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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雲 By 淮上

陳小小の小註記:嚴峫×江停;英俊瀟灑十項全能進可百米狙人頭退可徒手拆炸彈沒事就愛裝個逼的攻&因為反正隨時準備完蛋所以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很淡定的受

破雲 By 淮上 part 1

破雲 By 淮上 part 2

文案:

城市天空,詭雲奔湧
三年前恭州市的緝毒行動中,因總指揮江停判斷失誤,現場發生連環爆炸,禁毒支隊傷亡慘重。
三年後,本應早已因過殉職並屍骨無存的江停,竟奇蹟般從植物人狀態下醒來了。
英魂不得安息,他必須從地獄重返人間,傾其所有來還原血腥離奇的真相。
現代都市刑偵,英俊瀟灑十項全能進可百米狙人頭退可徒手拆炸彈沒事就愛裝個逼的攻&因為反正隨時準備完蛋所以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很淡定的受

內容標籤:強強 制服情緣 業界精英 懸疑推理
搜索關鍵字:主角:嚴峫,江停┃配角:我方和諧友善的公安隊友,敵方兢兢業業的反派BOSS,楚慈友情客串┃其它:HE~

《第一卷 五零二•劇毒凍屍案》

第1章

  轟——!

  氣浪挾著火星撲面而來,碎石在爆炸中燃燒迸濺。承重牆撐不住了,新一輪坍塌自遠而近,烈焰中殘垣斷壁像暴雨一樣從頭頂墜落,將遠處閃爍的警燈和鼎沸的人聲隔絕在外:

  “指揮中心請求增援請求增援!”

  “江隊呢,江隊人呢?!”

  “不好了江隊沖進去了!快快快!!……”

  ……

  煉獄化作斑駁扭曲的色塊,喧雜如潮水般飛速退去;扶牆的手掌被燙傷,從五指端流淌出的鮮血被烈焰迅速蒸發。但他全無痛苦,也什麼都聽不見,不論相同的場景在夢中重複多少次都一樣,整個世界只響起自己炙熱沙啞的喘息,隨即他向火海中漸漸走出的魔鬼的身影舉起了槍——

  砰!

  身影越來越近。

  砰!

  砰砰砰砰!

  子彈沒入虛幻的魔影,猶如穿過空氣,悄無聲息投進了大火裏。

  他手一鬆,九二式掉在身前,在火海中發出微不足道的哢噠一聲。

  “我在這裏,”他聽見身後毒蛇般的聲音響起,帶著冰冷的笑意輕輕俯在耳邊,隨即一隻手撫過面頰,說:“江停,我在這裏。”

  第一千零一次,他從夢中回頭,然而不論如何竭盡全力,都無法看清噩夢中逆光的身影。

  “下地獄吧,和我一起。”那身影微笑著說:“你的一切都結束了……永遠結束了。”

  他閉上眼睛,最後一絲意識聽見消防呼嘯逼近,警笛由遠而至。但呼然暴漲的烈火吞噬了一切,大地顫抖著燒裂,無數魔爪伸出,將他活生生拖進了不見天日的深淵……

  •

  三年後,建寧市。

  江停睜開了眼睛。

  陽光從薄紗窗簾外投進病房,雪白乾淨的牆壁反射出光暈,病床前一束白玫瑰尚留露水,散發出幽幽的芬芳,護士輕輕的聲音從虛掩的門縫中飄進來:

  “538床今天辦出院手續,你跟主任說一聲,準備給家屬打單子……”

  “這都昏迷好幾年了,竟然還能醒來出院!可見人真是……”

  “噓!”護士長輕聲道:“幹你的活兒去!”

  腳步聲漸漸走遠,江停沒有反應。

  他保持著剛睡醒的姿勢,靠在窗前的躺椅上,瞳孔深處帶著對夢魘習以為常的冷漠,映出鬱鬱蔥蔥的樹木和更遠處蔚藍的天空。

  片刻後,病房門被輕輕推開,隨即有人小心走近。江停沒有回頭,來人直到身側才頓住腳步,輕聲道:“江哥。”

  楊媚一頭精心燙染過的捲髮,黑衣裙、紅指甲,挎著鉑金包,胳膊底下還夾著醫生辦公室裏剛帶出來的大信封,見他目光投來,盈盈一笑:“我看你睡著了就沒叫醒你。手續都辦好了,車在樓下,咱們走吧。”

  江停默然不語,片刻後點了點頭。

  這是建寧一家條件極好的私人療養院,即便只是掛著儀器維持生命,也收費不菲,更何況他醒來時身體狀態良好,想來這幾年間得到了相當精細的照顧。

  但不管怎麼說,整整三年的昏迷不醒,生理上還是很難立刻恢復如常。

  “你聽說了嗎,那個昏迷了三年的538床是她的未婚夫!”

  “好端端一個白富美竟然這麼癡情……”

  “年紀輕輕的也是造孽,該不會以後都站不起來了吧?”

  ……

  楊媚親自推著輪椅走進電梯,門緩緩合攏,將空氣中竊竊的隻字片語隔絕。

  電梯開始下降,金屬門上映出江停毫無表情的臉,倒是他身後的楊媚有點訕訕的,咳了一聲:“當年轉院到這兒的時候,護士讓填表,裏面有問家屬關係,我也是一時著急糊塗了……”

  江停說:“當年如果不是你,我已經死了。”

  “怎麼能這麼說?如果不是江哥,我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兒蹲大牢,我的今天都是你——”

  “但那些人沒有對我甘休。”江停打斷了她,“我行動不便,還有性命之虞,你小心別被我拖累。”

  楊媚還想說什麼,但她看見電梯門上的倒影,江停已閉上了眼睛,只得忍住了。

  •

  華燈尚未初降,不夜宮KTV的霓虹燈已經早早地亮了起來。一輛大奔刷拉停在後門口,楊媚下車搶步打開後座的門,剛要跟司機一起去扶,江停抬手制止了她。

  江停抓住車門,一使力,發出不明顯的悶哼,片刻後竟然緩緩站了起來。

  “哎喲大哥,您慢點!”司機下意識就要伸手,卻見楊媚比他快了一步,搶先把人給重重地攙扶住了,向KTV後門入口走去。

  江停從蘇醒到現在還不滿一個月,日常行走尚不利索,楊媚又穿著高跟鞋,兩人搖晃著上了人行道,江停說:“還開著呢。”

  他指的是這家KTV,楊媚說:“嗯,這當初合同糾紛還是您給解決的。開著這家店,三教九流的消息都能知道點,反而更安全——您在看什麼?”

  她順著江停的視線望去,KTV冷清的後門不遠處,有個背著書包的年輕男生站在馬路牙子上,似乎在等人。兩方視線一接觸,男生迅速低下頭,步伐匆匆地走開了。

  “沒事。”江停收回目光,“進去吧。”

  “一二樓都是包廂,三樓辦公室兼宿舍,我平時就住在這裏。條件一般,您先將就著。哎小張!愣著幹什麼,給江哥倒水來!”

  服務生忙不迭往外走,卻被江停制止了:“忙你的去吧。”

  宿舍隔音相當好,幾乎聽不見樓下KTV的喧鬧。楊媚事先佈置過,視窗對著後巷,桌椅床鋪擺設一應俱全,就像個小型的酒店套間。

  “店裏人多眼雜也不方便,過幾天我去買房子安置下來,也好有個藏身的地方。恭州那夥人查不到我這裏,這都幾年了,他們肯定以為你已經死了,等再過兩年要是還沒動靜,我就把店關了,咱們遠走高飛……”

  楊媚絮絮叨叨著,窈窕身影走來走去的收拾東西,拉上了窗簾。

  江停的目光落在穿衣鏡上,昏黃燈光映出他的臉,眼睫、鼻樑投下極為立體的陰影,將冰冷的眼窩和唇角隱沒在黑暗裏。

  楊媚說:“中國那麼大,往廣西、雲南那兒犄角旮旯一躲,鬼都找不著……哎江哥,洗漱東西我給您放這了啊。”

  她一回頭,只見江停坐在燈下,光影勾勒出身體挺拔的線條,修長十指交叉,指尖泛出細微的光。

  上天賦予的容顏再美貌都熬不過病魔,慘烈的車禍和三年的昏迷不醒足以將漂亮皮囊改頭換面。但在那一瞬間,楊媚看著臺燈下的江停,卻覺得他並沒有變化太多,有些從骨子裏流露出來的攝人心魂的東西,和幾年前初見時相比並無二致。

  楊媚沒敢出聲打擾他。直至良久,江停沉沉道:“過段時間我行動方便了,就回一趟恭州,你收拾東西回老家避避風頭吧。”

  “——什麼?” 楊媚十分出乎意料:“不,江哥,那幫人做事斬草除根,如果他們發現你沒死,肯定會來要你的命!況且不止他們,還有那個人,那個更可怕的——”

  楊媚聲音像被掐住似的停了。

  有個更可怕的存在,連名字都不必提,就令她恐懼到難以發聲的地步。

  “我知道,”江停說,“但塑膠廠爆炸時,我隊裏的人在裏面,引線一響填進了十多條命。我得對他們有個交代。”

  楊媚哽住,江停沖她一擺手,那是叫她不用多說的意思。

  “給我準備一套身份證件,手機和電腦,非實名手機卡多買幾張。去吧。”

  楊媚囁嚅片刻,長長歎了口氣,轉身出去了。

  •

  這時候KTV已經開始營業了,包廂走廊裝飾的彩燈光芒變幻,大廳中傳來節奏感極強的音樂,打扮潮流的年輕人三五成群而過。楊媚把江停的話吩咐給助理,交代立刻仔細去辦,然後心不在焉地下樓去四處巡視。

  她從水晶電梯裏出來轉了個彎,突然前面一包廂門開了,一名高個男子裹著身後鬼哭狼嚎的“死了都要愛”大步而出,徑直來到酒水吧台前,以氣貫長虹之勢把玻璃杯往調酒師面前一摜:

  “你家這賣的是什麼?!”

  楊媚不由頓住腳步,只見調酒師端詳片刻:“長島冰茶呀親。”

  “你自己嘗嘗,這冰茶有他媽一點酒精嗎?”

  “沒有酒味的親,我們家賣的就是冰茶親。”

  “不是,那你們這不是消費欺詐麼?”

  調酒師立刻把臉一板,理直氣壯說:“你這話我就不愛聽了帥哥。它的名字叫長島冰茶,用新鮮紅茶檸檬調配而成,分明就是高品質上好的冰紅茶,怎麼能叫欺詐呢?”

  “……”男子的三觀顯然被顛覆了,半晌奇道:“那我點個血腥瑪麗,你現在就割腕往裏灑一瓢黑狗血給我試試?”

  楊媚:“……”

  這人約莫三十多歲,臉是真的可以,連KTV染坊似的變幻彩光都沒能淹沒他深刻挺拔的五官。頭髮不服帖的支愣著,把一米八多的身高拔到了一米九,皮夾克下的T恤勒出勁瘦精悍的線條,扭頭說話時連側頸都顯出了清晰的肌肉輪廓。

  調酒師:“哎呀你說笑啦帥哥,血腥瑪麗是嗎,別急我先給你切個番茄!”

  啪!

  調酒師一愣,只見帥哥從後褲腰拔出瑞士軍刀拍上吧台,冷冷道:“你自己來,還是我幫你?”

  楊媚眉心霎時一跳。她在道上混久了,只一眼就從那男子英俊桀驁的眉眼間看出了幾許匪氣。

  “你你你,”調酒師嚶嚀一聲,手忙腳亂往後躲:“你說你這人怎麼說話的!……”

  “這位帥哥不好意思。”楊媚大步上前,朗聲笑道:“我是這兒的老闆,小店為安全考慮,不賣酒精度四十以上的調和酒,所以才把長島冰茶做成了冰茶。您既然想點雞尾酒,要不要我們重新給您調一杯?小劉!”

  那胸前名牌上用中英文寫著——阿加沙•唐•法蘭西斯科•托尼——的調酒師立刻細聲細氣地叫了聲媚媚姐。

  “給帥哥調個海灘落日,”楊媚沖男子嫣然一笑:“算我請了。”

  男子上下打量她一圈,這才慢慢把折疊小刀收了起來,哼了聲:“規範經營還挺自覺。”

  楊媚連聲笑道:“好說好說,也是我們的服務員沒說清楚。您看,長島冰茶寫在‘無酒精飲料’那張單子上呢,讓您誤解了真是不好意思。”

  然而她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就把男子的三觀再一次顛覆了:“——誤解?”他指著酒杯不可思議道:“就這康師傅冰紅茶你們賣二百八,還好意思說是我產生了誤解,當我瞎還是當我傻?”

  楊媚:“……”

  帥哥轉身就回包廂,顯見要叫朋友出來評理。楊媚正想追上去,突然後廚方向跌跌撞撞跑來個廚師,猶如救命稻草般一把將她拉住了:“楊、楊姐不好了!廚房、廚房冰櫃……”

  楊媚一低頭,廚師煞白的臉在採光下半邊青半邊藍,全身抖得活像抽了風:

  “有個小偷鑽進冰櫃去,凍凍凍,好像凍死了!”

  •

  楊媚站在打開的立地大冰櫃前,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

  夜店的喧囂熱鬧彷彿隔得很遠,偌大的後廚裏一片死寂。連通小巷垃圾箱的廚房後門半開著,穿堂風呼地吹過,就像死人的呼吸拂過活人的耳畔。

  小幫工、服務員和調酒師躲在後面,靜得連彼此兩腿打顫的聲音都聽得見。半晌調酒師要哭出來一般小聲問:“死、死死死……死了嗎?”

  一個二十來歲男生仰天倒地,面色青紫,雙眼圓睜,口鼻出血,赤裸的上半身掛著寒霜,還保持著臨死前兩條胳膊略微張開的姿勢。

  “……”楊媚胸口不斷起伏,半晌慢慢蹲下去,顫抖著手去探鼻息。

  突然她的手被人按住了。

  “啊!”楊媚整個人驚跳起來,轉頭一看,卻只見是江停:“江江江哥!”

  江停一言不發,示意她後邊去。楊媚踉蹌退後半步,只見他半跪下身,抽出後廚乳膠手套戴上,先探了探男生的脖頸,再一翻眼皮,沉吟片刻,搖了搖頭。

  小服務員登時跪地上了。

  楊媚也差點雙膝一軟,但她見過大陣仗,好歹穩住了:“這這,這他媽是怎麼回事?哪個不長眼的小偷被人追著躲冰箱裏去了,還是誰把他打死了缺德帶冒煙的往我們冰櫃裏扔?今兒廚房後門是不是又沒關,經理呢?!把老趙給我——”

  江停擋住了她,“報警吧。”

  楊媚當即被掐住脖子似的:“江哥,這……這不合適吧。”

  江停昏迷這三年時間裏她儘量減少跟警方打交道,甚至連開車都不敢超速,更不敢在公安系統內留下任何記錄。但江停扶著牆站起身,喘了口氣,向屍體揚了揚下巴:

  “頭部、前後心沒有打擊痕跡,沒有酒味,沒有外傷。上半身乳頭收縮,有明顯紅斑及紫紅腫脹,是生前形成的凍傷,與褲腰形成明顯分界線。他不是被人打死以後扔在這裏,就是在冰櫃裏活活凍死的。”

  小女服務員和調酒師托尼緊緊抱在一塊兒打哆嗦,楊媚眼神直勾勾的,腦子裏直發懵。

  江停歎了口氣:“報警吧。”

  一千多萬人口的大都市車水馬龍,川流不息。鱗次櫛比的高樓和巨大的廣告螢幕彼此交織,將這繁華的城市之夜照得歌舞昇平。

  街道盡頭,建甯市富陽區公安分局正門口,幾輛閃爍紅藍警燈的車沖上主幹道,瞬間匯入了晚歸的車流。

  “嚴哥你甭跟他們廢話了,直接上工商局打個招呼去。這特麼就是康師傅冰紅茶,撐死也就一立頓,哥幾個從小到大沒喝過一千也有八百瓶,還能認不出來嗎……”

  包廂裏燈光昏暗嘶吼震天,七八個小青年在那兒勾肩搭背地共噴一個麥,馬翔正趴在嚴峫耳邊兒扯著嗓子嚷嚷,突然被手機鈴打斷了。

  嚴峫一看來電顯示,立刻阻止了他,接起來道:“喂,魏局?”

  魏局兩字如同魔咒,沒聽到的就罷了,馬翔在邊上整個人登時悚住,就只見嚴峫貼著手機“嗯嗯”兩聲,不出所料表情沉了下去:

  “富陽分局的已經在路上了?嗯,行,行……知道了,我帶人看看。”

  “死了都要愛——不淋漓盡致不痛快——”

  鏗!鏗——!

  音樂伴隨彩光戛然而止,一眾妖魔亂舞似的小青年頓時收聲,大眼瞪小眼地看過去。

  嚴峫啪一聲開了燈,隨手丟了剛才用來敲桌的啤酒瓶,沉聲道:“指揮中心傳來消息,群眾報案富陽路附近死了人,轄區派出所和分局的車已經在路上了,魏局叫我們去現場看看。”

  眾人當即如喪考妣:“不是吧嚴副隊!”“說好的辦完案子給我們放半天假呢?”“現場在哪?哎喲臥槽咱們車還停在市局裏呢……”

  “不用車,”嚴峫慢條斯理說,“就在這家KTV後廚,報案人是這兒的老闆。”

  所有人:“………………”

  嚴峫轉身推開門,唏噓不已:“走吧你們——這可是市局有史以來出的最快的現場了。哎服務員!過來,你們後廚往哪邊走?”

  後廚大門緊閉,不明所以的廚師和服務員被關在門外交頭接耳,緊接著被強行疏散開了。嚴峫渾然不顧周圍的議論,大步上前咣咣拍門:“開門!員警!”

  吱呀門開了,楊媚一抬頭,在目光觸到嚴峫那張俊臉時瞬間石化,顫抖著說:“你、你……”

  “你什麼呢你,冰紅茶賣二百八,開黑店撞上鬼了吧。”嚴峫從夾克胸前內兜裏抽出證件一亮,公安倆字差點閃瞎了眾人的24K鈦合金狗眼:“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嚴峫,讓開別堵著現場,給我倆鞋套,屍體在哪?”

第2章

  “這冰櫃?冰櫃是我們廚房專門放冰袋的。領班叫我來拿冰,一拉開門就撞見這大兄弟直挺挺倒下來,當場就撞了我一頭——員警同志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啊,我自己都給嚇尿了,不信你看我現在褲襠都是濕的!……”

  分局痕檢員的閃光燈此起彼伏,技偵們忙著收集指紋、腳印等現場物證。嚴峫穿著鞋套,跨過勘察板,蹲在屍體邊,揚了揚下巴。

  分局法醫拘謹地叫了聲嚴副支隊。

  “怎麼說?”

  “死者反常脫衣,屍斑鮮紅,屍體裸露部分與褲腰相接處有小水皰,初步斷定符合急凍致死的現象。準確死亡時間不好判斷,加之有眼耳口鼻出血現象,具體得等回去後再做詳細屍檢。”

  嚴峫戴著手套的指尖按了按屍斑,微眯雙眼。他眉梢斜入鬢髮,因為眼窩深邃而鼻樑高挺,這個角度顯得半晌面相有點陰沉,說:“不對吧。”

  嚴峫,建甯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副隊長、兼偵查一組組長,副處級,三級警督,獅子座——在公安系統內聞名遐邇,從警十多年,其各種傳奇事蹟能養活十個知乎段子手,一度因為抄酒瓶子跟毒販幹仗而被市局評選為年度十大風雲人物。

  分局法醫不敢怠慢,忙問:“您怎麼看?”

  “反常脫衣一般發生在體溫下降,意識模糊,腦丘體溫度中樞發出錯誤信號的情況下,就是人已經快凍死了——但我們這位光溜溜的大兄弟可沒把自己的衣服脫在冰箱裏,難道他在鑽進冰箱前就已經凍傻了?”

  法醫一怔。

  法醫當時沒答上來,嚴峫也不在意,隨手一點:“老萬,封鎖KTV和後門小巷,讓你隊裏人去找死者的衣服和隨身攜帶物品,重點勘察錢包、鑰匙、手機一類,對確定屍源有很大的幫助。技偵調取監控,順便留意一下報警中心這段時間以及未來24個小時之內的失蹤紀錄,一個大活人好端端沒了,肯定會有人發現的。”

  分局刑偵大隊長萬振國照著他的吩咐打發了手下,轉過身說:“我看懸。他如果不是從後門偷摸進來的,那這種地方,喝高了脫衣服撿漏的多得是,保不准誰已經把死者的東西撿走了。”

  他們兩人蹲在屍袋邊,跟這死不瞑目的大兄弟大眼瞪小眼,半晌萬振國琢磨道:“你說這人是不是個小偷,行竊中途聽見有人進來了,慌不擇路躲進冰櫃裏去,一不留神把自己玩死了?”

  像這種入室盜竊意外死亡案件刑警們見的多了,但嚴峫沒有答話,翻檢片刻後說:“不像。”

  “嗯?”

  嚴峫把死者褲腰往下拉了拉,兩根手指提出內褲logo邊緣:“這布料走線是正品,打折也得賣四五百。外面穿的衣服鞋買大牌倒好說,內衣買這種檔次的,就是消費觀的問題了。要是這麼有錢還來當‘手藝人’,也未免太有追求了吧?”

  萬振國“嘿——”的一聲,抱臂斜起眼,把嚴峫打量了十八個來回,才慢吞吞道:“我說嚴副。”

  “什麼嚴副,叫嚴副支隊,你一大隊長誰是你的副了。”

  萬振國說:“行,嚴副支隊,你可真是個柯南。”

  嚴峫面不改色:“好說好說。我知道分局的同志們一直尊敬我,仰慕我……”

  萬振國說:“走哪兒哪兒死人,唱個K都能碰上鑽進冰櫃裏凍死的,這人該不會就是你殺的吧?趕緊招認了好讓兄弟們回家睡覺去。”

  嚴峫啪地給了他後腦一巴掌,笑駡道:“呸!——憑你嚴哥的手段,要是我殺了人,還能讓你們發現?”說著掏出煙來晃悠著出去了。

  “廚房後門連通後巷的監控老是壞,那邊除了違章停車外平時根本沒什麼人,就兩座垃圾桶,久而久之我也就不耐煩去修它了……不是,員警同志,你說我修它幹嘛呀,等著拍違章停車嗎?那是交警的事兒啊!”

  “丟東西?貴重酒水我們都放在專門的酒窖裏呢,後廚那鍋碗瓢盆有什麼好偷的呀——對對我從來沒見過這個人,肯定不是常客。我們店自覺守法,規範經營,連酒精度四十以上的調和酒都不賣,員警同志你先告訴我,這人死在我店裏了,我們是不是還得賠錢?!”

  KTV已經被清空拉上警戒線了,分局刑大的員警正在大廳裏給楊媚做筆錄。嚴峫叼著煙走過去,民警立刻起身:“嚴副,坐。”

  嚴峫嗯了聲,剛要坐下,突然視線瞥見不遠處,動作就是一頓。

  一名年輕男子坐在輪椅上,側對著他們,正接受民警的問話。

  剛清場的歌舞廳裏滿地狼藉,經年的脂粉與煙酒味尚未散去,孤零零的舞臺燈光從另一側打來,讓那人漆黑的頭髮眉眼、過分蒼白的皮膚,以及與周遭環境極為不協調的氣質格外突兀。

  嚴峫用煙頭點了點:“那是什麼人啊?”

  民警示意楊媚答話。

  “……”剛才還在著急要不要賠錢的楊媚咽了口唾沫,聲音有微許放輕,說:“是我的未婚夫。”

  民警的筆啪嗒一聲掉了。

  嚴峫神色不變:“怎麼坐輪椅上?”

  “以前在縣城時定……定的親,後來他上建寧找我,路上出了車禍,昏迷了一段時間。最近才醒,暫時行動不太方便……”楊媚不自然地撩了把長髮,說:“今天剛接出醫院,暫時安頓在樓上宿舍裏。”

  嚴峫打量江停片刻:“你們哪個縣的?”

  楊媚說了個地下的縣名,嚴峫嗯了聲,說:“你們縣城還挺人傑地靈。”

  楊媚心裏發虛,也沒明白他是什麼意思,就只見嚴峫起身走了過去。

  “你看見死者在後巷徘徊?”民警一邊記錄一邊問:“怎麼見的,當時死者在幹什麼?哎,嚴副支隊!”

  民警剛要起身讓座,嚴峫把他肩膀按了回去,又順手拿過做了一半的筆錄,夾著煙頭也不抬吩咐:“繼續說。”

  江停的視線從嚴峫身上打了個轉,波瀾不驚地收了回來。

  “……當時他好像在等什麼人。”

  民警:“噢?”

  “我們沒有交談,只打了個照面。他穿一件套頭藍色上衣,黑色雙肩背,有點像書包的樣式。我只遠遠瞥了一眼,他就立刻走開了,看上去像戒心挺強似的。”

  分局探員捧著證物袋來了:“嚴副支隊!這是我們在後巷垃圾箱邊發現的,萬隊讓我們先給您過目!”

  嚴峫接過來一看,證物袋裏是一件藍色亞麻質的套頭衫,“沒有錢包、手機或鑰匙?”

  探員連連搖頭。

  “有沒有發現黑色雙肩背包?”

  探員為難道:“來回搜檢好幾遍了,只有這件毛衣。”

  “行吧。”嚴峫拿起證物袋遞給江停,“你瞅瞅是這件嗎?”

  江停沒有接,就著他的手看了眼,點點頭。

  嚴峫把證物袋還給了探員:“拿給技偵,順便跟痕檢說一聲別忘了把冰櫃門內側的指紋印下來跟死者做個對比,如果對的上,死者就是自己鑽的冰櫃;如果對不上,冰櫃門就是別人給他關上的,那這事性質就變了。”

  探員忙不迭跑了,嚴峫回過頭來,卻沒說什麼,居高臨下地看著江停。

  做筆錄的民警有點呆愣,江停也沒說話,周遭這一方空間裏突然格外的安靜。半晌後嚴峫用煙頭點了點輪椅:“怎麼回事兒啊?”

  “車禍。”江停平靜回答,“超速撞上貨車了。”

  “還能站起來不?”

  “醫生說要再複健一段時間。”

  嚴峫點點頭,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突然問:“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

  江停直面他探究的目光,恰到好處地做了個茫然的表情。

  “你叫什麼名字?”

  “陸成江,筆錄上寫著。”

  嚴峫重複道:“陸、成、江。”

  氣氛一時變得非常古怪,嚴峫的臉隱沒在香煙後,沒人知道這吊兒郎當的刑偵支隊長在琢磨著什麼,連分局刑警都眨巴著眼,不知所措地怔在那裏。

  他們身後不遠處,楊媚做完了筆錄,忐忑地向這邊走來。

  “停雲靄靄,時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陸成江。”嚴峫摩挲著下巴,突然說:“好名字。”

  楊媚腳步猛地一頓。

  江停穩穩當當地回答:“謝謝警官。”

  “行吧,讓你們老萬準備收隊。”嚴峫把筆錄拍回給民警,轉身向後走去:“屍體運回分局解剖,一切案情牽涉人員隨時接受傳喚,小馬!”

  他手下的馬翔正跟分局技偵說這話,聞言一溜煙跑來:“哎!嚴哥!”

  “開車走人,回家。”

  “——哎警官?”楊媚十分意外,下意識伸手攔住了他:“這就回家啦?”

  嚴峫冷冷道:“哎對,還沒付你錢。POS機拿來,給我開個發票,馬翔你提醒我明兒給315消費者協會打個電話……”

  “別呀帥哥! ”愛錢如命的楊媚立馬就慫了:“麻煩你們三更半夜出現場已經很不好意思了,怎麼能要您的錢呢!不不不別別別!拿回去拿回去!不!拿——回——去——!”

  楊媚以受災群眾給解放軍塞白水煮蛋的架勢硬生生把卡推還給嚴峫,滿臉熱乎笑容:“哎呀您看您這生分的……我其實就想問問,調查結果什麼時候出,這事多早晚能有個說法?”

  嚴峫抽出幾張鈔票甩在了吧臺上:“問分局去。”

  “你們不管啊?”

  “不涉槍不涉毒,死不過三個上不了市局。”嚴峫揮揮手,徑直向大門走去,頭也不回道:“當然要是涉槍涉毒,你這黑店就算完了——馬翔,走人!”

  •

  楊媚待在原地,眼睜睜望著員警們把屍體抬走、現場封鎖,等人都走光了,才欲哭無淚道:“這都什麼事兒啊。江哥,江哥?”

  江停十指交叉,一言不發。銷金窟曲終人散的光影下,只見他下頷尖削的線條,順著側頸,一路蜿蜒起伏地沒進襯衫領口裏。

  半晌他沙啞道:“我見過他。”

  楊媚沒反應過來:“什麼?”

  “嚴峫。”

  楊媚愣住了,只見江停眉心微蹙,良久緩緩道:“五年前在我總指揮的一起恭州建寧合辦大案裏,這個人單槍匹馬深入,遭遇持槍毒販,用酒瓶底把人當場打死了。慶功大會他坐臺上,我坐台下,遠遠照過一面。後來因為這事他升上了副支隊長。”

  楊媚心中一咯噔。

  “這個人不太按常理出牌,我曾經……”

  楊媚問:“曾經什麼?”

  江停停頓良久,才說:“我不贊同他因為這事而升副支,但這個人本身我還算是欣賞的。”

  不知為何身為女性的直覺讓楊媚覺得江停似乎隱去了某些內情,但具體隱去了哪些,又為何閉口不提,江停卻沒有說。楊媚等了半天,只得訕訕道:“那幸好,幸好這案子落不到他手裏……”

  江停卻雙手推著輪椅轉了個身,彷彿預見到什麼,搖了搖頭:“也許我應該聽你的,在醫院裏多呆幾天。”

  大切諾基關了警燈,在深夜略顯空曠的街道上飛馳。嚴峫坐在副駕駛上,開著車頂燈一張張翻看現場照片,突然抬頭目視前方,若有所思。

  馬翔把著方向盤瞥了他一眼:“怎麼啦嚴哥,咱去吃碗面醒醒酒?”

  嚴峫沒有回答,突然問:“那個坐輪椅的你看見沒?”

  “哎喲嚴哥,我就知道你要說這個。甭擔心,那種病懨懨的美人燈兒不是現在流行的類型,你永遠是我們心中的建寧市局第一警草……”

  “你不覺得他眼熟?”

  馬翔愣了下,“沒有哇。”

  “但我總覺得在哪里見過這個人似的。”

  嚴峫閉上眼睛,片刻後又睜開。他在腦海中竭力搜索卻毫無所得,紛亂的記憶中,一絲絲難以形容的心悸伴隨著古怪的滋味從舌根上蔓延開來,似乎曾有個若隱若現的背影近在咫尺卻又難以企及,只一閃念,便沉入了記憶的深淵裏。

  半晌他深吸了口氣,喃喃道:“但我一時想不起來了。”

  •

  同一時刻,城郊。

  荒原盡頭是城市燈海,夜風拂過山頂,遠方星辰璀璨,薄紗般的銀河從頭頂橫跨天穹。

  “天樞,開陽,搖光,北斗七星。順著斗柄弧度往下是大角星,牧夫座的一等亮星,再順著看,那顆白色的星光是角宿一。”

  少女偏過頭,望著自己的戀人,秀美的眼睛裏盛滿了歆慕:“它好亮啊!”

  “是的,角宿一是室女座最亮的恒星,距離地球二百六十光年。”

  她的戀人微微停頓,不知想起了什麼,唇角倏而浮現出一絲笑意:

  “古稱角星為二十八星宿之首,勇敢果斷,能征善戰。但你知道麼?不論什麼時候觀測,角宿一都是純白色的,就像室女一樣,一絲瑕疵也沒有的完全的純白。”

  他的聲音低沉、醇厚而溫柔,如同令人微醺的夜風。少女內心被蠱惑出了一絲絲勇氣,猝然上前半步,仰起頭,顫聲道:“您……”

  就在這時,不遠處車載衛星電話響了起來。

  男子微笑示意她稍等,轉身走向越野車,接起電話:“喂?”

  少女猶豫一瞬,也跟了上去。她的戀人半身隱沒在陰影中,看不清臉上是什麼表情,只聽對面的隻字片語從話筒中傳了出來:“……538床的情況,之後……”

  片刻後,他說:“我知道了。”

  他掛斷電話,在車門邊站了一會。

  遠處長長短短的蟲鳴在草叢間響起,穠春與夏初纏綿芬芳的空氣,掠過平原與河流,拂起了少女柔軟的長髮。

  不知過了多久,男子轉身望向她,開口道:“該回去了。”

  “可是明明說今晚……”

  她的戀人仍然非常溫柔:“上車吧。”

  少女抿了抿唇,卻無法也不敢拒絕,只得悶悶不樂地走上前去。

  夜空下,一輛改裝H2穿過高低起伏的荒原,向地平線盡頭浩瀚的人世燈海駛去。

第3章

  翌日。

  “謝謝你百忙之中抽空來見面,但我覺得……”

  嚴峫立刻:“我懂。”

  市中心高級餐廳裏環境私密,氣氛良好,鋼琴曲在銀質刀叉的輕微碰撞中緩緩流淌。餐桌對面那姑娘咬了咬下唇,委婉道:“雖然我很尊敬員警這個職業,敬佩你們犧牲很多,但還是……”

  嚴峫:“我明白。”

  “嚴警官你真的是個好人,不管外貌還是條件都特別出色,你以後一定能……”

  嚴峫:“我知道。”

  兩人對視半晌,姑娘欲言又止。

  嚴峫真誠道:“別擔心,介紹人那邊我去說。”

  姑娘瞬間卸下了八百斤重擔,如釋重負地招手:“服務生,買單!”

  “買過了,”嚴峫用餐布抹了抹嘴,起身彬彬有禮道:“耽誤您的時間實在不好意思,您家住哪個方向?能否允許我送您一程?”

  姑娘微微心動:“那敢情好,您……”

  手機響了。

  ——嚴峫,家庭背景優越,標準偶像派長相,常年一線刑警工作鍛煉出了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身材,風度翩翩,出手大方,是個完美的相親對象。

  然而這樣一個大齡剩男在相親市場上屢戰屢敗,原因只有一點——

  “喂?”

  “老大,魏局讓你立刻回來,昨晚KTV冰櫃藏屍案的屍檢結果有了重大發現,案子現轉到市局來了!”

  “……”

  嚴峫掛斷電話,抬起頭,帶著包含歉意的微笑問:“我送您去地鐵站吧?”

  姑娘通情達理,連連推辭,對刑警工作表示了高度的支持和理解。兩人在一片友好的氣氛中依依惜別,轉身後彼此都第一時間刪了對方的微信。

  •

  嚴峫走下餐廳臺階,五月初燦爛的陽光撲面而來。他從領口抽出墨鏡戴上,擼了把頭髮,腦海中閃過那姑娘說了一半的:你以後一定能……

  嚴峫不勝唏噓:“一定能練成神之右手的,要相信自己!”

  手機即時響起,為夢想放聲歡呼。

  嚴峫懶洋洋接了:“喂哪位?……嗯嗯,我正在回市局的路上……什麼?你說什麼?”

  “哎呀臥槽老大!”主任法醫的聲音隔著電話都能聽出眉飛色舞來:“你聽我講,可牛逼了。我們從死者體內驗出了特別罕見的東西,市局的五一長假連續第七年又泡湯啦,就問你服不服?哈哈哈哈!”

  嚴峫:“……二狗,說人話。”

  “誰是二狗,我叫苟利!想當年報考法醫時我過五關斬六將,面對莊嚴的國旗與警徽,我就念了兩句詩: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

  “掛了,回頭見。”

  “哎哎哎!”苟主任說:“別掛呀,我告訴你吧:東莨菪堿。”

  嚴峫動作微頓:“東什麼?”

  “東莨菪堿是一種生物鹼,作用與阿托品類似,通常存在於暈車暈船藥裏。但是呢,死者體內的東莨菪堿含量是暈車藥的一千六百倍,並和甲基苯丙胺結合在一起,足以引起強烈的幻覺、癲癇和精神紊亂。”

  嚴峫問:“也就是說這小子溜冰把自己溜死了?”

  “是,也不是。”苟主任得意道,“通過我豐富的專業經驗,詳實的化學知識,大膽的分析求證……初步可以斷定死者體內的致幻劑是一種全新型毒品,注意,全新型,跟市面已知的所有毒品分子式都不相同。而直接死因呢,則是死者在致幻劑的作用下產生了極大幻覺和體內溫度失調,因此主動走進冰櫃關上門,把自己活活凍死了——你昨晚讓分局技偵在冰櫃門內側拓下來的指紋也證明了這一點。怎麼樣老嚴?有沒有豁然開朗之感?”

  嚴峫毫不吝嗇地把昨晚萬振國給自己的桂冠送了出去:“當代柯南!”

  苟主任喜滋滋表示謙虛。

  “行吧阿狗,通知所有人回來開會,把隔壁禁毒支隊的秦川也給我叫來——我已經上車了,十五分鐘後市局見。”

  “苟你爸,我叫苟利!……”

  嘭一聲巨響,嚴峫甩上車門,踩下了油門。他把手機隨意丟在副駕駛上,大切諾基流暢地插進了車流中。

  十五分鐘後,市局刑偵支隊會議室。

  正值五一長假,所有沒回老家探親的刑警全部到齊,緝毒、技偵、圖偵、胖墩墩的法醫苟主任一一在座,連主管刑偵的魏堯副局長都端著大茶缸子挪到了首位上。

  嚴峫一身光鮮亮麗的相親裝備,把白色zilli襯衣袖口隨意一卷,露出線條結實的手肘,在滿屋子人安靜的呼吸聲中,打開了大螢幕上的監控錄影。

  五月二號晚九點三十分,一個穿藍色上衣、黑色長褲的背影出現在安全監控裏,跌跌撞撞向小巷深處走去。

  滿室悄無聲息,很多人下意識地向前傾身,緊緊盯著一個人臨死前十分鐘在這世上留下的最後的影像。

  死者手舞足蹈,步伐踉蹌,不知道在跟幻想中的什麼人對話,時而雙手竭力前伸,時而痛苦揪住自己的頭髮,突然他腳下一絆,重重撞上了垃圾箱。

  咚!

  那一下撞得頗狠,隔著螢幕都能清清楚楚聽見聲音。但死者彷彿感覺不到疼,只顧拼命撕扯自己領口,伴隨著這個動作,高清鏡頭顯示出他脖頸上緩緩淌下暗色液體——那是耳孔中流出的血。緊接著他脫下毛衣,赤裸著上身貼著垃圾箱邊,不顧骯髒地反復磨蹭。

  那神經質的瀕死動作讓會議室裏很多人心中驀然升起一股寒意,就在這時,從虛掩的KTV廚房後門裏彷彿有什麼引起了他的注意,死者勉強爬起來,搖搖晃晃地鑽進了後廚。

  畫面一閃,死者最後的身影消失在了鏡頭裏。

  苟利矜持地掩口咳了一聲。

  “屍檢報告大家已經拿到了,結合在冰櫃內側發現的指紋,我們初步懷疑死者在東莨菪堿的強烈致幻作用下把自己關進了冰櫃裏。大家看,死者手臂靜脈沒有發現注射痕跡,對喉管及食道的解剖則發現有甲基苯丙胺等成分殘留,因此可以認定是毒品是經口服進入體內的。”

  苟利將屍檢照片放上大螢幕,用鐳射筆一頁頁地翻給眾人看,又說:“而關鍵在於,我們盡力還原致幻劑分子式後發現,死者服下的毒品,不與市面上已知的任何一種毒品重合。”

  眾人一陣交頭接耳,魏副局長向前傾身:“難道是某種新型毒品?”

  刑偵辦案不講主要次要,畢竟大家都是一樣的人命關天,但從嚴重程度上來說,各類案件的確也有輕重之分。新型毒品流入轄區的嚴重程度,大概跟變態殺人狂一天之內在鬧市區殺了二十個人,或者嚴峫突然犯病在公安系統內比武招親差不多。

  如果是新型毒品流入,來源在哪里?管道是什麼?

  有沒有形成規模?已經發展了多少下線?

  滿室安靜,沒有人說話,突然一道低沉男聲說:“……不太對。”

  眾人目光紛紛望去,魏副局長拍了拍大茶缸:“什麼不對,小嚴?”

  嚴峫沒說話,把監控重頭看了一遍。癲狂扭曲的影像在他瞳孔深處晃動,直到監控結束,他才點了點螢幕下角的時間。

  “昨晚近九點,目擊者在KTV後門不遠的人行道上看見死者獨自徘徊,背著一個類似書包的黑色雙肩背,這個包現在哪里?”

  “死者于九點半出現在監控中,毒品效果已經發作,很快死亡。那麼從九點到九點半這段時間內死者去了什麼地方,做了什麼事情,或者說,見了什麼人?”

  眾人還沒發聲,馬翔唰一下舉手搶答:“他購買毒品去了!包裏……包裏裝著現金!”

  “不一定是現金,” 嚴峫說。

  他頓了頓,帶著槍繭的手指一下下叩著自己的下巴:“我們假設死者和毒販約好在案發現場附近見面,得到毒品,完成了交易。死者通過口服的形式吞下毒品,很快,亞甲二氧甲基苯丙胺令他產生幻覺,體溫失調,全身發熱。於是他開始脫衣服,首先掙脫掉的是雙肩背。”

  一隻鼓鼓囊囊的雙肩背包隨意丟在路邊,就算是晚上人跡罕至的小巷,也有很大可能性被人隨手順走。

  再說死者從頭到腳滿身名牌,連內褲都要四五百,背包一定不會是便宜貨,被順手牽羊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魏副局長眉頭皺的死緊:“但分局還沒查到屍源,接警中心也沒接到條件符合的失蹤人口報告,手機定位暫時是做不到的。”

  嚴峫指了指監控錄影,突然問:“癮君子會在什麼情況下吸毒?”

  這話問得頗為跳躍,魏副局長沒反應過來,緝毒那邊有人咳了一聲:“根據我們抓人的經驗來看,大概分為兩大類。一種是毒癮發作時獨自在家吸,另一種是關係比較密切的毒友聚眾享受。”

  說話的人面相斯文俊朗,戴一副金邊眼鏡,聲調也不溫不火,是被苟利臨時從隔壁禁毒支隊拉來的秦川。

  市局禁毒跟刑偵的情況差不多,都是一把手臨近退休,二把手卻還沒到能頂上去的年紀,無奈一把手只能再拼著老命往下熬;刑偵支隊的二把手是嚴峫,禁毒那邊的就是秦川了。

  雖然兩人是經常勾搭出去喝酒的狐朋狗友,但在市局內部秦川的口碑靠譜很多——畢竟秦川擅長裝大尾巴狼,雅的一面深入人心,痞的一面則隱藏得比較好,這種知性青年比較討大叔大媽們喜歡。像嚴峫那樣動不動把整組刑警帶出去唱K的,比較挑戰領導們脆弱的神經。

  “獨自吸毒一般發生在癮君子的心理安全區,包括家裏、出租屋、酒店房間,不太會出現吸毒者一邊high一邊在大街上手舞足蹈的情況。但如果是聚眾吸毒呢,分局初步勘察了周圍環境,包括不夜宮KTV的監控錄影,也沒發現有這個跡象。”

  “總之,” 秦川略一停頓,推了推眼鏡:“就是一點線索也沒有,完全想不到死者怎麼會跑到馬路上去的。”

  會議室裏響起嗡嗡的討論聲。

  “不,”突然嚴峫說,“還有第三種情況。”

  秦川略怔:“什麼情況?”

  嚴峫說:“試貨。”

  嚴峫大腿蹺二腿,斜倚在轉椅裏,用鐳射筆敲了敲桌沿。

  “‘這是市面上沒有的新鮮貨,特別夠勁,你就在我這試試,要是感覺好回頭你都拿走’——我們假設死者和毒販的交易地點離案發現場不遠,步行距離在五到十分鐘左右,看上去非常隱蔽,舒適,能給癮君子提供足夠的安全感……然而實際上又不那麼安全。”

  錄影裏,KTV後門連接著夜晚冷清的小巷,周圍是狹窄的小路、關閉的商店、大排檔的後廚,秦川的視線在螢幕上來回逡巡,突然悟了:

  “車!”

  吸毒的人癮上來了,在車裏High一會是常事。死者在毒販的車裏接頭,沒想到“新鮮貨”勁頭太足,以至於他“試貨”後掙脫背包,不顧阻攔跑下了車,是目前看來最有可能接近事實的猜測!

  “大狗,這種致幻劑從服用到發作需要多久?”

  苟利忍氣吞聲地說:“五到十分鐘,十五分鐘以內到達藥效巔峰。”

  嚴峫站起身:“馬翔去交警大隊調取昨晚九點至十點間案發現場周圍所有出入口的監控錄影,九點後進入區域停留半小時以上的全部追查車牌。秦川,帶禁毒的兄弟們進一步摸排新型毒品流進本市的來源,我複勘一遍案發現場。”

  所有人紛紛起身行動,秦川一邊把椅子推回原位一邊問:“你有什麼靈感,老嚴?”

  “包。”嚴峫簡短道,“找到那個包,離真相就不遠了。”

  五一長假有效降低了晚高峰,嚴峫一手夾煙,一手搭著方向盤,在綠燈亮起時隨著車流緩緩前移,藍牙耳機中傳來馬翔的聲音:“富陽交警大隊的兄弟已經把監控錄影調出來了,圖偵初步對比,有十二輛車符合篩選條件,現在怎麼辦嚴哥?”

  嚴峫問:“沒貼膜的幾輛?”

  對面悉悉索索片刻,“三輛!”

  “剩下九輛車中,駛離案發區域時滿載的幾輛?”

  “嘶——不好說,貼了膜的看不清楚,初步目測滿載的兩輛。”

  “目標就在剩下這七輛車裏找,駛離時車內人員兩名及以下的,列為優先偵查重點。”

  馬超疑惑問:“為什麼?”

  嚴峫剛要回答,突然前方一聲巨響,緊接著車輛紛紛戛然停住,喇叭聲此起彼伏。

  “——喲嚴哥!怎麼了你那邊?”

  嚴峫探頭出去,只見前方路口紅綠燈下,一輛寶馬把美團外賣給撞了,摩托車整個翻了過來,外賣稀裏嘩啦灑了一地。

  “你怎麼騎車的,紅燈了你還往前沖?”

  “你這人別信口開河,我哪里闖了紅燈!……”

  嚴峫摁熄煙頭:“沒事,前面撞車了我變個道。如果目標車內有超過兩名乘客的話不會攔不住致幻劑發作後沖下車的死者,所以司機加乘客,人數在一到二的可能性相對比較大。你們先回市局,我晚點給你們帶……”

  嚴峫的聲音突然頓住。

  紅綠燈又變了,對面車流緩緩啟動。然而離事故發生不遠的地方,一道側影僵立十字路口中心,直勾勾盯著被撞翻的摩托車。

  他就像被抽掉了魂,對越來越近的車輛毫無反應,而前面那輛貨車似乎也沒發現這個不顯眼的行人,直接就往前壓了上去。

  嚴峫瞳孔倏然縮緊——他認出了這個人是誰!

  所有細節都發生在同一瞬間。嚴峫打方向盤,踩下油門,尖銳的喇叭撕裂空氣,一路長鳴變道,狠狠擦上貨車,在顛簸中兩條道上的車流同時停了下來!

  “我X!”貨車司機刹車大怒:“你瞎了是吧,你他媽會不會開?!”

  嚴峫跳下車,從外套內袋摸出員警證展開,一亮。司機瞬間傻了,卻只見嚴峫頭都沒回,徑直向路口中心那道伶仃側影沖去。

  那是江停。

  ——喇叭響起的時候,江停一貫條縷分明的大腦彷彿當機了似的,茫茫一片空白。他看不見、聽不見、也無法反應,視野中只有眼前的車禍現場無限放大、扭曲,破碎的時空呼嘯而來,吞沒了所有意識,恍惚間他又開車行駛在了三年前暴雨如注的省際高速公路上。

  對,就是那天。

  車後遠處警笛震天,紅藍交錯的光在後視鏡中時隱時現。他就像落入陷阱的困獸,橫衝直撞,走投無路,腦海只反復迴響著一句話,絕對不能落到那些人手裏,不能再落到他手裏——

  油門加速踩底,下一秒,前方沖出了一輛變道的貨車。

  衝撞,劇痛,眩暈,天旋地轉。數不清的車喇叭此起彼伏,現實與記憶交替,感知和幻象混合。

  緊接著,江停身體一輕,整個人天地倒轉,被人攔腰抱起,一雙堅實的手打破了他的魔障。

  嚴峫打橫抱著江停,三步並作兩步穿過街口,沖上人行道,放在街邊長椅上,抓住下頷迫使他抬頭望向自己:“喂你怎麼了?醒醒!”

  “……”

  “看著我說話!”

  江停焦距渙散,嘴唇微微顫抖,隨即突然像從噩夢中醒來,猝然抓住了嚴峫扳著自己下巴的手。

  “……對不起,”江停喘息道,“不好意思。”

  嚴峫從高處俯視他,這麼近的距離,將昨晚在現場沒有看清的面容清晰映在眼底,甚至連每根眼睫的弧度,眼底疲憊的陰影,和微微泛白的唇角都無所遁形。

  刹那間,嚴峫心底再次模模糊糊地浮現出了某個影子。

  ——但緊接著就被打斷了。

  江停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一下就放開了嚴峫的手,整個人上半身後仰,拉開一段距離,抬眼問:“嚴警官?”

  那一瞬間,正常狀態下思維清醒的江停又回來了,除了蒼白的臉色略微露出丁點狼狽之外,所有無形的提防都憑藉後仰那一個動作重新裝備上了身。

  嚴峫站起來,咳了聲。

  “坐在這裏等我。”他言簡意賅吩咐,大步向堵在馬路上的車流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嚴峫(xie)

  不是嚴耶

  也不是嚴牙

  嚴峫囂張拍桌:“今晚就去站你們床頭!”

第4章

  這個街口離不夜宮KTV只有四五百米了,嚴峫索性找了個地兒,把他剮蹭嚴重的大切停了,再跟交警大隊打好招呼,回來原地,總共只用了十分鐘。

  “你怎麼回事?”嚴峫站在江停面前揚了揚下巴,“那個女朋友呢,沒事讓你一人出來亂跑?”

  江停臉色仍然不是很好,但那是長期臥床氣血不足的緣故,聞言笑了笑:“醫生讓我沒事多走走,楊媚出去了,我就自己出門轉轉。”

  嚴峫伸手欲扶,卻被江停示意不用,於是收回來點了根煙,“不介意吧?”

  江停問:“能給我一根麼?”

  嚴峫有點意外。他接觸的不抽煙的男人很少,但不知為何,下意識就覺得江停是其中之一,大概是被對方儒雅斯文的表像欺騙了。

  “謝謝,”江停接過煙來點著了,長長籲了口氣:“剛才多虧了嚴警官,真是不好意思。修車費的事……”

  嚴峫說:“得了,我那是公車!回去報個損就完了。”

  江停從香煙的白霧中瞥了他一眼,那意思大概是沒想到建甯公安配車竟然這麼高檔。嚴峫被他看得笑了起來,也沒解釋,說:“正好案情有些疑點,我要去複勘現場,順道送你回去吧。剛才是怎麼了,站在馬路中間一動不動,嚇傻了不成?”

  江停遲疑了一下:“剛才……看到車禍有點蒙。可能有些創傷後應激反應吧。”

  “喲,那你還敢一個人出來。”

  江停說:“總要學會獨自走路吧,不然不成廢人了麼?”

  他走得很慢,嚴峫也不催,兩人順著人行道慢慢走下去,不夜宮KYV的霓虹燈在前方閃閃發光。嚴峫用快要燃盡的煙頭指了指,揶揄道:“你有那麼個癡心又有錢的女朋友,可比我們拿死工資的好多了,怕什麼變成廢人啊。”

  江停無奈地搖了搖頭,還沒回話就聽嚴峫接著十分自然地問:“你們怎麼認識的?”

  嚴副隊套話不是蓋的,敢情在這等著呢。

  “我們也是早年一塊從縣城出來打工,在恭州混了幾年,我賺點錢就回老家去了,她從恭州來建寧開了這家KTV。說來她比我敢拼,店裏生意越來越好,三年前她讓我上建寧來幫忙的時候,路上我就出了車禍。”

  “怎麼出的?”

  “下雨超速,差點就沒命了。”江停歎了口氣:“說是女朋友,但我這個樣子,也不好連累人家,是不是?”

  嚴峫竟然立刻就贊同:“那是。你倆以後怎麼辦呢,就拖著?”

  “過段時間分了吧,”江停笑道,“我留在這裏也幫不上什麼忙,回縣城過日子算了。”

  KTV因為命案現場的原因暫停營業了,大門冷冷清清地虛掩著。兩人一邊說話一邊進了門,抬頭就只見楊媚在吧台前翹首以盼:“江哥!”

  江停:“哦,我……”

  楊媚滿眼的喜悅幾乎要飛出去了:“哎呀可把我嚇得,江哥你上哪去了?怎麼也不打聲招呼?外面那麼多車你怎能一個人亂走?”

  江停:“……”

  “我等了你半天,怎麼打手機也不接?小張呢,小張怎麼不跟著你一起出去?萬一出什麼事可怎麼辦?快,快坐下,這麼晚你吃了嗎?吃了什麼?哎領班過來,去跟廚房說把我剛才讓蒸的雞蛋羹端過來!”

  江停:“…………”

  嚴峫挑起眉梢,含笑不語。

  楊媚簡直是圍著他轉個不停,江停只得匆匆應付過去,把剛才在路上遇到嚴峫的事說了。楊媚立刻對嚴警官感激得不行,一邊推著江停催他上樓吃飯,一邊非要親自做東請嚴峫出去吃。

  “不用了,我就來看看現場,待會還要趕回市局。”嚴峫微笑道:“你們忙吧,叫個服務員來帶我去後廚就行。”

  楊媚立刻把包和鞋放下了:“我哪有什麼好忙的?來來,我帶您去。昨天這裏圍上警戒線以後我就讓人把後廚封鎖了,不是說要配合警方工作嗎?我還三令五申讓服務員都不准到外面亂說話呢,就怕洩露了你們員警辦案的機密。”

  嚴峫戴上鞋套和手套:“不用,反正你也不知道什麼機密。”

  楊媚站在後廚門口賠笑。

  濃妝讓人看不出她的年齡,但五官衣裝都是美的,精緻的捲髮間甚至還噴了點香水——嚴峫從沒見過女人在自己家樓下還能如此精心裝扮,唯一的解釋是她知道江停會回來。

  嚴峫覺得很有意思。

  這個女人很靈活,會說話,處事帶著長期混跡三教九流的圓滑。而她那據說出身於小縣城的未婚夫,不僅只會務工、身體孱弱,還臥床數年,幾乎沒什麼勞動力。

  不論從那方面看兩人都是很不般配的,但楊媚面對他的時候,卻自然而然帶著仰視的角度。

  嚴峫目光落在冰櫃上,刹那間回想起剛才給江停香煙的片段——後者接過來,微低下頭,脖頸側影彎成一道優雅的弧度,就著他手上的打火機點燃了煙,輕輕吐出一口氣 。

  那似乎是一個很習慣被人敬煙的動作。

  嚴峫打開冰櫃門,漫不經心地問:“你跟你男朋友感情挺好?”

  楊媚笑著默認。

  “怎麼認識的?”

  “我們早年一塊從縣城出來打工,在恭州混了幾年他就回老家去了。後來我上建寧開了這家店,生意越做越大,就想讓他來幫忙,沒想到半路上出了車禍。”楊媚不勝感慨地歎了口氣:“說起來,他現在這樣也是我的責任呐!”

  嚴峫也唏噓著搖了搖頭,順手關上冰櫃門,穿過廚房向後門走去。

  “您這是……”

  “啊,我去馬路上看看,不用跟過來了。”嚴峫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你忙你的去吧。”

  骯髒狹小的後巷沒什麼人,KTV今天不營業,顯得更加冷清。昨天技偵在這裏來來回回掘地三尺,連垃圾箱都翻了個底朝天,基本已經沒什麼複勘價值了。

  嚴峫一邊拿手機撥了個號,一邊順著監控錄影裏死者的來路向外走去:“喂,馬翔你們回隊了沒?登內網幫我查個人。”

  電話那邊亂糟糟的,應該是技偵在加班。馬翔扯著大嗓門問:“好嘞——查誰?”

  “陸成江。”嚴峫說,“就是昨晚現場那個坐輪椅上的,查他的籍貫、畢業學校、務工經歷,開房記錄如果有也一併查了。”

  “怎麼,這人有嫌疑?”

  “暫時看不出來,先查。”

  馬翔最大的好處就是麻利,嚴峫走出後巷,來回逡巡空曠的小道,順著馬路牙子邊搜索邊往下走,沒過片刻就只聽電話裏說:“有了——陸成江,籍貫資訊跟昨晚筆錄上的一致,大專學歷,在恭州待過幾年,跟那個叫楊媚的一塊在夜總會裏看場子。”

  嚴峫動作一頓,顯見非常意外,“確定是同一個人?”

  “確定,戶籍網上寫著呢。”

  “……後來怎麼樣了?”嚴峫追問。

  “後來啊,那楊媚在夜總會摻和進了幾個聚眾賭博和打架的案子,具體細節得查恭州那邊的案卷。不過她運氣好,一個故意傷害被撤訴了,一個容留賭博被取保候審了,我看看……喲,可以啊,估計錢沒少花,在恭州取保候審可不容易。”

  嚴峫問:“那陸成江呢?”

  “在她第一次涉嫌故意傷害的時候就回老家了,看起來兩人不像是那麼情深義重的樣子。”

  嚴峫又點了根煙,順著死者昨晚的腳步,若有所思盯著人行道地磚的花紋。

  “那陸成江在老家的事得去原籍查,不過三年前那場車禍跟他自己說的一樣。楊媚嘛,第二次取保候審以後就來建寧,盤下了這家KTV,因為產業合同還跟原房東打了個官司,竟然很快又贏了。我去嚴哥,這女的不是上頭有靠山就是命裏帶鴻字,每次都能化險為夷?”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路燈接二連三亮起,嚴峫從遠處收回視線,突然幾步以外的下水道溝邊,有什麼東西閃過了一道微渺的光。

  開始嚴峫沒注意,幾秒鐘後,十多年來一線刑偵工作形成的某種直覺突然在腦海中輕輕叩響。

  “嚴哥?”

  “……等等。”

  嚴峫走上前,蹲下身,只見人行道和單行車道的夾角邊,灰塵裏靜靜躺著一個錚亮的小東西——

  拉鏈滑楔頭。

  嚴峫用兩根手指撿起它,對著光打量這一小片半裹皮革的金屬,眯起了眼睛。

  “怎麼嚴哥,現場複勘有發現?”

  “去查楊媚後來在建寧的官司案卷,讓技偵在辦公室別走。”嚴峫站起身,把拉鏈頭裝進證物袋,說:“半小時後我回市局,現場有重大發現,如果查實將成為突破性線索。”

  “好嘞!”

  嚴峫掛斷電話,一轉身,所有動作霎時頓住。

  不遠處後巷邊,江停靜靜站在路燈下,手裏提著一隻外賣的大塑膠袋。

  兩人對視半晌,遠處大街上的車聲近而又遠,飛蛾一下下撞擊路燈,發出輕微的噗噗聲響。

  江停走上前,把尚且還熱的塑膠袋遞到嚴峫手裏,柔和地道:

  “嚴警官,別太晚吃飯。”

  他的視線滑過透明證物袋裏的拉鏈滑楔頭,隨即指尖與嚴峫的手一觸即分。

  兩人面對面站著,相距不到半尺。嚴峫從江停淺色的瞳孔裏看見了自己的倒影,隨即意識到自己下頷肌肉正繃得極緊,以至於從本能中流露出了如臨大敵般的厲色。

  但這其實是很奇怪的。

  眼前這人滿面掩飾不住的病氣,跟威脅二字差得太遠了。

  “……知道了。”嚴峫退後半步,掩飾似的沉下臉,一點頭:“謝謝。”

  江停袖手站在原地,微笑頷首不語,目送嚴峫轉過身,在路燈下漸漸走遠。

  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從小巷中傳來,楊媚停在江停身後,望著嚴峫消失在馬路盡頭,又擔憂地看向江停:“你要幫他查這個案子麼?”

  江停眉眼間溫水一樣的流光已經沒有了,語調平平淡淡地:“案子不破,警方的注意力不會撤,你想被員警一盯好幾個月?”

  “……那,”楊媚欲言又止,轉而問:“那你想怎麼查?”

  江停垂下眼簾,沒有立刻回答,似乎在沉思什麼。

  楊媚裹了裹薄披肩,仰頭看著路燈暈黃的光鋪在江停的頭髮和側頰上,宛如一層質地細膩的淺金薄紗。

  不管過去多少年,楊媚眼中的江停都和初見時沒什麼區別。顛沛流離的歲月和險死還生的磨難,都沒有奪去他足以面對任何情況的,壓倒一切的慎密。

  “拉鏈,”江停喃喃道。

  楊媚眼錯不眨看著他。

  突然江停一抬眼:“你有東西想賣給二手店麼?”

  楊媚:“二手店?”

  •

  “Fendi?”馬翔接過證物袋裏的拉鏈,對著燈光一照,愕然道。

  嚴峫唏哩呼嚕地吃著外賣鰻魚飯:“嗯哼。”

  拉鏈頭上半部分是黑色羊皮,邊緣包著黃色油邊,下半部分金屬則燙著FENDI的文字LOGO。整體還很新,尾部和滑楔相連的小環扣介面處卻鬆了,應該是用力拉扯或掛在哪里之後硬扯下來的。

  馬翔有點疑惑:“這能證明什麼?”

  嚴峫一手捏著油膩膩的筷子,把辦公桌上的電腦螢幕推了個角度,示意他看FENDI官網。

  馬翔:“啥?”

  “黑羊皮包黃油邊這種配色的拉鎖,基本只用在他們這一季新出的男款雙肩背上。看到沒有,就是這款。”嚴峫用筷子點了點其中一張圖片,點擊放大,說:“鑒於季節款剛發售不久,銷售量有限,而且奢侈品店都是會記錄顧客資訊的,我已經讓一組的人去國際金融中心那家專賣店調取監控錄影了。”

  馬翔說:“臥槽,這也行?!”

  “行不行也就是跑一趟的事,萬一賭錯了也不損失什麼。我讓你查的楊媚的案卷呢?”

  馬翔目瞪口呆,半晌才反應過來,連忙把牛皮紙袋雙手呈上。

  嚴峫向後靠在椅背裏,打開案卷開始翻閱,馬翔立刻偷偷揀了塊鰻魚放進嘴裏,好吃得雙目飆淚。

  楊媚這個案子不複雜,本質上是簽字前原店主突然漲價並毀約,楊媚一怒之下把對方告上了法庭。但因為合同本身有漏洞且手續不完善的關係,她極有可能輸掉官司,而且會被拖進漫長冗雜的申訴程式裏;以嚴峫半個內行人的眼光來看,楊媚最好在開庭前撤訴認栽,否則很可能既耽誤生意又賠掉一大筆錢。

  然而她贏了。

  跟律師沒關係,至少嚴峫看完庭審記錄後並不覺得那律師頂什麼鳥用,唯一能解釋的是法官當庭愛上了楊媚的絕世美色。

  或者,就像這個女人在恭州兩次奇跡般逃脫牢獄之災那樣,某個高高在上又隱藏在重重迷霧後的人,再次出手幫助了她。

  馬翔第三次偷偷摸摸伸向鰻魚,緊接著被嚴峫閃電般一筷子敲在了手背上:“哎喲!”

  “兩包速食麵都不夠你吃?小心重複隔壁苟主任的悲劇,他那身材就是他媽天天加餐加出來的!”

  馬翔感到十分委屈:“我們廣大人民群眾天天加班速食麵,最好也就一自熱火鍋,你身為領導不身先士卒就算了,還在這開資本主義的小灶?”

  嚴峫哼道:“老子憑美色換來的小灶,有本事你也騙一個去。”

  馬翔:“什麼?那KTV老闆娘果真看上你英俊的容顏了?!”

  嚴峫:“……”

  “我就說昨兒她看你眼神都不對!一個勁在你強健的胸肌和肱二頭肌上徘徊!她那文弱的小白臉男朋友哪比得上你這雄性荷爾蒙,嚴哥努把力,咱兄弟以後能不能唱免費K就看你的了!……”

  嚴峫怒道:“快滾,別逼逼我的肱二頭肌,你想被人說咱倆是一對給嗎?!”

  馬翔立刻柔情似水:“給我吃鰻魚飯,我可以當十分鐘的給……”

  嚴峫悍然一腳把他踹下桌,後者表示自己粉紅色的玻璃心碎了一地。正吵嚷時電話響了,嚴峫一手捂住鰻魚飯一手接了電話:“喂?我嚴峫,有事快說。”

  “嚴哥,我們在國際金融中心這邊查到了監控!四月中旬死者曾到FENDI專賣店買了你說的那個男款雙肩背包,售價一萬八,付現,高清圖像和銷售記錄都調出來了!”

  馬翔這沒見過世面的直男,眼當場就圓了,滿臉寫著what,一萬八?!

  嚴峫誇了句:“利索。死者留下的身份資訊出來沒有?”

  “有有有,”電話那頭悉悉索索翻了會兒,大概是在找身份登記卡,片刻後聲音再次響起:“就是這張——名字叫楚慈,慈悲的慈。”

第5章

  連夜摸排新型毒品來源,風塵僕僕奔波了一整晚的秦川,聽聞刑偵那邊鎖定屍源了,立刻馬不停蹄趕回市局,然後剛推門而入就被一發天雷劈在了原地:

  “可……可他是活的啊?”

  馬翔一手扶額:“我們探組的工作還不到位……”

  嚴峫抱著雙臂站在審訊室外,冷冷道:“要不你先進去把他弄死?”

  秦川嘴角抽搐,眼神裏寫著惹不起,惹不起。

  一個年紀二十出頭,淺灰襯衣、外套白大褂的男生坐在審訊室內,大概自己也沒反應過來為什麼一大清早前腳剛進實驗室,後腳就被員警破門而入帶進了公安局,所以神情十分謹慎防備,雙手放在桌面上,十指緊緊交叉,手背上連青筋都有點凸起。

  “你就是楚慈?”

  “是。”

  “多大年紀,哪里人?”

  “二十一,貴州。”

  “做什麼的?”

  “在北京讀研,化學專業。”

  “那來建寧做什麼?”

  “快畢業了,導師牽線到這邊一家化工企業做實習。”

  刑警一一記錄下來,又問:“哪家企業?北京哪個大學?導師叫什麼名字?”

  出乎所有人意料,眼前這個男生開口就報出了建甯一家特別有名的化工私企和一所全國人民都知道的大學名字,系主任、導師、班級等全部和盤托出,有條有理完善清晰,接著解釋道:“我的學生證在包裏,導師在業界也頗有盛名,您儘管去核實。不好意思還沒來得及問,我到底犯了什麼事?我最近一直守在實驗室裏做一個甲醇鈉催化相關的實驗,你們應該可以調取監控錄影來證明……”

  嚴峫抬手按住了藍牙耳麥,輕聲道:“問他知不知道那個包。”

  “四月十六日下午兩點,你去金融中心買了個包,是幹什麼的?”

  審訊室裏,楚慈明顯頓了一下,然後回答:“我不知道什麼包。”

  “撒謊了,”嚴峫低聲道。

  秦川不解其意,嚴峫也沒解釋,對著耳麥吩咐:“給他看死者買包的監控圖像。”

  刑警打開檔夾,抽出了國際金融中心專賣店內的高清監控圖像,死者正面對收銀台,一個巨大的包裝盒已經被SA包紮好了,正放在手邊上。

  員警的問話很有壓迫性:“——你還想怎麼解釋?”

  “……”楚慈一動不動盯著照片。

  儘管只是短短幾秒,但他的表情發生了極其微妙的變化,嚴峫和秦川立刻對視了一眼。

  “他是我的室友。”楚慈用兩根手指將照片貼著桌面推還給刑警,說:“他叫馮宇光,怎麼?他犯什麼事了?”

  “這倆室友關係夠嗆啊,”嚴峫撫摸著下巴道。

  秦川用“這你也能知道”的目光瞅著他,嚴峫卻沒回答,吩咐馬翔:“讓經文保處打個電話給他們學校和實習公司核實一下。”

  馬翔應聲而去,秦川用手肘搗了他一下:“別賣關子,有屁直接放。”

  “你他媽才放屁呢,老子就算放屁也是醍醐灌頂香飄百里的那種,懂否?”

  秦川:“…………行吧,你是老大你說了算。”

  嚴峫的馬屁被拍好了,學著剛才楚慈把照片還給員警的姿勢,用中指和無名指的尖端指甲蓋部分推著紙張邊緣,示意秦川看:“瞧見沒?這個動作的潛臺詞是:‘這傢伙老子連邊都不願意沾,你們給我有多遠拿多遠。’——而且作為室友,一天兩夜沒見著面,第一反應不是他出什麼事了,而是他犯什麼事了,難道這個馮宇光在他眼裏是個經常犯事的主兒?”

  “馮宇光是個什麼樣的人,你跟他關係如何?”審訊室裏員警不答反問。

  楚慈吸了口氣,緩緩向後靠坐在椅背裏。

  ——二十一歲,知名學府研究生快畢業,顯而易見是個跳了很多級的高智商人才,也是刑警最不喜歡打交道的那種人。

  “我們的關係比較一般。”楚慈靠在椅子裏,用這句話做了開場白:“我們完全是兩個世界裏的人。”

  刑警皺起了眉:“這話怎麼說?”

  “馮宇光是北京本地人,家境非常富裕,在學校交遊廣闊,但學術專業上不是那麼的,”楚慈沉默兩秒,含蓄地道:“有天資。”

  嚴峫在耳機裏說:“我給大家翻譯一下:他是學渣,我是學霸,我要對他進行慘無人道的終極鄙視,耶!”

  刑警:“……”

  “雖然室友當了一年多,但我跟他不熟。我平時大多數時間在實驗室和圖書館,每週做四次家教,回宿舍的時間比較少。尤其最近爭取保博,論文任務繁重,基本就睡在實驗室了。”

  刑警疑道:“但你們一起來建寧做實習?”

  “我們在同一位導師門下。”楚慈解釋道,“雖說實習,但我其實是來拿幾個關鍵資料回北京去做保博論文的。”

  “那馮宇光呢,他也要保博?”

  楚慈的表情有點一言難盡,“……他應該是來打醬油的。”

  刑警向前傾身:“打醬油?你給我們詳細形容一下,怎麼個打法?他平常都幹些什麼,是不是完全不學習?”

  “倒也不是,”楚慈如是說,“但學習時間基本都少於八個小時吧,跟沒學一樣。”

  審訊室陷入了短暫的靜寂。

  “……死學霸,”嚴峫喃喃道。

  刑警用盡全身涵養才沒當場翻出一個白眼來,把筆錄翻了一頁紙,又問:“除學習外你室友平時有什麼愛好或特別的生活習慣,你能跟我們說說嗎?”

  楚慈想了想,似乎感覺有點棘手。

  “想到什麼說什麼,越詳細越好。”

  “……”

  楚慈沉默了片刻,然後才開口回答:“馮宇光參加了一些社團活動,朋友很多,經常聚會晚歸。平時愛打遊戲,具體打什麼我沒注意過,或者注意了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不太愛去實驗室,所有課程都是低空飛過,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及格的。跟幾位女生關係比較密切,經常在宿舍裏視頻,電話打到很晚都不掛。其他的我也不是特別清楚了。”

  刑警立刻吩咐:“你把那幾個女生的名字提供給我們一下。”

  “我都不認識。”楚慈無奈道:“你看我像是認識女生的樣子嗎?”

  刑警抬頭打量了他幾眼。即便是以男性眼光來看,楚慈都是個堪稱長相非常好的人,跟傳統意義上禿頂大腦門戴眼鏡的死板學霸完全不同。

  不過學霸就是學霸,一個每天學習不滿八小時等於沒學的人,你能跟他們說什麼呢。

  刑警用筆敲了敲桌面,問了一個試探性的問題:“你室友平時服藥麼?”

  楚慈說:“不知道,服什麼藥?”

  “維生素,感冒藥,什麼都行。你見過他服藥嗎?”

  “沒有。”

  審訊室外,嚴峫和秦川眼睛緊緊盯在他臉上,似乎想從這簡單的兩個字裏摸出任何異常的蛛絲馬跡。但緊接著楚慈又確定地重複了一遍:“完全沒有。”

  嚴峫按住耳麥:“問他最後一次見死者是什麼時候。”

  刑警問:“你最後一次見到馮宇光是什麼時候?”

  “前天中午我回宿舍拿書,馮宇光問我這兩天晚上為什麼不回宿舍睡覺,我說反應進行到關鍵階段了,實驗室不能離人。”

  “只是這樣?”

  “只是這樣。我跟他關係平常,即便一起從北京來建寧,互相也都沒什麼話說,不論他幹了什麼,我都不想知道也沒興趣參與。”

  楚慈上半身前傾,俯在桌沿問:“如果沒其他事的話,我什麼時候能走?甲醇鈉催化實驗很重要,真的不能輕易離開人。”

  “嚴哥!”門被推開了,馬翔匆匆走進來:“經文保處打電話核實過了,死者馮宇光和室友楚慈的身份都能確認!”

  嚴峫一點頭,卻只聽馬翔連珠炮似的:“我們聯繫了這兩人的實習經理、學校系主任、專業導師,基本確認了筆錄的大部分真實性。但不是還有那個包嗎,如果這兩人真是關係平常的話那麼死者用現金和室友的名字買奢侈品包這一點根本沒法解釋,所以我又聯繫了他們的班級輔導員——您猜怎麼著?”

  嚴峫眉梢一挑:“有情況?”

  馬翔胸有成竹地翻開速記本,刷地一亮:“很大情況。”

  一分鐘後,審訊室的門再次被推開了,楚慈抬起頭。

  五位數人民幣不是白花的,嚴峫身上那件因為熬夜沒換而皺巴巴的白襯衣仍然十分有型有款,光是一手插兜、一手拉開椅子坐下這麼個簡單的動作,就帶出了跟整個刑偵隊都完全迥異的畫風,彷彿國產連續劇《派出所的故事》裏突然插播進了一段美劇犯罪現場調查。

  刑警連忙招呼:“嚴副。”

  嚴峫點點頭,沒吭聲,接過筆錄翻了幾頁,沒人知道他在看什麼,只見他饒有興致地摩挲著下巴,突然頭也不抬地問:“你跟你的室友不熟。”

  楚慈說:“是。”

  “井水不犯河水?”

  “可以這麼說。”

  嚴峫問:“那你從年初到四月間為什麼打了幾次報告想申請換宿舍呢?”

  楚慈一頓。

  “四月十號你最後一次提出申請,輔導員以研究生宿舍調換不開為由拒絕之後,給了你實驗樓門禁卡,告訴你如果真不想回宿舍的話晚上可以睡在實驗室。四月十二號,另外幾個研究生要通宵做水熱反應實驗,你為了繼續睡實驗室,還幫他們燒了個反應釜。”

  楚慈說:“實驗室晚上不斷電而且有空調……”

  “四月十五號,你和馮宇光兩人從北京來到建寧,十六號下午,馮宇光去國際金融中心商場,以你的名字買了個一萬八的奢侈品背包。”

  審訊室裏安靜異常,楚慈一聲不吭。

  嚴峫手肘撐在桌沿上,淡淡道:“如果是我用其他人的名字來買東西,那只有一種可能,就是我想把這件東西送給他,擔心他如果不喜歡,回頭還可以自己拿去店裏換。”

  “——不過你最後也沒要那個包。”頓了頓嚴峫又微挑起眉:“想必你跟馮宇光的矛盾確實挺大,也很不待見這個人吧。”

  楚慈用指關節揉了揉眉心,抬手的時候兩個刑警都注意到他小指和無名指上包著創可貼。

  “是的。”幾秒鐘後他終於放下手,看著嚴峫承認道:“我跟室友之間確實存在一些矛盾。”

  嚴峫冷冷道:“只是一些?”

  楚慈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盯著嚴峫。一般人被員警這麼逼問多少都會有點狼狽或氣急,但這個年輕高材生的涵養卻比大多數人好一些,至少表面上看不出多少不愉快的表示,只清清楚楚又重複了一遍:“只是一些。”

  嚴峫眼神微微閃動,看不出是什麼情緒。

  “——行吧。”半晌後,嚴峫向後靠在椅子裏,無所謂地一聳肩:“那跟我們說說都是什麼矛盾,還有他為什麼要送你一萬八的包?恕我冒昧,奢侈品這種東西我平生只在當年初戀的時候送過,但送了也不管鳥用,只給個十分鐘好臉兒就沒下文了,都是肉包子那啥有去無回……”

  “他太吵了。”

  “嗯?”

  “我的室友,”楚慈語氣很平淡,“一周有五天晚上視頻到兩點,追劇打遊戲到五點,整夜整夜開著燈。還有兩天在外聚會到三四點才回,一進門就開燈大聲洗漱,不論睡得多熟都能被吵醒,我已經不記得上次一覺睡到天亮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我是個特困生,每年不拿最高獎學金就等於犯罪的那種。平常還能忍忍,每到考試期真的忍不下去,而且白天做實驗精神也很難集中。你知道化學有些實驗是有危險性的,好幾次我差點就出了事故……”

  嚴峫突然打斷了:“你神經衰弱?”

  楚慈沒有回答。

  “你剛才兩次提到開燈,是因為你睡眠時,對光線很敏感對吧?”

  “……”楚慈終於歎了口氣,疲憊道:“上個室友在時,我是沒有神經衰弱的。”

  審訊室外,秦川輕輕地“靠”了一聲:“這小子作案動機很完備啊。”

  嚴峫問:“那既然你們矛盾已經這麼大了,為什麼他不搬出去,相反還買禮物作為——不好意思,我只能想到挽留這個詞——他想讓你回北京以後從實驗室搬回宿舍來住,是不是?”

  楚慈說:“這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但我猜,他的畢業論文應該是寫不下去了吧。”

  嚴峫抬起頭,居高臨下打量審訊桌對面陰影裏的楚慈,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冷冰冰的懷疑。

  “警官,”楚慈似乎有點無奈:“每個人都多多少少有些室友矛盾,但這不是我莫名其妙被按在這裏審問半天的理由吧。能冒昧問一句嗎,馮宇光是出什麼事了?如果是的話,你們要不要先去調一下我在實驗室這兩天以來的監控記錄?”

  審訊室外馬翔的手機響了,他向秦川打了個“抱歉”的手勢,匆匆走去門外接起了電話。

  十秒鐘後他推門而入,秦川回過頭,用眼神詢問怎麼了?

  “……秦哥,嚴哥。”馬翔吞了口唾沫,臉色不是很好看:“實習公司那邊……出了點小情況。”

  嚴峫鬆開耳麥,抬頭看向楚慈,誠懇道:“我很抱歉。”

  楚慈:“?”

  “你們實習公司剛來回饋說,不久前實驗室監控壞了一段時間,直到昨天才修好。也就是說五月二號你最後一次回宿舍見到馮宇光的那天是沒有監控記錄的。”

  楚慈:“……”

  “而你也許有所不知,五月二號同時也是你跟馮宇光最後一次交談,幾個小時後他背著那個被你拒絕的雙肩背包,死在了富陽區KTV後門口的——”嚴峫將筆錄反手按在桌上:“那一天。”

  楚慈一直很穩當的表情終於變了:

  “……你說什麼?”

  嚴峫的聲音不算冷硬,但一字字卻包含著更具威脅的力量,在審訊室內迴響。

  “你最好老實告訴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時馮宇光到底對你說了什麼,同學。被害者化學中毒而死,而你有充分的動機,有制毒能力,還沒有不在場證據。如果你到現在還試圖隱瞞的話,那你就是本案到現在為止唯一的嫌疑人。”

  嚴峫雙手交疊,上半身向後靠,淡淡道:“你應該知道那意味著什麼。”

  極度的安靜充斥了空氣,楚慈彷彿僵在了陰影裏,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怎麼可能……”

  沒有人回答,所有目光都盯在他臉上。

  不知過了多久,楚慈終於在幾道灼灼視線中開了口,聲音很輕也很沙啞,說:“那天中午我回去拿東西的時候……”

  “馮宇光正在宿舍裏看書,看見我進來,突然非要跟我打一個賭。”

第6章

  “你相信他?”秦川不太信任地問。

  嚴峫十指有規律地互相交叩,半晌緩緩道:“技偵正在恢復監控錄影,如果能找到不在場記錄的話,我相信他。”

  副支辦公室裏滿是過夜速食麵和香煙混雜起來的味道,門外傳來陣陣人聲,沒有熬夜班的員警們陸續來上班了。

  “但也太扯了,老嚴。馮宇光的系主任和導師都說他成績夠嗆,能把畢業論文寫完就謝天謝地了,那楚慈卻說他死活拉著自己打賭要考博,還要做課題?馮宇光天天追劇打遊戲泡妹子,根本不是醉心學術的人設。而且你聽楚慈的供詞,我不信你聽不出他沒說實話,這小子絕對隱瞞了很多東西!”

  嚴峫豎起一根食指,伸到秦川鼻子跟前,搖了搖:

  “你的前半句我保留意見,只有後半句非常贊同。”

  “——他確實隱瞞了一些事情。”

  半小時前,審訊室。

  “他打賭考博。”

  “什麼?”

  “他打賭自己一定能考博,”楚慈無奈道:“我不知道是什麼給了他這種自信,或許是每次都奇跡般低空飛過的期末成績吧。”

  嚴峫和負責記錄的刑警對視了一眼,彼此都非常意外。隨即他轉向楚慈:“——你們是怎麼好好聊到這個話題的?”

  “我進門的時候他在看書,有個實驗不明白,就問我能不能給解釋一下。我跟他之間的關係還沒壞到連話都不能說的地步,所以我講了大概二十分鐘,最後還有幾個點他怎麼都聽不懂,我就說今天先到這裏吧,反正那些屬於課外延伸部分,對他來說不懂也沒太大影響。”

  “然後他就著急了,讓我別太看不起人,說自己並不比誰差,要想考博的話也是一定能考上的。”楚慈解釋道:“其實我並沒有看不起他的意思。”

  嚴峫心說我們都明白,學霸對學渣的天然歧視往往連自己都意識不到,但我們學渣其實可敏感了呢。不過他表面上不置可否,只問:“所以你們就打了賭?賭注是什麼?”

  “課題。如果他真考上了,我就要帶他做課題。”

  “那他如果考不上呢?”

  楚慈突然沉默下來,足足過了好幾秒,才回答說:“輸給我一塊錢。”

  審訊室內外,所有人都愣住了。

  “……”嚴峫確認:“一塊錢?”

  “我不相信他能考上,也懶得從中獲取任何利益。但當時他情緒很激動,非要拉著我理論,我只能快點打發了他好回去實驗室。”楚慈長長歎了口氣,這次微許唏噓:“如果我知道那是最後一次見他,或許我會待長一些……至少幫他把那最後幾個知識點解釋完吧。”

  審訊室裏沒有聲音,所有人都沉思著,一時只聽各自的呼吸聲。

  “能請問一下麼?馮宇光到底是……他是怎麼死的?”

  嚴峫從思考中回過神來,“唔”了一聲,隨口說:“毒品致幻。”

  楚慈有些意外:“不可能,他吸毒?”

  “正因為案情不確定所以才需要我們調查,在調查階段具體細節不便對外透露,相關法規你這個高材生不用我們多叮囑了吧。”

  “……”

  嚴峫合上速記本,站起身鬆了鬆肩膀,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對了,最後一個問題。剛才我同事問你那個奢侈品包的時候,為什麼你回答說完全不知道?”

  楚慈原本已經站起來了,聞言稍有遲疑。

  “……我不想惹麻煩。”

  他一停,略微錯開了嚴峫的視線,說:“莫名其妙送個包,這事真的無法理解……碰到怪異的事正常人的反應都是離遠一點,不是麼警官?”

  •

  “確實非常怪,但光憑這點不能認定楚慈有作案嫌疑。”

  嚴峫打開窗戶,上午的新鮮空氣一湧而入,將辦公室裏混雜發酵一夜的各種氣味席捲而空。秦川站在辦公桌後,還是有點不解:“怎麼說?”

  “如果我要殺自己的室友,我會選在熟悉的地方,而不是人生地不熟的千里之外。事實上百分之九十的學生傷害案都是在校內發生的,真想殺人的話,製造實驗室事故比拿東莨菪堿和二氧甲基苯丙胺來害人要方便得多。”

  秦川若有所思。

  “不過,”嚴峫話鋒一轉:“——楚慈的供詞確實給了我一點靈感。”

  “什麼?”

  “目前還比較模糊,說不清楚,我只隱約感覺馮宇光的死可能跟他立誓要考博有關係,化工企業突然壞掉的監控也很巧合。”

  “不過現在老子只想睡覺。”嚴峫轉過身,長長地伸了個懶腰:“英俊瀟灑魅力無窮的嚴哥,為了豐富和娛樂本市單身女青年的業餘生活,在相親這條漫漫征程上屢戰屢敗、屢敗屢戰,以至於鞠躬盡瘁,精盡人亡,急需兩個小時如嬰兒般無憂無慮的睡眠來緩解一下受盡折磨的心臟……”

  秦川嘲道:“甭往自個臉上貼金了,精盡人亡?你想得美。”

  嚴峫:“強擼灰飛煙滅啊,你沒試過?”

  秦川:“………………”

  “對了,”突然嚴峫又想起什麼,叫住了要出門的秦川:“你幫我跟外勤組說一聲,讓人以案發地為中心,立刻布控摸排全市範圍內的二手奢侈品店。”

  秦川問:“二手店?”

  “尋找缺失了一個拉鏈滑楔頭的目標雙肩背。”嚴峫說,“成色那麼新識別度又很高的牌子,我不信被人拎回家當買菜包去了。”

  即便是在市局,嚴峫都是個罕見的存在——他不需要休息。

  他是個可以連續奮戰三天兩夜精神奕奕的怪物,是個拔腿狂奔追著毒販跑十公里不帶歇的魔頭。他比慣偷還能熬,比連環殺手還活躍,比銀行劫匪還持久迅猛;有了他之後,正支隊長才總算能抽出空來,把多少年都沒來得及做的心導管手術給做了。

  嚴峫拉好窗簾,趴在桌上,閉著眼睛琢磨供詞。某個捉摸不定的猜測從心底升起,然而只要稍微集中精神,那靈感就像調皮的小魚,一擺尾迅速溜走了。

  “不可能,他吸毒?”

  “經常聚會晚歸,平時愛打遊戲,”

  “也許是每次都奇跡般低空飛過的成績給了他自信吧……”

  ……

  是什麼讓一個學習時間相當有限的富二代每次都能低空飛過,又是什麼讓他自信一定能夠成功考博?

  換作其他大學,那很可能是有貓膩的,但楚慈那個大學基本可以直接排除金錢作用的可能。

  ——那麼這其中,是否跟馮宇光的死有所關聯呢?

  嚴峫深呼一口氣,知道自己現在得抓緊時間睡一覺,於是排除那些雜念,把頭埋在實木辦公桌面和手臂構架起的黑暗空間裏。

  門外人聲漸漸遠去,刑偵支隊樓下的車來車往化作寂靜;轉瞬間他沉入到半夢半醒的深海中,空間與時間悄然重組,將早已忘卻的潛意識翻上了水面。

  恍惚他離開了辦公室,踏進了一間熙熙攘攘的大廳。

  耳邊笑聲不斷,觥籌交錯,似乎是一場極為喜慶的盛典。他朦朦朧朧地站在桌椅間,忽地有人在他身後笑道:“你沒頭蒼蠅似的亂跑什麼,人在那兒呢,還不快去道個謝?”

  道謝,嚴峫心想,道什麼謝?

  老子今天的一切都是自己拿命拼來的,要跟誰道謝?

  但夢中他身不由已,搖搖晃晃地就裹在人潮中向前走去。不知穿過了多少開懷大笑又面目模糊的人,前方忽然光明大現,只見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背對著他,靠在窗前,正對手機低聲說著什麼。

  “還不跟人敬個酒啊,嚴峫?折騰了這麼久,要不是江隊,那二等功最後能輪得到你嗎?”

  “上去呀,愣著幹什麼?”

  “你看你連話都不會說了,平常不是挺能叨叨嗎?怎麼傻啦?”

  ……

  不是的,我的功勞是自己賺來的,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憑什麼讓我敬酒?我仰仗誰了?關鍵時刻捨生忘死拖住毒販的除了我還有其他人嗎?

  內心彷彿有無數聲音吵吵嚷嚷,但現實是嚴峫向前走了一步。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手腳,沉重的憤懣擋不住無形中更大的推力;彷彿重演某段發生過的事實似的,他舉起酒杯,隨即聽見自己年輕一些的,略帶囁嚅的聲音說:

  “那個,江隊……”

  然後他再次看見了那個場景。

  在所有似真還假的夢境裏,只有這個場景是真實的,甚至清晰鮮活得彷彿就發生在昨天。

  那身影打著電話,頭都沒回,只一抬手。五指勁瘦而掌心向外,是個溫和而又果斷的拒絕的姿態。

  “我知道了,”那人說,“去吧。”

  並沒有虛與委蛇,也不需絲毫諂媚討好。所有憤怒和不甘都落了個空,層層疊疊堆積起來的心理城牆瞬間就被輕飄飄抽走了。

  失重讓嚴峫刹那間有一點無所適從。

  “去吧,”他聽見那人略微加重了語氣。

  嚴峫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轉身走開的,他全身的血氣都往頭頂上湧,但也有可能是酒精的緣故。來時那股被強行壓抑的沸騰怒火突然就沒了,釋壓令他腳底發飄,渾渾噩噩,舌根彌漫起難以言喻的苦和麻。

  但他明明應該高興。

  他“證明”了自己,雖然敵人不太在意,甚至不需要他做出任何抗爭。

  嚴峫走過人聲鼎沸的大廳,穿過曲曲折折的走廊。他把十多年刑警生涯的血淚沉澱在心裏,把五年副支的辛勞和坎坷拋在了身後。

  他走向這件熟悉的辦公室,將頭抵在手臂上,陷入一場短暫又倉促的深眠。

  叮鈴鈴鈴——

  嚴峫一個激靈,驟然驚醒,只見桌上電話狂響,朦朧間下意識就接了:“喂?”

  他腦子還不太清醒,但緊接著馬翔的大嗓門就響了起來:“嚴哥!案件中心接到一個報警電話,後勤直接轉到你這邊來了!”

  “什麼報警,”嚴峫還有點犯渾,“誰報的警?”

  下一秒馬翔把他的最後一絲困意驅逐得乾乾淨淨。

  “陸成江,”馬翔說,“就是五零二凍屍案現場那個斯斯文文,坐輪椅的——還記得嗎?他報了警,後勤發現很緊急,讓我們抓緊時間立刻過去。”

第7章

  秋雨名品,二手箱包首飾奢侈品回收。

  嚴峫從警車上下來,慢慢抱起雙臂,打量著眼前的招牌。

  馬翔迎上前:“嚴哥,報警人在那邊,我們剛才……”

  嚴峫一擺手,馬翔登時停住。

  “通知各探組,不用摸排二手市場了,”他緩緩道,“目標雙肩背找到了。”

  幾個員警封鎖了店門,一臉懵逼的店主正跟刑警激動訴說著什麼,技偵用證物袋墊在那個顯眼的黑黃相間的雙肩包下面,正在初步提取指紋進行對比。

  店門外的人行道上,記筆錄的員警站著,江停坐在長椅裏,舒適地靠著椅背,微仰起頭,修長的雙腿略微分開。這個姿勢就像坐在家中的真皮沙發上一樣舒展,甚至嚴峫走過去的時候,他都沒有任何要起身的表示。

  “朋友想出手她閒置的包,我就陪她過來逛逛,正好看見櫃檯裏放著那個雙肩背。我想它既然跟前兩天的案子有關係……”

  “剛才店主說你在報警前把包裏外翻了個遍是怎麼回事?”

  “我只想看看包裏有什麼。”江停頓了頓,說:“雙肩背正面那個小口袋最底部的角落裏,卡著幾小片錫紙,看上去像包巧克力用的,你們可以讓技術人員看看。”

  員警見過太多在辦案過程中亂出主意的群眾了,也不當回事,聞言只嗯嗯幾聲,冷不防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喲,嚴隊!”

  嚴峫一揮手,“交給我來吧。”

  員警“哎”了聲,把筆錄本交給他,走到邊上幫忙去了。

  然而嚴峫接過筆錄,卻完全沒有要看的意思,只抱著雙臂站在江停面前,一言不發盯著他。

  江停禮貌地打招呼:“您好,嚴警官。”

  “警方還沒批下獎勵金,你這麼早給線索,有點兒吃虧了。”

  “您說什麼呢,”江停笑了起來:“我只是陪楊媚出來辦事,偶爾看見了這個包而已。畢竟我是目擊者,提供線索給警方是應盡的義務,不是嗎?”

  兩人一站一坐,氣氛十分平靜,空氣中卻似乎醞釀著某種詭譎又難以名狀的東西。

  “你是故意的。”

  江停說:“哦?”

  “你想知道我為什麼複勘現場,想看我在馬路上到底找到了什麼東西。以不夜宮KTV為中心有兩家二手奢侈品回收點距離更近,但你找到了這一家。”嚴峫微眯起眼睛,毫不掩飾地打量他:“你對這個案子抱著異乎尋常的關注和參與度,為什麼?”

  “您想多了,警官。”江停笑著說,“這家出價比較高而已。”

  一名技偵匆匆上前:“結果出來了嚴副!初步比對背包上的指紋和死者重合,我們這就把證物帶回市局去做詳細分析。另外根據店主交代,這個包是三號早上八點左右一名男子過來低價出手的,該名男子拿著豐田車鑰匙,我們正在聯繫交警大隊調取這條路段的監控車牌記錄……”

  “店內監控調了麼?”

  技偵肯定道:“正在調,馬上就出來。”

  嚴峫頷首不語。

  “只有一件事,嚴副。”技偵有點為難:“早上八點是交通高峰期,這條路上經過的車輛非常多,鎖定難度非常大,逐一排查不知道要排都什麼時候,怎麼辦呢?”

  嚴峫聽取彙報的時候,視線一直從高而下盯著江停,甚至連開口跟人說話的時候都沒有挪開。

  江停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安靜回視。

  “——馬翔,”嚴峫提高音量。

  馬翔一溜煙跑上前:“哎!”

  “我之前讓你調取案發地路口監控,篩選過後的七輛車裏有沒有豐田?”

  馬翔愣了下,立刻:“有!有一輛!”緊接著報了車牌號。

  嚴峫目光沒動,臉向技偵那邊略偏了偏:“跟這條路的監控進行對比,如果對上這輛車的話,立刻去交管局查車主。”

  技偵如蒙大赦:“是!”

  技偵和馬翔都急急忙忙去了,長椅邊只剩下江停和嚴峫兩人。

  十余米外,楊媚在被員警盤問的間隙中抽空向這邊走,但緊接著就被攔住了,只留下來不及掩飾的憂慮目光。

  嚴峫悠悠道:“你那女朋友,好像特別怕你落單,是不是擔心我吃了你?”

  江停回答得特別巧妙:“嚴警官要是也有一個身無長物的半殘廢女友,估計就能理解她的感受了吧。”

  “你身無長物?”嚴峫立刻反問:“身無長物的人,能比警方更先一步找到線索?”

  江停無奈道: “湊巧的事也沒辦法吧。”

  江停對警方的態度和回應,已經不僅是配合了,甚至能用柔和來形容。但嚴峫那輪廓鮮明的臉上卻沒有任何表示,甚至有種隱隱的肅厲。

  兩人互相對視卻都不出聲,沉默了足足十多秒,突然嚴峫開了口:

  “馮宇光是個名牌大學研究生,來建寧實習,正准備考博,死因是東莨菪堿和亞甲二氧甲基苯丙胺等各種成癮藥物的綜合作用。”

  江停唏噓:“原來如此,怪不得他要跑到冰箱裏呢。”

  “所以你有什麼靈感嗎,陸先生?”

  “哎?”江停回以恰到好處的詫異神情:“沒有,瞧您這話問得……”

  “那你說什麼原來如此?”

  “……”

  嚴峫冷冷道:“我只說了成癮藥物,你卻立刻聽出了致幻這層意思。一般人聽見東莨菪堿和MDMA估計都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吧,還是說你大學學的是藥化專業?”

  江停氣定神閑的態度終於發生了一點變化。

  ——但那也僅僅是百分之一秒都不到的間隙。隨即他露出一個比較微妙,有點類似哭笑不得的神情,說:“唔……嚴警官,雖然我沒有上過大學。不過經常吃暈車藥的人都知道東莨菪堿吧,你要知道這世界上並不只有暈海寧的啊。”

  嚴峫張開口,似乎想說什麼,然而這時候江停打斷了他。

  “我不知道哪里得罪過您,以至於讓您如此疑心。但既然你們離兇手已經很近了,也就沒必要再揪著我這個守法市民不放了吧,您說是嗎?”

  嚴峫:“你上次是不是說你想跟女朋友分手回縣城?”

  江停:“……”

  嚴峫說:“你等著。”

  嚴峫轉身拔腿就走,圖偵正從二手店內堂出來,遠遠地沖他招手:“找到了嚴副!白色豐田凱美瑞,五零二案發當天經過現場,隔日早上八點半離開這條路段,這是店內監控!”

  江停莫名其妙的目光盯著嚴峫,後者能清晰感覺到他的視線,但並不理睬,接過圖偵打出來的彩印一看。

  店內監控鏡頭裏,一個中等身高、略胖,約莫四十來歲的男子提著fendi雙肩背,正站在櫃檯前,跟二手店老闆商量著什麼。

  “交管局的消息回來了沒,這孫子叫什麼名字?”

  “呃,查不到……”

  嚴峫眉頭一皺。

  圖偵小心翼翼說:“他開的那輛是……套牌車。”

  真相已近在咫尺,線索卻啪一聲又斷了。

  嚴峫沒有吱聲,兩頰肌肉發緊,肩背線條也在白襯衣下繃著,猶如一根上緊了的弓弦。

  足足過了好一會都沒人說話,直到不遠處傳來腳步聲,站定在了嚴峫身後。隨即江停非常和氣的聲音響起來:“嚴警官,如果沒有其他事的話,我能走了嗎?”

  嚴峫突然一伸手,在圖偵訝異的注視中把江停肩膀勾住,不由分說直接攬進了自己懷裏,晃了晃手上那張彩印:“認識麼?”

  那幾秒鐘內嚴峫灼人的目光甚至連皮膚都能感覺到熱度,江停視線一垂,僅在那男子的圖像上停留了短短一瞬,便浮現出“饒了我吧”的神情。

  “這個我怎麼可能認得出來,電視裏員警不都是先排查有案底的車輛,再排查有前科的人員麼?我連目擊證人都算不上啊。”

  嚴峫終於放開他,大力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不准回。”

  江停:“……?”

  “你算涉案人員,在結案前限制外出,必須留在建寧。”

  江停臉色微僵,嚴峫卻瀟灑轉身,彷彿漂亮扳回一城的將軍,邊大步向警車走去邊拍了拍手上的彩印紙:“收工,回市局!技偵把證物帶回去提取目標指紋,排查全市範圍內的肇事車輛和前科人員,馬翔!開車!”

  警車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嚴峫像狂風卷落葉,裹著所有線索風馳電掣地消失了。

  江停站在原地,面沉似水。

  “江哥,怎麼樣?”楊媚快步走上前來,神色間掩飾不住的驚慌:“那個姓嚴的有沒有……”

  “他起疑心了。”

  楊媚霎時心頭一跳:“那怎麼辦?!”

  江停腦海中慢慢浮現出剛才監控圖像上的男子,許久才抬手整了整因為剛才被嚴峫強行一攬而扯歪的衣襟,面無表情道:“涼拌。”

  •

  “嚴哥,”馬翔一邊開車一邊忍不住問:“你認為那個叫什麼江的小子可疑?”

  嚴峫把座位椅背靠到最後,兩條結實的長腿伸展在副駕駛下,貌似在閉目小憩:“不像。”

  “怎麼說?”

  “真有嫌疑不會刻意給我們傳線索,不過,這人是有點怪。”

  馬翔不明所以,嚴峫也沒解釋:“——你也跟他打過兩次交道了,有什麼感覺?”

  “……”馬翔為難道:“嚴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對男人沒感覺……”

  嚴峫眼睛一睜。

  馬翔笑著縮頭求饒:“這不確實沒感覺嗎!案發當天晚上不是我記他筆錄的,剛才也就打了個照面而已啊。不過這人吧,挺配合,確實比較積極,除此之外就沒太大存在感了。反正要是他跟他女朋友一道上街的話,我肯定是先注意他女朋友,不太會留心他在幹什麼。”

  “你不覺得他身上有種不協調感?”

  “沒感覺啊,”馬翔莫名其妙,“哪里不協調?我看他長得挺協調的,就是弱了點。”

  嚴峫沉思良久,突然說:“不,太自然了。”

  “啊?”

  “縣城背景,務工出身,又臥病在床那麼長時間,竟然對外界沒有任何無知所致的畏縮感,在一幫荷槍實彈的刑警面前姿態那麼舒展。”嚴峫思忖半晌,喃喃道:“為什麼呢?……”

  快到市局了,馬翔打燈右拐進門,笑嘻嘻地說:“想不通別想了嚴哥,我看你是腦筋卡在案子上鑽了牛角尖,再琢磨下去我都懷疑你看上的不是那老闆娘,而是她男朋友了,哈哈哈——”

  嚴峫輕蔑道:“說什麼呢,老子會對男的有興趣?”

  話雖如此,但嚴峫重新躺回座椅的時候,腦子裏卻下意識想起剛才江停坐在自己面前,仰起頭,雙手柔和優雅地交疊在大腿上,唇角微微帶著笑的情景。

  “只是湊巧而已啊。”

  “包袋底部的角落裏卡著幾小片錫紙,像包巧克力用的。”

  ……還加個限定詞巧克力,娘們唧唧的,可見平時整天都在吃零嘴。

  嚴峫心裏不斷琢磨著,索性也不假寐了,起身從後座上夠著了證物箱,戴上手套,從證物袋裏把那個男款雙肩背拿了出來。背包前端確實有個小的拉鏈包,就是這個拉鏈頭掉了,嚴峫把手伸進去翻了翻,果真從夾縫中摸出了幾小片各有半個指甲蓋大的錫紙。

  他狐疑地打量片刻,覺得有點不對。

  這幾片錫紙跟平常包糖果巧克力用的那種相比,質地明顯更硬一些,倒好像是……

  鋁箔藥板!

  從早上到現在若隱若現的靈感終於連成一線,猜測浮出水面,露出了端倪。

  嚴峫抓起手機,匆匆撥了個電話:“喂,二狗?我是老嚴!”

  “我叫……”

  “你聽我說,有沒有一種藥是給學生考前吃的,可以讓人迅速提高智商,考試百分百能過,然後跟暈車藥和搖頭丸的成分類似,以至於誤導屍檢報告,讓法醫以為被害人是吸毒過量而死?”

  苟利陰森森道:“你覺得我們法醫有那麼愚蠢嗎,你還不如叫我二狗呢。”

  嚴峫:“……”

  “不過你說的那種藥倒真有,是最近才從國外傳來的處方藥,俗稱‘大腦偉哥’。主要成分是苯丙胺,比冰毒就少個甲基,是一種中樞神經興奮劑,可以加速大腦反應時間和提高執行能力,據說國外很多常春藤高材生都吃過。不過過量服用呢會造成致幻效果,跟死者的症狀還挺相似的。”苟利問:“怎麼啦,你懷疑真正的致死原因是過量服用苯丙胺?不可能的,我們驗出的確實是東莨菪堿和MDMA,正常劑量的1600倍呢。”

  “那如果,”嚴峫緩緩道,“如果死者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麼,他只是想買苯丙胺來復習考博,沒想到賣家卻打算勾引他吸毒呢?”

  苟利愣住了。

  “——你剛才說的‘大腦偉哥’叫什麼名字?”

  “Adderall,”苟利有點結巴,“中文叫……叫那個,阿得拉!”

  •

  “家境富裕、學校較好、 曾因吸毒過量記錄在案的在校生;本市往前數兩年,本省往前數四年!”

  “曾因非法代購國外處方藥而留下案底的前科人員,有機會接觸多動症患者並大量獲取藥品阿得拉的人員,名單全部拉出來與吸毒記錄交叉對比,逐一審查!”

  嚴峫一聲令下,刑偵支隊大辦公室頓時堆成了案卷的海洋。

  現實中的破案跟推理小說不同,僅靠現場線索是不夠的,更多時間要花在大量的摸排走訪和跟蹤上。兇殺案發生後的48個小時為黃金偵破期,兩天兩夜內沒找到關鍵性突破,之後的調查過程就會非常的困難了。

  白牆上的大鐘指針一圈圈轉動,天光漸漸變暗,偵破黃金期轉瞬過去,速食麵的熱氣混合著香煙白霧在燈光下蒸騰。

  第一縷天光乍破時,辦公室門被推開,秦川夾著一本案卷匆匆而入,“啪!”一聲拍在嚴峫臉上。

  嚴峫在一堆案卷後保持著正襟危坐的姿勢,啊地驚醒了,手忙腳亂接住案卷:“怎麼?怎麼?找到了?”

  “胡偉勝,”秦川劈手把案卷奪回去,嘩嘩翻開,指著嫌疑人頭像:“走私及造假阿得拉、利他林及莫達非尼等處方藥,獲利超五萬元,半年前刑滿釋放。禁毒支隊上個月抓了個毒癮上來當街犯病的十九歲男生,就是這傢伙房東的兒子!”

  嚴峫抽出昨天在秋雨名品的監控圖像,與案卷左右一對比,“差不多。馬翔呢?去交管局查胡偉勝名下登記車輛!”

  馬翔五湖四海皆基友的強大人脈再次貢獻了力量。淩晨四點半,交管局傳回消息,確定胡偉勝名下有一輛二手白色豐田凱美瑞,車型與案發現場出現的豐田車完全吻合。

  “就是這孫子了。”嚴峫指關節一敲桌面,隨手指了刑偵一組幾個龍精虎猛的小夥子:“準備實施布控,把胡偉勝給我弄回來!”

  連續兩天沒日沒夜的加班讓所有人都憋著一口氣,尤其像嚴峫、秦川等支隊骨幹,都兩個晚上沒回家睡個囫圇覺了。因此抓人的命令一下,整個支隊都沸騰著往外沖,外勤組瞬間就空了一半。

  嚴峫拍拍秦川的肩:“辛苦了,緝毒的兄弟也……”話沒說完就一哽,只見十秒鐘前還醒著的秦川臉貼牆角,眼鏡歪在鼻樑上,正以一個非常清純不做作的姿勢,發出舒適的鼾聲。

  “……”嚴峫輕手輕腳走回了辦公室。

  此時已是淩晨五點,暗灰色天空濛濛微亮。嚴峫索性也不睡了,拿著胡偉勝的案卷逐字研讀。

  這胡偉勝是個小時偷針,長大偷金的典型,從十六歲起就因為小偷小摸屢次被抓,成年後更是偷錢包、偷手機、偷電動車幾次進宮。幾年前在恭州他攤上了更嚴重的事,因為強姦未遂,被判了三年。

  嚴峫摩挲著冒出胡渣的下巴,輕輕咦了一聲。

  胡偉勝是個“街偷”,目標一般是隨身物品,沒有入室盜竊的記錄。從這一點上來說,他的膽量不會很大,犯罪性質也跟強姦相差頗遠,突然“過界”顯得非常可疑。

  嚴峫盯著案卷上的恭州二字,心底突然有個地方動了動。

  “嚴哥,”突然馬翔探進一個頭:“內化學高材生還關在局子裏呢,快二十四個小時了,放不放啊?”

  嚴峫一抬頭:“什麼,還關著?”

  “技偵那邊的實驗室監控恢復不出來,一時半刻的,也就沒人把他放走。這不,昨晚睡了一夜審訊室,今兒居然感冒了,揣著紙盒在那咳嗽呢。”

  “趕緊放走,別待會跑去魏局那兒投訴咱們。——對了,告訴他不准離開建甯,隨時跟警方保持聯絡,注意紀律啊。”

  馬翔遙遙比了個OK的手勢:“沒問題,學霸說了不投訴,趕緊送他回實驗室就行。”

  嚴峫揮揮手,示意馬翔出去,把他的辦公室門帶上。

  哢噠一聲輕響,淩晨五點的辦公室恢復了安靜,只有電腦螢幕右下角的開關鍵,安靜地閃爍著一星黃光。

  嚴峫中指心不在焉地敲擊桌面,走神良久,心中若有若無的異樣感始終揮之不去。

  太順了,他想。

  從追查車牌,到找到死者背包,再到以一個非常薄弱的邏輯鏈推出目前嫌疑人,這中間雖然已經過了兩天三夜,但其實偵破過程還是太順了,似乎有些細節很難說得過去。

  一個毒品販子長期把處方藥和致幻劑混著賣,為什麼偏偏就是這次吃死了人?

  怎麼可能以前都沒出過事?

  是這次配方真的出了問題,還是說,以前的“意外”都被各種各樣的原因壓住了,只有這次被害者恰好就死在自己眼前,以至於某些事實再也無法被掩蓋住?

  嚴峫打開電腦,登陸公安內網,思忖半晌後,鬼使神差地輸入一串資料庫口令,打開往年卷宗電子備份,然後敲了胡偉勝當年在恭州留下的卷宗編號。

  螢幕倏而變換,一起早已塵埃落定的強姦未遂案,在光線黯淡的初夏淩晨緩緩展開,呈現在了嚴峫面前。

  劉雪,十八歲,恭州某知名高中學生。

  二模來臨前的某個中午,這名高三女生趁午休時偷偷溜出學校宿舍,一下午毫無蹤影。當晚校方四處搜尋而不得,翌日家長報案,這起不滿二十四小時的失蹤引起了派出所的重視,隨即被推送給轄區分局。

  分局支隊接了案。

  翌日晚,刑警根據大量摸排,在一家黑診所找到了昏迷不醒的劉雪。

  後據調查,嫌疑人胡偉勝遇到因考試壓力太大而偷溜在外閒逛的劉雪,歹心頓起,把她誘至車內下了迷奸藥。沒想到劉雪對藥物過敏,立刻產生頭暈、嘔吐、昏迷現象,胡偉勝心中害怕,擔心鬧出人命來牽連自己,於是將她匆匆丟進了黑診所。

  這個案子被定性為強姦未遂,劉雪經治療後出院,胡偉勝被判了三年。

  嚴峫看著卷宗半天沒反應過來——就這麼判了?

  被害人的過敏原是什麼?下的什麼藥?男的給女的下藥就肯定是強姦?如果真是意圖迷奸,怎麼被害人剛昏迷,強姦犯就嚇得把她送診所去了?

  從立案到移訴不到半個月,這麼明顯大有內情的案子,竟然就如此匆匆結案,所有的經辦刑警難道就沒有任何一個人提出懷疑?

  嚴峫辦了十多年刑事案,對各種細節疑點有著極其敏銳的嗅覺,這份卷宗讓他的狐疑越來越大,終於忍不住翻到最後看了眼經辦人名單和主要領導簽字——他的目光凝滯住了。

  當年的主辦領導,名字叫做江停。

  記憶從深淵中浮現出龐大的黑影,那一瞬間,屢次出現在夢境中的身影終於向嚴峫悄然回首。

  只有這一次他沒專注於電話,也不再於百忙之中吝嗇自己的絲毫注意。天光由窗而入,勾勒出他俊秀文雅的輪廓,以及天生就十分削薄抿緊,因而顯得有些冷漠的嘴唇。

  他從虛空中目光低垂,投來一個安靜又清晰的注視。

  “……”

  嚴峫的咽喉彷彿被無形的手攫住了,呼吸憋在胸腔裏,聯手都有點發抖。等他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的時候,他已經進入內網資料庫,搜出了當年的恭州市公安廳主要領導名單列表。

  ——恭州禁毒總隊第二支隊長江停,名字上套著顯眼的黑框,三年前確認犧牲。

  嚴峫腦子裏轟的一下。

  那個昨天才坐在街邊長椅裏向他微笑的人,此刻正穿著深藍色制服、肩扛三枚四角星花,眉目清雋鮮明,冷冰冰地呈現在電腦螢幕上。

第8章

  魏堯“操”的一聲,沖出副局長辦公室,三步並作兩步下了樓梯,徑直推開了副支隊長的門:“嚴峫!”

  嚴峫坐在電腦後。

  “你又用我的口令上內網!這是違反紀律的你知不知道?!”

  嚴峫一動不動,慢慢抬起頭。魏堯一看他那樣子就怒從心頭起:“你朱隊長才住院幾天,你就撒丫子歡騰了!前幾天還把整個支隊拉出去喝酒唱K,你是不是真當我不知道?給你打電話的時候滿背景都是什麼,把每天當成末日來相愛!你們一幫大老爺們互相愛什麼愛!”

  嚴峫一張口,被魏堯恨鐵不成鋼地打斷了:“你小子大概永遠也不想提正了,看看你那著裝!表!鞋!頭髮!你是來上班還是來走秀的,稽查組通告批評多少次了,好歹長點記性成不!”

  嚴峫說:“魏局……”

  “登陸給我退出來!趁著沒人發現,趕緊的!”

  魏堯氣咻咻地插著腰,還想趁著餘興隨便罵點什麼,突然只聽嚴峫緩緩問:

  “江停是怎麼死的?”

  魏堯一怔:“什麼?”

  “恭州禁毒總隊第二支隊長江停三年前殉職,他到底是怎麼死的?”

  魏堯呆愣良久,才反應過來嚴峫問的是什麼,當即就有點惱火和哭笑不得:“怎麼,都幾年了,還放不下當年跟恭州市公安廳的那點破事?——是,恭州當年差點把你的功勞頂替走了,但最後不也沒那麼幹嗎?你還……”

  “江停真的死了?”

  “喲,你沒完了還!”魏堯反問:“這跟你現在調查的五零二凍屍案有任何關係嗎?”

  嚴峫說:“有。”

  “有個屁!你沒事就拿我的口令在內網上亂逛!”

  “有。”嚴峫重複道,抬手將桌面上的案卷推向魏堯:“胡偉勝,恭州人,曾因大量代購及造假國外處方藥入獄,具有利用假冒阿得拉誘使未成年人沾染毒癮的重大嫌疑。幾年前他在恭州,因為給高三女生下藥而被判強姦未遂,我懷疑這個案子另有隱情,他下的藥應該不是迷奸藥氟硝安定,而是跟阿得拉成分類似的上癮性致幻劑。”

  “——這個案子當年的主辦人是江停。”嚴峫定定地望著魏堯:“三年前,江停總指揮的緝毒案現場發生爆炸,十多位緝毒警殉職,江停本人炸得屍骨無存,到底是怎麼回事?”

  隨著他平穩有力的聲調,魏堯的惱火被壓了下來,漸漸陷入了思考。許久後他終於走過來,拉開椅子,坐在了辦公桌對面。

  “那次緝毒行動,”魏堯籲了口氣:“最後追繳的各類毒品加起來,有八十多公斤。”

  嚴峫瞳孔一縮——這麼大!

  緊接著魏堯的第二句話如冰水澆在了他心底:“他們後來都說,那是那十多位緝毒警的買命錢。”

  “……什麼意思?”

  “當年那個案子因為毒品數量多,成交金額大,毒販採用了人、錢、貨三樣分離的交易方式。警方根據臥底線報確定了兩個主要交易地點,一是市郊塑膠廠,二是生態園,經過分析認定買賣雙方藏匿在塑膠廠,而大批毒品和非法武裝則隱藏在生態園的某個培育基地裏。”

  “按原計劃,江停應該帶著充足的火力和大批精銳特警突入培育基地,另一組人則在塑膠廠設伏準備實施抓捕。然而行動前,作為總策劃的江停卻突然把原本應該奔赴生態園的大部分精銳,秘密抽調到了塑膠廠,並且在明顯準備不足的情況下倉促突入,僅僅半個多小時後,整個廠區就發生了始料未及的連環大爆炸。”

  “毒販和買家在員警趕到前都跑了,炸彈則是事先裝好的。”魏堯沉聲道:“江停毫無理由的臨陣變卦,等於是一手把戰友送進了地獄。”

  嚴峫詫異道:“為什麼毒販跑了,難道行動消息有洩露?”

  “事後很多人懷疑這一點,甚至有人認為江停把大批刑警帶去塑膠廠是跟毒販‘打配合’。但這個懷疑很難被證明,因為江停自己也死了,火燒得非常快,最後連囫圇屍體都找不出來。”

  魏堯說到這裏停了停,狐疑道:“——怎麼,你懷疑他沒死?”

  嚴峫慢慢向後靠坐,眼神有些游離。幾秒鐘後他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哦,這倒沒有。”

  魏堯似乎想說什麼又忍住了,只用探究的眼神上下打量他:“那你剛才為什麼問我他真的死了沒?”

  “……我就是好奇怎麼他沒追授烈士。我剛才看恭州禁毒第二支隊所有犧牲刑警都被追授了,如果是指揮錯誤,雖然嚴重,但他畢竟是因公犧牲,沒到連個烈士名號都不給的地步吧。”

  這個疑問其實是嚴峫臨時隨口扯的,但魏堯的表情突然變得有點一言難盡,斟酌了半晌,才說:“因為那個臥底。”

  嚴峫:“嗯?”

  “爆炸發生以後,恭州市公安廳成立了專案稽查組,經過對所有行動部署和細節的徹查,發現了一件事——你還記得我剛才說臥底線報了兩個交易地點麼?”

  嚴峫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這名臥底代號‘鉚釘’,在販毒集團內部潛伏了數年之久。雖然沒能滲透到集團最高層代號‘大K’的頭領身邊,但也一度很接近集團內的二號人物,因此曾傳遞出很多有價值的線索,是恭州緝毒系統內非常有價值的情報來源。”

  “塑膠廠爆炸發生後,警方內部消息疑似走漏,‘鉚釘’也遇到了極大的暴露危機,因此專案組為他緊急成立了營救小組。但搜到地點再趕過去時已經來不及了,毒販殺了鉚釘,焚屍滅跡,營救行動功虧一簣。”

  魏堯長長歎了口氣,嚴峫的神情也肅穆起來。

  “鉚釘死後,專案組拿到了他用過的電腦,發現他曾給警方轉發過販毒集團內部的加密郵件。這封郵件解密後是一部分交易部署圖,將生態園培育基地內藏匿的毒品和非法武裝說得非常清楚。也就是說,作為行動總策劃的江停不可能沒看過這封郵件,那麼他在行動開始前突然把精銳火力從生態園抽調去塑膠廠,以至於十多位緝毒警喪生爆炸,其初衷就變得極其可疑了。”

  嚴峫語調微微下沉:“他很有可能是故意的。”

  “是的,”魏堯目光非常嚴肅:“更有甚者,那個將警方行動消息透露出去的叛徒,可能就是他。”

  嚴峫沒有吱聲,空氣突然變得非常粗糙,彷彿矬了的刀,一下下刮著臉部皮膚。

  兩人對坐良久,嚴峫低沉道:“當年跟恭州合辦的那個案子,結案做報告的時候,有人來找我談話,讓我主動把功勞讓給恭州那邊一個‘關係戶’。當時年輕氣盛,就拒絕了,結果被各路人馬輪番教訓了半個月,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對不起我,每天一腔憤懣難平,恨不得抄磚頭把整個市局砸了。”

  魏副局長捂著嘴咳嗽了一聲。

  “我每天甩臉子,鬧情緒,一直折騰到慶功會前兩天,恭州那邊突然又傳來消息,說總指揮最後簽字的報告上,還是把功勞算給我了,同時還給我評下了個人二等功。”嚴峫輕輕出了口氣,說:“當時的行動總指揮,就是江停。”

  魏堯年紀大了,看問題比較中肯:“人都是有多面性的。你因此對他心懷感激固然不錯,但之後的事情還是要一分為二地看。”

  “——不,不是感激。”嚴峫斷然道:“沒有感激。”

  魏堯沒明白。

  嚴峫卻並未把自己的心境解釋給外人聽,只悠悠道:“我就是有點想不通江停這個人。”

  魏堯拍了拍他的肩膀:“人已經死了,雖說沒有蓋棺定論,但再琢磨也沒什麼用了。今天我告訴你的切記別往外說,畢竟是恭州那邊的懸案,而且非常敏感,小心傳出去了對你沒什麼好處。”

  嚴峫頷首不語。

  桌上電話叮鈴鈴響了起來,“喂,嚴副!我們抓了胡偉勝那孫子,現在已經快到市局了!”

  “你們先忙吧。”魏堯站起身:“任何涉毒的案子都不是小案子,一定要查清源頭、下家和整個網路,務必要將嫌疑人的所有同夥一網打盡。如果能查出恭州那個強姦未遂案的內幕,也一定不要放棄機會,明白了嗎?”

  嚴峫說:“我明白。”

  嚴峫親自把魏副局長送出了辦公室,站定在樓梯口,目送魏堯進了電梯。不多會兒樓下漸漸喧嚷起來,車聲、腳步聲、說話聲由遠而近,一大早上把嫌疑人從被窩裏拎出來的刑警們回來了。

  “嚴哥!” 馬翔從走廊盡頭探出個腦袋,向審訊室那邊撇了撇嘴:“——一塊走起?”

  嚴峫抬手一招。

  馬翔不明所以地跑過來,只聽嚴峫俯在他耳邊,輕聲道:“你跟老宋、老趙幾個,叫上隔壁秦副隊,去把胡偉勝審了。我出去一趟,別跟任何人聲張。”

  “您這是去……”

  嚴峫一拍他的背:“有事隨時電話聯繫。”說著走向樓梯,下了幾級臺階,突然又想起什麼似的站住了。

  他掉頭回到辦公室,抓起抽屜裏一把久擱不用的車鑰匙,起身時瞥見電腦,動作停在了那裏。

  螢幕上,江停平靜冷漠的目光注視著虛空,淡色的唇角微微落下,彷彿一尊包裹在警服裏的,不帶絲毫溫度的雕塑。

  嚴峫與他對視良久,慢慢從抽屜裏取出槍,別在後腰上,然後披上外套蓋住,轉身關門走了出去。

第9章

  早上九點,私人療養院樓下的林蔭路邊,一輛銀色大奔戛然而停。

  “還有半小時。”楊媚扭過頭問:“我陪你等吧?”

  “不用,就一個複檢預約,我又沒殘。”江停解開安全帶,鑽出了車門:“忙你的去吧。”

  楊媚急忙搖下車窗:“那你待會完事了等我來接哈!”

  江停走進療養院大門,沒有回頭,遙遙揮了揮手。

  楊媚為了今天而特意描畫出的桃花妝耷拉下來,悵然若失地歎了口氣,只得沿著馬路向前開遠了。

  ——她沒有看見的是,後視鏡裏,一輛黑色輝騰悄無聲息停在了她剛才的位置。

  駕駛座上的嚴峫摁熄煙頭,目送她消失在車流中,隨即視線轉向了馬路對面的療養院大樓。

  “來了——您的清粥小菜!”

  住院部樓下的早餐店裏人不多,江停坐在角落裏,看了眼表,拆開了一次性木筷。

  他早年辦案夜以繼日,饑一頓飽一頓是常事,後來就把胃熬壞了。人到了一定歲數,早年虧欠身體的都要加倍還回來,被低血糖狠狠作了幾次之後,終於不敢再隨便對付三餐,強迫自己養成了早上一定要往胃裏墊點東西的習慣。

  手機在桌面上震了一下,是楊媚的微信:“早飯吃了嗎?”

  江停敲了個嗯字回過去。

  點擊發送時,突然他視線餘光似乎捕捉到了什麼,抬眼一看。

  不遠處早餐店另一頭,有道目光來不及收回去,刹那間與他撞了個正著。

  那是個穿白色短袖T恤、戴棒球帽的男子,大約四十多歲,體型魁梧,肌肉賁張式地勒著肩線,帽檐壓得極低,隔著距離看不清面孔。兩人的視線只交錯了短短一瞬,緊接著男子若無其事地低下頭繼續吃東西,將報紙翻過頁,似乎剛才只是錯覺一般。

  江停的眼神微微閃動,隨即視線在整個店堂裏逡巡一圈,但臉上紋絲不露。

  幾分鐘後,他擱下喝了一半的清粥和幾乎沒動的小菜,起身結賬離開了。

  •

  “你昏迷前身體肌肉情況是相當不錯的,即使臥床三年也沒有完全退化。血壓還挺正常,出院以後有頭暈、腰痛或四肢疼痛的情況嗎?”

  檢查室內,江停倚在白榻上,十指交叉自然放在腹部,“走長了偶爾會抽筋。”

  醫生點頭:“正常的,要繼續按我們原先制定好的計畫做復原訓練,不能操之過急。”

  這家收費高昂的私人療養院本來就沒有太多病患,午飯前這個時間段人就更少了。檢查很快做完,醫生開了些藥叮囑按時吃,又預約好下一次複檢的時間,突然只聽江停隨意地問:“我出院這幾天,有人來看過我麼?”

  “哦,還真有。”醫生也是被他這麼一提醒才想起來:“你親戚出差經過了一趟,想來看看你,恰好你前一天就出院了,他還問你女朋友的聯繫方式來著。”

  江停頓了幾秒,隨即像是有點意外地:“親戚?叫什麼名字?”

  醫生估計也在想這是多麼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怎麼三年都沒出現過,就笑了起來:“四十多歲男的,挺壯實的——你待會去前臺跟護士查一下應該就有名字了,他說是你遠方表哥。怎麼,有印象嗎?”

  “是不是有一米八多,戴了頂棒球帽?”

  “哎,對對!真是你表哥?”

  江停想起剛才早餐店裏的那道目光,面色微沉,但既不承認也沒有反駁:“——護士把楊媚的號碼給他了麼?”

  醫生說:“那哪兒能呢,誰知道他是什麼人哪。我們護士問他要不要留個聯繫方式,他也沒給,掉頭就走了。”

  江停從檢查床上下來,彎腰系好鞋帶,把襯衣紐扣一顆顆扣到頂,漫不經心地整了整衣襟。

  醫生簽完字,正好一回頭。晨光中江停站在窗前,頭髮烏黑而側頰雪白,脊背直線一路流暢地順到窄窄的腰和修長的腿,猶如繃直了的弓弦。

  醫生心內有些詫異。

  本來他們都以為538床那病人是個吃軟飯的鄉下窮小子,沒想到恢復之後,再一見面,江停的言談舉止和體型姿態,明顯跟醫院裏的流言有很大差別。

  “下次再有人來找我,”江停說,“不要搭理,也不用問姓名。”

  醫生終於沒有壓過自己強烈的好奇心:“那個……他真的是你表哥?”

  “不。”江停扣好衣袖,淡淡道:“是債主。”

  醫生:“……”

  江停結束檢查,告辭表情怪異的醫生,拿著複檢結果出了門。

  能來這家療養院的,大多數是一口氣吊在嗓子裏、要靠儀器維持生命的植物人,或是上了年紀難以走動的老年病患,沒事就被護工推出來在走廊上轉轉。江停耐心等待幾名老人的輪椅過去,只見前方電梯門關上了,便沒有再等,從走廊中段的扶手樓梯往下去一樓大廳。

  大樓人聲喧雜,護士在大廳中穿梭來去,家屬們正辦理入院和出院。江停轉過樓梯拐角,正要下最後一段樓梯,突然站住了。

  穿過整座大廳,靠近大門的牆邊有一扇先進個人展示櫥窗。

  一個人高馬大身材魁梧,戴著黑色棒球帽的男子正背對著他,緊盯著櫥窗上的玻璃。

  ——玻璃倒影中,只見遠處樓梯上的江停定住了身形,隨即向後退了半步。

  男子轉過臉來,正是先前早餐店裏的那個人。

  兩人的視線隔著人群再次交匯,似乎同時都明白了什麼。下一秒,江停驀然轉身徑直上樓,而男子抬腳就追了上來!

  •

  與此同時,醫院大樓頂層辦公室。

  門緊緊關著,偌大套間裏只有兩個人,除了翻動病歷的輕微聲響之外,連彼此呼吸都清晰可聞。

  “……”院長不易察覺地伸長脖子,打量面前茶几上的員警證,又瞅瞅對面沙發上那名與其說是市局刑警隊長,不如說是沒事出來浪蕩的英俊富家小生,內心犯起了嘀咕。

  這年頭當員警的油水也太足了吧,這行頭在機關裏真的沒問題嗎?

  還是說自己被涮了,這根本不是什麼刑警,而是哪個小電視臺來拍真人秀的?

  “咳咳!”嚴峫清了清嗓子。

  院長立刻把脖子縮回去,露出了殷勤親切的笑容。

  嚴峫指著病歷問:“這裏寫患者劇烈撞擊導致頭部受傷的原因,為什麼能確定是車禍,而不是爆炸?”

  院長一臉“可別逗我了”的笑容:“瞧您這話說的,車禍跟爆炸那能一樣嗎?我們醫生是絕不會認錯的。”

  “那燒傷是怎麼回事?”

  “這個嘛,”院長沉吟片刻,說:“陸先生當初呢,是被他女朋友轉院到我們這裏的,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最低意識狀態了,離真正意義上的植物人只差一步之遙。雖然我們收治了陸先生,但他的狀況確實非常不好,除了車禍造成的頭部重傷之外,還有很多其他傷病,相對之下他四肢上的燒傷在轉來我們醫院之前就已經過了精心治療,已經算恢復不錯的了。”

  嚴峫問:“其他傷病?”

  院長說:“挺多的,各種感染,營養不良,左手肘脫臼沒接好導致的錯位,右手腕皮膚潰爛和肌腱神經受損,身體各處的大面積擦傷等。這些都是車禍之前發生的,大概經過半年的護理才慢慢好轉。”

  嚴峫沉思半晌,神色間不見喜怒,突然說:“手腕肌腱神經受損,基本都是割傷吧。”

  “對,話是這麼說。但陸先生他吧……”

  “怎麼?”

  院長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回答:“看著倒像是人牙齒咬出來的。”

  嚴峫托著病歷的手輕微一顫。

  院長唏噓笑道:“所以我們當時都猜,這病人怕是剛從傳銷組織逃出來,路上就開快了,否則怎麼會撞得那麼厲害?”

  “那你們怎麼就沒報警?”

  “嗨!您這話說的,我們是私人療養院,打的是高度保護病人隱私、尊重家屬意願的招牌,走的是高端市場路線。”院長搓了搓手,壓低聲音賠笑:“不是不主動配合你們警方的工作,只是當時楊小姐她死活不鬆口,說她就是不願意報警讓人知道,所以才轉來我們院的。幹私人療養這行競爭特別激烈,我們也是出於口碑的考慮……”

  嚴峫打斷了他:“楊媚跟江……陸成江到底是什麼關係?”

  院長說:“就是男女朋友的關係吧。老實說我們都覺得是真愛了,畢竟楊小姐條件那麼好,又是場面兒上的人——一般對客戶的私事我們都不准員工亂嚼舌頭,不過後來陸先生醒來之後,看著確實有點怪。”

  嚴峫“哦”了一聲:“怪?”

  院長遲疑幾秒,笑道:“就是看著……倒像是楊小姐湊著她男朋友更多些。”

  嚴峫沒有回答,鼻子裏幾乎無聲地哼笑了一下。

  楊媚明顯不是個老老實實的“場面人”,她未必真犯過罪,但在灰色地帶遊走是肯定的。她在恭州和建寧兩地的案子,必定都是江停幫她平的,而江停在指揮失誤爆炸身亡之前,不論從資歷還是功勞上來說,都是下任恭州公安廳禁毒總隊長的有力競爭人選。

  那個時候楊媚能抱上江停的大腿,都能稱作是奇跡。

  院長摸不准嚴峫那一哼的意思,小心地打量著他:“那個……嚴隊長,您看還有其他事嗎?我們一定全力配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嚴峫卻一擺手,將病歷還給他,站起身來。

  院長立刻起身要送,剛想客套兩句,突然只聽嚴峫道:“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哎,您說您說。”

  然而嚴峫下一句話讓院長愣住了,只聽他慢悠悠地問:“那位陸先生剛被送來的時候,你們給他做血檢,有查出他吸過毒麼?”

  作者有話要說:

  嚴峫握著槍走出刑警支隊辦公樓,迎面只見一男子相貌英俊,儀錶堂堂,手上煙頭只剩尾端,似乎等待已久,見了自己立刻迎上前來,懇切道:“兄弟且慢!!先聽前輩一言!!”

第10章

  “您撥打的電話忙,請稍後再撥。……”

  大街上車水馬龍,楊媚站在車門邊,細緻的眉毛擰起來,又撥了一次號。

  這次等了良久,直到快轉進忙音時,突然對面被接了起來:“喂。”

  “江哥,你那邊完事了嗎?我剛忙完了,這就去醫院接你——”

  “我被人跟上了。”

  “什麼?!”楊媚一愕,隨即立刻降低聲音:“是什麼人?恭州那邊的,還是?”

  江停沒有立刻回答,一股寒意從楊媚心底裏竄了出來。

  如果是恭州那邊的,最多也只想要他的命。

  但要是換作另一個人,那可能就是非常恐怖,甚至讓人無法想像的事情了。

  “不好說,”江停的聲音終於又響了起來,楊媚感覺他好像在大步向前走:“這人來醫院打聽過我,留下了痕跡,辦事手法很粗糙,不像是那邊的人。”

  “那現在怎麼辦?!我立刻去接你!”

  然而江停冷靜的聲線把她的焦躁硬生生壓了下來:“不管是誰想殺我,他暫時還不知道你的存在,別過來找我。你先回店裏找幾個人來幫忙,我把他引到醫院外面,待會打給你。”

  “喂,江哥!……”

  手機裏傳來忙音,江停掛斷了。

  江停把手機放回褲袋,抬眼向前,走廊盡頭的玻璃門上,映出了身後拐角處驟然出現的男子身影。

  ——竟然跟得這麼緊。

  是過分業餘,還是打算動手?

  通道已到盡頭,前方沒路可走了,江停視線一瞥,直接從樓梯向下。他的腳步優美流暢,轉身時風帶起了護士的鬢髮,但他沒有做絲毫停留,徑直向更下一層走去。

  四樓。

  住院部樓層到此為止,再往下只有消防通道和電梯了。

  江停腳尖落在地面上,面色沒有任何異狀,刹那間目光逡巡周圍。病房、電梯、值班站、安全門等各個方位在半秒鐘內烙進腦海,自動解析形成了一幅樓層地形圖;不遠處,幾名護工正推著各自的老人慢慢晃悠,距離目測近二十米遠。

  頭頂咯噔響動,跟蹤者的步伐緩了一緩,似是在觀察情況。

  與此同時,電梯門“叮!”一聲打開。

  護士推著小車從電梯裏走出來,轉向與走廊盡頭連接的另一條過道,準備向各病房分發餐前湯水。

  在外人看來,自樓梯上下來的江停連一瞬間都沒耽誤,好像他本來就打算如此一般,抽身轉向長廊盡頭。

  戴棒球帽的壯漢緊跟了下來。

  療養院裏比較講究室內環境,每條互相連接的走廊拐角處都擺放著大盆綠植。轉過鬱鬱蔥蔥的綠葉,午餐小車果然停在頂頭第一間病房門口,車上整整齊齊碼著一盅盅冒著熱氣的排骨湯,護士已經進病房去了,門正虛掩出一條小縫。

  江停經過午餐車,順手抄起一盅湯,看都不看,往身後地上一潑,把空碗放回車上,整套動作行雲流水,隨即繼續向前走去。

  幾秒鐘後,咣當!

  棒球帽男子剛轉過拐角,就猝不及防被滿地湯水滑了個四仰八叉,緊接著午餐車被稀裏嘩啦撞翻,姹紫嫣紅開了滿地。

  “哎呀!怎麼回事怎麼回事?”“護士,護士!”“快,快來人把他扶起來!”

  走廊上喧雜一片,棒球帽男齜牙咧嘴,瞬間就成了整個樓層的視線中心。幾個護士覓聲,連小圓帽都來不及扶就沖了過來,七手八腳把他扶起身,一疊聲問燙著了沒有。

  “我沒事,你們放開,我……”

  棒球帽男一邊掙扎一邊探頭,只見人群之後,江停的背影在拐角閃了一下,緊接著就消失了。

  “艸!”

  棒球帽男狠狠罵了聲,慌忙掙脫攙扶,三言兩句敷衍掉護士,一邊疾步向前一邊摸出手機,壓低聲音急道:“喂,情況不好,點子漏了!”

  對面靜默片刻,傳出一道女聲:

  “被發現了?”

  “肯定被發現了!”

  棒球帽男匆匆沖過長廊,眼前已消失了目標的蹤影。這時不遠處電梯門又是叮!的一聲,他回過頭,只見江停的背影進了電梯。

  手機那邊,女聲冷冷道:“做掉他,我派人去接你。”

  棒球帽男不再猶豫,轉身就沖了過去!

  江停按下關門,隨即按頂層,面無表情望著遠處的棒球帽,電梯門在他沖上來的前一刻徐徐合攏。

  ——然而緊接著,這電梯就徑直往樓下去了!

  江停輕輕“嘶”了一聲。

  乘坐電梯逃脫時,最好是往樓上而不是樓下去,因為三層之內人狂奔下樓梯是很快的,而醫院的雙開門大電梯通常又比較慢。

  按這個速度計算,即便他順利抵達一樓大廳,跟棒球帽男的抵達時間最多也不會相差三到四秒。

  叮!

  電梯門再度打開,外面幾個等電梯的人還沒進來,江停已經搶先擠了出去,快步走向正門。

  然而跟他預估的時間差一樣,江停剛出來幾秒,拐角裏的消防樓道門被打開了。棒球帽男沖出門,只在人群中搜索幾秒就鎖定了江停的位置,一邊把手伸進口袋,一邊向他沖了過來!

  江停抽出手機,滑到最近聯繫人頁面,同時步伐加快,硬生生從繳費隊伍裏擠了過去。

  幾個排隊的大媽怒了:“喂你幹什麼,擠什麼擠!”

  江停毫無反應,步伐不停,撥通了楊媚的手機號。

  “哎,又一個插隊的!”身後的大媽們再次叫嚷起來:“年紀輕輕的你推搡什麼呀!”“趕著投胎嗎,什麼素質呀你?”

  江停轉頭一看,棒球帽男也推推搡搡地從繳費隊伍裏擠了出來!

  手機撥號介面顯示對方已接通,楊媚緊張地問:“喂,江哥?”

  “你到……”江停邊說邊回過頭,誰料迎面突然重重撞上了人——砰!

  江停踉蹌半步,抬手捂住口鼻,還沒從酸楚中回過神來,就只聽一個熟悉的男聲帶著笑意詫異道:

  “咦,真巧啊,這不是陸先生嗎?”

  江停抬頭一看,嚴峫抱著雙臂,笑吟吟看著他。

  “江哥,喂?”電話裏傳出楊媚焦急的聲音:“江哥?”

  五米以外,棒球帽男右手插在口袋裏,魁梧的肌肉在T恤下繃緊,大半身形藏在人群之後,從壓低的帽檐下死死盯著這邊,猶如一頭盯上了腐屍的鬣狗。

  楊媚尖利得幾乎都發抖了:“江哥!回我的話!你沒事吧?!”

  “——喲,打電話呢。”嚴峫嘴角若笑非笑地上挑著:“那行,你忙吧,回頭見。”

  說著他抬腳擦肩而過,往電梯方向走去。

  千分之一秒內,江停做好了決定。

  “沒事,我在醫院碰上嚴副隊了,待會給你打回去。”江停掛斷電話,轉身一伸手,情急之下直接抓住了嚴峫的手臂:

  “嚴隊……”

  嚴峫偏頭一瞥。

  不知是不是江停的錯覺,這個總是吊兒郎當,比起副支隊長更像是個富家小開的員警,當他這麼定定看著自己的時候,眼底似乎閃爍著一絲難以形容的、亮得讓人心裏發瘮的精光。

  嚴峫問:“什麼事?”

  江停呼了口氣,彷彿藉此將所有情緒都輕輕吐了出去,隨即笑起來:“嚴隊怎麼在這裏?”

  嚴峫說:“家裏親戚在這住院,正好今天沒事,順道來看看。你呢?”

  江停笑著說:“我出院幾天了,來做個複檢。”

  “哦,那沒什麼問題吧?”

  “都還行。”

  話說到這裏,江停略頓了頓,還沒來得及開口,就只見嚴峫幾乎是刻意的抬手看了眼表:“沒問題就行,我也不叨擾你了,省得打擾了你跟小女朋友兩人世界,待會還嫌我們人民警察煩。就這樣吧,我先走了。”

  嚴峫作勢抽手,果不其然剛一動作,就只見江停整個人都轉過來了:“嚴隊——”

  “怎麼?”

  嚴峫淨高一米八七,站在人群中堪稱居高臨下,雙手環抱,帶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勢。

  不愧是幹了十多年的老刑警,當他這麼逼視著某個人的時候,強烈逼人的氣場足以讓他鎖定的物件無處可避。

  江停側仰著臉,略微偏斜,這個角度讓眼梢稍微勾了起來。他在嚴峫面前表現得似乎有一點弱勢,遲疑片刻後,還是很誠懇地說:“楊媚的店恢復營業了,想必是嚴隊發的話,還沒機會好好感謝您。今天難得撞見,不如我請嚴隊吃個飯吧,否則我心裏不安。”

  嚴峫盯著他,語氣不太正經地一挑:“公事公辦而已,還用吃什麼飯啊。你那小女朋友沒在外面等你?別讓她等急了。”說著不等江停發話,就抽身要走。

  “——哎,”江停趕緊攔住了他:“今天楊媚不在。”

  這話真是被嚴峫一句趕一句,硬趕出來的。但剛出口江停就愣了下,自己都覺得有點怪異。

  ——他略微抬頭注視著嚴峫,眉梢眼角的形狀顯得很漂亮。這時姿態幾乎都有點像是懇請了,兩人距離異常的近,江停一手還搭在對方肌肉結實的小臂上。

  如果江停是個女的,這幅場景其實非常曖昧,甚至有些讓人砰然心動的意思。

  不遠處,棒球帽男警惕地打量著嚴峫,一時沒敢輕舉妄動。

  “哦,”嚴峫的笑意更明顯了,簡直像故意的:“我說你怎麼突然主動起來了,原來楊媚今兒不在?”

  江停:“……”

  “行啊,”嚴峫趁他還沒品出更怪異的滋味,反手一把拉到自己身邊,笑嘻嘻說:“那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

  時值正午,大街上人多了起來,五月初金燦燦的陽光揮灑在柏油馬路上,頂著日頭走兩步就出汗了。嚴峫把衣袖往上臂一卷,似笑非笑地瞅著江停:“穿那麼多不熱啊?”

  江停的手機在褲袋裏無聲地震,他按斷了,淡淡道:“我一個差點半殘的人,身上熱量哪有嚴隊你這麼足。”

  嚴峫目光在江停嚴嚴實實扣到手腕的袖口上一溜,微笑道:“說什麼話呢,何至於半殘那麼嚴重,陸先生看著可比我年輕得多。”

  江停無奈推脫:“您別拿我取笑了。”

  嚴峫說:“這哪是取笑,我是很認真的,我從第一次遇見陸先生你的時候就很想跟你一起吃頓飯了。”

  江停:“……”

  “今天終於得償所願,真不容易呐——!”

  嚴峫的唏噓完全不像作假,以至於江停的神情有些微妙。

  這人腦子該不會不正常吧。

  嚴峫問:“你是不是覺得我要麼辦案辦出了毛病,要麼就是腦子不正常?”

  “……”江停說:“我怎麼會這麼想嚴副隊呢。”

  嚴峫突然一個急停轉身,眼角餘光掃過身後——十米開外,一頂黑色棒球帽迅速隱進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但嚴峫仿若不見,一把拽住了江停的手腕,笑道:“你相信這世上有‘一見如故’這個說法麼,陸先生?”

  刹那間他手指清晰地感覺到江停衣袖下凹凸不平的皮膚,那是手腕內側噬咬留下的舊傷。

  江停略微用力把手一抽,但嚴峫死攥著沒放。江停不動聲色反問:“哦?”

  “我初次見到陸先生你,就像見到了一直很想見卻始終緣慳一面的故人,但你總是跟那楊媚在一起,也不知道是嫌棄我們人民警察還是單純瞧不上我這個人。所以呢,今天能跟你同在一張桌子上,平起平坐的吃飯,真是從前想都沒想過的事。”嚴峫笑意加深,道:“所以說世上緣分兜兜轉轉,真是讓人無法預料啊,哈哈——”

  嚴峫面相五官偏硬,但他盯著江停這麼一笑時,眼底卻流轉著雄性濃厚而冰冷的邪氣。

  “……”江停一點點把自己的手抽出來,似乎想說什麼,但又什麼也沒說,只笑了一笑,簡短的吐出兩個字:“是嗎?”

  他表情如常,但嚴峫確定江停這輩子的好涵養都凝聚在這短短的兩個字裏了。

  “可不是嗎?”嚴峫意猶未盡,剛要窮追猛打,突然手機響了起來。

  “是隊裏的。”嚴峫遺憾道:“不好意思我接一下,你等等哈。”

  這時他們正站在一處人流量非常大的商場出口,嚴峫特意走遠了兩步接起電話,只聽馬翔的聲音在那邊充滿了疲憊:“喂嚴哥,不行,姓胡那孫子死活不招,咱兄弟幾個都沒轍。您在哪兒呢?”

  嚴峫往臺階下望去,江停站在人行道上,一邊拿著手機,一邊注意著這裏。

  “市中心遠航商廈。” 嚴峫臉上沖江停一笑,嘴裏卻對著電話道:“追查個幾年前的案子,沒急事你待會等我打回去。”

  馬翔的困意一掃而光:“哎喲我的嚴哥,你怎麼單槍匹馬就出去了啊,要增援嗎?”

  “不用,我今天出來的事誰都不准說,包括魏局和老秦。”

  “那你一人能行嗎?”

  就在這個時候,江停的手機震了一下,他低下頭。

  嚴峫目光投向遠處,棒球帽男隱蔽在垃圾箱後,佯裝無意地抽著煙。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嚴峫無聲地笑了一下,腳步不引人注意地向後挪去:“沒問題,已經入套了。”

  •

  江停劃開手機螢幕,按下語音鍵,大街喧鬧的背景下他的聲音十分低沉:“我跟嚴峫在往金燕莎飯店的方向去,那兒後門有個叫三毛街的後巷,你帶人去開車設個伏。目標大約一米八五,非常健壯,穿白色短袖T恤戴一頂黑色棒球帽。別緊張,就像你以前配合警方設伏抓人一樣,待會我把人引過去,你們把他弄暈了帶回KTV,等我回去處理。”

  楊媚身邊帶了KTV里拉來的男員工,語音能聽不能說,打了“明白”兩字過來,隨即發起了定位分享。

  江停一瞥而過,把手機裝回口袋,再抬起頭時倏而一怔。

  嚴峫不見了。

  就這麼短短兩秒鐘的功夫,嚴峫的身影消失了。

  江停的第一反應是巡視四周,緊接著心臟不輕不重地一沉,各種可能性同時通過大腦——嚴峫上哪去了?

  他是否已發現了不尋常?

  這麼湊巧出現在療養院,是否本來就是計畫好的?

  江停疾步走向商場臺階,同時撥通了嚴峫的電話,響兩聲後對方掛了。

  江停:“……”

  他又撥通一次,同樣是兩聲後掛斷了。

  跟蹤者似乎也發現了不對勁,慢慢向這邊走來。

  江停見過各種各樣的案子,在安全方面的認知跟普通人不一樣。他知道像醫院那種有保安有監控的地方還好,而大白天的馬路上,雖然看似大庭廣眾,實際上並不安全。

  隨便高喊一句“抓小偷”、“打小三”,有計劃有組織地策劃一起高效短暫的騷亂,都有可能在短短幾分鐘內綁走一個人而不引起太大注意。即便現場存在目擊者,警方也很難把混亂零碎的形容詞組織成有效的呈堂證供。

  棒球帽男猶豫地四下張望,沒有看見嚴峫的影子,終於下定了決心。

  “楊媚,這裏出了點狀況。”江停邊打電話邊疾步向飯店方向走:“你立刻去原定地點等待目標,叫兩個人來接應我。我現在正穿過遠航商場正門……”

  楊媚的聲音跟她此刻的狀態一樣,彷彿繃到了極點的弓弦:“明白!我這就叫人去掩護你,給我發個位置共用!”

  “來不及了,”江停一回頭,只見男子已從人群中推搡而來,眼前到了五六米之外:“他追上來了!”

  彷彿無聲的警報劃破空氣,同一時刻,江停和棒球帽同時發力狂奔起來!

  “哎呀!小心!”“看不看路的啊你,趕著去投胎?!”

  “嗶——嗶——”

  喇叭聲此起彼伏,江停絲毫沒有停頓,幾乎擦著車頭沖過馬路,一頭鑽進巷口。

  托建寧城建相對較慢的福,這幾條羊腸小徑般曲折的巷子還沒拆到江停不認識的地步。他風一般卷過學校後門長長的圍牆,膝蓋發出了不堪重負的抗議,但身後急促的腳步卻越來越近,甚至漸漸清晰可聞了。

  “我到了!”風聲把電話那頭楊媚的叫聲刮得斷斷續續:“你快過來!”

  男子已經圖窮匕見,緊追不捨到了七八米外。江停回頭一瞥,不敢真的被追上,眼見前面一道圍牆垮塌了半段,助跑幾步單手一撐,漂亮越過,穩穩落地。

  他站起身,還沒來得及繼續跑,突然口鼻被人從後一捂!

  “……!”

  那人明顯訓練有素且力氣極大,只用一手就把江停的掙扎捂進了咽喉,同時整條手臂箍著他,硬生生拖進樹叢,反身抵在圍牆邊,緊接著乾淨俐落下了他正顯示通話狀態的手機,直接摁斷。

  “你是不是從來不向正確的人求助,”他俯在江停耳邊輕聲道,“這點真的非常麻煩。”

第11章

  江停反手一肘,正中肋骨,把來人撞得退後半步,倒嘶涼氣。但這人顯然是個對疼痛習以為常的打架老手,江停剛轉身,電光石火間對方又撲了上來,把他狠狠頂在圍牆邊,霎時兩人鼻尖距離不過半寸。

  這個互相壓制的姿態,讓他們身體緊緊相貼,對方強健肌體上的熱量毫不保留地烘了起來。

  江停略微仰起頭避開他的鼻息,輕聲說:“……嚴警官。”

  嚴峫嘴角一勾,幾乎貼在江停唇邊開口問:“怎麼著,你睡了哪家的小姑娘,把人老公招來了?”

  江停:“………………”

  這時只聽樹叢後砰!一聲動靜,棒球帽跳過圍牆追了上來。

  江停一動,被嚴峫更快更狠地鎮壓了回去,兩人面對面僵持半秒,江停無可奈何,只得向樹叢外揚了揚下巴,挑眉做出一個“請吧”的口型。

  嚴峫得償所願了。

  “待著別動。”嚴峫一拍他肩膀,聲音帶著笑意,緊接著轉身從樹叢裏鑽了出去。

  嘩啦啦——

  樹叢隨著嚴峫的腳步晃動,棒球帽覓聲回頭,一句“什麼人”還沒落音,就被當胸一踹險些飛了起來,哐當!巨響中撞倒了半塌的花壇。

  棒球帽驟然被偷襲,登時驚怒交加,忍著劇痛踉蹌起身:“兄弟哪條道上的,為什麼要擋我的路?!”

  嚴峫不答,拔腿飛身而上,只見對方“草!”地罵了聲,嗖地摸出匕首,雪亮寒光當頭就刺了過來!

  這下就是動真格的了,棒球帽明顯練過,唰唰幾道刀光幾乎貼著嚴峫的臉削了過去。幸虧嚴峫閃得快,從警十多年來揍小偷、揍劫匪、揍毒販乃至於揍同事練就的強悍身手完全沒丟,抽身一記掃堂腿把棒球帽撂了個踉蹌,趁隙從坍塌的花壇邊抄起半塊板磚,呼地狠狠沖頭砸了下去。

  棒球帽扭臉閃躲,磚頭貼著他頭皮在地上砸了個粉碎。千鈞一髮之際,棒球帽一咬牙,刀尖往上狠狠刺向嚴峫咽喉,啪!一聲亮響被嚴峫抓住手腕,順勢擰脫臼,奪下匕首,咣當遠遠扔出了數米。

  棒球帽從齒縫間逼出幾個字:“你是哪個道上的,知道你擋的是誰的生意?!”

  嚴峫謙虛一笑,嘩啦啦摸出手銬:“好說,在下正是傳說中光榮的人民警察。”

  誰知棒球帽愣了愣,沒有露出怯意,臉上反而閃過了一絲狠色。嚴峫下意識便覺不好,但當時確實太快了——只見棒球帽一手伸進夾克內袋裏,緊接著摸出了槍!

  砰!

  •

  槍聲久久回蕩在小巷中。

  遠處一輛黑色SUV駕駛室裏,一個穿皮夾克、滿幫短靴,被墨鏡擋住了大半張臉的年輕男子收回望遠鏡,輕聲說:“他們打起來了,目標藏在現場樹叢後。現在怎麼辦?”

  藍牙耳機中只有信號沙沙流動,足足過了數秒,才傳出一道悠悠的男聲:

  “做乾淨些。”

  年輕男子說:“我明白,大哥。”隨即拉起了手刹。

  嚴峫在槍聲響起的前百分之一秒間貼地打滾,迅速起身。這反應幾乎是神級的,他剛一抬頭,面前煙塵嫋嫋,子彈在土地上打出了一個兩指寬的深坑。

  棒球帽一聲不吭,爬起來就跑。

  “我艸!”嚴峫拔槍就追,吼道:“再不站住開槍了!”

  棒球帽置若罔聞,飛一般沖出巷口。嚴峫緊隨其後不舍,兩人一前一後追逐了數百米,眼看就要衝出這片曲折的巷區時,前方交叉馬路上突然嗖——沖出一輛SUV,幾乎貼著嚴峫的腳尖,瞬間把他逼退了回去。

  “走路不看#@¥……”司機的叫駡漸漸遠去。

  就這麼幾秒鐘的耽擱,棒球帽已經消失在前方,眼見沒法追了。

  “操!”嚴峫大罵一句,摸出手機撥了個電話:“喂馬翔,三毛街南巷靠近中正路52號發現可疑分子持槍襲警,通知交警協管治安大隊,目標身高一米八五體重九十公斤,白汗衫、黑帽子,速度帶人封鎖區域,立刻開始排查!”

  馬翔大驚失色:“臥了個槽,這就到!”

  嚴峫掛了電話,把槍別回後腰槍套,慢慢地往回走。江停站在樹蔭下打電話,見他過來,掛斷電話站在原地,略微抬起下巴,靜靜地望著他。

  江停身量中等,但他習慣於以略微往下的角度看人——不論經歷過往和言辭外表偽裝得多麼好,眼神、動作這類最小的細節,是很難騙人的。

  兩人隔著兩三米的距離對視,彼此都沒有吭聲,半晌嚴峫問:“你能回答我一個問題麼?”

  江停說:“你問。”

  午後的小巷十分安靜,遠處警笛模糊,越來越近。

  嚴峫認真道:“其實你睡的是人家媽吧,不然會把便宜兒子氣得連槍都拿出來?”

  江停:“………………”

  警車呼嘯而至,戛然停在巷口,十多個市局刑警向他們快步奔來。

  嚴峫一哂:“你那是什麼表情,我調戲你呢。”

  說著他抽出自己襯衣領口上掛著的墨鏡,隨手向江停扔了過去。

  •

  棒球帽沖出街角,險些撞倒兩個撐著遮陽傘的女生。他連看都來不及看,撒腿就往馬路對面跑,把女生“神經病啊”的罵聲遠遠甩在了身後。

  警笛似有似無,忽近忽遠,一時之間四面八方,彷彿沒有哪個方向是安全的。棒球帽扶著膝蓋喘了會兒,想打雇主電話,手機裏不斷傳出對方已關機的提示卻讓他氣怒攻心。正無計可施時,突然一輛黑色SUV飛馳而至,車窗降下一條縫,露出一張被墨鏡遮去了大半的年輕男子的臉:

  “範四?”

  棒球帽如蒙大赦:“是是是,你是來接應……”

  年輕男子言簡意賅:“上車。”

  “報告,報告,中環路與明光路交叉口建設銀行正門外有人目擊嫌疑人跑過,體型樣貌與描述基本相符,馬上派車前往該地!”

  步話機刺啦一聲,馬翔喝道:“明白!”隨即向前排開車的員警一點頭。

  警車轟然發動後退,車上的市局刑警們荷槍實彈,嚴陣以待。

  沒有人注意到後視鏡裏,一輛黑色SUV擦著警車,向相反方向飛馳而去。

  範四在後座上急促喘氣,咕嚕嚕灌下一大口水:“兄弟怎麼稱呼?”

  年輕男子只顧開車,彷彿全然沒聽到一般。直到範四又重複問了一遍,他才吐出兩個字:“阿傑。”

  “咱們這是去哪兒啊?”

  自稱叫阿傑的男子沒有立刻回答,“你活兒幹完了沒?”

  “媽的,點子忒扎手,中間還跑出個條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看他那樣子不太正經,不像是真員警……”

  阿傑淡淡道:“你已經被人看見了,老闆說送你去恭州避避風頭。”

  範四十分氣憤和沮喪,還在後面含混不清地嘀咕抱怨。阿傑並不搭話,墨鏡後那張輪廓分明的臉什麼表情也沒有,只緊緊盯著前方的路,直到出了城中心上了高架橋,才在範四嘟囔的間隙開口道:“還要開四五個小時,你先睡會吧。”

  範四自覺無趣,答應了聲,就靠在後座閉上了眼睛。

  他也沒真睡,隨著車輛的顛簸時不時把眼皮睜開一條縫,偷覷駕駛座上的動靜。

  然而叫阿傑的年輕人沉默寡言,似乎對別人的事情半點興趣也沒有,只知道專心開車,甚至沒有從後視鏡向他瞥上哪怕一眼。

  下了高架橋又上省際高速,開了約莫一個小時,突然車輛停在了路邊。範四佯裝剛睡醒的樣子,揉揉眼睛伸了個懶腰,只見阿傑拔鑰匙下車,頭也不回說了聲:“放水。”

  范四上車時喝了那麼一大瓶水,是快憋不住了,就跟著他下去站在草叢裏,稀裏嘩啦一通解放。

  “兄弟,”范四濃重的戒心稍微減輕了點,主動摸出煙盒來敬了一根,笑道:“這次我運氣不好,失了手,勞累你跑這麼一趟。你知不知道老闆她打算讓我去恭州躲多久,那尾款還結不結啊?”

  阿傑拿著煙,卻不點,問:“她告訴過你要殺的是什麼人麼?”

  範四說:“嗨,主顧的事情哪里會說得那麼清楚,知道有生意不就行了唄。”

  “尾款還剩多少?”

  範四比了個二,又伸出五個指頭。

  阿傑慢慢地說:“便宜了。”

  範四一愣。

  “這個價格買他的命,後頭加個零,都嫌太便宜了。”

  “啊?那……”

  “但買你的,”阿傑笑起來:“又嫌太貴。”

  範四看著他的笑容,只覺得一陣寒意從心底裏竄起,常年刀口舔血形成的本能霎時敲響警鐘,令他往後退了兩步。

  但已經來不及了。

  他只覺得眼前一花,風聲呼嘯,已經被年輕人反身飛踢,整個人轟然砸上了岩石。耳邊最後響起的聲音是喀拉一響,他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幾根後肋骨,只感覺鮮血從咽喉和齒縫間爭先恐後滿溢而出。

  “你……日你……祖宗……”

  阿傑走過來,蹲下身,定定地看著範四,似乎有一點惋惜。

  他說:“你真的不該接這筆私單。”

  ——那是范四在人世上聽到的最後一句話了。

  這個自稱叫阿傑的年輕人單手扼住範四的咽喉,在他混合著憤怒和驚恐目光中略一使力——哢擦!喉骨應聲折斷,清脆得令人心顫。

  範四的頭以一個吊詭的角度彎了下來,雙眼兀自死死盯著兇手。

  阿傑替他合攏眼皮,動作堪稱輕柔,然後把生氣全無的範四扛進了車後箱。

  •

  “行,知道了,繼續沿途監控,發現目標後立刻呼叫支援,小心對方手裏有槍。”

  嚴峫一手按了下步話機,另一手被主任法醫苟利親自摁著,小心翼翼地從指甲縫裏提取嫌疑人的DNA。

  “報告嚴副,”技偵用證物袋裝著那枚子彈,表情有點沮喪:“子彈沒有膛線,是土制槍,應該是做得非常精緻成熟的那一種。待會回局裏我們再對比下,不過應該不會有更多發現了。”

  嚴峫點點頭,揮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怎麼回事啊這次,”苟利一邊用棉簽仔細剔他的手一邊問:“你老人家是撞了哪門子鬼,大白天走在馬路上都能撞見持槍搶劫犯?”

  嚴峫說:“我跟魏局彙報的時候你不聽見了麼,咱人民警察,路遇不平拔刀相助,我哪兒知道點那麼背碰上個有槍的。”

  “那倒楣受害人呢?”

  “早跑了。”

  苟利嘖嘖兩聲世風日下,把嚴峫的手一拍,滿臉揶揄:“行了!——幸虧你這指甲夠長的,幾天沒剪了吧,要不我待會順路捎你去做個美甲,滿足一下嚴副你深藏在靈魂裏的粉色少女心?”

  嚴峫:“不用,你這噸位讓我沒法跟你擠進同一輛車裏去。”

  苟利:“……”

  正好這時被派去買午飯的實習小碎催回來了,嚴峫攔住對方,不由分說搶了兩袋雞蛋灌餅夾火腿腸,左右各一提溜,假惺惺沖苟利笑了:“知道你減肥,哥替你吃了,不用謝。”

  苟利抄起磚頭就要撲過去跟他拼命,被眾法醫抱手抱腳死活攔住,嚴峫趁機一溜煙跑回了車。

  嚴峫把車門砰地一關,回過頭。

  輝騰寬大的真皮後座裏,江停雙手交疊擱在大腿上,那是個非常斯文的坐姿,冷氣吹得他墨鏡後的下半張臉深刻白皙。

  他側臉在單面不透光車窗邊,顯出一種細膩又生硬的質地。

  嚴峫斜覷他片刻,江停面不改色回視,半晌嚴峫扔給他一袋雞蛋灌餅,說:“吃吧,吃飽了好幹活。”

  “幹什麼?”

  嚴峫三下五除二扒了塑膠袋,把煎得新鮮香脆的火腿腸咬了一大口,含混不清道:“馬翔剛才來消息,目擊者于中午十二點十分左右在中環路建設銀行門口看見嫌疑人匆匆跑過,五分鐘後警車趕到,卻撲了個空。沿途監控鏡頭全部有人把守,交警和治安大隊全都上了,至今找不到嫌疑人的影蹤。”

  江停慢條斯理吃著,無可不可地聽他敍述,幾乎沒有反應。

  “我跟嫌疑人短兵相接是近十二點,從這裏跑到建設銀行最短距離兩公里,也就是說嫌疑人逃跑速度約每分鐘二百米。按這個數值計算,建設銀行周邊範圍一公里是為最佳搜索區域,但警方從中正大街沿途封鎖至明光路、金源路乃至高架橋入口,連地上的土都掘了三尺,卻一無所獲。”

  嚴峫頓了頓,盯著江停:

  “現在怎麼辦,嗯?你給分析分析?”

  江停在嚴峫灼灼的視線中咬了一小口火腿,咀嚼得咽乾淨了,才平淡道:“我一個平頭百姓,又不會破案,我能分析什麼。”

  “喲,人家可是來要你小命的,你一點都不在意?”

  江停說:“正因為在意,所以才不能亂分析,必須交給專業人士來處理啊。”

  嚴峫被他毫無破綻的回答堵得一哽。

  江停又把火腿咬了一小口,細嚼慢嚥了,舌尖把沾在嘴唇上的豆漿沫一抿。那只是半秒間的細節,嚴峫眼皮突然跳了幾下,移開了目光:

  “照你這態度看來,想要你命的人應該挺多的吧?”

  江停說:“習慣就好。”

  嚴峫:“……”

  江停的吃相跟他平時行事一樣,溫文爾雅,旁若無人。嚴峫看著他一小口一小口的咬雞蛋灌餅裏那根火腿,目光轉開又回來,轉開又回來,來回平移了數次,腦子裏不知道在想什麼,半晌終於忍不住問:“你能別這樣吃火腿腸嗎?”

  江停:“?”

  “你以後當著人面能別這麼吃火腿腸嗎?”

  “………………”江停反問:“你覺得應該怎麼吃?”

  嚴峫把頭一扭,背對江停,正襟危坐在駕駛席上。足足過了好幾分鐘,他把臉一抹轉回來,俊臉毫無表情,好似剛才莫名其妙的對話完全沒發生過一樣:

  “不如這樣,我們來聊聊別的。——塑膠工廠,連環大爆炸,火災現場燃燒已達到重大等級;一個沖進火場裏的人,要怎樣才能毫髮不傷地順利逃生?”

  “既然你不想分析持槍嫌疑人的去向,也無妨,咱們就來討論下這個謎題吧。”

  江停動作有零點一秒的凝滯,隨即咽下最後一口雞蛋灌餅,把垃圾裝進紙袋,用附贈的濕紙巾一根根仔細擦乾淨手指,整套動作一絲煙火氣不帶,然後伸手去開門。

  哢噠!

  嚴峫把車鎖了。

  兩人互相對視,嚴峫微笑反問:“你走得掉,陸先生?”

第12章

  很多人說傻逼才買輝騰,但豪車的舒適度和防護性確實好。至少這會兒,外面那群員警走來走去、大聲吆喝的動靜是一點都聽不見了,整個車廂就像沉入了幽暗的深水,連心跳那幾乎不聞的聲響,都被水壓死死摁進了凝固的空氣裏。

  “……你們不會再找到他了,”江停終於開口道。

  嚴峫取得了階段性勝利,彬彬有禮做了個“請指教”的手勢:“為什麼?”

  江停不答反問:“你剛才為什麼沒追上他?”

  “媽的那孫子跑得比兔子都快,我一路追到三毛街口,差點被車撞飛出去……”

  “什麼車?”

  嚴峫一愣,“那倒也沒看清楚,好像是輛SUV,黑色或深灰吧應該。”

  “多少時速?”

  “……大概六七十公里,怎麼?”

  “去查,那車是同夥。”

  “你就知道那是同夥?!”

  江停在嚴峫懷疑的目光中流露出微許不耐煩,但還是回答了:“我來的時候經過了三毛巷,是單行道,兩側停滿了電動和三輪車。只有熟悉路況的人才會開那麼快,但熟悉路況的人不會把大車開到這種擁擠的巷子裏來,何況又那麼恰好擋住了你。立刻讓人去交管局立刻調取事發時的監控錄影,如果我沒想錯,這輛SUV應該是套牌車。”

  “……”嚴峫降下車窗:“小馬!”

  “哎!”

  “我剛跟你說追嫌疑人時撞上的那輛車,給我去查車牌,速度!”

  馬翔兩手指抵在太陽穴上,瀟灑地一揮:“得令!”

  江停在後座上,一搖頭,動作十分輕微。

  “你又怎麼啦,”嚴峫敏感地瞥來,“沒吃飽?再給你買根火腿腸?”

  江停:“……?”

  嚴峫有點蔫壞,並不給他解釋:“你剛才搖頭是做什麼?”

  江停說:“我說過你們不會再找到他了。”

  “……什麼意思?”

  江停不答。

  “不是你說那SUV是同夥麼?”

  嚴峫鋒利的眉毛一剔,狐疑地上下打量對方。江停在這樣的注視中也沒有多解釋什麼,從神態看他大概歎了口氣,但非常細微,幾乎聽不見聲音。

  他說:“就因為是SUV啊。”

  •

  一小時後,省際高速公路。

  長達二百米的柏油路段被警戒線封鎖,紅藍警燈閃爍,步話機喧雜震天,技偵的閃光燈此起彼伏。

  嚴峫把車停在警戒線外的隔離帶裏,回頭認真道:“誰說我們再也不會找到他的?事實證明你就是錯了。”

  江停:“……”

  嚴峫一指前方:“嫌疑人尚在世間,只是存在形式有所改變而已。”

  長達數十米的路面上,鋪滿了血肉、骨骼、毛髮和稀爛的內臟。被來往車輛碾壓了不下百遍的屍體已經化為血泥,場景堪稱慘不忍睹,除了半個難以辨認的頭顱,連一段完整的長骨都找不出來了。

  江停在嚴峫理直氣壯的目光中一聲沒吭,以他的性格而言,大概都懶得進行這種對話,於是打開車門就走了下去。

  “嗚哇——嘔!”

  馬翔胃裏一陣翻江倒海,猛地彎腰吐出一大口酸水,苟利站在邊上拍他的背,目光中滿是慈愛。

  “我,我只在微博上刷到過這種事情,沒想到有一天會親眼看見……嘔!!”

  苟利說:“哎呀我剛上醫學院的時候也是這樣,小馬你還是太年輕了——總有一天你會手捧頭蓋骨,笑看巨人觀,從此魍魎鬼魅皆作浮雲,太平間裏翩翩起舞的。人沒有夢想跟鹹魚有什麼兩樣?苟哥相信你。”

  馬翔哭著說:“狗哥,我辜負了組織的信任,讓我這條鹹魚繼續在失去夢想的深淵中沉淪吧……”

  法醫和痕檢員們一齊上陣,每人左手長鐵鉗,右手證物袋,踮著腳來回撿肉塊。公路前後圍滿了警戒帶,民警不住吆喝阻止,但還是有不少民眾特地停車下來探頭探腦地拍照圍觀。

  “讓開讓開!”嚴峫從人群中擠過去,順手奪過幾個小青年的手機:“拍什麼拍,小心晚上死鬼敲你家門。還有你!偷拍誰呢,小張過來把她手機相冊給我刪了!”

  嚴峫疾言厲色,把江停緊緊擋在自己身後。邊上兩個女生捂著手機想溜,被民警趕緊攔住,強行刪掉了偷拍來的照片。

  “老嚴!”苟利招手:“這邊這邊,過來!”

  防護欄外草叢間,苟利揚了揚下巴:“就是這死鬼?”

  草叢裏那半個頭顱真是損壞得太厲害了,大腦組織幾乎完全流失,左側面孔缺失,僅剩的右側還糊滿了血泥。嚴峫提起褲腳,蹲在路邊上觀察了會,嘖嘖有聲:“怎麼弄的啊?”

  “還能怎麼著,撞得唄。別看這條岔路車流量少,來往經過的大多是貨車,只要隨便來個二三十輛,保證碾得連他親媽來了都不認識。”

  嚴峫問:“他的槍呢?”

  “技偵在收拾死者衣物和隨身物品,暫時沒找到那把槍——不排除是同夥為了滅口,把他槍殺之後再行拋屍的可能。”

  嚴峫點點頭,只聽苟利又琢磨道:“但我不明白,就一個持槍搶劫,何至於要殺人滅口?”

  “他不是被槍殺的。”

  “啊?”

  苟利覓聲看去,只見一個俊秀的年輕人半蹲在屍體頭顱邊,頭髮柔亮烏黑,反襯得側臉和脖頸紙一樣白,乍看都辨不清年紀。

  他垂著眼睛觀察頭顱,一手拿著墨鏡,另一手食指和中指輕輕觸碰脖頸下斷口的部分。

  苟利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剛想出聲阻止,就被嚴峫使眼色擋住了。足足過了半分多鐘,才聽年輕人開了口,說:“舌骨與喉骨是折斷的,斷面較為平整,不像被車輪碾過的樣子。脖頸兩側有橢圓形皮下出血,右側一,左側四,是人的五根手指。”

  苟利一愣,蹲下身去仔細查看,果真從爛得難以辨認的創傷肌肉上發現了極難發現的皮下出血痕跡:“——我去?”

  年輕人抓著他的手,示意他像兇手一樣,按在屍體脖頸兩側。

  “臥槽,”苟利抽了口涼氣,說:“真是人手。”

  江停站起身,脫下手套,重新戴上了墨鏡。

  “根據死者脖頸兩側的指痕位置可以測量出手掌大小,進一步推測出兇手身高,體型,甚至是體重。還有一件事,能用單手擰斷喉骨的人經過特殊訓練,應該是專業殺手;開套牌SUV方便隱蔽自身及轉移屍體這兩點,都說明這個人是有備而來的,殺人並非臨時起意。”

  苟利蹲在地上抬起頭:“兄弟你是……”

  “哦,”嚴峫隨口道,“一個朋友,我請他來看看能不能提供點新思路。”

  苟利不疑有他,立刻很客氣地伸手要握,不料江停卻正好扭過了頭,聚精會神地望著不遠處血糊泥濘的路面,不知道在思考什麼。

  苟利的手落了空,不過他向來心寬體胖,也沒把這點細節放在心上:“那既然兇手帶走了他的槍,會不會是想通過殺人滅口,來掩蓋非法制槍的來源?”

  “唔,”嚴峫摩挲著自己已經幾天沒刮的胡渣,他的下巴此刻已冒出了星星之火,眼見就要開始燎原了:“邏輯上來說有可能,但我覺得不完全是這樣。”

  江停直接說:“不是這樣。”

  苟利在他倆身上來回轉移,明顯有點疑惑:“……那還能是什麼?”

  江停轉身走向技偵,一個痕檢員正從地上撿起死者碎成了一條條的衣服,小心地裝進證物袋裏去。

  他示意技偵把證物袋遞給自己,對著光觀察了片刻。嚴峫和苟利跟上前來,只見他頭也不回,突然問:“胡偉勝交代了麼?”

  苟利:“啊?誰?”

  嚴峫揶揄道:“陸先生,你怎麼知道我們抓到了胡偉勝?”

  江停不答,轉過身來靜靜地注視著他。

  “什麼都沒交代。”嚴峫笑起來,說:“那孫子堅稱自己於五月二號晚上開車兜風的時候撿到了被害人的背包,一時財迷心竅,才拿去二手奢侈品回收店,想賺兩個小錢。另外,圖偵在案發當晚的監控錄影上分辨出後座還有一個同夥,但胡偉勝非說人家是搭順風車的,自己並不認識。”

  江停把證物袋還給了技偵:“謝謝。”

  “外勤組申請了搜查令,正在對胡偉勝的住處掘地三尺。”嚴峫問:“怎麼,你對他這條線還有什麼其他線索?”

  江停抱著手臂,那是個隱約有一點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姿態:“我知道的已經全都賣給你了,嚴副隊。”

  嚴峫微笑道:“是麼陸先生,那你豈不就一點利用價值都沒有了?”

  氣氛陡然變得暗潮湧動,彷彿無形的兵戈在虛空中交鋒。苟利被震懾住了,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倆,不敢出聲說話。

  “……”江停沉默了很久,嚴峫甚至都以為他打算這麼僵持到天荒地老了,才突然聽他開口悠然道:“一個人犯罪被抓,不敢供出同夥,除了保護之外,更有可能是因為怕拔出蘿蔔帶出泥,暴露出比警方已經掌握的更嚴重的事情。”

  “還有比販毒更嚴重的?”嚴峫疑道。

  “有,”江停說,“制毒。”

  嚴峫一怔。

  這個時候封鎖路段前方亮起閃光燈,被警方嚴防死守的媒體們終於殺進來了,熙熙攘攘地擠在警戒線後沖這邊拍照。

  江停不易察覺地撇過臉,也不再搭理嚴峫,把墨鏡向上推了推,走向警戒線外的那輛黑色輝騰。

  “——哎等等!”苟利終於反應過來,一把拽住了江停:“你倆光顧著打啞謎,還沒告訴我為什麼剛才說殺人滅口不是為了掩蓋槍支來源呢?偵查口瞧不起技術口啊你倆?”

  嚴峫有點無奈:“你怎麼還惦記著這一茬。這種自製槍沒什麼好掩蓋的,給我模具我都能做,黑市上也就一萬多塊錢一把。你看這兇手大費周章,頂著高速公路上那麼多的監控鏡頭,又是掐死又是拋屍,費那麼大勁不會只是為了那把槍,划不來。”

  “啊,”苟利眨巴著眼睛:“那他是圖啥啊?”

  “記者同志們讓一讓,讓一讓!案情尚在偵辦階段,請尊重警方的保密原則!……”“請問員警同志那屍體是怎麼被撞死的啊?”“是橫穿高速公路嗎?死者多大年紀什麼身份啊?”“給我們透露點唄!員警同志來抽煙,抽煙!”……

  江停把臉向背對鏡頭的方向偏了偏,皺眉道:“你沒必要去試圖揣測一個變態殺手的想法。徒手掐頸致死這種行為本身就是身體接觸的一種表達,曝屍和碾壓則屬於過度殺戮,帶有判罪、宣洩和懲戒的意味。出現這種情況說明要麼殺手本身是冷血和極富攻擊欲的Alpha人格,要麼指使他這麼做的雇主是攻擊型Alpha人格;不論哪種情況,其思維模式與常人迥異是肯定的。”

  苟利若有所悟,邊聽邊點頭。

  “與其說是掩蓋槍支來源,不如說兇手希望我們認為他企圖掩蓋槍支的來源。但這些細枝末節對偵查辦案沒有太多幫助,重要的是過度殺戮本身。如果你問我的話,也許兇手殺人的目的就只是單純懲戒而已。”

  嚴峫神情微微異樣,但什麼也沒說,只見江停禮貌地一頷首,把衣袖從苟利手裏抽了出來,背對著不遠處媒體的長槍大炮走了。

  “……”苟利滿臉彷彿打開了新世界的表情:“老嚴,你們偵查口的真能說,我感覺我被他說服了……”

  嚴峫丟下一句:“我去開個車門。”便大步跟了上去。

  輝騰嚓的一聲解了鎖,江停正要伸手,突然身後傳來一股大力,緊接著被嚴峫抓著手臂拽到公路護欄一側,壓在了車門上。

  幾米遠之外,交警正跟網路記者和圍觀群眾扯著嗓子大叫大喊,秩序根本維持不住,警車被堵得水泄不通,嗡嗡的議論聲跟哢擦哢擦的拍照聲爭相四起,彷彿眾人趕著入場的盛典。

  然而在這塊狹小的空間內,兩人近距離對峙,幾乎連鼻端都挨在一起。

  “你已經猜到想殺你的是誰了,”嚴峫盯著江停的雙眼:“對不對?”

  江停反問:“你又為什麼想摻和進來?”

  空氣幾乎凝固住了。

  “因為五年前不需要抗爭的輕易勝利讓你對我這個假想敵難以釋懷,還是因為,你潛意識也是個富有支配和攻擊欲的Alpha,跟那個曝屍碾壓的殺手一樣?”

  江停注視嚴峫,眉梢微挑:“——嗯?嚴隊?”

第13章

  “嚴副,嚴副!高哥他們來消息說……”

  女實習警悶頭沖過來,話音戛然而止,嘴巴十分滑稽地張成了一個“啊”型。

  公路護欄與車身的隱蔽夾角間,嚴峫還保持著把江停頂在車門上的姿勢,兩人同時扭頭望來。

  六目相對數秒,嚴峫捂著嘴咳了聲,退後小半步,整了整衣襟問:“怎麼了?”

  江停迅速開門鑽進了嚴副的私家車裏,從頭到尾一言不發,彷彿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女實習警目瞪口呆,腦子裏迅速閃過了無數不可言說的馬賽克畫面,直到嚴峫不耐煩地“喂”了一聲:“問你話呢!”

  “哦,嗯嗯。”小姑娘一個激靈立正站好:“報告嚴副,外勤探組的高哥打電話來,說剛在嫌疑人胡偉勝家裏發現了重要物證,幾本實驗化學方面的期刊和教科書,還有一個被刷過機的最新款iphone,懷疑是被害人包裏的東西。”

  嚴峫問:“手機拿去給技偵恢復了麼?”

  “拿了拿了,技偵黃主任說iphone不好搞,秦副隊那裏還有幾台販毒案相關的電腦資料等著恢復,您當時批准了緊著他們先弄的,所以胡偉勝家裏這個手機可能要等今晚或明天才能給消息。”

  “那行吧,”嚴峫眯著眼睛看了看天色,扭頭大聲問:“大狗!”

  苟利遠遠怒吼:“叫苟主任——!”

  “我苟!”嚴峫問:“你這邊什麼時候完事兒?”

  “早著呢,天黑前能幹完就不錯了!”

  嚴峫說:“那正好,這幾天我身上都餿了,再不回家洗個澡睡個覺,待會老子就要猝死在為人民服務的崗位上了。”

  話音未落,邊上的小女警心跳快了三個節拍,大睜著圓溜溜的杏眼不停往車裏瞅,眼皮撲閃的頻率好似兩扇裝了馬達的蜂翅。

  看著她那模樣,嚴峫確定她只聽見了洗澡和睡覺這兩個關鍵字。

  “思想端正點!”嚴峫低聲呵斥了句,在小女警委屈的注視中揚長而去。

  嚴峫曾是公安系統內炙手可熱的乘龍快婿人選——那是曾經。他最輝煌的時候,建寧市所有分局裏都有對他芳心暗許的女同事,連省廳的領導都親自打電話來說媒;然而自從嚴峫趕跑了好幾個女實習生,因為一點小錯把警花當眾罵哭,甚至理直氣壯地讓女警去現場搬高腐屍體還完全不覺得自己哪里不對之後,他的輝煌就一去東流水,再也不回還了。

  嚴峫,堅信明星都沒整過容,網紅照都天然無P;資深細腰大長腿控,一個渾然天成的直男癌。

  小女警腦海中不可描述之畫面的另一主角江停,其實全身上下從頭到腳,只有腿長這一點是符合嚴峫審美觀的。

  •

  這時已經是下班高峰期,三環路上堵得簡直水泄不通。嚴峫好好一輛直行車,被旁邊強行變道的摁著長喇叭插進來好幾次,整張帥臉都黑了,猛地一按喇叭把頭伸出窗外:“插插插!叉你妹去!不讓!”

  “就一破大眾橫什麼橫,有本事別來擠馬路,買直升機去啊!”

  嚴峫:“老子買不起嗎?!”

  對面奇瑞QQ車窗裏囂張地伸出一中指,然後驟然加速打燈,硬生生擠進了輝騰車頭和前方車尾之間不到半米的空隙裏。

  這波閃電操作堪稱驚險,差點把嚴峫嚇出冷汗來,立刻刹車亮燈讓路,後面一片喇叭頓時響成了抗議的海洋。

  “我艸你全家!”嚴峫怒不可遏:“老子開的是……”

  江停淡淡道:“你喊大聲點,說你開的是輝騰,待會整條馬路都會來超你的車,因為你比他們更怕剮蹭。不信就試試。”

  嚴峫:“……”

  嚴峫在奇瑞QQ勝利的尾氣中悻悻升上了車窗。

  江停的坐姿優雅而舒展,雙手交疊放在大腿上,神情完全看不出一絲焦躁。嚴峫從後視鏡裏瞟了他好幾眼,越看心頭越冒火,說:“你就不能坐前排嗎?”

  “為什麼?”

  “坐後邊你是把我當嘀嘀司機呢?”

  江停說:“不敢勞駕,那麻煩嚴副在前面路口把我放下就行。”

  “放下你去哪兒?恭州市公安廳?”

  江停目光移向窗外,不說話了。

  嚴峫從鼻腔中哼了聲,恰好此時前方車輛移動,一時不察,又讓左側車道的豐田硬生生擠了進來,緊接著就眼睜睜錯過了綠燈的尾巴。

  “我@#¥*&*……”開慣了警車的嚴峫簡直要被搶道的活生生氣死了,索性不再往城裏開,眼瞅著前方右拐下高架橋的岔道口有空隙,直接掉頭搶道俯衝而下,把一輛寶馬嚇得差點鳴笛。

  三秒鐘後,嚴峫咣咣咣噴著火,改道向遠離市中心的方向去了。

  •

  湖濱社區是建寧在近兩年間新開發的高尚住宅區,基礎建設和人工景觀都非常完善,可想而知房價也是鶴立雞群。嚴峫似乎對路線並不熟悉,開著導航繞了半天,終於找到一處地下停車庫入口,停好車後直接從電梯上了十八樓,試了三次才試出正確的開門鑰匙。

  “怎麼了,進來啊。”嚴峫莫名其妙道,“真是我的房子,不會治你非法入室罪的。”

  “……”

  江停緩緩跨進屋,嚴峫嘭地把門在他身後關上了。

  “沙發,電視,水在冰箱裏。”嚴峫一邊解襯衣紐扣一邊示意:“我去沖個頭髮洗個澡,你坐這別動,等我出來咱倆聊聊。要是你趁我不注意的時候跑了,回頭就小心……”

  他站住回頭,嘴角勾起,露出個不懷好意的笑容。

  江停一挑眉。

  “公安內網上,你名字上的那個黑框,就不會再有了。”

  嚴峫雙手沖江停比了個心,微笑轉身,把襯衣往屋裏瀟灑一扔,光著結實的背肌,甩著毛巾走進了浴室。

  江停早幾年第一次注意到嚴峫這個愣頭青,並不是因為他在行動中一馬當先手撕毒販,而是因為他在行動結束論功行賞的時候,那一系列天不怕地不怕的表現,以及誰敢搶我功勞我就讓誰墳頭血濺三尺的狠勁。

  也就是那時候,他隱約聽說這個名字挺邪乎的年輕刑警也還是有些背景的,只是背景不在公安系統,應該是家裏出奇的有錢。

  至於為什麼有錢不去開跑車泡嫩模,而是跑來當員警,還是個十八條命都不夠用的外勤刑警,這個江停沒有細問。

  那幾年他要思考和籌謀的太多,腦子裏整天運轉著各種各樣的程式,能分出一絲空閒來記起嚴峫這麼個人,其實已經是很出奇的事情了。

  嚴峫濕漉漉的黑髮東一撮西一撮,顯得格外囂張。他自個對著鏡子刷刷剪了幾刀,左看右看都覺得長度差不多了,就一邊拿著毛巾呼嚕頭髮一邊走回客廳,只見江停不出意料地安穩待著,坐在沙發上翻看他不知從哪翻出來的書,面前泡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茶。

  “你說你這人,”嚴峫順口道,“怎麼亂翻我書房呢?”

  “卡爾•榮格,《紅書》。”江停合上封面,將精裝書往茶几上輕輕一丟,問:“你看得懂?”

  嚴峫瞟了眼血紅血紅的封面,實在記不得自己什麼時候買的了,大概是當當網打折時批量買來裝修書房用的,畢竟那九十多萬的實木書架光禿禿的看上去確實有點沒面子。

  “當然不……”嚴峫一頓,余光觸及江停那似笑非笑的眼神,頓時拐了個音:“當然看得懂,瞧不起人咋地?”

  江停微微一笑。

  嚴峫把擦頭髮的毛巾甩上椅背,拉開座椅,大馬金刀坐在了江停對面,蹺著腿上下打量他。

  江停年紀比嚴峫略大,但外表完全看不出來。他應該屬於那種年輕時就儘量注重自律和養生的人,氣勢也比嚴峫含蓄得多,眉目間還有種外勤刑警少有的文秀和儒雅。

  “你為什麼當員警?”嚴峫突然問。

  這個問題堪稱無厘頭,江停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你為什麼當員警?”

  “少壯讀書不努力,老大警隊做兄弟。”嚴峫的笑容裏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揶揄:“江隊,你懂的。”

  這是他第一次喊江隊。

  “不懂。”江停說,“我滑檔才上的公大。”

  嚴峫:“……”

  嚴峫決定不自取其辱,等以後有機會了自己去查這人當年第一志願報的是什麼。

  他端起江停泡好的紅茶,也不嫌棄,就著喝了一口,說:“你倒挺有眼光的,這茶我沒記錯的話千兒八百一兩,要是我隨便找個立頓紅茶包將就著就喝了。”

  江停平淡道:“沒想趁機占你的便宜,這已經是我從你家茶盒裏找到最便宜的一種了,那塊老同興的茶餅我都沒敢碰。”

  嚴峫說:“嗨,你喝了唄,茶葉不就是讓人喝的麼?這房子要不是今兒堵車,一年半載的我都不會來,再放幾年指不定就給耗子啃了。實不相瞞,這社區就是我家開發的,這套房子裝修還挺次的,讓你見笑了。”

  江停似乎覺得很有意思,他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微笑道:“不,不敢見笑。”

  “不敢?那我換個更見笑的。你知道我為什麼當員警麼?”

  江停沒搭他話茬,嚴峫也不介意,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小時候不愛念書,三天兩頭翹課出去跟人混,光打架就不知道進了多少次派出所。我家裏做點煤礦的小生意,好歹有倆錢,雖然每次都能花錢把我撈出來,但架不住歲數一年年往上長,眼見就要滿十八歲承擔刑事責任了。後來管那片的派出所所長就找到我爸,說你家小子這種經常吃住派出所的以後只有兩條路,要麼被光榮的人民民主專政,要麼就是光榮地參加人民民主專政。”

  江停說:“要麼進監獄,要麼當員警。”

  “對。”嚴峫似乎還有點驕傲,說:“於是我就考了警校,以偵查系第三百三十六名的成績順利畢業,成了一名光榮的片兒警——順便說,我們那一屆偵查系共招收了三百八十多名學員。”

  看他的表情,江停知道他其實只是想澄清自己不是倒數第一。

  “我在派出所幫忙登記電信詐騙,抓公共汽車上摸女孩子屁股的變態,調解隔壁社區打架鬧矛盾的夫妻,幫三天兩頭忘帶鑰匙的大爺大媽爬窗戶開門。那幾年我辦過最大的案子是追著一個搶包的小流氓跑了整整四條街,摁倒他的時候從身上搜出了一小包白粉。那包白粉讓我從警四年第一次被通報表揚,我整個人都飄上了天。不久後,我向上級申請輪崗,想加入轄區禁毒大隊,成為一名緝毒員警。”

  嚴峫喝了口茶,慢悠悠道:“但禁毒大隊沒要我。”

  江停不置可否。

  禁毒口不肯要嚴峫,究竟是因為他十八歲前的“戰績”太彪炳,還是在警校時成績太爛,抑或只是因為他這麼個本地超級富二代萬一哪天成了烈士,家屬怕是要發狂,現在都很難再說清了。

  “我特別想去禁毒口,但人家又不肯要。那幾年恭州的禁毒工作搞得特別好,每年都全國公安系統點名表揚,看得人十分眼熱,乾脆我就打了報告申請調任去恭州。”

  嚴峫停了停,語氣有一絲玩味:

  “然後你猜怎麼著?”

  “你幹刑偵確實比緝毒好,不算入錯了行。” 江停平靜地說。

  嚴峫沒理他這個茬。

  “——報告上去第三天,當年從市局下沉到基層鍛煉的魏堯副局長,也就是親手抓了我十多回、叫我爸勒令我報考警校的那位派出所長來了。他讓我撤回調任申請,絕對不准去恭州,立刻跟他上市局去幹刑偵口。你知道他是怎麼說的嗎?”

  江停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嚴峫向前傾身,十指交叉,手肘擱在大腿上,要笑不笑地看著他:

  “他說,恭州的水非常深,外人進去了很容易被淹死。尤其像我這樣的,別以為家裏有錢就能硬著脖子蹚進去,哪怕我家有錢到把整個建寧都買下來,進了恭州,都未必能留下個全乎人兒。”

  “算算時間,他說這話的那年你應該是禁毒大隊長,在‘留不下個全乎人兒’的地方幹得如魚得水——那麼現在回想當初,你是什麼感受,能讓我採訪一下嗎江隊?”

第14章

  嚴峫說這套房子裝修次,但其實如果這都算次的話,市公安局大概就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大型草棚了。

  偌大的客廳打通了兩面牆,落地玻璃門連通著寬闊的園藝陽臺。室內硬裝走黑白灰三色現代簡潔風,男士設計感十足,天然大理石地板,嶄新的奢侈品牌成套傢俱,乍一看會讓人以為自己走進了房地產商的樣本間,美得昂貴生硬,沒有半絲人氣。

  眼下客廳裏靜默的對峙,又把最後那點空氣凝成了刺人的冰碴。

  “你想聽‘江隊’說什麼?”江停緩緩道,“你告訴我,我說給你聽。”

  嚴峫嗤笑一聲,向後仰坐,肆無忌憚地打量他:“別誤會,我對當年那點齟齬早沒心結了。你是高高在上的江隊長也好,隱姓埋名的陸成江也好,對我來說都不造成太大刺激,也不至於特地落井下石來滿足什麼變態的心理欲望。”

  “但是,你在醫院裏躺了三年,三年都平安無事;這邊剛一出院,那邊新型毒品就流通到了建寧市面上。以毒品冒充聰明藥勾引有錢人家小孩吸毒的手法多年就在恭州出現過,但那次你包庇了胡偉勝,真相是什麼?”

  江停淡淡道:“他給我錢,把我買通了。這麼說你滿意嗎?”

  “——別跟我扯蛋。”嚴峫一揮手:“胡偉勝那孫子要有錢還能跑去搞‘零售’?能讓江隊你在強姦未遂的案卷上簽字,姓胡的背後肯定還有一張更大的利益網!”

  江停悠然道:“那麼,你猜結出那張網的蜘蛛,會不會就是我?”

  嚴峫一時沒答上話。

  江停說:“看,我說被賄賂了你不信,說我是幕後主使你又不信。其實你心裏怎麼想的,真相就是怎麼回事,要相信自己。”

  江停似乎天生懶得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任何情況下他都是那副完全放鬆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姿態,行雲流水間就把嚴峫的針鋒全數退了回去。

  嚴峫盯著他,發現對方真的是無懈可擊。他突然想起了去KTV複勘現場,半路遇到江停目睹車禍,呆愣在十字路口中央的那天——現在想起,只有在那一刻江停是有破綻的,是可以趁虛而入的。

  “……”嚴峫手指輕輕磕著杯沿,不知道在琢磨什麼,未幾突然開口道:“恭州禁毒行動失敗,官方說是因為你指揮失誤而造成的,內網上也確認你已經死了。現在你還活著,說難聽點就是個預備在逃犯,要不要告發你就是我一念之間的事。現在你跟我這麼不配合,不怕我一怒之下,乾脆通知恭州把你抓起來?”

  他吊兒郎當的語氣彷彿是在開玩笑,細聽末尾幾個字又帶著冰冷的兇狠。但江停彷彿沒聽出來似的,從從容容回答:“如果我被抓起來的話,很快就會死。”

  “哦?”

  “如果我死了,五零二案很快就會像當年一樣,變成偷盜勒索或販賣假藥。而你也絕無翻案的機會,因為胡偉勝這次不會再有平平安安坐上三年牢的好運,上庭前他就會死在看守所裏。”

  嚴峫問:“你威脅我?”

  江停卻反問:“你剝過洋蔥麼?”

  兩人對視片刻,嚴峫雙手抱臂,向後靠在椅背上,傲慢道:“沒有,我是男的,不進廚房。”

  江停一哂:“洋蔥令人酸楚流淚,但只有一層層剝下去才能到芯。與其就所謂的真相來逼問我,倒不如先解決眼下的案子再說吧。”

  嚴峫面沉如水,目光微微閃動。

  窗外天色漸晚,華燈初上,從十八樓陽臺俯而眺望,遠處高架橋上長龍般的車燈彙聚成洪流,轟然湧向這座巨大都市的四面八方。

  而在芸芸眾生頭頂,城市夜空中的霓虹彩光反射在千家萬戶的玻璃上,再穿過昏暗的客廳,勾勒出嚴峫英俊剛硬的側臉。

  安靜的空間中只聽見呼吸起伏,嚴峫終於慢慢地道:“今天追殺你的是什麼人,你心裏有數嗎?”

  江停說:“想殺我的人很多,但會派出這種不入流殺手的,我也想不到是誰。”

  “那開SUV半途弄死殺手的那個人呢?”

  江停沉默良久,才道:“不好說。”

  哢擦一聲嚴峫擰亮了燈,暖黃色柔光均勻地灑滿了巨大的空間。江停抱臂靠在寬大的黑色真皮沙發上,反襯得異常修長清瘦,臉、脖頸和露出來的雙手,都涼得令人心頭發冷。

  “那如你所說,在破案之前,就委屈江隊你這身嬌肉貴的陪在下天天三班倒了。”嚴峫指了指客臥方向,微笑道:“楊媚那KTV人多眼雜,環境不好,不適合養病。咱們下半夜指不定要回局裏加班,就不折騰了,將就著在我這睡一宿吧。”

  嚴峫家客臥帶獨立衛浴,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新房從來沒住過人的味兒,枕頭被褥和洗漱用品倒是一應俱全。床頭對面還懸掛著一整面電視牆,但江停沒有看電視的心情,跟著嚴峫東奔西跑折騰了一整天,草草洗漱過就直接躺下了。

  嚴峫坐在隔壁主臥床邊,開著落地窗,點了根煙。

  江停的話裏,刨除避重就輕的部分,還是透露出了不少資訊的——至少胡偉勝背後的利益網跟制毒相關,以及他自己在這個漩渦裏的驚險程度,應該不是撒謊。

  但其他欲語還休的暗示呢,又有幾分真,幾分假?

  他對江停的懷疑毫無遮掩,江停對他的防備卻更深切和隱蔽,倒像是曾經身陷囹圄的人,即便逃出來了,但還是草木皆兵似的。

  隔壁傳來流水嘩嘩而止的聲音,緊接著哢擦一響,那是客臥的浴室門打開了。安靜到極致的夜裏任何動靜都格外明顯,嚴峫甚至能想像出江停光腳踩在地毯上,關了燈,悉悉索索上床躺下的畫面。

  嚴峫摁熄煙頭,刷了個牙,想睡一時又睡不著,腦子裏轉悠著各種雜七雜八的念頭。翻了幾個身之後,他乾脆起身去客廳拿了那本被江停放在茶几上的《紅書》,擰亮了床頭燈,心想等看完以後自己也好去江停面前裝個逼。

  三分鐘後,書翻開倒扣在身側,市局刑偵副隊長已經睡得人事不省了。

  手機鈴聲猝然響起,彷彿閃著兩萬伏白光的高壓電線從天而降,把嚴峫一鞭子抽得驚跳起來,手忙腳亂接起電話:“喂,喂,喂?”

  “幹啥呢老嚴?”那頭傳來秦川調侃的聲音:“太陽都曬屁股了,你還在哪個美女床上顛鸞倒鳳?”

  嚴峫揉著眼睛一看鬧鐘,清晨五點五十,頓時沒好氣地沖出來一句:“這你都知道,小澤瑪利亞跟波多野結衣剛咣咣咣敲我家門呢。”

  “喲,兩位老師為交流東亞傳統文化辛苦了,你沒給好好招待招待?”

  嚴峫低頭看了一眼,“你不打這倒楣電話,現在就已經招待上了!”

  秦川大笑,說:“行!等結案後兄弟賠你個活的波多野結衣,說到做到。現在趕緊擼完一發來隊裏,昨晚法醫跟痕檢連夜加班,終於找到了突破性線索,苟利正累癱在會議室裏哼哼呢。”

  嚴峫疑道:“……什麼線索?”

  咣當一聲客臥門被推開了,嚴峫大步流星而入,啪地打開了燈:“快醒醒,市局剛來電話——”

  就在這瞬間,原本還在熟睡狀態的江停驟然驚起,跟破門而入的嚴峫來了個眼對眼。

  “……你怎麼了?”嚴峫微愣,“病了?臉色那麼難看?”

  燈光下,江停合衣裹著毛毯,臉色比枕頭還雪白,烏黑的鬢髮中滲著冷汗,一雙眼珠就像被水浸透了似的閃著光,嘴唇微微地張開喘息著。

  “……”

  兩人對視少頃,江停終於沙啞地呼了口氣,勉強放鬆下來:“……嚴隊,你不怕萬一把我這個病人嚇得過去了,這房子就變成凶宅了?”

  他的狀態很不對勁,就像在掩飾某種夢魘或條件反射。但嚴峫沒識破這種刻意,不知怎麼眼前的場景讓他感覺有點不自在,趕緊別開目光咳了一聲:“別廢話了,你是小姑娘嗎?晚上睡覺還穿著衣服,怕我闖進來非禮你怎麼著。”

  江停的目光從嚴峫臉上慢慢下移,停在某個部位,冷冷道:“你也差不多了。”

  嚴峫一低頭,手忙腳亂捂上:“你說你這人,整天往哪看呢?”

  江停不理睬他。

  “快點起來別磨蹭了,市局剛打電話,高速公路上那死鬼的DNA跟一名外號範四的前科人員對上了,基本確定是個收錢賣命的職業殺手,同時從他身上發現了一條重大線索。”

  江停連眼皮都沒抬:“哦?”

  “藥、物、殘、留。”嚴峫一字一頓道,“他的褲子口袋裏有半顆被碾碎的藥片,化學成分與被害人馮宇光體內的完全一致,都是一種建寧市從未見過的新型毒品。”

  半小時後,市局刑偵支隊,江停戴著防霾口罩,跟在嚴峫身後進了空無一人的電梯。

  叮一聲電梯門緩緩上行,江停低頭避開監控鏡頭,低聲道:“你為什麼非要我整天跟著?”

  嚴峫扭頭沖他一笑,眼神滿是做作的柔情:“保護你啊。”

  “……”

  清晨五點到七點間可能是整個辦公樓人最少的時候,搏命熬通宵的同事都吃早餐去了,上早班的人則還沒來。從電梯出來一路上都沒碰見什麼人,嚴峫要去會議室找他苟,對江停的安全早有準備——讓他在副支隊長辦公室裏面的套間等著。

  “我先把門帶上了,你能出去上個廁所啥的,外面的人進不來。記住別亂跑,待會我帶著最新的案件情況下來找你。”

  江停懶懶地倚在沙發上,精神不足,神情委頓。

  嚴峫剛要關門,突然又探進頭:“萬一被撞見認出來了,就說你是我提來問話的目擊者,叫他們來找我,明白了嗎?”

  江停抬手揮了揮,那是個掌心向內,手背向外的姿勢。

  嚴峫突然想起五年前慶功宴上,自己被他用一模一樣的手勢打發過。然而現在時移世易,境遇調轉,重溫這一細節不由給人一絲微妙的心理刺激,嚴峫嘴角不受控制地翹了翹。

  但他什麼也沒說,帶著這古怪的笑容,堪稱彬彬有禮地欠了欠身,把門帶上了。

  •

  “范四,原名范正元,建甯南程建新村人,曾因為敲詐勒索入獄,釋放後無業,以幫人看地下賭場為生。此人曾經進過幾次戒毒所,坐牢的時候大概強制戒掉了毒癮,但從血檢的情況來看,出獄後是鐵定複吸了。”

  秦川在大螢幕上一幀一幀地翻圖,又示意眾人看各自面前的案情材料:“法醫在進行屍檢時,發現死者褲子口袋裏有被碾成粉末的紅色膠囊,基本可以確定,與被害人馮宇光吞食的毒品成分相同。”

  大清早的會議室裏就開始煙霧繚繞了,魏副局長揉了揉因為睡眠不足而通紅的老眼,疲憊道:“所以現在有哪些推論?”

  秦川看了看嚴峫,嚴峫正夾著根中華煙,聚精會神看屍檢報告,完全沒有要開口的意思。

  “目前我們主要的推論是,”秦川推了推金邊眼鏡,慢條斯理道:“範四本身吸毒,很有可能以販養吸,並掌握一些新型毒品的關鍵來源管道。兇手在五零二案發後,知道這種新型毒品已經進入了警方的視線,所以利用范四的信任,以接應他逃跑為名,將他殺死滅口。”

  秦川頓了頓說:“按照這個推論來看,我們現在的偵查重點應該放在範四購毒的上下線,以及深度挖掘他和胡偉勝之間的關係上。”

  魏副局思索半晌,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話鋒一轉:

  “嚴峫,你覺得呢?”

  嚴峫在眾人炯炯的注視中捏了會兒下巴,突然道:“……範四抽的是硬毒,‘三號’跟‘四號’是吧。”

  所有人目光轉向角落,正撐著頭打呼嚕的苟利一下就驚醒了:“哎,哎,什麼什麼?是是是,戒毒中心記錄和屍檢結果基本匹配,二乙醯嗎啡,鼻腔吸食加靜脈注射,妥妥的。”

  嚴峫說:“那就不對了。”

  魏副局眉頭一擰,“哪里不對?”

  嚴峫合上屍檢報告,向後靠坐在椅背上:“一個靜脈注射海洛因的重症癮君子,回去抽苯丙胺合成物的可能性不大,就像吃慣了滿漢全席的不會再回去吃糠咽菜一樣,跟人的正常行為習慣相悖。”

  他烏黑筆直的眉梢抬了起來,環視著會議室裏的同事們:“那麼死者褲袋裏的毒品殘留,既沒包裝又沒封口,這麼一小片藥劑,真是死者自己放進去的麼?”

  •

  空蕩蕩的副支隊長辦公室裏,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牆上掛鐘的時針已轉了近三圈。

  沙發上,來自胃部的隱隱抽痛讓江停睜開了眼睛。

  從門外隱約傳來的動靜看市局員警們已經陸續來上班了,但嚴峫還沒有絲毫回來的跡象,也不知道為什麼一個案情通報會開了這麼久——在江停看來,這種簡單清晰的案情連開會都不必要。

  江停不舒服地按住胃部,一邊用力揉按一邊起身,誰料還沒站直,只覺眼前發黑、天旋地轉,緊接著就被突如其來的低血糖生生按得半跪在地,半晌才從眩暈中勉強回過神來。

  “……”江停無聲地罵了句。

  他扶著沙發站起來,在辦公室隨便翻了翻。奈何嚴峫是個沒有囤糧意識的人,桌面除了檔和雜物之外堪稱貧瘠,唯一能稱之為食物的只有半包不知道回潮了多久的餅乾。

  江停捏出半塊牙痕清晰的蘇打餅,眼底終於流露出一絲不加掩飾的厭棄。

  咚咚咚——

  “報……報告嚴隊,”一道女聲怯生生地喊,“技術隊有消息了,嚴隊,嚴……哎呀!”

  江停已經聽出了這姑娘是誰,上前一把打開門。

  “——噫!”

  不出所料敲門的是昨天那個膽兒比兔還小的實習女警,乍看到陌生男子打開門,條件反射一下捂住嘴,緊接著就把江停認了出來。

  “……”小姑娘原本就圓瞪的雙眼睜得更大了,眼珠子簡直要飛出來:“您您您您您,嚴嚴嚴嚴隊他……”

  清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皺巴巴的過夜沒換的衣服。

  如果思想能具現化的話,昨天填滿了她腦海的不可描述之畫面此刻已經演變成一整部動作小電影了。

  江停眯起眼睛,居高臨下看了她片刻,問:“你叫什麼?”

  “韓韓韓……韓小梅!”

  “韓小梅。”江停從錢包中抽出一張五十塊,放在她手心裏,動作柔和又不容置疑:“兩個包子一杯豆漿,買好了送上來。”

  “……”韓小梅傻怔幾秒,眼見江停要關門了,才突然反應過來:“哎等等,那嚴隊——”

  江停淡然道:“是嚴隊讓你去買的。”

  “……哦!”韓小梅差點咬著舌頭,同手同腳地轉身走了。

第15章

  技偵主任黃興人到中年,頭頂鋥亮,步伐匆匆的同時還半側著身體,說話跟打機關槍似的往外蹦:“昨晚資料恢復到十一點,今早四點就來上班了,趕緊弄完晚上我好去開我家那小子的家長會……嗨!他爹我次次被班主任當孫子訓,這次再考倒數明兒你們就見不到我了,拼著性命不要,老子抽死他!”

  嚴峫安慰他:“沒事,這不以後還能當員警呢嗎?”

  黃興一愣,目光落在嚴峫身上,下意識道:“那可不行!”

  嚴峫:“……”

  “剛說到哪了?”黃興若無其事地咳了聲:“哦,對,恢復資料。”

  嚴峫:“………………”

  “被害人馮宇光的相冊、通訊錄、最近聯繫人,包括微信帳號資料都恢復了,只有微信聊天記錄暫時找不回來。喏,通話記錄在這兒,被害人生前最後接的一個電話是非實名註冊手機卡,無法三角定位,也確定不了機主。”

  嚴峫指著名單第二行:“這個呢?”

  這是個打出電話,時間離最後那個神秘的接入電話只差三分鐘,通話時長四十八秒。

  四十八秒,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如果是約定見面地點的話未免太囉嗦,聊點其他的話,時間又不夠。

  “這個啊,”黃興說,“機主叫丁當,馮宇光實習那家公司帶教主任的女兒,二十一歲的藝校學生。被害人跟她最近一個月來通話特別頻繁,說實話,我估計這倆孩子是近水樓臺先得月,談戀愛了。”

  嚴峫微微一笑。

  黃興疑道:“你笑啥?”

  “我笑你猜錯了,被害人跟這姑娘不可能是戀愛關係。”嚴峫把裝著手機的證物袋一晃:“賭不賭?”

  “……”黃興謹慎道:“我勸你先看看通話記錄再說。”

  “不用看,我知道。”

  “你憑什麼知道?”

  嚴峫笑而不答:“賭不賭?”

  黃興不幹了,說:“你這不是抬杠嗎?”

  “什麼抬杠,我這是基於事實之上的合理揣測。你對案情不完全瞭解……”

  一道身影匆匆忙忙沖上樓,差點當頭撞在嚴峫身上:“——哎喲!”

  嚴峫眼明手快,關鍵時刻閃身躲過了潑面而來的白色不明液體,也拯救了自己去年雙十一淘寶來的二百塊錢一打的黑T恤,斥道:“幹什麼呢,慌慌張張的!”

  韓小梅一手豆漿一手包子,彷彿受了驚的小鹿:“啊,嚴隊!你你你我我我……”

  黃興不忍目睹地扶住了額頭。

  “你是來上班的,還是來野餐的?!”嚴峫簡直出離的憤怒了,“老高呢,高盼青?讓你帶這丫頭,你讓她大上午的跑去吃包子?把外勤組老高給我拎過來!”

  “不是高哥,不是!”韓小梅慌忙攔住他:“是嚴隊您的朋友,剛才我去您辦公室,他說您讓我去去去買點吃的——”

  嚴峫:“……”

  嚴峫臉色風雲變幻,彷彿一座即將爆發的活火山,突然生生屈服在了名為“江停”的大自然的神鬼之力下。

  “朋友?”黃興奇道。

  “……哦,我叫來的現場目擊證人,一忙起來就把他給忘了。”

  嚴峫從委委屈屈的韓小梅手裏一把奪過包子豆漿,想了想,又給塞了回去,把證物袋裏的被害人手機丟給黃興,說:“調出被害人抵達建甯後聯繫最頻繁的人,包括這個叫丁當的,挨個叫來問話,回頭讓老高整理個筆錄給我。”然後他再次一把奪過包子豆漿,上下打量韓小梅一眼,怒斥:“——警服怎麼穿的?把襯衣塞進褲子裏別好!”

  韓小梅:“………………”

  嚴峫拎著包子,揚長而去。

  “別跟這二傻計較。”黃興拍拍快哭出來的韓小梅,向嚴峫離去的方向努了努嘴:“——三十多歲男人還找不到老婆,怎麼會沒原因呢。”

  •

  嚴峫坐在辦公桌沿上,把熱氣騰騰的塑膠袋往江停面前一晃,在對方抬手來拿的瞬間又縮了回去,“啪!”一聲把案情分析報告摔上桌面,說:“喏,先幹活。”

  江停的手停在半空,隨即從從容容地收了回去:“不看。”

  嚴峫說:“你現在呢,身家性命都在我手上,我勸你還是老實聽話……”

  江停一抬頭,臉色白得冰雪似的:“不看。”

  嚴峫被他黑黢黢的眼珠和全無血色的臉驚呆了,足愣了好一會,連忙親手把吸管插進豆漿杯,把包子皮底下那層紙撕了,雙手奉到他面前。

  江停無聲地盯了他幾秒,終於緩緩探身,就著他的手喝了口豆漿,寬恕似的把早點接了過去。

  嚴峫自知理虧:“你說你這低血糖就早說嘛,來的路上你也不叫我停下買點吃的,這能怪誰?哦,我這兒還有半包餅乾,你看,誰也沒故意餓著你是不是……”

  “範正元吸毒?”

  江停一邊咬著包子一邊翻案情分析,在屍檢結果那幾頁停下了。

  “鼻吸加靜脈注射,老油條了。怎麼?”

  江停指著分析報告上的一行說明:“那你們怎麼會認為他褲袋裏那片苯丙胺化合物是給自己吃的?”

  他的問題跟剛才案情分析會上嚴峫提出的一模一樣。

  嚴峫饒有興味道:“為什麼不是他自己吃?”

  “靜脈注射一般都是用白粉狀的四號二乙醯嗎啡,對神經遊走細胞釋放多巴胺的刺激是非常驚人的,只要注射過一段時間,大腦內多巴胺受體的數量會急速減少;所以為了達到已有的刺激水準,所有重度癮君子都會不停加大注射量。而馮宇光體內的苯丙胺合成物,屬於勾引新手入門的羽量級別,對範正元的神經刺激微乎其微,他自己服用的可能性不大吧。”

  嚴峫上下打量江停,目光微微閃動,然後有點古怪地笑了一下:“你怎麼知道,或許他就是看這種藥片方便,便宜,當零嘴吃的呢。”

  “不可能。”江停一邊翻報告一邊漫不經心道,“四號二乙醯嗎啡賣得貴是糊弄外行人,實際市場貨裏不知道摻雜了多少葡萄糖和滑石粉,價格不見得比苯丙胺合成物高。況且嗎啡的勁沒過,混著其他的抽會讓人很不舒服,範正元沒必要那麼幹。”

  辦公室裏只聽見他翻看屍檢報告的動靜,沒有任何其他聲響。

  “……你對毒品生意倒挺瞭解的,”過了好一會,嚴峫突兀地道。

  這話明顯不對勁,江停終於感覺到什麼,眼皮一抬,正撞上了嚴峫銳利的目光。

  “——看什麼?”江停反問道,“我緝毒幹了十多年,為什麼不瞭解?”

  嚴峫剛要說什麼,突然手機響了。

  “喂老秦,嗯,行你說……對對,找到了?”

  不知道電話那頭秦川說了什麼,嚴峫從辦公桌上跳下來,快速抓起車鑰匙,拎起外套:“好,你們去搜姓範的家,另一個位址發給我,我這就親自過去。”

  江停慢條斯理吃他的包子,冷不防塑膠袋被嚴峫一奪:“甭吃了,趕緊跟我走,車上邊走邊吃去。”

  江停皺眉道:“你幹什麼?”

  “禁毒支隊摸出了範正元除了家之外的另一個窩藏據點,正準備安排線人帶我們過去。”嚴峫一看塑膠袋裏的包子,嫌棄地撇了撇嘴:“嘖,奶黃的。你這胃口還挺挑,能再嬌氣點不?”

  他拎著包子掉頭往外走,冷不防突然一頓,袖口被江停拉住了:“等等。”

  “怎麼著?”

  江停八風不動地坐在扶手椅裏,而嚴峫站著,只見他晃了晃手裏那本案情分析,說:“你們的偵查方向不對。”

  一切就像三個小時前會議室裏的爭論重演,只不過嚴峫角色調轉,而據理力爭的一方換成了江停。

  嚴峫心中暗笑,表面卻絲毫不顯,冷冷道:“怎麼不對了?”

  “刑偵支隊對範正元涉毒一事的懷疑,是基於他身上發現了毒品殘留,並涉嫌持槍搶劫的基礎上的。但你我卻知道,範正元本身跟持槍搶劫沒關係,他出現的唯一目的,是要我的命,只不過半途被人截胡了。”

  “所以呢?”嚴峫故意道。

  “殺死範正元的人能從他身上拿走什麼,也就能留下什麼。你怎麼知道他口袋裏的毒品殘留,不是兇手誘導警方偏移偵查重點的手段?”

  嚴峫抱臂而立,似乎思考了片刻,懶洋洋道:“不行,你的推測幾乎沒有事實依據,再說警方跑去調查範正元也沒問題啊,難道對兇手有什麼好處不成?”

  ——魏副局長的這個提問,正是嚴峫在案情分析會上爭論卡殼的關鍵,他想知道江停會怎麼回答。

  “有的,”江停說,“爭取時間。”

  嚴峫一愣。

  “我建議你派人跟進範正元那條線,同時加大力度,親自重審胡偉勝,重新勘察他的住處、銀行帳戶、郵件往來。”江停說:“兇手不惜在你這個副支隊長眼皮底下殺人滅口,說明對他來說,需要掩蓋的事態已經到了相當嚴重的程度。如果警方被他帶偏,偵查速度拖慢,那麼馮宇光的死很可能會演變成當年恭州案一樣不明不白的結局。”

  兩人對視片刻,嚴峫眯起了眼睛:“……當年你查案時,也出現了相似的情況?”

  江停卻在他審視的目光裏無動於衷,起身從嚴峫手裏拿過裝包子的塑膠袋,扔進了廢紙簍。

  “涼了,”他說。

  •

  建寧市老機械機廠一度是西南地區耀眼的明珠,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東郊建立起了龐大繁忙的工業區,轟轟烈烈的生產線,獨立的醫院、學校、郵局等基建設施。工人退休,子女頂班,國企管發糧票油票肉票,逢年過節還管發自行車票甚至冰箱票,鐵飯碗代代相傳,大半個建甯的姑娘都以嫁到東郊的工人家庭為榮。

  榮光直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期才漸漸衰落,直至九十年代掀起下崗潮,國營大廠從此落花流水,一瀉千里。

  昔日繁華的家屬區如今人去樓空,夕陽之下殘桓斷壁,到處寫著巨大的拆字。塑膠棚搭起來的小賣部上貼著花花綠綠褪了色的速食麵廣告,幾個髒兮兮的小孩蹲在水溝邊玩,不時發出方言口音濃重的尖叫聲。

  這種地方就算開法拉利都跟蹦蹦車似的,嚴峫終於放棄了,把手刹一拉火一熄,說:“不行,再開下去就是玩雜技了,麻煩江隊你受累走兩步吧。”

  工業區宿舍是老式筒子樓,如今不說十室九空,起碼也有個五六空了。儘管外面餘暉仍在,樓道裏卻黑乎乎的,稍微往裏走一點,經年累月的陰濕和黴氣就爭前恐後往人七竅裏鑽,江停冷不防打了個寒顫:“阿嚏!”

  嚴峫借著手機亮光在前面開路,說:“你這也太嬌弱了吧?”

  江停沒答話。

  嚴峫側身擠過樓道拐角處堆積如山的雜物,小心翼翼踩著難以下腳的臺階,終於爬上了最高層——六樓。面向天井的走道外懸掛著衣服被子,走道內側每一扇門都緊緊關著,往裏走第四扇,破舊的黃色木板門上貼著警方的封條。

  江停手臂抱在胸前,一寸寸打量周遭的環境,突然眼前只見嚴峫遞來一件軍綠色外套:“嗯哼。”

  “不用。”江停連伸手的意思都沒有:“蹭破了賠不起。”

  嚴峫只穿一件黑色短袖T恤,堅實的肩部肌肉特別明顯,不由分說把外套往他頭上一罩:“得了吧,萬一你著涼鬧出個什麼病來,回頭我豈不是……”

  江停終於說了實話:“你上次洗衣服是什麼時候?”

  嚴峫:“……”

  兩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後,嚴峫用鑰匙哢噠一聲開了鎖,冷冰冰道:“老實穿著,別那麼多廢話。”

  屋裏潮濕昏黑,開門便是一股難以形容的異味。嚴峫捂著鼻子去開燈,誰料電錶已經被掐了,無奈只能繼續用手機照明,只見滿地都是雜物和垃圾,被偵查人員徹底檢查過兩次,整個陋居堪稱慘不忍睹。

  江停小心跨進門,站在低矮的木板床邊,微微皺著眉觀察四周。

  “外勤組來搜過兩次,老高那手段,這屋裏的每一隻耗子都起名登記在冊了。”嚴峫不客氣地用手肘搗了他一下:“怎麼,江隊沒見識過低端人口居住環境?有什麼感想?”

  江停接過嚴峫的手機,半蹲在地上,沿床下、地縫和牆根一一照射過去,凝神沉思了半晌。

  嚴峫揶揄道:“問你話呢?”

  “沒有感想。”江停平淡道,“我這個低端人口也是這麼長大的。”

  嚴峫一怔。

  江停起身走到桌邊,只見幾個暖水瓶並排放著,雜物堆積在破舊到看不出顏色的塑膠盤上,吃剩的速食麵和“溜冰”用的壺就這麼挨著彼此,油湯上已經結了厚厚一層白黴。

  江停站在那裏,似乎遇到了什麼難解的問題,修長烏黑的眉頭擰著,從額頭到鼻樑、嘴唇、乃至脖頸的曲線,在光影中構成了一道優雅別致的輪廓。

  他突然拉開椅子坐了下去,嚴峫來不及阻止,只見他直直坐在那碗已經黴得發臭的速食麵前,彷彿伸手要去拿筷子似的。

  “喂,你……”

  江停一抬手,嚴峫的話音戛然而止。

  緊接著,江停抬起頭,若有所思地望向對面,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房間另一端殘破不全,被報紙勉強糊住的窗戶上。

  嚴峫不知道他在看什麼,只能眼錯不眨地盯著他。只見江停倏而起身走向窗戶,借著光亮仔細搜尋佈滿油污的窗臺和木棱,突然伸手用力去推已經變形了的木頭窗扇。

  嘭!

  窗子被推開了,晚風一拂而入,霎時將屋裏令人作嘔的異味沖散了不少。

  “——過來吧,”江停指著外窗臺,聲音波瀾不驚,說:“你們外勤組的活兒,也是夠糙的。”

第16章

  內外窗臺交界處,木框上積滿了不知道多少年煙薰火燎留下的油污,而在黑色的積垢上,殘留著幾條極不清晰的橫棱。

  ——鞋印。

  嚴峫向外探身,仔細觀察了很久,終於在筒子樓外部緊貼牆面的消防梯上發現了攀爬的痕跡。

  嚴峫示意江停稍等,隨即打了個電話:“喂老秦……”

  “你在哪?”電話那邊秦川顯然在開車,背景十分喧雜:“我們已經從範正元家搜查過一輪出來了,回局裏再跟你詳細彙報。另外那個窩藏據點是北區的怡紅大浴場,我聽線人說你怎麼沒去啊?”

  “我讓馬翔帶人過去了,怎麼?”

  “嗨,”秦川笑道:“那百八十個波多野結衣可是你自己不去看的,怪不了兄弟我了。”

  “就那種地方還能……”嚴峫眼角余光瞥見江停,突然覺得有了維護自己個人形象的必要,於是話鋒陡然一轉:“誰是波多野結衣,你這思想咋這麼齷齪呢?”

  秦川:“……???”

  “別廢話了,我在胡偉勝的租住房裏,這兒出了點新線索,你們離得近就順便過來一趟吧。”嚴峫趕在秦川回答之前搶先說:“沒什麼事就先掛了哈,趕緊來!拜拜!”

  江停把鞋印拍照留存好,一手扶著牆,就想往窗外的消防梯爬。然而他不甚利索的動作剛到一半就被嚴峫拽著肩膀拉下來了,斥道:“幹什麼呢,上後頭去。”

  嚴峫把江停推到自己身後,緊了緊手套,抓住窗框“哼”的一聲,乾淨俐落騰空而起,整個人鑽出了窗戶,全無防護地掛在了消防梯上,探頭往樓頂一看:“臥槽!”

  “有東西?”

  “這姓胡的是個人才啊,”嚴峫高聲道,三下五除二爬上樓頂天臺,伸手把江停拽了上來。

  頂樓天臺上隔熱用的毛氈已經爛得不成樣子了,垃圾、廢建材、破損的管道充斥了這片空間。天臺兩端的樓道鐵門斑駁生銹,早已被鎖了起來,而邊緣地帶用磚瓦和鐵皮搭建了三間違章建築,傳來發電機嗡嗡作響的動靜。

  “自建頂層小複式,創意相當不錯嘛,胡偉勝不去學泥水匠真是可惜了。”嚴峫走近草棚屋往裏看了看,問:“你是怎麼想到要推窗的?別跟我說直覺!”

  傍晚天颱風大,江停一手裹緊嚴峫的外套,一手捂著口鼻,悶聲道:“第六感。”

  “……”嚴峫問:“你是女人嗎?”

  江停回視他,毫無表示,白皙的上眼皮被凍得微微發紅。

  嚴峫瞥了他好幾眼,“得了警花,站外面吧,我進去看看。”

  一排三間小屋,嚴峫進了最左側那間,三合板做的門伸手一推就開了。屋裏蓬一下炸出的灰塵把嚴峫嗆得咳了好幾聲,待灰塵散得差不多了,他才借著手機照明彎腰鑽進去,只見滿滿當當的雜物堆滿了這座四五個平方米的空間,連轉個身的地方都沒有。

  長滿了蜘蛛網的櫃子上堆著各種塑膠製品和破銅爛鐵,都是些平常難見的器具,有的裹著塑膠布,有的蓋著泛黃的白布。

  嚴峫看著那堆器材的形狀,心裏就有底了,草草拍了幾十張照片,然後也不嫌髒,頂著灰塵把布一掀。

  滴瓶、反應罐、加熱器、脫水機……

  嚴峫退了半步。

  ——在這林林總總的蜘蛛網間,竟然藏著一批制毒工具!

  “……嚴隊。”

  屋外暮色四合,夜風呼嘯。江停的視線逡巡整座天臺,落在了不遠處正發出發電機聲響的鐵皮屋上,略微遲疑了一下,重複道:“嚴隊?”

  屋裏悉悉索索的,不知道嚴峫在幹什麼。

  江停眯起眼睛,思忖半晌,終於舉步走了過去。

  鐵皮屋的視窗就是用塑膠布糊住的,鐵鎖虛掛著,只要輕輕拉開門閂就能進去。這間屋子跟另外兩間不同,陰暗狹窄的陋室相對比較空,發電機堆在牆角,幾種不同顏色的電線通向鐵屋另一端半人高的毛氈布。

  江停手在毛氈上壓了壓,確定底下應該是個長方體的電器,便用力把厚重的毛氈掀了起來。

  隨著這個動作,一股乾燥的黴灰騰空而起,江停別過臉去咳了幾聲才止住,毛氈下不出他意料,是一座小小的單開門冰箱。

  不知為何江停手指有一點不穩,他打開冰箱門,冷藏室內赫然放著一堆瓶瓶罐罐。

  透明的燒杯和不透光的褐色藥瓶混亂雜放在一起,大部分已經空了,玻璃器皿底部還殘存著不同顏色的痕跡。僅有幾隻玻璃瓶內還有溶液存在,因為沒密封好,發出化學物質刺鼻的氣味。

  而冰箱門內側的凹槽裏,鼓鼓囊囊塞著一包東西,被層層疊疊的報紙包得嚴嚴實實。

  江停的心臟狂跳起來,臉色也微微變了,輕輕將報紙撥開。

  裏面是一小袋密封住的淡藍色粉末。

  江停單膝半跪在地,瞳孔急速擴大又縮緊,伸手將那只半個巴掌大的密封袋提了起來,只見右下角貼著一張泛黃的標籤,用鋼筆寫著幾個字——“C組九箱7704”,墨水已經開始褪色了。

  江停直直盯著那標籤,冷藏室的幽幽寒意籠罩了這方寸之地,昏暗中他臉色一片冰白。

  粉末的存在不出他意料之外,但這行字是為什麼?

  這一行鋼筆字,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裏?!

  電光石火間某個片段從記憶深處浮了起來,那是更空曠、更黑暗的工廠倉庫,無數包相同的粉末堆在一起,就像地獄深處徘徊遊蕩的幽藍冤魂。它們被鏟車裝箱、密封,一箱箱搬上貨車,遠處黑夜中暴雨傾盆,路燈搖曳著鬼火般的綠影。

  “六個億,”有人在他身後含著笑說,溫柔彷彿惡魔的昵語:

  “你看,塵世的快樂就是如此值錢。”

  有好幾秒間江停的呼吸幾乎停止了,隨即他閉上眼睛,深深呼了口氣,複又睜開。這個動作讓他將所有驚疑強行壓成平面,凍結在了名為冷靜的厚厚的堅冰之下;然後他將報紙揉成一團扔回冷藏室,起身關了冰箱門,重新蓋上毛氈,將那一小包粉末塞進了褲袋。

  就在那瞬間,他的手腕被人抓住了。

  嚴峫的聲音在身後冷冷道:“拿出來。”

  江停身體微僵,手在褲袋裏沒有放鬆,徐徐轉過了身:“嚴隊長……”

  “拿出來。”嚴峫眼珠黑沉沉的,說:“別逼我動手。”

  短短幾秒卻漫長得彷彿一場交鋒,未幾,江停繃緊的小臂肌肉終於放鬆,被嚴峫拽出口袋,拿走了他掌心裏那袋毒品。

  “為什麼?”

  江停下頷略微抬起,並不回答。

  嚴峫摸出手機,當著他的面按下1、1、0三個數字,拇指移到了撥出鍵上方。他逆著門外最後一點天光,看不清臉上什麼表情,但聲音彷彿凍結了似的:“最後一遍,江停。如果你還是沒有答案的話,今晚我就送你上路去恭州。”

  “……”良久沉默後,江停開口說:“沒有為什麼,或許因為我吸毒呢?”

  凝固般的靜寂之後,突然江停整個人往前一撲,是被嚴峫拽住領口硬生生提了起來,緊接著就強行往屋外拖。

  這種拎雞崽似的手法讓人無法呼吸,甚至發不出聲音,掙扎中江停不知道撞翻了多少東西,然後踢到了門框,小塊水泥和沙土一股腦傾瀉下來。他反抓住嚴峫的手想用力掰開,但卻無法撼動鋼鐵般的鉗制,直到出了門,才被猛地往前一推,踉蹌數步險些摔倒。

  “咳咳!……”

  江停捂著喉嚨幾乎喘不上氣,眼前一陣陣發花,半晌才直起身,嘶啞道:“你……”

  嚴峫一把抓住他下頷,英俊的臉上滿面怒容,剛要說什麼,突然抬頭臉色微變:“小心!”

  江停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嚴峫一把推去身後,混亂中他感到勁風貼著自己耳廓削了過去,猛一回頭,只見天臺不知什麼時候竟然上來了其他人!

  變故來得太快了,夜幕初降時可視條件又非常差,根本看不清來人長什麼樣,只見雪亮的刀光一閃即逝。這時嚴峫的反應堪稱神速,抬手就準確架住了來人的胳膊,緊接著一肘狠狠搗向對方肩窩!

  嘭——

  偷襲者硬生生挨了這一肘,手中匕首應聲而落。誰料他連哼都沒哼,刀尖落地前抬腳踢中匕首,反手抓住刀柄橫揮——千鈞一髮之際嚴峫身體後仰,刀鋒緊貼著鼻樑一揮而過!

  那瞬間嚴峫意識到對方是極其專業的,頭也不回向江停吼道:“——快走!”

  江停腳步一頓。

  對方抄住嚴峫飛踹過來的腿,刀尖剁向膝蓋,被嚴峫騰空當胸一腳踹得後退。但他身體素質非常強悍,僅僅兩步就穩住了身形,閃電般俯身避過回擊,地上抓了把砂石揚手一灑——

  嚴峫條件反射去擋,但塵土迷進眼睛,霎時就來不及了。

  和劇痛同時到來的是大腿一涼又一熱,他知道那是自己被刀尖刺中了。但人精神高度緊張時是感覺不到疼痛的,嚴峫這人又非常彪,完全沒去想大動脈失血的危險,就勢抬腳狠狠踹掉了對方的匕首,咣當!

  匕首打著旋撞上天臺欄杆,摔下了樓。

  來人因為持刀的手腕被踢中而悶哼了聲,但尾音冰冷上揚,但與其說是因為疼痛所致,倒不如說是嘲弄。

  ——就那一聲讓嚴峫聽出了年紀,應該是個年輕男子。

  對方是什麼身份?

  伏擊刑警的目的是什麼?

  塵土讓嚴峫什麼都看不清楚,轉瞬間他被來人抓住手臂,扭身就是一個漂亮的過肩摔。這人絕對是格鬥高手,嚴峫近一米九的身高難為他竟然呼出了個空心正圓,然而在落地的刹那間,嚴峫多少年來的搏擊意識讓他憑感覺勾住了對方的後脖子,轟!兩聲巨響,兩人同時被摜倒在了地上!

  幾乎立刻兩人就扭打在了一處,嚴峫根本看不見任何東西,硬挺著被揍了好幾拳,倏而感覺對方疾速在自己身上各個口袋裏搜了一遍,隨即從後褲袋裏摸出了什麼東西。

  ——那袋毒品!

  來人低笑一聲,掐著嚴峫的脖子把他拎起來,重重抵上了天臺欄杆。八十多公斤的體重加衝力,頓時讓欄杆發出了岌岌可危的銳響!

  專業殺手把人喉骨捏斷的掌力真不是開玩笑的,換作其他員警此刻已經光榮殉職了。嚴峫雙手抓住對方掐著自己咽喉的手,咬牙強忍著眼部的劇痛:“你……就是……殺範正元的……”

  阿傑也沒想到自己竟然被認出來了,“噢?”了一聲說:“我也沒想到你們員警來得倒快,你本來不用死的。”

  嚴峫手臂青筋暴起:“我看要死的人……他媽的是你!”

  所有動作都在眨眼間發生,嚴峫腳下驟然發力,狠掃對方踝骨,登時打破了勢均力敵的對峙。阿傑踉蹌著險些摔倒,但仗著嚴峫看不見,閃身避開了追擊,一個鯉魚打挺起身抓住嚴峫肩膀。

  “……”阿傑低聲罵了句,以肩膀抵著嚴峫,發狠一下把他整個人拋上了欄杆!

  咯吱——

  金屬變形發生的瞬間,嚴峫本來已經扭住了對手肩頸,只要發力就能一個背後摔,把這個職業殺手淩空摔下樓。但就在這千分之一秒都不到的時間裏,早已被多年風吹雨打鏽死了的鐵欄杆竟然不堪兩人體重,整排向天臺外傾斜了下去!

  說時遲那時快,嚴峫與阿傑兩人同時腳下一滑。

  江停失聲道:“嚴……”

  但他還沒邁出一步,冰涼堅硬的槍口就無聲無息頂上了他後腦。

  有個熟悉的聲音帶著笑意,在他耳邊輕聲說:“別動。”

第17章

  “——別動。”

  就像故事中的芝麻開門,咒語落地瞬間,江停所有動作就頓住了。

  甚至他的思維都像被凍住一般,出現了刹那間短暫的空白。

  ——緊接著,欄杆整排向外翻倒,嚴峫摔下了六樓!

  “……!”

  所有事情都在同一秒內發生,阿傑在失去重心的同時一把抓住欄杆頂端,打了個滑,發力爬了上來;而嚴峫根本看不清發生了什麼,整個人就滑了出去。

  都說人死前潛意識會走馬觀花般重複這輩子所有重要的場景,但那一刻其實嚴峫大腦放空,什麼都沒有,也什麼都來不及想。

  出於本能,在失重時他雙手拼命亂抓,右手指尖按住了天臺水泥地面的邊緣,但根本撐不住整個身體的重量;這一抓只稍微讓墜勢打了個頓,就那稍縱即逝的時間裏,他右手抓住正在傾斜的欄杆,鏗鏘!

  六樓天臺,離地近二十米。

  空心鐵杆撞在水泥地上,彎成一個危險的弧度,把單手懸掛的嚴峫吊在了半空中。

  嚴峫的叫聲硬生生卡在了喉嚨裏,全身上下毛孔全部張開,冷汗唰地就湧了出來——這一刻他終於知道冷汗並不只是個形容詞了。

  “我艸……”

  瀕死還生的所有感情都凝聚成了這短短兩個字,嚴峫另一隻手也摸索著抓住鐵杆,正想引體向上往天臺爬,突然十指碾壓般劇痛,差點讓他鬆手掉下去——

  有人在往死裏踩他!

  那個職業殺手!

  “幾年不見,最近好嗎?”

  江停僵立在原地,槍口從他後腦漸漸移到耳後,沿著耳廓劃了個半圓,從下頷骨順著臉頰,就像情人的手指描繪肌膚般,頂上了太陽穴。

  那聲音靠近了,在耳邊悄聲道:“怕不怕死?”

  江停的鬢髮一絲絲浸透,汗順著臉頰彙聚到下巴頦。

  而那惡魔般的蠱惑還在繼續,問:“怕不怕那個員警摔死?”

  不遠處天臺邊緣,阿傑鞋底狠狠踩踏嚴峫的手指,然後走開幾步找了片刻,彎腰撿起一塊鋒利的石頭。

  “他本來不用死的。如果不是你,故事從很多年前就會換一場開局……”

  江停往前一動,但只聽槍口哢噠一聲,子彈推上了膛!

  “我說了不准動,”那聲音的主人戲謔道。

  ——就在這個時候,夜幕遠方送來模糊的警笛聲,在風中逐漸清晰,增援到了!

  “……那你開槍啊,”江停冷冷道,胸腔不斷起伏,呼出灼熱血腥的氣體。他一寸寸抬起手指抓住了槍口,一字一頓道:“開槍,別慫。”

  緊接著他把槍口狠狠推開,沖了出去!

  槍聲也許響了,也許沒響,但在混亂的須臾間沒人注意到。阿傑舉起石塊向嚴峫血肉模糊的手指狠狠砸下去,下一刻,身後風聲來到,他整個人被江停縱身撲了出去!

  以專業殺手的正常水準而言,他應該根本不會被後面的人沾上身。但阿傑沒想到江停會撲過來,一時之間措手不及,兩人翻滾著撞上了幾步以外的樓道門,生銹的鎖根本擋不住那麼大沖勢,咣當一聲鐵門被彈開了,江停按著阿傑徑直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嚴峫從懸空的六樓外咬牙爬回天台,一邊瘋了般拼命揉眼,一邊踉蹌起身往前追,剛邁出兩步就只聽——砰!

  子彈濺起一溜碎石,緊貼著他腳邊打進了地面!

  嚴峫回過頭,夜幕中,一道身影站在數米以外,手裏赫然舉著槍。

  槍口正準確地對著他。

  “……!”翻滾間隙中阿傑罵了句什麼,但完全聽不清。他就像個沙袋般被拖著滾下樓道,倉惶中只來得及伸手抵住江停後腦,轟!一聲巨響,在拐角處重重撞上了水泥牆。

  水泥碎塊瓢潑而下,撒得一身一地都是。

  警笛越來越響,人耳可辨地正急速靠近。然而江停什麼都聽不見了,他耳朵彷彿被深水蒙住,左手肘以一個不正常的角度傾斜著,喉嚨裏一下嗆出了幾口血沫。

  恍惚間地面在震動,那是有人正疾步靠近。

  ——是誰?

  江停想看清楚,他竭力睜開眼睛,但昏暗的樓道裏所有景物都在視線中劇烈搖晃。他發著抖大口喘息,意識越來越模糊,就像無形的巨手裹挾靈魂墮入深淵。

  他的手緩緩低垂,最終在看清來人之前,墜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

  仲夏傍晚,蒼穹如燒。

  小男孩穿過金黃曠野,餘暉塗抹在劇院高大的桃木門上。華麗吊燈晦暗,大紅帷幔半垂,空蕩蕩的座位層疊延伸向視線盡頭;他小心裹緊破舊的外套,蹲在二樓包廂欄杆後,透過縫隙望向舞臺。

  帷幕後勾勒出提琴手筆直的側影,那是個與小偷窺者同樣年紀的男孩。

  I’ve seen the world, done it well

  Had my cake now

  Diamonds, brilliant

  And Bel Air now

  ……

  提琴手的燕尾服和牛皮鞋在燈影下熠熠生光,倏然他抬頭望向二樓,準確對上他的小偷窺者,隨即展顏露出了一個微笑。

  旋律在劇院上空盤旋繚繞,向遠方歲月迤邐而去。

  小男孩穿過金黃曠野,麥穗如摩西之杖分開的大海向後兩側傾倒。風呼呼刮過耳畔,長庚星閃現出明亮的光暈;他那同齡的夥伴站在山崖盡頭,迎風伸出右臂,抱住他奔來的身軀,在烏黑發頂印下親吻。

  夕陽從他們一觸即分的身影中間投下餘暉,將層疊山巒融成金水。

  Hot summer nights, mid July

  When you and I were forever wild

  The crazy days, city lights

  The way you\'d play with me like a child

  ……

  “說你永遠不背叛我,我就帶你走。”

  “我永遠不背叛你!”

  晚風將誓言飛卷帶走,暮色籠罩天空,烏雲飛速流轉,金紅被天青和蒼藍漸漸取代,巨大的城市在地平線盡頭一寸寸亮起燈海。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夢境中江停身量變高,長大成人,他張開雙臂穿過爆炸的硝煙,任憑身體向大地自由墜落。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山崖上那道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微渺。江停看見他向自己墜落的方向伸出了手,但天地間呼嘯的風從指間刮過,背景是被烈火照亮的廣袤天幕。

  旋律婉轉悠長,而歲月短暫如煙雲一瞬。江停凝視著他,抬起槍口,對準頭頂那疾速變小的身影扣動了扳機——

  “I know you will——”他聽見有人在風中唱道。

  ——You will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beautiful.

  下一瞬,子彈穿過時光回溯而來,在淋漓鮮血中洞穿了他自己的心臟!

  “咳咳咳!”

  “醒了!”“血壓正常,呼吸正常。”“快,通知刑偵支隊!”

  江停不住咳嗽,昏昏沉沉,想起身卻被人七手八腳地攙住了。混亂中楊媚尖叫:“江哥你怎麼樣?”“快別動快來人!”的聲響劃破喧囂,清晰得炸耳,直到一雙有力的手伸過來把江停按回了病床。

  “他沒事,”嚴峫沉聲道,“有點輕微腦震盪,別讓他起來。”

  江停的神智在夢境和現實中翻滾跌宕,大腦被撕扯成兩半,一邊躺在病床上,一邊又同時從高空中墜落山崖,劇烈的高墜眩暈讓他幾欲嘔吐,立刻被護士眼明手快打了一針。

  這一針倒相當有效果,藥劑迅速把他迷亂的靈魂拉回了現實。好幾分鐘後,彷彿靈魂終於墜地,江停驟然從胸腔裏吐出了這口氣,朦朦朧朧睜開了眼睛。

  “……不太嚴重,只是病人身體情況太差了,注意躺在床上好好養幾天……”

  江停左手一動,疼得鑽心,馬上被楊媚按住了,只得轉而用右手用力掐了掐眉心,籍疼痛勉強從喉嚨裏擠出一句:“嚴峫?”

  楊媚沒想到他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個,當即一滯。

  嚴峫用手勢打斷醫生,示意自己都明白了,隨後立刻走來問:“你怎麼樣?”

  視線慢慢聚焦,江停這才看清自己躺在病房裏,外面天色將暗不暗,可能已經是第二天了。

  楊媚肯定是三更半夜接到通知趕來的,此刻眼眶微微發紅,顯見非常擔憂,幾個在她KTV裏幫忙的手下人被攔在病房外。

  嚴峫的眼睛被緊急清洗過了,雙手十指纏著繃帶,邊緣隱約透出血跡來。

  “沒事。”江停剛說話就忍不住咳了兩聲,對楊媚微微點頭,沙啞道:“你先出去吧。”

  “可是……”

  江停抬手制止了她。

  楊媚滿腔腹誹卻不敢說,只得皺起柳眉狠狠地瞪了嚴峫一下,起身悻悻告辭。

  醫生也帶著值班小護士離開了,隨著門板一聲哢噠,病房裏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江停脫臼的左臂已經被接好吊上了三角繃帶,他靠在床頭雪白的軟枕裏,病號服領口鬆鬆地,因為過於寬大,顯得整個人精神懨懨,又非常的優柔單薄。

  嚴峫問:“你確定不再睡會兒?”

  江停半閉著眼睛養了會兒神,搖了搖頭。

  “得了,這次要不是你,我八成就得交待在那兒了。”嚴峫順手拉了張椅子坐在病床邊,帶著點若無其事的漫不經心,笑著說:“沒想到你對犯罪分子企圖干擾警方偵查重點的猜測竟然是對的,幸虧咱們搶先一步趕去重勘了胡偉勝的窩點,起獲了大批陳舊制毒工具,現在市局正加班加點審問那姓胡的呢。哎,你說咱倆也算是同生共死了一回,沒想到……”

  江停問:“他跑了?”

  嚴峫眉梢一跳,注意到江停的人稱代詞是——他。

  不是他們。

  “可不是跑了。”嚴峫籲了口氣,唏噓道:“是我輕敵,差點栽那孫子手上。你把他撲倒之後我從天臺外爬上來,這才發現嫌疑人還有個同夥,那人還持槍,一梭子打在了我腳邊上,真是夠險象環生的。”

  江停確實病了,精神實在不濟,以至於沒掩飾住神色間細微的變化:“然後呢?”

  “然後也沒怎麼,我跟那同夥大概對峙了半分鐘,市局的增援就拉著警笛趕到現場了。那人聽見警車過來,倒也不戀戰,拿著槍進了你們掉下去的那個樓道。”

  嚴峫的語氣毫無任何變化,隨即頓了頓,目光直直看向江停:

  “那個時候你還跟殺手在樓道裏對峙,我怕你有什麼三長兩短,就跟著沖了進去。樓梯間很黑,我往下跑了幾步,就看到——”

  嚴峫故意敍述一頓,果不其然,江停立刻開口追問:“你……”

  然後嚴峫出乎意料地發現,江停追問的並不是這個話茬,甚至對當時樓道裏發生了什麼毫無興趣。

  江停問的是:“你看到他的臉了麼?”

第18章

  “臉?”嚴峫有些意外。

  江停盯著他。

  “……沒有,當時太暗了,而且他手裏有槍。”

  “你完全沒看清他長什麼樣?身高、體型,任何外貌特徵?”

  嚴峫略一思忖,說:“真的很難看清,不過身高不低,體型應該中等,跑起來速度非常快。”

  江停頷首不語,半晌突然說:“這個案子不能再查下去了。”

  他的聲音很輕但很堅決,嚴峫早過了一言不合掀桌走人的年紀,但此刻臉色還是變了:“你說什麼?”

  “胡偉勝那邊你查不出參與制毒的直接證據,在拿不到口供的情況下,暫時不予羈押,或以販賣假藥為方向繼續調查是最好的做法。這件事危險的地方在於,胡偉勝的做法不僅觸犯法律,也觸怒了販毒集團,真正兇殘的犯罪者已經參與了進來,警方深入偵查會遭到難以預測的危險。”

  嚴峫直直看著江停的眼睛,許久才開了口,聲音輕而危險:“為什麼,因為畏懼犯罪分子?”

  江停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他說:“他們有一張非常完善的、難以測量邊緣的犯罪網,比你想像得更強大,也更縝密……”

  “因為那袋毒品?” 他的敍述被嚴峫打斷了。

  “……”

  “那袋毒品不同尋常,你認出了其中的線索,是不是?”

  不等江停開口,嚴峫站起身,幾乎緊貼在了他面前:“那種毒品跟賣給馮宇光的假阿德拉是同一種東西,所以你才想藏匿它,對吧?”

  江停雙手交疊放在病床毛毯上,面對步步緊逼的質問沒有一點反應,甚至語調都沒改變分毫:“如果你還想糾纏那袋毒品的問題,我說了,我只是想把它據為己有而已。”

  病房的白熾燈管發出輕微嗡鳴,除此之外,只有兩人的呼吸彼此噴在對方臉上。

  嚴峫慢慢後仰,站直,彷彿剛才的咄咄逼人全不存在似的,突然說:

  “前天早上,死者馮宇光的父母從北京來到建寧,去太平間認領了屍體。”

  江停毫無反應。

  “馮家只有這一個獨子,他父親做生意,母親很早就全職在家照顧他。馮宇光很孝順,雖然有時貪玩,但每逢過年過節、父母生日,都不會忘記打電話和寄禮物回家,是鄰里親戚間有名的有出息的孩子,也是父母唯一的寄託和驕傲。”

  “每一個被害人都曾經是父母的寄託和驕傲,” 江停回答道。

  “他母親今年快六十了,受不了這刺激,看到屍體就暈過去了。父親一直在市局會議室裏嚎啕大哭,拿頭撞桌子,幾個法醫都拉不住。他們的年紀已經不能再要二胎來聊當蒼白的安慰了,餘生都將活在曆久彌新的痛苦和絕望裏,日復一日,看不到盡頭。”

  “江停。”嚴峫叫了聲他的名字,緩緩道:“那個痛苦掙扎死在冰櫃裏的學生曾是個活生生的人,有父母親戚,同學朋友,對你來說他只是案卷上簡單俐落的‘被害人’三個字,對更多的人來說他是他們的整個世界。如果犯罪者不伏法,他會被冠以吸毒者的流言纏身而不得安息,如果我們員警不為他洗清冤屈,誰還能為他鳴冤報仇?”

  “——為什麼不能報仇?”江停反問:“對方動用了專業殺手來清理善後,你以為他們會放過把新型毒品捅到警方面前的胡偉勝?”

  “如果你是被害人,你會因為兇手被黑吃黑而感到快慰嗎?!”嚴峫斷然喝道:“我們將犯罪分子繩之以法,不僅是為了告慰被害人家屬,更多是預先震懾更多更嚴重的犯罪!如果就像你說的他們有一整張販毒網,未來還有多少馮宇光會被害?我們員警還要在認屍現場接待多少個悲痛欲絕的馮家父母?!”

  嚴峫低沉的尾音震得人發蒙,似乎連牆壁磚石的縫隙都一齊隱秘地震顫了起來。

  但江停卻連眉梢都沒抬,淡淡道:“沒必要,員警也不過是一份職業罷了,如果你死了,你父母也是一樣的悲痛欲絕。”

  江停是那種從五官面相,到氣質涵養,都看上去非常溫和的人。但那種絲綢般輕柔的感覺只是表像,他內裏的強硬和不容置疑是與生俱來的,似乎再慷慨熱血的宣誓,再承情激昂的言辭,都不能稍微觸動他堅定冷硬的態度。

  嚴峫的喉結上下一動,彷彿是忍下了什麼,未幾突然說:“你說你想把那袋毒品據為己有。”

  江停沒吭聲。

  “但你車禍後的血檢顯示你至少在兩年時間內沒吸過毒。”

  “……”

  “所以你一個不吸毒的人想把毒品帶回去做什麼,練習高中化學實驗?”

  “當我想拿去賣錢好了,”江停從善如流地回答,對嚴峫查了自己的病歷這點毫不意外:“這很奇怪?”

  他答得這麼順溜且毫無心理障礙,換別人可能當場就被哽住了。但嚴峫是個當了十多年的老刑警,江停話音還沒落地,他就冷冷地笑了起來:“行,不奇怪。但我更感興趣的是,當年塑膠廠爆炸後你被官方確認犧牲,楊媚卻是從高速公路車禍現場把你救回建寧的。這中間一段時間空白我姑且認為你是被毒販劫持了,但你是緝毒支隊長,這麼重要的職務,怎麼沒被毒販刑訊?”

  “……”江停臉色出現了某種微妙的變化。

  隨即他反問:“你怎麼知道沒有刑訊?”

  “——不用,不用拿病歷,不用脫衣服。”嚴峫在江停下面的話出來前就搶斷了,說:“其實我只想問你一句:為什麼沒打氯胺酮?”

  交鋒出現了短暫的凝固。

  “別跟我說用氯胺酮這類毒品誘供出的情報有可能是胡說八道,咱們都是做過審問訓練的,毒販比我們更清楚,與其任你沉默還不如開口胡說八道。”

  江停終於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嚴峫筆挺站著,雙手插在褲兜裏,因為逆光顯得格外高挑,給人一種扎實的壓迫感。

  “你在我這裏並不是完全清白無辜被誣陷的形象,江隊。”嚴峫心平氣和地說,“我希望你還是五年前那個公正、嚴謹的好員警,但如果你繼續阻止我深入調查,我就不得不懷疑你跟毒販之間是否有某種不為人知的利益關係了。”

  江停一哂,感到很荒謬。

  “不早了,今天先這樣吧。”嚴峫轉過身,丟下了一句:“好好養傷。”

  病房門呯一聲關上,江停向後靠在病床頭,用兩根手指緊掐著眉心。

  “……”很久後他才開口喃喃地罵了句,但沒有發出聲音。

  •

  “傻逼——!”啪一聲脆響,魏局把文件摔在嚴峫面前的桌上,用盡全身力氣怒吼道。

  會議室裏人人縮著脖子,噤若寒蟬,只恨自己不透明。

  只有作為當事人的嚴峫手裏夾著根煙,大腿翹二腿,面無表情對著魏局兜頭而來的唾沫星子,長長吐了口煙圈。

  “為什麼單獨行動?為什麼不打報告?為什麼不申請配槍?!你自己被犯罪嫌疑人打死就算了!還讓路過的群眾覓聲爬上天臺查看情況,險些被嫌疑人從樓梯推下去摔死,現在還在醫院裏待著!待會要是家屬投訴到上級公安廳,老子一定把你扒光了綁起來送去頂雷!”

  “沒事老魏,”嚴峫悠然道,“我去過醫院了,群眾被我們員警冒死辦案的精神所感動,答應不投訴。”

  “……”魏局氣沉丹田,用盡洪荒之力,大吼一句:“放屁!”

  坐在嚴峫身後的秦川遭到了池魚之殃,默默把金邊眼鏡摘下來,從口袋裏掏出手帕擦拭唾沫。

  “小高!”魏局餘怒未消:“報告情況!”

  刑警支隊外勤組的高盼青正把全身縮在馬翔身後偽裝自己不存在,無奈被點了名,只得訕訕站起身。

  “呃……外勤和技偵的弟兄連夜重勘了嫌疑人胡偉勝家,從嚴隊起獲的制毒工具上發現了大量指紋證據,目前痕檢還在進一步排查……為此我們緊急重審胡偉勝,但姓胡的咬死自己只是個賣假藥的,對毒品交易什麼都不知道,目前在口供方面暫時沒有突破進展……”

  “他在當年恭州強姦未遂案裏學聰明了,”嚴峫皺眉道,“制毒販毒足夠他吃槍子兒,賣假藥致死卻頂天二十年。”

  他又在提恭州已經封檔的鐵案,魏局幾乎要炸毛了:“你他娘的給我閉嘴!”

  嚴峫無所謂地聳聳肩。

  魏局轉向技偵:“既然有指紋鐵證,為什麼還那麼著急追口供?”

  高盼青覺得自己真是水了個大逆,才會被迫在頂頭上司被頂頂頭上司痛駡的時候站出來發言。他硬著頭皮說:“因因因因因為無法通過指紋對比形成胡偉勝參與制毒的直直直直直接證據……”

  魏局深吸一口氣,儘量平復自己躥升到了一百八的血壓,咬著牙問:“為、什、麼?”

  高盼青滿臉欲哭無淚的表情。

  “——因為胡偉勝的指紋只存在於反應罐底部,過濾機中下部,以及脫水機頂兩側手提的位置,而氣體罐頂部放氣閥、藥瓶蓋和軟管介面等制毒環節的關鍵操作點上,沒查出他的指紋。”

  魏局覓聲望去,嚴峫從煙盒裏抽出一支軟中華,也不點,一邊在手指間緩緩揉捏一邊沉思道:“也就是說,胡偉勝的確不曾操作過這些工具,他只負責搬運及看管,真正的制毒‘技師’另有其人。”

  ——不知為何他腦海中突然浮現幾個小時前的場景,那是他在天臺生死一瞬後,拔腿狂奔至樓道口,於逆光中瞥見的一幕剪影。

  隨即他輕輕一搖頭,強迫自己將這畫面暫時擱置了。

  “你這個……”魏局習慣性想罵嚴峫兩句,沒找到詞,當時有點哽住了,然後一把奪過他手裏的煙:“不抽就拿來給我,糟蹋東西,浪費!”

  嚴峫:“……”

  韓小梅委屈地問黃興:“黃主任,沒事找茬也要罵兩句這點嚴哥是跟魏局學的嗎?”

  黃興小聲說:“噓——他們這些幹刑偵的,魏局也是快四十歲才找到老婆……”

  “上級部門對五零二案非常重視,省廳已經問了兩次。”魏局掃視整個會議室,威嚴道:“現在案情已經裹挾了制毒、持槍和公然襲警,我們不能坐等省廳逼我們下軍令狀,必須積極主動,先給自己人規定好破案時限,搶在犯罪分子清理完其他線索之前取得突破性進展!嚴峫。”

  嚴峫剛抽出第三根煙,聞言毫不猶豫地飛快把煙點著了:“是是,您說。”

  魏局一看他滿手繃帶、吊兒郎當,翹著二郎腿坐在會議桌後的樣子,就想起當年把這個富二代小混混從街上銬回派出所的往事,再想到自己一時糊塗,竟然讓小混混人模狗樣地穿起制服混進了公安隊伍,現在眼睜睜就要升為正處級的支隊老大了,當即血壓又險些躥升到了一百八。

  “七十二個小時內不破案,你下半輩子就特麼別想扶正了,”魏局悲憤道:“給老子扒了衣服回家繼承煤礦去吧!”

  “……”嚴峫目瞪口呆盯著他,欲言又止,然後終於忍不住發牢騷了:

  “不帶您這樣的,您今天怎麼對扒光我這件事這麼有執念啊,我可是個直……”

  話音未落他險些被魏局的煙灰缸敲個滿臉桃花開。

  “行行行,”嚴峫被人七手八腳從桌子底下扶起來,有點狼狽地拍著胸口,說:“破案破案,這就破案。老高!”

  高盼青用“我求求你了”的眼神回視他。

  嚴峫問:“你們審了胡偉勝多久?”

  “三班人馬,連夜突審,到現在已經超過八個小時了。姓胡的又不傻,知道漏了口供就是死罪一條,咬定自己只是把制毒工具撿回來準備當廢品賣的,那袋關鍵性證據的毒品又被搶走了……”

  嚴峫一擺手,打斷了手下,隨即向魏局豎起一根食指。

  “給我一個小時。”嚴峫說,“一個小時內拿不下姓胡的死罪口供,我跟您姓魏。”

  魏局愣住了。

  嚴峫大搖大擺地往外走,魏局怔了會兒,突然反應過來,怒道:“我老魏家缺你這麼個便宜孫子嗎?!”

第19章

  “你利用偽造的阿得拉引誘學生吸毒,在你出租屋房頂上發現的制毒器具上提取出了大量指紋,人贓俱獲,還有什麼好說的?!”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警官,那些東西都是我撿來的廢品,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制毒器具。”

  “別負隅頑抗了,老實交代還能爭取個寬大處理,再嘴硬的話誰都救不了你!”

  “哈哈,警官你們是要拿我沖季末業績嗎?制毒販毒那可是死罪一條,你們這是想誘騙我認罪吧?”

  ……

  審訊室單面玻璃外,嚴峫戴著藍牙耳機,背對著身後的訊問場景。

  他在嘩嘩作響的水流中解開手上繃帶,將皮開肉綻的手指伸到水龍頭下,凝固的鮮血立刻化作紅水順著指尖流走了。

  冰冷的刺痛像千萬根細針紮進骨髓,但他卻像毫無感覺,連眉峰都沒動一下,聚精會神聽著耳機裏傳來的對話:

  “如果你坦白交代五零二案發當晚車後座的同夥,對我們警方辦案提供重大線索的話,法院未必不會從輕判處!”

  “什麼同夥?那是打順風車的,我根本不認識。”

  “那你現在告訴我這個搭順風車的是男是女,多大歲數,有什麼體貌特徵,以什麼形式付的款?”

  “忘了,我什麼都想不起來。”

  ……

  “我艸,這死鴨子嘴真硬。”馬翔悻悻道:“從昨晚到現在疲勞審訊八個多小時了,不是不知道就是他忘了,老子真想——”

  嚴峫眼皮都沒抬:“你想幹什麼?

  馬翔咽了口唾沫,看小屋子裏只有秦川一個外人,便偷偷摸摸沖嚴峫使了個眼色:“我讓實習生把監控斷了,嚴哥,咱們上點手段吧?”

  秦川在玻璃倒映裏抬頭笑道:“喲,我可什麼都沒聽見。”

  “手段,”嚴峫哼笑一聲,拿雪白的毛巾慢悠悠擦手,問:“什麼手段?”

  “嘖,拿枕頭墊著打肚子啊!反手銬椅背騰空過夜啊!我聽說一點傷痕都看不出來,保證他不過一晚上就……”

  嚴峫打斷他:“這就叫手段了?”

  馬翔眨巴著他無辜的大眼睛。

  “我告訴你什麼叫手段。”嚴峫說,“滿把頭髮剪碎了混在奶茶裏逼他喝,高光對著眼睛照讓他三天不睡覺,燒過的針專往腋下膝彎裏紮,看不出傷口還折磨人。要是這還不過癮的話,拿兩隻大瓦數電燈泡同時烤他左右太陽穴,或者拿出美國佬對付基地成員的手段把嫌疑人按倒了直接上水刑,曾經有人這樣實施過,後來……”

  馬翔整個臉部肌肉已經僵了,半晌才顫抖道:“……後來……?”

  嚴峫劈手給了他一巴掌,怒道:“後來就是1949年10月新中國成立了!蠢貨!”

  秦川爆發出肆無忌憚的大笑。

  “沒事少刷那些垃圾公眾號!”嚴峫對著瑟瑟發抖的馬翔斥道:“咱們這不是哪個犄角旮旯派出所,是副省級建制的市公安局,多少雙眼睛盯著,你以為斷個監控別人就什麼都不知道了?笑話!”

  馬翔覺得十分委屈,“那他打死就是不交代怎麼辦……”

  “咱們不說上手段逼出來的口供能不能采信,就說在千萬分之一的情況下胡偉勝真是無辜的,制毒工具真是他撿回去賣廢品的,殺死馮宇光的也另有其人——多少年後冤案翻出來,你給他賠命還是我給他賠命?”

  馬翔不敢頂嘴了,只悻悻地小聲哼哼:“……一小時內拿到口供,反正給魏局立下軍令狀的人也不是我……”

  嚴峫剛張嘴要罵,突然門被推開了,苟利以與其噸位極不相稱的靈活狂奔而進,舉著手裏的牛皮紙袋:“來了來了!快點!你要的法寶準備好了!”

  嚴峫立刻接過來,目光往紙袋裏一掃。

  馬翔好奇道:“法寶?”

  馬翔伸長脖子,甚至連秦川都忍不住往這邊瞅,卻被嚴峫一手一個搡了回去,嘩啦將紙袋抓起來,沖苟利比了個大拇指:“行的我苟,我看這波沒問題——那誰來開個門,讓我進去。”

  苟利謙虛道:“好說啦老魏。”

  嚴峫:“……”

  秦川拍拍嚴峫的肩膀:“快進去吧老魏。”

  嚴峫:“你們……”

  馬翔:“看好你喲魏哥。”

  嚴峫大怒:“你才是偉哥呢!”

  門哢噠一聲,胡偉勝抬起頭,露出了佈滿血絲的眼睛。

  審問民警起身叫了聲嚴哥,嚴峫揮揮手示意他們出去,然後拉開鐵桌後的折疊椅,一屁股坐了下去,丟了根煙到桌面上:

  “抽吧。”

  胡偉勝動了動,但沒接,沙啞笑道:“怎麼警官,唱白臉的來了嗎?”

  胡偉勝數次進宮,對審訊的這些技巧可能比一般民警還熟。嚴峫知道已經浪費足夠多口舌了,也就沒再虛與委蛇,直截了當道:“我姓嚴,市局刑偵副支隊長,支隊工作這塊歸我管。”

  胡偉勝眯起了眼睛。

  這人也才四十多歲,卻早早地攢了一堆皺紋,每一根褶皺裏都隱藏著愚昧的狡猾和兇狠。

  “抽吧,別緊張。”嚴峫說著自己也啪地點了根煙,深深吸了口,放鬆地吐出一口氣:“不是要害你,這麼大個市局,就算想給你下迷藥也沒人敢動手,放心吧。”

  嚴峫的聲線低沉硬朗,帶著雄性氣息渾厚的磁性,但天生又有種漫不經心的味道,彷彿對什麼都不太在意。

  胡偉勝渾濁的目光閃動了幾下,雖然遲疑,但最終還是把煙拿了起來,顫抖著手點燃了,立刻陶醉地抽了一大口。

  “好煙,”他喃喃道,“你們吃公家飯的,都抽這麼好的煙嗎?”

  嚴峫嗨地一聲:“光靠員警那點工資,我發薪水第二天就該餓死了。”

  ——這話說得實在太引人誤會了,胡偉勝還當他真在暗示什麼,沒想到員警竟敢在審訊室這種有監控有錄影的地方肆無忌憚說這種話,不禁流露出一絲意外。

  嚴峫並不解釋,吊兒郎當一笑。

  “你呢,你也知道自己不可能無罪釋放,無非是死緩還是吃槍子的問題。老實說吧,馮宇光是吃了你賣的藥而死的,現在主要責任就在你跟你同夥兩個人身上——只要老實按我說的錄口供,我保證你下半輩子在牢裏天天都能抽到這麼好的煙;但要是繼續包庇同夥的話,我就只能親手送你上刑場了。”

  “什麼同夥?我說了那就是個搭順風車的!”胡偉勝硬邦邦地道。

  嚴峫夾著煙,無所謂道:“別嘴硬,人我們已經抓住了。”

  胡偉勝一愣。

  “——你肯定想問,為什麼抓住了他,我們卻還要死抓著審你?”

  “……”

  嚴峫歎了口氣,似乎有點同情:“因為審他沒用,他已經不會開口說話了,看看吧。”

  嚴峫從牛皮紙袋裏摸出一張照片輕飄飄地扔過來,胡偉勝一低頭,霎時瞳孔緊縮,脫口而出:“怎麼可能?!”

  ——那是法醫在高速公路拋屍現場拍的,被碾壓了無數遍,已經完全看不出面貌的屍體!

  “艸,”單面玻璃後的馬翔一拍巴掌:“嚴哥這招高妙啊!”

  “不可能!這不是……你們,你們……!”

  手銬和鐵鏈咣當作響,胡偉勝滿臉漲紅,掙扎力度讓他險些從鐵椅裏翻出去,外面刑警立刻就要衝進來,但只見嚴峫一邊反手蓋住照片,一邊用眼神制住了手下的動作。

  “這是誰?我根本不認識!”胡偉勝奇異般鎮定下來,吼道:“我根本……根本沒見過這人!你們員警隨便找的交通事故圖來恐嚇誘供,我要告你們!”

  馬翔說:“臥槽這孫子還挺機靈,怎麼辦?”

  “別慌,”秦川雙手抱臂,鏡片後閃爍著奇異的光:“你們嚴哥還有後招。”

  “恐嚇你?沒必要。”嚴峫微笑道:“猜猜他是被誰滅口的?”

  “……”胡偉勝胸口起伏,彷彿一隻警惕到了極點的老狐狸。

  嚴峫向後輕輕靠在椅背上,下頷略微抬起,雙腿自然分開。他知道這個姿勢讓自己看上去非常的愜意和舒展,這種姿態傳遞給外界的,是一絲絲無形的氣勢,和壓倒一切、無懈可擊的自信。

  ——這是他從江停那裏學來的。

  唯一不同是江停有底氣支撐他這種隨意的態度,那是資訊不對稱形成的心理優勢。嚴峫知道自己沒有,但他必須讓胡偉勝覺得自己有。

  “滅口……”胡偉勝下意識道。

  “是的,”嚴峫說,“雖然現在缺少證據,但警方已經初步確定,兇手殺人的目的跟它有關。”

  胡偉勝的目光不由自主望向嚴峫伸進牛皮紙袋的手,下一秒,他看見嚴峫緩緩拎出一包密封著淡藍色粉狀物體的證物袋。

  “那是啥,毒品?”馬翔奇道:“物證不是已經被犯罪分子持槍劫走了嗎?”

  苟利迎風而立,面色肅殺:“氫氧化銅。”

  馬翔:“……”

  秦川扶額道:“你們也是夠缺德的……”

  “你把這袋毒品小心翼翼地藏在樓房頂上,應該不止是為了提防員警吧。”嚴峫在胡偉勝死死的注視中提起物證袋,晃了晃,語氣緩和平淡:“老胡,你以為員警沒抓你個販毒現行,就能像當年在恭州那樣隨便咬死個其他罪名完事了?如果我是你,我更寧願麻溜把同夥都供出來,然後判個無期在監獄裏舒舒服服待上二十年,也好過剛走出看守所的門,就被二三十輛貨車排著隊撞成肉醬,你說呢?”

  胡偉勝在那袋關鍵證物出現的同時就已經僵掉了,臉色變得異常蒼白。

  香煙靜靜燃燒,燃燒的煙蒂輕輕掉在了他手上。

  如果說剛才勝負還勉強算五五分的話,這個時候嚴峫知道,自己已經佔據了絕對的上風。

  但還不夠。

  要徹底摧毀一個人的心理防線,威脅是不夠的。法律是道德的最後底線,能下手違法犯罪的人首先心理上已經跟普通人不一樣了,單純恐嚇可能暫時有效,但一旦對方回過味來,就會變得更亡命,更“皮實”。

  嚴峫緩緩向前傾身,注視著胡偉勝的瞳孔。

  “我們警方辦案也是很累的,你這種案子上頭催得緊,實際又沒什麼好處,擱哪個分局辦起來都不情願。”嚴峫停了下,盯著胡偉勝每一絲的表情變化,輕聲說:“不過好在你的同謀已經死了,死人呢,總比活人容易搞多了——識相點的你乖乖錄口供,別讓我教了,該怎麼錄你自己心裏都清楚。”

  秦川用食指關節敲了敲審訊室玻璃,輕聲吩咐馬翔:“待會去監控室告訴技術,說是我的話,讓他們把這一段錄影掐了。”

  馬翔壓低聲音問:“為什麼?是人都知道嚴哥只是跟他玩心理戰術……”

  秦川一個淩厲的眼神打斷了他:“照我說的去做!。”

  馬翔立刻抬頭挺胸:“是!”

  胡偉勝目光劇烈躲閃,光從坐姿上就能看出他此刻複雜到極點的心理鬥爭。但嚴峫沒有再行催逼,相反他再次向後靠,拉開了一段距離,就像個經驗豐富老道的,冷酷的獵手。

  “我不信……”胡偉勝嘴唇微微發抖,說:“你們訛我,員警都想訛我……”

  “你要是不肯乖乖配合呢,也沒關係。劉雪那個案子還記得吧?”

  胡偉勝臉色一變:“你想——”

  嚴峫說:“劉雪在我手裏。”

  嚴峫就像個手持獵槍靠近捕獸夾的老手,從高處俯視著自己無處可逃的,一點點趨於絕望,卻還在瀕死掙扎的獵物。

  “你想怎麼樣?那個小丫頭的案子已經定了。”胡偉勝終於從乾裂的嘴唇中擠出字來,聲音微微不穩:“是,我是色膽包天,但我都跟恭州員警交代清楚了,而且我已經坐牢付出代價了!你還想怎麼樣?啊?你們公家辦案都是這麼隨便冤枉人的嗎?!”

  “——定了。”嚴峫微笑起來,揶揄道:“定了的案子,就不能翻了麼?”

  嚴峫要是不做員警了,憑他娘給的這張好臉,家裏隨便投個資,當歌手或當演員都沒問題。但他想紅起來也難,主要是從長相到氣場都太有攻擊性,哪怕是笑著的時候,都像一頭剛茹毛飲血完正懶洋洋舔爪子的雄狼,太剛硬銳利,讓人無法心生喜愛。

  胡偉勝已經不再抽煙了,胸口不斷起伏,濕潤的額角暴起青筋,憑嚴峫的辦案經驗甚至能從呼吸頻率中一眼推測出他現在的心跳。

  “我犯了什麼罪,都交代給恭州員警了,你休想威脅我。我是無辜的,我什麼都不知道,主辦員警能證明我沒真的強姦那小姑娘……”

  嚴峫說:“主辦員警?是指江停嗎?”

  胡偉勝的表情就像被槍管抵住了腦門一般。

  “江停死了。”嚴峫似乎覺得很開心,嘴角弧度慢悠悠拉大。他中指關節一敲桌面上那張現場圖,咚地輕響,彷彿對獵物射出了最後那枚致命的子彈:

  “——也是這麼死的,高速公路上,被碾了二十多遍呢。”

  “江停是誰,嚴哥說他是被誰殺的?”馬翔緊緊盯著審訊室,一肚子的疑問:“還有劉雪是誰?嚴哥在揭這姓胡的以前的案底?”

  秦川臉色有些奇怪,但沒回答。

  “小馬啊,”苟利拍拍馬翔的肩,唏噓道:“要不你別幹刑偵了,來法醫處打雜吧,挺好的……”

  審訊室溫度不高,但胡偉勝的汗卻不停地下,不一會兒就濕透了後背。

  嚴峫體貼地遞過香煙和打火機,問:“再來一根?”

  胡偉勝久久凝視那根煙,像是隨波逐流的人注視著眼前唯一一根稻草。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動了動,彷彿在極端混亂的情況下做出了某種決定似的,抬手把煙接了過來。

  火苗躥升而起,胡偉勝長長吐出一口煙霧。

  “……如果恭州那個案子再被翻出來,我得被人弄死在看守所裏吧,”胡偉勝喉嚨裏發出一聲模糊的笑聲,聽不出是苦澀還是諷刺。

  “我做事情,其實算厚道的了。那小女孩子都那樣了,我也沒弄她,還送她去診所——要我把她隨便丟哪一埋,哪個王八羔子能抓住我?”

  這話最後幾個字透出一股深深的愚蠢和蠻橫,但嚴峫恍若未聞,甚至還贊了聲:“就是這個道理。”

  “嘿,”胡偉勝又笑了聲:“嚴警官,怪道你官兒做比姓江的大,你辦事確實比他講究多了。”

  嚴峫沒告訴他江停最後做到了支隊一把手:“噢,怎麼說?”

  “姓江的玩手段,那就跟個女人似的,陰狠。他不打你,也不罵你,就喜歡用低高溫折磨人——大冬天他把空調壓縮機搞壞,製冷劑抽走,交換管搞結冰,出風口劈頭蓋臉沖你噴冰碴子,人在審訊椅上被噴得連氣都喘不上來……每次一見是他審,再鐵硬的犯人都怕。”

  “你要是什麼都肯說呢,他心情就好點,像對狗似的丟你根骨頭啃。心情不好的時候那可就有花樣了,也是對狗似的,想怎麼弄就怎麼弄。”胡偉勝抬頭瞅了眼空調,眯了眯眼睛,突然問:“他死了?有照片沒?”

  嚴峫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問:“你能被判強姦未遂是江停出了大力的,他在幫你,為什麼還要折磨你?”

  胡偉勝脫口而出:“屁!想讓我吃槍子的人就是他!要不是他兄弟——”

  緊接著胡偉勝像是突然意識到什麼似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兄弟?”嚴峫眼皮微微一跳:“江停有個兄弟?”

第20章

  不僅審訊室,連單面玻璃外的幾個人都怔住了,苟利喃喃道:“臥槽?什麼情況?”

  胡偉勝像是坐在了電椅上,五官都在奇怪地抽搐,讓他本來就不太端正的眉毛眼睛顯得更歪斜了,沙啞的喘氣清晰可聞:

  “姓江的不按規矩辦事,他死有應得,他本來就有這麼一天……”

  “他兄弟是什麼人,員警?檢察院還是法院?不按規矩辦事指的是什麼,審過你的都有哪些人?恭州系統內是不是有什麼不成文的規矩?”

  單面玻璃外傳來咣咣咣的動靜,秦川一手敲窗,對藍牙耳機低吼道:“老嚴!”

  嚴峫置若罔聞,只見胡偉勝緊緊攥著煙頭,咬著牙不停重複:“我不想死,我沒犯死罪,我就是個被帶去拿貨的。他們不能這樣過河拆橋,殺了姓江的,再來殺……”

  “誰帶你去拿貨?在哪兒拿的?要殺江停的是什麼人?”嚴峫霍然起身,幾乎逼近到了胡偉勝面前:“快說!不然把你放出去,被撞死在高速公路上就是你明天的結局!”

  ——如果江停在這裏,可能在嚴峫吼出“把你放出去”的時候,就已經把他下面的話一巴掌抽回去了。

  事後嚴峫回想起來,也很後悔自己當時不管不顧吼除了後半句話。

  他本意只是想再最後威嚇一下嫌疑人,但事實證明當年警校教科書是無數經驗總結出的至理——在刑事審訊這個環節裏,任何一點差錯,都有可能造成前功盡棄的結局。

  胡偉勝下意識望向嚴峫面前那張血腥的現場照片:“頤和路‘三春花樹’,他們說新貨都是從……”

  突然他停住了。

  嚴峫眼睜睜看著他臉上的表情急劇變化,猶如一出荒謬的默劇,從青到紅,從紅到紫,最終幾乎變成鐵青,擠出來兩個字:

  “不對。”

  嚴峫心裏一咯噔。

  “……騙我……你們騙我……你他媽敢騙老子?”胡偉勝囁嚅的聲音越來越大,突然變成了瘋狂的大喊大叫:“你他媽竟敢耍我!這根本不是……老子弄死你!老子他媽的要弄死你這狗日的!你——”

  手銬和鐵椅一併哐哐作響,刑警見狀不對,推開門沖了進去,兩三個人同時把臉紅脖子粗的胡偉勝強行按住,頓時髒到極點的謾駡和嚎叫從他嘴裏迸發出來,混亂的審訊室簡直不堪入耳。

  “狗X養的條子,從老子骨頭裏榨油,不得好死……”

  “老嚴?”秦川快步而入:“你沒事吧?怎麼搞的?”

  “……”

  嚴峫盯著眼前那張照片,什麼都說不出來,腦海一片空白,只剩潛意識在飛速轉動。

  不對,哪里不對?

  人已經被碾得只剩肉糊了,整個畫面幾乎看不出任何可以分辨的人體組織,更別提什麼體貌特徵;畫面角落不明顯處唯一僅存的半邊頭顱,還是血呼滋啦的後腦勺對鏡頭,範四他親媽來了都不會認得。

  胡偉勝明明已經被唬住了,是什麼讓他突然清楚地分辨出這不對?

  畫面上的哪一個細節,讓他篤定這攤肉醬不是自己的同夥?

  “老嚴!”秦川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幹什麼呢,你魔怔了!”

  砰!

  嚴峫站起身,折疊椅與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只聽他說:“我知道了。”

  秦川眉頭一皺:“……知道什麼?”

  “她是個女人。”

  胡偉勝大叫大罵的動作突然停了。

  “這張圖上唯一暴露外貌特徵的只有短髮,而你的同夥,是個長頭髮的女人。所以馮宇光服食毒品發狂下車時她拉不住他,而你包庇同夥不僅是因為怕她一個女人經不住審,還因為你們之間有感情聯繫。”嚴峫一字一頓道,“你喜歡她。”

  胡偉勝嘴唇發抖,彷彿剛才暴怒跳腳的換了一個人。

  嚴峫把照片隨手往秦川懷裏一塞:

  “排查重點馬上轉移到胡偉勝的男女關係上,包括金錢流通、租戶來往,身邊出現過的手機聯繫過的任何異性,上到六十下到十六,一個都別放過,立刻!”

  •

  三春花樹。

  從名字看老闆確實已經盡力了,奈何夜店就是夜店,並沒有因此稍微多點風雅。舞池閃爍的彩燈光芒四射,吧台前觥籌交錯,DJ在二樓搖頭晃腦,整個背景旋律強勁如同工地打樁機;在這裏別說隱蔽交流,哪怕稍微隔開兩步,就連大聲吼叫都很難聽清了。

  “麥卡倫25年,喝純的,流程都不要了,直接送上來。”嚴峫順手將幾張鈔票插進女酒保性感的深溝裏,“給你的。”

  女酒保一雙媚眼被妝點得楚楚動人,滑溜而老練地往嚴峫腕表上一掃 ,含笑轉身而去。

  “執行人已就位,線人正向你處移動。”耳機裏爆發出年輕男女放肆的大笑,隨即傳來秦川的調侃:“你剛才那一下刷爆了你們組上半個月的辦案經費,魏局又該去醫院查高血壓了。”

  嚴峫抬頭向遠處張望,但從他這個位置,只能看見滿世界的群魔亂舞。

  “得了吧,哪次不是我自己貼,說得好像咱們局裏經費夠用似的。線人呢?”

  秦川說:“過來了。”

  “帥哥今晚一個人呀?”女酒保扭著細腰轉了回來,親手給倒了半杯威士卡,塗成大紅的指甲在嚴峫手背上輕輕一抹,斜睨著眼梢笑道:“你女朋友呢,怎麼就敢放你一個人出來?”

  嚴峫嘴角一勾:“這不是沒有女朋友麼?”

  明昧燈影令他面部輪廓格外深邃,既像個瀟灑的富豪小開,又透出渾厚硬朗的男性氣場。女酒保笑得更開心了,就勢往他懷裏一坐,掛著假黃金螺絲手鐲的雪白胳膊就搭上了他肩頭:“好巧,我今晚也是一個人呢。”

  就在她快完全坐下去的當口,一個胖子氣喘吁吁地擠出人群,目光四下一掃,落在嚴峫身上,立刻做了個殺雞抹脖子的手勢。

  “忙生意呢,寶貝兒,回來再找你。”嚴峫一拍女酒保的屁股,藉此把她從自己懷裏托了起來,笑得就像個浪蕩不經的痞子,刷完卡順手把還是幾乎滿瓶的麥卡倫塞進了她波濤洶湧的懷裏:“幫我存著。”

  秦川:“老嚴你個流氓故意占人家便宜哈哈哈——”

  嚴峫微笑不變,從嘴角裏咬牙切齒:“你客觀點,老子這張臉下海掛牌起碼五萬起,誰占誰便宜?”

  秦川:“哈哈哈哈哈哈——”

  胖子滿頭大汗,也不知是熱的還是緊張的,踩著震撼的鼓點擠過來,沖著嚴峫大聲對暗號:“夜店頭牌小王子?!”

  “……”嚴峫說:“姓秦的老子回去一定要艸死你……”

  秦川:“來來來,誰艸死誰,來來!”

  胖子訕訕的搓著手,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嚴峫看他確實太緊張了,就揚了揚下巴,示意他喝那杯沒沾過的麥卡倫。胖子立馬端起來一飲而盡,伸著舌頭直呼氣,沖他比了個大拇指:“好酒!行,就是幹!跟我來!”

  嚴峫站起身,胖子領他從滿舞池雪白的胳膊大腿間擠過去,一路上嚴峫不知道被揩了多少油,只聽胖子貼在他耳邊問:“秦哥說你要白貨?”

  嚴峫冷冷道:“我要的是‘藍貨’。”

  胖子不明所以,趴在他耳邊說:“我看你是個懂的,但這生意上的道道不是內行人他鬧不明白,萬一兜不住出了事你就把我害慘了。所以待會見了人,你千萬別開口,一切都聽我來說,看我的眼色行事;明白的話就點點頭,做不到咱們現在立刻就撤,行嗎?”

  嚴峫點點頭。

  胖子欲言又止,不放心地上下打量他幾眼,終於忍不住問:“你真是吃公家飯的啊?”

  嚴峫反問:“看證件嗎?”

  “不用不用。”胖子沖他手上那塊表努了努嘴,悻悻道:“仿得……倒跟真貨似的。”

  嚴峫一哂。

  他們穿過舞池絢麗的燈光,繞過卡座和一道巨大的屏風,震耳欲聾的音樂頓時小了很多。前方幽暗處火星一閃,嚴峫驟然停步,這才發現通向二樓的樓梯邊站著倆馬仔,一個染著現在時下流行的奶奶灰,正低頭點煙,另一個染紅毛的背著手。

  胖子低聲道:“站著別動。”隨即迎上前,滿臉堆笑地跟那紅毛嘀咕了幾句。

  耳機裏傳來秦川的聲音:“灰毛那個叫飛龍,紅毛外號空仔,都是打手。他們會帶你上二樓進行交易,一旦看見‘藍貨’,你就立刻扣響耳機三次發出信號。小心看好交易貨款,那可是你自己的錢,待會萬一被搶了魏局不會報銷的。”

  嚴峫哼了聲,表示自己知道了。

  就這幾秒工夫,紅毛跟胖子的溝通出現了問題,大概小小爭執了幾句,紅毛轉身連連擺手:“這人是生面孔,你就敢帶他來買貨?”

  胖子:“空哥,這是我發小介紹的,肯定靠譜,特別有錢!……”

  “沒事,這小子確實有錢。”灰毛對紅毛小聲說:“剛在前面開了個兩萬多的酒,沒找經理,提成直接算吧台賬上了,我看他八成就是為了那個小娘皮來的……”

  紅毛終於被說動了,沖嚴峫一招手。

  嚴峫站著沒動。

  嚴峫在這種娛樂場所臥底簡直是得天獨厚:所有裝扮都現成可用且貨真價實,臥底期間產生的消費不用報銷也不走任何簽字流程,最重要的是,他有種老子唯我獨尊的囂張,和進了任何銷金窟都遊刃有餘的熟練,那種讓人一看就很想用鞋底板狠狠抽上去的富二代氣質是任何臥底都模仿不來的。

  紅毛:“叫你呢,喂!”

  嚴峫邊抽煙邊用“你算哪根蔥啊瞎幾把指揮老子”的目光瞅了他一眼,紅毛眉頭一皺,上來就伸手拉他:“過來,不是要害你,過來這站著。”

  嚴峫一閃身:“幹啥啊,動手動腳的?”

  “搜身,搜身大兄弟!”紅毛叫苦道,“你一個新來的,誰都不認識,能就這麼放進去嗎?搜完了就帶你下去看貨,放心,用不了兩分鐘!”

  嚴峫一愣,瞥了眼胖子——胖子也明顯沒想到有搜身這一出,整個臉色瞬間劇變,幸虧這時舞臺燈光往邊上掃了過去。

  秦川在耳麥裏問:“怎麼了?”

  嚴峫下意識想抬手摘耳麥,但剛一動,就在紅毛的目光中硬生生控制住了。

  “兄弟,配合點,我們也是照章辦事。”灰毛彈了彈煙灰,唏噓道:“這陣子風聲緊,前兩天說有傻逼high過頭在街上抽死了——唉,你說這叫什麼事?小弟也是混口飯吃,誰都不容易……”

  嚴峫不引人注意地向後退了半步。

  “別跟他囉嗦那麼多,他知道什麼?” 紅毛不耐煩了:“來那個誰,動作快點,下面還有人等著排單呢,你買完了我們也好走人,磨磨唧唧的該不是身上藏東西了吧?”

  胖子顫顫巍巍地叫了聲:“空,空哥……”

  ——那一聲出來,嚴峫心裏就知道要糟。

  果然紅毛看看嚴峫,又瞅瞅胖子,突然就從那格外心虛的調子裏咂摸出不對來了:“你怕什麼?”

  胖子:“……”

  “臥槽,該不會真藏東西了吧?”

  這下不僅紅毛,連灰毛都從沙發上站起來了,互相交換了個狐疑的眼神,隨即向前走了過來。

  嚴峫瞳孔驟然縮緊,短短三秒彷彿突然被抻長。虛空中有根無形的弦越拉越緊,越拉越緊,漸漸發出了逼近臨界點的刺耳聲——

  怎麼辦,跑?

  還是打?!

  紅毛徑直走到面前:“喂,你……”

  砰!

  ——弦斷了。

  所有變故都發生在同一秒,不遠處卡座上突然爆發出刺耳的歡呼,巨大笑聲震耳欲聾,緊接著屏風被人轟然撞開了。

  紅毛、灰毛和嚴峫同時回頭。

  一道身影背對著他們,醉醺醺地揮手撒出滿把鈔票。難以計數的粉紅大鈔在絢麗的燈光下飛舞,配合著炫目的電子禮炮,半個夜店都轟動了,幾十個衣著暴露的香檳模特在鈔票雨中彼此推搡爭搶,縱情尖叫。

  “臥……”紅毛喃喃道:“臥槽……”

  所有人都驚呆了,只見那滿場撒錢的浪蕩子哈哈大笑,踉蹌退後,繼而猛地一轉身,當場把嚴峫撞了個踉蹌,隨即兩人同時跌進了卡座裏。

  “帥哥一個人哪?”那人居高臨下地撲在嚴峫身上,含混不清笑道:“帥哥來親個,別躲啊,哈哈哈——”

  “你他媽把我……”嚴峫混亂的視線餘光瞥見兩個馬仔都追上前,緊接著,那人用力把自己的臉扳了過去。

  “!!!”

  柔軟的嘴唇清清楚楚落在了嚴峫耳廓上,緊接著舌尖靈巧地舔進了耳窩——溫軟濕熱的觸感令嚴峫全身僵住,他意識到了什麼,監聽麥!

  “……”嚴峫的目光一寸一寸轉過去,他看見咫尺處江停的臉頰,在燈光交錯的陰影中全無一絲醉意,甚至清醒冷靜到有些堅硬的地步,緊接著喉間輕輕一動。

  他把耳麥吞下去了,嚴峫想。

第21章

  接下來的一切都非常混亂,胖子叫著“哎呀我的天,哎呀怎麼回事”就像坦克般碾壓著沖上前,把嚴峫硬生生拽了出來;紅毛灰毛倆混混滿臉懵逼,周圍彩燈閃爍尖叫四起,無數紅男綠女們臉上都充滿了高潮般的陶醉神情。

  他剛才親我了,嚴峫恍惚中想,接下來該怎麼辦?

  要不要繼續完成任務,待會怎麼呼喚隊友支援……我艸他為什麼要親我?

  耳麥吞下去會不會對人有影響?他親我的時候不感覺噁心嗎?不,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行動一旦被打亂外面的同事該怎麼反應……他剛才親我了?我被江停親了?!

  “我的親哥啊,你沒事吧?”胖子一邊欲哭無淚,一邊欲蓋彌彰地往嚴峫耳朵上摸:“快看看你摔著沒有,我就說今兒諸事不宜不該出門吧,咱們還是趕緊回家燒個香洗個澡去去晦氣……”

  紅毛:“這是怎麼回事?看什麼看看什麼看?”

  灰毛抓起對講機:“保安組保安組,卡座B4區有位客人喝醉了,來人把他扶走!……”

  嚴峫茫然看去。

  江停正慢吞吞從卡座上爬起來,捂著嘴咳了兩聲,倏而抬眼向嚴峫一瞥——他目光雪亮如刀鋒,在這極度混雜喧鬧的環境裏,令人心神一凜。

  得拉住他,嚴峫直覺中閃過了這個念頭。

  電光石火間,一個計畫在他腦海裏飛快成型。

  “你怎麼在這裏?!”嚴峫把胖子一推,氣勢洶洶轉向江停問。

  胖子:“???”

  “不是你說要分手的嗎,怎麼那女人又不要你了?”

  江停:“……”

  “花我的錢泡妞很爽是不是,早告訴過你那賤人就是個認錢不認人的貨,被甩了是不是很開心?!又回來找老子了,當初在醫院裏要分手的時候你不是很硬氣嗎?!啊?!”

  紅毛:“……”

  灰毛:“……”

  吃瓜群眾:“………………”

  大家都紛紛被這劇情發展驚呆了,以至於現場出現了片刻的安靜。

  灰毛顫顫巍巍地問:“兄弟,你倆認識?”

  光從面部表情就能看出江停很詫異——但他的詫異只出現了短短一須臾。

  江停這輩子見過的各種離奇場面都太多了,與其說他被嚴峫曲折豐富的劇情所震撼,倒不如說他比較意外嚴峫的神態那麼真,臺詞那麼順,臨場表現那麼流暢立體,在夜店這種昏暗的佈景下簡直看不出絲毫破綻。

  如果情勢不那麼緊迫的話,或許他甚至會生出“這人為什麼不進軍演藝圈”的感慨。

  “你別回來找我!”嚴峫狠狠砸了煙頭,痛心疾首道:“找我沒用,咱倆已經分手了!”

  江停略愣兩秒,似乎酒勁剛過去還不太清醒地,踟躕一步就站住了。

  “還愣著幹什麼?”嚴峫沖保安嚷嚷:“還不快把他弄走?”

  ——但這下保安反而不敢動手了,只站在那不斷用眼神請示灰毛。

  江停拉住嚴峫的手,似乎有點不清醒,帶著做作中又不失逼真的娘裏娘氣:“親愛的我錯了……”

  嚴峫一甩,沒甩脫,站在那裏生悶氣。

  江停也不著急,黏糊糊拉著嚴峫的手不放,兩人的演技都非常逼真有層次感,一副就要當場糾纏起來的架勢。

  這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劇情發展讓兩個小馬仔都有點懵比,紅毛憋了半天,十分回應民心地憋出了一句:“WQNMB,這年頭的同性戀……”

  還是灰毛稍微老練點,眼看圍觀群眾越來越多,趕緊一拉嚴峫:“大兄弟咱們不在這說,先去包廂坐下,大家慢慢聊。”緊接著就示意保安開路。

  這倒是比較老成的做法,既避免了顧客難堪,又避免了江停酒醉之下亂叫亂嚷,把嚴峫私下來找他們買“白貨”的事捅出來。只是難為了幾個保安,好容易才前開道、後護送,幾乎是簇擁著他們出了人群,踩著DJ震撼的鼓點擠上了二樓包房。

  這幫人做事還是很謹慎的,灰毛一路上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們,連目光都沒移開過,嚴峫想給跟江停交換個眼色都沒找到機會。到了貴賓區,灰毛親手拿卡開了間包廂,讓紅毛、胖子、嚴峫和江停幾個人進去,再把隔音門一關,外面的動靜頓時變得十分遙遠而模糊了。

  灰毛請他倆坐下,客客氣氣地道:“既然兩位今天有事,我看要不就……”

  嚴峫二話沒說,起身摸出軟中華來散了一圈,主動幫灰毛把煙點上:“兄弟怎麼稱呼?”

  他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剛才那囂張又扎手的氣勢全不見了,一下就變得格外熟稔配合起來。

  灰毛明顯有點不適應:“好說好說,道上都叫小弟外號飛龍。我說你們兩位……”

  啪!

  原本混混沌沌坐在沙發上的江停,突然張手往嚴峫身上一倒,滿臉通紅呆滯,一副酒勁反上來的樣子,順勢擠進了他懷裏。

  灰毛:“#¥*@&……”

  灰毛的話突然就說不出來了,從表情看他心裏估計在痛駡這對不要臉的死GAY。

  嚴峫一手把江停摟在自己懷裏,面色如常道:“家門不幸、家門不幸,今兒個實在是不好意思,這點煙錢兩位先拿著,讓兄弟們看笑話了。”說著打開外套,從內兜裏抽出一摞用牛皮紙包裹的磚頭厚的鈔票,啪地拍在茶几上,順手抽了兩疊,分別扔在倆馬仔面前。

  這個逼裝得實在是非常閃亮,刹那間鈔票放出萬道金光,閃瞎了包括線人在內的所有鈦合金狗眼。

  倆馬仔登時就被鎮住了,互相對視一眼,嚴峫幾乎能透過顱骨看穿他們的思想活動:

  灰毛:哇塞這麼多錢,有五千沒?

  紅毛:沒見過世面的東西,這一疊就是一萬!

  “這個,”灰毛吞了口唾沫,猶豫道:“胖子可能沒跟你講清楚,今兒我們老大沒過來,要不你改天……”

  他不敢賣,嚴峫心想。

  這個叫飛龍的膽子小也更謹慎,剛才下面那短暫的騷亂引起了他的警惕。

  “我之前那個上家呢,比較倒楣,走路上順了個包就進去了。胖仔的發小是我兄弟,說你們有新鮮貨,只要有錢,沒什麼買不著的。”嚴峫徐徐笑了下,似乎也沒什麼所謂:“今天買不了也不要緊,我家裏還有點存貨,支撐個把星期沒什麼問題——至於這錢你二位就先拿著,什麼時候老闆來了,讓胖仔跟我說一聲就行。”

  說著他向後仰坐,雙腿舒服地微微分開,鎮定而又從容不迫。

  如果胡偉勝在這裏的話,應該能認出,姓嚴的誘供自己時也就是這個姿態了。

  包廂裏安靜了會兒,突然只聽江停哼了幾聲,隨即不舒服地扭動起來,在所有人的注視中長長打了個哈欠,開始揉著眼淚不明顯地磨牙。

  嚴峫:“?”

  這包廂裏除了他,其他三個人卻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胖子小聲嘀咕了句:“喲,飛葉子的,癮還挺大。”

  嚴峫:“……”

  紅毛見狀湊過來,跟灰毛嘀咕了幾句。

  “……行吧。”灰毛終於被說動了:“也是大老遠跑一趟,怪不容易的,我幫你問問老闆今晚還過不過來。”

  嚴峫心下一鬆。

  “不過呢,流程還是要走的。”灰毛招手示意嚴峫站到自己面前,誠懇道:“實在對不住兄弟,我們底下人也是照規矩辦事,你們仨的手機也都得先給我保管。”

  ——他還是要搜身!

  邊上那胖子的心理素質是真不咋地,一下臉色又變了:“哎我說龍哥,你這是——”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嚴峫這次一點不磨嘰,彷彿是對剛才自己引發騷亂而感到很抱歉似的,痛痛快快就站起身:“哎!好說好說,來吧。”

  胖子:“哎……”

  胖子眼睜睜看著嚴峫張開手臂,大大方方被灰毛從上到下仔細搜了個遍,連褲腳縫隙和皮鞋裏都看了。胖子的心跳跟著灰毛的動作一會兒快、一會兒慢,好幾次心跳差點蹦到了喉嚨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見灰毛慢吞吞停下,謹慎地沖紅毛一點頭:

  “沒問題。”

  紅毛向沙發上一努嘴:“那個誰,你朋友……你男朋友……”

  嚴峫的反應有點強烈:“是我媳婦,我在上面!我在上面你懂?!”

  紅毛:“……你媳婦也得……咳。”

  江停臉上醉酒的紅潮已經完全退下去了,面色蒼白無神,目光散漫而萎靡不振。如果說嚴峫還得靠線人來證明自己買家身份的話,江停這副模樣走大街上,那活脫脫就是個發作了的癮君子,連話都不用多說。

  “乾淨。”灰毛仔仔細細搜完江停,對紅毛一點頭。

  倆馬仔這才放心,臉上也笑開了,紅毛一邊趕緊把嚴峫甩出的萬元小費收進懷裏,一邊去迷你吧拿了啤酒出來塞給嚴峫,陪著笑說:“別介意別介意,我們這些跑腿的小碎催也是上面人怎麼說,我們就得怎麼做。您在這稍等會兒,我們這就去叫老闆來。”

  事情進展到這一步,嚴峫心裏知道是穩了,也就不糾纏,露了個笑臉出來揮揮手讓他倆去。

  本來按規矩 ,應該是有個人在這守著,另一個人去叫老闆的。但這兩人剛拿了大筆小費,鈔票滾熱地貼在懷裏,急不可耐地催著他們要回去藏起來,因此兩人竟然都不約而同地跑了,把嚴峫、江停和線人單獨擱在了包廂裏。

  哢噠門一關,嚴峫立刻變了臉:“你怎麼在這兒?”

  胖子還以為是對他說話:“……啊?”

  江停慢悠悠起身,仰著頭扭了扭僵硬的頸椎。

  他那浪蕩又頹廢的氣勢蕩然無存,襯衣領開了三個扣,線條從下頷、脖頸蜿蜒到鎖骨,骨骼在透明皮膚下的每一寸轉動都清晰可見。

  嚴峫喉結上下狠狠一滑,嚴厲道:“喂,問你話呢!”

  “我以為你會對我的救命之恩表示感激,”江停說。

  “我還沒問你剛才吞……”

  江停平淡道:“貴支隊的行動部署實在非常低級。這麼巧碰見你我也很高興。不用謝。”

  作者有話要說:

  磨牙:癮君子藥嗑大了

第22章

  千言萬語在嚴峫心中化作情真意切的三個字——幹你娘。

  然而他註定是沒機會把這三個字說出口了,因為就在這個時候,包廂門被再次推開,倆馬仔畢恭畢敬將一個精瘦的中年人請了進來。

  嚴峫眼角餘光一溜,只見胖子對他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

  “這是我們老闆綜哥,”紅毛指了指:“綜哥,這是——”

  嚴峫大大方方道:“不用介紹,拿了貨就走。要不是姓胡的進去了,我也用不著上這兒來,北區往這兒開忒麻煩。”

  “喲,老胡的朋友?”綜哥臉上那含蓄又矜持的神氣頓時就鬆了鬆:“哎呀你怎麼不早說,真是怠慢了怠慢了——瞧你倆辦的事!熟客也敢得罪!”說著回手就給了紅毛一嘴巴子。

  這一巴掌明顯雷聲大雨點小,紅毛也就賠著笑不作聲,嚴峫連忙裝模作樣地勸阻。

  “實不相瞞,老胡在我這兒拿貨也有一段日子了,人是個好人,就是運氣背了點。”綜哥歎了口氣說:“哎,這年頭什麼生意都不好做,條子抓得又緊,整天風聲鶴唳的;要不是看在胖哥和老胡的面子上,我也不敢輕易接兄弟你這樣的新散客啊!”

  “嗨,那可不是!”嚴峫一揮手,大大咧咧道:“我也不懂那員警叔叔拿著萬把塊,養家糊口都費勁,還成天跟我們這些人過不去幹啥,這不吃飽了撐著的麼?老子開瓶酒就夠他們攢半年工資了!”

  綜哥哈哈大笑起來,心說這富二代果然跟自己剛才監控裏看到的一樣缺心眼。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嚴峫毫無心機地把自己在胡偉勝那裏的拿貨地點、價格和成色全一股腦賣了,聽得綜哥嘖嘖有聲,對富二代的傻缺程度更滿意了,主動道:“既然你已經很老胡做了這麼多生意,我這裏就主動讓點利,打個九五折吧。純度的話你放心,我是老胡的上家,貨色肯定不能比他次。”

  江停恰到好處地打了個哈欠,開始不耐煩地左顧右盼。

  江停也不知審過多少癮君子了,對毒癮發作時的種種神態模仿得精妙刻骨,連“內行人”都看不出不對來。綜哥本來還想說什麼,見狀哈哈一笑,順勢道:“行行行,先給你二位試個貨。”

  嚴峫的心臟微微一提。

  只見綜哥伸開手,紅毛已然會意,從夾克內兜裏摸出個不透明防水密封袋,拆開後裏面赫然是一副藥板。

  ——膠囊?

  胡偉勝賣給死者馮宇光的假聰明藥?

  嚴峫呼吸登時屏住,卻只見紅毛拆開藥板,倒出兩顆白膠囊——並不是紅色的阿得拉!

  綜哥笑呵呵拿了張錫紙:“不是我自誇,我阿綜做生意那可是貨真價實的,不像外面那些‘零售商’,沒事摻點葡萄糖石灰粉什麼的跟你們湊數。來,兄弟在我這試試,保管你心服口服。”

  嚴峫眼看著綜哥準備分毒品的動作,大腦飛速運轉,突然制止:“等等!”

  綜哥動作一頓。

  包廂裏非常安靜,牆壁將大部分搖滾樂隔絕在外,強勁的節奏在空氣中來回飄蕩。幾道目光同時投向嚴峫,胖子的焦慮、紅毛的茫然、綜哥眼底極其隱蔽的困惑和懷疑全數映在眼底,短短幾秒鐘突然變得格外漫長。

  “……”嚴峫慢慢向後靠在卡座裏,迎著神態各異的注視,笑了一下:

  “綜哥,龍哥剛才可能沒跟你說清楚。白麵呢我家裏還有很多,今天拿不拿倒無所謂;我來是因為老胡說,你這裏有‘鮮貨’。”

  這種面對面的機鋒,對演技的考驗難度,遠比剛才在樓下斷背山生死戀要大多了。

  嚴峫不用看都能感覺到,對面那乾瘦得讓人不舒服的綜哥,從層疊耷拉的眼皮下投射出了銳利的目光。

  那眼神以狐疑和困惑為刀刃,層層切割著自己這個傻缺富二代的眼珠和臉皮,似乎正試圖達到腦髓,從中挖取出什麼東西來。

  “鮮貨,”綜哥若有所思重複道,突然一笑反問:“你指的鮮貨,是什麼呢?”

  嚴峫只有這一個想法——藍粉!

  那閃著結晶體微光的藍粉,就像某種來自深海的幽靈,無聲無息潛入建寧,源源不斷滲透這座巨大都市的背陰面,直到在胡偉勝的天臺上顯出了鬼魅的端倪。

  沒人知道它的結構式,也沒人知道它從何處而來,在陰暗交界處負重而行的緝毒警對此無計可施。

  唯一可能對它有所瞭解的人,此刻正坐在這個房間裏。

  嚴峫心中微動,向下瞥了眼,電光石火間撞上了江停的目光。

  江停幅度極輕地,對他搖了搖頭。

  “……”嚴峫抬頭笑了,說:“嗨,我跟綜哥聊得來,也就不遮遮掩掩的了。”

  毒販緊緊盯著他。

  “就是那種紅色的,說吃了考試好的 ,老胡給我推薦過幾次。”嚴峫摸摸鼻子,笑道:“當然也不是我自己吃,就是老胡說這個藥嘛,好拿去給女學生。”

  話音剛落,綜哥鼻腔裏一哼。

  緊接著那哼聲變成了止不住的大笑。

  “我就說,這個老胡真是,哈哈哈哈——”

  房間裏其他兩個小馬仔也捧場地笑起來,滿頭冷汗的胖子不明所以,僵著臉呵呵傻樂。一時整個包廂充滿了快樂的釋然的氣息,綜哥拍著大腿笑道:“有,有,當然有哈哈哈哈——老胡可真有點子,絕妙啊!……”

  嚴峫跟著笑起來,胸腔裏嘭的一聲。

  那是心臟重重摔落回去的動靜。

  “沒想到大兄弟你左擁右抱,這是水路旱路雙線並行啊,”綜哥斜眼睨著他,不乾不淨地打趣道:“行,有志氣,難怪老胡什麼都給你說——哈哈哈哈哈哈!”

  嚴峫知道自己在毒販眼裏已經是個不擇手段且男女通吃的泰迪精了,提起嘴角乾巴巴笑了下:“好說好說,人生在世,及時行樂。”

  綜哥越過茶几,伸手戳了戳嚴峫的肩膀,比了個大拇指。

  “價錢的話倒不是問題。”嚴峫拍拍眼前那摞現金:“我帶上來的可能不夠,但車就停在樓下,後備箱裏還有……”

  出乎意料的是綜哥打斷了他:“不急,不急,我們這個貨還沒試完呢。”

  嚴峫微怔。

  “你說你在老胡那買過‘白貨’,但老胡的純度跟我比可差遠了。你呢也別先著急要鮮貨,總得嘗嘗我這裏的好白面兒,咱們才能談下面的生意吧——不然是個人都上門來,我這兒再有管道,再有新鮮貨,那也不夠賣的呀,你說是不是?”

  綜哥話說得很和藹,行動卻完全沒有容人置喙的餘地,直接從紅毛手裏接過膠囊,放在錫紙上,笑眯眯遞到了嚴峫面前。

  緝毒警臥底除了要過人的勇氣,極度的細心,和非凡的謹慎之外,還要面臨一項非常特殊的挑戰——吸毒。

  或者說,假裝吸毒。

  嚴峫望著靜靜躺在銀色錫紙上的兩枚膠囊,腦海中亂七八糟閃過了很多念頭。每年因染上毒癮而形毀人廢的臥底,內網上定期公佈雙規的被毒販腐蝕的幹部,念書時警校組織去強戒所參觀,有個鬍子拉碴不人不鬼的老頭背對著禁閉室的小窗,緊緊抱著膝蓋,怎麼都不肯轉過頭,教官小聲說他曾經是個曾經受過很多表彰的緝毒警……

  但在外人看來,嚴峫臉色如常,那怔忪其實連眨眼的功夫都不到。

  “綜哥的貨,純度還用試?”嚴峫頓了頓,抬手接過錫紙,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緊接著,一隻冰涼的手伸來按住了他。

  江停從嚴峫懷裏探出頭,整個人似乎迷迷糊糊的,形容疲倦而萎靡。

  他的視線渙散沒有焦距,但在夜店包廂曖昧的燈照下,眼底水光顧盼流轉,眉梢微微吊著,散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魅力,彷彿是朵糜爛又奇異的花。他的動作也非常輕柔,但又不容拒絕,把錫紙從嚴峫手裏拿了過來,細瘦修長的手指將膠囊擰開,倒出白粉,完全不顧周遭其他人的注視,折好錫紙放在鼻端前,用指甲按住一側鼻翼,深深陶醉而厭倦地吸了一大口。

  這一切都發生得近在咫尺,嚴峫瞳孔霎時緊縮如針。

  “……”

  江停順手把空了的錫紙向綜哥一扔,軟綿綿沒骨頭似的,向後倒在了嚴峫懷裏。

  吸了?!

  怎麼回事?!

  現在該怎麼辦?!

  這是嚴峫平生最驚疑不定的十秒鐘,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控制不住臉上的肌肉,露出了堪稱為驚懼的表情。

  是的,驚懼。

  他從警這麼多年,抓過的毒販越多,對毒品的瞭解越深,就越控制不住對白色粉末的憎惡和害怕。也正是因為他對自己的懦弱面如此瞭解,才知道江停作為一名真正資深的緝毒警,其心態跟自己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對毒品也只會更加的抗拒。

  真正跟毒品對抗的一線警,會知道白色惡魔帶來的恐懼是戰勝不了的,所謂從心底裏藐視敵人那根本就不存在。

  不過,正是這種害怕,這種恐懼,才能保護他們避免在摸黑前行時,滑進萬劫不復的深淵。

  “……”嚴峫嘴唇動了動。

  綜哥似乎在笑著說什麼,可能是打趣,同時喋喋不休地自誇。胖子在努力配合他,試圖轉移毒販的注意力。

  但這些喧雜的背景音對嚴峫來說,突然變得十分模糊。

  “唔——”江停突然捂嘴起身,含糊不清道:“熱。”

  綜哥大笑道:“好貨就是這樣的啦,跟老胡賣的那些不一樣吧?你們在這等一等,藥勁散過去才行。來大兄弟,你也來一根,幫他發散發散……”

  嚴峫彎腰將江停一把打橫抱起來,順手接過綜哥遞來的自捲煙別在耳朵上,痞笑道:“行,去趟洗手間。”

  緊接著他向胖子丟了個眼色,也不管毒販是什麼反應,在紅毛灰毛倆馬仔的哄笑聲中徑直進了包廂裏自帶的衛生間,反手關上門。

  嘭!

  嚴峫連個頓都沒打,先擰開水龍頭,再一按馬桶沖水鍵,在兩種水聲的轟然掩蓋下把江停往牆上重重一抵,低喝道:“你瘋了?!”

  江停卻異常從容,攤開掌心說:“冷靜一點。”

  嚴峫低下頭。

  ——只見江停剛才按住鼻翼的左手上,掌心內側靠近錫紙的那一端,赫然沾滿了白色粉末,全是毒品!

  嚴峫緊抓著江停肩膀的手一鬆,突然沒聲沒息軟了下去,直蹲在地上抱著頭,虛脫般長長鬆了口氣。

  江停:“……”

  江停拿不准他在幹什麼,遲疑了會兒才半跪下身,推了推他,問:“你沒事吧?”

  “……沒,”嚴峫抬起頭,滿臉都是類似於超脫的神情,乍看上去有點像突然進入了賢者時間。他唏噓說:“我差點被你給嚇軟了。”

  江停皺眉道:“……對不起?”

  “不是那個軟,是全身軟,不是那種再也硬不起來的……艸,我他媽在說什麼啊。”嚴峫強迫自己擺脫亂七八糟的狀態,喃喃地爆了句粗口,終於鎮定下來:“時間不多了,你趕快離開這裏,到夜店後門三春巷盡頭一輛車牌尾號三個1的大切諾基那裏報警,或者直接找個電話亭報警也行。我出去拖會兒時間,一定要讓他們拿出‘藍貨’來,你通知週邊行動組五分鐘後立刻突破!強行撞門!切記掐好時間,快!”

  衛生間靠建築外牆,有個小通風窗,寬度也就江停這種身材能勉強通過,再從二樓跳到夜店後門堆積的垃圾箱。

  嚴峫往掌心呸呸吐了兩口唾沫,就要起身徒手去拆窗,突然被江停拉住了。

  “怎麼?”

  “……”

  江停似乎在思忖什麼,嚴峫用眼神示意他趕緊說,別廢話。

  “嚴隊。”江停緩緩地道,似乎每個字都經過了唇齒浸潤才出口,他說:“有件事我必須要告訴你。”

  嚴峫:“?”

  “關於你們這次行動的目標,那種淺藍色結晶體狀的新型精神藥物,這裏……”

  江停話音未落,被門外一聲轟然巨響打斷了。

  包廂門重重撞上牆,又飛速彈回,被人一腳踢開。嘩啦啦數不清的腳步湧進了包房,綜哥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被人搶上前控制住了,躲在衛生間裏的嚴峫和江停同時聽見外面傳來一道威嚴的怒吼:

  “不許動,員警!”

  嚴峫和江停對視一怔。

  “……老秦?”嚴峫狐疑道,“不對,不是老秦。”

  江停則二話沒說,立刻上前開始拆通風窗。

  但緊接著,外面傳來的下一句話如同天雷,轟然劈在了他倆頭頂:

  “——頤和路派出所,有人舉報你們涉嫌同性猥褻、容留賣淫,統統給我站起來雙手背後蹲下!身份證暫住證拿出來!”

  哐哐哐!哐哐哐!

  “裏面有沒有人?滾出來!”輔警猛烈拍衛生間門,在嚴峫和江停的面面相覷中吼道:“快點,再不出來踹門了!”

第23章

  江停輕聲問:“你同事?”

  嚴峫:“不對,不是我們隊裏人的聲音!”

  嘭!

  這變故來得猝不及防,門板被人重重一捶,劣質裝修材料當場抖落了滿地牆灰。

  “你先走!”嚴峫當機立斷抓住窗棱,猛一用力,鏗鏘拆下了整扇通風窗:“快,我出去拖延時間!”

  江停攀不上窗臺,被嚴峫一把抱起來托了上去,就在這時只聽身後門板——

  咣!!

  又是一聲重響,衛生間門被民警踹開了!

  “不許動!掃黃!”

  “舉起手來!”

  “幹什麼幹什麼?”嚴峫厲聲道,“哪來的員警?制服呢,員警證呢,你說你們是員警你們就是員警啊,先打么么零……”

  話音未落,輔警大步沖了進來,邊用警棍抵住嚴峫邊沖外面大吼:“中隊長快來支援,這邊!有個人跳窗跑了!”

  嚴峫無路可走,心下一橫,抬肘擋住警棍抬腳飛踢,當即把這愣頭小輔警踹得飛了出去!

  嘩啦啦——

  輔警摔倒在地,撞翻了無數擺設,丁零噹啷動靜不絕。

  那一刻無數念頭從嚴峫心中閃過,警隊紀律,八榮八恥,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馬克思主義鄧小平理論,二十四字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林林總總走馬觀花,最終化作了心中無限的絕望和淒涼。

  我完了,他想。

  魏局八成會把我用手銬活活勒死,分屍,然後砌進辦公室水泥牆裏,估計得很多年後市局大樓裝修人們才能發現我死不瞑目的冤魂。

  嚴峫沖出衛生間,迎面兩個民警怒吼著撲上來。但他豈能被派出所片兒警抓到,以手護頭硬生生挨了一警棍,翻身後旋踢當場掃倒了左邊那個年紀比較大的,連氣兒都不喘,接下右邊那個年輕小員警的警棍,順勢向自己猛拉,在對方失去重心的瞬間勾住他脖頸,狠狠往下猛摜。

  小員警嗷一聲,轟然砸上沙發,差點把胃從喉嚨裏噴出來。

  “媽的住手!”

  “不准動!”

  嚴峫打眼一掃,房間裏起碼八九個民警,綜哥和倆馬仔已經被死死按住了。胖子正被一輔警摁著蹲在地上,嚇得全身跟顛篩似的,語無倫次道:“誤誤誤誤會,自自自自自己人,真自己人!……”

  輔警很受侮辱:“誰他媽跟你是自己人!”

  “指揮中心指揮中心,頤和路派出所請求支援!”派出所中隊長一手拿著步話機嘶吼,一手持槍指著嚴峫:“重複一遍,頤和路三春花事KTV掃黃遇到暴力拘捕,請求迅速支援!”

  嚴峫站起身,苦笑著沖槍口揚了揚下巴:“喂,你沒開保險栓。”

  這時外面再次響起了紛亂的腳步聲,眨眼功夫由遠及近,一道熟悉的厲喝平地炸起:

  “站住!都舉起手不准動!”

  嚴峫一回頭,只見市局週邊行動組的同事們奪門而入,緊接著全副武裝的秦川持槍沖了進來:“全部蹲下!建寧市公安局!”

  嚴峫心下釋然:“老秦你這頭……”

  豬字還沒出口,嚴峫就眼睜睜地發現,秦川的視線越過自己肩頭,表情從終於放心變成了十分驚恐。

  秦川:“住——”

  已經太遲了。

  嚴峫被一警棍結結實實打上後腰,連哼都沒哼出來,巨大的慣性讓他飛撲出去撞翻了卡座,當著市局所有手下的面,以頭搶地大字撲街,平沙落雁式的摔了個狗吃X。

  現場一片死寂。

  空氣凝結了。

  派出所中隊長一馬當先,帶著民警沖上去,七手八腳把嚴峫摁住拎了起來,兜頭就是一巴掌:“狗膽包天了你!再拒捕試試?銬住帶走!”

  “……等、等等這位同事!”秦川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上前摸出證件一亮,儘管不太控制得住聲線中的顫抖,但還是能聽出他盡力了:“你們這個……這個行動,你們所裏的這個行動到底是跟誰備案的?”

  “報告領導!”中隊長一看對面是個副支隊,立刻肅然起敬,啪地敬了個禮,說:“我們以前就接過警,說這個夜店涉嫌容留賣淫,一直沒抓到現行!今天又有人報案說有證據確鑿的同性猥褻及疑似不法交易,你們看,已經發現了大筆贓款和不明藥物,我們正要回所裏往上報告呢!請問市局的同志也是指揮中心派來的嗎?”

  “……為什麼是今天……”秦川這次是真的顫抖了:“啊?為什麼偏偏是今天?!”

  中隊長迷惑不已:“因為今天指揮中心接到了警情啊!”

  秦川一個字都蹦不出來。

  市局刑警們沒人出聲,甚至沒有人動。沉重的氣氛壓在每個人頭頂,以至於這包廂看起來不像喜聞樂見的夜店掃黃,倒有點像連環謀殺案現場。

  嚴峫氣若遊絲地抬起頭,對面沒人敢跟他對視,紛紛顫慄著挪開目光或捂住了臉。

  “看什麼看!”給嚴峫上手銬的輔警大概是太緊張了,上來就踹了一腳:“不准有小動作!”

  “哎等等!”

  秦川瞬間就活了,這一嗓子幾乎叫破了音,滿場派出所民警們紛紛側目而視。

  當著幾個毒販的面,秦川當然不好指著嚴峫說這是我們正在執行臥底任務的刑偵副支隊長,你們趕緊麻溜把人放了;但秦川是個頭腦靈活的人,心念電轉間他找到了理由,當仁不讓地訓道:“執法錄影是假的嗎?內部整頓白做了嗎?別隨便揍嫌疑人!那個誰把贓款贓物提走,這個案子市局接管了!”

  “哎!”中隊長慌了:“市局同志,我們不是隨便動手的!你看我們幾個兄弟被嫌疑人打成什麼樣兒了,小劉二汪你倆扶傷患來給市局兄弟們看看!”

  輔警也跟著附和:“是啊是啊,這孫子能打得很,剛才一腳就把人踢出了門!”

  “打傷了我們好幾個人!”

  “下手忒狠,不是個東西!……”

  基層同志們群情激昂,周遭控訴響成一片。秦川臉色十分下不來台,盯著嚴峫從嘴角裏咬牙切齒地問:“你打人幹什麼啊?!”

  嚴峫:“……”

  “就是他,剛才群眾報警說在樓下跟一男的拉拉扯扯親嘴摸臉,轉眼就跟夜店馬仔上了樓,不是容留賣淫是什麼?”中隊長沒注意到周圍刑警們精彩紛呈的表情,指著嚴峫憤怒道:“還有剛才在抓捕現場,就是他掩護一名嫌疑人跳窗跑了,你們說兩人偷偷摸摸躲在廁所裏幹啥?這桌上幾萬塊錢現金怎麼解釋,不是嫖資是什麼?!”

  如果說剛才只是死寂的話,現在包廂裏的氣氛,就應該是核爆後的廣袤和虛無了。

  秦川那張斯文俊朗的臉青一塊,紅一塊,紫一塊,堪稱開了個大染坊。足足半晌沉默後,他終於憋出幾個字來:

  “……是,絕對是。”

  廣大淳樸的基層幹警終於出了口氣,紛紛用人民民主專政的嚴厲目光瞪視嫖娼嫌疑人嚴峫。

  秦川:“馬翔老高!別愣著了!把這幫販……嫖娼拉皮條的全部押去市局!”

  人群紛紛讓開一條道,現場安靜無聲,只有無數道深刻又複雜的目光在虛空中交織。嚴峫就在那眾多視線凝聚的焦點中,被幾名市局刑警前後簇擁著,離開了這墳墓般安靜的現場。

  這個時候派出所民警們想的是:不愧是市局,剛才那麼狂的嫌疑人現在大氣都不敢出,他奶奶的太爽了!

  綜哥紅毛他們想的是:這小子是個幹大事的人,單槍匹馬幹倒了那麼多條子,這回得判個二十年了吧?

  至於市局支隊的刑警們,已經沒想法了,恍惚中只聽馬翔喃喃道出了大家的心聲:“我猜待會回去後,我們會被嚴哥用手銬活活勒死,分屍,砌進市局辦公室的水泥牆……”

  •

  一小時後,夜店門口人行道邊,秦川拉開依維柯的門,低頭鑽了進去。

  後座被整排放平了,嚴峫面朝下趴著,光著結實的上半身。苟利拿著一瓶跌打損傷膏在給他揉腰,秦川走去探頭一看,倒抽了口涼氣:“大苟,老嚴的腎沒給打壞吧?”

  苟利說:“沒事,他皮糙肉厚,再說理論上人靠一個腎也能活。”

  “……那他以後還能人道嗎?”

  “那就難說了。”苟利微笑道:“不過據說咱們嚴副支隊在相親失敗一百零八次以後已經重振旗鼓,調整戰略了——以後洗洗乾淨菊花,也一樣能開啟人生的新篇章,說不定還能勇攀事業的新高峰呢,是吧老嚴?”

  “……給老子閉嘴,”嚴峫有氣無力道,“說了那是我的線人,線人!”

  秦川嘖嘖有聲地點了根煙:“你不厚道啊老嚴,自己有線人,還死乞白賴用我的——胖子辦事本來就不靠譜,這下等那幾個毒販反應過來,我又得把他送強戒所去避風頭了。”

  嚴峫勉強一揮手,示意他不要廢話:“裏面怎麼樣了,搜出來藍貨沒?”

  “還藍貨呢,白貨都沒找著。馬翔帶人搜了十八回,也就犄角旮旯裏搜出來幾包葉子,不夠耗子塞牙縫的。”

  嚴峫濃密的眉頭一皺。

  秦川說:“這能怪我嗎,朋友?誰料到那幾個傻缺二愣子今兒個出動掃黃,還聲勢浩大的穿著制服,扛著錄影進門?那些嘍囉從一裏地以外就聞著味兒跑了,該帶走的都帶走了,能剩下幾包葉子純屬馬翔他家祖上修路造橋積了大德,要不然咱們回去都得被魏局拿手銬活活勒死,分屍,砌進……”

  “我差點就讓那個叫綜哥的把‘鮮貨’拿出來了。”嚴峫眼珠沉沉的,低聲道:“這事不對,不能那麼巧。”

  嚴峫眉骨比較高,顯得眉頭緊緊壓在眼眶前端,尾梢又斜飛入鬢,這是個清晰深刻又有些桀驁的面相。他沉思著眯起眼睛,未幾突然說:“去查接警台記錄。”

  秦川說:“早查過了,還用你吩咐?”

  “不,不光是今晚的,以前對於這家夜店疑似容留賣淫的舉報記錄全部都調出來,讓頤和路派出所、轄區治安大隊跟接警台一起三方對質,如果對得上就算了,對不上的話就有貓膩。”嚴峫頓了頓,冷冷道:“我不信這世上的事能巧成那樣,市局今晚臨時行動,整好派出所就接到報警來掃黃,前後五分鐘都不差?查,給我嚴查到底!”

  秦川點點頭,打開車窗,把頭伸到外面對刑警吩咐了幾句。

  “現在怎麼辦,老嚴?”

  嚴峫吸著涼氣,慢慢從後座上坐起身,咬牙按著後腰。

  他其實真算強悍的了,在暴力拒捕過程中被貨真價實的警棍那麼狠命一抽,換體質差點的,估計當場就得橫著送上救護車了。

  “沒辦法,回去審阿綜跟他兩個馬仔,著重突破點是那個紅毛,看能不能從他嘴裏撬出點東西來。另外這家夜店所有監控錄影全部拷貝,送去省廳物證中心做銳化,立刻安排視偵後續跟進調查。”

  他每說一句,秦川就點一下頭。末了嚴峫沉默片刻,盯著車窗外黑沉沉的夜色,臉色複雜晦暗,不知道在想什麼,然後抬手摸了摸耳朵。

  “老嚴?”秦川低聲提醒。

  “……哦,”嚴峫回過神來,說:“我在想,幸虧我們手裏還有胡偉勝。”

  秦川直覺他剛才那靈魂出竅般的狀態不是因為這個,但他沒追問,只疑道:“胡偉勝恨你恨得出血,只差沒撲上來撕你肉吃了,還能審出東西來?”

  嚴峫冷冰冰道:“只要是犯罪分子,哪怕扒皮抽筋,我都能從他骨髓裏榨出東西來!”

  車廂裏安靜良久,只有苟利默默收拾醫藥箱的輕微動靜,以及車窗外夜色中刑警們來回忙碌模糊的聲響。

  “哎,”嚴峫突然想起了什麼,“怎麼魏局到現在都沒跟咱們聯繫?”

  秦川也一怔愣,緊接著兜裏手機就響了。

  “喂,我秦川……方隊?”

  秦川和嚴峫對視一眼。

  方正弘是建寧市局禁毒支隊長,也是秦川的頂頭上司。但他已經快退休了,年初的時候在行動中受了傷,導致舊病發作險些送命,現在已經幾乎處於半隱退的狀態。

  這都快兩點了,是什麼讓這個老頭突然從市局辦公室裏打電話過來?

  “嗯,我們還在現場做後續處理,很快就能收隊……不是特別成功,情況比較複雜,等回市局後再……什麼?您說什麼?!”

  秦川因為熬夜沙啞的嗓子頓時走了調,嚴峫猛地抬頭。

  手機那邊傳來方正弘衰老、疲憊又不苟言笑的聲音,說:“胡偉勝死了。”

  彷彿一顆悶雷,車廂裏的三個人同時劇震,陡然色變。

  嚴峫霍然起身搶過手機,直接開了擴音:“喂方隊,我是嚴峫。胡偉勝死了?什麼時候,怎麼回事?!”

  電流沙沙作響,不知過了多久,才聽方正弘異常乾澀地,緊繃繃地吐出了三個字:

  “——魏副局。”

第24章

  建寧市化工廠保管處值班室。

  午夜兩點。

  窗外黑暗無邊無際,草叢中傳來長長短短的蟲鳴。

  值班員坐在監控前,頭一點點地打著瞌睡。正困意朦朧時,突然頭頂燈泡發出電流負荷的滋啦聲,閃爍幾下,滅了。

  “哎?”值班員倏而醒來,只見眼前一片黑暗,條件反射起身回頭:“怎麼回事?”

  就在這時,一片煞白從他眼底餘光中劃過,幽靈般隱進了黑暗裏。

  “……”

  值班員才剛高中畢業,平時是個膽子不大有點邋遢的毛頭小子,這下當場就呆住了,竟然還下意識地想是什麼東西在這裏,緊接著頭皮“嗡!”地一炸,全身上下冷汗刷地冒出來:“誰……”

  一隻冰涼的手怔悄無聲息貼在了他後脖子上。

  “啊啊啊鬼啊——”

  那只手乾淨俐落一敲,值班員的慘叫登時銷聲匿跡,軟綿綿倒在了地上。

  楚慈面無表情,甩甩手,整理了下白大褂衣襟,把那差點嚇尿了的值班員扶到椅子上擺出個睡覺的姿勢,然後從他褲袋裏摸出了一大串門卡。

  化學材料儲藏控制室,門卡嘀的一聲,玻璃門在黑暗中無聲無息滑開了。

  這個時候巡夜的不在,換崗的沒來,可以說是最安全的時候,黑寂寂的倉庫空無一人。楚慈輕車熟路穿過成排的化學試劑原料儲存罐,擰亮手電筒,順著每個儲存罐下的標籤逐一仔細往下搜尋。

  “……Ar6平衡型催化劑,甲醇……鄰氯苯甲醛。”

  楚慈停住腳步,站在一隻大半人高的儲存罐前。

  他一手插在白大褂口袋裏,一手拿著手電筒,光束在黑暗中微微顫動,讓側臉晦暗不明。站了足足一根煙工夫,楚慈才蘇醒過來似的,深深吸了口氣,上前半步蹲在放料管處,用牙咬著手電筒,從口袋裏拿出了測試盒等物。

  然而,正當他指尖觸到放料管那一瞬間,突然褲兜手機狂震,摸出一看,來電顯示讓他愣了愣。

  導師?

  他導師是個經常徹夜泡實驗室的工作狂人,半夜三更打電話問資料是常事,但誰也沒想到這麼巧,正正好掐在了這個時間點上。當下不是說話的時候,楚慈剛要掛斷來電,突然只聽倉庫大門口毫無徵兆地響起了一聲:

  “誰在那裏?!”

  “!”

  咣當幾聲瓶罐撞倒的動靜在黑夜中響亮得刺耳,來人了?!

  楚慈啪地關了手電筒,倉促間按到了接聽,手機啪嗒落地!

  頃刻間電話接通,螢幕亮起,開始通話計時。楚慈瞳孔緊縮,伸手就要去抓起手機摁斷通話;但所有變故都發生在這短短眨眼間,來人的腳步已經覓聲而至,從身後撲上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

  楚慈那口氣硬生生卡在胸腔,猛一回頭,刹那間與那人來了個眼對眼。

  •

  紅綠燈不斷閃爍,喧鬧、喇叭、刺耳的刹車此起彼伏,行人匆匆穿過街道。

  建寧市上空烏雲密佈,空氣沉重潮濕,充斥著淡淡的泥土鹹腥。

  雨季要來了。

  “喂,你沒事吧?”

  手機對面靜默片刻,大概有點意外,隨即傳來江停冷淡平穩的回答:“沒事。”

  嚴峫站在辦公室窗臺前,注視著遠處陰霾的天穹,玻璃倒映出他半邊硬朗又疲憊的面孔。

  “被你說中了,”他道,“胡偉勝死了。”

  江停沒有任何驚訝的表示,只“嗯”了一聲。

  嚴峫問:“你不問怎麼死的,誰殺的?”

  “人的生命是很脆弱的,殺死一個人可以有無數種辦法,唯獨已經死亡這個事實不可改變。想要胡偉勝的命的對象非常清晰,追究其作案手段不是當前的重點。”

  嚴峫說:“你怎麼不去成佛呢?”

  江停沒有對這個毫無笑點的玩笑做出任何表示,甚至連禮節性的呵呵兩聲都沒有,直截了當問:“你們現在打算怎麼辦?”

  嚴峫穿過辦公室,站在門口透過玻璃往外看。大廳裏所有人都坐在電腦前忙碌,物證中心高解析出的“三春花事”監控錄影已經拿回來了,市局從轄區分局及派出所抽調了幾十名視偵人員,正夜以繼日的進行追查。

  “昨晚你走後我一個人想了很長時間,”嚴峫突然毫無徵兆地說,“我覺得我應該明白了你的提示。”

  “……”

  “三春花事KTV內根本沒有我們的目標‘藍貨’,也就是說,警方的行動從一開始就偏離了重點——得出這個結論的原因是,如果胡偉勝能隨時從上家處拿到‘藍貨’的話,他根本沒必要把那一小袋東西珍而重之地藏在天臺上,還藏了那麼久,甚至到了連密封袋上標籤字跡都開始褪色的地步。”

  “那袋毒品是他從別處得到的。”嚴峫繼續道,“‘三春花事’不是令他被人滅口的關鍵,那袋毒品才是。”

  手機對面傳來模糊的腳步聲,楊媚極有特點的略為沙啞又富有風情的聲音放得很輕,喊了聲:“江哥。”

  江停捂住手機下端,回了句什麼,應該是“先放這,等會”。

  “什麼東西?”嚴峫敏感地問。

  江停回答:“午飯。”

  嚴峫:“……”

  “昨天晚上在夜店裏灑的那些鈔票,共計六萬整,是楊媚的錢,記得從辦案經費裏報銷。”

  嚴峫不可思議道:“咱倆剛同生共死過一次,你沒有任何感慨要發表,就光記得錢嗎?”

  “要是不為了錢,馮宇光不會死,胡偉勝不會被滅口,這世上沒有人販毒,全球犯罪率至少能下降80%。所以錢是很重要的。順便說一句,”江停懶洋洋道:“我跟你那不叫同生共死,叫出手救人。”

  嚴峫額角青筋直跳。

  “別忘了報銷,”江停說,隨即掛斷了電話。

  “嚴哥!”辦公室門被敲了兩下,傳來馬翔的喊聲:“省廳專家到了,呂局催你趕緊辦事兒!”

  嚴峫回過神來:“知道了,等等!”

  他思考良久,走回到窗前,快速撥了個號碼。不出所料接通得很快,剛響到第三聲對面就傳來一聲殺氣四溢的:“喂!”

  “喂,爸。”嚴峫搶在對面開始罵人前壓低聲音道,“幫我個忙。”

  •

  建寧市公安局,小會議室。

  嚴峫推門而入,整個會議室裏已經坐滿了人。長桌最前是本市的公安系統一把手呂局,胖乎乎好似一尊毫無威脅的彌勒佛,正聚精會神地垂目端坐;右手邊是除魏堯之外的兩位副局長、幾位支隊長及技偵、法醫主任等,左手邊則是三位從沒見過的陌生人,應該是省廳下來的專家。

  “昨晚十二點二十分,在押嫌疑人胡偉勝突然主動要求交代情況,通過看守民警反映到刑偵支隊,引起了高度重視。十二點半,胡偉勝稱毒癮發作,要求用毒品交換情報,經由刑偵支隊高盼青等人反映至副局長魏堯處,魏副局批了兩支藥用嗎啡。”

  儘管滿會議室的目光紛紛投射而來,但嚴峫好似全然不見,也沒有打斷苟利的發言,輕手輕腳拉開轉椅坐了下去,隨即飛快地與首位上的呂局長對了個眼色。

  “法醫處的規定是藥用嗎啡必須由主任法醫親自開櫃取用,鑰匙及簽字都在主任法醫手裏;但昨晚市局有個臨時緊急行動,我隨隊外勤,離開了法醫處。”苟利吸了口氣,說:“當時情況非常緊張,胡偉勝是刑偵隊攻堅了很久的重要目標,具有極強的反偵察反審訊能力。為了獲得犯人的配合及線索,魏局做了特殊申請,從禁毒支隊繳獲的備案精神類藥物中緊急調取了一支二乙醯嗎啡。”

  二乙醯嗎啡,海洛因。

  誰能想到,區區一支海洛因,就把老毒蟲胡偉勝給送上了絕路?

  省廳專家互相交換了個眼色,為首那名中年人開口問:“昨天晚上你跟的是什麼行動?”

  苟利投來求助的目光,秦川咳了一聲,插話道:“胡偉勝交代頤和路三春花事KTV是其販毒的上游管道,因此我局臨時策劃了一次滲透,嚴副支隊長和苟主任都出了外勤。”

  “哦,”中年人不慍不火地,“那行動結果如何?”

  秦川說:“已抓獲涉嫌販毒者三名……”

  “證物搜出來多少,各類毒品及違禁藥物共多少克?”

  “……”

  “有五零二案被害人所服用的新型精神類藥物嗎?能確定跟本案的案情有關嗎?”

  秦川微噎。

  “所以,”中年人總結說,“建甯市局刑偵副支、禁毒副支、法醫主任等聯手完成的滲透搜查,幾乎沒取得什麼成果,反而把重要的犯罪嫌疑人胡偉勝弄死了。”

  這話說得跟胡偉勝是被建寧市局故意弄死滅口的一般,會議室中當即響起嗡嗡的議論聲,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不太好看。

  秦川面色不愉,剛要發言就突然被人一按,只見是方正弘。

  “陳處說的有道理。”方正弘先肯定了一句,他臉色蠟黃蠟黃的,說起話來也有氣無力:“我們一定立刻對昨天晚上發生的事件展開調查,逐一隔離問詢所有相關人員,以及著手安排屍檢。目前五零二案件已經取得了相當的進展,我們會儘快對省廳做出答復。”

  方正弘不愧是老一輩人,說話就是圓滑有臺階,然而陳處卻沒有順著這個臺階下來。

  “調查?不用了。”陳處硬邦邦道:“嚴格點說,你局法醫主任也能算胡偉勝死亡事件的責任人之一,為了避嫌,就一併隔離吧!”

  苟利臉色一變:“您這是什麼意思?”

  “省廳技術人員將負責胡偉勝的屍體解剖,另外魏堯副局長等人,將被專案組隔離問詢。這個案子省廳點名關注了那麼久,你們卻遲遲無法取得進展,甚至現在重要嫌疑犯還死了,死在了公安局!這裏面是有誤會也好,失誤也好,我們都決不允許任何見不得人的秘密藏在堂堂的市公安局裏!”

  陳處的話擲地有聲,回音不絕,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異常難看。

  “魏副局關於緊急調用二乙醯嗎啡的申請,是我批准的,”突然從首座上傳來一道慢吞吞的聲音。

  眾人抬頭望去,只見呂局慈眉善目地端起保溫杯,那姿勢活像是雙手合十,皮革轉椅正在他的大屁股底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

  嚴峫豎起案卷作為遮擋,偷偷比了個OK的手勢,呂局幾乎不見地點了點頭。

  陳處問:“所以?”

  他沒注意到底下廣大支隊長及主任們紛紛露出了得救般的目光。

  “所以咱們這個流程呢,流程是沒有問題的。但胡偉勝呢又確實是死了。既然他死了,那麼我們就需要在公正、嚴謹、客觀、高效的基礎上,詳細調查,去偽存真,實事求是;力求還原他死亡的真相,以及儘早呢,將我們支隊的工作,我們法醫的工作,我們市局的工作,給還原到一個正常的軌道上來。……”

  陳處幾次想打斷,都被彌勒佛不緊不慢不疾不徐,猶如背書般波瀾不驚,又如內功高手般風雨不透的敍述給堵回去了。

  彌勒佛說:

  “我們現在調查工作的重點,不光是市局,同時包括省廳,我們都是站在同一立場上的。我們知道根據長期禁毒工作積累下來的經驗,像胡偉勝這樣的重度成癮者,因為一支二乙醯嗎啡而吸毒過量或造成過敏的可能性不大;但秉承實事求是的辦案精神呢,我們又必須承認,即便可能性非常非常小,事實存在的基礎就不能說是完全沒有……”

  “等等,等等,”陳處再也忍無可忍了,強行打斷了般若波羅蜜大悲咒:“呂局,您的意思是胡偉勝是自己吸毒過敏吸死的?!”

  呂局肯定道:“是不能排除這種猜測。”

  “胡……”從口型看陳處應該是硬生生咽下了胡說八道四個字,噎得差點沒喘上氣來:“胡亂揣測!這不可能!”

  但呂局完全不惱,甚至連一點不愉快的表示都沒有,還是非常的可親。

  “年輕人,這話就不對了,任何事的可能性都是有的。比方說現在社會普遍認為資深吸毒者對毒品的耐受能力非常強,但實際上每年吸毒致死的人群中,嗎啡類成癮者對苯丙胺化合物過敏、新式精神類藥物成癮者對嗎啡類毒品過敏、以及更嚴重的,吸毒者對毒品添加成分比方說冰凍劑、電池酸等嚴重過敏,造成休克、心衰以至於死亡的案例,正呈每年逐步遞增的趨勢大幅上漲。你知道去年建寧市吸毒過敏致死的官方統計資料是多少嗎?”

  陳處:“……”

  全場一片肅靜。

  三位省廳專家做夢都沒想到彌勒佛能開口不帶起伏、不帶喘氣地禿嚕出這一長篇來,都已經驚呆了。

  “五百零九名,相對前年同期增長幅度達到117.2%。”呂局循循善誘道。

  他話音微頓,突然只聽會議室裏手機叮噹一響。

  眾人紛紛回頭,只見嚴峫看了眼自己剛來的手機短信,隨即抬頭迎上呂局徵詢的目光,簡短地做了他今天踏進會議室以來的首次發言:

  “搞定。”

  陳處:“???”

  來電鈴聲平地炸起,陳處低頭一看,發現竟然是自己的手機,來電顯示赫然是——省委劉廳。

  “所以說,在五零二案件完全破獲前任何拖延偵破行動的內部調查都應在不影響市局工作即以市局自查為主省廳監督為輔的前提下進行,這點我完全贊同劉廳的意見。”彌勒佛以他正常發言的四倍加速飛快說完了以上長句後,微微一笑:“接電話吧,陳處。”

  陳處莫名其妙拿起手機,邊起身往外走,邊接通了來電:“喂劉老,您是……是是,建寧市公安局嫌疑人非正常死亡……”

  聲音順著走廊漸漸遠去,會議室裏一片沉寂。

  兩分鐘後,門再次打開,陳處鐵青著臉瞪著呂局:

  “你故意拖延時間?!”

  呂局呵呵一笑,十分慈祥。

  一名省廳下來的專家輕聲問:“怎麼回事,老陳?”

  陳處指著呂局說不出話,簡直沒脾氣了,半晌才忿忿道:“劉廳剛打電話來,讓市局暫時不中斷對五零二案件的偵破工作,魏堯等人的情況和胡偉勝的屍檢也讓市局自己做,我們負責監督就行!”

  “啊?”其他幾人都愣了。

  陳處視線一轉,準確盯向了會議桌的最角落。那目光就像最嚴苛的教導主任盯著打小抄的作弊考生,冷冰冰哼道:“——嚴峫?”

  “……”

  “你就是建甯煤礦首富家那個跑來當刑警的嚴副支隊長?”

  嚴峫還是沒有吱聲。

  “聽好了,”陳處冷冷道,“我不管你爸跟劉廳是什麼交情,也不管你家納多少稅,扶持了多少招商項目;我就在這裏盯著你們刑偵隊,只要五零二案出了任何貓膩,我保證你這輩子再也混不進公安隊伍!”

  砰一聲巨響,陳處氣衝衝地摔門走了。

  會議室再次陷入了無比尷尬的沉默中,人人面面相覷,呼吸此起彼伏。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嚴峫咳了一聲,緩緩道:

  “這個,我聲明一下。我們家早不是首富了,去年被搞互聯網金融的超了。”

  所有人:“………………”

  呂局費勁地按著扶手站起身,肅穆道:“散會。”

  •

  市局刑偵大樓前人來人往,呂局夾著公事包走出正門,肥胖的身體微微半側著,一隻手在空中隨著說話小幅度搖晃,彷彿初中校長對同學們做早操訓話:

  “……經手過那支二乙醯嗎啡的人,全部約談、做痕檢,我還是堅持這個觀點,胡偉勝因毒品添加劑過敏致死的可能性非常大;小苟立刻安排做屍檢,小嚴呢,老魏給你的72個小時破案時限還是在的,至於物證中心回來的監控視頻——”

  “明白,”嚴峫簡短道,“一定抓緊。”

  呂局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次老魏的事情,多虧你了。”

  嚴峫說:“大家都是為了跳過一切不必要的程式儘快破案罷了,是我們支隊應當感謝呂局您的信任。”

  呂局哈哈一笑:“哪里哪里,沒有信任,沒有信任。”

  嚴峫:“……”

  呂局拍拍嚴峫的肩,和藹道:“要是最後查出來跟老魏有關係,監獄高牆——不是高牆內——監獄那幾堵水泥牆就是你們最終的歸宿,哈哈哈——”

  嚴峫嘴角不住抽動,只見呂局擺擺手,氣定神閑地走下臺階,鑽進等待良久的紅旗轎車,隨即向省廳方向呼嘯而去。

  國旗是烈士的鮮血染紅的,建寧市抵禦犯罪的銅牆鐵壁是(用)人民警察們砌成的。

  此話誠然不虛。

  嚴峫目送紅旗轎車消失在市局大門外,簡直哭笑不得。

  他呆了片刻,摸出煙盒,想抽根煙整理下思路,再回辦公室去找人急審那幾個至今還以為自己是“容留賣淫”進來的毒販;但正點著打火機,突然街對面傳來“嗶!嗶!”兩聲響亮的車喇叭。

  誰不認得馬王爺幾隻眼,敢在建寧第一江湖勢力的大門前囂張?

  嚴峫一抬頭,視線穿過鐵門,只見街邊赫然停著輛熟悉的銀色大奔。

  ——楊媚?

  哪怕以非常嚴格的標準來看,楊媚都算是個逆襲勵志型的白富美。

  建寧雖不比北上廣,自古以來也是西南地區條件極其優越富裕的城市。而她在這樣的城市中心商業地段開著KTV,手下三四十個員工,BBA當座駕,沒事也挎個愛馬仕香奈兒;不論怎麼看,都是這座城市的成功人士之一。

  但嚴峫無所畏懼。

  雖然他那張下海掛牌五萬起的臉已經很久沒洗了,胡渣也星星點點穿透了英俊的面皮,但他昨天臥底去夜店的行頭還沒換,手上那個限量的表和腳上那雙定制的鞋,還是給了他在楊媚面前睥睨眾生的底氣。

  ——儘管他一時半刻也沒鬧清為什麼自己需要這種底氣。

  嚴峫清清嗓子,整整袖口,抬頭挺胸如男模走秀般,邁著標準的臺步橫穿馬路;來到銀色大奔前,先用食指關節叩叩車窗,然後矜持地打開了副駕門:

  “喂,市局門口不准——”

  嚴峫高傲的聲音戛然而止。

  “你沒問題吧,”江停一手扶著方向盤,疑道:“你剛才走來跟孔雀開屏似的,差點被那輛警車給撞了。”

  嚴峫一回頭。

  一輛警用依維柯急刹在紅綠燈前,車窗裏整整齊齊,如韭菜冒茬兒般探出十幾個實習警,紛紛目瞪狗呆地望向嚴副支隊長。

  “……”嚴峫一聲不吭地坐進大奔副駕駛,砰地關上車門,渾然若無事發生:“你怎麼來了?”

  這輛車貼著深色膜,幾乎完全隔絕了外界,不甚寬敞的車廂裏只有他們兩人,肩並肩挨著坐在一塊兒,稍微傾斜身體就有可能蹭到彼此的肩膀。

  嚴峫耳朵有點發熱,抬手搓了搓耳垂。

  江停從車門內側拎出一隻透明密封袋,說:“來給你送這個。”

  那裏面赫然是一隻微型藍牙耳麥!

  嚴峫整張臉上的表情登時就從“???”變成了“!!!”

  如果他的心理活動具象化的話,那一定是驚濤駭浪電閃雷鳴,萬箭齊發火樹銀花,整個人僵在了副駕駛上,千言萬語卡在喉嚨口,足足好半天都沒憋出一個字來。

  把耳麥弄出來只有兩種方式,一是走上面:洗胃,二是走下面:排泄。當然不論哪種都會對微型耳麥這種精密電子設備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壞,而且人也不會感到很舒服,更具體更生動的畫面就不用去想像了。

  那麼現在問題來了:江停是如何把耳麥弄出來的呢?

  嚴峫的目光不受控制,從江停淡紅色的嘴唇上,移到大腿間,然後回到嘴唇上,再移到大腿間……如此幾個來回後,他終於閉上眼睛,用力吸了口氣,強行將所有畫面逐出腦海。

  然後他在江停越來越狐疑的注視中,指了指耳麥,鼓起勇氣問:

  “怎麼拿到的,從上面,還是下面?”

  “……”江停莫名其妙:“算下面吧,什麼意思?”

第25章

  如果說昨晚目睹江停“吸毒”是他平生最驚魂不定的十秒,那麼現在,就是最考驗嚴峫作為一個有責任、有擔當、有職業素養的男人,是否具備基本道德水準的時候了。

  嚴峫極力克制著捏住江停的手,強迫他把這只耳麥丟出車外然後狠狠碾壓二十遍的衝動,因為克制得太用力導致臉頰肌肉有點僵硬:“……洗……洗過了嗎?”

  “?”江停說:“我以為這種電子設備過水就壞了。”

  嚴峫:“……”

  兩人久久對視,江停有點不耐煩了:“你還要不要?”

  嚴峫一寸寸抬起手臂,手指不住發抖,以骨節變色的力道強迫自己撚起密封袋的邊緣,迅速囫圇塞進褲袋裏,那一刻他感覺自己分明是揣上了點燃後滋啦作響的引線和整整十公斤重的C4。

  江停想了想去,想不出他這種表現的原因是什麼,便問:“你有潔癖?有潔癖的人可當不了刑警啊。”

  嚴峫拉扯出一個彷彿臉皮抽筋的微笑:“沒,沒有,那個,案子壓力太大了。”

  “不用太擔心。”

  嚴峫還下意識沉浸在C4即將被引爆的驚慌中:“什麼?”

  “……你今天真的沒問題吧?”江停眉頭皺了起來:“我說不用擔心,胡偉勝死了,這個案子差不多很快就能破了。”

  嚴峫無辜地瞪著他。

  在這樣的目光裏江停終於變得非常無奈,看了眼時間問:“你沒吃飯吧。”

  “啊?嗯,沒?”

  “你請我吃,”江停發動了汽車,說:“跟我總結下迄今為止的所有線索。”

  •

  一品居,包廂。

  服務員接過江停還來的功能表,轉身翩然而去,嚴峫才開口續完了剛才戛然中止的話:

  “——事情經過就是這樣,接警平臺記錄顯示,光兩個月來頤和路派出所就接到過兩次關於‘三春花事’出沒賣淫行為的舉報,治安大隊和指揮中心都證實了這一點,因此可以證明昨晚的出警並不是蓄意而為。”

  江停拆開濕紙巾,仔仔細細地擦拭每根手指。

  “出警應該不是。”他頓了頓,說:“但報警是。”

  “我也這麼覺得,所以追查了那通報警電話,是從KTV外的一個公用電話亭使用投幣方式打出去的。這種報警方式不同尋常且非常刻意,道路監控沒有拍下報警人的正臉,從身形輪廓看,只能看出是個五六十歲的大叔。”

  “大叔?”

  嚴峫點點頭。

  “……報警方式倒沒什麼,普通群眾,怕夜店老闆有門路,事後遭到打擊報復,故意使用投幣電話報警,勉強說得過去。”江停略微思忖片刻,說:“但一般掃黃舉報,是以年輕人或大媽居多,五十多歲的中老年男性舉報人相對少見。”

  嚴峫頷首表示贊同,然後突然又有點不滿:“你這是什麼意思?如果是我的話,就算到了七八十歲,遇到色情賣淫也一樣會堅決舉報的!”

  “……先生,你們的溫泉蛋飯和烤雪花牛套餐。”

  服務員滿臉通紅地放下飯菜,架起小烤爐點上火,在詭異的安靜中退出了包廂。

  江停用筷子攪拌蛋黃和飯粒,慢悠悠道:“沒事,她只是被你的正直所傾倒了。”

  嚴峫:“………………”

  “你們警局昨晚的行動知情範圍有多大?”江停吃了口被拌得特別軟的飯,頭也不抬地問。

  嚴峫一邊烤牛肉一邊盯著他吃飯,覺得這人胃口確實已經嬌氣到了非常不男人的地步了,吃個飯還那麼多要求,又是要蒸得軟又是要加蛋黃,還少油少鹽不要蔥花——不知道晚上睡覺是不是也像豌豆公主似的要墊十二層毯子。

  “不機密但也不大,至少沒大到足夠解釋連你都出現在了三春花事的地步。”嚴峫硬生生挪開目光:“當晚的行動人員,後勤處,指揮中心,知道三春花事這個地點的人粗略算有五十多個,知道具體行動內容的只有執行人。”

  江停仔細咀嚼咽下了那口飯,然後才說:“我的話,只是讓楊媚派人等在市局門口,時刻盯著你那輛輝騰的動靜而已。”

  嚴峫:“……我下次會換車的。”

  “那經手胡偉勝那支二乙醯嗎啡的人呢?”

  嚴峫三下五除二,把雪花和牛滋啦烤熟,就著肉、菜狼吞虎嚥吃了半碗飯,順手抄起餐巾紙抹了把嘴,說:“多了去了。平常收上來還沒來得及銷毀的毒品,看管員、統計員、化驗室、技偵、法醫、緝毒支隊、刑偵支隊、警犬技術支隊……”

  江停面色不愉。

  “平時按規矩,只要確保最後銷毀的毒品總量和收繳上來的公斤數對應就行了。也就是出了這個事,呂局才意識到這方面管理還是有漏洞,現正責令黃興他們徹底復查呢。”

  江停慢慢吃著飯,幾乎是每粒米都咀嚼乾淨了才咽下去,吃相非常乾淨斯文,跟餐桌對面以風捲殘雲之勢掃蕩戰場的嚴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恭州早年也是這麼處理的。”他說,“亡羊補牢,尤未晚也,你們呂局在公安系統內是個人物。”

  嚴峫滿嘴塞著肉:“嗯哼?”

  江停放下筷子,按鈴讓服務員上來把還剩下小半的菜收走。

  “哎?”嚴峫詫異抬頭:“這就吃好了?不合胃口?”

  “沒有,飽了。”

  “飽了?你怎麼跟貓似的?”

  話音剛落包廂就變得異常安靜,江停面無表情,而嚴峫滿臉直男問號。

  許久江停終於問出了這句話:“……你為什麼總對我吃飯的方式有意見?”

  “什麼?沒有,別瞎說,”嚴峫立刻矢口否認:“我關心你吃飯幹什麼,跟我有什麼關係?”

  “……”然而江停又不傻,嚴峫這種每逢吃飯就要逼逼兩句的毛病,分明就是字面意義上的沒事找事。

  “其實我是覺得吧,”嚴峫把滿嘴食物咽下去,倒了杯清酒一飲而盡,仿若剛才無事發生般:“你平時晚回去一會兒楊媚就急得跟什麼似的,今天出來跟我吃飯,萬一要是沒吃飽回去,楊媚肯定得背後罵我祖宗十八代,到時候我多冤枉啊,你說是不是。”

  江停淡淡道:“這和楊媚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關係呢?人不是你女朋友嗎?”

  “不是。”

  嚴峫追問:“真不是?”

  江停舉起茶杯的手頓在半空,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繼而用微妙的眼神打量了嚴峫片刻:

  “……你似乎對楊媚的婚戀狀況很關注,你想追她?”

  “啊?不是不是不是,沒有沒有沒有,我純粹……”

  “她曾經是我的線人,人不錯,各方面也都可以,你想追可以先試著追一下。”

  “不不不,你聽我說,這個真沒有。”嚴峫連忙搖手以示清白,笑嘻嘻說:“雖然我確實缺女朋友,但楊小姐那樣的還是算了——江隊你呢?你要是有姐姐妹妹什麼的,給我介紹介紹唄?”

  從江停的表情來看他大概覺得嚴峫又犯病了。但一個人涵養好的好處在於,就算跟神經病對話,也還是能保持比較平穩的風度:“我沒有姐妹。”

  嚴峫緊跟著就問:“那兄弟呢?”

  江停:“………………”

  嚴峫厚著臉皮坐在那,滿臉期待答案的神情。

  “沒有。”江停一字一頓道,“我是獨生子。”

  嚴峫眼底的失望不是假的,以至於江停不易察覺地向後挪了挪,儘量離他坐遠了點。

  “唉,我家也就生了我一個,所以父母催著成家的壓力特別大啊。”嚴峫特別自然地唏噓了句:“你懂的對吧江隊,像咱們這樣的,畢竟都這個年紀了——哎我說要不咱倆先……”

  他下面那半句“先回市局”還沒出口,突然被對面咣當一聲打斷了,只見江停倏而站起身,不知怎麼的全身繃得特別直,每根毛孔中都散發出警惕的味道:

  “你先吃著。”

  嚴峫:“???”

  “我去趟洗手間。”

  嚴峫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眼睜睜看著江停立正轉身,頭也不回棄他而去。

  “剛吃就拉啊?”嚴直男如是說。

  他招手叫來服務員買單,刷卡的時候還多嘴提了個意見說你們家溫泉蛋飯真難吃我朋友都沒吃完,然後在服務員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中給了小費,取得了對方單方面的冰釋前嫌。

  他收拾收拾準備起身走人,突然手機鈴響了。

  “喂?”嚴峫叼著煙:“馬翔?”

  江停有條不紊地站在水池前洗手,突然身後呼地一聲,嚴峫破門而入:“你跟我來,有人報案——”

  江停激靈轉身,第一反應是往下看,確認自己褲鏈拉好了。

  “下次能否先敲門,嚴隊?”江停的聲音有點像是從齒縫裏發出來的,說:“咱們應該還沒熟到可以互相觀賞對方解手的程度吧。”

  “化工廠報案,死者馮宇光的室友楚慈,昨晚利用本身對管理漏洞的熟悉,盜取保管處值班員的門卡,刺傷一名警衛,盜走大量管制化學原料後失蹤。”

  嚴峫晃了晃手機,然後戲謔地盯著江停的臉,彬彬有禮又充滿歉意:“對不起,鑒於咱倆的體格差距,如果我想看你的話隨時都能看,所以剛才很抱歉,真不是故意的。”

  江停:“……”

第26章

  廠房倉庫前門大開,已經圍滿了警戒繩,幾輛警車圍成了隔離圈,工人們被員警擋在圈外,隔著老遠的距離議論紛紛。

  “昨晚兩點,保管處倉庫突發停電,照明及監控中斷。值班員年博文正要出門查看情況時突然遭到攻擊,有人徒手擊打了他後頸枕骨,致使他昏迷不醒,隨後倉庫門卡被偷走。”

  “兩點半至兩點四十之間,保安主管刁勇經過管制化學品倉庫,發現成排的儲藏罐中間有手電筒的光束在搖晃。開始他以為是值班員年博文,便開口詢問,但對方卻在聽到聲音的同時立刻關掉了手電筒;刁勇發現不對,再次上前時,在黑暗中遭到了對方的攻擊,被利器刺中右胸肋,頭部遭受擊打昏迷。”

  嚴峫匆匆穿過人群,一名員警在前頭為他開路,韓小梅小碎步跟著,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彙報案情,邊不住偷覷嚴副隊身後那個戴防霾口罩的年輕男子。

  大概察覺到她的目光,男子用拳頭抵著嘴,含蓄地咳了聲。

  “別靠近他,他感冒。”嚴峫頭也不回吩咐。

  韓小梅只得強行壓抑自己快要溢出螢幕的內心戲,“哦”了一聲。

  “那個保安主管刁勇傷勢如何?”嚴峫問。

  “挺嚴重的,在倉庫裏昏迷了三個多小時才被人發現,幸虧刺傷不深。今早淩晨六點他被人送去醫院搶救,現在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也能開口說話了,在病床上跟轄區派出所民警做了個簡單筆錄,指認襲擊他的人就是公司實驗室新來的實習生,也就是馮宇光的室友楚慈。”

  員警拉起警戒線,嚴峫頭一低鑽了進去,皺眉道:“今早淩晨六點就發現傷者了,怎麼過了幾個小時才報案?”

  韓小梅:“呃……”

  他們走到倉庫門前,站住了腳步。

  成排灰綠相間的儲藏罐矗立在廠房中,幾種不同顏色的管道交錯排列,井然有序。

  痕檢人員已經提取完腳印和指紋,陸續撤走了勘察板。失竊現場情況遠遠稱不上混亂,甚至出乎意料的整潔,如果不是地面上幾隻被打碎了的器皿和一小灘血,幾乎看不出太多搏鬥的痕跡。

  “受傷的保安主管體型如何?”嚴峫問。

  韓小梅急急忙忙翻筆錄:“哎……那個……健壯結實,曾經是健身教練。”

  嚴峫豎起大拇指,沖現場晃了晃,感到十分匪夷所思:

  “可這現場戰況是一擊KO啊,你可別告訴我,那化學系高材生還是個武林高手?”

  身後傳來一個苦笑的聲音:“他還真是。”

  嚴峫回過頭,只見一名西服革履、略微發福的中年男子在高盼青的帶領下走來,眼底烏青顯而易見,滿臉難以掩飾的憔悴,殷勤地伸手來握:“嚴支隊您好,您好,久仰久仰。”

  “你是……”

  高盼青說:“化工廠工程師,死者馮宇光和嫌疑人楚慈的帶教主任,丁家旺。上次來市局接受問詢來著,但是您不在,小馬接待的。”

  嚴峫無聲地:“哦——”

  丁家旺看江停站在嚴峫身後,以為他也是市局高層,便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握,沒想到手剛伸到一半,被嚴峫淩空架住了:“他感冒,劇毒,你小心被傳染。”

  江停戴著棒球帽和口罩,雙手插在褲袋裏,沒有絲毫伸出來的表示。

  “……”丁家旺哭笑不得:“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嚴峫一把勾住丁家旺的肩,強行讓他轉向現場:“丁主任是吧,您剛才說那個失蹤的楚慈還真是,真是什麼?”

  韓小梅眼睜睜看著剛才那一幕在自己眼皮底下發生,內心已瞬間腦補出了一系列的狗血愛恨,從“我的人只有我能碰”到“我要讓全世界都知道這個現場我為你承包了”;其走向之離奇,情節之曲折,感情之濃烈,足以寫出一本幾萬字的中篇小說。

  “你在想什麼?”江停帽檐下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冷冰冰注視著她。

  韓小梅一哆嗦,下意識抬手擦嘴角那並不存在的口水:“沒,沒什麼。”

  嚴峫聽到江停的聲音,耳朵一動,就像頭嗅覺敏銳的狼犬突然間聞到了小貓的氣味,警醒地回過頭來:“說什麼呢你倆,案發現場搞什麼卿卿我我的?來,你過來,你到我這邊來。”說著抓住江停手臂,硬把他拉到自己身邊站好,然後沖丁家旺揮了揮手:“不關你的事,你繼續說。”

  丁家旺尷尬地笑了笑。

  “就是……就是這麼回事,後來我們才發現這個學生不僅聰明,智商非常高,而且身手也不錯。你別看他平時一個人獨來獨往,特別安靜沉默,但真打起來連馮宇光那麼壯實的小夥子都不是對手,一腳就從屋裏踹到屋外去了,那架勢就算不是專業的,也起碼學過練過。”

  嚴峫十分詫異:“他倆打過架?”

  “打過啊,”丁家旺肯定道:“就在馮宇光出事前一個……一個多星期以前吧。”

  嚴峫和江停對視了一眼,轉頭吼道:“這個情況怎麼沒人反應?馬翔!把馬翔給我拎過來!”

  “不怪員警同志,不怪員警同志,”丁家旺慌忙攔在頭裏:“是我上次沒反映這件事。哎,是我的錯,我想大小夥子之間打架是正常的,況且離馮宇光被害也有段時間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任何細節、任何事件、任何跟案情相關的,不管你認為有沒有價值,都必須如實詳細地跟警方反映!”嚴峫毫不客氣道:“假設我們上次得知這個情況後,認為楚慈的作案嫌疑非常大,就會採取相應的監視或監聽措施,那麼昨天晚上的事件就有可能不會發生,你現在也不會站在這裏!”

  嚴峫這番訓斥堪稱是嚴厲了,還當著所有人的面,簡直把丁家旺訓得跟孫子似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現在……”

  嚴峫還要罵,被江停抬手擋住了。

  “他們為什麼打起來?”江停問。

  “這事說起來也是一攤爛賬啊,員警同志。”丁家旺非常難堪,苦笑道:“他兩個吧,剛從北京過來的時候就有矛盾,楚慈不想跟馮宇光住一間宿舍。但我們公司的實習生宿舍是有限的,升級單間就得加錢,也不多,五六百,楚慈同學說實話也掏不起……”

  嚴峫疑道:“他困難到這個地步?”

  “真挺困難的,貴州人,在北京讀研,年年的最高獎學金都寄回老家了。”

  “那馮宇光呢?他家在北京不是做生意的嗎?”

  丁家旺叫苦不迭:“嗨,可不是,但人家不想加這個錢你有什麼辦法?打架那事過後我們也找他談過,問他願不願意搬出來單住,但他就覺得住雙人宿舍挺好的!我哪兒懂這年頭的小孩腦子裏都在想些什麼呀!”

  嚴峫摸著下巴,向江停徵求性地看了一眼。

  “人際關係遞增原理中以潛意識期待為驅動的多看效應。”江停低聲道。

  嚴峫沒聽懂:“什麼玩意?”

  “就是心理年齡還停留在幼稚園階段,以簡單粗暴的方式不斷為自己刷存在感的意思。”江停不再多解釋,轉向丁家旺:“那打架的直接誘因是什麼呢?”

  “……兩個人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聽那個意思,好像是馮宇光晚上回宿舍,有個東西找不到了,硬說是楚慈拿的,爭了幾句就動手了。”丁家旺比劃了下距離,說:“就這麼遠,一腳從門裏踹到門外,嚇得宿管差點打120……說平時看楚慈文文靜靜的,誰也沒想到動起手來那麼利索。”

  嚴峫問:“所以馮宇光到底丟了什麼東西?”

  “誰都不知道,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最後逼急了就說他後來想起來是自己丟在實驗室了。”丁家旺兩手一攤:“你說這都叫什麼事啊!”

  嚴峫招手叫來高盼青,貼著耳朵低聲道:“去查姓丁的剛才那些話屬實不屬實,然後把整個廠區所有進出口監控錄影全部調出來。”

  高盼青點頭去了。

  “這楚慈跟死者的矛盾比他自己交代得要大啊,”嚴峫用肩膀撞了江停一下,問:“元芳,你怎麼看?”

  江停意義不明地瞥了他一眼,向前走去,在地上那攤已經凝固了的血跡邊蹲下身。

  嚴峫跟著走上前,頭對頭地蹲在他跟前,只聽他問:“血清氯滲透檢測做了麼?”

  “理化初步測定,血泊形成時間在今天淩晨兩點半到三點之間,基本符合傷者的口述案發經過。”

  江停指指血泊:“怎麼只有一處啊。”

  “保安主管被刺傷後,跪倒在地,隨即被手電筒自上而下的擊中太陽穴上方,造成了昏迷。”嚴峫從韓小梅手裏一把拿過筆錄,翻看了兩頁,用手指著示意江停:“你看,出血量倒不大,昏迷後血流在身下形成了血泊。太陽穴上方的傷情比較嚴重,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腦震盪,我已經讓法醫去醫院做傷情鑒定了。”

  江停頷首不語,起身向那一排排整齊的儲存罐走去。

  嚴峫跟著他往前,只見江停走幾步,停一停,低頭仔細觀察每個出料管的埠,也不知道在想什麼。未幾,他又回到那灘血泊邊,單膝跪地,盯著那塊深紅的印記。

  “現場沒看出什麼特別可疑的地方。”嚴峫思忖道,“血跡我也覺得有點怪,但說不上來哪里怪——你怎麼想呢元芳?”

  江停又皺眉瞥了他一眼,似乎有點欲言又止。

  “你怎麼啦?”

  “……”江停向周圍看了眼,只見技偵和攝像員已經撤走了,離他們最近的刑警正被化工企業領導們圍著,低頭做現場筆錄,應該聽不見這邊的動靜。

  江停向嚴峫招了招手。

  “?”

  嚴峫蹲在他身側,只聽江停輕聲問:“元芳是誰?”

  “……噗!”嚴峫捂住嘴。

  他這才想起來江停什麼都不知道——昏迷了三年,基本錯過了所有網路潮流和熱梗熱詞,再說就算清醒著江停也明顯不像愛上網的人,基本是個剛出土的過時老幹部。

  “你看,我總不能當著所有人的面叫你江停吧,讓人聽見多不好,你說是不是江隊。”嚴峫掩著嘴悄悄在耳邊跟他解釋:“現在我就跟人說你是我朋友,名叫元芳,湊合著弄個假名,啊?乖。”

  江停的表情半信半疑,嚴峫笑著往他身上一拍。

  “……這個現場確實沒有疑點。”江停終於轉向血跡,說:“血泊中間厚,邊緣薄,一側略受衣物遮蓋影響,周圍沒有擦拭或轉移狀血跡,基本可以確定是第一現場;要說怪的話,也是因為周邊太乾淨了,沒有其他打鬥痕跡。”

  “如果嫌疑人對刀具訓練有素的話確實可以做到一擊得中,”嚴峫贊同道。

  “有可能。我們不能僅憑經驗對嫌疑人做太多預先設定,化學研究生也有可能受過管制刀具方面的訓練。比方說我見過成年人群體械鬥一死八傷,最後查出主要責任人是十二歲男孩的案例,還有……”

  江停突然停住了,站起身活動了下肩並,說:“搜查嫌疑人宿舍的怎麼還沒回來?”

  嚴峫敏銳地嗅到有戲:“還有什麼?”

  “……”

  “問你呢,喂!”

  “還有人用酒瓶底一擊敲死了持槍毒販!”江停用力把手腕抽了回來,冷冷道:“充分證明了人的愚勇和運氣是沒有上限的!”

  嚴峫風度翩翩做了個“謝謝讚美”的口型。

  “嚴副,嚴副!”韓小梅舉著張紙,氣喘吁吁狂奔而來,突然瞥見嚴峫那張俊臉上尚未完全消失的笑容,登時一個急刹,險些踉蹌絆倒。

  嚴峫神奇地一秒變臉:“幹什麼呢,毛毛躁躁的?”

  “黃——那個黃——”

  自從掃黃事件過後,嚴峫只要聽到黃這個字就心跳加速、腎上腺素飆升、連帶後腰隱隱作痛:“你這丫頭會不會說話,啊?!帶教員警呢,老高,老高!”

  “哎哎哎,技偵黃、黃主任讓我把這個,把這個給您。”韓小梅差點咬著自己的舌頭:“這是化工企業保管處緊急清點出的,初步的失竊原材料單據,我我我……我還等著跟黃主任交差呢。”

  嚴峫臉色悻悻的,從她手裏一把薅走單據,低頭看了眼,只見滿紙都是化學名詞和分子式,便不由分說塞給江停。

  “……”韓小梅無聲地嘀咕了幾句。

  嚴峫敏感問:“你是不是在罵我?”

  韓小梅心虛地:“啊?沒,沒有啊。”

  “你剛才那個口型,對就是這個,難道不是在罵我?”

  “我不是,我沒有,別亂……”

  “你倆有完沒完,”江停突然冷冷道。

  韓小梅蹬蹬蹬連退三步,就像只溫順又驚恐的小老鼠。

  江停抽出筆,在紙上圈出兩組化學式,說:“這倆能合成甲胺。”又圈出兩組:“鄰氯苯基環戊酮。”最後圈出一組:“黃樟素。”

  直到最後三個字出來,嚴峫才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表情頓時鐵青。

  “全是苯丙胺類毒品的製作前體,”江停將那張表輕輕扔還給嚴峫,歎了口氣:

  “確實高智商,但可惜了。準備發協查通告抓人吧。”

  “不可能,讓我進去看看,我不相信……怎麼可能!”

  有道女聲突然從人群外傳來,江停和嚴峫同時回頭望去。只見一名非常美貌的妙齡少女搖搖欲墜,幾欲暈厥,丁家旺勉強伸手架著她,滿臉的苦澀和無奈。

  嚴峫突然眉頭一皺:“我認識這女的。”

第27章

  “丁當?”

  少女抬起頭,茫然望向嚴峫,儘管一張粉雕玉砌的臉上還殘存著蒼白驚惶,卻不得不承認是個標準的美人胚子。

  嚴峫向江停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你看我沒認錯。

  “我是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嚴峫,你來局裏跟我的同事馬翔聊過。”嚴峫示意現場唯一的外勤女警韓小梅跟上,然後不由分說地跟丁當握了握手,“——有幾句話可能想再問問你,請過來這邊一下。”

  保管處值班室,受傷的值班員已經被理化檢驗員接走提取傷處的痕量DNA了,室外的空地上臨時搬了幾把椅子。

  嚴峫手裏夾著根煙,但沒點,把玩著打火機問:“你剛才跟你爸爸說不可能,是什麼事情不可能?”

  “……”丁當咬了咬嘴唇,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嚴警官,楚慈真的……偷了管制化學品嗎?”

  丁當穿著白色蕾絲小坎肩搭配碎花連衣裙,化著淡妝,白嫩的雙手規規矩矩放在大腿上。考上藝校的姑娘就是有資本,年輕、精緻、頭髮烏亮,跟嚴峫身後整天灰頭土臉跑現場的實習女警顯然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韓小梅不禁有點自卑地摸了摸她那張熬夜沒洗的臉。

  不過讓她稍微有所安慰的是,嚴直男癌對美女的態度並不比對她的態度好多少,甚至語氣更生硬一點:“哦,這個我們還在調查,目前不方便透露太多。”

  丁當不顧她父親憂慮的眼神,急切道:“但楚慈不是這樣的人,真的,他特別上進,對專業非常認真嚴謹,不信你們問我爸爸!”

  丁家旺連忙阻止:“哎,跟員警說這些有的沒的幹什麼!”

  嚴峫一哂。

  “他家裏沒什麼錢,但人確實非常好,馮宇光出事以後他爸爸媽媽來建甯,楚慈幫他們收拾馮宇光的東西,跑前跑後,安慰了他們很多。”丁當越說越難過:“就因為這個,他自己的實驗進度都耽誤了,但他還是……”

  突然一直沒出聲的江停打斷了她:“我記得你念的是藝校?”

  “嗯。”

  “那你怎麼知道楚慈的實驗進度,你爸爸回家說的?”

  丁家旺在員警懷疑的打量中連忙否認:“我沒事說這些幹嘛呀,我說了她也不懂啊。”

  “是……是他自己說的。”丁當的聲音越來越低:“我有時來公司找我爸,會去實驗室看他們……馮宇光走後我找過楚慈幾次,他心情很不好受,實驗出了很多錯。”

  嚴峫摩挲著下巴,下意識想撿個地兒坐下,但空地上所有椅子都已經被坐了,他只好強行靠在江停的扶手邊。

  江停要站起來,嚴峫瞟了他一眼:“坐著別動。”

  “……”

  “我記得馮宇光死前曾經跟你有過四十八秒的通話,”嚴峫轉向丁當:“後來你做筆錄的時候,說馮宇光那天晚上本來想約你出去,但你拒絕了?”

  丁當低著面龐,點了點頭。

  “他為什麼要約你?”

  “唱……唱歌。”丁當囁嚅道,“我說哪有兩個人唱歌的,而且那天我不舒服,就說不去。”

  儘管這些都是筆錄裏已經做過的內容,但嚴峫還是又問了一遍:“他沒糾纏?”

  “這倒沒有,他像是要見什麼人……就把電話掛了。”

  嚴峫戳戳江停的肩膀,江停把他的手拂了下去:“我知道。”

  嚴峫也不介意,呵呵一笑,揶揄地望向丁家旺:“丁主任,你之所以上次沒說那天晚上馮宇光跟楚慈打架的事兒,該不會是因為,他們打起來的原因就是你女兒吧?”

  丁家旺的臉都漲紅了,顯得十分坐立不安,一個勁擺手:“哎,別說了,別說了!”

  化工企業不是國企,如果說倆實習生為帶教主任的女兒爭風吃醋,那其實也不算大事,影響不了主任本身的考評。但丁家旺不願意說這事,很可能是因為他對倆學生都不太滿意,對女兒的選擇也不是很高興——明顯小姑娘更喜歡雖然家境貧寒,但長得好看的學霸。

  “馮宇光跟你提過那天晚上要見什麼人麼?”江停問。

  丁當抬頭看看江停,不知道在想什麼,眼圈紅了,搖頭不語。

  嚴峫追問:“什麼都沒說?”

  丁當又搖搖頭,用細白的手指擦了擦眼睛。

  這姑娘內心的煎熬簡直要寫在臉上了:如果楚慈真的跟馮宇光的死有關,以現在很多網路流言對女性的惡意,案情向社會披露後,不知道有多少盧瑟男要罵她是罪魁禍首。

  江停拍了嚴峫一下,勾勾手指。

  “你幹嘛啊?”嚴峫嘴上這麼說著,身體卻很誠實地湊過來,只感覺江停在自己耳邊輕輕說了句什麼,氣流拂過耳梢,轟的一下燒起來似的。

  “……”嚴峫有點暈乎,下意識站起身:“嗯,嗯。”

  江停:“聽見沒?”

  嚴峫:“對,你說得對。”

  江停哭笑不得:“我讓你叫人去拿楚慈和馮宇光的實驗筆記!你在想什麼呢!”

  不知為何嚴峫的臉有點紅,一聲不吭地揉了揉耳朵,轉身讓韓小梅依言去辦事——韓小梅早已內心澎湃不能言語,一溜煙就跑了。

  “嚴哥!”高盼青在遠處大聲喊道:“監控視頻拷出來了,您過不過來看看?”

  監控拯救了嚴峫。他立刻捂著嘴咳了聲,雖然耳朵根還有點燙,但從表面來看已經若無其事得很逼真了,隨手叫了個刑警過來指指丁家旺:“這是丁主任跟他女兒,你再接待一會。”

  小員警立刻應聲。

  然後嚴峫對丁家旺打了個失陪的手勢:“麻煩二位了,待會再跟我們員警做個詳細的筆錄,尤其是您女兒,需要把平時對楚慈的瞭解,他說過什麼,做過什麼,有什麼特殊的地方,以及在建寧的所有社會關係——所有能想起來的資訊全都交代給我們民警,事無巨細,越詳細越好。”

  丁家旺作為兩個實習生的直接帶教主任,是最怕這事越鬧越大的人,拉著他抽抽噎噎的女兒忙不迭點頭答應。

  嚴峫拉著江停就往外走,還沒走兩步,江停使力掙脫了他的鉗制:“幹什麼去?”

  “監控室。”嚴峫說,“被盜化學材料的數量光憑人手是搬不走的,楚慈肯定有機動車作為交通工具。這家化工企業的管制管理不符合行業規範要求,保管處的監控在停電後被自動覆蓋,所以他們這麼遲才報案——慌著找關係託人情去了。我讓老高他們調出了廠區主要出入口的錄影視頻。運氣好的話,除了涉案車牌,應該還能拍下潛逃方向。”

  江停把剛才解下了半邊的口罩掛上,說話聲音有點悶:“不去,監控室的專業圖偵太多了。”

  嚴峫哼哼道:“多又怎麼樣,都三年了,除了我還有誰記得你的臉?”

  江停:“……”

  “你那是什麼眼神?”嚴峫奇怪地問。

  江停默不作聲,眼底閃爍著警惕的光,用腳尖向後退了一步。

  “嚴哥!”高盼青在身後朗聲道:“淩晨三點左右案發現場附近發現了一輛可疑擋牌凱美瑞,快來!”

  “發出協查通告後,讓人迅速控制本市主要長途客車站、租車公司及私人客運。嫌疑人帶有大量管制化學品,逃出本市的可能性相對較小,也許藏匿在同夥或交易上下線處;我建議你立刻手機三角定位,讓經文保處聯繫一下嫌疑人的大學,排查他的社會關係,也許會有線索。”

  江停頓了頓,又原地平移了兩米,沖莫名其妙的嚴峫微微一笑,那笑容看起來有點複雜:

  “你去吧,我看看嫌疑人的實驗筆記,或許能找到一些線索。”

  “——哎,”嚴峫慌忙叫住他,難得的有點心虛,向周圍看了眼後小聲問:“你怎麼了,我剛才是不是說錯什麼了?”

  江停沉默良久,終於吸了口氣:“沒有。”

  嚴峫心裏一寬。

  “等這個案子破了,好好去相個親吧。”江停繼續道,“我幫你介紹楊媚。”

  嚴峫:“……嗯?!”

  韓小梅抱著實驗筆記,吭哧吭哧地回到現場,四處找不到她那個年輕英俊直男癌老闆的影子,正著急時,突然聽見不遠處嗶的一聲喇叭,覓聲一回頭,就看見了那輛銀色大奔。

  嘩啦啦——

  韓小梅把實驗筆記一股腦撒在後車座上,揉著後腰抱怨:“真不愧是學霸,筆記寫得跟牛津英漢大字典似的,媽呀累死我了。”

  江停隨手遞給她一瓶水。

  “哎?謝謝,謝謝您!”

  韓小梅受寵若驚,發現自己在嚴峫手下從沒有過這麼貼心的待遇,嚴峫從來都是劈頭蓋臉訓一頓什麼:“女生也要加強體能訓練,請你來市局是享福來的嗎?” 或者:“減減減減個屁肥,那風一吹就斷的小胳膊小腿,還不如趕緊辭職回家嫁人去呢!”

  江停逐一翻開那七八本實驗日誌,找到最近這個星期的,摘下口罩,順手把棒球帽扣在韓小梅頭頂上,靠在真皮後座上開始看筆記。

  韓小梅差點被嗆著,趕緊把帽子摘下來,小心翼翼供到副駕駛座椅上。

  換作五官稍微不經造的人,昏迷三年不醒,再美的皮囊都敗壞完了。但江停的骨相非常立體,眉骨、鼻樑、下頷構成清晰完美的輪廓,側面比正面更深刻鮮明;這種五官扛得住歲月的煎熬,並沒有隨著時光流逝而失去絲毫風神。

  韓小梅不好顯得自己很閑,就拿了本實驗筆記裝模作樣地看,實際用眼光偷偷打量著身側這名據說姓陸的男子,猜想著他多大了。

  “你看什麼?”江停突然問。

  韓小梅一驚,反應神速地拍了記馬屁:“啊,我在想這個化學筆記太複雜了,您竟然都看得懂,真是太厲害了!”

  江停淡淡道:“看不懂。”

  韓小梅:“……”

  “楚慈從北京來建寧後,幾乎主導了整個實驗進程,幾乎每頁記錄日誌都是由他簽字的。而馮宇光除在第一天幫助搭建實驗設備之外,幾乎沒有參與研究,這符合楚慈對死者的性格介紹——貪玩,不那麼熱愛學術,對專業的興趣並不大。”

  韓小梅認真聆聽點頭,一邊在心裏想,陸先生的聲音好特殊啊,冷靜平穩又溫和,比那個刻薄又嚴厲的嚴隊好聽多了!

  “整個實驗進展都還算順利,直到五月五號以後,楚慈突然改變了實驗方向。”江停略微一頓,輕輕說了句:“奇怪,五月五號發生了什麼?”

  “呃……五月四號楚慈來市局接受問詢,第二天警車給送了回去……”韓小梅小心翼翼道。

  江停從筆記後抬起眼睛,向她一瞥。

  ——啊陸先生的眼睛形狀好好看,眉毛也是,他到底多大年紀,怎麼跟嚴副支隊認識的,他倆現在到底是什麼關係?……

  韓小梅一邊忐忑自己插嘴可能要被罵了一邊控制不住地胡思亂想,卻突然只見江停點了點頭,語氣十分柔和:“記性不錯。”

  韓小梅:“?!”

  江停重新回到筆記裏,連翻了好幾頁:“被市局問詢後,楚慈的實驗方向突然變得很雜亂,他開始每天做不同的測試,每次測試都用到了這次被盜的管制化學品,但實驗目的卻不清楚……”

  車廂內安靜片刻,韓小梅看著江停沉思的臉,不敢隨便吱聲。

  突然江停翻頁的手一停,隨即快速向前去,似乎在印證什麼似的連查了十多頁,眉頭一皺:“果然是這樣。”

  “什……”韓小梅鼓起勇氣:“什麼?”

  江停說:“楚慈這個人有強迫症。”

  江停突然推門下車,大步流星走向倉庫現場,鑽進了警戒帶。韓小梅不明所以,抓起那瓶水慌忙跟著他下了車,只見江停一邊低頭查看楚慈的筆記,一邊在對照的每罐化學液體儲存罐前站住查看出料口;倉庫中儲存罐堪稱林立,韓小梅跟著他整整轉了快十分鐘,才見江停站在失竊的那幾罐液體出料管前,伸手道:“手機。”

  韓小梅匆忙遞過市局統一發的國產手機,江停對著出料口蹲下身,哢擦哢擦拍了幾張照片。

  “您這是……”

  “打給苟利,”江停把手機還給她,吩咐道。

  他的語氣永遠都是沉靜溫和、不容拒絕,韓小梅不敢違抗嚴副支隊這位私家顧問,連忙撥通了苟利的號碼,剛“喂”一聲,電話就被劈手拿走了。

  “苟主任,我姓陸,是嚴隊的朋友,上次我們在高速公路範正元的碎屍現場見過。”

  苟利:“啊,對對,陸先生……”

  “把受害人的傷情拍照發過來,要未包紮時刺傷入口的清晰圖片,另外太陽穴上方被手電筒砸傷的圖片也要。”

  “???”苟利大概是剛從醫院裏出來,背景非常喧雜。他遲疑了會兒,才非常委婉又有點哭笑不得地:“行,但照規定案情相關的圖片不能隨便出示,要不你找老嚴來跟我說一聲,成不?只要老嚴發話就……”

  江停用手捂住手機下端,輕輕說了句:“規矩真多。”然後吩咐韓小梅:“去監控室找你們嚴隊。”

  •

  這時監控室裏正煙熏霧繚,所有視偵人員都在抽嚴峫那盒軟中華。韓小梅剛推門就被熏了個趔趄,差點沒把肺從喉嚨裏咳出來,連忙退了幾步。

  “這輛車不對。”嚴峫頭也不回,指著監控螢幕道:“他一次搬走了那麼多管制原料,不會開這麼小的車做運輸工具。你們繼續查案發時段附近有沒有其他可疑機動車輛,同時聯繫交管局查這輛凱美瑞的潛逃路線,我去去就來。”

  嚴峫摁媳了煙,拍拍身上濃厚的尼古丁味,轉身走出監控室外:“怎麼了?幹什麼呢你?”

  韓小梅咳得昏天黑地,捂著鼻子甕聲甕氣地:“嚴、嚴副,您朋友要看傷情鑒定圖,苟主任叫你去發個話……”

  “他怎麼這麼不安於室哪,”嚴峫一邊抱怨著,一邊下樓到了倉庫外。

  江停站在警戒線外,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了。嚴峫邊用眼神跟他互相指責,一邊把還在通話中的手機接過來,剛開口說了句:“老苟我看你趕緊……”突然他自己的手機就狂響了起來,來電顯示經文保處。

  嚴峫:“臥槽這還讓不讓人喘口氣了!”

  苟利:“誰是老苟,苟主任!叫苟主任——!”

  嚴峫把手機塞還給江停,示意他自己說,然後接起了經文保處的電話:“喂?”

  “嚴副支隊,我們按您說的跟嫌疑人導師、XX大學化學系博導牛俊才聯繫過了。確實跟技術隊黃主任查出的記錄相符,嫌疑人的最後一通電話是接線,時間是今天淩晨兩點十二分,通話時長大概在一分三十秒左右。”

  “兩點十二?”嚴峫疑道。

  按成年男性正常的步速估計,這個時間楚慈已經到達倉庫,開始偷放管制化學原料了。

  是什麼樣的制毒盜竊犯,心理素質那麼高超,作案中途竟然還接了個導師電話?

  韓小梅的手機叮咚幾聲,收到了苟利發來的傷情鑒定圖,江停點開來看了一眼。

  “是的。”經文保處員警在電話那頭肯定道,“我們跟牛俊才導師聯繫的時候,對方非常激動,再三跟我們強調他的學生不可能跟違法犯罪行為扯上關係,還說今天淩晨打電話的時候,嫌疑人明明表現得非常從容冷靜,說自己正要去實驗室裏看幾本書。”

  嚴峫非常狐疑:“……這是什麼藉口,三更半夜去看書?”

  江停關上韓小梅的手機,抬起頭:“讓他立刻告訴我書名。”

  嚴峫隱約感覺到了什麼,問對方:“他有沒有說書名是什麼?”

  “哦,還真有。”手機那頭傳來滑鼠點擊翻筆錄的聲音,緊接著只聽員警說:“嗯……在這裏,還跟我拽了段英文:《To see the obious》,《無定型磷的工廠量產化方法表述》,《萜烯與樟腦》……要不是我特地去查了,連這字兒我都不會打。哦還有一段,他說等他看完這幾本書可能就要回去了,牛導師就跟他說那別熬夜早點回去睡覺。”

  嚴峫道了謝,剛要掛電話,突然只聽江停在身邊問:“協查通告發了嗎?”

  就這短短一句,聲音卻非常不對勁,嚴峫下意識向他看去:“發了,怎麼?”

  “我判斷錯了,楚慈不是嫌疑人,是被害者。”

  “——什麼?!”

  “他被一夥跟制毒有關係的人挾持了,案發途中當著綁匪的面接到了導師的電話,那幾本書名是他留下的求救信號。”江停把手機扔給嚴峫,神情是從未有過的冷峻:“那個被刺傷的保安主管是案犯之一,把他抓起來!”

第28章

  警車一路長鳴,在晚高峰擁堵的大街上風馳電掣,披著無數行人好奇的注視向醫院方向駛去。

  “《To see the obvious》的作者是澳大利亞化學家亞瑟•伯奇,最出名的成就是發佈了以他名字命名的伯奇還原反應。《無定型磷的工廠量產化方法表述》是奧地利化學家恩特•施勒特於1848年發表的著作,施勒特的主要成就是發現了白磷在惰性氣體中加熱至250℃便會產生紅色同素異形體,也就是紅磷。《萜烯與樟腦》的作者奧托•瓦拉赫是1910年的諾貝爾化學獎得主,他另外有一項以自己來命名的發現,叫做劉卡特•瓦拉赫反應,即羰基化合物與氨或胺的還原氨化。”

  嚴峫把著方向盤,瞥向副駕駛,忍不住問:“這跟綁架有什麼關係?”

  “伯奇還原反應、紅磷還原法、以及劉卡特•瓦拉赫反應,這三者有個共同點。”江停從楚慈留下的筆記中抬起頭,說:“——它們是目前制毒團夥在冰毒合成中,所使用的三種主要途徑。”

  正在開車的嚴峫:“……”

  後座上的韓小梅:“……”

  兩個人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但這暗示也太學術了,連他自己的導師都沒反應過來,您確定沒理解錯?” 韓小梅忍不住問:“有沒有任何可能是他自己參與制毒,他就是在找這幾本參考書?”

  江停的回答十分平穩:“沒有這種可能,主要原因有兩點:冰毒的製作非常簡單,楚慈這種對化學有極高天賦的人不會需要參考任何資料,他可能在自己家廚房裏就能合成出來,這是其一。”

  “其二,我看了楚慈的筆記。他有點輕微的焦慮障礙,也就是強迫症,具體表現是書寫‘’時會強迫性將筆劃停止在筆記本紙頁橫線上,比如寫T的第二筆永遠與橫線對頂,形成一個極其精確的直角。你們如果查看他的所有筆記,會發現每個豎線都如此,如果直角不夠直,還會被他自己強行塗改。”

  後座上一陣悉悉索索,韓小梅抬起頭,愕然道:“還真是這樣!”

  “這是很正常的。”江停說,“楚慈生活在一個壓力非常大的環境裏,論文、實驗、保博,每年都必須拿最高獎,室友馮宇光又讓他長期休息不好精神緊繃,情感失調幾乎就是為這種人量身打造的,有一點強迫症不足為奇。”

  他向韓小梅示意:“你再看看手機相冊。”

  韓小梅不明所以,打開了相冊,最新幾張照片是江停拍的儲存罐出料口。

  “我對照楚慈這個星期的實驗筆記,找到了他可能動過的儲存罐,發現所有出料口都被擺放得像豎線一樣,準確貼著地磚邊緣,呈精確的九十度角。沒錯這是他的強迫症,但你看今天淩晨被偷放了一部分的那幾個儲存罐。”

  江停從韓小梅手中接過手機,向嚴峫示意。

  嚴峫一邊開車一邊側過身,眼珠子瞟在手機螢幕上。

  銀色大奔呼嘯變道,猶如一把手術刀,穩准狠地切開車流。

  “這幾個出料口是隨便放置的,”江停指著相冊圖片,說:“就是用完後一下扔在了地上。”

  “你手挺好看的,”嚴峫隨口道。

  江停:“……”

  江停錶情有一瞬間的空白,而後座上韓小梅猝不及防,差點爆炸成了天邊的一朵煙花。

  嚴峫的視線重新回到道路前方:“也就是說盜竊管制化學品的人,極有可能不是楚慈,他是被栽贓的?”

  “……”江停說:“……唔。”

  前方開路的警車緊貼著紅燈沖進了醫院前門,嚴峫打燈、變道,拐彎根本不踩刹車,閃電般一聲刺啦,穩穩停在了急診處大門前。

  嚴峫推門下車,前面那輛警車裏已經跳下來五六個刑警,引得周圍醫生護士、病人家屬不斷議論,從四面八方投來緊張的目光。

  嚴峫說:“但有一點我不明白。”

  他疾步走向急診大樓,刑警們紛紛跟在身後。江停原本步速就比常人穩重些,這下更跟不上了,被嚴峫放慢腳步一把拽住,幾乎是半挾半摟著往前走去。

  “技偵做的三角定位顯示楚慈最後那個電話是在倉庫附近接的,以現在的刑偵技術,定位誤差最精確可以做到不超過二十米。”嚴峫緊貼在江停耳邊問:“——你說他是被栽贓的,那他三更半夜去倉庫幹嘛,難道也是被人一路挾持?”

  江停眉心微蹙,臉明顯在往另一個方向偏,被嚴峫用力勾了回來,強迫他跟自己頭湊著頭。

  “挾持的話,不可能不引起任何動靜,他是自己走進倉庫去的。”拉鋸戰似的反復過幾次之後江停終於放棄了,無奈道:“如果你們的理化員從受害者年博文後腦處提取出了楚慈的痕量DNA,那就足以證明,昨天晚上破壞監控和電力系統的也是楚慈自己。”

  叮的一聲電梯門徐徐關閉,嚴峫追問:“他為什麼要去倉庫?”

  醫院電梯極其寬敞,進了幾個刑警都完全不擁擠,大家不約而同地望著金屬牆壁,從各個角度偷窺嚴峫和江停。

  江停低聲問:“說話歸說話,你能別靠那麼近麼?”

  嚴峫立馬皺起了濃密鋒利的眉頭:“幹嘛啊?哪里不正常了?你是小姑娘嗎?”

  江停:“……”

  嚴峫覺得此刻的江停特別可愛,把嫌疑犯手把手交到員警眼前可愛,抽絲剝繭分析出綁架案的各種線索可愛,甚至連此刻拼命把頭向外偏的模樣也很可愛。於是嚴峫用堪稱溫情款款的語調鼓勵他:“繼續啊,警花兒。”

  江停完全不矮,在這個普遍身高偏向中等的地方,屬於比較少見的一米八零。

  但他作為大病初愈還很虛弱的智力型選手,體格實在不能跟嚴峫對比,兩人不站那麼近還好,一旦互相貼著,那真是刑偵隊長跟長腿警花之間的慘烈差距。

  江停按了按眉心,但嚴峫確定他此刻想按住用力掐的不是眉心,而是自己的喉嚨。

  “五月五號楚慈來市局接受問詢後,回到化工企業,突然放棄了他已經做到一半的實驗,開始做很多關於溶液密度方面的測試。那天是他知道馮宇光被害了的日子,楚慈的轉變就是源於這件事。”

  嚴峫問:“他想幹什麼?”

  電梯停止,金屬門徐徐打開。

  江停終於掙脫嚴峫,整了整衣襟,沉聲道:“他想求證馮宇光的死,是不是跟化工企業的某些秘密有關。”

  江停大步走出電梯,嚴峫加快兩步走在他身側,幾名員警緊隨其後,穿過醫院大樓熙熙攘攘的走廊。

  “你們幹什麼?員警就能隨便抓人了嗎,啊?員警就能隨便銬人了嗎?!”走廊盡頭的急診室裏傳來咆哮:“我是病人,是受害者,你們就這樣對我!我要去投訴你們!”

  一群人圍在急診室外,“怎麼回事啊”、“這年頭員警真橫”的竊竊私語聲隔老遠都清清楚楚。

  “讓一讓讓一讓,來,請群眾讓讓哈!”

  刑警強行分開眾人,嚴峫上前一推門;江停腳步緩都沒緩,直接走進了急診室。

  只見一名身材壯碩、纏著繃帶的男子被銬在病床上,想必就是被刺傷的保安主管刁勇了。苟利帶著兩個小實習警守在病房裏,在刁勇的含冤控訴和連門板都擋不住的群眾議論雙重夾擊下,每個人臉色都青紅交錯,十分難堪。

  “老嚴!”

  “嚴哥!”

  刁勇一看嚴峫,知道領導來了,音量頓時猛地提高:“誰不知道進了公安局,不脫層皮能出得來?員警就是破不了案子,拿我們無權無勢的小老百姓頂罪!你們這些當官的還不知道有多少黑幕呢!”

  實習警怒道:“你——”

  刑警吆喝著疏散走廊群眾,想要關上急診室的門,冷不防只聽江停對嚴峫道:“讓他們把門開著。”

  嚴峫低聲問:“你確定hold得住?”

  江停一點頭。

  嚴峫使了個眼色給手下,示意兩名刑警守在門口。

  這下圍觀群眾都激動了,紛紛伸長了脖子爭相往裏看,“員警是不是亂抓人了”、“收錢了吧”的議論聲更是趕集似的不絕於耳。

  刁勇咣咣拽手銬,臉紅脖子粗地,完全看不出是個被手電筒砸昏迷了幾個小時的病人:“我是證人,我是無辜的!你們不去抓盜竊犯,趕緊追回管制化學原料,把我關在這裏算什麼事?!”

  江停吩咐:“給他鬆銬。”

  眾員警都愣了下,實習警差點沒把一句“什麼?”沖出口。

  但他左右看看,發現嚴峫的神色分明是默許,只能猶猶豫豫地,上前用鑰匙打開了刁勇的手銬。

  “刁勇?”江停確認。

  刁勇揉著手,沒好氣地回答:“是!我說你們員警……”

  “我看你剛才叫得挺有力的,想必站起來也沒問題了。”

  “……”刁勇警惕道:“你想幹嘛?”

  江停對他的態度視而不見,淡淡道:“我看了你的筆錄,今天淩晨兩點半你巡邏至倉庫時,發現嫌疑人楚慈正實施盜竊,你上前喝止,卻在搏鬥中被水果刀刺傷,倒地後被擊中頭部,是不是這樣?”

  刁勇理直氣壯:“是啊!我哪想到他帶著刀,使起來那麼利索?”

  “是什麼樣的刀具,大約多長,刀刃部分是否有弧度?”

  “就……普通水果刀,挺小的。”刁勇伸手比劃了下,“這麼長,沒弧度。”

  江停順手拿起病床頭值班醫生遺落的圓珠筆:“大概跟這個差不多?”

  刁勇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

  “那麼如果我請刁先生重演一下案發當時的情況,應該也沒問題了?”

  刁勇咽了口唾沫,說:“當然,當然沒問題!”

  江停隔著好幾個員警,向韓小梅一招手:“你來。”

  “啊?”韓小梅略微怔愣,有點遲疑地上前接過筆。

  刁勇被實習警扶著,從病床上起身,站在韓小梅對面。

  江停抱臂站在旁邊,問:“當時嫌疑人離你多遠,就是這個距離?”

  江停跟刑警相比不同的一點是,他聲線比較輕、沉、略帶沙啞,是身體不好的表現。但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晰,這樣聽起來,就有種讓人很難形容的沉著的氣場。

  刁勇目光打量了下,哼道:“差……差不多。”

  “那你們當時是什麼動作?”

  “我走過去問什麼人在那裏,他聽見聲音,立刻站起來把手電筒滅了。我……我知道不是好人,心裏也有點怕,只能壯起膽子撲過去,突然覺得身上一痛……”

  刁勇身體略微傾斜,張開雙臂,作勢往韓小梅身上撲。

  江停問:“嫌疑人是怎麼刺傷你的,你給我們這位女警描述一下?”

  刁勇肋骨那兒還纏著繃帶,韓小梅不敢真的戳到他,便模仿著刁勇描述的姿勢,從上而下虛虛地揮動圓珠筆,筆尖堪堪停在了被刺部位的上方。

  “保持這個姿勢別動,刑事攝像呢?”江停指了指:“拍照。”

  苟利帶來的專門負責刑事拍照、輔助傷情鑒定的技術人員連忙上前,將刁勇和韓小梅此刻的姿態拍了下來。

  走廊上止不住的討論沸沸揚揚,苟利平移著挪了幾步,湊在嚴峫身邊,輕輕問:“你確定你朋友hold得住嗎,待會萬一步子太大扯著蛋了,咱們說不定要被憤怒的群眾打死……”

  嚴峫沒回答。

  苟利一抬頭,意外地發現嚴峫緊盯著江停,眼底閃爍著難以言描的光芒。

  “老嚴?”

  “他是對的。”嚴峫低沉地開口道,“這麼簡單的道理,我們竟然都沒想明白。”

  苟利:“???”

  刁勇畢竟帶著傷,維持這個姿勢不動有點累了,不耐煩地沖著江停問:“現在行了嗎,你們員警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不急。”江停平淡地道,回頭問苟利:“——楚慈多高?”

  就這一句話,苟利醍醐灌頂,瞬間什麼都明白了!

  “跟你差——差不多!”苟利差點結巴了:“對,比韓小梅高大半個頭!”

  江停上前接過筆,照著剛才韓小梅的姿勢,筆尖從上而下,然而卻沒有像韓小梅剛才做的那樣正好停在繃帶前,而是停在了刁勇胸膛上方。

  “傷口呈三角形,刀脊在上,刀刃向下,所以握刀的姿勢必定不是反手。你說楚慈是站起來再刺的,那我就想知道,比女警高大半個頭的楚慈,是如何做到以站立姿態正手刺中那麼低位置的,難道你憑空長高了二十釐米?”

  刁勇的臉色瞬間煞白!

  江停轉身把筆隨手一扔,只聽刁勇在身後顫抖道:“我,我記錯了!他沒有全站起來,當時發生得太快了,我做筆錄的時候沒想清楚!……”

  “那你沒想清楚的地方就太多了。”江停打斷了他,道:“你說楚慈聽見聲音就把手電筒滅了,當時現場非常黑;那你是怎麼看清兇器是把普通水果刀,跟圓珠筆差不多長度,刀刃還幾乎沒有弧度的呢?”

  “……!”

  刁勇徹底軟了,發著抖上前半步,立刻被幾個年輕氣盛的實習刑警撲過去摁倒在了地上。

  “你們肯定搞錯了,我沒有撒謊!等等,我受了傷,我可以申請保外就醫!……”

  刁勇被幾個員警按著還在猛烈掙扎,鮮血滲透繃帶,看上去相當可怕。但江停不為所動,輕描淡寫道:“帶走,他死不了。”

  “待會我們出去後,留兩個人在這裏檢查手機,讓圍觀者刪除所有照片和視頻,更不許上傳網路。”嚴峫低聲吩咐完手下,轉向江停,戲謔地笑了起來:“可以啊,元芳。”

  江停活動了下肩膀,沒理睬。

  嚴峫跟在他身後問:“但你這些推論的前提是刁勇確實沒想好證詞,如果他稍微聰明點,事先已經把說辭準備得萬無一失了,那怎麼才能發現疑點呢?”

  “這世上沒有萬無一失的偽證,只有不夠縝密的刑偵員。”江停穿過走廊,對四面八方數不清的視線置若罔聞,防霾口罩讓他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又有點悶:“刁勇頭上的打擊傷直徑較大,即便是手電筒造成的,也是傳統家用大口徑鋁合金手電筒,楚慈去倉庫裏偷運化學原料,拿那麼大的手電筒很不方便,這就是個疑點了。另外沒人能在昏迷幾個小時後咆哮得那麼生龍活虎,所以傷口深度肯定有假,創面邊緣說不定是硬磨出來的——當然,等法醫做完傷情鑒定後也一樣能發現不對,只不過會略遲半天到一天。”

  他們走進電梯,遠處走廊盡頭,刑警們押著憤懣掙扎的刁勇出了急診室。

  “那半天一天的耽誤,說不定就耽誤掉了被綁架者的命。”嚴峫喃喃道。

  江停“嗯哼”了聲。

  電梯緩緩關門下降,嚴峫突然說:“我剛才聽見外面有人鼓掌。”

  “……”

  “應該是給你的,”嚴峫向江停一笑。

  但出乎意料的是,江停站在他身側,臉上完全沒有任何表示,無動於衷得足以用冷漠來形容:“所以呢?”

  “至少下次有人罵員警亂抓人頂罪的時候……”

  “能這麼罵的圍觀群眾,即便感動也不會超過五秒。”江停淡淡道,“回市局吧,今晚又要準備熬夜了。”

  嚴峫低聲籲了口氣:“是啊。”

  電梯抵達一層,門徐徐打開,風一灌而入,兩人並肩向外走去。

第29章

  “可疑目標車輛為紅色凱美瑞,擋牌,舊車,淩晨三點零六分離開化工廠南門,經由三環大道向東南駛去,十五分鐘後至635省道消失蹤跡。”

  “綁匪是涉嫌地下制毒的犯罪團夥,手上有至少一名人質,尚未提出任何要求。失蹤者楚慈,二十一歲,從北京來建寧化工廠實習的化學系研究生,很可能知道五零二凍屍案的某些隱情;同時具有極高的專業水準,綁匪很可能看中了他的制毒能力。”

  “交管局、交警大隊、各轄區治安中隊、相關基層派出所;所有人員調動起來摸排走訪、調取沿途監控,一定要趕在綁匪有下一步動向前,極力確保人質生命安全!”

  嚴峫快步穿過忙碌的刑警支隊大廳,閃身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反手啪地關上了門。

  辦公室裏一片哧溜哧溜的聲音,康師傅紅燒牛肉麵的香氣撲面而來。

  “嚴哥,呐。”馬翔滿嘴鼓鼓囊囊的,用筷子向前一指:“最後兩盒統一滿漢大餐珍味牛肉麵,十八塊一碗,特地泡好了給您二位留的,這回不算我們苛待顧問了吧?”

  嚴峫一看。

  兩碗速食麵上壓著案卷,靜靜散發出嫋嫋白煙。

  江停戴著口罩坐在辦公桌後,自顧自看傷情鑒定圖,連抬頭的意思都沒有。

  “……”嚴峫無聲地歎了口氣,走過去拿起一碗,狼吞虎嚥吃了小半碗麵條,才沖江停一揚下巴:“給你定的鰻魚飯已經在路上了,待會兒就到。”

  “什麼!”馬翔差點跳起來,被高盼青韓小梅七手八腳按回了座位,委屈得差點哭出來:“憑什麼我們吃康師傅他就有鰻魚飯,我不服,我真的不服,嚴哥再也不是那個深入基層教育我們眾生平等的嚴哥了……”

  “刁勇,男,四十一歲,身高一米八四,傷處在右側倒數第二根肋骨與第三根肋骨間。兇器為水果刀,斜入深度約四釐米,並未嚴重傷及內臟。”江停將傷情鑒定翻過一頁,就著刺傷斜度示意圖,比了比刀尖刺入肌肉的角度。

  “行刺者身高在一米六五至一米七之間,右撇子,肢體力量比較……一般。”

  他思忖片刻,輕聲道:“……是個女人。”

  “苟利也是這麼分析的。”嚴峫吃著速食麵說,“胡偉勝的同夥也是個女人。”

  市局會議室窗外,天色已經完全黑了,牆上的掛鐘時針悄無聲息指向十一。

  江停臉色有些疲憊,向後靠進扶手椅裏,深深吐了口氣:“我們把案情從頭梳理一下。”

  馬翔喝了最後碗底兒的麵湯,用案卷擋住半邊臉,小聲問韓小梅:“這人不是五零二晚上KTV裏那個目擊者麼,啥時候成嚴隊的私人顧問了,我只不過待在局裏看監控幾天沒出外勤,怎麼這世道就變天了呢?”

  “愛情來的太快,就像龍捲風,離不開暴風圈也來不及逃。”韓小梅搖著頭唏噓道,“你這種沒物件的人就不要想去瞭解了。”

  馬翔:“誰說我沒對象?我有綾波麗,明日香,還有最可愛的初音女神……”

  “五月五號,即得知馮宇光死訊後,楚慈開始反復測試管制化學品如甲胺、鄰氯苯甲醛、以及其他一些甲醇類溶液,以上所有化學品都與合成冰毒有關。這種毫無意義的實驗持續到今天淩晨,不知出於何種目的,楚慈切斷電源及監控,偷來門卡,潛入了管制化學品倉庫。”

  江停話音止住,嚴峫插嘴道:“他可能是對化工廠這幾種管制化學品的溶液密度起了疑心,想要親自去查看儲存罐?”

  “……不,不是溶液密度,”江停輕聲說,“是剩餘量。”

  馬翔拆開第二碗紅燒牛肉麵,壓低聲音問:“你們說嚴哥臉上那恍然大悟的表情是真get了還是裝出來的?”

  高盼青緊張道:“吃你的面去!”

  “有些管制化學溶液密度極大,如果偷放原料後再補充進相同體積的其他輕密度液體,或者是水,那麼水的比重輕,漂浮在儲存罐上方,位於底部的出料口就很難被人看出異常。同時,因為管制原料水溶性差,即便注入很多水,溶液本身的密度也幾乎不會改變;就算變了,在實驗檢測中也會被人當做是操作誤差。”

  江停吸了口氣,臉色不是很好看:“但楚慈的操作非常精確,可以說精確到了尺規的地步。所以他覺得這個不是誤差,開始懷疑有人利用在儲存罐中注水的手段,偷竊管制化學原料。”

  嚴峫聽得入了神,一口速食麵卷在塑膠叉上忘了吃:“不過學霸出於‘不關我的事,我只想畢業’或‘讓老子畢業,其他都好說’的心態,一直裝作什麼都沒發現;直到五月四號他被帶來市局,知道了馮宇光的死訊……”

  “對。”江停說,“他隱約感覺馮宇光的死跟自己有關,因此有義務調查下去;或者純粹是擔心自己成為下一個。不過學霸的想法確實很難揣測,人心幽微,沒必要在這方面追根究底了。”

  嚴峫斜著眼睛瞅了江停一眼。

  江停:“怎麼?”

  “沒什麼,”嚴峫哼了聲,心說你這個學霸的想法也很難揣測好嗎。

  “……”江停狐疑道:“你到底對我有什麼意見?”

  嚴峫拿起塑膠叉唏哩呼嚕,含混不清道:“值班員年博文被楚慈打暈,說明楚慈跟綁匪並不是同時進入倉庫的,只是這兩撥人在鬼鬼祟祟作案的途中恰巧碰到了一起——初步可以確定綁匪是化工企業內部人員,保管處有巨大作案嫌疑,目前已經全員扣住突審了。哎,你覺得那個丁當會不會就是刁勇的同夥?”

  江停淡淡道:“我希望是,這樣能節省很多時間。但你不能逮著個女的就說人家有嫌疑,畢竟丁當並不算內部人員,丁家全家名下都沒有紅色凱美瑞,同時保管處還有七八名女性員工具備作案條件。”

  嚴峫拿著筆站在白板前,懷疑地扭頭看了他一眼:“……那你也不能看人家漂亮就覺得人家肯定無辜啊。”

  江停詫異道:“她漂亮嗎?”

  “……”

  “我沒怎麼注意。”江停微微一笑:“你記住的還挺多的。”

  嚴峫:“………………”

  韓小梅捂著臉,害羞道:“我沒眼看了。”

  “嚴哥你的鰻魚飯到了!”門外有人探頭叫道。

  江停在嚴峫“我不是我沒有別亂說”的目光中款款起身,拿了鰻魚飯進來,鮮美的香氣登時勾得馬翔直了眼,伸長脖子向那只誘人的黑木飯盒望去。

  江停打開盒蓋看了眼,又看看馬翔,似乎感覺頗有意思,便問:“你想嘗嘗?”

  馬翔口水吸溜吸溜,搖著尾巴點頭。

  江停指指嚴峫:“眾生平等?”

  “哪兒能呢!”馬翔虔誠道,“我們是芸芸眾生,您是偶像大神,去他娘的平等!”

  這下所有人都變成了“快閉嘴吧我們沒眼看了”的表情,只有馬翔興高采烈得到了一整塊鰻魚,美滋滋就著速食麵吃了。

  “刁勇交代了嗎?”江停慢條斯理地用鰻魚醬汁拌飯,一邊拌一邊問。

  有個北京的化學高材生在建甯地界被毒販綁架了,整個市局簡直忙翻了天,只有江停看上去似乎不那麼急,偏偏他才是發現了關鍵線索的人——嚴峫在緊迫中又感覺到一絲荒誕的哭笑不得,想像不出江停以前作為支隊一把手,領導下屬時又是怎樣一種奇異的畫風。

  “沒有,咬死了什麼都不說,逼急了就說大不了上刑場。”嚴峫苦笑道:“這些人可不是法盲,知道現在國家對販毒判死刑越來越放鬆了,以前50克必死,現在公斤級起步;大律師們再鬧一鬧,哪天國家廢除死刑了,我就建議所有的緝毒警都回家吃自己去,省得全家老小被毒販當人肉靶子打著玩兒。”

  江停摘下口罩,吃著飯,對他笑了笑:

  “你要不是這麼嘴炮,早就升上一把手了。”

  他在嚴峫面前很少有這種單純而溫柔的神態——偽裝時不算。

  嚴峫微微一呆。

  “口供很重要。”緊接著江停繼續低頭吃飯,彷彿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阿綜跟幾個馬仔知道毒品來源管道,刁勇直接跟制毒團夥有聯繫,兩方面的急審都不能落下。楚慈已經失蹤近20個小時了,時間越拖,越凶多吉少。”

  所有線索都幾乎逼近了死路:范四被滅口,胡偉勝被滅口,掃毒行動洩露,根本沒抓住多少毒品實據;就算現在所有視偵都在徹夜偵查三春花事KTV的監控錄影,但從浩如煙海的監控中找到蛛絲馬跡,需要很多很多的人力和時間。

  楚慈等不起。

  這個被綁的年輕人,如果現在還沒死,那也只是因為他出眾的專業能力被毒販看中了。萬一他激怒毒販,就隨時隨地都有送命的風險。

  “我明白。”嚴峫抽了張紙巾抹嘴,掩飾什麼情緒似的咳了聲,起身道:“你們先吃著,我去審訊室那邊再看看老秦他們。馬翔,你陸顧問這兒你稍微照應下,他在這裏不合規矩,別讓外人隨便闖進來大驚小怪的。”

  馬翔跳起來:“沒事,讓老高看。我吃好了我跟你一道去。”

  嚴峫沖江停點點頭,便向外走去,馬翔興沖沖搶上去開門。

  誰知道他剛碰著把手,呼——!門從外面被撞開了。嚴峫反應快瞬間退了半步,馬翔則啪嘰一下被門板拍了個正著,當即慘叫一聲,捂著鼻子蹲了下去。

  “哎老嚴!”技偵主任黃興箭步而入,緊接著低頭一看:“小馬幹了啥流那麼多鼻血?快別流了,全組出外勤!視偵從監控裏找到了那輛可疑紅色凱美瑞!”

  所有人同時霍然起身,馬翔還沒來得及開始碰瓷兒就呆住了。

  嚴峫厲聲道:“在哪?”

  •

  閃電劃破天際,滾雷碾過漆黑的蒼穹,大雨傾盆而下。

  省際高速公路邊,陡坡下荒野中,一輛燒焦的汽車殘骸在暴雨澆灌中冒出嫋嫋黑煙。

  “前座儀錶盤及雜物後沒發現屍體!”

  “後座也沒有!”

  “後備箱中暫時沒有屍塊殘骸!”黃興舉著警用手電筒,雨衣兜帽早就滑脫了下去,用力抹了把滿臉的雨水,大聲咆哮道:“是空車焚燒,老嚴!助燃物質還需進一步確定!”

  現場被幾輛警車包圍住了,黑夜伸手不見五指,警車大燈及手電筒光束在黑夜中來回掃蕩。明明是五月初夏深夜,暴雨卻澆得涼意直透骨縫,所有人都不寒而慄。

  綁匪燒了空車。

  ——絕大多數燒車,都是因為車內即為作案現場,要燒毀所有遺留線索。

  楚慈到底生死與否,是在抵達此地前就已經被毀屍滅跡了,或者毒販找到了更好的拋屍方式?

  冰冷的沉默在人群中蔓延,周遭完全靜寂,只有滂沱大雨轟然作響。每個人無措的目光都望著那輛焦黑變形的金屬車架,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嚴峫低沉剛硬的聲音響了起來:

  “所有人留下,徹底檢查草坡,收集沾有血跡或可疑污漬的草葉枯枝和石塊。馬翔帶人協助技偵提取現場周圍五百米內的腳印、車轍、泥土樣本,以及一切人類行為留下的痕跡,不要放過任何一絲線索。”

  “現在是十二點四十,離天亮還有六個小時不到。明天天亮前,我要求徹底完成檢索,進入搜救環節。”

  所有人都筆直而立,沒有異議也沒有猶豫,一道道目光從雨衣兜帽下望向嚴峫。

  “有個二十一歲年輕學生的性命,此刻正握在你我手裏。”嚴峫環顧手下刑警,沉聲道:“其餘的話不用多說了,開始吧。”

  除了嘩嘩的雨聲和腳步聲外聽不見任何抱怨,刑警們三三兩兩行動了起來。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技偵開始拆引擎蓋,痕檢開始挖車胎下的濕泥,外勤刑警打起手電筒沿途搜索;所有人都高效快捷又井然有序地,投入到了偵查工作中。

  嚴峫轉身走向大切諾基。

  江停站在車門邊,披著嚴峫的風衣,雙手自然交疊在身前,黑夜中臉色異常蒼白,發梢和眼睫被寒氣浸染得微微濕潤。

  韓小梅站在身後,為他撐著一把黑傘。

  “太晚了,你這樣跟著我們會熬出病來的。”嚴峫站在江停面前,略微低頭注視著他的臉,然後吸了口氣移開目光,從兜裏摸出鑰匙來丟給了韓小梅:“我在這附近有一套房子,洗漱東西都齊全,陸顧問去過。你開車帶他過去休息一宿,叫個熱粥燒杯熱水,晚飯他根本沒吃兩口就出來了。”

  韓小梅慌忙接住公寓鑰匙。

  嚴峫的視線轉回江停臉上,似乎想說什麼,又忍住了,只笑了笑說:“放心吧。”

  嚴峫轉身向汽車殘骸走去,突然只聽身後:“哎。”

  “……”他回過頭。

  那一刻他倆相距半步,卻像是無間無隙,雨水將彼此的氣息濕漉漉地糾纏到對方鼻端。

  人生際遇無常,誰也沒想到當年涇渭分明的上級指揮和下級警員此刻能這樣面對面站在一起;對視良久後,江停似乎出了口氣,彷彿無聲的歎息:

  “注意身體,別熬太久。”

  江停轉身上了車,切諾基在泥濘的大雨中緩緩倒車後退。而嚴峫沒吭聲,站在原地,目送著尾燈閃爍,消失在了茫茫夜幕裏。

第30章

  暗夜被光鞭撕裂,世界在刹那間一片雪白,隨即再次沉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深淵。

  嘩啦一聲輕響,韓小梅把鑰匙放進玄關的水晶花盆裏,怯生生回過頭:

  “那……陸先生,我給您叫個外賣,然後我就回現場啦?”

  狂風暴雨打在落地玻璃窗上,冰雹似的劈啪作響。客廳角落裏亮著一盞橘黃色的立式燈,江停靠在沙發裏,通過嚴峫的工作電腦看監控記錄,一手拿筆,一手不時摁下暫停鍵。

  “陸先生?”

  “嗯?”江停這才反應過來,說:“這麼晚了叫什麼外賣。雨太大你別出去了,開車不安全。”

  韓小梅激烈地掙扎了會兒,“……我還是去吧。”

  江停以為她要說失蹤者還沒被救出來或同事們都冒雨待在現場,誰知她下一句話是:“我的實習報告還一直沒來得及讓嚴副簽上字呢。”

  江停啞然失笑,頭也不抬地沖她揮了揮手。

  雖然范四、胡偉勝都被滅口了,那包幽藍色鬼魅般的毒品也被搶走,連點絲毫蹤跡都沒給警方留下,但其實五零二案遠遠不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警方手裏有阿綜和他的馬仔,有三春花事這個重要的販毒中轉點,還有刁勇這麼個大活人被羈押在市局裏,只要有足夠的時間,總能撬出點東西來。

  但現在楚慈落在毒販手裏生死不明,警方最緊缺的,就是時間。

  江停第無數次點開昨天案發時化工廠的監控錄影,陷入了沉思。

  淩晨三點零六分,一輛用泥擋住了前後牌照的紅色凱美瑞從倉庫方向駛出,因為停電監控覆蓋的關係不知道這輛車是什麼時候開進來的,只知道它經由化工廠南門上了三環大道,繼而向東南開走。

  車窗貼了單面可視的深色膜,車後窗被人從裏用布擋住,即便是高解析畫面都很難看清車內的情況;車頭行駛方向巧妙地避開了大部分監控鏡頭,司機似乎戴著口罩或面具一類遮臉,就算不斷放大畫面,還是很難斷定男女。

  不過,江停想:考慮到司機對化工廠內部監控位置極其熟悉、開夜車不看後視鏡、以及女性綁匪一人很難將楚慈完全控制住等原因,司機為男性同夥的可能性極大。

  紅色凱美瑞,因為前幾年上市後打折力度大的原因,建寧市內不說上萬,起碼也有上千輛。而且省際高速通向恭州,如果這輛車是從恭州來的,那麼篩選範圍就要再擴大一倍了。

  車海茫茫,在毫無頭緒的情況下,根本不可能鎖定這輛沒有牌照的紅色凱美瑞。

  怎麼辦呢?

  江停不中斷點擊暫停鍵,幾乎是一幀一幀地審視畫面,窗外閃電與監控螢光倒映在他瞳孔深處。突然他手指頓了下,只見螢幕上某個一閃即逝的瞬間被固定後,通過路燈和拐彎指示牌的雙重反光,可以隱約看見後車牌最後三位的一丁點最下端。

  江停的大腦飛速運轉——倒數第三位數字是7,最後兩位是字母O、C、S、U、G、J,或數字3、5、6、8、9、0,以上十二位隨機排序可以達到144種組合。

  但不夠,車牌除省份及地區代碼外還有五位數,前兩位未知。單憑這144種可能性無法倒推出來,何況因為可視條件太差的原因不能完全確定倒數第三位確實是7。

  江停向後靠進沙發軟墊裏,用筆一下下敲打掌心。

  一定還有其他線索,他想。

  這世上很多事情都存在著蛛絲馬跡的聯繫,偵查人員需要憑觀察、經驗、專業知識甚至是直覺猜測,去抓住這些肉眼難以看見的聯繫,進而推導出前後線索。

  紅色豐田凱美瑞。

  凱美瑞……

  “陸先生。”

  江停無意識地抬起頭,只見韓小梅竟然還沒走。這姑娘也是死心眼,嚴峫叫她燒點熱水,她就真的燒了熱水,將一杯剛泡好的紅茶輕輕放在他面前,直起身拘謹道:“您喝點熱的吧,早點休息,我走啦。”

  江停突然說:“等等。”

  韓小梅腳步停住,只聽他問:“這種顏色不偏酒紅而是正紅色的轎車,還是女性購買比較多是吧?”

  “啊?應該吧,我車也是正紅色啊。”

  江停直直盯著韓小梅。

  江停面相是真的很年輕,五官天生異常標緻,這樣看人的時候,雖然他自己神情生冷沒什麼情緒,但往往給人一種怦然心動的感覺。

  韓小梅一開口就聽見自己嗓子細細地發著抖:“那那那個陸陸陸先生……”

  江停置若罔聞,喃喃道:“胡偉勝開的也是輛凱美瑞,套牌,車牌號是——”

  “建A6U799!”涉及案情的資訊韓小梅總是記得特別牢。

  江停點點頭,突然問:“你們女生,是不是都挺看重儀式感的?”

  韓小梅:“……啊?”

  •

  暴雨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遠處黑夜的高速公路上,車輛掀起水花,呼嘯而去,只留下遙遠飄渺的黃色尾燈。

  “嚇死我了!剛在後坡那邊撿到幾根骨頭!”馬翔踩著泥水走來,沒好氣地嚷道,“老高非誆我說是人胳膊!”

  高盼青提著手電筒,把不住往下滴水的頭髮掠到頭頂去,大笑道:“你自己業務不過關,哪個人胳膊長那樣的?那分明就是條狗!”

  刑警們苦中作樂,在荒地裏分散搜尋每寸土地,全身濕透地開著彼此的玩笑。只有嚴峫悶不吭聲,獨自遠離人群之外,在高速公路護欄附近用手電筒掃射泥濘的地面。

  “老嚴,”黃興拖著濕透的膠鞋走來,沙啞道:“腳印提取出來了。”

  嚴峫沒抬頭:“嗯哼?”

  “雨水把現場破壞非常厲害,建模很困難,具體情況要回局裏再做分析。目前初步分析,現場有三到四組不同的腳印,確定沒有女性,但一時也無法分辨出有沒有楚慈的。”

  嚴峫說:“也就是說在最好的情況下,除了刁勇和女人,還至少有兩名綁匪?”

  黃興點了點頭。

  嚴峫沒吭聲,拿著手電筒繼續向前走去。黃興跟在他身後,只見他全身連背上都濺滿了泥點,未幾才聽他沉沉的聲音傳來:“……大案呐。”

  “你也歇會去吧,”不知怎麼黃興突然有點不忍,“喏,我讓老張他們幾個買夜宵去了,待會回來你也吃點,喘口氣。”

  嚴峫不置可否。

  嚴峫的個頭太高於平均值了,穿上警隊雨衣後一截腳脖子還露在外面,滿鞋滿褲腳灌得全是泥,每一步都發出咯吱咯吱的踩水聲。他就這麼穿過積水的草坡來到高速公路護欄外,目光落在遠處隨大雨不斷搖擺的黑影上——那是片鬱鬱蔥蔥的灌木叢。

  不知為何他心中微微一動,握著手電筒往前走去。

  黃興:“?”

  黃主任不明所以,就跟在嚴峫後面,越來越遠離搜索範圍,直到兩人站在了灌木叢邊。

  “怎麼了老嚴,我讓人搜搜?”

  “……”

  嚴峫眯起眼睛,他的瞳孔幾乎壓成了一線,看起來有些近乎陰沉的銳利。

  “你看南面的灌木叢,”突然他開口道:“是不是反而比北邊的還矮一點?”

  ——朝陽面的植物生長不可能比背陰面還低矮稀疏,黃興猛地一怔!

  “痕檢!過來幾個痕檢!”黃興失聲道:“快,把這片草叢圈起來!!”

  •

  “有了!黃主任!”半個小時後,跪在灌木叢間的刑警抬起頭,在周遭無數期待的視線中興奮喊道:“灌木枝呈現大片不正常壓倒和折斷,有樹葉呈碾碎狀,碎片向四周擴散並提取出了半個腳印,確定被人踩踏過,應該是發生了爭鬥!”

  很多人提到喉嚨口的心臟瞬間摔回了胸腔,嚴峫厲聲喝問:“魯米諾反應呢?!”

  刑警言簡意賅:“有血!”

  有血就有DNA,有爭鬥就說明至少在棄車時楚慈還活著!

  大半夜的辛苦終於得到了回報,一口氣從緊繃的骨縫裏鬆出來,很多人當場就不顧形象地跌坐在了泥地上。

  嚴峫雙手插在褲袋裏,筆直站在灌木叢邊,沉聲道:“提取血跡做DNA對比,現在就做!”

  褲袋一陣震動,手機響了。

  嚴峫掏出手機看了眼號碼,來電顯示“姓陸的”——江停。

  “這人,怎麼鼻子比啥都靈。”嚴峫哼笑起來,自己都沒聽出自己語調中的輕快,接起了電話:“喂?我可告訴你,剛才……”

  手機裏響起江停的聲音:“我有個猜測,可能要花你一點時間。”

  “什麼?”嚴峫話音剛落,手機一震,顯示接到了來自“姓陸的”未讀短信。

  “建A6U789,建A6U766,建A9U766……你發給我這些什麼意思?”嚴峫狐疑道,“建A6U799是胡偉勝套用一輛白色銳志的車牌號,怎麼了?”

  江停站在落地玻璃窗前,背後是客廳溫暖乾淨的橘光,墨汁似的暗夜隔著一層玻璃,勾勒出他側臉的輪廓,眉頭緊鎖出一道深刻的紋路:

  “套牌一般都是套同廠、同色、同型號的車牌照,為什麼胡偉勝開凱美瑞,卻要冒著一定程度的風險去套銳志?雖然也是同廠同色且外形相似,但這不符合一個多年販賣假藥和涉嫌販毒的人的行為習慣。”

  嚴峫稍愣。

  “胡偉勝在審訊中抵死不交代他女朋友,可見那名女性綁匪對他來說非常重要。” 江停沉沉道:“那麼是否有可能,她曾要求胡偉勝跟自己用情侶車號呢?”

  •

  江停掛了電話,站在窗前許久。

  韓小梅已經走了,暗夜仍然風雨交加,腳下這座城市閃爍著浩瀚燈海。那千家萬戶的窗櫺間飄散出歡聲笑語和熱氣蒸騰,他們不知道在很多無法被光滲透的角落裏,有令人作嘔的罪惡正在上演,也有數不清的人正為了阻止犯罪而徹夜奔波。

  暴雨瘋狂鞭打落地窗,江停抱緊雙臂,向後退了一步。

  這個動作潛意識裏似乎是在向身後這套安靜嶄新、裝修華美的公寓尋求某種虛偽的安全感,然而此地空曠無聲,只有一絲絲難以形容的氣息縈繞在虛空中,那是這裏的主人上次來時匆匆留下的。

  剛毅,率直,溫暖,甚至有點熾熱。

  江停微微打了個寒噤,彷彿從某種不切實際的夢境中清醒過來般,猛地上前重新站在了窗前。

  手機又響了,江停接起來:“喂,嚴峫?”

  “建A9U766!”嚴峫的聲音在雨中異常清晰,可能是在對著手機大聲喊:“車主叫柳宛秋,二十七歲,你猜猜她是什麼人?!”

  江停說:“我猜不到,不過你的人肯定已經在去找她的路上了。”

  嚴峫朗聲笑道:“丁家旺他老婆的表外甥女!”

  江停不由莞爾。

  “我們從現場提取到了至少一名嫌疑人的DNA,聯網DNA查詢顯示此人名叫池瑞,十年前曾因非法制槍入獄,目前不能確定是否跟範正元所持的黑槍是否有聯繫,我們正趕去實施抓捕的路上。”嚴峫頓了頓,意有所指地道:“你好好呆在家裏,在這個案子結束前,除非我派人去接你,否則都別亂出來了。”

  範正元是誰派來的,為什麼盯准了江停,是否跟挾持楚慈的人有聯繫,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都無法確定。江停身後隱藏的秘密就像個無底黑洞,不知道還隱藏著多少個“範正元”,正虎視眈眈準備要他的命。

  江停掛了電話,長長舒了口氣,終於感到了一絲放鬆。

  韓小梅臨走前泡的普洱茶已經冷了,江停沒在意,端起來喝了一口,剛沾舌頭就:“噗——”

  “咳咳咳!”江停差點沒嗆得背過氣去,驚恐地望著手裏那只白瓷杯——可惜嚴峫無法現場欣賞此刻他臉上幾十年都沒出現過的表情。緊接著他放下杯子,拔腿鑽進廚房,一眼就看見了被韓小梅打開的茶葉匣。

  那筒油皮紙包的茶餅被拆開了,最上面那塊被餐刀硬生生撬掉了拇指大的缺口,鐵銹色的茶葉渣四散在雪白的大理石流理臺上。

  “……”江停的右眼皮開始一個勁地跳。

  嚴峫掛了電話,砸了咂嘴,似乎有點意猶未盡,突然抬頭問:“韓小梅。”

  馬翔在前面開車,剛趕回現場的韓小梅坐在副駕駛上:“是,嚴隊!”

  “你覺不覺得陸顧問這人很麻煩?”

  韓小梅:“……”

  嚴峫諄諄善誘:“動不動就要生病似的,還很嬌氣,十八塊一桶的速食麵都不肯吃,還不能跟咱們淋雨熬夜,你倆說對吧?”

  車廂裏一片靜寂,只聽大雨刷刷拍打車窗和行駛的顛簸聲,半晌馬翔謹慎地道:“這種事您開心就好。”

  “嘶,我跟你們說正經的……”嚴峫剛要說什麼,突然韓小梅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陸先生。

  “喂,陸先生,我們正趕去抓捕嫌疑人的路上,我——”

  江停打斷了她,聲音壓得很低:“嚴峫家裏那筒茶餅是你拆開的?”

  “?”韓小梅:“是啊。”

  從電話那邊的響動來揣測江停似乎硬生生咽下去了什麼,他問:“為什麼偏偏拿這包?”

  “嗨,誰不知道嚴副家東西貴,那幾盒包裝豪華的茶葉我也不敢拆啊。怎麼啦陸先生,是發黴了嗎?我剛泡的時候也感覺那茶餅怪怪的,破破爛爛好像放了挺久,但聞著味道還挺香的……”

  電話那邊沉默半晌,江停吩咐道:“把手機給嚴峫。”

  嚴峫以為江停只是打電話來問韓小梅平安回到現場了沒有,他正坐在後面用步話機聯繫指揮中心,突然看見手機被遞到面前,莫名其妙接了起來:“喂,怎麼了警花?”

  “有件事跟你商量。”

  嚴峫:“???”

  江停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平靜,平靜得有點不對勁:“我先假設一個情況。如果有人喝了你家最昂貴的收藏品,導致它現在一分錢都不值了,你打算怎麼樣?”

  嚴峫大驚:“不可能,滙豐銀行保險櫃把我家當年拍到的那瓶威士卡弄丟了?!”

  “……”江停說:“我指的是那塊1921年的老同興茶餅。”

  “哦那個,”嚴峫終於放鬆下來:“那是我媽拍下來的,說等我結婚的時候用它來泡媳婦茶——怎麼,誰想喝?哈哈那我可事先說好,誰喝誰就要給我當小媳婦了哦,要給我做飯按摩洗襪子哦,哈哈哈——”

  江停:“!”

  前排的韓小梅:“!!!”

  哈字僵在半空中,嚴峫終於意識到不對勁:“怎麼,真喝了?”

  韓小梅整個人抖動如同秋風掃落葉,這個時候她的反應比身經百戰的江停慢了不知道多少個次元,只聽電話那邊當機立斷,說:“韓小梅喝的。”

  韓小梅:“不不不不是是是是是我我我我我我……”

  嚴峫陷入了古怪的沉默。

  馬翔小心翼翼地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發現他上司的表情很奇怪:不能說是憤怒或肉痛,好像也沒有要暴跳起來找人麻煩的意思;硬要揣測的話,倒有點像隱隱期盼著什麼,然而突然落空了的感覺。

  “哦,韓小梅的話就算了吧。”嚴峫慢吞吞道,“下次注意點。”

  嚴峫掛了電話,似乎不是特別滿意,抓了抓耳朵,抱著手臂,拿著喧雜的步話機靠在後座上。

  韓小梅不敢吱聲,馬翔也正襟危坐盯著前方的漫漫雨夜。過了好幾分鐘,才突然聽嚴峫憋出了一句:

  “做事毛毛躁躁!老高怎麼帶你的?回去寫檢查!!”

  韓小梅欲哭無淚:“是是是……”

  切諾基劈開風浪,綴著幾輛紅藍閃爍的警車,沿著635省道向遠處的建寧市駛去。

第31章

  翌日清晨。

  周遭灰濛濛的,第一縷晨曦穿過居民樓,映在坑坑窪窪的石板路上,整夜暴雨留下的水潭反射出鏡面似的光。

  “柳宛秋拒不承認自己買過一輛車牌建A9U766的紅色凱美瑞,同時有昨天淩晨兩點到四點間的不在場證明。”通話那頭傳來秦川疲憊的聲音,因為連著幾天晝夜顛倒的緣故顯得非常沙啞:“我親自帶人去調查過她的不在場證據,看不出什麼破綻來。”

  嚴峫握著手機,低頭鑽出狹窄的樓道。

  警戒線外擠滿了人,大媽大爺們今天都罷舞了,各個提著包子卷餅豆漿油條邊吃邊圍觀,不時傳出繪聲繪色的描述和驚歎:“聽說裏面死人啦!都臭啦!昨晚拉出去幾大包屍袋!”“老婆抓奸在床!拿刀把老公婆婆跟小三都捅死了!”“哇塞好狠!……”

  五分鐘前劇情還是“歹徒入室搶劫捅傷一家五口”,區區上個廁所的工夫,人民群眾的想像力已經上升到孔雀女鳳凰男和不要臉小三的血色情仇上了,可見這年頭大爺大媽們喜聞樂見的都是什麼。

  嚴峫出了樓道門,向警車走去,剛亮相就激起了新一輪輿論熱議:

  “看,員警,員警!”“怎麼沒穿制服啊,手槍呢手槍呢?”“喲,後生長得怪俊哦!結婚了沒有啊?……”

  嚴峫心說你們真是一群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大媽,就沒理他們,在眾多目光的焦點中悶頭上了車,對著手機問:“淩晨兩點到四點間哪來的不在場證明?我跟你說她老公作證不能算啊。”

  “柳宛秋沒老公,有個男朋友,前天晚上慶生叫了一幫人KTV通宵,所有人都能證明她到淩晨四點多才走。KTV監控我已經調來看了,除非我們對案發時間的推測有誤,否則柳宛秋沒有時間從聚會上溜走,潛入十多公里以外的現場作案。”

  嚴峫臉色沉了下來:“那車是怎麼回事?”

  “柳宛秋堅稱自己沒買過車,我們已經聯繫交管局進行調查了。”

  手機嗡地一震,是秦川發來的審訊資料和相關音頻。

  嚴峫插上耳機,低頭看了眼,然後臉上顯出了難以言喻的表情:

  “……雖然以貌取人是不對的,但這姑娘的長相吧……確定能把胡偉勝迷得神魂顛倒,抵死不把她供出來?”

  秦川嚴肅批評他:“你這就不對了老嚴。首先在我眼裏這世上沒有不漂亮的女性,其次柳宛秋長得雖然平常一點,但人家本科碩士全是211,你知道越是像胡偉勝這樣在校期間心理有缺失早早出來混社會的人,越是容易對傳統意義上優秀自律的好女孩產生盲目迷戀心理嗎?”

  嚴峫:“……朋友你電視劇看多了吧。”

  一名刑警遠遠走來,停在敞開的車門邊,似乎想說什麼。

  嚴峫打了個手勢示意他稍等,只聽秦川問:“怎麼樣?池瑞家搜查有什麼發現?”

  “沒戲。”嚴峫沒好氣地回答,習慣性地伸手摸煙,卻發現煙盒已經空了,“操!”地順手把空盒狠狠砸上了車前窗。

  “喲,幹嘛哪!”秦川問:“池瑞已經跑了?”

  “不僅跑了,還跑得乾乾淨淨,家裏連點線索都沒搜出來。我已經分散了九個探組的警力去摸排查訪,目前總結出了他可能藏身的幾個地點,包括棋牌室、他姐家、五金廠……完全沒有任何頭緒。對了,丁家你已經盯住了吧?”

  秦川說:“那我還能漏掉這個?柳宛秋她爹媽男朋友、丁家旺夫妻倆帶女兒都在我的名單上,人手已經散出去了,你就等我消息吧。”

  嚴峫點點頭,突然只見刑警不住地沖他擠眼睛。

  “幹嘛?”嚴峫莫名其妙一抬頭。

  刑警掩著嘴小聲道:“有個姓陸的剛打車停在警戒線外,說是您的朋友,已經等您半天了……”

  嚴峫因為通宵而略顯遲鈍的大腦一聲哢擦,如同生銹的機械突然轉了一下,反應過來了。

  “哎喲!”他摁斷了電話,差點從副駕座位上直接站起來:“快讓他進來!”

  •

  江停戴著帽子口罩,臂彎裏搭著嚴峫的風衣,提著工作用筆記本電腦,在圍觀大媽的指指點點中穿過警戒線,向警車走來。

  不知怎麼當嚴峫看著他踩著石板路、跨過水窪,筆直的身影修長的腿,雖然熬夜卻仍然面容俊秀,甚至連頭髮都一絲不苟的模樣,腦海中突然想起了剛才秦川的話:

  “越是在校期間心理缺失,早早出來混社會的人,越容易對傳統意義上優秀自律的好女孩產生盲目的迷戀……”

  如果江停是女的,算不算傳統意義上的優秀、冷漠、驕傲和極度自律?

  那麼自己就是……

  嚴峫突然打了個寒顫,心說自己肯定是最近壓力太大太久沒跟五指姑娘相會了,等抓住那幾個狗娘養的制毒綁匪後一定要好好去洗手間擼一發。

  “怎麼了?”江停站在敞開的車門邊,順手把風衣扔給嚴峫:“你冷?穿上。”

  刹那間嚴峫修正了自己的看法。

  哪個好女孩不是柔情似水把衣服披在老公肩頭上的,冷冰冰隨手一扔算怎麼回事,完全感受不到重視!

  “不是叫你沒事別亂出門,等我派人去接麼?”嚴峫隨手把風衣扔進後座,不滿道:“打出租有多危險你知不知道?”

  “無所謂,暫時還沒那麼敏感。”

  “什麼叫暫時不敏感?”

  江停不欲多說,但嚴峫跟狼似的咬住了就不鬆口,無奈只能簡單道:“範四以曝屍的形式死在了高速公路上,跟他抱有相同目的的人總會消停一陣子。池瑞跑了?”

  嚴峫:“嗨,你這人為啥也這麼哪壺不開提哪壺呢?”

  嚴峫把情況粗略描述了一遍,包括柳宛秋的不在場證明和已經監視住丁家上下的事情。江停看了眼柳宛秋的證件照,沒有吱聲,不知道在沉思什麼;嚴峫把剛才大怒摔掉的煙盒撿了回來,湊在鼻端前聞味道,斜眼瞅著江停,甕聲甕氣地問:“怎麼,有什麼感想?”

  “沒查出胡偉勝和柳宛秋的通訊記錄,包括網路社交帳號、微信小號和金錢往來?”

  “沒有,”嚴峫撇著嘴搖頭。

  “不在場證明完整且無明顯漏洞?”

  “嗯哼。”

  “戶口本駕駛證行車記錄本沒被家裏親戚借用過?”

  “監視丁家就是為了查這事兒。”

  江停摸著下巴微微頷首,突然只聽嚴峫若無其事地問:“你覺得這姑娘長得怎麼樣?”

  “?”

  江停用純專業的目光打量片刻,沉吟道:“五官端正,頭髮略黃,牙齒潔白,看不出明顯整形,可能有一點輕微的顳下頜關節紊亂綜合征……怎麼?”

  嚴峫滿臉讓我說你什麼好呢的神情,一字一頓緩緩道:“漂、亮、嗎?”

  江停挑起半邊眉梢,半晌後終於給予了肯定的答復:“我覺得還行。”

  空氣凝固了。

  居民樓上池瑞家,員警正進進出出的提取證物和翻找搜查;警戒線外,轄區民警吆喝著疏散越來越多無所事事的大爺大媽;遠處晨光明晰,樹叢間鳥叫和馬路上的車聲遙遙傳來,彙聚成忙碌喧囂的,充滿了煙火氣的清晨。

  江停終於感覺到氣氛不對勁:“……有什麼不對嗎?”

  嚴峫緩緩收起照片,冷冰冰道:“你這人真的非常過分。”

  江停:“???”

  “早先想偷窺我的時候,還假惺惺定個外賣,跟多麼溫柔懂事似的,裝乖賣巧地囑咐我‘記得吃飯’;現在倒好,一大清早來現場,兩手空空連杯豆漿都沒帶!敢情你這是不用偽裝了,索性就露出真面目了,連花一塊五買個肉包子都……”

  江停錶情空白,“溫柔懂事”造成的心理暴擊瞬間倍殺了“你的手真好看”。

  “等等,等等。”江停忙不迭打斷了他的叨逼叨,伸手從電腦包裏拿出一隻保溫杯,不由分說塞給嚴峫:“這是給你的。”

  “哎?”

  輪到嚴峫呆住了,打開保溫杯,撲面而來一股濃郁的紅茶香。

  “……你這不是……”

  “我想反正都拆了,不能不給你這個正牌主人嘗嘗,所以特意為你準備的。”江停誠懇道:“拿好,趁熱喝,別灑電腦上,我去趟洗手間。”

  江停轉身就走,嚴峫呆愣幾秒,大怒:“當我傻嗎!逮著我這只羊薅完了毛還說是給我織毛衣!快拿回去我不稀罕!”

  •

  池瑞,三十五歲,建寧周邊縣城出身,前科人員。

  沒人知道那個被劫持的化學系高材生是抱著什麼樣的勇氣,在被人推搡下車時,突然暴起推倒了持槍綁匪,將他撞進灌木叢,並想方設法使綁匪留下了血跡。

  人質可能因此受到可怕的懲罰,但那一刻他的機敏和勇敢,給警方指出了一條極其珍貴的線索。

  刑警支隊沒有辜負這條線索。上午十點前,池瑞的生平事蹟,包括日常通訊、行車記錄、金錢往來、社會交際……就像被手術刀剖開的腹腔,每根血管、每條神經、每塊肌肉,都暴露在了警方的X光之下。

  “池瑞沒有老婆孩子,有個相好的洗浴城失足婦女,但已經排除了嫌疑;我們讓他父母及姐姐嘗試聯繫他,目前沒有任何回音。他最後一次被人看見是前天上午九點半,開一輛尼桑皮卡在烏海新區附近一家加油站被監控錄下,隨即不知所蹤。”

  “經過警方分析,池瑞的藏身之處可能就是犯罪團夥的地下制毒工廠,目前烏海新區分局及各派出所已經開始行動,準備實施密集布控了。”

  嚴峫坐在大切諾基的駕駛座上,藍牙耳機裏偵查員彙報的聲音非常大,連後座都能聽見。

  嚴峫咬了口熱騰騰的肉包子——江停終於投降認輸,在韓小梅的陪伴下親自買了四個包子回來上供給嚴副支隊,終結了無休無止的叨逼叨。然後他邊咀嚼邊抬頭向後座瞥了眼,只見江停聽得十分專注,手裏拿著早已沒了熱氣的保溫杯,身體略微前傾,也正向自己望來,刹那間兩人目光撞在了一起。

  江停做了個無聲的口型:

  烏海新區?

  嚴峫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咽下那口包子,故意對著麥克風朗聲道:“烏海是近兩年設立的工業新區,還沒發展起來,位於遠離建甯市中心的東南方向,這地廣人稀的排查難度太大了。還有什麼其他線索能快速鎖定池瑞等人的窩藏地點嗎?手機都監控了?”

  江停接過嚴峫遞來的建寧地圖,快速展開,目光逡巡半圈後用紅筆把“烏海工業區”圈了出來。

  偵查員道:“池瑞用的是無實名手機號,無法做準確三角定位,但我們已經把主要廠區、商圈、居民區、周邊地鐵站的監控都拿下了,一旦發現嫌疑人,立刻通知刑警支隊及下去派出所!”

  嚴峫說:“行吧。”然後摁斷了通訊,眉頭鎖得極緊。

  “甲基苯丙胺在合成過程中會產生大量有害物質和刺鼻的氨水味,如果工藝不完善,很容易引起街坊鄰居的警覺。但如果完善生產流程的話,又需要專業真空機、水泥蓄水池、工業化空氣過濾系統,很難在居民區內完成。”江停頓了頓,用筆輕點地圖,沉沉道:“把偵查範圍縮小到烏海區周邊尚未啟用或已經廢棄的廠房,國企和外企不用看了,私人化工廠、五金廠、模具加工企業是重點。”

  嚴峫一邊聽一邊飛快記下來,發短信給馬翔。

  “這個犯罪團夥的組織相當緊密,目前已經掌握的至少有四名成員:保安主管刁勇,負責看管及盜竊化學原料;制槍持槍的池瑞,負責暴力和武器供應;毒販胡偉勝,擁有下線銷售管道。另外還有一名具體職責不明但與丁家有關係的女性,可能主要是為了勾住胡偉勝,無法出示不在場證明的丁當與車主柳宛秋都有重大嫌疑。”

  江停分析線索的語調永遠四平八穩,不論再兇險緊急的案情,從他口中說出來都異常穩定,聽不出一絲火氣。

  這跟他年輕俊秀的外貌非常不協調——因為嚴峫認識的上一個擁有這種老幹部氣質的人,是建甯市公安局一把手呂局長。

  “另外從昨晚現場足跡來看,除了池瑞之外,應至少還有兩名綁匪,其中一名是極其熟悉化工廠內部監控的司機。”江停止住話頭,微微眯起眼睛,望向打開放在副駕座上的工作電腦。

  螢幕上正反復播放昨天淩晨化工廠內的監控錄影——那輛紅色凱美瑞避開了所有正面亮光處的攝像頭,司機帶著口罩、手套、太陽帽,只留給警方一個極其不清晰的剪影,隨即消失在了濃濃夜色裏。

  嚴峫的目光也落在監控上,“嘶”地低低吸了口氣:

  “但化工企業內所有能接觸到監控的,下到普通保安門衛,上到技術部門和副總經理,甚至連當年給化工廠裝攝像頭的外包公司都沒落下;有能力掌握每個監控鏡頭精確地點的人已經被市局徹底一網打盡了啊。”

  江停向後仰進座椅靠背裏,眉心緊皺,雙臂疊在胸前,一隻手下意識地撫摸著自己的脖頸。

  這只是個習慣性的思考動作,但當江停揚起下巴來的時候,他下頷骨到咽喉、鎖骨乃至於隱入衣領的線條顯得格外修長,光是看那指尖摩挲的細微動作,就能感覺到皮膚的溫熱和柔軟。

  嚴峫喉結突然滑動了一下,倉促地移開了目光。

  “如果昨夜現場並未提取出女性足跡,也就是說那名女性劫匪並不在場,為什麼開的是她的車呢。”江停喃喃道:“難道司機自己沒有車?或者車型特殊,不敢隨便開上路?”

  嚴峫敷衍地嗯了兩聲,假裝專心致志盯著螢幕,一下一下地按著暫停鍵。

  “還是說,”江停若有所思道,“只要司機自己的車出現在化工廠範圍內監控裏,就會立刻被辨識出來?”

  這句話背後的隱含意義就像根小針,順著嚴峫的神經遊走至腦髓,輕輕刺中了他最敏感的刑偵意識——與此同時哢噠清響,螢幕應聲定住,嚴峫的視線直勾勾注視著畫面某處。

  “……江停,”嚴峫尾音不穩:“你看,這司機戴的手套。”

  江停略微湊上前,只見某幀畫面被放大八倍後模糊顯出了駕駛室的情景——這是個急轉彎,司機的手恰好置於方向盤頂端,路燈從一側照射過來,比較清晰地勾勒出了他的手套。

  手套顏色比較特殊,五指部分黑色,手背是成片灰色,隱約印著鮮紅色的商標,套口部分異常寬大。

  嚴峫問:“你覺得這像什麼?”

  江停疑惑地一搖頭。

  “絕、緣、手、套。”嚴峫一字一句道,“通過勘測電力系統可以掌握監控電路的走向,進而定位所有監控鏡頭;而電力搶修車非常搶眼,所以只能開女性劫匪的車外出行動——馬翔!”

  嚴峫抄起步話機,厲聲下令:“立刻回化工廠失竊倉庫進行重勘,嘗試從現場提取絕緣手套上脫落的滑石粉,第二名綁匪應該是廠內的電工!”

  步話機內滋啦作響,幾秒鐘後,馬翔急促的聲音響了起來:

  “不好了嚴哥,市局那邊剛傳來消息,那個叫丁當的小丫頭借著換衣服去商場洗手間瞞過了監視人員……”

  “丁家旺他女兒逃跑了!”

第32章

  富陽區和平路派出所。

  正午時分,陽光熾烈,昨夜通宵的狂風暴雨就像從未發生過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長長的小巷熱鬧非凡,叫賣聲、喇叭聲、各種吆喝摩肩接踵;前來派出所辦事的人絡繹不絕,電動車從停車棚一路擠到了路面上。

  一個穿白裙的少女步伐踉蹌,停在了巷口。

  “……”伴隨著急促起伏的胸腔,她發出不明顯的喘息聲,睜大眼睛望著派出所大門。幾個學生揮舞著書包從身側經過,好奇地回頭望了她幾眼。

  終於,就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般,她搖搖晃晃地向前邁了一步。

  “嗶嗶——”

  汽車鳴笛駛來,頂著路人的咒駡硬是在羊腸小巷裏擠出了一條道,緩緩開到少女身邊,突然降下了車窗,隨即裏面傳出一道兇狠壓低的聲音:

  “上來!”

  少女彷彿被燙紅的針紮了,腳步唰然僵住。

  車內傳出幾聲低罵,緊接著有人從裏面打開車門,一把抓住少女,用力直接拽了進去!

  “……!”

  少女發出短暫壓低的驚叫,之後彷彿不敢言語,再也沒發出任何聲音。

  車門再次砰地關閉,車窗徐徐升起,經過熱鬧的派出所大門,開出了這條曲曲折折的小巷。

  •

  建寧市公安局。

  “你們他媽怎麼給我幹事的,幾個大男人讓一個小丫頭從眼皮子底下跑了,你們腦子裏裝的都是屎嗎?!”

  嘭一聲巨響,嚴峫把滿摞案卷重重砸在會議桌上,底下三四個員警各個面紅耳赤,連頭都不敢抬。

  “蠢貨!無知!被個丫頭耍得團團轉!”嚴峫挨個從他們頭頂上指過去,痛駡聲整層樓都聽得見:“下個季度別待在偵查一組了,給我滾回後勤吃土去!什麼時候考核過三甲什麼時候再回來,考不過一輩子待派出所去吧!”

  門應聲而開,秦川一手掩口,尷尬地咳了聲。

  “那個……老嚴,丁家旺和他老婆都抓回來了,正待在兩間審訊室裏分開審呢。”

  嚴峫從鼻腔裏冷冷地哼了聲,轉身拂袖而去,幾名刑警同時結結實實打了個寒噤。

  “我不知道。”丁家旺坐在審訊室的陰影裏,眼眶下帶著明顯的青黑,開口聲音沙啞但斬釘截鐵:“丁當雖然是我女兒,但她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平時住校也不回家,她的事情我不好過問。”

  嚴峫負手站在單面玻璃外,戴著藍牙耳機,周身氣壓低得似乎隨時能飄出六月飛雪。

  他這種狀態明顯影響到了審訊室裏的手下,以至於馬翔開口時,中氣還沒丁家旺來得足:“經過我們的摸排調查,你女兒丁當曾經多次開著一輛紅色豐田凱美瑞出入商場,這輛車卻是使用某種造假手段登記在你妻子的表外甥女柳宛秋名下的,對此你難道絲毫不知情?”

  “不知情。我不知道她有什麼車。”

  咣當重響,馬翔霍然起身,把一張高清監控圖拍在了丁家旺面前:“撒謊!”

  丁家旺呼吸微微急促。

  ——圖片上,紅色凱美瑞停在國際金融中心商場門口,丁家夫婦正從敞開的車門上下來。

  “這是過年時的商場監控。”馬翔冷冷道:“你不知道她有車,那你他媽坐的是靈車嗎?!”

  “……我以為那是她同學的,”丁家旺顫抖著嘴唇,說:“她跟我說那是她同學的車,所以我就沒多問。”

  這幅模樣簡直稱得上是無賴,馬翔居高臨下斜睨著他,硬邦邦地整了整警服外領:

  “我告訴你,你帶的兩個實習生,馮宇光不明不白送命,楚慈眼下生死未蔔,這個案子已經不是你硬抗就能扛過去的了。現在你女兒失蹤,不管她是潛逃了還是被毒販綁走,平安無事的可能性都非常小,你最好還是立刻跟我們警方合作,最好的結局至少還能保住你女兒一條命……”

  看上去彷彿隨時不堪一擊的丁家旺,卻突然嘶啞地開口反駁,問:“你怎麼就知道不是楚慈綁架了我女兒?”

  “你——”

  “我女兒失蹤,最著急的是我這個當爸爸的。你們員警不趕緊破案,幫我把女兒找回來,反而把我們夫妻倆莫名其妙地抓來警局,是什麼道理?”

  馬翔重重點著桌面:“我們有充足的證據……”

  “就算我女兒真的造假,冒充她表姐買了輛車,那也不是刑事犯罪對吧?冒名買車判多少年,你們判就是了!”

  丁家旺滿臉蒼白,擱在桌面下的雙手也在不住顫抖,但人生毀於一旦的恐懼竟然撐起了某種力量,令他硬是扛住了馬翔疾風暴雨般的審訊:“光憑一輛車就說我女兒參與販毒,我還說那輛車根本就不是我女兒的呢!你們有證據嗎?有車牌號嗎?誰知道你們員警是不是破不了案,隨便抓個其他錯處,好拿我女兒來頂罪?!”

  嚴峫轟然踹翻了外間的椅子。

  他沒有證據鏈!

  紅色凱美瑞在被焚燒前就摘走了車牌,發動機及大架編碼也早被磨掉了。這台作案車輛和丁家之間的關係,甚至丁當身上的嫌疑,都建立在一個虛無縹緲的前提上——江停對車牌號的推理。

  但推理不是刑偵。推理講究精彩的構思、跌宕的劇情、漂亮的收官;刑偵則包含大量枯燥乏味的重複性工作,所有人力物力都耗在追求實證,以及組織完整的證據鏈上。

  想要釘死丁家旺,必須拿到更鐵硬的東西。

  手機在口袋裏震了一下,姓陸的來了條文字消息:

  “電工找到沒有?”

  嚴峫面沉如水,揮手阻止了壯著膽子要上前的刑警,自己把被踹倒的椅子扶了起來,走到角落的窗臺邊,按著語音鍵低聲說:“找到了。化工廠內部負責電力線路維修的技工有八九個,其中一個叫王樂的兩天沒來上班,據他家人說前段時間賭博輸了十多萬,全是借的高利貸,有充分的作案動機。”

  又一條文字消息閃現出來:“手機定位?”

  “嘖,這他娘的還用你說?前天晚上八點半他給他老婆打電話說不回去吃飯了,那是他手機裏最後一通電話,老黃正讓人緊急做定位呢!”

  手機沉寂下來。

  嚴峫盯著變暗的螢幕,內心突然生出毫無來由的念頭:他怎麼不回我了?

  別是我說話語氣太沖,他不高興了吧?

  這個想法甫一升起,嚴副支隊就差點被自己細膩如少女般的心思驚到了。緊接著就在這時,手機又是嗡地一震,在他眼前亮了起來:

  “丁家旺不交代?”

  ……這人。嚴峫不自覺鬆了一小口氣,心說這傢伙怎麼跟長了千里眼似的。

  “是啊,抵死不認。”嚴峫摁著語音小聲說:“我已經讓人去查丁家全家的銀行帳戶和丁家旺他自己在化工廠的所有操作監控了,但就算查出他在申請使用管制原料時偷偷多放的證據,也很難立刻撬開這王八蛋的嘴。哎我說江隊,你有什麼主意沒?抽光空調製冷劑好讓出風口對著嫌疑人噴冰碴這個不能算哈。”

  姓陸的沒有回復,甚至沒顯示出“正打字”的標識。

  三十秒過去了,一分鐘過去了。

  分針向後推移了兩三格。

  ……不會吧,江停也束手無策?嚴峫意外地想。

  “我真不要,拿回去。”飯店包廂裏,江停幾次三番推開楊媚的湯勺,皺眉道:“我又不是嚴峫,你叫這一大碗豬腦是想給我補什麼?”

  楊媚:“快別對著手機打字了,好好吃頓飯,姓嚴的混賬簡直就是在把江哥你當長工使……”

  嚴峫滿臉古怪的表情,每隔幾秒就忍不住看看手機。差不多在他看了十多次之後,突然門被嘭嘭拍了兩下,緊接著技偵黃主任顛顛的沖了進來:“我說老嚴!那個姓丁的丫頭——”

  嗡——

  語音!

  嚴峫險些抄起案卷把黃興的嘴給堵住,立刻把消息點開放在耳邊,只聽江停的聲音響了起來,還是一貫的四平八穩:

  “丁家旺他妻子張嬌是個從未外出工作過的家庭主婦,見識和社會關係都有限,丁家旺不太可能把池瑞等人的具體前科告訴她。也就是說這幫亡命徒的案底到底是制槍、販毒還是強姦殺人,張嬌是不瞭解的。”

  “一個母親生了女兒,女兒還很漂亮,那她最擔憂的是什麼?不妨從這方面入手,切中母親心底最恐懼的東西,瓦解甚至崩潰她的防線都會非常的容易。”

  語音到此停止,嚴峫緩緩放下手機,若有所思地吸了口氣。

  “老嚴!”黃興終於撈著機會說話了,迫不及待道:“甭發愣,富陽區和平路派出所剛剛接到協查通告,跟我們說發現了丁當那丫頭的蹤跡——她在離派出所門口不到一百米的地方上了輛黑車,監控視頻返回來了!”

  刹那間如靈光閃現,嚴峫打斷了黃興:“她去派出所幹什麼?”

  黃興沒反應過來。

  “她去自首,或者是去揭發什麼人。”嚴峫喃喃道:“但半路上了黑車……也許是被人跟蹤甚至攔下了,或許黑車上有好幾個男人,比張嬌想像得還要危險……”

  黃興一頭霧水:“啥?你說啥?”

  “來不及解釋了,你聽我的。”嚴峫隨手一拍黃主任的肩,大步向外走去:“把富陽區派出所返上來的監控發給我,我親自提審張嬌!”

  •

  飯店包廂,江停鬆開語音鍵,放下手機,剛重新拿起湯勺,突然感覺到對面投來一束冷颼颼的幽怨目光。

  “……”江停謹慎地問:“怎麼了?”

  楊媚今天穿了件國際大牌春夏新款的嫩綠長裙,畫著淡妝,噴著清純少女系香水,塗著傳說中的斬男色口紅;她從豬腦燉天麻的大大碗公後露出一雙眼睛,眨了半晌,才慢慢問:“誰很漂亮?”

  “?”

  “我偶爾感覺其實我也很漂亮……您說是嗎?”

  江停:“……”

  包廂異常安靜,江停的湯勺僵在半空,在對面充滿期盼的注視中斟酌了很久很久。

  “那姑娘涉嫌販毒,你吃飯非點豬腦。”江停微微一笑,果斷戰火東引:“嚴峫最漂亮。”

  •

  審訊室門“呼!”地被大力推開。張嬌彷彿一道封閉在無形囚牢裏的幽魂,猛地哆嗦了下,抬起頭。

  嚴峫反手把門甩上,大步流星走進屋來,將手提電腦往小小的審訊鐵桌上一放:“張嬌?”

  “……”

  “我同事說你自從踏進市局的門就只開口說過一句:‘我嗓子不舒服,要見了律師才能講話’——是吧?”

  張嬌緊閉著她滿是細微皺紋的嘴,畏縮、膽怯而警醒。

  她身體確實不好,長期慢性病讓她並不適合外出工作,但丁家旺作為私企工程師的收入也並不夠供養一個在家養尊處優的太太。嚴峫堪稱嚴厲的目光從她佈滿了魚尾紋的眼角、鬆弛的眼袋和鼻翼兩側苦大仇深的法令紋上掃過,不顧她的躲閃,倏而冷笑一聲,從電腦中調出監控錄影點擊了播放:

  “不用說話,自己看吧。”

  高清監控鏡頭拍攝下的螢幕上,正午時分,人潮擁擠。白裙少女被裹在來來往往的人流中,不起眼地踉蹌著,柔弱的背影就像只隨時有可能被碾碎的螻蟻。

  張嬌耷拉下來的一層層眼皮漸漸睜大,瞳孔芒刺般緊縮起來——

  一輛黑色奧拓停在少女身前,車門裏伸出男人的手,一把將她女兒拽了進去!

  “……鐺……鐺鐺!”

  張嬌從進審訊室以後幾個小時沒說話,驟然發出的驚叫異常嘶啞。但嚴峫沒理會,從電腦包裏抽出幾張紙,反手啪地拍在了她面前:“知道那輛車裏是什麼人嗎?”

  張嬌打眼一掃,從嚴峫指縫間,看見那幾張紙的抬頭赫然印著黑體大字——協查通告。

  她像只老蚌似的閉緊了嘴。

  “丁家旺是怎麼告訴你的,‘這年頭搞化學工資太低了,我跟幾個道上的朋友做點生意,你別亂跟別人嚷嚷’?還是‘那些當官都的貪,當老闆的也沒好人,要是我能像那幾個朋友一樣豁得出去,咱家早富起來了’?”

  嚴峫瞧著張嬌越來越蒼白的臉色,嘲道:“但丁家旺應該沒告訴過你,那幾個所謂道上的朋友,都犯過什麼案子吧?”

  張嬌眼睜睜看著他把手移開,幾張印著正面清晰人像的協查通告躍入眼簾。

  王樂、池瑞、胡偉勝——是的,那些人她都認識,也或多或少在老公身邊見過幾次。但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下印的文字卻如此陌生,“猥褻兒童”、“搶劫強姦”、“強姦殺人”……

  張嬌腦子嗡嗡作響,眼前陣陣發黑。

  “你女兒是在和平路派出所門口被他們帶走的,她想幹什麼?自首還是檢舉?”嚴峫頓了頓,不乏嘲意地一笑:“不過無論她怎麼想的都不重要了,這名花季少女已經失聯了快四個小時,我估計該發生的都發生了。如果你的嗓子再不舒服一會兒,警方就只能祈禱我們運氣好,還能有百分之一的幾率給她找個全屍……”

  “救——救救她!”張嬌不顧一切的尖叫起來:“求求你快救救她!我說,我說!她是無辜的她什麼都不知道!”

  嚴峫緩緩站直身體,自上而下盯著張嬌充滿淚水的渾濁的雙眼。

  “烏海,他們在烏海有個‘實驗室’。”張嬌止不住抽泣起來:“確切我也不知道在哪里,應該是個廠房,他們以加工、加工模具和包裝的名義租的——救救我女兒,鐺鐺都是被她爸爸害了,那些人都是她爸爸帶回家的,她真的特別特別單純……”

  嚴峫終於抬起頭,向無法窺伺外界的單面玻璃窗打了個手勢。

  玻璃窗外的另一個房間裏,無數刑警和技偵迅速忙碌起來。

  “丁家旺是怎麼害她的,”嚴峫沉聲問道,“丁當跟胡偉勝交往的事他也知道?”

  張嬌似乎難以啟齒,發著抖點了點頭。

  “胡偉勝比丁當大十多歲,也沒什麼錢,丁家旺看中了他什麼?販毒管道?”

  聽到販毒這兩字的時候張嬌顫抖的頻率更明顯了,幾乎像枯葉即將從枝頭上飄下來那般,但還是勉勉強強從喉嚨裏擠出了聲音:“胡、胡偉勝有一袋粉,特別——特別厲害,值很多很多錢。他們說如果能分析出結構式,再做出同樣東西來的話,這輩子的錢躺著、躺著都賺不完……”

  那瞬間嚴峫神色劇變,審訊室外很多刑警的臉色也變了。

  “什麼粉?是不是藍色的?”嚴峫失聲喝問:“胡偉勝從哪里弄來的這袋藍粉?!”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具體怎麼回事——”張嬌嚎啕大哭,一個勁點頭又搖頭,整個人看上去混亂不堪。

  “我就聽說、我聽說那個粉只要沾一點點,哪怕是用水化了沾上皮膚都能上癮——胡偉勝有一次喝醉了,吹噓他曾經為一個特別大的老闆做事,趁人不注意偷到了這包東西,只要能琢磨出配方那下半輩子就發財了,發大財——你趕緊去救救我女兒吧,求求你,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了呀,鐺鐺她是無辜的啊!……”

  嚴峫匆匆走出審訊室,幾名刑警趕緊迎上前,然而他腳步停都沒停,提著手裏那幾張新鮮出爐的協查通告晃了晃。

  “趕緊來人把這幾張東西拿去碎紙機碎了,這回一定要提醒我,等案子破了給宣傳部的美工加雞腿!大苟!老高讓大苟把上次那袋氫氧化銅拿給我,再跟我一塊去審丁家旺那孫子!馬翔去隔壁提刁勇!”

  手下紛紛應聲而動,只有高盼青走了兩步,突然回過味來:“等等嚴哥——咱們是拿氫氧化銅騙過了胡偉勝,但丁家旺他一個專門搞藥化的,未必能……”

  “你懂個屁。” 嚴峫不耐煩道:“誰跟你說我要拿氫氧化銅來釣丁家旺,從開始到現在咱們的目標突破口一直是刁勇,懂不懂?”

  “!”高盼青登時醍醐灌頂,險些當場飛升,轉身腳底發飄地走了。

  “——對了,還有你。”突然嚴峫目光瞥見站在桌後的韓小梅,似乎想起了什麼,一把拉過她扯進了角落。

  “嚴嚴嚴副……”

  “剛才張嬌交代的‘藍粉’相關任何資訊,包括那個所謂特別厲害的大老闆,沒有我的准許,一個字都不准跟陸顧問提。”嚴峫盯著她的眼睛:“聽見沒有?”

  韓小梅一個激靈立正站好:“是!”

第33章

  昏沉。

  劇痛。

  ……

  楚慈身體略一抽搐,睜開眼睛,隨即又緊緊閉上了。

  高燒讓他感知麻痹,足足過了好幾分鐘,神經才將身後堅硬的牆壁、地下佈滿灰塵的地面等資訊遲鈍地回饋給大腦,然後他恍惚意識到,自己被綁架了。

  過去這一天半以來發生的種種劇變走馬觀花似的過了個來回:倉庫中遇到保安,在槍口脅迫下開始接聽導師的電話,嘗試留下求救信號,掛斷電話後隨即被打暈……

  楚慈吐出一口炙熱的氣,嘗試坐直身體,剛一動就被肋骨處傳來的劇痛激得吸了口涼氣。

  ——對,我受傷了,他想。

  那幾個綁匪點火將車燒著,然後推著他往高速公路走。天那麼黑,周遭人跡罕至,即便呼救也看不見半個人影;路過灌木叢時,準備已久的他孤注一擲將歹徒撞了進去,掙扎中竭力在斷枝和枯葉上留下了歹徒的血跡……

  隨後他被幾個人狠狠拉起來捶了好幾拳,在毆打中失去了意識。

  為什麼不殺我?朦朧中楚慈腦海裏閃過這個念頭。

  誰都知道我出身貧困,也沒什麼人脈,就算被綁架也沒有勒索贖金的可能。從歹徒的立場而言,帶著個會跑會叫會呼救的大活人跑路是不現實的,如果在荒郊野嶺裏捅死隨便埋了,對他們來說無疑會方便很多……

  除非我還有利用價值。

  是什麼價值呢?

  楚慈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權衡目前的處境,突然一陣悉悉索索的響動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勉強睜開眼睛,待視線適應周遭昏暗的環境後,心下登時一愕。

  ……丁當?

  這是個不過五六平方米的破舊房間,唯一的光線來自於頭頂被鐵柵欄封住的水泥窗。不知道現在外面是淩晨還是傍晚,灰濛濛的天光映出地上少女的剪影,正痛苦地從昏迷中醒來,發出含糊的夢囈:“……救……救命……!”

  楚慈立刻望向房門,所幸丁當這一聲音量並不大,應該沒激起外面歹徒的警惕。

  “怎麼回事……”丁當小聲呢喃著,吃力地撐著地面坐起身。但她太虛弱了,剛使力就全身一軟——所幸被楚慈及時伸手攙住,否則非當場摔出個腦震盪不可。

  “……楚慈?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沒事!——”

  楚慈猛地將食指豎在嘴唇前,示意她別說話。

  丁當驟然噤聲,只聽門外傳來歹徒模糊的交談和腳步,好半天才漸漸往遠處走去。

  “……”兩個年輕人繃緊的神經這才稍微放鬆下來,楚慈皺眉問:“你怎麼在這裏?”

  這話剛出口他就後悔了。只見丁當好不容易停住的顫慄立刻被重新激發出來,甚至有愈演愈烈的架勢,黑葡萄似的眼底迅速充滿了淚水:“我,我想去自首,我想去揭發這幫人,但半路上就被……就被……”

  楚慈示意她放輕音量,“自首?”

  丁當發著抖點頭。

  “……馮宇光的事跟丁工有關?”

  丁當先點頭,然後又搖頭。她似乎非常激動又不知該如何啟齒,好半天才強行壓抑住情緒,說:“不,是……是我,是我害死了小馮!”

  楚慈眉梢一跳。

  “五月二號那、那天晚上小馮約我去不夜宮KTV唱歌,他那陣子經常、經常想約我,但我不能……雖然我拒絕了他,他還是堅持一個人到市中心唱歌的地方等我過去……”

  丁當抱起膝蓋,猶如一隻備受驚嚇和恐懼的小動物。

  “我在家待到很晚,直到半夜我爸爸和胡偉勝才回來,說‘那個姓馮的以後再也不能纏著你了’。當時我還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直到兩天以後你被員警帶去市公安局,我才知道原來那天晚上小馮竟然死、死了,而殺他的人肯定是,肯定是——”

  楚慈打斷了她:“胡偉勝是誰?”

  丁當咽了口唾沫。

  楚慈盯著她。

  “……是我男朋友,”丁當戰慄著承認了:“是我爸爸,他非要叫我,他非要……”

  其實無論丁當跟什麼人交往,對楚慈來說都不構成問題。但少女此刻的模樣真的太古怪了,她不像是僅僅被家長專橫決定了戀愛物件,而像是被某個更恐怖、更殘忍的秘密折磨著,以至於很難對人輕易開口。

  “他是個毒、毒販……”丁當終於崩潰地抱住了頭。

  “我爸爸說,胡偉勝藏著一包極其厲害的毒品樣本,是以前給某個特別大的老闆做事,從人家的運輸鏈中偷出來的。據說那個大老闆讓人用純化學的手段合成這種毒品,在製造過程中很多原料都不受國家管制;更可怕的是它能通過皮膚接觸吸收,哪怕只碰一毫克都會讓人上癮,而且上癮後只能通過吸食同樣的毒品來緩解症狀……”

  楚慈臉上微微變色。

  ——摒棄植物成分,繞開大部分國家管制原料,用純化合手段製成,更重要的是它還能皮膚吸收。

  這種毒品結構式一旦公佈並實現量產,那簡直是分分鐘風靡海內外,誇張點說甚至能挑起第二次鴉片戰爭的節奏啊。

  丁當抽抽噎噎的:“我爸爸和那幾個人就動了歪心思,想研究出同樣的毒品來。然而結構式真的太複雜了,他們從化工廠偷了好多管制原料都沒弄成,有些失敗的化合物還帶有劇毒——後來我偷偷調查,才知道我爸爸跟胡偉勝就是用這種失敗化合物冒充某種藥物賣給了小馮,才把他害死的……”

  楚慈頭痛欲裂,緊緊按住了眉心。

  “不可能,”片刻後他突然道,“我想不出哪種化合物能這麼厲害。”

  丁當搖著頭表示自己不明白,一個勁地抹眼淚。

  楚慈問:“你剛才說胡偉勝從哪偷的,誰研究出的這種毒品?”

  “我,我也不知道呀。”丁當抬起淚痕斑駁的臉,可憐巴巴地說:“我從來不問,只聽胡偉勝跟我爸爸提起過一次——他不敢說出那個大老闆的名字,只說早幾年間在西南一帶,他們都尊稱那個人叫黑桃K……”

  黑桃K。

  哢噠一聲門鎖響動,丁當整個人驚跳起來,兩人同時向緊閉的房門望去。

  門被推開了,首先出現的是黑洞洞的槍口,丁當一聲尖叫沒出口就被楚慈果斷捂住嘴拖去了身後。緊接著,他們都認識的那名綁匪——化工廠電工王樂握著槍走進屋,站在兩名人質面前,陰沉沉地盯著他們。

  “聊完了沒有?”他冷冷地問。

  楚慈一聲不吭,丁當抖動的頻率連肉眼都看得出來。

  “你,”王樂用槍口指了指楚慈:“跟我出來。”

  •

  市局,審訊室。

  嚴峫拉開椅子,用眼神示意高盼青不用記錄,然後坐了下來。

  丁家旺被銬在鐵桌後的審訊椅上,不知道是因為姿勢太不舒服,還是死到臨頭加倍的瘋狂和恐懼,他整個人看起來似乎格外衰老,所剩無幾的頭髮垂落在額前,擋不住從骨髓裏一絲絲滲透出來的沮喪和頹敗。

  ——但有經驗的刑警都知道,像丁家旺這種堅信自己不會被抓的,往往越到這時越嘴硬。因為他潛意識裏不肯相信自己會失手,總覺得只要再頑抗下去,只要咬緊牙關不給口供,事情就還會產生一絲飄渺的轉機。

  “你們不去找我女兒,還在這裏幹什麼?”丁家旺嘴角動了動,拉出一個類似於嘲諷的笑容:“想逼供?還是準備了什麼假證據來訛我?沒用的,我什麼都不知道。”

  不愧是工程師,可能是制毒團夥裏最有文化的人,竟然連警方有可能詐供都想到了。

  但嚴峫卻很放鬆,倒了杯水說:“咱倆聊聊唄。”

  丁家旺警惕地望著他。

  “不用這麼提防,沒想讓你說什麼,你老婆把能說的都說了。”嚴峫當著他的面喝了口水,一笑:“雖然她知道的東西很有限,但勉強也夠拼湊出個大概——所以現在呢,不用你開口,我說,你聽就行。”

  “……”丁家旺還是不吭聲,似乎已經預料到他老婆有可能扛不住審訊,並沒有多少驚訝的表示。

  “你們這個團夥首先是你、電工王樂、保安主管刁勇三個人出於工作關係而構成的。有著非法制槍案底的池瑞屬於‘外人’,他之所以會加入進來,我猜應該是他喜歡去棋牌室,暗中參與賭博,在賭桌上結識了電工王樂的原因。”

  “在團夥成立最初,你們的主要勾當應該不是制毒,而是偷運化工廠的各種原料來合成一些管制藥品——阿得拉,莫達}非尼,氟硝安定等,最多再加點MDMA——但這些非法處方藥帶來的利潤非常有限,即便你們不斷把氟硝安定等‘迷奸藥’兜售給三春花事這樣的非法色情KTV,所得收入還是捉襟見肘。”

  嚴峫身體微微前傾,十指交叉,結實的手肘撐在桌面上:

  “直到你們認識了三春花事的老客戶,胡偉勝。”

  丁家旺的呼吸終於急促起來。

  “胡偉勝曾經在一個極有勢力、隱藏極深的大毒梟手下做過零售商,雖然現在脫離了那個組織,但他偷偷帶出了某件東西。”嚴峫一字一頓道:“你從這件東西上發現了商機,正式開始制毒。”

  審訊室外,技偵處:

  “烏海工業區跟加工包裝有關的小規模私企及廠房共有三十三家,以池瑞曾經出現過的加油站為圓心,直徑四十公里以內的數量為十八家。”

  “黃主任的定位來了!王樂於前天傍晚八點半最後一次打電話給家人,手機信號地點在烏海區平莊富友路以北郵政局附近!”

  “那麼以郵政局為圓心,直徑四十公里以內的加工包裝廠共有六家,如果跟先前池瑞出現過的加油站周邊進行交叉對比——”

  “三家!將嫌疑人池瑞及王樂兩人的行動範圍重疊後,最後還剩三家加工廠房!”

  “列出這三家工廠的註冊資訊、地理位置和詳細地形圖,”黃興從座位上站起身,沉聲道:“總結出名單來,發給嚴副支隊。”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審訊室裏響起丁家旺渾濁的聲音,說:“我沒有制毒。”

  “你有沒有制毒在充足的證據鏈形成前都只是我的推測,當然,說猜測也行。不過我說了咱們現在只是聊聊,不記筆錄,所以你也不用太緊張。”

  嚴峫調整了一個更舒適的坐姿。

  他剪裁精良的襯衣貼合在身上,完美勾勒出寬肩窄腰和肌肉曲線,袖口卷至結實的手肘,十指放鬆交叉,腕錶盤上精緻複雜的懸浮陀飛輪在光線中異常顯眼。

  有時嚴峫進了審訊室,就不太像個刑偵副支隊,倒更像一名冷酷專業到令人心生畏懼的律師,連微笑的表情都透出絲絲血腥氣來。

  “你女兒丁當和胡偉勝交往的主要目的是為了他的販毒管道,更進一步說,是為了胡偉勝藏起來的這包東西。作為專家,你從第一眼開始就知道了它的價值,你意識到如果能解析出這種新型毒品的結構式並實現量產,你們甚至有可能建立起一個地下毒品之城——”

  “但事與願違的是,你的學術能力配不上這份野心。”嚴峫微笑道,“馮宇光的屍檢結果顯示出了致死量的東莨菪堿,而我確定胡偉勝手上那袋真正的藍色粉末是不會把癮君子毒死的。也就是說,你的仿製品完全失敗了。”

  聽到藍色粉末四字的同時,丁家旺的身體明顯一個劇震。

  “所以當你發現楚慈有可能察覺化學原料失竊的事情後,你主張不把他滅口,而是把他擄走。因為你已經非常明白自己的天賦有限,可能在有生之年都無法對這袋珍貴的藍色毒品樣本實現量產,所以急需這名二十一歲就在全國頂尖學府念完碩士的高材生來從旁協助。”

  丁家旺的臉色越來越灰敗,冷汗簌簌而下,不一會就濕透了後背。

  “……你說的這些都是胡編亂造……”他嘶啞地喃喃道:“我帶的實習生盜竊了管制化工原料,跟我沒關係……”

  “你最好再考慮一下,丁工程師。”

  嚴峫眼神鋒利但語氣平淡,一字一句都緩慢有力,似乎能活生生釘進丁家旺的腦髓裏去:“綁架尚能轉圜,但要是楚慈死了,整個事情的性質就變了。全力配合警方可以爭取減刑的機會,你還有老婆孩子,為什麼一定要奔著死路去呢?作為有文化的人,不妨再多考慮幾分鐘,算是我最後一次給你的機會。”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漫長得如同永無盡頭。

  “我沒有販毒,”丁家旺神經質地擰著手銬,在嘩嘩聲響中機械重複道:“沒有,我沒有制毒,快放我出去……”

  嚴峫微微一歎。

  就在這時藍牙耳麥裏響起了馬翔的聲音:“嚴哥嚴哥,我們把刁勇提出來了,待會就到審訊室!”

  “知道了。”嚴峫放開耳麥,轉向丁家旺,不乏遺憾地聳了聳肩:“沒關係,雖然你選擇放棄這個機會,但會有人爭著搶著要的。”

  丁家旺似乎感覺到什麼,驚慌地抬起頭,只見嚴峫站起身拍拍高盼青:“上吧。”

  高盼青一點頭:“沒問題嚴哥。”

  丁家旺下意識地:“什、什麼?”

  “你以為我們真想從你身上打開缺口?不,警方對犯罪團夥中哪種人最容易心理崩潰是有專業側寫的,我們的目標從最開始就不是你,而你教科書一般的負隅頑抗也沒讓我們失望。”

  嚴峫站在門口,回頭一笑。他五官非常俊朗,但這笑容看起來竟然有幾分專橫的匪氣:

  “打個賭吧,十分鐘內,我就能讓那個保安主管刁勇竹筒倒豆子,連你們的制毒工廠裏有幾窩耗子都給我吐出來——老高,幫他開始計時。”

第34章

  嚴峫的腳步剛踏出審訊室,門外等候已久的刑警立刻按佈置行動了起來。

  “嚴副,”技偵處的實習警趕上前,一臉緊張:“我們黃主任通過對比池瑞和王樂的活動半徑,發現兩人的行動重疊範圍是在宋新橋附近,那裏有這三家可疑加工模具廠,這是具體地理資訊。”

  嚴峫接過來一看,名單上果真是三座廠家的名字、位置和內部結構示意圖。

  “宋新橋,”嚴峫若有所思地重複道,“——行,幫我謝謝你們黃主任。”

  隨即他劈手把名單塞給刑警,食指重重地往紙面上一戳,下令:“散出先頭部隊分別往這三個地點開,十公里外關閉警笛,等候後續指令。立刻去!”

  刑警立刻飛一般走了。

  嚴峫整整衣領,緊了緊藍牙耳麥,深吸一口氣。這時門被咚咚敲了兩下,隨即傳來馬翔的聲音:“嚴哥!你在裏面嗎?秦副支隊讓我們把刁勇提過來見你!”

  “開始了老高,”嚴峫對著耳麥低聲道。

  審訊室裏,高盼青遙遙做了個OK的手勢。

  丁家旺看不見單面玻璃外的情景,不由莫名其妙。

  門把哢噠一聲,馬翔和幾名員警押著刁勇推門而入,只見嚴峫背對著他們,連頭都沒顧得上回,正沖著審訊室的單面玻璃大聲嚷嚷:“讓姓丁的交代利索點,除了刁勇還有哪幾個同夥?池瑞?池瑞是幹嘛的先記下來!還有監控裏那個戴著手套開車的司機叫什麼名字,丁家旺說他是化工廠的內部電工?”

  刁勇:“?!”

  刁勇猝不及防聽見同夥的名字,霎時愣住了。

  “嚴哥,”馬翔小心翼翼道,“秦副讓我們提人,喏,人來了。”

  “叫王樂是吧,行,我立刻讓人去化工廠配電部門查那個叫王樂的孫子。”嚴峫回過頭瞅了刁勇一眼,不耐煩地問馬翔:“你們把他帶來幹什麼呀,丁家旺都開始交代了!再給他幾分鐘他能把自己八歲那年尿床的事兒都跟咱們抖落出來!”

  “……!”刁勇望向審訊室內的丁家旺,臉色霎時大變。

  “嗨我說嚴哥,”馬翔嬉皮笑臉道:“秦副支隊這不也是擔心嗎,姓丁的一個人一張嘴,要是交待得不乾淨怎麼辦?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哈。”

  嚴峫卻不跟他開玩笑:“老秦叫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你不知道咱們刑偵支隊的規矩嗎?這主動配合警方偵查換取減刑的機會只有一次,不能每個人都有,不然你當檢察院是我家開的?”

  “弄回去弄回去!”說著嚴峫不分青紅皂白,沖著刁勇一個勁擺手:“這兒沒他的事了,把他給我弄回去關起來,等著移訴檢察院吧!”

  馬翔沒轍了,歎了口氣回頭道:“得嘞兄弟們,咱們再跑一趟……”

  “——不!”刁勇情急之下喊道:“等等,等等!”

  “……你們在搞什麼把戲?”丁家旺瞪著眼前這名自稱姓高的中年員警。

  高盼青聽著耳機內傳來的喧雜,彷彿絲毫不受影響,滿臉公事公辦的撲克表情:

  “所以你們的同夥包括非法制槍持槍的池瑞,化工廠電工王樂,然後除了你之外還有其他制毒師傅對吧。窩藏據點在烏海工業區的哪里?”

  丁家旺狠狠道:“我不知道什麼制毒師傅!我也不知道什麼窩藏據點!你們警方到底還去不去找我的女兒?!”

  高盼青:“嚴哥你聽見了沒有,他剛才交代制毒窩點在烏海工業區……”

  審訊室外。

  “烏海工業區?”嚴峫對著麥克風大聲重複,“——烏海區大著呢,你跟丁家旺說要交代索性就徹底一點,具體地點是什麼?”

  刁勇驚疑不定地望著丁家旺,手足無措。

  “宋新橋那邊的包裝加工模具工廠是吧,行,我這就讓人去查。”嚴峫向邊上的刑警打了個手勢,手下立刻會意,佯裝急急忙忙地奔了出去,“哎對了老高,你跟丁家旺說:只要成功救出人質,他在這個犯罪團夥中的參與程度以及最後法院判他幾年,這個警方都是可以盡力幫他的。啊,行,我先不跟你多說了,他們把刁勇給我弄來了,真傷腦筋。”

  嚴峫再次轉過身,裹挾滿身怒氣,似乎恨不得一腳把刁勇給踹出門:

  “這姓刁的還在我這幹什麼!我跟你們說,他就是個保安,他知道個屁!讓他滾回去準備把牢底坐穿吧!”

  馬翔等幾個人應聲稱是,推著刁勇就往外走。而刁勇內心極其驚懼,下意識脫口而出:“等等,員警同志,等等!”同時拼命拽住了門框。

  丁家旺確實都說了嗎?他要交代多少?減刑是否真有其事?

  員警到底是真的都知道了,還是做戲訛我的口供呢?

  短短轉瞬間,無數個念頭從刁勇腦海裏滑過,但現實中他只能緊抓著門框不鬆手,同時竭力向審訊室的方向抻長脖子。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所有的反應都落在了嚴峫眼裏,連最細微的心理變化都無所遁形。

  所有人都能看出他的防線已危如累卵。

  只需最後一根稻草,便能全線潰堤。

  “讓姓丁的仔細交代跟胡偉勝相關的所有細節,怎麼認識的,具體販毒管道,除了三春花事之外還有哪些下線。”嚴峫沖著麥克風道,“哦,對,尤其是那包藍色的新型毒品,讓丁家旺重點交代!”

  如同悶雷打在刁勇耳邊,他整個人都懵了。

  緊接著,審訊室內的情景讓他在初夏時節掉進了冰窟——

  高盼青從證物箱中取出一隻透明塑膠密封袋,甩手扔在了丁家旺面前,袋裏赫然是閃爍著幽光的藍色毒品粉末。

  員警連這個都拿到手了!他們真的什麼都知道!

  “……這是氫氧化銅吧?”丁家旺警惕道。

  高盼青微微一笑。

  “我說!我說!讓我說!”審訊室外,刁勇嚎啕出聲,滿臉滾滾而下的熱汗讓他表情看起來堪稱猙獰:“姓丁的才是什麼都不知道,老胡跟我關係最好!員警同志你們讓我來說!”

  所有人吊在喉嚨裏的那口氣都瞬間出去了。

  馬翔如釋重負的表情幾乎難以掩飾,所幸反應快,立刻把臉藏進了濕乎乎的掌心裏。

  “……你還想說什麼?”嚴峫轉過身,擰起眉頭盯著刁勇,冷冷道:“你一個看門站崗的,還想跟丁家旺比麼,你能知道多少?”

  刁勇全身都要癱軟下去了,沒注意自己什麼時候被幾個員警扶到桌子後,哢擦兩下銬在了座椅扶手上。

  “丁、姓丁的他不老實,你們別信他的,千萬別給他減刑。”刁勇生怕自己交代得慢了,發著抖急急忙忙道:“宋新橋那邊有三家加工廠,你們過去以後肯定找不到是哪家,他就存心想拖延員警的時間!我、我都告訴你們,宋新橋靠近東苑路的那一帶,那片倉庫從後門繞進去,最裏面有個叫佳興的五金模具、加工包裝,就是那!”

  嚴峫壓緊的瞳孔深處閃爍著寒光,死死釘在刁勇倉惶的臉上。

  小房間內沒人出聲,除了刁勇粗重的呼吸外,連空氣都寸寸凝結住了。

  “……”足足過去了十多秒,嚴峫緩緩抬手,向馬翔打了個命令的手勢。

  馬翔抽身奔出房門,在走廊上抄起了步話機:“喂喂,指揮中心指揮中心,通知先頭探組改道,人質在宋新橋與東苑路交叉口集裝箱倉庫後門佳興五金模具加工廠!偵查一組出發,防暴特警跟上!……”

  •

  “老高,把丁家旺帶回去。”嚴峫緩緩道,抬手關掉麥克風,拉開椅子坐在了刁勇對面。

  刁勇全然沒了當初在醫院裏的囂張和硬氣,眼淚鼻涕一股腦地下來,狼狽猶如喪家之犬:“我願意配合,我什麼都說。那個姓丁的不值當你們給他減刑,我才是上有老下有小,我願意重新做人……”

  嚴峫問:“胡偉勝跟你關係最好?”

  刁勇慌忙點頭。

  “為什麼?”

  “老胡說姓丁的腦子不清楚,指望他研究那個藥,根、根本就不靠譜。正好我們都愛喝兩盅,喝多了互相嘮嗑,一來二去就……”

  “所以你們是真的想複製新型毒品?”嚴峫打斷道。

  刁勇破罐子破摔了,吸著鼻子痛快承認:“是,但這是丁家旺的主意。他又想賺那個錢,又沒那個本事,被抓了能怪誰?”

  嚴峫把玩著自己的手機,打開微信輸入了幾個字,似乎想發出某段資訊,但遲疑片刻後卻又刪了。

  “丁家旺剛才交代說,那種新型毒品能通過皮膚接觸吸收,而且一丁點就能上癮。”嚴峫抬頭問:“是不是真的?”

  刁勇又一個勁點頭:“是是是……”

  “你們怎麼知道?”

  “啊?”

  “你們怎麼知道它的效果,難道你們賣過?”

  刁勇想拍大腿,手一動,金屬鏈條就嘩嘩直響:“哎呀,這怎麼可能呢,老胡手裏也就那一包,賣了我們還研究什麼?但姓丁的拿樣品分析後說應該是真的,而且老胡之前在他老闆手下辦事的時候,看見他們把這種藍粉運出境,運到東南亞那邊——說國外很多人都是拿水化了,貼在胳膊上肚子上吸收的……”

  嚴峫聲音有些控制不住:“這種毒品已經在境外氾濫了?”

  “也、也不能說氾濫吧,”刁勇遲疑道,“老胡說賣得可貴了,也就有錢人抽得起。”

  嚴峫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意識到了之前某個被忽略的問題。

  胡偉勝才剛從監獄裏放出來不太久,那包毒品應該是他第二次入獄,甚至第一次入獄前就拿到手了的。也就是說,所謂的“新型毒品”其實已經在市面上流傳了好幾年,只是“出口”不比“內銷”,所以暫時沒被警方察覺而已。

  但,如果胡偉勝已經把那包毒品藏了幾年,為何“大老闆”一直沒追究?

  要說是因為沒發現,為什麼他們剛從天臺上搜出毒品,就突然跳出來兩個人把它搶走了?

  儘管嚴峫非常不願意承認,但他知道現在只有兩種可能性能解釋這件事:

  第一,內部有眼線。他上天臺前曾給秦川打電話要求增援,秦川必須將行動備案到市局及指揮中心,隨後內部有人向外通風報信;

  第二,眼線就是江停。

  那個華燈初降的夜晚,天臺凜冽的大風,生死一瞬的搏鬥,擦腳而過的子彈……無數碎片如漩渦般飛速旋轉,倏而在嚴峫眼前定格,構成了一幕揮之不去的畫面。

  那是他從六樓外爬回天台後,尾隨江停奔進樓道口時,於刹那間看見的情景。

  ——那個男的是誰?嚴峫想。

  案發當晚除殺手外的另一名持槍者,那個看不清面孔的、隨著江停沖下了樓的人,到底是誰?

  “胡偉勝沒跟你提過他以前老闆的事?”嚴峫眯起眼睛,淡淡道。

  刁勇畏懼地搖頭:“不,老胡極少提起——我看他那樣子,興許是偷了東西心虛,連他老闆叫什麼名字都不敢說。”

  “沒說名字,就沒說說別的?能開發出新型毒品,這人應該不是等閒角色吧。”

  “……這也不好說,老胡有時候喝多了,嘴裏沒個遮攔,誰知道他胡咧咧的是不是自個在那吹呢。”刁勇猶豫一會,又道:“但他倒經常說那老闆不是尋常人,特別年輕,排場可大了,從來不露面,除了他自己的心腹就沒幾個人見過——聽著就跟電影裏的大毒梟似的。”

  他一個參與販毒的,說起大毒梟三字,自己都打了個寒噤,似乎這時才終於意識到這條不歸路的可怕。

  嚴峫冷冷地打量他,面沉如水,波瀾不興,令刁勇無法看出絲毫情緒的端倪。

  “警官……”刁勇囁嚅道。

  “這種新型毒品這麼厲害,胡偉勝或丁家旺有沒有跟你說過主要成分或化學式是什麼?”

  從刁勇的面部表情來看,答案肯定是沒有——這也不奇怪,憑刁勇的學歷,就算丁家旺說過他也記不住。

  嚴峫站起身,示意刑警上前:“看來你知道的也就這麼多了。”

  “不,等等!”刁勇立刻急了,手銬掙得嘩嘩作響:“雖然我不知道什麼成分化學式,但我知道它以前叫什麼名字!我知道的全都可以告訴你!”

  毒品在交易時一般都有很多昵稱,比方說二乙醯嗎啡又稱白粉、軟仔、四號,甲基苯丙胺又稱冰、shabu等,很多都是根據毒品的外觀特徵來取名的。根據這個原則,胡偉勝手裏那包新型毒品在流通交易時應該叫“藍仔”,或者文藝點叫“地獄幽靈”之類,就跟當年美國管海洛因叫巔峰殺手一樣。

  果然刁勇急迫道:“以前從西南邊把粉運出境時都叫‘藍金’,意思是比金子還貴。但老胡說,最開始不是叫這個,剛出來那陣子上邊人管它叫——對,叫‘停雲’!”

  嚴峫驟然僵住。

  “……”嚴峫站在那裏沒動,半晌,黑沉沉的眼珠盯著刁勇,問:

  “你說它叫什麼?”

  “停雲。”刁勇生怕他聽不清,特地放慢了發著抖道,“據說這東西燒起來的煙一團團跟雲霧似的,至於停嘛,是停留的停。”

  •

  與此同時,烏海工業區,加工廠。

  “轉彎。”

  “往前。”

  “看什麼看,走!”

  楚慈被後腦上的槍口頂得略微踉蹌,隨即站直身體,繼續往前走去。

  從機床設備看這應該是一座加工模具相關的私人廠房,但機器很久不用,已經蒙上了薄薄的灰塵。廠內不可忽略的嗡嗡轟鳴表明空氣淨化系統已經開到了最大,但空氣中似有似無的氨味還是無法去除,那是冰毒合成過程中進行了大量還原胺化反應的緣故。

  楚慈順著槍口的力道走出廠房,停在了一片空地上。

  天色已是傍晚,餘暉將對面樓頂染成金紅色,刺得他雙眼微微眯了起來。

  兩個綁匪站在不遠處,其中一名滿臉凶相,額頭貼著紗布——他認得這塊紗布,就是被自己硬撞進灌木叢去留下血跡的那個綁匪,而站在旁邊另外一名戴眼鏡的應該是制毒技師。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池瑞抽了口煙,冷笑道:“高材生,你最後還有什麼話想說,說出來給哥幾個聽聽?”

  楚慈的眼鏡已經不知道遺失在哪里了,白大褂上沾滿了灰塵和血跡,有些是綁匪的,有些是自己的。肋骨骨裂以及高燒造成的巨大體力消耗讓他很難站立,但他還是儘量舒展地站直,強忍著火辣辣的疼痛,深深吸了口氣。

  “……你們沒必要這麼做,綁架判不了死刑,事情還沒到不可挽回的那一步。”楚慈乾澀地咽了口唾沫,目光平視對面那兩名綁匪的眼睛,沙啞道:“只要我活著,就算員警真找上門來也判不了死刑,最多二十年,減減刑十年也就出來了。但要是我送了命,現在建寧市要求命案必破,員警哪怕是為了自己的工資都會上天入地不停搜捕,你們自己想想何必呢?”

  池瑞鼻腔中哼地一聲,緊接著化作了大笑:“果然是高材生,就是會說話啊,哈哈哈——”

  楚慈微微抬起頭。

  “但你別搞錯了。”突然池瑞笑聲一停,咬著牙兇狠道:“哥幾個犯了這麼大的案子,為什麼還要在建寧待著?趕明我們捲舖蓋跑路,是帶著你這麼個大活人方便,還是帶著你的一捧骨灰方便?!”

  他旁邊那個制毒技師開了開口,似乎想說什麼,但欲言又止。

  池瑞用力抽了最後一口煙,煙屁股隨手往地上一扔,抬腳狠狠碾滅了,遠遠向王樂使了個眼色:

  “動手吧!”

  “……!”楚慈的瞳孔緊壓成一線,只覺得後腦槍口使力,就要迫使他跪下。

  ——那是行刑式槍決的姿勢!

  生死的恐懼並沒有令他大腦空白,相反在短短百分之一秒都不到的時間裏,楚慈的大腦運轉到了極致,甚至從來沒有這麼迅速、這麼清晰過。

  噗通一聲,單膝被迫落地,腦後傳來了保險栓的哢噠聲響。

  “……芬太尼,”突然楚慈顫抖道。

  王樂扣動扳機的手指一頓。

  “那包毒品可通過皮膚吸收上癮,不需要植物原料,說明它的主要成分是一種新型芬太尼化合物,可能是將嗎啡呱啶環中氮原子上的甲基換成了其他東西,使芬太尼的致死性大大減輕,並提高了成癮性。至於丁工程師合成的仿製品總是失敗,是因為他實驗中缺少了幾個步驟,沒能去除芬太尼化合物本身的毒性,所以才無法達到胡偉勝手中那袋樣本的效果。”

  話音落地的同時,楚慈閉上了眼睛。

  一秒,兩秒,十秒過去了。

  槍聲並沒有響。

  王樂食指還按在扳機上,徵詢地望向兩位同夥。

  制毒技師雙眼發亮,按住了池瑞,一個勁擺手示意王樂把槍拿開。

  “幹什麼?”池瑞怒道,“我們不是已經商量好了嗎?!”

  技師沒理他:“高材生,那按你的主意,要怎麼做?”

  生死關頭走了一趟。

  楚慈睜開雙眼,這才感覺到鬢髮微微發涼。

  ——那是被冷汗浸濕了的緣故。

  “如果你們給我點樣本,讓我用立體異構體做個系統構象搜尋,再用可能活性構象研究一下配基受體互相作用,也許我能合成出一模一樣的東西。”楚慈抬起頭,雖然嗓音極其嘶啞但聽起來卻不卑不亢:“只是需要一點設備和時間。”

  技師似乎斟酌了片刻,沖王樂點點頭。

  “你別聽這小子胡扯!”池瑞登時暴跳起來:“老丁都做不到的事情,他個半大小子能辦到?就這麼神?我不相信!”

  技師不耐煩道:“甭管怎麼說總得試試……”

  “他就是在拖延時間,好等條子追來!你們信不信刁勇那小子已經落員警手裏了,說不定什麼都交代了!咱們再不動手小心待會被警車包餃子!”

  池瑞用力甩開技師,按著額頭上那塊紗布,怒氣衝衝吼道:“別囉嗦了,快動手!殺了他!”

第35章

  市公安局大樓前,嚴峫疾步沖下臺階,一頭鑽進大切諾基,馬翔等人押著刁勇隨後跟上。

  車門剛重重關閉,紅藍警燈就一路尖嘯,向東南方向風馳電掣而去。

  “我們還要四十分鐘,特警已經快到地方了。”高盼青熟練地打方向盤切進車流,說:“呂局正從省廳往目標地點趕,剛才來電說在他趕到前,這次行動全權交由嚴哥你現場指揮。”

  嚴峫臉色沉沉的,看不出任何激動或興奮。

  “沒事,嚴哥。”馬翔以為他緊張,從副駕駛上回過頭笑道:“制毒販毒、綁架殺人,這可是大案子,咱們能在短短幾天之內破獲已經算很牛逼的了。等今晚抓著那幾個小毛賊,咱們都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兒下午再……”

  “老高,”突然嚴峫開口道,“關警笛。”

  幾個人同時一愣。

  “……哎,”高盼青疑惑地照他的吩咐做了。

  嚴峫取出包在證物袋裏的手機,在刁勇面前晃了晃:“你不是想減刑麼?”

  刁勇的眼珠子左右隨著那手機轉:“是是是,我上有老下有小,給我個機會重新做人……”

  “但要是他們殺了楚慈,牽涉到命案的話,就不可能給任何人減刑了。”

  “——啊?”刁勇滿把鼻涕眼淚登時凝固在了臉上。

  “如果你還想活命,就按我說的。”嚴峫食指點了點手機螢幕,語氣冷淡而意味深長:“打個電話。”

  •

  “老池你別衝動,冷靜點,員警沒那麼容易就——”

  “你他媽還做什麼春秋大夢!”池瑞暴怒咆哮:“刁勇那孫子從昨天下午住院就沒再跟咱們聯繫過,丁家旺也沒消息了!這要不是已經被員警抓了還能是什麼?”

  廠房前的空地上,幾名毒販之間爭執不下,技師說:“是有可能,但……”

  “你們以為這兩人能撐多久,指不定已經把咱們賣得乾乾淨淨了,還不跑路是想等死嗎!有命賺錢還得有命去花懂不懂?退一萬步說這小子真能配出‘藍金’來,只要我們跑了,中國那麼大,哪里不能再找個跟他一樣學化學的?!”

  這話說得其實很有道理,技師的態度也遲疑起來,看了同樣猶豫的王樂一眼:

  “唉,話是這麼說……”

  楚慈面色蒼白,緊抿著唇角一言不發。

  “你們不敢動手,我來!”池瑞一腳踹飛了石頭,就去奪王樂的槍:“孬種,給我!”

  王樂握著槍柄不敢給他:“老池你這是幹啥呢,有話不能好好說嗎,哎你先放手……”

  “再好好說指不定警車都已經在路上了,你們不想活命我還想活!”

  “行行行,但你先冷靜點,要不我們先讓這小子——”

  手機響了。

  突如其來的鈴聲和震動讓所有人都一愣,緊接著王樂反應了過來:“呃……老池,是你的。”

  池瑞滿頭霧水地掏出手機。

  “……刁勇?”王樂看見螢幕上那串未存號碼的同時脫口而出。

  情況突然變得特別撲朔,三個毒販子你看我我看你,都忘了該作何反應。

  “接,接啊,”王樂趕緊搗搗池瑞。

  池瑞腦子裏亂糟糟的,拇指懸空在接聽和掛斷鍵之間,想按斷又沒下得了手。重複大概好幾次之後他終於咬緊牙關,用力摁下了接聽,直勾勾盯著螢幕。

  “喂?”國產手機那邊背景喧雜,傳來刁勇粗啞不滿的聲音:“怎麼了不接電話?點子還好吧?喂?”

  幾個人互相對視,驚疑不定。

  “……你怎麼一直沒消息?”池瑞謹慎地道。

  “艸他娘的你去問丁家旺!老子被捅的那一刀,險些就進了ICU!醫院說什麼正好刺中了胃管,具體的我也不知道,總之再偏點兒老子就完蛋了!你們說姓丁的是不是存心的?!……”

  王樂指指楚慈,向池瑞使了個眼色,後者趕忙捂著手機向遠處走去。

  “你沒被條子抓住?”池瑞壓低聲音問。

  •

  車廂微微晃動,所有人屏聲靜氣,嚴峫緊緊盯著刁勇。

  “抓我幹嘛呀,我是見義勇為,不僅沒抓還被採訪了呢。哎我說,要不是廠裏給墊付那這回醫藥費可賠大發了,姓丁那臭丫頭……”

  “情況不大好,”池瑞打斷了刁勇無休無止的抱怨,“那丫頭說她跟她爹媽都被監視起來了,不知道是條子的正常流程還是已經被懷疑上了,你確定你那邊安全?”

  刁勇有點磕巴,望向嚴峫。

  嚴峫飛快地在自己手機上打出幾個字,反手亮給他看——

  警方已對楚慈發出協查通告。

  “啊,什麼?條子懷疑丁家旺?”刁勇對著手機詫異道,“你們沒看電視嗎?公安局對丁家旺的實習生,就是那個被我逮到姓楚的,已經發了協查通告要抓他了,說涉嫌偷盜易制毒管制化學品。你們不知道嗎?”

  電話那邊陷入了沉寂。

  每分每秒都異常難熬,警車裏壓抑的呼吸此起彼伏。

  “……你注意多打探風聲,叫丁家旺跟你通個消息。”手機裏終於再次傳出了池瑞兇狠低沉的聲音:“那姓楚的小子會‘配藥’,不能放他走,我們在‘小廠’裏。”

  車廂裏眾人神情紛紛一鬆,嚴峫向周遭比了個大拇指。

  “行,行,我叫姓丁的給我打個電話,實在不行我去找他!”刁勇滿口應承不止,只聽對面哢噠掛斷了通訊。

  工廠空地上,池瑞把手機放回口袋,轉身走回同夥身邊,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楚慈。

  夕陽漸漸下沉,暮色四起,灰黃蒼茫。楚慈垂下眼睫一聲不吭,直直站在那裏任他審視,面上毫無任何情緒波動。

  突然池瑞一拳揮了上去——啪!

  楚慈捂著額角踉蹌數步,手指骨節青白,指縫間緩緩滲出了鮮血來。

  “帶他去‘實驗室’,”池瑞冷冰冰道。

  •

  警車後座。

  隨著電話掛斷,螢幕暗下去,所有人同時長鬆了口氣。

  “看來學霸還活著,”馬翔心有餘悸地揉著胸口:“媽呀,再來幾次我這顆年輕的心非得提早退休不可……嚴哥我們還有二十分鐘,指揮中心剛才來消息說特警已經到了。”

  嚴峫點點頭,劈手把刁勇的手機奪了回來,扔進證物箱。

  “我還能做什麼?啊員警同志?”刁勇彷彿水的人拼命想抓住救命稻草,“您說,只要您說,我全都配合!”

  嚴峫看都不看他:“祈禱吧。”

  “……啥?祈禱啥?”

  “我管你祈禱什麼!要不要我現停車給你買本金剛經?!”

  刁勇立刻縮在後座上,嚇得不敢言語了。

  嚴峫餘怒未消,抄起步話機準備說點佈置安排。然而他還沒組織好語句,突然手機叮咚一聲,來了條消息。

  ——姓陸的。

  嚴峫幾乎立刻權衡出了輕重緩急,抄起手機向後一仰,在沒人能看到螢幕的角度裏滑開了手機鎖。

  緊接著他雙眼一凸。

  姓陸的:“我在你身後。”

  嚴峫嗖地回過頭一看,車廂後空空如也,並沒有出現任何靈異現象。

  緊接著,透過單面可視的車後窗,一輛銀色大奔從車流出橫切出來,駕駛座上赫然是面無表情的江停,閃電般追上了警車的尾巴,緊接著在紅燈路口被甩掉了。

  “……”嚴峫眼皮一個勁地跳,飛快打出幾個字:“你是怎麼知道?”然後又刪了,重新打出回復消息:“你是怎麼做到一邊超速一邊發短信的?!”

  姓陸的沒有回答。

  嚴峫十分想追問,都按出幾個字又刪了,重複數遍後他吸了口氣,提起步話機:“我是嚴峫,東苑路現場特警大隊康隊長回話!”

  步話機中滋啦聲響,康隊長回道:“是我嚴副,我們已經抵達目標地,正包圍倉庫及廠房,準備研究地形安排狙擊手就位。有什麼指示?”

  “我們再過五分鐘抵達現場,有輛銀灰色賓士車牌號建A8Z668可能稍後抵達,是刑偵支隊的人,到時候你們別攔,把他放進來!”

  “明白!”

  嚴峫想罵人卻又罵不出聲來,滿臉沒好氣的表情,把毒販的窩藏位址具體用短信發給“姓陸的”,旋即狠狠把手機往真皮座椅上一摔。

  嘭!

  急速行駛的車廂裏非常安靜,半晌馬翔才虛弱地打了個圓場:

  “車牌號挺吉利哈,呵呵呵呵。”

  嚴峫滿腔怒火終於順理成章地找到了發洩口:“什麼?吉利?我把你送去隔壁交警大隊天天抄吉利的車牌號怎麼樣?!”

  馬翔:“……”

  接下來沒人說話,除了行駛的顛簸之外鴉雀無聲,低氣壓幾乎活生生地凝固了。

  直到足足幾分鐘後,後座上才突然傳來悉悉索索,馬翔從後視鏡裏偷窺過去,只見嚴峫撿起了被他自己摔掉的手機,按著語音鍵擱在嘴邊,悻悻道:

  “別超速了,開車小心。”

  所有人:“………………”

  •

  烏海工業區東苑路佳興加工廠。

  特警大隊的依維柯分散停在倉庫外,遠處大切飛馳而來,隨即在刺耳的刹車聲中戛然而止。眾人目光注視的焦點中,嚴峫裹挾一身戾氣鑽出車門,問:“情況怎麼樣了?”

  特警大隊隊長康樹強——公安系統內人稱康師傅——正拿著廠區空中俯覽圖跟手下交待什麼,聞言連忙小跑上前,還沒來得及開口,就險些被傳說中的富二代刑偵支隊閃瞎了24K鈦合金狗眼。

  “我……我們看了下廠區平面圖,覺得潛入是很有把握的,所以目前的策略是不打草驚蛇,想辦法先把我們的人弄進去再說。”康樹強頓了頓,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忍不住道出了大家的心聲:

  “……老哥,你這是來出現場還是來走秀的,要不你先把表放車裏鎖起來?”

  “你懂什麼,”嚴峫一邊解錶帶隨手扔進車窗,一邊不耐煩道:“我這身都五天沒換了,要是揣個雞蛋在兜裏現在都能孵出小雞來了——你當我們刑偵跟你們特警似的天天換衣服啊?”

  康樹強:“……”

  “發給你們的綁匪詳細資訊都看了吧?”嚴峫問。

  我們天天換衣服是因為訓練!出汗!你五天不換是因為懶!

  康樹強吞了口唾沫,好不容易強行咽下快要溢出喉嚨的吐槽欲,甕聲甕氣地說:“看了。鑒於那個池瑞有制槍持槍案底,我們合理推測毒販的窩藏據點記憶體在非法槍支子彈,確實給突入造成了一定風險。不過我剛才調出四名狙擊手分別守在了不同的狙擊點,即便到最後關頭,歹徒狗急跳牆劫持人質,我們也有一定的應對措施。”

  嚴峫點點頭:“儘量不要發展到那個地步。”

  這時包圍圈外傳來引擎聲,嚴峫敏感地動了動耳朵,抬頭看去。

  一輛熟悉的銀灰色賓士緩緩停在路邊,隨即江停戴著墨鏡,單手虛攏風衣鑽出駕駛室,年輕俊秀、姿態優雅,反手穩穩關上了車門。

  嚴峫表情突然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馬翔狂奔而來:“嚴哥嚴哥!這是狙擊手回饋來的最新資訊,建築物內目測有綁匪共三人——”緊接著被嚴峫突然抬手擋住。

  眾目睽睽之下,嚴峫抽身大步走向賓士,一把薅住江停,然後連拽帶摟弄到大切車邊,二話不說直接推進後座,自己也鑽了進去。

  康樹強傻眼了。

  現場安靜片刻,康樹強終於哆嗦著指向江停的車,說:

  “……你們嚴老大就算了,現在刑偵支隊已經是隨便誰都能開豪車出現場了嗎?說好的一線幹警月入半狗的呢?!”

  馬翔認真道:“呃,那是我們嚴副的私人顧問——要不你也競爭下這個崗位?但首先你得身高一米八腿長一米二還要長得好看哦。”

  •

  嚴峫光一隻手就把江停死死按在後車座上,整個人覆上去,反手帶上車門,深色車膜頓時隔絕了外界所有目光:

  “你來幹什麼?”

  他們兩人挨得極近,彼此注視,幾乎連鼻尖都對在了一起。

  緊接著江停右手向上略抬了抬,沒真觸碰到嚴峫的臂膀,那是個虛擋的手勢:“我以為你會問我怎麼還盯著你的車。”

  嚴峫的身高和體型,在居高臨下時會產生一種強烈的壓迫感,尤其當他專注地盯著什麼東西時,眼神猶如十多年刑警生涯打磨出的鋒利的刀,能讓人從腦髓深處生出寒意來。

  “……”江停眯起眼睛。

  “這態度不像是感謝一個才提示過你線索的人。”他若有所思問:“發生了什麼?難道張嬌交代出了對我不利的證詞?”

  嚴峫不動聲色。

  視線死角內,他的手背在身後,扳開自己的手機殼,摸索著扣出了一枚晶片。

  “不,以張嬌在這個案子中的參與度,即便胡說什麼警方也不會采信。”江停抬高下巴回視嚴峫,問:“難道你撬開了丁家旺的嘴?”

  嚴峫目光閃動,似乎不知道在想什麼,與此同時輕輕合上了自己的手機殼。

  ——他終於笑了起來。

  那表情很像某種大型猛獸在靠近獵物時無聲的笑容,但一閃就過去了。隨即他總算起身向後,戲謔地摟著江停的肩膀:“——看來你對自己不是特別清白這點還是挺心知肚明的嘛,小警花!”

  “我清不清白不用他人評判。”江停終於活動了下頸椎,“坐遠點。”

  “行行行,摟一下怎麼了,哎你這人真是……”

  後座明明很寬大,嚴峫卻摟著江停挺直的肩用力往他身邊擠了擠,同時手指一鬆,那枚微型晶片貼著襯衣布料無聲無息滑進了江停胸前口袋:“——怎麼啦,你躲什麼?”

  嚴峫指著江停的腦袋,無比專橫囂張:“我告訴你,在咱們局警花這種生物屬於國家,屬於集體,唯獨不能屬於個人!得了行動要開始了,你在車裏等著我吧,一步都別出去啊我告訴你。”

  說著他探身去開車門,突然只聽背後江停淡淡道:

  “嚴峫。”

  嚴峫動作一頓。

  他表面毫無異狀,但如果此刻拿來儀器測心跳的話,數值應該是非常驚人的。

  未知讓幾秒鐘漫長得猶如煎熬,終於他聽見身後再次傳來江停的聲音,說:

  “不用試探我,我站在你這一邊。”

  嚴峫神情有點古怪,旋即回頭露出一個非常英俊又不太正經的笑容,親昵地用手背打了他一下:“知道,別多想,這不保護你呢麼?”

  江停鼻腔裏極其輕淡地哼了聲,嚴峫清清楚楚聽出了嘲笑。

  “走了!”嚴峫跳下車,佯裝無事發生:“就仨綁匪,爭取半小時結束戰鬥!來來來……”

  車窗被敲了兩下。

  嚴峫莫名其妙,轉身降下玻璃,只見江停手肘靠在車窗邊:“提醒你一件事,嚴副支隊。”

  “……”

  “不是三個綁匪。”江停緩緩道,“是四個。”

第36章

  佳興加工包裝模具廠,占地三公頃,主體廠房建築兩層樓,周邊大多是物流倉庫及少數辦公建築。

  狙擊手可以確認廠房內部已出現的綁匪為三人,挾持人質待在二樓某處,但無法確定具體地點。

  為避免引起綁匪的警覺,特警及刑偵的車全部遠離現場,只有偽裝成貨運公司的通訊車開進了廠房對面街角處,呂局帶著省廳的談判專家親自坐鎮指揮。

  “行動人員分兩組,分別從東、南兩個方向進入廠區,具體行動路線已經分別標出。其中一組潛伏目標為廠房樓頂,觀察人員確認人質位置後,發出信號,康隊長帶特警人員利用繩索實施破窗突襲。”

  “特警的第一原則是搶出人質,在可以規避的前提下避免交火。嚴峫,你的任務是帶二組人員分別扼守廠房二樓通向一樓的各個通道,同時在康隊長搶出人質後,立刻予以接應和掩護。”

  “如果在萬分之一的情況下,行動人員暴露被綁匪發現,並且人質被暴力挾持;那麼我命令二組以不激怒歹徒為要務迅速撤離,同時儘量引誘綁匪,為狙擊手創造條件。所有人都明白了嗎?”

  呂局胖乎乎的圓臉上再無一絲慈眉善目,猶如彌勒佛終於現出了威嚴的真面。通訊器裏同時響起了嚴峫和康樹強兩人的聲音:“明白!”

  “二組明白!”

  “呂局,”省廳那位陳處長這次也跟來了,坐在指揮車裏,忍不住說:“這次行動事關重大,萬一出現任何失誤,人質……”

  “老陳呐——”呂局語重心長道。

  所有人心中一聲咯噔。

  “你要對我們的公安幹警有信心,對我們的特警人員有信心——啊,我相信,首先呢我們的行動以盡善盡美為目標,用最大的努力,最嚴格的準備,從戰略上輕視敵人,從戰術上重視敵人;其次呢建寧市公安局在人質解救這塊,從上到下,各級領導,那是高度重視堅持訓練,堅決貫徹公安部的相關思想和指導……”

  你為什麼要招惹這姓呂的開口!

  其他幾位專家紛紛對陳處怒目而視,陳處欲哭無淚,掩著半邊嘴裝葫蘆去了。

  19:45pm

  天穹漸暗,路燈亮起。

  廠區建築一樓入口,花壇內側隱蔽處。

  “喂,老嚴,”耳機另一個頻道中傳來技偵黃主任壓低了的聲音,說:“你剛找我幹啥,為什麼定位你自己的晶片?”

  嚴峫穿著防彈衣,襯衣袖口卷在手肘上,握著槍緊緊貼在牆角,向後瞥了眼分散在各個隱蔽點的同事,按住耳麥輕聲道:“讓你查你就查,別那麼多廢話。”

  黃興:“喂你這麼凶幹嘛,查女朋友出軌嗎?哦對你沒有女朋友。”

  嚴峫:“……”

  “哎我早勸過你,要求放低點,差不多包個小網紅得了。你看你自己的條件也就那樣,還要求人家跟你靈魂知己,誰跟你個腦袋別在褲腰帶裏的當知己呀?人家姑娘又不瞎?”

  嚴峫:“………………”

  前方特警從樓道口外側伸出手,打了個前進的指示。嚴峫弓身一馬當先沖進樓道,在夜色中彷彿一支無聲的利箭,只聽耳麥中黃主任興致勃勃道:

  “看,不肯放低條件的後果就是一枝紅杏出牆來吧。你的晶片移動了移動了——”

  嚴峫險些一腳踏空摔個馬趴。

  “停了!”黃興欣喜地彙報:“停在了原座標二十米外!”

  “……”嚴峫冷冷道:“拜託你移動距離不超過五百米就別跟我說話了。”然後抬手撥回了通訊頻道,閃身轉過樓梯拐角,槍口沖前一掃,左手果斷向後打了個“繼續推進”的命令。

  •

  時間倒推三分鐘,倉庫外。

  韓小梅眼睜睜看著江停打開大切諾基的門,跨下車,整整衣袖,頭也不回走向自己開來的那輛銀灰色賓士。

  “陸……陸陸陸……”奉嚴副支隊之命留在此地當獄卒的韓小梅簡直要哭了,想阻止又不敢上前,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才憋出了完整的三個字:“陸先生……”

  江停打開大奔車門:“有事?”

  韓小梅被他冰雪般俊秀的臉上黑沉沉的瞳孔一瞅,登時什麼都說不出來了,只抿著嘴一個勁搖頭。

  江停坐進大奔駕駛室,砰地關上了門。

  那一刻無數抗戰先烈的英姿在韓小梅眼前閃現,從英勇炸碉堡到捨身堵槍口,從“同志們跟我上”到“無產階級站起來了”;鮮紅的五星紅旗在神州大地上高高飄揚,革命的熱血在韓小梅心中久久鼓蕩!

  江停從雜物匣中翻出自己的資料線,開始給手機充電,然後一抬頭。

  車頭前,韓小梅張開雙臂,神情堅毅,大字型攔在路中間,一副你敢走就先誇過我屍體的壯烈表情。

  “……”兩人對視半晌。

  江停順手摸了兩個巧克力,從車窗中探出頭,狐疑道:“……你要不上來休息會,吃個糖?”

  韓小梅:“……哦。”

  韓小梅癟著嘴,上前接過江停的糖,鑽進了車後座。

  •

  19:50pm

  工廠建築二樓的某個房間內亮起了燈光,隔著百米夜空,狙擊鏡中隱約可見室內有人影晃動。

  “報告指揮車,這裏是監控A點。建築物二樓東角有目標活動,無法分清是綁匪或人質,狙擊角度不佳。完畢。”

  “知道了,繼續監控。”指揮車內,呂局在幾位專家憂心忡忡的目光中頓了頓,“——小康你聽見了嗎?”

  黑夜中的樓房頂上,訓練有素的特警完美隱蔽在夜色裏,康樹強抓緊吊繩匍匐在地面:“是,一組這就往目標方向前進。”

  “嚴峫?”呂局轉而問。

  “——明白。”廠房二樓的某處樓道拐角,嚴峫持槍半跪在地,黑暗中唯有眼角的寒光微微發亮:“二組已分頭堵住三處要道,隨時準備接應。”

  呂局點點頭,長長呼了口氣。

  “現在怎麼辦,老呂?”一名省廳專家低聲問。

  呂局貌似圓胖無害的臉上神情不動,淡淡道:“等。”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在這靜止到凝固的局勢裏,綁匪在急切地等待毒品合成,人質在拖延時間等待救援,埋伏在各個藏身點的特警在等待突入時機,狙擊手在高處與周遭夜色融為一體;沒有人敢輕舉妄動,打破危如累卵的平衡。

  牽一髮而動全身。

  “實驗室”牆壁被日光燈映得慘白,掛鐘上,時針漸漸指向八點整。

  楚慈關了儀器,摘下護目鏡,抬頭是險些撞上近距離指在後腦上的槍口

  三名毒販目光炯炯盯著他,王樂迫不及待地拿槍指著他問:“可以弄?”

  “……有些難度。”楚慈聲音極其嘶啞,“但實現量產是可能的,成本較傳統嗎啡類藥物來說相對低。”

  池瑞瞟了眼技師,後者點點頭予以證實。

  “那快弄啊!”王樂喜形於色。

  楚慈喉結輕微滑動,像是艱難地咽下了什麼——其實他已經很久沒有喝水,說話時連咽喉都非常乾澀了。

  “缺少設備。”他垂著眼睫隨意向周遭示意,說:“你們這實驗室,連製作甲基苯丙胺都不規範,竟然是烹製合成雙線並行。萬一運氣不好在烹製過程中發生爆炸,混合的偽麻黃堿和紅磷加熱會產生大量有毒磷化氫氣體,到時候大家一個都跑不掉,全都會死。如果要合成這種市面上少見的新型芬太尼化合物,很多專業設備是少不了的。”

  幾個毒販互相對視,片刻後在沉默中達成了某個共識,池瑞揣著槍出去了。

  技師則咳嗽了聲,走到楚慈面前,遞給他一瓶水。

  “謝謝,”楚慈禮貌回答,“我不渴。”

  他怕水裏摻了成癮性物質。

  技師也沒計較,拉了張板凳坐在他面前,問:“你多大了,後生仔?”

  楚慈說:“二十一。”

  “二十一歲的後生。”技師點頭道,他自己是個黑黑瘦瘦的三四十歲的中年人,看上去竟有幾分推心置腹的模樣:“——我聽丁家旺說你家裏很困難,但學習成績很好是不是?”

  楚慈沒有否認。

  “你個學生沒出過社會,大概不知道咱們化學專業的人,就算名校畢業出去了,每月能拿八九千都算祖墳上冒了青煙——你在北京那種地方,八九千能幹得了什麼?買房還是娶媳婦,夠把爹娘老子從小破旮旯接上京嗎?”

  “你看看我,我也是念化學的,就混成這個鬼樣子。”技師雙手一攤,又向外指了指:“丁家旺你知道吧,大公司工程師,是不是挺牛逼的?實話告訴你他到手也就一萬多,要不是做了我們這行,他拿什麼去供他老婆女兒,拿什麼還房貸車貸?年輕人,你學習那麼好,念化學就是入錯了行啊!”

  “還好吧,”楚慈淡淡道,“我是奧賽拿獎直接保送的化學專業。”

  技師:“……”

  技師心裏大概狠狠罵了句什麼,但表面上克制住了。

  “是,你現在是覺得還好,但等你以後工作出了社會,就知道這世道是多麼不公平了。那些當官的、做生意的,哪個不貪,哪個不違法?多少殺人放火的都逍遙在外,咱們憑自己的本事做點藥賣點錢,只要不出人命,你以為員警真會逮著我們不放?”

  楚慈默然良久,臉上顯出一絲動搖之色。

  技師看他不那麼固執,心中微喜,又拉著板凳往前湊了湊:“學生仔我跟你交個底。咱們接下來肯定是要跑路的,你乖乖跟我們合作呢,以後咱們往南邊找個小地方待下來,等建起了你要的實驗設備,賺多少錢不是先緊著你分?真做出了‘藍金’,你就是個活的財神爺,誰不好好地供著你?”

  技師回頭沖王樂拋了個眼色。

  “哎呀你這人,說這些沒用的幹什麼!”王樂故意粗聲粗氣道,去牆角化學品保存櫃下層拖出一個破舊旅行袋,唰地扔在往楚慈面前,幾摞人民幣頓時從袋口震了出來。

  “整點有用的,高材生,這些都是你的了!”

  楚慈眼睜睜盯著那一摞摞厚厚的粉紅現金,半天才轉開目光,似乎內心正做著激烈的掙扎。

  有戲!兩名毒販喜形於色。

  “哎,老王你幹啥呢,這不侮辱人嗎?等以後咱們把藍金做出來,這點錢還不夠打發乞丐的!”技師邊說邊湊得更近了點,拍拍楚慈的肩,刻意壓低了聲音:“話說回來,學生仔,還沒談過戀愛吧?”

  楚慈沒說話,似是默認。

  技師說:“我看丁家那不老實的丫頭似乎挺喜歡你的,喏,你好好跟我們配合,大哥今天就做主把她許給你了,怎麼樣?”

  楚慈眉心一跳,只見門開了,剛才出去的池瑞站在門口,赫然拿槍頂著丁當的頭!

  丁當通紅的臉頰似乎是又被打了幾巴掌,想哭卻不敢,瑟瑟發抖地站在那裏,向他投來崩潰般求救的目光。

  •

  ——同一時刻,數百米外的某處待拆居民樓前。

  “全都要了,都給我包起來。”

  板車上最後剩的那些個蘋果梨子不是皮皺了就是有蟲點,附近也好半天沒人經過了。本來小販都放棄了希望,打算再過半小時還賣不掉,他就收拾收拾帶回家,自個湊合當晚飯吃掉;沒成想正發著呆,突然來了個包圓的主顧,別說討價還價,連找零都沒要。

  小販喜上眉梢,生怕客人後悔,趕緊拿塑膠袋收拾包好,連那幾兩零頭都抹了,喜笑顏開地遞上前。

  客人伸手接過塑膠袋。

  ——嗯?小販心下有點注意。

  五月初的天氣,怎麼這人還戴著皮手套呢?

  他這麼想著,邊收拾板車準備走人,邊下意識抬頭向客人瞅了眼。

  路燈背面看不清模樣,但那主顧貌似還挺年輕,從頭到腳穿著幾乎融進夜色的黑衣黑皮鞋,左手拎著一隻挺大的公事包,看著像是剛下班的辦公室白領,但側臉恍惚又挺眼生,彷彿沒在附近見過。

  小販正琢磨著,突然那客人似有所感,轉過臉來。

  “……!”

  目光相對的刹那間,小販心底驟然升起一絲寒意,好像被老鷹盯住的兔子或被蛇盯上的青蛙,本能中的膽小怕事順著脊椎骨爬遍了全身神經,讓他在初夏的晚上愣生生打了個顫。

  緊接著客人揚了揚下巴,說:“怎麼,錢不夠?”

  ——態度竟然十分隨意。

  “沒,沒,”小販連忙擺手,心說我好奇那麼多事幹啥,也就不欲再多打量,推著板車急匆匆回家去了。

  直到賣水果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路盡頭,阿傑才微微笑了下,掏出一隻蘋果擦了擦,哢擦咬了一口,剩下的連著塑膠袋隨手扔了,轉身向居民樓走去。

  20:00pm

  夜風從天際呼嘯而來,居民樓天頂。

  阿傑遙遙望向遠處的加工模具廠,放下那只“公事包”,打開,開始有條不紊地組裝狙擊槍。

第37章

  “報告指揮車,這裏是監控B點。綁匪正從人質身邊走開,目測最近一名綁匪離人質相隔三到四米遠,但礙於角度及玻璃材質等問題無法看清具體情況,請指示。”

  指揮車內,螢光映在呂局面沉如水的臉上:“繼續監控,一旦綁匪靠近窗臺,康隊長立刻空降破窗,嚴峫開始接應。”

  通訊頻道中傳來兩聲簡潔的:“是!”

  “是!”

  呂局沉思幾秒,突然又問:“各監控點注意,有辦法從室外向人質傳遞信號嗎?”

  “不行,”沙沙電流聲中傳來康樹強謹慎的回答:“二樓是整面大通窗,歹徒視線角度不定,很難在隱蔽的前提下把信號傳遞給人質。萬一在引起人質注意的過程中被綁匪發現了,肯定會引起難以預料的後果。”

  呂局點頭不語,輕輕歎了口氣。

  ——就在他們對話的時候,遠處賓士車內,韓小梅聽著步話機中傳來的情況,嘴裏包著的巧克力都忘了,細細巧巧的眉頭緊擰了起來。

  “綁匪從人質身邊走開了?”前排駕駛座上傳來江停的聲音。

  “嗯,但現在還沒法行動,不能確定現場的準確狀況。”

  前排安靜片刻,才聽江停沉吟道:“局勢有所緩和,應該是人質做出了某種妥協。”

  “什麼妥協呢?”韓小梅順口問。

  半天沒聽到回答,韓小梅向前望去,只見江停關上手機,一抬頭,後視鏡中映出他波瀾不驚的眼睛:

  “人質有能力合成‘藍金’。”

  •

  實驗室內。

  “這跟她沒關係,你們把她放開!”楚慈深吸了口氣,似乎沒找到合適的詞句,於是按捺著情緒重複了一遍:“——把她放開。”

  這間不倫不類的“實驗室”桌上掛滿了各種毒品半成品,牆角的大鍋裏堆著冰,髒亂的地上淩亂撒著粉紅鈔票;技師和王樂都嘻嘻哈哈的,向彼此擠眉弄眼,粗暴地把丁當往前推。

  少女眼中噙滿了淚水,踉踉蹌蹌向前。

  楚慈目光落在她楚楚可憐的臉上,但沒停留半秒就移開了,投向牆上那個掛鐘。

  現在怎麼辦?

  拖延時間等待救援,還是立刻表態同意跟毒販走,半路再伺機行事?

  如果再過幾年,楚慈應該能更成熟圓潤地處理這種突發狀況,面對兩難境地時也會更加的遊刃有餘;但在當時二十出頭尚未接觸過社會的他,對公安系統的運作方式還很陌生,潛意識中不免有些生澀的忐忑。

  ——如果我跟他們走了,員警會不會真把我當同夥處理,以後上法庭會不會很難說清楚?

  持續十多個小時的高熱和缺水讓他虛脫得厲害。楚慈用力閉上眼睛,繼而睜開,正要開口說什麼,突然視線餘光瞥見某處,喉嚨一頓。

  廠房遠端角落的玻璃窗外,夜色中倏而有什麼東西急速劃了過去,似乎是一根繩子。

  繩子……

  救生繩?

  特警?!

  楚慈腦子嗡嗡作響,看不見丁當的含淚注視也聽不見綁匪的揶揄取笑。他抬手去扶身後的桌沿,第一下落了空,隨即第二下抓住了玻璃大試管,痙攣握緊。

  “別等刁勇那傻逼了,咱們先走再說。”池瑞一邊撿起地上散落的鈔票一邊吩咐其餘兩名嘻嘻哈哈的同夥:“待會王樂去把貨車開來,該搬的都搬走,至於那小子——”他向楚慈那邊示意:“把他跟丁家丫頭綁一起,你們明白的。”

  王樂會意:“行,我去拿車鑰匙。”

  “那是飛蛾在撞玻璃?”池瑞突然眯起眼道。

  他起身望向離他們最遠的那扇窗戶,窗外黑夜深沉廣袤,沒有任何動靜。好半天後,王樂莫名其妙問:“什麼飛蛾?”

  池瑞待在原地一琢磨,覺得天黑以後亮著燈不太安全,雖然幾處主要透光的窗戶都是毛玻璃,但畢竟大晚上聚會制毒心裏還是有點發虛,便讓王樂關掉幾盞明晃晃的白熾燈,自己抬腳去檢查窗框插銷。

  “——報告指揮車!一名歹徒正靠近東角窗臺,無法確定是否配備槍械火力!”

  無法確定是否攜槍?

  數道目光同時投向指揮車中央,短短刹那間空氣彷彿凝固住了,隨即只見呂局從牙縫中迸出幾個字:

  “一組,下!”

  彷彿扣動了某個開關,方方面面的所有變故都在此刻發生——

  康樹強眼一閉牙一咬,腰間吊著救生繩,雙腳用力一蹬牆面,整個人在半空中蕩出半圓,借著慣性沖向玻璃;

  窗戶內側,池瑞猛然望見毛玻璃外影影綽綽映出一道人影,刹那間急速逼近,不由霎時瞳孔緊縮;

  遠處居民樓頂,瞄準鏡後的阿傑面無表情,扣下了扳機。

  5.8毫米機槍彈劃過夜空,穿越數百米距離,擊中了康樹強的後背。

  特警隊長猶如斷了線的風箏,在巨響中撲碎整面玻璃,帶著鮮血砸進了室內!

  嘩啦——

  樓道處傳來連串模糊的聲響,嚴峫眼皮重重一跳,對耳麥輕聲問:“老康?”

  指揮車中,呂局臉色劇變。

  “我艸!”池瑞狂吼出聲:“員警!”

  啪一聲脆響,楚慈劈手打碎玻璃試管,握住了尖頭!

  池瑞、王樂和技師三人轉身就向人質撲去,與此同時,魂飛魄散的丁當下意識選擇了最安全的方向,也尖叫著沖向楚慈身後。

  這時楚慈的表現簡直是行雲流水毫無遲疑,一手接過丁當,卻不是推到自己背後,而是以迅猛到極點的速度掐住她脖子硬生生拖到了自己身前,同時尖銳的玻璃碎片直直頂在了她細白的頸側大動脈上!

  “別過來!”楚慈厲聲道:“不然我殺了她!”

  三名毒販同時止住!

  “……你幹什麼?”少女嬌弱的身體顫若顛篩,驚懼交織道:“是我啊,楚慈,你看清楚是我,為什麼——”

  她似乎已恐懼到了極點,但楚慈卻沒有施捨她半個眼神:“因為你才是這幫人的主謀。”

  猶如一聲晴天霹靂,刹那間丁當僵住了,視線與三名毒販相接。

  ——嘩啦啦!

  又是兩扇玻璃完全粉碎,所有人同時轉身!

  只見另兩名特警幾乎是抱著赴死的心態破窗而入,甚至顧不得去查看倒在血泊中的隊長,落地瞬間打滾起身,舉槍吼道:“舉起手來!放下武器!不然開槍了!”

  “報告指揮車,康隊長背後中彈!傷勢不明!重複一遍康隊長背後中彈!傷勢不明!!”

  話音落地,四座皆驚,呂局霍然起身:“嚴峫!”

  “是!”

  “突入!!”

  嚴峫就像頭瞬間發動的獵豹,從黑暗中沖了出去,抬腳踹開大門,當頭迎面就只見半空中池瑞雙臂大張,孤注一擲地撲向楚慈,試圖劫持他為人質。

  砰!

  嚴峫二話不說,抬手一槍正中大腿,池瑞痛叫著翻滾在地!

  就這短短眨眼間,兩側要道潛伏已久的員警傾囊出動,霎時手槍紛紛抬起,指向了廠房正中面面相覷的三名毒販。

  “舉起手來!員警!”

  局勢一觸即發,槍口森然林立。

  “……”毒販們你看我我看你,池瑞不斷在地上抽搐的動靜異常刺耳。幾秒鐘後王樂第一個反應過來,啪嗒把槍扔在地上,顫抖著舉起了手。

  “去查看老康,”嚴峫低聲命令手下警員,同時將槍口指向丁當,示意楚慈退後。

  丁當早已面無人色,發著抖拼命向後躲:“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們別信他的……”

  “這話留著去公安局說吧,”嚴峫冷酷道,伸手就去揪她。

  然而,就在他指尖快碰到丁當的時候,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那一瞬間,突然毫無預兆地——砰!

  臺面試管爆裂!

  砰!

  化學品儲存櫃爆裂!

  砰!

  整排反應釜一溜炸開了!

  “蹲下!”嚴峫失聲吼道:“是狙擊彈!”

  玻璃碎片瓢潑而降,整鍋冰毒漫天撒花,數不清多少種化學原料整袋蓬開,反應釜中炸出的試劑被火星點燃,發出了第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

  •

  遠處賓士車內,江停敏感地抬頭望去。

  “報告指揮車,報告指揮車!”步話機中的嘶吼從後座傳來:“東角窗外有人遠端狙擊,現場化學品被點燃,發生了爆炸!重複一遍,東角窗外有人遠端狙擊,現場發生了化學品爆炸!!”

  “怎麼會這樣……”韓小梅難以置信:“怎麼、怎麼可能……”

  遠處夜幕中,爆炸的光芒映在江停眼底,隨即滾滾濃煙火焰從廠房窗口中噴射而出,翻騰著升上了墨汁般的夜空。

  ——緝毒,爆炸,隊友陷於火海,多麼熟悉的情景。

  猶如重複千百次的夢魘凝視著他,從深淵中緩緩展現出猙獰的笑容。

  江停極深地吸了口氣,隨即顫抖著全數吐出。在韓小梅看不見的地方,他握方向盤的手指緊到骨節微微變色,然而再開口時聲音卻聽不出絲毫異常:“特警大隊長是從東角破窗而入時背後遭到狙擊的?”

  “啊?是!”

  在這種可視條件下,即便那名最傑出的殺手親自出馬,結合內部裝備和目標中彈情況而言,射程也不會超過限定範圍。再加上鎖死了的射擊角度,附近的建築大多是……

  “以目標視窗為銳角起點左右各輻射十五度向後延伸六百米有哪些超過五層以上的建築?”

  韓小梅發著抖快速回答:“大……大多是平層倉庫和停車場,有物流集散中心辦公樓,還有居民樓,不過應該快拆掉建高架橋了……啊!!”

  她話音未落,江停就一腳踩下了油門,慣性作用力讓韓小梅差點狠狠撞上副駕駛背。

  “系上安全帶。”江停頭也不回道,迅速打方向盤,從切諾基和特警依維柯兩輛大車之間的空隙中穿了過去,一個漂亮至極的甩尾直接沖上了馬路。

  韓小梅:“陸陸陸先生你你你想幹什麼啊啊啊——”

  江停沒有回答,側面線條緊繃而冷峻。

  狙擊手的目標不難推測,他想。

  但,為什麼要採取這種驚天動地的手段呢?

  •

  “咳咳咳……”

  爆炸現場濃煙滾滾,劇烈嗆咳讓楚慈根本沒精力去看周遭的情景。在排山倒海般的眩暈中,突然一絲來自直覺的不祥從他心底升起,楚慈掐著地面勉強止住咳嗽。

  ——臭雞蛋味。

  硫化氫!

  楚慈掙扎起身,還沒站穩就被人狠狠推回了地面。只見丁當不知什麼時候抓起了王樂丟在地上的槍,雙手緊握,槍口死死頂著他眉心,清純無辜的模樣已經蕩然無存:“你怎麼知道的?!”

  楚慈不回答,竭力屏住呼吸,但眼前還是陣陣發黑。

  “為什麼偏偏是你發現,為什麼……”丁當佈滿血絲的眼底浮起幾分瘋狂之態,終於狠狠一咬牙:“去死吧!”

  砰!砰!砰!

  數下槍響幾乎連成一聲,楚慈一睜眼,只見那是嚴峫從斜裏飛撲上前,在丁當扣動扳機的前一瞬間,不要命地抓住槍口用力抬高——

  霎時子彈走火而出,在天花板上打出了一串彈孔!

  丁當憤怒尖叫掙扎,那聲音渾不似人,隨即被嚴峫摁在地上反手奪槍,遠遠扔了開去。

  緊接著特警沖上前來,最前面那個摘下自己的防毒面具,劈手扣在楚慈臉上,兩名特警一左一右迅速把楚慈架出門,接應刑警立刻接手往樓下送。

  廠房已經斷電了,樓道裏非常黑。楚慈昏昏沉沉感覺自己腳不點地,好像騰雲駕霧般往前跑。他嘗試了好幾次才抬起手,顫抖著摘下防毒面具,急促道:“……硫化氫……”

  馬翔在這麼混亂的情況下竟然捕捉到了他的聲音,一邊架著他狂奔一邊大聲問:“什麼?你說什麼?”

  “硫化氫濃度高於0.01%就會麻痹嗅覺,人聞不到,以為毒氣會散出去,其實……”楚慈爆發出嗆咳,口腔裏滿是鐵銹味,掙扎著咽了回去:“其實已經濃得要二次爆炸了,快,快去告訴……咳咳咳——!”

  馬翔一個眼色,示意刑警繼續保護楚慈去樓下救護車,自己則原地急轉,頭也不回往爆炸現場沖去!

  ——就在他踏上二樓走廊的同一秒鐘,遠方傳來了急速逼近的鳴笛。

  消防車趕到了。

  •

  居民樓頂。

  阿傑將狙擊槍部件分門別類拆解、收好,最後從公文箱中取出一樣東西。

  那是件雖然舊得發黃,但仔細疊得方方正正,看得出一直被精心保管的圓領白T恤。背後的布料上印著已經褪色的淡紅圖案,半個圓蓋在橫線上,圓圈外伸展著幾道射線——應該是太陽升起的簡筆劃;從T恤大小看應該屬於七八歲的孩子。

  阿傑彎腰將T恤放在地上,撿了塊磚頭防止它被吹跑,然後拎著“公文箱”,單手插在兜裏,轉身悠然走下樓頂。

  風呼嘯而過,磚頭下小小的T恤不住擺動,露出了多年前陳舊斑駁的血跡。

  此時樓下空地周圍已經一個人都沒了,路燈壞了大半,碩果僅存的幾盞燈散發出昏黃暗淡的光。阿傑站在路虎車門前,正想摘下皮手套,突然敏銳地聽見不遠處傳來引擎聲。

  有車正開過來。

  道路盡頭車燈閃現,在看清車型的同時,阿傑意外地挑起了眉——這麼快?

  “那邊有個人!”韓小梅的尖叫震耳欲聾:“陸先生!前面!”

  不用她多說,江停已經一腳油門撞了過去!

  “……”阿傑無聲地罵了句,打開車門沖上駕駛座,點火發動一氣呵成。經過專業改裝的路虎終於發揮了它的性能,發動幾秒內速度攀至巔峰,利箭離弦般刺向遠處。

  但江停毫不遲疑,甚至沒有絲毫減速。銀灰色CLS400緊緊咬著純黑色路虎的尾巴,跟著它沖上了公路!

  •

  烏海工業區地處偏遠,入夜後通行車輛很少,路況非常空曠。兩輛車一前一後,就像彼此追逐的流星,劈裂濃霧般的重重夜色,轉眼就將道路上有限的幾輛車遠遠拋開了。

  “呵,”阿傑瞟向後視鏡,只見CLS400的前車燈始終離自己不過二三十米距離,不由輕輕哼笑了聲。

  緝毒現場,工廠爆炸,高速慘烈追尾撞車;一連串事故順著時間順序精確地發展下來,猶如噩夢重演,對一個幾乎可以確定的PTSD患者來說不啻于毀滅性的精神重壓。

  你還能追多久?他帶著嘲弄想道。

  你那雙手已經快握不住方向盤了吧?

  “東苑路以南方向發現嫌疑人一名,疑似狙擊手,請求救援!重複一遍請求救援!!——啊!!”韓小梅的頭在急轉中撞上車窗,步話機脫手,滑進了副駕駛座位底部。

  前排,江停連眉梢都沒動一下,緊擦著幾輛大貨車變線換道,在此起彼伏的車喇叭聲中緊貼著路虎拐上了高速。

  “陸先生小心!”韓小梅聲嘶力竭尖叫。

  江停面容冷靜,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車窗前向後飛退的景物正急速旋轉,構成排山倒海般的漩渦,轟然吞沒了他的每一寸感官。

  相似的公路追逐,超速,與突然沖出的貨車相撞……

  江停握在方向盤邊的手微微顫慄,在韓小梅看不見的地方,他的犬齒深深切進唇角,鮮血順著唇縫溢了出來。

第38章

  加工模具廠。

  嘩啦——

  半瓶水順著頭澆下去,嚴峫甩甩水珠,扶著膝蓋,長長出了口灼熱的氣。

  廠房二樓已經爆炸完了,黑煙從每扇視窗滾滾而出,周圍紅藍警燈不斷閃爍,戴著面具的消防員在隔離帶內部不斷穿梭來回,喧嘩和腳步聲不絕於耳。

  急救車走了又來,空氣中充滿了水汽、焦炭和化學品混雜的難以形容的味道。

  嚴峫精疲力竭地站直,抹了把臉,濕透的襯衣緊貼在上半身。

  “……嚴副支隊。”

  嚴峫回過頭,只見省廳那位來市局開過會的陳處負手站著,臉上帶著矜持、傲嬌和尷尬混合起來的複雜表情,咳了一聲:

  “表現不錯。”

  嚴峫:“?”

  陳處遞過來一瓶水,嚴峫莫名其妙接住。

  “好好幹,”陳處鼓勵道,背著手若無其事般轉身走了。

  嚴峫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用仿若在看神經病的目光目送陳處遠去,擰開瓶蓋喝了一口,慢慢走向幾十米外的指揮車。

  平常這種時候呂局已經從車裏出來了,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在跟省廳打電話,到現在都沒見人影。嚴峫趴在指揮車窗口往裏瞅了眼,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什麼,身後馬翔頂著滿頭水珠狂奔而來:“嚴哥!嚴哥市局那邊來電話——”

  “哦,”嚴峫順口問:“老康怎麼樣了?”

  “搶救呢,幸虧穿了防彈衣。臥槽我現在一想,先前呂局本來是想讓你去樓頂攀繩破窗的,你這條命真是嘖嘖嘖……”

  “不是,”嚴峫打斷了他,向遠處揚了揚下巴:“怎麼老康去醫院搶救了,特警大隊的人還守在這沒跟去,難道那個遠程狙擊的孫子有線索了?”

  “不知道啊,”馬翔困惑道,“對了嚴哥,市局黃主任剛打電話來找你呢。”

  嚴峫正準備喝水,聞言差點沒嗆出來,立馬摸兜找到手機,開機一看果然十來個未接電話。

  “喂老黃……”

  “你別叫我!”黃興怒吼:“老子對著通訊喊了你整整半小時!打電話不回!手機關機!你們十分鐘前就從現場撤出來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上哪鬼混去了?!”

  黃主任每天加班回去被老婆吼,吼得他此刻輕車熟路且得心應手。

  嚴峫:“哎喲別氣了我心愛的大黃……我的晶片呢?原地移動超過500米沒?”

  “還他娘的500米,這會兒都飆出幾十公里,再隔會兒要到恭州了!我說你該不是把晶片掛在鳥脖子上了吧?”

  “!”

  嚴峫瞳孔驟然擴大。

  黃興還在絮叨什麼,但嚴峫在聽到恭州二字的那一秒,耳朵裏就轟然炸開了。

  我該怎麼辦?他立刻下意識想道。

  彙報給呂局,把江停的存在和來龍去脈都完完整整交代出來?還是聯繫恭州公安廳,通知他們立刻出動,帶走死而復生的禁毒支隊長並將所有秘密都大白於天下?

  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但在理智向身體做出正確的指令之前,他已經沖向大切,發動了汽車。

  “哎嚴哥!你上哪!”馬翔登時傻了眼:“喂!”

  “老黃,給我發那枚晶片的即時定位。”嚴峫點火發動警車,尾音竟帶著幾分肅殺:“現在就做。”

  呂局從指揮車中出來,剛要開口喊嚴峫,就只見大切倒車、調頭,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銳響。

  呂局眯成一條縫的眼睛倏而瞪得溜圓:“——嚴峫!”

  話音剛落,大切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斷然飛馳遠去,只留下一陣飄散的尾煙。

  •

  與此同時,高速公路分叉口。

  阿傑瞥向後視鏡,只見身後緊追不捨的車突然變道,隨即離開了可視範圍。

  “啊啊啊——”韓小梅很想像警匪片中的女主角那樣冷豔有型,但實際上她完全克制不住尖叫,尤其當江停變道的一刹那,尾音瞬間飆上雲霄,緊接著——轟!

  江停一腳油門踩到底,CLS400化作銀灰色閃電,從路虎車後硬生生躥到了身側!

  韓小梅呯地撞上前座,尖叫就像鋼絲繃斷似的戛然而止,她差點被安全帶活活勒死。

  “扶穩,”江停在引擎轟鳴中平穩道。

  “啊,啊?!”

  韓小梅還沒來得及意識到他在說什麼,車身猛地一震,哐!

  “啊啊啊——”

  哐!!

  “啊啊啊媽媽呀我的媽媽啊啊啊啊——”

  賓士將路虎逼至公路護欄一側,發力狠狠擠壓,兩車門金屬互相摩擦,在黑夜中爆發出灼目的火光!

  路虎左右受壓,致使車身劇烈顛簸晃動。阿傑用力把著方向盤向左一瞥,微微冷笑:“作死。”

  前方的分岔路標識飛快逼近,左道直通恭州,右道顯示死路——

  阿傑向右猛打方向盤!

  並行的兩車同時呼嘯,轉彎。車尾燈在夜幕中甩出平行弧線,下一秒淩空飛越,齊齊沖出高速。

  轟隆——!

  兩車同時重重砸上廢棄公路,濺起滿地碎石,隨即在瘋狂的加速中失去了控制,分別一頭撞向護欄!

  幾十分鐘,也可能只是幾分甚至幾秒後,韓小梅從短暫的暈厥中恢復了意識。

  我竟然沒撞死,這是她的第一想法。

  驚天動地的三百六十度旋轉已經靜止住了,車內一片狼藉,玻璃上佈滿了密密麻麻可怕的龜裂紋。韓小梅癱在那裏恍惚了片刻,然後起身掙扎著探向前座,想查看陸顧問情況如何,但剛動就感覺全身疼得厲害,五臟六腑彷彿被狠狠絞成一團又胡亂塞進了腹腔。

  “……陸……”韓小梅用盡全身力氣才發出顫慄的聲音:“陸先生……”

  前排沒有傳來回音。

  韓小梅心跳登時漏了半拍,往窗外一看,頓時嚇得血都冷了。

  不遠處黑暗的公路上,一名黑衣黑褲的年輕男子從變了形的路虎中推門而出,徑直向他們走來。

  “陸先生!陸先生!!快醒醒!”

  車窗外男子越走越近,甚至連似笑非笑的表情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了。韓小梅的心直接沉進穀底,索性一咬牙,解開安全帶,就要準備下車去拼命。

  “別動。”

  韓小梅動作一頓。

  前排駕駛座上,江停捂著流血的額角,緩緩睜開了眼睛。

  “……”韓小梅嘴唇動了動:“陸先生……”

  因為身體虛弱和喉嚨充血的原因,她的聲音細若蚊蚋,甚至連自己都很難聽清。只見江停從襯衣口袋中摸出了什麼東西,反手遞向後座,沙啞道:“外面危險,待在車裏別出去,等嚴峫來。”

  韓小梅目光凝住了。

  那赫然是一枚市局配發的定位晶片!

  江停跨出賓士,迎著阿傑走來的方向,在韓小梅跟著推門下來的前一瞬,哢擦將車落鎖,隨即反手把鑰匙扔進了夜色裏。

  車內立刻傳來嘭嘭拍窗聲,但江停沒有回頭。

  “在等誰?”阿傑轉了轉手腕,笑道:“建寧市公安局,恭州市公安廳,還是那個姓嚴的副支隊長?”

  江停並未回答,避過阿傑迎面一拳,腳步帶著極難發覺的踉蹌,隨即站穩又是一側,刹那間厲風緊貼著身體擦了過去。

  阿傑似乎覺得很有趣,收腿站直問:“你不會打算就這麼拖延時間吧?”

  遠處高架橋上,車燈疾馳而過,光影在江停冰冷的側臉一閃即過。他終於開口問:“……為什麼要製造這麼大的動靜?”

  阿傑戲謔道:“你知道我老闆有時候做事是不講理由的。”

  江停說:“不,每一件事都有其發生的原因,只是有些不為人所知而已。”

  阿傑低下頭,黑夜中看不清他什麼表情,只見肩膀在微微發顫。

  “哈哈哈……”終於克制不住的聲音傳了出來,阿傑抬起頭,果真只見滿面笑容:“好吧,其實是有兩個原因,但你確定要聽嗎?”

  “……”

  “第一是因為那姓胡的拿了不該拿的東西,模具廠裏可能有他們分出來研究用的樣本,你知道的,我們得保護自己的生意。——至於第二麼。”

  江停眉頭壓得更緊了,眼睫末梢幾乎壓成了密密一片,只聽阿傑笑道:“你知道我老闆是個非常愛念舊的人,從三年前開始,他就特別喜歡這種警方行動突發爆炸的故事情節了。尤其地點還在工廠,簡直是完美的往事重演,他怎麼會錯過呢?”

  江停的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甚至滲出了一絲溫熱粘稠的液體。

  “所以我按照指令,特地錄了個視頻帶回去。”阿傑摸出手機,扔了個圈又隨意接住:“怎麼,要不要過來順便打個招呼?”

  ——啪!

  江停劈手去奪,被阿傑抓住手腕反擰,亮響在夜幕中格外清晰。下一秒江停順勢擰身橫掃阿傑腳踝,那是個非常標準且既快又狠的格鬥動作,但後者比他更抗打,生受這一踢後連吭都沒吭,驟然發力將江停推出數步。

  江停趔趄向後,不及站穩,阿傑已襲至近前。

  韓小梅失聲道:“陸先生!”

  阿傑一把鎖住江停咽喉,向後猛推,在轟然重響中把他摜在了SUV引擎蓋上,隨即握拳砸去!

  這一拳如果沒留力的話,足以將路虎車前蓋砸出個深坑,或者讓江停的腦漿從太陽穴中迸出來。

  但緊接著,讓韓小梅做夢都想不到的情景發生了。

  江停頭一偏,刹那間躲開拳風,阿傑鋼鑄般的指關節緊貼著他耳側落在了引擎蓋上;下一秒,江停探手從後腰抽出折疊匕首,刀刃彈開,寒光橫劈,阿傑胸膛前飛出一潑鮮血!

  “——嘶!”

  阿傑立刻向後,只見胸前被活生生劃出了三四寸長的血痕。但他來不及細看,江停已反手持匕搶身上前,裹挾著寒風的刀刃對著咽喉就劃了過來!

  阿傑疾步後退,而江停緊逼不舍。刀光密集沒有絲毫空隙,在你退我進的生死時速中,幾次險些貼著阿傑咽喉剁了下去!

  不遠處車內,韓小梅驚駭地睜大了眼睛。

  在她的印象裏,陸顧問是個儒雅斯文、涵養極好,身體文弱到有點虛弱的人。她從沒想過陸顧問竟然會在身上藏匕首這類管制刀具,雖然因為體質欠佳而有所影響,但冷酷兇狠的程度,卻如同變成了另一副面孔。

  ——隱藏在他溫和文雅表像之下的,真正的面孔。

  是的,她意識到了。

  江停不是在拖延時間等待救援,他是要立刻就殺了那個人。

  嚓——

  阿傑只覺臉頰一涼,繼而一熱,鮮血逆著刀鋒飛濺出來,只差幾釐米就劃到了眼睛!

  “嘖,”他簡短表達了下自己意外的心情,隨即終於結束了一味躲避,當匕首再次斬向自己咽喉的瞬間抓住了江停手腕,毫不留情狠狠反折,咣當匕首落地!

  “你就是個——”阿傑冷冷道。

  誰料就在這時,江停不躲反上,一記兇狠至極的側踢飛上阿傑前胸。

  阿傑被迫放開鉗制他的手,毫不費力擋住側踢。下一刻江停借力淩空躍起,當頭一踹,把阿傑推得趔趄退後!

  江停落地一個踉蹌,眼前發黑,險些沒站穩。

  這一踢要換作阿傑,對手的天靈蓋乃至顱骨肯定當場就碎了。但江停是個蘇醒才一個多月、走長路都有點勉強的病人,剛才幾手完全是倚仗三年前的身體記憶,才能勉強支撐不太落下風,實際體力消耗比阿傑大得多。

  他呼了口帶著血腥味的氣,俯身去撿地上那把帶著細微血跡的匕首。

  但就在此時,耳側勁風呼過。江停來不及起身,指尖的匕首就被一腳踢飛,緊接著阿傑掐著他的咽喉,嘭!一聲把他脊背重重砸上了路虎車門!

  “……”江停眉心緊鎖,臉色迅速由紅轉為青白,喉嚨發出了可怕的骨骼摩擦聲。

  阿傑單手抵著他,另一手毫不在意地在自己流血的側臉上抹了把,嗤笑道:“我就知道對付你連槍都不用帶出來,省得還擔心走火——以前我說你是個拔了牙的老虎,被擰斷了翅膀的鷹,老闆還不信。”

  “……”

  阿傑近距離在他臉上打量片刻,說:“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你說你明明能過得很好,為什麼卻偏要往死路上走呢?”

  江停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痙攣著抬起手,掐住了阿傑的手臂。

  但受過多年嚴苛訓練的專業殺手不會被這點微不足道的反抗所撼動,阿傑靠近江停耳際,輕聲問:“我要是把你弄回去,老闆會怎麼說?”

  江停張了張口,齒縫間吐出兩個字:“做夢……”

  阿傑似乎感覺有點好笑,剛要說什麼,突然身後平地炸起:“——放開他!舉起手來!”

  阿傑一回頭,緊接著腦門前頂上了槍口。

  韓小梅全身發抖,但眼底滿是孤注一擲的勇氣,聲嘶力竭吼道:“不然我開槍了!”

  從最開始阿傑就沒把這個黃毛丫頭當回事,因此也就沒想到有這個變故。他略有點意外地衡量了下局勢,隨即慢慢放開江停,果真轉過身來舉起了雙手。

  “咳!咳!……”

  江停痛苦地捂著脖頸發出悶咳,每一聲都彷彿是從胸腔中震出來的,忍了幾次都沒忍住,最後終於嗆出來一口星星點點的血沫,才帶著喘息停止了。

  韓小梅不由自主向他看了眼,又驚慌地回到阿傑身上——雙手持槍的倒比被槍口頂著腦門的還要緊張,聲調都戰戰兢兢地:“你,你過來,站遠點。”

  阿傑順從地按著她的指示往前走,同時眼睛眯起,望向不遠處那輛賓士CLS400。

  車後窗破了個大洞,想必她剛才就是從那爬出來的。

  遠處高架橋上汽車由遠而近,隨即又駛向遠處,轉瞬而逝的車燈映出了韓小梅手掌及前臂外側無數亮晶晶的玻璃碎片。

  玻璃碎片?

  阿傑終於知道了什麼,眼睛一眨,閃過微許嘲諷的笑意。

  “陸、陸先生,”韓小梅竭力克制著自己聲線中驚懼的顫抖:“我身上有手銬,幫我……幫我把他銬上。”

  幾步外江停勉強起身,但剛走近一步,視線瞥見破碎的賓士車後窗,倏而身形僵住。

  “陸先生?”

  ——空氣凝固了短短半秒,江停和阿傑同時動了起來!

  江停幾乎是不顧一切地飛身而上,然而已經晚了。阿傑抓住韓小梅的手臂,清脆脆喀拉一聲,將右手肘擰脫了臼,旋即奪下槍頂在她煞白的眉心上,沒有絲毫猶豫,哢擦扣下了扳機!

第39章

  韓小梅雙眼大睜,腦海空白,但不出意外地,死亡沒有降臨。

  哢擦哢擦哢擦。

  阿傑鬧著玩似的扣動扳機,然後隨手把空槍扔了:“黃毛丫頭,下次唱空城計起碼裝得像一點。你要是有子彈,還用自己徒手破窗爬出來?”

  “——別動!”他陡然提高聲音,身後江停止住了去撿匕首的動作。

  “你我不想動,這丫頭就未必了。”阿傑頭也不回道:“雖然本來不在計畫中,但多殺個員警,對我來說也不算多大事情。”

  廢棄公路在夜色中廣袤綿長,通向盡頭起伏的荒野,以及更遠處濃墨般化不開的空虛和黑暗。

  江停終於緩緩站直。

  他的身體每塊骨骼、每寸內臟都在叫囂著劇痛,各個關節彷彿灌滿了酸楚的冷水,連稍微動一動都會帶來極大的痛苦。然而他的身形還是非常筆直,後頸到肩頭、蝴蝶骨到後腰,乃至於修長的雙腿到腳,都呈現出緊繃而俐落的姿態。

  “你到底想幹什麼?”他問。

  阿傑膝蓋頂在韓小梅腹部,迫使她以手肘不自然扭曲的姿勢倒在地面上,然後抬頭在心裏估算了下時間,說:“接我的人差不多該來了。”

  韓小梅強行壓抑淚水,但克制不住痛苦的痙攣。

  “胡偉勝死了,流落在外的那袋藍金也銷毀了,你們員警這次案子破得相當利索,幫了我們很大的忙。我估計回去後老闆會很高興,不過我還可以讓他更高興一點。”阿傑頓了頓,回頭江停勾起嘴角,露出了一個滿懷惡意的微笑:“如果我能帶去他更想要的東西的話。”

  在他身後,遠方高速公路盡頭,隱約閃現出一星車燈。

  江停說:“好。”

  他答應得這麼俐落,多少讓阿傑有點意外。

  “不過你先放開她。”江停繼續道,“如果這個員警死了,至少我可以確保你接下來幾年的日子都不會過得太順心……或者乾脆你不會再有接下來幾年的日子過了。”

  從阿傑的反應來看他大概沒把這當回事,韓小梅從用槍指著他腦門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是半個死人了:“我勸你還是先……”

  江停說:“我想活不容易,想隨便拉個人陪葬倒是挺容易的。不然我試試?”

  阿傑的神態終於發生了變化,似乎在掂量他這話有多認真。略一思忖後他聳聳肩,起身放開了韓小梅。

  “你沒事吧?”江停半跪在韓小梅身側低聲問。

  “……陸顧問……”

  阿傑邊拿著手機不知道在發什麼資訊,邊走向那輛被撞得車門凹陷的路虎,在副駕駛上翻出那只金屬公文箱,又從儀錶盤下的雜物匣中掏出一把黑乎乎手槍形狀的東西插進了後腰。

  “他,他有槍……”韓小梅要哆嗦著爬起來,卻被江停攔住了。

  “最好還是躺著。”

  “不行,您——”

  “剛才那一摔你可能會有點腦震盪,別亂動。”

  “可是!”韓小梅惶急開口,剛想說什麼,突然感覺口袋被人一動。

  手銬!

  刹那間她反應過來,猛地看向江停,只見他從神態到語調都沒有半絲異常,說:“躺在這裏等待救援,市局那些人不會花太長時間的。再堅持一會,我去去就來。”

  “行了吧你倆,再聊下去她就該跟你商量明早手拉手去民政局領證了。”阿傑發完信息,懶洋洋地走上前:“別沒完沒了的。”

  韓小梅只覺口袋裏手銬扣的每一點動靜都異常清晰,她緊盯著江停身後越來越近的殺手,心臟怦怦直跳,彷彿下一秒就要衝破喉嚨,只聽江停波瀾不驚說:“好。”

  阿傑腳步落地,伸手來抓江停胳膊。

  刷拉一道光弧緊貼韓小梅的鼻端劃過,江停閃電般起身,將金屬手銬環狠狠砸在了阿傑太陽穴上!

  “跑!”

  韓小梅連眨眼的功夫都不敢耽誤,咬緊牙關爬起來,用盡全身力氣拔腿狂奔!

  “操!”阿傑這次是真有點發火了,猛一甩頭擺脫了眩暈,鐵鉗般抓住銬環遠遠扔開,旋即抬手拔槍。他習慣性想開保險栓,但拇指剛抬起又克制住了,索性對著江停的頭用槍托狠狠一砸,砰!

  “我早該知道你這個人麻煩——”阿傑一字一頓道,手肘反卡江停咽喉,正琢磨著怎麼把他弄暈過去又不至於弄死,突然身後強光大亮,引擎轟鳴聲急速逼近。

  一輛切諾基從高速出路口飛馳而來,轉眼沖到身後。阿傑把江停重重一推,同時就地打滾沖出數米,子彈貼著腳跟飛迸出一溜塵土!

  江停厲喝道:“小心他有槍!”

  話音剛落,阿傑抬手扣下扳機。切諾基明晃晃的車前燈在夜幕中成了最好的靶子,連瞄準都不需要,整片車前窗應聲粉碎!

  輪胎刮擦地面發出刺響,大切漂移驟停,穩穩擋在了江停身前:“上來!”

  阿傑眉梢挑起,只見一道矯健身影持槍下車,赫然是嚴峫。

  “艸,命真硬。”阿傑喃喃了句,再次就地翻滾躲過了貼身而過的子彈,閃身蹲在路虎車邊,劈手打開車門擋住自己。只聽“砰!”巨響,緊追而來的子彈擊中車門,推力令半個車頭劇震!

  “沒事吧江隊?”嚴峫邊向路虎推進邊吼道。

  大切車身後,江停額角的血順著鬢髮汩汩直下,但他的回答聽起來異常冷靜:“別管我,注意子彈!他的槍是伯萊塔M92!”

  嚴峫:“哎呀我去。”

  伯萊塔M92,雙排彈匣,容量最高十五發,有效射程五十米;加大的扳機護圈專供戴手套射擊,是美國軍方、恐怖分子及專業殺手的最愛。

  跟市局配發的手槍相比,那簡直就是欺負人了。

  嚴峫雙手持槍,疾步前進,每次阿傑從車門後冒頭時便一槍過去,逼得對方無法射擊,彈頭將金屬車門打得火花迸濺。轉瞬子彈打光,嚴峫已推進到了路虎車後,甩手扔了空槍,縱身直上車頂,乾淨俐落一個打滾。

  阿傑二話不說,舉槍連發,一梭子彈對著車頂打了上去!

  砰砰砰——

  M92的9毫米子彈幾乎緊咬著嚴峫的身體擦過,在車頂上留下一道彈痕弧線。硝煙中嚴峫翻身落地,抓住阿傑持槍的手,電光石火間兩人扭打在一起,M92猝然走火!

  江停瞳孔倏然落擴張。

  遠處韓小梅失聲吼道:“嚴副——”

  話音剛落,嚴峫硬生生打飛了M92,軍槍旋轉出一道弧線後啪嗒落地!

  “這樣才對麼,哥們。”嚴峫死死擰著阿傑,在僵持中一字一頓道:“打架歸打架,沒事開什麼槍,多傷感情?”

  阿傑終於發力用身體把他撞開,兩人同時撤出數步,緊盯著對方。

  “既然是你的話,我也就沒必要留手了。”阿傑喀拉一扭脖頸,森冷道:“準備送死吧。”

  嚴峫冷笑起來:“既然是我,誰送死還說不定呢。”

  最後一個字落地,阿傑拳風已至眼前,被嚴峫單手一把擋住,緊接著鞭腿掃上臉頰,兩人瞬間扭打在了一起!

  其實如果嚴格比較的話,阿傑才是接受專業化職業化訓練的那一個,嚴峫則是從小在拳館和“幫派”裏混,跟人抄刀打群架,三天兩頭被押進派出所的野路子,直到十八歲上了警校才把格鬥和搏擊系統性地學了起來。

  但野路子有野路子的優勢,打架更蠻、更狠、更匪氣。阿傑架住嚴峫手臂就要給他來個過肩摔,然而在騰空的一刹那,嚴峫膝彎勾住了阿傑後頸,轟然兩聲雙方同時倒地,雙雙將路虎車窗撞得粉碎!

  嘩啦漫天碎玻璃,撲簌簌灑了他們滿身滿臉。阿傑呸一聲吐出滿嘴玻璃渣,剛欲爬起身,眼前一黑後腦咕咚,咽喉被巨力鎖住了——是嚴峫躺在後面以腿鎖頸,把他硬生生摁回了地面!

  “媽的……”阿傑罵道,從頭頸到上半身根本動不了,便竭力伸手去勾地上的M92。

  眼見他手指一寸寸接近了槍柄,嚴峫豈能讓他夠著,雙腳發力猛蹬,旋即起身就往M92撲去,想搶先把槍握在自己手裏。

  就在此時,阿傑被蹬得整個人平著滑向路虎車底。但他這人相當悍,霎時抓住千瘡百孔的車門,借力起身縱躍,在嚴峫抓到槍的前一瞬抓住了他,二話沒說,一腳就把M92踢了出去!

  “不是說動槍傷感情麼?”阿傑嘲道,抱住嚴峫發力猛抬,只聽轟!巨震傳來,把嚴峫整個人重重砸在了車頂蓋上!

  剩下那幾塊原本就岌岌可危的車窗,這下終於再也支撐不住,向四面八方爆成了碎渣。

  韓小梅的叫喊尖利變調:“——嚴副!!”

  阿傑滿嘴被玻璃割出來的血,他毫不在意地抹了把,抬眼只見不遠處站在大切車前的江停。

  目光對視刹那,阿傑眼底浮現出一絲笑意,帶著揶揄和純雄性的炫耀,用口型無聲地吐出兩個字:“看著。”

  旋即他隨意扭了扭手腕,剛準備轉身給予致命一擊,突然咣!一聲,整個人被蒼天而降的剪刀腳死死絞住砸進了車窗裏!

  “跟一個死刑犯講什麼感情,”嚴峫從車頂蓋上爬了起來:“你不看看你配嗎?”

  嚴峫裹挾著滿身戾氣跳下車,抓起阿傑後衣領,在無數碎玻璃片的嘩啦聲中把他的頭從車窗中提出來,緊接著又是悍然一撞!

  咣!

  咣!

  咣!!

  阿傑一聲不吭滿頭是血,反抱住嚴峫往後推,連續七八步,又狠又重地撞上了高速公路護欄!

  兩人加起來足有三百多斤重,慣性加速度造成的可怕撞擊力,讓金屬護欄都產生了肉眼可見的凹陷。霎時嚴峫整個後背劇痛,彷彿連後肋骨都斷了,奮力閃身避開,阿傑一記腿擊在他原來的位置上,幾百公斤重的腿力當場把金屬護欄撞出了個坑!

  嚴峫咬牙扭住阿傑,連表情都有點猙獰,發狠地連續肘擊他頸椎,骨骼頓時傳來恐怖的咯咯聲。

  兩個平均身高接近一米九、結實強悍且勢均力敵的男人往死裏打的時候,就像兩頭不死不休的猛虎,地面被貼耳直下的拳頭打出土坑,路虎車燈被踢得粉碎,碎玻璃碎石塊漫天瓢潑。阿傑猛地彎腰躲過了嚴峫重若千鈞的旋踢,起身抓住路虎早已被砸得傾斜的頂蓋,單手撐起縱躍,轉眼間落到另一側副駕駛,從車窗中抓出黑色狙擊槍盒,把嚴峫的臉重重掃偏!

  “呸!”嚴峫當場吐出帶著牙齒碎片的血沫,旋即接住金屬槍盒,發狠遠遠扔開,當胸一腳把阿傑踹得口吐鮮血,飛出數米!

  鏗鏘!

  阿傑撞在護欄上,公路邊的散碎塵土磚石嘩啦撒了滿身。

  “……”阿傑以手撐地,慢慢爬起身,喀拉活動了下肩周,直勾勾盯著嚴峫。

  他眉骨和鼻樑長得高,因為額角和眼眶周圍滿是血跡,因此目光顯得格外森寒桀驁,慢慢道:“看來確實應該殺了你。”

  嚴峫也一樣喘息著,鼻腔中滿是帶著鐵銹味炙熱的氣,聞言勾起半邊嘴角。

  那笑容冷酷鐵血,他就帶著這樣的表情,抬手勾了勾食指。

  “找死,”阿傑罵了句,剛抬腳上前,突然——

  砰!

  巨響撼動夜幕,所有人同時覓聲看去。

  “站住。” 江停直指天空的槍口轉向阿傑,M92尚自散發著嫋嫋硝煙:“再動一步我就開槍了。”

  剛才這把槍被嚴峫一腳踢飛,摔進了護欄後的荒野,黑暗中誰也沒注意到江停是什麼時候撿起它的,也沒有人注意到他握槍的手並不穩。

  只有阿傑。

  場面僵持不定,他眯起眼睛,死死盯著江停冷硬而又毫無血色的臉,彷彿刺穿了那張冰封住的俊秀面孔,看見了更深處隱秘痛苦又不為人知的東西。

  “開槍啊,”阿傑眼睛一眨,笑了起來:“你槍法不是很好麼?來,對我開槍,就像你殺死‘鉚釘’那樣。”

  ——鉚釘。

  嚴峫眼皮重重一跳,瞥向江停。

  如同某個禁咒破開冰層,江停直直站在那裏,靈魂卻彷彿轟然跌進了冰冷刺骨的水底。

  暗流裹挾著滿懷惡意的回憶洶湧襲來,裹住全身,繼而繞到身後,惡魔般在耳邊呢喃:“你想出去嗎?”

  陰暗不見天日的牢房。

  “想恢復自由麼?”

  窗縫中那縷光照在牆角的人影上。

  “那個人就是代號鉚釘的警方臥底……”

  他竭力掙扎後退,但有人從身後鉗制著他,強行把槍塞到他手中

  “槍膛裏只有一發子彈,臥底或者你自己。”噩夢中那聲音微笑著說:“你必須做出正確的選擇。”

  江停胸腔起伏,但他分不清自己嘶啞的喘息來自于夢境還是現實。

  ——我必須活下去,恍惚間他想。

  我的兄弟們死了,我得活著才能為他們復仇;所有人都認為我是內線,我得活著才能洗刷汙名……我不能死。

  但是。

  但是——

  江停直挺挺站在荒野中,冷汗浸透鬢髮,順著臉頰緩緩彙聚在下頷尖。他看見自己握槍的手抬了起來,但用盡全身力氣也無法回避噩夢中已經發生過的事實,只能發著抖閉上雙眼,下一刻食指扣動——

  砰!

第40章

  現實中的廢棄公路四下寂寥,風從遠處掠過荒野,發出吹哨般悠遠的嘶鳴。

  槍聲沒有響起。

  “……江停。”嚴峫尾音不是很穩,但盡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沉定堅實:“沒關係,不論曾經發生過什麼都會過去的,先把槍放下。”

  不遠處護欄外,江停半邊身體隱沒在黑夜中,如同被某種來自靈魂深處的魔鬼所控制,舉槍的手臂不知何時收回向上抬起,手指微微顫抖——

  這個角度,槍口正偏向於他自己。

  “確實有些事總會過去的,”阿傑淡淡道,抬手擦了把臉頰的血,微笑道:“不過我覺得這個‘有些事’指的是現在,而不是過去。”

  他已經全然沒了剛才的劍拔弩張,甚至有點悠閒的意思。嚴峫一眼瞥過去,敏感地發現遠處道路盡頭,兩道車燈正翻過山坡,沿著公路全速逼近,很快傳來了摩托車特有的轟鳴聲!

  “韓小梅!”嚴峫失聲喝道:“小心!”

  遠處韓小梅一回頭,跳起來就往邊上躲,摩托車手緊擦著她疾掠而過!

  嚴峫箭步上前,躍起一腳踩在護欄上,落地打滾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來到江停身側,一把奪下M92;就在這比眨眼還快的功夫裏,兩名車手飛馳而至。

  阿傑在擦肩而過的瞬間抓住一輛摩托後座,閃電般飛身跨上。另一車手則隔著十余米距離甩尾、俯身,單手撈起地上的金屬狙擊槍盒,頭也不回加速回馳!

  “再見了,姓嚴的。”阿傑回頭冷冷道,“下次見面就是你的死期了。”

  嚴峫抬手就扣扳機,摩托車卻驟然發動,在震耳欲聾的轟鳴中與子彈貼面擦過,猶如金色流星,向廢棄公路盡頭的荒野風馳電掣而去。

  砰!砰!砰!

  最後三發子彈追著尾煙打空,車燈眨眼就消失在了茫茫黑夜裏。嚴峫“操!”的罵了句剛要追,突然只見遠處,伸手不見五指的山坡上影影綽綽亮起大片車尾燈,猶如無數赤紅魔眼——那裏竟然還埋伏著數不清的人馬!

  咣當!一聲金石交激,嚴峫劈手把空槍砸在了石頭上。

  尖銳的警車鳴笛隨風飄來,遙遠的高架橋上,終於現出了閃爍的紅藍警燈。

  “你沒事吧?”嚴峫擦了把血,轉身問:“先上我的車去暫時……江停!”

  江停緊緊按著自己的眉心,大半張臉都藏在手掌後,儘管竭力控制卻無法平息住肩膀的戰慄。嚴峫上前抓住他手臂強行拽開,只見他面色堪稱青白,這麼暗的情況下,都能看見那總是薄薄抿緊的冷淡的嘴唇竟然在不住顫抖。

  “你別嚇我,江停?”嚴峫扶住他低聲道:“醒醒!”

  “對不起。”江停想用掌心蓋住面孔,卻無法從嚴峫的鉗制中掙脫手腕,只能神經質地用力向另一側撇過臉:“……我剛才只是想……”

  “沒事,沒事。”嚴峫用眼神示意韓小梅待在車裏不要靠近,同時小心翼翼把江停摟在懷裏:“總會過去的,我在這裏,啊?聽話?”

  “我剛才是想幫你的。”江停嘶啞道,“但我已經無法……我——”

  他頓了頓,終於說出了那句話:

  “我扣不下扳機了。”

  嚴峫微怔,還沒來得及明白是什麼意思,突然韓小梅拿著步話機從切諾基車裏探出頭,焦急道:“嚴副!現場傳來通訊說發現了犯罪分子的聚集點,是一棟待拆居民樓樓頂,狙擊現場發現可疑遺留物!”

  “遺留物?”

  “一件七八歲小孩短袖白汗衫,有陳舊血跡殘留!”

  嚴峫只覺懷裏一動,江停推開了他,喘息道:“……什麼?”

  腦海深處亂糟糟的,似乎充斥了無數念頭,又全是茫茫空白。江停蹣跚向前走了幾步,再次伸手掐住緊鎖的眉心,但即便指甲深深切進皮肉,都感覺不到任何疼痛。

  最後那點微末神智如同遊絲,竭力維繫卻不得救,只能向著深淵急速跌落。

  他自己都沒發現自己正急促倒氣,隨即頹然一軟,失去了意識。

  “——江停!”

  嚴峫幾乎是箭步沖上前,一把將江停接住,拍著他的臉頰厲聲道:“醒醒!江停!”

  韓小梅驚呆了,三步並作兩步上前,只見嚴峫把江停打橫抱了起來:“上車往回開,快!”

  這個時候高架橋上那幾輛警車已經越來越近,紅藍光芒幾乎閃到了他們身前,韓小梅手足無措地指給他看:“但嚴副,大夥已經……”

  “打電話給人民醫院。”嚴峫把江停抱上車後座,強迫自己深吸了口氣鎮定下來,果斷道:“——不,等等。打電話給私立醫院,上車我告訴你是哪家。”

  馬翔開著警車呼嘯而來,隔著幾十米就只見前方嚴峫鑽進了車門,隨即大切亮燈倒車,調了個頭。

  “喂嚴哥!”馬翔降下車窗:“我們緊趕慢趕的……喂?!”

  切諾基完全無視了他的呼喚,甚至連等等的意思都沒有,直接向警車相反方向呼嘯而去!

  “……”一排警車依次停下,所有人都在塵土彌漫中傻了眼。半晌馬翔探出車窗,沖著大切越來越遠的後燈悲憤道:“你趕那麼急去看老婆生孩子嗎?你又沒老婆!喂!”

  •

  閃著警燈的切諾基在空曠的高速上全速馳騁,連闖幾個紅燈,在安全監控中留下一道黑色的殘影。

  後視鏡中映出嚴峫陰霾的眼瞳,他看向後座——江停隨著行駛的顛簸微微搖晃,似乎在昏迷中不斷重溫某些不堪回首的記憶,雙眼緊閉的面容上清晰浮現出一絲痛苦。

  我扣不下扳機了,他這麼說。

  什麼意思?為什麼?

  臥底“鉚釘”的死到底是怎麼回事?

  往昔總會過去,江停,千萬不能沉淪其中——嚴峫心中一遍遍默念。

  就算曾經做錯過什麼也無所謂,如果你想付出代價,至少不會獨自一人面對未來。

  ……

  動盪。

  顛簸。

  江停分不清自己在什麼地方,周身炙熱卻苦悶難言,彷彿被拘禁在某個狹小黑暗的空間裏。

  我死了嗎?他想。

  靈魂彷彿在深水中緩緩上浮,終於窺見光亮,迫不及待地鑽了上去。

  嘩——

  小男孩從河面探出頭,發出快活的笑聲,機伶伶遊到岸邊爬了上去,抓起方方正正疊在石塊上的白汗衫三兩下穿好。

  仲夏傍晚的夕陽映著他潔白的側臉,亮得彷彿皮膚都浸透了水,黑髮濕漉漉搭在臉頰邊。他那沒有下水的小夥伴規規矩矩坐在石塊上,默不作聲盯著這一切,看了很久才說:“你的衣服濕了,不換一件嗎?”

  “可是我只有這一件啊。”

  “那髒了怎麼辦?”

  “髒了回去要挨打的喔。”

  小男孩坐下來,歪頭望著他總是很沉鬱不知道在想什麼的朋友,笑著問:“你今天還練琴嗎?”

  “你想聽麼?”

  “想呀!”

  他的朋友似乎笑了一下,那笑容裏帶著說不出來的意味,起身拉住他的手:“跟我來。”

  金紅的風席捲曠野,裹著遠方城市的氣息奔向遠方。舞臺奢靡,一如往昔,斜陽穿過高高的彩繪玻璃窗,映出空曠寂寥的劇院和佈滿灰塵的座椅;前排只有一個小男孩笑著,為獨自演出的提琴手鼓掌——

  Hot summer days, rock \\\\\\\'n\\\\\\\' roll

  The way you play for me at your show

  And all the ways I got to know

  Your pretty face and electric soul

  ……

  那旋律久久回蕩,演出永不散場;孩提時光縱情嬉戲,彷彿歲月洪流也沖不走厚厚的粉墨濃妝。

  “我永遠只為你一個人演奏,”小男孩聽見自己的夥伴帶著童稚這麼說。

  隨即他們肩膀變寬,身形拉長,一道深沉喑啞的聲音在耳邊重複:

  “我曾經許諾永遠只為你一個人演奏。”

  江停抬起頭,卻什麼都看不見。他全身滿是爆炸的餘燼,傷痕累累而形容狼狽,被人推進房間反銬在扶手椅上;他的眼睛被布蒙住,即便知道那個人正向自己走來,卻無論如何都無法窺見那張近在咫尺微笑的臉。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他聽見琴聲從自己的囚室中響起。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那些玩耍歡笑的過往,七月未央的夏夜,餘暉中的浮塵,燦爛的燈海,在此刻彙聚成洪流轟然破閘,吟唱在虛空中盤旋上升直至天堂:

  你的榮光,你的臉龐,那如鑽石般璀璨的光芒

  可否愛我如初,直至地老天荒?

  ——當韶華逝去,演出落幕,白夏流年已成過往;你可否依然為我喝彩鼓掌,直至地老天荒?

  •

  病床鐵輪飛快轉動,急救室紅燈閃爍,護士倉惶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上。

  “顱腦內部存在淤血,時刻有可能壓迫神經,非常危險……”

  “目前僅能維持最低意識,不排除再次進入持續性植物狀態的可能……”

  楊媚捂著嘴發出半聲顫抖的叫喊,但很低也很短暫,隨即膝蓋一軟跪了下去。嚴峫抓著她胳膊一把撐住了,不由分說拉到長椅上,抬頭問:“總有辦法是不是?最好的儀器,最好的醫療手段,他才剛昏迷肯定還有救!不管用什麼辦法,腦內淤血以後再說,只要現在能把意識刺激回來!”

  “如果有最新研究出來的機器和配套藥物確實有可能,但東西還沒批進國內,臨床到底是否有效還……”

  “儀器在哪?”

  醫生有些猶豫:“整套的話看新聞應該是在德國,但是——”

  “最快一趟國際航班幾點到,你的機器就幾點到。” 嚴峫頭也不回道,抓起手機沖出了急救室走廊。

  靈魂在黑暗中掙脫導管與呼吸機,緩緩浮出急救室,向著遠方空洞的深淵飄去。

  Dear Lord, when I get to heaven

  Please let me bring my man

  When he comes tell me that you'll let him in

  Father tell me if you can

  ……

  但我沒有愛過你啊,江停在越來越響的吟唱中喃喃道。

  旋律愈發跌宕強烈,掀起金紅帷幕華麗的下擺,掀起舊日歲月迷蒙的灰塵,乃至轟然巨響、乃至震耳欲聾,淹沒了他聲嘶力竭的呼救與叫喊。

  但我從沒有——沒有——

  “你有,”他聽見那聲音說。

  警燈閃爍暴雨滂沱,周遭人聲喧嘩,有人冒雨大吼:“搜到了!快來人!通知江隊!”

  深夜辦公室的臺燈下,鋼筆在紙面上一筆一劃,門外傳來快樂的蹦跳和嬉笑打鬧,“我們走啦江隊!明天見!”

  地面轟然炸開,廠房玻璃飛爆,火光與濃煙瞬間沖上天空;他向那烈火狂奔而去,恍惚間周圍有無數人大喊:“別讓他進去!”“江隊!”“把他拉開!”……

  ……沒有明天見了,江停想。永遠也不會再見了。

  靈魂終於放手,從天穹躍向深淵,緊緊擁抱住大笑的惡魔。

  急速下墜中他們遠離天堂,將人世遙遙拋在身後,視野盡處是叢生惡鬼與烈火地獄;華麗劇院灰飛煙滅,而提琴仍在雲霄上慨然奏響。他們就在那歌聲中一同奔赴旅程終點,彷彿從最開始就緊密不可分割,墜向轟然開啟的煉獄巨門。

  鏘——!

  就像休止符落地,突然一切都靜止了。

  爆炸、燃燒、慘叫、呼號……全都如無聲的默劇譁然潰退,火焰褪色成灰白,將深淵底部的重重鬼影瞬間吞噬殆盡。

  江停就像重歸胚胎似的懸浮在半空,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回過頭。

  一隻結實有力的手拉住了他,順著胳膊向上望去,新生似的光芒鋪天蓋地而下,逆光中映出一張英挺俊朗的臉,正皺著眉頭緊緊看著他——

  江停被那光芒刺得閉上眼睛,隨即緩緩睜開。

  “醒了!”

  “大夫!大夫他醒了!!”

  ……

  喧雜和腳步朦朦朧朧,聲音就像隔著一層深水。江停閉上眼睛,感覺自己正被不知道多少個醫生護士擺弄著,周圍有人在哭,有人在叫,也有人在歡呼大笑。

  這麼高興的嗎?他心中有些疑惑。

  終於周遭漸漸安靜下來,儀器發出有規律的嘀嘀聲。江停濃密的眼睫動了幾下,隨即緩緩睜開,發現病床邊還有一個人沒走。

  夢境中那副面容正在現實中注視著自己,病房裏的燈光從身後映來,為他堅實可靠的身影鍍上了一層光邊,恍惚間竟有些溫情的意味。

  嚴峫笑起來,側坐在床沿上,雙手食指交叉比了個數字:“六天。”

  江停精神還有點渙散,戴著呼吸面罩。

  “你昏迷了整整六天。”嚴峫笑著說,終於活動了下脖頸和肩並,隨意往病床周圍整套叫不出名字來的醫學儀器和全部印著德文的滴注藥物揚了揚下巴:“咱倆之間呢,生動形象的演繹了什麼叫‘你我本無緣,全靠我砸錢’——到今兒我才知道,老祖宗的話果然實在,沒有騙人。”

  “……”江停眼底浮現出一絲笑意。

  嚴峫瞅著他,突然俯身湊在他耳邊,調侃問:“現在咱倆算有緣了吧,嗯?江隊?”

  江停微微開口,溫熱的白氣在呼吸面罩上一呼而逝。

  他說:“算。”

第41章

  五零二凍屍案終於初步結束偵破,進入了審訊過程。

  影視劇中刑警的工作是到犯罪嫌疑人成功落網就結束了的,但實際上,真正艱難的戰役從這時候才開始。

  審訊,攻堅,軟硬兼施,十八般武藝七十二種手段,從犯罪分子真假摻雜的供詞中甄別有效資訊,扣細節扣字句,反復審問逐個擊破,乃至於全部拿下。

  這中間多少你進我退,多少鬥智鬥勇,都難以用語言來記敍,唯一能具體展現的只有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加了多少個小時的班,以及副支隊長辦公室的燈又亮了多少個通宵。

  浴室裏水聲停止,悉悉索索片刻後,嚴峫頂著一頭濕漉漉如刺蝟般的黑髮推門而出,哼著小黃調進了衣帽間,從塞得關不上的抽屜裏隨手抽出黑T恤,剛要穿上又頓了頓。

  然後他三下五除二把T恤扔了,赤裸著尚未擦幹水珠的結實背肌,打開了一年到頭只有相親時才會臨幸的衣櫥。

  半小時後,嚴副支隊鼻樑上架了副墨鏡,頭髮打蠟做了個造型,穿著cesare attolini定制襯衣西褲,戴著價格比車還貴的腕表,開了輛價格相當於十個表的車,愉悅地出門了。

  又過半小時,嚴副愉悅的心情受到了嚴峻的挑戰。

  “不是,”他隨便拉住查房大夫,不滿地沖著病房比了個八:“我每天付這個數,就是讓他倆天天跟這兒約會的?”

  大夫:“……”

  楊媚殷勤地舀出第三碗雞湯:“來,江哥,小劉熬了整整半晚上,咱們再喝一碗!啊——”

  江停:“等等,有話好好說,你先放下……”

  嚴峫重重咳了一聲,整整衣袖,昂首闊步進了門。

  嚴峫在楊媚心中的形象已經非常複雜了,一方面確實十分感激,另一方面,每當她看到嚴峫這副“老子就是欠打有本事你來呀”的姿態時,內心感覺都跟恨不得一蒼蠅拍把嚴峫送回火星去的魏局很有共鳴。

  “我跟江隊有點事商量下,”嚴峫用看似和藹實則矜持的語氣說,“你先出去一會兒,待會我走了你再進來。”

  楊媚:“???”

  楊媚剛忍不住要開口反駁,嚴峫用眼角余光瞟向滿臉無辜的江停,加重語氣說:“丁當交代了。”

  “楊媚先回去吧,”江停立刻從善如流:“你有空再來。”

  “……”楊小姐只能收拾收拾,忿忿不平又忍氣吞聲地出了病房。

  這層住院部走廊盡頭,楊媚剛轉過走廊拐角,就只見遠遠走過一個二十出頭吊著胳膊的小姑娘,正繞著窗戶慢慢地放風散步。楊媚瞅著那身影有點熟悉,皺著眉頭想了想,猛然記起這是那天晚上跟江停一起被送進醫院的刑偵隊實習生,叫什麼韓梅梅。

  ——韓小梅的傷不能算嚴重,按正常流程肯定會被送進公立醫院。但她蹭了陸顧問昏迷瀕危的光,捎帶著就進了這家恍若酒店般人人都住單間病房的私立醫院,帳單自然是寄給她老闆的。

  她正吊著手,小心翼翼想活動一下僵硬的肩膀,突然只聽身後傳來一道慵懶而又高高在上的女聲:“韓梅梅?”

  “哎?”

  韓小梅一回頭,霎時差點被美麗的小姐姐閃瞎24K黃金鑲鑽狗眼。

  楊媚染成深栗色的秀髮挽起,雪白脖頸上吊著滿鑽鑰匙項鏈,穿著深粉紅絲絨裙,裸粉系帶麂皮高跟鞋,挎著韓小梅半年工資都未必買得起的包,嫋嫋婷婷走來,繞著韓小梅轉了半圈,妝容暈染完美的眼睛帶著毫不掩飾的苛刻,從她兩塊錢的塑膠拖鞋一路往上打量到了三天沒洗的頭。

  “你就是那個出事時跟江哥一起坐在車上的實習女警?”

  韓小梅誠惶誠恐,終於意識到小姐姐來者何人了:

  “是,我叫韓小梅,您肯定就是楊——”

  楊媚又繞了半圈,步伐優美搖曳生姿,全方位展示了一下自己S型的傲人身材,用兩根塗著淡粉指甲油的手指按著韓小梅的腮幫,輕輕撇過去,仔細觀察了下皮膚,那眼神跟買驢時檢查牙口差不多。

  韓小梅這頭驢被檢查得戰戰兢兢,只聽楊媚懶洋洋道:“那輛被撞毀的車,是我的。”

  “對不起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韓小梅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條件反射開始道歉。

  “你們實習生沒其他活兒好幹了嗎?”

  “當時真的沒注意到……啊?”

  “整天跟著江哥,沒事怎麼不上街抓小偷去?”

  韓小梅真的是頭驢,對暗流洶湧的殺氣毫無知覺:“哦,因為嚴副讓我看著江……陸……陸顧問,說有任何異動都第一時間通知他,只要陸顧問離開半步他就立刻殺到,所以……”

  楊媚這一吃驚不小:“嚴峫?為什麼?”

  韓小梅抻脖子往遠處看看,確認周圍無人,才小聲說:“不知道,可能直男癌春心萌動了也說不定。”

  楊媚倒吸一口涼氣,險些當場噔噔噔倒退三步,韓小梅還撇著嘴對她做了個意味深長的表情。

  “……”然而楊媚不愧是把江停從高速公路車禍現場拖出來,把他送進醫院搶救回了一條小命,這麼多年來經過了不知多少大風大浪的女人,眨眼功夫就反應過來,幾秒鐘內迅速制定好了攻防戰略和策反物件,一把抓起韓小梅糙得不行的手:

  “妹妹!”

  韓小梅:“???”

  “看你瘦得這小可憐樣,快跟姐姐來。”楊媚笑得就像只剛成精的雌狐狸,親親熱熱道:“姐姐好、好、請你吃頓飯。”

  •

  “丁當交代了?”與此同時病房中,江停確認道。

  嚴峫隨手拉了把椅子,大馬金刀地坐在床側,手肘擱在兩側扶手上,十指交叉,兩條長腿交叉蹺起。他這樣活像個年輕英俊的總裁,含笑打量江停半晌,才一字一頓如同唱歌似的:“當~然~啦~”

  江停說:“我以為她應該是比較難攻克的那一個。”

  “這主要得看是哪位大神親自出馬去審的。猜猜?”

  病房裏灑滿陽光,床頭插著滿滿一捧百合,散發出陣陣幽香。江停面容素白,乍看與柔軟棉白的病號服一個色,雙臂抱在胸前,斜倚在寬鬆的枕頭上。

  雖然不明顯,但他淺紅的唇角確實彎起了一道弧度:“這位大神不正坐在我面前麼。”

  嚴峫的笑意明顯加深了。

  “哎,說正經的。”嚴峫隨手從煙盒裏抽了根軟中華叼在嘴裏,把椅子又向前拉了拉:“你怎麼知道姓丁那丫頭是第四個綁匪的?”

  時間倒退回十多天前,嚴峫站在警車邊回過頭,車窗緩緩降下,露出江停半側白皙冷硬的臉頰,說——不是三個綁匪,是四個。

  所以當嚴峫在現場破門而入時,首當其衝就去抓丁當,爆炸發生後也第一時間沖上去冒死奪下了丁當手裏的槍,事實證明這個判斷挽救了人質的生命。

  江停說:“丁當去派出所應該是真的,但不是想自首,而是檢舉。”

  嚴峫風度翩翩,做了個請繼續的手勢。

  “她想檢舉丁家旺和池瑞王樂等人,說辭跟她後來告訴楚慈的一樣,把策劃販毒以及跟胡偉勝交往的責任全推到她爸身上。這跟張嬌的口供不謀而合,也許是在販毒前兩母女就暗自商量過萬一東窗事發該怎麼說,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絕大多數女性愛孩子比愛老公多。”

  “所以在刁勇被控制後,丁當發現警方的監視人員,她知道自己已經被懷疑了。這時候她唯一能想到的主意是先聲奪人,所以去派出所,打算拋出已經準備好的說辭。”江停吸了口氣,說:“但是,可能通過觀察交談或其他途徑,池瑞等人搶先察覺到她有了異心,因此先下手為強,把她也綁了回去。”

  “然後她選擇跟綁匪合作,”嚴峫介面道。

  “是的,她不得不。”江停說:“因為你的推測非常正確,五零二案發當晚胡偉勝車裏的那名女性幫兇就是丁當,甚至,她很可能是蓄意謀殺馮宇光的。”

  嚴峫叼著那根煙,似笑非笑看了他片刻,終於向後仰靠在椅背裏,慢悠悠地重複道:“蓄意謀殺。”

  他半晌沒說話,像是非常享受這種與江停獨處的時刻,然後才開口問:“這你也能猜到,說說看為什麼?”

  “馮宇光一直靠吃阿得拉、莫達非尼等精神活性藥物來通過考試,在北京他應該有固定且信任的賣家。但來建寧後,因為違禁藥物快遞有風險,加之購買需求十分迫切,他接受了近水樓臺先得月的丁當作為新供貨源。他沒想到的是,丁當其實是想殺他。”

  “案發當晚馮宇光的倒數第二個電話是打給丁當的,我猜丁當接到電話後,給了他另一個無實名註冊的手機號用來聯繫,這同時也是她迷惑後續偵查的一種手段。馮宇光撥通那個無實名註冊手機號後,根據指示上了胡偉勝的車,剩下的事情和你之前推測的應該別無二致。”

  江停頓了頓,把頭向後靠在軟枕上,下意識摩挲自己的咽喉。

  嚴峫已經發現這是江停思考時的習慣動作,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突然感覺喉嚨有點發緊,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好像那只手正輕輕摩挲在自己的脖頸上一樣。

  “那為什麼你懷疑她是蓄意謀殺?”似乎是為了偽裝自己的異狀,嚴峫硬生生別開目光,笑著問:“或許她純粹就是想勾引馮宇光吸毒,只是拿錯了貨而已。”

  江停卻搖了搖頭。

  “馮宇光服下的藥是丁家旺仿造出來的失敗品,應該早就被銷毀了。即便有餘量,也不會像甲基苯丙胺那樣隨意堆在鍋裏,‘順手拿錯了貨’的可能性不大。再者,丁當要殺馮宇光的事可能連胡偉勝都不知道,否則他不會去動馮宇光的包,第二天還賣給二手奢侈品店,給自己留下了那麼明顯的線索——而胡偉勝為了保護丁當,那種死硬不交代的態度非常堅決。面對這樣一個忠心赤膽的男朋友,如果丁當要殺馮宇光這件事連胡偉勝都瞞著的話,其中的殺人動機,應該是比較微妙的。”

  說到這裏江停話鋒一轉,微笑道:“不過我也說了這都是猜測,故意殺人量刑不同,丁當應該不會承認才對。”

  嚴峫嘖了聲,食指隔空向江停一點:“她承認了。”

  連江停都有些意外,“哦?”

  “區區不才在下我,親自帶人奮戰半天,字面意義上的把丁家小院掘土三尺,果然不負眾望找到了證據。你猜是什麼?”

  這次是江停做了個請說的手勢。

  “屍體。”

  嚴峫在對面詫異的目光中怡然自得,說:“十多隻被毒死的流浪貓狗屍體,死亡日期非常接近,好幾隻爪尖驗出了丁當的DNA。”

  江停輕輕抽了口氣,明白過來:“試驗致死劑量。”

  “——蓄意投毒,鐵證如山。”嚴峫啪地一鼓掌:“那丫頭當場就崩潰了,哈哈哈!”

  人證、物證、口供案卷全部對應,形成嚴絲合縫的證據鏈,徹底釘死了這個持槍制毒殺人團夥。

  嚴峫這一仗打得,簡直能用漂亮來形容。

  “那胡偉勝真是丁家旺介紹給他女兒的?”江停問。

  嚴峫一擺手:“嗨,你聽那丫頭鬼扯。三春花事KTV那個竹竿成精似的老闆都交代了,丁當老早以前就是他們那出名的交際花,可能胡偉勝老請她喝酒,一來二去兩人勾搭上了,然後丁家旺才被拉下水開始制毒,從頭到尾都沒有逼良為娼的那回事。”

  江停似乎有些感慨,歎道:“這姑娘。”

  “這年頭的年輕人呐,嘖嘖嘖……”

  江停輕輕捏著自己的下巴,搖了搖頭,沒有附和。

  “你想什麼呢?”嚴峫敏感地追問。

  “……我在想。”江停慢慢道,“丁當是這幫人開始制毒的源頭,是將胡偉勝販毒管道牽線給丁家旺的樞紐,同時對胡偉勝或更多男人來說,她就像毒品一樣誘惑、致命、令人成癮……”

  他似乎在思索適當的形容,未幾終於開口道:“不知道為什麼,這種特質讓我很不舒服。”

  嚴峫注意到他用的詞不是厭惡、嫌憎,甚至不是反感。

  是不舒服。

  ——一個人對某種特質感到不舒服可能是因為三觀相悖,也可能,是因為從中看到了不願正視自己的那一面。

  “你管她呢,一個死刑犯怎麼可能讓人舒服得起來。”嚴峫面無異狀,非常自然地鬆了鬆頸椎,似乎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哎對了,胡偉勝的屍檢結果出來了。”

  江停抬起眼睛。

  “花生粉過敏。”

  “……?”

  “弄死他的那支二乙醯嗎啡,之前被警犬大隊申請走作訓練用,送回來的時候裏面摻了葡萄糖和花生粉。幾個訓練員已經被我帶人抓起來了。”嚴峫輕描淡寫道:“呂局讓老黃徹查違禁品倉庫,發現好幾支毒品純度不對,這會兒連帶責任正清算著呢。”

  江停沉吟著點頭,好一會才說:“太巧了。”

  確實——太巧了。

  即便有幾支海洛因摻了雜質,怎麼就偏偏是花生粉,怎麼就偏偏被拿給了花生過敏的胡偉勝?

  胡偉勝死亡當天夜裏的每個細節,到底哪些部分是冥冥天意,哪個環節是有心為之?

  “巧不巧的,一時半刻也查不出來,所幸來日方長。”嚴峫俯身湊近,用手背一掃江停胸口,戲謔道:“來日方長——還好,你這條小命算是被我給撿回來了。”

  江停靜靜望著他,目光深處似乎閃爍著一些晦澀難辨的情緒。

  “好好養著吧江隊。”嚴峫笑道,“這動不動就西子捧心厥過去的體質,以後可不敢隨便勞累你這尊大佛了。”

  他站起身愜意地伸了個懶腰,哢嘣哢嘣壓好每個指關節,突然只聽江停喚了聲:“嚴峫。”

  這聲音不高,乍聽沒什麼異常,嚴峫看了過去。

  江停倚在雪白的病床頭,目光沉靜如一潭深水,說:

  “謝謝你,將來我回恭州的那天,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由你來送我上路?”

  他們就這麼靜靜對視了片刻,嚴峫浮出意味不明的笑容,彷彿一顆小石子投進湖面卻沒有激起應有的漣漪,旋即只見他從褲袋摸出什麼,抬手一扔: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楊媚那KTV人多眼雜,出院以後最好去我家。”

  江停穩穩接住那道抛物線,只見掌心中赫然是把鑰匙,表情微凝。

  “走了,”嚴峫頭也不回,揮了揮手,打開病房門走了出去。

  雪白的房間重歸安靜,陽光穿過玻璃窗,百合花瓣緩緩落下一顆晶瑩剔透的水珠。

  江停把鑰匙輕輕丟在床頭,無聲地呼了口氣。

  •

  “喲,嚴哥,剛相親回來呐?”

  市公安局刑偵大樓門口,嚴峫健步如飛地跨上臺階,對手下幾名刑警嘻嘻哈哈的取笑嗤之以鼻:“相親是什麼,庸俗!——材料整理完了嗎?證物單預備好了嗎?案卷移訴給檢察院了嗎?都沒有?沒有你們在這幹什麼!回去幹活去!”

  刑警們夾著煙,一哄而散。

  “哎,老嚴——”技偵主任黃興站在副支隊辦公室門口,似乎已經等了很久,覓聲立刻回頭叫了聲。

  嚴峫上下打量他幾眼,“怎麼啦你,借錢?”

  黃興乾巴巴笑了下,但沒掩飾住眼底的憂慮和矛盾。

  這模樣十分不同尋常,嚴峫不自覺皺起了眉頭,果然只見黃興勉強咳了一聲:“行動當天晚上在狙擊樓頂發現的那件小孩上衣,上面有些陳年血跡,DNA鑒定結果剛出來了。”

  嚴峫神情微微一凜。

  “呂局,”黃興欲言又止:“呂局讓你過去一趟。”

  “……”嚴峫笑起來,那張俊臉上神奇地收起了所有情緒,拍拍黃興的肩:“我這就去。”

  他真的轉身就走向電梯,連半句話都沒有多問。反倒是黃興趕著追了半步,似乎想解釋什麼,但最終硬生生忍住了。

  •

  局長辦公室。

  咚咚咚!

  敲門聲剛落,裏面傳來熟悉的聲音:“進來。”

  嚴峫推門而入。

  寬大的辦公桌後,轉椅背對門口,隱約露出一段手臂。桌面上臺式電腦螢幕被轉了個角度,嚴峫的目光落在上面,首先認出了視窗背景非常熟悉——公安內網。

  半小時前才見過的那張熟悉的臉,正扛著三枚四角星花,向他投來冷漠清晰的目光。

  嚴峫的腳步頓住了。

  “向警方行動現場射出四發子彈並逃走的狙擊手,離開前用石塊在地上壓了件兒童T恤,胸腹部衣料殘留陳舊血跡。經DNA對比,與三年前某次警方救援行動中提取的血跡相重合。”

  扶手椅轉了過來,呂局平靜地望著嚴峫:

  “屬於恭州市公安廳,禁毒總隊原第二支隊長,江停。”

第42章

  本來就很寬敞的局長辦公室突然變得異常空曠,只有呂局和嚴峫兩人,一站一坐,互相對視,安靜到令人油然升起一種壓迫感的地步。

  終於嚴峫動了。

  他伸手拉開辦公桌後的椅子,提起褲腳隨意一坐,笑道:“喲,可我聽說這個人已經死了啊。三年前的救援行動?救援誰?”

  呂局那張似乎永遠都非常和善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質問或譴責,語氣也不慍不火,緩緩道:“確實那場爆炸後,上邊很多人認定他已經死了,但也有人覺得他沒有。”

  嚴峫臉上認真聆聽的表情毫無異常,但他知道自己掌心正微微滲出一絲濕意來:

  “誰?”

  “恭州前副市長兼公安廳長,岳廣平。”

  呂局打開保溫杯喝了口茶,細細咽了下去,然後在嚴峫的注視中將保溫杯放回桌面,發出輕輕一聲。

  “這件事在公安系統內罕有人知,甚至包括老魏,都只聽說了爆炸的那部分。但實際上在爆炸後,恭州市公安廳成立過一個專案小組,專門調查這起行動失敗的原因以及對相關人員進行追責。專案組牽頭人之一,當時剛退休的副市長岳廣平,提出了江停可能還沒死,而是被毒販劫持了這一說法。”

  “……”嚴峫迎著呂局的目光短暫地笑了笑,“確實也不是沒可能。”

  呂局明顯沒有在意他怎麼回答:“專案組決定採納岳廣平的意見。”

  “當時的首要之急,是設法營救失聯的警方臥底‘鉚釘’,據分析他有很大可能性被關押在恭州與建寧交接處的一座廢棄宅院裏,隨時有被毒販殺害的危險。不久後,專案組終於確定了‘鉚釘’被關押的具體位置,決定立刻採取行動,聯合建寧及恭州兩地警力實施突擊,但卻為時已晚了。”

  “彷彿知道警方會來似的,那棟廢棄宅院在警車抵達前燃起了熊熊大火。火焰撲滅後,警方在廢墟中挖出了江停的配槍和‘鉚釘’的屍體,一顆正中眉心的子彈要了他的命。”

  呂局突然停住了,偌大辦公室裏只聽見嚴峫微微的呼吸聲。

  “彈道分析結果與推測相匹配,江停的槍柄上,發現了他自己的新鮮指紋。”

  明明聲音不大,虛空中卻彷彿有某種令人窒息的東西沉沉壓了下來。

  “單從這一點看,確實江停殺害鉚釘的可能性非常大。”良久後嚴峫終於開口道。

  如果細究的話他這句回答其實很有彈性,看似附和,實際又沒咬死,甚至還有些懷疑的暗示,但呂局沒有跟他刨根究底。

  “那是江停最後一次在人前現出蹤跡,從此他就消失了,公安系統內作犧牲處理,沒有授予烈士稱號。”呂局淡淡道:“但我個人認為,如果他再出現的話,那將是巨大危險再次來臨的先兆。”

  他伸手拉回電腦顯示器,嚴峫怔怔看著那張眉目冷淡俊秀的臉隨著螢幕轉了過去。

  “呂局……”

  “唔?”

  嚴峫張了張口,終於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您覺得江支隊長是個怎樣的人?”

  呂局收拾著桌面上那堆散亂的材料,沒吭聲,像是在沉思什麼。許久後他終於開口吐出幾個字,說:“年輕,果敢,智商高。可怕的高。”

  頓了頓他又道:“這點讓我個人感到很不舒服。”

  ——很不舒服。

  這是嚴峫在短短一小時內第二次聽見相同的形容,他眼神不自覺地變了。

  “你回去吧,”呂局擺了擺手:“這幾天刑偵的同志們都辛苦了,到案卷移訴後,保證給所有參與行動的人員都放大假。啊,你告訴大家,再堅持堅持。”

  嚴峫應了聲是,起身向門口走去。

  身後悉悉索索的動靜是呂局在整理案卷,嚴峫的手觸到門把,突然又頓住了。他幾乎是強迫自己轉過身再次面向呂局,深吸一口氣,彷彿藉由這個動作準備好了什麼:

  “您就沒有其他什麼想要問我的了嗎?”

  “什麼?”呂局一掀眼皮,“沒有了。”

  “……”

  呂局的口氣波瀾不驚:“你是老魏看著長大的,現在的刑偵副支,以後的處級正支。不論你做什麼事都代表建甯市公安局,我們不信任你,還能信任誰?去吧。”

  呂局胖墩墩的身體倚在辦公桌後,嚴峫默然許久,向他欠了欠身,轉身走了出去。

  •

  黃興竟然跟上來了,正忐忑不安地等在電梯口,打眼看見嚴峫,立刻三步並作兩步迎上前:“嚴隊……”

  嚴峫好整以暇地瞅著他,一步邁進電梯。

  黃興搓著手跟了進來:“那天你讓我定位晶片,本來就是個小事,我也沒打算告訴別人。但呂局從現場回市局後,跟未卜先知似的親自過來問我了,還去技偵處調取了定位記錄,所以我真的是……”

  嚴峫:“嗯哼?”

  黃興其實摸不准到底發生了什麼,只隱約猜到嚴峫要求定位跟現場發現的那件小孩血衣有關。但血衣因為本省技術有限的原因,是跟公安部打報告後送到北京的頂級物證實驗室進行檢驗的,結果也直接呈給了呂局,其他人並不清楚內幕。

  從黃興打聽到的隻字片語來看,DNA檢驗結果跟幾年前封存的案子有關,嚴峫八成是擅自行動卷了進去,才被呂局叫去罵了。

  “你說我哪兒能預料到這些呢,我還以為要麼是有人借你家錢跑了,要麼是你女朋友跑了,要麼是你媽叫你盯梢你爸……”

  嚴峫說:“呸,錢都是我媽的,我爸敢出軌就淨身出戶了!”

  黃興立馬大力誇讚順毛拍馬屁,心虛地打聽:“呂局沒罵你吧?”

  電梯門打開了,嚴峫抱著手,冷哼著上下逡巡黃興一圈,直到後者賠笑賠得臉上肌肉都酸了,才抽出手來慢悠悠地拍了他兩下:

  “罵不罵的,反正呢,本來打算請你的那頓五星級天頂泳池自助烤肉大概是沒戲了。”

  黃興:“……”

  嚴峫甩甩袖子揚長而去,黃主任目瞪口呆望著他的背影,半晌悲愴地發出一聲:“……你咋不早說有烤肉?!”

  •

  黃主任追悔莫及,但心狠手辣的地主階級嚴峫卻沒理會,徑直進了刑偵支隊的辦公層,迎面就只見眾多刑警正人手一杯奶茶分吃零食,蛋糕巧克力、披薩牛肉幹攤了滿桌,邊上還壘了兩箱個個有拇指那麼大的嫣紅的櫻桃。

  “喲,公款吃喝呐,給我來點。”嚴峫順手掏了幾個櫻桃,隨便拿手蹭蹭就吃了,揚聲問:“誰買的單?待會支隊財務報銷,馬翔回頭提醒我記成線人費!”

  馬翔吃著披薩含混不清道:“不用那麼麻煩,是受害人慰問咱們來了,喏。”

  嚴峫順著他的目光往外一看,一名年輕人正站在大辦公室外的走廊上,不知道正往遠處看什麼——是楚慈。

  “吃!就知道吃!”嚴峫立刻拍了馬翔一巴掌:“你們把人半個月的實習工資吃完了!”

  “嚴哥,你不懂。”馬翔兩行熱淚奔湧而出,聲情並茂道:“咱們建寧第一惡勢力行走江湖那麼多年了,頭回見到受害人上門不是帶錦旗而是實實在在帶零食的,我控計不了我寄幾!……”

  嚴峫吐了櫻桃核,好險沒把手蹭在自己五位數的褲子上,忙抽出紙巾擦了擦,走出門去。

  楚慈側對著他,神情發沉,正望向另一個方向的長廊盡頭。嚴峫站住腳步望過去,只見兩個民警正押著丁當,遠遠向這邊走來,準備提往看守所。

  丁當看起來和初見時的清純柔弱,以及行動現場那天的陰狠瘋狂都不同了。嚴峫從警十多年,親手送進看守所的犯罪嫌疑人加起來可以坐滿半火車,嫌疑人認罪後各種各樣的表現也都習以為常,絕望、瘋狂、不甘、心如死灰甚至大仇得報這些都不稀奇。但丁當現在的表現和他見過的都不一樣,她死死盯著楚慈,眼神似乎滿是恨意,但走近後仔細觀察的話,彷彿在恨毒之後又有些更複雜難以形容的東西。

  楚慈靜靜回視她,兩人就這麼擦肩而過,突然丁當掙扎著站住了腳步。

  “別停下!”民警立刻出聲呵斥,被嚴峫眼神阻止了。

  “那天晚上在工廠,員警闖進來之前,你說我是主謀。”丁當看著楚慈,咬著牙一字一句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楚慈似乎早就預料到她會這麼問,反應很平淡:“因為你說五月二號那天晚上馮宇光約你出去唱歌,這句話是撒謊。”

  不僅丁當,連嚴峫都霎時生出了“他竟然知道”的詫異感。

  “你……你竟然,你早就知道……”

  丁當難以置信地蒼白著臉,楚慈似乎想說什麼,但瞬間又咽了回去,笑了笑。

  外人很難發現,那笑意中隱藏著一絲傷感。

  “當然了,”他說,“那天馮宇光出門前在包裏裝了幾本復習書。誰約會的時候帶書啊。”

  走廊上回蕩著丁當歇斯底里的喊聲,隨即踉踉蹌蹌被民警帶走了,漸漸消失在樓梯盡頭。

  “咳咳!”嚴峫清清嗓子,打了個圓場:“來就來了,還這麼破費。”

  楚慈這才收回目送她離開的的視線,回頭把自己手上的塑膠袋遞給嚴峫,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也沒買什麼好東西,那天多虧你們救了我的命……”

  那塑膠袋裏是兩條雲煙硬珍品。

  嚴峫“哎喲”了聲,推辭兩下後還是接到手裏,笑道:“正好我這兒正鬧饑荒呢,謝謝謝謝。但其實真沒必要,不是我們救了你,是你救了我們——人質要有個三長兩短咱整個局裏都得吃掛落,報告、檢討、獎金、晉升,指不定多少人回家要挨老婆打呢。”

  楚慈笑了起來。

  “怎麼著,高材生?”嚴峫調侃道,“還實習嗎,回北京還是回老家?”

  楚慈說:“本來定的車票三天前回北京,正好今早去車站接我媽跟我弟弟從老家來旅遊。但醫生說爆炸的時候撞到了頭,提前出院風險很大,所以改到今天下午走了。”

  “那可來不及請你吃飯了。回去就準備念博士啦?”

  嚴峫以為他會說是,但出乎意料的是,楚慈伸了個懶腰,眼底微微笑意加深,回答道:“念個錘子。”

  嚴峫:“……”

  “早不想念了。大學畢業的時候就想去找工作,我媽非讓我保研,說多讀點書好。”楚慈說:“好什麼好,我弟擇校費兩萬都交不起,早兩年工作的話就把他弄重點初中去了。”

  嚴峫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半晌憋出來句:“那確實挺困難的。”

  “沒事,有個研究所讓我準備去面試了,以後會越來越好的。”

  嚴峫點點頭,楚慈看了眼時間:“那不耽誤你們工作,我先走了。”

  “——哎等等!”

  嚴峫叫住他,想了想,招手隨便叫來個實習警,摸出車鑰匙拋了過去:“你去樓下把我的車開出來,待會送受害人去火車站,隊裏公款請吃頓飯再回來,開發票哈。”

  楚慈剛要推辭,就只見實習警如同中了大獎般喜出望外:“哎喲嚴哥我早想開你的車了你可真是我親哥!——”話音未落人已飛飆去了老遠。

  “送完早點回來!你個兔崽子!”嚴峫沖著他的背影吼道,繼而無奈地搖了搖頭:“油不跑完估計是回不來了。得了高材生,我送你下樓吧。”

  五月中,夏意漸濃,市公安局樓下的樹蔭裏斷斷續續響起了蟬聲,金燦燦的陽光潑潑灑灑,在馬路、房頂和遠處來往的車輛頂蓋上抹出耀眼的反光。

  嚴峫把楚慈送到大門口臺階上,說:“那你面試好好面,爭取一次過,找到工作報個喜訊哈。”

  楚慈鄭重地應了。

  二十出頭未畢業的學生,就算多年泡在實驗室裏,養成了沉默文靜的性子,眉眼間也不會完全褪去年輕人的跳脫和神采。嚴峫擺著手臂觀察他片刻,好似突然想起了什麼,向周圍掃了眼:“喂,高材生。”

  “哎?”

  “有個事我心裏有點好奇,你都快走了,我就多問一句。那個芬太尼新型化合物的分子式,你現在知道多少?”

  “您是想問我能不能做出來吧。”

  嚴峫:“哎呀你這人這麼直接多傷感情……”

  “不一定能,再鑽研鑽研或許可以。”楚慈說,“但我不會的,放心。”

  “那可是很多很多錢呐——”嚴峫拖長語調,似笑非笑:“你含辛茹苦攢錢北漂,別人燈紅酒綠一擲千金,公平嗎?”

  楚慈站在市公安局大門口臺階上,背對著遠處樓頂那枚遙遙懸掛的警徽,似乎陷入了思索。良久後他好像想清楚了什麼,搖頭道:“確實不公平。但這世上本來也就沒有絕對公平的事吧。”

  嚴峫沒吭聲。

  “保送通知下來那陣子,整個學校都轟動了,其他年級的都跑來堵在我們教室門口。我在座位上把書豎起來擋住臉,我的同桌說,楚慈,人生真不公平,我念書學習比你還刻苦,憑什麼我就考不上北京的大學?”

  “你看,如果連我都覺得這世界不公平,那些比我更沒有門路、沒有出路的人會怎麼想?至少我還可以憑自己的力量考出來,給家人帶來更好的生活,這種滿足並不比富豪們一擲千金所獲得的幸福感少。”

  楚慈仰頭望向建寧夏天萬里湛藍的天穹,神情帶著微微的愜意,旋即轉向嚴峫笑道:“所以我踏踏實實的窮著就很好,那些沾著人血的錢財,犯法殺頭的事情,我看就算了吧。”

  他笑著揮揮手,灑脫而爽朗,大步走下臺階,背著陽光向市局大門走去。

  在他身後,嚴峫拆開雲煙,點上一根慢慢抽了口,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他突然想起自己兩天前跟江停打電話徵詢他的意見,問要不要把丁當的殺人動機告訴楚慈。江停告訴他就按流程走,不要做多餘的事情,也不要簡略任何該有的辦案步驟。

  還是算了吧,嚴峫想,人家學霸也不容易。

  ——何況他連問都沒問,也許,根本沒有再費心告訴他一遍的必要呢。

  “還挺好抽的,”嚴峫喃喃自語道,順手一彈煙灰,掏出手機轉身向市局大樓走去。

  “喂,江警花?沒事兒,你那第三碗雞湯喝了沒啊?我就告訴你那學霸今天來送吃的,晚上等我順路跟你捎兩斤櫻桃去……”

  萬里天穹一碧如洗,夏風掠過鱗次櫛比的高樓,越過摩肩接踵的商業街,打著旋兒穿過車水馬龍和行人如織;它搖擺著長街兩側茂密的鳳凰木,呼嘯沖上天穹。

  繁華的建寧市上空,流雲漸漸彙聚,陽光炙熱明亮,映照在市公安局大樓頂端沉默的銀色警徽上。

《第二卷 六一九•血衣綁架案》

第43章

  鬧鈴在第十八次響起時,終於被鴨絨被裏伸出的一隻結實有力、骨骼分明的手,啪地狠狠拍斷了。

  上午十點半,嚴峫從大床上翻身坐起,揉按著宿醉後暈暈沉沉的頭,足足過了十分鐘才恍惚回憶起昨晚市局慶功會上的片段:

  五零二凍屍案移訴檢察院,省廳擬定對不明狙擊手進行追查,新型芬太尼化合物被上報至公安部,特警大隊長康樹強成功脫離危險期……

  在歡聲雷動的掌聲中,魏副局宣佈這次行動人員每人可輪休三天,所有員警都樂瘋了,秦川苟利那倆狗東西逮著他就往死裏灌。在昏昏沉沉被架回去的路上,他好像接到了他媽的電話,提醒他別忘了今天要……

  今天要……

  嚴峫醍醐灌頂,整個人瞬間清醒過來,抓起手機打開微信。

  “兒子,今天中午十二點在咱家的天頂花園西餐廳,跟房地產集團老總閨女見面,記得捯飭得漂亮點!敷個面膜!你媽。”

  “……”嚴峫放下手機,轉過頭,鏡子裏映出一張頭頂鳥窩胡渣巴拉的臉。

  “又到了出臺賣身的日子,”他喃喃道。

  嚴峫的變身過程總是像美少女戰士一樣神奇。半小時後,他洗完澡,刮好鬍子,自己拿剪刀對著頭頂哢擦哢擦,噴上啫喱水定好型;又隨便找了支男士香水呲呲兩下,對鏡左右觀察片刻,儼然又是一張下海掛牌五萬起的臉了。

  然後他肩上搭著條毛巾,赤身裸體走出浴室,剛準備去衣帽間琢磨一下今天以怎樣的姿態和造型去收人生中第一百零八張“你是個好人”、“我們可以當朋友”、“我還太小媽媽不讓我談戀愛”卡;突然又改變了主意,想去泡壺茶解解宿醉後的口渴。

  於是嚴副支隊風吹唧唧好涼爽,坦坦蛋蛋地走出臥室,穿過客廳,一推茶水間門。

  嚴峫:“……”

  江停:“……”

  空氣突然陷入安靜,江停維持著那個打開茶葉盒的動作,與嚴峫面面相覷,彼此表情都十分空白。

  “你……怎麼……”

  嚴峫的第一反應是你怎麼在這裏,隨即反應過來是自己把房門鑰匙強塞給人家的;第二個反應是你竟然被真的肯來,話沒出口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的眼珠在江停懸在半空的手和打開的茶葉盒之間逡巡了幾個來回,猛地恍然大悟,彷彿當場抓到了小毛賊:

  “——你又喝我家媳婦茶!”

  江停雙手背到身後:“沒有。”

  “水都燒好了!”

  “真的沒有。”

  “上次帶去現場說是特意給我泡的實際你全喝了!”

  “誤會。”

  嚴峫箭步上前,抽出紫檀木盒下層,理直氣壯把那彷彿被狗啃了似的半塊茶餅伸到江停鼻子前:“那你說這是誰喝的?!”

  江停:“韓小梅。”

  嚴峫一寸寸緩緩逼近,江停不得不向後仰身。

  “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次,”兩人鼻端相距不過咫尺,嚴峫緊緊盯著江停的眼睛,聲音低沉充滿壓力:“到底是誰喝的,韓小梅,還是你?”

  “……”江停抬起手,往下指了指,冷靜到幾乎漠然的面具終於裂開了一絲細縫:

  “你能先把褲子穿起來麼?”

  嚴峫低頭一看,正常男性早晨及沐浴後的器官充血現象清晰明顯,一覽無餘,再往前點就要頂到警花了。

  “……你嫌棄什麼,”嚴峫臉有點不易察覺的紅,囂張道:“這叫雄性資本,明白不?!”

  江停滿臉欲語還休,嚴峫重重哼了聲,宛如得勝的將軍般轉身出門,一脫離江停的視線,立刻前後捂著溜回了臥室。

  •

  分針再次走過大半圈,嚴峫猶如一名出身富豪的年輕精英般穿著高定襯衣長褲,普通人要排隊等半年才能拿一雙的定制皮鞋,頂級腕表,低調奢華有內涵地開了輛跟表差不多價格的車,對著側視鏡審視了下自己,果然跟早上那個剛起床的遛鳥俠判若兩人了。

  嚴峫微微得意地瞟向副駕:“怎麼樣?”

  江停捧著《紅書》,翻過一頁。

  “問你話呢?”

  江停置若罔聞。

  嚴峫一把抽出書:“你就看得懂嗎,在那兒裝大尾巴狼?”說著不滿地把書扔向後座。

  “……”江停扶額長長歎了口氣:“看不懂。”

  然後他望向嚴峫,終於說了實話:

  “但我需要借助一些哲學方面的東西來強行清空記憶,尤其是有關你的某個畫面。”

  嚴峫:“……”

  江停坦誠道:“衝擊力挺大的。”

  綠燈亮起,車流緩緩前移,車廂內一片安靜。

  “不是。”幾分鐘後,嚴峫終於忍不住想找場子了:“我說那啥難道就那麼讓你不爽?上大學進澡堂的時候沒看過其他男生裸體,還是你進的女澡堂?”

  江停含蓄道:“男澡堂裏大家都比較正常。”

  “我不正常?!”

  看起來江停是很想點頭的,但他忍住了,用一種比較有涵養的方式反問:“你出門相親非叫我去,是需要我在女方面前旁敲側擊的暗示一下你的生理功能比較……嗎?”

  “……啊?”

  “如果你確實需要的話,我也可以試試。”

  嚴峫biu一聲換線超車,周遭頓時響起無數抗議,此起彼伏的喇叭聲中響起他的怒吼:“老子不需要暗示這個——!老子憑臉就能征服女人——!”

  江停象徵性地鼓了鼓掌,“去征服一個。”

  “……”嚴峫不說話了。

  前方紅燈亮起,S450隨著緩緩停止的車流減速,後視鏡中映出嚴峫烏雲密佈的臉。大概是感覺到車內空氣太沉重,不像去相親反倒像去參加葬禮,江停終於清了清嗓子,決定緩和一下僵硬的氣氛,說:

  “有個問題我一直比較好奇,既然現在沒有別人,那我就問了,你別介意。”

  嚴峫眼底頓時閃過一絲殺氣。

  根據他自己的談話風格,“我很好奇你別介意”後面跟的通常都是不太友好的問題,比方說:“案發當晚你的不在場證明有假,解釋一下?”或“被害人身上驗出了DNA,要不你先給我們抽幾滴血比對比對?”

  果然江停問:“為什麼你相親總是不成功呢?”

  嚴峫:“………………”

  “雖然確實職業方面不佔優勢,但畢竟你非常有錢,綜合衡量的話……”

  “我的相親物件基本來自兩種管道,”嚴峫冷冷道,“父母給介紹,以及同事幫忙牽線。”

  江停認真頷首示意他繼續。

  “前者通常來自差不多的家境,又分兩種情況:第一種名校海歸獨立自強,各方面都非常優秀,會要求我辭職繼承家業好好賺錢,所以基本沒戲;第二種刁蠻霸道性格嬌氣,本身就不可能跟我相處得起來,所以也沒戲。”

  江停無聲地:“哦——”

  嚴峫視線餘光忍不住往副駕駛上瞟,加強語氣補充:“我最討厭嬌氣的人了!”

  江停:“嗯嗯。”

  然後嚴峫親眼看見江停把手伸向車門內側雜物匣,拿出他出門時就準備好的一瓶新鮮牛奶,開始小口小口地喝了起來。

  他那總是自然下落、極少揚起弧度的嘴角,帶著淺淺的奶沫,似乎連淺紅色都比平常時稍微深了些。喝幾口後他稍微停下了,舌頭一掃唇角,望向馬路前方。

  嚴峫喉嚨緊得說不出來話,足足過了很久,才憋出來一句:

  “你能別這麼喝牛奶嗎?!”

  “醫生要求每天補鈣,其實我不喜歡這玩意。”江停冷漠道,“你繼續,同事牽線的相親又為什麼不成?”

  嚴峫的內心此刻沒有任何語言能形容,他機械地踩油門,踩刹車,打燈變道,因為緊緊咬著後槽牙,臉頰顯出極其緊繃的線條。

  “嚴副隊?”

  “……”嚴峫從齒縫中道:“同事介紹的要麼我對女方沒感覺,要麼是女方批評我太凶,還有就是要求登記前財產先分一半的……這都什麼跟什麼!別喝了!”

  江停正好喝完最後一口,莫名其妙地把空牛奶瓶丟進了雜物匣。

  S450拐進停車場,刺啦一聲穩穩停住。嚴峫放下手刹熄了火,人卻端坐在方向盤後沒有動,吐出幾個字:“你先下去。”

  江停狐疑地瞅著他,觀察了下面部微表情,覺得他大概是相親前太緊張,於是體貼地下了車關上門。

  砰!

  嚴峫像被啟動了似的,迅速從後座抓起《紅書》,開始認真閱讀。

  足足三分鐘後,嚴峫終於結束了在知識海洋中的短暫遨遊,感覺整個靈魂都得到了淨化。他合上書,從心底裏發出一聲由衷的感歎:

  “——真不愧是大師啊!”

  然後他終於可以毫無異狀地整裝下車,腳剛觸及地面,突然整個人都不對了:“你怎麼在這?!”

  楊媚穿著香檳色絲絨裙,珍珠耳墜點綴得明眸皓齒,裸色系帶紅底高跟鞋讓她看上去憑空拔高了十釐米,氣勢足以壓倒眾生,一個眼神就碾壓了目瞪口呆的嚴峫:“來、吃、飯。”

  “誰讓你來的?!”

  江停說:“我。”

  嚴峫差點沒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那誰陪我相親?!”

  楊媚給了他一個嬌俏嫵媚的笑容。

  “你控制一下。”江停在他耳邊低聲說,伸出兩根手指:“我欠你這個數。”然後比出一個九:“而你欠她這個數。”

  嚴峫:“根本不是一個數量級!而且胡說八道,我什麼時候……”

  “她那輛車徹底修不了了。”

  嚴峫彷彿被瞬間一鍵靜音。

  “我請她吃頓飯,你倆的帳平了,市局再從辦案經費中拿點做補償。”江停雙手交叉一劃,那是拳擊臺上裁判示意回合終止的手勢:“有問題?”

  楊媚微笑:“我沒問題。”

  嚴峫額角biu地爆出青筋:“我也……沒問題。”

  “很好。”江停有些欣慰:“現在我們可以離開停車場了。”

  這座集酒店、商場和花園餐廳的大廈有兩座觀光電梯直通頂層,叮一聲兩扇門同時打開,江停在嚴峫“?!”的目光中聳肩表示了一下祝你好運,然後跟著楊媚進了另一扇門。

  電梯疾速上升,江停目視前方,腳下的街道和車輛越來越遠,倏而只聽楊媚在身邊試探性地咳了一聲:“江哥……”

  “你為什麼總跟嚴峫過不去?”

  楊媚稍愣,旋即立刻撇清:“這個真沒有,主要是嚴副隊這個人在某些觀念上比較……”

  “直男癌。”江停介面道,“那實習生背後是這麼罵的。”

  楊媚心說是是是,韓小梅用詞太精准了,姓嚴的這輩子想婚姻幸福的話只能去越南花錢買個媳婦!

  “他有時確實比較嚴厲,但其實不是那種人。”江停似乎看透了楊媚的想法,說:“你跟嚴峫年紀都不小了,有什麼話應該攤開來說,直接了當面對自己的內心,回避和繞圈子只是在耽誤你們彼此的時間。”

  楊媚:“啊……嗯?”

  “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了。”江停頓了頓,抬手示意楊媚不要打斷:“很難說你會不會被牽扯進某些人的報復裏,那是我不願意看到的。嚴峫是個值得託付的人。”

  楊媚:“嗯?!”

  電梯升到頂層,緩緩打開,江停整整衣襟走出了門。

  他沒看見的是在自己身後,楊媚雙眼圓瞪,險些把那個相當於韓小梅半年實習工資的包給砸到地上去。

  •

  天頂餐廳整層旋轉,設有觀景露臺、懸浮泳池和高空花園。玻璃穹頂下的室內呈現出現代豪華設計風,以吧台為中心,向四面八方鋪陳擴散。

  嚴峫躬身藏在吧台後,神情肅厲眉宇緊鎖,要是手裏握把槍就是活生生的警方埋伏行動了。餐廳總經理站在他身後,滿臉欲哭無淚,幾次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忍不住提醒:

  “少東家,你到底想怎麼著?第一百零八號未來少東太太已經在那邊等你半天了,再抵觸相親你也不能躲在吧台底下不出去吧!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勇敢點!”

  “噓——”嚴峫一拽總經理,指著餐廳入口處走進來的兩個人:“就他倆,給我看好了。”

  總經理:“???”

  順著嚴峫的食指看去,江停在侍應生的引導下進入座位,順手幫楊媚拉開了座椅。

  “這倆要是敢在我家餐廳裏親嘴摸手傷風敗俗,你就立刻趕來告訴我。還有,待會他倆付賬的時候只收一個人的錢,切記收一個人的!”

  總經理隱隱感覺自己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秘密:“……為什麼?”

  “因為另一個我不想請,”嚴峫冷冷道,轉身拂袖而去。

  總經理滿心震撼站在原地,用難以言喻的目光望著楊媚,腦內瞬間演繹出了五百集“我愛的人不是我的愛人”系列韓劇。隨即他又看向楊媚對面那個神情冷淡、俊秀蒼白的年輕男子,橫豎打量了整整五分鐘,同仇敵愾的憤怒以及對少東家的憐愛從內心油然而生。

  “經理?”領班小聲問,“經理你幹啥呢?”

  總經理踮腳張望了下雖然很不情願,但還是向美貌千金大小姐走去的嚴峫,又唰地轉過身,陰惻惻瞅著江停,含恨道:“我要給老闆娘打小報告。”

  作者有話要說:

  相親女:你個基佬別過來!驚恐.jpg

第44章

  “您業餘時間都有哪些興趣愛好?”姑娘切開一塊魚肉,優雅微笑著問。

  食物精緻新鮮,鋼琴旋律款款,侍應生來去輕巧,不帶起一絲聲響。嚴峫的視線越過對面,直勾勾望向餐廳的另一個角落,直到姑娘脾氣很好地加重語氣:“——業餘時間您都有哪些興趣愛好呢?”

  “嗯?”嚴峫回過神來:“沒什麼業餘時間。市局加班一個月兩次一次半個月。”

  “……那您放假的時候會看書,旅行,或者去聽音樂會嗎?”

  “音樂嗎,”嚴峫興味索然道,“開車的時候會放個鳳凰傳奇啥的。”

  “……”這姑娘真是修養相當好才能硬生生控制住了面部表情,甚至靈機一動想出了新的話題:“既然您工作那麼忙,應該遇到過很多案子吧。”

  嚴峫:“啊,那倒是!”

  “太好了,從小我就最崇拜員警了!您知道什麼新奇的案件可以告訴我嗎?”

  不遠處餐廳窗前,楊媚不知道在說什麼,連盤子裏的東西都不怎麼吃,一個勁地跟江停喋喋不休。江停的吃相還是那麼有條不紊又細嚼慢嚥,偶爾從鼻腔中發出個單音,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嚴峫第八次收回堂而皇之的窺探視線,心不在焉道:“新奇?沒什麼新奇的,都差不多。”

  姑娘看看嚴峫的臉,決定沖著顏值再給這個男人最後一次機會。

  “——要說新鮮的話最近倒確實有幾個。”彷彿上天聽到了她的心聲,嚴峫想了想,終於勉為其難地開了尊口,說:“前幾天高速公路上有個犯罪嫌疑人被毀屍滅跡,貨車來回碾壓了二三十遍,噢喲那個屍體就跟你盤子裏的肉醬差不多,我們員警拿著鐵鉗撿了幾個小時才整出倆塑膠袋來。還有上個月,就是你這麼大的姑娘協助運毒,拿保鮮膜包了塞進私處,臥槽那噁心的,事後我們女警差點幾天都沒吃下飯……”

  不該給他任何機會的,姑娘木然想道。

  “……所以我說像你這個年紀的姑娘就不該太晚出門,走夜路提高警惕,穿衣服也都注意保守點。不是說我們男權社會指責受害女性什麼的,問題是有些禽獸那就不是人,指責了也沒用。哪怕把他們抓起來在監獄裏享受一萬遍菊花變向日葵的快感,受害人本身的創傷都很難被抹去,所以要從概率上……哎服務員!”

  暗中觀察的總經理立刻快步上前:“少東家。”

  嚴峫指著遠處正起身往觀景台走的江停和楊媚:“他們這是去幹嘛?!”

  總經理滿臉同情:“他們吃完了,想去吹吹風。”

  嚴峫:“……”

  嚴峫猶如現場抓奸了的正房,從他的表情來看,那兩人可能不是去觀景台,而是手拉手去民政局領證。

  “咳咳!”相親姑娘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提起包微笑道:“真高興今天和您見面,嚴先生,我差不多該回去了,咱倆就別交換聯繫方式了吧。”

  “?”嚴峫這才再次回過神來:“怎麼了?這不聊得挺好麼?”

  總經理慘不忍睹地捂住了眼睛。

  千金大小姐這會兒真是用盡了畢生的家教和修養,笑吟吟道:“不呢嚴先生。”

  嚴先生:“……”

  “我能冒昧問一句嗎,您剛才一直在看的那對男女是情侶還是夫妻?”

  夫妻?夫妻你妹!

  嚴峫斬釘截鐵道:“兄妹!……不,姐弟!”

  姑娘眼底寫滿了熱情和鼓勵:“既然不是情侶夫妻,那想追就去追吧!用武力踏平一切阻礙!最好現在就打起來!我先走了,拜拜喲。”

  嚴峫說:“啊?”

  姑娘給了他一個“快上啊”的眼神,儘管看上去很像翻白眼,然後抓起香奈兒雪白兔毛小手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儘管你很可憐,”總經理拍拍嚴峫的肩,沉痛而公平:“但這確實是你的錯。”

  嚴峫滿臉懵逼,似乎整個人還游離在狀況外,甚至有點委屈:“我就看了兩眼!”

  嚴峫三下五除二把盤子裏剩的牛排吃了,一抹嘴站起來,揣著煙盒直奔觀景台。玻璃穹宇內繁花似錦,茉莉雪白芬芳,鳳凰木鬱鬱蔥蔥,玫瑰藤環繞著大理石柱彎曲向上;江停背對著他,雙手插在褲袋裏,只見楊媚的頭正以每秒半釐米的速度緩緩傾斜,正準備神不知鬼不覺地靠在他肩上。

  嚴峫:“咳咳!!”

  楊媚:“!!”

  楊媚回頭怒視,嚴峫則露出一個跟剛才停車場內的她別無二致的笑容:“我剛接到市局的電話。”

  江停敏感地回過頭。

  “關於新型芬太尼化合物流通的緊急預警……”嚴峫滿含深意地頓了頓。

  果然江停不負重望:“楊媚先回去吧,我跟嚴副隊商量些事情。”

  楊媚簡直出離的憤怒了,她就好像被人硬生生往喉嚨裏塞了個雞蛋,呼哧呼哧喘了會氣,猛一甩頭,蹬蹬蹬經過嚴峫身邊時狠狠瞪了他一眼,眼底明明白白寫著“老娘要手撕了你”這幾個大字。

  嚴峫謙遜頷首。從楊媚的後續反應來看,她大概是把自己的高跟鞋當成嚴峫的屍體了。

  •

  “新型毒品怎麼著?”江停淡淡道。

  嚴峫沒回答,走上前站在他身側,點起一根煙。

  “……”江停抬頭看了眼不遠處明晃晃的“此處禁止吸煙”牌,沉思片刻,抬手勾了勾食指。

  嚴峫於是從善如流地給他摸了根軟中華,點著了,兩人分別轉向巨大的落地玻璃牆,同時長長吐了口煙。

  腳下遠處繁華的都市被淹沒在白霧裏,隨即瞬間煙消雲散。

  “這次是因為什麼?”江停問。

  嚴峫說:“不知道,莫名其妙的,女人心海底針呐。”

  江停微微側過頭,楊媚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餐廳裏了。他彈了彈煙灰,對嚴峫說:“可能你還沒認清自己內心真正期待的另一半。”

  嚴峫特別錯愕地瞅了他一眼,大有我沒想到你竟是這麼文藝的江支隊的意思。

  江停搖了搖頭,“我也沒什麼經驗,只是從理性的角度出發給你點建議罷了。”

  嚴峫眨巴著眼睛,突然手肘撞了他兩下:“喂,前輩。”

  “幹嘛。”

  “你也是這個歲數了,就沒相過親?”

  “組織給介紹過。”

  “結果呢?”

  江停說:“你不是看到了嗎?”

  嚴峫上下打量他,揶揄道:“喲,沒想到前輩也曾經折戟沉沙……”

  “基本都是我拒絕人。”

  “——啊?”

  江停抽了口煙,說:“當一線員警的,既然沒有做好保護家小的準備,就不要輕易拖人下水。心裏有了羈絆,很多時候會瞻前顧後,不僅害了別人,更是害了自己。當然,相親之後我沒什麼太大興趣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噢……”嚴峫拖長語調,若有所思地撇嘴點頭,突然好像咂摸出了哪點不對:

  “沒興趣?”

  “嗯。”

  嚴峫的眼皮快速眨巴了幾下,“你……交過女朋友嗎?上學時期無疾而終的青澀初戀不算的話?”

  “那沒有。”

  嚴峫重複道:“……沒興趣?”

  江停說:“一個月加班兩次每次加班半個月,我這個年紀還沒得心梗算不錯了,哪兒來那麼多興趣。”

  哢擦!

  恍若一道閃電劈中靈魂,嚴峫腦海中久久迴響——沒興趣!

  他對交女朋友沒興趣!!

  難道他喜歡男的?

  臥槽那不能,堂堂恭州禁毒第二支隊長要喜歡男的,那八卦新聞早傳遍神州大地了。但如果不喜歡男的他怎麼會沒交女朋友,不符合正常行為邏輯啊?難道他不行??

  等等,假設江隊喜歡男的,那行為邏輯其實並沒有矛盾之處,早年他力排眾議把二等功歸還給我的往事就有解釋了。畢竟當年我英俊瀟灑,身手了得,雄性荷爾蒙風靡整個建寧加恭州,上到六十歲阿姨下到十六歲少女……等等!難道他暗戀我?!

  嚴峫表面毫無異常,內心天崩地裂。

  怪不得他同意接受房門鑰匙從楊媚那KTV搬來我家,怪不得他願意陪我相親而且還叫來楊媚打掩護,怪不得今早出門前他特地問我要不要也給我帶瓶奶……等等!怪不得他在我車上喝牛奶!一切都有解釋了!

  江停順口問:“你怎麼了?”

  怎麼了?我是個直男我還能怎樣?雖然你長得很好看,智商也很高,腰細腿長皮膚白,但是……但是……

  嚴峫恍惚地抽了口煙,靈魂彷彿在懸崖邊緣搖搖欲墜,竭力搜尋可以抓住的救命繩索——但是什麼?

  ——對,男的不能生孩子!

  嚴峫如釋重負,感覺自己岌岌可危的直男認知,不,甚至連靈魂都得到了救贖。如果再回車裏看幾分鐘心理學大師著作的話,說不定馬上他就要立地飛升了。

  “喂,”江停眉心微蹙,大概覺得嚴峫正沉浸在相親失敗的痛苦中不能自拔,於是主動拍了下他的背:“想開點,緣分這東西很難說,也許明天轉角就遇見了。”

  嚴峫猝不及防,被拍得一個趔趄,瞬間感覺背後被碰到的地方觸電似的酥酥麻麻,手一軟差點把煙頭丟了。

  “……”江停終於發現不對:“你沒事吧?”

  嚴峫茫然看向他,目光久久停留在江停形狀漂亮的嘴唇和雪白整齊的齒端上,除了一開一合的動作之外,什麼都聽不見,腦子裏嗡嗡作響。

  臥槽轉角就遇見緣分是什麼意思,難道他在暗示我追他?雖然我也不是不能追,而且江隊長得很好看,但畢竟男的不能……不能……剛才說男的不能幹什麼來著……

  “嚴峫!”江停在周遭幾名遊客怪異的視線中壓低聲音呵斥道,“你手機在響!”

  “啊?”嚴峫一個激靈,下意識摸出手機,果真是市局來電。

  市局來電通常不是什麼好事,尤其是在輪休假的第一天,但又不得不接。嚴峫剛想找個僻靜無人的地方,突然又回頭對江停匆匆道:“你在這等我,別亂跑!”隨即拿著手機,大步流星地走了。

  “喂,大苟?”嚴峫在吧台後隨便拉了把椅子坐下,示意亦步亦趨的總經理離自己遠點,語氣中暗藏火星:“怎麼著,有案子?”

  “叫苟主任!”苟利倨傲地道,“你這烏鴉嘴,就不能盼點好的嗎?就不能是老魏體諒大家辛苦,主動給每人多發兩袋米兩瓶油,或者是從公款裏拿錢出來請大家今晚聚餐吃烤肉嗎?”

  “哎喲,那感情好,正好我們家新開了個烤肉餐廳……”

  “我瞎說的,”苟利微笑道,“有案子了。”

  嚴峫周遭氣壓頓時凝固結冰,溫度瞬間掉到了零下二十度。

  “十分鐘前分局剛把情況彙報上來,一對夫妻收到勒索短信,他們剛初三考完試的兒子跟同學出去野營被綁架了,綁匪勒索兩個億。”苟利說:“啥都別說了,趕緊讓刑偵支隊的人都回來吧,咱們命裏八字就跟放假沒有緣。”

  嚴峫卻覺得不對,“兩個億?”

  “嗯哼,數額特別巨大,所以第一時間就被市局接手立案了。”

  “根據我對建甯市富豪階層的瞭解,能從流動資金中短時間抽出兩個億的不超過五個家庭,唯一家裏有兒子且兒子在國內的現在正跟你通話,我確定我沒被綁架。”嚴峫狐疑道:“失蹤者父母是幹什麼的?你確定是綁架不是惡作劇?”

  “這我哪兒能知道,據說夫妻倆開了個小公司,跟普通人比家境還算殷實,但兩億是別想了。”苟利說,“不過呢,我個人覺得這案子非常詭異。”

  “怎麼?”

  “綁匪隨短信發來的照片,是一件浸透了鮮血的T恤。”法醫室裏苟利頓了頓,頸窩夾著話筒,盯著眼前的高清放大圖,擰起了眉頭:“照這個出血量來看,失蹤者還活著的可能性不大。”

第45章

  兩輛交警摩托在前鳴笛開道,S450隨後風馳電掣,以F1賽車的氣勢連闖十余個紅燈,一路引發路人拍照無數。

  “開穩點!”江停在沿途無數閃光燈中喝道,“兩億贖金,不太像綁架,別那麼著急!”

  嚴峫嗖一聲穿過鬧市區緊急避讓出的十字路口:“不能慢!萬一就是有那傻逼真敢要兩億呢?!”

  引擎轟鳴就像野獸低吼,喇叭裏滋啦滋啦全是路況廣播。江停起身湊在嚴峫耳邊,一字一句大聲道:“那也不會拿動物血來嚇人,不可能!”

  刺啦——S450躥進市局緩緩拉開的安全門,恍若化身藍色閃電,緊接著在刑偵大樓前唰然靜止。

  江停上半身向前猛衝,所幸在死於安全帶生勒之前就被嚴峫伸手攔住了。

  “你光看圖就知道是動物血?”嚴峫緊緊盯著他。

  狹小的駕駛室內,兩人幾乎臉貼著臉,嚴峫有力的手還虛摟在江停身前,但後者沒太注意這些細節。

  “……”江停總算緩出了那口氣,說:“只是行為邏輯推測,暫時沒有實據。”

  嚴峫從副駕雜物匣裏抽出帽子,反手扣江停頭上,又打開一袋防霾口罩,親手給他罩在臉上,兩邊耳朵分別掛好。

  “你,去我辦公室等著,零食點心在左邊最下層那個抽屜裏。”嚴峫低聲警告:“沒事別往外跑,萬一被人看見,我可救不了你。”

  說完嚴峫轉身下車,乾淨俐落甩上車門。

  嘭!

  “……”江停喃喃道:“就不能讓我回去麼?”

  •

  “嚴隊好!”“嚴哥!”

  嚴峫大步穿過走廊,馬翔迎面飛奔而來,腳步還沒停穩,嘴裏就跟連珠炮似的噠噠噠上了:“報警人是一對夫婦,男,申德,四十三歲;女,印金蝶,四十一歲。失蹤者是兩人獨子申曉奇,今年十五歲初中畢業,剛中考完跟同學出去郊遊,昨晚最後一次跟父母聯繫。今天上午十二點,申家夫婦接到綁匪匿名電話,稱申曉奇在他手裏,索要兩億贖金。”

  馬翔也是臨時趕來市局的,穿著塗鴉T恤、破洞牛仔褲,脖子上還疊帶著幾個發黑的銀制骷髏頭十字架。嚴峫邊走邊忍不住瞥他,問:“你這是要去幹嘛?”

  “雖然你不知道我要去幹嘛,但我卻知道你剛才幹了什麼。”馬翔呵呵一笑:“恭喜集齊第一百零八張我只把你當哥哥卡,嚴哥,今晚你就可以召喚神龍了。”

  “別開玩笑!”嚴峫低聲呵斥,“手機號碼定位了嗎?”

  “甭提了,網路撥號,黃主任正親自帶人追查IP定位伺服器呢。”

  “有沒有綁匪電話錄音?”

  “按失蹤者父母的原話說,接到綁匪電話時還以為是詐騙,事後回過神來差點當場心肌梗塞,誰能想起來錄音呐。”

  這倒也是人之常情,嚴峫語氣微微發沉:“——確定不是有人跟失蹤者父母惡作劇,或是什麼新的詐騙集團?”

  “詐騙不詐騙的,這個太難說了。”馬翔撇著嘴搖頭:“根據申德的說法,接到勒索電話後他立刻打給了兒子,但申曉奇的手機一直關機,到現在都沒消息。”

  “——兩個億。”嚴峫低聲道,不知是在對馬翔說還是自言自語:“綁匪來電話,恰好失蹤者關機。”

  “嚴隊!嚴隊——!”一名技偵員警從遠處狂奔而至,氣喘吁吁道:“黃主任的結果出來了,失蹤者申曉奇手機呈開機使用狀態!正在通話!”

  嚴峫腳步一頓。

  “啊?”馬翔脫口而出,“正在通話?”

  •

  “剛才沒電了,什麼沒電了,為什麼不帶充電器?!你知道爸爸媽媽多著急嗎?你知道這年頭的人有多壞嗎?啊?!……”

  刑偵支隊,臨時匆忙趕來的各位刑警面面相覷,大會議室緊閉的門都擋不住申家父親聲嘶力竭的怒吼。

  手機那邊傳來申曉奇委屈的聲音:“你們怎麼不去問問我同學啊,我們都在一塊兒,什麼時候被綁架了?爸,勒索兩億你也能當真,咱家可是連兩億的二十分之一都拿不出來,要綁也綁不到我頭上啊!”

  “你隨便關機,還跟我強嘴?!”申父咆哮道。

  申家母親簡直喜極而泣,一邊拭淚一邊拉著魏副局的手解釋:“孩子說中考完了,大家組織郊遊,我們就說去唄!我們平時生意忙,跟他同學都不熟悉,只想著趕緊來報警……”

  “不要緊不要緊,哎——別哭了別哭了。”魏副局穿著沙灘褲人字拖,會議室拐角堆著他的釣具。老魏大概正在內心日第一萬頭草泥馬,但表面上仍然和藹可親又不失端莊:“群眾信任我們人民公安,第一時間想著報警,這是對我們工作信任的體現!來你們幾個,扶這位女士去辦公室做個筆錄,簽個字就沒事了……”

  兩個員警帶著余怒未消的申父和不住感謝的申母出去了,門剛關上,所有人都同時鬆了口氣。

  “兩個億,未成年,綁架殺人。” 魏副局長歎一口氣,不勝唏噓:“我還以為今年的集體一等功穩了呢。”

  氣氛活躍起來,眾人紛紛放鬆調侃,互相開著玩笑。只有嚴峫一手捏著自己的下巴,從踏進市局開始緊皺的眉頭就沒有放鬆。

  “怎麼啦你,”魏副局拍拍他肩膀,顯然心情很好:“看這人模狗樣花枝招展的?”

  嚴峫說:“我還是覺得不對。”

  “哪兒不對?”

  “……說不上來,但感覺處處都透著詭異。你們剛才親眼看見那個申德給他兒子打電話的?”

  魏副局“嘿”的一聲:“那還能有假嗎?我搞刑偵都那麼多年了,這點心機用你這臭小子教我?”

  嚴峫的疑惑似乎並沒有減輕,喃喃道:“……兩個億呢。”

  “我看你長得就跟兩個億似的!”魏副局不跟他囉嗦,揮手示意眾人都散了,然後吭哧吭哧去辦公室門口抱起他的釣具:“沒案子是好事,別那麼神經過敏。我老婆說刑警工作就這點不好,辦案辦長了,走路上見到貓狗打架都要琢磨半天,瞧著誰都像是通緝犯——哦對了,我聽老方說你上個月行動那天晚上突然擅自行動,從現場一路狂奔飆車飆了幾十公里,還跟犯罪分子短兵相接了?”

  ——方正弘,隔壁禁毒支隊長,秦川的頂頭上司。

  嚴峫猛地從思緒中回過神來,有點不滿:“方支隊怎麼老打我小報告,看我不順眼還是怎麼著。”

  魏副局沒有多解釋,隨口敷衍罵道:“就你那整天搔首弄姿的樣兒,沒事還往身上噴個香水,誰看得順眼!”

  他們兩人並肩出了大會議室,嚴峫邊走邊聞聞左右袖口,對自己蒙受的無端指責感到有點冤枉:“我正準備相親去呢,市局一個電話打過來,得了,本來聊得好好的房地產老總閨女順利吹了。您還說我噴香水,我都沒抱怨市局毀了我極有可能的脫單機會……”

  話音未落,魏副局抬腳一踹,嚴峫口噴鮮血撲地。

  “臭小子,以為你玩得過我們老年人?”魏副局摸出手機,打開微信,往嚴峫眼前一亮。

  逢案必破魏老堯:“弟妹,市局緊急大案,我得把小嚴叫回來了啊。”

  年老貌美曾翠翠:“叫吧!今天相親的房地產集團大閨女又把他拒了,沒用的玩意,我跟老嚴決定把這廢物兒子回饋給社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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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媽真是親媽啊,”魏副局由衷地感歎道,背著他心愛的魚竿拍拍屁股走了。

  •

  今天輪休的刑警們從四面八方火速奔赴市局,又一窩蜂作鳥獸散,走廊上剛才還如臨大敵的緊繃氣氛很快就消失了。

  嚴峫滿心懷著對社會主義的憤怒,正打算找人一訴衷腸,剛推開辦公室的門就愣了下:“謔!”

  江停坐在大辦公桌後的轉椅裏,桌面堆滿了各種零食,嚴峫打發人去樓下小賣部採購備用的餅乾、話梅、紙杯蛋糕和膨化食品等琳琅滿目,可惜基本都沒拆袋,只有一包奧利奧草莓夾心餅乾被吃了半塊,剩下的全擱哪兒了。

  “你跟我這兒喝下午茶呢?”嚴峫順手把剩下半塊草莓餅乾塞嘴裏,含混不清道,“太挑嘴了吧,看來連建寧市公安局小賣部的最高接客水準都滿足不了你,嘖嘖。”

  江停逕自刷手機,連頭都沒抬:“綁架案怎麼樣了?”

  “我艸,不知道是哪個傻逼在那裝神弄鬼。”嚴峫把事情經過簡單陳述了一遍,沒好氣道:“案子已經退回分局了,讓分局技偵繼續追查勒索電話的IP和血衣圖片來源,看能不能抓到那孫子,關倆月給大傢伙解解恨。”

  江停的手指頓了頓,突然道:“這事有點怪異。”

  嚴峫站在辦公桌後,看著他烏黑的頭髮頂,眼底微微有異:“……你跟我說說哪兒怪?”

  “如果是詐騙,首先贖金太大,其次申曉奇很快就重新和家人聯繫上了,詐騙手段未免太容易揭穿。但如果只是惡作劇的話,感覺又過分精巧。”

  江停終於把手機放到桌面上,向後靠進椅背裏:“即便你被綁架,贖金最多也就兩千萬到頂,再多的話第一很難帶走,第二家屬肯定會報案。像申曉奇這種自己開公司做生意的家庭,勒索兩百萬是個比較容易拿到手的數字,只要確保人質安全,他父母選擇交付贖金而不是報警的可能性幾乎是百分之百。”

  嚴峫抱起手臂:“所以你的感覺是?”

  江停雙手指尖有規律地輕輕碰撞,過了很久才緩緩道:“兩個億……倒有點像故意引起警方注意似的。”

  他剛才的分析都是嚴峫腦子裏已經過了一遍的,只是不想在江停面前把心裏的贊同表露出來,因此只哼笑而不語,但最後一句倒真有點意外:“引起警方的注意?為什麼?”

  “心理推測而已,我又不是綁匪。”江停懶洋洋道,從桌上拿起手機。

  嚴峫:“……”

  突然嚴峫鷹隼似的視力捕捉到了什麼,一把抓住江停手腕:“等等!你在刷什麼?”

  江停從來都是自然放鬆下垂的唇角,突然擺脫了地心引力,顯出一絲幾乎不可見的微妙上揚:“微博。”

  “這明明是……”

  “恭喜,”江停反手將手機螢幕亮給他看,“你紅了。”

  即時熱搜——驚爆!建甯街頭交警為豪車開道,鬧市飆車,連闖十余紅燈!

  熱點評論:“既不是軍牌也不是政府機關,建甯富豪牛逼了。”“這是哪家的小衙內,救火車都沒它開得快吧?”“有錢開什麼破大奔呐,開個布加迪威龍繞著省政府飆多好!”“說不定車主就是省政府出來的呢?”

  嚴峫:“………………”

  “別理他們,你的車不破,”江停安慰他,施施然收回手機,打開了他沒事就好下兩局的線上圍棋,突然又想起了什麼:

  “你不會真有布加迪吧?”

  “……”嚴峫木然道:“你要嗎,可以啊,下聘禮唄。”

  江停跳馬打車,聚精會神:“把錢留著撤熱搜吧。”

  •

  “哎,哎,行,行,回頭找人給你撤了。這麼大的人了做事莽莽撞撞,完全不為自己的安全考慮,生你還不如生一塊叉燒……”

  嚴母——年老貌美曾翠翠——掛上電話,趕緊找人托關係,忙乎半天才閑下來,長長歎了口氣,萬般感慨從心底油然而生:

  “真不如一塊叉燒,叉燒好歹還能切了吃肉,澆上雞蛋還能做芙蓉飯!”

  嚴家餐桌上,氣氛異常沉重,嚴父推著老花鏡合上了面前的小報告,欣慰中又有點不滿:“開KTV的……”

  嚴母冷冷道:“按你兒子以前的口味,腮幫削得跟蛇精似的他都能閉著眼說人沒整容,腿P成兩米他都一口咬定那就是基因,審美眼光天生低,怪你還是怪我?再說開KTV怎麼了,人家那叫職業女強人!看看人家的打扮品味,下一代基因改良就靠兒媳婦了!”

  嚴父無法為兒子挽尊,只虛弱地辯解了一句:“餐廳經理說這姑娘名花有主了……”

  “名花雖有主,我來鬆鬆土嘛。”嚴母伸手拿過小報告,看著服務員偷拍的楊媚,滿眼洋溢著慈愛:“一看這姑娘就沒削過腮幫骨,打過隆胸針,填過鼻樑根。這兒媳婦真是太讓人滿意了,咱兒子要是決定去鬆土,我支持他一把24K鍍金鐵鍬!”

  “我還是覺得今天他相親的那個房地產集團姑娘好,知根知底……”嚴父在老婆的瞪視下聲音越來越低。

  “老嚴,”嚴母冷冰冰道。

  嚴父舉手投降:“哎。”

  “你兒子十八歲時,我覺得他配公主都綽綽有餘。二十五歲時,我覺得他找個好人家姑娘差不多就過日子了。到了三十歲時,我可憐的要求已經降到了女的,活的,年紀比我小就行。”

  嚴母從包裏掏出一本白皮書,痛心疾首地往嚴父跟前重重一拍:“現在呢?我已經開始自學《同性戀婚姻法律問題研究》了!我還能要求啥?你說我除了支持他鍍金鐵鍬外,我還能幹啥?!”

  嚴父表示:“說得好!”然後啪啪啪為老婆鼓掌。

  嚴母悻悻哼了聲,提起白皮書起身去廚房,剛想丟進垃圾箱,突然又頓住了,腦海中浮現出兒子以前在相親戰爭中的種種豐功偉績,猶如上演了一整部可歌可泣的登陸諾曼第。

  “……十有八九以後還用得上,”嚴母如是說。

  然後她回到書房,把《同性戀婚姻法律問題研究》小心翼翼塞進了書櫃裏。

  •

  “一碗甜粥倆奶黃包,拿好——喲,這不嚴隊嗎,今兒親自來啦?”

  夕陽西下,市局門口,嚴峫接過包子店老闆手裏熱氣騰騰的塑膠袋,從嗓子眼裏呵呵了兩聲。

  “您的慣例不是四個肉包兩碟小菜嗎,怎麼今兒口味變了,想嘗嘗新?還是幫別人帶呀?”

  “……幫別人帶。”

  “哎喲!”包子店老闆敏銳嗅到了八卦的味道,賊不兮兮地湊近了點:“誰能勞動嚴老大你,是女人吧?”

  嚴峫乾巴巴地道:“差不多。”

  “長得好看嗎?”

  老闆一副只要你透露兩句包子我就免費送了的表情,可惜下一刻被嚴峫抽出鈔票拍在了胸口,皮笑肉不笑道:“特、別、好看,刑警霸王花。”

  老闆嘴立刻張成了圓圓的“哦——”形,還沒來得及繼續追問,嚴峫已經轉身走了。

  明明是江停暗戀我,為什麼我要被打發出來幫他買吃的?

  幾年來親自光臨包子鋪不超過十次的嚴副支隊長,拎著一袋黏不唧唧的甜粥,兩個娘不兮兮的奶黃包,黑著臉進了市局大門,剛要抬腳上臺階,突然身後傳來急切的呼喚:“員警同志,員警同志!”

  嚴峫一回頭,只見收發室門口站著倆夫妻,赫然是中午才見過的申父申母,申父手裏還捧著個小紙箱。

  嚴峫心說送吃的嗎?這年頭不時興給員警送錦旗,該送淘寶零食了?那這風氣值得好好跟群眾提倡提倡。這麼想著,他擺手示意門衛不用攔,上前隨意揚了揚下巴:“您二位這是……”

  “員警同志,”不知為何申父臉色異常青白,把紙箱遞到嚴峫面前,聲音明顯發著抖:“這是,這是有人放在我們公司門口的,我們也不知道……您您您,您看看。”

  嚴峫狐疑地打量夫妻倆幾眼,打開了虛掩的紙箱蓋,一股濃郁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箱子裏方方正正疊著一件浸透了鮮血的T恤。

第46章

  “血衣、紙箱、封箱膠帶一樣不准動,全部送去提取指紋加理化鑒定;把申曉奇的手機號給技偵,叫黃主任再做一次三角定位,我要知道這孩子到底在哪;來個人去給經文保處打電話,叫他們聯繫申曉奇的學校老師,要來這次郊遊的所有同學名單和監護人資訊,立刻!”

  嚴峫的吼聲響徹走廊,留在市局的所有值班員警應聲而動,所有人同時忙碌了起來。

  “嚴哥,”高盼青急匆匆奔上前,低聲問:“要不要給魏局打電話?”

  嚴峫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向申父望去。

  申父一遍遍撥打兒子的電話,手機中一遍遍傳來用戶不在服務區的提示音,光看表情就知道這對夫妻飽受折磨的神經簡直要繃斷了。

  “老魏那邊再等等,”嚴峫對高盼青輕聲道,“打電話把馬翔他們叫回來。”

  高盼青點頭應是,飛快地去了。

  “怎麼老不在服務區,您孩子是上哪去郊遊了來著?”嚴峫出聲問。

  “天縱山。”申母大概看到嚴峫莫名其妙的臉色,十分忐忑不安:“開始我也沒聽過這名字,後來才知道是東南邊開發的新景區——昨天早上他們到了以後,那手機通話就斷斷續續的,說是進山裏了信號不好的緣故。”

  嚴峫向理化實驗室那邊揚了揚下巴,“那紙箱是什麼時候,什麼地點,具體如何發現的?”

  “下午我們回去以後,跟孩子打了會電話,晚上從公司出來就,就……他信號本來也不好……”

  申母急得結結巴巴連話都很難說清楚。嚴峫不由皺起眉,想告訴她什麼,但看周圍走廊上那麼多人就有些顧忌。思忖片刻後他打了個手勢,說:“先跟我來。”

  申母不明所以,拉著申父一起,尾隨嚴峫進了間小會議室。

  “這話我提前說出來是違規的,”嚴峫關上門,開門見山道:“但看您這麼慌,我就先交個底。那血衣聞起來味道跟人血有點差別,您兒子已經遭遇不測的可能性比較小。”

  申母如獲新生,激動得差點咬到了舌頭:“啊?”

  嚴峫點頭。

  “這也能聞出來?!”

  嚴峫心說我聞過的新鮮的腐敗的變質的凝固的各種人血比我這輩子吃過的毛血旺都多,怎麼可能聞不出來,可怕的是有個姓江的連聞都不用聞,看兩眼就知道是動物血了……

  但他沒把這句話說出口,只簡單道:“目前還只是推測,具體要看理化那邊的鑒定結果。紙箱是您晚上在公司門口發現的?”

  申母總算能稍微鎮定下來,儘管尾音還是有點不穩:“是,是,我們今晚本來有個特別重要的飯局要趕,從公司出來的時候……”

  申曉奇是個出身殷實的少年,他父母開了家服裝公司——就像江停說的那樣,如果綁匪只要二百萬,可能警方根本就不會接到報案,現在錢都已經到手了。

  下午從警局回去的路上,備受驚嚇的申父申母又給兒子打了個電話,讓他別郊遊了趕緊回家。但申曉奇說,他跟同學約好了晚上“有活動”,就算提前回來,最早也得明天上午才能啟程,而且晚上手機信號可能不會太好。

  申家父母讓兒子再三保證會老老實實待在農家樂裏,就算出去也跟同學一起集體活動、絕不單獨分開之後,才滿懷憂慮地掛了電話,回到公司。

  晚上下班後,夫妻倆有個特別重要的合同等著在飯局上簽,所以特意提早出發,誰料剛出門就看見地上端端正正地放著這只裝了血衣的紙箱。

  ——申家公司的倉庫遠在工業區,辦公室卻設立在自家社區樓下,圖的是方便省事,周邊根本不像正規寫字樓那樣設有完善的攝像頭。如果有人特意把血衣裝進紙箱放在那裏,再神不知鬼不覺地避開監控溜走,從技術上來說,是完全可以辦到的事情。

  但可怕的地方在於,為什麼對方知道申家父母的辦公地點,而且恰好能抓到申曉奇手機失聯的當口?

  如果說下午這件事還有可能是電信詐騙的話,那麼現在,作案目標就變得非常有具體針對性了。

  “嘟——嘟——”

  對方不在服務區的提示音突然消失,所有人同時精神一振。申父整個人劇烈發抖,差點把手機滑出去,果然幾秒鐘後只聽電話那邊傳來:

  “喂,爸?”

  申母頓時腿一軟,要不是嚴峫及時扶住,好險沒當場跌坐在地。

  就在這時,身後哢噠一聲,江停推門而入。

  “……”嚴峫在申父對著電話飛飆而出的咆哮聲中沖向門口,一把虛掩上門,低聲問:“你怎麼來了?”

  “不是你說你們呂局和魏局都不在麼,”江停平平淡淡的似乎完全不在意,“包子呢?”

  嚴峫這才發現自己手中空空如也,包子早不知道被丟到哪個角落去了。

  “操,你這人怎麼這嬌氣,得了我再幫你叫一份……”

  江停望著又急又氣的申父,突然抬手止住嚴峫,走上前。

  “你不知道爸爸媽媽多著急嗎?別去那犄角旮旯手機沒信號的地方了,就好好待在旅館裏!活動?什麼活動?人家今天把一件帶血的衣服都送到家門口來了!……”

  “申先生?”江停開口確認。

  申父一邊對兒子吼著一邊抬頭“啊?”了聲。

  江停指指手機:“開視頻。”

  申父如夢初醒,心說還是人家員警同志腦子動得快,立馬要求兒子掛斷重打。

  從申曉奇的反應來看他大概有點不樂意,但又拗不過神經備受摧殘的父母,於是幾秒鐘後接通了視頻,只見背景中閃現出一名少年英氣勃勃的臉:“喂,爸,現在可以了吧?”

  江停拇指撐在自己下頷上,單手握拳掩住了小半邊臉,牙齒輕輕貼著食指根部——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嚴峫走到他身側,發現他棒球帽檐下露出的一雙眼睛,正緊緊盯著手機螢幕。

  “我跟你媽現在就去把你接回來,太危險了!什麼都別說了!”

  “哎呀爸,那都是人家惡作劇,你們都報兩次警了……”

  “你怎麼不在旅館?你同學呢?怎麼一個人在外面?!”

  申曉奇叫苦不迭:“晚上篝火晚會,我這不在撿木頭嗎?明早保證啟程回家,一大早就走!”

  ……

  “怎麼樣?”嚴峫輕聲問。

  江停的視線沒有離開手機螢幕,“你覺得呢?”

  “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剛考完試,迫不及待想在外面過集體生活是正常的,倒看不出什麼來。”

  江停點點頭,突然俯在嚴峫耳邊,輕輕道:“看這孩子的眼睛。”

  溫熱的氣流與其說是拂過,倒不如說是衝擊著嚴峫的耳膜和血管,咣咣咣撼動著每一根神經。有好幾秒鐘的時間,嚴峫表情和腦海都完全空白,心跳如擂鼓般巨響,江停的每個字都聽在了耳朵裏,其意義卻久久沒有傳遞到大腦。

  “嚴峫?”

  “……”

  江停拉遠點距離:“你怎麼了?”

  “……”嚴峫的目光直勾勾落在江停嘴唇上,似乎有點飄忽,然後轉向手機螢幕:“……嗯嗯。”

  嗯嗯?

  江停眉頭一皺,但還沒說出什麼,突然小會議室的門咚咚咚敲了幾下,緊接著被黃興推開了:“老嚴!”

  嚴峫如蒙大赦,連申父結束通話掛斷了視頻都沒來得及回應,匆匆向夫妻倆一擺手,問黃興:“結果出來了?”

  “嗯哼,這是申曉奇手機信號所在地的經緯度,這是附近地圖。”黃主任瞥見一身便裝的江停,但因為今天市局裏穿便裝的員警太多了,他也就沒過多注意,匆匆把定位結果指給嚴峫:“喏,建甯市東南郊區天縱山,今年初剛開發成旅遊景點,這張表上是景區內已經登記註冊過的農家樂和家庭旅館等。天縱山據說原始風貌保存得非常好,但因為還沒開始宣傳,暫時還沒成為本地小清新們的打卡勝地,雖然我猜快了。”

  嚴峫接過定位資料,翻了幾頁,喃喃道:“不對啊。”

  黃興問:“哪兒不對?”

  “還沒開始宣傳的新開發景區,幾個初中畢業的孩子,為什麼會想到要去那裏?”

  申父申母面面相覷,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也很好理解吧,”黃興家裏有個天天被老師找去談話的兒子,比較有心得體會:“青少年叛逆期嘛,總想顯得與眾不同,專門往那彰顯獨特品味的地方跑,勉強說得過去。”

  嚴峫嘶地輕輕吸了口氣,面上狐疑之色更重了。

  突然幾個人身後傳來一道聲音:“說不過去。”

  嚴峫回過頭。

  江停維持著剛才那個單手掩住下半張臉的姿勢,從他自然下落的視線、放鬆的面部肌肉來看,臉上現在大概正是他標誌性的表情——也就是沒有表情。

  “怎麼說,員警同志?”申父急忙請教,又一拍腦門:“哎呀您看我,還沒請教您的稱呼?”

  ——江停天生就有那種特別淡定、穩當的老幹部氣質,以至於申父以為他級別比嚴峫還高,少說也得是個支隊一把手。

  “我是他朋友,”江停迎著黃興疑惑的目光,若無其事地向嚴峫示意了下。

  明明是不想跟我只做朋友,嚴峫心道。

  “青春期少年雖然叛逆居多,但炫耀心理也是比較強的。從來沒出過家門的孩子,第一站往往會選擇網路宣傳熱度大、知名度高的旅遊景點,而且會發很多朋友圈來吸引眼光。選擇天縱山,第一來回不便,第二無從炫耀,成為初次遠足的選擇可能性較小。”

  江停揉了揉眉心,似乎思忖了片刻,話鋒陡轉:“不過也可能是另一種情況。”

  “什麼?”

  “有人特別想去,並且這個人是小團體的領袖。”

  申父申母下意識都搖頭,但緊接著又猶豫起來,申母扭扭捏捏說:“我們家孩子……打籃球啊游泳啊,好像在同學中是挺活躍的……”

  申父也說:“我們也給零花錢,讓他偶爾請同學吃個飯喝個水……”

  大概看到幾名員警微妙的神色,申父趕緊又找補了一句:“但那小子性格很好的,從不跟人鬧矛盾,更別說是欺負班裏其他同學了!被我們知道要打死的!”

  “你們想想申曉奇為什麼要去天縱山吧。”江停顯然懶得留意空氣中暗流湧動的對校園暴力問題的關心,淡淡道:“能挑中這個時段出手,說明對你們家的情況並不一無所知,也就是說,基本排除普通電信詐騙的可能了。”

  可憐申家父母剛剛放鬆的神經再次繃了起來,夫妻倆倉惶對視,開始低聲盤算自家在生意場上得罪過什麼人,有沒有露富紮過誰的心,可能招惹了哪些小人。

  “喂,我警花,”嚴峫偏過頭低聲問:“你剛才讓我看什麼?”

  “眼睛。”

  “眼睛怎麼了?”

  “……”江停輕聲說:“你忽高忽低的專業水準有時真讓我驚詫。”

  溫熱的呼吸再次拂過嚴峫頸窩,唰一下他耳根燒了起來。

  ——所幸嚴峫今天相親,穿了雙定制皮鞋,跟隨便套了雙軟底就出門的江停隔著近十釐米身高差,江停也不會刻意抬頭去看其他男人的耳朵,因此毫無覺察。

  “視頻背景中樹冠明顯低矮茂密,不像生長在人跡很多的地方,不過天縱山景區可能就是這種環境。我更加注意的是,這孩子眼神閃爍,若有若無地避開與父親對視,同時在說話途中回了兩次頭,似乎在刻意留心注意什麼東西。”

  嚴峫屬於刑警的那根神經瞬間被觸動了:“他在避開什麼?”

  “不好說,我覺得這孩子似乎處於一種興奮狀態。”江停思忖片刻,說:“但也可能是我觀察過細。”

  “老嚴!喂!”黃主任掛斷一通電話,招手道:“我跟你說,那件血衣的理化鑒定結果出來了!”

  不僅嚴峫,連申父申母都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怎麼樣警官?”

  “紙箱上暫時沒提取出有效指紋,膠帶內側的話還需要進一步鑒定。至於血衣,”黃興頓了頓,似乎有點費解,但還是說:“不是人血,而是一種……禽類。”

  申家父母立刻鬆了口氣,眼底流露出慶倖之色。

  ——這是自然而然的,雖然夫妻倆懷疑自家被變態盯上了,但至少沒變態到用人血泡衣服的地步,可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不過嚴峫沒有這麼想:“我看你這反應,禽類指的不是雞鴨吧?”

  黃主任遲疑了下:

  “不,是鷹科。有可能……是白尾海雕。”

  所有人都流露出疑惑,申母下意識沖出來一句:“什麼雕?”

  “白尾海雕,大型鷹科猛禽,上個世紀曾經在世界範圍內瀕危,後來數量恢復了,但其亞種在我國境內仍然是一級保護動物。”黃興解釋道:“市局的技術只能鑒定出是禽類,但我們想進一步獲得詳細資訊,正好陳處回省廳,就請他帶去關照了一下,所以剛才省廳理化分析室出了結果。”

  嚴峫向江停看去,後者輕微地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也想不出什麼來。

  “先給林業局打個電話吧,”嚴峫只得道,“這得殺了多少只鷹呐。”

  黃興點點頭,剛抬腳要走,突然身後傳來了手機鈴聲。

  嚴峫下意識一摸自己褲袋,隨即覓聲望去——眾人視線紛紛回轉,只見申父剛才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

  來電顯示是一串無序數字。

  “就是它,就是它!”申父指著手機,咬牙切齒:“上午那個勒索電話也是這樣的!就是這變態孫子!”

  “接起來,儘量拖延時間討價還價,別讓對方掛斷。”嚴峫當機立斷:“大黃!架機器開始追蹤,快!”

  話音未落黃主任已經火燒屁股似的躥了出去,嚴峫拿起手機按下接聽,遞給申父,給了個鼓勵的眼神。

  “……”申父深吸了口氣,調整好情緒:“喂——”

  下一秒他被電話那邊冷酷的電子合成音打斷了:

  “你報警了吧?”

第47章

  “你報警了吧?”

  申父一愣,投來求助的目光,嚴峫輕輕點了點頭。

  “報、當然報了!不然怎麼辦?我們普通人家上哪去弄來兩個億給你?!”

  手機那邊傳來電子合成冰冷的聲音:“很好。”

  申父卡了殼,一時沒答上話,小會議室內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安靜。

  嚴峫摸出手機飛快打了幾個字,反手一亮。申父仔細眯著眼睛,磕磕絆絆地跟著嚴峫的指示鸚鵡學舌:“我們,我們還是想兒子回來的,你開個價!只要我們家能承受,砸鍋賣鐵都給你!”

  “兩個億,”對方說,“一分錢都不能少。”

  “我又不是馬雲,又不是王健林,你綁架勒索也得要個實際點的數字吧?幾百萬大不了我們賣房賣車給你湊,兩個億你不是想活活逼著人死嗎?!”

  黃興從走廊那邊探出頭,遙遙打了個手勢,示意技術人員正在追蹤。

  嚴峫頷首示意知道了。

  申父生意場上鍛煉出的討價還價工夫終於在此刻發揮了作用:“你要錢,我要人,本來可以和平解決的事情,為什麼要搞得兩敗俱傷呢?兩億我是絕對拿不出來的,要麼你降降價,要麼我就只能當沒生過這個兒子了!”

  啪地亮響,申父被申母結結實實一巴掌拍得趔趄了幾步。

  明明只是做戲!申父用口型憤怒地辯解,緊接著被申母同樣用口型頂了回去:做戲也不行!

  嚴峫耳朵動了動,突然聽見手機那邊傳來半聲不明顯的聲響,像是嘲弄的嗤笑,立刻上前一把拉開了夫妻二人。

  果然只聽那電子音再次響起,像是沒有感情的電腦程式似的,硬邦邦重複道:

  “兩個億,一分錢都不能少。”

  “媽的!”申父勃然大怒:“傻逼別跟我裝神弄鬼了,我兒子根本不在你手裏!我兒子好得很!學人搞詐騙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拿件沾了鳥血的衣服就以為能嚇住老子了?狗屁!有本事光明正大的來,我申德這輩子什麼都不怕,什麼都——”

  叮!

  彷彿某個程式被啟動,申父的怒斥下意識止住,所有人都緊緊盯著手機。

  “距離行刑時間,四十八個小時二十四分鐘。”

  電話被掛斷了。

  會議室被茫然的氣氛所籠罩著,足足過了半晌,申父才迷惘地蹦出一句:“……這是什麼玩意啊?”

  嚴峫沒顧得上他,快步走進技偵處:“找到了嗎大黃?”

  “這是利用某個國外付費服務打出的網路撥號,應該是事先給收費方充好值後,再單獨架設平臺打出電話或編輯短信,號碼則是系統自動生成的。跟國內很多垃圾訂閱短信差不多,但區別在於這個伺服器架設在境外,而且非常低級,追蹤起來有點難度。”

  嚴峫問:“但打這個電話的人應該在境內對吧?”

  黃興肯定地道:“那必須是啊。”

  “這年頭電視臺刑偵劇放得,犯罪分子一個個都學會反偵查了。”嚴峫嘟囔了句,突然想起幾個小時前江停的評價,心中微微一凜——

  “如果是惡作劇的話,手段未免太過精巧了。”

  確實,如果是電信詐騙,犯罪分子不可能開口就要兩億且對申家的情況那麼瞭解;如果是惡作劇,那手段也精巧得也太過分了,超出了正常的行為邏輯。

  那麼唯一的解釋是,綁架是真實的。

  這並不是一個下作的玩笑。

  “怎麼樣?”

  嚴峫斜睨過去,只見江停正站在身側,抱著手臂。

  江隊的面部表情還是標誌性的平淡放鬆,腰身勁瘦纖細,肩寬而腿長,彷彿商店櫥窗裏的模特兒。看著他那模樣,不知怎麼著嚴峫內心微微一動,像是有顆石子被丟進湖面,蕩起一圈圈難以平息的漣漪。

  “網路撥號。”嚴峫摸摸鼻子,藉此稍微掩飾了下不自然的表情,三言兩句把技偵的追查結果說了,又問:“你怎麼看,霸王花?”

  江停莫名其妙瞥了他一眼。

  “你那是什麼眼神呐?”

  江停問:“……不是說元芳麼?”

  嚴峫一愣,緊接著差點噴出來,急忙板起臉:“嗯嗯,元芳?”

  “不好說。” 江停搖了搖頭:“可能確實有蹊蹺,也可能只是申家做生意得罪了人,蓄意整整他們。但不論如何,以防萬一是必要的,如果我是你的話,現在就……”

  江停話說一半,突然被身後的敲門聲打斷了。

  “嚴哥!”一名實習警把頭探進來,“樓下包子店老王說你幫一名漂亮女警點了餐,送不送進來啊?!”

  嚴峫:“……”

  江停:“?”

  “老高——!”嚴峫勃然大怒:“你怎麼帶實習生的?能不能學會說話?!什麼漂亮女警什麼亂七八糟的!天天腦子裏想的是上班還是來談戀愛!!老高呢,把高盼青給我拎過來!!”

  無辜的高盼青正在隔壁整理卷宗,聞聲火速趕來,抄起懵懵懂懂的實習警往咯吱窩下一夾,飛一般溜走了。

  嚴峫猶如一頭噴火怪,氣咻咻的沖出門去接外賣,果然只見包子店老闆滿面笑容地拎著塑膠袋站在樓梯口,抻著脖子往走廊上望,看見嚴峫立刻笑開了花。

  “看看看,看啥呢,”嚴峫餘怒未消:“我說你跟市局門口賣了多少年包子了,連我哄你都分不出來,我們局裏哪來的漂亮女警?……”

  “我看那倆夫妻呢,”老闆笑呵呵指著嚴峫身後:“我兒子的同學家長,怎麼?犯什麼事了?”

  嚴峫一回頭,隔著十多米距離,申父申母正站在小會議室門口,急急忙忙地拉著後勤警問著什麼。

  “……申曉奇?”嚴峫確認。

  老闆點頭:“體育課代表嘛,組織大傢伙一起去郊遊來著,每人湊了二百塊錢。”

  嚴峫怔愣幾秒,詫異道:“你兒子也去了天縱山?”

  “幹嘛不去啊,”老闆突然回過味來:“難道是郊遊出了什麼事?!”

  老闆臉色唰地劇變,看樣子心跳瞬間躥上了一百八。嚴峫急忙跟他擺手說沒事,又把申曉奇的父母叫了過來——幾個大人一碰面,都說實在巧,果然彼此都在學校家長會上見過。申母迫不及待說了勒索電話和血衣的事,嚇得包子店老闆直抽涼氣。

  “這年頭還有這種事!別擔心,沒關係的!”他急忙安慰申父申母:“我在市公安局門口賣了這麼多年的包子稀飯,什麼綁架沒見過?——就倆月前這些員警成功解救了一富二代,除了少半截手指之外啥事都沒有,富二代爹媽還開跑車來送了錦旗呢!這幫員警都厲害得很!”

  申母:“……”

  申父:“……”

  嚴峫哭笑不得:“趕緊別嚇人了,打個電話給你兒子,確認下申曉奇確實跟同學在一起。”

  老闆滿口答應,完全沒磨蹭,立刻給自家孩子打了個電話。

  他家兒子王科可算是這幫刑警看著長大的,打小就在市局門口幫忙看店。上小學時他被混混勒索零花錢,頭破血流哭著回來,還是刑偵支隊親自出馬擺平的——抓住小混混暴打一頓,送派出所拘留了整十天。那幾個非主流小青年至今都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只搶二十塊就招來了市公安局,從此附近方圓百里的小學都非常太平。

  王科不像申曉奇,鈴響幾下就立刻接了電話,詫異道:“——啊?爸你說什麼?”

  “申曉奇!”包子店老闆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他跟你們在一塊嗎?”

  “……不在誒。”

  申父申母立刻緊張起來:“什麼?不在?”

  “……他撿木頭去了,馬上就回來。”王科補充了句,“我們要開篝火晚會,大家都撿木頭去了。”

  申家父母這才鬆了口氣,確認自家兒子並沒有撒謊,再三向嚴峫和包子店老闆道謝。

  一出鬧劇幾經波折,彷彿終於在此刻落下了帷幕,同班同學王科的確認讓所有人都吃了顆定心丸。申家父母又對著手機跟王科叮嚀了好幾句,交代要注意安全防火防盜云云,三個家長最終都放下了心。

  “這幾天注意鎖門鎖窗,孩子上下學最好也接送一下。”嚴峫把他們送到樓梯口,說:“如果血衣的事有調查進展,我們會再聯繫你的。”

  申父邊掏煙邊笑呵呵保證:“明白!明白!員警同志辛苦了!”

  嚴峫擺擺手,把他的煙推了回去,轉身上樓。

  “我本來應該舒舒服服在家打遊戲,或者出去打球的。”他邊上樓邊心想,“這都是怎樣亂七八糟的一天啊。”

  這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多,沒有大案要案,刑偵支隊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嚴峫登上最後一級臺階,雙手插在褲兜裏,隱約感覺自己好像忘了點什麼,但又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便揉了揉隱隱作痛的眉心。

  早年喝得昏天黑地第二天照樣爬起來出現場,精神抖擻一點事兒沒有,現在不行了。可見他媽說得對,人到三十多以後果然要注意身體,今晚還是早點回家睡覺吧。

  “警花!”嚴峫隨口道,“回家了,走!”

  “……”

  “警花兒?”

  嚴峫一轉身,險些迎面撞上:“謔,你怎麼啦?”

  江停雙手抱胸,倚在辦公室門框邊,初上華燈越過市局走廊盡頭的玻璃窗,為他側臉鍍上一層恍若溫柔的微光——恍若溫柔。

  他冷靜而清晰地,一字一頓問:

  “漂亮女警的包子呢?”

  嚴峫:“………………”

  嚴副支隊兩手空空,剛才一陣混亂忙碌,第二次送來的包子又不知道擱哪兒去了。

  江停搖搖頭,似乎有點揶揄,摸出手機打開外賣APP,緊接著被嚴峫劈手按住了。

  嚴峫就像一頭沒有完成捕食任務、沒能喂飽家小的雄獸,臉色忽青忽紅,半晌憋出一句:“回家。回家我補償你吃好的。”

  江停彬彬有禮地挑起了半邊眉梢。

  市局門口的包子店果然已經關門了,江停半信半疑地跟著嚴峫上了那輛S450,路上卻沒見他往超市等買菜的地方開,只發了幾條短信後便一腳油門踩回了家。

  嚴太子最近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沒臨幸他位於市中心的雙層複式大行宮,而是住在江停留宿過的那套高檔社區公寓裏,終於把冰冷華美的樣板房住出了濃郁的……雄性荷爾蒙味兒。S450輕車熟路地拐進車庫停好,江停剛下地,緊接著被嚴峫照肩膀一攬,躊躇滿志上樓開門,燈還沒亮就只聽裏面傳出悠揚的小提琴聲。

  啪!嚴峫打開大吊燈。

  江停:“?”

  餐廳裏,剛做好的雙人五道式高低依次盛放在餐架上,分別蓋著銀制餐蓋,紅酒、高腳杯、錚亮的刀叉整齊擺放,枝狀蠟燭台綻放出幽幽華光。

  “……”江停兩根手指捏起一隻餐蓋,活像捏著滋滋作響的炸藥引線。

  愛馬仕手繪瓷器餐盤上,擺盤精緻的龍蝦意面正散發出濃香。

  “我可以請問一下嗎?”江停終於道。

  “是的。”嚴峫脫下外套,以剛才江停挑眉相同程度的彬彬有禮回答:“有錢確實是可以為所欲為的。”

  “嗯……我是說能不能把音樂關了,不是很好聽。”

  嚴峫:“……”

  嚴峫默默關掉音響,終於自己也承認了:“其實我也覺得在家吃飯放‘聖母頌’容易消化不良,但那群廚師每次過來都要放,可能是想要好評吧。”

  龍蝦鮮嫩無比,意面濃郁入味,燒魚幼滑多汁,甚至連作為餐後點心的提拉米蘇都非常正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餐桌上氣氛有點尷尬,江停始終沒有開口,從他那邊只傳來刀叉碰撞盤子的輕微喀嚓聲。

  兩個男的面對面坐著吃燭光晚餐會不會有點怪,嚴峫心想,要不我把蠟燭給熄了?

  我其實只想請他在家好好吃個飯而已啊,誰知道那幾個廚師搞了這麼大陣仗。不過江停本來就對我有意思,這下他該不會以為我要追他了吧。雖然我追一下也沒什麼,如果他確實是清白無辜的話,但以後從建寧去恭州開車要四個多小時呢,遠距離戀愛關係維持起來難度很大啊……

  嚴峫揉了揉額角,突然咳了聲,試探性地問:“江隊?”

  “嗯?”

  “如果以後有機會,你會想調來建寧工作嗎?”

  江停愣了下,似乎完全沒想到這個問題,半晌才說:“都無所謂吧。”

  ——他願意!嚴峫肯定地想,他好主動!

  “謝謝。”江停終於吃完了最後一小口提拉米蘇,用雪白餐巾抹了抹嘴,抬頭鄭重道。

  嚴峫正沉浸在“他都這麼主動了我不能辜負他畢竟他是江隊啊”的思緒中,茫然啊了一聲:“謝什麼?”

  出乎他的意料,江停說:“不知道。”

  江停靠近寬敞的椅背,伸了個懶腰。這是他第一次在嚴峫面前做出這麼愜意又不設防的動作,好似在冰天雪地中得到了某種溫暖的貓科動物,秀氣的眼梢都眯了起來,隨即“呼!”地出了口氣,微笑道:“你總能讓身邊的人感到很安全。”

  嚴峫愣住了。

  “洗碗麼?”江停問。

  “……哦,不,放那明天叫鐘點工。”

  江停起身鬆了鬆肩膀,說:“我來洗吧,活動活動。”

  嚴峫的阻止卡在喉嚨裏,江停已經收拾起殘羹剩炙,端著一疊瓷盤走進了廚房,少頃傳來嘩嘩的水聲。

  蠟燭劈啪燃燒,食物溫熱的氣味還繚繞在餐廳裏,洗碗的聲響讓人有點恍惚。嚴峫呆坐了片刻,起身跟進廚房,順手從消毒櫃中拿起擦碗布,站在江停身側,開始擦鐵架上尚帶水珠的餐盤。

  他們就這樣,江停洗完一個盤子便遞過來,嚴峫接到手裏擦乾淨,再輕輕放進進碗碟櫃。兩人沒有交談,卻肩並著肩,安靜的夜晚裏只有這些家務瑣碎的聲響。

  直到最後幾把刀叉洗淨放進抽屜,江停從嚴峫手裏接過軟巾,擦了擦手。

  嚴峫站在他面前,因為身高差的緣故微微低著頭,看見那雙修長又佈滿細微傷痕的手在雪白的軟巾上來回擦幹,指甲泛著微微的粉色。

  ——我扣不下扳機了。嚴峫腦海中突然浮現出這樣一句話。

  但這只手扣動扳機時一定很漂亮吧。

  江停將軟巾放回嚴峫手裏,定定望著他,唇邊浮起微笑的弧度:“晚安。”

  暖橘色明亮的燈光裏,嚴峫想說什麼又沒能發出來,只在喉嚨裏低沉地唔了聲。

  江停繞過他,走出了廚房。

  •

  那天晚上嚴峫翻來覆去的很久都沒睡著,彷彿有某種火熱的液體在中樞神經上來回流淌。過了很久他才迷迷糊糊地陷入到夢境中去,破碎、火熱、混亂的片段在意識深處交織,構成一幕幕隱秘模糊又光怪陸離的畫面。

  不知道過了幾個小時,床頭手機鈴劃破夜色,尖銳地響了起來。

  “……!!”

  嚴峫一個激靈坐起來,猛地甩了甩頭,條件反射接了電話,開口聲音沙啞得自己都聽不出來:“喂?誰?”

  “嚴哥,出事了。”電話那邊的馬翔也是滿聲倦意:“那個申家夫婦三更半夜開車去天縱山接兒子回家,發現申曉奇是真失蹤了,根本沒跟同學在一起。”

  嚴峫沉浸在某種曖昧夢境被打斷的憤怒中,一股邪火直沖腦頂:“這他媽的還有完沒完了?!”

  “你聽我說,這次是真的。”馬翔大概已經出離了憤怒,正處於超脫虛無的冷靜狀態:“申家夫婦接到了匿名電話,裏面是申曉奇撕心裂肺的慘叫和求救聲,同時綁匪說,離行刑時間還有38個小時52分鐘。”

  嚴峫皺眉道:“什麼?”同時下意識看了眼時間。

  床頭鬧鐘上,數字在黑暗中跳躍,散發出幽幽綠光——淩晨5點35分。

第48章

  半小時後,淩晨空曠的馬路上。

  輝騰閃電般飛馳,猶如晨昏交際中耀眼的流星,瞬間消失在長街盡頭,只留下尾氣緩緩飄散。

  “總體經過就是這樣。”車內藍牙接著嚴峫的手機,馬翔說:“隊裏警車已經開到天縱山了,我也正往那趕,咱們到地方再見吧。”

  “行,安撫好被綁者父母的情緒,別讓他們太激動影響問話。”隨即嚴峫掛斷了通訊。

  “申曉奇的父母晚上到家後,還是不放心,就決定連夜開車去景區接兒子回家。因為顧忌青春期少年強烈的叛逆心理,怕強行接人會引發任何不可預知的後果,所以沒有提前打招呼。淩晨三點多,夫妻倆偷偷開車到達農家樂旅館後,竟然發現兒子並沒有跟同學在一起,甚至整夜都沒回來睡覺。於是焦急之下夫妻倆開始詢問同學,但這幫孩子都非常不配合。”

  江停倚在副駕座上閉目養神,臉色有些蒼白:“不配合?”

  “都說不知道。申父申母問兒子是參加篝火晚會之前還是之後離開的,有同學說之前,有同學說之後。”

  “就是都在撒謊的意思了。”

  “差不多。”嚴峫唏噓道,“但一群撒謊的孩子,總比刻意撒謊的犯罪嫌疑人好對付。”

  “那如果孩子就是嫌疑人呢?”江停突然反問。

  嚴峫把著方向盤瞥去,江停正微微抬起眼皮,兩人視線在昏暗中互相對撞,旋即一觸即分。

  “淩晨5點17分,”嚴峫若無其事地轉回視線:“家長再次接到綁匪的電話。這次是長達十多秒的申曉奇的慘叫和呼救,隨即聲音被掐斷。綁匪只給崩潰的申家夫婦留下了一句話,距離行刑時間還有38個小時52分鐘。”

  ——38小時,52分鐘。

  這麼有零有整。

  “……十多秒的慘叫,加綁匪一句警告,這通電話卡在60秒以內。”江停雙手抱臂,沉吟道:“預告的行刑是明天傍晚八點零九。”

  “對,姑且算八點十分。但為什麼?”

  車輛在路面飛速行駛,將城市中心和高樓大廈遠遠拋在身後,遠方的地平線盡頭,郊區田野連綿不盡,晨靄漸漸被染上透光的魚肚青。

  “你不能少算那一分鐘,”突然江停開口道,“綁匪的時間觀念很強,幾次打電話應該都掐好了碼錶,報時更是精確到了分鐘。如果不是在故意透露線索,或惡意捉弄警方和父母,那就只有一種解釋了。”

  嚴峫擰起眉頭:“傍晚八點零九,這個時間對他來說是有特定意義的?”

  “對。”

  “不能啊,”嚴峫狐疑道,“這時間前不靠村後不靠店的,能有什麼意義呢?”

  這次江停頂了他一句:“這我哪兒知道,我又不是綁匪。”

  他再次閉上眼睛,手裏還抱著他心愛的保溫杯——如果裏面是枸杞茶的話他就是個活脫脫的老幹部了,但實際上裏面是嚴峫為了吸引他淩晨出門,而在穿衣服的間隙裏爭分奪秒親手泡好的老同興普洱茶。

  這裏不是指嚴峫自己穿衣服,而是給江停穿。江停身體不好精神弱,如果半夜睡得好,淩晨根本醒不來,嚴峫拍門三十秒無果,乾脆闖進屋去,親自把他從寬大鬆軟的雙人床上撈起來,隨便從衣櫥裏抓了幾件衣服裹好,就像打扮手辦娃娃似的,一把抱起來扛出了臥室。

  以上所有細節,都充分展現了嚴峫身為屋主——資產階級——的霸權。

  “喂,”資產階級教訓道,“辦案呢,你那是什麼態度,還在對早上的事耿耿於懷?”

  無產階級連眼都沒睜:“我這叫暴力抗爭無果之後的消極抵抗。”

  嚴峫:“……”

  •

  早上八點半,天縱山景區。

  輝騰費勁巴拉地顛上山坡,不知道刮了多少樹枝,終於咯吱停在了草叢中。

  遠處農家樂大院門口,馬翔從人群中抬頭望見,立刻三步並作兩步趕上前:“嚴哥!——哎喲,這不是陸——”

  嚴峫一把攬過馬翔:“老魏跟老呂都不在吧?”

  “不在,”馬翔莫名其妙道,“魏二老闆在市局遠端指揮現場呢。”

  嚴峫放了心,回頭招招手:“你可以下來了。”

  “陸顧問”在清新的山林間帶著防霾口罩,面無表情,慢悠悠下了車。

  三人一塊向石子路盡頭的大院走去,市公安局的警車已經把現場圍起來了。林間晨霧未散,民警們披掛著滿身露水穿梭來去,遠遠就聽見申母歇斯底里的痛哭。

  “怎麼樣?”嚴峫問。

  “剛給學生做完筆錄,兩男兩女一共四個。”馬翔罵了句髒話,“艸,小屁孩子一個個不知道天高地厚,以為自己那點小聰明能瞞得過員警,言語上的破綻都夠做一打破洞牛仔褲了。有人說申曉奇撿木頭之後根本沒回來,整個晚上不見蹤影;有人說昨晚篝火晚會後就直接回去睡覺了,沒注意到他在不在;有人說晚會上好像看到了申曉奇,但夜裏沒看清楚……”

  嚴峫打斷了他:“王科怎麼說?”

  王科,包子店老闆家獨生子,目前最有可能被警方策反的小屁孩之一。

  “就是他說申曉奇撿木頭之後人根本就沒回來,這也是我們現在最傾向的說法了。”

  嚴峫眯起了眼睛:“那是誰說晚會上看見了申曉奇的?”

  三個人走進大院,嚴峫一馬當先,馬翔緊隨身側,江停走得最慢——被嚴峫不時回頭拉扯下胳膊,猶如豎著耳朵的警犬時時注意以防弄丟了歸自己看管的貓。

  剛進院門,申母的哭訴清晰起來,遠遠只見一名齊耳短髮的女生背對著他們細聲安慰:“阿姨別擔心了,不可能會有事的,阿姨您先放寬心……”

  “就是她,”馬翔揚了揚頭,“譚爽。”

  嚴峫站住腳步,觀察譚爽半晌,從馬翔手中接過了問話筆錄。這時江停正悠然站在樹蔭下呼吸新鮮空氣,倏地被嚴峫按著後腦柔軟的黑髮,強行扭過頭,非讓他跟自己一塊兒看,兩人臉挨著臉站在草叢間。

  少頃後嚴峫看完了,把筆錄本往江停懷裏一塞:

  “譚爽!”

  女生回過頭,露出一張清秀乾淨,但帶著濃濃提防的臉。

  嚴峫眯著眼睛打量她片刻,招招手,從褲兜摸出證件一亮:“員警。”

  譚爽遲疑幾秒,又回頭輕聲安慰了申母幾句,才慢慢走過來,雙手警惕地抱在身前,來回打量眼前這個又帥又高但滿身煞氣,明顯一看就很不好惹的員警。

  嚴峫全身雙十一淘寶特價,手腕間卻戴著塊百達翡麗鱷魚皮鸚鵡螺——他沒有便宜的表,就大大方方站在那任她打量,隨意道:“怎麼,安慰同學家長呢?”

  譚爽看他笑嘻嘻的,也摸不清這名員警的底細,小聲答了個:“嗯。”

  “沒事兒,我就看你挺會安慰人的。你怎麼知道申曉奇肯定不會有事?”

  譚爽哽了下,但隨即反應很快:“因為來了很多員警叔叔,所以我才相信,不管發生什麼申曉奇都一定會安全回來的。”

  馬翔登時滿臉“喲謔?”的表情。

  這時江停看完了筆錄,輕聲道:“我去附近轉轉。”

  “行,”嚴峫表示自己批准了:“馬翔跟著你陸顧問,小心伺候。”

  馬翔立刻:“嗻!”

  江停:“……”

  嚴峫轉回譚爽,雙手放鬆地插在褲兜裏,同時向農家樂旅館巨大的天井大院中走去:“——套話不用說了,別緊張,我隨便問問。你知道申曉奇被綁架了嗎?”

  “……聽說了。”

  “申曉奇平時在學校裏有仇家沒?打過架吵過嘴給老師打過小報告的都算。”

  譚爽不太情願地跟在他身後:“沒有。”

  “你跟申曉奇關係如何?”

  “他是我弟!”

  嚴峫回了下頭:“認的弟弟?”

  不出所料這幫小孩喜歡認親的愛好多少年都沒變過,譚爽硬邦邦甩出兩個字:“是的。”

  嚴峫感覺很有趣地笑了起來,突然瞥見不遠處,整排房間盡頭有個人影一閃,隨即大半個身體隱入拐角,只露出半個頭,焦急地往這邊望來。

  是王科。

  嚴峫刹那間就認了出來,但他面上不動神色,似乎什麼都沒看見。

  “認的也沒什麼,我上學時不僅認了一幫大哥小弟,還因為跟他們一塊抄板磚打群架而進過十多次派出所。”嚴峫彷彿沒看到譚爽懷疑的表情,輕輕鬆鬆轉移了話題:“這兒空氣不錯,誰提議來的?”

  譚爽立刻回答:“申曉奇。”

  “你們從哪知道天縱山這個景區的?”

  “申曉奇說這裏好,安靜,與世隔絕,所以我們就來了。”

  嚴峫嗤笑道:“半大孩子還知道什麼叫與世隔絕了。”

  譚爽在他身後隱蔽地翻了個白眼。

  “申曉奇在失蹤前有沒有任何異狀,近段時間有沒有說過被人威脅,跟蹤,尾隨或發生任何異狀?”

  譚爽矢口否認:“沒有,都沒有。”

  嚴峫有一搭沒一搭,問的都是筆錄裏起碼已經問過三次了的廢話,但譚爽又不得不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一一回答,內心感到非常憋屈。

  這個顯然比別人官都大點的員警雖然走在自己前面,只偶爾回頭瞥兩眼,但每次他目光投來的時候,笑吟吟的眼神裏似乎都藏著雪亮刀鋒,能輕而易舉劈開任何掩飾和偽裝,哪怕只是一丁點。

  “你們一行幾個男生,幾個女生呐?”嚴峫突然問。

  “我跟彤彤是女生,還有申曉奇、王科和吳子祥三個男生。”譚爽忍不住懟了一句:“你們員警不都已經看過旅館登記簿了嗎?”

  話雖如此,但實際上農家樂的登記簿形同虛設,只有申曉奇作為組織者來預定房間時留下了他的名字,至於實際最後住多少人,農家樂管理方是懶得關心的。

  嚴峫不以為意,說:“我看你們五個人開了三間房,難道有一個人落單?”

  譚爽一撇嘴:“吳子祥晚上睡覺打呼嚕,連男生都不願意跟他住,所以只好自己睡了,有什麼問題嗎?”

  “沒問題,”嚴峫說,突然站定腳步笑看著她:“就奇怪你這小丫頭,怎麼對員警叔叔這麼反感。”

  譚爽驟然撞上他居高臨下的目光,霎時彷彿被刀捅進了胸窩裏似的,心臟都漏跳了半拍。

  “你……你們員警,”譚爽臉色微微發白,自以為很鎮定地咽了口唾沫:“你們員警把我們當嫌疑人似的,問了一遍又一遍,不爽難道很奇怪麼?明明我們什麼都不知道,莫名其妙就被扣起來了,你們員警到底知不知道尊重我們的人身自由!”

  這話說得實在天真,嚴峫倏地挑起半邊嘴角,露出一個充滿了邪氣的笑容。

  “你笑什麼笑,有什麼……”

  “你的手受傷了。”

  譚爽打了個激靈,條件反射把手捂住,蓋住了手掌內側兩道隱蔽的平行傷痕:“那只是喂貓的時候……”

  嚴峫打斷了她,不容拒絕道:“把你的手機給我。”

  •

  嘩啦!

  江停打開旅館房間的浴室抽屜,伸手進去翻了翻,毫不在意地把女孩子們的浴帽、頭巾和髮夾等零碎物品撥到一邊。

  馬翔看著眼前這位陸顧問,內心感覺非常迷茫,感覺他簡直是在旅館各個房間裏漫無目的地東翻西翻,除了被學生門鎖好的行李箱,連衣櫃、抽屜和衛生間都沒放過。更要命的是他還在女生屋裏花了尤其多的時間,且不說這種未經許可的搜查行為本來就是違規的,單說行為簡直就像個心理變態的偷窺狂。

  ——不過普通偷窺狂不會像他表情那麼冷淡,眼光那麼銳利,周身氣場如此理所當然且冷靜專業,以至於馬翔幾次想勸阻都愣沒好意思說出口。

  “那個……陸顧問,”馬翔小心翼翼道,“要不咱們去買點吃的?早餐?”

  江停沒回答,突然從抽屜深處取出一件東西,電線稀裏嘩啦帶翻了不少零碎物品。

  馬翔好奇探頭,只見那是個有點像警棍似的粉紅色陶瓷圓棒,帶著一個短柄和一個橡膠手柄,貌似還有幾個開關:“這是啥?”

  “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

  江停順口說:“你嚴哥肯定知道。”

  “???”馬翔頭上整齊地冒出三個問號,緊接著聽到嚴哥二字,再看那圓棒的形狀,思維突然發散到了某個不可說的異次元中,騰!瞬間鬧了個面紅耳赤。

  “誒,我……哎呀陸顧問,您可真是……”

  江停莫名其妙瞥了支支吾吾的馬翔一眼,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他不是個好奇心旺盛的人,只伸手打開浴室燈,蹲在地上開始仔細搜索起來。

  “果然跟嚴哥你說的一樣。”與此同時屋外,高盼青跟著嚴峫跨上臺階,佩服地道:“我們按你說的那樣查了所有學生的手機,果然沒發現他們任何一個人給家長打電話——通常這種情況未成年人早聯繫父母來懟員警了,但這幫孩子怕歸怕,竟然都不敢通知爹媽……”

  “人的恐懼分很多種,這四個學生恐懼的對象不是近在身邊的綁匪,也不是生死未卜的同學,而是員警。”嚴峫淡淡道,“你從譚爽的反應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來,她和其他幾個學生的希望是一致的:只要熬到申曉奇回來,員警就會撤走,這件越鬧越大的事情就算結束了;只要堅持住不告訴家長和老師,他們就不會被罵。”

  高盼青猛地站住腳步:“你的意思是,申曉奇的失蹤是這幾個學生的傑作?”

  嚴峫說:“他自己是主謀的可能性最大,不排除那個譚爽從旁協助,其他幾個同學撥火架橋。”

  “但……為什麼呢?”高盼青愕然道:“我以為這種青春期少年離家出走偽裝被綁,用高額贖金來證明自己在父母心中地位的橋段只可能出現在電視劇裏……”

  “不,不至於。申家夫婦半夜三更偷偷開幾個小時車跑來天縱山,對兒子顯然是很關心的。再說如果是自導自演,被白尾海雕血浸透的上衣無法解釋。”

  嚴峫說完這些,順著旅館走廊繼續向前走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高盼青趕緊跟上前:“那難道跟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有關?熊孩子偷摸鳥蛋,被這附近的佐羅情結主義者綁了?”

  “你在寫小說嗎?”嚴峫失笑道,“大黃提出血衣有可能來自白尾海雕後我就專門去查了資料,首先這塊景區根本就不是海雕的棲息地,其次你知不知道白尾海雕有多兇猛?這幾個熊孩子綁一塊都未必是對手,真敢偷摸鳥蛋的話現在骨灰都快涼了。”

  這起綁架案處處都透著詭異,高盼青只覺平生沒遇見過如此雲裏霧裏的案情,兩手一攤沒轍了:“那嚴哥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時他們走到敞開的房門前,嚴峫站定腳步,從高盼青手上接過塑膠袋,一笑:

  “這我哪兒知道,我又不是綁匪。”

  高盼青:“……”

  嚴峫把早上被江停頂回來的話原封不動扔給了別人,登時感覺到一種難言的精神滿足,轉身進屋:“陸顧問!給你送吃的來了,有發現沒?”

  旅館屋內,馬翔早被江停趕出來了,紅著臉搓著手站在外間。而浴室裏江停正戴著手套,用鑷子從地上撿起幾根頭髮,對著燈光仔細觀察。

  “——喲,幹啥呢。”嚴峫迎面看見這一幕,登時敏感地站住了:“這是現場?要穿鞋套不?”

  “不用。”江停全神貫注道,“有什麼吃的?”

  嚴峫抽出豆漿杯,插好吸管,順手把溫熱的塑膠袋擱在外間桌上:“這可是我百忙之中不辭辛苦,親自去買的豆沙包甜豆漿,專門慰勞我們免費幹白工的陸顧問……”

  江停視線沒離開那幾根頭髮,就著他的手吸了口豆漿,頭也不抬回答:“要是你能放著只剩三十多個小時的綁架案不管,先跑去買什麼豆漿包子,這副支隊的位置恐怕也就坐不長了。”

  說著他一抬眼,兩人在浴室中近距離站著,彼此對視。

  “我百忙之中,不辭辛苦,親自吩咐老高手下的實習生去買的包子。”嚴峫彬彬有禮道,“拿著喝吧,別特麼那麼多廢話。”

  江停接過豆漿杯,眼底滑過微許不明顯的笑意。

  “怎麼樣?”嚴峫多少有點不自然地撇開視線,小心接過鑷子:“你發現證物了?”

  “不算證物,只是疑點,主要是我發現了那個。”江停雙手捧著熱豆漿,往那個讓純情少年馬翔至今無法平息臉紅的粉色陶瓷圓棒努了努嘴。

  嚴峫順手拿起來:“毛髮對不上?”

  “你自己看嘛。”

  馬翔眼睛立刻就瞪直了,只見嚴峫果真拿起圓棒,對著光觀察了半晌。

  “……果真如此。”好半天後,安靜的屋裏只聽嚴峫喃喃道:“果然對不上……我知道這幾個小孩到底在隱瞞什麼了。這年頭的學生膽子真是……”

  江停含混不清地咬著吸管:“男生屋裏有另一個細節,我建議你來看眼,或許會有更多推斷。”

  嚴峫點頭贊同,率先鑽出浴室,把粉色陶瓷圓棒連著電線順手交給馬翔,轉身往外走。

  突然他留意到什麼,見鬼似的站住了:“——小馬怎麼了,不舒服?”

  眾人視線望去,只見馬翔臉紅得幾乎能燙熟雞蛋,那表情活像手裏捧著個正倒計時的炸彈:“我不是,我沒有,我我我……”

  嚴峫和江停對視一眼,後者聳聳肩示意自己完全不知情。

  “你有毛病嗎?”嚴峫莫名其妙道,“這個陶瓷捲髮棒有什麼問題?”

  馬翔:“啊?”

  這輩子連女生小手都沒拉過的馬翔,單身、大齡、剩直男,在周遭疑惑的注視中陷入了沉默。

  作者有話要說:

  嚴峫:我媽用過。

  江停:楊媚用過。

  高盼青:我姐用過。

  二次元大齡少年馬翔:……

第49章

  旅館早餐室。

  聞訊趕來的農家樂老闆夫婦以及四名男女生被統一安置在大廳裏,成雙成對坐在三張圓桌邊。幾名刑警守著出入口,面無表情氣場生冷,銳利的眼光從每個人忐忑不安的臉上掃過。

  譚爽偷偷抬起眼睛,望向不遠處坐在另一張桌上的王科,後者正向她投來關切的注視。

  “……”譚爽向大廳前方的刑警們瞟了眼,微微搖頭。

  王科小心收回了目光。

  “譚爽……”甄彤彤細聲細氣喚了句,“我害怕……”

  安靜令人窒息的房間裏,她細微的聲音格外令人心驚肉跳。譚爽立馬抓住她冰涼的手,幾乎強迫性地阻止了她繼續發聲,緊接著摸出手機匆匆打了幾個字:“別怕,不會有事的!”

  甄彤彤眼裏含著兩包淚。

  譚爽在她委屈的注視中繼續打字:“這都是申曉奇的錯,等他回來後,一定要敲他頓好的!”

  甄彤彤感覺自己的手被更加握緊了。她抿抿嘴唇,沖閨蜜點點頭,旋即小心望向身側。

  王科身邊另一名男生——吳子祥,正沖她投來安慰又鼓勵的目光。

  就在大廳裏暗潮洶湧的當口,門外傳來說話和腳步聲,所有人不約而同焦急看去——守在大門口的刑警立刻紛紛轉身:“嚴副!”

  嚴峫左手插在褲子口袋裏,提著塑膠袋的右手隨意擺了擺,隨即勾著江停的肩走進了屋。

  “哎這位警官!”“領導領導!”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老闆夫婦已經站了起來,之前被刑警們硬生生堵回喉嚨口的滿肚子冤屈終於找到了發洩口:“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啊!”“真的,我們只是做民宿的,什麼學生什麼綁架,跟我們真的沒關係!”“警官請相信我們!……”

  嚴峫黑黢黢的眼珠盯著他們的眼睛,單手往下一壓。

  那個動作充滿了乾淨俐落、不容拒絕的力道,老闆夫婦的爭辯越來越小,很快不情願地閉上了。

  “住宿資訊登記不全,消防不達標,監控鏡頭缺失。”嚴峫的聲調毫無起伏,“工商局會找你們談話的。”

  老闆夫婦頓時急了,一個勁地喊冤叫屈,現場掏煙就要強行塞給嚴峫,被兩名刑警趕緊半請半拉地“扶”了出去。

  爭論和求情聲漸漸遠去,早餐廳裏恢復了死寂,四名少年少女彼此交換著不安的眼神,突然只聽嚴峫淡淡道:“看什麼呢,你們?”

  幾個學生立刻垂下眼睛,沒人吭聲。

  只有王科偷偷摸摸往上瞟了眼,正撞見嚴峫銳利的目光,登時觸電般低下了頭。

  “譚爽,”嚴峫緩緩道。

  譚爽身形微僵。

  “王科。”

  王科忐忑不安。

  “吳子祥。”

  王科身邊另一個高高的男生不敢吱聲。

  “甄彤彤。”

  掛著淚水的少女登時一哆嗦,險些驚跳起來。

  在周遭繃緊到極限的靜默中,嚴峫就像闖進了兔子窩的狼,欣賞夠了少男少女們的驚恐,才慢悠悠道:“這裏還少一個人。”

  “申曉奇會回來的……”圓桌旁,譚爽用發著抖的聲音頂了一句。

  “是麼?”嚴峫冷淡道,拋下了一顆重磅炸彈:“——那麼,被申曉奇帶走的那個女生呢?”

  轟!

  安靜的巨響在空氣中爆炸,所有人心臟停跳,譚爽冷汗登時就唰地淌了下來!

  嚴峫彷彿對他們煞白的面孔毫無覺察,咕咚一聲,把手裏的塑膠袋扔上桌面,抽出袋裏那把粉紅色捲髮棒,冷冷地晃了晃:“譚爽、甄彤彤,你們倆前天晚上睡的根本不是同一間屋吧?”

  甄彤彤臉上血色盡失,條件反射望向吳子祥!

  ——她這一反應快到根本來不及掩飾,緊接著所有人都知道完了。

  “看來咱們這有一對小情侶,”嚴峫頓了頓,意有所指地轉向王科和譚爽:

  “或者,其實是兩對。”

  “你別胡說八道!”

  “嚴叔叔求求你別告訴我爸!”

  譚爽和王科的聲音同時響起,尖銳與哀求對比鮮明,極具諷刺喜劇效果。

  嚴峫倍感無奈又不由微微失笑,自己也不知怎麼的,下意識扭頭看向江停——正巧江停也歎了口氣望過來,兩人彼此對視,似乎都聽見對方在心裏說:現在這些小崽子……

  嚴峫不知道這是不是就叫做心意相通,但耳朵微微一熱,咳了聲轉過頭。

  “我們根本沒有什麼,你別胡說!”譚爽氣鼓鼓瞪著王科和嚴峫,捏著自己的手幾乎用力得要斷了:“我們好好的什麼也沒有,你們員警就了不起了嗎?員警就可以血口噴人了嗎?!我們根本只是……”

  “你倆沒睡一屋,可能還抵賴得掉,他倆估計是不行了。”嚴峫向吳子祥一揚下巴,調侃道:“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睡了不認賬可不算男人,你說呢?”

  旁邊的甄彤彤簡直搖搖欲墜要昏過去了。吳子祥滿面通紅,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擠出一句:“……你怎麼知道的?”

  這就是承認了。

  嚴峫打開那個捲髮棒,從夾角縫隙中抽出一根捲曲長髮,輪流示意給譚爽和甄彤彤看:“你倆一個齊耳短髮,一個直發馬尾,就算用捲髮棒,尾端也不至於因為重複多次燙染而焦得那麼厲害。何況女生房間地板、浴室和床上明顯有三種不同的頭髮,其中一種與這根長髮特徵相同,說明捲髮棒的主人起碼在這間雙人房裏住過一夜。”

  “而你的房間枕頭上有幾處不明顯的唇膏印,另外還找到了幾根中端有皮筋捆綁導致壓印的黑直發,想必是小女朋友的。”嚴峫轉向吳子祥,挑起了半邊眉梢:“唯一值得表揚的是根據我親手掏了半天垃圾桶的觀察結果,至少你們安全措施比較到位,畢竟這個年紀……”

  吳子祥臉紅耳赤:“別說了!”

  嚴峫從鼻腔裏哼笑了聲。

  早餐廳陷入安靜,只有男生們的喘氣和女生輕輕的啜泣,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動靜。

  “哭什麼呢?”嚴峫抱著手臂,語氣中帶著一絲玩味:“怕學校知道,家長知道?沒事,十幾歲大的孩子你情我願,只要別耽誤學習就行,等到了三十多歲還找不到物件才比較值得我擔心。今天員警叔叔來呢,是為了調查綁架案,只要申曉奇和另外一個女生安全回來,市公安局的警車立刻撤走,誰也不會知道你們前天晚上誰睡在了哪張床上。”

  啜泣聲漸漸停了,嚴峫挨個打量幾名學生遲疑不定的臉,加重語氣:

  “現在可以說了吧?”

  在良久死寂中,終於一個又細又弱的聲音破冰似的滲了出來:“步薇她……”

  緊接著甄彤彤的囁嚅被譚爽生硬地打斷了:

  “步薇撿柴禾的時候走失了,申曉奇去找她,所以才整晚沒回來。”

  這話一出,周遭再次陷入安靜,甄彤彤似乎受到了極大驚嚇般匆匆垂下頭不敢言語,王科則欲言又止地咽了口唾沫。

  “哦?”嚴峫冷冰冰望向譚爽的手,還沒說出下面的話,突然被身後一道清晰冷靜的聲音打斷了:

  “你手背內側的那幾道抓痕,可能殘留步薇的DNA,敢不敢去市局做個鑒定?”

  啪!譚爽一把捂住手,神情如遭雷亟。

  嚴峫立刻瞪江停,滿眼寫著抗議:我先發現的!

  江停向他露出了貌似茫然又無辜的表情。

  “我沒有害她,你們胡說……”譚爽的聲音已經開始抖了:“我沒有,真的沒有……”

  “我猜猜當時是怎麼回事。”

  嚴峫走上前,隨手拉開一把椅子坐在譚爽對面,雙臂環抱在懷裏,兩條結實的長腿自然分開。

  “兩對小情侶帶著另一對孤男寡女出來旅遊,有很大幾率是想撮合這倆。申曉奇可能是單戀步薇,或者兩人彼此有意而沒說明白,所以你許諾要借這次旅行的機會幫助他,給他和步薇創造兩人獨處的機會。”

  譚爽眼珠子像是僵住了似的,連轉都不轉。

  “讓我猜猜你手上的傷是怎麼形成的。”嚴峫饒有興味地盯著她,語調中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聽說你們昨晚舉行了篝火晚會,那麼應該是在撿柴禾的時候。你引誘步薇來到山林間的隱蔽處,打暈了她,再讓申曉奇實施犯罪……”

  “我沒有!”譚爽歇斯底里:“沒有,不是這樣!”

  “你以為未成年是協同犯罪的擋箭牌,但其實只要滿了十四歲,故意殺人、故意傷害致人重傷或者死亡、強姦、搶劫、販毒、爆炸、投毒罪,全部都要付相對刑事責任。也就是說,如果步薇這個小姑娘出了任何事……”

  “胡說八道!這都是污蔑!胡說八道!!”譚爽完全瘋了,抄起水杯往嚴峫臉上潑過去:“你閉嘴!”

  啪一聲脆響,她的手被人當空抓住,半杯水嘩啦潑在了桌面上。

  嚴峫抬起頭。

  ——是江停。

  江停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順著手臂向上看去,他膚色雪白而眉眼烏黑,眼睫鴉翅似的垂落下來,那弧度讓嚴峫心中倏然一蕩。

  “譚爽,”跟面色漲紅的小姑娘相比,江停顯得異常柔和冷靜:“你也許沒這麼想,但如果申曉奇熱血上腦,或哪怕申曉奇和步薇情投意合,事後你都算犯了罪,明白嗎?”

  譚爽用力掙扎,但眼前這個俊秀的年輕人手指卻異常穩定有力,令她不論如何都沒法掙脫半分,少頃終於“哇”委屈地哭了出來:

  “我沒有,我沒有犯罪……”

  “你確實不想,但法律上的強姦罪是非常偏向受害者的。只要女性願意指認,生物檢材又能形成完整的證據鏈,就算事情發生時女性其實願意,都會因為主觀意願無法證明,而較為容易地將男性定罪。”

  江停略微一頓,從高處往下,俯視著譚爽茫然無措又濕漉漉的眼睛:“也許此刻完全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的申曉奇和步薇是彼此你情我願的,但當他們回來,步薇發現事情被搞得滿城風雨,連市公安局都被驚動了的時候,面對學校、家長、親戚朋友同學……她會怎麼說?”

  “所有人都在逼她當受害者,只要她說出‘我是被迫的’這五個字,申曉奇和你就都完了。”江停語氣輕柔,但每個字都清楚而冷酷:“你手上有傷,又極度抗拒我們調查,我們不會放過你。我們判你的罪比碾死一隻螞蟻還容易。”

  江停把水杯從她手裏抽出來,沒有再放回桌面,輕輕交給了嚴峫。

  “……”譚爽剛才紅到要滴血的臉,已經完全變成了煞白,嘴唇闔動了下,卻只發出了連自己都聽不到的聲音:“我……我沒有犯罪……”

  突然不遠處王科站起身:“譚爽!”

  譚爽無措地向他望去,彷彿找到了主心骨 。

  “你沒錯的,說出來吧!”王科大聲道:“你配合調查不會有事的!”

  江停和嚴峫一個對視,只見眼前這女生的心理防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崩潰了。她嗷地放聲大哭起來,整整哭了快半分鐘,才哽咽著展開手掌,露出兩道抓傷:

  “我,我才沒有害她……我是想救她的啊!”

  •

  警車在山林間顛簸,初夏時節茂密的樹叢擦刮著玻璃,不斷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

  “出個探組帶技偵去申家拿電腦,恢復QQ聊天、網頁流覽及搜索記錄;過去三個月內的電話單全部調出來,一個號碼一個號碼的給我查,微信淘寶支付寶是重點中的重點;申曉奇到底是什麼時候、通過什麼方式、租了什麼樣的車,兩個小時內必須告訴我詳細資訊,動作快!”

  嚴峫掛了電話,向副駕駛看去,正撞上江停的視線。

  “?”嚴峫微挑起眉。

  江停向後座微微示意,意思很明顯:你相信她?

  嚴峫思忖片刻,點了點頭。

  ——根據譚爽抽抽噎噎的交代和王科等人的補充,事情的經過差不多可以總結為:這幫膽大包天的十五六歲少年少女,為了幫助申曉奇追求心愛的女孩子,策劃了一個即便在成年人看來都極其大膽的活動。

  首先申曉奇出面組織了這次野營,之所以選擇天縱山,是因為景區人少、農家樂旅館登記不嚴,比較方便實施後續行動。隨後按照原計劃,在抵達第二天傍晚,學生們故意分散出去為篝火晚會做準備,由譚爽帶著一無所知的步薇自告奮勇去撿木頭。

  當然,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是,申曉奇偷偷跟在了她們後面。

  譚爽在前面七鑽八鑽,本來是打算把步薇引到迷宮般的山林深處,然後趁其不備偷偷溜走的。迷路的步薇眼看天色越來越晚、周圍越來越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自然會非常驚慌恐懼;等到她嚇得不行的時候,申曉奇再從樹林中打著手電筒鑽出來,假裝經過了千辛萬苦的跋涉才找到她,就像神兵天降的騎士一般,肯定輕而易舉就能收穫公主的感激和芳心。

  為了順利實施這一計畫,申曉奇甚至還事先訂了花束禮物和車等在景區外。他偷偷告訴王科他們,如果能跟步薇順利表白的話,當天夜裏就直接帶她下山走人,否則回農家樂“八成要被譚爽她們笑話”,“步薇生氣就不理我了”;至於後續是去附近小旅館享受兩人世界,還是倆小屁孩找個網吧過夜,就隨機應變了。

  理想很豐滿,進展得似乎也很順利,只出了個無傷大雅的小岔子——譚爽把步薇引到山林深處,還沒來得及溜走,突然唰一聲步薇掉進了樹溝,譚爽手上的抓傷就是在掙扎拉她的時候造成的。

  “你先待在這別怕,我去叫男生來救你!”

  步薇心驚膽戰瞅著滿地蟲蟻:“那你快點兒啊!”

  譚爽趕緊跑回樹林,找到申曉奇。

  申曉奇一聽這情況,那簡直是天助我也,立馬就帶著手電筒雄赳赳氣昂昂地出發了。而不放心的譚爽尾隨在他身後,直到確定申曉奇順利把步薇拉上來,整顆心才落回肚子裏,順著申曉奇留下的記號一路回到了農家樂。

  早戀遊擊隊絲毫沒想到這件事暴露的可能性,所以當半夜申家父母找上門來的時候,他們的第一反應就是抵賴。甚至第二天市公安局駕到,幾個膽大包天的學生都很講義氣地拒絕招供,還以為申曉奇正和步薇舒舒服服窩在哪個網吧,而所謂綁架只是普通電話詐騙或大人們耍的花招。

  嚴峫對他們驚人的天真、愚蠢和行動力表示了震驚,問他們知不知道這種原始風貌的深山老林潛藏著多少危險,半夜有多少蛇蟻毒蟲和野生動物出沒,兩個十五六歲半大孩子,有多少種花式送命的可能性?

  幾朵溫室小花一問三不知,紛紛瞪著無辜的大眼睛一個勁搖頭。

  至於江停提出的犯罪,幾個學生都大聲叫冤——按譚爽的說法,步薇早在她面前透露過幾次對申曉奇有好感了,只不過因為少女天生的害羞和怕早戀被老師發現,才不敢捅破那層窗戶紙而已。如果不是為了幫助他倆,幾個中考剛過恨不能滿世界亂跑的青春期少年,幹嘛要大老遠跑來這鳥不生蛋的鬼地方?

  嚴峫一手開車,一手抽出水瓶遞向副駕:“喝麼?”

  江停搖頭示意不渴,隨即接來擰開蓋,遞還給嚴峫。

  “喲,這麼體貼。”嚴峫嘟囔了句,拿著水瓶喝了幾口,江停再擰緊瓶蓋放回了雜物匣。

  車後座傳來王科的低聲安慰和譚爽的嚶嚶嚶,這潑辣姑娘彷彿瞬間變成了水做的骨肉,已經嚶了大半個小時沒停。

  “嚴叔叔,”王科小心翼翼探過頭:“有水嗎?”

  嚴峫哼了聲,抽出一瓶沒開過的礦泉水遞過去。

  王科趕緊道謝接了,喂他嚴重失水的小女朋友喝了幾口,心虛地問:“嚴叔叔……”

  嚴峫不理他。

  “……你們會告訴我爸嗎?”王科到底還是鼓足勇氣問了。

  “告訴他什麼,趕緊攢錢給未來兒媳婦下聘禮?”

  王科不敢吱聲。

  嚴峫翻了個不加掩飾的白眼:“老子上高中時連毛片都不敢看,你們倒好,奶味沒幹就敢玩這麼大。”說著悻悻然打方向盤猛踩刹車,前方豁然開朗,大切在坑窪不平的路面上轟然停止。

  眼前不遠處,指揮車停在空地中央,十多名刑警帶著警犬在樹林間穿梭來去。

  ——步薇掉下去的那個樹坑找到了。

  “嚴哥!”馬翔從指揮車上沖下來,滿頭滿臉通紅,連汗都顧不得擦:“我們通知了學校,其他幾個學生家長正往天縱山這邊趕!步薇這小姑娘的戶籍資料也找到了,從小父母雙亡,監護人是她叔叔,我們正在嘗試聯繫!”

  嚴峫鑽出大切:“這是什麼?”

  “步薇的資料。”馬翔終於喘了口氣,晃晃平板電腦:“要我說,怪不得申曉奇敢玩那麼大。憑我幹了這麼幾年員警看過的戶籍照而言,這小姑娘可真是……”

  他沒想出形容詞,於是搖著頭用一句話做了簡單陳述:“不去當明星可惜了。”

  嚴峫從馬翔手裏接過電腦,第一眼的感覺是:確實美。

  但也異乎尋常的死板。

  確實證件照大多千篇一律,但步薇的頭像卻比常人更呆滯平板、不帶神采。如果要打比方的話,就像淡藍背景上用工筆描繪了一副美人像,五官臉型都標緻得令人震撼,遠遠吊打現在曝光出的很多明星證件照,然而卻半點生氣也沒有。

  嚴峫打量片刻,斜眼偷窺身側。

  江停正從車裏慢慢下來,按著自己脆弱的頸椎,眯著眼睛扭了扭頭。隨著這個動作,樹蔭間漏下的陽光在他烏黑的鬢髮間流動,煥發出點點細碎金芒。

  嚴峫刹那間閃過了一個不合時宜的念頭:還是警花好看。

  “怎麼了?”江停懶洋洋問。

  “……”嚴峫立刻收回目光,嗓子眼裏敷衍地咕嚕了一聲,假裝認真打量戶籍資料。

  電腦螢幕上,少女直勾勾瞪著嚴峫,眼珠像是墨筆滴進鳳眼裏的兩個圓點。嚴峫不由自主盯著她多看了會,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突然感覺到一絲古怪。

  他閉上眼睛,幾秒鐘後再次睜開,確定不是錯覺。

  這個美貌驚人的小姑娘,僅僅只是張相片,就給了他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怪異感。

第50章

  越往山林深處走,樹木的姿態就越千奇百怪。半空中,被無數條氣生根絞死的大樹猶如腐敗的巨人,頹然站立著遮蔽了陽光;地面下,縱橫交錯的地生根盤旋虯結,佈滿了滑膩的苔蘚和地衣,逼得人每走一步都要小心扶穩,稍不留神便會滑倒。

  “嘶。”

  身後抽氣聲剛落,嚴峫立刻站住了:“怎麼回事?”

  江停用力揉按掌心,只見他剛扶上去的樹幹上赫然爬著一長溜大螞蟻。

  “叫你亂扶,被咬了吧。”嚴峫用力抓著江停的胳膊,強迫他把重心傾斜到自己身上來,同時低聲訓斥:“叫你別跟來你還不聽,待會滑一跤怎麼辦,還得趕緊把你送醫院——嬌氣得。”

  江停皺眉道:“沒那麼多事,又不是小姑娘。”

  “噯喲,小姑娘都沒你身嬌肉貴!”

  “你怎麼這麼多話啊?”

  “我說的那都是無數血淚教訓總結出的實情……”

  兩人就這麼鬥著嘴,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不遠處,刑警牽著警犬在密林間開路,頭頂傳來斷斷續續的蟬鳴。

  “嚴副支隊!”民警從前方小跑上前,大聲道:“我們已經到了警犬能追蹤到的極限範圍,再往前就沒法確定了!”

  嚴峫站定腳步,把身嬌肉貴、不能摔不能碰、還要謹防被螞蟻欺負的江隊安置在平坦鬆軟的落葉層上,隨即環顧四周。

  這裏是真•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周圍全是大同小異的參天大樹和植被木叢,普通手機信號已經沒了。既然警犬無法再往下追蹤,想必申曉奇和步薇並沒有在此地停留,也就沒有在樹叢間或石塊上留下特別濃厚的氣味。

  警犬呼哧呼哧地跑過來,被嚴峫順手薅了幾把,從口袋裏掏出個牛肉粒剝開想喂,然而被乖乖薅毛的警犬卻頭一扭,不肯吃。

  “喲,訓得不錯嘛。”嚴峫隨口誇了句,把牛肉粒扔給訓練員。

  訓練員笑著再喂,警犬果然吃了。

  “倆小屁孩怎麼會轉到這鬼地方,”嚴峫墨鏡後的眼睛眯了起來,若有所思道:“這可不是下山的路啊。”

  “何止不是,簡直離下山的必經之路差了十萬八千里!”馬翔從大樹後轉出來,舉著林區地圖:“——瞧瞧,他們一直在往山林更深處走,算十五六歲孩子的正常步速的話,走到這都特麼天黑了,他們不怕麼?”

  “前面有沒有村落河流之類的?”

  “有個鬼嘞,有狼或狐狸我倒信。”

  訓練員半抱著不住搖尾巴的警犬,蹲在地上瞅著員警們,看得出他竭力想幫忙:“會不會是徹底迷失方向,或已經被人劫持了?”

  嚴峫不言語,繞著附近走了會兒,才停下腳步。

  “——都有可能。你說呢,警花?”

  江停正抱著手臂,側身避開到處都是的螞蟻,聞言“嗯”了聲:“確實目前很難推測,兩種可能性都有。”

  馬翔忍不住問:“這話怎麼說,警……陸顧問?”

  嚴峫立刻瞪了他一眼,大有警花只有我叫得你叫不得的意思,把無辜的馬翔瞪得一縮頭。

  “如果是被劫持,綁匪是從何時開始盯上他們的,為什麼要往樹林深處而不是機動性更強的公路走,這點說不通。如果是迷路,這一路走來方向非常直,沒有太多兜圈子的跡象,也不符合野外迷路的正常行蹤軌跡。”江停拍掉爬到身上的螞蟻,話鋒一轉:“但以上這兩種可能性又無法排除,可能綁匪故意要帶兩個孩子往人跡罕至的地方去,這也很難說。”

  馬翔不解:“可為什麼綁匪要那麼做呢?”

  江停不答反問:“步薇的叔叔有錢麼?”

  “呃……看資料是常年在外地做畫廊仲介生意的……”

  “有錢到能拿出兩個億?”

  “那肯定沒有哇,”馬翔擠眉弄眼地用手肘搗搗嚴峫:“唯一能掏出兩個億的主兒在咱們這呢。”

  嚴峫立刻敏感地:“去!幹啥呢動手動腳的。”

  江停對他們的小動作視若無睹,說:“那就對了。如果綁匪開價一千萬甚至兩千萬,都可以說是為了錢,而出天價贖金又不留任何還價餘地,只能說明他的目的從最開始就是兩個孩子本身,也就代表了所有事態預測中,最壞的那一種。”

  儘管心中早有預感,但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馬翔還是禁不住一激靈:“——撕票?”

  江停說:“行刑。”

  他們身後,更多陸續跟上的員警們開始向周邊擴散,搜尋,試圖尋找腳印等蛛絲馬跡。嚴峫目送一道道深藍制服的背影沒入灌木叢中,突然喃喃地把這兩字重複了一遍:“行刑。”

  他回過頭,從墨鏡後直勾勾看著江停:“行刑是對已判定罪名實施懲罰的行為,也就是說,得先犯了罪才有懲罰——申家的罪名是什麼?”

  “哎哎!”馬翔搶先舉起手:“白尾海雕?”

  不能怪這幫刑警總是提白尾海雕,確實這種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的血對他們刺激太大了,讓人有事沒事地思維就老往那方面去想。

  “我說你怎麼老提……”嚴峫濃密的眉頭一皺,還來得及沒說完,就被江停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打斷了:“不,跟申曉奇的父母沒關係。”

  “啊?”

  “如果我是綁匪,要對申家夫婦的某種行為作出懲罰,我會怎麼做?”江停在馬翔困惑的目光中頓了頓,“我會先把孩子綁走,索要一個能讓申家傾家蕩產但又不至於直接放棄的數目,比方說,八百萬。等申家砸鍋賣鐵湊齊八百萬後,我砍斷申曉奇的手指送來,再加碼到一千二百萬——申曉奇還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七大姑八大姨……等所有人都傾家蕩產湊齊一千二百萬後,我再砍斷他一隻耳朵,加碼要一千五。”

  “所謂溫水煮青蛙,就是要讓青蛙看著我往火堆裏一把把添柴才可怕。你還想讓孩子活麼?想活就不停加碼。八百,一千二,一千五,兩千……申家夫婦被漸漸逼到無比瘋狂、絕望和悲痛的地步,但他們永遠不知道下次湊齊贖金後到底是會接回孩子,還是繼續收到孩子身上的某個部位。”

  嚴峫說:“心理淩遲。”

  “對,”江停贊同道,“如果綁匪用了心理淩遲的手段,那麼我們能很確定行刑的目標是大人,但現在顯然是另外一種情況。”

  “……”馬翔憋了半天,終於擠出來一句:“陸顧問你太可怕了……”

  江停失笑:“實際是不會有這種案例的。不過至少你可以確定綁匪不是我了。”

  “那麼假設綁匪懲罰的物件是申曉奇本人,包括步薇。”嚴峫的思維換了個角度:“兩個剛剛中考完的學生,申曉奇剛拿到身份證,步薇連十六歲都沒到,社會參與度非常有限,又有可能犯下什麼值得被行刑的罪呢?”

  這個問題算問到點子上了。

  幾個人都沒說話,警犬訓練員眨巴著眼睛,試探道:“你們剛才不是說那個小姑娘父母雙亡,被叔叔收養……會不會是小姑娘的社會關係比較複雜?跟情殺有關?”

  嚴峫和江停互相對視,彼此都從對方眼底看出了遲疑。

  線索太少,時間又緊迫,即便福爾摩斯再世都很難不一籌莫展。

  “雖然在同學描述中步薇是個循規蹈矩的乖乖女,但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畢竟她的長相在人群中屬於較為罕見的那一類。”江停跺腳把螞蟻震落,抬頭問:“步薇的監護人還沒聯繫上麼?”

  嚴峫兩手一攤,回頭大吼:”老高——!”

  高盼青遠遠地在指揮車上:“哎——!”

  “你們刑偵人員真太不容易了,”警犬訓練員佩服地來回瞅著他倆:“瞧這腦子費得,天天都跟參加最強大腦似的。”

  江停不以為意,“我不是刑偵人員,我只負責薅資產階級羊毛。”

  訓練員:“啊?”

  “嚴哥——!”高盼青從指揮車門裏探出頭:“市局找到了步薇的監護人,正用警車把她叔叔往農家樂送!還有黃主任把申曉奇的電腦搜索記錄發過來了!”

  至少技偵那邊的工作稍有進展,眾人精神都是一振。

  “得,咱們的專業不是搜救,在這兒也是添亂,回車上去吧。” 嚴峫說:“瞧你們陸顧問快被螞蟻淹沒了。”

  江停不悅:“都是你早上買的那豆沙包子……”

  “你少來兩句吧,”嚴峫一邊強行勾著他肩膀一邊嗤笑:“整天吃甜食,就是招蜂引蝶,跟我有什麼關係。”

  下午兩點半,指揮車在林間跌跌撞撞,猶如喝大了的壯漢,把所有人都顛得苦不堪言。

  “手機通訊,微信打款,社交軟體聊天,網頁流覽器搜索等所有記錄全都在這兒。本來這檔有幾百兆,幸虧救苦救難的黃主任給咱們劃了重點。”

  高盼青打開壓縮檔包,把筆記本遞給嚴峫。

  果然滿螢幕密密麻麻的資料資料,申曉奇電腦中的所有隱秘全都攤開在陽光下,彷彿一具屍體被仔細解剖,不管是心肝肺腎等五臟六腑,還是難以啟齒的隱秘部位,全都盛在了解剖台上任人觀賞。

  馬翔從後座探過頭,跟著嚴峫看了幾頁,唏噓道:“這就是我當員警以後內心最大的隱憂了。”

  市局司機在前頭開車,嚴峫全神貫注地流覽著搜索引擎記錄,江停身體弱,容易暈車,正仰頭坐在副駕駛上通風假寐。整輛車上只有高盼青搭理了馬翔一句:“喲,就你還有隱憂?”

  “老高你這就忒瞧不起人了,我看上去就那麼不像內心纖細的少年嗎?”

  高盼青說:“行吧,那少年你到底擔憂什麼?哥們幫你排解排解。”

  “排解就不用了,你們答應幫我這個忙就行。”馬翔咳了聲,聲情並茂道:“做咱們這行的,禍福相倚,生死難料。萬一哪天我為打擊犯罪和保護人民而英勇犧牲了,請各位技偵同僚高抬貴手,千萬別動我那台省吃儉用攢下來的外星人電腦,尤其放過我的DEFGH盤,以及幾個TB的各類資源……”

  “……”高盼青從眼角斜睨他半晌:“那給你燒了?”

  馬翔雙手捂胸,眼角含淚,思索良久後鄭重道:“燒之前可以給隔壁秦副拷一份,畢竟大家是多年開黑的老隊友,不為這個社會留下點精神遺產我內心過不去。”

  高盼青滿臉“哦豁”的表情不住點頭,半晌轉過頭,喃喃道:“……玩個戀愛遊戲你們還開黑。”

  “老高,這搜索記錄不會因為開啟隱私模式或即時清除而遺漏一部分吧?”突然嚴峫揚聲問。

  “黃主任說不會,怎麼啦?”

  “那就有點奇怪了。”

  馬翔跟高盼青好奇地湊過去,只見嚴峫指著滿屏密密麻麻記錄中的某一行:“五月九號,申曉奇第一次以天縱山攻略為關鍵字進行搜索,在此之前沒有任何關於旅遊方面的搜索記錄,連‘避暑勝地’、‘建寧周邊景點’、‘便宜自由行’之類的關鍵字都沒有。他在微博沒關注任何像是建寧風景、建寧頭條、美麗建寧之類的帳號,網頁微博搜索記錄無法恢復,但流覽記錄也沒找到任何天縱山相關;感覺這孩子像是突然冒出了‘我要去天縱山’這個念頭,其他選項都沒存在過,一點都不帶猶豫似的。”

  “嗯……”網癮少年馬翔很有經驗地說:“現在的孩子基本都是用手機吧。”

  高盼青也贊同:“萬一是看了微信朋友圈推薦呢?”

  嚴峫搖了搖頭,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前排江停頭也不回道:“建寧是著名旅遊城市,周邊景點豐富。就算是看了推薦,也不至於在規劃行程時完全不考慮其他任何選項,除非他對天縱山有某種執念。”

  嚴峫翹起二郎腿,沖馬翔高盼青使了個眼色,低聲道:“跟人家學學。”

  馬翔用同樣小的音量回答:“知道你倆是一對恩愛好基友,別秀了。”

  高盼青則比較正直:“執念?可能是什麼情況呢陸顧問?”

  江停保持著雙目微闔,稍仰下頷,頭靠在椅背上的姿勢一動不動。

  “陸顧問?”

  “……”

  眾人目光灼灼,視線盡頭,陸顧問柔弱的話音緩緩傳來:“情況分很多種,或許同學間流傳著天縱山的某種說法,或許重要的親戚朋友去過,再或者……”

  他突然呼地一聲,打開了車窗。

  眾人:“???”

  嚴峫狐疑頓起,剛要上前查看,突然卻見江停閃電般把頭伸出窗外,緊接著:“嘔——”

  所有人:“……”

  一向風度儒雅氣質從容的陸顧問,終於被暈車慘烈擊倒了。

  •

  農家樂大院,早餐大廳改成的臨時行動辦公室。

  “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你確定我侄女被綁架了?”

  一名西裝革履的胖子坐在兩名員警面前,滿臉都是熱出來的汗,跟文化人兒似的拿著塊手絹不停抹,然而卻越抹越多:

  “不能啊,我根本沒收到勒索短信啊——是,我確實從前天起就沒見過她,但我平時在外地,每週跟這孩子最多打個電話,我又不是她親爸!什麼你說綁匪要兩個億?!我操這可真敢要,二百萬我都沒有!沒有!——撕票?不是,警官你們不瞭解,我不是她法定監護人,平時給掏學費已經算我很有良心了……”

  吱呀——

  突然門被推開,兩名員警立刻站起身,只見馬翔一疊聲地進了屋:“水呢?水呢?快把冰水拿來!快快快!”

  馬翔在前開道,高盼青尾隨扇風,嚴峫親自攙扶著臉色蒼白的陸顧問,那架勢活像幾個人回程半路上撿了只野生大熊貓,眾星捧月地把江停扶到椅子上坐下了。

  “怎麼不夠冰?”馬翔接過民警忙不迭遞上的水,轉身交給嚴峫。只見公安系統內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兒頭、著名富二代嚴副支隊,趕緊把袖子左右一擼,親自端水伺候江停喝了。

  民警小心打聽:“怎麼了這是?”

  “暈車。”馬翔掩著半邊口小聲解釋:“嚴隊私人顧問,本案智商擔當,案情分析到一半啞火了,到現在都愣沒能把後半句話說完。”

  “哦……”民警一副不明覺厲的表情。

  江停有氣無力地擺擺手,示意自己不喝了,疲倦地揉著眉心。

  嚴峫這才擰好礦泉水瓶蓋,示意馬翔把立式電風扇抬來對著江停可勁吹,吹到陸顧問可以滿血復活以一打十頃刻間把綁匪從茫茫山林間抓出來為止。然後他終於有空起身問民警:“怎麼樣了?”

  “嚴副!”民警啪地敬了個禮,指著那西服筆挺的胖子:“這是被綁架女生步薇的叔叔,汪興業,剛才市局派車送來的。”

  換言之,除了哭哭啼啼的申家父母之外,本案終於又到了個關鍵家屬。

  嚴峫客套兩句,剛伸手要握,突然只見那個叫汪興業的胖子表情不對。

  ——他的手僵在半空,視線越過嚴峫,直勾勾盯著不遠處的江停;有那麼一瞬間,他的眼神彷彿是活生生見到了鬼。

  猝不及防地,嚴峫的心微微往下一沉,隨即加大力道握住了汪興業的手:

  “汪先生?”

  “啊……啊?警官?”

  嚴峫不動聲色地盯著他,半晌輕輕問:“您在看什麼呢?”

第51章

  “您在看什麼呢?”

  嚴峫的聲音堪稱輕柔,但話音剛落,汪興業的表情就像偷東西現場被抓似的,堪稱倉惶地收回了目光。

  “沒有沒有,我看錯了,瞧我這眼神……”

  “看錯了?”

  “是是是。”汪興業雙手緊握嚴峫的手:“你們剛才說,我侄女兒被綁架了?我怎麼聽著那麼糊塗呢?”

  嚴峫笑起來,拍拍他的肩,略微使力,這姓汪的胖子就不得不跟著他往早餐廳東側的邊門走去。

  本來這生意冷清的民宿就沒多少住客,隔著一條小小的轉角過道,是已經被員警清空了的廚房。嚴峫隨便拉了把椅子坐下,示意汪興業也坐,然後摸出煙盒抽了根軟中華遞了過去。

  汪興業憂心忡忡:“嚴支隊,您看我侄女兒的事……”

  “您剛才看錯什麼了?”

  汪興業一愣。

  嚴峫筆直濃密的劍眉下,一雙眼睛似笑非笑地盯著他,慢慢地問:“您剛才把咱們警方的顧問,看成是誰了?”

  汪興業那張胖臉上的肉止不住哆嗦起來,面色忽而青,忽而紅,豆大的汗珠又順著臉滑了下來。

  “沒事,這裏只有你跟我。”嚴峫微微地笑著,每個字卻都咬得極其清晰:“有什麼說什麼,沒關係,我們員警可是什麼都查得出來的。”

  “……”汪興業反復揉搓手裏那根軟中華,張開口又閉上,張開口又閉上。他就這麼反復了好幾次,才顫顫巍巍地扯出了個比哭還難堪的笑容:“其實……也沒什麼,就是這事兒……都過去好幾年了……”

  嚴峫微笑不變,眼底卻沉了下來。

  “我這不是做畫廊仲介生意嗎,以前手裏有倆錢,有點關係資源,認識的那些個女畫家就——”汪興業滿臉漲得通紅,哆哆嗦嗦道:“酒店長期包了個房,誰知道那陣子掃黃打非,員警直接踹門就往裏沖……”

  嚴峫面色微僵。

  “嚴支隊您也是男人,您懂的。關鍵時刻受了驚嚇,那情景簡直這輩子都……”汪興業滿臉欲言又止。

  嚴峫沉默半晌,突然問:“你是在哪嫖娼被抓的?”

  “嗨,廣東!”汪興業一拍大腿:“當然不可能是同一個員警,但剛才打眼看去,還真有幾分像,所以我才跟見了鬼似的!”

  有這麼巧的事?

  嚴峫微微眯起眼睛,不帶任何情緒地打量眼前這個胖子。汪興業看起來餘悸未消,把那根被揉得不成樣子的軟中華叼在嘴裏,手抖了半天才點上火,立刻迫不及待地深深吸了一口。

  “……”嚴峫按下思緒,也點了根煙。

  禁毒口副處級的一線刑警,照片是不會到處公佈的,更遑論隨便抛頭露面了。即便犧牲後,也不是隨便誰都能登陸公安內網去查照片查資料,得是有相當級別的職權才行。

  也就是說江停的身份沒那麼容易洩露,更別提還有昏迷三年後容貌、體型和周身氣場上的明顯變化了。

  “——您別介意,我們是刑偵支隊,嫖娼掃黃這事兒都不管。”嚴峫突然一笑,轉變了話題:“您侄女的事,您都知道了?”

  胖子對嫖娼這事終於揭過而鬆了口氣:“是是是,我昨天還在南邊跑一個畫廊展……”

  “步薇是您的親侄女?”

  “哎,既然您是員警,我也就直說了——那孩子還真不是,我只是在她學校掛個監護人的名兒而已。”

  不是?

  一個美貌絕倫的少女,和沒有血緣關係的男性“監護人”,其中令人浮想聯翩的空間讓嚴峫不由挑起了眉梢。

  “不是,不是,不是您想的那樣。”汪興業夾著煙連連擺手:“我實話說了吧,她爸是我早年在道上混的拜把子兄弟,跟他老婆一塊出意外死了,大概也就三四年前的事情。這小姑娘呢一方面是她爸曾經跟我有些金錢上的牽扯,在我危難的時候給過錢;另一方面是我看她可憐,怕她走上歪路,所以出錢供她上學。反正九年制義務教育,學費生活費花不了多少,畢業後隨便上個不用高價擇校的高中,我就算仁至義盡了……”

  “喲,”嚴峫彈了彈煙灰,漫不經心道:“您還真是個好人。”

  “哎您這話說得,好人算不上,對得起良心就行。”

  “我剛才在外面聽了一耳朵,您沒接到綁匪的勒索電話?”

  汪興業說:“別提勒索電話啦,連她被綁架我都不知道,早上接到公安局電話的時候我還以為是詐騙呢!”

  “怎麼,您平時跟侄女兒聯繫不多?”

  “這個倒確實不多……”

  “為什麼?”嚴峫來了興趣:“您這當叔叔的,難道只光出錢,平時不關心一下?”

  汪興業抽了幾口煙,似乎有點推心置腹的意思,歎了口氣說:“您這個話吧,叫我怎麼接呢。”

  嚴峫並不搭腔,半笑不笑的打量著他。

  “步薇她爹娘剛出事的時候,她也就十二三歲大,這個年紀真是太麻煩了。要是再小點,好說也能當半個女兒,以後給我養老送終;要是再大點,哪怕十八九歲呢,說不定哄騙著以後能給我當小媳婦。”胖子不尷不尬地一笑:“但十二三歲,兩頭不靠,眼見著又要進入叛逆期了;我多關心她不要緊,萬一別人以為我是個喜歡小女孩的變態,這可怎麼解釋?”

  嚴峫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況且這姑娘住校,而我平時在外地搭關係跑畫展,想關心也沒處下手啊,一兩個星期打個電話已經算不錯了。”汪興業兩手一攤說:“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他這個解釋倒確實合情合理。

  嚴峫問:“那您知道步薇這次是跟一個男生同時失蹤的麼?”

  “那個叫申曉奇的是吧?我剛在外面見到那對夫妻了,哭得是挺慘的。不過說實話……”

  汪興業頓了頓,嚴峫打了個“請說”的手勢:“沒關係,這裏除了你我沒別人,有什麼疑慮您儘管跟我們員警提。”

  汪興業胖臉上那種不尷不尬的神情又浮現了出來:“這話我當著那對夫妻的面不想提,但對您我就直說了。勒索兩個億的電話綁匪只打給了他,說明目標本來就是他家兒子,跟我侄女完全沒關係對吧?”

  “……”

  “也就是說,我侄女從最開始就是個陪綁的,要不是當時跟他兒子在一起,現在根本就不會出事對不對?”

  嚴峫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只不吱聲。

  “雖然不是我親侄女,好歹也養了她三四年,萬一小姑娘出了什麼事,他家兒子起碼得算半個殺人兇手!就這樣他夫妻倆剛才還好意思拉著我借錢,想叫我一塊湊錢付贖金?他們是怎麼想的?!”

  汪興業說著說著激動起來,嚴峫趕緊熄了煙,息事寧人地拍拍他的肩:“知道這年頭賺錢不容易,請相信我們員警……”

  “您說做人怎麼能那樣?別說兩個億了,我能掏二十萬出來都難!而且我憑什麼幫他家湊贖金,誰知道他家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才會招來綁匪,還連累了我侄女?!……”

  胖子大概也是精神緊張到了一定程度,那罵人的話匣子一打開就止不住了。嚴峫邊客套安慰,邊摸出手機想看看市局有沒有傳來最新情況,突然只聽門被輕輕叩了兩下。

  他一抬頭,只見江停正站在了門框邊,單手插在褲袋裏,臉上帶著口罩,只露出一雙烏黑冷靜的眼睛:

  “綁匪來電話了,指名要警方來接。”

  嚴峫微愣,隨即立刻反應過來,三言兩語擺脫了正準備破口大駡的汪興業,喝令民警過來照顧好被綁者家屬的情緒,隨即起身沖出了廚房。

  •

  “我苦命的曉奇啊——!媽媽怎麼辦,怎麼辦啊——!……”

  老遠就只聽指揮車邊傳來申父絕望的咆哮和申母聲嘶力竭的痛哭,譚爽他們幾個學生縮在農家樂大院門口,也嚶嚶嚶地抱著哭成了一團。

  “誰讓他們都擠在這的?”嚴峫一見這場景就邪火上頭,拽了個刑警低聲呵斥:“把未成年人帶走!指揮車附近別讓那麼多人圍著!”緊接著大步沖上了指揮車。

  市局緊急調派過來的技偵和談判專家正戴著耳麥坐在車上,各個面色如臨大敵。高盼青早就涼透了的盒飯剛吃兩口,電話一響就全潑在了指揮車座位上,但此時也顧不得了,凝重地拿著手機:“隊長,找你的。”

  他刻意沒叫出嚴峫的姓。

  嚴峫接來一看,這是申父的手機,螢幕赫然顯示著通話中。

  ——這個手機早已被市公安局技偵處即時同步,上百公里之外,黃興他們正爭分奪秒地嘗試各種方法進行破解和定位,在茫茫資料海洋中竭盡所能,試圖尋找那一絲渺茫的希望。

  談判專家對嚴峫無聲地做了個幾個口型:拖延時間——

  嚴峫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隨即打開揚聲器,沉聲道:

  “我是市公安局刑偵副支隊長嚴峫,你想幹什麼?”

  他就這麼直接報名字了!

  話音未落高盼青就無聲地狠狠“操!”了一聲,用口型怒道:你他媽想死?!

  嚴峫抬手止住了他,那是個極其果斷甚至嚴厲的手勢。

  “兩個億。”揚聲器中那邊傳來呆板無情的電子音,問:“準備得怎麼樣了?”

  嚴峫望向談判專家,老教授邊分神盯著技偵,邊對他點了點頭。

  “錢不是問題,但我要先知道人質的安危。”嚴峫頓了頓,口氣非常強硬:“兩個億的贖金人質家屬根本掏不起,即便要湊也肯定是省裏甚至部裏報批。要是你已經把人質撕票了,國家白出兩個億,到時候即便你們跑到天涯海角,公安部的天羅地網都不會放過你!”

  申母發出一聲尖銳的吸氣。

  幾名刑警立刻擁上,什麼都顧不了了,把眼見要開始發瘋的家屬捂著嘴強行拖了下去。

  電子音輕輕一聲,似乎是個嘲弄的輕笑,說:“我就在這,來抓啊,我等你。”

  “抓了你還怎麼拿錢?”

  “拿不到錢,你們就別想要這個小孩的命了!”

  ——這個小孩。

  聽到這四個字的瞬間所有人眼皮都一跳,嚴峫幾乎脫口而出:“還有一個女孩子呢?你們勒索的對象是申家,能不能把另一個女孩子還回來?”

  電話那邊突然陷入了沉默。

  嚴峫和談判專家四目相對,似乎連後者都沒了主意,只能打手勢示意他耐心等待。

  三秒,五秒,十秒。

  嚴峫感到汗珠隨著自己毛刺刺的鬢髮往下,劃過臉頰,彙聚在下頷,引發一陣微妙的刺癢。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轉移目光望向車外,江停正站在車門邊,沒有看他,也沒有看任何人,半閉雙眼微側著頭。

  刹那間江停的側影讓嚴峫產生了一種感覺,彷彿他正捕捉空氣中某種微渺的震動,或者說揚聲器中綁匪那邊的聲音——某種所有人都沒聽見,或沒注意到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聲波。

  不知為何他這種獨自隔絕又清醒的姿態,竟然讓嚴峫奇異地升起了一絲安定感。

  “那個小崽子運氣不好,綁了就綁了。”突然陰森森的電子音再次傳來,帶著心狠手辣的蠻橫:“你們想不花錢就饒回來一個?做夢!”

  談判專家猛打手勢,那意思嚴峫立刻懂了:“準備兩億現金需要時間!我們願意給你提供交通工具和不連號的鈔票,但在明天傍晚八點零九之前不可能做到!你必須把時間放寬到——”

  談判專家連打幾個數位,嚴峫緊緊盯著他的手,對電話吼道:“起碼三天后的晚上十二點,我們這邊的現金才能……”

  “距離行刑時間,”手機那邊傳來的電子音冷冰冰打斷了他,不帶任何聲調起伏:“二十九個小時。”

  “最早也要三天后的晚上——”

  通話結束。

  嚴峫聲音戛然而止,所有人同時看向電腦螢幕,右上角的時間正無聲無息變成15:09PM。

  車廂內一片可怕的安靜。

  ——行刑時間,明晚8點09分。

  “我……”嚴峫想摔手機,千鈞一髮之際硬生生克制住了,手背青筋直突地輕輕把手機放回了桌面上。

  談判專家滿面凝重地對技偵使了個眼色,技偵會意,立刻打電話給市局黃主任詢問定位結果。

  嚴峫吸了口氣強行鎮定下來,掏出煙來點著,狠狠抽了一大口,呼地全吐了出去。嫋嫋白霧中他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俊美的面容繃得棱角分明,再睜開時已經恢復成了往日裏那個精明強悍,無所畏懼的刑偵副支隊長。

  “還有時間。”他的聲音嘶啞而低沉:“告訴技偵加緊偵查申曉奇的租車公司,抽人去林業局協助追查白尾海雕這條線,另外以‘天縱山’為關鍵字對人質父母家屬、親戚朋友、學校老師同學、流覽器搜索記錄等進行全方位篩查。我不相信這個旅遊地點是從天而降掉進申曉奇腦子裏的,不論是他還是步薇最先提出要來天縱山的想法,這兩個孩子一定被某種資訊強烈影響過!”

  “是!”

  高盼青再顧不得吃飯了,跟著一群刑警迅速奔了出去。

  嚴峫三兩口抽完了煙,剛掐滅煙頭,突然後肩被人輕輕一拍。

  “……”他猝然回頭,只見江停不知何時鑽進了指揮車,正站在他身側,說:“錄音再給我聽一遍。”

  “什麼?”

  “剛才的綁匪電話,技偵應該有錄音吧。”江停說,“我剛才突然有個……不成熟的猜測。”

  嚴峫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他知道傳說中的江隊的刑偵能力,當即跟那位白髮蒼蒼的談判專家打好招呼,讓技偵調取錄音,帶著江停一起湊到了電腦前。

  “兩個億,準備得怎麼樣了?”

  “我就在這,來抓啊……拿不到錢你們就別想要這個小孩的命了……想不花錢就饒回來一個?做夢!”

  “距離行刑時間,二十九個小時。”

  ——電流沙沙聲停止,錄音中斷了。

  “怎麼樣?”嚴峫低聲問。

  江停沒回答,點了重播。

  “……想不花錢就饒回來一個?做夢!”

  “距離行刑時間,二十九個小時。”

  ……

  “兩個億,準備得怎麼樣了?”

  “哈。”

  ……

  “非常古怪。”江停突然按下暫停,喃喃道。

  嚴峫瞧著他:“哪里怪?”

  兩人頭貼著頭湊在一處,嚴峫略偏過臉,正巧江停也望過來。兩人距離不過咫尺,連彼此的眼睫似乎都緊挨在一起,互相都能看見對方眼底疲倦的紅絲。

  “綁匪好像是兩個人。”江停輕輕道,“或者說,他刻意在警方面前展現出了兩種截然相反的人物性格。”

  嚴峫鋒利的眉頭又擰了起來:“嗯?”

  “你信任我麼?” 江停突然問。

  “……”

  幾秒鐘完全的靜寂,似乎連空氣都不流動了,指揮車外的喧囂越來越遙遠。

  “我把你帶在身邊,不是因為相信你,”嚴峫低沉道,“是希望能相信我自己。”

  江停漂亮的眼珠注視著他,半晌才說:“那你聽著,我接下來的分析,可能會動搖市公安局的整個偵查方向。”

第52章

  ——在偵破時間只剩最後二十九個小時,人質生命已進入倒計時階段的緊要關頭,動搖市局的整個偵查方向。

  嚴峫一言不發,似乎陷入了斟酌和思索,緩緩從電腦前站起身。

  隨著他這個動作,江停也站了起來,兩人面對面彼此注視了整整大半根煙工夫,才聽嚴峫吐出一句:

  “你說,我聽著。”

  江停伸手給嚴峫掛上一枚高清耳麥,自己戴上另一枚,從開頭再次重播起剛才那通電話。錄音沙沙響起,第一句是:“兩個億,準備得怎麼樣了?”

  江停按下暫停,“這句話綁匪在跟申曉奇父親交涉時重複過幾次,根據我的記憶,每次重複時的聲線都較粗、低,起伏很平,‘了’字作為提問句尾字卻沒有揚聲,是個比較機械化不帶感情因素的聲調。”

  嚴峫點了點頭。

  “但當你與綁匪開始交涉後,他的語音變化了。”江停取消暫停,耳麥中清晰地傳來一聲“哈”,緊接著:

  “我就在這,來抓啊,我等你。”

  “聽見了嗎?”江停緊盯嚴峫的眼睛:“他在挑釁前有個非常不屑的冷笑,尾調是明顯上揚的,你覺得這說明什麼?”

  嚴峫喃喃道:“情緒。”

  “對,剛才還機械平直的音調突然開始變得富有情緒了,再繼續往下。”

  “拿不到錢,你們就別想要這個小孩的命了!……那個小崽子運氣不好,綁了就綁了……你們想不加錢就饒回來一個?做夢!……”

  江停再次按下暫停。

  “如果你不知道這起綁架案的背景,再完全刨除浸透鮮血的上衣、白尾海雕、天價贖金和精確的行刑時間等異常要素,光聽以上這段錄音,你大腦中對綁匪的初步構想是怎樣的?”

  嚴峫沉吟道:“一個貪婪、兇狠、心狠手辣的傳統綁架犯。”

  江停頷首贊同:“是的,傳統且典型。”緊接著第三次點開播放。

  隨著他的動作,電子音沙沙轉出了綁匪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冰冷不帶情緒:“距離行刑時間,二十九個小時。”

  錄音結束。

  “現在。”江停說,“清除你腦海中那個貪婪兇狠、心狠手辣的既定形象,只記住這最後一句話;再聯繫血衣、海雕、天價贖金等,你對電話那頭的判斷是否發生了改變,還是那個傳統典型的綁架犯嗎?”

  “……”嚴峫驀然與他對視。

  指揮車內空氣一寸寸繃緊。

  “不,他變了。”嚴峫輕輕說,每個字似乎都帶著難以置信:“他變成了……行刑者。”

  江停神情不變:“或者說,一個冷酷無情的刑罰執行官。”

  “這個綁匪一直給警方無法捉摸的感覺,是因為他把自己的意圖表達得非常矛盾。但如果我們把綁匪的異常行為分割成兩部分來看,把他當做兩個不同的角色,一切就能解釋通了。”

  江停後腰抵在座位靠背上,摘下耳麥,對嚴峫豎起一根食指:“首先他綁走了申曉奇,向申家進行勒索,以威脅的方式急切索求贖金,對警方充滿惡意和嘲諷。當他以這個角色出現時,‘兩個億’和‘行刑’等關鍵字是絕對不會出現的,取而代之的是‘你們就別想要這個小孩的命了’——顯然更傾向於綁匪威脅撕票時的慣常用詞。”

  嚴峫若有所思,頷首不語。

  “但當他身為行刑者時,其行為動機似乎跟金錢完全沒有了關係。一方面兩個億的現金根本帶不走,他也沒有向警方要求任何交通工具,甚至連鈔票不連號這個基本的條件都沒提出;另一方面,他擯棄了兇狠和貪婪等傳統綁匪的普遍情緒,一次次冷酷重複行刑期限,表現出了極其強烈的行刑欲望;同時他對時間的精確程度,似乎有種極強的儀式感。”

  嚴峫突然若有所悟:“……儀式感?”

  “對。”江停說,“我個人的意見傾向于,這個行為動機與金錢無關的行刑者角色,才是綁匪的真實身份。”

  嚴峫摸出根煙,在手指間下意識地揉搓著,重複道:“動機。”

  他像是細細咂摸這兩個字似的,沉吟了片刻:“如果說追求行刑才是他的真正動機,那麼綁架只是導向最終結果的一個環節——只有通過綁架,才能達到‘行刑’的終極目的……”

  嚴峫話音停止,用中指關節用力揉按自己緊鎖的眉頭。某個猜測似乎在腦海中呼之欲出,但又隱約捉摸不定。

  “綁架是儀式的一個部分。而‘儀式’,是把個體對某種事物的內心情緒外化出來,具有感情牽引、移置、潛意識圖景投射等特徵。”江停話音稍頓,說:“通常而言,追求儀式感代表了人們將內心圖景投射到現實,並加以紀念、標記和認同的欲望。而綁架作為行刑者的內心圖景,同時是滿足他刑罰欲的必需途徑,說明很可能——”

  “這不是第一起綁架案。”嚴峫猝然介面道。

  他猛地看向江停:“——每次精確報時,不斷重複的八點零九分,這個行刑者在投射以前曾發生過的事情!”

  江停不置可否,很久後才很輕又很沉地點了下頭。

  嚴峫完全沒有耽誤,立刻摸出手機,撥通了市公安局的號碼。

  “喂魏局,我是嚴峫……搜救沒有進展,綁匪完全不接受溝通……聽我說魏局,我這裏有個新的偵查思路……”

  “什麼?你說什麼?”魏副局在會議室中被一堆電話圍著焦頭爛額:“都什麼時候了,你特麼還要跟我出么蛾子?!”

  “我要集中人力翻查全省範圍內過去三年間的類似案卷,”嚴峫一字一句道,“這很可能不是綁匪第一次作案。”

  `

  日頭漸漸西去,時間在一分一秒流逝。

  高速公路上,三輛警車呼嘯而過,沖向晚高峰時繁忙的建寧市。

  咣當一聲,刑偵支隊外間辦公廳的門被推開了。

  嚴峫身後跟著一大幫從技偵、圖偵、材料處等臨時抽調來的人手,邊大步往前走邊扭頭下令:“翻查範圍包括過去三年間全省範圍內,成雙成對被綁的青少年男女,兩名人質間存在一定社會關係的列為首要篩查重點,只有一名人質家屬接到勒索電話且金額巨大的列為次要重點;優先翻閱未能成功解救人質的陳年舊案,不一定發生在建寧,本省下屬市、縣、城鎮的各級分局派出所可能性比較大……”

  所有人跟在後面飛快的記,有個圖偵怯生生舉手問:“嚴副,一次綁倆本來就少見,人質必須是一對青少年男女嗎?男男或女女行嗎?”

  嚴峫不耐煩道:“行!能找出來就行!這年頭孩子幹出什麼來我都不奇怪了!”

  嘭——

  突然嚴峫撞上了什麼,差點一個趔趄,只聽身前傳來冰冷的聲音:

  “你才是幹出什麼來我們都不奇怪呢!”

  嚴峫捂著頭一看,只見眼前赫然是隔壁禁毒支隊長,方正弘。

  方正弘還是那副蠟黃蠟黃的臉色,面上神情非常不善。嚴峫一眼瞥去便心中微沉,但十多年專業刑偵已經把他磨煉得比較圓滑了,當即也不跟他囉嗦,微微笑著點了點頭便抽身要走。

  誰料剛擦肩而過,方正弘伸手把他攔了下來:

  “離撕票只剩二十多個小時了,你把人都抽回來翻案卷,是嫌時間多得沒處打發麼?!”

  又來了。

  嚴峫止住腳步,腦海中思忖了一瞬,但臉上和顏悅色的表情卻沒變:“哦,這事。方隊有所不知,魏局認為確實有很大可能性綁匪並非初次作案,所以我們希望能通過以前的線索,來嘗試一個新的突破方向。”

  他也不跟方正弘硬杠,只把魏副局抬出來當擋箭牌。果然方正弘沒繼續就這個話題糾纏下去,從鼻腔裏哼了聲,手機打開微博丟了過來:

  “那這也是魏副局讓你做的?!”

  嚴峫低頭一看。

  百萬粉絲大V發博:建甯交警鬧市鳴笛為豪車開道,熱搜無故被撤,豪車究竟何方來頭?當地交警不敢正面回應,網友反被渣浪刪帖禁言,是何貓膩需要遮遮掩掩?

  配圖是打了碼的S450在紅燈下囂張而去,底下不出意外群情激憤,轉發六千,點贊過萬。

  “……”嚴峫笑道:“這節奏帶得,大奔也算豪車了,不知道的還以為開了輛布加迪威龍呢……”

  方正弘一把抽回手機:“上了熱搜為什麼不第一時間找呂局魏局反映,請市局的官方帳號出面澄清?心急火燎的用自家人脈秒撤熱搜,反而引起更大更壞的社會輿論,現在誰不說你心裏有鬼!”

  嚴峫臉上那半笑不笑的神情消失了,淡淡道:“現在這操作輿論的手法大家都知道,隨便找幾個大V買一批水軍,熱鬧不過兩三天也就過去了。真要是什麼都顧忌網路輿論,案子還辦不辦了?管水軍那麼多幹嘛。”

  “你把這話去跟隔壁交警大隊說!”方正弘厲聲呵斥:“人交警大隊長來市局罵了一上午!現在還沒走遠呢!”

  這是刑偵支隊的地方,方正弘可謂是罵得劈頭蓋臉、絲毫不留情面,不僅辦公室內所有人都臉色難看地站了起來,甚至遠處走廊外的實習警都膽戰心驚地停下了腳步。

  不遠處,副支隊長辦公室內。

  江停聽到動靜,倏然從辦公桌後起身,走到門邊,透過玻璃側身向外望去。

  方支隊平時律下極嚴且作風勤儉,對手腕略油滑、生活習慣奢侈的嚴峫看不順眼,在市局內並不是秘密——但私下看法歸私下,表面上兩人的工作關係還是要維持住的,這麼多年來並沒有出過太大問題。

  嚴峫也不知道為什麼方支隊養個病回來,怎麼就跟性情大變了似的,眼見著找了自己幾回茬,今天又犯病了。但他知道的是,副省級建制的建甯刑偵比禁毒高配半級,理論上說自己跟方支隊是平等的;如果在自己的地盤上還被方正弘指著鼻子罵,那他這個副支隊以後也就沒什麼威嚴了。

  “方隊,”嚴峫吸了口氣,雙手交叉在身前,微微笑著問:“您今兒這是奉哪位局長的意思來質問我,呂局?還是魏局?”

  “你——”

  “這事兒是我辦得不妥,但事出突然,也沒其他辦法。如果呂局或魏副局有意見,那我接受他們的批評,以後一定注意。”

  方正弘本來就傷病初愈毫無血色的面孔變得潮紅起來:“別句句都抬著呂局他們出來說事,你自己心裏清楚已經有多少件事辦得遮遮掩掩了!不用往更遠裏說,就上次那個制毒案,所有人眼睜睜看著你從現場溜走……”

  “我那是去抓捕狙擊槍手,並且事後對兩位局長都做了說明。”嚴峫冷冰冰打斷了他,“方隊可能是太久不參與行動了,怕是連‘事急從權’這四個字都忘乾淨了吧。”

  方正弘猛地提高了聲音:“事急從權?我只怕是你這個副支隊辦公室裏不知道藏了什麼鬼!”

  嚴峫氣勢分毫不讓,內心卻瞬間一凜。

  他是什麼意思?

  難道他知道什麼了?

  嚴峫收回視線冷笑一聲,再抬頭時,接著這個動作,迅速向不遠處自己的辦公室大門一瞥。

  ——他知道江停正站在單面可視玻璃門後,刹那間與自己視線交接。

  “瞧您這話說得,”嚴峫皮笑肉不笑地,戲謔道:“讓不知道的人聽了,還以為我在辦公室裏養了個小情人兒呢。”

  方正弘最看不得他這副模樣,當場肝火上頭:“我告訴你嚴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

  突然眾人身後傳來一道平穩而熟悉的女聲:

  “綁架案只剩二十多個小時了,大家不去翻案卷,在這裏圍著看什麼呢?”

  所有人齊刷刷回頭,嚴峫眼前一亮。

  刑偵支隊門口,一名五十多歲短髮女警官背手站著,體態瘦削,面容平和,視線所及眾人紛紛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目光,辦公大廳內遠處響起了嗡嗡的議論聲。

  從方正弘的表情看他極其意外,緊接著稀疏的一字眉緊緊皺了起來,似乎懷疑自己看錯了:

  “……餘支隊?”

  嚴峫剛想上前,但還沒來得及舉步,就被餘支隊擺手制止了。

  “方隊的意見非常對,現在的年輕人不夠穩重,確實見了犯罪分子就敢一個人往上追,也不把自己的安全當回事。”餘隊在眾人的避讓中走進辦公室,抬手隔空點了點嚴峫,表情有點嚴厲:“以後一定要多加注意!”

  嚴峫點頭應了。

  “不過,既然綁架案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咱們老一輩人還是要以大局為重,暫時不要分散他們年輕人放在刑偵上的精力。”餘支隊長聲調一緩,笑模笑樣地沖著方正弘:“您說是吧,方隊?”

  虛空中彷彿有根無形的弦漸漸繃緊,所有人都不敢出大氣。

  方正弘臉上的潮紅漸漸褪去了,又變成了那蠟黃發青的臉色 。他上下打量餘支隊,不知道在思忖什麼,足足過了半晌才不陰不陽地哼了聲:

  “你說是什麼就是什麼吧。”

  餘支隊長和煦地點了點頭表示贊許。

  方正弘轉身就走,走到門口突然腳步頓了頓。他在眾人的視線中一回頭,似有深意地望向余隊長,問了句:“不過,那精力得確實是放在正事上的,是不是餘隊?”

  緊接著不等她回答,他就拂袖而去,徑直出了刑偵支隊的門。

  那根弦這才猛地鬆了下來,空氣中陰沉沉的壓力驟然一輕。

  “圍在這幹什麼呢!還不快去幹活!幾點了,幾點了!”嚴峫的咆哮響徹辦公室,眾員警趕緊抱著案卷溜了,分頭躲到各自座位上開始狂翻。

  “青少年人質!具備社會關係!八點零九分!過去三年間每一宗綁架案失蹤案疑似詐騙案都給我翻出來!別愣著,快!!”

  整個刑偵支隊被吼得瑟瑟發抖,所有人都恨不能瞬間學會幻影移形。直到周遭空無一人了,嚴峫才瞬間變了臉,趕緊迎上前:“餘隊,我聽說您這心臟搭橋手術……您今天怎麼來了?”

  現年五十出頭的建甯市公安局刑偵支隊長餘珠,抬起枯瘦的手按了按自己左心位置,笑道:“老了,終於油盡燈枯了。”

  嚴峫瞳孔微縮。

  餘支隊長拍拍他的肩:“我今天來局裏,是來跟呂局談病退的。”

  作者有話要說:

  嚴副支隊:扶正來得太快,讓我緩緩……

  其實按嚴峫這個年紀,提副省級建制城市的刑偵正支真的是火箭式了,刑偵高配半級不是光說說的(江停是直轄市禁毒口且具備專業學術背景所以另當別論)。現實中要達到嚴峫這個職權可能要再加五到十歲左右,不過小說中權當藝術處理了,鞠躬~

第53章

  病退。

  雖然所有人都知道有這麼一天,但沒人能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

  嚴峫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倒是餘珠看著他的樣子笑了,起身拍拍袖口:“走,去你辦公室聊聊這個綁架案。”

  緊接著她繞過嚴峫,直直走向不遠處緊閉的副支隊長辦公室門。

  ——江停還在辦公室裏!

  嚴峫箭步上前,趕在餘珠伸手推門前搶先按住了把手,笑道:“可惜我辦公室亂,這陣子都沒空好好收拾,怕是要讓餘隊看笑話了……”說著推開門,極有技巧地側身半步,擋住了餘珠的視線。

  櫃門裏傳來一聲輕微動靜,隨即悄無聲息。

  餘隊走進了辦公室。

  “這不是挺乾淨的嗎?”餘隊笑起來,隨手拉開辦公桌對面的扶手椅坐下,擺手阻止嚴峫:“不用泡茶了,我現在什麼都不能喝,走兩步都得聽醫囑——我啊,已經是個廢人了。”

  嚴峫也拉開轉椅,借著空隙飛快逡巡辦公室一圈,才笑道:“哪兒的話,您為建寧市立過汗馬功勞,怎麼能這麼說自己。”

  ——這話他說得真心誠意,因為確實是實情。

  余珠是建寧市有史以來首位女警監,也是本省公安系統地位最高的女性刑偵人員之一。三十多年前,她從外勤實習生幹起,做過痕檢和技偵,參與禁毒緝私排爆抓捕各類行動幾百次,大小立功十餘次。十多年前刑偵正支魏堯下沉至派出所鍛煉時,她以技偵處副主任的身份調任刑偵副支隊長,統領市局刑偵工作;魏堯回來後不久升任副局長,她便順理成章地提上了正處級的刑偵正支。

  如果不是前兩年查出心臟問題,甚至嚴重到了要做搭橋手術的地步,她轉副局級領導崗是沒什麼問題的。

  “好漢不提當年勇,以前的事不用提了。”餘珠笑道,“跟我說說這次的綁架案是怎麼回事,我聽魏副局的意思,你一力主張這是並不是孤案,而是系列綁架?”

  “哦,是這麼回事。”

  嚴峫早有準備,將手頭資料遞給餘珠翻閱,同時把江停的分析簡要概述了一遍,著重強調了綁匪異乎尋常的角色分裂感和儀式欲,又補充道:“主要是我們原先的調查思路已經走到絕境,幾乎無法往下推進了。技偵調查出申曉奇所雇傭的租車公司,是個買朋友圈軟文的微信公眾號,只說自己案發當晚在景區外沒等到申曉奇,其餘一問三不知,內黑車司機已經被小馬他們提到審訊室裏逼問了倆小時;關於申曉奇為什麼會想去天縱山景區以及是否收到任何外來因素影響的疑點,目前也沒什麼收穫……”

  “現場搜救人員也沒在山林間發現任何蛛絲馬跡?”餘珠問。

  “痕檢、警犬、生命探測儀,能上的都上了,搜救範圍已經被推到極限了。”嚴峫說,“這個季節的原始山林,要找兩個孩子的行蹤軌跡,不啻於大海撈針。”

  餘珠沉吟著點了點頭。

  嚴峫問:“您覺得我們追查連環案的思路有什麼不妥嗎?”

  從餘珠的反應看來,她大概是斟酌了下字句,才道:“不能說不妥,相反還很有道理。”

  嚴峫神情微鬆。

  “但只有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

  嚴峫:“嗯?”

  “你擅長的方向是組織和審訊,行為分析對你來說有點太專業了。”余珠上半身微微向前,望著嚴峫的眼睛:“市局內部是有什麼人給了你啟發麼?”

  只是一兩秒的功夫,嚴峫平靜回視對面探尋的目光,腦海中卻瞬間閃過了無數個念頭。

  她在試探什麼?

  該怎麼說?

  “哦,這個。”嚴峫眼睛一眨,不以為意地笑了起來:“確實走投無路,所以打電話問了下我爸。我們家不是投資了個私人醫院麼?他應該是去問了幾個外聘的心理醫師。”

  餘珠思忖片刻,終於緩緩向後靠在椅背上:

  “……唔,確實這麼做也無可厚非。”

  嚴峫笑笑不答。

  “我身體情況這樣,你獨立挑大樑是遲早的事。刑偵支隊長是公安一線最重要的位置,是直面犯罪的第一道屏障。如果你的判斷錯誤,會有很多人因此受害,同時如果能影響你的想法,也會有很多人因此而得到不正當利益。”

  余珠站起身,嚴峫也隨之站了起來,只見她若有所指地一字一頓道:

  “我希望你的所有決策,都不受任何外界影響,哪怕那影響來自于貌似平靜的市局內部。”

  嚴峫:“……”

  “好了,不打擾你辦案了。”餘珠看看表,伸手鄭重拍拍嚴峫的肩:“我去呂局辦公室,回頭咱們再談。”

  嚴峫想說什麼,嘴唇動了動,但在開口前就被她抬手止住。

  餘珠背著手,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嚴峫站在辦公桌後目送她離開,眼神微微閃動。半晌直到餘珠的腳步徹底消失在了走廊上,他才終於上前,關緊了虛掩的辦公室門。

  然後他望向文件櫃:“你怎麼想?”

  身後窗簾一動,江停鑽了出來。

  嚴峫猛地扭頭看去,只見江停若無其事地活動了下僵硬的肩膀,彷彿渾然沒聽見剛才餘珠的話,只問:“案卷查得怎麼樣了?”

  •

  與此同時,呂局辦公室。

  門被敲了兩下,隨即餘珠推門而入。

  呂局黏在電腦螢幕上的視線連挪都沒挪開,只舉起手錶一晃:“你來遲啦,做什麼去了?”

  “沒什麼,半路上跟嚴峫聊了聊這次的案子。”餘珠走到桌前坐下,探頭望向螢幕:“——您已經開始看了?”

  呂局把顯示幕往她的方向推了推:“嗯。”

  ——只見螢幕上播放著的,赫然是市公安局內部監控錄影,而右下角時間是五月八號淩晨。

  胡偉勝吸毒死亡當晚!

  昏暗的辦公室內只有螢幕亮著幽幽微光,映在兩人晦暗的臉上,四隻眼底映著監控中市局各個角落晃動的畫面。半晌才聽餘隊輕輕吸了口氣,低聲道:“我們建寧市局,終究也要變成下一個恭州了嗎?”

  呂局瞥了她一眼,突然道:“說起恭州,我想起個人。”

  “嗯?”

  “你跟原恭州禁毒第二支隊江停共同指揮過幾次行動,對他有什麼評價?”

  好端端提起這個,餘珠微愣:“江停?——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但一直以來的說法都是,江停是恭州頭號黑警。”呂局臉上神情不見喜怒,問:“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

  餘隊臉上是她一貫克制而謹慎的神情,足足思索良久,才緩緩道:“江停這個人的案情分析確實非常厲害,但除了案情分析之外,任何從他口中說出的話都非常不可信……他有種非常特殊的本事,就是令人容易輕信,甚至連很多經驗豐富的刑偵人員都難以逃過。我平生見過的犯罪分子很多,但像江停那樣善於隱藏和誘導人心的高手,是絕無僅有的。”

  呂局沒說話,十指交叉抬了起來。

  餘隊說:“我確定當年恭州副市長岳廣平和臥底‘鉚釘’兩人的死,都跟他有關。”

  •

  牆上的掛鐘分針一圈圈過去,刑偵支隊辦公室窗外,落日紅霞漫天漸漸變為華燈夜色深沉,香煙和泡面的味道充斥在整條走廊上,充分飽滿地浸透了每個人的肺。

  馬翔有氣無力倚在門框邊,象徵性地在敞開的門板上拍了兩下:“不行,嚴哥,結果不理想。”

  嚴峫坐在電腦後,江停戴著棒球帽坐在案卷堆中,聞言兩人同時一抬頭。

  “三年間全省範圍內報上來的青少年失蹤案一共2864件,未破的216件,確定為綁架的19件。19件未破綁架案中,人質為男性的11件,女性8件,沒有任何一例是雙重綁架,更沒有出現任何超過二百萬以上金額的贖金。”馬翔把資料匯總啪地扔在辦公桌上:“至於已破獲案件中的雙重綁架共有63例,大多是十歲以下具有親屬關係的兒童,犯罪嫌疑人不是正蹲在大牢裏就是已經吃了槍子,更沒可能再次犯案了。”

  嚴峫接過材料,剛想翻開,江停沖他一招手。

  嚴峫只得拿著材料過去,江停坐著他站著,兩人湊在一塊翻看那疊案卷匯總。

  “怎麼回事,這路又走死了。”嚴峫弓著身喃喃道,“接下來怎麼辦?”

  “哪有那麼容易走死。”

  “那你說怎麼回事?”

  “……”江停剛要翻頁,突然動作又頓住了,抬頭望向嚴峫:“這條思路肯定是對的,但篩查方式可能有點問題。”

  嚴峫挑起了半邊眉梢,示意他繼續說。

  “我們再回頭捋一遍這個案子。六個學生抵達農家樂後,譚爽帶著步薇去撿木頭,申曉奇尾隨在後並留下了回程的記號,以便譚爽可以順著原路返回旅館。在此過程中,申曉奇處於獨自一人的狀態。”

  嚴峫點點頭。

  “我們已經知道綁匪對申家的情況是比較瞭解的,屬於有預謀的跟蹤綁架。而他在目標落單時卻並未出手,而是等到申曉奇救出步薇、譚爽離開後,才動手綁架了這兩人。”

  “等等,”嚴峫打斷了他:“你是不是想說步薇可能有一定作案嫌疑?”

  “在人質尚未被解救出來之前,連申曉奇本人都不能完全排除嫌疑。”江停說,“這點常識我還是有的。”

  嚴峫:“嗯嗯……”

  “但我們現在先不提兩個人質嫌疑與否,只討論常規情況。嫌疑人在以‘綁匪’而不是‘行刑者’身份與你電話交涉時,有一點表現是跟正常綁匪角色相悖的:就是他並未主動提起步薇的存在,甚至沒有嘗試多向政府索要一份贖金,似乎從表面看來,步薇對他來說只是個可有可無的添頭。”

  江停話音頓了頓,望著嚴峫。

  “是啊,”嚴峫被他說得有點莫名其妙:“正因為如此我們才無法判斷步薇到底是不是純人質。如果她是受害者,為什麼綁匪完全不拿她來當做對警方的威脅?如果她不是受害者,甚至是綁匪中的一員,那這種區別對待豈不是更明擺著引起警方的懷疑?——這一點跟綁匪高超的反偵察能力太矛盾了。”

  他說得很有道理,連不遠處疲憊的馬翔都聽得聚精會神,忍不住把椅子挪近了些。

  但江停卻一搖頭說:“你怎麼就不明白我的意思呢。”

  “……哎你這人,”嚴峫反手在他肩窩上一掃:“別擱這兒打啞謎,快點說。”

  江停沒在意嚴峫動手動腳的小細節。

  他說:“步薇的存在對‘綁匪’這個角色來說是沒用的,但她卻被帶走了。會不會因為需要她存在的是‘行刑者’?”

  彷彿某種迷霧被撥開,辦公室內其餘兩人眼神都有點變了。

  “……公證人,”突然嚴峫喃喃道,“槍決現場通常需要一名公證人。”

  馬翔猛地一拍大腿。

  “如果行刑者只需要另一名人質作為公證人出現,那麼就像現在這個案子一樣,另一位被綁者家長根本不會接到勒索電話,即便報警也只會當普通失蹤案甚至離家出走處理。也就是說……”

  江停攤開雙手,嚴峫立刻把他的話接了下去:“——也就是說,我們的篩選目標應該是跟綁架案同時同地同轄區發生的另一起人口失蹤!”

  江停把那疊厚厚的匯總向馬翔一扔,馬翔“噌!”一下精神百倍地跳起來,轉身就沖了出去。

  “嚴哥!嚴哥!”半小時後,馬翔咣當推門沖了進來,啪一聲亮響將材料摔在了桌面上。

  嚴峫猛然抬頭,江停像是早有預感般起身走了過來。

  “去年七月十二號,江陽縣隆昌鎮一名叫賀良的十六歲少年被綁架,綁匪勒索一百萬並限時七十二個小時。家長東拼西湊借來一百萬,把錢送到綁匪指定地點卻沒人來拿,第四天家長終於到派出所報案,但為時已晚,警方至今沒找到賀良的屍體。”

  馬翔嘩啦啦翻開材料,指著其中幾頁:“這個案子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家長收到了綁匪寄來的血衣,但事後化驗證實是雞血;二是雖然材料中沒出現行刑這個關鍵字,但那是因為案子不在建寧,我們的卷宗不完整,缺少接警派出所的詳細資訊。”

  嚴峫二話沒說,沖外間揚聲:“來個人!”

  一名熬紅了眼的刑警沖了進來。

  “立刻打電話給江陽縣隆昌鎮派出所,叫他們把去年712賀良綁架案的一手筆錄傳真過來!”

  “是!”刑警轉身呼嘯而出。

  馬翔唰地抽出另一張打印紙:“按陸顧問的推測,同天、同地、同轄區,江陽縣110接警中心接到過另一名十六歲女生李雨欣家長的報警,稱其女兒因學習成績下降被家人責駡而失蹤,懷疑是離家出走。基層警力緊張,7月13號的警情到24小時後才立案,但16號晚上家人又到派出所撤案,稱女兒自己氣消了就回來了。”

  嚴峫和江停不約而同對視了一眼。

  ——自己回來了。

  “這個李雨欣後來還失蹤過麼?”嚴峫問。

  “沒有,但她後來因為屢次偷竊而進了看守所。同時值得注意的是我查了下地圖,”馬翔把印著密密麻麻資訊的紙唰地一翻:“李雨欣就讀的江陽一中,跟賀良就讀的師範附中,倆學校是隔著條馬路門對門的關係,地理位置相距還不到二百米。”

  同樣青春的少男少女,門對著門,上下學基本都混在一起……

  所有人腦子裏都同時冒出了“知慕少艾”這四個字。

  “江陽一中。”突然嚴峫沉吟道:“雖然我高中時沒好好上課……但我記得通常某個地方的第一中學,都是該地區最好的學校之一吧。”

  馬翔肯定道:“對,江陽一中挺有名的,我剛還搜到他們那出過高考狀元。”

  “那一個考上當地最好高中,會因為學習成績下降而被父母責駡的女孩子,為什麼會因為屢次偷竊進看守所——她以前有過偷竊的記錄麼?”

  “沒有,不過也可能是未滿十六歲沒留下記錄……”馬翔也沒法解釋:“是挺古怪的。”

  “可能是偷竊癖,”江停淡淡道。

  嚴峫和馬翔同時投來視線。

  “偷竊癖通常發生於女性,以十五歲以上二十歲以下發病較多,其症狀大多是心因性的,由外界因素誘發。”江停說:“如果她當過‘公證人’,那麼這可能是PTSD,即創傷後應激障礙症的一種表現形式。”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他神色稍稍有些晦暗,但在深夜的辦公室裏沒人能看清。

  “嚴副,你要的筆錄!”剛才去打電話的刑警回來了,舉著剛發來還熱乎的傳真沖進了室內:“我剛收到隆昌鎮派出所發來的傳真,這是去年712案的一手報警資訊!”

  嚴峫整個人登時一激靈,劈手接來翻開,只掃了兩眼,就指著當中某頁示意給江停看。

  那是當地民警對賀良父母口述的勒索電話記錄——

  “那個聲音說:‘一百萬,一分都不能少,距離行刑時間還有七十二個小時。’”

  江停說:“就是他了。”

  啪!

  嚴峫與江停重重擊掌,儘管後者因為猝不及防,險些被這一掌擊得踉蹌了半步。

  “等老子抓到那孫子,我非活活弄死他不可!”嚴峫充滿了喜悅,全然不顧自己因睡眠不足而吼聲嘶啞:“馬翔去查關李雨欣哪個看守所離建寧多長時間車程?!”

  馬翔說:“這還用您吩咐嗎,江陽縣看守所唄,車程快的話仨小時單程,去不去?”

  嚴峫一看表,淩晨一點十四。

  “去!”嚴峫如狂風過境般抓起證件、制服和配槍:“馬翔把你陸顧問送回家休息,叫個白天沒值班的小子來送我去江陽,通知呂局跟當地看守所打聲招呼——我要連夜提審那姓李的小丫頭!”

  突然他的手被人從身後抓住了,嚴峫一回頭,只見江停沉聲道:“我陪你一起去。”

  “你這身體……”

  “沒關係,車上睡。”江停回答得簡潔俐落:“案子重要。”

  淩晨一點二十。

  刑偵大樓徹夜燈火通明,樓下,大切亮起紅藍警燈,沖出了市公安局大門。

  “還是陸顧問厲害,果然這個綁架不是孤案,綁匪的反偵察能力和對時間的精確把握也能從側面證明他是個老手。”雖然馬翔被嚴峫幾次阻止,叫他回家去睡覺,但馬大少還是帶著案卷材料跟上了車,坐在副駕駛上嘩嘩地翻:“現在我們只要找到李雨欣,這小丫頭肯定知道關於綁匪的資訊,至少也跟那變態正面打過交道……”

  “不一定,”後座傳來江停的聲音。

  馬翔一回頭:“啊?”

  臨走前嚴峫隨手抓了個姓張的小刑警來開車,他自己跟江停兩人窩在後座上。深夜車廂昏暗,隱約能見到江停因為疲倦而有些蒼白的臉色,但說話還是很沉穩的:“如果李雨欣跟綁匪正面打過交道,甚至見過綁匪的臉,為什麼竟然被完好無損地放了回來,這是個目前無法解釋的問題。”

  “那咱們的思路難道……”

  “思路本身沒錯,但有一點:我們的分析不是建立在事實基礎,而是在行為邏輯推理上的。”

  馬翔“誒?!”地一聲緊張起來。

  “……不明白?”江停瞅著他無辜眨巴的大眼睛反問。

  馬翔誠實道:“白天也許能,但我現在的智商只有白天的十分之一……”

  嚴峫從上車起就始終望著車窗外,也不知道在沿途搜尋什麼,聞言冷冷道:“你聽他扯,他白天的智商也就最多70!”

  馬翔極其委屈地皺起臉,江停笑了起來。

  “警方對嫌疑人做行為邏輯分析,就像傳說中神乎其技的心理畫像和微表情識別一樣,都缺少科學論證,主要依靠的是經驗。雖然我們說,刑偵人員海量的實踐經驗是行為分析的基礎,但經驗主義到底就是經驗主義,如果缺少實打實的證據,犯罪心理畫像和行為邏輯分析即便能達到99%的正確率,也無法避免那1%的致命誤差。”

  “比方說,”江停看到馬翔認真的模樣,難得來了點興趣:“你想,我們現在對綁架並非孤案的推斷依據是什麼?”

  “唔……”馬翔遲疑道:“712綁架中出現了浸透雞血的上衣,出現了行刑關鍵字,同時基本符合一男一女兩名青少年同時失蹤的前提……”

  “但我們還是無法確定這兩個案子是同一人做的。如果這世上就是有另一夥綁匪喜歡用血衣來威脅人質家屬,同時看多了刑偵劇,喜歡用行刑這個詞,也具備一定的反偵查手段呢?如果李雨欣的失蹤真的只是單純離家出走,跟712賀良被綁案完全只是巧合呢?”

  馬翔語塞。

  “況且還有無法解釋的部分,就是為什麼申曉奇案中用到了浸透白尾海雕血的上衣,並且綁匪開口就勒索兩個億;去年712案出現的卻是雞血上衣和一百萬贖金。”江停說,“我們不能否認這世上存在各種巧合,同時無法排除模仿作案的可能性。因此在缺少證據的前提下,所謂的犯罪心理畫像和行為邏輯分析,都只是華麗的紙上談兵而已。”

  馬翔若有所悟,默默地點著頭。

  “——但陸顧問,”少頃他又忍不住問:“如果就像你說的那樣,我們當真遇到了那1%的可能性,所有行為分析和推斷都是錯誤的……”

  江停沒有給他留下任何僥倖的餘地:“那麼兩個孩子就死定了。”

  車廂內陷入了安靜,空氣微微沉凝,連開車的刑警都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這在任何案件的偵破過程中都是正常的。”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嚴峫沙啞的聲音沉沉響了起來。

  馬翔從副駕上回頭望向他。

  “刑偵人員不是神,在對抗犯罪的過程中必然會有力不能及,甚至判斷失誤的時候。我們會因此付出慘重代價,甚至留下永生難忘的陰影,但那是每個老刑警都難以避免的——最重要的是,我們在下次面對犯罪的時候,還能不能帶著傷痕和陰影再一次站起來全力以赴。”

  嚴峫話音微頓。

  在他身側,江停似有覺察,極不引人注意地向他一瞥。

  突然只聽嚴峫“哎”了聲:“小張,前面靠邊停一下。”

  開車刑警不明所以,但還是依言打燈靠邊,緩緩停在了便利店前。車剛停穩就只見嚴峫推門鑽了下去,少頃提著一袋東西回來了。

  “喏,晚上開車提提神。”嚴峫把紅牛、咖啡和零食遞去前排,又往江停手裏塞了倆熱氣騰騰的包子:

  “晚上就你沒吃泡面,都是慣的,趕緊拿倆豆沙包墊墊。”

  江停稍稍怔愣。

  嚴峫說:“吃了趕緊睡一會,馬翔也別看材料了,養養精神。等提審李雨欣的時候咱們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呢。”

  •

  大切閃著警燈在深夜的馬路上飛馳,猶如劈開黑海的一葉孤舟。

  嚴峫攏著衣服靠在後車窗邊,只聽前排開始還傳來馬翔跟小張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片刻後馬翔頭一歪,響起了低低的鼾聲;而身側悉悉索索的塑膠袋聲還沒斷,那是江停在啃包子,後座上彌漫著香甜的豆沙味兒。

  又過幾分鐘,那貓吃食般的細微動靜也沒了,身側漸漸傳來溫熱的重量。

  嚴峫張開半邊眼皮,只見江停甜包子吃到一半,人就困得睡著了,正漸漸向自己肩頭靠過來。

  “……”

  嚴峫的手臂突然如千鈞般沉重,他衝動了好幾次,終於慢慢抬起來,小心摟住江停的肩,讓他更舒服地靠在自己懷裏。

  長路漫漫似無盡頭,車廂微微顛簸,昏黃的路燈從兩側飛速逝去。

  城市夜色與萬家燈火被遙遙拋在身後,他們出發的市局大樓已經淹沒在燈海裏了。而雲濤詭譎的案情,與兇險叵測的未來,似乎都如月光下的退潮,在這一刻唰然退得很遠。

  整個世界只剩下眼前這片後車座,黑暗、狹小而私密,以及懷中隨著呼吸平靜起伏的溫暖。

  嚴峫睜著眼睛,儘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朦朧間彷彿置身於夢境般的虛空中。

  他緩緩偏頭看向江停。

  江停身體比想像得軟,這有點出乎嚴峫的意料,他印象中的江隊應該是瘦削堅硬又十分犀利的,沒想到事實是柔軟如一片蓬鬆的羽毛。他的呼吸又輕又勻稱,不斷後掠的路燈為他烏黑的鬢髮鋪上點點微光,頭髮裏隱隱散發出好聞的氣味,嚴峫著迷般聞了半晌,才確定是自家洗髮液的味道。

  天天洗頭髮,真講究啊,嚴峫想。

  他盯著江停熟睡的側頰,心裏突然冒出個念頭:像他這種人,皮膚會不會也又軟又嬌氣呢?

  嚴峫拇指一下下撩撥著江停額角的頭髮,把劉海撥過來又撥過去,柔軟的發絲不停摩擦著指腹。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這個動作讓所有困倦和疲勞都奇異地消失了,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拇指已經順著江停的額角慢慢摩挲到了臉頰和嘴角邊,在那淺紅色的唇際不斷流連。

  嚴峫迷迷糊糊地想,這感覺可真奇怪。

  明明只相處了兩個月都不到,卻像是已經認識了很久很久。久到只要念起這個姓江的存在,心裏就像是多了個牽掛,既沉重又輕盈,既麻煩又期待,既難以脫手又不想離開,好似整個人都陷進了黏黏糊糊的美夢裏。

  “你……”

  江停呢喃了句什麼,也沒聽清楚,臉貼在嚴峫的肩窩裏蹭了蹭。

  嚴峫手指霎時停住。

  車輛還在疾馳,後座有規律地顛簸,前排傳來馬翔無知無覺的喊聲。不知過了多久,江停身體蜷縮著窩起來,彷彿在睡夢中找到了更舒服更放鬆的姿勢。

  嚴峫一直眼錯不眨地看著他,直到他又陷入深眠,目光被他嘴角黏著的一點吸引住了——那是米粒大小的豆沙。

  “……”

  嚴峫喉結用力滑動了下,但唾沫彷彿是幹的。

  他就像是被施了某種魔咒,屏住呼吸抬起手,撚起那小點兒豆沙,然後鬼使神差地含了下指尖。

  一絲甜蜜在口腔內暈染開來。

  真的好甜啊,他恍惚著想。

  突然就在這時,他感覺到有什麼不對。

  ——江停的呼吸停止了一瞬。

  空氣陡然凝固,誰都沒有動作,所有反應都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只有大切平穩向前飛馳的聲響突然格外清晰。

  江停沒有睜眼,嚴峫的手懸在半空。

  不知過了多久,嚴峫才極其輕微地從唇縫中問了一聲:

  “……你醒著嗎?”

第54章

  車輛轟轟前行,嚴峫只覺得懷裏沉沉的,沒有任何回應。

  江停眼睫密密地蓋著,從嚴峫自上而下的角度,只能看見他小半邊安靜俊秀的側臉,鼻息輕穩悠長。

  “……”嚴峫等了很久,狂跳的心慢慢落回胸腔,幾乎無聲地呼了口氣。

  “好吧,”他喃喃道。

  不管江停是沉睡還是醒著,這都是最通情達理也是最符合他情商的回應方式——永遠都給所有人留一點點轉圜的餘地和空間。

  好像什麼都發生過了,又好像什麼都可以沒發生。

  但當嚴峫把頭靠在後車座,然後閉上眼睛的那一瞬間,他知道自己心中那些已經發生過的東西是不可回避的了。就像一粒種子無意中被丟進豐厚的土壤裏,當它冒出嫩芽的那一刻,其根須已密密纏繞在心底深處,令人再也不能無視或去輕易拔除。

  嚴峫環抱著江停肩膀的手緊了緊。

  他知道不論懷中的人到底是睡著了還是清醒的,這時最妥當的做法都應該是放開。

  但他沒有那麼做。

  •

  淩晨近五點,江陽縣看守所門口,切諾基車窗降下,嚴峫遞出了自己的員警證。

  值班人員一看,肅然起敬,揮手讓人抬起了安全閘。

  不論是嚴峫或江停,都對看守所這個地方非常熟悉了。羈押期等待判決的犯罪嫌疑人和剩餘刑期不超過六個月的犯人都會待在這裏,只有判決書下來後刑期還剩半年以上的,才會被轉移到監獄,俗稱“上山”。

  李雨欣是未成年人多次偷竊被抓,刑期不會超過一年,減去取證移訴和來回扯皮耗費的幾個月,被判時刑期只剩小半年了,所以才會被關在這裏。

  不過,雖然不是正式坐牢,“山下”的環境卻比“山上”要晦澀複雜得多。畢竟現在監獄管理嚴格化正規化,死刑犯重刑犯是分開管束的;但在看守所裏,連環殺人、放火、販毒、甚至軍火走私,什麼樣的人都能見到,遇到情況時民警動手甚至上棍子也沒太大顧忌。

  一行人登記完,被看守所值班領導親自領去審訊室。到了鐵柵欄門口,嚴峫讓馬翔和小張留在外間等待,只帶著江停走進屋,等了十多分鐘,民警帶著被半夜叫醒的李雨欣來了。

  鐵門咣當一開,嚴峫輕輕“嗯?”了聲。

  李雨欣這個女孩子,竟然比照片上好看很多。

  她沒有步薇那種驚心動魄的美貌,但外貌上天生的細膩和秀麗,經過大半年牢獄折磨和每天十小時的拘役,加上困頓絕望和氣消神索,再套上粗糙醜陋的囚服,都沒能被消磨殆盡。當她被民警按著坐在審訊椅上的時候,她細白的手指痙攣著按在扶手上,連骨節都在發抖,顯出象牙般的質地。

  嚴峫目光從李雨欣明顯極力遮掩驚懼的臉上滑過,眉頭微皺:“她挨打了?”

  進看守所的挨兩下打,雖然不符合和諧社會主流宣傳,但實際上大家都明白是怎麼回事。

  誰料兩個民警同時否認:“沒有,她天天拘役,回來就去圖書館看書。”

  “老實得很,未成年人,領導交代不跟那販毒殺人的關在一起,上哪兒挨打啊?”

  嚴峫疑慮未解,便示意那兩個民警不用給李雨欣上銬,也先別離開,自己上前去輕輕撩起小姑娘的囚衣袖子看了下胳膊,又轉到她身後,往頭髮和後領裏望了幾眼。

  確實沒有青紫或淤血的痕跡,不像整天挨打的樣子。

  但不知道為什麼,李雨欣似乎更緊張了,甚至全身都在止不住的打顫。

  嚴峫不明所以。

  這要是在哪個窮鄉僻壤,說不定他會懷疑當地獄警不法,小姑娘遭遇了什麼。但江陽縣看守所從規模和管理上來說都是非常嚴格正經的地方,要往那方面想的話,除非是在拍獵奇片了。

  嚴峫轉回到審訊桌後,邊自上而下盯著李雨欣,邊摸著自己的下巴,半晌問:“你是在怕我麼?”

  過了好幾秒,李雨欣才細若遊絲般吐出兩個字:“……沒……有……”

  ——那就是“是”的意思了。

  嚴峫心下釋然,示意民警可以離開了。嘩啦啦幾聲鐵門再次關上,屋裏只剩下了他、江停和李雨欣三人,面對面坐在淩晨黑暗安靜的審訊室裏。

  嚴峫下意識向身側瞥去。

  江停向後靠在椅背上,雙手插在褲袋裏,側面漠然疏離沒有情緒,也沒有回視。

  “咳咳!”嚴峫清清嗓子,借此強行集中精神,轉向對面的小姑娘:“李雨欣?”

  “……”李雨欣緊緊埋著頭。

  “我是建甯市公安局刑偵副支隊長嚴峫,有個案子想請你提供一些線索,關於去年712綁架案中的被害人賀良。”

  ——賀良。

  這兩字落地瞬間,李雨欣的驚恐幾乎到達了極致,甚至連肉眼都能輕易看見她全身上下止不住的抖動和戰慄,彷彿搖搖欲墜的大壩在洪水衝擊下瀕臨決堤。

  但緊接著,與這倉惶反應截然不同的是,她一字字清晰流暢無比的回答響了起來: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根本不認識這個人。”

  嚴峫和江停對視一眼,兩人都有些意外。

  “你不知道?那你怕什麼?”

  “……我什麼都不知道。”

  “去年七月十二號,賀良在放學途中失蹤,同天他父母接到了綁匪勒索一百萬人民幣現金的電話。轉天你的父母來到江陽縣派出所報案稱你失蹤,懷疑是被責駡後負氣離家出走;但聯繫你母親最後一次見到你的時間,你所謂的出走,跟賀良被綁架,應該是同一時間發生的。”

  “……”

  “你並不是離家出走,是不是?”

  “……”

  “你知道賀良發生了什麼,但不敢說。”嚴峫上半身前傾,雙手擱在桌面上,盯著小姑娘黝黑的發頂:“你在害怕什麼,李雨欣?”

  “我不知道!我說了什麼都不知道!!”突然毫無預兆地,李雨欣的尖叫劃破了空氣,當即把嚴峫鎮得向後一避,“——我根本不認識他!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們放過我!!放過我!!!”

  啪!啪!李雨欣開始用手打自己的頭,拼命撕扯頭髮,滿臉通紅紫漲。那架勢簡直就是在自殘,鐵門砰地被推開,兩名值班民警大駭沖了進來,與此同時嚴峫霍然起身,箭步上前,從小姑娘身後一把勒住了她,不顧扭動強行把她兩手架在身後。

  “別上銬!”江停喝止:“控制得住!”

  “兩位市局同志,我們必須按規定辦事……”

  嚴峫厲聲道:“聽他的!上銬就什麼都不會說了!”

  話音剛落,李雨欣竟然變了招數,不要命地把額頭向鐵桌沿磕過去。咚!一聲悶響,小姑娘的額頭被江停搶先用手墊住了,他的指關節登時砸在鋒利的桌沿上,疼得嘶了聲。

  嚴峫:“你沒事吧?——沒事,出去!控制得住!你們領導那我去說!”

  後半句話是對民警吼的,堪稱聲色俱厲,滿心疑慮的民警只得忐忑不安退出了審訊室。

  “你沒事吧?”

  江停捂著手背,開始疼得說不出話來,少頃後搖頭示意不用管自己。

  “……”嚴峫深深吸了口氣,強行壓下滿心沸騰的暴怒。

  李雨欣還在扭動掙扎,滿臉青紫,眼底閃爍著野獸般走投無路的寒光。她那模樣確實有點駭人,嚴峫反擰著她的手,從側面居高臨下打量她的臉,漸漸地,怒火被某種更敏感的直覺漸漸蓋了過去。

  “根本?”突然他重複道。

  李雨欣咬牙不語。

  “我剛才說希望你提供一些關於賀良綁架案的線索,你說你‘根本’不認識他。這種加強語氣通常不用於首次否定,難道之前有人審問過你?”

  “……”

  “還是說,”嚴峫冷冷道,“關於賀良案的問答,你已經在內心事先排練過很多次了?”

  李雨欣的掙扎漸漸弱了下來,不知多久後徹底停住了,木然又僵直地坐在那裏不說話,嚴峫小心試探著放開她,她也沒反應。

  “李雨欣,你看著我的眼睛。”

  少女視線渙散空茫,沒有焦距。

  “我們不是來追究你責任的,”嚴峫緩和了語氣,說:“我們連夜趕來,是因為另一對男女生被綁架了。”

  不知是因為那話裏誠懇的意思,而是其語義本身,李雨欣黑白分明的眼睛一轉,倏然瞥向嚴峫。

  “是的,前天下午建寧市一對姓申的夫妻接到綁匪來電要求兩個億贖金,但他們連十分之一都掏不起。你跟賀良被綁架時是十六歲吧?這次的女生連十六歲都不滿,她叫步薇,下個月才過生日。男生叫申曉奇,綁匪通知我們離他的行刑時間只剩最後十多個小時了。”

  “申曉奇的父母只有他一個兒子,就像賀良的父母只有他一個,你的父母也只有你一個。”嚴峫頓了頓,背對著審訊室鐵窗外淩晨的天光,凝視著李雨欣。半晌他終於問出了那句話:

  “賀良已經死了,對嗎?”

  李雨欣一動不動。

  “但你還活著,申曉奇和步薇也應該還活著,我們不能放棄任何拯救活著的人的希望,你說是不是?”

  “……沒用了,”李雨欣突然說。

  她剛發過瘋,聲音喑啞變調,那三個字出口後過了兩三秒嚴峫才意識到她說的是什麼。

  “沒用了?”

  “他會死。”李雨欣幽幽道,“她會變得跟我一樣。”

  嚴峫看向江停,正對上後者同樣狐疑的目光,瞬間他們都意識到對方對兩個“ta”的理解跟自己相同——申曉奇會死,而步薇會變成下一個李雨欣。

  李雨欣果然是和賀良一起被綁架的,而行刑者真的在複製連環案!

  “你見過綁匪對嗎?”嚴峫脫口而出:“他讓你旁觀他對賀良行刑?是不是?”

  李雨欣古怪地沖著他笑。

  “那個綁匪長什麼樣?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是怎麼殺死賀良的?!”

  小姑娘那直勾勾帶笑的眼睛絲毫沒變。

  “李雨欣!”嚴峫控制不住低吼起來:“有兩個跟你一樣大的孩子就要死了!只要你願意提供線索,我保證算你重大立功表現!我保證你立刻就能出去!李雨欣!”

  “死了不好嗎?”李雨欣帶著那古怪的笑容,說話聲音輕輕地,就像唯恐驚醒了夢境:“我做夢都想死呢。”

  嚴峫和江停同時微怔,緊接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小姑娘一頭狠狠砸向桌面!

  嘭——

  這次不用江停出手,早有準備的嚴峫整個人就像閃電般彈射起來,在李雨欣抬起頭要撞第二下之前,咣當拽住了她,死死扣在自己臂彎裏,全然不顧她瀕死的瘋狂掙扎,頭上汩汩冒出的血沾了自己滿身都是。

  鐵門第二次被撞開了,看守所值班領導、民警等人迅速闖進來,腳步、驚呼、吼叫等等混雜成無處不在的喧囂。有人在叫醫生,有人在打電話,有人在試圖把李雨欣銬起來帶走……沸粥般混亂的場景中,江停緩緩站起身,目光緊盯著李雨欣的嘴唇。

  她滿頭滿臉都是血,順著鼻翼流到嘴角,當嘴唇一開一合時甚至能看到牙縫中都浸透了猩紅。

  但那並不影響江停認出了她夢囈般的口型。

  “仲夏……未央……”

  “七月……”

  ——仲夏夜茫,七月未央。

  彷彿迷霧被鬼爪一把撕開,心臟致命收縮,冰冷的血瞬間沖上腦頂。那八個字所代表的時間點將綁架、血衣、行刑、八點零九分……無數似曾相識又晦澀難辨的線索,瞬間全部串在了一起。

  江停手一鬆。

  他無聲無息地跌回了扶手椅上。

  李雨欣被民警們七手八腳捂著頭銬起來,緊急往看守所醫護室送。嚴峫跟看守所領導交涉著什麼,聲色俱厲且音量頗大,幾乎有點吵起來的架勢,連門外的馬翔小張都闖了進來。

  但江停什麼都聽不清楚。

  他就像是在深水中漸漸下沉,一點點遠離整個世界,但所有人都站在岸上朦朦朧朧地爭吵,沒有人發現他不見了。

  原來是這樣,他恍惚想。

  ——但為什麼呢?

  從地平線落下最後一縷余暉時開始,這隆重又血腥的演出,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陸顧問……”

  “陸顧問?”

  ……

  江停彷彿被喚醒般驀然抬頭,這才注意到不知何時人群已經散去,空蕩蕩的審訊室內只剩下他們一行人,以及面色不善的看守所領導了。

  嚴峫竟然單膝半跪在椅邊,握著他的手指:“你怎麼了?沒事吧?”

  “……啊,”江停吸了口氣,起身時才注意到自己冷汗已浸透了衣背:“沒事。”

  嚴峫隨之站起身,但沒放開他的手:“你受傷了。”

  江停一低頭。

  他的左手剛被重重磕在鋒利的鐵桌邊緣,三根手指關節皮開肉綻,竟然腫了起來,看著頗為嚇人——可想而知李雨欣腦門那一下會是什麼結果。

  嚴峫一手托著他掌心,讓受傷的指關節抬在半空,另一手扶著江停的肩。這個姿勢非常親密,但江停神智不如平日裏清醒,下意識地跟著嚴峫往前走,只聽他沉聲道:“去醫護室處理下吧。”

第55章

  雖然看守所領導明顯很不滿,但不好跟嚴副支隊翻臉,還是把市局一行人領到了醫務室——行政及工作人員專用的那間,跟李雨欣分開在不同樓層。

  “犯人頭上受傷很嚴重,我們已經緊急打報告把她轉去醫院了……”

  “別跟我說這些,我確定她跟現在發生的一起綁架案有關,我必須問清楚!”

  “我們有我們的規章制度!尤其是還沒成年的犯人!你們這樣搞我們看守所真的很為難!……”

  ……

  外間傳來小聲卻激烈的爭執,透過虛掩的木門,隱隱約約傳進充斥著消毒水味的醫護室。

  江停面無表情,看著自己的手被反復消毒後裹上了一層層白紗布。

  “注意在癒合前不要沾水,及時換藥,以防發炎——還有,”中年女獄醫遲疑了下才說:“注意休息,補充營養。”

  江停只點了下頭。

  嚴峫裹挾著一身煞氣推門進來:“怎麼樣?嚴重嗎?”

  女醫生想說什麼,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江停打斷了:“沒事,骨頭沒斷。——李雨欣被送進醫院去了?”

  “操,”嚴峫冷冷地罵了句,“那丫頭在逃避審訊,故意的。我已經打電話給呂局了,讓省委劉廳出面施加壓力,兩個小時內我必須再把她按回審訊室裏!”

  嚴峫順手把江停的左手撈起來,拽著指尖,把關節上的紗布擱在自己鼻端前聞了聞藥味兒。

  “聞什麼,”江停抽回手。

  嚴峫說:“哦我隨便聞聞。你這怎麼消毒的,血沒洗乾淨啊。”

  女醫生立馬不樂意了:“我明明……”

  江停沒有讓這莫名其妙的爭執再繼續進行下去。

  “李雨欣對712綁架案的逃避不像是單純心理問題,但也確實有點自暴自棄的感覺。她那幾下撞頭不是表演,自殘是真的,驚慌和恐懼也是真的,有點像人大禍臨頭後自我了斷的意思。”

  江停吸了口氣,說:“她這個表現,倒讓我有點懷疑。”

  “懷疑什麼?”嚴峫長腿一撐坐在桌子上,“這綁匪幹出怎樣變態的事情我都不奇怪了,可能李雨欣不僅僅是‘公證人’,甚至被脅迫參與了行刑過程,所以才如此懼怕員警?”

  “如果綁匪為了杜絕李雨欣報警的可能,脅迫她參與了殺害賀良的過程,或將她的指紋血跡印在兇器上,令她產生一種‘如果賀良的屍體被發現,我絕對說不清楚’的認知,那麼這是很有可能的。”江停頓了頓,說:“但這還是無法解釋我們的悖論:為什麼綁匪不直接殺了她。”

  “綁匪跟李雨欣有某種情感聯繫?”嚴峫介面道,“我剛才已經打電話給江陽縣派出所要求篩查李家是否有任何犯罪前科的親戚了。”

  江停說:“有情感聯繫是一定的,但親戚倒未必,否則綁匪應該也是步薇的親戚……”

  “不,”嚴峫有點自得地打斷了他。

  “……?”

  “申曉奇和步薇的案子已經是第二起了。連環案犯在後續作案中,對初次犯案的細節特徵進行刻意模仿甚至昇華,這是很常見的——即便綁匪跟步薇沒有任何親屬關係,步薇也可能得到跟李雨欣相同的待遇。”

  江停抬頭向嚴峫瞥了眼。

  “怎麼,”嚴峫一攤手,“只有你懂犯罪心理分析嗎?我好歹也是主辦過十多次連環殺人案的人。”

  江停卻一擺手示意自己沒這麼想,隨即對女醫生道:

  “實在不好意思,勞煩您回避一下。”

  他說話時口氣淡淡的,但總有種禮貌、吩咐和不可悖逆的感覺。女醫生本來正聽得入迷,聞言只得應了聲,訕訕地出去了。

  直到醫務室裏只剩下他們兩人,江停才開口解釋道:“我沒有懷疑你能力的意思,相反你剛才的推測很有道理。但關於綁匪為何在賀良案中勒索一百萬現金,申曉奇案中卻開價兩個億這一點,我現在有個懷疑,跟你的推測恰好相悖。”

  “嗯?”

  江停坐在嚴峫對面,胳膊肘分開搭在兩側扶手上,身體輕輕向後靠住椅背。這個動作讓他略微抬起下頷,有種安靜沉思的姿態,半晌道:

  “可能那贖金並不是根據男生家境提出的,而是根據女生。”

  “什麼?”

  “……”

  “女生?”嚴峫確實非常意外了:“憑女生的長相?”

  ——步薇那驚豔絕倫的臉確實讓人難以忘懷。

  誰料江停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很久。

  周遭異常安靜,清晨醫護室裏,蒼白的牆壁和病床,以及泛著青光的鐵架和醫療器械,在晨曦中塗抹出大塊大塊的冷色調光影。

  “……我當員警十多年來,很多案子都是因為站在犯罪人的角度上思考、想像甚至代入,所以才能找到破案思路。但同時作為執法者,我也一直避免太理解犯罪人這個角色,以免因為共情,而出現自身情感和行為上的偏差。”

  江停吸了口氣,輕輕一搖頭:

  “只是這個案子,好像始終在誘導我去探索犯罪者的內心世界似的,讓我不得不一直思考他想幹什麼,他為何要這麼做,或者他到底是要實現怎樣的內心表達?這種不斷的摸索就好像被拽進漩渦裏,讓我感到非常不適。”

  他這話似乎只是某種傾訴,但同時又給了嚴峫一絲怪異的,似乎正被隱隱暗示什麼的感覺。

  “……不至於的,江停。”踟躇片刻後他終於還是說,“刑偵人員經常過度思考,這是普遍現象,但實際上犯罪者不會那麼刻意的針對辦案員警進行心理誘導,否則這種犯罪也太高級……”

  江停說:“不,你不明白。”

  他也沒有再解釋嚴峫不明白的是什麼,只望著空氣中細微的浮塵,眼珠黑白分明,目光寒浸浸地,突然道:

  “光憑長相的話,都是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步薇不太可能幾百倍地超越李雨欣。除非兩名女生在長相之外還有些其他區別特質,上衣所沾染的雞血和鷹血也似乎在表達這方面的意象。”

  嚴峫皺起眉頭。

  “但是,”江停喃喃道,“是什麼區別特質呢?”

  •

  清晨,山林。

  四面八方傳來鳥叫和斷斷續續的蟬鳴,第一縷晨光透過密密的樹冠,映在少女工筆劃一般精緻秀美的眼睫上,讓那烏羽顫動片刻,終於掙扎著緩緩睜開了。

  “……申曉奇……”

  步薇嘴唇一動,因為缺水而乾裂的嘴角就滲出了血跡,但她顧不上疼,踉蹌著從樹下爬了起來:“申曉奇!”

  不遠處,申曉奇蜷縮在落葉堆成的草垛裏,右臂血肉模糊且角度詭異,明顯已經折斷了,僅被兩根樹枝勉強綁著,滿臉燒得通紅,額頭溫度滾燙。

  “醒醒,醒醒……”步薇無力地搖晃他,儘管自己也手足無力虛弱至極。好半天後申曉奇才從半昏迷中迷迷糊糊醒來,咳了幾聲,勉強睜開眼睛:“步薇……”

  少女頭髮上沾著無數草葉,白皙的臉和手上被樹枝劃出了數道血痕,因為缺水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我夢見我死了……”申曉奇嘶啞道,雙眼無神地望向頭頂——儘管在山林深處,被無數參天古樹覆蓋的頭頂,縱橫交錯的枝杈和氣生根讓他們根本看不到任何一線天空:“我夢見我把你也害死了,要不是為了救我……要不是你拼命保護我……”

  步薇喘息道:“你不會死的,我不會讓你死的!”

  瘦弱的少女咬牙使力,幾乎連吃奶的力氣都用上了,竟然硬生生把身高體重都遠遠大於自己的申曉奇扶了起來,搖搖晃晃向前走去:

  “我們一定能活,我們一定能走出去,一定……”

  早晨八點。

  萬里無垠的原始山林,就像是天地間黑洞洞的巨口,很快吞沒了他們螞蟻般渺小的背影。

  •

  江陽縣人民醫院,住院部電梯打開,嚴峫一馬當先穿過走廊,邊往前走邊摸出手機,向病房外臉色難看的看守所所長一晃,螢幕上清清楚楚拍著省委劉廳的親筆批條。

  嚴峫向病房玻璃窗內的李雨欣一指:“可以進去了吧?”

  “哈,還是你們市局霸道啊!”所長從鼻腔裏重重地哼了聲:“我這窮鄉僻壤的小地方,今天才算是見識到了,原來這就叫‘官大一級壓死人’!……”

  嚴峫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我們整個支隊已經連軸轉三十個小時了,您的犯人不交代,今晚八點零九分才真的要死人呢。”說著也不多囉嗦,抬腳就進了病房。

  江停戴著墨鏡和棒球帽,低調地跟在嚴峫身後,冷不防所長“哎哎”喚了起來:“怎麼回事,批條上不是說只讓副支隊一人進去嗎?你你你,你這又是——”

  嚴峫把江停手臂一拉,沖著所長:“你你你什麼呀,這位是我們特地從公大請來的刑偵專家,出場費一小時三千,耽誤了他的時間是我出錢還是你出錢?”

  “……”所長立馬慫了,撇過半邊臉嘀咕道:“就你們建寧市局有錢,呸。”

  李雨欣頭上的傷已經被處理過了,包了層厚厚的繃帶,邊緣還能清楚地看到血跡,反襯出她的臉格外蒼白。

  大概是被那瘋勁兒嚇得心有餘悸,看守所民警把她兩隻手都銬在了病床邊緣的鐵架上,床頭的鋒利物品也都收走了,連根圓珠筆都沒留下,只剩個光禿禿的臺面,跟她全無生氣的臉相得益彰,不由令人心生唏噓。

  嚴峫示意查房護士出去,直到屋裏只剩他們三個,才把門哢噠一關:“李雨欣。”

  少女目光渙散,直勾勾望著空氣。

  “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員警都跟電視上演的那麼沒用,只有被開除了才能破案啊?”

  “……”

  “我給你說個故事吧。”嚴峫拽了張椅子讓江停坐下,然後自己也在相鄰的空病床邊一坐,大腿翹二腿,說:“真實案例,可能跟你的案子有些相似之處。幾年前有個富商和他的司機一起被綁架,綁匪殺了沒用的司機,但為了完全控制住富商,脅迫他拿兇器砍下了司機的頭,然後把富商放了讓他回家去拿錢。綁匪以為成了協同殺人犯的富商不會有膽量報警,但出乎他們的意料,富商出去後就立刻自首了。你猜這個案子最後是怎麼判的?”

  李雨欣的嘴還是緊閉著,但任何有眼睛的人都能輕易看見,她的表情產生了微妙而複雜的,堪稱是恐懼的變化。

  “富商無罪,出於人道主義向受害者家屬賠了筆錢。知道為什麼這麼判嗎?”

  “……”

  少女的牙關還是緊緊咬著,但嚴峫不以為意。

  “警方查案,除了口供之外,還需要完整的證據鏈。一起兇殺案必須有動機、物證、書證、勘驗、鑒定等等完整的環節,從邏輯上環環相扣且無法推翻,才能被檢察院采信。在富商司機被殺的案子中,法醫能清晰鑒定出屍體脖頸斷口上有很多猶豫傷,不符合一般兇手的手法特徵,側面證明富商確實被脅迫;且斷頸氣管不顯痙攣,傷口沒有生活反映,說明被砍頭時被害人已經是屍體了。我是當時承辦此案的刑警之一,我們為了這個案子的取證奮戰了幾個月,運用了你想像不到的各種刑偵手段,最後才把無辜者從被告席上救了下來。”

  嚴峫向前傾身,因為熬夜而沙啞的嗓音低沉有力:“我們能救他,也一樣能救你。不管你做過什麼,在犯罪現場,只要是發生過的事情就必然會留下痕證,而我們警方要做的,就是利用這些痕證完全還原事發時的每個細節,讓有罪的人受到懲罰,讓蒙冤的人沉冤得雪。”

  他頓了頓,問:“——你想沉冤得雪麼?”

  不知過了多久,李雨欣眼珠一動,猶如僵硬的機械娃娃突然被注入一絲生氣,咯吱咯吱地扭過頭來。

  “……有罪的人……”她輕輕道。

  “你為什麼會想偷東西?”嚴峫盯著她木然的眼睛問。

  “我不知道,”李雨欣聲音小小地,“我不知道,我沒法控制……”

  “你沒法控制自己,是因為偷竊癖其實是一種意志控制障礙,被患者遭受的強烈精神刺激和持久高壓所引發。這種疾病是可以被藥物治療的,也就是說你不應該待在監獄,你應該去醫院。”

  嚴峫伸手摸摸她的頭髮,這個舉動非常自然,不像員警對待犯人,倒有點像兄長面對一個可憐的小姑娘,讓李雨欣肉眼可見地瑟縮了一下。

  “告訴我們他是誰,”嚴峫低聲道,“重大立功表現可以讓你立刻出獄,還能為你申請表彰。相信我,警方會讓那個脅迫你的人付出代價。”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但沒有人發聲,李雨欣彷彿睜著眼睛睡著了,瘦弱的身軀沉浸在某個隱秘的噩夢裏。

  嚴峫耐心等待著,眼角余光瞥向江停,誰料後者觸碰到他的視線,不知為何竟然輕輕一避。

  “?”

  嚴峫內心升起一絲疑雲,但還沒來得及看清楚,突然只聽李雨欣朦朧的聲音響了起來:“……我什麼都不需要……”

  嚴峫和江停同時驟然瞥向她。

  “我只要一個人待著,”李雨欣比紙還蒼白的臉上滿是麻木,嘴唇微微張著,說話時幾乎沒有任何口型,甚至連絲毫音調起伏都沒有:“只要一個人待著……讓我一個人待著。”

  她慢慢屈起腳,把頭埋在膝蓋裏,不動了。

  彷彿這個姿勢足以讓她以單薄的身軀抗拒整個世界。

  嚴峫愣住了,霎時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李雨欣?”他皺眉道,“你在想什麼呢?”

  少女就像個蛋——脆弱,無助,徒勞而堅定地固守著那幾寸小小的空間,維持著雖然愚蠢,卻讓人無計可施的沉默。

  嚴峫滿口腔都是上火的甜腥,一看表,上午九點半,全身的血都湧到了頭頂:“姑娘,你好歹為那兩個無辜被綁的孩子想想……”

  “我來吧,”突然他被江停打斷了。

  嚴峫一抬頭,只見江停站起身。

  “你……”

  “讓我們單獨待一會,嚴峫。”江停聲音十分柔和,有種奇異般讓人鎮定下來的力量:“我來跟她談談。”

  這時候離綁匪通告的行刑時間只剩十個多小時,嚴峫深深呼吸一口,鼻腔中滿是滾燙的氣,勉強保持冷靜站起身,突然勾住江停的肩拉到自己懷裏,用力抱了抱:

  “小心,有情況隨時喊,我在外面。”

  旋即不等江停反應,嚴峫轉身大步走去了病房外。

  “……”江停不由自主目送嚴峫離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才回頭望向病床。

  李雨欣似乎對周遭發生的一切毫無感應,既不聽也不看,用封閉自己的感官和思想來頑強抵抗著外界,在所有人面前豎立起了一堵透明的牆。

  但江停憐憫地俯視她,只用一句話就讓那無形的壁壘瞬間灰飛煙滅了:

  “——殺人是什麼感覺?”

  李雨欣如遭雷亟,全身猛僵!

  江停用指尖把她冰冷的臉一寸寸托了起來,以至於少女劇烈戰慄的瞳孔無所遁形。

  他一字字輕聲問:“他是如何說服你殺死賀良的?”

第56章

  病房裏時間似乎凝結了,慘白的牆、病床、玻璃窗,恍惚都變成了扭曲的反光板,折射出光怪陸離的,讓人頭暈目眩的白光。

  嘩啦——

  手銬金屬撞擊聲打破了死一樣靜寂的對峙,李雨欣雙手不斷抖動,整個人彷彿即刻就要散架,整整過了好幾分鐘才在牙齒打戰聲中斷斷續續吐出了一句話:“……你……怎麼……知道……”

  “你以為只要隱瞞賀良死亡的真相,把偷竊這幾個月的牢坐完,出去後就沒事了對嗎?”

  “……”

  江停俯下身,在她耳邊輕輕道:“仲夏初茫,七月未央。這句話的意思是,七月中旬傍晚時分,絢麗燦爛的落日於某地八點零九分落下,宣告少年時代結束,刑罰時刻開始,隨之而來的漫漫長夜是整個行刑過程。——你以為殺死賀良刑罰就結束了?不,遠遠沒有。你怎麼不想想為什麼從最開始被挑中的就偏偏是你呢?”

  “……”

  李雨欣秀麗的臉煞白嚇人,剛出聲便不住倒氣,但隨即被江停用力抓住了手。

  江停三根手指上還包著紗布,李雨欣的手也在掙扎中受了傷。兩隻同樣潔白修長又傷痕累累的手彼此抓緊,恍惚間竟然給人一種左手緊握右手的錯覺。

  “告訴我,”他說,“我帶你擺脫這個噩夢,否則你一生都不可能從那些人手裏逃走。”

  “不……”李雨欣急促地小聲說,“不偏偏是我……”

  “我不是第一個……我前面,還,還有……”

  江停目光閃動。

  金屬鏈條叮噹,那是李雨欣更用力地握住了江停的手指,彷彿從這個舉動中獲得了難言的勇氣:

  “但我前面的……兩個人,他們都……都死了。”

  死了。

  兩個人都被殺死了。

  彷彿晝夜顛倒,場景置換。病房周遭一切從少女眼前退去,噩夢中重複了無數次的畫面漸漸侵佔視野,吞噬了所有感官。

  那是金紅夕陽沉入地平線下,夜幕從荒野盡頭升起,被捆綁的賀良哆嗦著跪在地上。

  憧憧鬼影圍繞在空地四周,握刀的少女腿軟得站不住,被人硬生生架起。

  “去殺了他,”耳邊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說。

  “不……不……”

  “這個懦夫為自己活命而背叛了你,必須受到刑罰。”

  “求求你,放我們走,求求你……”

  “去殺了他,否則你也會跟他牽著手躺進地底。”

  “我做不到,求求你,求求你!……”

  哭喊的少女被人強行扭過頭,不遠處土坑下,兩具腐爛的屍體手牽手互相依偎,他們空洞的眼眶對著天空,白骨中依稀可見發黑的內臟和蛆蟲。

  “看,這就是做不到的下場。”那聲音還是笑著的,似乎總是非常愉悅,說:“你將一起來承受刑罰。”

  你將一起承受刑罰——

  少女失聲痛哭,撕心裂肺的哀嚎從荒野升上天空,與病房中絕望的哽咽漸漸化為同一道聲音:

  “我不想殺人,我不想殺賀良,為什麼偏偏是我?”

  “我們犯了什麼錯要被懲罰,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你們沒有做錯什麼,”江停抹去少女臉上的淚痕,低聲道:“聽著,待會我把那個員警叫進來的時候,關於賀良到底如何被殺的那部分,你知道該怎麼說。”

  “我、我不敢,”李雨欣抽抽噎噎地:“我真的不敢,我——”

  江停說:“你敢的。賀良確實被你所殺,但他死無對證,在抓不到綁匪的情況下沒人能證明你確實被脅迫了。難道你想因為別人的罪行而坐一輩子的牢?”

  李雨欣瘋了似的搖頭。

  “那你想不想回去上學,讓警方為你申請立功表彰,在所有親戚朋友老師學校面前恢復你的名譽?”

  “……”

  李雨欣慘白著臉,隨著江停柔和低沉的話音,彷彿被蠱惑般,半晌才無所適從地點了點頭。

  江停說:“那你就知道該怎麼做。”

  他剛要站起身,突然被李雨欣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力拉住了:“警官,您——您為什麼要幫我?”

  江停沒有立刻回答,面上不辨喜怒,半晌才扭頭望向病床外。

  透過玻璃窗,遠遠只見嚴峫站在走廊上打電話,不可能聽見這裏的動靜。

  “……因為他真正想行刑的對象不是賀良,也不是申曉奇。”江停對著李雨欣冰涼的耳畔,聲音小得只有彼此才能聽見:“背叛他的人是我。”

  李雨欣的瞳孔驟然睜大了。

  手機裏傳出那總是平靜從容又熟悉的聲音:“不是賀良,也不是申曉奇……背叛他的人是我。”

  隨即身後走廊上哢噠一聲,嚴峫回過頭,只見江停站在打開的病房門口,對他言簡意賅:“進來吧,她願意交代了。”

  “哦,行。”嚴峫臉上毫無異狀,對手機匆匆道:“繼續搜救保持聯繫,我這邊一有消息就聯繫你們。”隨即摁斷某個鍵,把手機裝回口袋,緊走幾步上前勾住了江停肩膀:“你手怎麼樣了?”

  ——問這話時他把江停手腕一攥,與此同時,另一手從江停後肩滑到後腰,從皮帶邊緣輕輕摘下了某個小東西。

  那是剛才離開病房時他借著擁抱別上去的監聽麥。

  “還好,沒關係。”江停臉上有些難以掩飾的疲憊,把手抽了回來:“不用擔心我。”

  嚴峫走進病房,倏而扭臉對他一笑。

  這笑容其實是有點古怪的,但因為極其短暫,所以誰都不會發現。

  李雨欣倚在病床雪白的枕頭上,毫無生氣的臉上終於恢復了一絲血色,看見嚴峫進來立刻掙扎起身,說話還非常沙啞:“你們真的能算我立功表現,送我回去念書嗎?”

  江停遠遠坐在病房另一頭的扶手椅裏,雙手交疊在大腿上,猶如一尊靜態又優美的雕像。

  嚴峫向他瞥了眼,旋即收回目光點點頭:“是的,我保證。”

  ——他的眼神頗有深意,但李雨欣並沒有注意到,她滿心注意力都在那句保證上。

  “我沒有見到那個人長什麼樣。”少女終於瑟縮著擠出了這第一句話:“我只聽過他的聲音。”

  嚴峫眯起了眼睛。

  “去年七月份的時候,我跟……我跟賀良,我們在交往。因為期末考成績不好,我爸整天在家罵人,我一氣之下就跑了出去,打電話讓賀良出來陪我……我們倆沿著馬路一直往前走,走到天黑,快出縣城了。這時候有輛車開過來要載我們回家。”

  李雨欣乾澀地咽了口唾沫,嚴峫立刻問:“什麼車?司機長什麼樣?”

  “是一輛銀色現代,當時天黑,看不清司機的臉,就是個三四十歲的男的,我們上車後不久就……像被迷過去似的,不知怎麼的就睡著了。”

  嚴峫沒吭聲,其實也是沒法說什麼。

  兩個手無寸鐵的十六歲高中生,迷迷糊糊上了黑車,安全防範意識簡直低到可怕。

  “等我們醒來的時候已經在荒郊野外了,周圍什麼人都沒有,全是山和荒野。我們特別害怕,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能一直走啊走啊……之後的兩天我們都是在樹林間渡過的。”李雨欣控制不住啜泣起來:“我們沒得吃沒得喝,賀良還摔傷了,我們都在發燒……”

  嚴峫突然聽出了不對:“沒人綁架你們?”

  “我根本——根本不知道我們被綁架了,直到回來後我才聽人說,賀良的爸爸媽媽接到了勒索電話。”李雨欣抽抽噎噎地:“但我們當時真的不知道啊,只是在山裏不停的走啊走,頭兩天根本連其他人都沒見過啊!”

  嚴峫似乎明白了什麼,但沒說出來,就問:“那第三天呢?”

  李雨欣的表情就像被人扼住了咽喉似的。

  “第三天,我們遇見了……”半晌她勉強從嗓子眼裏擠出幾個字來:“那些穿黑衣服蒙臉的人。”

  ——穿黑衣服蒙臉的人?

  “多少人?是男是女?你是怎麼遇到他們的?”

  “我不知道是他們是從哪里來的,第三天我們爬到山坡頂的空地上昏過去了,醒來時發現這些人圍在空地邊,賀良被綁起來跪在地上,一直在哀求,一直在哀求……我想跑但被他們抓住了。我拼命的喊救命,求求他們放過我們,但有個人拿著電話舉在我耳邊——”

  李雨欣瞪大了眼睛,似乎過去了那麼久,當時的恐怖還深深浸透在骨髓裏:

  “那個聲音在電話裏說,賀良是個背叛了我的懦夫,叫我必須殺了他。我哭求他別那樣,但他說如果我不敢動手,就得跟賀良一起被刑罰。就像,就像……”

  嚴峫問:“就像什麼?”

  “……”李雨欣發著顫,少頃說:“地上有個坑。”

  病房裏安靜得可怕,嚴峫和江停兩道目光都集中在少女渾然不似活人的臉上:

  “坑裏……有兩具屍體……一男一女,手拉著手……”

  “他說如果我不殺賀良,我就會像坑裏的那個女孩子一樣……”

  嚴峫的臉色整個變了,他知道李雨欣的話意味著什麼:去年712並不是連環綁架第一次案發!

  在賀良之前,至少還有一對受害人!

  “……於是你殺了賀良?”嚴峫頭腦裏嗡嗡地,聽見自己的聲音問。

  李雨欣閃躲著避開了他的目光。

  “沒有,”少女囁嚅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我暈過去了。等我醒來的時候,賀良他已經……已經死了。”

  嚴峫抬眼看向江停,江停無聲地垂落了眼簾。

  病房裏只聽見李雨欣戰慄的呼吸和哽咽,很久之後,嚴峫緩緩一頷首,說:“行。”

  ——嚴峫是這樣的人:他辦案時很少有廢話,能採取行動解決的都採取行動解決。

  但只要他肯說,那說出的每個字都是一根釘子,釘死之後就絕不可能被外力所改變。

  江停無聲地鬆了口氣,但面上沒顯出來。他彷彿沒看見嚴峫刹那間瞥來的銳利視線,臉上肌肉還是很放鬆甚至是緩和的,平平淡淡問李雨欣:“後來呢,這幫人放你走了?”

  李雨欣搖頭,開口就聽見牙關咯吱咯吱碰撞的聲音:“不、不,沒有。他們開了好幾輛越野車,把賀良搬到其中一輛車上,載著我趁夜摸黑下山……下山後我被他們噴了點東西在臉上,突然就睡著了。等我再醒過來時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天,因為又到了太陽落山的時候,我看見越野車停在山坡頂,他們把賀良——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的賀良搬下車……”

  少女語無倫次,想抱住自己的頭,卻只能徒勞地掙動手銬:

  “地上挖了個大坑……他們就把賀良放在裏面,放在裏面……”

  “然後他們往坑裏填土……啊啊啊!”

  她細絲般繃到極限的神經終於斷裂了,發出厲鬼般尖銳的哭嚎。

  嚴峫抬手緊緊按著自己的眉心,憑藉這個動作慢慢消化剛才李雨欣話裏巨大的信息量,半晌在少女慘烈的哭號中嘶啞地歎了口氣。

  “行刑者不是一個人,而是個有著完善機動力的組織。組織領袖的目標是互相愛慕的少年男女,綁架之後丟到荒山野嶺,在打勒索電話、寄送血衣及通知行刑時間的同時讓兩名人質艱難求生,然後在行刑時刻來臨時,強迫女生殺死男生,如果女生不敢下手就同時殺死兩個,手拉手埋葬在一起。”

  嚴峫搖著頭吸了口氣:“這獻祭感和儀式感,給人的感覺簡直就像邪教,只是不知道所謂‘背叛’和‘懦夫’是什麼意思。”

  江停沒說話。

  嚴峫琢磨了片刻,突然沖他揚了揚下巴:“喂。”

  “嗯?”

  “我怎麼感覺這個組織,跟馮宇光那案子背後的販毒集團有點相似呢,該不會是同一夥人吧?”

  雖然是問句,嚴峫那極具壓迫感的尾音卻像是在隱約暗示什麼,讓江停垂下了視線。

  從他微側的臉頰看去,自眼睫至尾梢形成了長長的、漂亮的流線,有點生冷不好靠近的感覺。

  “其實我在想另一件事,”突然他說。

  嚴峫“唔?”了聲。

  江停卻沒理他:“李雨欣?”

  少女不知道是哭懵了還是虛脫了,哀號已經漸漸平息,化作身軀不時的抽搐,聞言抬起狼狽不堪的臉。

  “你說綁匪脅迫你對賀良行刑時,邊上坑裏是兩具男女屍體,而賀良死後卻是被埋葬在距離整整一天車程的另外一座山坡上?”

  李雨欣咬著嘴唇點頭。

  江停轉向嚴峫:“雖然我想不通他為何要另地埋葬,但有沒有可能,綁匪是要用賀良的屍體來恐嚇下一對人質呢?”

  ——這確實太容易聯想,江停話沒說完嚴峫就意識到了:“天縱山!”

  “馬翔!”嚴峫摸出手機撥通號碼,語速極快地吩咐:“綁匪不是個人而是團夥,立刻通知市局派人調取去年7月16號中午12點至夜晚12點進出天縱山腹地的所有山道監控,目標是越野車隊,查到立刻通知我!”緊接著捂住手機,問李雨欣:“你還能記得賀良處刑所在地的任何地貌特徵,以及埋葬賀良屍體地點的任何資訊嗎?這個至關重要!任何一點細節都必須提供給警方!”

  眾目睽睽之下,李雨欣打著顫,說:“能。”

  ——她突然這麼肯定,不僅嚴峫,連將江停都倍感意外。

  “埋葬賀良的山坡上有一大片火紅火紅的樹,他們逼著我站在空地上,眼睜睜看著土坑被填平,那個人在電話裏跟我說——”

  “‘本以為你是個在泥土裏打滾的家禽,誰知道你竟然有看到這片鳳凰樹的命’。”李雨欣臉上浮現出諷刺和絕望混雜起來的神色:“那是我這輩子,這輩子第一次親眼看到鳳凰樹林。”

  嚴峫愕然舉起手機:“馬翔……”

  “是!——喂嚴哥?怎麼了嚴哥?”

  “我跟你陸顧問在一塊,好像知道為什麼綁匪這次用的是白尾海雕血了。”嚴峫頓了頓說:“還有,通知省廳和呂局,用航拍勘測整個天縱山,綁匪準備殺害申曉奇的地點是一片鳳凰樹林。”

第57章

  當天下午,三點半。

  “成片鳳凰樹在野外不多見,根據李雨欣的描述,應該位於天縱山上某處高地向陽的地方,具體位置要等航拍和衛星地圖出來再詳細分析……對,我把李雨欣提出來了,不太合規矩,趕緊幫我催省廳補完報批流程……行,行,我們下午五點到建寧直接去現場,六七點左右可以上天縱山,直到最後一刻都別放棄搜救!”

  大切在縣郊河堤公路上飛馳,還是那個小刑警張冠耀在前面開車,馬翔坐副駕駛,後面嚴峫和江停一左一右夾著中間戴手銬的李雨欣。

  按規定押運犯人時必須全員保持清醒,還好車裏有嚴峫大聲打電話,讓人想睡都睡不著,每個人都瞪著一雙熊貓似的黑眼圈。

  “拿到航拍圖立刻發給我。還剩最後五個半小時,把所有人都給我動員起來,抓緊!”

  嚴峫終於掛斷了跟市局的通話。

  “咱們這一趟也算是收穫頗豐了,嚴哥。”前排馬翔安慰道,“不僅挖出了去年712的案子,甚至發現了賀良案發現場還有兩具屍體等著咱們去挖……”

  “申曉奇和步薇沒救出來,綁匪還沒被抓住,以前的案子挖出再多都是空談,還是要緊著活人第一的。”

  馬翔撇著嘴贊同,又忍不住回頭:“哎我說嚴哥。”

  “怎麼?”

  “萬一真到了最後,咱們就是沒趕得及,你覺得步薇會接受脅迫殺死申曉奇麼?”

  “這事可……”嚴峫剛想說什麼,開口那瞬間腦海中突然閃過幾句話:

  “他真正想行刑的對象不是賀良,也不是申曉奇……背叛了他的人是我。”

  “不好說,主要我們不知道幕後主使口中賀良是個‘懦夫’,還‘背叛’了李雨欣到底指什麼。”嚴峫頓了頓,若有所指地瞥向身側:“你說呢陸顧問?”

  江停歪在車窗邊,視線防空,神情有些懨懨的疲憊。

  “陸顧問?”

  “……”江停終於沙啞地開了口:“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步薇,再說也缺少她的個人資訊來做性格側寫。”

  “聽見顧問的話了?”嚴峫教訓馬翔。

  馬翔莫名其妙地眨巴著眼睛。

  江停身體不好,安靜下來的時候有種跟周遭事物格格不入的冷淡,身體隨著車輛行駛而微微顛簸,突然口袋裏手機嗡地一震。

  誰?

  這個號碼只有嚴峫和楊媚兩個人知道,但楊媚沒理由在有案子的時候亂髮資訊來打擾他。

  江停摸出手機一看,嚴峫。

  “……”江停皺眉劃開短信欄,只見內容是:

  【你覺得綁匪口中的背叛,是行刑儀式中的某種象徵性暗示,還是具體指代某件事情?】

  ——我更想知道為什麼大家都在同一輛車上,討論案情卻要用這種方式?

  江停手肘撐在車窗邊,盯著手機螢幕看了會兒,到底還是沒有開口,抬手簡單輸入“具體指代”四個字發了出去。

  隔著李雨欣,幾十釐米外,嚴峫開始埋頭輸入什麼,少頃江停手機又是一震。

  【具體指代什麼?】

  江停:“……”

  嚴峫:【李雨欣提到第三天她暈過去了,醒來時發現賀良被綁住跪在面前,電話裏的綁匪命令她殺了他。】

  【如果供詞確鑿,那麼有可能是賀良在李雨欣昏迷期間做了什麼,觸怒了一直在幕後進行觀察的綁匪。】

  【也有可能這件事從頭到尾與賀良無關,賀良只是幕後主使腦中某個形象的替代品,所謂“背叛”其實是主使人自己經歷過的某件往事。】

  江停:“……”

  【你覺得呢?】

  消息接踵而至,手機不斷地震,足足半天才安靜下來。江停向邊上一瞥,嚴峫渾然沒事似的,靠在後座真皮靠背上目視前方。

  江停深吸一口氣,終於在手機上打了段話,半秒鐘後嚴峫手機亮了:

  【你離開病房時在我身上裝了竊聽器?】

  嚴峫失笑。

  這人也太敏感了,果然任何試探都有可能導致被全盤識破的結局。

  他幾乎能感到江停投來的鋒利視線,但只佯作沒看到,在回復框內輸入幾句話,想了想,又刪了重新輸入。

  突然前面小張說:“嚴哥,後面那輛貨車好像在跟著我們。”

  嚴峫按下發送,扭頭一看:“什麼?”

  縣郊公路相當荒涼,大切正沿河堤行駛,這時候根本沒什麼車經過,因此顯得後面那輛物流貨車異常顯眼,透過後車窗估算差不多只有二三十米左右距離。

  不知為何嚴峫望著那車頭的時候,心裏突然升起一絲很不舒服的感覺,便吩咐張冠耀:“小張開慢點,看它超不超。”

  小張聞言應聲,稍微踩下刹車。

  與此同時貨車加速逼近,嚴峫眼底映出了越來越近的車頭燈。

  “……”突然嚴峫狂吼起來:“加速!加速!!——它沒有變道!!”

  貨車沒變道,它想撞上來!

  變故來得令人措手不及,小張根本來不及反應,服從命令的本能就壓倒了一切,前後緊咬的兩車同時把油門踩到了底!

  轟——

  貨車圖窮匕見,就像狂吼的鋼鐵怪獸,狠狠撞上了大切車尾!

  所有人同時唰然前傾,大切被強烈的衝擊力帶得一頭紮向高速公路護欄,小張在驚叫聲中狂踩刹車打方向盤,輪胎在地面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嘭!

  大切車頭被護欄反彈回來,整個車身失控打旋,中後段被貨車發狠猛撞。

  咣!!

  整輛大切被橫著推出去,側面水準撞上金屬護欄,巨力讓車門和護欄同時發生了可怕的變形!

  時間在這一刻無限靜止拉長,冥冥中嚴峫似乎預感到什麼,竭力向身側伸出手:“江停——”

  但他的嘶吼剛出口就被淹沒在了恐怖的天旋地轉中。

  大切側出護欄,就像個巨大的鋼鐵棺材,旋轉著滾下河堤,撲通栽進了河水裏!

  水面迅速淹沒車頂,車廂中幾道震耳欲聾的叫喊同時消音,取而代之的是咕嚕嚕的水泡。

  水底周遭完全是模糊的青綠夾雜著紅絲,分不出是誰的血,根本什麼都看不清。

  翻車時所有人都有瞬間失去意識,但嚴峫在全身泡進冷水的刹那間就清醒過來了,顧不上檢查自己重重砸上車窗的額角,咬牙忍痛解開安全帶,伸手發狂地摸索身側。幸虧這車是他掏錢買了“捐獻”給刑偵支隊的,平時都是他自己開,對車內細節比較熟悉,哢噠一下順利解開了李雨欣的安全帶。

  江停呢?

  跟他隔著一個座位的江停呢?

  嚴峫探身亂摸,手指觸到了什麼,刹那間他意識到那是江停一動不動的身體!

  呼嚕嚕嚕——

  氣泡伴隨著衝力從身後襲來,險些把嚴峫推向汽車深處。但緊接著他被人從身後抓住了,是馬翔和小張。

  汽車前擋大量入水時,因為水壓極強的緣故,玻璃和車門都是絕無任何可能打開的。直到車廂內灌滿水時,內外壓強逐漸縮小,馬翔和張冠耀才抓住了那短短幾秒的逃生機會,強頂著水壓打開車門沖了出去,立刻來後座救人。

  “唔……”嚴峫雙手拼命往前掙,隨即就被他倆一起用力硬拖出了車廂,馬翔從身後把他緊緊勒住。張冠耀水性更好點,趁著這個空隙一個猛子紮進車門,從逐漸下沉的大切裏又拖出來個人,爭分奪秒地雙雙往上浮。

  嚴峫腦子裏轟的一聲,張口卻發不出聲,只冒出一連串氣泡。

  ——他知道小張救出來的是李雨欣,江停還在後座上。

  他被安全帶卡在越來越往下墜去的汽車裏!

  理論上人在水下可以憋氣最多兩分鐘,然而劇烈掙扎會急速消耗血氧。這個時候每個人肺裏的那口氣都已經到達極限,再不浮出水面的話,可能就真的浮不出去了。

  但那一刻,嚴峫腦子完全空白,根本什麼都沒有想,所有動作都是生死擦肩而過那瞬間的本能——

  “!!”

  馬翔只覺自己勒住嚴峫的手臂被硬生生扳開了,緊接著嚴峫俯衝出去,頭髮和衣擺都逆著水流向後揚起,堪稱瘋狂地紮進了黑洞洞的河流深處!

  馬翔失聲發出了沒人聽見的嘶吼:“嚴哥!!”

  大切就像失去了重力的棺槨,在漆黑冰冷的河水中緩緩飄蕩旋轉。嚴峫裹挾水流紮進後車廂裏,這個在陸地上如此簡單的動作卻變得異常複雜漫長,終於他掙扎著摸索到了什麼,那是後座上已經完全不再動彈的身軀。

  嚴峫的心臟血管幾乎爆裂,所有意識都集中成了一句話:別死,求求你別死。

  哢地一聲,嚴峫把安全扣打開,手忙腳亂解開纏繞起來足以致命的安全帶,抓住了江停的手。這時他根本無法分辨懷裏還是個活人,或者已經變成了冰冷的屍體;他只能用最後的那點力氣拼命蹬腳,上浮,搶在車身徹底陷進淤泥之前,譁然沖出了車門!

  嘩啦啦——

  彷彿漫長得沒有盡頭,終於在肺部炸裂的前一瞬,嚴峫從身後托著江停腋下,猛地沖出了水面!

  “嚴哥!”

  “嚴副!”

  “咳咳咳咳咳咳!!……”嚴峫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嗆咳,鼻血洶湧而出,糊得滿臉都是。他來不及把氣喘勻,發瘋地抱住江停用力拍打他的臉,幾秒鐘後只見江停猛地一嗆,哇地吐出了大口水來!

  刹那間嚴峫幾乎虛脫了,好險沒沉下去。

  馬翔和小張托著氣息奄奄的李雨欣,見狀也鬆了口氣。馬翔精疲力盡地沖嚴峫比了個大拇指,示意他們一塊往岸邊上游。

  但就在這個時候,突然——

  砰!

  空氣凝固住了,剛險死還生的幾個人都沒反應過來。

  砰!砰!

  槍響震碎空氣,嚴峫等人同時抬頭。只見那輛撞翻了他們的貨車竟然停在河堤下,從車上跑出來幾個人,為首兩個掏出槍就開始向他們射擊!

  砰!砰!砰!

  這幫人竟然是打著不死不休的主意有備而來的!

  “下水!” 嚴峫爆發出嘶吼,緊接著勒住江停紮進了水裏!

  馬翔同時入水,偏偏張冠耀扶著李雨欣,動作慢了半拍,只感覺少女的身體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向後猛然一推,緊接著血色就順著河水彌漫開來。

  她中彈了。

  馬翔從水底俯衝過來,把驚呆了的張冠耀狠命拉下水——但還是太遲了。電光石火間子彈旋轉而至,張冠耀身上一涼又一熱,栽進河裏的同時帶出了大股滾燙的鮮血。

  渾濁的河面下,馬翔眼睜睜望著隊友全身裹在血霧裏,霎時瞳孔緊縮如針。

  同一時刻。

  暗流湍急洶湧,嚴峫一手竭力泅遊,一手勒在江停胸前,幾乎無法睜開眼睛看清周遭的情況,突然感覺懷裏江停劇烈掙扎起來。

  怎麼回事?

  嚴峫勉強看去,登時血都涼了——只見江停憋氣到了極致,張口就吐出了一長串氣泡。

  那是肺裏的空氣被擠壓至底,水反灌進去了!

  嚴峫扳起江停的臉,抓著後腦勺頭髮迫使他仰頭,嘴對嘴渡了口氣過去。如果這是接吻的話應該會非常旖旎,但在水下江停的嘴唇冰涼柔軟,無力地半張著,幾乎沒有任何活著的溫度,在唇舌接觸的刹那間嚴峫整個脊背寒毛都立了起來。

  不行了,他只有這一個念頭,江停熬不過去了。

  必須快,必須儘快!

  彷彿冥冥之中上天保佑,暗流驟然加急,裹挾著兩人轟然撞上岩石又轉了個急角。嚴峫整個身體護著江停,承受了巨大部分衝力,霎時喉嚨裏噴出滿口腥甜,隨即耳膜被重錘悶然一砸。

  嘩——

  河道陡然變窄,水流托著他們沖上了岸!

  混亂中嚴峫算不出自己已經遊出去了多遠,再無法觀察周圍的景象,恍惚只感覺離墜河處已經有相當長的距離了。江停整張蒼白的臉浸透了水,雙眼緊閉一聲不吭,嚴峫一摸他脈搏,雖然穩定但極其微弱,當即把他翻過來倒置在自己膝蓋上,猛地一按脊背。

  “嘔——”

  江停全身抽搐,進入肺部的水被硬控了出來,旋即被嚴峫放倒在地,雙手疊起在胸骨下部發狠按壓,輔以人工呼吸,再次起身按壓。

  血水不知從他身上哪個部位湧出來,一滴滴灑在江停臉上、衣服上,洇出大片血痕,但嚴峫毫無覺察。

  他甚至沒有任何痛感,也喪失了時間的概念,不知道自己在胸外按壓和人工呼吸之間轉換了多少次,也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手已經越來越慘白無力,甚至急劇發抖。

  “咳咳咳!”

  終於,江停喉嚨驟然痙攣,狂噴出混合著血沫的水,在狼狽不堪的抽搐中醒了。

  嚴峫心頭一鬆,支撐意志的那口氣就泄了,整個人不由自主向後坐。霎時他感覺自己要倒,於是條件反射地用手肘去撐,誰料兩條胳膊都冰涼綿軟得像麵條一般,剛觸地就頹然摔了下去。

  我怎麼了?他躺在地上心想。

  哪來這麼多血?

  緊接著他看見江停搖搖晃晃地爬起來,踉蹌跪坐在自己身邊,臉色煞白到發青的地步,十根手指都發著抖地解開衣扣,反手脫下濕透的襯衣一股腦地緊緊堵在了他腹部上。

  江停溺水剛醒,力氣卻出乎意料的大,嚴峫被他按得簡直喘不過氣來,迷迷糊糊問:“怎麼……怎麼了?”

  “別說話,沒事的,別說話……”

  “怎麼了?別哭,”嚴峫喃喃道,“別哭。”

  江停眼眶發紅但神情冷靜,用力把嚴峫上半身挪到自己懷裏緊緊抱住,讓他心臟保持在比出血口高的水平線上,說:“你中彈了。”

  “……”嚴峫的瞳孔微微張大。

  儘管十多年來在各種行動中遭遇過很多危險,有些也確實堪稱鬼門關上走一遭,甚至有幾次他都做好了可能要光榮的心理準備,但在如此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近距離接觸死亡,那還真是第一次。

  就這麼中彈了?要死了嗎?

  可是人質還沒救出來,我還有很多話沒跟江停說,我還沒見我爹媽最後一面呢?

  這是不是也太快了?

  大地似乎在震動,砰砰砰砰的。他不知道那是遠處公路上的車接二連三停了下來,鳴笛聲此起彼伏,很多行人在往這邊跑。

  “別怕,會沒事的,別睡過去。你看,救援已經來了,別睡過去……”

  嚴峫聽不清江停說什麼,甚至實際他連自己在說什麼都聽不見。他的意識一陣陣模糊,感覺靈魂似乎變得非常輕,幾次險些從這具沉重的身體中飄出來,但都被江停的手臂死死錮住了。

  “昨天,”嚴峫朦朧著喃喃問,儘管自己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昨天在……在車上,你是不是……”

  “我知道。”江停沙啞道,“我一直都知道。”

  他潮濕的臉頰貼著嚴峫的額頭,強行讓自己發顫的聲音聽起來鎮定有力:“你聽我說嚴峫,醒著聽我說。你上次不是問我有沒有兄弟嗎?我有的。”

  “我曾經有很多兄弟,但他們都在三年前離我而去了。”

  “但你是不一樣的,嚴峫。哪怕有一天我死了,我都會在天上看著你,我會一直看著你好好地活下去。”

第58章

  鐵軲轆在光滑的地面上飛速轉動,咣當咣當沖過走廊,少頃後急救中的紅燈亮了起來。

  “需要緊急輸血,聯繫家屬,準備簽字動手術……”

  遠處人聲喧雜,江停坐在急救室外的走廊上,直勾勾望著腳下那片泛著亮光的地面,突然護士急切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請問您是病人家屬嗎?”

  江停隔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一抬頭。

  護士滿面焦急:“請問您是病人家屬嗎?!”

  “……不。”江停恍惚道,“我是……我是他朋友。”

  護士手足無措,正當這時走廊上有人狂奔而來,一把抓住後肩讓她轉過身,隨即只見馬翔摸出濕透了的員警證往護士眼前一亮:

  “傷者是我們公安局刑偵副支隊長,這事已經通知當地派出所了,請立刻實施手術,快!”

  護士飛快跑走了。

  馬翔也是剛隨著救護車一路風馳電掣而至的,此時就像只氣喘吁吁的落湯雞,刷地耙了下還滴著水的頭髮,一屁股坐在了對面的長椅上:“小張在隔壁搶救。”

  “……嚴重嗎?”

  馬翔一搖頭:“不知道。那夥人拿的應該是自製黑槍,小張手臂中彈,出血不多但難說有沒有傷到筋骨。我剛在救護車上的時候已經通知了省廳、市局和當地公安機關,正派人封鎖現場以及追查歹徒,建甯市也正緊急調派技偵黃主任他們過來。”

  江停點點頭,突然又想起什麼:“李雨欣呢?”

  馬翔雙手抱住頭,十指用力地插進頭髮,片刻後終於抬起臉沙啞道:“我帶著她跟小張遊了幾百米,上岸後才發現是前胸中彈。”

  “……”

  “人是在救護車上不行的。”

  遠處明明十分喧雜,急救室外卻安靜得令人窒息。

  “他們的目標就是李雨欣,”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江停一字字道。

  砰一聲馬翔捶在了長椅上:“但還有誰能同步探查案情,有誰能知道我們從看守所裏把李雨欣提了出來,什麼人吃了熊心豹子膽他媽的敢在刑偵支隊頭上動土?!啊?!”

  馬翔控制不住怒吼出聲,走廊盡頭的急救站那邊幾名護士同時回頭,但向前走了兩步,又訕訕站住了。

  “在沒抓住那幫人之前,誰都無法洗脫嫌疑……”江停輕輕吸了口氣,說:“你,我,嚴峫,小張,市局所有被通知案情進展的內部人員,甚至連死了的李雨欣自己……我們都或多或少有著可以被懷疑的點。這些疑點在五零二馮宇光案中,在胡偉勝吸毒而死的那天夜裏就浮出了若隱若現的影子,這次只是更加囂張和明顯了。”

  他聲音和緩而語意沉重,馬翔滿腔暴怒被不知不覺地強行壓了下去:“您的意思是……”

  江停沒有直接回答他,短促地扯了扯唇角:

  “當然,我的嫌疑是最大的。”

  確實,所有人都是公安系統內部人員,只有他是個身份不明的外來戶,除了“嚴支隊的朋友”之外沒有任何來歷,甚至在馮宇光案之前全市局沒人見過他。

  如果案情中真的出現了內線,那麼只有這個內線是江停,才算最好的局面。

  “但你是嚴哥救上來的人。”馬翔歎了口氣,說:“警車往河底沉的時候,我拉著嚴哥、小張拉著李雨欣,搶著最後一點氧氣耗盡前拼命往上掙,當時生死真的就只在零點幾秒間。是嚴哥強行掙脫了出去,硬是趕在汽車徹底陷進淤泥前把你從後座上救了出來。如果當時你的安全帶把嚴哥也纏住,你倆此刻都已經完了。”

  “……”

  馬翔還想說什麼,院長匆匆奔出急救站:“警官同志,是你們公安局的電話!”

  馬翔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站起身來看著江停:

  “那麼,你到底是嚴哥的朋友,還是通敵的內線呢,陸顧問?”

  他們兩人的目光在搶救室外的半空中交匯,半晌江停緩緩道:“……你們嚴哥認為我是他什麼人,我就是什麼人。”

  馬翔點點頭,似乎就這樣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快步走向急救站。

  在他身後,江停浸水後毫無血色的臉格外森寒,望向了牆壁掛鐘。

  這時已經是下午六點多,距離那個人預告的行刑時間只剩下最後不到兩個小時。

  他剛才沒有提醒馬翔的是:李雨欣已經把她能交代的都交代了,剩下沒交代的部分確實也無能為力了,帶她去天縱山現場不過是希望能在搜索方面提供微末幫助而已。如果真是內線通風報信,以至於“那個人”要殺人滅口,那滅她的口還有什麼用?

  除非,還有人害怕她說出更多東西來。

  時間流逝,秒針一格格移動,映在江停黑沉的眼底——

  以雞血為意象的李雨欣在被脅迫後殺了賀良,那麼以鷹血為意象的步薇會怎麼做?

  或者說,策劃了整起事件的幕後主使,希望看到她怎麼做呢?

  •

  七點,天縱山下。

  “是,我知道。市局老魏帶著技偵已經在路上了,到江陽縣現場後再跟我聯繫,另外嚴副支隊跟小張兩人的手術一結束立刻通知我。”指揮車內呂局掛了衛星電話,轉向身側各路紛紛十萬火急的人馬:“怎麼,現場情況如何了?”

  “報告呂局,搜救已經完全覆蓋了行動地圖的紅區範圍,目前為止還沒有消息,正在向橙色區域擴散!”

  “呂局呂局,衛星地圖跟航拍結果出來了,整座山上有記載的成片鳳凰樹共有四處,觀測到的疑似鳳凰樹共有八處,警犬正在分頭行動!”

  “呂局!當地醫院的救護車來不過來,問我們有沒有替換方案!”

  “呂局……”

  電話鈴和喊叫聲此起彼伏,指揮車內簡直就像個大型集市現場。呂局籲了口氣,剛要開口說什麼,突然一道極其沉穩又強硬的女聲從眾人身後響起,霎時壓下了所有喧囂:

  “安排人手去接應救護車,分散十二支探組帶治安聯防及當地派出所前往任何疑似有生長鳳凰樹的地點,技偵把附近路段的即時監控同步到指揮車裏,剩下的人有什麼話一個一個來!”

  眾人同時回頭——是餘珠。

  餘支隊在眾多注視中上了指揮車,呂局向邊上挪了挪,示意她坐在自己身側,用只有彼此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悠悠道:“嚴峫出事啦!”

  餘珠點點頭,輕聲說:“那天我實在不該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提病退的事,果然……”

  “你知道就好。”

  呂局頓了頓,隨即恢復了正常音量,還是慣常的不疾不徐:“既然來了就一起參加指揮工作吧,離綁匪通告的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技術過來,給你們餘隊接個臺子。現場探組的情況怎麼樣了?”

  •

  與此同時,原始山林。

  腳踩在腐爛的落葉層中,每一步都深深陷進細碎尖銳的枯枝裏,要很費力才能忍痛拔出來。申曉奇幾乎已經失去意識了,只機械地往前走著,不知過了多久才突然發現遠處模模糊糊映出一團火紅的雲霧。

  他視線已經很朦朧,重影交疊半晌,才勉強吐出幾個字:“看……看,鳳凰樹!”

  用盡全力攙扶他的步薇抬起頭。

  刹那間兩人失去了平衡,撲通撲通栽倒在地,就像兩具屍體般順著山坡滾了下去。劇痛伴隨著眩暈接連而來,直到砰!砰!兩聲重重地撞上了石塊。

  “步薇……步薇!”

  申曉奇顧不得疼痛,竭力順著地面向前爬,搖晃步薇不住抽搐的身體。

  “你醒醒,步薇,你醒醒!”申曉奇失聲大喊,儘管因為極度缺水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出來:“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

  “沒關係,”步薇咬牙支撐身體,勉強半爬起來:“沒關係……”

  兩個半大孩子互相依偎在坐在地上,遠處山坡頂,火紅的鳳凰樹猶如烈焰,映在他們絕望的眼底。

  申曉奇喃喃道:“都是我的錯,要不是我受傷,我們根本不會迷路,要不是我……”

  步薇竭力蜷縮起身體,似乎體力已經不足以支撐神智的清醒,閉上眼睛搖了搖頭:“沒關係,我們一定會活著出去……我會保護你的。”

  “但應該由我來保護你啊!”申曉奇大哭失聲,一個勁重複:“要是我們活著出去,我一定會報答你的,我這輩子一定會好好保護你的!步薇,步薇!”

  ——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這輩子我一定會報答你。

  步薇終於笑了起來,彷彿為這句話等待了很久,那笑容在她虛弱的臉上異常滿足又愉悅。

  “是嗎?”她幽幽的囈語聽起來彷彿催眠,說:“……那你可一定要記得。”

  半山腰上回蕩著申曉奇撕心裂肺的哭聲,就如同時光逆流而上,回溯著某個陳舊泛黃的誓言。日頭漸漸西移,余暉由金轉紅,血色彌漫了半邊天穹;不知過了多久,痛哭聲聽不見了,少年俯在枯木叢中失去了意識。

  沒有人看見的是,不遠處山坡頂端,死神從樹林間悄然顯出了身形。

  •

  哐當!

  急救室門被撞開了。空蕩蕩的走廊上,江停幾乎是瞬間站起身,只見護士穿著帶血的白大褂沖了出來:“快快快,人呢?開出來的胺碘酮到了沒有?”

  急救站內另一名護士舉著血袋和藥盒沖了出來,根本來不及當面清點交接,直接把東西塞進了手術護士懷裏,後者扭頭就往回跑。

  “請問——”

  如果換作熟悉江支隊的人,應該會懷疑此刻面色灰敗、搖搖欲墜的江停根本不是真的,或者是個長得很像的贗品。但這個時候沒人看得清這個細節,手術護士已經沖回了搶救室,江停急劇喘息著死死望向那盞紅燈。

  ——胺碘酮,搶救時出現心律失常的緊急藥。

  為什麼會心律失常?手術進行到哪一步了?嚴峫到底怎麼樣了?!

  江停彷彿還置身於冰涼的河底,水從四面八方湧進車裏,灌滿了肺,淹沒了呼吸道,逼出血液中最後一絲氧氣。他沒發現自己退後了幾步,脊背碰上牆壁,膝蓋發軟根本站不住。

  “……陸顧問……”

  有個聲音在叫他,但朦朧中聽不清楚。

  “陸顧問!”

  江停打了個激靈,猛地扭過頭,這才發現是馬翔。

  馬翔活生生被江停的臉色嚇得愣了下,才反應過來:“啊,您這是……”

  江停一抬手,擋住了他的攙扶,自己慢慢走到長椅邊坐了下去。

  “隔壁小張手術結束了,醫生說還算成功,但要好好恢復免得以後留下後遺症。子彈卡在了他左臂肌肉裏,已經取出來留存作證了,待會我要回翻車現場去接應黃主任他們。”

  江停說不出話,只點點頭。

  “陸顧問?”馬翔的擔憂終於止不住了:“您一個人在這裏守著沒事吧?”

  “……”江停捂著嘴咳了兩聲,喑啞道:“我沒事。”

  他看上去實在不像是沒事的樣子。

  畢竟肺裏嗆了水,到醫院後兵荒馬亂的,只匆忙找護士處理了下。馬翔想勸他去做個詳細檢查再休息會兒,但看見江停滿是血絲的眼睛,那話沒出口就硬生生忍住了,轉身去護士站要了熱飲和幹衣服,回到搶救室外放在江停身邊,又用毛巾包著幾個手機塞進江停懷裏。

  “陸顧問?”

  “……”

  “這是你們的手機。”

  江停精神不是很好,一時都沒反應過來。

  “嚴哥的和你的,剛在急診室找了個實習護士,拿吹風機吹了半天。你看看還能不能開機,要不趕緊聯繫下家人或者你女朋友。”

  嚴峫日常用兩個手機,市局統一配發的國產機和自己的iphone,江停那個則是電信大廳裏充值送的老年機。三個手機落水後都斷電了,也不知道現在還能不能開。

  江停接了過來。

  他那極高的智商和洞察力給馬翔的印象太深刻了,即便現在明顯狀態不對,馬翔也不敢多說什麼,遲疑了一會才小心翼翼勸道:“陸顧問,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是沒法子的事情。小張手臂裏起出來的彈頭我看了眼,應該是沒多少射程的土制子彈,想必嚴哥這次也不會太兇險,您就別太擔心了。”

  江停低聲說:“嗯。我知道。”

  馬翔不好再勸:“那……我先回河堤現場去了,咱們保持聯絡。”

  江停不吭聲地點點頭。

  馬翔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後,搶救室外又只剩下了江停一個人,閃爍的紅燈映在他半邊側臉上,形成一種奇異又狼狽的青紅交錯。

  牆上的掛鐘還在走。七點半了。

  他想集中精力思考什麼,但腦髓彷彿被河水泡成了漿糊,什麼都想不起來。甚至有好一會,他都算不出現在離八點零九還剩多少時間,頭側拉鋸般尖銳的疼。

  江停靜靜坐了會兒,打開了自己的手機。

  板磚老年機的堅固程度遠非超薄智慧機所能比,螢幕在開機畫面上瘋狂閃爍了數十下,彷彿在生死線上掙扎尖叫半天,突然嗡!地一聲起死回生,緊接著叮噹叮噹,垃圾短信們熱熱鬧鬧,爭先恐後地蜂擁而至。

  江停直勾勾盯著螢幕,未讀提示欄那裏又是一響,閃出了發送人嚴峫。

  ……啊,對。

  出事前嚴峫是在跟他發短信來著。

  江停食指還帶著河水裏泥土的冰冷微腥,輕輕劃開了那條短信,首先躍入視線的是已發送:

  【離開病房時你在我身上裝了竊聽器?】

  嚴峫:【對。有什麼事坦誠說嘛,就這麼不相信我會幫你?】

  空曠的雪白走廊上,江停低下頭,一手捂住嘴,發著抖閉上了眼睛。

  ——相信,他想,我真的相信。

  所以請你不要辜負我的等待和期盼,請你如我堅信的那樣睜開雙眼,活著回來。

第59章

  天縱山。

  虛空中無形的分針漸漸指向整點,夕陽在林間緩緩下沉,飄渺的血紅透過眼皮塗抹在視野裏。

  申曉奇的手猛一抽搐,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他想叫步薇,但乾裂的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過了好半天意識漸漸清晰,他突然發現自己躺在山坡頂的空地上,頭頂密密覆蓋著火紅的鳳凰樹,在最後一抹餘暉的照耀下就像是要燒起來一般。

  怎麼會到山頂上來了呢?

  申曉奇沒有多想,他的注意力被不遠處一樣絕不可能出現在這裏的東西完全吸引住了——那竟然被是一瓶水。

  一瓶端端正正放在地面上的礦泉水!

  有好幾秒的時間申曉奇以為自己在絕境中出現了幻覺,但還求生本能完全蓋住了理智,等他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的時候,他已經竭盡全力爬上了陡坡,緊緊抓住了那瓶水,擰開瓶蓋時因為過分顫抖甚至灑了幾滴出來。

  這裏怎麼可能有水?是誰放的?會不會有毒?

  申曉奇已經什麼都想不到了。他的全部神智、全部感官都集中於喉嚨裏甘甜到極致的液體,除此之外根本想不到其他,足足把整瓶水全部灌進了肚子才停下,恍若做夢地呆在原地,看著手裏空蕩蕩的水瓶。

  緊接著,電光石火間他想起了什麼,腦子裏嗡地一炸——

  步薇!

  申曉奇猝然扭頭,還沒看清不遠處昏倒在地的少女,所有變故就次發生。

  嘭一聲泥土濺起,他猛然失重,身下地面塌陷,整個人伴隨著無數枯草浮灰摔進了土坑裏!

  •

  “二探組沒有進展!”

  “一探組沒發現目標!”

  “六探組正在向周邊擴大搜索範圍!”

  步話機中通報聲此起彼伏,無數穿著制服的員警牽著警犬在複雜的原始山林間跋涉,突然汪汪吠叫此起彼伏響了起來。

  秦川舉起步話機:“這裏是四探組!有發現!”

  警犬在林間狂奔,刑警與搜救人員緊隨其後,不多時隻聽犬吠從土坡後的荊棘叢傳來。刹那間所有人喜上眉梢,秦川顧不得自己差點踩在坑坑窪窪的泥土中崴了腳,簡直是手腳並用地沖到最前,順手抽出搜救隊員配備的彎刀,嚓嚓幾下狠狠劈開荊棘叢。

  “汪汪!”“汪汪汪!”

  搜救隊員激動失聲:“肯定找到了!”

  秦川把砍刀一扔,情急之下顧不得其他,用力撇開了帶刺的灌木叢——

  •

  “咳咳咳……”

  土坑裏煙塵彌漫,這一跤整整摔了起碼兩米深,差點把申曉奇的肺從喉嚨裏摔出來。

  他骨折的左臂已經完全沒法動了,幸虧被草木落葉墊著才沒出更大的事。過了不知多久,申曉奇才終於止住了帶血的咳嗽,用沒斷的那條手臂勉強支撐著自己,從身下濕漉漉的泥土中爬起來,突然感覺手下觸感不對。

  他定睛一看,眼前正對著的竟然是半張腐爛的臉,渾濁成灰球的眼珠直勾勾瞪視著自己。

  申曉奇大腦完全空白,全身通電似的打顫,想爬開卻手腳無力。

  “啊……啊……”

  似乎過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渾不似人的尖叫才終於從他拉開到極致的喉嚨中爆發出來:“啊啊啊——!!”

  恍惚間那屍體變成了裂開大嘴怪笑的臉,白骨喀拉喀拉抬起,帶著血腥禁錮住了他的雙手。申曉奇發了瘋似的連滾帶爬後退,邊慘叫邊蹬腿,那聲調簡直是難以形容的瘮人,直到他後腦咚地一聲狠狠撞上了土坑邊緣的石塊,終於眼前一黑。

  在失去意識前,他恍惚聽見頭頂傳來聲音,似乎有人終於趕了過來,停在了土坑邊緣。

  “……員警追來了,正在搜山……”

  “來不及了……”

  申曉奇耳朵嗡嗡震響,什麼都聽不真切,伴隨著神智的急速流失而癱倒在地上。

  直到意識消失前的最後一刻,他手裏還緊緊握著那個空空的礦泉水瓶。

  •

  嘩!荊棘叢被徒手撥開,秦川一撐身體躍了上去,加緊上前幾步,突然頓住了。

  民警們紛紛跟上來,霎時也紛紛愣在了那裏。

  幾隻警犬焦躁吠叫,來回嗅著什麼,而覆蓋著荒草的土坡背面卻空無一人,別說申曉奇和步薇了,除了這群員警之外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秦川喘息著抬手看表,赫然已是八點零五分——這場生死拔河只剩下最後四分鐘了!

  “四探組通報情況!”“怎麼樣秦川?”“四探組,快通報你們的情況!”……

  步話機中此起彼伏全是吼聲,但現場卻凝重而緊繃,沒有人回答甚至沒人出聲,一張張面面相覷的臉上全是青白交錯。一名森林搜救隊員忍不住幾乎要哭出來了,不停念叨:“怎麼辦啊秦副隊,明明什麼也沒有,狗怎麼就叫了呢……”

  突然秦川手一揚止住了他,走上前蹲在草叢中細細搜索半晌,指尖從枯枝上仔細勾出了什麼。

  “這是……”

  “衣服。”秦川緊盯著指甲縫裏那幾縷旁人根本看不出來的布料線頭:“這個染色可能是申曉奇穿的迷彩褲。”

  眾人登時趕上前,還沒來得及細看,就在這個當口,突然遠處若隱若現地響起了什麼動靜,彷彿是一聲不清晰的驚叫,緊接著樹梢上鳥雀撲棱棱地飛了起來,引得人們紛紛抬頭。

  “汪汪汪!!”

  警犬爭先恐後向動靜響起的方向奔去,秦川霍然起身,天縱山各個角落的所有步話機頻道中同時響起了他的嘶吼:“跟上!”

  轉過荒野和樹叢,幾經樹林覆蓋,眼前猛地豁然開朗,一大片鳳凰樹林從高處轟然燒了下來。那猝不及防的景象令所有人怔住,隨即只見警犬刨著地,瘋了般往山坡背陰某處跑去。

  “四探組已找到目標鳳凰樹林,警犬有發現,我們正在跟進!”秦川把步話機往右肩一插,三步並作兩步跟上去。

  搜救隊員在多少年都沒經過人的叢林中跌跌撞撞,隱藏在腐殖層下的氣生根縱橫虯結,讓他們走兩步就要摔一跤。但在這個時候沒人顧得上叫疼,很多人都是憑著意志力爬起來再摔、摔了再爬起來,頂著滿頭滿身的泥土落葉跟著大部隊往前,倉惶中只聽步話機裏不斷傳出各種喧雜的嘶吼:

  “八點零七!”

  “八點零七四十秒!”

  “秦川,” 步話機中傳來呂局沉穩的聲音,說:“只剩不到一分鐘了。”

  神經在所有人腦海中越繃越緊,幾乎要頻臨極限,冥冥中無形的引線漸漸燃到了盡頭——

  秦川後槽牙一咬,拔槍向天砰砰兩聲,暮色中無數鳥雀裹著落葉鳴叫驚飛!

  這是向附近可能存在的綁匪進行震懾,跟警車鳴笛是同一個道理,但沒人知道對這種喪心病狂的變態綁匪有沒有可能奏效。秦川身後的員警們紛紛停下了腳步,對著已經暗下來的天空茫然眺望,除了山谷間鳴槍的迴響之外周遭陷入了絕望的死寂。

  搜救時間明明那麼短暫倉促,此刻每秒卻漫長得永無盡頭。

  滴答——

  八點零九分整,被腳步激起的浮塵緩緩落回到泥土上。

  明明沒有聲音,卻彷彿一記重錘將虛空中看不見的炸彈轟然敲碎,前方響起了警犬的狂吠!

  “找到了!”

  “在那!在那!!”

  吼叫撕裂所有人的耳膜,山谷間各個搜救探組的人同時抬頭,半山指揮車上,呂局霍然起身。

  “找到了!”秦川向前方幾十米遠處正聚在一起的幾隻警犬奔去,連滾帶爬摔了多少跤都沒發現,尾音尖利怪異得變了調:“呼叫急救小隊!救護車開上來!快!!——”

  從高處向下望去,步薇與申曉奇靜靜趴在山坡最底下的草叢間,身體看不出任何呼吸起伏。

  樹冠中漏下的一線天空從蒼黃變為深青,黑夜拉開了它恢弘的帷幕。天地間只有少年少女身下汩汩洇出的鮮血,成了最後一抹深紅刺目的色彩。

  •

  江陽縣醫院,搶救室外。

  紅燈倏而熄滅,隨即門被推開了,同一刹那江停猛地站起身,只見醫生邊摘口罩邊走了出來。

  “子彈已經挖出來了,手術非常成功,可以說已經脫離了危險。不過雖然沒有傷到內臟和主要血管,但怎麼會失血那麼多?未來一段時間還需要好好靜養,小年輕可千萬別不知輕重……”

  周圍天旋地轉,醫生的聲音越來越遠,漸漸化作虛無。

  “哎你怎麼回事——護士!護士!”

  江停眼前發黑,神志恍惚,彷彿感覺到自己被人七手八腳的扶住了。足足好幾秒後他才恢復意識,被醫護人員架到長椅上坐下,周遭亂哄哄的都是人聲。

  “我沒事,沒事……謝謝。”江停冰塊般的雙手不住發抖,接過護士匆忙端來的熱蜂蜜水,放在唇邊喝了一口。

  “員警同志,”護士長從人群中擠出來,遞上不斷震響的手機:“您的電話。”

  江停的手機已經到底沒熬住,還是出了毛病,只光響鈴卻不亮屏,也看不到來電顯示。他瞟了眼螢幕,接起來放到耳邊問:“喂?”

  “喂,陸顧問,是我啊小馬!”

  江停沒力氣回答,抬眼望向白牆上的掛鐘。

  “天縱山現場傳來消息,找到人質了陸顧問!——鳳凰樹林!步薇跟申曉奇都活著,都活著!!”

  馬翔的咆哮背景音極其喧雜,想必他也是剛剛才接到消息。江停收回目光,嗓子眼裏吐出的三個字喑啞平淡,聽不出任何虛弱的跡象,也沒有半點喜怒或激動的情緒,只說:“知道了。”

  “秦副隊正帶人封鎖天縱山出入口,爭取連夜抓住綁匪。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對市局刑偵支隊下黑手!這次我們連一隻蒼蠅都他媽不放過,一定要把這幫孫子連根拔出來!……”

  江停摁斷電話,將手機輕輕丟到身邊。

  “您沒事吧員警同志?”護士長擔心地打量他那根本不像活人的臉色:“來你們幾個,扶這位警官去病房做個檢查,可能有點急性低血壓,叫人拿兩支葡萄糖上來!”

  江停道了謝,被小護士架起來扶著往前走,突然又掙扎著停下了。

  “不好意思,”他聲音低弱得嚇人,要湊得很近才能被人聽見,但還是很有禮貌的:“能不能把我安排在裏面那個做手術的員警邊上,如果不麻煩的話……”

  護士長連忙疊聲答應,江停這才點點頭,轉身被人小心攙扶著走了。

  晚上九點,結束檢查的江停躺在病房裏,手上紮著輸液針頭,身邊是剛剛被推進來安置好的嚴峫。

  主任專家親自帶人佈置好各種醫療儀器和監護設備,鬧哄哄地忙了半天,直到所有機器和軟管都井然有序,醫生護士們才陸陸續續地退了出去。隨著房門關閉,雪白的病房突然安靜下來,只有心率儀發出不疾不徐的嘀嘀聲,閃著紅綠交錯的光。

  江停扭過頭,望向隔壁病床。

  嚴峫帶著呼吸面罩,側臉輪廓被遮住大半,但英挺的眉眼還是在支楞黑髮和棱角分明的額頭下清晰可見。

  “……”江停用力支起身,拔了輸液針頭。

  他手背修長又白,淡青色的血管非常明顯,一溜血珠隨著針頭滋了出來,但他彷彿全然沒有感覺,扶著床頭櫃走到嚴峫身邊坐下,長長籲了口氣。

  嚴峫的心跳和生命特徵都非常平穩,隨著呼吸起伏,氧氣罩微微泛起溫熱的白氣。江停抓起他的手緊緊攥住,感覺那只滿是細微傷痕又帶著槍繭的手硬硬硌著自己的掌心,甚至到了有點發疼的地步。

  那微許的疼痛終於讓他確認這個男人還活著,還好好躺在眼前。

  江停無聲地出了口氣,抬手撫平嚴峫即便在昏迷中都不忘嚴肅緊皺的眉頭,然後細細端詳這章英俊的臉,眼底漸漸浮現出一絲連他自己都沒發現的,溫情而悲哀的情緒。

  “……白長了一副精明相,”他喃喃道,“傻乎乎的。”

  江停疲倦至極,俯身將額頭輕輕抵在了嚴峫結實的手臂上。

  •

  山林已經完全陷入了黑暗,風穿過樹梢,遠處山頭上隱約傳來野獸的嚎叫。幾輛警車開著遠光燈圍在指揮車邊,秦川肩窩架著衛星電話,一邊“嗯嗯、是是”,一邊兩手平伸讓苟利幫忙包紮傷痕累累的十指。

  “老嚴脫離危險了?行啊我去,吉人天相。……對對,兩名受害者應該是從山坡頂上摔下來的,是不是失足倒不好說,我看懸。另外山坡頂上土坑裏有一具青少年男性屍體,根據李雨欣的供詞應該是賀良,已經已經裝好準備跟大苟一起送往市局了……嗨!人都埋快一年了也不差這幾個小時!……是,是,知道了,一有情況立刻跟市局聯絡。”

  “秦副,秦副!”高盼青一頭鑽上車:“快來,有發現!”

  秦川兩手被苟利逮著塗黃藥水,掛不了電話,維持著歪頭聳肩的姿勢原地轉身:“怎麼啦?”

  高盼青提起手上那只物證袋,明晃晃的車燈下,只見那袋裏赫然是個空礦泉水瓶:“這是痕檢在埋賀良屍骨的土坑底部發現的,瓶底還有極少量液體殘留,另外還有個瓶蓋已經單獨裝起來了。”

  ——礦泉水瓶?

  秦川接過證物袋對著光一看,突然“嘶”地吸了口氣:“……賀良的屍骨是去年七月被埋葬的吧。”

  苟利不解其意:“是啊,都白骨化了啊。”

  “但這瓶農夫山泉的生產日期……是三個月前。”

  車廂突然陷入了安靜,秦川、苟利和高盼青面面相覷,一絲絲寒意順著骨髓慢慢躥了起來。

第60章

  淩晨,病房裏熄了大燈,病床被布簾密密遮擋住,昏暗中只有儀器閃爍著光點。輸液瓶中液體一滴滴落下,心跳監護儀有規律的滴答聲,突然從布簾內傳來幾乎難以聽見的細微呻吟。

  江停猛然睜開了眼睛,翻身下床。

  果不其然,嚴峫的麻藥勁兒已經過了,第一波痛苦在半昏半醒間悄然來襲,讓他迷迷糊糊地輾轉反側,豆大的汗珠順著鬢髮滑下枕頭,不停去抓皺巴巴的床單。

  江停立刻按鈴,主任專家為看護嚴峫特意換到了今晚值班,親自帶著護士過來測過體征,點頭道:“心跳血壓跟總體情況都挺好的,術後疼痛也實屬正常。就是這小夥子力氣太大了,家屬得好好看著,別讓他亂翻壓到傷口。”

  江停看嚴峫眉頭擰得死緊,不住呻吟,臉和脖頸都被汗浸透了,就問:“能開個止痛針麼?”

  主任還沒說話,新來的小護士直不楞登來了句:“省會的員警還怕疼呀?”

  江停說:“員警也是人,是人怎麼會不怕疼呢。”

  主任瞪了小護士一眼,立刻催她下去拿止痛針上來,親手給嚴峫打好。幾分鐘後嚴峫果然平靜下來,緊攥著床單的手也鬆開了,甚至發出了均勻平靜的呼吸聲。

  “手術後第一晚總是會比較艱難,家屬要隨時注意情況,有疑問立刻按鈴……”主任又詳細交代了幾個注意事項,看江停都清清楚楚答應好,才帶著小護士離開了病房。

  江停回到病床邊,困意全無。

  嚴峫的情況看著比剛才平穩多了,臉色也不像剛才那樣黃得發青,就是疼出來的冷汗還沒完全褪去。江停怔怔看了會兒,突然想起什麼,起身去擰了個熱毛巾回來,仔細抹掉他額角和臉頰的汗跡,又一點點小心擦拭那潮濕的脖頸。

  但就在毛巾蘸到咽喉部位時,突然江停動作一頓——他的手突然被嚴峫抓住了。

  “……”嚴峫睜開眼睛,視線還非常渙散,嘴唇動了幾下:“……江……”

  “噓,”江停想把手抽出來:“很晚了,別說話。”

  但他一用力,竟然沒掙脫開。嚴峫直勾勾盯著眼前江停,目光逐漸有了神采,看上去似乎倒比打止痛針前更清醒了:“你怎麼……在這裏……”

  江停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抽回了手:“睡一會吧,你不疼麼?”

  “你……是來照顧我的?”

  深夜的病房裏靜靜的,江停沒吱聲。

  嚴峫眼底浮現出一絲幾不可見的笑意,說:“但我好疼啊,疼得睡不著。”

  江停心說,得,剛才那支止痛針大概是打到狗身上去了。

  “你把手給我……給我就不疼了。”

  走廊遠處傳來護士輕輕的腳步,慘白燈光穿過門縫,為這方狹小的空間勾勒出曖昧溫暖的影子。江停想站起身離開,但腳剛使力,就被嚴峫作勢要起身的動作給止住了。

  沒人注意到這隱秘的小小僵持,門外藥品車的鐵軲轆近了又遠。

  終於江停輕輕出了口氣,尾音裏帶著連自己都聽不出的無可奈何,把毛巾丟在床頭櫃上,握住了嚴峫的手,旋即被嚴峫用力攥緊了貼到自己胸前。

  “你感覺到這心臟在跳嗎?”黑暗中嚴峫低聲問。

  江停“嗯”了聲:“怎麼?”

  “它現在跳得好快啊。”

  江停錶情微微變了,但沒說話。掌心下那胸腔中的每一次搏動都格外火熱清晰,他們就保持著這個姿勢,過了很久很久,嚴峫的呼吸終於再次恢復了昏沉悠長。

  他睡著了。

  江停沒有動,安靜地坐在那裏。

  •

  一周後。

  江陽縣街頭公用電話亭。

  “知道,我沒事,早出院住招待所了……找個人過來接我,你就不用來了……”

  電話那頭楊媚的聲音活像是十根又尖又利的指甲狠命刮擦小鐵板:“我怎麼能不過去?我怎麼能不過去?!那個姓嚴的死鬼會不會開車?怎麼就翻進河裏了?肇事的抓到了嗎?為什麼這幾天什麼都不告訴我?你住在哪里?誰給你做吃的?小劉!!小劉開車我們去江陽,現在就去——!!”

  江停幾次插話都插不進去,聽筒那邊傳來鞭炮般驚天動地的炸響,只得掛了電話。

  上午江停出院去買了點中藥材,又在醫院邊的餐館點了條活魚,讓老闆現殺後跟藥材一起熬了鍋魚湯,什麼味精調料都不放,熬得雪白濃稠又沒有一絲腥氣,準備帶回去給嚴峫補充營養。

  ——雖然嚴峫未必需要補充任何營養,住了幾天院後所有醫生護士都一致認為,比較需要臥床休養的那個人不管怎麼看都應該是江停。

  江停左手提著保溫桶右手端著杯熱豆漿,剛進醫院大門,就只聽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大嗓門:“喲,陸顧問!”

  他一回頭,果不其然趕上來的是馬翔。

  “您這是幹什麼,煲湯呢?哎喲我跟您說,嚴哥根本不需要這個,他壯得跟公狗似的,相反是您又是驚嚇又是落水,真得趕緊補補去。”

  江停沒搭理這茬,順手把保溫桶交給馬翔提著:“你怎麼過來了?”

  “江陽縣派出所對案發時段的可疑車輛全部篩查了一遍,已經出結果了,魏副局說我們下午就出發回建寧。這不,臨走前我先來跟嚴哥彙報一聲。”

  江停點頭不語,也沒問篩查結果如何。

  馬翔雖然大大咧咧,但其實粗中有細,這種等級的敏感資訊在沒獲得嚴峫首肯之前是不會隨便告訴陸顧問的,這點他們兩人都心知肚明。

  “兩個人質的情況怎麼樣?”江停喝了口豆漿問。

  馬翔說:“嗨我正要說這個呢。早上步薇醒了一次,又暈過去了,醫生說可能精神刺激太大,指不定什麼時候才能接受警方問話。申曉奇的話情況呢比較兇險,可能是摔到了頭,現在還在ICU裏,據說醫生也沒法估計他什麼時候能醒。”

  “有變成植物人的危險麼?”

  “不好說,我看懸。”馬翔歎了口氣:“還有個事兒特別邪乎——呂局跟秦副支隊親自帶人封鎖了天縱山各出入口,搜了兩天都沒搜到可疑的綁匪人影,現在全市局上下都快瘋了,哎。”

  江停皺起了眉,慢慢踱著穿過醫院大樓前的停車場。

  他腿長,步子不小,但步速非常穩重緩慢,馬翔不得不稍微放慢了些跟著他,半晌隻聽江停沉吟道:“這個案子偵破的點還是在申曉奇身上。綁匪到底是什麼人,當天是如何出現在天縱山的,之前有沒有以任何方式嘗試接觸過兩個孩子,包括跟蹤、監視、監聽、社交軟體聊天私信等;這些資訊光指望步薇恐怕遠遠不夠,我還是傾向于從申曉奇口中得到更多線索。”

  馬翔若有所思地點頭答應,突然又想起了什麼:“對了,您知道老高在現場撿了個礦泉水瓶麼?”

  “你們嚴哥昨天接電話的時候我聽了一耳朵,沒聽真切。檢驗出結果了?”

  “結果是有,但……瓶身指紋和瓶口DNA的指向是一致的。”馬翔明顯也十分迷惑,說:“都只有申曉奇碰過這個水瓶。”

  江停倏而站住腳步,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眼神微微驚疑。

  這時他們已經走到了住院部大樓門口,兩人面面相覷,都沒吭聲。過了好幾秒江停才反應過來,喝完最後一口豆漿,揚了揚空塑膠杯:“等等我,我們上去再說。”說著轉身走向遠處的垃圾桶。

  到了中午探視時間,住院部門口人就多起來了。馬翔站在大樓門前的臺階上,提著保溫桶往邊上避開幾步,讓過了幾大波醫患家屬人流,抬頭只見遠處江停把豆漿杯扔進垃圾箱,轉身向這邊走來。

  “小馬!”突然身後傳來喊聲。

  馬翔覓聲回頭,與此同時江停也隨之望去。

  霎時江停一僵。

  便衣挎包的魏副局提著水果,正從醫院大門口走來,邊登上臺階邊意外地沖著馬翔:“我說你怎麼大中午的見不到人啦,原來也過來看嚴峫,早知道我就搭你的順風車了——站這大門口幹嘛?”

  數米外,江停退後半步,閃身藏進了剛巧路過的一大撥人裏。

  馬翔:“啊,我正在……”

  “等人呢?”魏副局順口問。

  馬翔眼角餘光掃過剛才江停所站的位置,人已經不見了。

  “——哦,沒,”馬翔聲音略微打了個頓,隨即又轉回魏副局:“我一個人來的,剛正好在猶豫要不要回頭多買點水果,正巧就碰見您了。”

  說著他提了提手上那個保溫桶:“幸虧我帶的是雞湯,不然醫院門口賣的那點香蕉蘋果跟您這進口果籃一比,嘿,那可就跌份了!”

  魏局不由失笑:“看那猴樣,你嚴副支隊還差這口吃的?上去吧。”

  魏副局不緊不慢地提著果籃進了大門,馬翔轉身前一瞬,隱蔽地向不遠處望去,正撞上人群後江停的視線。

  江停擺手示意他快走,用口型無聲地說了兩個字:謝謝。

  馬翔點點頭,尾隨魏副局匆匆離開了。

  •

  嚴峫很不高興地靠在病床頭,每隔三十秒就看一看表。

  江停在手術後翌日就出院了,之後每天會過來看他兩眼。真的只是兩眼,踩著點過來送個午飯就走,讓他簡直不知道該知足感恩江隊親自洗手送羹湯,還是該指著江停的鼻子罵娘——這就算了,更過分的是今天距離平時送飯的點已經過了十分鐘,那個從水裏撈上來拍拍屁股就當無事發生的江隊卻還沒出現。

  嚴峫正琢磨著要不要掙扎去護士站,找護士打個電話問問,突然病房門一開。

  “怎麼才來,我都等了好幾——”

  嚴峫聲音一哽,魏副局莫名其妙地站在門口:“啊?”

  兩人面面相覷,馬翔踮腳從魏局身後探出頭,不斷向嚴峫做殺雞抹脖的手勢。

  病房安靜幾秒,隨即嚴峫眼睜睜看到魏副局那張臭了幾十年的老臉一紅,捂著嘴咳了聲,掙扎、矛盾、欲言又止和掩飾不住的愧疚等等混雜在一起,半晌才憋出來一句:

  “……不是不想來看你,唉,這幾天忙著調查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說你這孩子,還撒上嬌了。”

  嚴峫:“……”

  馬翔:“……”

  簡直像一發天雷轟然劈下,嚴峫內心驚濤駭浪,下意識在腦海中搜索了十八個來回——沒錯,魏堯上次管他叫“你這孩子”大概是二十年前第一次因為打群架被抓進派出所的時候,之後就變成“你這狗X”了。

  魏副局大概也覺得老臉有點掛不住,趕緊把果籃放在床頭,岔開了話題:“怎麼樣啊恢復得,你爹娘呢?”

  嚴峫直不愣登:“怪不得您提這麼一大籃水果,原來是來看我爹媽的?”

  魏副局差點一巴掌拍他腦門上:“我來看你需要提這麼貴的水果嗎?你這狗X吃水果嗎?帶碗紅燒肉不就打發了?”

  “說得好!”馬翔鼓掌。

  江隊沒等來,等來了攪局的,嚴峫滿懷怨念無處發洩,有氣無力說:“甭想了,我就沒讓人通知我爹媽。馬翔給帶了什麼吃的?有肉沒?快點我餓死了。”

  “什麼,胡鬧!這麼大的事怎麼能不告訴家裏!”魏副局一聽急了,立刻就摸手機準備給年老貌美曾翠翠打電話。誰知剛打開通訊錄,手機就被嚴峫簡潔迅猛一把奪下,囫圇塞進了被子裏:“別打別打!”

  “你瘋了嗎,不告訴家裏,萬一出個三長兩短我怎麼跟你老爹交待?”

  “您要是告訴他倆,回頭我媽肯定要麼逼我辭職,要麼買通一堆十八線小網紅排著隊強姦我,信不信?!”

  魏副局:“……”

  這真像年老貌美曾翠翠能幹出來的事。

  魏副局不得不服軟了:“多大點事兒,你就當為國獻身唄,又不吃虧。”

  嚴峫哼哼唧唧地,逼魏堯鬆口答應瞞著家裏,等出院後回建寧再自己把這事告訴爹媽,然後才把手機從被窩裏掏出來還給魏副局——後者以多年老刑偵的敏銳嗅覺判斷出手機被嚴峫的腳臭味污染了,拿毛巾擦了兩遍才肯接。

  “那這幾天誰照顧你呢?”

  嚴峫說:“哦,您問這事兒。我警校有個姓陸的同學在江陽縣,這次提審李雨欣他還幫了忙來著,上星期手術完以後他照顧了我一宿。”

  他們市局的下到基層後請當地員警幫忙打招呼、疏通人脈,都是比較常見的事情,魏堯也沒在意,看著馬翔從保溫杯裏盛出了一碗雪白的湯遞給嚴峫,順口問:“哎?這不魚湯嗎?”

  嚴峫沒什麼食欲地用勺子攪了攪:“是啊,怎麼?”

  “小馬剛才跟我說是雞湯?”

  嚴峫勺子一頓。

  “我……我樓下餐館裏點的,”馬翔一拍腦袋:“記混了記混了,還是魚湯好,魚湯清淡。”

  嚴峫登時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嘴角不受控制地略微一翹,有滋有味地喝了口魚湯:“嗯!不錯!確實是魚湯味道好!”

  馬翔摸著頭訕笑不語,倒是魏副局還真以為這魚湯特別好喝,疑惑地皺著鼻子聞了聞,奈何沒油沒鹽的,他老人家怎麼都沒聞出個鮮味兒來。

  “怎麼著魏局?”嚴峫趕緊岔開了話題,問:“您今天終於捨得過來看我,應該是搜索有進展了吧?”

  魏局被“終於捨得過來看我”給雷了一下,但自覺理虧的老頭又不好意思嫌棄他,悻悻念叨了兩句才說:“進展嘛,進展確實是有的。”

  “嗯哼?”

  “肇事貨車在案發時遮擋了車牌號,但老黃帶著江陽縣派出所刑偵中隊查了兩天兩夜,終於在江陽縣附近的一個國道入口發現了高度可疑的目標貨車,甚至還拍到了司機的臉。現在附近路段的交通錄影和安全監控都已經被調到市局,我們準備天網鎖定肇事車輛的逃逸路線,最多兩三天就能出準確結果了。”

  江陽縣不是什麼窮鄉僻壤,國家安全監控系統建設是比較好的,這種手法低級的犯罪潛逃,逃出刑偵人員掌心的可能性不大。

  嚴峫啜著魚骨:“那敢情好,趕緊把這幾個孫子抓住,十有八九跟綁匪是他媽一夥的。”

  “鑒於李雨欣被滅口這點來看,這個可能性確實非常大,但我發現了一個難以解釋的疑點。”

  “什麼?”

  魏副局不答反問:“你還記得範正元麼?”

  嚴峫微愣,緊接著記起了這個名字。

  ——范正元,別名範四,在醫院追殺江停後逃跑,緊接著被阿傑掐死碾壓成肉醬,驚心動魄地鋪在了高速公路上。

  “范正元曾在建甯市三毛街南巷向你開過一槍,現場留下了子彈頭,但因為沒有膛線所以無從追查,被技術隊作為五零二案的物證之一保存下來了。”

  嚴峫眨著眼睛,示意魏副局繼續說。

  “幾名犯罪分子向你們射擊的土制子彈,包括造成你前後貫穿傷的彈頭,因為都遺落在河水裏,受條件限制暫時還沒全部打撈上來。所以我只能讓人把小張手臂內挖出來的彈頭送去做成分檢驗,發現其金屬成分和火藥殘留,與範正元遺留下來的那顆子彈頭完全一致。”

  大家都是十多年甚至幾十年的老刑警,幾乎在話音落地的瞬間嚴峫就明白了魏副局的意思。

  他的臉色變了。

  “黑作坊鍛造出的子彈品質是非常不穩定的,如果兩顆彈頭的金屬及火藥成分完全相同,那只能說明一點:它們是同一批次的產品。也就是說曾經襲擊你的範正元和這次幾名犯罪分子很可能有某種聯繫。”

  魏副局頓了頓,神情凝重地望著嚴峫:

  “甚至有可能,他們真正的目標不是李雨欣,而是你。”

第61章

  彷彿閃電劈過腦海,電光石火間嚴峫只有一個念頭:不,不是我。

  是江停!

  範正元追殺的是江停,這夥人襲警的時候江停也在車上;甚至他自己中彈,也是因為當時正把江停托在懷裏。

  如果那夥人不是沖李雨欣來的,那他們的刺殺目標就不言而喻了!

  嚴峫全身刺骨發寒,久久不能言語。

  他那表情實在太罕見,以至於魏副局還以為他被嚇著了,難得的連忙放軟語氣:“當然你也別太驚慌,土制子彈的銷售範圍難以確定,這夥人跟範正元的聯繫目前也只是警方的猜測,還是要抓住犯罪分子之後才能往下查。你呢一定要好好養傷,我已經在醫院附近安排了便衣巡邏,等你出院那天,我一定讓市局的人開車來接你回建寧……”

  “啊,沒事,”嚴峫回過神來,勉強笑了笑:“我剛走神了。”

  魏副局彆扭地打量他,拼命想板起老臉來掩飾自己的關切,以至於面部表情有點扭曲。

  “真沒事,範正元已經死的不能再死了,肇事襲警那夥人也遲早能被抓住,到底是誰背後主使的,到時候一審就能水落石出。”嚴峫摸著下巴咳了聲,說:“我剛其實是在想步薇和申曉奇那邊,他倆醒了麼?還有李雨欣說,在賀良的行刑地她看到了兩具屍體,很有可能是系列綁架案的第一起被害人,現在是不是還沒找到在什麼地方?”

  這姓魏的老頭終於可以找茬罵他兩句來掩蓋自己快溢出來的憐愛了:“你這小子怎麼這麼能操心呢,肚子上開了口還不閑著?市局破案就靠你一個能人兒了是不是?”

  嚴峫繼續啜他的魚骨頭。

  魏堯悻悻把步薇和申曉奇的現狀、對天縱山案發地區綁匪的搜查、以及現場那個詭異的礦泉水瓶等情況說了,告訴他封鎖範圍已經擴大到了天縱山周邊和恭州交界的部分,雖然提取到了疑似綁匪的腳印和衣服纖維,但還是沒找到更有價值的線索。

  除此之外,因為李雨欣疑似被滅口,去年她跟賀良正面遭遇綁匪的地方也沒能確切定位,也就是說明知道有兩具屍體卻愣找不著在哪——據呂局說省委劉廳這幾天血壓飆升,滿嘴上火,簡直苦不堪言,喝了整整兩斤中藥都無濟於事。

  嚴峫一邊聽著,喝湯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腦海中莫名想起了江停的聲音:

  “仲夏初茫,七月未央。這句話的意思是,七月中旬傍晚時分,絢麗燦爛的落日於八點零九分落下,宣告少年時代結束,刑罰時刻開始,隨之而來的漫漫長夜是整個行刑過程……”

  “他真正想行刑的物件,是我。”

  嚴峫沉思著放下了碗。

  他隱約感覺到現狀的癥結就在江停那語焉不詳的幾句話上,在他不為人知的往昔歲月中,曾經發生過跟背叛、懦夫等意象密切相關的事,並且那些記憶被幕後主使通過行刑儀式而具現化,演變成了今天的連環綁架。

  甚至,連胡偉勝丁家旺制毒團夥和那個殺死了範四的狙擊手,都跟此事有著千絲萬縷說不清楚的聯繫。

  但,究竟是什麼聯繫呢?

  “得了,你先休息吧。”魏副局拍拍袖子站起身:“好好休養,不要多想。市局有你餘支隊坐鎮,還有秦川也被臨時徵調過來幫忙,你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別辜負他們的心意,儘快恢復健康,別留下任何舊傷,啊。”

  嚴峫回過神來:“秦川來刑偵支隊幫忙了?”

  “那還能怎麼著,你餘支隊那心臟病,誰敢讓她加班吶。”

  “……那秦川很多事決定不了的,是問餘支隊還是問方支隊?”

  兩人對視一會,魏副局撐不住笑了起來:“喲,你還會打小報告上眼藥了?”

  嚴峫說:“方支隊平時也沒少打我小報告,這不禮尚往來麼——我也是怕老方在隊裏給我埋下什麼眼線之類的,回去後行動被人盯著,不好辦事兒。”

  魏副局似乎想說什麼,但欲言又止,只歎了口氣。

  嚴峫本來還在想案子的事,對市局的人事變動也就是那麼一說,看魏副局那樣,倒敏感地察覺到了什麼:“怎麼?”

  “你與其擔心老方給你埋釘子,不如擔心餘支隊病退之後怎麼辦。”魏局俯在他耳邊放低了音量:“王副局要退休了。”

  嚴峫眉峰一剔。

  “車到山前自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眼光放長遠,沒有過不去的梗。”魏副局拍拍嚴峫的肩,語重心長地道:“年輕人,健康才是一切的根本。”

  嚴峫擰著眉心,終於點了點頭,魏副局這才提溜著馬翔走了。

  •

  魏堯一走,這病房裏又恢復了安靜,嚴峫對著床頭那保溫杯裏的魚湯底兒,腦子裏不停轉著各種念頭。

  分管人事的王副局要退休了,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人到年齡都會退,公安系統除了像江停那種自帶光環的天降文曲星,絕大多數員警都是按部就班地一級級提拔,只要不出太大差錯,到年齡混個警督總是有的。

  壞就壞在,接任王副局的順位人選是餘珠,而餘珠剛剛放出了自己要病退的風聲。

  如果組織上有意跳過餘珠,那麼在她之下還能提拔的,從資歷、聲望、功勞和年齡這幾方面綜合來看,明顯最佳人選是方正弘。

  嚴峫自認為跟方正弘沒有太大矛盾,除了年輕不懂事剛進市局那陣子,有天去隔壁禁毒支隊找秦川玩兒,方正弘看到他戴的腕表,隨口誇了句:“你表不錯,哪個店買的?”二十郎當歲傻不拉幾的嚴峫當眾摘下表說:“皇家橡樹,也就六十多萬,方隊喜歡拿去唄。”——導致方正弘當場黑下臉來拂袖而去之外,這麼多年來其實沒鬧過其他彆扭。

  但方正弘這人似乎挺記仇,而且近年來有越發小心眼的架勢。這次歸隊後表現得就更加明顯了,連闖進刑偵支隊指著嚴峫鼻子大罵的事情都做得出來,讓人不由懷疑他是否到了更年期,有點控制不住他自己。

  嚴峫呼了口氣,強行把這些關於人事方面亂七八糟的東西從腦海中清除,將思考重點放回到案子上。

  在他十餘年一線幹警生涯中,經歷過很多情節曲折、恩怨離奇的大案,甚至有些巧合到讓人不得不迷信真有亡魂鳴冤這麼一說的地步。但像眼下連環綁架這麼怪異、吊詭,充滿著一層層迷霧似的意象的案子,還真是前所未有。

  現在想想江停那天在醫護室裏說,這個案子彷彿在誘導著他去探索犯罪者的內心世界,讓他不得不一直站在犯罪者的角度思考甚至共情,以至於被拽進某種惡意的思維漩渦時,他是想表達什麼呢?

  作為一個幾乎完全拒絕任何傾訴的人,江停是不是在隱晦地,連自己都沒意識到地求救?

  “怎麼還沒來……”嚴峫又看了眼時間,喃喃道。

  他想了會兒,扶著牆咬牙下地,出了病房。

  單間病房樓層不像普通樓層那麼擁擠,來探病的人也不多,他一路穿過走廊才被護士長發現:“哎喲嚴警官,你怎麼一個人出來溜達了,你家屬呢?”

  “家屬跟人私奔去了!”嚴峫沒好氣道,“你們電話呢?借我用用。”

  護士長連忙把他引到前臺,絮絮叨叨地教訓他:“下次你按鈴叫護士送個手機進去,別自己亂跑出來。雖然說下床走兩步是好事,但萬一撞著碰著可怎麼辦,主任說你起碼還得住兩三天院呢……”

  嚴峫只能嗯嗯地應付著把她打發走,心說你們這是當我坐月子吧,人家剖腹產的第二天都能下床,我愣躺了一周算什麼事?要不是你們非逼我臥床靜養,保不准我現在已經飛美國打NBA去了!

  ——幸虧護士長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否則估計會立刻沒收電話,再把他趕回病房去鎖起來。

  “喂?”聽筒裏傳出江停平穩的聲音。

  嚴峫向周圍看了眼,附近沒人經過,只有不遠處前臺小護士正斜著眼睛偷覷他,目光一接觸,立刻紅著臉兒起身走了。

  “陸、顧、問,”嚴峫壓低聲音,故意一字一頓地問:“我的午飯呢?”

  電話那邊聲音有些喧雜,好像正站在大街上,過了片刻才聽江停說:“那桶魚湯是我讓馬翔帶上去給你的,喝了吧。”

  “你人在哪兒呢?”

  “手機黑屏了,來買個新的。”

  “那你給我也帶一個,不用多好的,能隨便將就著用兩天就行。啊對了,不要充值送的什麼藍色粉色美圖手機,給人看了萬一以為我是變態可怎麼辦。”

  “……回頭你自己來買吧,我就不過去了。”

  “什麼?什麼你不過來了?”

  江停的回答還是非常沉穩簡單:“我今天過去的時候差點碰上你們魏副局,看住院大樓周圍多了幾個當地派出所的便衣,應該是來保護你的。現在這個局勢我不方便露面,就先回建寧了,咱們回頭見。”

  話音剛落嚴峫就感覺到他要掛電話,情急之下撞翻了前臺上的裝飾花盆,砰砰咣咣東西翻了一桌:“等等!”

  “你怎麼了?”

  “您沒事吧嚴警官?”剛才跑走的小護士立刻轉回來:“哎呀您小心!怎麼回事,您快坐下!”

  “嚴峫?”聽筒那邊江停的聲音明顯不是很平穩了:“怎麼回事嚴峫,快回話!”

  嚴峫剛要說什麼,突然眼珠一轉計上心來,短短瞬間如同神靈附體般做出了最正確的決定——他根本沒回答江停,而是一屁股坐進椅子裏,好似身體倒地般發出重重的悶響。

  緊接著他哢擦掛斷了電話。

  小護士嚇呆了:“哎呀嚴警官您……”

  “沒事,”嚴峫對她森然一笑:“我釣魚。”

  說著他起身拍拍屁股,在小護士莫名其妙的瞪視中溜達著回病房看電視去了。

  •

  半小時後,魚站在病房門口,一手插兜,一手裏還拎著電信營業大廳的購物袋,從繃緊的額角到呈直線狀的嘴唇都可以看出魚的心情不是很好。

  “你剛才到底怎麼了?”

  嚴峫無辜地盤腿坐在病床上玩電視機遙控器:“沒站穩滑了一跤,咋啦?”

  “……”

  “哎呀你看你還急急忙忙跑來,真是。”嚴峫立馬起身從進口果籃裏摸出個荔枝來剝了,英俊的臉上滿是熱乎笑容:“來,吃水果吃水果,特意給你買的。”

  江停彷彿沒看見那顆瑩白的荔枝,從購物袋裏拿出個新手機盒扔給嚴峫:“這大樓裏外起碼四五個便衣,你叫我來幹什麼?”

  嚴峫接住一看,竟然是最新款的蘋果,跟他進水壞了的那個一模一樣。

  他不由笑了起來,心說江停果然是江停,但嘴裏卻故意道:“原來你也沒那麼擔心我,瞧,還有心思繼續挑手機,可見過來得並不著急嘛。”

  江停冷冰冰道:“我又不是醫生,再著急趕來也不能給你插氧氣管!”

  “噢喲還生氣了。”嚴峫滿臉那我就哄哄你吧的妥協:“哎呀,這不是剛才魏局來,說調查有了新進展,我心急火燎地想跟江神探你商量呢麼。甭生氣了啊警花兒,乖,來吃水果。”說著起身把江停拉到病床邊的扶手椅裏坐下,又親手剝了個橘子,硬塞進了他手裏。

  江停有個好處是,因為他吃也吃不多,又總是低血壓,所以塞進手裏的食物基本都會下意識地吃一點。嚴峫眼看著他不是很高興地撕了片橘子塞進嘴裏,視線在那嘴唇上停留很久,才挪開目光說:“這次襲擊我們的孫子,跟范四很可能是同一批人。”

  江停含著橘瓣:“什麼?”

  嚴峫把魏局剛才的話轉述給他,本來不想提辦公室鬥爭那部分,但因為江停親眼目睹過方正弘跑來刑偵支隊駡街,因此三言兩語帶過了市局將有可能發生的人事變動,又道:“如果這次撞車放冷槍的犯罪分子跟范四真是一夥的,或者受雇于同一名雇主,那麼他們的目標到底是你、我還是李雨欣都不好說,對你是尤其危險的。”

  江停似乎陷入了思索,把剛吃了一片的橘子放在了床頭櫃上。

  “不一定,”半晌他突然開口道。

  “嗯哼?”

  “子彈成分相同只能說明兩批殺手共用一個進貨管道,或者來自同一片地區,並不能確定他們的目標都是我。如果真有人那麼想殺我的話,在建甯有很多機會可以動手,沒必要非逮著我坐在警車上的時候,這樣造成的動靜太大,收尾也太困難了,跟正常行為邏輯相悖。”

  ——這個觀點確實也有道理。

  “是麼?”嚴峫臉上不動聲色,“那你覺得子彈的事只是巧合?”

  江停說:“可能吧,也可能兩撥殺手恰好用了同一個地下仲介,這條線索可以等你回建寧後再追查下去。”

  嚴峫點點頭,坐在病床邊緣,兩手撐著膝蓋自言自語:“可惜雖然找回了人質,李雨欣卻被滅口,最後還是失去了綁匪的蹤跡……要是知道更多線索就好了。”

  江停彷彿渾然沒聽見,站起身說:“目前沒有更多線索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先走了,你保重。”

  “你上哪去?”

  “楊媚找了人來接我回建寧。”

  嚴峫猛地抬頭,卻見江停已經站起來,就轉身往病房門口走去。

  就像之前江停自嘲的那樣,他一直是兩手空空又身無長物,因此來去都非常利索,出現時讓人驚喜,離開時又難以挽留。嚴峫盯著他的背影眉梢一跳,心知不能讓他就這麼走了,這段時間經常徘徊在腦海中的各種猜測閃電般運轉,突然萌生出了一個極其大膽的試探的想法:

  “——你明知道那夥人想殺你,還敢離開我單獨行動,是指望‘那個人’會像殺死範四那樣,再次出手解決問題嗎?”

  病房裏空氣似乎凝固了一瞬,緊接著江停轉過身:

  “……你什麼意思?”

  “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嚴峫緊盯著他烏黑的雙眼,從病床邊站了起來:“我奇怪的只是,到底是怎樣一種關係,能讓你一邊告訴李雨欣說自己背叛了那個人,同時卻又如此相信那個人會保護你呢?”

  江停身體半側著,沒有完全轉過來面對嚴峫。他的臉好似被白森森的冰凍住了似的,許久才淡淡道:“什麼背叛,那是我騙她的。”

  嚴峫硬朗的面部輪廓紋絲不動。

  江停說:“問詢過程中採取誘供的手段很常見吧,難道你當真了?”

  “我不用當真,因為那本來就是真的。”

  嚴峫一步步走向江停,直到站在了他面前:“那不是誘供,也不是審訊技巧,是你的確從賀良李雨欣、步薇申曉奇這兩對少年少女身上看出了自己過去的影子。所謂‘背叛’根本與那兩個被害男生無關,是幕後主使跟你之間發生過的,只有你們兩個知道的往事。”

  嚴峫雖然受傷沒好,但他站起來的時候還是比江停高小半個頭,雄性強悍形體所帶來的壓迫感,在兩人面對面時尤其明顯,幾乎把江停側臉籠罩在了陰影裏面:

  “——都到這一步了,你還不打算說實話,難道是想眼睜睜看著綁架案繼續發生麼,江隊?”

  “你認為什麼才叫實話?”江停說,“不用那麼麻煩,直接告訴我,我說給你聽。”

  在這麼近的距離下,江停必須稍微抬起下巴才能與嚴峫對視,但他的姿態還是非常平靜,甚至有些堅冰般不論如何都無法撼動的意思。

  嚴峫略微低下了頭,咬著牙,幾乎貼在江停耳邊:“那個被你背叛的人,連環綁架幕後主使,就是胡偉勝天臺上看不清面孔的持槍者,是不是?”

  “……”

  “他的名字叫黑桃K,‘停雲’背後的大毒梟。”嚴峫一字字輕輕道,“丁當在看守所裏全交代了。”

  江停的瞳孔在停雲二字落地時稍微擴大了。

  “江停,”嚴峫抬起頭,居高臨下盯著他的眼睛:“我不想用威脅的辦法逼你提供任何線索,因為我知道憑你的智商輕易就能把謊言說得比真金還真。我希望你心甘情願信任我、願意跟警方合作,但要是你堅持維護那個黑桃K,我會對你非常、非常失望——”

  “如果我冒死救出來的人竟然跟一個毒梟藕斷絲連,換成一片真心錯付了狗的人是你,你會怎麼做?”

  江停微微點頭,唇角露出一絲冷笑,緊接著那笑容在嚴峫的注視中越來越明顯。

  “藕斷絲連。”他就帶著那樣的笑容把這個詞重複了一遍,挑眉問:“原來你以為用一個緝毒警的名字給毒品命名,竟然不算極端的羞辱,而是某種舊情未了的證明?”

  嚴峫沒吭聲。

  “還是說,你之所以產生這方面的疑問根本與案情沒關係,純粹是把自己內心不敢出口的欲望牽強附會到我身上來——”

  江停慢悠悠拖長了最後一個字的尾音,帶著刻意的譏誚:“嚴副隊?”

  刹那之間,嚴峫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那種無法宣之於口的隱秘感情,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說出口就是另一回事了。何況在現在極度僵持的情況下不計後果地一把撕開,那種巨大的難堪,衝擊力是極其猛烈的。

  江停眼底浮現出幾許彬彬有禮的遺憾,轉身就去開門,動作乾淨俐落得堪稱冷酷。

  但就在他指尖觸到門把手時,右肩被人扣住了,緊接著發力掀了過來,在來得及掙脫前就被“砰!”一把頂到了門板上!

  “牽強附會?”嚴峫冷冷道:“真以為我不敢說出口?”

  江停猝然向後仰頭,但門抵住了他躲避的角度,嚴峫已經捏著他的下頷吻了下來。

第62章

  江停頭咚的一聲,黑髮被揉在門板上,霎時眼底是來不及掩飾的驚愕,但嚴峫帶著煙草氣息的唇舌已經灌滿了口腔,席捲了上顎和舌底。

  這確實太突然了,完全跟江停本來設想的背道而馳,以至於他頭腦一片空白,下意識伸手去推,被嚴峫抓著手臂一下抵在了門背後。倉促掙扎間門板又發出了砰砰幾聲撞擊,隨即被衣背摩擦而悉悉索索,在充血的耳鼓中聽來格外明顯。

  ……會被走廊上的人聽見,他腦海中只有這麼一個念頭。

  然後他才模模糊糊地感覺到異樣,似乎本來應該是針鋒相對的,但那個親吻卻溫軟、厚重又很熱,神經觸感令腦髓和脊椎都產生了一種細微的刺麻。

  太不真實了。

  眩暈得有點荒唐。

  江停指甲掐進掌心裏,開始都沒感覺,刺痛被淹沒在了鋪天蓋地被親吻的熱烈裏,過了好幾秒乃至更久的時間,他才發著抖強行抽出手來,硬把嚴峫推出去了半步。

  周遭凝固般安靜,遠處走廊上護士的走動和說話聲隱約傳來,反襯得兩人的喘息和呼吸異常清晰。

  “……”嚴峫止住胸腔起伏,按著腹部刀口的位置慢慢站起身,問:“怎麼樣?”

  江停拇指緊緊掐著中指內側指節,才能發出比較正常的聲調來:“什麼怎麼樣,想讓我誇你嗎?!”

  儘管他聲線竭力壓平,但最後一個字音還是上揚得有點過度,連嚴峫都聽出來了。

  但嚴峫沒有笑,也沒有任何得意、不滿或其他情緒波動。

  “我不值得你肯定?”他反問道。

  ——所有夾雜著試探的信任,隱藏著矛盾的合作,危難時毫無保留的援手,和遇險時豁出性命的保護,難道這些都不值得肯定嗎?

  “……我對李雨欣說的話的確是騙她的。”良久後江停冷冰冰道,“黑桃K是毒梟,我是員警,不論我做什麼都談不上背叛二字。如果你的思維被一個精神變態的瘋子帶著走,很快就會覺得身邊所有人都可能是叛徒。”

  他伸手抓住門把,向嚴峫略微抬起下巴:“你三十多歲了,冷靜點想清楚,別把自己的小命玩死。”

  咣!

  門打開又關,江停的腳步漸漸消失在了走廊遠處。

  嚴峫慢慢退後,坐在了病床邊,十指插進頭髮裏用力摩挲,然後突然像下定某種決心般深吸了口氣,一把拿起那個新手機打開插卡。

  “喂,爸。”嚴峫頓了頓說:“我在江陽縣出了點事,幫忙叫個大車過來,接我立刻回建寧。”

  `

  江停打開副駕駛門,鑽了進去,重重扣上安全帶。

  “走吧。”

  楊媚坐在駕駛座上,大概真是一路上心急如焚,連她視若性命的妝都沒來得及化好:“江哥……”

  “沒事,”江停說,“那個中彈進了手術室的蠢貨又不是我。”

  然而楊媚眼底的憂慮並沒有因此減輕,相反更濃重了:“江哥,實在不行這個案子就別跟了吧,中國那麼大咱們哪里不能躲?先是醫院又是這次,連坐在警車裏他都敢動手,那個人簡直、簡直……”

  “你說黑桃K?”

  光天化日之下猝然聽到這個名字,讓楊媚霎時愣住了,緊接著森寒從脊椎猛躥上來,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動手的不是他。”江停對楊媚的寒噤視若無睹,說:“不過難得的是他在這個案子裏留下了破綻,所以一定得追下去。”

  “……什麼……什麼破綻?”

  江停沒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從雜物匣裏摸出墨鏡和口罩戴上,再把座椅向後仰倒,調整到了一個上高速時不會被監控攝像頭拍到臉的角度。

  “開車吧,”他說,“我先睡一覺,換手時叫我。”

  楊媚心知勸阻沒用,憂心忡忡地瞥著他,卻見江停不知為何突然用指節揉了揉自己臉上的口罩,緊接著又把手放回了身側。

  楊媚忍不住又奇怪地瞥了眼。

  ——那個細微的動作,看上去就好像他下意識摸了摸嘴唇一般。

  `

  不夜宮KTV。

  上次車停在後門時,還是剛出院的時候。江停鑽出車門時向遠處巷口望了眼,路燈下卻沒有了那個背著書包、穿藍色上衣,心虛著慌慌張張避開的年輕男孩。

  他收回了目光。

  “不用叫廚房做吃的,”江停在楊媚開口前就堵住了她:“我上去看點東西。”

  楊媚好不容易提起的粉嫩少女心登時被一瓢涼水澆了下去。

  江停關上門,打開臺燈。

  KTV樓上這間套房跟他上次匆匆離開時的模樣已經不同了,被褥床罩都換了乾淨新鮮的,喝了一半的水被倒掉澆盆栽,玻璃杯被洗得透明發亮,整整齊齊壘在沙發前的茶几上。

  唰拉——

  江停拉上窗簾,一顆顆解開衣扣,反手將襯衣扔在床上,走進了浴室。

  花灑噴出溫水,熱氣迅速蒸騰上來,江停閉上了眼睛。

  曾有段時間他覺得告別這個世界最舒服的方式是在溫水裏溺死,無知無覺、安安靜靜,猶如回到了他那早已記不清面孔的母親的子宮。但當他被綁在安全帶上沉入河水中時,刹那間腦子裏想的卻是,我怎麼能死?

  他永遠也不會告訴嚴峫的是,當進水的車門第一次被打開時,那幾秒他其實是清醒著的。

  他能感覺到嚴峫被拽出去了,身側的小姑娘也被救走了;車廂緩慢地打著旋沉入河底,毫不意外地只有他一個人被孤零零綁在後座上,投向死亡冰冷的懷抱。

  這就是終結了,當時他想。

  但他卻沒想到車門會在巨大的水壓下被再次打開,就夢中曾出現過的手伸向現實,將他死死拉住,用力拖向生的彼岸。

  江停長長籲了口氣,再睜眼時,看見對面模糊的鏡子,便隨手將水汽一抹。

  鏡中的人看上去比實際要年輕一些,但也年輕不太多,至少眼角已經有了歲月留下的細微痕跡,不過因為很少笑的緣故唇角兩側異常平整,並沒有他這個年齡的人慣有的鼻唇溝。

  他從小時候膚色就比其他孩子白,病床上躺了三年,讓臉色皮膚變得更加蒼白缺少生氣,反襯出眼珠有點過分銳利的黑。公大畢業出來那幾年體型還算是比較健康精悍的,現在也毀了,如果不盡力挺直背脊抬起頭的話,怎麼看都有點孱弱。

  ——那還不是惹人憐愛的孱弱,而是一邊滿身陳舊傷痕,一邊又帶著格格不入的疏離和冷淡,讓人看了就想敬而遠之的感覺。

  江停蹙眉盯著鏡子,連自己都覺得不是很好看。別說跟漂亮姑娘比,哪怕跟青春有活力的小男孩站在一塊,都顯得格外不可愛。

  所以那個姓嚴的富二代刑偵支隊長,恐怕不僅傻,還有點瞎。

  江停自嘲地一笑,隨手潑了把水在鏡面上,不可愛的身影頓時在水跡中扭曲得光怪陸離。

  少頃,他披著浴衣走進臥室,隨便擦擦還滴著水的頭髮,從門後抽出白板,然後打開了床邊書桌下一隻焊死在牆壁上的保險櫃,取出幾隻被線紮好的牛皮紙袋。

  紙袋裏赫然是無數筆記、舊報紙、幾十張照片等,零零散散撒了一桌。

  江停從中抽出一張泛黃的黑桃K撲克牌,用磁鐵釘在白板中心,隨即抽出記號筆在其周圍畫了左右兩道箭頭。左邊箭頭指向恭州禁毒總隊,隨即又分出另一道箭頭寫上:胡偉勝。

  右邊箭頭指向一個問號,問號下又分出左右,分別寫的是範正元,以及江陽縣。

  他在每根箭頭邊補上零碎的關鍵資訊,然後退後半步審視這張白板,半晌後再次提筆在空白處寫上了兩個並排的片語:

  綁架行刑

  他將“行刑”指向黑桃K,“綁架”則遲疑幾秒,指向問號。

  套房裏只亮著一盞臺燈,床鋪、衣櫃等大部分空間隱沒在陰影裏,只有眼前這方寸之地籠罩著暖橙色的光暈。江停拿筆的那只手撐在唇邊,下意識地咬著大拇指甲,目光從桌面上那攤寫著密密麻麻筆記和一張張熟悉的員警人像照片上掃過。

  無數零碎線索從眼前閃現出飄忽的光影,最終定格在了某個遙遠不清晰的細節上。

  ——一個空空如也的礦泉水瓶。

  馬翔說:“瓶身指紋和瓶口DNA的指向是一致的,都只有申曉奇碰過它……”

  這個水瓶之所以出現在現場,到底是失誤沒帶走還是故意被丟下,這點暫時還無法探知。但水瓶本身暴露出了一個敏感又微妙的暗示,足以讓江停抓住某個至關重要的疑點——為什麼往事重演對“那個人”來說這麼重要?

  一個人反復去劇院觀賞某場演出,可能是因為他喜歡演出內容,心理上有觸動或有共鳴。

  但如果他從觀眾席走進後臺,親自編劇、反復誘導,甚至強迫演員一遍遍重新演繹自己的劇本,那麼只能說明:他對原來的劇本不滿。

  他不滿,但他又不能穿回過去塗改已然落幕的情節,那種遺憾和不甘隨著時光推移,漸漸發酵成偏執,最終發展成了今天殘忍詭譎的連環綁架。

  江停眯起了眼睛。

  最可怕的犯罪分子並不是天生反社會、復仇型殺人狂或高智商專業人士,而是明知自己精神極度扭曲,又能很好地控制和享受這一點,從而發揮出極高犯罪天賦的人。這種人通常有點類似心理學上對冷血精神病患者的描述,在缺乏正常情緒感受能力的同時,又極其擅長於“模仿”情緒和利用他人的感情;因此,雖然他們大部分情感表現都並非發自內心,但也往往很難識破其虛偽性,同時又避免了正常人因為具有感情而產生的種種心理弱點。

  黑桃K就屬於這方面的典型,甚至因為得天獨厚的成長環境,而更加冷酷和難以對付。

  江停唇角突然浮現出微許冰冷的弧度。

  他剛從昏迷中醒來時,因為身體和精神雙重狀態極差,心理難以調節,曾有過這輩子都不可能對付黑桃K了的念頭。但這個空礦泉水瓶的出現,似乎又讓他從絕境中窺得了一絲可趁之機。

  ——那個人對血腥刑懲的追求,暴露出了一種強烈、偏執的感情,而感情這種東西必然會讓人產生心理弱點。

  也就是說,對手並不是無懈可擊的。

  但如何下手呢?

  房間裏靜悄悄的,江停拔開筆蓋,剛要在白板上寫下什麼,突然只聽玻璃窗外響起:

  咚咚咚。

  他猛一回頭。

  咚咚!

  有人在敲窗?

  江停愣了下,旋即迅速把桌面上的檔材料照片等收進保險櫃鎖好,隨便幾下擦掉白板上的字,差不多收拾掉首尾,才走到窗前,兩根手指將窗簾稍微挑開一線,然後就結結實實怔住了:

  “你……”

  窗外扒著排水管的赫然是嚴峫!

  刹那間江停簡直以為自己眼睛出了問題,但緊接著嚴峫第三次敲窗,表情有點痛苦,意思是快點讓我進去,撐不住了!

  江停:“……”

  江停打開窗戶抓住他的手,嚴峫借力攀上窗臺,“嘿”地跳進了房間,衝力讓兩人都向後踉蹌幾步,同時跌坐在了床鋪上。

  “這裏是三樓!”江停起身大怒。

  嚴峫嘶地捂住腹部刀口:“我開了四五個小時的車……”

  你騙誰?你家要破產到什麼地步才能出不起那包車的幾百塊錢?!

  但緊接著嚴峫下一句話把江停的怒斥壓了回去。他說:“我就像過來跟你說對不起,今天不該那麼試探你,這事是我辦錯了。”

  “……”

  “還有我想清楚了。”嚴峫看著他,低聲說:“想清楚後就怎麼也待不住,一刻也等不及,很想過來看看你。”

第63章

  江停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被人拉著手坐在床邊,低聲說“我很想過來看看你”,當時就呆住了。

  套房隔音效果很好,樓下KTV的動靜幾乎完全隔絕,只有書桌上那盞臺燈散發出暈黃的光,將身側的被褥枕頭,以及他身上乾淨的浴袍,都染成了淺淡的奶油色。

  嚴峫定定看著江停,眼睛裏彷彿閃著深邃的微光。

  “……你瘋了嗎?”江停終於擠出來這麼一句,“誰給你辦的出院?”

  嚴峫說:“我自己辦的,都拆線癒合得差不多了,不信你看。”說著把T恤下擺一撩,結實的腹肌上拆線痕跡還相當明顯,刀口上貼著一塊類似透明膠樣的東西。

  江停嘴角當即一抽,認出了那是目前還比較先進的術後癒合祛疤生物膠帶。這種東西在縣城醫院不容易搞到,所以嚴峫肯定是讓人從建寧帶著醫藥器材開著車去江陽接他了——什麼親自帶傷開了四五個小時的車,純屬扯淡。

  “切得漂亮嗎?”嚴峫眼底浮現出戲謔的笑意。

  江停並沒有接這個話茬,“這裏不適合養傷,你回家去吧。”

  但他一起身,就被嚴峫拉著手拽回了床邊:“可我不想走。”

  “為什麼?”

  “沒看夠。”嚴峫小聲道,“還想待在這裏看看你。”

  江停那張總是肌肉很放鬆、懶得做表情的臉,這時是真有點難以形容的複雜了。但他沒法把手從嚴峫那火熱的掌心裏抽出來,也不能一直攏著浴袍維持那個半起不起的姿勢,兩人僵持了小小一會,江停忍不住道:“你到底……”

  沒頭沒尾的,但嚴峫卻明白他想說什麼,當即打斷了:“我也說不清楚,就是你想的那樣。”

  江停說:“你這是案情陷入絕境時對旁人產生的盲目信任和吊橋心理。我建議你瞭解一下情緒雙因素理論,生理喚醒和情緒認知應該是兩種不同的作用因素,當這兩者錯誤掛鈎時,你大腦會自然產生心動或觸電般的錯覺……”

  “不想瞭解。”嚴峫眼底的笑意加深了,湊在他耳邊輕聲問:“處對象嗎,江隊?”

  江停:“……”

  這時候門突然被咚咚敲了幾下,楊媚的聲音傳來:“江哥!江哥?”

  嚴峫眼皮一跳,霎時江停把手抽了回去,站起身。

  “你睡了嗎?”

  把手哢噠轉了下,似乎是她想推門——緊接著江停揚聲道:“別進來!”

  楊媚的動作停止了。

  氣氛微微凝固,嚴峫看著江停不斷使眼色,後者卻只當沒看見,走過去站在了門後:“什麼事?”

  楊媚有點期期艾艾地:“你不吃飯嗎?”

  “你自己吃吧,我有些資料要研究。”

  “那……我讓人煮了粥,給你端進去?”

  江停說:“行啊。”緊接著伸手就開了門。

  嚴峫沒想到他說開就開連招呼都不打的,刹那間在趕緊躲起來避之不見還是大大方方起身打個招呼這兩者之間遲疑不定了大概零點五秒,然後條件反射般一躬身,整個人藏在了床鋪內側,隨即聽見楊媚的叮囑從門口傳來:

  “小心,燙,趁熱吃……”

  “嗯,你忙你的去吧。”

  門哢擦關上了,江停把粥碗放在書桌上,這才問:“人呢?”

  嚴峫猛地站起身:“所以我說你跟她到底是什麼想推門就推門的關係……嘶!”頭暈目眩瞬間襲來,嚴峫不由自主地扶住了床頭。

  江停:“你怎麼了?”

  “……趕著來見你,晚上沒吃飯……”

  江停好不容易有點緊張起來的面頰肌肉登時就鬆勁兒了,眼角微微抽動,半晌用勺子叮地敲了下碗沿,說:“那你來把這碗粥喝了吧。”

  說是粥,其實非常稠,是楊媚讓廚師加了鮮蝦、魚肉、扇貝、蛋黃等細細熬成的。從食材的選擇上看楊媚果然秉承著廣大勞動人民樸素的養生理念:只選貴的不選對的,越貴越好,越貴越有心理安慰。

  誰知嚴峫只看了一眼,就搖頭:“不吃,太掉價了。”

  江停:“……”

  “蝦不是藍龍蝦,魚不是黃唇魚,貝不是象拔蚌,也就蛋黃看著倒挺新鮮的。我從生下來就沒吃過這麼寒磣的稀飯,還連個配菜都沒有,算了吧就。”

  江停冷冷道:“每天晚上蹲在市局吃桶裝速食麵的人是誰?”

  嚴峫對答如流:“那是我深入基層體察民情。”

  兩人對視半晌,江停連眼皮都不眨。

  “……”然後嚴峫終於說了實話:“我才不要吃情敵的飯。”

  江停把勺子往粥碗裏一丟,“你怎麼不活活餓死呢?”

  五分鐘後。

  從敞開的視窗向下望去,嚴峫順著排水管道哧溜滑到底,起身拍拍褲腳上的土,站在漆黑的後巷裏揮手,壓低聲音呼喚:“江隊!別怕江隊!我接著你!”

  啪一聲江停面無表情關上了窗。

  “江哥您上哪兒去?”楊媚驚愕地站在電梯門口:“都這麼晚了,怎麼還不休息,有什麼事兒明天再辦吧?”

  江停含糊應付了兩句,徑直往外走,楊媚還不放心地追在身後喊:“要不我讓人送你吧!”

  “沒事!”江停匆匆鑽出店門,夜色有效遮擋了他逃跑般略顯倉促的腳步:“我轉轉就回來!”

  夜市裏人流如織,摩肩接踵。大排檔明晃晃的燈泡被香辣熱汽籠罩著,空氣中滿是親切活潑的味道。

  “來咯!兩碗涼皮四斤小龍蝦四斤香辣蟹!啤酒飲料自取,您吃好!”

  嚴峫用隨身帶的瑞士軍刀撬掉啤酒瓶蓋,還沒來得及做什麼,酒瓶被憑空伸來的一隻手抄走了,然後另一罐飲料被啪地放在了他面前。

  “你的藍龍蝦、黃唇魚和象拔蚌。”江停就著玻璃瓶喝了口啤酒,說:“配這杯八二年的拉菲正好。”

  嚴峫看著永和豆漿幾個字,眼皮直跳。

  這要換作旁人的話這時嚴峫就已經急了,但江隊不愧是江隊,嚴峫眼皮跳了半天,倏而一笑:“你看你,咱倆這物件還沒處上呢,就開始關心我的身體了。”說著擰開豆漿瓶蓋,就著小龍蝦美滋滋地喝了一大口。

  香辣蟹用香葉、八角、蠔油、小茴香等炒得汁水淋漓,鹹香熱辣,用力一掰蟹鉗,裏面滿滿全是雪白的肉。嚴峫自己吃得滿手是油,還不忘幫慢吞吞剝蝦殼的江停挖幾筷子蟹肉,搖頭感歎道:“我還是就想著這一口,住院那幾天湯湯水水喝得,真是要淡出鳥了。”

  江停說:“你最好克制點,小心刀口發炎。”

  “刀口早癒合了。再說怕什麼呀,人生在世能活幾十年?如果一個人連口腹之欲都不能滿足,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江停心說那你吃吧,多吃點,明天上廁所時菊花自然會教你做人。

  嚴峫看著他,嘴角一勾:“再說了。”

  他天生長得有點痞,按理說這種面相多少會給人油滑之感,但這麼多年的刑警生涯把那點油滑榨幹磋磨,煉成了兇悍硬朗的匪氣,他這麼不懷好意地笑起來的時候,是非常英俊又吸引人的。

  “告子跟孟子辯論,說食色性也,意思是口腹之欲和情色之欲是人活著最本能的追求。我大難不死,回來後有吃有喝,又有江隊你這樣的美人在座,可謂是人生圓滿了,還有什麼好怕的?”

  ……這番謬論簡直是太可怕了,但江停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他放下筷子,慢慢喝了最後一口啤酒,才道:“明天先別去市局了。”

  “怎麼?”

  “帶你去掛個眼科。”

  嚴峫噗嗤笑起來,似乎感到非常有趣,笑著摸出煙盒抽了根軟中華,叼在嘴裏點燃了,然後才遞給江停。

  江停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瞥,但臉上任何情緒都看不出來,接過了煙。

  “真的,今天你走後我特別後悔,其實我試探你那幾句話不是真心的。”嚴峫自己也點了根煙,說:“但那些疑問在我心裏琢磨很久了,所以情急之下就沒控制住,也是有點想存心激怒你的意思。”

  江停淡淡道:“哪句?”

  嚴峫說:“停雲。”

  大排檔周圍,猜拳罰酒的,大聲吆喝的,借酒裝瘋的……戴著粗金鏈子打赤膊的男人們,聊天八卦哈哈大笑的女人們,尖叫著跑來跑去的小孩,以及油膩膩的地面、堆滿剩菜的桌子、門口馬路上的喧囂,折射出建寧市夜晚最熱鬧最有生氣的一面。

  沒人知道角落裏有兩名刑警,一邊喝著酒,一邊聊著市面上最隱秘、最昂貴,也最血腥邪惡的毒品。

  “那種新型芬太尼化合物的名字叫藍金,大部分應該都從走私管道出口東南亞了,也有相當一部分流到了美國和墨西哥。早年藍金在國內很少見,主要是因為有相當一部分制毒原材料不在國家管制化學品名單上,如果在境內大肆銷售的話,很有可能會引起國家監管局,甚至是國安部的警覺。”

  江停吐了口煙,嚴峫凝視著嫋嫋白霧中他沉靜的臉:“所以你早就知道‘藍金’的存在?”

  “這種新型化合物曾經在我經辦的一起吸毒者持械搶劫案當中出現過。”江停說,“但理化報告被塗改了,當時的檢驗員也被調走了。藍金的存在被某些我也無法探知身份的人掩蓋起來,於是我暗中追查了大概一兩年時間,查到了恭州周邊某個廢棄村落的地下制毒基地,中間也犧牲了一些線人。”

  嚴峫眼底微微變色。

  ——我暗中追查了一兩年,中間犧牲了一些線人。

  多少令人毛骨悚然的殺戮與罪惡,都隱藏在著風淡雲輕的兩句話裏面。

  “……然後呢?”

  “然後被發現了。”江停沙啞道:“那天黑桃K剛好就在制毒基地裏。”

  嚴峫瞳孔微縮,只見江停垂下眼睫,將煙灰緩緩一彈。

  “我之所以問你有沒有看到他的臉,不是因為怕你看到了不該看的,從而有被滅口的風險。而是因為我想知道他長什麼樣。”

  “……什麼?”

  “我沒見過他。”江停道,“那天晚上在制毒工廠裏,我跟這個人最近的接觸是他拿槍從後面指著我的頭,說我眼前的這些芬太尼化合物總價值六個億。”

  “六個億,你看,”黑桃K親昵的囈語彷彿還清晰地在迴響在腦後:“塵世的快樂就是如此值錢。”

  暴雨沖刷著地下工廠,遠處卡車尾燈猶如猩紅的眼睛,將廠房深處那無數袋幽幽藍粉映照得光怪陸離。

  “……你想殺了我麼?”江停嘶啞地問。

  話音未落他就感到身後的熱量靠近了,帶著笑意緊貼在了耳際:“或者你也可以與我平分財富與權柄……一名優秀又聰明的警官,總比一具屍體重要得多了,是不是?”

  “所以他沒殺我,或者說,其實殺不殺我都無所謂。我的私下追查剛剛涉及到附近地區,行蹤就能如此輕易地被暴露,本身就說明了內部的很多問題。”江停頓了頓道:“除此之外,我當時應該是個殺了會比較麻煩,留著會非常有用,而且不需要太擔心我會出去亂說的角色。當然,事後據我所知他們很快把那個工廠廢棄了,這可能也是我能保住小命的原因之一。”

  嚴峫一口口抽煙,想了會兒問:“那後來呢?塑膠廠爆炸後你失去了行蹤,那段時間也沒見過黑桃K真人?”

  江停今晚出奇的配合,但面對這個問題卻沉默了很久。直到嚴峫以為他不會再回答這個問題了,才只見他突兀地開口道:“我昏睡了三年……那些細節已經非常混亂了。”

  “我不知道自己那段時間身在何處,也想不起氣候、溫度、地理特徵等有價值的線索。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那段記憶始終是黑暗的,說明我的眼睛一直被蒙著。”

  他食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

  “後來我試圖在大腦裏構建黑桃K的面孔模型,但都失敗了。人腦畢竟不是電腦,強烈的負面感情會影響感官,這是連我也無可奈何的事。”

  江停兩根修長的手指夾著煙,又撬了瓶啤酒,金屬瓶蓋叮噹一聲掉在滿是小龍蝦殼的桌子上。

  “……所以你後來想抓他的時候,他會覺得你背叛了這個利益聯盟。”嚴峫問:“是不是?”

  這其實是非常體面且為他人考慮的說法,基本杜絕了任何讓江停難堪的可能,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江停搖了搖頭:“不,從他的思維方式來看,應該是我背叛了他這個人。”

  “怎麼說?”

  “連環綁架是個非常私人化的表達方式,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十五六歲感情最純真的時候,絕境之下的彼此扶持,所有意象都具有強烈的指向性。如果覺得我破壞了權錢利益關係的話,沒必要設計出這麼複雜又離奇的連環綁架來進行自我表達,否則個人情緒流露得太多了,像黑桃K那種兼具犯罪天分和經驗的人,肯定知道感情聯繫在犯罪過程中越明顯,可供分析的線索和破綻就越多。”

  嚴峫微微頷首不語。

  ——其實他也是這麼想的,甚至想得還更深入一些。只是經過下午的矛盾之後,他不想趁這會兒跟江停說出來。

  “廚房熄火啦!點單最後一波!香辣蟹小龍蝦燒烤燙串點單最後一波!”

  大排檔老闆的吆喝響起,嚴峫看看表,溫和道:“走吧,明天咱倆去天縱山現場看看,也許能找到一些線索。”

  江停點點頭,把只剩個底兒的啤酒瓶舉到嘴邊,突然又像想起來什麼似的頓了頓,說:“這個連環綁架案,等受害人醒來後肯定能抓住幾個人,但未必能鎖定黑桃K。”

  這一點嚴峫早有預料,倒不是很意外。

  現在國內抓住的大毒梟還是以經銷商為多,即便有製造商,也多是製造甲基苯丙胺之類的入門級違禁藥物。能投入大量資金來自主研製新型化合物並實現工廠量產的,有一個算一個,都是能驚動國安部的級別,潛伏十幾年甚至二三十年的都有。

  簡而言之,在將其爪牙徹底斬除之前,要想一舉扳倒正主的難度非常大。

  江停臉半側著,垂著眼簾,這個角度讓昏黃的燈光從側面打來,從額角到鼻樑彷彿鋪著一條光帶,顯得格外棱角分明。

  “你也許還心存疑慮,但這個世界上最想置黑桃K於死地的人確實是我,嚴峫。以一個刑偵人員的專業素養而言,你可以對其他任何事抱有疑點,但這一點毋庸置疑。”

  說完他仰頭喝了最後幾口啤酒,把玻璃瓶擱在桌上,起身道:“走吧。”

第64章

  翌日,天縱山。

  一輛賓士大G蹦蹦跳跳穿過山路,被沿途鋒利的樹枝剮出無數道印子,終於轟一聲熄火停在了路邊上。

  “我操……”嚴峫甩上車門,有點肉痛地摸摸車門和引擎蓋,把早已被顛得臉色發白的江停攙了出來:“這鬼地方來一趟可真他媽受罪啊。”

  江停擺著手說不出話來,突然一捂嘴:“嘔——”

  刹那間嚴峫還以為他要吐在自己身上了,隨即卻發現只是幹嘔,江停狂咳幾聲才勉強把翻騰的胃壓了下去,接過水喝了幾口。

  “你看你,”嚴峫滿臉心疼:“別強撐著,怕什麼呀,懷了咱就領證去吧。”

  江停好容易才梗著脖子把水咽下去,精疲力盡問:“你知道這荒郊野嶺的,把你就地埋了三個月都不見得會人發現麼?”

  嚴峫:“喲謔你還擺上譜了,營養費沒給夠還是聘禮沒下足?要不要再給你買倆半斤重的龍鳳金鐲子掛手上?”

  天縱山幾處主要公路進出口都有員警盤查,案發地區已經被警戒線圍住了,開車上山時還經過了好幾道卡點。嚴峫知道路難走,特地把長期停在市中心蒙塵的G65開了出來,但確實越靠近鳳凰林就越崎嶇難行,最終只能把大G往路邊一丟了事。

  他們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互相攙扶著從樹林中穿過去,向山頭上那片火紅的鳳凰樹林跋涉。

  嚴峫說:“差不多你就得了,三媒六聘八抬大轎,房子可以加你名,但領證一定要聽我的。其他條件咱們再商量嘛,酒席是辦你那邊還是我這邊?或者兩邊都辦?嫁妝的話就不要了,留著你自己當私房錢吧,估計還得貼補你點兒。”

  江停一手扶著石塊,一手被嚴峫拉緊,咬牙發力爬上陡坡,趔趄了下才站穩。

  “就是你這身體得好好保養。”嚴峫絮絮叨叨地教訓他:“看你這樣兒,以後辦案別那麼拼,沒事在家養養狗澆澆花多好,再要不逛街喝個下午茶……”

  江停扶著膝蓋喘了會兒,“到了。”

  “啊?”

  江停揚了揚下巴示意:“行刑地。”

  嚴峫回頭一看,不遠處陡峭的山坡頂上,蔥蔥郁鬱的鳳凰木錯落分佈,空地上用木棍撐住圍了一圈黃黑警戒線,其中地面明顯凹進去一個深坑。

  ——那就是埋葬賀良、以及步薇申曉奇遭到襲擊的地方了。

  “下午茶正等著我呢,”江停唏噓道,起身踉蹌走了過去。

  賀良的屍骨已經被起出運走,甚至連坑底的砂石土灰都被刨掉一層,由苟利親自監督運回市局做檢驗去了。江停蹲在倒尖錐狀的坑邊往下望去,嚴峫走過來站在他身側,只聽他道:“這深度起碼有一米多吧。”

  “嗯哼,確切來講最深處有近兩米,挖出來的土都堆在鳳凰林裏了。坑底覆蓋著厚厚的雜草、落葉、木條等,其中大部分細木條有明顯的壓斷痕跡。”

  “陷阱?”

  “應該是個手法簡單但有效的陷阱,幾年前我去非洲打獵的時候親手做過。首先把土挖空,上面用木條及草堆做個承重層,再堆上浮土及落葉等,放上肉做誘餌;獵物走上來之後把脆弱的草堆木條壓斷,轟隆一下就掉進坑裏去了。”

  江停扭頭瞥向他:“那誘餌應該是水吧?”

  “應該是,”嚴峫說,“根據現場技偵的推測,申曉奇應該是站在陷阱上喝光了那瓶水,其自身重量壓塌承重層,然後猝不及防地摔進去壓在了賀良身上。”

  他倆不約而同地沉默了片刻。

  想想看那場景也確實蠻瘮人的,腳下地面突然塌陷,直接摔進去跟屍體來個面對面……

  江停咳了聲:“附近的腳印和指紋提取過了嗎?”

  “腳印是提出了一些,這地面上查著標記杆的都是。不過這附近當天晚上下了場雨,現場破壞得一塌糊塗,沒有太多的參考價值。”嚴峫歎了口氣說:“目前可以肯定的是,案發時出入現場的犯罪分子不止一個人,這點符合李雨欣的供詞,應該是由幕後主使所委派的綁架團夥。”

  “團夥都能跑得掉?”

  “你自己看這周圍的地理環境。”嚴峫無奈地一指:“這山坡,樹叢,原始森林——我都不說隨便找個山窠子往裏一躲,你看滿地的草窩都大半個人高了,隔著十米遠的距離都發現不了。”

  江停隨口道:“你得了吧,你們外勤組活兒就是糙。”說著他站起身,結果蹲久了雙腿發麻,不受控制地往土坑裏倒去。

  “——哎小心!”

  嚴峫眼明手快,在江停栽進坑的前一瞬間拉住他裹進懷裏,因為慣性衝擊,兩人都同時向後退了好幾步。

  “……”

  江停整張臉被嚴峫強行按在肩窩中,雄性荷爾蒙氣息混合著好聞的香水味撲面而來。他表情霎時變得有點僵,慢慢抬起頭退了半步,正想渾然無事地說點什麼把這個話題岔過去,卻發現嚴峫眼底分明閃爍著狐疑的目光。

  “你故意的吧?”嚴峫如是說。

  江停:“……”

  “那也得先回車上啊,這兒案發現場呢,影響多不好。”

  江停深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在腦海中迅速閃回江陽縣河底那一幕幕感人至深的情景,半分鐘後他的心理建設和涵養水準都得到了幾何級的迅速提高,平靜地說:“我們還是先把案情再過一遍吧。”

  嚴峫捏著下巴,顯然還是很懷疑。

  “從現場痕跡來看,綁匪及兩名受害人腳印分別來到山坡下,隨後受害人腳印消失,幾名綁匪腳印痕跡明顯加深,應該是把被害人扛上了山坡頂,在這個位置上。”

  江停走到不遠處插著黃色標杆的地方,俯身扒開草叢,觀察泥土中已經乾涸的痕跡,隨即順著標記走回土坑邊:

  “之後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可能步薇處在綁匪的控制中或像李雨欣一樣昏了過去,申曉奇獨自一人來到陷阱上方拿水,掉進綁匪事先挖好的土坑,隨之對賀良已白骨化的屍體造成了極大破壞。”

  嚴峫說:“但從賀良的指甲裏還是能驗出李雨欣的DNA,足夠證明殺他的人是誰了。”

  “一件事情只要發生過,就必然會留下證據……你看,申曉奇在坑底掙扎留下了明顯的痕跡,在這個過程中礦泉水瓶掉進了坑裏。”

  江停說著又蹲下身,土坑邊緣已經被民警搭好了石塊作為支力點,他想慢慢地爬下去看看,卻被嚴峫攔住了:“太滑,你別下去。”說著他自己身手敏捷地蹭一聲跳進了坑裏。

  江停安然作罷,蹲在上面看嚴峫悉悉索索地到處檢查,過了半天才問:“有發現嗎?”

  “沒有——! 你幹什麼?小心別又栽下來讓我接!雖然我不介意接,但同一個把戲不要連玩兩次!”

  江停:“………………”

  嚴峫自我感覺很好,呼地站起身,拍了拍沾滿了泥土的袖口:

  “那個空礦泉水瓶被技術隊拿回去從裏到外地驗了,連瓶身塑膠都被剪下來做了化驗分析,基本能確定就是一瓶普通的礦泉水,並沒有摻雜亂七八糟的藥物成分。瓶口唾液及瓶身指紋指向一致,也就是說如果排除申曉奇口對口喂給步薇的情況,那麼整瓶水都是他一人喝的,步薇完全沒撈著,符合綁架案中關於‘背叛’的意象。”

  江停點頭不語。

  “我們還原一下案發當時的情況,”嚴峫說:“假設綁匪用追趕、誘導或脅迫的方式令兩名受害人來到鳳凰林附近,然後在空地上放這瓶水,令求生欲強烈的申曉奇爬過去自己一人喝了,緊接著掉下土坑;最後再將步薇喚醒,像對李雨欣一樣強迫她對背叛了自己的申曉奇執行死刑。”

  嚴峫踩著石塊爬上地面,蹲下身比劃了下:

  “但在這個距離,步薇無論如何都夠不著申曉奇,除非搬起石頭把他的頭砸爛。”

  “步薇不見得有搬起大塊石頭的力氣。”江停搖頭道:“而且近距離親手殺人和遠距離使用武器的意義完全不同,你從賀良的指甲可以看出來——李雨欣肯定是經過了一番搏鬥才用刀把他捅死的。殺戮方式在從古到今的行刑儀式中,通常都是非常重要,而且不可改變的組成部分。”

  “所以綁匪又大費周章地把申曉奇從坑里弄上來,只是為了讓步薇親手捅死他?為什麼不塞把刀給步薇然後把她弄下去?女孩子體重輕明顯更方便啊。”

  嚴峫和江停兩人站在坑邊,兩人面面相覷,彼此都感覺十分怪異。

  突然江停似乎想到了什麼:“……你覺得有多少可能性,案發當天黑桃K就在現場?”

  “如果我是毒販,我肯定不敢在員警封山的時候露頭,李雨欣的供詞也表明幕後主使是通過衛星手機跟她聯繫的。但黑桃K的話比較難說,主要是因為我們在胡偉勝家天臺上遭遇過他一次,這毒梟的行事風格似乎……”嚴峫皺著眉頭斟酌了下用詞,說:“有點嫌自己命長。”

  江停短促地笑了一下:“我倒覺得他不會出現在這裏,而且案發當天也沒跟現場通話。”

  “為什麼?”

  “指揮車。”

  這個回答相當簡潔,嚴峫卻恍然大悟。

  ——案發當天好幾輛指揮車在附近,任何短波信號及衛星通訊都躲不過指揮車的頻道監控系統。也就是說,像黑桃K那樣全程監聽李雨欣殺死賀良的人,如果想滿足自己對行刑儀式的極端偏執,只能讓手下把整個過程錄下來!

  “荒郊野嶺的,不可能扛個攝像機過來,但如果行刑過程在坑底下的話手機又錄不清楚。”江停淡淡道:“所以只能把申曉奇拉上來,幾名綁匪圍著受害人,像李雨欣當時殺死賀良那樣……”

  “但為什麼兩名受害人是在山坡底下被發現的,被綁匪推下去了?” 嚴峫疑道。

  這個問題確實很難解釋。

  就算他們用一切現場痕證來儘量還原案發當時的情況,也沒法長出天眼,或者令時光倒流,回到現場去親眼目睹受害人到底經歷了什麼。

  江停吸了口氣,戴著手套的指尖輕輕摩挲自己的咽喉,過了很久才喃喃道:“或許步薇做出了跟李雨欣完全不同的選擇,以至於她也要被行刑……但不管怎麼說,摔下山崖確實很奇怪。”

  嚴峫本來沉浸在案情中,結果目光一瞥,又看見他微仰著頭在摸自己那截又修長又直的脖子,突然不受控制地吞了口唾沫。

  江停問:“你怎麼看?”

  “哦,啊?什麼?”

  江停:“……”

  兩人茫然對視,嚴峫趕緊看表掩飾自己的心不在焉:“走唄,這都幾點了。再看下去也沒什麼用,還是等受害人醒過來再說吧。”

  ——的確,目前這個膠著又叵測的局面,只能當等步薇或申曉奇醒來才能提供關鍵性的線索,除此之外很難有突破性的進展。

  江停也沒辦法,這時候已經四點多了,開回建寧市區估計得晚上才能到。他倆只能小心翼翼又搖搖晃晃地順著陡峭的山坡走下去,嚴峫不時扶一把快要摔倒的江停,走了很久才穿過樹林回到大G車上,像坐蹦蹦車似的把性能優越的越野車往山下開。

  車廂在坑坑窪窪的山路上顛簸彈跳,嚴峫摸出煙盒向江停示意,後者臉色青白,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表示不要。

  “看你這臉色。”嚴峫自己叼了根煙點著,說:“待會回市區請你吃飯,好好補一補。”

  江停分析案情時冷靜清晰的聲音此刻卻相當發虛:“再提吃飯小心我吐在你車上……”

  話音未落,嚴峫驚恐望來,刺啦一聲踩下了刹車。

  江停昏昏沉沉的腦子這才想起人家這是頂配的G65,要真吐在車上的話估計要被嚴峫逮著賣身……賣腎,連忙坐正身體:“沒關係,我還能——”

  下一秒他哽住了。

  嚴峫沒開窗,也沒把他趕下車,而是毫不猶豫地、迫不及待地,唰拉脫下了上衣,雙手捧到他面前說:“吐吧。”

  江停:“?”

  江停所有翻江倒海的欲望都在看見上衣標牌的那一刻咬牙忍了回去,但嚴峫根本不關心這個。他貌似無心實則刻意地轉了轉身體,充分展示上半身精壯的線條,不勝唏噓道:“這麼多年來我心甘情願被私教騙走的時間和金錢,就是專門為了這一刻的啊!”

  江停:“………………”

  嚴峫感慨著發動汽車,赤裸的肌肉在陽光照耀下驕傲聳立。在他身側,江停面無表情抱著那件肯定比洗車費貴的衣服,一路再沒想吐過。

  嚴峫就這麼叼著煙,光著膀子,開著拉風的大G一路回建寧,沿途收穫了喇叭無數。下高速時他還被前面的美女車主搭訕了,不由十分洋洋自得,好幾次斜覷江停,大有“看,你還不趕緊好好識貨”的意思。

  江停用衣服蒙著臉假裝睡著了。

  兩人到八點多才回到建寧,天色正濛濛黑。按嚴峫的意思,幾天來舟車勞頓非常辛苦,這時候應該去找個有情調的餐廳好好吃一頓,實在不行也點個“不寒磣的”海鮮粥外賣,讓江停看看什麼是正宗的象拔蚌;然而他還沒決定好哪家的海鮮粥外賣不寒磣,突然手機響了,是市局的電話。

  “喂,老高?”

  嚴峫凝神靜聽片刻,江停也不裝睡了,把衣服一掀露出臉。

  “行,我知道了,待會去看看。”

  嚴峫掛斷電話,然後看著江停歎了口氣,深情款款又充滿憐愛:“怎麼我連頓好的都不能讓你吃上呢?”

  “……”這發九天神雷實在劈得太狠了,江停本來想問他高盼青說了什麼,結果瞬間忘了詞。

  幸好嚴峫這風抽得點到即止,主動給了他答案:“老高打電話來說步薇醒了,精神狀態不是很好。”

  他頓了頓,滿懷歉意問:“給你買倆包子行嗎?”

第65章

  醫院門口。

  大G緩緩停在馬路邊,江停咽下最後一口奶黃包,滿足地呼了口氣。

  嚴峫熄了火,卻不急著下車,眼錯不眨地盯著江停的嘴,直到看他把娘不唧唧的甜包子徹底咽下去又喝光了最後半杯溫豆漿之後,才咽了口唾沫,不自在地別開目光:“待會辦完事出來再帶你去吃好的,啊,乖。”

  江停說:“不用了,認識你以來第一次能好好吃完倆包子,挺難得的。”說完渾然無事地下了車。

  嚴峫:“……”

  建甯前•首富繼承人五雷轟頂,僵坐原地,表情活像剛正面接了一記天馬流星拳,脆弱的男性自尊心嘩啦一聲碎成了無數片。

  “……咱們先說清楚,第一次那奶黃包是你自己說涼了不吃扔進垃圾箱的,怎麼能算我的責任?!還有上次的豆沙包也是你啃到一半睡著了,那我怎麼知道你想留著醒來繼續吃呢……”

  病房外走廊上,嚴峫邊大步流星邊頻頻回頭爭論,江停卻始終目視前方,雙手插在褲兜裏,有種視萬物為芻狗般的鎮定與安詳。

  “哎,嚴哥!陸顧問!”高盼青正等在走廊盡頭,立刻匆匆迎上來:“你們可算來了!”

  “你別說得好像我總不讓你吃飽飯似的,我是那樣不顧家小的男人嗎,我只不過是……”嚴峫一回頭,滿臉埋怨:“怎麼啦老高?”

  高盼青被唬了一跳:“你們這是……你們本來有計劃?”

  嚴峫說:“你還好意思問,你那倒楣電話打進來的時候我正打算帶你陸顧問去吃米其林雙人燭光晚餐,得了,全給你攪和了。看,陸顧問鬧彆扭了吧。”

  正直如高盼青的第一反應立刻是:什麼,嚴哥那朋友不幫忙破案了?

  “你聽他扯。”江停無奈道:“受害人呢?”

  高盼青忙不迭:“病房裏呢,來來來。”

  “你怎麼守在外面?” 嚴峫不滿地問。

  “嗨,我倒想舒舒服服在病房裏坐著,問題人家小姑娘不願意啊。誰知道她受什麼刺激了,一見生人就跟自個兒要被非禮了似的,根本沒法問話——幸好我今兒穿了警服,不然就剛才那光景,我非得被抓住當流氓扭送公安局不可!”

  嚴峫和江停同時扭頭,都用懷疑的目光掃視高盼青。

  正巧旁邊有個小護士斜著眼經過,老高無辜地一攤手:“瞧見她了嗎?就是她剛才問我這身警服是不是淘寶二百塊買的高仿,你們說我能怎麼著!”

  嚴峫:“……”

  小護士跟他們擦肩而過,滿面狐疑地走了。

  步薇這一周來時醒時睡,睡的時候多,醒的時候少。市局急著要問話,只能調來民警日夜看守,然而哪怕步薇醒著的時候精神狀態都十分堪憂,經常囈語、哆嗦和驚顫,偶爾擠出兩句話來也都毫無邏輯性。

  再高明的醫生都沒法具體解釋人腦受到極大刺激後會產生哪些症狀,因此這一周來,關於天縱山方面的調查幾乎陷入了泥沼。

  他們來到病房門前,正巧門開了,一個西裝革履的胖子迎面出來,抬頭看見他們的瞬間突然肥肉一震:“嚴、嚴……嚴隊長?”

  ——步薇的叔叔,汪興業。

  嚴峫止住腳步,似乎感覺有點意思:“怎麼啦汪老闆,看到我很意外?”

  “噯喲,真是嚇我一跳。”汪興業搓著手,滿臉的肉都笑著擠到了一起:“沒想到員警同志能把我侄女兒救回來,真是太辛苦了,這麼多天來一直守著——我都沒來得及好好感謝嚴隊長……”

  “甭謝了,應該的。”嚴峫向病房裏揚了揚下巴:“這幾天一直都是您照顧呢?”

  “那還能怎麼著,她又沒親沒故的。”胖子的臉又苦了下來:“幸虧護士還肯關照點兒,不然我一個大男人可怎麼伺候?就算請護工來,這一時半刻的上哪兒去請哪。”

  嚴峫理解地點點頭。

  “等這事兒過去了,我一定要請各位員警同志喝酒!” 汪興業長長嗟歎一聲:“哎,不說了,忙了一整天我還沒吃飯呢,我先去吃個飯。”

  嚴峫特別體諒又通情達理地把他送走了。

  胖子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的人群中,嚴峫低聲問高盼青:“那步薇不能見生人?”

  “前幾天還好,就這兩天格外不穩定,醫生說什麼精神刺激的,專業名詞我也不太明白。怎麼?”

  “那她見了這姓汪的是什麼反應?”

  高盼青一愣,遲疑道:“倒沒聽說什麼異常……至少不像今天見到我一樣,嚇得跟見了鬼似的,我連病房都不敢待。”

  嚴峫若有所思,但沒吭聲。

  單間病房一色雪白,步薇剛服過藥,安靜地躺在床上小寐。

  十六歲的少女皮膚雪白,眉眼烏黑,滿頭青絲鋪在枕頭上,唇鼻臉頰明晰秀麗得就像一幅工筆劃;如果有人把這場景畫下來取名的話,除了睡美人三個字外,應該很難找出更合適的名字了。

  江停只看了一眼,就漠不關心地坐在了窗邊。嚴峫則摸著下巴站在病床前,仔仔細細觀察了很久,久到連高盼青都有點發毛忍不住犯嘀咕的時候,才突然聽他冒出來一句:

  “這姑娘長得……”

  高盼青毛骨悚然,心說嚴哥我求求您,雖然說十四歲以上就不犯法了,但您要真說出點什麼不該說的,我跟陸顧問是裝聽見還是裝聽不見啊。

  “……整過容吧?”

  高盼青猝不及防:“啊?”

  嚴峫無辜地抬起頭,與目瞪口呆的高盼青對視。

  嚴峫,員警,獅子座。沒有直男的命卻得了直男的病,堅信這世上的口紅只有粉紅跟大紅兩種顏色,美瞳是隱形眼鏡的別稱,電視上女演員們都純天然不打玻尿酸,腿長兩米的網紅們只是會找角度加天生就好看。

  當他發出如此疑問的瞬間,高盼青的心被深深震撼了。

  “你覺得哪里不像原裝的?”高盼青忍不住問。

  “不知道,”嚴峫也很迷茫,“就是感覺長得有點怪。陸顧問怎麼看?”

  江停端坐在扶手椅裏緩慢消化著他的兩個甜包子,說:“我對醫療美容技術沒有研究……”

  嚴峫:“???”

  “而且,”江停委婉地道,“像你剛才那樣死盯著一張臉看上五分鐘,感覺怪異是很正常的。”

  話音未落嚴峫突然拔腳走來,一把抓住江停的肩迫使他抬起頭,然後定定地盯著他看了足有好半天。

  江停:“……”

  高盼青:“……”

  病房裏充滿了安靜而詭異的氣氛,半晌嚴峫終於在老高眼珠快要脫窗的瞪視中放開了江停,看樣子有點滿意:“不覺得怪嘛。”

  然後他補了一句:“還挺好看的。”

  從高盼青的臉色來看,他此刻最憂慮的是陸顧問會突然抄起椅子把嚴峫打出去,或者打110要求員警以耍流氓為由把嚴峫銬走。

  病床上發出細微的呢喃聲,步薇醒了。

  陸顧問沒來得及出手揍嚴隊,三個人同時望去。只見步薇的眼睛緩緩睜開,還不太清醒地向周圍望了一圈,似乎在尋找什麼人,緊接著依次落在了高盼青、嚴峫、江停的臉上。

  “步薇?”嚴峫確認道。

  “……”

  “我是建甯市公安局刑偵副支隊長嚴峫,”他從後褲兜摸出員警證一亮,放緩聲調說:“關於天縱山上的事情,有些問題我希望能和你交流一下。”

  步薇眼珠微微發顫,彷彿某種深入骨髓的懷疑和驚懼正從心底裏緩緩復蘇。然後她視線從江停臉上移向嚴峫,彷彿沒看到嚴峫儘量和藹的表情,對那員警證也視若無物。

  “步薇同學?”嚴峫柔聲道,“別怕,我們是員警,你安全了。”

  沒想到的是話音剛落,步薇一骨碌爬起來,動作敏捷得像是被電狠狠抽了一鞭子!

  高盼青:“嚴哥,等等,這情況不太妙……”

  最後一個字沒落地,突然步薇雙手緊緊抱胸,聲嘶力竭地尖叫起來!

  這叫聲簡直太尖銳太淒慘了,所有的第一反應都是倒退兩步,甚至連江停都從座椅裏霍然站起了身。

  “啊啊啊——”

  “沒事了步薇!你已經安全了!冷靜點!” 嚴峫還以為發生了什麼,強行頂著尖叫低聲喝道,想上前按住驚恐不安的小姑娘。但步薇邊狂叫邊拼命蹬腿向後,睡裙一下被推上去大半,露出了光潔白嫩的大腿根,嚴峫立刻嘶地抽了口氣,硬生生站住不敢再往前走了。

  走廊上傳來轟響,緊接著護士緊張地沖了進來:“怎麼回事?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事了?!”

  “啊啊啊啊啊!!”步薇捂著耳朵,披頭散髮,把被子蹬得亂七八糟,整個人堪稱瘋狂。那極具穿透力的銳響撕裂著每個人的耳膜,遠遠回蕩在走廊上,附近病房不少家屬都紛紛探出了頭,驚愕地注視著這邊的動靜。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別怕別怕,護士姐姐在這裏,沒事了沒事了……”

  “不要過來!啊啊啊——!”

  步薇那身柔薄的睡裙根本遮擋不住什麼,很快就被她自己扯得七零八落,裸露出大片優美雪白的肩膀,肩窩處還有個嫣紅的小痣,頓時吸引來眾多目光。護士連忙強行把她抱在自己懷裏安慰,好半天少女的嘶叫才漸漸低下去,化作了響亮的抽泣和顫抖。

  “沒關係的,都過去了,員警不會傷害你的……”護士邊低聲勸慰,邊幫步薇理好睡裙,心疼地抽出紙巾擦拭她臉上斑駁的淚痕。

  嚴峫望著這一幕,從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瞥見護士懷裏步薇半掩的臉頰。

  人昏迷不醒時總是很難看清神韻,但步薇現在醒了,當她不拼命掙扎發瘋的時候,那清晰的眉眼和五官突然讓他心中微動,驀然間生出一種隱隱約約的微妙來。

  那五官的感覺有點……

  有點像……

  護士怕步薇繼續被刺激,一個勁示意員警先出去,沒想到剛回頭就看見嚴峫眼錯不眨盯著少女,那目光簡直就是直勾勾的。

  “咳咳!”護士怒了。

  “嚴哥,”高盼青小聲提醒:“嚴哥!喂!”

  嚴峫回過神來,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哦,我只是……”

  “你們能先離開病房嗎?病人該換藥了,待會再進來看!” 護士板著臉訓斥完,又用在場所有人都能恰好聽見的音量小聲補了句:“什麼素質?”

  嚴峫:“……”

  “她之前也這樣?!醫生沒法解釋?!” 嚴峫強壓著怒火問。

  三個員警被迫退出了病房,站在走廊上,周身縈繞著無數道懷疑的目光,附近病房家屬的竊竊私語不絕耳聞。高盼青刻意又膽戰心驚地拂了拂肩章,才小聲說:“這我哪兒能知道,小張他們幾個只告訴我她發抖說不出話,可沒說這姑娘還能尖叫到這個分貝,這分明就是文瘋子變成武瘋子了啊。”

  嚴峫似乎想起了什麼:“婦科檢查做了嗎?”

  “做了!”高盼青放低聲音:“——沒發現破裂。”

  這就真的沒法解釋了。

  嚴峫無可奈何,呼了口氣,恰好轉臉看見江停戴上了口罩,貼著牆根站在走廊窗下,從露出的上半張臉來看完全辨不清喜怒,倒有點事不關己的冷漠。

  “喂,”嚴峫挪動幾步,靠近到他身邊,難得有點不好意思地為自己小聲解釋:“我剛才只是……我真的……”

  江停勾勾手指。

  嚴副隊立馬俯耳上前,只聽江停拿手半掩著嘴,輕輕說:“十八歲以下是不道德的……”

  “喂!!”

  嚴峫差點氣急敗壞,還沒來得及辯解什麼,病房門又開了。護士冰著教導主任般的臉走出來,不等員警發話便搶先道:“小姑娘精神非常不穩定,這幾天除了她叔叔之外,其他任何男性只要一著面就受刺激。你們三個男的擠在病房裏她更受不了,我建議你們要取證的話,還是再等等吧。”

  嚴峫冷冷道:“我們能等,破案程式等不了。員警不是為了她才去抓犯人的,案情面前受害人也得給我老老實實的配合調查!”

  “那就叫女警來!”護士毫不示弱:“你們沒有女警嗎?整天一幫大老爺們擠在病房裏,這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

  她後半句話嚴峫懶得反駁,前半句話卻把他給問住了。

  步薇這個情況,搞不好什麼時候醒了就要立刻開始問話的,從內勤調女警的話,眼下也找不出特別合適又有經驗的人選。而外勤唯二兩名正式女警一個在外地執行押運,一個六個月先兆流產在家保胎——平常把人當牛使就算了,這種時候再給孕婦派任務,不說會不會出事,嚴峫自己也不太好意思。

  他深吸一口氣,突然腦子裏靈光一閃,問高盼青:“韓小梅呢?”

  “啊?”

  “我怎麼從江陽回來後就沒見過她,人呢?辭職了?”

  “哦,今天早上請假了。”高盼青為難道:“生理期,痛經,您沒看見那臉,白得都嚇人。”

  “……”嚴峫難以置信道:“買一盒止痛藥是不是就貴死她了?!”

  高盼青不敢吱聲。

  “她要是懷孕生孩子,產假沒問題,哺乳假我照批。但生理期我可知道是一個月一次,難道每年給她批12次痛經假?那當初招實習我為什麼不聽警校的只要男生就行了?!”嚴峫食指不耐煩地點點手機,示意高盼青:“打電話!把她給我叫過來!”

  高盼青老淚縱橫,護不住自己手下的實習生,只能懦弱地去了。

  “你真是……”江停一手扶額。

  嚴峫餘怒未消,筆挺地站在醫院走廊窗前,肩寬腿長、單手插兜,就像一棵冷酷俐落的白楊,完全無視了護士敢怒不敢言的瞪視,從鼻腔裏哼了一聲:“不關我的事,想占外勤組的好處,就得給我按外勤組的標準幹活。為了她這個實習位置打破頭的警校男生多了去了,她要是願意轉內勤,那我也沒意見,保證天天朝九晚六一分鐘的班都不用加,甘蔗沒有兩頭甜的道理。”

  江停喃喃道:“所以你真是憑實力單身到現在的。”

  嚴峫開始沒吭聲,似乎忍了忍。兩人沉默地在醫院窗前站了幾分鐘,才聽他突兀地冒出一句:“不是。”

  江停:“?”

  嚴峫貌似在專注地遠眺窗外,眼角餘光又一眼接著一眼地往他身上瞟,半晌說:“是因為沒遇到真正喜歡的人。”

  江停:“……”

  氣氛突然變得有點異樣,連視窗拂來的微風都變得格外明顯,癢癢地往人脖子裏鑽。

  “……我去趟洗手間,”江停擠出來一句,儘量讓自己聽起來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低頭匆匆走了。

  嚴峫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遠處,眼睛一眨都不眨,許久才不知是悵然還是期待地歎了口氣。

  高盼青還沒回來,護士已經離開了。嚴峫自己站了會兒,突然覺得無聊,便又轉回病房門口,透過玻璃往裏窺去。

  步薇已經安靜下來,獨自靠在病床頭,垂頭盯著自己的膝蓋,那模樣有種不堪一折的柔弱,也不知道她是在想什麼還是純粹在發呆。

  嚴峫眯起眼睛望著她的側臉,那種隱約又怪異的感覺又回來了。

  但為什麼呢?他想。

  這種感覺是什麼?為何大家都沒有覺得不對?

  步薇動了動,抬起頭怔怔望向前方,片刻後察覺到什麼似的猛然一扭頭,恰好撞上了嚴峫打量的視線。

  電光石火間兩人對視,同時怔住,緊接著嚴峫腦海中閃電唰拉劈過!

  ——是的,他知道自己為什麼總感覺怪異了。

  這姑娘側面的某個角度,尤其當她從下而上望過來的時候,那感覺竟無比神似江停!

第66章

  嚴峫臉色茫然,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一股寒意卻已經本能地從五臟六腑中躥了起來。

  “嚴哥。”

  “……”

  “嚴哥?”

  嚴峫一回頭,只見高盼青已經打完電話回來了:“您沒事吧?”

  “……哦,沒事,有點累了。”嚴峫鎮定地說,“你那邊怎麼樣?”

  其實打個電話還能怎麼樣,除非韓小梅真想離開外勤去坐辦公室,否則肯定是會過來的,嚴峫這句話不過是心不在焉的習慣用語罷了。但高盼青還是很關心,問:“要不您先回家休息吧?這一天八九個小時的開車也夠熬人的了,韓小梅待會就過來。”

  嚴峫心神不定地點點頭,又忍不住透過玻璃往病房瞟了一眼。

  步薇已經躺回了病床上,沖裏蜷縮成一團,只露出清瘦的脊背。

  “您是不是看出哪里不太對啊嚴哥,”高盼青終於察覺出異常來了,幾不可見地向病房裏揚了揚下巴:“難道這姑娘有點……”

  嚴峫不欲多談這個話題,敷衍道:“應該是我多心了。你陸顧問呢?我送他一程。”

  正巧這時江停從走廊盡頭的洗手間出來,嚴峫匆匆向高盼青一點頭,大步迎上前去,順手勾住了江停的肩膀,從口型看應該是邊說“咱們先回去吧”一邊不容拒絕地帶著他往電梯方向走。

  高盼青看著他倆的背影,總覺得嚴峫摟人的姿勢不太尋常。

  他們在警校時哥們之間勾肩搭背的也有,但不會像此刻嚴峫對陸顧問那樣,不用小臂勾住對方頸窩部位,而是抓著肩膀與手臂的連接處,還隱隱使力把陸顧問往自己懷裏帶。

  從背後望去,嚴峫不像是摟著一個好朋友好哥們,倒有點掩飾不住保護欲和佔有欲的意思。

  “……我一定是被韓小梅影響了,”老高打了個哆嗦,用力把亂七八糟的想法向腦子裏甩了出去。

  •

  嚴峫最終還是沒能履行雄性照顧家小的天職,成功把江停帶去吃“真正的”海鮮粥;因為江停清晨五六點就爬起來,一路顛去天縱山案發現場,再一路顛回建寧市區,早就困得不行了,在回家的路上就睡了過去。

  G65穩穩停在社區樓下,嚴峫熄了火,卻沒立刻叫醒江停。

  車頂燈發出微弱的光,映在他疲倦又安穩的眼皮上,睫毛末端隨呼吸極其細微地顫動,好似兩把不太規整的絲絨小扇。

  江停整個人雖然是偏儒雅含蓄掛的,但五官卻生得很清楚,眉骨立體鼻樑窄挺,乾淨的皮膚在眉骨處微微反光;他清醒思考的時候,面部輪廓有種大理石雕塑般冰冷的氣勢,睡著時被燈光一暈,就有些水墨畫似的俊秀從裏到外漸漸滲透出來。

  嚴峫呼吸有些急促,強迫自己不帶感情地仔細觀察。

  他現在睡著了,是否跟步薇有任何相像?

  為什麼在醫院的那一瞬間卻產生了如此怪異的神似感?

  一名被公認為殉職並昏迷數年的三十多歲刑警,與一個年方十六、山茶花般美貌嬌豔的小姑娘,無論如何都不該有任何交集,卻在嚴峫的驚鴻一瞥中詭異地產生了某種聯繫。

  ——是確有其事,還是疑心生暗鬼?

  “……”江停動了動,迷迷糊糊道:“……嚴峫?”

  那呢喃聲沙啞慵懶,嚴峫咽喉霎時有點發緊,不自在地坐回駕駛座上:“到家了。”

  江停這才醒來,怔愣了會兒,嗓子眼裏發出一聲含糊的:“嗯。”然後手軟腳軟地推門下車。

  嚴峫早已轉到副駕駛車門邊,還沒等大腦不太明白的江停踩到踏板,就伸手把他攔腰一抱。霎時江停全身騰空,還沒來得及發出聲來,就被嚴峫從高高的車門上抱下了地,緊接著若無其事般關門落鎖,咳了一聲說:“走吧,上樓。”

  他把上下拋著車鑰匙,故意不去看江停的臉色,率先進了電梯。

  嚴峫開始把他日常要用的東西一趟趟搬到這座公寓裏來,衣服、鞋、表、各種用順手了的小家電……如同螞蟻搬家,漸漸把房地產商樣板房一般整潔華美的公寓打造得淩亂、熱鬧、滿滿當當,連空氣中都充滿了三十多年單身狗活潑的清香。

  相比之下,只有幾件換洗衣物的江停堪稱無產階級,連牙膏都是在嚴峫浴室裏擠的。

  江停沖了個澡,出來一看時間十點。

  可能是在車上睡了的緣故,他的困意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還有點兒餓——江停已經不是早上能睡得著懶覺的年輕人了,如果這時候熄燈的話,指不定明天淩晨就會醒,因此他呆呆地在床邊上坐了會兒,還是決定去廚房找點吃的放鬆放鬆。

  嚴峫是個在生活習慣方面非常兩極化的人。他有非常接地氣的一面,比方說手機裏存著一百零八種速食麵口味花式測評,衣櫃裏滿坑滿谷的淘寶優衣庫,浴室裏磨出了毛邊的洗臉巾,以及滿櫥櫃的國民女神收藏——鬼知道他出於什麼心理吃完了洗乾淨不肯扔的老乾媽玻璃罐。同時,他客廳那台連接電視的筆記本硬碟裏,“一年級下學期法醫鑒定入門”文件夾下赫然是蒼老師作品全集。

  除掉這些以外,他也有非常正宗的富二代的那一面。

  他所有帶領子的單衣都是一件抵月薪系列,西裝和大衣都是固定裁縫從面料皮毛開始定制,而且熱愛腕表收藏。據他自己的說法是,年少輕狂時喜歡外觀特徵明顯的三問和雙陀飛輪,三十多歲後就開始追求低調含蓄的雙追針了。如果哪天家裏破產,他至少還能靠那一櫃子的表吃上個幾十年,過得滋潤不成問題。

  鑒於他曾經有過讓大廚團隊親自來家做燭光晚餐的先例,所以當江停走進廚房時,內心十分希望嚴峫在這方面能走富二代的極端,最不濟也能有點現成打包好,微波爐一轉就能吃的新鮮食材。

  然後一打開冰箱,他就意識到了自己的無知和天真。

  空蕩蕩的冷藏室裏只有幾瓶啤酒、可樂、切成塊的檸檬,以及半個早就發了黴的薑。

  “……”江停盯著那半塊薑,思考半天都沒明白一個從不開火的人買薑是怎麼回事,在家自己做生薑可樂嗎?

  “你幹嘛呢,餓了?”嚴峫從身後冒出頭問。

  這人可能意識到了,就算喪心病狂地光著膀子開車也沒什麼用,這會兒洗完澡後就老老實實地穿上了背心短褲,短髮支楞著往下滴水,黑背心後面被懶得擦幹的水珠洇濕了一片。

  江停不太愉快:“你家怎麼連一點吃的都不準備……”

  “你說你這人,吃飯的時候睡覺,睡覺的時候又想吃零嘴,你就是因為這樣身體才不好的——甭看了,沒零嘴,正好我下速食麵,分你一包老壇酸菜口味的。”

  江停更不滿了:“我不吃速食麵。”

  嚴峫說:“那我給你叫個外賣吧,雞蝦小餛飩吃嗎?”

  “你們家這社區,外賣送來都幾點了?”

  “哎——我說你這人,”嚴峫板起臉教育他:“怎麼毛病這麼多呢,以後過日子可不能這樣。要不這兒還有半包速凍水餃你下了吧。”

  江停對“以後過日子”這種說法沒法評價,也懶得自己動手開火下餃子,就說:“算了吧,我也不是很餓。”

  他意興闌珊地走出廚房,嚴峫鑽進去下速食麵,邊燒水邊不住地叨叨:“什麼叫算了吧,算了吧是什麼意思?你就是挑嘴,老壇酸菜牛肉麵有什麼不好,上次小馬跟老高為了爭最後一包老壇酸菜還差點打起來呢……”

  江停充耳不聞,坐在客廳沙發裏下線上象棋,打算下完一盤就差不多到點兒了去睡覺。

  誰知廚房裏叮叮噹當的,大概過了十分鐘,嚴峫端著兩個碗轉出來了,把其中一個碗往江停眼前一放:“別玩了,吃吧。”

  那碗裏竟然是剛下好熱騰騰的速凍三鮮水餃。

  江停愣了下。

  “是不是被我出類拔萃的下餃子水準所震驚了?瞧瞧,一個都沒破,圓滿。知道是怎麼辦到的嗎?”

  “……”

  “水燒開後先加了點鹽。”嚴峫食指在茶几上點了兩下,居高臨下道:“怎麼樣,不知道吧。”

  江停差點脫口而出“難道速凍水餃不是一般都不會破的麼?!”,但畢竟吃人嘴軟拿人手短,開口前一瞬間又忍住了:“……我以為你從不進廚房。”

  嚴峫不無得意:“但我會百度啊。我是學院派啊。”

  江停心說就你還學院派,戲劇學院武打專業吧。

  嚴峫一屁股坐在江停身邊,唏哩呼嚕吃他的老壇酸菜牛肉麵。雖然肯定是速凍水餃口味更好,但嚴峫那有滋有味的模樣,竟然把江停看得有點饞,忍不住從他碗裏挑了一筷子速食麵來吃了。

  嚴峫沒吭聲,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嚴峫把嘴裏的麵條咽下去,才說:“笑你隔碗香,跟個小孩兒似的。”

  還是吃人嘴軟,江停一時沒答上話來。

  “看見有好吃的,你才肯給個好臉兒,還主動去洗碗。沒有好吃的,就全身上下每個毛孔都散發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高冷氣息。”嚴峫又挑了一筷子麵條給他,說:“沒事,明天保證帶你去米其林餐廳,天塌下來都保證你能吃上大餐。”

  “全身上下每個毛孔都散發出高冷氣息”的江停吃著餃子,半天也沒想到有力的反駁方式,只能有點悻悻地道:“等你到我這個年紀,就明白人不能餓的道理了。”

  “說得跟你今年多大似的,你就比我大兩歲。兩歲好嗎?”嚴峫夾著筷子伸出兩根手指:“再說咱們是員警,又不是運動員,公安系統裏這個歲數還只能算小輩分。不信你看建甯除了呂局跟魏副局,還有誰跟你一樣整天抱著個茶缸子,跟保溫杯成了精似的。”

  保溫杯這個話題實在太危險了,稍不注意就要聯想到嚴峫櫃子裏那個莫名其妙就越來越小的茶餅上,江停趕緊夾了兩個水餃塞進嚴峫碗裏:“說什麼呢,吃你的去。”

  嚴峫趕緊把碗端起來:“不要了不要了。”

  “你餃子下太多了,我吃不下。”

  “我也吃不下啊,我不控制食量怎麼保持腹肌呢啊,這都大半個月沒去過健身房了。”

  江停說:“保持那玩意兒幹嘛,放飛自我吧,你單不單身都跟腹肌沒關係。”

  結果嚴峫一聽這話,極其自然又理所當然地接了句:“我單不單身難道不是看你嗎?”

  江停:“……”

  溫暖安靜的夏夜,湯麵的熱氣嫋嫋飄散,兩人肩並肩坐在米白色舒適的大沙發上,幾乎挨在一起,江陽縣那落水、中槍的一幕幕和搶救室外的恐慌驚懼,彷彿都成了很遙遠以前的事情。

  江停筷子上還夾著半個水餃,也不知道是該吃了還是放下,半晌才道:“你這人說話怎麼跟抽風似的,一陣一陣的勁兒。”

  “因為我對你的每句話都出自真心,怎麼想就怎麼說了,不講究技巧,跟你對我說話可不一樣。”嚴峫一笑,更湊近了,低聲問:“搞個對象唄,江隊?”

  “……”江停說:“不搞。”

  “搞一個唄。”

  “不搞。”

  “你怎麼這麼不坦誠呢?”

  江停無奈地端起碗扭過身,嚴峫還追著問:“你是不是很早以前就對我特別有好感啊?”

  “我為什麼要對你特別有好感?”

  “因為我不論從任何方面來看都是處物件的最優人選,你知道自然界動物擇偶的規律嗎?只有強大的雄性才能在這個殘酷的社會競爭中脫穎而出,佔有最多的生存資源,為照顧家庭和後代提供最好的生活條件……”

  江停一手端碗一手扶額,耐著性子聽他扯淡,整個就是一篇歪理邪說。

  “所以說至少在本省範圍內我應該是個比較值得考慮的擇偶對象,你對我有好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當然如果你不對我抱有好感的話,那達爾文物競天擇的理論就要被推翻了,我覺得這種反科學的可能性比較小……”說著嚴峫自己也掌不住,撲哧一聲笑起來:“好了我不扯淡了。處個物件唄,咱們都這麼大歲數了,不行的話再說。”

  江停深吸一口氣,從沙發上轉回來面對嚴峫,鄭重道:“嚴隊。”

  “嗯?”

  “達爾文這條理論只針對自然繁衍,不包括同性搞基。”

  兩人大眼瞪小眼,半晌嚴峫一拍他:“哎呀別那麼狹隘,搞一搞又沒什麼!”

  江停內心感覺其實有點混亂,不知道是好笑還是荒謬——或者說,正是因為嚴峫在滿嘴跑馬車的表面之下,透出了異常的嚴肅和認真,這番爭論才顯得格外好笑和荒謬。

  他不知道是笑好還是不笑好,許久才只能說:“我以為你一直是喜歡賢妻良母型的……”

  “每個男人都曾經以為自己喜歡賢妻良母型的,實際上這種事情就跟扔骰子一樣,得真扔出了那個點兒,才能知道自己喜歡的是什麼人。”

  “……你不覺得怪異嗎?”

  “開始是有點。”嚴峫頓了頓,說:“現在其實還好吧,我看警隊裏那些男的也並沒有任何感覺,就看你的時候心跳會比較快。”

  嚴峫這人嘴欠的時候其實還比較好對付,不理他就完了。但當他頂著這張確實下海一次五萬起的臉,深邃的眉眼眨都不眨地看著你,直接了當把話敞開來說的時候,不僅是江停,換作另外任何一個人來都很難招架。

  他們就這麼面對面地坐在客廳沙發上,膝蓋都幾乎挨在一塊兒。江停垂下視線避開嚴峫灼熱的注視,卻看見自己雙手上還捧著裝滿水餃的碗——明明是西南地區夏天的夜晚,刹那間他卻生出了好似北方夜裏,兩口子對坐在炕上說話的錯覺。

  “……”江停用力一搖頭,擺脫掉這種荒唐的感受,問:“你真覺得自己是認真的?”

  嚴峫說:“我確實沒有在開玩笑啊。”

  “那這你也能接受?”江停冷冷道。

  他放下碗,順手從茶几上拿起電腦。這個筆記本嚴峫是專門用來連接電視看視頻用的,密碼就是他家門牌號,江停登陸進去打開視頻網站,嚴峫只見他好像搜索到什麼,隨即點擊播放,把電腦螢幕往他面前一轉。

  “先瞭解一下,”江停淡淡道,“這可能會改變你的想法。”

  嚴峫低頭一看,隨即愣住了,全屏播放赫然是光溜溜倆男的,緊接著外放就響起了肆無忌憚的呻吟。

  ——那竟是個相當露骨的毛片兒。

第67章

  霎時嚴峫表情一片空白,似乎都忘了如何反應,只能直勾勾地盯著螢幕,電腦外放中浪蕩不堪的聲音格外清晰刺耳。

  江停打量他彷彿驚呆了的表情,少頃,幾不可聞地出了口氣。

  說不上來這口氣是鬆出去的,還是一聲難以聽聞的歎息。他舌根有點發苦,便把剛才那咬剩下來的半個餃子吃了,所有複雜難以名狀的感慨都隨著那半個餃子咽了回去,隨即輕輕放下了碗筷。

  人呐——他心裏突然冒出這麼個念頭。

  隨即嚴峫的聲音響起來:“這男的身材不錯啊。”

  江停:“?”

  嚴峫摸著下巴,笑吟吟道:“但下面這個演員專業素質不太行,皮膚也不是很好,表情有點矯揉造作,臉跟你比的話就更差遠了。總體來說攝像和後期都還湊合,總分一百的話可以打到七十五,這個打分的作品放到我們掃黃大隊也就是擱倉庫裏落灰的命,絕不會被全市局人人爭相傳看的。”

  空氣凝固半晌,江停終於問:“……你說什麼?”

  嚴峫反問:“你沒下過派出所吧?”

  “……”

  “你要是像我一樣在派出所幹過四年,那真是什麼樣的奇葩事情都能見識到,倆嫌疑人關所裏大半夜乾柴烈火搞起來的都有。更別提掃黃打非那陣子連鍋端過多少叫雞的,叫鴨的,男女雞鴨一塊兒叫的,員警踹門沖進去一屋子男男女女光著屁股開轟趴的……後來到了市局,那更不得了,最豐富最高清的網路資源全在隔壁掃黃大隊,偶爾發現劇情好或者主角特別漂亮的,大家都拿著硬碟去拷,比你這重口味的我都早不當回事兒了。”

  說著嚴峫一笑,那弧度說不出的戲謔:

  “倒是你,江隊——你這麼熟練就能搜出男男小電影來,是不是該解釋點什麼啊?”

  “……”江停在越來越激烈的外放中一言不發。

  他還是一如既往的沒表情,但如果仔細觀察,就能發現他額角線條有點緊,似乎在強行壓制自己抽動的眼角。

  嚴峫笑意更加深了,慢條斯理地把電腦螢幕轉向他,同時湊到近前,幾乎貼著江停的臉頰,含笑問:

  “——我的閱片感想說完了,你的呢?”

  江停終於伸出手,似乎想重重關上筆記本。

  但他指尖剛沾上顯示器,還沒來得及用力,手就被嚴峫一把抓住了。江停邊掙脫邊向後仰去,嚴峫也隨之向前傾身,沙發讓兩人都失去了平衡,同時倒在了柔軟的靠墊中。

  啪一聲電腦合攏,那令人坐如針氈的激情聲響終於戛然而止,客廳重新恢復了安靜。

  江停面朝上仰躺,嚴峫半壓在他身上,兩人僅隔著幾寸距離,彼此對視著。

  這安靜似乎比剛才嗯嗯啊啊一通亂叫的聲響更讓人尷尬,但嚴峫不覺得。他左右手肘分別抵在江停耳邊,把江停熱烘烘地壓在沙發深處,用目光一點點描繪他的頭髮、額角、眼睫、鼻樑乃至嘴唇,良久後才低下頭去,兩人的嘴唇幾乎要相貼了,他卻問:“我能親你一下嗎?”

  江停一動都不動,全身肌肉繃得很緊。

  他能感覺到嚴峫的肌肉漸漸發硬,帶來不容忽視的熱度和壓力。

  “就親一下,”嚴峫輕聲道,抓起江停的手向下探,紳士地停在了腹部,指引他隔著那層薄薄的布料,觸碰自己腹肌上仍然還很鮮明猙獰的刀口。

  江停指尖就像觸電似的一抖。

  “或者你親我也行,”嚴峫尾音裏含著笑意,說:“如果你不介意老壇酸菜味兒的話。”

  江停稍微向沙發靠背那一側扭過頭,但因為很擠的原因,這個動作還沒完成就被嚴峫強行捕捉到了,低頭親吻在了那平日裏總是很冷淡抿著的嘴唇上。

  “……”

  跟江陽縣醫院裏那個帶著狠勁的吻不同,這次的親吻纏綿溫暖,就像唇舌在心平氣和地互相嬉戲,充分享受彼此的溫度。

  嚴峫擱在沙發上的手伸進江停後腦,隨著那個吻加深的幅度,手指一點點摩挲他剛洗完吹淨、還非常乾燥柔軟的黑髮,彷彿通過這個小動作傳遞出了一種隱忍而耐心的,深切的情愫。

  時光在繾綣中旋轉上升,和著燈光輕盈舞蹈,穿過五光十色的玻璃窗,向更遠處浩瀚安靜的夜空飛去。

  “江停……”嚴峫低聲喚道。

  “……”

  “你就是挺喜歡我的對吧?當初在KTV見到的時候,你一眼就認出我了對吧?”

  江停還是不吱聲,面頰繃得很緊。

  好像只要稍微放鬆,情緒就會像開閘般傾瀉出來似的。

  嚴峫無聲地笑起來,臉一偏就親到了他冰涼的下巴,嘴唇貼合著頷骨線條向脖頸延伸,親親密密地落到側頸甚至咽喉。在親吻到鎖骨深凹部位的時候,他終於感覺到江停猛地抽出手,指腹出乎意料地熱,有點倉促地貼在了他的嘴唇上。

  這麼互相緊貼的姿態,推拒又不像推拒,迎合也不是迎合,倒給人一種互相糾纏、難以分割的錯覺。

  “你在想什麼呢?”嚴峫笑著含混地問。

  “……”江停終於開了口,嘴唇被親得發紅,聲音細微略啞:“你生日快到了吧,要不送你個東西?”

  “哦?送我什麼?”

  “充氣娃娃,大號的。”

  嚴峫把頭埋在他頸窩裏,失聲而笑。

  江停發力想推開他,嚴峫卻不願意起身。兩下掙扎間,嚴峫背心都掀了起來,堆積在江停肩膀上的雪白浴衣褶子也滑了下去,暖融融的皮膚互相摩擦,同時從他們兩人的神經末梢傳遞到心底更深的地方去。

  “再親一個嘛。”

  “不。”

  “就親一個。”

  “不。”

  “我平時辦案子真的特別辛苦……”

  “辛苦就早點休息。”

  “那一起休息唄……”

  江停想下沙發,但嚴峫老推他搡他。小小的打鬧在有限的空間裏持續了好半天,嚴峫終於不乏遺憾地妥協了:“那你起碼——”

  江停終於逮到空隙,使力把嚴峫推得半起,自己也從桎梏中撐起了上半身。

  嚴峫的位置比江停高,這時候恰好低著頭,突然順著他滑落下去的衣襟瞥見了什麼,視線倏而一凝!

  “沒有起碼,”江停吃力地坐起來:“快去睡,晚安。”

  刹那間嚴峫發不出聲來,大腦像是凍住了,五臟六腑被沉重冰塊墜得急劇下墜。就在那不超過兩秒鐘的僵持中,江停已經一手撐在茶几邊緣,把自己跟拔蘿蔔似的費勁拔了出去,險些撞翻那台燙手山芋一樣的電腦,趕緊趔趄著避開,然後繞過沙發,倉惶鑽進了自己的客臥。

  哢噠。

  房門關閉的聲音傳來,彷彿某個開關,嚴峫猛地一個激靈回過神。

  “……呼,呼……”

  他都沒發現自己在喘氣,慢慢翻身坐在了沙發上,猛烈搏動的心臟終於從喉嚨口落回胸腔。他不由自主地想:“我剛才沒表現出異樣吧?”

  ——應該沒有,或者說就算有,那種狀態下注意力不集中的江停也難以發現。

  嚴峫閉上眼睛,卻無法壓抑住急促起伏的胸膛,短短幾分鐘前的畫面猶如情景重播般重新閃現在大腦中——那是江停順著手臂滑落的衣襟,乃至一寸寸線條分明的肩窩。

  深陷處有個因為太小而很容易忽略,但確實非常清晰的紅點。

  那是一顆痣。

  •

  建寧市公安局。

  “誰讓你出院的?誰批准你回建寧的?三十多年過得太順皮太癢了對吧?江陽縣公安領導沒人能擋得住你這麼個王八羔子是不是?!……”

  呂局捧著他的本體——白瓷大茶缸,笑呵呵地走在最前,對身後的狂轟濫炸充耳不聞。中間是臉紅脖子粗的魏副局,時不時回頭怒駡,好幾次險些把咯吱窩底下的檔夾抓起來甩出去。最後的嚴峫雙手插在褲兜裏,頭向上揚,目光放空,以完全不care的表情迎接唾沫星子一齊亂飛的狂風驟雨。

  “無組織無紀律!枉顧自己的生命安全!你還給我這副表情,啊?你以為你現在長大了,我就不敢告訴你爹媽,你爹媽就抄不起皮帶打不動你了是不是?!別給我一臉二五八萬的!有膽你就給我點反應?!”

  話音剛落,嚴峫突然站定腳步,一捂腹部。

  魏副局:“……”

  “啊!好痛,快來人救命,啊——快叫急救車,我不行了……”

  一幫刑警轟隆隆穿過走廊,七手八腳架起滿面蒼白的嚴副隊:“隊長!你怎麼了隊長!”“堅持住,白色的明天還在等著我們!”“求求你睜開眼睛啊隊長!別離開我們!”

  嚴峫顫顫巍巍:“我的黨費,枕頭底下……二百五十塊……”

  “好的隊長!我們一定為你轉交給組織,繼承你的遺志繼續前進!”

  魏副局活像生吞了一整個鹹鴨蛋,面部表情不斷抽搐,眼睜睜看著那幫大小夥子把嚴峫架起來,飛快地溜了。

  “簡直無法無天,無法無天……”

  “我說老魏啊,”呂局笑眯眯勸他,一臉大徹大悟般的心平氣和:“兒孫自有兒孫福,不用去管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啦。他們年輕人主意都大得很,越管越有逆反心理,我們這樣的老頭子還能怎麼辦嗎?再說你講他們無發無天,你看看我。”

  呂局得意地捋了把泛白的頭髮:“知道我的頭髮為什麼比你多嗎?”

  魏副局:“………………”

  “因為這種破事我從來都懶得操心。”呂局語重心長道:“走吧。”

  魏副局眼皮一個勁地跳,只得無奈地跟著呂局走了。

  嚴峫被一路簇擁到法醫室門口,打發了那幫精力過剩的刑警,正巧碰見苟利穿著白大褂、拎著保溫桶,從打開的電梯門裏走出來,“——喲,老嚴?幹啥來了,請吃飯?”

  走廊外面還有人,嚴峫不欲說得太清楚,含混地應了聲:“還惦記著吃,你媽千里迢迢給送來的愛心午餐還不夠你吃的?”

  苟主任單身到現在,那純粹是被他媽給坑了。

  當年他畢業考公分配到市局時,好歹也算唇紅齒白體型苗條的小帥哥一名,經常收到底下派出所小女警的秋波,連余隊都一度堅持認為他比嚴峫年輕時好看。如果當時苟利踏踏實實找個女朋友的話,指不定現在連孩子都抱上了。

  但問題在於,苟利考進市局的那一刻,也就是他爹媽迅速膨脹的開始。

  在極端錯誤的傳統思想影響下,他媽犯了嚴峫他媽曾翠女士曾經犯過的錯誤——誤以為自家兒子連公主都配得上,於是生出了各種挑三揀四不切實際的幻想;加之苟法醫工作確實非常辛苦勤奮,他媽就開始變著法子的煲湯狂補,為了做好兒子的後勤,甚至一把年紀還專門跑去學了個廚師。

  嚴峫的幸運在於曾翠女士很快就認識到了自己天大的錯誤,意識到再多硬體都沒法彌補她親生兒子在軟體上的致命缺憾。因此為了在別的方面加分,她狠下心來催逼著嚴峫一周泡五天健身房,甚至還曾動過叫他去日本整容的心思,可惜後來被嚴峫堅定的拒絕了。

  但苟利他媽沒有嚴峫他媽的這份覺悟。

  苟利他媽一天三頓換著花樣的狂補,硬生生把他催重了好幾個噸位,還天真地拒絕了市局領導好幾次做媒,堅信她兒子總有一天能領回個如花似玉前程似錦的兒媳婦進門——全市局上下都一致認為,如果她知道現在苟主任的業餘時間都跟秦川馬翔等人在一塊打遊戲看少年漫,估計可能會清醒一點。

  “你不請客還跑來幹嘛啊,”苟利一邊開法醫室的門一邊不滿道,“活兒都堆成山了,好端端弄什麼交流學習活動,把我們科好幾個人弄基層去指導工作,還見天地把肇事鑒定、傷情鑒定往我們這兒派。那天我還跟魏局說呢,老從我這裏調人,是不是琢磨著哪天把我也給派出去講課啊?再說了,憑什麼你們刑偵支隊就能有實習生跑腿伺候,一個賽一個的勤快,我們法醫處就連燒個水都得自己來?不像話,啥時候也給我們從基層調幾個人上來使喚呐,地主家都沒餘糧了好嗎。”

  嚴峫說:“你收個徒弟唄。”

  “上哪兒收去啊,你知道這年頭法醫多荒嗎。我上學那陣子,省廳招人還要求什麼研究生以上學歷,嘿,現在連大五都搶著要了,每年校招那陣子我就得親自出馬去搶學生,這還是在咱們建寧跟恭州都有法醫系的情況下——要不我看這樣,大家親裏親戚的,一筆寫不出兩個建寧公安,乾脆你們刑偵爸爸友情贊助一下,把馬翔調來給我們使喚得了。”

  嚴峫跟著叨叨不止的苟利走進法醫室內,隨口道:“你饒了馬翔吧,他連打太平間門口經過都不敢。”

  “怕什麼,在我這裏待半年,保證他連高腐、皂化、巨人觀都能下飯吃嘍。”

  苟利邊拉開椅子坐下,邊打開保溫桶想要吃飯,冷不防被嚴峫敲了敲桌子:“你等等,找你可不是來嘮嗑的。”

  “幹嘛?”苟主任立刻警惕起來。

  “李雨欣的屍體已經從江陽縣殯儀館送來了吧?”

  李雨欣搶救無效後,屍體被放置在江陽縣殯儀館解剖室,很快魏副局帶著黃興等人去江陽現場接管調查工作,以建寧市局設有全國一流解剖鑒定實驗室為由,讓當地刑警中隊把小姑娘送了過來。

  “屍檢報告還沒出來呢,你想幹什麼?”

  嚴峫說:“給我看看。”

  苟主任拿著勺子,懷疑地上下打量他,嚴峫不耐煩地加重了語氣:“就看一眼!”

  “我艸,你怎麼專挑人午休的時候找事兒呢。”苟利嘀嘀咕咕地起身,也沒什麼辦法,只能含著勺子,帶嚴峫來到解剖室門口,半天才從白大褂兜裏翻出那把系著紅線——法醫們認為驅邪——的鑰匙開了鎖。

  李雨欣靜靜地躺在解剖臺上,顱骨與腹腔還未完全縫合。正常沒解剖完的屍體都不會把白布蓋那麼嚴實,但可能因為惋惜這個花季年華的小姑娘,苟利出門前把白布給她拉到了下巴頦兒上,如果忽略青白僵化的臉色的話,她看起來就像是陷入了一場渺遠黑甜的長眠。

  “喏,多可惜。”苟利叼著勺子說,“我本來早上就能弄完,但想著要不給她縫好看點兒,下午再慢慢弄吧……哎你幹什麼?”

  只見嚴峫向屍體微微一欠身,緊接著跨上前,二話不說掀起白布。

  ——雪白的燈光下,李雨欣右肩窩處,一顆紅痣在屍斑中格外清晰刺眼。

  嚴峫沒聽見苟利在說什麼,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他指甲攥進掌心裏,牙關緊緊咬著,好像只要一開口,怦怦搏動的心臟便會從咽喉裏瘋狂地跳出來。

  昨天醫院裏步薇滑落的睡裙肩帶,深夜裏江停峻峭分明的肩膀,解剖臺上李雨欣佈滿屍斑的上身……三顆幾乎完全相同的小小紅痣,不斷在嚴峫眼前交錯閃現。

  李雨欣彷彿活了,她抬起腐爛的手指,撫摸著肩窩那殷紅如血的痣,向嚴峫露出了一個詭秘的微笑。

第68章

  嚴峫攥著手機,大步走出法醫室,少頃接到了他電話的馬翔果然從樓下刑偵支隊匆匆趕上來:“怎麼了嚴哥,你說什麼痣?”

  “綁匪並不是隨機選擇女孩子當行刑者,而是有篩選機制的。”嚴峫往自己右肩下靠近手臂的地方點了點,面色異常陰鷲:“李雨欣和步薇右肩窩處都有一顆紅痣,這是她們的共同點。而這個位置不論穿吊帶還是一字領都很難露出來,十五六歲的女孩子也不見得會穿裸肩禮服,也就是說能知道她們這個位置有紅痣的,排除更衣室及公共浴室等偶然情況,只有父母姐妹、同寢女生、有親密關係的男朋友,此外基本不會有別人了。”

  馬翔聽得目瞪口呆,不過他已經算很有經驗的刑警了,很快就鎮定下來:“步薇和李雨欣都不住校,兩人處女膜都完整,根據步薇同學的口供也基本能排除其他邊緣性行為的情況。難道最大的可能性是父母?”

  嚴峫突然腳步一頓:“步薇的父母是怎麼死的?”

  馬翔立刻:“我們這就去查!”

  “步薇和李雨欣的父母,姐妹,女性親戚,來往密切的閨蜜同學及鄰居……一個都不要放過,立刻開始篩查摸排。紅痣沒那麼常見,這兩個女孩子一定有某些我們還不知道的聯繫!”

  嚴峫再次舉步向前,沒人能透過他冷靜的臉看出他的大腦此刻彷彿被分裂成兩半,一半有條不紊地向馬翔吩咐各種摸排指令,另一半卻反復閃現出江停那柔軟浴衣內溫熱瘦削的肩膀。

  各種錯亂的猜忌,疑問,驚懼和不真實感,在那半邊大腦裏橫衝直撞。

  那不是錯覺,步薇從下往上抬頭的那一瞬間神似根本就不是錯覺,是刻意被篩選過後的結果。

  而黑桃K心中真正的行刑者,從最開始就是江停!

  “韓小梅還在醫院裏看著步薇?”嚴峫突然問。

  馬翔正飛快記下嚴峫吩咐的各項摸排先後順序,聞言頭也不抬:“是啊,哪敢放著她不管,怎麼著?”

  “通知韓小梅,讓醫生立刻去檢查一下步薇臉上是否有任何整形過的痕跡。”嚴峫頓了頓,又沉聲道:“我要親自過去一趟。”

  `

  步薇的情況竟然真的比昨天好多了。

  住院部樓下的花園裏,韓小梅推著輪椅散步,穿著棉白睡裙的步薇靜靜坐在上面,細白雙手交疊在大腿上,油亮的長髮被編成麻花,柔婉秀氣地垂在身側。

  那頭髮很顯然是韓小梅閑來無事給編的,這些女孩子間的情趣可能把步薇脆弱敏感的神經給安撫住了,她再次見到嚴峫的時候,只明顯向韓小梅身邊瑟縮了一下,並沒有像昨天在病房裏那樣立刻喪失理智尖叫起來。

  “你還認識我嗎?”嚴峫站在輪椅前俯視著她問。

  “……”

  步薇垂著頭,只露出烏黑的發頂,半晌才一點點抬起臉,極其細微地:“……員警。”

  嚴峫褲袋裏的手一把掐住掌心——是的,就是這個四十五度斜側臉頰、從上往下望過去的角度,眉骨與眼尾簡直跟江停一模一樣!

  但嚴峫沉靜的臉色沒有絲毫變化:“是的。你還記得申曉奇嗎?”

  步薇緊緊拉著韓小梅的胳膊,就像隨時準備拉著這根救命稻草逃之夭夭似的。這種戰戰兢兢的模樣在一般人身上出現都不會很可愛,但在少女那張渾然天成的臉上,竟然有種讓人不敢正視的風韻。

  嚴峫沒有錯開目光,緊緊盯著她,許久才聽她擠出三個字:

  “申曉奇……”

  緊接著她纖長的眼睫一撲,桃紅色如顏料般暈染開來,淚水順著臉頰毫無預兆地滾滾而下。

  “哎,怎麼哭了?”韓小梅當即大驚,連忙掏紙巾給她拭淚:“沒事沒事,申曉奇他會好的,都過去了!……”

  嚴峫一把抓住韓小梅的手,紙巾僵在了半空。

  “申曉奇不會好了,一切也都沒過去。”嚴峫俯身盯著步薇楚楚動人的淚眼,一字一頓道。

  步薇瞳孔刷然收緊。

  “申曉奇已經昏迷了快兩周,醫生說腦死亡或變成植物人的可能性非常大,也就是說那個給你送花的男孩子從此就是一具只會呼吸的屍體,他再也不會醒來了。”

  “當然,這還是比你的前輩們要好點的。”嚴峫目光銳利得幾乎要穿透那淚霧,直刺進她眼窩甚至腦髓裏去:“畢竟那個叫賀良的少年,也就是你們在天縱山上看見的屍體,已經爛得連他親媽都認不出來了。還有李雨欣,跟你一樣在綁匪脅迫下殺死了賀良的‘行刑者’,你以為她回來後就逃過一劫了嗎?不,她的屍體現在正躺在離這裏半小時車程的市局法醫解剖臺上,她曾經像你一樣天真的以為只要什麼都不說,殺戮便會成為只有死人和她自己才知道的秘密。”

  “相比之下是不是成為植物人倒還好一點,嗯?”

  嚴峫注視著拼命搖頭掙扎、試圖捂住耳朵的少女,低沉的聲音極具穿透力,那聽起來簡直都有點冷酷了:“但你未必有申曉奇那份好運,能平平穩穩的當個植物人在床上躺一輩子。你更有可能的下場是像李雨欣一樣,螻蟻般死在未來某天,然後為我們員警那摞厚厚的陳年舊案增加微不足道的一頁——你看著我步薇!你不想為申曉奇報仇嗎?啊?!哭有什麼用?!”

  韓小梅簡直連牙關都在發顫:“嚴、嚴隊!……”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求求你……”步薇哭得喘不過來氣,抖得全身骨頭都支離作響,屈起膝蓋用力蜷縮成一團。她那樣真是驚人的楚楚可憐,連鐵石心腸的人都會不忍:“求求你,求求你,我真的害怕,嗚嗚嗚……”

  哭泣一聲聲回蕩在嚴峫耳邊,與江停的面容漸漸重合,以至於恍惚間是江停在他面前絕望飲泣。

  ——那瞬間她終於刺中了嚴峫心中唯一的軟肋。

  嚴峫吸了口氣,緩緩站起身。

  “再給她幾天時間,醫生說她正在恢復。”韓小梅壓低聲音懇求道:“畢竟誰也不知道她在天縱山上遭遇了什麼,如果在這種狀態下強行逼問的話,可能她對綁匪的描述也不會很準確……”

  嚴峫抬手制止了她,旋即走開幾步,示意她跟過來。

  “醫生怎麼說?”

  韓小梅:“啊?”

  嚴峫不耐煩:“我讓馬翔通知你叫醫生檢查這小姑娘臉上有沒有動過刀子!醫生怎麼說?”

  韓小梅縮縮脖子:“大……大夫說初步可以排除假體填充,但要是檢查骨頭的話,得先拍個片子。”

  嚴峫似乎在琢磨什麼,韓小梅期期艾艾地:“削骨的恢復期可長了,那她豈不是十三四歲就得去做整容,可能性也太小了吧……”

  嚴峫不置可否,原本就鋒利的眉眼更緊壓成了一條線,半晌輕輕冷笑了一聲:“果然純天然的值錢。”

  韓小梅:“???”

  嚴峫沒有解釋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話鋒一轉問:“申曉奇怎麼樣了?”

  “申曉奇——”韓小梅沒明說,但搖了搖頭:“昨天高哥親自跟院長約談了一次,說醒來的可能性越來越小了,就算醒來也有各種不可預測的腦損傷,比方說失憶、癡呆或偏癱等等。在提供綁匪線索這方面,估計夠嗆能記住什麼,而且就算記住也很難讓檢察院采信,畢竟人已經這樣了。”

  嚴峫摸出煙盒,點了根軟中華,呼地噴出一口白霧。

  韓小梅隱蔽地撇了撇嘴,趁他不注意,小碎步向後挪了二十釐米。

  嚴峫說:“上星期我在江陽,沒顧得上這頭。回來後我跟你陸顧問上次住的那家醫院打了個招呼,讓他們把從德國借來的那套設備暫緩兩天再還,然後想辦法再進口一個療程的配套藥物,待會你去跟申曉奇他爹媽聊聊,問他們願不願意讓孩子去試試。”

  韓小梅眼前一亮!

  “死馬當作活馬醫。”嚴峫沙啞道,“費用方面,設備費就別跟他們算了,算也付不起。但私立醫院的住院費和那套藥物的費用是要他們承擔的,叫申家父母考慮好。”

  “嗯!嗯!”韓小梅開心點頭。

  嚴峫夾著煙看了她一眼:“你那麼高興幹嘛,對申曉奇不一定有效,症狀都不一樣。”

  “畢竟是希望嘛!申曉奇說不定也能得救的,畢竟江……陸顧問當初那樣都救回來了。”

  韓小梅險些咬到了自己的舌頭,但出乎意料的是這次嚴峫沒罵她,甚至都沒說什麼,只用煙頭指了指:“外人面前不要說漏嘴。”

  韓小梅不敢多問,一氣兒點頭。

  “我上次跟你說陸顧問的事情……”

  嚴峫一句話沒說完,突然只聽身後——嘩啦!

  “哎,步薇!”

  只見步薇剛才試圖站起來,但她整個人太哆嗦,不知怎麼竟然把輪椅翻倒了,自己也被絆得摔倒在地。韓小梅立刻上前想扶,但她也不是力氣很大身手很好的姑娘,加之步薇在精神恍惚之際,不住抽泣發抖,瑟瑟抓住韓小梅的手,一時半刻竟然很難扶起來。

  嚴峫眉頭一皺,叼著煙大步上前,彎腰把步薇抱了起來。

  嚴峫長的凶,愛抽煙,個子太高,正常情況下既不討姑娘喜歡,也不討小孩喜歡,他家那幾個小侄女小外甥女就沒一個親近他的。但步薇可能在混亂之際把他當做新的救命稻草了,一邊哭一邊死死勾著嚴峫的脖子,抽抽噎噎地把臉埋在他頸窩裏,含混不清道:“對、對不起……我錯了……對不起……”

  少女柔軟的身體像條小蛇,簡直不要命地整個往嚴峫懷裏貼。

  但這個動作的確太不合適了——她畢竟那麼好看,哪怕是用最苛刻的眼光來衡量,都有種跟年齡極不相稱的巨大吸引力。

  此刻換作其他任何一個男人,哪怕是員警,也難免會有點本能的心馳神蕩。

  嚴峫得避嫌,用眼神示意韓小梅趕緊把輪椅扶起來,想把她放回輪椅上。但剛一有動作,步薇就像預感到自己要被放棄一般,抽泣著把他脖頸摟得更緊了,哭得就像個小孩:“我錯了,我錯了好不好?求求你,求求你!……”

  嚴峫眉梢微跳,跟韓小梅對視一眼,兩人眼底都有些心照不宣的驚愕:難道她要說出什麼來了?

  “要不您先把她送回病房?”韓小梅小聲問。

  嚴峫猶豫片刻,點點頭,打橫抱著步薇轉過身,霎時整個人一僵!

  ——花園盡頭不遠處,醫院大樓的側門口臺階上,江停和楊媚正前後站在那裏。

  江停戴著棒球帽,飛行員太陽鏡下露出的小半張臉凜然森白,毫無情緒。他與嚴峫短暫對視,隨即目光轉向他懷裏背對著自己的步薇,腦子裏不知道在想什麼。

  雖然根本看不出來,但嚴峫刹那間感覺到,江停一側眉心微微地蹙緊了。

第69章

  病房。

  韓小梅一邊心驚膽戰搓手,一邊溫順無比地俯耳聽護士教訓。步薇不斷抽泣,勾著嚴峫的脖子,被他彎腰放到病床上。

  那瞬間她晶瑩剔透的鳳眼一抬,目光隔著淚霧,與病房門口的江停短暫相碰。

  ——那對視比電光石火還快。

  緊接著嚴峫背對門口,站直身體擋住了她的視線,沖韓小梅招招手:“我去找申曉奇父母聊聊,你留在這照應一下受害人。”

  “哦,是!”

  嚴峫轉身徑直出了病房,視火冒三丈的護士于無物,連半秒鐘都沒耽誤,三步並作兩步沖過走廊一把抓住了江停的手:“等等!”

  “喲,這不是嚴副隊嗎?”江停還沒來得及出聲,楊媚嘶啞著嗓子搶先開口了:“我們今天‘偶爾’來趟醫院,‘這麼巧’就看見嚴副隊在關心受害人,可見您平時還真挺日理萬機的。既然如此,像我們這樣的‘外人’,還是不要打擾您繼續跟受害者溝通案情了吧?”說著她盈盈一笑,抓起江停另一隻手就要往前走。

  嚴峫箭步上前,一把薅回了江停的手:“喲,楊老闆這是流感吧,流感可不能到處亂走亂摸啊,萬一傳染給別人怎麼辦?”

  楊媚個鐵姑娘不甘示弱,蹬著她的YSL字母高跟鞋——感冒發燒走不穩穿不上她新買的恨天高——當場把江停左右兩隻手都薅了回來:“這您就不用擔心了,江哥跟我是什麼朝夕相處的關係,我得的是不是流感他心裏能沒數?”

  嚴峫:“我說你……”

  江停硬生生把自己兩手給拔了出來,先揉著手腕沖楊媚:“你得的就是流感。”然後在楊媚噘嘴不服氣的瞪視中轉向嚴峫:“司機已經給她掛了號,我們先過去了,你忙你的去吧。”

  他那永遠鎮靜從容、連肌肉都懶得提一提的臉,愣是把嚴峫鎮得沒說出話來。

  楊媚就像一隻翹起尾巴的大狐狸,神氣活現沖嚴峫飛了個吻,抽著稀裏嘩啦的鼻子一扭一扭地跟江停走了。

  “……”嚴峫站在原地,半晌才回過神來,匪夷所思道:“我只不過正常接觸受害人,他倒陪那姓楊的來醫院看病,怎麼到頭來反而搞得像我不守婦道似的?”

  “那為什麼陸顧問要來這家醫院看病呢?”

  嚴峫覓聲回頭,只見身後一個毛茸茸紮辮子的腦袋——韓小梅不知何時湊了過來,滿臉你們直男為何還不懂的表情。

  嚴峫:“你說什麼?”

  “這個醫院離市局近,離媚媚姐的不夜宮KTV可不近啊。所以陸顧問為什麼舍近而求遠,專門跑來這家醫院呢?”

  兩人面面相覷,幾秒鐘後嚴峫頭頂整齊地冒出一排:“yooooo——”然後回過味來了,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翹。

  “嘿我說你這丫頭,辦案那麼不牢靠,這方面倒挺機靈的。”嚴峫趕緊控制住面部表情,嚴肅教育:“下次心思要用到正事上去,知道了嗎?”

  韓小梅嘴角撇得跟姨娘似的,但嚴峫這時候根本無心留意她大膽的杵逆,教育兩句就匆匆忙忙跑了。

  半小時後,楊媚拎著一大塑膠袋的藥,抽著鼻子走出了大夫辦公室。

  “多喝水,多睡覺,注意開窗通風,別去人多的公共場所。”楊媚苦著臉重複醫囑,“說下周不好再來復查,然後就把我打發出來了。”

  江停說:“你也得注意,老大不小的人了。”說著就從走廊上等待區的長椅上站起身。

  “哪里有老大不小,我今年也才——”

  楊媚猝然停住。

  江停那聞名龔州公安系統的大腦沒意識到危險迫近,還維持著那個半張著嘴好像要說什麼的姿勢,莫名其妙盯著她。

  兩秒鐘後,楊媚打了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噴嚏。

  “對不起江哥,我真的沒反應過來,對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楊媚差點沒當場哭出來,而江停長長籲了口氣,仰著臉拿消毒濕紙巾仔細擦拭下巴、咽喉和脖頸部位,仔細觀察的話會發現他真的滿面超脫,似乎背景音樂大悲咒一響他就要立地成佛去了。

  一張紙巾擦完了,楊媚忙不迭又抽了一張雙手奉上。然而江停剛伸手去接,刹那間又一聲鬼泣狼嚎的:“阿——嚏!!”

  楊媚的鼻涕差點沖出來,手忙腳亂用紙巾捂住了鼻子。

  “你坐著休息會兒吧,”江停懸空著那只一級污染警報的手,無奈道:“我去衛生間洗洗。”

  楊媚眼冒金星,可憐兮兮地坐在長椅上擤鼻子,擤得臉紅脖子粗,還要注意別擦掉了鼻孔周圍的粉底,真是慘不忍睹。

  醫院男洗手間,江停仔細揉搓肥皂泡,然後打開了水龍頭。

  嘩啦啦——

  洗手間突然又閃進來一個人,逕自貼在他身邊,也開始洗手。

  江停目光一瞥,竟然是嚴峫。

  嚴峫襯衣挽在手肘上,剪裁考究的衣料包裹住挺拔結實的身材,在嘩嘩水聲中旁若無人地哼著小調。看他那樣子江停眼角就開始微微抽搐,但俊美無儔的嚴副支隊似乎全然沒發現,目不斜視地沖著手。

  周遭其他人都完全沒發現這邊的暗流湧動,少頃邊上最後一個外人甩甩胳膊走了,衛生間裏只剩下他們兩人時,嚴峫那張痞帥痞帥讓人恨不能拿鞋底板子照著抽的臉上才浮現出笑影,問:

  “你幹什麼呢。”

  江停關上水龍頭,抽出紙巾擦手:“你幹什麼呢?”

  “別送楊媚回去了,待會咱們出去給你吃好吃的。”

  “案子辦完了?”

  “沒辦完也不能虧待了咱們江隊的嘴啊。”

  江停鼻腔裏輕輕哼了聲,把擦完手的紙巾扔了,冷不防嚴峫突然湊到近前:“來親一個親一個……”

  “不親,你……”

  “親一個!”

  嚴峫把江停頂在瓷磚牆壁上,後者頭向後仰起,用力拉開那幾釐米的距離,前者卻一個勁不講道理地往前湊。正當掙扎之際,突然只聽跟洗手池隔著半堵牆後傳來衛生間門被推開的聲音,又有人來上廁所了。

  說時遲那時快,嚴峫一把勾住江停,拽著他閃身躲進隔間,咣當關上了門。

  外間小便池那裏悉悉索索,然後放水聲響了起來。

  “?”

  江停被結結實實壓在隔板上,嘴被嚴峫的掌心捂住了,稍微一動就會發出聲響,無法只得用目光不斷使眼色,那意思是咱倆又沒在女廁所,幹嘛躲進來?!

  嚴峫挑眉一笑,那笑容說不出的邪氣,緊接著放開手掌印下一吻。

  嚴副支隊的親吻水準在短短幾天內得到了飛躍般的提升,如果說江陽縣住院那次是猛獸掠食的話,那麼這會兒就變得既甜、又暖、又親昵而殷切,像含吮一塊兒小火滋滋烤化的麥芽糖。江停不得不張開唇齒,一手按在隔板上支撐著自己的平衡,另一手抬起來按在了嚴峫肩膀前,想推開又怕發出聲音。

  這個姿勢非常微妙,說不好是抗拒還是迎合,狹小隱秘的空間裏只有兩人呼吸急促,與體溫一起緊緊糾纏。

  外間的動靜格外清晰,只聽那人又悉悉索索地穿上褲子,開始放水洗手。

  “喂,老婆?”

  江停還沒鬆出來的那口氣活生生地吊了回去。

  “我在醫院呢,今天不值晚班,等我回家吃飯……什麼,老加班不陪你?嗨呀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院裏搞的那個評分考核……不生氣啦乖寶,今晚老公好好陪你,老公喂你吃好吃的……”

  嚴峫撲哧一下,險些沒笑出聲來。

  “行行行吃吃吃,非喂你吃個飽。好嘛別生氣了嘛老婆……”

  江停:“………………”

  外面那醫生絲毫沒注意到隔間裏的動靜,洗完手掛好電話,高高興興出去了。

  “哈哈哈——”嚴峫把江停頂在隔板上,抑制不住悶頭大笑,肩膀一聳一聳的差點沒喘過氣來:“老公喂你好吃的,哈哈哈小醫生還挺有生活情趣……”

  江停幾乎是從齒縫間一字字輕聲問:“你笑完了沒?”

  嚴峫笑容滿面:“生什麼氣啊江隊,這又不是我調戲你,人家那是正常的夫妻耍花槍——哦,還是說你也想吃?想吃就直說啊。”

  江停:“……”

  “噗哈哈哈——”

  如果人的心情能具現化的話,此刻江停頭頂一定冒出了無數糾纏的黑線,無奈又沒法從衛生間隔板和嚴副支隊精悍的懷中掙脫開,只能板著臉站在那裏,被嚴峫一邊用力摩挲鬢髮和耳朵,一邊笑著軟聲細語哄:“不生氣不生氣,今晚咱們也不值班,說帶你去吃好吃的就帶你去吃好吃的,哈哈哈哈哈哈——”

  江停躲閃不及,一轉臉被嚴峫親到耳垂後的側頸上。

  “嚴峫你能不能稍微……”

  江停咬著牙去抓嚴峫的手腕,但嚴副支隊豈能被他制住,很靈活地解開了他襯衣最上面兩個扣子,甚至在挺拔的肩骨上小小咬了一口。

  “嚴峫!”

  “噓,噓,乖,不生氣不生氣……”嚴峫利用身高體重的優勢把江停摁在隔間角落裏,粗糙的拇指腹不住撫摸他肩窩,倏而像發現了什麼似的“咦”了一聲。

  “你又怎麼了?”

  嚴峫嘴角含著笑,貼著江停的耳垂小聲問:“你肩窩這裏有顆痣是紅色的,你知道嗎?”

  江停沙啞著嗓子:“不知道,謝謝你告訴我!”

  江停用力把嚴峫推開,勉強拽好衣領。如果仔細看的話就能發現其實江隊那張萬年冰封不動的臉上有點微微發紅,但在廁所隔間昏暗的可視條件下並不清晰,被他頭一偏就掩飾住了。

  他那微側著臉的姿態,從嚴峫這麼近的距離看去,一根根細密的眼睫和眼梢上挑的弧度都異常清晰,像是最好的狼毫蘸著徽墨,在雪白的宣紙上描繪出來的。

  嚴峫腦子有些亂,用力閉上了眼睛。

  他感覺彷彿有兩壺水同時對著心底最深處的地方澆,一壺是冰冷刺骨的懷疑,一壺又是濃稠滾燙的情愫,將整個心臟乃至胸腔都刺激得緊緊蜷縮了起來。

  “出去,”江停小聲斥道。

  嚴峫沒動。

  “快出去!”江停聲音略微急了些,“你不辦案子了嗎?”

  “……不想走,”嚴峫含混不清地說,“想多跟你待會兒。”

  江停微怔,嚴峫上半身前傾而來,把他緊緊抱在了懷裏。

  嚴峫身上帶著好聞的男士香水味兒,像成熟的森林與大海,隨著堅實火熱的臂膀拂面而來,幾乎要把人淹至沒頂。

  江停沒吭聲,似乎也忘了要說什麼。他下巴擱在那個男人肌肉堅實的頸窩裏,鼻腔滿是混合了雄性荷爾蒙氣息的芬芳,如果再一開口,那氣息就會順著咽喉浸透五臟六腑,漫過每一寸骨髓,甚至把已經有點暈乎乎的大腦都完全浸醉。

  但腦海深處始終有個微弱的聲音在提醒他,不行。

  就像冰天雪地中一湖熱氣騰騰的溫泉,你可以把快凍僵的手伸進水裏去暖一會兒,但如果不顧一切地撲進去,就只會活活溺斃在裏面。

  江停試探著抬起手,懸空良久,才很輕很輕地放在了嚴峫背上。

  這個再細微不過的動作似乎極大地取悅了嚴峫,至少江停就感覺他更用力地把自己的頭按向懷裏,同時無聲地笑了起來:“要是能一直這麼跟你待著就好了。”

  “……你沒想清楚,”江停低聲道。

  “想清楚了,不信任也不坦誠的人是你。”

  江停沒說話。

  嚴峫像暗示什麼似的,每個字都在唇齒間意猶未盡地繚繞著:“總想隱瞞的人……是你。”

  江停目光一動,但他只能看見對方堅實有力的脊背,無法從微表情上窺得分毫端倪。

  “不信任什麼?”江停心念電轉,開口時是純粹調侃的語氣:“不信任你單獨跟那受害人小姑娘討論案情,嗯?”

  “哈哈哈——”嚴峫失聲笑起來,戲謔地一拍江停後腰:“得了,吃醋了。”

  “醋你妹。”江停難得爆了句粗口,終於強行擺脫了剛才著魔般情迷意亂的氣氛,使力把嚴峫推開:“辦你的案子去,我還得……”

  叮咚!

  嚴峫手機接到了一條新短信。

  “我艸,怎麼每次破壞氣氛的都是老高呢,看不慣咱倆親熱還是怎麼著。”嚴峫劃開螢幕鎖,立刻喲了聲:“好傢伙,你看看。”

  江停正低頭快速整理衣襟袖口,聞言湊過頭來,兩人在隔間裏臉貼著臉,螢光幽幽映在他們眼底,只見短信內容是一張幾年前的交通事故鑒定書拍照。

  緊接著第二條短信也來了:

  【步薇父步自珍、母李萍死于長途車事故,屍檢結果顯示兩人毒駕,二乙醯嗎啡陽性。】

  江停驀然抬頭與嚴峫對視,但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短信提示音第三次響了起來:

  【李雨欣生母吸毒離異,賀良案發時,李家已是再婚夫妻家庭。】

  “——去查步薇父母及李雨欣生母的毒品供應上線,”江停立刻反應過來:“我們有希望找到第一對被害人了!”

第70章

  “喂老高,消息看到了,想個法子追查一下李雨欣生母以及步薇父母生前是否有共同的購毒上家……什麼,他們都不在一個地方?廢話我當然知道他們不在同一個地方,你先把李雨欣他生母抓了,審出上線再順藤摸瓜,難道還找不到這兩個地方毒販網路的交叉點嗎?”

  高盼青的聲音從手機那邊傳來:“行吧嚴哥,那我現在就通知江陽縣派出所抓人去。”

  “連環綁架的第一案被害人很有可能跟這個販毒網路有關,務必記住,江陽那邊一有消息就立刻通知我。”嚴峫剛要掛電話,突然又想起什麼似的:“喂喂,老高,別掛。告訴江陽的弟兄們給老子好好辦事,辦成了絕不虧待他們,別到時候說我們省會城市的大哥窮酸寒磣,光知道趕著馬兒跑,又不知道給馬兒喂草。”

  哢噠!

  一名醫生推門走進衛生間,恰好聽見他以“江陽的弟兄們”為開頭的最後半句話。

  “知道!”市局配發那國產機讓高盼青的回音格外響:“老規矩,絕不讓為大哥辦事的小兄弟們吃虧!”

  嚴峫滿意地嗯嗯幾句,摁斷通話,抬頭一看。

  醫生:“……”

  嚴峫:“……”

  此刻在醫生眼裏看來場景是這樣的:

  一名身高近一米九,襯衣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手臂線條緊實無比,滿臉匪氣且神似古惑仔的大哥,正一邊叼著煙一邊跟手下打電話吩咐事情,不知道今晚準備集結人手去砍哪個場子。

  嚴峫夾著煙的手指僵在了半空,身邊禁止吸煙四個大字格外醒目。

  嚴峫:“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醫生:“大哥你抽大哥你抽……”

  嚴峫呆若木雞,眼睜睜看著醫生飛快跑了,速度快得劉翔點了炮仗都攆不上。

  “噗……”嚴峫回頭一看,江停在隔間裏捂著嘴吭哧,一見他轉身,立刻清了清嗓子恢復面無表情,“那什麼,走吧。”

  “你笑什麼啊?”嚴峫指指門口醫生逃竄的方向:“這就是剛才那放水的,沒聽出來聲音是一個人嗎?就這尿急尿頻尿不盡的樣子一看腎就夠嗆,還吹什麼晚上給他老婆吃好的,能跟我比?”

  江停:“行行行……”

  “晚上你就知道了,”嚴峫不懷好意地撞了他一肘子,拉著他要往外走:“男人的腎你不試都不知道。”

  “等等,”江停拂開了他的手:“你先出去。”

  “幹嘛啊?”

  “我過兩分鐘再走。”

  “不是,你想幹嘛?”

  兩人彼此瞪視,半晌江停終於敗下陣來,迸出兩個字:“楊媚……”

  嚴峫瞬間明白過來。

  剛才他溜進來的時候沒撞見楊媚,但萬一楊媚此刻還在外面等著,瞧見他倆同時出來,再一聯想兩人在男洗手間足足待了二十分鐘……

  嚴峫一樂,說:“行啊。”

  江停擺手示意他快走:“別給楊媚碰見。”

  嚴峫摁熄煙頭,剛準備要走,突然想起遺漏了什麼似的,又轉回來,強行湊在江停衣領間嗅了嗅,然後把他後腦被隔板壓得翹起來的頭髮用力撫平,才沖他一笑,轉身出了衛生間。

  門開了又關。

  江停微微出了口氣,活動活動頸椎,試圖憑藉這個動作平息內心失落、放鬆和迷惘等種種難以形容的滋味。正當他無堅不摧的心理堡壘剛要重新樹立起來時,突然只聽門外走廊上傳來嚴峫響亮的聲音,猶如一百台藍翔推土機轟轟而過,刹那間把他的心理建設稀裏嘩啦推了個乾淨:

  “喲,這不楊老闆嗎!”

  江停:“………………”

  “嚴副,”楊媚瞬間警惕起來:“你在這裏幹什麼?江哥呢?”

  嚴峫曖昧一笑。

  此刻不僅是廁所裏的江停,連楊媚一見這笑容都陡然升起了脫下高跟鞋照臉抽的衝動。他慢慢重複:“你江哥?”

  說著他頓了頓,嘴角上挑:“那你得問他去呀。”

  楊媚:“……?”

  嚴峫雙手插在褲兜裏,在楊小姐的瞪視中優哉遊哉地走了。

  楊媚莫名其妙呆立半晌,懷疑的目光在越來越遠的嚴峫背影和男衛生間門之間來回遊移,終於忍不住沖著洗手間,小心翼翼地叫了句:“江哥?江哥你在裏面嗎?”

  她江哥此刻正抬頭望天,默然無語。

  “江哥你沒事吧?”

  正當楊媚的腦回路如脫韁野馬,光速發散到某些不可言說的畫面上時,突然手機嗡地一聲,只見江停來了條短信:

  【我在樓下停車場等你,人呢?】

  “停車場?”楊媚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江哥什麼時候離開的?”

  但縱使滿腹疑慮,江停就是有某種讓周圍的人都懶得動腦子的魔力,楊媚一邊嘟囔一邊離開了男衛生間門口,興沖沖往電梯走去。

  江停聽見高跟鞋蹬蹬蹬地越來越遠,終於鬆了口氣,氣定神閑地走出門——他來的時候就已經注意到了,這座醫院樓下有東西兩側停車場,如果楊媚待會打電話來問怎麼找不見他人,他只要說自己走了錯路,剛才在另一個停車場等她就行了。

  運籌帷幄的江隊摁下電梯鍵,對著金屬門整整衣襟,下一刻電梯廂從上而下停住,門向兩側徐徐打開。

  江停:“……”

  楊媚:“……”

  空氣陷入了一片安靜。

  “剛、剛才電梯出了故障……”楊媚結結巴巴說。

  江停一手扶額,半晌道:“剛才我的腦子也出了故障。”

  •

  慘白毫無生氣的病房裏,步薇渙散的視線久久凝視著浮塵。

  剛才一番掙扎哭鬧,讓她頭髮和睡裙都扯得亂七八糟。韓小梅仔細把灰拍打掉,又把她的麻花辮兒解開,用梳子小心翼翼梳通頭髮,重新挽了個漂亮鬆散的小荷包。

  “你的頭髮可真好看,要是我頭髮有你一半柔順軟亮就好了,哎。”韓小梅順手拿起鏡子,笑道:“這個髮型滿意嗎?”

  步薇毫無焦距的視線終於慢慢集中,看向鏡子裏滿面蒼白的自己。

  片刻後,韓小梅突然發現,少女嘴角緩緩浮起了一絲幾乎稱得上是微笑的弧度:

  “姐姐……”

  這是從昨天到現在韓小梅第一次聽她主動開口,立刻提起了全部的注意力:“哎?”

  步薇說:“你也很好看。”

  “你說我呀?我可不行,從小就糙。”韓小梅捧著臉笑道:“實習以後就更糙了,每星期三次晚班晝夜顛倒,成天上火起泡,才進市局沒多久皮膚跟老了三歲似的,哈哈哈——”

  步薇細聲細氣地問:“你的上司很凶嗎?”

  韓小梅立刻意識到她指的是嚴峫。

  這是個好現象。在談判審訊中有非常重要的一環,就是跟問詢物件拉近距離,消除員警身份給人帶來的天然戒備,一旦對方從心底對你放下隔閡,就能以主動的姿態配合問詢,也更有可能提供更多線索。

  “你說嚴隊嗎?他只是看著凶,其實人可好了,經常自掏腰包給我們買吃的,帶我們實習生也盡心盡力。”韓小梅眼角餘光偷覷著少女的神情,想了想又故意道:“他表面上嚴厲只是因為不會跟女孩子相處,實際上可害羞啦,據說出去相親都是別人拒絕他,到現在都沒交上女朋友呢。”

  步薇嘴角勉強挑了挑:“我有點怕他,但是……”

  韓小梅敏銳地察覺到了那絲欲言又止:“但是什麼?”

  步薇抱著自己的膝蓋,眼圈又微微紅了。

  她天生有種特別能激起人憐愛之心的神韻,不僅對異性如此,甚至對同性也非常明顯。韓小梅一看她那含水的眼睛,心立刻軟了大半,抱著她的肩頭勸道:“沒事的,告訴姐姐,我不告訴別人。”

  “……從來沒人抱過我,我爸只會打我,一喝酒就打我出氣……從沒人像那樣,像大哥哥一樣抱過我……”步薇發著抖吸了口氣,把臉埋在韓小梅臂彎間:“那種、那種安全感,我真的從沒有過那種安全感——嗚嗚嗚……”

  步薇畢竟沒有到那講風情的年紀,就像完全意識不到自己美貌似的,一哭起來就像個嚎啕的小孩。但也正因為如此她的哭聲才格外觸動人心腸,韓小梅不斷拍撫她纖瘦的背,憤怒地想如果我有這麼漂亮的妹妹或女兒,我天天疼她都來不及,怎麼這世上會有人捨得打她呢?

  “你、你千萬不要跟別人說,我,我真的很害怕,我會好好配合的,我真的會好好配合的!……”

  “好好好,不說不說。”韓小梅一邊拽著袖子給她擦眼淚一邊趕緊哄勸:“姐姐保證不告訴別人,來,姐姐給你剝個桃子吃。”

  步薇抽抽噎噎地,雙肩一抖一抖,仰起臉來可憐地望著韓小梅:“我能不能……”

  “能不能什麼?”

  少女在韓小梅鼓勵的眼神中用力咽了口唾沫,才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能去看看……看看申曉奇嗎?”

  她這個要求對警方來說簡直求之不得,哪怕像韓小梅這樣初出茅廬的小實習警都很清楚,主動與被害人接觸往往是證人願意站出來幫助警方的第一步。

  “好,沒問題!”韓小梅喜出望外,隨即突然反應過來:“但我沒許可權帶你去重症病房——你等等!我這就回來!”說著風一般掠出了病房,站在走廊上匆匆撥通了電話:

  “喂,嚴隊?”

  •

  “我不管李雨欣他爸是什麼態度,抵觸反抗也好,非暴力不合作也好,他閨女現躺在我們市局法醫解剖室裏,要是他再不主動跟江陽縣派出所溝通線索的話,別怪我親自去江陽把他銬來建寧!……什麼,不合規矩?我去他娘的規矩,破案才是我們刑偵人員的第一條規矩!!……馬翔你等等,韓小梅那丫頭正在給我打電話。”

  嚴峫hold住馬翔,接通韓小梅:“怎麼著了你又?”

  隨著手機那邊傳來的急切話音,嚴峫的面部表情漸漸發生了非常古怪的變化:“……我讓她有安全感?”

  “她從小被她爸家暴,姓汪那胖子也不像是什麼正經人,可能她長到現在都沒接觸過靠譜的成年男性。現在她想去看看申曉奇,我覺得這是個難得的機會,是受害者想對警方開口的重要徵兆!所以如果嚴隊你領她過去重症病房的話,也許對她的主觀意識有很大推進作用……”

  刹那間嚴峫思維出現了短暫的空白,而在意識深處,一幕相似的畫面漸漸浮現出溫暖的光影。

  那是某天深夜安靜的公寓,燭光發出劈啪聲響,江停坐在餐桌對面仔細吃他那份意面,眼睛都愜意地眯了起來。那樣子真是又精神又好看,在嚴峫眼裏甚至還有一點點可愛——當然嚴峫知道,江停都沒注意自己已經偷偷地斜覷了他好多眼。

  “謝謝你。”

  “謝我什麼?”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你總讓周圍的人感覺到安全。”

  嚴峫凶巴巴慣了,那是第一次被人說有安全感,像是貓爪在心裏最癢的那塊兒軟肉上撓了一記,餘韻嫋嫋地回味到現在。

  “行吧,”嚴峫打斷了韓小梅,“你先回病房等著,我這就上去。”

  韓小梅躊躇滿志地:“哎!”

  申曉奇跟步薇的情況不一樣,雖然在重症病房裏待著,只能靠儀器維持呼吸,但心急如焚的申家父母和親戚卻天天來准點報導,病床前從沒缺少過人。

  受害人的狀況到了這一步,其實絕大多數人都放棄了,只有父母還不甘心地拼命祈求著最後那點希望。所以之前當嚴峫以私人身份詢問他們要不要轉去私立醫院、嘗試國內還沒正式引進的全新治療方法時,申家夫妻毫不猶豫就答應了,甚至感激得差點當場掏錢來強塞給嚴峫——他們急暈了頭,沒聽清楚嚴峫說“那私立醫院是我爸出錢投資的”這句話。

  現在他們唯一等待的就是德國那批藥順利進口,之後就可以安排人事不省的申曉奇進行轉院了。

  嚴峫親自領著步薇來到重症病房樓層,對看守在門外的便衣民警點點頭,後者心領神會,沒驚動病房裏的人,悄沒聲息地退到了遠處。

  “喏,就在那。”嚴峫拍拍步薇清瘦的肩:“是不是已經認不出來了?”

  步薇突然抱住了嚴峫的手臂。

  “……”隨著她這個動作,嚴峫眉梢微跳,低頭瞥去——但少女似乎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動作,她緊緊盯著玻璃窗內的病床,張大了眼睛。

  申曉奇本來確實是個英氣勃勃的少年,但現在一次次開顱治療和輸液讓他全身浮腫、多處青紫,甚至已經有點難以辨認了。從病房玻璃窗外望去,他大半身體都被淹沒在各種軟管中,除了儀器還勉強顯示著心跳外,幾乎很難讓人察覺到他還是個活人。

  步薇似乎在輕微地發抖,半晌側仰起頭,望著嚴峫。

  這個角度讓她臉頰看上去就像顆瑩潤的珍珠,嚴峫眉頭擰起:“怎麼?”

  出乎他意料的是步薇喑啞地問:

  “……我是個壞孩子嗎?”

  嚴峫略一思忖,迎著她期盼的注視搖了搖頭:“害申曉奇到現在這個地步的真凶不是你,沒必要太過苛責自己。你的義務只有配合警方儘量提供線索,剩下抓犯罪分子的任務、以及保護你們這些受害者的責任,都是我們員警的。”

  “……”少女一動不動站著,良久後向他綻放出了一個極輕又極美的微笑。

  ——就在這時候,背對病房窗口的申母恰好一回頭,立刻放下手中的熱毛巾站起身:“嚴警官——”

  下一刻她認出了步薇,臉色瞬間陰沉下來,立刻打開門有點踉蹌地出了病房。

  嚴峫瞅著她神氣有點不對勁,搶先咳了聲:“印女士,這位同學是綁架案的另一個受害人,警方認為她很有可能提供一些關於綁匪的……”

  “她為什麼在這裏?”申母發著抖尖聲問。

  步薇嚇壞了,像只無助的小動物,拼命往嚴峫身後躲:“對不起!阿姨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我們不希望在這裏見到她!”活生生好端端的步薇簡直把申母本來就瀕臨崩潰的神經推向了深淵:“抱歉嚴警官,我們接受不了,真的接受不了!求求你別帶她來這裏!”

  “是我的錯阿姨,嗚嗚嗚……”

  “走開,走開!你快走!求求你別過來看我兒子!”

  哭聲、叫聲、尖利的嚷嚷聲,以及覓聲而來的各種議論,就像無數把利刃來回切割著嚴峫的耳膜。失去理智的申母想把步薇拉走,後者卻驚慌失措地抱著嚴峫的胳膊,嚴峫甚至頭疼地感覺到自己手臂已經快貼上少女的胸脯了,但在混亂的局勢中怎麼也沒法掙脫開。

  “行了印女士!冷靜點!”嚴峫一邊招呼便衣民警趕緊把圍觀群眾疏散走,一邊壓低聲音吼道:“這個同學也是受害者,你兒子被綁架不是她的錯!”

  “我不知道是誰的錯,但總之求求你快帶她走!”

  “對不起阿姨,求你別生氣了阿姨!……”

  嚴峫強行分開兩名糾纏在一起的女性,還好有機靈的小員警沖上來幫忙,趕緊把滿眼通紅的申母拉住了。嚴峫這才逮到機會把自己的手從步薇懷裏抽出來,精疲力盡道:“印女士,我們非常需要這位同學提供線索來協助警方抓到綁匪,真正害申曉奇的人才受到懲罰。再說你兒子被綁架不是她造成的,活著回來更不是她的錯……”

  “不……是,是我。”

  步薇強行壓抑又極度驚懼的語調實在太尖銳了,所有人同時望了過去。

  “是我,是我幹的。”眾目睽睽中步薇嘴唇不住哆嗦,甚至能聽見她牙關打顫的咯吱聲:“是我……把申曉奇推下山坡的。”

  周遭完全靜止了一瞬,緊接著轟地就炸了!

  申母瘋狂往上撲,民警根本控制不住,又沖上來兩個員警才狼狽不堪地抓住她;步薇嚎哭著跪倒在地,誰拉都起不來,周圍幾個醫生護士都完全傻眼了。

  “步薇,你看著我步薇!”喧鬧中嚴峫強行扳過少女淚跡縱橫的臉,厲聲喝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那天山坡上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見到了幾個綁匪?!”

  步薇悽惶搖頭,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遇到溺水浮木似的,死死抓住了嚴峫的手:

  “……我叔叔……”

  “綁匪就是……我叔叔,他威脅要賣、賣掉我……”

  嚴峫用力喘氣,旋即霍然起身,手機打開微信按住了語音鍵:“馬翔聽著,步薇指認了汪興業,立刻出動探組把人給我抓回來!”

第71章

  “步薇幾乎全部都交代了,汪興業根本不是她父母的朋友,而是賣散碎白粉的上線,也就是個拆家。步薇父母去世後這個姓汪的收養了她,前兩年倒還好,後來她長大了,從去年開始汪興業漸漸不規矩起來,兩個月前一次趁酒醉差點強暴了她,被步薇拼命反抗逃出來,事後準備要報警。但汪興業利用自己在黑道上的勢力威脅她,最後兩人達成協定,只要步薇幫他辦成一件事,他就給她一筆錢並再也不來糾纏。”

  嚴峫夾著手機,哢擦哢擦摁了好幾下電梯鍵,再一看數字始終停留在樓上,索性不再等了,轉身直奔樓道。

  韓小梅飛快地小跑著跟了上去。

  ”臥槽嚴哥,也就是說那小姑娘是綁架協同犯?”手機那頭傳來馬翔的聲音。

  “可以這麼理解,汪興業讓步薇協助綁架申曉奇,威脅她說如果不配合就把她賣掉,步薇答應了。幾個學生去天縱山郊遊這個主意也是步薇最先提出的,即便申曉奇沒有策劃出那個腦殘英雄救美的把戲,她也會想個辦法把申曉奇引出去然後故意迷路,然後在綁匪的暗中指引下把他帶到鳳凰林所在的位置。”

  馬翔立刻問:“綁匪有幾個?她能提供相貌資訊嗎?”

  “跟李雨欣的描述一致,全都是穿黑衣服蒙臉,四個,汪興業不在現場。從敍述中我們很難確定這四名現場綁匪跟汪興業的關係是上下屬還是同夥,步薇的口供錄音我已經發給市局技術隊了。”

  通話另一頭立刻響起馬翔的小聲吩咐:“去找黃主任要嚴哥發來的錄音,快!”

  “嚴哥,”馬翔重新舉起手機:“那也就是說申曉奇是她推下山坡的?她知道自己要殺受害人?”

  “步薇的說法不是這樣。”嚴峫風一般刮過樓道口,韓小梅亦步亦趨跟在後面,慌得簡直恨不得多長出八條腿,偏偏她聽見嚴副支隊說話還是那麼緊迫沉穩:“根據她的口供,直到最後一天抵達鳳凰林之前她都以為汪興業只是想勒索申家的錢。”

  “啊?”

  “抵達鳳凰林的時候她像李雨欣一樣昏迷過去,醒來時看見了坑裏賀良的屍體,而申曉奇已經被幾名綁匪按在了地上,對方要求她對申曉奇行刑。這個時候她才知道自己是要殺人的,經過反抗後她被四名綁匪同夥制住了,對方要求她必須親自動手把申曉奇推下山坡,否則就殺了她。”

  “然後她就……?”馬翔小心地問。

  嚴峫和韓小梅一前一後沖出樓道,穿過醫院大樓正門,大步向停車場走去。

  “步薇的精神狀態太不穩定了,口供錄得顛三倒四,但大概意思應該是這樣。”嚴峫頓了頓,又道:“申曉奇掉下去之後她聽見那幾名綁匪說員警快來了、沒時間了,她哀求他們給自己一條活路,然而隨即被綁匪重重推下斷崖,之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馬翔怒道:“這不是滅口嗎?!”

  嚴峫唔了一聲,在停車場上找到自己那輛輝騰,示意韓小梅上車。

  “哎,等等嚴哥。”馬翔突然意識到什麼:“步薇經歷的一切都跟李雨欣高度重合,但有一點怎麼截然不同?”

  嚴峫說:“電話。”

  “對!電話!”

  李雨欣被黑衣蒙面的綁匪——現在看他們的打扮和作用,倒更像是行刑儀式中的“公證人”——圍起來要求殺死賀良時,一名綁匪拿著衛星電話貼在她耳邊,通過這種方式,黑桃K與李雨欣發生了直接的對話。

  但步薇案裏沒有。

  黑桃K彷彿神隱了一般,從頭到尾完全沒在這個案子中出現!

  “我不知道。”嚴峫坐進駕駛座,後視鏡中映出了他鋒利緊鎖的眉心:“但我感覺不能放過這個細節,它有可能是解開整個案情的關鍵。”

  嚴峫掛了電話,發動汽車,副駕駛上韓小梅怯生生問:“我們……我們現在立刻回市局嗎,嚴隊?”

  “不然呢?”嚴峫順口問。

  “……”

  嚴峫突然警惕起來:“你有約會?”

  從他的表情來看,韓小梅覺得如果自己敢答一個是,下一秒就會被活活勒死在副駕座上。

  “不不,只是馬上七點了,我我我們要不要先先先買點晚飯……”

  “幹外勤的別那麼早找男朋友!”嚴峫劈頭蓋臉訓斥道:“你今年才幾歲,二十一?二十二?年輕力壯的不想著趕緊轉正拼事業,趁還能跑還能跳的時候多掙幾個功勞好把警銜職位提上去,找什麼男朋友?人能依靠的永遠都是自己的事業!和錢!”

  韓小梅:“我媽說趁年輕才好找……”

  “有錢有事業是你挑男人,沒錢沒事業是男人挑你,懂不懂?!”

  輝騰箭一般急轉匯入車流,韓小梅的寬麵條淚在空中飄飛:“懂,然而我並沒有男人……”

  “沒有就對了!沒有就跟我回市局抓那姓汪的去!”

  韓小梅虛弱道:“但是……嚴隊……咱們還沒吃晚飯呢……”

  紅燈亮了,嚴峫猝然急刹,差點把韓小梅吭噔一下勒吐出來,只見他醍醐灌頂:“啊對,晚飯。”

  韓小梅偷覷街道兩邊林立的美食酒家,心中熊熊燃燒起無限的希望,只見嚴峫迅速摸出手機撥通了電話:“喂,老胡?上次那受害人家屬感謝我的兩隻野生鷓鴣是不是還養在你那?嗯嗯,對對,我今晚值班不回家,你幫我把那倆傻鳥逮起來拔了毛,配上你們店裏的好花膠,加陳皮、紅棗、枇杷花,連肉帶骨頭釅釅實實的燉好了湯……”

  韓小梅難以置信,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然後送我家去。”嚴峫繼續道,“有個姓陸的會給你開門的。啊對了別放太多鹽,他不能吃太鹹。”

  韓小梅:“……”

  嚴峫心滿意足掛了電話。

  韓小梅嘴邊的口水都化作了眼底的淚水,哽咽半晌發不出聲來,嚴峫這才注意到她泫然欲泣的表情,愕然道:“怎麼了?就這麼被我對陸顧問的真愛所感動嗎?”

  “……”韓小梅覺得這題簡直超綱了。

  嚴峫心中暗喜,諄諄教導:“所以說找男朋友就要找我這樣的,知道疼人。”然後他一踩油門,向市局方向嗖地飛了出去。

  •

  建寧市局。

  “打起來啦?然後怎麼處理的?……哎哎好好,江陽縣的兄弟們幹得漂亮!……給李雨欣他媽點兒錢讓她帶著你們去買毒品,順著供應她毒品的拆家,一路往上順藤摸瓜,全部抓住以後全給我連夜銬回建寧。這裏邊有大案子,咱們嚴哥要親自審……”

  嚴峫大步走進辦公室:“怎麼著,誰打起來了?”

  馬翔掛了電話,蹭地起立:“嚴哥 !”

  平時大家閑著的時候,嚴峫進門往往能受到小弟們紛紛起立請安的待遇,但隊裏有大案子時就不一樣了,大家都各自忙得飛起,只聽電話鈴聲、吆喝聲、匆匆奔過走廊的聲音此起彼伏。

  嚴峫把左右手拎著的兩大袋香腸鹵蛋速食麵放到辦公桌上:“李雨欣他媽招了?”

  “一開始還不肯招,您讓派出所把她爸找去協助審問,結果前夫妻倆在民警面前打起來了。派出所長親自出馬拉開了架……”

  嚴峫邊燒水泡面邊說:“得了吧,拉架,我還能不知道基層是怎麼回事。”

  馬翔哈哈一笑:“總之就是現在李雨欣他媽老實了。我打算今晚讓江陽縣禁毒中隊配合設伏,由他媽引出當地的毒品拆家,再拔出蘿蔔帶出泥,把江陽縣當地的地下販毒網路一網打盡。這幫人跟姓汪那胖子肯定有點兒聯繫,具體得等抓到以後再由嚴哥您親自出馬提審了。”

  嚴峫轉身招手:“韓小梅!過來。”

  韓小梅一進辦公室門,就被迎面塞了一大堆材料,是剛才江陽縣傳真過來的這兩年跟毒品相關的案件資訊。她正滿頭亂麻地蹲在那兒查,突然蒙主召喚,立馬顛兒顛兒地奔了過來。

  “看看,看看,”嚴峫一手端著速食麵,一手指著馬翔教訓她:“跟你小馬哥學學,看看人家是怎麼辦案子的。剛畢業的小姑娘,不想著多學點東西,成天淨惦記找男朋友。”

  馬翔一捋頭髮,變戲法般從抽屜裏捧出綾波麗手辦:“紙片人的愛情,你值得擁有!”

  韓小梅委屈得都說不出話來了。

  “老嚴!老嚴!”秦川端著速食麵碗,風風火火破門而入:“我剛從視窗看見你的車開進來,怎麼半天都不見人,掉茅坑去了?——臥槽你們隊有鹵蛋,給我兩個。”

  “秦哥沒蛋了,給秦哥兩個蛋。”嚴峫順口吩咐完,問他:“你怎麼了,急赤白臉的?”

  “汪興業跑了。”

  嚴峫立馬高了八個聲調:“什麼?!”

  秦川擺擺手,勉強喘過一口氣來:“別嚷別嚷,我也是剛才得到的消息,看我這面都沒泡熟呢。你們隊的老高跟我們隊的老楊聯手分出六個探組,帶著三個獨立線人去抓汪興業,不知道是哪個線人嘴大走漏了風聲,姓汪那孫子連證件都沒拿就跑了。我已經在緊急提審線人,另外追加了三組人馬,分散追查姓汪的畫室、畫廊、藝術展、經常去的浴足店、還有各路炮友……你趕緊發協查通告,別讓這孫子跑出建寧。”

  嚴峫不等他說完就捧著速食麵沖了出去:“給我接魏局——!把建寧火車站汽車站高速公路收費站接進來!!”

  一騎煙塵滾滾而去,馬翔拎著倆鹵蛋:“……秦哥還吃不?”

  “吃吃吃。”秦川立刻伸碗:“人是鐵飯是鋼,蛋還是要吃的……”然後嘴裏塞著半個鹵雞蛋,同樣捧著速食麵追嚴峫去了。

  •

  汪興業就算是個胖子,也是個極其靈活狡猾如蛇的胖子。

  他最後一次出現在醫院是昨天晚上,不知道從步薇越來越反常的態度中嗅到了什麼異常,今天上午突然聯繫道上的其他拆家,緊急出脫了手中的全部“白貨”,換到大量現金,置辦了一套假證件。

  晚上警方開始追捕他時,他在建寧常駐的幾個窩點都已經人去樓空了。

  “汪興業經常跑畫展、藝術展,行蹤遍及西南地區,一旦讓他跑出建寧再抓回來就很難了。所有人給我聽著,把協查通告發到各交通樞紐及高速公路收費站,只要發現可疑人物立刻就地扣押盤查,今晚大家都別回家了!接警平臺、指揮中心、交警大隊、治安監控、十二支探組給我輪流倒,四個小時一輪班!明白了嗎?”

  “明白!”

  嚴峫站在刑偵支隊大辦公室內,一手用力揉按自己隱隱作痛的眉心,身邊亂糟糟的所有人都在忙碌。突然他眼前多了杯熱氣騰騰的咖啡——韓小梅。

  “喲,什麼時候這麼有眼力勁了?”嚴峫意外地接過咖啡,還沒來得及多誇兩句,韓小梅誠實地把手機一亮,螢幕上赫然是一個來自陸顧問的微信紅包:

  【今晚要加班吧,拿去給你跟你嚴隊買兩杯咖啡。】

  “……”嚴峫深邃的雙眼皮撲閃著,臉色有點可疑的發紅,半晌才硬邦邦蹦出來一句:“他關心我是應該的,關心你幹什麼?”

  韓小梅老老實實問:“那紅包我給陸顧問退一半回去?”

  嚴峫有點不好意思了:“沒叫你退,拿著買點心吃吧。”

  “——熱咖啡!”秦川在隔壁禁毒支隊開完會,聞著味兒就來了:“隊裏有小姑娘就是貼心,太好了太好了,快給我倒一半……”

  嚴峫怒道:“滾去自己買!”

  “哎呀不要這麼小氣,這個點兒星巴克都要關門了,快快快……”

  秦川拿了個紙杯,強行來倒走一半熱咖啡,喜悅得如同重獲新生,還主動掏了根煙給嚴峫,兩人各自捧著咖啡站在窗前,面對面地吞雲吐霧。

  “連著兩個大案子都跟毒品有關,這事兒不對,”嚴峫若有所思道。

  窗外黑夜濃得如同墨汁,玻璃窗上只映出兩人煙頭忽隱忽現的紅點。秦川長長吐了口煙圈,反問:“胡偉勝在咱們市局吸毒過敏死亡那次,不就已經看出不對了?”

  這事屬於敏感話題,雖然呂局沒把話放到桌面上來說,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這個“巧合”總有一天會被翻出來徹查。

  嚴峫輕輕歎了口氣,說:“咱們都心知肚明就好。”

  白霧嫋嫋上升,一時兩人都沒有說話,不知道各自在琢磨什麼。

  “哎,”嚴峫猛地想起了什麼:“今年咱們建寧有派出所搬遷麼?”

  “——哎呀放心吧我都盯著呢!”說起這個話題秦川立刻胸有成竹,一一給他數起了手指頭:“警界玄學、各路風水、八大吉八大凶,只要上警校時老師耳提面命過的,每條每款我都盯著他們吩咐下去了。派出所搬遷一律不准放鞭炮,所有分局全都強制養金魚,接警中心所有電話機上都貼條寫著南無阿彌佗佛,上次呂局還叫我搬凳子往他辦公室門頂上貼了塊八卦鏡——你說還差什麼?”

  嚴峫沉吟片刻:“個人手機呢?”

  緊接著他摸出自己的工作手機,拆了殼一亮,只見背面赫然用透明膠貼著“無量壽佛”四個大字。

  “……妙啊老嚴,”秦川心悅誠服:“這招好,還是你水準高!回頭我就讓禁毒支隊每個人手機背後都貼一張去。”

  嚴峫謙虛道:“還好還好,都是前輩留下的革命經驗。”

  兩個人抽完煙,已經是淩晨快兩點了,再結伴去各個辦公室巡查一圈,出來時整好兩點半。各個交通卡點和高速收費站都回饋說沒見到可疑人物及車輛,交警和治安監控暫時也沒新的消息;嚴峫給守在醫院的便衣打了個電話,說步薇半天情緒波動過大,晚上吃了安定片,早已經睡著了。

  “後半夜估計也就這樣了,你先回家睡一會吧。”秦川看看時間,說:“我今天早上起得晚,還能再熬一會兒,你早上七點來接我的班就行。”

  其實嚴峫今早起得也晚,但他跟單身漢秦川不一樣,他知道江停正等在家裏。

  就好像家裏有個活生生的寶貝,念著你,想著你,勾著你。瞧不見的細絲牽在心頭,時不時就把心腸勾動一下,讓人離家越遠越不安定,從五臟六腑到骨髓血脈都在叫囂著要回家去,要回家去確認一下活寶貝還在那裏。

  “行吧,那我先回去睡幾個小時。”說這話的時候嚴峫下意識挪開了目光,盡力讓自己從表情到聲音都顯得很正常,看不出絲毫的躍躍欲試和迫不及待:“那什麼,萬一有事第一時間叫我哈。”

  秦川沒注意到嚴峫隱藏在平靜表面之下的躁動,揮揮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嚴峫就像個十八歲的小夥子,揣著車鑰匙三步並作兩步沖出市局,開著車一路回家,好似每個車輪胎底下都裹著一團輕飄飄晃悠悠的祥雲。從車庫上公寓的電梯格外悠長緩慢,直到站在熟悉的防盜門前,他才感覺撲騰撲騰的心臟落回了胸腔。

  他推開門,下意識放輕了動作,在看見客廳情景的同時微微一愣。

  沙發邊的落地燈調到了最暗,散發出懶洋洋的光暈。裹著乾淨浴袍的江停斜倚在沙發上,一隻手還支著頭,但人已經睡著了。

  他沒穿鞋,光腳垂在地毯上,整個人既放鬆又柔軟。而沙發前的茶几上放著滿滿一碗飯、一盅鷓鴣燉花膠湯,嶄新的筷子和調羹煥發著微光。

  嚴峫一步步走上前,半蹲在沙發邊看著江停熟睡的側臉,目光微微閃動。

  ——他盛好飯,溫好湯,甚至連餐具都細心準備好,盡最大努力減少嚴峫回來後吃夜宵的準備工作,然後就坐在這裏。

  嚴峫心想:“原來他一直在等我回家。”

第72章

  嚴峫指尖輕輕撥了下江停的頭髮,江停眼睫顫動,緊接著迷迷糊糊地醒來了。

  “……回來啦,吃了嗎?”

  江停掙扎著剛要起身,被嚴峫按了下去:“你睡你的。”

  他起身去熱了湯,微波爐叮的一聲,溫暖濃郁的肉湯氣味就飄了出來。

  嚴峫也不就白飯,只喝湯吃肉。那野生鷓鴣肉燉得既爛且嫩、鮮甜無比,加了花膠的湯也又濃又醇厚,浮油被撇得一星不見。雖然外面不是冬夜,天氣也並不寒冷,但這熱滾滾的一大碗湯連肉帶藥材下去,足以讓人從腸胃到心肝都被安撫得妥妥帖帖。

  “怎麼這麼晚回來?”江停橫躺在沙發上,用手臂遮著眼睛,聲音裏還帶著濃重的困意。

  嚴峫含著一小塊肉骨頭,把案情詳細說了,又道:“已經發了協查通告給各級交通治安,隨時都可能有情況彙報上來,天亮我就得趕緊回市局。”

  沙發邊上的燈光已經開到最暗了,但還是有點擾人。江停伸手憑空摸索了幾下,掏出沙發深處的靠枕——曾翠女士為配貨拿包買了無數個枕頭,嚴峫沙發上起碼堆了十個——一下捂在了自己臉上。

  嚴峫撲哧一聲。

  但他還沒來得及戲謔兩句,就只聽江停道:“也就是說,在江陽縣滅口李雨欣的那幫人,很可能是汪興業指使的?”

  嚴峫原本的話被結結實實堵了回去:“對,可能性非常大。李雨欣在行刑地見到的綁匪都黑衣蒙面,難以指認外貌特徵,但她通過吸毒的生母可能見過汪興業的面。如果她來建甯後見到步薇的這位‘叔叔’,一定會察覺出異常,所以汪興業有必要滅她的口。另外,汪興業是怎麼知道我們已經查到李雨欣這條線索的,以及是用什麼方式買兇殺人的?這些疑點暫時還沒法解釋,我已經讓人對汪興業的資金流動和社會關係進行全面排查了。”

  江停在靠枕下悶了一會,喃喃道:“……但沒理由啊。”

  “什麼沒理由?”

  “他為什麼想殺我?”

  嚴峫的筷子頓了一下。

  ——是的,範四。

  但緊接著他若無其事地夾起湯裏一朵枇杷花:“你不是說范四跟江陽縣那幫肇事殺手很可能不是同一名雇主指派的嗎?”

  “我就隨便那麼一說,你隨便聽聽得了。”

  “所以你承認當時就沒說實話唄?”

  江停把靠枕掀開一條縫,從縫隙裏瞪著嚴峫:“你要是記性這麼好,沒事怎麼不多記記案情?”

  嚴峫說:“喲——還會頂嘴了!果然登堂入室以後就有底氣了,在楊媚KTV見面那次你咋那麼溫順乖巧呢?”

  江停也笑了起來:“別貧嘴,好好說話。”

  嚴峫喝了最後一口湯,起身去洗碗洗手刷牙,在嘩嘩水聲中揚聲道:“之前步薇沒招認的時候,我那點捕風捉影的感覺沒法作為憑證去調查汪興業,所以目前掌握的線索太少了,暫時不能做出可靠的判斷。等明天經偵和技術隊配合,把汪興業的老底給我翻出來,我們才能知道他在黑桃K的販毒集團中到底是什麼樣一個角色,跟範四到底有多少聯繫。”

  “總之呢,你先繼續乖巧懂事的待在這,最好別一個人出門溜達,溜達也一定要開我的車。”嚴峫甩著手走回客廳,說:“不管想買兇殺你的是不是汪興業,那種等級的角色是不敢在建寧地界上招惹我的,多一層保障多一份安全吧。”

  江停“唔”了聲,頭重腳輕地坐起來。

  他想下地回臥室去睡覺,沒想到還沒站起身,突然被嚴峫彎腰一撈,整個人扛了起來:“喂!”

  嚴峫就跟扛個口袋似的,從客廳穿過走廊,一路把他扛回主臥,然後砰一聲丟在了大床上,隨即整個人覆了上去。

  臥室裏沒開燈,只有隱約的反光從客廳映來,江停還沒來得及從那一摔的暈頭轉向中清醒,緊接著就被嚴峫壓了個結結實實,就像頭溫熱厚重的野生豹一樣,連呼吸都噴在了浴衣領口裏。

  “你這大半夜的……”

  “噓。”

  嚴峫的手指從江停額頭慢慢滑下眼角,鼻翼,臉頰和頸側。他就像是在描繪一件心愛的藝術品,用觸覺去感知,用溫度來膜拜,帶著多年風刀霜劍氣息的食指與中指尖小心翼翼地繞過嘴角,卻始終不真正觸碰上去。

  臥室異常安靜,彷彿水底洶湧的暗流,表面上卻只有糾纏在一起的呼吸,隱約露出一點端倪。

  嚴峫低頭挨得更近了,問:“我可以親你嗎?”

  江停不吭聲。

  嚴峫卻像是犯了什麼紳士風度的病,一定要取得對方的同意:“我可以親你嗎?”

  “……”

  “問你話呢,喂?”

  “……”

  昏暗中近距離的眼睛彼此都閃著微光,江停別過視線,終於吐出兩個字:“不行。”

  嚴峫立刻說:“那我走了。”

  話是這麼說,但他卻不走,甚至都不挪開目光,像是在等待什麼似的。

  兩人的體溫熱烘烘烤著彼此,隔著柔薄的布料,似乎連皮膚觸感都清晰可辨。江停不自在地挪了挪,那幅度小到可以忽略不計,但隨即就被嚴峫抓住了:“我真走了啊。”

  然後他還是不動。

  “……”江停終於放棄什麼似的:“親親親……”

  話音未落,嚴峫一低頭親了下來,甜得好像他剛才喝的不是湯,而是一碗蜜糖。

  黑沉沉的夜色掩蓋了一切,彷彿做什麼都是被允許的。深淵幻化出誘人的歌聲,誘惑著行人拋下冰冷崢嶸的現實,向著又甜又柔的夢境爭相躍下,顛顛倒倒放縱沉淪。

  嚴峫含混不清地低啞道:“我可以對你展現一下強勁的腎功能嗎?”

  “不行。”

  嚴峫手一動,被江停抓住了,悶悶地道:“不行!”

  嚴峫身體緊繃片刻,像是在跟走鋼絲般的理智作鬥爭,半晌終於呼地鬆勁兒了:“唉,你說不行就不行吧。”

  ——他這麼乾脆爽快,倒讓江停愣了一愣。

  “你想怎麼樣都行,”嚴峫把頭俯在江停耳側,有點狡黠地笑了起來:“我這麼喜歡你,當然希望你開心。”

  我這麼喜歡你。

  就彷彿炮彈在虛空中無聲地炸開,血液被猛烈跳動的心臟壓進四肢百骸,連耳膜都在振聾發聵後久久作響。

  江停不說話,嚴峫也沒有要求任何回應。他們就這麼緊緊相貼著,難言的親昵和迤邐的情愫緩緩上升,隨著黑暗的河流在臥室內盤旋回蕩。

  “你笑什麼?”突然江停輕輕地問。

  “笑我自己。”

  “笑你自己什麼?”

  嚴峫伸手摸索江停的頭髮,隨即把他耳垂捏在手指間嬉戲了一會,才意猶未盡地道:“我今天跟韓小梅那丫頭說,有錢有事業才有底氣,找對象才能是你挑人而不是人挑你。但現在突然又覺得,就算有錢有事業,遇到了喜歡的對象,還是要乖乖等著被挑的。”

  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但被挑還是很開心。”

  嚴峫笑著起身走進了浴室,片刻後傳來花灑的水聲。

  失去了他的體溫,半側床單漸漸涼下來,但江停沒有動。他知道自己應該起身回隔壁臥室去,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有動力,全身上下每根毛孔都散發出懶洋洋的氣息,只睜眼望著虛無的上空,頭腦一片空白。

  這對他來說其實非常罕見。不論任何時候他的腦子裏總是有很多事情,錯綜複雜的邏輯和各種微妙的關係,就像一盤看不見的巨大圍棋。

  但現在嚴峫強行把棋盤給清空了。

  他風度翩翩又蠻橫無理,英俊瀟灑又不懷好意,他笑起來的時候嘴角彷彿噙著無數邪氣和壞心思,但落在行動上卻堅實可靠,永遠不出任何差池。

  江停閉上眼睛,昏沉中浮現出無數個相同的身影——坐在淩晨的夜燈下唏哩呼嚕喝湯,從河底的車廂外義無反顧而來,大切閃著警燈從高架橋上飛馳而至……乃至更久遠以前,剛從行動現場撤出來的年輕的嚴峫,被幾個人扶到指揮車外,鮮血滿臉而無一絲狼狽,剽勇如同殺氣未消的利劍。

  水聲停止了,床墊微微下沉,江停眼睛一睜。

  嚴峫從頭頂那一側爬上床,懸空俯視著他,漂亮的肩膀肌肉上水珠還沒完全擦幹。

  “別走了,”嚴峫小聲說,“讓我摟著睡唄。”

  “……”

  “三秒鐘不反對就當你答應了。”

  江停還沒打算說什麼,嚴峫低下頭,與他接了個持久綿長的、薄荷牙膏味兒的吻。

  唇舌分開時他微微抬起頭,眼底蕩漾著星光。兩人對視良久,嚴峫笑著沙啞道:“你答應了。”

  他俐落地下床去關了燈,關上臥室門。厚重的淡金色窗簾遮蔽了城市燈光,在這溫柔的夜裏,小心護住一方親近又私密的空間。

  嚴峫回到床上,並排躺在江停身側,不由分說地抖開空調毯蓋在他倆腿上,一手從身後摟在江停腰間,剛沾枕頭又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抬頭親了親枕邊人的鬢髮:

  “晚安。”

  仲夏夜晚,星空明亮。遠處馬路上的車燈透過窗簾縫隙,在天花板上映出轉瞬即逝的虛影,就像水魚從長河中倏然擺尾,又一閃而過。江停一動不動躺在大床上,鼻端是枕套尚未散盡的陽光氣味,耳邊嚴峫的呼吸漸漸平靜悠長,似乎墜入了安穩的深眠。

  他睜眼望著黑暗中跳躍的空氣分子,終於輕聲回答:“晚安。”

第73章

  翌日早晨,陽光從窗縫中灑進臥室。

  手機鈴聲驟然炸起,嚴峫觸電般一個哆嗦,噌地坐起身:“秦川?!”

  下一刻耳邊響起秦川陰森森鬼幽幽,如同午夜十二點陣子從電視裏爬出來的聲音:“你看現在~幾點了~”

  嚴峫揉著惺忪睡眼一看,床頭鬧鐘心驚肉跳地跳動著八點半。

  “咱們昨晚說好的是什麼,嗯?”秦川如同被冷落深閨一整夜的怨婦,怨念幾乎要化做實體順著通訊信號爬過來:“誰一口答應的早上七點來接班?誰假惺惺叮囑說有事立刻打電話叫你?昨晚波多野結衣老師又敲你家房門了對吧?滾哪個小美人的被窩裏逍遙快活,忘了苦守寒窯十八年的秦寶釧?!”

  江停昏昏沉沉地翻了個身。

  嚴峫立刻捂著嘴壓低了聲音:“哎呀瞧你這話說的,我能是那樣的人嗎……”

  “你不是?!”

  兩人隔著手機大眼瞪小眼,僵持幾秒後自知理虧的嚴峫認輸了:“……我還真是。”

  要是秦川在這裏,這時肯定已經撲過來拼命了。

  “好了好了我請你一周的飯還不行嗎,是我的錯是我的錯……但你六點半也沒打電話叫我啊,那我犯下拋棄革命同志的錯誤,難道革命同志自己不需要承擔一半的責任嗎?怎麼能全怪我呢?”

  “有個隱藏了半年的拆家今早七點突然上線,我在禁毒支隊忙到現在!”秦川怒道:“我的心好痛!我要猝死了!我死了建甯市廣大單身女青年的幸福可怎麼辦?!你還不趕緊來接班?!”

  嚴峫一邊翻身下床一邊連聲答應:“我起了我真起了……你們方隊呢?今早不該他值班呢嗎?”

  “誰知道方隊在哪,他那舊傷三天兩頭犯,一犯就到處找不見人——快點!半小時內不到市局,你就永遠失去你的秦寶釧了!”

  pia一聲秦川狠狠掛斷了電話。

  嚴峫放下手機,連個頓都沒打,渾然好像這電話從沒發生過似的,重新翻身上床抱住了江停,把臉埋在他頸窩裏蹭,同時一個勁的哼唧著。

  江停氣血不足、精神不好,很難從睡眠狀態立刻恢復清醒,迷迷糊糊被蹭了半天,終於有氣無力地哼出兩個字:“嚴峫……”

  雖然只是名字,卻讓原本就處在激動狀態的嚴峫心跳更加速,模糊地應了聲:“嗯。”

  “你要是再蹭到我身上,我就……”

  嚴峫的動作戛然而止。

  然而江停“我就”了半天也沒就出什麼來,嚴峫等待良久,終於忍不住問:“你打算怎麼著?”

  “……仔細想想也沒什麼能威脅你的,打也打不過。”江停翻過身,迷迷糊糊地半睜著眼睛,無奈道:“只能搬回楊媚那兒去了。”

  頓時嚴峫虎軀一震,菊花一緊,立刻乖乖夾著尾巴蹦起來沖進了浴室。

  十五分鐘後,餐桌邊的烤麵包機噌地跳出兩片吐司,江停慢條斯理地拿起一片,仔細塗上滿滿的肉鬆和沙拉醬,再合起來遞給已經洗漱換裝完畢、正往手上戴表的嚴峫。

  “你買零食吃怎麼沒從我賬上劃錢啊?”嚴峫狐疑地問。

  這是嚴峫以前相親老失敗的重要原因之一——對常人注意不到的細節疑神疑鬼,還經常發問,特別招人煩。江停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說:“楊媚。”

  “不是,你說你一有家室的人跟楊媚在財務上糾纏不清是什麼意思,你倆到底是什麼關係?”

  “前員警跟前線人。另外我們不是所謂的家室……”

  “那也不能在財務上跟線人不清不楚的吧?”

  江停的肉鬆吐司舉到嘴邊,卻沒送進去,終於歎了口氣:“理論上不夜宮KTV有我25%股份,是早年未雨綢繆所進行的投資。當然KTV能開這麼大主要是楊媚的功勞,所以我只象徵性地領個基本分紅……”

  “別領那分紅了,有什麼好領的。下次買零食衣服包包從抽屜裏拿錢,知道了嗎?”

  “知道了知道了,”江停敷衍道,“上你的班去吧,有案情記得聯繫。”

  嚴峫充滿威脅地隔空沖他一點,趕緊出門解救苦守寒窯十八年的秦寶釧去了。

  早高峰馬路上。

  車窗外熙熙攘攘全是車,車廂內藍牙鈴聲此起彼伏。

  “嚴隊嚴隊,昨晚建寧火車站治安監控的技術甄別結果已經發給了技術隊,黃主任叫我打個電話給您提醒一下……”

  “嚴哥,哎總算接通了嚴哥,各大汽車站及私人租車公司的問詢結果出來了,您待會到市局後……”

  “喂嚴副!經偵從各個銀行調出了汪興業本人及名下所有參股資產長達半年的資金流動詳細水單!嚴隊您趕緊來看看!”

  ……

  只要案情有進展,嚴峫的電話就格外熱鬧,活像三宮六院的綠頭牌被呈給皇帝遴選,各色美人都紛紛湧上來爭相請安,恨不能拉著胳膊把陛下拽進自己的閨房裏去。

  奈何嚴皇雖有寵倖後宮的心,卻被早高峰硬生生堵在了半道上,又因為不斷接電話而錯失了幾次超車的機會,眼睜睜時間爬過了九點半,平時上班很方便的市局卻還隔山望海,遙遙無期。

  突然又一通電話響起,嚴峫一看來電顯示,竟然是張冠耀。

  姓張這小子因為經歷了江陽縣警車落水的生死瞬間,又遭槍襲受傷,回建甯後一舉成為了被眾人噓寒問暖的小紅人兒,鐵板釘釘要收穫自己職業生涯中的第一次個人三等功了。因此這幾天他全身上下幹勁十足,活像血管裏流的都是紅牛,今早接馬翔的夜班,吊著胳膊就跑出去查汪興業的個人資產,樂顛樂顛的誰都沒攔住。

  “喂,嚴隊!”小張在不斷響起的車喇叭聲中扯著嗓門嚷道:“我們一大早搜查了汪興業的住所和他名下的‘蘊和畫廊’,沒發現什麼可疑線索,電腦、平板和其他寫了字的紙張都封存起來送去技術隊了!您現在市局嗎?”

  前車亮起紅色尾燈,嚴峫無奈地踩下刹車,點了根煙:“沒呢,等我到了一定看。”

  “那您憋去市局了,來我們這吧!”

  “怎麼了?”

  電話那頭,張冠耀蹲在居委會樓道口,歪頭用吊著的那邊肩膀夾著手機,另一手對光舉著張舊名片:

  “我們從汪興業家抽屜拐角裏搜出來半盒舊名片,大概是幾年前印的,上面蘊和畫廊的公司地址和現在的地址不符,是‘建寧市琥珀山莊九區二棟346室’,應該是公司搬遷過。我立刻聯繫琥珀山莊轄區派出所來核實這個情況,結果查到九區二棟346室的戶主名叫尹紅蘭,是個九十多歲的孤寡老人,現在住養老院裏。”

  綠燈亮了,前車緩緩向前,嚴峫卻沉浸在案情裏,一時沒想起來踩油門:“孤寡老人自己做主把住房租出去的可能性不大,尹紅蘭跟汪興業是不是有親屬關係?”

  嗶嗶!車後憤怒的喇叭聲響成一片。

  “是的!”小張興奮不已,說:“我讓居委會在故紙堆裏翻了半天資料,基本可以證實,尹紅蘭是汪興業的表姨媽!”

  嚴峫猛地打燈變道,頂著無數罵娘聲組成的槍林彈雨,強行殺向琥珀山莊方向。

  “立刻聯繫物業查九區二棟346室的水電單,如果汪興業仍然把這個地方作為窩藏據點,那麼水電應該都有在用,但用量很少,同時因為不開火做飯的原因煤氣用量趨近於無。你先別回市局,待在琥珀山莊等我,二十分鐘就到!”

  琥珀山莊屬於建寧市第一批高檔住宅區,由此可見尹紅蘭老人當年的經濟狀況不錯。但近二十年來,建寧市經濟如雨後春筍般蹭蹭往上躥,全市興建起了多處高檔豪華樓盤,光嚴峫他親爹投資的就有好幾處;昔年令人稱羨的琥珀山莊在眾多房地產開發商的爭奇鬥豔之下,漸漸被市場經濟所遺忘淘汰,以至如今變成了昨日黃花。

  老小區的停車規劃就是有問題,嚴峫咬牙強行把輝騰插進一輛奇瑞QQ和一輛金杯麵包之間,連車門都沒法全打開,咬牙屏氣吸著肚子下了車,只聽小張的聲音從頭頂響起:“嚴哥!這邊這邊!”

  “來了!”

  這時微信叮咚一下,秦川來了條新消息:【你人呢???】

  嚴峫心說哎喲忘了他那茬,剛要回復,秦川又來一條:

  【別回來了平貴。我看隔壁老黃不錯,已經收拾收拾改嫁他家了,跟你的公主好好過去吧!】

  “……”嚴峫摁著語音鍵,情真意切道:“釧!是夫君對不起你啊釧!祝你幸福!”然後把手機往褲兜裏一丟,三步並作兩步進了樓道。

  “就是這兒。”幾名刑警圍在三樓樓道裏,張冠耀吊著胳膊,指著一扇鏽跡斑斑的鐵門:“沒有出租記錄,沒有煤氣用量,水電帳單倒是有從尹紅蘭老人的個人帳戶上定期劃走。剛讓居委會叫了半天門,也沒個人應,我們正打算踹門進去呢。”

  居委會大媽在邊上頻頻點頭作證。

  嚴峫打量那門鎖片刻,說:“嗨,踹門那麼暴力,萬一回頭被人投訴怎麼辦。”

  “那您說怎麼——”

  小張的疑問戛然而止,只見嚴峫早有準備地從褲兜裏摸出幾根髮夾,開始蹲下搗鼓,動作無比熟練。

  所有人:“……”

  大媽:“你們這位隊長可真能幹,哎,小夥子長得也好看。多大年紀啦?有物件沒有?家裏幾套房?想找個什麼樣的姑娘?我們社區有十八個未婚姑娘,個個條順盤靚,小同志趕緊給我留個電話號碼……“

  嚴峫聚精會神,一句“我有對象了”還沒出口,只聽小張笑呵呵地:“沒呢!我們隊長單身!”

  嚴峫心說我待會開完鎖再教育你。

  “家裏有錢!不知道!就是找不到!”小張特別熱情,說:“要是嚴隊撬開女人心門的本事能跟撬犯罪分子家門一樣,現在早就已經開起後宮啦!”

  鏗鏘。

  鐵門應聲而開,嚴峫回過頭,拍拍小張的肩:

  “你的個人三等功沒了。”

  小張:“?!”

  木門一打開,陳舊與發黴的味道裹在灰塵裏迎面撲來。

  “咳咳咳……”嚴峫穿上鞋套,小心翼翼走進房間,示意手下拉好警戒線,又把小員警剛拔出來的槍按了下去:“通知技偵過來。”

  老式住房狹小的客廳內放著一張四四方方的木頭餐桌,蓋著塑膠桌布,桌布上還壓著玻璃。一台由玻璃瓶、過濾裝置和吸管錫紙等組成的儀器放在桌面上,過濾瓶裏還殘存著渾濁的水。

  牆皮剝落,地磚開裂,木頭窗框早已變形鏽死,空氣中彌漫著若有若無的氨水臭味。

  ——典型的吸毒分子失樂園。

  嚴峫讓所有人圍住警戒線,在狹小的樓道裏等技偵過來,自己戴著物證手套,摸索著從客廳進了臥室。

  說是臥室,明顯汪興業不會在這裏過夜,一張明顯已經很有歷史的藤條床上沒有床單,老式五斗櫥、蓋著綠布的縫紉機和木箱分別堆積在各個角落。嚴峫站在房間中環視周遭,提起褲腿半跪在滿是灰塵的地上,也不在意自己手工定制有款有型的長褲,反手往床板背面摸索了一會,果不其然在床沿處摸到了一塊被膠帶貼住的硬物。

  方形,鈔票大小,質地有一塊塊疙瘩凸起。嚴峫隔著手套感覺了一會,心中有數了。

  那是被包住的藥丸。

  他沒去動這包毒品,只打開現場勘查箱往地上放了個紅色的三角標,然後站起身,逐一打開每個木箱和五斗櫥的抽屜。

  箱子裏基本都空空如也,有也是老太太陳舊泛黃的衣物,嚴峫從那些雜物底下又翻出了幾包搖頭丸之類的東西,但沒拿出來,只關上木箱做了標記,儘量保持現場不變。五斗櫥抽屜裏也都是年紀比嚴峫還大的瓶瓶罐罐,生銹的餅乾盒跟麥乳精桶散發出腐朽的氣味,整整齊齊擺放在那裏。

  嚴峫這輩子就沒喝過麥乳精,隨手拿起鐵罐晃了晃,突然“咦”了一聲。

  那罐子裏沙沙的,似乎有紙張摩擦的動靜。

  鐵蓋已經鏽住了,光憑指甲摳不開,幸好嚴峫口袋裏還有支圓珠筆,“嘿!”地咬牙撬開了鐵罐。果不其然裏面是個小本子,看樣子還挺新,絕不像是老太太的東西——嚴峫掏出來翻開一頁,突然整個人唰然愣住。

  那是一張二寸免冠照。

  李雨欣在大紅背景下,冷漠而無生氣地盯著他。

  照片貼在筆記本內頁裏,下面寫著一排鋼筆字,開頭是——李,十六。緊接著是李雨欣的家庭住址和其母的聯繫方式,落款日期是去年一月,除此之外並無其他。

  嚴峫的心跳加快了。他迅速翻到第一頁,隨著紙張躍入眼簾的竟然是步薇。

  同樣大紅背景二寸免冠照,但更年幼稚嫩一些的步薇卻不像李雨欣那麼面無表情,甚至跟嚴峫在天縱山案發現場第一次看見她照片時不同,完全不平直呆板,嘴角還有點含羞的笑意,顯得整個人都非常生動,像朵柔美清新的山茶花。

  步,十三。家庭住址之後是兩年半前的落款,時間是十二月。

  嚴峫突然預感到什麼,猛地翻到下一張,果不其然。

  一個陌生的女孩子在照片上望著他,臉頰繃得緊緊地,呈現出拘謹又緊張的模樣。這種放不開的姿態有點影響旁人對她外貌的評估程度,但如果仔細觀察的話,她的五官和臉型,都很有些未來長成美人的苗頭——如果她還能有機會長大,而不是已經跟一個不知名的男生手拉著手埋葬在某處荒野,漸漸化作兩具枯骨的話。

  滕,十六。

  沒有家庭住址,落款時間為前年二月。

  嚴峫緊緊盯著那言簡意賅的幾個字,卻再也沒法從字裏行間琢磨出除姓氏和年齡之外的其他線索了。

  整個筆記只有這三張紙上貼了照片,嚴峫仔細從首頁翻到末頁,都沒再找出任何一張有寫過字、或被撕毀過的痕跡。但不知為何他心裏始終有種古怪的感覺揮之不去,似乎遺漏了什麼,第六感暗示的不安和驚懼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深重。

  他死死盯著那貌似平平無奇的筆記本,突然動手把PVC材質的封皮拆了下來。

  下一刻,一張夾在封皮和扉頁間的照片晃晃悠悠飄出來,輕輕落在了地上。

  嚴峫半跪下身——

  年輕的江停正走出恭州市局大門,略微低頭望著腳下的臺階,頭髮烏黑、眼神明亮,五官唇鼻俊秀清晰,即便在偷拍的角度上都挑不出絲毫瑕疵。深藍色警服外套披在他肩上,隨風向後揚起,清楚得連肩章上四角星花都能看見紋路。

  嚴峫手指不住發抖,從地上撿起了那張照片。

第74章

  “嚴哥?”

  ……

  “嚴哥!技術隊來了!”

  陳舊發黴的房間裏,嚴峫猛然回過神。那瞬間他也說不清自己是怎麼想的,迅速把江停的照片塞進懷裏站起身,回過頭,果然只見穿著藍鞋套的黃興帶著幾名痕檢鑽進了屋。

  “喲老嚴,有發現啊?”黃興沒注意到嚴峫臉上稍縱即逝的異樣,向地上的紅色箭頭標記牌揚了揚下巴:“那是什麼?”

  “哦,用膠帶黏住的毒品搖頭丸之類,讓他們把床板整個翻過來小心取證,應該有指紋。”嚴峫轉身向黃興一晃筆記本:“我剛在看這個。”

  “什麼呀這是?”黃興接過來一看,立刻“臥槽”了聲。

  “這汪興業應該是個掮客,有很大可能性他在借著販毒網路,為綁匪搜集符合特定條件的小女孩。這些小女孩有非常鮮明的共同特徵:十三到十六歲之間,長得好看,李雨欣和步薇兩人肩窩處都還有一顆紅痣。如果結合姓滕、紅痣、十六歲以及失蹤時間為綜合線索的話,應該有希望能找到第一名受害人。”

  黃興反復翻看三個小姑娘的照片,不可思議道:“道理我都懂,但目的是什麼?說是綁架又不為錢,難道純粹就是為了變態取樂?”

  嚴峫眉眼微動,浮現出不仔細觀察都很難注意到的冷笑:“我們沒必要瞭解一個精神變態的瘋子的想法,真想知道的話,等抓住罪犯之後再審就行了。”

  黃興若有所思地點著頭,嚴峫把筆記本抽回來裝進了物證袋。這時小張從門外探進一個頭:“嚴哥,高哥問你這邊什麼時候完事,完事以後回不回市局?”

  “怎麼?”

  “江陽縣派出所以李雨欣她媽為餌,昨晚連夜行動抓住了幾個‘零售商’,現在已經送到市局了,不知道要不要等您回去一道審?”

  嚴峫匆匆抓起裝著筆記本的物證袋:“告訴老高等我回去!”

  •

  建寧市局。

  嚴峫匆匆推開審訊室外小房間的門,技術人員立刻打招呼:“嚴隊來了。”

  “這就審上了?”嚴峫接過技術遞來的藍牙耳機,一邊別上一邊問。

  透過單面玻璃可以看見審訊室內的情景,高盼青和另一名負責記筆錄的民警坐在鐵桌前,審訊椅裏銬著個有氣無力的小青年,模樣還相當面嫩,鬆鬆垮垮的跨欄背心下露出一雙花臂,頭髮被東一撮西一撮地染成奶奶灰和酷炫紫。

  “沒呢,高哥只走了個開場流程,戲肉等您回來再上。”技術按下麥克風:“喂高哥,嚴隊回來了,開始吧?”

  高盼青點點頭,轉向花臂小青年,開口冷冷道:“把你跟江陽縣派出所交代的內容再跟我們重複一遍。”

  花臂小青年蔫蔫靠在椅背上,聞言滿臉“你們為什麼不相信我”的表情,手銬咣咣地撞擊桌面:“各位政府,能交代的我真的都交代了,你們又不是沒有筆錄,哪怕叫我重複一百次我也想不出什麼新內容啊是不是?那胖子我也是昨晚上才第一次知道他姓汪,我們那塊以前都管他叫狗哥,因為他老戴一狗頭金……”

  高盼青邊翻筆錄邊不耐煩道:“說重點!”

  “我能知道什麼重點呀,我就是一跟著大哥進點散貨的,K粉、軟仔、搖頭丸……那胖子是我上頭的上頭的上頭,連我大哥都只能從他的下線那兒進貨,所以我們平時見不到這麼大的人物。就我能想起來的呢,他本人大概來過江陽兩次,去年年底跟今年年初,大哥帶我陪他在KTV唱過歌——您說這都快大半年了……”

  高盼青剛開口,只聽耳麥中傳來嚴峫冰冷的聲音:“找小姐了沒。”

  “光唱歌?”高盼青立刻眯起眼睛,貌似懷疑地打量那小花臂:“歌舞廳裏叫酒,還能沒有小姐?”

  花臂立刻恭維:“哎喲我說這位政府您可真懂,一看就是內行人兒——”

  “咳咳!”

  “找……肯定也找啊。”小花臂悻悻道:“那大老爺們光唱歌有什麼意思呀,我以為我是緝毒緝進來的,敢情您各位還兼掃黃……”

  “老高,”嚴峫對著耳麥低聲道,“直接把李雨欣的照片給他看。”

  “這個小姑娘,”高盼青直接把照片推向審訊椅,“認識麼。”

  小花臂看到照片,整個人一愣:“認識啊。”

  “汪興業找過她?”

  小花臂兩手都舉起來抓了抓頭髮,金屬鏈條聲鏗鏘作響,少頃遲疑道:“這我……可怎麼跟您說呢。我們那塊兒都不大瞧得上狗哥,就因為傳說他老喜歡跟人打聽幼女,據說還特別喜歡老實上學的那一種。這個小姑娘吧,她媽媽是我們的熟客,按你們的話說,也是個‘以販養吸’的主兒,不知怎麼的狗哥就聽說了她有這麼個女兒……”

  高盼青緊緊盯著他:“然後呢?”

  “然後……然後好像也沒發生什麼呀?嗨,我都竹筒倒豆子跟您說了吧。”小花臂無可奈何道:“今年年初那陣子,狗哥來江陽縣,我們大哥就設宴請他吃飯。吃到一半的時候,狗哥突然跟我大哥說讓他把這小姑娘找來——開始我還以為他想幹什麼,誰知過了會她媽領她來了,狗哥現場掏了點好貨給她媽,然後讓人把這小丫頭拉到一邊去……”

  小花臂頓了頓,臉上浮現出想笑又忍著,因此有點怪異扭曲的臉色:“您猜他想幹什麼?”

  高盼青剛想說你是來坦白從寬還是來說單口相聲的,就只聽耳麥裏嚴峫淡淡道:“拍照。”

  “拍照?”

  刹那間小花臂幾乎跳了起來:“哎呀我的哥!您可真是神人哪!”

  高盼青:“……”

  老高莫名其妙被毒販誇獎了兩次,並不感到特別高興。

  “那胖子現場找服務員要了塊紅布,支在小丫頭身後當背景,正兒八經拿相機給拍了幾張證件照。拍完以後那胖子就揮揮手讓小丫頭的媽帶著她走,哈哈哈我們幾個當時都看傻了,我大哥還問他說狗哥您這是幹嘛,跟電視裏古裝劇似的,給宮裏采選秀女是吧?”

  高盼青沒有笑,“汪興業怎麼說?”

  “他說他也是聽上面的吩咐辦事,已經一年多沒幹其他的,光到處去找小姑娘了。麻煩的是找起來還不容易,年齡相貌性別都得對,肩膀那兒得天生有個痣,還必須長得特別漂亮、性格剛烈強硬——聽著跟準備作法養小鬼似的。”小花臂聳聳肩:“誰知道他是不是瞎幾把扯,也許就是個喜歡小女孩的變態也說不定。”

  高盼青不由自主向單面玻璃望去。

  窗外,嚴峫雙手插在褲兜裏,眉宇間凝聚著陰雲。

  “——聽上面的吩咐,”高盼青轉回小花臂青白瘦削的臉上,慢慢道:“汪興業有沒有說過他上面是什麼人?”

  “哎喲這位政府,我都說多少遍了!”小花臂的模樣恨不得剖心表白,兩手嘩啦嘩啦地拍著胸脯:“我就是個跟在他們屁股後頭撿點肉湯喝的馬仔,別說我了,連我大哥見了那胖子都得恭恭敬敬的。確實姓汪那貨上頭肯定還有人,但誰知道是什麼人?那種大人物像我們這樣的小角色也接觸不到哇,您說是不是?”

  高盼青還想說什麼,突然審訊室的門開了。

  小花臂還挺機靈的,一見嚴峫走進來那氣勢,以及其他員警的表情變化,就立刻知道來人是個頭兒,趕緊身體也坐直了、雙手也放下了:“這位大哥您好您好……”

  嚴峫按住筆錄員警的肩示意他不用起身,同時解鎖手機,調出一張照片,沖小花臂面前一亮:

  “這個人認識麼?”

  小花臂定睛一看。

  高清圖元治安監控即便被手機翻拍之後還是非常清晰,圖片上是一名司機坐在白色貨車駕駛室裏,留平頭、黑背心,面部五官被拍得清清楚楚。

  高盼青斜眼一瞥嚴峫的手機,心中了然,認出這是江陽縣故意把警車撞進河底、又持土制槍滅口李雨欣的那幫悍匪。當時雖然沒把這幫亡命徒現場抓住,但無處不在的“天網”卻記錄了他們的逃跑路線,最終在高速公路入口上,拍下了嫌疑人之一的正面照。

  “這個……”小花臂眯起眼睛,吸了口氣。

  嚴峫問:“這是你們江陽縣當地人吧?”

  小花臂想了想,突然“嘿嘿嘿”笑起來,臉上浮現出一股世故的機智油滑。

  “——我就說嘛大哥,我們倒騰那幾袋K粉的破事兒不至於讓省城的員警連夜問到現在,該不會是姓汪的搞出了其他案子,政府需要我們配合提供線索吧?”

  沒有人吭聲,幾名員警沉默地盯著他。

  小花臂明顯感受到了空氣中無聲的壓力:“那,您們看我有問必答,乖巧聽話,是不是可以給我爭取個從寬減刑的機會?——哎呀我真的就是個馬仔小弟,那些壞事兒都是上面人非要幹的。現在我迷途知返了,願意配合警方揪出隱藏在群眾當中的犯罪分子,堅決保障人民生命與財產安全,社會總得給我個重新做人的機會是不是?”

  高盼青怒道:“你先給我老實交代,再……”

  “我們會告訴檢察院你入行那年不滿十八。”嚴峫冷淡道。

  小花臂一愣,隨即大喜:“對對對,我還小,我只是……我只是長得老!”

  其他員警哭笑不得,都不知該跟這活寶說什麼。

  “這人我不熟,但見過,人稱袋哥——袋子的袋。”小花臂加倍殷勤,指著嚴峫的手機螢幕說:“這人開始跟我們家對面清風崗的劉老大混,後來我們大哥經過艱難的談判和火拼,成功將清風崗吞併成了咱們的地盤——呸,您瞧我這狗嘴,清風崗明明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然後劉老大的手下全散了,他自己也金盆洗手,退隱江湖,從此告別了腥風血雨刀頭舔血的生活。”

  嚴峫:“……”

  所有員警:“……”

  嚴峫問:“然後這個叫袋哥的就轉去投了汪興業?”

  “對,據說他有個老牛逼老有出息的本家哥,在姓汪那胖子手下做事,就把袋哥也提攜了過去。姓汪的第二次來江陽的時候呢,我們大哥請他吃飯,這袋哥就陪在邊上,所以您這照片一拿給我就認出來了。”

  嚴峫慢慢收回手機,眼睛銳利地眯了起來:“袋子這個外號不常見,他本名叫什麼?”

  “哎喲您可問住我了!”小花臂說,“我們這一行混的都講究起個花名,不然出去幹架的時候,互相把名字一報,張愛民王為党李建國,那多寒磣人呀?”

  嚴峫轉身向外走:“寫他入行那年整十八。”

  做筆錄的員警點頭應是,小花臂立刻哭爹喊娘的急了:“不不,大哥,您容我想想,我再想想——對!我想起來了!他外號叫袋子是因為他姓範!”

  嚴峫腳步頓住,回過頭:“……範什麼?”

  “我真不知道他本名叫範什麼?”小花臂滿臉皺著,恨不得舉手發誓,說:“您不嚇我我都想不起來了,我只無意中聽人喊過一次,應該是還有個諢名叫范五,可能是他家在排行老五?”

  嚴峫呼吸停止一瞬,沉黑沉黑的眼珠盯著小花臂,令他本來就形狀狹長的眉眼更加冷酷。半晌他在小花臂畏懼的注視中緩緩勾起嘴角,那笑容浮在眼底,映著審訊室中唯一那盞臺燈,令人心下悚然。

  “範五。”他就帶著這樣的笑意重複道,彷彿發現了什麼很有意思的事情,突然問:

  “你知道他那個特別牛逼有出息的本家哥哥范四,最後怎麼樣了嗎?”

  小花臂被嚇得不敢說話。

  “被二三十輛卡車碾成肉泥鋪在高速公路上,心肝肺全攪爛混在一起,整個人最後只湊出半桶。”嚴峫古怪的笑容更加深了:“待會把現場照片拿給你欣賞欣賞。”

  嚴峫在小馬仔驚恐萬狀的注視中走了出去。

  •

  “經犯罪嫌疑人交代,我們有充足理由懷疑汪興業跟持槍襲警的範正元,以及肇事襲警、滅口李雨欣的範五等人有關。馬翔你帶人去江陽縣清風崗調查範家這對兄弟,一摸到範正元的線索立刻通知我。同時再發一輪協查通告追捕範五等襲警團夥。老高你們幾個,”嚴峫大步穿過刑偵支隊大辦公室,把筆記本塞給高盼青:“這是在汪興業一處窩藏據點裏發現的,這個小姑娘姓滕,十六歲,在兩年前的第一起綁架案中被害。你趕緊跟接警中心聯繫一下,抓緊時間確定受害人身份。”

  高盼青差點跳起來:“是!”

  嚴峫走進自己的辦公室,砰一聲關上門。

  “……”

  他維持這個動作,許久才放鬆了襯衣下沒人注意到的,繃緊的肌肉。

  辦公室隔音效果甚好,將外間的喧囂忙碌隔離在外,有效營造出了一種短暫虛假、但格外令人安心的寂靜。昨晚離開時拉上的窗簾還維持著密密實實的狀態,天光從縫隙間穿過整個辦公室,投射出筆直倏而曲折的光帶,正好穿過嚴峫面前,讓他能清清楚楚看見空氣中上下飛舞的浮塵。

  嚴峫終於放開了緊抓門把的手,一步步走到辦公桌後坐下,從褲袋裏摸出了那張照片。

  年輕的一級警督江停在空中盤旋,隨即無聲無息地落在了他面前。

  “他也是聽上面吩咐辦事,已經一年多沒幹其他的,光到處去找小姑娘了……”

  “年齡相貌性別都得對,肩膀那兒得有個痣,還必須長得特別漂亮、性格剛烈強硬……”

  剛烈強硬,這就是黑桃K對江停作為一名員警的評價?

  嚴峫向後深深靠進椅背裏,眉頭緊鎖,望著虛空中漂浮的光點。

  如果一名毒梟對緝毒警的評價是這四個字,那起碼能說明這個員警沒有做出背叛自己職責的事情。但如果是這樣,為何他要以江停為原型,來一遍遍重演關於背叛和行刑的劇本,尤其江停在他心目中還始終是被背叛的一方?

  嚴峫慢慢摸出一根煙,打火機喀嚓躥出淡藍色的火焰。

  他突然想到了另一種可能。

  直到現在警方都認為李雨欣所目睹的兩名受害者來自第一起連環綁架,但這其實是毫無依據的。如果那只是一次手段生澀的模仿作案,那麼是否可能在之前還有一起不為人知的綁架,而江停是首批兩名受害人之一?

  如此一來,黑桃K對行刑時間的精確執著,以及充滿了致敬和複刻感的儀式,就有順理成章的解釋了!

  ——不過,誰是另一名受害者?

  是鉚釘嗎?

  昏暗空曠的辦公室內,煙頭紅光明明昧昧,煙灰從指間落下,但嚴峫毫無覺察。記憶就像書頁般嘩啦啦往前翻,他的視線回到那天深夜廢棄公路上,狙擊手肆無忌憚地面對著槍口大笑,說:“你不是槍法很好嗎?來,對我開槍,就像你殺死鉚釘那樣!”

  鉚釘彷彿江停的某個禁語,是他血腥過去中濃墨重彩的一筆,是某種在冥冥中令他再也無法扣下扳機的力量。嚴峫幾乎能想像黑桃K是怎麼威脅江停的:“如果不殺了鉚釘,你們就要一起死在這裏!”或者“手槍裏只有一發子彈,你想殺死他還是殺死你自己?”在極端生死的情況下,人做出什麼選擇都不足為奇。

  但——某個奇異的聲音從心底緩慢升起,阻止了嚴峫的思考。

  江停沒有選擇殺死鉚釘,那聲音說。

  沒有任何證據,也缺少慎密的推理,所有判斷根據都來自于他對江停的日常觀察和直覺,除了“我覺得”三個字外,沒有絲毫力量足以扭轉刑偵人員出於理性的判斷。

  嚴峫呼了口氣,試圖把鉚釘放到綁架案的另一名被害人立場上,以此作為基點再次展開思考。

  但就在此時他感覺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怪異,無論如何揮之不去。

  如果鉚釘是另一名被害人,那麼他冒死為警方提供的情報是正確的,他背叛江停什麼了?

  更關鍵的是,黑桃K的目標自始至終是兩名彼此愛慕的少男少女,而鉚釘作為警方臥底,有多少可能性以這種曖昧的立場參與到綁架案裏?

  嚴峫一手夾著香煙,目光閃爍,腦海中漸漸浮現出一個隱約而駭人的猜測——

  也許在這一年一度固定重演的血腥戲劇中,被行刑的那個背叛者角色,從最開始就不是鉚釘。

  是黑桃K 他自己。

第75章

  滕文豔,女,十六歲,小學文化,S省陵州市某三流美容院的洗頭妹。

  那麼大的城市裏,不知道有多少家沒證沒照沒資質,裝幾個洗頭池、兩台按摩床就敢自稱美容院的小作坊開在大街小巷,多少個漂泊在外無根無基的小青年背著行囊,輾轉在各個車站間來去匆匆。在流動頻繁的低端群體中,失蹤個把小姑娘再正常不過,連貧民窟左鄰右舍的注意都沒法引起,更別提報警了。

  但兩年前滕文豔的失蹤,卻在派出所裏記著一筆。

  因為她是跟隔壁理髮店小工一起失蹤的,而小工失蹤前曾向老闆預支過半個月工資——800塊錢是理髮店主在派出所耗了大半個下午做筆錄的主要動力。

  “除了滕文豔三個字之外找不到其他任何資訊,甚至連滕文豔都未必是真名,因為美容院老闆娘已經找不到她的身份證影本了——誰知道當初有沒有要過身份證影本。”高盼青拿著陵州市局剛傳真過來的材料,有些唏噓:“那個叫王銳的理髮店小工倒有真實身份資訊可以往下查,我們已經跟當地警方打好招呼了,兩條人命的案子,讓他們抓緊辦。”

  嚴峫秦川兩人頭湊著頭,後者因為連續熬了三十多個小時,眼底佈滿了通紅的血絲。

  “我看這樣吧。”秦川夾著根煙,沙啞道:“王銳滕文豔兩人都屬於社會低層流動人口,是極易被犯罪分子盯上的高危目標,戶籍那邊查起來太耗時間了,對案情也沒什麼幫助。不如我們集中力量從陵州市那邊入手,調查兩人失蹤當天的行蹤軌跡,爭取早日找到埋骨地——也就是賀良的行刑地,老嚴你覺得呢?”

  嚴峫雙手抱臂,面沉如水。

  秦川和高盼青兩人眼睜睜瞅著他,半晌才聽他突然說:“不,必須查出滕文豔的背景來歷。”

  “為什麼?”

  嚴峫心說,因為只有她不是女學生。

  江停提示過,儀式通常是內心圖景的外在投射,也就是說黑桃K選擇小姑娘的時候,是嚴格以江停為原型來挑選替身的,反倒是對男生如何沒有太多要求,純粹只是個寄託行刑情結的工具。

  步薇和李雨欣都是女學生,而且還都是傳統意義上乖巧保守、成績比較好的那種小姑娘,符合江停少年時代的學生特徵,只有滕文豔小學畢業就輟學打工去了。也就是說,滕文豔與江停的相似點在其他方面,很有可能就是她的來歷背景。

  她出身於一個怎樣的家庭?是否顛沛流離,飽受欺辱?

  她重合了黑桃K心中江停的哪一個側面呢?

  嚴峫手機忽震,收到一條新消息:【忙嗎?我在市局門口,出來吃飯。】

  秦川四十五度傾斜身體:“誰啊?你談戀愛了?!”

  “沒有,警校一老朋友。”嚴峫回了馬上出來四個字,匆匆把手機放回口袋,向高盼青手裏的資料點了點:“——滕文豔的身份背景可能跟她和汪興業怎麼認識的這一點有關,如果她身邊有人吸毒,保不准又能拔出蘿蔔帶出泥,掏出一窩販毒的來。”

  高盼青滿臉恍然大悟的表情。

  “總之先通知陵州市局摸排走訪,我去吃個飯就來。”嚴峫話音未落,人已經沖進了電梯:“有事打電話給我!”

  身後兩人面面相覷,半晌秦川終於忍不住問:“他就是談戀愛了吧?”

  高盼青:“……”

  秦川活像被注入了一記名為八卦的強心針,所有疲勞一掃而光:“來來,來瞅瞅!”

  刑偵支隊大辦公室朝南窗口,百葉窗被撐開一條縫,兩個腦袋爭相往前湊,秦川連金邊眼鏡被高盼青擠歪了都沒發現。幾分鐘後只見嚴峫的身影匆匆出了市局大門,在兩人激動的注視中快步穿過車流,向馬路對面一輛銀色SUV走去。

  “我艸……”高盼青喃喃道,“賓士G65,所有已婚男人的夢中情人,靈魂小老婆……”

  秦川拍拍他的肩:“準備紅包吧。”

  “啥?”

  “能開小老婆的只有正房夫人,”秦川一推眼鏡,反射出睿智的光:“你們嚴哥八成有對象了。”

  副駕駛車門關閉響起,正房夫人才從線上象棋中抬起頭:“這麼快?”

  嚴峫扣上安全帶,抬頭沖江停一笑。

  ——嚴峫這人是這樣的,只要他願意,當他笑起來的時候,所有工作上的高強度壓力和情緒上的陰沉暴戾,全都可以隱藏得滴水不漏,當然也包括兩個小時前才凝聚心頭的冰冷又沉重的懷疑。

  “這不是怕你餓著嗎?”嚴峫順口道,“想吃什麼?別太遠。”

  江停熟練地發動汽車,打燈掉頭:“喝點粥吧,吃完了把你送回來加班。”

  “到前面路口換我來開唄,你開車行嗎?”

  “有什麼不行的?”

  嚴峫舒舒服服地往副駕座上一靠:“別誤會,咱們之間沒有這方面的信任問題,主要是我從小接受的家庭教育是,當男人跟老婆在一起的時候,不能勞動老婆來開車。”

  綠燈亮起,大G隨著車流緩緩向前移動,江停眼角向他一瞥。

  “偷看我幹什麼?”

  “沒有。”江停似乎感覺有點好笑,“我只是在想你家教育挺獨特的,還有哪些內容?”

  “唔……”嚴峫思索片刻,一時也想不出他老爹老媽從小給灌輸的思想中哪些對常人來說比較獨特,半晌他認真道:“老公開車時在旁邊一個勁逼逼的女人不能娶算不算?”

  江停眼底笑意加深,說:“那你為什麼還敢逼逼呢?”

  嚴峫也撲哧一聲笑起來,順手在江停大腿內側擰了把:“還沒過門就敢謀圖上位,反了天了你還。”

  江停趕緊把腿往裏一偏,抬眼觀察前後車流。

  他開車跟嚴峫很不同。嚴峫是個字面意義上的老司機了,開車時整個人姿態放鬆,完全向後靠在椅背上,經常只有右手搭在方向盤下端,除了急轉之外很少用到兩手。但江停卻上半身向前傾,坐姿挺直,雙手扶著方向盤,頭微微抬起,以約十秒一次的頻率抬眼看後視及側視鏡,駕駛動作標準得能直接拿去駕校當教學範本。

  僅僅兩個多月前,他還是個無意中目睹車禍而被誘發PTSD症狀的病人,很多出過慘烈車禍的人是幾年甚至一輩子都開不了車,但他只用這麼短的時間就迫使自己克服了心理障礙。

  嚴峫看著江停,心想他內心應該有種強大的,無時不刻逼迫著自己修正行為的力量。

  但這種力量來源於何處呢?

  嚴峫終於幹了自己心心念念好幾天都沒幹成的事——讓江停吃到了“真正的”海鮮粥。

  江停無奈道:“別點了,待會吃完了還回去加班呢,你非逼著人往海鮮粥裏放象拔蚌是什麼意思啊?逮著吃我一頓的機會照狠了宰是吧?”

  嚴峫把功能表還給小女服務員,直到年輕漂亮穿綢緞旗袍的姑娘走了,才沖江停一勾嘴角:“你這說的什麼話,我能讓老婆掏錢嗎,搞得跟你嫁進我嚴家大門是嫁虧了似的?”

  “誰嫁進……”

  “而且我真敞開了吃你也受不了啊,”嚴峫不懷好意道:“這個話題我們晚上關起門來再家庭內部協調吧,啊,乖。”

  江停立刻起身:“服務員!結賬!”

  嚴峫慌忙把他拉回來摟在懷裏:“哎喲跟你開玩笑呢,江隊,江老師,江大神……坐下坐下,這案子今兒有進展了,正是指望你提供線索的時候呢,別鬧了趕緊回來幫我看看。”

  江停哭笑不得,被嚴峫生拉硬扯地拽回了雅座,強摟著肩膀圈在自己身側,摸出市局配發的國產機,調出相冊裏的最近幾張照片:“喏,今天早上在汪興業的秘密據點之一琥珀山莊發現的,原件已經上交市局技術隊做處理了。”

  ——手機螢幕上是汪興業那本筆記的前三頁。

  三個女孩子在一色一樣的大紅背景裏瞪著江停,每個人都有著稚嫩卻精緻的五官,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她們來自不同的地方,有著不同的姓氏,截然不同的經歷和背景;除了都是受害者之外看上去毫無聯繫,但只有嚴峫知道,在隱秘的衣襟下方,她們肩窩處都有那顆詛咒般的紅痣。

  如果三個女孩子肩並肩躺在一塊,可能她們紅痣相差的距離都不到兩寸。

  江停端詳著手機,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只微微眯起了瞳孔,良久後他終於用大拇指敲了敲螢幕:“這個姓滕的女孩子怎麼沒有地址?”

  這時他們要的粥面小菜都上來了,嚴峫一邊用白瓷勺攪拌江停那碗價格四位數的粥,一邊把老高調查出的滕文豔的資訊,以及小花臂交代的情況都避重就輕說了,並沒有提在筆記本中發現江停照片這一細節:“現在的調查重點是滕文豔的身世背景,爭取查出她和汪興業之間的聯繫。汪興業是大毒梟的掮客和聯絡人,以他為中心輻射出了一張牽涉販毒、綁架、買兇殺人等等罪行的網路,我們不能僅僅局限於這個綁架案,而是要把整個犯罪網都打下來。”

  江停看了他一眼:“汪興業的犯罪網路明顯超出S省範圍,你一建寧市的想把他全殲?這麼有幹勁?唔……”話音未落他被嚴峫喂了滿滿一勺海鮮粥。

  那海鮮粥的味道確實對得起價格,鮮香得能讓人把舌頭都吞下去。江停猝不及防,被嚴峫連續喂了好幾口,才連連擺手擋住了下一波攻勢:“放下放下,我自己來……”

  嚴峫向後瞥了眼。五星級酒店餐廳裝潢豪華,雅座又有消費要求,因此周遭沒什麼人。他瞅准侍應生背過身去的那一瞬間含了口粥,俯身迅速口對口喂給江停,鮮美的滋味混在唇舌間來回推擋,不知不覺全咽了下去。

  侍應生轉過身,嚴峫舌尖立刻在江停上顎一卷,旋即閃身坐直,滿臉正經,渾然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

  “……”江停從臉頰到耳根滿面發紅,侍應生殷勤問:“兩位先生要加冰水嗎?”

  嚴峫笑道:“不用,他不熱,是太激動了。”

  侍應生不明所以,疑惑地走了。

  江停頭也不抬地用餐巾擦拭嘴角:“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官府差役竟在此公然調戲良家婦男。”嚴峫介面道,“調戲完了還得回衙門去幹活兒。”

  江停:“……”

  “不幹活的話怎麼把汪興業犯罪團夥徹底打掉呢?”嚴峫戲謔地瞧著他,若有所指道:“不徹底打死姓汪的,怎麼順藤摸瓜地接近黑桃K,把這個毒梟團夥的所有秘密都大白於天下?”

  不知是不是嚴峫的錯覺,江停動作略頓了頓。

  “怎麼了?”嚴峫不給他任何反應時間,一針見血地問。

  江停雙手還維持著拿餐巾的動作,只露出上半張臉,一雙黑眼珠清淩淩地向嚴峫一瞥。正當嚴峫等著他找藉口來掩飾的時候,卻只見他向手機相冊揚了揚下巴,放下餐巾,整張臉上神色如常:“我在看這個女孩子。”

  是步薇。

  “看她幹什麼?”嚴峫若笑非笑地問。

  江停皺起眉,似乎完全沒有感覺到嚴峫話音的異樣,說:“感覺她跟李雨欣和滕文豔都不太一樣。”

  ——確實不一樣,畢竟步薇是唯一一個在長相上與他神似的,被黑桃K叫出兩個億身價的小姑娘。

  他發現了?嚴峫臉頰肌肉不由自主微微繃緊。

  然而下一刻,卻只聽江停輕聲道:“因為只有她在笑。”

  三張二寸免冠照上,李雨欣面無表情,冷漠地盯著鏡頭——那是因為汪興業按下快門的刹那間,她知道她媽媽吸毒,也知道給自己拍照的是什麼人,那冰冷表情之後是對生母的怨懟和疏離。

  滕文豔拘謹而畏懼,肩膀小心翼翼地縮著——那是因為她只有小學文化,早早出來打工,知道討生活的艱難滋味。不管汪興業是以什麼手段接近她並拍下這張照片的,她感到緊張畏懼、害怕得罪汪興業是很正常的事情。

  只有步薇在笑。

  那笑意光看嘴角動作是絕不明顯的,但除了嘴角之外,有種很難描述的神采從少女眼底一層一層地、擋也擋不住地滲透出來,就像深海珍珠即便被放置在昏暗中,都能散發出人造珍珠絕不能有的溫柔光暈。

  汪興業是在什麼情況下給她拍下這張照片的?

  拍攝時相機後有什麼,讓她笑得那麼開心?

  “我看到了。”嚴峫邊吃飯邊頭也不抬道,“但這個情況比較複雜,首先步薇被拍下這張照片時她父母已經去世一段時間了,汪興業是以領養人而不是迫害者身份出現在她生活裏的;其次她年紀最小,十三歲,還不是知事的年齡,跟十六七歲的滕文豔李雨欣都不同。”

  江停緊盯著手機螢幕上少女微笑的臉,閉了下眼睛,幾秒鐘後才睜開,把手機還給嚴峫:“她笑得我不太舒服。”

  “唔,我原本是打算明天一早再去醫院跟她聊聊的。你來麼?”

  “幹嘛叫我去?”

  嚴峫沒吭聲,也沒提在醫院裏步薇幾次有心無意的奇怪表現。他從炒牛河裏挑出八角丟在桌上,笑著向江停挑了挑眉:“你這才剛過門還沒領證的小媳婦,放心讓老公一人去拜訪女受害人嗎,還不得趕緊跟著?”

  江停深吸了口氣:“嚴副支隊,我必須……”

  話音未落手機響了,是馬翔。

  嚴峫豎起一根食指,微笑而不容置疑地示意江停閉嘴,滿臉都寫著“我說了算”四個大字。

  “喂馬翔,你陸顧問正坐我大腿上撒著嬌呢,有什麼事?”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陸師爺竟公然調戲我們官府差役,是道德的扭曲還是人性的淪喪,或者是嚴哥你為了破案終於決定出賣肉體?”馬翔大著嗓門,走路帶風:“要出賣得趕緊,萬一明兒那姓汪的孫子不幸落網,你珍藏三十多年的美色就更沒理由賣了!”

  “我艸,你這不是在考驗我身為一名人民警察的黨性麼,咱們到底還抓不抓汪興業了。”嚴峫問:“你幹什麼呢,江陽縣那邊有線索了?”

  “沒有!”

  “那……”

  “兩個月前辦丁家旺胡偉勝制毒案的時候,行動當晚有個狙擊手引爆了緝毒現場,事後綜合彈道復原、治安監控、目擊者證詞、以及現場血跡DNA等等線索,您讓技術隊重建了犯罪嫌疑人面部3D圖,交給省廳做數據追查……”

  嚴峫打斷了他:“不是說省廳完全查不出來,只能上交部裏?”

  “部裏給了個匹配結果,剛一層層下到咱們市局。”馬翔頓了頓,賣了個關子:“您猜先前省廳為什麼查不出這個人?”

  嚴峫手機貼著耳朵,皺起了眉頭。

  他能感覺到江停的視線從側邊緊盯著自己,但他就像沒看見似的,中指輕輕敲擊桌沿。沉吟片刻後某個猜測在腦海中漸漸清晰,不由吸了口氣:

  “……他是外籍?”

  “對!”馬翔無奈道:“搞了半天那龜兒子根本不是中國人,他是緬甸華裔,因為殺人走私在緬甸留過大量案底,他娘的是個職業慣犯!”

  “把他的案底資料發過來。”嚴峫當機立斷吩咐,緊接著彷彿純粹順口般帶出一句:“正好你陸顧問在,可以讓他幫我們看看,說不定他知道其他線索。”

  江停擱在桌面上的手指極輕微地一縮。

第76章

  幾分鐘後嚴峫手機震動,一張陰沉、兇悍而又年輕的臉出現在了螢幕上。

  金傑,男,緬甸籍。名字不確保真實,年齡也不詳,約二十六到二十九之間。少年時代即混跡當地黑幫,多年來輾轉於多個幫派,光是證據確鑿的罪行就有在黑市拳賽上收錢殺死對手、非法持槍、走私象牙、槍戰殺死軍警、販賣大量毒品等等。

  五年前武警在中緬邊境繳獲了一批海洛因,交火中絕大部分毒販都當場斃命,另有兩名犯罪分子被生擒。但那場圍剿並不算百分之百的圓滿收工,因為毒販中有一人如神出鬼沒,在被五六個武警戰士包抄的情況下,竟然重傷兩人、全身而退,武警連隊在叢林中地毯式搜索了整整三天都毫無蹤影。

  事後據毒販交代,這個年輕人是“上面”派來監督押運的,作用是萬一在運輸過程中有人膽敢藏匿貨物或黃金,他負責實施槍決。而整支走私隊伍中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平時都按華裔的習慣叫傑哥,或按緬甸人的習慣敬稱“波傑”;只有一次運輸隊的頭領尊稱過一句“方片J”。

  從那次之後,這個人就漸漸在緬甸境內銷聲匿跡了,據緬方軍警稱他已經死在了緬中邊境——誰知道當地軍警收了毒販多少錢。

  現在看來這個人不僅沒死,甚至還偷渡來了中國。

  “方片J——”嚴峫摩挲著下巴說:“要是按撲克牌順序來排,這人應該算黑桃K販毒集團的第三號人物了吧?”

  五星級酒店餐廳裏琴聲雅致,空氣芬芳,侍應生偶爾來回卻不發出任何響動,遠處傳來杯盞極其細微的叮噹聲。

  江停用勺子輕輕攪拌那碗還剩小半的海鮮粥,垂著眼睛說:“應該吧!”

  嚴峫卻輕輕嘶了聲:“不對啊。”

  “……”

  “跨國犯罪集團的頭號老闆和第三號人物,兩人單槍匹馬的跑到胡偉勝天臺上去搜一包‘藍金’,是膽子太大了,還是嫌命長?其中該不會還有些其他原因吧。”

  江停說:“那我怎麼知道?”

  他抬起頭,兩人目光在半空中彼此注視,半晌江停無奈地攤開雙手:“你現在假設這些都沒意義,你怎麼知道這兩人只是膽子大?廢棄公路那天晚上警方救援趕到的時候,表面上也只有兩個摩托車手出來救援方片J,但其實遠處還埋伏著一整支毒販車隊,真火拼起來警方能不能全身而退都難料……”

  “事後我回憶過很多遍,”嚴峫打斷了他,“我覺得在天臺上那次,他們兩人不像是帶著後援。”

  周遭一片安靜,江停無語片刻,終於道:“那我們只能推測,當黑桃K和方片J兩人登上胡偉勝家天臺的時候,他們是非常確定不會有員警趕來的。”

  ——他們有內線,對警方的調查進展了若指掌。

  換句話說,江停帶著嚴峫出現這一點,對他們來說才真是意外。

  “會不會胡偉勝藏匿的那包樣品跟黑市上流通的‘藍金’不是同一種東西?”嚴峫突然道:“所以他們必須立刻帶走銷毀這包樣品,甚至不能假以他人之手?”

  話剛出口他就意識到這個假設不成立,丁家旺制毒團夥的供詞已經互相佐證了,這包樣品就是胡偉勝從大貨裏偷的,其化學成分不該有任何特殊之處。

  嚴峫的思維不由稍微發散了一下——如果那包藍金樣品的重要性不是體現在化學成分上,而是其他方面呢?

  他竭力回憶起天臺上發生的一幕幕,穿過記憶的迷霧看清當時拿在江停手裏的那包毒品,正當某個不同尋常的印象快從腦海深處隱約浮現的時候,思維卻被江停中斷了:

  “你現在問這些,是想證明這個緬甸華裔不是方片J還是怎麼著?”

  “嗯?”

  江停指了指手機螢幕,說:“他就是。”

  嚴峫回過神來,眉梢一跳。

  “你記得我之前說過,發現新型芬太尼化合物藍金的存在後,我曾經獨立調查過這個龐大的販毒集團麼?好幾個不同的線人向我提起過這個緬甸人的存在。我猜測可能因為都具有反社會人格、同時年齡也相近的原因,黑桃K對這個小弟兼保鏢非常信賴,但我不能確定他是黑桃K之下的二把手還是三把手——換言之,不知道他是Q還是J。”

  江停終於放下了白瓷勺,示意侍應生上前把最後只剩了個底的粥碗收走,然後用茶水漱了漱口,繼續道:“我既然想破壞這個集團,首先就必須弄清楚它的內部結構。但這件事花了很久的時間,因為黑桃K和緬甸人的行蹤都太難以確定了,我甚至無法得到任何圖像資料……直到後來有一名代號‘鉚釘’的臥底,終於成功打進了集團內部。”

  提到鉚釘時江停話音猝然停頓了片刻。

  嚴峫從側面緊緊注視他的眼睛,沒有出聲催促。

  “‘鉚釘’的情報幫我確定了紅心Q另有其人。”片刻後江停終於用力吸了口氣,沙啞道:“概括來說他們的分工是這樣的,黑桃K遙控所有決策,紅心Q負責一部分計畫得以執行,方片J則確保所有人忠誠不二地將黑桃K的命令執行到底,同時擁有監督、善後、刑罰滅口等等權力,很多血腥犯罪幕後都有他的身影。”

  “照這麼看紅心Q的參與度似乎是最低的?”嚴峫突然發問。

  江停一挑眉:“因為鉚釘曾說過,她是個女人。”

  嚴峫沒想到這個,愣住了。

  “鉚釘是個非常出色、非常勇敢的臥底,曾一度做到紅心Q的直線聯絡人,很多傳遞給警方的線報都是從她那裏竊得的。”江停嘴角一挑,那雖然是個笑的模樣,但看上去並無絲毫笑意:“包括三年前,恭州塑膠廠爆炸時的那起毒品交易。”

  ——恭州塑膠廠爆炸案!

  嚴峫臉色微微一變。

  侍應生之前上來的那壺濃茶已經很冷了,江停卻像感覺不到苦澀似的,一口口喝幹了杯子裏碧綠的殘茶。他們兩人彼此沉默了大概一分多鐘的時間,嚴峫才終於理出頭緒,問道:“三年前鉚釘傳出的線報是錯的,還是有內奸向紅心Q通風報信,才導致你的……警方的行動全軍覆沒?”

  話剛出口他就意識到自己剛才問了江停這輩子最敏感的問題。

  江停掌心按壓著咳了幾聲,擺手示意嚴峫沒事,然後才抬起頭看著他,眼神中閃爍著一絲譏誚:“——我要知道內奸是誰,現在還會耐著性子坐在這裏?”

  那譏諷不像是沖著嚴峫,倒像是針對他自己。

  嚴峫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聽江停好似自言自語般,說:“不把他倆徹底弄死,怎麼能把這個販毒集團的所有秘密都大白於天下呢。”

  嚴峫手機短信響起,打破了這魔障般的寂靜。他劃開一看消息,起身道:“我該回去了,視偵終於在治安監控裏發現了汪興業的線索。你猜這胖子是怎麼逃出警方天羅地網的?”

  江停一抬頭,只見嚴峫咬牙切齒道:“我艸他媽,蹬自行車!”

  “……”江停抓起G65鑰匙:“我送你回去吧。”

  但他還沒起身就被嚴峫摁著肩膀按回去了:“你剛喝了冷茶,對腸胃不好,要暖一下。”緊接著招手叫來侍應生:“你們有熬粥用的好湯底,揀溫熱清湯不帶油的上一小盅來,另外帳單拿給我簽了。”

  江停遂作罷,問:“你今晚還通宵加班麼?”

  嚴峫扭頭沖他不正經地一笑:“孤枕難眠睡不著啊?”

  “……”

  “乖一個,”嚴峫俯下身,在他耳邊小聲說:“等案子破了保證天天晚上陪你睡。”

  侍應生正巧一回頭,當場嘴巴長成了O字型。江停面無表情地扶住額角,只有嚴峫簽完單,瀟灑地打車回市局去了。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店門外,江停才緩緩放下手,盯著眼前鮮美清澄的熱湯,冷靜的面容在氤氳熱氣中有些朦朧不清。

  侍應生遠遠站在雅座外,偷眼看這名看不出年紀的俊秀男子。

  江停察覺到好奇的視線,卻懶得予以反應。

  就像電影按下快退又重放,他腦海中閃過剛才的每一幕畫面和每一句臺詞,靈魂彷彿被剝離身體,懸浮在半空中,以外人的角度將最細微的光影與音調變化都反復琢磨打量,直到確定沒有任何不完美的地方。

  不知道過了多久,侍應生無聊地研究著窗簾上精美的流蘇,突然瞥見那個好看的客人動了——他拿起被靜置已久的湯勺,終於慢慢喝了口早就沒了熱氣的湯。

  “先生,請問要幫您換一碗熱的嗎?”侍應生慌忙上前詢問。

  誰知那客人只一搖頭,連個“不用”都沒吭,就這麼一勺勺喝完了冰冷的湯。

  •

  深夜十二點。

  烏雲滾滾,風聲呼嘯。一道閃電倏然劃過恭州上空的黑夜,幾秒鐘後,悶雷滾過天際,傾盆暴雨譁然潑了下來。

  公寓樓頂天臺,鐵門嘩啦一聲被推開了。

  一個穿墨綠雨衣的矮胖男子身影踉踉蹌蹌,灌滿了水的膠鞋踩進泥濘中,發出咯吱聲響。但他對滿身的狼狽毫不在意,緊緊抓著早已反折的折疊傘,在被暴雨澆灌的天臺上摸黑前行半晌,終於找到一處勉強可以藏身的避雨之地,蜷縮身體坐了下去,重重抹掉臉上的汗和水。

  “小婊子,小娘皮……”他脫下膠鞋來,倒出裏面的積水,嘟嘟囔囔罵道:“搞不死你,等老子搞不死你……”

  轟——

  又一輪閃電伴隨滾雷驚天動地而下,世界瞬間雪亮。

  汪興業的動作突然頓住了,全身血液刹那成冰,臉色青白得像個活鬼。

  ——他面前的空地上,不知何時正站著七八名全身黑衣、兜帽遮臉的人,臉和手都隱藏在雨披後,就像趁著雨夜爬出墳墓的僵屍,直挺挺把他包圍在中間。

  “……不,不,”汪興業痙攣著手腳往後爬,全身肥肉一齊劇顫:“走開,你們不敢在這裏動手,你們不敢……走開!走開!!”

  一道低沉悅耳的聲音從人群身後響起:“為什麼?”

  “僵屍”們紛紛側身,天臺中央,阿傑右手拿槍,左手撐一柄黑傘,傘下有個黑衣黑褲看不清面孔的男子,似乎帶著笑意望著汪興業。

  汪興業眼珠在觸及對方的刹那間就不會動了,緊接著顫抖得差點脫眶,語調抖得難以成句:“不可能……饒了我,饒了我……不可能……”

  “為什麼不敢在這裏動手?”黑桃K很文雅地,甚至稱得上彬彬有禮地重複了一遍。

  “饒了我!”汪興業聲嘶力竭尖叫起來:“我沒有想殺那小丫頭!真的沒有!江陽縣撞警車的事是我錯,但那也只是為了自保!去年那姓李的丫頭見過我!求求您饒命!饒命——!”

  汪興業連滾帶爬,匍匐在地上,就想去抱黑桃K的大腿,被阿傑重重一腳踹翻在了泥水裏。

  黑桃K緩緩蹲下身,望著打滾忍痛吸氣的胖子,笑問:“你看到那個員警了?”

  汪興業像死了般滿面灰白,半晌戰戰兢兢地點點頭。

  “有什麼看法?”

  姓汪那胖子沒想到他竟然這麼問,過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嘴巴滑稽地一張一合,不知道能說什麼:“我……看法……員警……我不知道他是……”

  “你看,”黑桃K遺憾道,“你連句奉承話都不會說,讓我有什麼理由饒你呢。”

  黑桃K在胖子驚恐的嚎啕中站起身,舉步向前走去,幾名“僵屍”立刻上前架住了滿地打滾的汪興業,強行拖向天臺邊緣的欄杆。

  阿傑撐傘快步趕上,低聲問:“怎麼處理,大哥?”

  “畏罪自殺。”

  阿傑立刻轉頭使了個眼色,手下會意離去。

  “那大哥,其他收尾的事怎麼辦?”

  黑桃K穿過夜雨沖刷的天臺,來到黑洞洞的樓道口,毫不在意一拂肩上雨水:“員警會幫我們料理清楚的。”

  阿傑點點頭。

  “讓合適的人來幹合適的事情,比凡事都親自動手要方便保險得多。”黑桃K笑起來,說:“走吧。”

  幾分鐘後,伸手不見五指的公寓大樓下,兩人前後出了樓道,走向不遠處一輛靜靜等候的黑色轎車,阿傑搶步打開後車門。

  黑桃K俯身鑽了進去,就在那一刹那間,兩人耳後風聲呼嘯,一個人影從樓頂直摔下來,頃刻間變作了四濺的骨肉和血花——

  砰!

  車門關閉,鮮血潑灑在車窗上,旋即被大雨沖刷成淡紅色扭曲的水霧。

  轎車發動駛向遠處的馬路,紅色尾燈消失在夜幕中,良久後路燈終於一盞接著一盞地亮了起來。

第77章

  翌日中午。

  恭州。

  空地周圍繞著一圈圈警戒線,卻擋不住廣場舞大媽大爺們的探頭探腦和竊竊私語。公寓樓上,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居民站在樓道裏,個個沖樓下指指點點,有些脾氣急躁的已經開始罵人了。

  “夭壽啊,作死的在這裏自殺,有沒有替別個考慮過,我們省吃儉用買得起房子容易的嘛?!”

  “我跟你們嗦,城南洋婆子作法算命最有效的了,趕緊請她來看看,不然晚上鬧起來可怎麼辦?”

  ……

  “讓一讓讓一讓,”嚴峫穿過人群,向守線的民警亮了下證件,後者立刻主動抬起警戒線讓他穿了過去。

  “嚴哥!”馬翔迎上前,遞給他手套鞋套:“您可總算來了,這兒法醫正收拾著呢!”

  嚴峫摘下墨鏡,滿地血肉已經被昨晚那場大雨沖刷得七七八八,但土裏依舊散發出濃重的血腥。蒼蠅嗡嗡飛舞,黏在水泥地面上的碎肉已經幹了,隱約能看見森白碎骨和凝固的不明痕跡,那應該是摔出來的腦漿。

  現場出了三四個恭州法醫,已經把屍骸收拾得差不多了。

  “我艸,真會挑時間死。”嚴峫緊了緊手套,兩手指給馬翔比了半釐米那麼大的空隙:“我今早接到市局電話的時候,離霸王硬上弓你陸顧問只差這麼點兒距離。”

  馬翔說:“不是吧,憑您的美色和肉體還用霸王硬上弓?難道不是半推半就、含嬌帶嗔,鴛鴦……鴛鴛交頸入紅帳?”

  “嗨,雖然實際情況是這樣,但我不得給你陸顧問留點兒面子嗎,黑鍋我背了唄。”嚴峫往前揚了揚下巴:“從哪摔下來的能確定麼,法醫的初步論斷怎麼說?”

  兩人順著樓道一層層爬上天臺,馬翔連忙抽出隨身記錄案情的筆記本:“基本可以確定是從樓頂天臺上摔下來的,天臺周圍護欄以及沿途樓道都提取出了死者汪興業的腳印及指紋。因為大雨對案發現場造成了極大破壞,目前沒有提取出除死者之外其他人在天臺上活動過的有效證據,因此恭州刑支及法醫的初步論斷都是畏罪自殺。”

  “畏罪自殺。”嚴峫哼笑一聲,只是那笑意令人心頭發寒:“早上市局方支隊也這麼說。”

  馬翔瞅瞅四周,小心問:“您怎麼看?”

  “能在警方剛展開抓捕時就聞風而逃,又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蹬自行車跑出建寧,這麼神通廣大的一個人,施展出渾身解數,竟然就是為了連夜趕去外地自殺?”嚴峫淡淡道:“你要告訴我這棟樓裏曾住著他有緣無分的初戀情人或八代單傳的親生兒子,那我就禮節性相信一下這個弱智的結論。”

  他們正巧經過樓道裏正做問詢筆錄的恭州民警,馬翔思量半晌決定暫不回應,畢竟強龍不鬥地頭蛇,萬一被人堵住打一頓就不好了。

  “就這扇門,”嚴峫推開樓到頂層通向天臺的鐵門,冷冷道:“只提出了汪興業一人的指紋?真當咱們人傻好糊弄呢。”

  鐵門一開,黴壞的空氣伴隨著雨後特有的鹹腥撲面而來。

  恭州的現場痕檢人員正在天臺各處做最後的收尾工作,早上跟馬翔一同先行趕到現場的高盼青正側對著他們,跟一名穿深藍色警服外套、身量中等、約莫四十來歲的男子交談。大概是一直在注意這邊的動靜,嚴峫剛推門露頭,高盼青就立刻迎上前來:“嚴隊您來了!”

  “來來來,這位是我們建甯市局刑偵支隊目前主持工作的領導,嚴隊。”高盼青轉向那男子,又對嚴峫笑道:“這位是恭州刑偵第一支隊的齊支隊長,我們正在這兒商量案子的事呢。”

  嚴峫目光微閃,從高盼青格外加重語氣的頭半句話裏聽出了端倪,但沒說什麼,微笑著跟齊隊握了握手。

  然而剛上手,他就感覺到了不同尋常。

  對方手涼,無力,掌心偏綿軟且光滑,加之一身制服筆挺,表面看上去很有氣勢,不像個成熟老練且身經百戰的外勤刑警——至少外勤沒有整天穿警服的。

  “嚴副的大名在S省那可是家喻戶曉,我怎麼能不知道呢?久仰久仰。”齊隊說話中氣也不很足,但笑容卻很真誠:“當年恭州建甯聯合行動,咱們還打過照面,只不過短短幾年物是人非,嚴副現在今非昔比,越來越有威儀啦!”

  這話裏的意思,好像隱約在說嚴峫當年只是個小嘍囉似的。

  電光石火間嚴峫明白了為什麼剛才老高要格外強調他“目前主持支隊工作”,臉上不由就笑了起來,抓著齊隊的手沒鬆:“確實物是人非啊。當年聯合行動是恭州禁毒第二支隊出的人吧?當時你們的支隊領導是……”

  “啊,對,江停!瞧我這記性。”嚴峫迎著齊隊陡然變淡的笑容一拍額角:“當年您也是在江隊領導下的吧,哎呀你們江隊可是了不起啊,年紀輕輕就晉了一督,可惜後來犧牲在了緝毒第一線——齊隊就是那時候從禁毒二支隊調去刑偵口,然後步步高升到現在的?”

  齊隊的笑容已經淡得快看不見了:“往事不用再提,往事不用再提。”說著用力抽出手:“來,我帶嚴副看看案發現場吧。”

  案發現場其實已經沒什麼好看的了,確實大量痕證都被暴雨破壞殆盡,浸透雨水的毛氈、瀝青和水泥地上根本提不出腳印來。幾名痕檢在護欄周圍嘗試提取毛髮、指紋等證據,齊隊指指他們,說:“這裏就是死者跳下去的地方,剛才第一批檢材已經送回局裏了,等出結果後我會通知建寧方面的。”

  嚴峫不置可否,就問:“跳下去?”

  齊隊沒吭聲。

  “這護欄得有一米三四吧,汪興業身高一米七五左右,體重得有個小200斤,能爬得上去嗎?”

  齊隊慢條斯理說:“理論上是可以做到的,如果求死欲望特別強烈的話……嚴副你做什麼!”

  他變了調的話音沒落,只見嚴峫已經走到護欄邊,雙手一撐腳底離地,同時右腳勾住了護欄頂端,向外探出上半身,稍微再往前一點整個人就掉下十多層了。

  齊隊拔腳往前沖,還沒夠到嚴峫,就見他哈哈一笑跳回地面,拍了拍滿手的灰塵:“我覺得實際上做不到。”

  “你!……”

  嚴峫一拍齊隊肩頭,親親熱熱地在他挺括的制服上留下了半個灰手印:“齊隊你看,這人要想爬過護欄跳下去,腳下不墊東西的話,起碼要先做個引體向上。我這樣的體型隨便做幾十個不成問題,至於汪興業麼,這胖子真不是被人抬起來硬扔下去的?”

  齊隊邊拍自己肩膀邊皺眉道:“沒有任何現場物證支持這一點!”

  “那這附近的治安監控呢?”

  “這棟大樓本來就屬於監控死角,昨晚又暴雨停電,連路燈都滅了,根本沒有什麼偵破線索。我們的視偵人手本來就緊張,再把監控反復看個幾遍也沒什麼用!”

  馬翔忍不住插了句嘴:“既然這樣,我們建寧視偵人手多,不如調幾個人來幫忙看看?”

  “不好意思,做不到。”齊隊搖了搖頭,話說得很客氣,態度卻很堅決:“案子既然是發生在恭州轄區內的,就理應是我們恭州主辦。你們的人就算想看一眼視頻,那也是跨省插手辦案,先拿部裏的正式批文再來說吧!”

  馬翔臉色登時一怒,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被嚴峫按住了。

  出乎齊隊的意料,嚴峫已經不是五年前那個大鬧兩省公安廳的刺兒頭了,他竟然完全沒惱,甚至還好聲好氣的:“那依齊隊的看法,這案子應該算畏罪自盡了?”

  齊隊沉吟幾秒,點頭道:“確實沒有證據能證明他不是自殺。”

  連高盼青那麼老成的人都險些脫口罵娘——哪個有病大半夜跑到這來自殺,不是睜眼說瞎話麼?!

  但嚴峫沒發火,甚至沒吭聲,從口袋裏摸出兩根軟中華來,齊隊猶豫片刻後還是接了,道了聲謝。

  “咱們刑偵的兄弟整天辦案,也確實是辛苦啊,”嚴峫邊幫他點煙邊歎道。

  齊隊吐了口煙圈,臉色稍微緩和了些,示意痕檢人員繼續幹自己的活兒,旋即招手讓嚴峫一行人跟著他下樓。

  “嚴老弟,”齊隊夾著煙歎道:“有些事兒不是我一人能做主的,你明白嗎?”

  嚴峫只笑著不說話。

  “我也聽說了你們S省這兩年來的連環綁架案,據說汪興業這王八蛋還膽大包天到買凶襲警是吧?那只要不是弱智,都應該知道被抓以後只有死路一條,檢察院跟法院是不會放過他的。這麼一個罪大惡極的犯人,自覺已經死到臨頭,畏罪自殺不是很正常、很順理成章的事情嗎?”

  “再說了,我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齊隊邊下樓邊半側著身,歎道:“這個人一死,省了你們建寧市局多少麻煩?口供、卷宗、證據鏈、民事賠償、跟檢察院來回扯皮……我要是你,晚上蒙著被子都要偷偷樂出來。本來十多個人大半個月的加班,嘿!現在好了,可以結案了!”

  ——確實,主謀汪興業死了,從犯范五等人又跑不了多遠。等把那幾個襲警的孫子抓回來之後,往死裏打一頓,說不定還能審出他們買槍買子彈的地下黑作坊。

  而汪興業作為死人,又沒法開口說話,不論最後結案卷宗上嚴峫怎麼即興發揮、盡情塗抹,他都只能老老實實配合警方的工作。

  所謂省心省事,簡直再圓滿不過了。

  “話是這麼說,”嚴峫笑道:“可我們還有一對被害人的屍體沒找著埋在哪兒呢。”

  “哎呀……”齊隊剛要說什麼,突然聲音頓了頓。

  他們四個人前後順著樓道往下走,這時正經過第七樓。嚴峫敏銳地眯起眼睛,他分明看見齊隊轉身時,極不引人注意地向右手邊的住家望去,似乎在刻意留心什麼。

  嚴峫眼角一瞥。

  走廊盡頭某住家的門開著,隱約有穿制服的刑偵人員身影一閃。

  “那邊怎麼回事?”嚴峫貌似隨口問,“發現了目擊者?”

  “哦,沒有沒有。”齊隊連忙說:“前兩天那家人報了個入室搶劫,正好今天出現場,一道看了。”

  嚴峫目光一定,只見齊隊扶在樓梯扶手上的指尖顏色微變,像是狠狠用了下力。

  這常人難以注意到的細節,直接把那家住戶的房號用力烙進了嚴峫心裏——701。

  “入室搶劫?這麼巧就趕在這兩天?”嚴峫跟著齊隊,步伐不停,邊下樓邊漫不經心道:“那可得好好查查啊,萬一跟汪興業墜樓案的內幕有關呢?”

  齊隊打著哈哈,沒說話。直到一行人出了樓道,來到警戒線外的建甯警車邊,眼見周圍沒什麼人了,他才拍拍嚴峫的肩:“嚴老弟,我就直說了吧,這案子真沒內幕。”

  嚴峫臉上微微笑著,洗耳恭聽的模樣。

  “如果汪興業不是死在了這個社區,甚至只要不是這棟樓,那我們是可以嘗試冒險再往下查的——但現在看來,這個案子定性為畏罪自殺,不僅對你、對我、對上頭好,對整個大局都是利大於弊的。”

  嚴峫目光一凝。

  他身後的馬翔和高盼青也都愣住了。

  “這樓裏有什麼?”嚴峫立刻問。

  齊隊搖搖頭,沒說話。

  沉默的空氣在周遭緩緩蔓延,不遠處穿過人群,幾輛寫著龔州公安的車圍住了空地,隱約可以看見法醫提著黑塑膠袋來來去去。

  “齊兄要是有難言之隱,那不說也罷。”嚴峫微微一頓,話鋒一轉:“但就算我理解齊兄的苦衷,我上面還有建寧市局乃至省廳的那幫老頭子,回去後怎麼跟他們交代呢?到時候我們呂局要是親自過來詢問案情,那齊兄可就難兜住了啊。”

  他這話軟中帶硬,直接抬出了在整個西南地區公安系統都十分棘手的老狐狸呂局來當擋箭牌,可以說是很有水準了——但誰知齊隊只哈哈笑著擺了擺手:“呂局?沒關係,這正是你們呂局的意思。”

  說著他在嚴峫狐疑的目光中打了個電話,少頃接通了,只聽他“喂”了聲:“呂老?哎,是我小齊。跟您吩咐的一樣,嚴副在我這兒呢,來您親自跟他說吧。”

  嚴峫皺眉接過手機,果然只聽呂局心平氣和的聲音響起:“嚴峫?”

  “喂呂局,我正在恭州看汪興業墜樓的案子……”

  “畏罪自殺。”

  嚴峫瞳孔瞬間縮緊。

  “看過了情況就立刻回來吧。”呂局緩緩道,“好好記著現場細節,讓馬翔多拍幾張照片,如果有檢材能帶就帶回來。其他的事目前不用想了,不管發生了什麼,留著線索以後再說。”

  “但……”

  呂局打斷了他:“汪興業死得太是地方了。”

  嚴峫怔住。

  “立刻回建寧,隊裏還需要你主持工作。”

  手機對面聲音戛然而止,呂局掛斷了電話。

  “嚴老弟,你呢確實是條過江猛龍,但可能有些事情,建寧上邊也沒跟你說清楚。”齊隊笑吟吟拿回了自己的手機,唏噓道:“總之汪興業的身後事就交給我們收拾了,你們也可以早點結案,對大家都好——啊,就這樣吧。”

  齊隊又像模像樣地跟高盼青寒暄兩句,恰逢法醫來找,便順勢告辭而去。

  他這邊一走,那邊馬翔立刻沉不住氣了:“嚴哥!我們現在……”

  嚴峫抬手制止了他,抬起頭,深深吸了口氣。這個動作讓他所有沸騰的情緒都被強行壓平,緊接著他轉向馬翔和高盼青,面色平靜看不出絲毫異常:“那我就先回建寧了。”

  馬翔欲言又止。

  “多拍點照片,機靈著些,地上要是看見什麼毛髮指甲血跡一類能撿就撿起來帶走。”嚴峫向身後看了眼,旋即壓低了聲音:“另外趁沒人的時候,去看看那棟樓的701。”

  馬翔沒反應過來,年紀大些的高盼青卻立刻懂了,遞給他一個明白的眼神。

  嚴峫點點頭,大步走出空地,鑽進了遠處停靠在路邊的那輛銀色G65。

  •

  車門重重關上,駕駛座上的韓小梅立刻擔憂地回過頭:“嚴隊您……”

  砰!

  嚴峫再也克制不住情緒,一拳砸在副駕駛座後背,旋即咬牙又是一拳。

  下一秒他的手腕被江停憑空攥住了——啪!

  “就算你再砸一百遍,哪怕現在把這輛車拆了。”江停抓著他的手平淡道,“又有什麼用?”

  嚴峫的拳頭終於一點點鬆開,猙獰鐵硬的指關節青白交錯。

  “開車,”江停吩咐。

  韓小梅不敢停在原地,趕緊發動了越野車。

  “我連屍體都沒見到。”嚴峫終於開口道,聲音低沉沙啞:“今早出來的時候方正弘說是畏罪自殺,我還順口諷刺了他兩句,沒想到幾個小時的工夫,連呂局都咬定了汪興業是自己跳樓……對大家都好?是啊,一個死刑犯自己墜樓死了,但這就是對大家都好?!”

  韓小梅在前面不敢吱聲,甚至不敢往後視鏡裏看。

  江停靠在後座裏下線上象棋,也沒有回答。

  嚴峫終於轉向他:“那個姓齊的孫子是什麼人?!”

  “齊思浩,當年恭州禁毒第二支隊隊員,表現不突出,性格比較平庸,經濟條件不太好,上班下班都按部就班的踩著點。”江停走了個馬,說:“不過也正是因為這個性格,二支隊重組後他被提拔去了刑偵口做副支,大概優點就是聽話吧,半年前支隊長退休,他才被扶正上了位。”

  嚴峫突然問:“你怎麼知道?”

  “稍微打聽打聽就能出來的消息,為什麼我不知道?”

  江停放下手機,與嚴峫互相對視,街道邊層層疊疊的樓房和高架橋從兩側車窗飛速掠過。

  “……”嚴峫看著他問:“呂局說汪興業死得太是地方了,姓齊的也說如果他不是從那棟大樓上掉下來的話,這事是可以冒險往下查的——那棟公寓樓裏曾發生過什麼?”

  “……”

  “是不是跟住戶701有關?”

  韓小梅能感覺到後座的空氣好似被一台真空機抽幹了似的,低壓逼得人血流瘋狂撞擊耳膜,讓她連眼珠子都不敢轉。

  半晌她終於聽見江停,不,陸顧問的聲音響了起來,儘管這話活像是點燃了炸藥上的引線:“在質問之前,為什麼不先想想別人的隱瞞可能真是因為時機未到呢?”

  砰!!

  副駕座後背傳來的震感是如此明顯,連韓小梅都差點驚跳了起來!

  與此同時鈴聲突然響起,尖銳的國產手機鈴猶如無形的尖刀,同時刺進了韓小梅可憐的耳膜。

  所幸下一刻後座岌岌可危的火山並未爆發,嚴峫強自忍耐的聲音響起:“喂,呂局?”

  “在路上了嗎?”

  “在,我……”

  “好。”呂局心平氣和道,“我就是來確認一下你確實離開現場了。”

  “701……”

  嘟——嘟——嘟——

  電話掛斷了,嚴峫的問題活生生卡在了嗓子裏。

  嚴峫一刻都沒耽誤,緊接著就撥了回去,然而這次鈴聲自動掛斷了也沒人接。

  要是往常可能嚴峫也不會那麼衝動,但此刻齊思浩明目張膽的譏嘲、恭州上下一氣的隱瞞、以及辦不了案的怒火都結結實實橫在嚴副支隊心頭——他畢竟是個名副其實的超級富二代,看在當地稅收和各種人才引進投資扶貧項目的份上,別說市局省廳了,連省委都要給幾分面子,骨子裏的脾氣是日常再低調隨和都磨滅不了的。

  這下他當場就橫上了,一連打了五六遍局長辦公室直線座機號,直到第八遍還是第九遍時對方終於接了起來:“喂……”

  “為什麼不能查這個案子?!”嚴峫怒吼:“我不管那棟樓裏發生過什麼,現在我的犯罪嫌疑人死了!我必須要拿到部裏的批文徹查下去!”

  “什麼徹查下去?”手機那邊傳來魏副局莫名其妙的回答,“呂局去省廳了,我看他辦公室電話老響,就路過接了一下。”

  嚴峫:“……”

  “你這小子吃槍藥了嗎,趕緊給我回來,今兒下午我們還得——”

  嚴峫摁斷了電話。

  車廂裏沒人出聲,韓小梅心驚膽戰。正在這時導航聲適時響起:“前方一公里處右拐至衡水路出口,下高架橋……”

  江停驀然道:“等等,別轉彎。”

  韓小梅剛要打燈換線,聞言一愣,只聽他說:“直行往前,過五公里後在廣智路右拐上高速。”

  “可是這樣會繞一段,而且交通也不太……”

  江停的語氣微微加重了:“直行。”

  江停平時說話慢條斯理,總是十分從容,但語意稍微一重,就透出了上位者不容拒絕的強硬氣息。韓小梅被唬得立刻扳回右轉燈,然而還沒往前開,突然只聽嚴峫冷冰冰道:“右拐!”

  “這——”

  “我叫你右拐!”

  韓小梅偷覷後視鏡,只見江停皺起眉頭:“我知道這段路,你聽我的,往前開。”

  “可是嚴隊……”

  江停不等嚴峫開口,冷冷地說:“往前開!”

  導航再次響起:“前方三百米處,右拐至衡水路出口,經過烈士陵園持續往北行駛二十三公里——”

  “我叫你右拐你聽見沒有?!”嚴峫倏然起身:“打燈!”

  韓小梅手足無措,不住往後偷瞄。

  “前方一百米處衡水路出口——”

  “看什麼看!打燈右轉!!”

  手忙腳亂的韓小梅在最後一刻扭轉方向盤,G65風馳電掣,呼嘯著連越兩條道,在身後怒火沖天的喇叭聲中頭也不回沖下了衡水路出口。

  “前方一點五公里,烈士陵園,持續往北行駛二十三公里。”

  韓小梅心臟呯呯狂跳,好半天鼓不起勇氣回頭。正當她哆哆嗦嗦地想偷窺後視鏡時,突然後肩被人一拍:“……啊!”

  江停平靜道:“靠邊停一下。”

  韓小梅不明所以,慢慢靠邊停在了高架橋下,車身尚未完全停住門就被打開了,緊接著江停頭也不回地走了下去。

  “陸陸陸,陸顧問?!”

  韓小梅猛地降下車窗,緊接著雙目圓瞪——她瞅見嚴峫也緊跟著沖了下去,三步並作兩步追上了江停,一手抓在他肩膀上,強迫他轉過了身,兩人面對面站在橋下空蕩蕩的陰影裏。

  嚴峫一字一字地問:“你就那麼害怕去面對前面陵園裏的十多個骨灰盒嗎?”

  高架橋上的車流,喇叭,地鐵轟轟經過的震響,巨大城市的世俗喧囂,都被空蕩蕩的橋洞隔離在外,成為這一幕模糊的背景音。

  前夜才下過雨,橋洞下混合著沙土的泥水到處流淌,汪著起伏不平的地面板磚。

  過了很久很久,江停說:“是的。”

  昏暗中他稍微抬起頭,面頰蒼青發冷,眼底閃爍著微光:“你滿意了嗎?”

  嚴峫臉頰肌肉狠狠地抽了一下,但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就只見江停轉身向前走去。

  他步伐有些發抖,地上又潮濕泥濘,因此走得不太穩。踩在一處翹起的地磚上時腳下倏而湧出髒水來,讓他稍微踉蹌,下意識伸手扶那長著青苔的石牆。

  緊接著他突然失重,被嚴峫從身後打橫抱了起來。

  嚴峫一聲不吭,就雙手把他緊抱在懷裏,大步流星穿過這段通道,甚至沒在意髒水浸濕了手工定制的皮鞋和褲腳,直到離開橋洞,來到稍微平整些的地面上,他才彎腰把江停放了下來。

  “……”江停還沒出聲,倏而頓住了。

  只見嚴峫半跪在地,從褲子口袋裏掏出男士手帕,隨意一抖,擦乾淨江停濺上了髒水的腳踝,又順著邊把濕透的褲腳按壓了一圈,用手帕儘量吸掉多餘的水分,再雙手仔細把褲腳弄濕的部分卷了起來。

  從江停的視角看不到他的臉,只能看見黑髮支楞的後腦勺,和襯衣線條下繃緊的肩背。

  然後嚴峫起身扔了那塊手帕,站在垃圾箱邊,低頭點了根煙。

  沉默整整持續了好幾分鐘,嚴峫含混的聲音才響了起來:“抱歉,不該沖你發火,我不是故意的。”

  江停呼了口氣,半晌才走上前和嚴峫肩並肩站著,從他褲袋裏摸了根煙,勾勾手指。

  嚴峫便掏出打火機給他點上,兩人面對著面,幾乎連鼻尖都親昵地挨在一起。

  “……”江停長長吐了口白霧,那張清晰冰冷的臉終於有了一絲錯覺般的緩和,沙啞道:“我還不到能回去面對他們的時候。”

  這話說得其實非常不祥,嚴峫向邊上瞥了他一眼。

  “在來恭州的路上,我心裏就對汪興業的死法有些猜測,但因為無法確定所以沒說出口。直到剛才聽你說了呂局和齊思浩的態度,再結合我對這個社區周邊隱約的地形記憶,我才真正能確定這件事。”

  江停捂著嘴稍微有些咳,嚴峫警覺看去,小心拍拍他瘦削挺拔的背,但隨即被江停擺手示意沒事。

  “你這個人脾氣太急了,但猜得沒錯,”他就這麼咳嗽著說,“是701。”

第78章

  “701裏是發生過滅門兇殺還是千古冤案?”嚴峫的第一反應是這個。

  江停夾著煙,掃了他一眼,似乎有點無奈:“什麼都沒有。”

  “那……”

  “首先你要知道為什麼有些事情雖然看上去那麼簡單、那麼無關緊要,但別人就是不願意告訴你,儘管不論從任何角度來看,它都是個儘管洩露也無傷大雅的答案。”江停頓了頓,說:“因為真相總是盤根錯節的。這個社會的真相就像犯罪一樣,只要掀開了一絲小角,經驗豐富的刑偵人員就能順藤摸瓜地深挖進去,把無數個環環相套的內幕從十八層地獄裏挖出來,尤其是你。”

  “一個以強大資本力量為背景,主持著省會城市公安刑偵工作,同時本身有強烈破案欲望的一線刑警——以上三個條件具備任一都非常麻煩了,何況你三點齊備?誰能保證你的狀態就十分穩定,不會犯病?萬一你像個熊熊燃燒的坦克一樣在戰場上橫衝直撞起來,誰能控制得了局面?”

  嚴峫被這幾個反問句弄得有點發怔,旋即指指自己:“我看上去像個隨時會犯病的人?”

  江停挑起眼皮瞧著他,歎了口氣。

  “嘶——”嚴峫不相信地吸了口氣,“那你跟我說說701裏發生過什麼,為什麼齊思浩不敢繼續查汪興業墜樓事件,我保證不打破砂鍋問到底。”

  江停低頭彈了彈煙灰,這個動作非常細微,隨即他道:“這件事不是我查出來,而是我打聽到的,告訴我這件事的人也冒了很大的風險,因為它的時間發生在三年前恭州塑膠廠爆炸後。”

  ——嚴峫瞬間愣住了。

  竟然是那個時間點?

  那江停又是怎麼打聽到的?

  “那次行動失敗後,廳局方面成立了調查組,首要任務就是調查臥底‘鉚釘’冒險傳遞給警方的,那封關於毒販交易地點的線報到底是否真實。在行動開始前警方確定這封線報是紅心Q經過某種加密方式聯網傳遞給鉚釘的,鉚釘犧牲後,調查組拿到了他的電子設備,經過一系列複雜的解密、追蹤和定位,最後技術隊把範圍縮小到了這個社區,繼而是這棟樓,最後排查出是701室。”

  “也就是說,如果鉚釘收到的消息確實來源於紅心Q,那麼它最早是紅心Q坐在這個公寓樓的701室裏發出來的。”江停忽然在煙霧嫋嫋中望向嚴峫:“接下來你是不是覺得,如果能從監控中鎖定出入這片社區的各類人口,就能排查出紅心Q來?”

  按常理確實是這樣。現代刑偵工作80%都依賴於各類監控攝像頭,因此經常導致海量的摸排任務,也從一個側面上說明了現實中刑警日常破案的枯燥乏味。

  但嚴峫知道他既然這麼問了,就代表當初恭州調查組沒能順著這條路走下去。

  “因為調取監控後發現,這座其貌不揚的社區內出入的車輛,有些註冊在私人企業名下,而這些私人企業竟然跟不同級別的官員家屬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有些是牽強附會,但也有些是曖昧不清。如果再把監控時間拉遠了查的話,社區內竟然還出入過好幾位大佬級別的前輩,甚至包括當時剛退下來的恭州副市長,岳廣平。”

  岳廣平——嚴峫突然想起了他是誰。

  魏副局曾經說過,岳廣平是爆炸案後唯一堅持江停沒死,甚至可能被毒販劫持,因此一力主張牽頭了營救行動的人!

  江停沒有去看嚴峫變幻莫測的臉色,他敍述的語氣總是很平淡:“這些人和車都有各自進出社區的理由,比方說探親訪友或者純粹路過等等,可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但即便如此調查也很難進行下去了,如果審查範圍涵蓋整個社區的話,還不知道會有多少敏感微妙的關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如果只針對那棟樓和701室的話,當時的監控條件又做不到。”

  “——當然,三年前的調查組還有很多其他線索,並不一定非要頂著重重壓力去查這一個社區。”江停話鋒一轉,說:“知道內情的人本來就少,因此這條線索逐漸不了了之,你們呂局應該是參加過調查組週邊的某些工作,才能得知其中關竅的。”

  “……那又是誰告訴的你這些內情?”嚴峫終於忍不住問。

  江停沉默片刻,說:“岳廣平。”

  “你們是什麼關係?”

  江停似乎感覺有些好笑,儘管臉上沒有絲毫笑意:“他是一手提拔我的老上司,是在爆炸後把我從黑桃K手裏救出來的人,你覺得我們應該是什麼關係?”

  嚴峫心念電轉,緊追不捨:“如果當年調查組確實把你救出來了,為什麼官方沒有留下任何記錄,檔案裏寫的是你在爆炸中屍骨無存?”

  江停那根煙除了開頭兩口之外就沒碰過,基本是自己漸漸燃到盡頭的。他把幽幽閃爍的紅點摁在垃圾桶上熄滅了,笑道:“你剛才是不是保證自己不會打破砂鍋問到底?”

  嚴峫略有點語塞。

  “不管汪興業是自己爬上那棟樓,還是被脅迫上去的,他都太會死了。”江停把煙頭丟進垃圾桶,懶洋洋道:“我們都知道殺他的必定是黑桃K,但現場偏偏處理得,沒人能抓到任何線索往下查……我想汪興業自己臨死前也沒想到,黑桃K那個心理變態,真的敢在那棟樓頂上動手殺人吧。”

  •

  韓小梅想下車又不敢,一個人待在大G駕駛室裏,真有點如坐針氈的味道。

  嚴隊為什麼突然發火?陸顧問為什麼針鋒相對?表面看上去只是因為汪興業墜樓的事無法往下查,實際上連她都能看出來,兩人爭執間暴露出的真正的矛盾,可遠遠不止於此。

  陸顧問——不,她糾正了自己腦海中的人稱——是江支隊長。

  內網上幾乎已經查不出那個人了,即便系統內部還流傳著隻字片語,也不外乎是指揮失當殉職的隊長,或有隱約背叛嫌疑的內線。前者是愚蠢後者是恥辱,不論真相如何,都足以令高層諱莫如深。

  但韓小梅卻感覺不是那麼回事。

  一個指揮失當葬送了隊友性命的蠢貨,不會在狙擊發生的第一時間沖出現場鎖定嫌犯,緊追不捨上百公里都沒跟丟目標車輛;一個投靠毒販背叛公安的內奸,不會在撞擊發生後性命攸關的時刻,命令她這麼一個無足輕重的實習警待在車裏,獨自出去面對窮兇極惡的歹徒,為嚴隊趕到爭取時間。

  “就算大家眾口鑠金,至少我可以偷偷保留一點自己的想法。”她心想,“只要我不說出來就好了。”

  突然後座上響起特別熟悉的鈴聲——嚴峫剛才追下去的時候沒帶手機,呂局給他回電話了。

  韓小梅剛才還很堅定的革命意識瞬間魂飛魄散,猛地扭頭看後座,又拼命伸頭望窗外,短短三秒鐘在“放任電話響著直到斷掉”和“握著電話下車去找嚴隊”兩者間衝突了一百八十個來回,然後才意識到這兩個選擇惡分明殊途同歸,都是等電話斷掉後,嚴隊回來暴跳如雷,把她撕成一片片的小魚幹。

  “喂……喂,”韓小梅在鈴聲自動掛斷的前一瞬間終於顫顫巍巍接起了電話:“局長您好,我我我是嚴隊的實習生生生……”

  對面呂局淡定地“哦”了一聲問:“你嚴隊呢?”

  韓小梅福至心靈,說:“上廁所去了!”

  “你們快到江陽縣了吧?”

  從恭州回建寧確實是要經過江陽縣的,但他們現在還沒出恭州呢。韓小梅哪敢跟局長撒謊,只得含含糊糊道:“嗯,快……快到了,但嚴隊他一直在廁所裏,那個……上了好半天了……”

  手機對面沉默片刻。

  “行吧。”呂局不動聲色,說:“但江陽縣那邊對範正元的調查有進展了,要不你跟嚴峫說讓他先憋著,到江陽縣再繼續拉?”

  •

  十分鐘後,繼續向前飛速行駛的賓士大G上。

  “經排查,範四老家在江陽縣下屬某村落,案發前還回去過一趟,現安排當地警方及治安主任陪同我們去進行搜查?”嚴峫疑道:“你確定是范四不是範五?”

  韓小梅邊開車邊一個勁點頭。

  嚴峫探過上半身,狐疑地盯著前排韓小梅:“你可千萬聽清楚了,範五那幫人可是有武器子彈的,萬一正面撞上這幫人,我帶著你們這一車老、弱、病、殘,”然後他轉向江停:“孕。可怎麼打啊?”

  韓小梅:“……”

  江停沉浸在象棋的世界中,頭也不抬道:“他說反了,我是老弱病殘。”

  “可我也不是孕啊?”

  江停說:“那你可得注意點兒,我看你最近腰圍似乎粗了得有一寸。”

  韓小梅委屈地:“………………”

  嚴峫突然收到一條新短信,他拿起來看了眼,有些不解:“呂局剛在刑偵群裏發青壯年男性久蹲馬桶易患痔瘡的科普文章是為什麼?”

  韓小梅立刻縮回頭,裝什麼都不知道去了。

  所謂江陽縣下屬村落,實際離江陽縣還有相當一段距離。因為天高皇帝遠,鄉鎮派出所要管幾座廣闊的山頭,所以每村又單獨設立了不在編制內的治安主任,其對內的作用是解決今天東家的狗咬了西家的雞、明天南家的羊吃了北家的草這種小事;對外的作用則是當“大事”發生時,利用當地人的優勢來配合派出所民警進行工作。

  像這種搜查,對嚴峫來說是順路舉手之勞,對當地派出所和治安主任來說,就真是幾年難得一遇的大事了。

  呂局已經跟江陽縣打好招呼了,大概特意叮囑過“時間緊急,儘快讓我們的刑偵副支辦完事回來主持工作”這種話,所以當嚴峫他們趕到鄉鎮派出所的時候,所長已經親自領著一名乾瘦的中年民警誠惶誠恐地等在了大門口。

  見面也沒多寒暄,更沒時間喝酒,嚴峫給一人塞了兩包軟中華,告別了所長,把樂得見牙不見眼的民警帶上車,再一路顛著往村子裏開。山路極其不好走,等到村口天已經黑了下來,當地治安主任正從自家瓜田裏收完西瓜,坐在拖拉機上等他們,一邊搖著大扇子一邊摳腳。

  嚴峫讓江停上副駕駛,自己跟瘦民警坐後座,一路東拉西扯的已經聊熟了,就拍拍他說:“你去告訴這位大爺,就說我知道大半夜帶路辛苦,也不讓他白忙活,趕緊把我們帶到範四家去,他那車西瓜我全都買了。”

  瘦民警樂得做人情,打開車窗用當地話對那個泥腿子主任說了。結果主任一聽十分高興,連聲地稱好,立刻從後腰摸出了雪亮的長刀。

  嚴峫:“……?!”

  嚴峫條件反射就伸手摸槍,民警忙不迭攔住他:“您等等,您等等,他是要給您切瓜吃!”

  嚴峫哭笑不得:“吃什麼吃,天都黑透了!跟他說別切別切——哎哎,要不就切一塊,我們這位身嬌肉貴的陸顧問晚上到現在還什麼都沒吃呢。來陸顧問吃塊兒瓜解解渴……”說著接過治安主任親手切的又甜又紅的西瓜,在韓小梅垂涎欲滴的目光中遞給了江停。

  “想吃麼?”江停低聲問。

  韓小梅眼巴巴點頭。

  “開車去,”江停吩咐,“等辦完事出來我切給你吃。”

  韓小梅受到了無窮的鼓舞,發動G65跟上了前方治安主任的拖拉機。

  村裏一到晚上就熄了燈,山路上是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就算車頭倆大燈照著,也穿透不了太遠的距離。這時候當地人的優勢就顯現出來了,拖拉機吭哧吭哧地不知道繞了多少圈,終於繞過九曲十八彎,在某個土坡前停下來,治安主任回頭沖大G吼了幾聲。

  “開不過去了,得靠人走。”民警給嚴峫翻譯:“後面就是范四當年在村裏住過的房子。”

  “行,麻煩他把我們帶過去。”嚴峫從錢夾裏抽出鈔票,昏暗中也沒具體數是多少張,摸摸厚度差不多就一股腦塞給了民警,示意他轉交給大爺:“韓小梅在車裏等,陸顧問跟我走,記得把勘察箱帶上。”

  專業瓜農•業餘兼職治安主任賣了整整一拖拉機西瓜,不由神清氣爽,腳步格外輕快,一馬當先地帶著其他四個員警爬過土坡,又繞了一長段彎彎曲曲的田埂路,才來到一座破圍牆圍起來的磚瓦房邊,示意就是這家了。

  “沒人吧?”嚴峫又確認了一遍。

  治安主任哇啦哇啦地一個勁搖手,民警又翻譯:“他說範四好多年前就離開村子了,前段時間偶爾回來了一趟,行色匆匆,見了人也不打招呼,就待在他那小破後院兒裏,轉天又走了。這村子根本不大,要是出現新面孔的話不到半天整個村都能知道,範四不可能在沒人知道的情況下又偷偷溜回來的。”

  嚴峫心說我當然知道範四不可能偷偷溜回來,他都死得不能再死了,即便回來也是鬼魂——但這年頭,鬼遠遠沒有人可怕,他就算變成厲鬼回來索命也是去找黑桃K,關人民警察什麼事?

  於是他打發了治安主任,摸黑跟江停穿好鞋套手套,讓瘦民警待在院子外守著,跳牆進了屋。

  這是典型的鄉村自家建築,玻璃破破爛爛,牆壁抹著水泥,手電筒往周遭一照,只能用家徒四壁來形容。嚴峫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用胳膊肘拐了江停一下,低聲笑道:“喂?”

  “幹嘛?”

  “怕鬼嗎?”

  “……”

  “怕的話可以抱老公的手尋求安慰,喏。”

  江停盯著伸到自己眼前的那條結實有力、肌肉分明、一看就在健身房裏消耗過不少金錢和時間的男性臂膀,不知怎麼著,又低頭看看自己削瘦一圈的手臂,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嚴峫大肆嘲笑:“我說你這學院派就別跟那兒不自量力……”

  話音未落,江停突然把手電筒舉到自己下巴尖,讓光芒從下而上映著自己煞白的臉,沖嚴峫陰森森一吐舌頭。

  嚴峫:“………………”

  然後江停面無表情地轉身走了。

  三間磚瓦房就像它展現出來的一樣,空空蕩蕩一目了然,並沒有刀斧、毒品、槍支子彈或任何足以成為物證的東西。

  ——但這肯定是不對的。範正元多年沒回過老家,偏偏在刺殺江停前回來了一次,按正常刑偵邏輯來分析的話,他要麼是來取東西,要麼就是來藏匿東西,總不至於是閑著沒事白跑一趟。

  嚴峫在堂屋裏轉了幾圈,琢磨著鑽出屋,就只聽後院悉悉索索,旋即江停的聲音傳來:“喂!”

  “喂什麼喂,你以後出去被人問‘請問您嫁的那位先生叫什麼名字’難道你要說‘他姓魏’?”嚴峫打著手電筒,深一腳淺一腳地繞過磚瓦房走到後院,只見江停背對著他,蹲在雜草叢生的土地上,似乎正用力從地上抬舉什麼。

  “哎喲你這姿勢,又挺又翹的。這是什麼?”

  “……”江停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用力過度,聲音怎麼聽都有種咬牙切齒的感覺:“地窖……”

  嚴峫一怔。

  “愣著幹什麼?快來幫忙!”

  地窖上蓋著石板,嚴峫把手電筒往褲腰裏一插,伸手撐起了石板另一端,卻不立刻用力把它徹底抬起來,維持著那個動作沖江停一勾嘴角:“要幫忙嗎?”

  “……”

  “給捏一下唄?”

  “……”

  “不然你捏我也成。”說著嚴峫還扭頭往自己身上示意。

  江停不知從哪爆發的小宇宙,雙手發力一起,轟隆!把石板結結實實掀了起來,露出了底下僅容一人通過的地道。

第79章

  塵土飛揚,緩緩飄落,嚴峫愣了半天才冒出一句:“這潛力可以啊……”

  “當年我也曾經,”江停拍拍手站起身,還有點喘:“擒拿格鬥,拿過系裏的前三名,呼、呼……”

  嚴峫斟酌半晌,問:“管理還是刑科?”

  話音未落他就接收到了對面江停的死亡射線。

  地窖挖得並不深,上下只有兩人高,底部用亂七八糟的油布蓋著空蕩蕩的架子,有點像北方人家的菜窖,只能勉強容兩人面對面站立,連轉身都有些勉強。嚴峫率先爬了下去,用手電筒照著四處翻檢了會兒,江停蹲在頭頂問:“有發現嗎?”

  “……”嚴峫突然招手:“快下來!”

  “怎麼了?”

  “沒時間解釋了,快下來!”

  江停不明所以,順著手腳架下到地窖裏,還沒來得及站穩,突然被嚴峫一把抓住覆了上來。

  “你——唔……”

  手電筒咣當一聲掉在地上滾了兩圈,光暈映出兩人交錯的腳,再往上是緊緊相貼的膝蓋和大腿。衣料摩擦和喘息聲在安靜的地底格外清晰,少頃吞咽唾沫時細碎的水聲響了起來,江停低低地“嗯”了一聲。

  “不讓我捏啊?”嚴峫低聲問,強行把他壓在土牆上,狹小的空間中不用費什麼力氣就足以讓江停動彈不得:“我偏捏。”

  “……”

  田野寂靜,光暈暗淡,糾纏的呼吸令人心猿意馬。江停被親紅的嘴唇微微半張開,嚴峫用大拇指一遍遍摩挲著,半晌再次低頭親吻上去,映出密不可分的剪影。

  “你這人……”

  “嗯?”嚴峫犬牙咬著江停耳側,沙啞道:“我這人怎麼啦?”

  江停作勢要推開他上手腳架,嚴峫慌忙抓住他:“別走別走……沒騙你,真的有發現!喏。”

  嚴峫就像變戲法似的,撿起手電筒半蹲下身,掀開那堆亂七八糟的防水布。只見架子上有一團黑黢黢的東西,裹得嚴嚴實實,拿出來拆開一層又一層之後,才露出一摞被白紙袋包住的方方正正的硬物。

  江停上手一拍,就知道這磚頭似的東西是什麼了——現金。

  “有點分量,”嚴峫示意他來看,“上面有字。”

  江停低下頭,手電筒光芒中,赫然只見白紙袋上用黑筆淡淡地寫著四個字:貳拾伍萬。

  交錯的光束中兩人臉色都有點晦暗不清,半晌嚴峫才突然問:“通常殺手都是事先結一半,得手後再結一半對吧?”

  江停說:“我怎麼知道,我又沒當過殺手。”

  嚴峫蹲在地上,江停站在他身後,礙於空間有限,兩人還密密實實地靠在一起。嚴峫回頭看向江停,臉色因為強忍笑容而顯得有點怪異,慢慢說:“沒想到你在汪興業眼裏那麼便宜,才五十萬……”

  然後他看著江停的臉色趕緊找補了一句:“沒事兒,你在我眼裏價值五個億——五十個億!你是無價之寶!”

  “快滾吧,”江停終於忍不住笑駡,用膝蓋一頂他的背:“收拾收拾趕緊上去,這一趟也算有發現了。”

  嚴峫不甘心地站起身,還想親熱,奈何早有準備的江停一個勁往後仰,糾纏片刻後只得無奈放棄,抓著手腳架往上爬出了地窖。

  夏夜清新的空氣迎面而來,他人還沒出地道口,深深吸了口新鮮空氣,剛回頭想讓江停把那二十五萬現金遞上來,突然瞥見了什麼,動作當即頓住。

  ——前方後院牆根上,月光清楚地映出了幾個鬼鬼祟祟的影子,一個已經下來了,有兩個趴在牆頭準備往下爬,還有個領頭的正拿著手電筒掃射周遭,光束照到半身探出地面的嚴峫,登時也是一僵。

  緊接著:“有人!”

  “誰?!”

  這一變故發生得實在太突然了,千鈞一髮之際嚴峫竟然瞥見對方手裏有槍,立刻猜到了來人的身份,脫口而出:“範五?”

  範五正是那領頭提著手電筒的,本來正準備撲上來,猛然聽見自己名字被叫破,條件反射就趔趄了下。在那百分之一秒的空隙中嚴峫把身後的江停死死按回了地道,隨即就地打滾摸出手槍,厲聲警告:“不准動!員警!”

  再亡命的歹徒,聽到員警的第一反應都是掉頭逃跑,牆頭上那兩人當即就嚮往外躥。但他們還沒徹底躥出去,突然前屋腳步驟近,只見鄉鎮派出所那個瘦民警猝不及防沖了進來,一見後院這陣勢立刻就嚇呆了:“有、有槍?!”

  嚴峫突然反應過來,現在絕大多數基層民警出警都是不帶子彈的,最多也就帶把空槍裝裝樣子——但這瘦子竟然連樣子都沒敢裝,直接就叫出來了!

  “跑!去叫救援!”嚴峫脫口而出。

  同一時間範五也反應過來了:“條子只有一個人!別怕,想要錢的上!”

  牆上那兩人應聲跳了下來,後院頓時多了四個歹徒。瘦民警沒等嚴峫說第二遍,頓時奪門而出!

  人做選擇往往只有幾秒鐘時間,有時甚至幾秒都算多的,真正當事情發生的時候,做主的只有潛意識而已——至少當嚴峫事後回憶時,他只能想起腦海中的一個念頭:如果我跑了,地窖裏的江停怎麼辦?

  江停沒有槍,也跑不了,更要命的是他還守著那二十五萬贓款。這幫人絕不會因為江停把贓款雙手奉上就饒過他的命,他們可是連員警都敢殺的亡命之徒!

  嚴峫心一橫,閃電般貼地躲過了對方的子彈,同時疾步上前砰地一槍,彈頭貼著腳底擦出了閃亮的火光。那光芒轉瞬即逝,就在它消失的同一瞬間,嚴峫已經沖到了為首的範五面前,二話不說當胸踹去!

  範五也沒想到這個刑警竟敢單槍匹馬跟他們四個硬抗,當即大罵一聲,倉惶中近距離開槍不中,土槍被嚴峫又准又狠地踢進了草叢。這時另一歹徒撲上來支援,剛沾衣就被嚴峫反手抓住手臂,一記俐落至極的過肩摔重重摜地,“哢擦!”就勢擰斷了對方的手腕骨!

  “啊啊啊——”歹徒慘叫聲響起的同時,範五用手電筒當武器沒頭沒腦猛揮,那鋁制的手電筒剛巧撞在嚴峫額角,溫熱的液體當時嘩啦就下來了。

  但格鬥中根本沒有痛覺,血腥味反而更刺激了嚴峫骨子裏的兇悍,奪過手電就往身側發狠砸了數下,直把另一名沖上來的歹徒打得頭破血流!

  範五憤怒嘶吼:“上!弄死他!”

  夜幕裏同時湧上兩三個人,就來奪嚴峫手裏的槍——這要是在外面,僅僅試圖奪槍這一個動作就足夠每人蹲上十年大牢,但此時金錢的誘惑和被捕的恐懼讓歹徒喪失了理智,混亂中嚴峫感到自己被人從身後箍住,同時握槍的手指被強行扳開,血流登時沖上腦頂,牙一咬抬手就猛扣扳機!

  砰!

  砰!

  “血、血……啊啊啊!有血!!”

  ——昏暗中有人跪下,微微搖晃,緊接著屍體頹然倒地,發出撲通悶響。

  那聲音不能算重,但卻像是一記重錘砸在所有人心頭,整個局勢瞬間都僵住了。空氣凝固大約兩三秒,範五突然反應過來,平地爆發出一聲變了調的尖吼:“快,下了他的槍!!”

  嚴峫抽身退後,卻在三人夾擊中失去平衡一個踉蹌,九二式脫手落地,立刻有歹徒撲上來搶。但嚴峫反應也快,飛起一腳就將九二式打著旋踢沒了,緊接著他被範五拽起來迎面幾拳,打得噴出了一口帶血的唾沫。

  “我艸你媽!”

  嚴峫從來都是只有他打人,沒有人打他,這幾下挨打把他所有凶性都激發了出來。當即兩名歹徒都沒能把他拉住,就只見他當頭撲上去撞倒了範五,兩人激烈扭打在一處,突然嚴峫不知道摸到了什麼東西,順手抄起來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摜——

  鏗!

  金屬與人顱骨撞擊,竟然發出了陣陣回音。

  範五雙眼大睜,猶自維持著那個握拳的動作,眼眶裏卻迅速浮起鮮血,猩紅順著臉頰滾滾而下。緊接著血流從他鼻腔、嘴角乃至於耳孔中爭相汩汩冒出,短短眨眼功夫他整個頭就變成了血葫蘆。

  “袋、袋哥……”一名歹徒發著抖後退了半步:“你、你的頭……”

  範五肩膀一震,帶得半邊身體抽搐,似乎是想摸摸自己凹陷了小半邊的顱骨——但明顯已經做不到了。他喉嚨中冒出急劇倒氣的咯吱聲,瞠目欲裂地盯著嚴峫,似乎充滿了無數怨憤和不解,緊接著直挺挺摔到了地上。

  “袋哥死了,他把袋哥打死了……”

  嚴峫看看手裏沾滿鮮血的鋁制手電筒,也有些回不過神——明明剛才這玩意也在他自己腦門上敲了一下,怎麼就把人顱骨打折了?

  “快,快跑……”一名小個子歹徒瘋了般發著抖咆哮起來:“他們的後援要來了,快跑!”

  小個子跳起來往後跑,嚴峫拔腿就追:“站住!”

  月光從雲層中乍然閃現,與此同時,另一名圓寸頭歹徒猛地瞥見不遠處某物反光。他想也沒想,當即撲過去一把抓了起來,剛上手就心中狂喜——果然是范五被嚴峫踹飛的土槍。

  他的理智已經完全消失殆盡,當即舉槍對準嚴峫:“站住,給我站住!”

  話音未落,嚴峫飛身撲倒小個子,翻滾起身一記右勾拳,打得嫌犯根本來不及反抗就口鼻噴血。隨即他從後腰抽出手銬,三下五除二把小個子兩手反擰,還沒來得及銬住就只聽耳邊——

  砰!

  灼熱擦耳而過,嚴峫猛然抬頭,登時瞳孔縮緊。

  他正對著圓寸頭黑洞洞的槍口!

  短短半秒卻像是世界凝固,圓寸頭雙手舉槍對著嚴峫,雙眼充血,凶光迸射。

  如果他還有半分正常人的思維,這時候就應該揣著槍轉身逃跑,跑得越遠越好;但這時候孤注一擲的兇狠、敗局已定的怨恨、以及被鮮血刺激出的賭徒心理已經佔據了全部心神,他只覺耳朵裏嗡嗡作響,後槽牙一咬,對準嚴峫就扣下了扳機——

  砰!

  子彈旋轉著刺破夜空,帶起一長溜血花。

  “啊……啊……啊啊!”

  慘叫聲斷斷續續響起,圓寸頭抱手倒地不停翻滾,土槍早已飛出了牆外。嚴峫難以置信地順著槍響看去,夜色中只見江停站在幾步之外,單手持槍不住喘息。

  月光清楚地映在他側臉上,被冷汗浸透的皮膚反射著微光,嘴唇完全是一色青灰。

  ——他的眼睛竟然是閉著的。

  小個子不知哪來的力氣,掙脫了措手不及的嚴峫,瘋了似的往後院牆外跑。說時遲那時快,牆頭嗖地躥出另一個人影,淩空落地快步上前,跳起來就一記飛踢,當場把小個子踹得連連後退;緊接著小個子還沒爬起來,迎面就是金屬手銬裹挾厲風,嗖嗖兩下抽得他差點噴出門牙來,痛得嗷嗷叫喚。

  來人殺氣騰騰,一腳把小個子歹徒踩在地上,哢擦上了銬,這才抬頭叫道:“嚴隊!陸顧問!你們沒事吧?”

  那果然是被瘦民警叫來的後援——韓小梅。

  嚴峫剛要應聲,只見江停像是從噩夢中驚醒似的,腳步倉促地向這邊走來。

  ——嚴峫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可能單純只是腦子抽風,或者剛剛經歷的生死瞬間給了他潛意識中某個靈感迸發的契機,那句“我們沒事”突然被咽了回去,旋即他一聲不吭地躺在了地上。

  “……嚴隊?”韓小梅不明所以,“您怎麼了?”

  江停腳步一頓。

  “嚴隊?”

  江停臉上本來就不剩幾絲的血色唰一聲褪得乾乾淨淨,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趕上前半跪下身,月光下只見嚴峫雙眼緊閉,大半張臉都被血糊滿了。

  “……嚴峫,”江停去試他的鼻息,自己都沒注意到自己手指在劇烈發抖:“你醒醒,嚴峫?”

  “……”

  “嚴峫!別開玩笑!”

  江停尾音瞬間就撕裂了調,他手足無措,只能抱起嚴峫上半身用力去堵那額角傷口。明明血是熱的,但他自己全身都像浸透在冰水裏一樣打著顫,每個字都帶著牙齒打戰的咯咯聲:“嚴峫,醒醒,求你醒醒……叫救護車,叫救護車!!”

  韓小梅也慌了,手機剛摸出來就啪嗒掉在了地上,她又撲通跪在地上瘋狂摸撿。

  嚴峫意識渙散:“江、江停……”

  “別睡,別睡過去!”江停耳膜轟鳴,自己都聽不見自己在喊什麼:“嚴峫你看著我!看著我!別睡過去,求求你!”

  嚴峫略微抬起頭,似乎想說什麼,江停立刻低頭靠近,只聽他在耳邊氣若遊絲道:“所以你……到底……嫁不嫁給我……”

  江停的表情一下變得特別空白。

  “這是我最後的——咳咳咳,最後的願望,請你一定要答應……噗哈哈哈哈哈哈——”

  嚴峫終於撐不住大笑起來,沒笑兩聲就牽動了傷口,疼得一邊吸氣一邊拍地大笑。

  江停愣住了。

  韓小梅也愣住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嗷!”

  那喪心病狂的大笑戛然而止,只見江停單手拎起嚴峫衣襟,狠狠一拳砸在那張英俊的臉上,隨即在嚴峫的抽氣聲中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

  十分鐘後,賓士大G車上。

  “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當時確實有點兒暈……哎喲我的寶,還生氣啊?要不你再揍我一拳?來,照這兒,揍狠點。”

  嚴峫八爪魚似的往江停身上貼,然而還沒貼密實,江停猛地一轉身,只留給他一個冰冷的脊背。

  韓小梅蹲在車門邊唏哩呼嚕地吃西瓜,呸地吐出倆籽兒,狠狠道:“該!”

  “哎,我說你這孩子怎麼這樣呢?大人吵架都不知道勸勸,還在邊上煽風點火?”嚴峫立刻調轉矛頭,一下下拍韓小梅的後腦勺教訓:“吃,吃,吃,就知道吃。剛才那後院裏都什麼情況了你才趕到,你怎麼不等我跟你陸顧問都自然涼了,再慢悠悠去走個過場?”

  韓小梅滿嘴塞著西瓜:“我一聽那民警大哥叫救命就立刻跑去了!這大半夜的又要爬坡、又要繞路,找到現場容易嗎?!”

  那個“叫救命的民警大哥”正跟治安主任倆一個抬頭、一個抬腳,把兩具犯罪嫌疑人屍體從後院抬出來,又把戴著銬子的圓寸頭和小個子押上車,聞言訕訕笑著搓手,幸好黑夜遮擋了他通紅的臉。

  “沒事兄弟,不怪你。”嚴峫用毛巾捂著自己滿是鮮血的額頭,說:“你們不配槍,確實不能硬抗,是這丫頭太虎了。”

  瘦民警陪著笑:“我,我去收拾那後院裏的贓款和子彈頭……”然後趕緊捂著發熱的老臉溜了。

  外人這邊一走,那邊嚴峫立刻故態復萌,不顧自己還滿臉是血,就笑嘻嘻熱乎乎地把江停往車門邊擠:“哎喲讓我看看我們氣鼓鼓的江隊,江警督,江美人兒……來乖一個,我錯了還不行嗎?下次再也不敢了還不行嗎?噓噓噓……”

  江停被擠壓在後座角落,簡直避無可避,終於忍不住怒道:“嚴峫!”

  嚴峫立刻:“哎?”

  兩人在狹窄昏暗的車廂裏近距離對視片刻,突然嚴峫頭一低,飛快在江停眼皮上親了一下,嘴唇貼著嘴唇小聲問:“還生氣啊?”

  “……”

  “別生氣了唄?”

  江停白皙的額角微微抽動,少頃終於從牙關裏擠出幾個字:“……你是怎麼長到現在還沒被人打死的?”

  嚴峫得意洋洋:“我長得帥啊!”

  “嚴隊,嚴隊!”瘦民警抱著二十五萬現金氣喘吁吁跑來:“我搬來了,您的贓款!”

  嚴峫立刻放開陸顧問,渾然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什麼我的贓款,瞧你這話說得——別放車後箱了,後箱裏倆死人呢。來把贓款放副駕駛上,待會回去的時候讓陸顧問抱著他的贖身錢。你們派出所的車已經在路上了嗎?”

  瘦民警不懂贖身錢這個梗,呆呆哦了聲:“在了在了,我們所長已經通知了上級單位,待會就親自跟車過來。”

  韓小梅蹲在駕駛室門邊吃完西瓜,隨便把黏膩膩的手往警服褲子上擦了兩把,抻長脖子上下打量那被紙包住的二十五萬,嘖嘖有聲道:“實不相瞞,我這輩子還沒親眼見過這麼多現金哪。”

  嚴峫說:“那你可真是太可憐了,嚴哥決定不能讓你這麼可憐下去。這樣吧,回去後咱們從銀行裏隨便提個一二百萬現金,或者三四百萬也行……”

  “然後呢?”韓小梅充滿期待地問。

  “然後給你合完影再存回去。”嚴峫微微一笑:“不然你想幹嘛?”

  韓小梅差點翻出一個驚天大白眼。

  “……”突然後座上的江停探過身,皺著眉頭,用力把現金拎到後座。

  “哎?”韓小梅不明所以:“怎麼了陸顧問?”

  “把手電筒給我。”

  江停接過嚴峫翻出來的手電筒,對著光照那白紙袋正上方的四個字。“貳拾伍萬”筆劃潦草但字型工整,應該是匆匆寫就的,字跡是非常淡的淺棕色;如果真極盡目力一分一毫觀察的話,落在紙上的淺棕色痕跡,倒有點像蠟筆。

  “你化妝麼?”突然江停問。

  韓小梅意外道:“不太……偶爾化,怎麼了?”

  江停食指尖在“貳拾伍萬”上一叩,皺眉道:“我總感覺這四個字,有點像你們小姑娘用的眉筆。”

第80章

  “……微晶蠟,小燭樹蠟,氫化蓖麻油,氫化棕櫚仁油,氫化棕櫚油,鐵離子化合物。”

  嚴峫頭上貼著紗布,把分析檢驗報告往餐桌上一拍。

  嚴家投資的那家天頂旋轉餐廳香氣芬芳,鋼琴嫋嫋。包間門一關,門外低微的笑語交談被完全隔絕在外,只有落地玻璃窗上方被推開一條縫隙,高空的風中傳來聲聲鳥鳴。

  昨晚他們快三點才回到建甯,嚴峫直接被分局送上了救護車。得知副支隊長遭到範五等持槍歹徒夜襲之後,大半個市局領導層都轟動了,呂局半夜三更奔赴醫院,趕到急救室時還穿著家裏的拖鞋,連他的本體大茶缸都沒來得及拿。

  接警中心沒把話說清楚,所有人都以為嚴峫受到了瀕死重傷——誰知嚴副支隊不愧是號稱怪物級別的男人,額角硬挨了那麼下,卻只破皮流血,愣沒傷到腦子。他坐在急救室裏邊掛水邊跟呂局彙報對犯罪分子范正元家的搜查結果,遞交了二十五萬現金贓款,然後按他們路上商量好的那樣,把一槍打飛綁匪土槍的功勞安到了韓小梅頭上。

  韓小梅十分忐忑不安,還好呂局只打量了她幾眼,點點頭,沒多問什麼。

  嚴峫應對了狡詐如狐的老局長,又應付好聞訊趕來的爹媽,在醫院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被活生生餓醒。滿血復活的嚴副支隊洗漱一番,刮了個鬍子,換上用料考究剪裁精良的襯衣西褲,猶如國產八點檔穿越到美劇犯罪片的精英男主角,從裏到外煥然一新;然後才拿著技偵報告,溜溜達達地出來找江隊吃飯。

  江停已經吃過了,面前放著熱氣騰騰的咖啡和下午茶蛋糕,皺著眉接過報告:“化妝品?”

  “對,化妝品成分。”嚴峫狼吞虎嚥幹掉一盤義大利龍蝦面,長長籲了口氣:“技偵老黃說檢驗結果跟他們科室小姑娘的推管式眉筆一模一樣。”

  江停點點頭,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冷不防嚴峫突然狐疑地問:“可是你怎麼知道,難道你用過?”

  江停捂著嘴嗆了幾下,“楊媚用過。”

  “你倆到底啥關係啊,整天不是捲髮棒,就是畫眉筆,你倆該不會還夥用同一瓶洗面乳吧?”

  “……”江停無奈道:“楊媚在恭州做線人的時候,有一次在夜店裏緊急傳遞線報,手邊沒有筆,就用的是眉筆和口紅。後來她大概中了諜戰片的毒,每次都用眉筆和口紅,還根據線報的可靠程度換不同色號……”

  嚴峫嚴肅道:“下次別這樣了,根據我十多年刑偵工作經驗來分析,她是想勾引你。”

  “……”

  兩人大眼瞪小眼,半晌江停終於點了點那份報告:“我姑且承認口紅那部分,但眉筆不一定,最多只能說明把這筆錢交給範正元的可能是個女性。”

  嚴峫眯起了眼睛:“紅心Q?”

  江停正要說什麼,包廂門被敲了兩下,緊接著一個年輕小夥子滿臉“打擾了”的表情探進頭。

  “馬翔?”嚴峫有些意外:“你怎麼在這?”

  江停招手示意他進來:“我叫他過來的——東西帶了嗎?”

  “帶了帶了,我還專門找了個電腦。”馬翔放下雙肩背,毫不見外地叫來侍應生點東西吃——反正是他嚴哥家開的餐館,他也不是第一次來了,點菜點得放心大膽且輕車熟路。點完單他讓侍應生出去,又嚴嚴實實帶上門,才在嚴峫疑惑的視線中從包裏掏出了硬碟和電腦。

  嚴峫問:“你倆這是幹啥呢,背著我鬼鬼祟祟的?”

  “我讓馬翔找你們技術隊,從汪興業的電腦裏拷了些東西出來。昨晚從江陽縣開回建寧的路上我當著你的面打電話吩咐的,韓小梅可以作證。”

  “我怎麼沒印象?”

  江停冷冷道:“你當時正發著燒胡言亂語……”

  “啊,對,”嚴峫突然想了起來:“就是我迷迷糊糊計畫咱倆出國度蜜月的時候?”

  江停面無表情。

  “嚴哥,”馬翔表情凝重,“據我電話裏聽到的,是你念叨著陸顧問不像是順產形身材,不知道能不能順利給你生倆孩子的時候。”

  嚴峫:“……”

  江停打開電腦,插入硬碟,少頃螢幕上跳出了密密麻麻一整面的檔夾。

  馬翔點的菜來了,翹著腿坐在餐桌另一頭大吃大喝,嚴峫便搬著椅子湊到了江停身後。只見螢幕上滿滿當當,充斥著每個直男都十分熟悉的日語、英語、繁體中文和無意義字元夾雜起來的標題,令嚴峫陡然升起了一股親切之感。

  “……雖然我不會說日語,”嚴峫一手撐著下巴,以思想者雕塑pose深沉道,“但拜幾位德藝雙馨的老師所賜,極上筆、三十路、人間廢業這些詞我還是明白什麼意思的……你這是要幹嘛?”

  江停滑動滑鼠往下,飛速掠過聳動的A片標題,隨即突然一頓,點開了一個“畫展相關”檔夾。

  “這姓汪的也是奇怪,他專門放毛片兒的文件夾裏還塞著畫展資料,平時找起來也不嫌煩?”馬翔邊吃邊含混不清道:“還是說他特別注意勞逸結合,工作時還不忘對著老師們擼個管?”

  江停說:“不。”

  畫展資料檔夾下全是數碼相機導入的圖片,江停點開第一張,放大——緊接著出乎嚴峫意料,一對女性雙腳以一種極具衝擊力的姿態展現在了他面前。

  “這是汪興業的私人畫展,”江停把圖冊一張張往下翻,不斷變換的螢幕圖像在他眼底發出幽幽的光:“是汪興業不能宣之於口,只能藏在電腦裏暗自欣賞的獨特愛好……”

  他頓了頓,說:“戀足癖。”

  顯然馬翔在拷貝時並沒有真正點進檔夾裏看過,當場就跟嚴峫一起愣住了。

  “你怎麼知道他有戀足癖?”嚴峫驚詫地反應過來。

  江停歎了口氣,“還記得汪興業剛逃跑的時候,你們外勤搜查他在建寧的住處,結果搜出了一堆各種顏色材質的女式襪子麼?”

  馬翔愣愣道:“後來我們對他的幾個炮友進行問話,那幾個女的分別把所有襪子都認領完了……”

  “你以為他保留這些襪子只是出於炫耀心理?”江停一句反問就把馬翔鎮住了:“不,收集穿過的鞋襪是戀足癖的典型外在特徵之一,不過當時引起我注意的倒不是這個,而是另外一點:那幾位女性的年齡都集中在三十四到四十之間。”

  嚴峫捏著自己的下巴:“我當時也注意到了,但我覺得那只是因為他作為中年人,比較喜歡成熟點的異性……”

  “不是喜歡,是性癖。你注意看他所有的畫作,”江停重複點擊下拉鍵,螢幕上難以計數的雙腳不斷閃現:“這些腳都有非常鮮明的共同點:塗著豔麗的指甲油,並不纖細瘦小,甚至偏向於豐滿和年齡感。一個人的性癖形成後會極難改變,對於小眾性癖者,只有滿足心理需求才有可能引起生理衝動——也就是說,只有成熟、豐滿和塗著指甲油的女性,才能誘發汪興業的生理欲望。你們還不明白我想說什麼嗎?”

  周遭陷入了安靜,馬翔連食物都忘了,一塊切好的牛肉在叉子上半天沒送進嘴。

  “……步薇。”嚴峫喃喃道,“步薇說汪興業長期性騷擾她,還曾經差點強暴她……”

  江停說:“這是不可能的。汪興業本身的道德水準相當低下,如果對她有那麼強烈的執念,他肯定會去偷她的鞋襪——但馬翔剛才也說,他家所有女士收藏品都被認領光了,並沒有步薇那一份。”

  馬翔失聲道:“那小姑娘在撒謊!”

  “我看到‘貳拾伍萬’那四個字的時候就覺得太工整秀氣了,不像是汪興業能寫出來的,但那也僅僅只是一種感覺。後來看到那筆跡的油蠟質地太細膩了,不像蠟筆而像眉筆,就隱約有了這個猜測。”

  江停合上電腦,哢噠一聲,旋即抬眼盯著嚴峫:“範正元被殺的原因我們大概能揣測到,但這裏有個悖論:如果範正元的被殺是懲戒性的,為什麼雇傭他來殺我的汪興業卻安然無恙,沒有收到任何懲罰?唯一的解釋是汪興業跟此事無關,範正元接的是一位女性雇主的私活。”

  馬翔在邊上莫名其妙:“什麼?雇傭他殺陸顧問?”但誰也沒理他。

  “……這個女性雇主可以接觸到汪興業手下的人,可以繞過汪興業跟殺手私下接觸……”嚴峫腦海中無數隱約的疑點終於影影綽綽,連成了一條完整的邏輯線:“難道是……”

  江停冷淡地說出了那兩個字:“步薇。”

  包廂沉寂片刻,馬翔叉子上的牛肉啪嗒一聲掉回了盤子裏。

  嚴峫突然抓起手機站起身,繞過餐桌,站在落地窗前,撥了個電話:

  “喂,韓小梅,你昨晚是不是說今天下午要去醫院陪步薇?”

  對面韓小梅不知道回答了什麼,嚴峫沉聲道:“你聽著,別問為什麼,現在立刻去幫我做一件事情。”

  •

  醫院走廊。

  韓小梅掛了電話,深呼吸幾口,轉身推開了病房門。

  陽光很好,從乾淨的玻璃窗外投射進來,少女的臉頰白皙幼嫩幾近透明。聽見推門聲時她從手裏的畫冊書中抬起頭,沖韓小梅笑了一下,粉紅色的嘴唇彎成一個非常好看的弧度:“姐姐你來啦?”

  韓小梅也笑起來,儘量讓自己平視著步薇的眼睛:“我剛從辦公室那過來,正巧碰見醫生,關於後續治療費用的事情……”

  步薇放下了畫冊,有點憂慮的樣子:“大夫怎麼說?”

  “別擔心,你是未成年受害者,基本費用都是可以報銷的。”韓小梅趕緊道:“不過有一點我們不能替你拿主意,就是後續療養和住院觀察這段時間的用藥,大夫說有好幾種方案可以選擇,當然每套方案的價格肯定也不一樣——你懂的,醫院嘛。”

  步薇細聲細氣地說:“我沒有太多錢,現在就出院也可以……”

  “大夫說最好還是跟你的監護人談談。”韓小梅定定望著她,語調卻十分自然:“我跟他說你暫時沒有監護人,但已經是個有主見的大姑娘了,可以自己找主治醫生諮詢之後作出決定。你覺得呢?”

  步薇清澈明亮、形狀微長的眼睛落在韓小梅臉上,看了好一會,似乎有些放下心來,說:“嗯……我自己可以嗎?”

  “如果不行的話,我只能讓局裏嘗試去通知你其他親屬了。你父母生前有其他聯繫人嗎,姑舅表親也可以?”

  果然不出意料,一聽這話步薇就立刻放下畫冊:“姐姐那我還是自己去吧,我自己可以的。醫生是不是在辦公室裏?”

  韓小梅點點頭笑了一下。

  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心理作用,明明前兩天還是個令人心生憐愛、可以自然相處的小姑娘,突然間卻彷彿發生了語言難以形容的變化,一舉一動都能抽走病房內原本就很稀薄的氧氣,讓人加倍難以呼吸起來。

  “就是平常查房的那個醫生,你認識的,姓李。”韓小梅望著步薇走出病房,突然又補了一句:“你過去後直接找他就可以。”

  少女回過頭,向韓小梅認真地道了聲謝,推門出去了。

  哢噠。

  韓小梅維持著那個動作,整個人定在原地。

  三秒鐘後,突然就像接通了某個開關一樣,她疾步上前把門打開一條縫,探出頭,確定步薇正向走廊盡頭的護士站走。然後她立刻關好病房門,拉起門框玻璃上的布簾,轉身撲向被鎖住的床頭櫃,從警服褲子口袋摸出兩根髮夾,對著鎖眼捅進去哢哢絞了幾下。

  啪嗒輕響,鎖芯彈開。

  床頭櫃裏靜靜放著步薇的紅色書包。

  韓小梅的每下心跳都狠狠牽扯著嗓子眼裏的肉,她一邊不斷回頭注意病房門口的動靜,一邊顫抖著手拉開包鏈翻了幾下,未幾,終於摸到了嚴峫交代她要找的東西——

  一串房門鑰匙。

  •

  “李醫生有個手術,大概要到下班才能回來,你找他有事嗎?”

  護士站裏人來人往,步薇還穿著白色碎花睡裙,雙手禮貌地交疊在身前,聞言臉上表情似乎突然變了下。

  “是有什麼問題要問醫生嗎?”護士長關切地望著她:“要不我給你打個電話?”

  “……”步薇向後退了半步——但那也僅僅只是半步而已。緊接著她像是控制住了情緒,臉上微微笑開來,對護士長點了點頭:“沒什麼事,謝謝姐姐,那我等明天再說吧!”

  “哎,你……”

  護士長還想問什麼,少女已經轉過身,快步穿過走廊。她來到病房門前,伸手毫不遲疑地用力推開門,力道之大甚至令門板在空氣中發出一聲——

  呼!

  一道挺拔、削瘦而安靜的身影背對著她,坐在病床前的扶手椅裏,將手中畫冊輕輕翻過一頁。

  步薇的瞳孔突然擴大了。

  “你好,我是建寧市局的陸成江顧問。”江停合上畫冊,回過頭:“希望你配合回答幾個問題。”

  江停的目光與少女隔空對視,這個從下往上的側面角度,讓他們彼此眼底都映出了與對方最神似的半邊輪廓。明明是盛夏時節,空氣卻似乎凝結成了最刺人的冰碴,從尾椎骨一寸寸碾著脊椎爬到後腦。

  步薇的呼吸變得有點急促,但江停卻彷彿毫無覺察,望著她向病床微微偏頭示意,說:

  “坐。”

  與此同時,醫院樓下。

  韓小梅狂奔下臺階,氣喘吁吁地扶著膝蓋,剛抬頭左右張望,一輛輝騰從人群中無聲無息停在了她的面前。

  副駕駛車窗降下,露出了嚴峫冷峻的臉:“上車。”

第81章

  步薇就像河底搖曳的白色水藻,半晌她終於舉步踏進病房,反手關上門,走到病床前,直挺挺地坐了下來。

  這個角度讓她和江停彼此平視,面對著面——彷彿冥冥中某個詛咒被無聲無息解除,終於掙脫了那個自下而上側對的角度。

  她問:“您想讓我回答什麼?”

  “雖然是前天晚上發生的,不過我想員警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江停頓了頓,說:“汪興業死了。”

  步薇臉色空白,像是白板上還沒來得及想好填什麼情緒,好幾秒後才遲鈍地慢慢浮現出驚訝、意外和一絲害怕:“……什……什麼?”

  “從恭州某個社區居民樓上摔下來,第二天清晨才發現屍體,員警目前初步認定是畏罪自殺。”

  江停上半身深深倚在扶手椅靠背裏,姿態自然從容,和少女僵硬到有些刻意的挺直坐姿截然相反。過了半天步薇才好似勉強消化掉了這個稱不上悲傷的噩耗,發著抖沙啞道:“……太突然了,我沒想到……”

  “真的?”

  步薇聲音頓住,看著江停,後者在她的視線中又重複了一遍:“真的沒想到?”

  “……我不明白您是什麼意思。”

  “我以為你早就預料到了汪興業會死,當你在嚴峫面前說出‘綁架犯是我叔叔’這句話的時候。”江停慢慢地道,“——或者更早,當你聽到嚴峫他們私下商量說申曉奇蘇醒過來的幾率其實很大,因此決定搶先一步,把汪興業拋出來轉移視線時……”

  “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麼?”步薇有點尖銳的聲音打斷了江停:“是綁匪脅迫我把申曉奇推下去的,我據實交代有什麼不對?”

  “沒什麼不對。”

  “……”

  “但唯一能證明這點的汪興業死了。”江停眼底浮現出笑意來,儘管那笑意中完全沒有任何友善和親切:“也就是說,現在沒人能證明你是被脅迫殺人,還是積極配合,或者是協同從犯,甚至……從一開始就積極主動地,要求殺死申曉奇。”

  步薇的表情有點怪異,像兇狠瞪視和柔弱無辜這兩種相反的表現裏外滲透、交錯混合,以至於開口時聲音都有點扭曲:“警官叔叔,我只是個窮學生,有哪里得罪過你嗎?”

  “別多想,刑偵角度的正常邏輯推測而已。”江停錶現平淡多了:“對了,可能他們忘了告訴你,你不是第一名受害者——我們在汪興業某個窩藏據點裏發現了一本筆記,確切說是檔案,上面記載了前兩名少女滕文豔和李雨欣,你聽說過這兩個名字嗎?”

  步薇警惕地搖了搖頭:“……不知道。”

  “我想你大概也不知道。滕文豔是汪興業五年前在陵州市發現的,兩年前的七月中旬,她和另一名叫李銳的少年一同被綁架殺害;李雨欣是汪興業四年前在江陽縣發現的,去年七月中旬,她和另一名叫賀良的同學被綁架,隨後賀良被殺,李雨欣得了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說起來也挺有規律可循,你們都是被收養了三年後才遇到這種事情,感覺三年就像是某種新鮮感消磨殆盡的保質期一樣,保質期一過,就沒價值了。”

  說著江停似乎感覺很有意思,望著步薇微微一笑。

  但步薇白嫩的臉卻在得知還有其他兩個女孩子存在時陡然變得十分難看,隨著江停的最後幾句話,甚至變得隱隱有些發青。

  “噢,對。滕文豔是陵州市的一個洗頭小妹,李雨欣則是隨著吸毒生母出去‘應酬’的縣城丫頭。”江停眼底的微笑越發有深意起來:“——所以你看,沒什麼好難過的,至少你並不是那麼……怎麼說呢,獨一無二。”

  同一時間,疾馳的輝騰車內。

  “保質期一過,就沒價值了……至少你並不是那麼的獨一無二。”

  車載藍牙同步播放出江停的聲音,韓小梅疑惑地皺起眉,偷偷打量嚴峫好幾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嚴、嚴隊?”

  嚴峫打燈變道轉向,視線緊盯著車前方,點了點頭示意她說。

  “那個……為什麼陸顧問說滕文豔和李雨欣都被收養了三年呢?您在汪興業家發現的筆記本裏不是那麼寫的啊?”

  嚴峫說:“瓦解對方的心理防線。”

  “啊?”

  “步薇的處變不驚源自於她內心深處某股底氣,雖然我們不知道來源是什麼,但肯定跟她這個人的某種特性有關。你陸顧問刻意歪曲對前兩個受害人的描述,對步薇身上的各種獨特性進行全方位的模糊化、統一化,是一種針對她心理防線的,釜底抽薪的手法。”

  似懂非懂的韓小梅強行把這番話記在腦子裏,反復琢磨著。

  ——確實,步薇身上有種與年齡極不相符的靈巧、輕柔和楚楚可憐,這種獨特的氣質,在很多閱歷豐富的成年女性身上都不多見。

  但這些獨特性在她面對江停的時候突然變得格外脆弱難以維持,似乎無堅不摧的利器,遇到了天性中的剋星。

  “汪叔叔平時基本在外地,我不知道他都在做什麼。”步薇視線垂落,盯著自己擱在自己大腿上的細白的手:“我不知道員警叔叔你想說什麼,是要抓我嗎?我能請律師嗎?”

  “沒人要抓你,我說了只是找你配合回答問題。”江停還是那個很舒適的坐姿,左手按著大腿上的畫冊,右手插在褲袋裏,突然話鋒一轉:“——你知道幕後主使為什麼要連續三年設計三次綁架嗎?”

  步薇聲音輕細:“我已經告訴嚴警官叔叔了,我以為汪叔叔只是想要錢。”

  “要錢不至於先養你們三年吧,況且憑他自己也養不起你才對。”

  步薇不吱聲。

  陽光從她身後的玻璃窗投射進病房,即使逆著光,頭髮都柔軟油潤得像綢緞,皮膚晶瑩雪白好似在微微發亮;她僅僅只是穿著睡裙坐在那裏,全身上下就透出了無形的精緻、幽雅和芬芳。

  女性不管年紀多小、天生資本多優越,這種藝術品般的芬芳都不可能完全源自於先天,後天還得有無數金錢財力花在人眼看不見的細節上才行。

  “汪興業只是個掮客,”江停淡淡道,“他背後還有一名幕後主使,一個真正享受編寫劇本、演繹劇情,並且只有綁架案才能滿足其內心欲望的人;你是他的演員,但不是唯一的那個。”

  步薇直挺挺坐在病床邊,脊椎彷彿有根棍子撐著:“……我不知道你說的幕後主使是誰。”

  也許是空氣太過凝滯,也可能在這種僵持下江停過分舒展的姿態刺激到了她。幾秒鐘後,步薇終於忍不住再次挑釁般抬起頭:

  “但就算綁架案只是場戲,難道還真有所謂‘唯一的’演員?”

  “當然有了。”江停態度還是很平淡,彷彿完全沒感覺到少女話音裏小小的針刺:“不過事情都到了這一步,你還用得著跟我裝什麼都不知道麼,小姑娘?”

  “……”

  江停一手把剛才那本名為《星空美術》的畫冊輕輕丟到了床頭櫃上:“你平時鑽研天文挺刻苦的吧。”

  那本畫冊是步薇的,隨著書籍邊角跟床頭櫃撞擊發出“咚!”一聲,少女的心也突然向深淵中狠狠一墜。

  “我就不一樣,我最討厭星象、星座這種既不實際又沒道理的東西。如果有人敢拿這些玄乎其神的學問來跟我賣弄,基本都只會遭遇冷落,甚至被置之不理。”江停微笑道:“看,這就是我跟你的區別。”

  某居民區樓下,輝騰急速停止,嚴峫戴著耳麥跨下車,突然腳步頓住。

  韓小梅和馬翔見狀都停在他身後,兩人焦灼的目光集中在嚴峫身上。只見他一手按著同步監聽耳麥,半晌才狐疑地喃喃道:

  “……星象?”

  病房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天花板與牆壁一色慘白,反射出大片朦朧又沒有溫度的光。

  如果說剛才步薇的表情還只是不好看,現在就足以稱之為冰冷和陰沉了。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像生銹的機械突然被賦予生命般,“哢”地一扭脖頸,森森地盯著江停:“所以呢?”

  “……”

  “所以你現在想幹什麼,陸、顧、問?”

  江停從最開始就插在褲袋裏的右手終於拿了出來——手指間竟然捏著一個微型同步監聽器。他隨便找了支筆,筆尖哢擦一撬,就把監聽器後的機蓋打開了,緊接著卸下了電池,往步薇面前一晃。

  ——數公里外,耳麥中聲音突然消失,嚴峫驀地愣住,隨即手機傳來新消息的震動。

  消息來自江停:【沒電池了。】

  “……”嚴峫心中驚疑不定,猶豫兩秒後輸入:【我立刻讓人趕去醫院?】

  對話方塊顯示正在輸入,持續片刻後消失,然後又出現正在輸入。

  但隨之而來的江停的回復卻只有一個字:

  【好。】

  “離員警趕到大概還有半小時。”病房裏江停收起手機,隨便放回褲袋:“想聊聊麼,小姑娘?”

  總是溫水一樣的柔婉的步薇突然冷硬地迸出了一句:“你是不是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

  “知道啊。”

  “那為什麼總是叫我小姑娘?”

  江停倍覺有趣地望了她一眼:“因為名字是人作為獨立個體的代號,具有特殊的寓意,希冀,以及獨一性,而你明顯只是個批量生產的提線木偶而已。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這世間不會因為你的離去而出現任何缺憾,對我來說不過是少了個影子。所以你叫什麼名字,又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步薇擱在大腿上的手突然握緊,手背青筋倏地暴出!

  “我們來猜猜好了。”江停似乎沒看見她閃爍著冰冷火焰的眼睛,懶懶散散地道:“你是三年前遇到那個人的,是不是?”

  步薇略揚起頭,滿臉“我倒要看看你知道多少”的神情。

  “你從小父母吸毒,因而家徒四壁、生活窘迫,可能還經常因為各種小事而挨打。十一二歲的時候父母雙雙毒駕去世,本來就不太幸福的童年更是雪上加霜,你可能被送進了福利院,或者是寄人籬下,不管哪種經歷都足以讓一個孩子過早地嘗盡世間冷暖。你以為這種絕望又不公平的生活會一直延續到成年,卻沒想到很快迎來了做夢都想不到的轉機——十三歲那年,你遇見了一個成年男人,非常有錢、有禮貌、可能還有點所謂的紳士風度,讓你過上了童話故事中小公主般的生活。”

  “自然而然地,當你情竇初開時,你愛上了他。”

  江停風度翩翩,搭在兩側扶手上的掌心往外一攤。

  而步薇貝齒緊緊咬著下唇,十指痙攣地絞在一起。

  “過人的美貌,過度的早慧,童年時期的各種家庭陰影,以及對殘忍暴力犯罪權勢等等負面事物的盲目崇拜,這些因素造就了你極度敏感偏激的性格。所以當你發現自己只是個影子的時候——當時你可能都沒想到自己並不是唯一的影子——與其深陷于自艾自憐、變成可憐兮兮的廢物,你決定主動抓住命運反戈一擊,於是你找上了範正元。”

  江停上半身微微向前傾,盯著步薇顫動的眼珠:“如果你再大一些的話,可能會接觸到更多難以對付的精英殺手,他們冷血、殘酷、出價昂貴,同時也訓練有素。但你到底還是太小了,你這個年紀,這個身份,範正元已經是你能接觸到的最上限了,儘管在我們成年人眼裏他拙劣得不堪一擊,事情敗露也不出意料之外。”

  “……那又怎麼樣?”步薇也不由自主地向前傾,迫使自己強硬地頂著江停的注視:“事情敗露只是我運氣不好而已啊,我下次吸取教訓,會進步的,陸——叔——叔。”

  江停對她的稱呼不以為意,“一次膽大妄為就夠你被懲戒了,哪里來的下次?”

  “什麼懲戒,我根本不知道你說的是什——”

  “你知道的,小丫頭。”江停向後靠進扶手椅裏,表情波瀾不興:“否則為什麼滕文豔和李雨欣這兩起綁架都發生在七月中,只有你是六月末?”

  步薇不明所以,但她畢竟是個心思敏銳、智商極高的女孩子,江停的話讓她本能地感覺到了一些非常不好的東西。

  “……六月末又怎麼樣?”

  “所謂的儀式,或者說那個人對你們這些小女孩的考驗,只會發生在每年七月中。因為這一切紀念的都是很多年前七月中旬的某一天,故事從八點零九分太陽落山的那一刻開始。”

  “你以為只要完美複刻當年發生的每個細節、每句對話,就能通過這場考驗,從可憐的影子變成正主?——不,你所經歷的這些不是考驗而是懲罰,是每年正式劇幕拉開前,提線木偶在後臺進行的一場無足輕重的彩排表演。”

  江停陳述時沉穩沙啞的聲音非常好聽,但在步薇聽來,卻比最惡毒的詛咒還令人驚怖:

  “……我不相信……”

  “八點零九分。”江停戲謔道,唇邊的笑容加深了:“如果放在七月仲夏,是白晝將盡、長夜開端,代表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被黑暗漫長的刑罰所取代。但放在六月末是什麼?天已經黑了,編寫這劇本的人已經走了,你真以為他會關心你為通過這場所謂的‘考驗’付出了多少心血和努力?考驗本來就不是為你準備的,你已經是個被放逐的棋子了。”

  “我沒有被放逐!不可能!”步薇霍然起身,但物理位置上的提高並沒有讓她佔據上風,相反恍惚間她彷彿正急速向冰冷的深淵墜下:“不要胡說八道,你又算什麼?!你只不過是個……”

  江停一句話就把神經質的少女釘在了原地:

  “那為什麼自從被警方發現住院後,你就再沒收到過來自那個人的任何指令?”

  “……”步薇雙眼瞪得大大地,臉上血色褪盡。

  “他不理你了,你被拋棄了。”江停微笑望著她,似乎有一點憐憫:“這就是對替代品妄圖抹殺正主的懲罰。”

  破舊生銹的防盜門被推開,帶著濃重灰黴味道的空氣迎面撲來。

  “小心點,咱們沒證。”嚴峫拉了韓小梅一把,“馬翔守在外面,回頭要是搜出來什麼,你回局裏去補個搜查證。”

  這是一套典型的老式佈局住宅,進門左側便是堆滿雜物的廚房,穿過小小的玄關,進入低矮的飯廳套廁所,再穿過一道木門才是支著鋼絲床的廳堂。那鋼絲床差不多可供成年人蜷縮側臥,可想而知是步薇小時候睡覺的地方;廳堂東面連接著大人的臥室,舊書桌、木板床、油漆剝落的大衣櫃,牆上掛著幾十年前照相館裏劣質背景的結婚照,背景顏色都已經褪光了,一對新人的臉都被水彩筆塗得亂七八糟,淩厲雜亂的筆觸分明閃爍著來自孩童的惡意。

  “這地方……應該是步薇小時候她父母的家吧,好像已經很長時間沒人住過了。”韓小梅低頭小心穿過臥室門,眯著眼睛左右張望著:“奇怪,為什麼她還隨身帶著鑰匙呢?”

  嚴峫的聲音從外屋響起:“因為她最近回來過。”

  “哎?”

  韓小梅覓聲出屋,只見嚴峫蹲在廳堂中的錄影放映機前。

  ——這屋裏所有東西都蒙著灰,只有放映機稍微新一些,且有明顯被擦拭過的痕跡。嚴峫打開電源,螢幕驀然閃現出螢光,緊接著光碟匣嗡地一聲,自動把上次斷電前沒取出的碟片退了出來。

  “這是什麼?”韓小梅好奇道。

  嚴峫沒有回答,而是把光碟插進放映機,帶著勘察手套按下了播放鍵。

  老房子採光不好,屋裏陳舊陰暗,只有螢幕上幽幽螢光將嚴峫的臉映得晦澀不清。首先出來的是劣質光碟在數字量化時產生的雪花、色彩帶,隨即畫面閃現,倏而一清,被放大到整個螢幕的手指出現在了嚴峫和韓小梅眼前。

  “管用嗎?”螢幕裏有人說。

  “不太好使。”

  “扣子別不住,忒費勁了……”

  畫面不斷搖動,緊接著聚焦拉遠。

  背景竟然是某個公安局辦公室,一個身穿淺藍色制式襯衣、肩章領帶俱全、袖口隨意卷到手肘上的年輕人,正坐在寬敞的辦公桌後,在鏡頭掃過來時敏銳地抬起頭,緊接著伸手擋住了自己半邊俊秀的側臉。

  “走了江隊!”畫面後有人喊道:“車在樓下等咱們!”

  年輕人整理好案卷資料,起身拎過椅背上的警服外套。有可能是制服褲子筆挺的原因,他走起路來顯得腿很長,經過鏡頭前時微微皺了下眉頭;那瞬間潔白的臉頰,烏黑的鬢髮,甚至連隨著皺眉這個動作顯得越發濃密的眼睫都在螢幕上清清楚楚:

  “先關上,開始行動再拍。”

  韓小梅張著嘴,已經說不出話來了,踉蹌跌坐在沙發裏。

  而嚴峫直勾勾盯著螢幕,緊咬牙關,只要稍微開口劇烈搏動的心臟就便會從喉嚨裏跳出來——

  這錄影是當年恭州支隊的某個執法記錄儀。

  步薇曾躲在這破舊的老房子裏,一遍遍觀看模仿更年輕時候的,各種動作和神態的江停!

第82章

  “好的嚴哥,是是……我們已經在去醫院的路上了,到了給你打電話。”

  高盼青掛了電話,塗著“建寧公安”標識的車一個急轉,向醫院方向疾馳而去。

  “我不相信你的鬼話……”病房裏,步薇全身上下止不住發抖,儘管她自己都沒意識到:“這不是什麼懲罰,我才是被寄予厚望的,我才是……”

  江停卻輕輕搖了搖頭,“對你寄予厚望的是汪興業吧。”

  “才不——”

  “你和汪興業都以為這場儀式的最終目的是為了挑選出最後的替代品,但其實你們都誤會了。他只想設計出一個百分百完全復原當年的場景,然後把你們這樣的孩子放到這個境地裏去,看你們在絕境下遇到各種選擇時,會不會做出跟當年一樣的反應。”江停沉默了會,突然問:“你讓申曉奇對你發那個誓了嗎?”

  ——黑暗天空傾覆,鳳凰樹如火焰般熊熊燃燒。面臨生死之際,少年撕心裂肺的痛哭言猶在耳:“要是我們活著出去,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我這輩子一定會報答你,會好好保護你!”

  ……

  步薇胸口起伏,緩緩點了點頭。

  江停說:“但很多年前,這句誓言是說給我的。”

  雖然早就知道這個事實,但親耳聽見的時候,少女的手指還是止不住地狠狠擰了下,骨節爆出清脆的咯吱聲。

  “綁架,勒索,血衣,逃亡,絕境中的保護和宣誓,雙雙瀕臨死亡直到得救……汪興業應該把他能打聽到的全告訴你了。那傢伙大概以為,如果你順利通過‘考驗’,他也能跟著雞犬升天。”江停嘲弄般一笑,說:“但可惜,有一個細節汪興業至死也打聽不出來,因為那個人絕不肯讓別人知道。”

  “……”

  江停在步薇直勾勾的瞪視中輕輕道:“是背叛。”

  少女美麗的眼瞳裏夾雜著難以掩飾的錯愕和懷疑。

  不就是那瓶礦泉水嗎?她心想。

  “不,不是。當年綁架的所有細節都被完美複刻了,除了礦泉水——因為從來就沒有過這瓶水。”

  “是救援最終到來的時候,他為了率先抓住登山繩,把我往外推了一把。”

  帶著消毒水味的空氣彷彿變成了某種液體,粘稠冰冷地爬過鼻腔,呼吸道,乃至於每個肺泡。

  “其實本來我已經忘了這個細節,直到現場勘查的員警告訴我發現了一個空礦泉水瓶,只驗出了申曉奇一個人的DNA。那瞬間我突然意識到,原來二十多年過去了,那一推的力道卻至今沒有消失,反而隨著歲月流逝越來越狠、越來越痛,讓他甚至不想再回頭審視自己的懦弱和背叛,只能臆造出一瓶從未出現過的礦泉水,來勉強充作背叛意象的替代品。”

  江停終於坐直起來,十指交叉撐在下巴上,饒有興味地打量步薇:“就像你是我的替代品,一塊遮羞布而已——”

  “你只能做你自己,永遠都無法取代任何人,哪怕那個人死了也一樣。”

  步薇的臉色像是已經死了,膚色僵冷蒼灰,連胸口都沒有起伏。

  江停看了眼時間,口氣彷彿很惋惜:“我要是你就乖乖在這裏待著等員警趕到,好好配合調查,爭取個從輕判處,畢竟你已經被拋棄,出去也孤立無援,不會再找到他了。”

  他撐在扶手上,似乎要站起身。但就在那時候,突然面前投下一片陰影,緊接著步薇的聲音就陰冷而清脆地在頭頂響了起來:

  “你也想讓我在這裏等員警嗎?”

  江停唇角閃過不易察覺的弧度,抬起眼皮。

  兩人近距離對視著,步薇抬起手,指尖從江停臉側一撫而過,隨即低頭在他耳邊輕聲說:“你確實知道很多,可我也知道一些有關於你的事呢……是不是?538號病床醒來的‘陸’叔叔?”

  醫院走廊上,突然幾名便衣強行擠出人群,在眾人紛紛側目中直奔病房,呯地推開了門!

  下一秒高盼青頓住了。

  周遭空空蕩蕩,病床上被褥攤開,吊瓶兀自懸掛在半空中——沒人。

  那名美貌驚人的少女已經消失得乾乾淨淨,彷彿從來沒存在過一般。

  “她跑了?”居民樓下,嚴峫掛著車把手,動作驟然停住。

  “嗯。”江停坐在醫院茶水間裏,一手拿著電話,一手閒適地捂著掌心半杯溫水:“她突然開始尖叫大鬧,脫光衣服,我只能立刻從病房裏退出去找護士……就那幾秒鐘的功夫,是我的疏忽。”

  對面久久無聲,只有隱約的呼吸。

  “知道了。”嚴峫的聲音再次響起,微微有些發冷:“我們在步薇舊家發現了一些線索,現在立刻通知局裏實施抓捕,你在醫院別走等我消息。”

  通話中斷。

  江停將手機擱在茶水間桌面上,然後從手裏那半杯濃鹽水裏拿出了電池,放到自來水下沖掉鹽分。他抽了張紙巾,把外側水跡擦得一乾二淨,這才從容不迫又一絲不苟地,把電池裝回了同步監聽器裏。

  •

  建甯市局刑偵支隊,員警們紛紛起身,嚴峫的吼聲由遠而近:

  “立刻加派人手去文藝路私立醫院保護申曉奇,另外還有長途汽車站、地鐵站、高鐵動車站,治安大隊巡特聯防,各大商場廣播和周邊交通監控全都調出來!”

  “一個長得顯眼又穿著睡裙的小姑娘跑不遠,醫院附近肯定有目擊者,立刻散出人手去給我摸排!”

  嚴峫站在大辦公室中央,聲音和表情都陰沉得彷彿能一把擰出水:

  “步薇很可能是要去見一名非常危險、配備保鏢和火力的犯罪分子,即是連環綁架安的主謀。所有外勤探員必須申請配槍,發現目標後立刻無線電聯繫支援,決不允許擅自行動,切記!”

  無數急匆匆的腳步奔出走廊,嚴峫轉身出了辦公室,摸出手機快速給高盼青發了個微信:

  【陸顧問在哪里?】

  少頃手機嗡地一震,高盼青的回復來了。嚴峫還沒來得及點開,突然腳步頓住抬起頭,險些撞上了前面的人:“哦,呂局——”

  呂局擺手示意沒事,緩緩道:“你從步薇家搜出來的光碟我看了。”

  嚴峫表面毫無異狀,實際心裏卻非常意外。

  ——像這種暫時算不上物證的線索性物品,提回局裏後只要在行動備案裏記一筆,然後存放在刑偵支隊就行了。支隊內部的管理其實不那麼嚴格,有時可能就往主辦刑警的抽屜裏一丟,到案件偵破寫結案報告時才會急急忙忙找出來。

  所以呂局怎麼會特意去看那張光碟?他都不該知道這張光碟的存在。

  難道他一直在關注這個案件的所有行動記載?

  呂局那張臉總是圓乎乎的不慍不火,眼睛本來就不大,上年紀後越發小了。但小卻很聚光,往嚴峫身上一掃,問:“你現在對這件事是什麼推測?”

  嚴峫反應過來:“哦,我暫時還想不明白步薇這個小姑娘……”

  呂局一手端著飄出熱氣的大茶缸,另一隻手背在身後,慢悠悠道:“哪兒想不明白?”

  嚴峫開口就打了個磕絆:“就是……誰把執法記錄拿給她的,為什麼她要看已經死了的恭州緝毒支隊長江停,難道她跟江支隊之間有什麼親戚關係?我想是不是等抓到步薇後,再從這方面入手深挖一下……”

  嚴峫從不知道自己信口胡說八道的本事有這麼過硬,真真假假摻得他自己都差點信了。只見呂局邊聽邊點頭,似乎還挺認真,伸手扶了扶快滑下鼻樑的老花鏡。

  “總共就這麼多,其他的暫時也沒什麼想法。”嚴峫吸了口氣,又說:“至於步薇到底是被害人、從犯甚至是主謀之一,現在暫時還不好下定論,只有等範正元家那筆現金的指紋和筆跡鑒定結果出來再說了。”

  呂局頷首不語,似乎在整理琢磨嚴峫的思路,未幾又點了點頭:“很好,很老練。”

  嚴峫謙虛謹慎地笑笑。

  “我本來擔心你為汪興業墜樓的事賭氣,在恭州一通橫衝直撞,到時候得罪了人,還得我或者老魏去親自撈你出來,所以通話的時候本想提醒你兩句。但當時用的是齊思浩的手機,所以我不好多說——如果我估計得不錯的話,汪興業應該是被滅口的,只是因為那棟樓701室的事情,因此恭州方面不好繼續往下查。”

  嚴峫則眨著眼睛,適當地做出驚愕之情:“什麼701室?”

  呂局喝著枸杞菊花茶,從大茶缸沿挑起層層累累的眼皮:“秦川知道點兒,他沒跟你提過?”

  “秦川?”嚴峫疑道。

  呂局似乎意識到什麼,擺了擺手:“禁毒口的風言風語——說是三年前恭州緝毒行動現場爆炸後,上面成立了個專案組,結果查出販毒集團的一道電子指令是從那個社區居民樓的701室發出去的。後來專案組全面偵查這個社區,卻發現跟上面很多人有聯繫,尤其從701室搜集來的各種痕跡物證中,還發現了一枚印在門框內側的指紋,屬於當時的恭州禁毒支隊長江停。”

  彷彿一道閃電從脊椎打進五臟六腑,嚴峫霎時呆愣住了:

  “……江停?”

  那天在恭州高架橋下的馬路上,江停手裏夾著根煙,視線自然垂落在半空中:“如果再把監控時間拉遠了查,社區內竟然還出現過幾位大佬級別的前輩,甚至包括剛退下來的副市長岳廣平……”

  他沒有提起701室內的那枚指紋。

  ——是他不知道專案組已經查到了那裏?

  還是他根本從一開始就打算隱瞞自己進出過701室的事實?!

  “嗯,再往下查就亂套了,所以最後放棄了這條線索。”呂局喝著枸杞茶,突然發現了什麼,狐疑地打量嚴峫:“你怎麼了?”

  “……”

  嚴峫表情止不住地有些難看,呂局舉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沒事吧,怎麼提起江停支隊長,你就跟丟了魂似的?”

  嚴峫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掩飾地揉了揉鼻根:“沒什麼,就是有點累了,一時沒反應過來……”

  呂局疑惑地點點頭,算是接受了這個解釋,“總之汪興業的事情暫時被定性為畏罪自殺,但所有線索和案卷都被存檔了,如果以後有契機,還是要徹底翻出來調查的。步薇這個小姑娘非常重要,等抓住她之後一定要徹底挖出所有口供,我有預感她在這一連串案件裏面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甚至有可能,跟綁架和販毒的團夥有某種不為人知的聯繫。”

  他一邊說,嚴峫一邊“嗯、嗯”地聽著。

  “我們幹公安工作的,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即便仗著自己年輕力壯,也不能提前透支了以後幾十年的資本。”呂局思忖片刻,又叮囑:“等這個案子移訴後你跟幾個主辦探員都休息休息,好好把這一身的傷也養徹底,啊。”

  嚴峫勉強笑了笑。

  呂局一手端茶缸一手背在身後,慢悠悠地轉出刑偵支隊,向他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嚴峫落後幾步才跟出去,只見遠處走廊盡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略微焦灼地等在那裏,見到呂局後快步迎了上去。

  ——那是秦川。

  嚴峫內心升起一絲本能的懷疑,但沒多想什麼,邊快步從另一側走道下樓梯邊摸出手機,只見剛才來自高盼青的未讀消息是:

  【我們正調取醫院監控,剛才好像看見陸顧問在病房茶水間。嚴哥有什麼吩咐?】

  嚴峫調出高盼青的號碼,按下了撥出鍵。

  江停的指紋出現在公寓樓701室。

  根據鉚釘收到的毒販情報反向定位,可得出紅心Q的指令曾經從公寓樓701室發出。

  這中間看似詭譎複雜、實際上又簡單粗暴的邏輯關係,就像一條嘶嘶作響的毒蛇,在嚴峫貌似冷靜的外表下,一圈圈纏緊了他的五臟六腑。

  “嚴隊。”

  “嚴隊還沒走啊。”

  “嚴隊……”

  一路上很多人向他打招呼,嚴峫沉著地頷首致意,從表情上看不出內心絲毫端倪。

  “喂,嚴哥?”這時電話終於被接了起來,高盼青在喧雜忙碌的背景中大聲道:“剛才我們在醫院這裏看監控,暫時沒有突破性發現,市局那邊有沒有查出步薇的線索?我們接下來是……”

  “把陸顧問帶過來。”

  高盼青以為自己沒聽清:“什麼?”

  “我在市局對面等你。”嚴峫一個字一個字地重複道:“別告訴別人,你親自把陸顧問給我帶過來。”

第83章

  嚴峫沒有等很久,一輛警車從遠處馳來,唰地停在他身側。

  高盼青最大的好處就是忠實地、摳著字眼地執行嚴峫的每條指令,嚴峫叫他“親自”帶來,他就真的自己一人載著江停來了,車還沒停穩就降下車窗:“嚴哥,我剛才聽臺子裏說紅星路地鐵站附近有個公共電話亭,發現疑似步薇的小姑娘在那打了幾個電話,那我們現在是不是……”

  嘩啦!嚴峫用力拉開車門,拽著江停的手臂把他拉下了車,轉手塞進自己開的那輛輝騰裏。

  “你們先去探探情況,重點巡查申曉奇的醫院、學校、步薇平時自己住的地方、她那幾個好朋友家。”嚴峫的吩咐簡潔明瞭:“一旦發現線索,隨時電臺聯絡,不要擅自行動。”

  高盼青一聲:“是!”還沒全落地,就只見輝騰轟然遠去,原地只留下一片嫋嫋的尾煙。

  江停沒來得及扣上安全帶,就被車輛啟動時的慣性推得向後一仰。隨即只見嚴峫目視前方,左手把方向盤,右手卻伸過來探進了他褲袋裏,準確地摸出那個同步監聽器,長按打開。

  小小的指示燈閃爍幾下,重歸沉寂。

  ——濃鹽水浸泡過的電池確實是耗光了。

  江停這才哢嗒扣好安全帶,揉了揉自己因為暴力拖拽而有些發僵的肩並,語調波瀾不驚:“怎麼了?”

  “步薇在哪里?”嚴峫不答反問。

  江停說:“我又不是步薇,我怎麼知……”話音未落整個人猝然前傾,是嚴峫猛地靠邊踩下了刹車!

  嗶嗶——後車按著憤怒的喇叭揚長而去,但嚴峫似乎沒聽見般,平靜地轉向副駕駛:

  “步薇在哪里?”

  傍晚六點半,夕陽漸漸西斜,將半側蒼穹染成橘紅。下班放學的洪流沖刷著城市中心,深色車膜隔絕了任何窺視,但從車內仍然能清楚地看見外界。

  背書包的學生,步伐匆匆的主婦,手拉手的情侶從人行道經過,向這輛看似普通卻格外寬敞的黑色大眾投來好奇的目光。

  江停垂下視線,少頃抬頭反問:“你不會以為我把那小姑娘藏起來了吧?”

  嚴峫臉上的情緒看不出絲毫喜怒,但每個字音都充滿了壓迫性的力量:“你是故意的。”

  “你不想讓她對警方說出更多事情,所以設計好了——你就是要放她走。”

  手機在雜物槽裏不斷震動,各方各界的情況實報不斷傳來:交警,巡特警,治安大隊,市局視偵……但沒有任何突破性的確定消息。茫茫人海中布下了無數張大網,然而那穿著白色碎花睡裙的小姑娘就像一尾小魚,轉瞬就消失不見了。

  所有人都焦灼忙碌,所有人都在找她。

  沒人注意到城市角落裏這場劍拔弩張的對峙。

  “你想讓我怎麼辦呢,嚴峫?”江停終於攤開掌心,彷彿有一點無奈:“步薇知道我是誰,也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就算放她走,她也不可能再激起任何風浪,因為對黑桃K來說這已經是個棄子了;但如果把她交給員警,你知道她會說出多少不知真假也沒法驗證的謊話?換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

  嚴峫每個字都像是淬了冰:“所以你把她交給黑桃K去滅口?”

  “不會。”江停斷然道,“從她落到警方手裏那一刻起,黑桃K就從她的世界中完全、徹底的消失,再也不會出現了。當然步薇本人可能還沒發現這一點,所以她剛才會在地鐵站附近打那幾個註定不會有人接聽的電話。”

  嚴峫眼梢微微眯起,似乎在極其苛刻嚴厲地衡量他這話有多少真實性,半晌緩緩道:“為什麼你這麼瞭解黑桃K?”

  江停剛開口發聲,突然嚴峫豎起食指,那是個簡潔有力的噤聲指令。

  “還記得我們在胡偉勝家天臺上遭遇黑桃K的那次麼?”

  “……”

  “你把那個叫阿傑的殺手撞進樓道後,我爬上天臺,看見黑桃K持槍跟進了樓道。事後在醫院裏,我告訴你我看到了一幕無法解釋的場景,但你當時只關心我有沒有看到黑桃K的臉,卻沒問那場景是什麼。”

  嚴峫略微探身,這麼近的距離,兩人都只能盯著對方的眼珠。

  “那是什麼呢?”江停不動聲色地道。

  嚴峫伸出右手,慢慢解開江停襯衣的第二、三顆紐扣,然後拉下一側衣襟,露出了削瘦板直的肩膀:

  “你摔下樓梯時,左手的脫臼不是事後去醫院處理的。”

  他頓了頓說:“是黑桃K給你接上的。”

  江停面色似有變化,抬手想制止嚴峫,但剛一有動作就被按了回去。

  “從江陽縣審問李雨欣開始,你就知道那幾個‘行刑者’只是你的替代品。而後來你對我說,站在黑桃K的角度來看你不是背叛了整個組織,而是背叛了他這個人——這點也完全是在撒謊。”

  “事實是在他看來,他背叛了你。”

  “那麼你跟黑桃K這個人,乃至於這個販毒集團,又到底是什麼關係呢?”嚴峫拇指摁著肩窩上那顆紅痣,直視著江停的眼睛:“——曾進出過紅心Q待過的701室,甚至在門框內側留下過指紋的江、隊、長?”

  江停眼底突然閃過一絲驚疑,不顧阻攔強行抓住了嚴峫的手腕:“你說什麼指紋?”

  “……”

  “誰跟你說我進出過701室?”

  江停懷疑的表情不似作假,但嚴峫還沒回答,突然無線電響了:“全體注意全體注意,視偵確定在東坪地鐵站附近發現目標。重複一遍,視偵確定在東坪地鐵站附近發現目標!”

  嚴峫斷然抽回手,抓起無線電:“我現在就過去。”緊接著拉手刹踩下油門。

  但緊接著,他的手再次被江停一把抓住了:“來不及的,她明顯是打完電話以後就坐地鐵轉乘了!”

  江停半身向前探,這個動作讓他和嚴峫凝視彼此,空氣在僵持中發生著微妙的變化。他沒有放手,而嚴峫也沒有絲毫拖妥協的跡象;大概就這麼默不作聲了幾十秒,江停終於抬頭長長呼了口氣:

  “從紅星路地鐵站到東坪地鐵站往下沿線,底站名叫三裏河,附近有個叫嘉園的社會兒童福利院。步薇從父母去世到被汪興業找到,中間有一段過渡期,應該就是在這家福利院渡過的,那裏也是她第一次遇到黑桃K的地方。”

  嚴峫磐石般冰冷堅硬的面部輪廓終於動了動,但並未減少分毫懷疑:“你怎麼知道?”

  “……因為當年我也是這麼遇到黑桃K的。”

  夕陽從車前窗照射進來,江停半邊側臉幾乎融化在光芒裏,另外半邊卻是冷峻幽藍的昏暗,迎著嚴峫的注視笑了笑,儘管那意思有點自嘲:“不用懷疑。都到這一步了,如果我還敢繼續隱瞞你,是等不及你把恭州警方給找上門嗎?”

  •

  嘉園社會兒童福利院是個連百度地圖都搜不出來的地方,因為它地處市郊,實在是太遠太偏僻了。從建寧市中心沿三號線經過城郊結合部,到底站三裏河再往下,這個門面斑駁生銹的福利院隱藏在菜市場的邊邊角角裏;傍晚收攤的小菜販們留下滿地爛菜葉、水果皮、雞鴨屎毛,挎著菜籃的人流也紛紛散去,然後才能顯出角落中不顯眼的鐵柵欄。

  褪了色的“嘉園福利院”五個字和拙劣的動物圖畫印在招牌上,映著最後一抹夕陽的餘暉,無限破敗蒼涼。

  “來過,來過。”門衛老頭眯起眼睛,指著嚴峫手機裏步薇的二寸免冠照,含混不清地說:“剛才還沒收攤的時候,看這個小姑娘遠遠走過去——還往門裏看了好幾眼。她有沒有在這院裏待過?那我可不知道,這福利院裏頭的房子早租出去了,就留個門面兒還在。”

  嚴峫一時沒控制住,聲音都變了調:“吃國家財政的福利院把房子都私下租出去了?那院裏的小孩呢?”

  門衛渾濁的老眼往嚴峫身上一瞥,警惕地向後縮了縮:“小孩?我平常可不接觸小孩兒。”

  嚴峫還想說什麼,一隻手從身後抓住了他的肩膀,用力把他向後帶去,隨即只聽江停輕聲在他耳邊道:“很多地方都是這樣,別問了。”

  嚴峫沒理他,用力呼吸了口臭魚爛蝦味的空氣,才勉強平息快要沸騰的情緒,轉身摸出手機:“喂老高,通知三裏河轄區交警大隊,給我調取嘉園路菜市場一帶的監控錄影,步薇半小時到一小時前來過這裏!”

  老高雖然遲嚴峫半步,但現在也趕到三裏河派出所了,因此現場配合工作非常迅速,不多時就把電話打了回來:“嚴哥你們現在是不是在嘉園路附近?”

  “怎麼,有消息?”

  “步薇的手機剛開機了,微信刷出去十幾塊錢,收款方是個開黑車的。我們這邊已經讓交警攔住了那個司機,他說確實載過這麼個小姑娘,十分鐘前在三裏河壩靠近和旭路大橋邊下的車。”

  嚴峫一踩油門:“讓技偵老黃繼續定位步薇的手機,我這就過去!”

  傍晚八點,西山垂暮。

  河岸兩側原本是工業用地,現在很多工廠因為污染排放超標被治理了,廢棄的廠房圍牆半塌著,大片空地荒草叢生。嚴峫遠離河堤邊的馬路,專揀偏僻荒涼的小路往下開,到和旭路橋附近時天已經快黑了;空曠的鴉青色天空籠罩著大地,河水從暮色盡頭而來,轟然沖過鐵橋,又向著視線盡頭的平原奔湧而去。

  嗶!嗶!

  嚴峫驟然停車,發洩般重重拍了兩下喇叭,雙手深深插進頭髮裏。

  “……你這樣鳴笛是沒用的,”江停坐在副駕駛上,淡淡道:“萬一她不想見你,聽見動靜跑了怎麼辦。”

  嚴峫壓抑的聲音充滿了憤怒:“那你說怎麼辦?!”

  江停沒回答,從雜物匣裏拿出煙盒,抽了根煙點上,火苗在臉側一閃即逝。

  “呼……”

  車廂裏彌漫著尼古丁淡淡的芬芳,嚴峫看著他,突然意識到這是江停第一次主動抽煙。

  ——以前江停都是看到他抽,才會開口要一支,而且在煙頭慢慢燃盡前最多只會抽幾口。

  江停頭深深向後仰起,吐了口煙,白霧彌漫中看不清他是什麼神色,只見從鼻樑、嘴唇到下巴的線條側對著天際最後一點吉光片羽,纖瘦修長的脖頸一路延伸到衣襟裏,鎖骨凹陷出深青色蒼冷的陰影。

  “她就在附近,”突然江停低沉道。

  “什麼?”

  話剛出口嚴峫內心就有些後悔,因為他感覺到自己聲音不像剛才那麼冰冷強硬。但江停似乎毫無覺察,他的心思甚至好像不在這裏,只偏頭對嚴峫短促地笑了下:“跟我來。”

  江停率先下車,迎著風大步走向河堤,嚴峫遲疑了一下,也甩上車門跟了上去。

  這時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遠處路燈一盞接著一盞,延伸向地平線盡頭昏沉的暮靄。更遙遠的方向,廣袤天穹蒼茫無際,只有長庚星閃爍著明亮的光暈。

  江停夾著那根煙,每一腳都踩在柔軟的荒草裏。他看見虛空中小男孩的身影穿過田野,沿著相似的河堤向前奔跑,烏黑的頭髮在半空中飄揚,背對著他向冥冥中某個既定的前方奔去。

  “我今天來晚啦!我要幫忙幹好多活!”

  風中傳來無憂無慮的孩童聲音。

  “沒關係。”

  “我們今天玩什麼呢?你想游泳嗎?還是我們去摘棗子吃?”

  “都可以。”

  “你拉琴嗎?我可以聽你拉琴嗎?”

  ……

  “江停。”

  “……”

  “江停!”嚴峫一手環抱過肩,幾乎把他整個人強行摁在了懷裏:“醒醒!”

  江停腳步唰然收住,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河堤邊緣。

  腳下落差數米,河水在夜色中奔騰著沖過急彎,反射出粼粼光點——前方不遠處,一個穿白裙的女孩子披散著頭髮坐在河堤邊,面對著河水,赤裸的雙腳懸在半空中。

  那是步薇。

  少女聽見聲響,轉過了頭,眼珠直直對著他二人,突然蒼白的臉上古怪一笑:

  “你來幹什麼,不是答應放我走了嗎?”

  嚴峫看向江停——江停的臉色不比她好看多少:“你告訴我的是你會拿著錢繼續南下。”

  “……南下。”步薇夢囈般喃喃道,“可是我又能去哪里呢?我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她坐在河堤高處,晚風猛烈,吹得頭髮四散,連笑聲都是破碎不清的:“我打電話給他,但那個號碼成了空號,他真的不要我了。難道我確實做錯了什麼嗎?我明明一直是按照他希望的那樣去要求自己的呀,難道我表現得還不夠好嗎?”

  江停眼底漸漸浮起一絲悲涼,似乎想說什麼。

  但嚴峫握著他的手輕輕一緊,那是個阻止的暗示。

  “那個姓汪的告訴我要接受‘考驗’,我就把申曉奇他們引去了天縱山。我假裝不知道那幾個小孩幼稚的把戲——管他們幹嘛?我跟那些蠢貨從來就不是一個世界裏的人,就算他們不自作聰明,我也有辦法把申曉奇勾到山裏去。可笑那小子還帶著我在樹林裏七繞八繞,被我瞅准機會一推,就掉進坑裏摔斷了胳膊,我趁機把他的慘叫都錄了下來……”

  刹那間嚴峫明白過來,怪不得申父申母接到勒索電話時,聽見了申曉奇彷彿受到毒打般尖銳的慘叫聲,果然就是步薇錄下來交給綁匪的!

  “我想盡辦法才把他帶到鳳凰樹林下……真辛苦啊。”步薇笑起來,略帶自得和狡黠:“但我知道當年的劇情就是這麼辛苦的,所以我也該還原這一切,因為‘他’希望看到的是重演!果然,申曉奇說他要報答我,連這句誓言都完全複製了原來的劇本,難道我做得還不夠好嗎?”

  當年的劇情,原來的劇本。

  短短幾句話,突然讓嚴峫眉梢不輕不重地一跳。

  “都怪員警來得太快,都怪汪興業帶的那幾個人又狠又蠢!”突然步薇語調變得格外尖利:“他們應該拍下行刑過程,讓‘他’親眼見證我殺死申曉奇,但那幾個小嘍囉竟然說時間根本不夠!還說員警快要來了!匆忙中我只能把申曉奇推下山坡——只要他死,我就算順利通過了考驗,我是真正能取代你的人!”

  最後幾個字尖銳得簡直刺耳,步薇一骨碌從又陡又窄的河堤上爬了起來,狠狠瞪著江停。

  “……”江停微微搖頭,張口彷彿想說什麼,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半晌才苦笑一聲:“可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

  “閉嘴!我差一點就成功了,只差一點!”步薇的怒吼堪稱歇斯底里:“都怪那幾個雜碎懦弱膽小,聞到員警的氣味就嚇得魂不附體,竟然不敢帶我走?甚至還把我也從山坡上推下去,想滅我的口!如果不是他們我怎麼會完不成行刑?!我怎麼可能被拋棄?!”

  在那咆哮聲中,嚴峫終於明白了天縱山綁架撲朔迷離的真相。

  步薇本來應該是像李雨欣那樣,從黑袍蒙面人手中接過刀捅死申曉奇的。然而當時秦川已經帶人搜到了鳳凰樹林附近,越來越逼近的員警讓綁匪有了緊迫感,於是決定簡化行刑過程,倉促中步薇只得把申曉奇推下了高處,甚至沒來得及檢查他是否真的已經氣絕。

  步薇以為她已經完成了所謂的考驗,會被同夥接走送到黑桃K身邊,卻沒想到那時綁匪連自己全身而退都沒把握,更遑論帶著虛弱無比的她一起逃跑?

  於是可能手下擅自做主,又或許黑桃K給了默許甚至暗示;總之他們沒有冒險從警方的眼皮子底下帶走步薇,而是試圖當場將她滅口,簡單粗暴地推下了斷崖。

  所以,當員警終於趕到鳳凰樹林下的時候,步薇和申曉奇都摔在山坡底部,而其實綁匪已經利用對地形的熟悉逃之夭夭了。

  江停艱澀地道:“他拋棄你了,你也要拋棄你自己麼?”

  河堤上沒有護欄,只有石墩,每兩道石墩之間連著一根鐵鏈,如此沿著河道向前。步薇站的地方高,鐵鏈只能攔到她小腿的位置,少女搖搖欲墜的身影在晚風脆弱又瘋狂:“你閉嘴!你懂什麼?!我本來就什麼也沒有,這世上都是些爛人!爛人!!如果我不靠自己動手去賺,我就永遠都什麼也沒有!像那些又窮又沒本事沒前途的爛人一樣!!”

  “但你呢!就那麼輕易奪走了本該屬於我的東西!如果不是你的話我已經成功了,我已經順利回到他身邊了!!”

  “步薇,”嚴峫突然出聲:“別站在那裏,往裏面靠近點。”

  那鐵鏈的高度根本不足以攔住她,只要步薇不小心隨時有可能摔下去。但嚴峫的提醒沒有起到任何效果,少女眼珠一轉,倏然望著嚴峫,挑起了一絲堪稱嫵媚又充滿挑釁的笑容:“不用你說,假惺惺,你們只是想抓我回去交差罷了。”

  嚴峫的回答卻很平靜:“事發時你還不滿十六周歲,付不完全刑事責任。再加上幼失怙恃及有成年罪犯教唆指使等因素,法院應該會從輕判處,根據我辦案子的經驗來看應該是三年封頂。你的人生還很長,遠遠沒有完,還是站近點吧。”

  步薇的笑容卻突然擴大,弧度滿溢出深深的惡意:“原來我的人生還不算已經完了嗎?”

  嚴峫眉頭一緊。

  “是啊,在你們這種偽善又廢物的大人眼裏看來,只要沒死都不算完對吧。”步薇聲音低落下去,垂著頭,從下而上死死盯著江停:“所以‘他’拋棄了我,在你們眼裏是不是也不算什麼?所有本該屬於我的東西都被這個卑鄙小人偷走了,是不是也不算什麼?”

  “那些本來就……”江停顫抖道:“那些犯罪的事情,染血的錢,變態的勾當……本來就不該屬於任何人……”

  嚴峫猛然看去,驚愕地發現江停真的在發抖。

  “步薇,”他張了張口,尾音夾雜著明顯的戰慄:“你看看我,根本不是像你想像的那樣好嗎?別當任何人的影子,就做你自己,光明正大的活下去不好嗎?你還那麼年輕,甚至不知道他灌輸給你的想法其實都是錯的……”

  江停根本無法掩飾地語無倫次,只能住了口,用力掐住自己眉心,藉此勉強平息情緒。

  “騙子。”步薇冷冷道,“你這個騙子。”

  她向外挪了半步,這下真是連腳後跟都懸空了,重心驚心動魄地向外傾斜著,嚴峫猝然上前兩步:“步薇!!”

  “我已經死啦。”步薇似乎自言自語般說:“他都拋棄我了,我留在這個噁心的世界上還有什麼意義?”

  隨即她陰惻惻地抬起頭,望著嚴峫笑了一下,眼角分明閃爍著嬌俏的惡意:

  “但就算這樣,你們也休想抓住我。”

  嚴峫瞳孔驟然縮緊——

  少女裙角在半空中劃出弧線,整個人向河堤下倒去!

  簡直比閃電還快,甚至都不是人眼能看清楚的速度了。事後不論嚴峫再怎麼回憶,都想不通為什麼自己竟然還慢了半步。

  江停像離弦的箭,電光石火間,飛撲在半空中抓住了步薇的胳膊——

  砰!

  江停重重撞上地面,慣性讓上半身滑出河堤,驚險地懸在了半空。

第84章

  嚴峫脫口而出:“小心!”

  變故發生得太快了,他只來得及撲身摁上江停腳踝,同時抱住石墩,刹那間止住了江停繼續往外滑的趨勢。

  不過眨眼工夫,本來都在河堤上的三個人就有一個半懸在了空中,所有重量都系在嚴峫抓著石墩的那只手上,千鈞一髮地凝固住了。

  “我是個騙子……但只有一句話騙了你。”步薇下墜的分量讓江停不堪重負,每個字音都是牙關中費力擠出來的:“就是那句,你叫什麼名字對我來說沒有意義……不是這樣的。從最開始,你在我眼裏就只是你自己,跟我沒有關係,也不是我的影子。”

  步薇揚起頭,她僅有一個手肘被江停右手緊緊抓著,幾十公斤的重量讓江停青白的指甲深深掐進了皮肉裏。

  “黑桃K是騙你的,不論他跟你說過什麼,那都是騙你的。你還太小了,還來不及看到真相就已經被他扭曲了很多觀念,但只要你上來……”

  江停感覺到自己的重心正一釐米一釐米地向外傾斜,冷汗從鬢角斜斜劃過臉頰,因為咬牙太過用力而面孔青紫:

  “只要上來我就告訴你,步薇,這些年來發生過的所有事情,所有——”

  步薇終於有了反應,風中傳來她輕輕的笑聲:

  “你不如等到了下面,再一起告訴我。”

  這時平衡已到了強弩之末,步薇另一隻手猛地抓住江停臂膀,全身力氣把他向下一拽!

  嚴峫失聲:“住手!”

  江停受力向外猛滑,刹那間嚴峫心臟幾乎停跳,大腦一片空白;等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死死抓住江停腳腕,大半身體探了出去,在千分之一秒的時間內,堪堪止住了失重的勢頭——

  緊接著,步薇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從數米高的大壩上直直摔進了河裏!

  噗通!

  水花濺起,倒映在江停瞳孔深處。

  他腰部以上已經完全懸空,河面狂風呼嘯,吹得人根本無法取得平衡,甚至連河堤上突出的石塊都夠不到。江停倒立著喘息兩口,突然揚聲吼道:“嚴峫!放手!”

  嚴峫咬牙大罵:“你他媽……”

  “放手!”江停吼聲嘶啞變調:“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隱瞞你的!”

  嚴峫一愣,江停突然發力把他手蹬開,就在那比眨眼還倉促的空隙中,整個人隨著步薇墜進了河裏!

  “我艸!”

  嚴峫這句痛駡是發自肺腑的,簡直比24K真金還真。他一骨碌爬起來,兩下扒了長褲蹬掉鞋,腦子裏什麼都沒有想,越過河堤縱身向外一躍!

  河水撲面而來,瞬間重重拍進耳膜。

  嚴峫吐著氣泡浮出水面,深深吸了口氣,又一個猛子紮進河裏,順水奮力向前遊。

  還好是盛夏時節,夜晚河水並不太冷,嚴峫的泅遊速度又非常快;不多時他便感覺到前方水流紊亂,於是加緊幾步沖上前,果然伸手碰到了一個人。

  ——那手感身形分明是江停。

  嚴峫小時候雖然混,但再怎麼說也是首富家獨子,為防止遭遇到綁架這種狗血劇情,還是正經接受過潛泳、飆車、野外生存等等必備技能訓練的。江停游泳技術不差,但水性肯定不如嚴峫這種半專業人士那麼好,三兩下就從身後被勒住了,水花四濺中掙扎著靠了岸。

  “呼……呼……”嚴峫濕透的襯衣緊貼在胸肌上,隨著喘息劇烈起伏,強行把江停拖到河堤下一段石子灘上,捏著他的下巴就對著臉左右開弓拍了好幾下。這力道不算重,但也不輕,江停忍了忍沒忍住,終於噴出了咽喉裏的好幾口水來。

  “咳咳咳!……”江停俯在粗礪的石子灘上,滿臉是水狼狽不堪,被坐在他對面的嚴峫用力裹進了自己懷裏。

  “你瘋了嗎,這種水域也敢大半夜往下跳?!”

  “我剛才在水裏抓到她了,”江停嗆咳著沙啞道:“只差一點就,只差一點就……”

  嚴峫用力一下下拍他的背。

  “她自己有筆錢,跟我說打算南下去打工。我猜她以後還要跟黑桃K聯繫,雖然肯定聯繫不上,但說不定能通過她釣出金傑和更多底下的同夥……我沒想到她居然直接就……”

  不知是情緒激動還是心有餘悸,江停全身又濕又涼,顫抖得厲害。嚴峫緊緊抓住他的掌心,讓他把大半重心都撐在自己身上,幾乎是以半抱半摟的姿態坐在河岸邊,只聽風裹挾著水聲向河道遠處咆哮而去,消失在遙遠的平原盡頭。

  “沒用,救不回來的。”嚴峫在他耳邊簡潔有力地道,“水中救援需要被救者配合,但她只想拉著你一起去死。”

  江停發著抖點頭,許久後靠在嚴峫熾熱的懷裏,勉強漸漸平息下來。

  “黑桃K。”突然江停毫無徵兆地開口道,聲音還是帶著浸水過後的嘶啞:“他特別善於誘導這種本性中有點反社會傾向,或者心智沒發展完全,容易被權力所蠱惑的年輕人。這是他天生的,從小就有這方面天賦,不僅對步薇,對我也……也……”

  “我知道。”嚴峫沉聲說,“你和黑桃K才是真正的連環綁架案第一對受害人,是不是?”

  江停沉默良久,點了點頭。

  “哪年發生的事,也是十五六歲?”

  “……不。”

  嚴峫略低頭,正對上江停的視線,只見他沒什麼血色的嘴角短促地笑了下:“是我十歲那年,第一次遇見黑桃K 的時候。”

  嚴峫心內略微訝異。

  他能猜出這兩人認識得很早,但沒想到竟然那麼早!

  “我從小被遺棄在福利院門口,不是這個福利院,”江停無力地向遠處嘉園路方向揚了揚下巴:“是外地。那年月大家生活條件普遍不好,又是窮鄉僻壤的,不像現在那麼時興領養小孩,我在福利院裏長到十歲大,也沒怎麼念書,沒事就漫山遍野瘋跑著玩。直到有個夏天的傍晚,我在小河岸邊遇到了一個看上去差不多同齡的小男孩,穿著特別考究,對著水面拉小提琴……”

  初夏傍晚紅霞滿天,一個穿著得體的小男孩站在鄉下的小河邊拉提琴。

  這一幕如果交給大導演去拍,肯定會是個非常浪漫有詩意,說不定還很唯美的場景。但不知為何,可能是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這畫面竟讓嚴峫心底感到了一絲怪誕的寒意。

  “我從來沒在附近鄉鎮上見過這個小男孩,心裏就覺得很稀罕,猜測他可能是個有錢人家的小少爺。後來偷窺得多了,我發現他經常在廢棄劇院里拉琴,琴聲很好聽,於是就偷偷從福利院裏溜出去,跑好幾裏路來到劇院,藏在二樓幕後偷聽他的演奏。”

  “一來二去就交上朋友了——當時真以為是朋友。”江停自嘲地笑笑:“都怪我命犯太極,從小好奇心旺盛,總管不住自己犯賤的手。”

  嚴峫正抓著他的手,掌心緊貼掌心,聞言便作勢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

  “當時黑桃K怎麼跟你介紹他自己的?”嚴峫問。

  “八九十歲的小孩子,用得著什麼介紹,我後來連他編出來的假名字都記不清了……應該是叫凱凱或柯柯之類的。反正當時也沒想很多,有了個新朋友,每天都傻乎乎興高采烈地偷溜出去玩,偶爾福利院吃不飽飯,餓肚子的時候他還帶些零食點心之類的請我吃。”江停局促地抬手擋住自己的臉,“別看了。”

  嚴峫卻溫柔而強硬地拿開了他的手,直視著那張蒼白的面容:“所以在遇到綁架時,你才會盡心盡力去保護自己的小夥伴?”

  江停埋下頭,片刻後點了點。

  “黑桃K不是那種白手起家的毒梟,相反他的家庭出身集中了錢、背景和犯罪這三大要素。我也是到後來才知道,原來當時他被送到鄉下就是因為家族捲進了幾個大毒梟的互相傾軋,其實是來躲災的,但沒想到最終還是沒逃過被綁架的命運,還捎帶上了我。”

  “……整個綁架過程跟步薇和申曉奇是一樣的麼?”嚴峫低聲問。

  江停頭埋在胸前,從嚴峫略高的角度,只能看見滿頭還在滴水的黑髮,以及一小片白皙的臉頰,微微反射出遠方路燈的光。

  “是的,”半晌江停艱澀地道。

  “當時我們被困在山谷裏,他還發著高燒,我只能到處去找水,自己渴得快咳血了都不敢喝……其實也沒想很多,就覺得如果我死了,應該也沒什麼人會在意吧。但他肯定是個有父母有親戚有人愛的小少爺,跟神仙似的,如果真的只有一個人能活的話,還是他活下來比較值得吧。”

  ——一個十歲的孩子在瀕臨絕境時,腦子裏竟然是這樣的想法。

  嚴峫從小就糙,沒細心留意過所謂的貧富落差或階級門檻。但在這一刻,二十多年前來自山溝裏一個孤兒的自慚形穢和小心翼翼,卻呼嘯著穿越時光,重重砸在了他心頭上。

  “申曉奇跟步薇發誓說等出去後一定報答她,這個細節跟當年是一樣的,因為黑桃K也這麼說過。可能他的原話比申曉奇還重,什麼發誓這輩子永遠是兄弟之類的……跟電視劇臺詞似的,不過二十多年來我也記不清了。”

  江停苦笑一下,錯開了對視,望著粼粼的河水。

  但那瞬間嚴峫卻心有靈犀般感受到了江停在想什麼——他沒有記不清,相反他一直記得很清楚。

  正是因為太清楚了,所以他才更不願意提。

  “後來你們還是得救了?”嚴峫溫聲問道,“那所謂的礦泉水是……”

  “什麼水,根本沒有那瓶水。”江停譏誚地搖搖頭,“黑桃K所謂的背叛是隱喻另外一件事——我們被困了好幾天之後,脫水高燒受傷,幾乎已經到極限了,黑桃K他們家的夥計才終於追蹤到了山谷裏。那個時候我意識已經不太清楚了,只隱約感到有人在頭頂上叫‘抓住繩子’,我下意識伸出手,但黑桃K動作更快,突然從後面推了我一把,搶先抓住那根救援繩,我就看著他被拽了上去。”

  “他們把你拋下了?!”

  “這倒沒有。”江停頓了頓,說:“但確實是又過了好半天,連太陽都下山了……才有人把我拉上去。”

  現在說來早已輕描淡寫,但對一個嚴重脫水又瀕臨死亡的小男孩來說,那迎來希望的喜悅和轉瞬落空的絕望,以及獨自等待幾個小時的煎熬,是很多成年人都無法想像的。

  嚴峫嘴唇動了動,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半晌才擠出一句:“那夥人當時……”

  “不太想救我。”江停輕輕地說,“我知道。”

  淡薄的月光穿過雲層,映照著河水,平原,以及更遠處的山川之巔。江停無聲地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他彷彿看到一個相似的夜晚,也是同樣蒼冷清寂的月光,越過鄉鎮醫院簡陋的毛玻璃窗——

  他躺在小小的病床上,睜開了眼睛,看見熟悉的身影逆著光站在床前,懷裏抱著一小捧野果。

  兩個小孩都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站著的小男孩才突兀地問:

  “我推了你,你還記不記得?”

  “……”小江停點點頭。

  “你恨我嗎?”

  江停思索片刻,搖搖頭。

  “為什麼?”

  高燒讓小江停說起話來微弱嘶啞,細聲細氣地說:“因為那是你的家人呀。他們先救你,也是應該的吧。”

  “……”

  “我又沒有家人。”

  小男孩終於動了。他把懷裏那捧野果小心放在病床頭,然後踮起腳,俯在小江停耳邊,聲音一字字地輕柔又堅定:

  “我是你的家人。”

  “從今以後,你與我平分財富、地位和權柄,你就是我唯一的兄弟。”

  風從天穹深處席捲大地,穿過山川河流,平原鐵軌,以及城市浩瀚飄渺的燈火,吹著尖銳的哨子,旋轉飛舞直奔地平線盡頭。

  江停微微打了個哆嗦,隨即被嚴峫摟進懷裏,掌心用力按著他腦後潮濕的黑髮。

  “所以後來你是跟黑桃K一起長大的?”

  雖然是疑問句,但嚴峫語氣卻是和緩的陳述,實際上他已經做好了接受任何答案的準備。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感覺到江停在懷裏搖了搖頭:“不。還記不記得我告訴過你,早幾年我追查新型芬太尼化合物‘藍金’時,在一個已經廢棄的村莊制毒基地遭遇過黑桃K,還被他拿槍指著頭?”

  嚴峫當然記得,那是他們從江陽縣回到建甯當晚,江停被他強行爬窗拉出去喝酒的時候說的——只是真實性尚待商榷。

  “那是真的。”江停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眼底微微浮起苦笑:“那是綁架事件過去整整二十年後,我第一次遇到成年後的黑桃K……”

  “所以現在你知道,為什麼秘密調查行動暴露後,他滅口了那幾個線人,卻同意放我走,甚至許諾可以合作的原因了吧。”

  工廠門外暴雨滂沱,黑暗深處閃爍著無數淡藍幽靈,看不到盡頭的微光充斥視野,彷彿鬼火在十八層地獄中翩翩起舞。

  “二十年過去了……但我一直沒有忘記你。”

  遠處大雨中傳來模糊的撞擊,砰地一聲,一聲,又一聲——那是槍響。

  江停垂落在身側的手指止不住地發顫,但他迫使自己鎮定,略微抬起頭,儘管這個動作有可能牽動太陽穴上冰冷的槍口:

  “那你現在是想要殺了我麼?”

  “不。”他聽見黑桃K笑了起來:“你是我唯一的兄弟,一直是。我的財富、地位、權柄,塵世間所有光怪陸離的一切,都可以與你分享……”

  “就像二十年前你我分享山林間的泉水,野果,以及後來那根救命的繩索。”

第85章

  “……江停,”嚴峫有點猶豫,但思忖片刻後還是決定說出來:“那二十年來沒見,也許只是你沒見過他,他卻一直在注視著你。”

  江停一抬頭:“什麼?”

  “我們在步薇她父母的舊家裏發現了一張光碟,裏面是一些有關於你的片段……”時間緊促,嚴峫只能把光碟內容簡單描述了下,又道:“執法記錄儀這種東西國內大概在七八年前才開始陸續投入使用,從視頻中的對話看來,恭州警方用得還不太熟練,可能是剛剛接觸這種設備。而非事件檔案性的執法記錄保存有期限限制,通常在六個月到一年之間,超過這個時限備份就會被銷毀。”

  也許是因為落水後情緒動盪,加之長久回憶往事,導致思緒混亂,江停一貫清晰敏捷的思維有些凝滯,半晌才反應過來:“……也就是說,那張光碟很早就被錄下來了?”

  “對,我不知道這段錄影備份是怎麼洩露出去的,但它落到黑桃K手裏的時間一定比你二十年後再次遇到他的時間晚。”

  兩人一時都沒說話,只聽夜蟲聲聲長短,從遠處的草叢間傳來。

  二十年的漫長時光,那個小男孩是如何成長為一個手段殘忍又隱藏至深,令胡偉勝這種小毒販聞風喪膽的大毒梟的?

  他又是以一種什麼樣的心態,在暗中注視著江停一步步成為緝毒警的呢?

  “其實我早有點感覺。”江停出神盯著嚴峫頸側濕透的衣領,突兀地說。

  “怎麼?”

  “因為那次綁架,我在醫院住了小半個月。出院那天黑桃K在門外等我,說如果我發誓永遠不背叛他,就帶我離開這個小地方。”江停笑了笑:“從記事起我在福利院的生活就不能稱得上是吃飽穿暖……所以他這麼說的時候,我都高興瘋了。”

  嚴峫突然想到剛才在嘉園福利院門口,江停拉住自己時,確實說了句“很多地方都是這樣的”。

  那應該不是一句空洞的安撫,而是他幼年親身經歷的吧。

  “沒過多久我就被人領養到了大城市——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踏上恭州的土地,被送進了一座公立小學。但當時我並沒有監護人,所謂的領養不過是一種說法,我還是獨自住在學校邊的老式筒子樓裏,連續兩年生活費都是以現金的形式按季度出現在家門口。上初中後那棟筒子樓拆了,我就一直住校,直到高中畢業。”

  “年紀小的時候不感覺哪里不對,等上了公大,才隱約琢磨出這裏面的蹊蹺非常多。等公大畢業分配到分局、有能力通過各種手段調查自己檔案的時候,我才發現所謂的‘領養人’其實不存在,筒子樓的戶主已經多年失聯了,只要當年公大政審再嚴格點,就會發現我其實基本是個黑戶。”

  當年政審確實不如現在這麼嚴格,加之有些省份人招不滿,招生政策的彈性比現在大很多。

  但——就算再寬鬆,黑戶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安然過審的可能性也非常非常小,背後應該是有人幫了忙。

  嚴峫一手按在江停背後,粗糙的拇指一下下摩挲他後頸骨,像是傳遞著溫熱的安撫:“如果你當初沒有堅持調查‘藍金’,沒有找到那個制毒工廠的話,你覺得黑桃K還會出現嗎?”

  “……我不知道。”良久後江停疲憊道,“但假設這些沒有意義,因為只要藍金在市面上流通,就總有一天會暴露出蛛絲馬跡,而我肯定會順藤摸瓜地往下調查……不管早幾年或晚幾年,重新遇到黑桃K是註定的事情。”

  當江停進入公大的那一刻起,宿命就已經定好了這詛咒般的軌跡。

  嚴峫微微皺起眉頭:“你有沒有想過,黑桃K是故意讓你成為員警的?”

  江停鼻腔裏輕輕哼笑一聲,帶著淡淡的譏誚和無奈:

  “當然想過,尤其當我發現恭州公安系統內部有人不乾淨的時候。”

  嚴峫低頭看他:“怎麼說?”

  “重遇黑桃K這件事發生後,我仔細考慮過要不要向上級坦白這一切,但我最終還是不敢說出自己跟黑桃K之間的聯繫。怕說不清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怕因此遭來措手不及的殺身之禍,讓所有線索就此中斷。因此考慮過後,我選擇性地告訴上級那個村莊可能隱藏著一個地下制毒工廠,警方應當對此採取圍剿行動。”

  “然而不出意料的是,行動展開得非常不積極,甚至可以用拖拉來形容,中間還有幾次險些走漏風聲。看到這個情況我心裏就漸漸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果真等圍剿時那座工廠已經被廢棄,除了製造苯丙胺類毒品的廢料之外,沒搜出任何關鍵性線索。”

  “從那次起我就知道,上層有人被滲透得非常深,而黑桃K對我尋求合作其實是一種非常客氣的說法——因為就算我不想合作,也必須按上級的指令來做事,對黑桃K來說結果都是一樣的。”

  嚴峫臉上並沒有顯露出心底躥升起的一絲涼意:“但你不是那種坐以待斃的人……”

  江停動了動,略微抬起頭,在月光下對嚴峫露出一個極其輕淡的笑意:“對,我不是。”

  “所以你策劃了塑膠廠的那次圍剿,想出其不意地給他個狠的?”

  江停身材本來就比一般人瘦,但因為保養和健身的緣故,屬於有力道和韌性的勁瘦。後來經過三年昏迷,他的健康基本已經被毀完了,現在的削瘦已經沒了年輕時緊繃的肌體感,只是單薄和虛弱而已。

  但那不甚強壯的軀體中,卻撐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鋼筋鐵骨般難以折斷的力量。

  “我用了很長時間來策劃那次圍剿,包括反向滲透、竊取資訊、秘密調查等等。我知道行動一旦曝光,黑桃K就會立刻知道我並不是個聽話的合作對象,等待我的下場是什麼自然也不言而喻;所以既然要來就得來一次徹底的,如果順利的話,甚至有可能把黑桃K也給拉下馬。”

  “在漫長的反向滲透工作中,我漸漸接近了恭州禁毒總隊的幾名臥底,其中有一名長期內圍我至今都不知道他叫什麼,只知道本名姓聞,他的代號叫‘鉚釘’。”

  ——鉚釘。

  嚴峫臉頰肌肉微微發緊,他知道自己終於漸漸觸碰到了這個名字——這個在江停心底最深處,濃墨重彩狠狠留下了一筆的臥底員警。

  “禁毒口的滲透工作高度絕密:週邊實行輪值抽調制,具有相當大的隨機性;而每個內圍則固定對應一名直接聯絡人,內圍的名字、背景、親屬關係都不顯示在公安系統裏,只有其對應的聯絡人知道。這種保密機制,造成很多在臥底工作中犧牲的員警要等到幾年甚至十幾年之後才能公開身份,可以說是個純奉獻型的群體,而鉚釘就是其中之一。”

  “相對於其他臥底來說,鉚釘身上有種我非常欣賞的特質,就是專業級別的謹慎——也許在外人眼裏看來是懦弱。他的自我保護意識極其強,對情報的處理彈性非常大,有時甚至寧願放過一部分犯罪,也不肯冒絲毫被毒販懷疑的風險。當然了,這不是我們公開鼓勵的素質,但我個人還是比較……”

  江停欲言又止,嚴峫對他一點頭,示意自己明白。

  “所以後來好幾名臥底都疑似暴露了,只有鉚釘一直潛伏得非常好,甚至有機會接觸到了紅心Q。三年前的1009專案——塑膠廠緝毒現場爆炸的那個案子,是由紅心Q策劃的一起大宗毒品交易,其關鍵性線報就是鉚釘傳遞給警方的。”

  嚴峫心中一動,想起了魏副局曾經告訴自己的部分內情:“——鉚釘曾向警方發出過加密郵件,解碼後是生態園基地內藏匿的毒品和非法武裝?”

  江停垂下視線,點了點頭。

  嚴峫心中閃過了無數種猜測,他知道這個問題非常殘忍,但還是問了出來:

  “……那你為什麼要在行動開始前臨時把警力抽調到塑膠廠?”

  鉚釘傳遞出的線報說得很清楚,真正的毒品交易地點在生態園,塑膠廠只是個精心偽裝的陷阱。

  只要江停還有一絲理智,他都不該把隊友親手送進這埋藏著幾噸烈性炸藥的死亡地獄。

  黑夜濃濃籠罩著天空,彎月隱匿在陰雲深處,石灘遠處蘆葦搖曳,就像無數飄搖在暗夜中的怪誕的鬼影。

  “……警力不是臨時抽調過去的,而是本來就在塑膠廠,生態園基地那邊的指揮車只是虛張聲勢。”江停沙啞的聲音終於響了起來:“因為我不相信這份情報的真實性。”

  嚴峫悚然一驚。

  “在行動開始前,我通過各種管道確定,‘鉚釘’已經被內部人員出賣給了毒販。”

  江停上半身向後,與嚴峫拉開了點距離,把臉深深埋進掌心裏。他青白的指甲尖在月光下反射著水光,黑夜擋住了細碎的顫抖:

  “鉚釘暴露的事情發生後,我緊急制定了相反的計畫,帶著精銳警力全面布控塑膠廠交易現場。但行動開始的同一時間,我突然得知生態園交易現場發現了八十多公斤毒品,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才意識到……”

  風吹過蘆葦地的沙沙聲,河流奔湧聲,遠方火車通過鐵軌的聲響……與逆著時光回溯的喧囂纏繞在一處,與現場急促的腳步,以及耳麥裏傳出的叫喊混雜在一起。

  “……兩拐么點B組準備就緒,重複一遍兩拐么點B組準備就緒……”

  “A點狙擊組就位,視野條件良好……”

  “現場火力全部就位,指揮車指揮車!是否突入?”

  “指揮車請回話,是否突入?!”

  ……

  不,千萬不要突入,全部撤回——

  快全部撤回——

  江停十指深深插入頭髮,連頭皮都感到指甲帶來的刺痛。但再強烈的悔恨和痛苦,都無法扭轉記憶中已經發生過的既定軌道,以及血肉橫飛的慘烈事實。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對著麥克風說:

  “B組破門突入,行動!”

  接下來所有細節都在噩夢中無數次重演,甚至連電話響起的時間都精確到分秒。江停的靈魂漂浮在半空中,他看見三年前戴著無線耳機的自己坐在指揮車內,皺眉瞥向衛星電話,隨即接了起來——他甚至還能回憶起自己當時在想什麼:這種關鍵時刻,生態園那邊有什麼要緊的消息要報上來?

  是的,當時他還不知道那鈴聲其實是魔鬼降臨的歌唱。

  所有的悲劇與罪惡,都是在那一刻才掀開了真正的高潮。

  “江隊!好消息!生態園基地現場行動結束了!”電話那邊有人興奮地說:“我們繳獲了大批毒品,正分類稱重準備運回市局!”

  啪——

  衛星電話脫手而出,摔在了地上。

  但江停什麼都聽不見,也感覺不到。他肺部所有空氣彷彿被瞬間抽空,足足有好幾秒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發出聲音,等意識到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咽喉已經喊得完全嘶啞了:

  “行動取消,全部撤退——”

  “撤退!!”

  但已經太晚了。

  嘶吼通過無線電響徹塑膠廠的同一時間,火光沖上天空,氣浪掀翻房頂,爆炸將現場周邊所有警車轟然推翻!

  “江隊回來!”

  “快攔住他!”

  “不好了,江隊沖進去了!”

  ……

  著火的牆壁坍塌傾覆,四面八方熊熊燃燒,甚至連眼珠都感覺到灼熱。江停站在看不到邊際的火海中,彷彿從那一刻開始,他就再沒能走出這撕心裂肺的煉獄。

  警笛聲聲尖嘯,由遠而近。

  ……

  “江停,”嚴峫抓著他的肩膀,低聲喝道:“清醒點,江停!”

  遠方鐵路盡頭,夜幕中隱約閃爍著變幻的紅藍光點,警笛在河流洶湧水聲中若隱若現。

  ——沿河兩岸搜索的建寧警方終於趕到了。

  “我從爆炸現場被……被綁走,之後幾個月時間一直蒙著眼睛,被關押在某個制毒據點。我能聞到附近化學製品的氣味,但沒法分辨出地理環境,也不知道外面的情況到底怎麼樣了……有好幾次我以為自己會死在那裏。”

  江停急促地吸氣,強行平息激蕩的情緒,兩個手腕被嚴峫強行抓住挪開,露出了通紅的眼眶:

  “直到某天黑桃K說,他們抓住了試圖逃走的警方臥底,我就知道鉚釘最後也沒逃出去。”

  嚴峫緊盯著他低聲道:“當時岳廣平正在外面組織警力營救你們,”

  “不,是救鉚釘。”江停苦澀地糾正,“我在他們眼裏是個叛徒。”

  “……”嚴峫想安慰什麼,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江停蒼白地笑了笑:“對我來說其實無所謂,但可惜一件事,就是警方來得太遲了。在外面的營救行動正式開始前,黑桃K把我帶到關押鉚釘的地方,給了我一把槍……”

  嚴峫幾乎能猜到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不由微微變色。

  “……他說只要我殺了鉚釘就可以離開,否則就和鉚釘一起死。”

  江停深深吸了口氣,竭力仰起頭。

  他有很多話都沒說出來,嚴峫能感覺到。但就算是心性最堅定強硬的人,也有不能觸碰、不堪回首的傷疤,鮮血淋漓地刻在靈魂深處,除了讓時間慢慢治癒之外別無他法。

  嚴峫伸手勾著他後頸,用力揉搓那冰冷發青的臉頰:“你扣下扳機了麼?”

  江停哆嗦著搖頭。

  “你殺了鉚釘嗎?江停,看著我。”嚴峫扳著他的臉,迫使江停與自己對視:“沒關係,不管發生了什麼都沒關係,是你殺死鉚釘的嗎?”

  彷彿空氣凝固成冰後又一絲絲破裂,江停的回答終於顫慄著滲了出來:“……不……”

  “不是我……不是……”

  “是你殺了他。”黑桃K含笑的呢喃從耳邊響起:“記住,他是為你而死的。”

  “牢房”對面角落裏,那身影蜷縮佝僂著,但眼睛發著駭人的亮。儘管江停不想看也不想聽,但他確實看見了,那雙注視著槍口的眼睛裏清清楚楚寫著兩個字,口型不斷重複的也是同樣兩個字——

  “開、槍。”

  開槍,江隊。

  開槍——

  剩下所有都只殘存在記憶裏,江停一咬牙扭轉槍口,但還沒來得及對準自己,他的手被人強行抓住,硬生生扭回前方,緊接著食指被按動扣下了扳機!

  槍聲響了。

  “他是為你而死的,”那聲音在大腦深處一遍遍重複。

  “再沒人會相信你,沒人願意聽你說任何一個字,迄今為止的罪行和判決在故事最開始就譜寫好了——”

  “所有人都希望你來當叛徒,否則正義哪來的用武之地?”

  警笛越來越近,手電筒搖擺的光束在河對岸明明昧昧。

  “所有一切都沒法跟人解釋,因為這本身就說不清楚。當年把我從福利院帶出來的領養人,中學幾年的學費生活費,考公大時的政審材料;我是怎麼從販毒集團逃出來的,為什麼沒有被殺,為什麼殺死鉚釘的子彈檢驗與我的槍管痕跡完全吻合……這無數的疑點沒一個能解釋清楚,我的檔案乃至整個人生,處處都能查到與黑桃K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繫。”

  “所以如果我是你,嚴峫,上面這所有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會相信。”

  江停發白的嘴角略微往上彎,儘管眼底滿是血絲:“岳廣平死了,鉚釘死了,1009塑膠廠爆炸案後發生過的所有細節,除了黑桃K之外只有我自己知道。而就算你願意聽我解釋,我也說不清為什麼自己的指紋會出現在701室的門框裏。如果我是你,最穩妥的做法是把江停這個人交給員警。”

  幾束手電光芒漸漸逼近,搜索人員的喊叫隱約傳來。

  嚴峫眉峰劇烈一跳。

  我該怎麼辦?他心想。

  我相信他嗎?

  江停從嚴峫懷裏掙脫,身形有點搖晃,但還是咬牙勉強站了起來:

  “江陽縣醫院那次你問我為什麼不肯說真相,其實我對你說的全都是實話,只是隱瞞了一部分內情。之所以隱瞞也並不是因為怕你捲進這趟渾水,而是因為我不相信你。”

  嚴峫低聲怒道:“我——”

  但緊接著他被江停打斷了:“我不能讓自己相信你,因為我現在已經什麼都沒有,只剩下這條苟延殘喘的命了。如果有朝一日你把我轉手賣出去的話,這條命可能都堅持不到回恭州的那天。”

  江停不由苦笑起來:“但我還是很有必要活著的,不然那麼多人平白枉死,指望誰來討這筆血債呢?”

  警犬的吠叫隨著風越來越近,遠處大橋盡頭,路燈下隱隱綽綽出現了同事們匆忙的身影。

  嚴峫向後遠眺,隨即果斷去拉江停,想讓他蹲下身降低可見度,但江停強行抽回手腕,向後退了半步。

  烏雲從遠方覆蓋夜空,河岸邊腥鹹的水汽越來越重了。他們就這麼一高一低,兩相對望,江停面孔蒼白又毫無表情,在濃墨般的夜幕中勾勒出清晰的剪影。

  終於嚴峫開口問:“那現在是怎麼回事,是什麼迫使你總算願意相信我了?”

  “……”

  “是怕我真的不分青紅皂白把你告發出去,所以不得已而為之?還是你終於願意稍微睜眼,看看我為你所做的一切了?”

  許久後江停緩緩說:“……你做過的一切我都能看到……”

  他的眼神還是沉著。他總有辦法在極短的時間內強行壓抑住所有虛弱、悔恨、悲傷和痛苦,讓淋漓鮮血沉澱在心底,讓那根支撐靈魂的脊樑傷痕累累卻難以折斷,永遠一往直前。

  “我從未擁有過來自父母手足的親情,不曾體驗過男女之間的愛情,甚至沒交過什麼朋友,連友情都相當匱乏。如果說曾有人最接近我心裏那個位置的話,那個人是你。”

  他頓了頓,望著嚴峫:“但我無法放任自己回應這種感情……我不想騙你。”

  嚴峫指甲攥緊掌心,低微急促地喘息著,他聽見了不遠處警犬奔跑的呼哧聲。

  “所以嚴峫,”江停冷硬地一字字道,“要不要把我交出去,你自己決定。”

  ——To Be Continu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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