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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雲 By 淮上 part 2

《第三卷 一一八•烏毒兇殺案》

第86章

  建寧市局。

  “她說員警休想抓住我,然後就跳了下去。我早防著她尋短見,撲上去就抓住了胳膊,誰知她反而把我往河裏拽,我哪能被她那麼個小姑娘拽動,一看她掉進河裏,只能跟著跳進水裏實施救援……”

  幾名省廳專家坐在長桌後,每人面前都放著紙筆和茶杯,領導們一張張神色各異的臉在香煙霧中朦朧不清。

  “救援?”魏堯作為直屬負責人坐在長桌最中間,正面對著嚴峫,冷冷地道:“從犯罪嫌疑人落水後到搜索人員抵達,這中間一個多小時你都呈失聯狀態,救援需要這麼長時間?”

  屋子正中靠背椅裏,嚴峫少見地穿著淡藍制式襯衣,全套警服挺括如新,肩上扛著三級警督的四角星花,腰帶上露出錚亮的警徽鋼印。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的臉已經幾天沒刮胡渣了,雖然坐姿筆挺,但表情顯然沒那麼恭敬嚴肅,甚至有點無所謂的皮實。

  “我說很多遍了魏局,真的就是需要這麼長時間。您知道三裏河水多急麼?遊慣野泳的人都未必敢去,再加上暗流情況複雜、河道地形曲折、被救援者又不配合,大晚上的水溫那麼低,您真當我是下游泳池來回游個五十米折返再輕輕鬆鬆上岸哪?”

  魏副局砰地一跺茶缸子:“你這小——”

  省廳專家:“咳咳!”

  “兔崽子。”魏堯溫柔可親地接完了後幾個字,咬牙切齒道:“那你在河堤邊發現步薇時為何不第一時間彙報指揮中心?下水前為什麼不先通過無線電申請支援?”

  “我是真的來不及啊領導!”嚴峫滿臉的誠心誠意,說:“步薇被發現的時候情緒非常激動,所以我只能儘快穩住她,如果彙報指揮中心的話說不定她連案情都不會交代,直接就跳了。之後我看她跳河,慌慌張張的脫褲子蹬鞋子下水救援,確實沒時間回車裏拿對講機……歸根結底是我的錯,我太不經事太慌張了,願意接受組織的教育和處分。”

  魏副局怒道:“現在教育你還有什麼用!早說過不准一個人單獨辦案,不准一個人單獨辦案!你自己算算在這個案子裏你違反了多少條規定,還教育得過來嗎?!”

  另一名省廳專家開口和稀泥了:“哎老魏,你別打燃火嘛。規定是這樣沒錯,但咱們也都知道一線辦案實際上是個什麼情況……”

  嚴峫整個人放鬆地靠在椅背上,趁幾名省廳領導都低頭或看別處時,迅速偷偷地向魏副局做了個鬼臉。

  “你!”魏副局簡直被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兔崽子氣暈了。

  “我知道我知道,”嚴峫立馬從善如流地跟上:“我違反了紀律觸犯了規定,我願意接受一切調查一切處罰,啊。”

  魏堯深吸一口氣,還要繼續唱黑臉,突然房門被打開了,端著枸杞大茶缸的呂局和另一名頭髮花白的老領導走了進來。

  “劉廳來了,”幾名省廳專家紛紛肅容站起身來:“劉廳!”

  “哎劉廳!……”

  如果說剛才還有人在心裏犯嘀咕的話,現在可就真服氣了——怪不得建寧市局這姓魏的老頭雷聲大雨點小,三堂會審都搞幾輪了,半個字兒的處分都不提。會投胎就是好啊,首富家獨子,違反個紀律都能把省委劉廳親自請下來……

  “回去說,回去說,改天哥幾個一起去喝酒。”呂局笑眯眯地把幾位專家送到門口,又用眼神示意魏副局去送送他們,隨即關上了門。

  哢噠一聲,整個小會議室只剩下了嚴峫、劉廳和他自己三個人。

  “說吧。”呂局慢悠悠地轉回來,道:“你爸跟劉廳說你這兩天在家寫了萬字檢查,一絲不苟,熟讀背誦。來,書背給咱們聽聽。”

  嚴峫不敢懶洋洋靠在椅子裏了,連忙起身:“劉廳,呂局。真是不好意思,我辦案的時候無視了組織紀律和各項規定,我在危急時刻的不當處理體現了平時對風紀學習的不到位……”

  “得,得,得。這就背上了。”劉廳苦笑著擺手讓他停下:“小嚴啊,你年紀輕,可也是辦十多年案子的刑警了,怎麼就犯了這麼基本的錯誤呢?”

  嚴峫賠笑不提。

  “幸虧這案子還沒向社會公佈,步薇又沒家屬,否則未成年人參與綁架畏罪跳河,又沒個執法記錄儀,這事兒的輿論可不好控制。要是碰上更難纏的情況,被人往犯罪嫌疑人是未成年少女、嚴峫又是個單獨出警的單身男員警這方面一引導——嘿,”劉廳沖著呂局,手指在空中重重地點了兩下:“那可就方人了!”

  呂局立刻指向嚴峫,毫不客氣地點了兩下——劉廳不好直接痛駡嚴峫,只能通過呂局中轉,三人構成了一個完美的剪刀石頭布的關係。

  “幸虧我們有完整的證據鏈。”呂局介面說道,“範五跟他的同夥交代了兩個犯罪事實:一是被汪興業雇傭,企圖殺害受害人李雨欣滅口;二是在警方追捕下走投無路,知道其族兄范正元家裏藏匿著雇主所付的二十五萬現金,於是冒險回來偷拿,結果被嚴峫他們正好撞見。另外從範正元家那包現金上提取出了步薇的指紋,筆跡鑒定也完全對的上,可以佐證范五對範正元被雇傭殺人這件事的口供……”

  “老呂做事就是伸展得很。”劉廳邊聽邊點頭,贊道:“這個卷宗哪怕是送到檢察院去,他們也都不得說了。”

  呂局連連擺手。

  “但我還有個事不明白,”劉廳琢磨著皺起眉:“你們說那個小姑娘把二十五萬給範正元,是要刺殺誰呢?”

  嚴峫驀然一抬眼。

  果不其然,呂局也沉沉地點了點頭:“不好說。範正元一系列罪行中,我們實實在在掌握在手裏的,只有他持槍襲擊嚴峫,隨後被人滅口掐死,曝屍碾壓在高速公路上。但如果根據這點就得出步薇或汪興業指使他來行刺嚴峫這個結論,又似乎牽強了些。”

  ——當然不是行刺嚴峫。

  步薇嫉妒殺人的對象是江停。

  嚴峫滿臉寫著晚輩特有的謙恭懂事,實際掌心裏已經攥了把汗,只聽劉廳也摸著下巴贊同:“確實牽強,尤其他緊接著就被人滅口了……小嚴呐!要不是我相信你爹的人品,這事兒擱誰都得以為是你爹把范正元給宰了,還挺乾淨俐落的呢哈哈哈——”

  嚴峫:“……”

  劉廳大概也意識到這句俏皮話並不好笑,略顯尷尬地摸了摸鼻子:“這樣,老呂。這事還是要從範正元跟汪興業的聯繫上入手,追查汪興業作為毒品拆家的上線。我們有理由相信,汪興業跟早年活躍在邊境的一個販毒集團有密切聯繫,回去咱們寫個計畫報去部裏,爭取立個專案組,把線索再往深裏跟一跟。”

  呂局深以為是,連連應聲。

  他兩人在那你一言我一語的寒暄,嚴峫目光迅速在兩位老領導一圓胖一乾瘦的臉上逡巡,咳了一聲舉起手:“那個——專案組承頭的事我可以來辦,今晚回去就寫個詳細的計畫書請領導批閱,我還可以……”

  “你?”劉廳望著他,撲哧一樂:“你知道這個跨境販毒組織是什麼級別的?”

  嚴峫搓著手。

  “這可不是一般的跨境毒梟,你們上個案子繳獲的新型芬太尼化合物,不僅在我國西南邊境和緬甸越南等東南亞國家氾濫,甚至連美國和墨西哥都報出了相關案例。就算成立專案組來辦這件事,那也是公安部親自督辦的重案要案。”劉廳拍拍嚴峫的肩,笑道:“你的話呢,還是老老實實給我寫個檢查交到廳裏,該通報批評通報批評,該停職審查停職審查——不管怎麼樣流程是要走的,你爸說了,堅決配合組織的處理意見,放你一個月的假回家配……相親去。”

  嚴峫愕然道:“停職審查一個月?”

  呂局笑呵呵向他比了個一的手勢。

  “不是,我們餘支隊的身體,還有魏副局年紀也大了——”

  “老魏沒有意見,老餘可以推遲病退時間。”呂局慈祥道,“回家檢查反思配種去吧,看你下次還敢不敢違反紀律了。”

  嚴峫:“……”

  “哦,對了,”呂局似乎又突然想起了什麼:“待銷毀違禁品倉庫的審計核查工作正進行到一半,你要是閑著沒事幹呢,就抽空幫他們搬箱子去,免得白白浪費了一把子力氣。”

  “哎可是我……”

  嚴峫的爭辯還沒完,劉廳大手一揮:“哪,就這麼定了!”

  停職審查在嚴峫的刑警生涯中可算是個新鮮東西,就算在五年前,他跟市局因為個人二等功的問題鬧得水火不容時,都沒遭受過這種處分。

  原因無他,刑偵缺人。

  這年頭哪哪兒都缺人。法醫處稍微有點技術的法醫都得三天兩頭出差講課,每年畢業考公的醫學生又越來越少;技偵那邊需要資歷和文憑,然而每年能考出來的技術類刑警就只有那麼多人。在不瞭解情況的外人看來,刑偵應該是個不那麼饑渴的崗了,但實際上基層員警輪轉刑偵口,也是輪轉派出所和分局,上不到市局來。再加上這兩年餘隊的心臟每況愈下,裏裏外外所有工作都是嚴峫一把抓,魏副局之下還能主持工作的就只有他了。

  人到中年,滿地狼煙,上要扶持老的,下要照顧小的——代換一下就是嚴峫的日常工作狀態。

  “行吧,”他說,“老子就當放假了唄。”

  嚴峫一手抓著警服外套搭在肩上,左右袖口隨意卷到手肘,露出緊實的小臂肌肉和手錶,另一手隨便抽出墨鏡戴上那張英俊的臉。他整個人走到哪都像是帶著美劇犯罪片的BGM,龍捲風似的從市局大門臺階上刮下來,啪地甩上車門。

  G65轟鳴啟動,神乎其技地匯入了晚高峰車流。

  哢噠——高檔公寓的指紋門鎖自動打開了。

  “不吃西餐,吃什麼西餐啊。叫個廚師過來下兩碗牛腩面,要肥瘦適中的新鮮好牛腩,多多放香菜;上次你們大廚親手醃的嫩筍乾兒不錯,還有清涼爽口的小菜撿不太辣的裝四碟子來……”

  嚴峫把外套往玄關衣架上一掛,邊對著電話叨叨邊轉過身,突然就愣住了。

  餐廳飯桌上擺著碗筷,一盤新鮮碧綠的蒜蓉炒油麥菜、一碗熱氣騰騰的土豆燉牛腩,在空氣中彌漫著溫暖的芬芳。廚房裏正傳出抽油煙機和開水咕嚕嚕的動靜,活泛又親切,好似正要往鍋裏下面條。

  “少東家?喂?”對面的餐廳經理在電話裏喊,“你還要什麼嗎,我這記完了沒啊?”

  “……不用,什麼都不用了。”嚴峫夢遊般喃喃道:“你嫂夫人今兒親自下廚了。”

  嚴峫掛了電話,探進廚房一看。

  江停穿著家居長袖T恤,棉質長褲拖鞋,側對著他站在爐灶前,手裏拿著一把掛麵,正要往鍋裏下。

  “回來了?洗手準備吃飯。”江停頭也不抬道,“今晚吃番茄雞蛋面。”

  嚴峫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恍惚有了新婚燕爾的男人晚上下班回家吃飯的感受。他掐了自己一把,愣沒感覺到疼,有好幾秒的時間幾乎確定了自己在做夢。

  “愣著幹什麼?”江停抬起頭,有些詫異地上下打量他,隨即發現嚴峫今天穿的居然是警服,視線不由定住了兩秒,隨即微微一笑,又低下頭望向鍋裏。

  嚴峫鬼使神差地問:“……你笑什麼?”

  “沒什麼。”

  “不對你剛才笑了,你笑什麼?”

  江停用筷子把掛麵劃散:“跟你說了沒什麼。”

  “你明明是看我……”

  “拿碗筷去,”江停呵斥道,“別以為你可以什麼都不幹就坐那兒等吃。”

  嚴峫“喲”了聲,悻悻道:“還挺會使喚人。”然後放下包,換了衣服鞋,鑽進廚房從消毒櫃裏拿碗筷勺子,貼在江停耳後小聲說:“不承認也沒用,我知道你就是看我帥才笑的……唔!”

  江停從鍋裏夾了塊雞蛋塞進他嘴裏:“吃你的飯去。”

  番茄雞蛋面,先用新鮮番茄劃十字刀,下水煮軟,過涼水去皮,用少許油翻炒出濃濃的醬汁;半生半熟的雞蛋倒進去一塊兒炒,鮮嫩的蛋塊吸飽了番茄醬汁,放少許鹽、糖、雞精,然後再加水下面,用碎碎的小蔥苗和香菜來調味,最後再淋幾滴香油。

  鮮紅的番茄,明黃的雞蛋塊,碧綠欲滴的蔥花香菜,最後成一碗色澤明豔口感鮮香的麵條。

  嚴峫吃飯就像風捲殘雲,就著肥嫩的牛腩唏哩呼嚕幹掉了一大碗面,好吃得連話都來不及說,起身又去廚房添了滿滿一碗,回來時鄭重其事道:“值了。”

  “什麼值了?”江停一勺勺喝著湯問。

  “全系統通報批評,加停職處分一個月。”嚴峫食指在空氣中晃了一圈,指指面前的大碗公:“全在這面裏了。”

  江停笑了起來,夾給他一筷子牛腩,問:“後悔嗎?”

  江停眼窩深,眼梢長,鼻樑挺直,嘴唇削薄,從面相上看有點不近人情,很多人對他的印象都是個理智專業,但又冷冰冰的刑偵專家。因此當他穿著家居衣服,坐在飯菜氤氳的熱氣中,頭髮還帶著剛洗過吹幹的蓬鬆氣息時,巨大的反差就產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魅力。

  嚴峫眼錯不眨盯著江停,突然不答反問:“你的人生曾經因為美色而得到過任何好處麼?”

  “沒有,整天想什麼呢。”

  嚴峫吃著那塊牛肉笑道:“那你現在有了。”

  嚴峫工作後離家獨自生活,之所以到現在還好端端活著,自身鋼鐵般的腸胃固然占了大部分原因,上門廚師和保潔阿姨的辛勞也功不可沒。

  不過按江停的意思,僅僅兩個人在家吃了頓便飯,用了仨瓜倆棗的碗,就不用麻煩保潔員上門來洗了,堆在水池裏過夜看著還煩。因此一級警督江隊親自把油膩的碗碟抱去了廚房清洗,嚴峫規規矩矩地拿了擦碗布,站在他身邊,洗完一個就接過來一個擦幹,再放進消毒櫃去整整齊齊壘好。

  這時外面天已經黑了,廚房裏亮著燈,兩人肩並肩站著,只聽見客廳裏電視熱熱鬧鬧地,不知道在上演什麼綜藝節目,眼前這方空間只有流水嘩嘩作響。

  “你做飯怎麼那麼好吃啊,”嚴峫小聲貼在江停耳邊說,“以前有沒有專門學過,是不是打算要做給誰吃?嗯?”

  江停往邊上避了避:“我一個人生活,不學做飯難道天天吃外賣啊。”

  “那除了我之外還有誰吃過?”

  “沒了,就你。”

  嚴峫懷疑地眯起眼睛:“真的?”

  “真的真的。”

  “騙我呢吧。”

  “你這人,”江停洗完一個隨隨便便都要四位數的手繪大瓷碗,強行塞給嚴峫:“說假話你生氣,說實話你又懷疑是假的……”

  嚴峫趁機一把抓住他的手:“別動,水都濺到袖子上了,來讓我好好擦擦。”

  “不擦,放手小心把碗打了……”

  “擦一擦嘛,擦擦又沒什麼。”

  水還開著,洗了一半的筷子散在水池裏。江停強行抽手,嚴峫像頭餓極了的狼一樣又不肯放,拉拉扯扯間江停右手袖口褪下去半截,嚴峫眼角餘光突然瞥見了他手腕內側不明顯的傷痕。

  如果是割腕,傷口應該是一道道平行或縱橫交錯的,確實不會留著那麼清晰的噬咬痕跡。

  嚴峫眉梢劇烈一跳,但臉上分毫不露。

  江停沒注意到他的神色,趁隙把手抽了回去,還把那個大瓷碗也順帶奪走放進消毒櫃,臉頰有些不易察覺的微紅,冷冷道:“你剛才差點把碗打了!”

  他背對著水池,沒看見嚴峫深沉不定的神情,下一秒只覺腰間突然被勒緊,緊接著嚴峫近一米九的身高強行貼上背後,把他頂到了消毒櫃玻璃門上。

  “你……”

  “噓,噓,”嚴峫咬著他耳梢低聲說,“讓我頂兩下,噓。”

  江停猛然用力,還沒來得及掙脫,就被嚴峫死死摁著頂了幾下。比人還高的立式消毒櫃發出咯吱咯吱聲響,清晰到連客廳的電視聲都無法掩蓋,江停被叼住的耳朵又紅又燙,一個字都發不出來,想扭過身卻被一把抓住了手,反擰到身後。

  “嚴……嚴峫!”

  江停始終平緩收斂的聲線在最後的尾音上猝然變調,想掙脫手腕卻被更緊地扣住了。掙扎間櫃子裏摞起來的碗碟嘩啦一聲滑倒,聲音清脆震耳,江停趁機在狹小的空間裏轉過身,擰著眉怒道:“嚴峫!”

  嚴峫:“親一個親一個……”

  江停好容易換了一面,抓著嚴峫的手還沒推開,就再次被壓在了玻璃門上,唇舌吐息糾纏得密不可分,在暖黃燈光中融為一體。

  “……我說你今晚……”半晌江停終於發出沙啞又惱火的聲音,可惜過度強調的惱火沒能掩蓋住通紅的面頰:“……你吃錯藥了嗎?”

  燈光從嚴峫身後照射而來,他眯起眼睛,一眨不眨盯著江停因為親吻而格外通紅的唇角,突然沒頭沒腦地低聲道:“我爸媽明天過來做客。”

  江停略微愣住,心內突然升起一股難以言說又不太妙的預感。

  兩人靜靜對視片刻,一絲絲比接吻還微妙曖昧的氣氛突然無端滲透出來,外間電視裏的綜藝節目不知演到什麼環節了,刻意的掌聲和歡笑變得格外突兀又令人尷尬。

  “嚴峫,”江停硬生生別開目光,平淡道:“你要不要再多考慮考慮……”

  “我說你在想什麼呢!”嚴峫突然放開他,轉身一邊走向水池一邊大笑起來:“我爸媽來是因為後天就是我生日了,哈哈哈——”

  江停真愣住了,只見嚴峫大笑著抓起那把筷子,在水龍頭底下沖洗,滿臉揶揄的神色。

  “……”江停反應過來,不由哭笑不得,用手狠狠指了嚴峫兩下。

  “放心我已經跟他們打過招呼了,就說有個警校的朋友因為剛調動工作來建寧,宿舍沒準備好,所以借住幾天。他們平時工作也忙,過來吃頓午飯就走,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嚴峫戲謔地挑起劍眉,故意上下打量江停:“瞧你這緊張期待的,嘖嘖嘖——這麼等不及想見公婆拿改口費啊?”

  江停哼道:“我看是岳父岳母吧。”說著順手抄起洗碗布,淩空扔給嚴峫,甩甩手回臥室去了。

  嚴峫注視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客臥門裏,手上嘩啦啦地搓著筷子,臉上笑容未消,但眼底神情已經一分一分地沉了下去,直至深潭般的冰冷。

  半晌他終於關上水龍頭,站直身體,不知道在思考什麼,濃密的眉心緊緊鎖了起來。

第87章

  翌日早上,社區門口。

  “老公我看上去怎麼樣?”

  嚴父癱在後車座上,第十八次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有氣無力道:“美美美……”

  年老貌美曾翠翠——曾翠女士對著鏡子顧盼再三,終於決定好額頭上落下來的那絲劉海是撇到左邊還是右邊,然後又從化妝包裏掏出口紅抿了抿,拉遠半米審視自己,終於滿意了。

  “走走走,別遲到了,”嚴母用胳膊肘搗搗嚴父,拎著給兒媳婦的見面禮,樂顛顛下了車。

  一大早上六點就被老婆活生生扇醒的嚴父,使出渾身力氣才勉強爬出後車座,望著東方天際那一輪朝陽欲哭無淚:“我記得我們明明是來吃午飯的……”

  “哎呀你懂什麼,第一次見兒媳婦哪能讓人等,禮多人不怪!”嚴母揮別了司機,只覺全身毛孔無一不舒坦、無一不精神,清早起來讓保姆蒸汽熨燙了十八遍的真絲連衣裙連鑲邊都平平整整,讓她彷彿憑空年輕了整整十歲,甚至連腳步都輕快得要舞蹈起來,“再說了,我可攢了一肚子的話要跟我三十多年未曾謀面的兒媳婦說,什麼時候訂婚?年底能不能扯證?婚禮在哪辦?什麼時候生孩子?生幾個孩子?月嫂看好了嗎?孩子上哪個小學?初中?高中?以後出國念書是哈佛還是牛劍?我能整整說他個三天三夜,提早三個小時到算得了什麼!”

  嚴父哭笑不得:“你兒子只說現跟人同居,到底是不是那個開KTV的姑娘都沒說,你就連兒媳婦都叫上了?”

  “我生的兒子我還不明白嗎,越高調越不靠譜,就是這樣欲蓋彌彰的態度才真有問題。”嚴母哼地白了老公一眼,止不住滿面笑容:“——我看呐他八成是怕我們看不上姑娘,不敢開口直接說,所以才先跟我們遮遮掩掩地打個埋伏。不信你就等著瞧吧!”

  嚴父嘿的一聲,只見老婆親手拎著她精心挑選的一雙男女對表,美滋滋地扭著小狐步,鑽進了公寓大廈電梯。

  與此同時,公寓頂層。

  第一縷陽光穿過窗簾縫隙,投在客臥淩亂的大床上,彷彿在被褥間延伸出了一條淡金色的光帶。江停眼睫動了動,慢慢睜開眼睛,幾秒鐘的短暫迷茫之後,視線終於慢慢聚焦,低頭一看。

  腰間橫貫的重物果然是……一條熟悉的手臂。

  他猛地翻身:“你什麼時候過來的?”

  嚴峫上半身裸在空調毯外,閉著眼睛砸吧砸吧嘴,伸手用力把江停的頭呼嚕過來,扣在自己胸前死死摟住:“再睡一會兒……”

  江停猝不及防,迎面撞上了同性結實火熱的胸膛,險些整張臉都埋進去,連忙掙脫起身就要下床。但他的腳還沒落地,冷不防被人從後攔腰一抱,又仰天跌回了鬆軟的大床上,緊接著嚴峫翻身而起,居高臨下的把他扣住了。

  兩人一上一下,對視片刻,嚴峫緩緩俯下身,在鼻尖距離不到十釐米的地方停住:

  “你還沒祝我生日快樂。”

  江停頭向後仰,儘管因為枕頭的阻擋幾乎拉不開什麼距離,他沒發現這個動作反而是把白皙的喉管暴露在了嚴峫的視線下:“……你明天才過生日。”

  “我從小過生日就是提前三天開始接受祝福的。”

  “可你已經長大了,你已經是個三十——”江停話音戛然而止,臉色變幻莫測,少頃咬牙道:“生日快樂嚴峫……我說你這種時候就不要頂我了!”

  無產階級狠狠發力,勇敢掀翻了資產階級的重壓,但還沒來得及成功逃離萬惡的資本主義統治區,就被反動勢力劈頭蓋臉地抓了回來,翻身壓下,含混不清道:“頂一個嘛,頂一個又沒什麼,又不會少塊肉……”

  “大清早的!嚴峫!”

  “就是因為大清早所以才……話說我突然發現你早上竟然沒反應,你是不是哪里有問題?!嗯讓我檢查下,來乖不要動,檢查下!”

  “你才有問題!”江停狼狽道:“你自己植物三年醒來試試,能跑能跳就不錯了!”

  嚴峫毫不臉紅:“我沒問題,不信的話現在就給你證明一下。哎別動,讓我再頂頂,別那麼慌著起床嘛你說你這人……”

  巨大的實木床愣是沒扛住兩人的扭打,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響,空調毯在踢蹬中皺成一團,慢慢向床下滑落,垂在厚厚的淺色羊毛地毯上。

  “唔——”

  江停埋在枕頭間,T恤領口被活生生拉下肩頸,發出細微的喘氣。就在這時外屋突然傳來門鈴——叮噹!

  嚴峫猛地抬頭。

  主臥方向傳來震天音樂,那是智慧控制門禁的平板電腦。嚴峫在開門和裝不在家之間稍作猶豫,三秒鐘後果斷決定去他丫的,重新俯身抓著江停的T恤下擺往裏伸。

  “有人,有人!”江停手肘竭力格擋敵人蠻橫的攻勢,氣喘吁吁道:“你爸媽來了!”

  嚴峫就像頭餓了幾年的雄狼,一條手臂把江停死死禁錮在懷裏,沙啞道:“不可能,你自己看看這才九點,他們要到中午才……”

  叮噹!叮噹!

  門鈴不屈不饒,叮噹!!

  昨晚嚴峫摸進客臥時順手帶來的手機突然震響,大有你不接我決不甘休的架勢。嚴峫呆愣幾秒,終於絕望地罵了句,從床頭櫃上抓起手機一看,來電果然是:

  媽。

  “——兒子!”電話那邊傳來曾翠女士熱情洋溢的聲音:“我們到了!開門!”

  十分鐘後。

  房門在沉重到幾乎凝固的空氣中緩緩開啟,露出了嚴峫頭毛淩亂、叼著牙刷的面無表情的臉。

  母子二人隔著門框對視半晌,曾翠女士冷冷道:“十分鐘。”

  嚴峫嘴裏咕嚕吐出了一串牙膏泡沫。

  “大清早的我等個門整整等了十分鐘。”曾翠女士點點手錶,一字一頓道:“——除非你告訴我你剛才在跟兒媳婦造小人,否則你媽現在就要動家法了!”

  嚴父滿臉兒子我救不了你的表情躲在後面,嚴峫翻了個克制的白眼:“你兒子要是從頭到尾只有十分鐘,你才應該更動家法吧?”

  “……”嚴母瞬間醍醐灌頂,深以為然:“很有道理!”然後一巴掌推開嚴峫,激動萬分又小心翼翼地跨進房門,連高跟鞋都來不及換,就抻長了脖子往玄關裏望去,開心得尾音都有點兒抖了:

  “哎呀我的兒媳婦,快讓我親眼見見我的寶貝大兒媳婦……婦?!”

  客廳裏,已經火速刷完牙洗完臉、換好襯衣長褲的江停,正彎腰把一盤水果放到客廳茶几上,措手不及撞上了嚴母慈愛到滿溢出來的目光,然後兩人動作同時凝固住了。

  嚴母:“……”

  江停:“?”

  “你、你是……”嚴母顫顫巍巍道。

  “哦,曾伯母吧。”江停放下水果盤,起身禮貌地一點頭:“我姓陸,剛調來建寧工作,不好意思叨擾了。”

  嚴母的手在空中無意識抓了兩把,然後一下扶住隨後進來的嚴父,夫妻二人臉上都是同一副遭雷劈了的表情,安靜的空氣中只聽嚴峫一下下吸牙膏沫的呲溜聲。

  江停終於感覺到了一絲怪異:“嚴峫?”

  嚴母難以置信地回頭問: “……兒子?”

  ——這就是你所謂的同居?

  你羞羞答答跑來說現在正跟人同居,叫父母做好心理準備,原來你所謂的心理準備是出櫃?!

  “咳咳!”

  嚴峫含著牙刷,頂著他爹、他娘、他江支隊長的三道如炬目光,硬著頭皮模模糊糊道:“我那個……我不是已經說了嗎?差不多就是你們知道的那樣。”緊接著低頭閃身鑽進浴室,少頃傳來了瘋狂漱口洗臉的嘩嘩水聲。

  難以言喻的氣氛再次籠罩了客廳,即便江停再不想往那方面猜,此刻也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什麼不太妙的東西。

  但抱著最後一絲“嚴峫至少已經是個三十多歲刑偵副支了肯定沒那麼不靠譜”的渺茫希望,他還是若無其事地咳了一聲,試探向沙發做了個請的手勢:

  “嚴伯父?曾伯母?兩位要不要……泡點茶?”

  嚴母:“不用麻煩不用麻煩……”然後往死裏狠狠一掐老公。

  嚴父如夢初醒:“不用麻煩不用麻煩……”

  夫妻倆萬分小心地繞過茶几,坐在沙發上,兩人姿勢都正襟危坐得不太正常,直勾勾盯著江停的臉,彷彿要從他臉上活生生看出一朵花兒來。

  江停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得坐在茶几對面,剛習慣性地交疊雙腿,又突然感覺到不太合適,忙假裝調整坐姿地放下腳,雙手規規矩矩交疊在大腿上,專心致志盯著果盤裏的那串香蕉。

  三分鐘過去了,客廳裏鴉雀無聲。

  “……”嚴母大概終於沒法忍受這葬禮般沉重的氣氛了,思慮再三後,終於鼓起勇氣,抬手扯了根香蕉遞上去,迎著江停疑惑的目光,露出一個謹慎友好又極有保留的笑容:“小陸吃……吃香蕉。”

  江停條件反射推讓:“您吃,您吃。”

  “哎呀別客氣,你吃你吃……”

  “不不,您吃您吃……”

  “媽!他不吃!”光著上身的嚴峫從臥室方向探出頭:“他不吃除橘子芒果黃桃這三種之外任何的黃色水果!不吃苦瓜!不吃茄子!不吃胡蘿蔔!他身體不好你別亂喂他!”

  那瞬間尷尬的空氣幾乎爆炸,江停唯一的想法是立刻沖進屋去堵住嚴峫的嘴,或者憑空跳進地縫裏去。

  “哦哦,這樣。”嚴母彷彿做錯了事情的阿姨,訕訕笑著放下香蕉,善解人意地為彼此找了個臺階:“不吃好,不吃好,香蕉含糖量太高,吃了不健康。”

  江停立刻:“對,對,確實。”

  沉默再次籠罩了這方小小的空間,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在心裏想:為什麼我要在第一次見疑似兒媳/嚴峫爹媽的時候討論香蕉的含糖量?

  “咳咳!”嚴父生硬地清了清嗓子,強行擠出他自以為很和藹其實有點扭曲的笑容:“小陸你是哪兒人哪?”

  江停遲疑半秒,迅速回答:“江陽縣。”

  嚴父尷尬地指指臥室:“那你們是怎麼認識的來著……”

  “哦,我們是警校同學。”

  “你今年……”

  “比嚴峫大兩歲。”

  嚴父嚴母同時無聲地做出“哦——”口型,內心思想活動卻是:看著不像啊?!

  江停誠懇道:“是真大兩歲。”

  夫妻倆異口同聲:“成熟點好,成熟點好。”

  江停:“……”

  “那,”嚴父試探著問:“你家裏父母是做什麼的?”

  夫妻倆目光炯炯看著江停,內心活動其實是:做什麼都好,主要是你父母也“做好了心理準備”了嗎?!

  江停是個幾乎不看電視的人,平生也沒有覲見未來公婆這件事的相關經驗,因此雖然覺得這個問題非常怪異,但還是照實回答:“我從小父母都不在了,是福利院長大的。”

  嚴父嚴母再次同時無聲地:“哦——”

  嚴父:萬一他是我兒媳,至少以後我們不用跟親家公親家母打交道,可以可以!

  嚴母:萬一他是我兒媳,至少我兒子不用冒被對方父母打斷腿的風險,不幸中的萬幸!

  江停的目光在嚴家夫妻倆臉上逡巡,內心的疑惑幾乎要壓抑不住了。正當他忍不住想旁敲側擊解釋一下的時候,嚴峫終於洗完臉洗好頭,邊用毛巾呼嚕頭髮邊走回了客廳,大大咧咧往江停身邊一坐:“爸!媽!”

  瞬間三道目光同時刺來,眼神中各種豐富的涵義在空氣中摩擦碰撞,迸濺出閃亮的火光。

  嚴峫尷尬地捂著嘴咳了聲,裝作什麼都沒看見,伸手拉過他媽拎來的禮品袋:“喲,這是什麼,我的生日禮物?”

  嚴母阻止不及,她那討債鬼兒子已經手賤地把對表表盒掏了出來——一個是給兒子的生日禮物,一個給是兒媳的見面禮。

  眾目睽睽之下無法轉圜,霎時嚴母只覺頭都大了。

  “這,這是……”嚴母尾音有點兒虛浮:“正好去年拍的兩塊表能湊成一對,我想第一次見媳……第一次見小陸,也沒什麼能拿出手的,所以就……”

  兩塊表能湊成一對。

  ……湊成一對。

  江停看著木制對表盒上的卡拉卓華十字LOGO,面部肌肉有點僵。這種表情出現在他臉上相當罕見,但此刻他已經沒心思去掩飾了,脫口而出:“不,等等曾伯母。這裏面可能有點誤會,你先聽我解釋——”

  “我可以解釋!”嚴峫迫不及待打斷。

  所有人齊刷刷望來,嚴峫表情無比鎮定,腳卻在茶几下用力一踩江停,沖廚房努努嘴,遞了個“我的爹媽我來搞定”的堅定眼神。

  江停一向條縷分明的大腦混亂無比,心說這是什麼情況?你父母為啥要給咱倆對表?你到底跟家裏說了什麼?

  嚴峫幾不可見地點點頭,那意思是你別管了,交給我!

  嚴父嚴母眼睜睜看著他兩人暗流湧動,終於江停再也受不了了,匆匆丟下一句“我去燒水泡茶”就閃身逃之夭夭,尷尬得連頭都沒回。

  結果他前腳進了廚房,後腳曾翠女士就一把拽過她兒子的衣領,咬牙切齒道:“嚴、峫!”

  嚴峫用力握住她的手:“媽!”

  “你再跟我說一次你倆是什麼關係?!”

  “媽你聽我解釋!”

  看曾翠女士殺氣騰騰的表情,如果江停不在場的話,估計下一刻嚴副支隊就要被親媽抄皮帶揍進醫院了。

  “媽,我們真的已經在一起了,你兒子這輩子就差不多這樣了。美國代孕機構你可以多瞭解一下,一百二十萬包郵一百六十萬同卵雙胞胎,實在不行生個三胞胎還能有一個孩子跟你姓,我爸不是說我小時候你老鬧著要讓我改姓曾嗎?”

  嚴父本來正對兒子怒目而視,聞言立刻扭頭專注看地板,成功營造出了路過打醬油的即視感。

  曾翠女士:“……”

  嚴峫情真意切:“實不相瞞,我從五年前就開始暗戀他了,這麼多年來總是相親失敗,我就知道自己這輩子註定要跟他在一起。所以如果您二老打定主意要棒打鴛鴦的話,兒子我只能孤苦伶仃一個人了卻殘生,從此青燈古佛,不念世事……”

  嚴母被噁心得一哆嗦:“說人話!”

  “我主動的,他害羞,還沒打算正式確定咱倆的關係。”嚴峫往廚房方向偷覷一眼,偷偷摸摸壓低了聲音:“所以我騙他說你們什麼都不知道,他以為你們只當他是我的警校同學……”

  嚴母瞪著他,大概內心正第一萬次嚴肅考慮要不要把這個兒子塞回肚子裏去重新生一遍。

  “這個小陸到底是做什麼的?!”嚴母從牙縫裏冷颼颼問道。

  “哎呀你快別問了——人家是公大下來的刑偵顧問,早好幾年就是一級警督了,說是調來建甯工作,其實只是暫時協助一段時間,怎麼你還當人家是犯罪嫌疑人啊?”

  誰料嚴母的神色沒有像他以為的那樣放鬆下來,反而更凝重了:“職位比你高?”

  嚴峫鄭重其事地點點頭。

  “……”嚴母憂心忡忡:“你倆真是談戀愛,不是你被潛規則了吧?!”

  嚴峫差點噴出來。

  “那個,請問,”這時江停從廚房探出頭,小心地插進來一句:“紅茶還是綠茶?”

  嚴母早已光速放開了死命揪著兒子衣領的手,嫺靜優雅地坐在沙發上,恍若剛才無事發生:“不用麻煩不用麻煩,我們什麼都行!”

  江停看上去還是疑竇未消的樣子,蹙著眉心點點頭,轉回了廚房。

  嚴峫邊整理衣領邊抱怨:“媽你這人真是……”

  “我告訴你個兔、崽、子。”嚴母眼明手快,再次狠狠拽住嚴峫的領口,一字一頓警告道:“你要是敢賣身求榮,我就剝奪你的繼承權,百年後你爹媽所有財產都捐給慈善組織,讓你下半輩子滾出家門去喝西北風……”

  到底還是愛子心切的嚴父:“咳咳咳!”

  “你有意見?!”嚴母悍然怒道。

  嚴父屈服了:“沒意見沒意見……”

  “沒有潛規則,媽你想哪去了。”嚴峫不滿地道,“你兒子看上去就那麼像被壓的嗎?你沒看到你兒媳在我面前是多麼的溫柔,殷勤,百依百順嗎?昨晚他還給我做燉牛肉和番茄雞蛋面吃呢。”說著刷地摸出手機點開相冊,把昨晚吃飯前加了濾鏡拍的照一亮。

  嚴母眼底滿滿的懷疑終於暫時按捺住了,跟老公頭湊著頭,一同打量著圖上那碗土豆燉牛腩。

  “總之,”嚴峫整整衣襟,結案陳詞般說:“他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他,我們已經到隨時可以談婚論嫁的階段了。更關鍵的是我們已經睡過了,如果始亂終棄的話他一定會傷心欲絕到發狂的,你總不希望兒子當睡了不認賬的渣男對不對?所以看在生米煮成熟飯的份上,你們還是給予我最大的支援和祝福吧。”

  嚴家夫妻倆面面相覷。

  儘管早已有些預感,甚至做好了思想準備,但當事情真正發生的時候,還是對這對爹媽產生了不小的心理衝擊。

  “伯父,伯母,”江停端著茶盤從廚房出來了。

  嚴峫立刻咬牙沖他爹媽比殺雞抹脖子的動作,然後轉身迎上前,不由分說從江停手裏接過了沉重的茶盤,偷偷傳遞了一個“我搞定了”的眼神。

  趁著嚴峫背對沙發的短暫空隙,江停壓低聲音問:“到底怎麼回事?”

  “是他們自己多想了,沒問題。”嚴峫手在茶盤下比了個OK的手勢:“解釋清楚了!”

  江停點點頭,稍微放鬆了些,心說嚴峫的終身大事對他爹媽來說估計已經是心病了,難怪見到個男的就以為兒子要出櫃……儘管他們兒子已經在櫃子外面了。

  “呵呵……”

  “呵呵呵……”

  嚴父嚴母大概做夢也沒想過自己第一次喝兒媳婦茶竟然是這麼個情景,兩人臉上的笑容都有點扭曲。所幸曾翠女士不是個一般的中老年婦女,她是個生意場上見過大世面的人,儘管內心澎湃又複雜的感情已經幾乎要滿溢出來了,表面上還是強撐著笑問了句:“我說兒……我說小陸啊,在這裏還住得慣嗎?”

  江停不疑有他:“啊,住得慣,承蒙嚴峫照顧了。”

  嚴父一口茶葉嗆在喉嚨裏,梗著脖子硬生生咽了下去。

  “住得慣就好,住得慣就好。”嚴母搓著手,又顧慮重重地問了句:“你倆平時感情還好吧?”

  “……”這話問得江停眼皮一跳。

  “確實還好。”江停頓了頓,加重語氣正色道:“雖然我們只是警校期間的老同學,而且已經五年沒見了,但彼此的友情一直是不錯的。”

  他害羞,嚴峫用眼神再次向父母強調。

  嚴母心領神會,想起兒子剛才說“他暫時還不打算確認我們之間的關係”,於是尷尬地笑了笑:“感情好就好,感情好就好。來日方長,啊。”

  嚴父強行把茶杯塞進她手裏:“喝茶,喝茶。”

  嚴家父母肩並肩坐在沙發上,動作一致地喝茶——不是那塊老同興普洱茶,老同興普洱茶餅已經被江停掏得只剩下最後指甲蓋那麼大的一點兒了。所幸嚴母這時滿腦子只有家裏那本白皮書《同性戀婚姻法律問題研究》,美國加州各大代孕公司的聯繫方式在她腦海中瘋狂閃爍;這時候別說品茶了,給她塞瓶老乾媽拌伏特加她都能面不改色地灌下去。

  “這個,”江停斟酌著開了口,問:“我聽說為了慶祝嚴峫生日,中午這頓飯好像應該是……”

  他剛想說我們是不是現在該出門了,不然這氣氛也太尷尬了,緊接著下面的話就被嚴峫一腳踩了回去:“對對,中午我們在家吃。哎你昨天不是說要親自做飯露一手的嗎?”

  嚴父嚴母同時抬頭,整齊劃一。

  江停:“……”我什麼時候說過這話?

  “他倆老人大老遠來一趟也不容易,別上外頭了,又熱又擠的,咱們自己人在家吃得了。正好我給你打下手,孝順孝順咱爹媽。”嚴峫一把抓住江停的手:“都說兒女的生日是父母的苦日,咱們自己動手做飯多有意義啊,你說是不是?”

  江停在對面兩道期待的注視中趕緊抽出手:“其實我也不會做什麼菜……”

  “沒事,做多做少都是心意,最重要的是我趁機向你學學做飯,以後也好孝敬老人你說是吧?!”

  嚴父嚴母彷彿突然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迫不及待贊同:“對對,還是在家吃好!”“在家吃健康!”

  江停:“………………?”

  江停莫名其妙被嚴家父母欣慰讚賞感動的目光砸了個滿懷,嘴唇顫動兩下,愣沒好意思當著長輩的面把反對說出口,緊接著就被嚴峫死拉活拽著進了廚房。

  “我說嚴峫你這到底是——”

  江停沒來得及質問就被鎮住了。

  只見嚴峫從櫥門裏拎出一件圍裙,兜頭套在了自己身上,順手抓住江停下巴強行扳正,緊貼著耳朵低聲警告:“你做飯,我打下手。咱倆的表現就看這頓飯了,明白嗎?”

  江支隊長猝不及防,拿慣警槍的手裏被強塞了個鍋鏟,滿腦門問號。

  作者有話要說:

  嚴峫:“我主要是覺得,作為一個負責任的男人,送入洞房之前起碼應該先一拜高堂o(*////▽////*)q”

第88章

  江停的廚藝水準,如果等量代換的話,差不多就跟韓小梅同學作為刑警的業務水準一樣——理論知識豐富,實踐機會較少;雖然有閃光點,但獨當一面做出滿漢全席是不可能的。

  還好嚴峫的目的只是讓江停在他爹媽心裏加分,並不是要以五星級大廚的精湛技藝豔驚四座,所以:

  “昨晚那個土豆燉牛肉不錯,再燉一次,我這就讓他們把做刺身用的雪花和牛送來。油爆大蝦好吃,我打電話問問他們新西蘭深海小龍蝦還有沒有,撿最高檔的送兩斤。啊,番茄炒雞蛋!我跟我爸都愛吃!家裏那盒雞蛋扔了吧,我叫人另外送土耳其進口雞蛋上門,你趕緊去燒水準備燙番茄,快!”

  江停:“……”

  半小時後門鈴響起,嚴峫如同戰士聽到了衝鋒的號角,彈跳起來沖向大門,一趟趟來回把箱子搬進廚房,裏面全是各色各樣的高檔食材。

  江停望著滿廚房足以供應酒店的原材料,嘴角微微發抽,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嚴峫用實際行動再次證明了:錢能解決的事都不叫事,實踐過程中的任何弱項或短板,都能用砸錢來解決。

  “不對啊江停,你不是叫我把牛肉過水去血麼,我看教程上寫牛肉最好連洗都不要洗,否則會損失風味的啊?”

  江停手上翻炒大蝦,連頭都沒抬,奪過嚴峫的手機,把他新下的廚藝教程APP裏“碳烤牛排”那頁翻到了“燉牛肉”那頁,再塞回他懷裏。

  “哦哦……”嚴峫茅塞頓開,熱淚盈眶,繼續奮力剁洋蔥。

  嚴峫燒水、洗菜、切辣椒、挑蝦線,就像只嗡嗡嗡扇動翅膀的勤勞工蜂,一會兒飛向水池,一會兒飛向爐灶。這輩子沒下過廚的嚴父嚴母在廚房門口探頭探腦,只見兒子“兒媳”親親密密的繞著鍋臺轉,場景無比和諧美滿,渾然好似電視裏放的太太樂雞精廣告,一時不由感慨萬千。

  “你把高壓鍋那氣兒放了,待會拿碗盛燉牛肉出鍋。”江停邊給油爆大蝦淋最後一遍醬汁,一邊吩咐嚴峫:“番茄炒雞蛋端出去,米飯再燜幾分鐘,回來給我帶瓶水,渴了。”

  嚴峫的眼珠子幾乎要掉在那鍋紅通通香噴噴的大蝦上,一步三回頭地把菜端去外間餐桌,回來果然帶了瓶冰鎮礦泉水,自己先喝了一大口,趁江停抬頭時眼明手快地抓住他下巴,嘴對嘴喂了進去。

  “唔……”

  江停猝不及防被偷襲,鍋鏟一下揚起了個大蝦仁,在空中劃出抛物線,啪嘰一下砸在嚴峫身上。身手敏捷的嚴副支隊果然沒被嚇著,當場一把抓住那個蝦仁吞進嘴裏,燙得直抽氣。

  江停手忙腳亂捂住嘴,太陽穴直跳:“……好吃嗎?!”

  “嗯,好吃。”嚴峫往外看了眼,又湊近小聲說:“你更好吃。”

  江停:“……”

  嚴峫在江停空白的表情中得意洋洋,親手把油爆大蝦鏟出鍋,哼著小調端了出去。

  少頃,嚴峫親手盛飯擺盤,望著一桌熱氣騰騰的菜,猶如一家之主般威嚴宣佈:“開飯!”

  嚴父嚴母養了這廢柴兒子三十多年,今天第一次吃到兒子親手做的飯,心內齊刷刷地老淚縱橫:“好吃!好吃!”“好手藝!”

  嚴父望著筷子間的那塊炒蛋,不勝唏噓:“翠翠啊——你看這色澤,這香氣,我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好的番茄炒蛋呢!”

  曾翠翠女士感慨萬千,心潮起伏,甚至都沒意識到這話裏滿溢出螢幕的無數槽點。

  江停眉角不住抽搐,只得佯裝撐額,抬起一手擋著臉。嚴峫得意地瞅了他一眼,那意思是你看我爹媽多喜歡你,然後起身去酒櫃提了瓶酒,親手給他爹倒上。

  “從今以後你就是個大人了,”感動的嚴父如此對嚴副支隊長說,“要努力工作,好好過日子,明白嗎?”

  嚴峫舉杯鄭重道:“明白。”

  嚴母拉著江停的手:“兩個人同住一屋簷下,要好好相處,不要吵嘴打架,明白嗎?”

  江停心想我又打不過嚴峫,再說哪有白吃白住還打人家屋主的,於是也點頭應了句:“明白。”

  不知道是不是江停的錯覺,他分明看到曾翠翠女士眼底閃爍著複雜欣慰又慈愛的目光,彷彿倚在產床上的母親看著自己剛拼死拼活生下來的二胎。

  “來來來,喝酒喝酒。”嚴父拍拍兒子的肩,又站起身親手給老婆“兒媳”各倒上淺淺半杯紅葡萄酒,心滿意足環視全桌:“四角俱全,和和美美,好!好!”

  大家一齊舉杯,江停剛覺得哪里不對,就被嚴峫硬攥著手強行碰了杯,飯桌上洋溢著和諧親熱的氣氛。

  嚴父被老婆禁酒已久,終於找到名正言順的理由跟兒子“相對小酌”,父子倆一頓飯沒吃完就對吹了兩瓶茅臺。嚴峫這個被公安部五條禁令約束的員警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喝過了,酒量遠不如他爹,半瓶下去立刻上臉;意猶未盡的嚴父還想找兒媳婦對吹,被老婆穿著高跟鞋狠狠一腳,登時清醒了大半。

  嚴峫雙手推著他爸:“不行不行,五十多度呢,他身體不好不能喝,我來我來。”說著不由分說搶過酒瓶一飲而盡。

  “你也不能再喝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曾翠翠女士嫌棄地拽著老公的後衣領子,一把拍下酒杯,又按住了作勢要起身收拾的江停,打電話叫樓下等候的司機上來收拾殘局。嚴父還嚷嚷著要再跟“小陸同志”喝兩杯談談心,被老婆拎著耳朵往門口拖:“談個屁,你兒子都喝成這樣了,你想把他倆都放倒嗎?!吃完了就回家!”

  江停立刻起身穿鞋,說:“我送送伯父伯母吧。”

  嚴峫癱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灌冷茶,滿臉通紅說:“我——我也去,我沒——沒喝多!”

  嚴母哭笑不得,啪地賞了兒子一巴掌,拉著江停的手轉身出門去了,留下倆父子互相攙扶著跟在後面。

  這座物業昂貴、管理嚴格的社區下午路上沒什麼人,嚴家的車停在大門外面,一路就只聽嚴峫在後面喊:“哎——媽,你拉著他幹什麼,你拉我爸去!哎,你拉我爸去!”說著把酩酊大醉的老爹塞老媽手裏,一把奪回江停,強行哥倆好地勾肩搭背著。

  嚴母剛打開車門,忍不住回頭一指頭戳在老公通紅的腦門上,咬牙道:“我怎麼就嫁了你這麼個牲口?!”

  嚴父大著舌頭,緊緊攥著老婆的手:“孩他媽,今兒我心裏高興……你嫁給我這麼多年……”

  嚴母忙不迭掙脫,又一指頭戳嚴峫腦門上:“我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孽障?!”

  “走了走了,”嚴峫歪歪斜斜在馬路牙子上,一手插在褲袋裏,另一手撐在江停肩上,無所謂地看著他青筋亂迸的媽:“趕緊回家,路上別耽擱,不用常來看我,回家別罵我爸,啊。”

  嚴母怒道:“養你不如養頭豬!小陸啊,讓你費心了,回頭我再來看你,咱們沒事多嘮嗑嘮嗑,以後記得來咱家玩兒啊!”

  江停怕招出嚴峫更多話來,只能禮貌地點頭應承,送嚴家爹媽上了車。眼睜睜看汽車發動,突然後車窗又降下一條縫,露出了嚴母欲言又止的臉。

  “媽你想說什麼?”

  嚴母猶豫再三,拿出手機迅速發了條短信,嚴峫手機叮噹一響。

  “待會記得看我的消息!”嚴母諄諄叮囑,又轉向江停:“小陸啊,今天謝謝你啦!下次一定要記得來看我跟他爸!”

  “……”江停眼皮再次不由自主狂跳起來,剛忍不住要再重申一遍自己跟嚴峫堅固的純友情,汽車就轟然揚長而去,原地只留下了嫋嫋一陣尾煙。

  “伯母到底給你發了什麼?”

  嚴峫摸出手機打開,螢幕顯示出來自年老貌美曾翠翠的最新微信:

  【好好過日子,彼此扶持信任,兩個年輕人要注意節制!你媽。】

  “………………”江停驀然大怒:“你根本就沒跟你父母解釋對吧?!”

  嚴峫手忙腳亂捂住他的嘴:“噓,噓,我頭暈,我喝多了……”

  嚴峫醉醺醺地靠在江停身上,順著長長的社區林蔭路往回走。他就像個散發著酒氣的人形沙袋,每走一步都拖著腳,不要臉地把大部分重量都壓在江停肩頭上,嘴裏還不清不楚地嘟囔:“我跟你說,咱爸媽都做好認你當兒媳婦的心理準備了。你沒看他倆多喜歡你嗎,都是我出的主意在家做飯表現,還不趕緊謝謝我?……”

  江停冷冷道:“你從最開始就是故意把他倆找來的?”

  嚴峫:“哎呀那倒也沒有……”

  “你還胡說八道了些什麼,是不是咱倆已經私定終身非卿不娶了?”

  嚴峫得意洋洋,剛想誇下海口說何止非卿不娶,簡直就是緣定三生,結果一眼瞥見江停的臉色,立刻抱頭呻吟:“我喝多了我頭痛,啊我走不動了,救命……”

  嚴峫早年警校畢業分配到派出所,各路打架滋事出醜的醉漢見得多了,練就了一身出神入化的精湛演技,滿面痛苦的表情逼真無比,連路過的小學生都回頭奶聲奶氣喊道:“麻麻!你看那個長腿叔叔他愁眉苦臉的,他生病啦!”

  是的這個長腿叔叔腦子的確病了——江停一把拽住嚴峫的手,沉著冷靜大步流星,在嚴影帝將裝病推到演技的巔峰之前強行把他拉回了家。

  家裏已經被嚴家的司機收拾得窗明几淨,連地板都拖過了,碗筷全部洗得錚亮發光,整整齊齊壘在消毒櫃裏。江停把踉踉蹌蹌的嚴峫往沙發上一推,反手關了門,就低頭去換鞋。

  然而他剛把腳從平底鞋裏蹬出來,突然身後傳來呼吸聲,緊接著一個火熱的懷抱覆了上來,把他向後一勒,轉身按在了牆上:“江停……”

  江停步伐不穩,一隻腳還在鞋裏,另一腳穿著襪子就踩在了冰涼的地磚上,只來得及發出細微的吸氣,就被嚴峫結結實實地親住了。帶著濃郁酒香的親吻隨舌尖送到咽喉,恍惚給人一種微醺的錯覺,江停一抬手,被嚴峫抓著掌心摁在牆上,沿著牆面一路下滑,隨即摸索著試圖伸進上衣後背裏。

  “……”江停咬牙反手抓住了嚴峫的手腕,硬是一點點拿開了:“你喝多了,給我去休息……”

  “不要。”嚴峫近距離盯著他,目光亮晶晶的,瞳孔深處彷彿閃爍著兩簇小火苗:“我喝多了停不住。”

  頓了頓他又說:“而且我們已經拜過高堂,不算沒名沒分了,就可以進洞房了。”

  江停一言不發,扭頭就走。還沒走兩步就被身後攔腰一股大力襲來,緊接著天旋地轉,被嚴峫抱起來壓到沙發上,寬大的真皮坐墊頓時發出了咯吱聲。

  兩人上下交疊,連鼻尖都彼此親昵地摩挲在一起。嚴峫眯起眼睛,哼哼著:“我們已經是正式過明路的戀愛物件了,別動讓我頂兩下,乖別動……”

  沙發坐墊隨著他的動作有規律地咯吱咯吱,江停耳朵發熱,低聲喝道:“你只是假裝喝多了發酒瘋而已!”

  “是的。”嚴峫正經地強調,“古時候夫妻結婚的時候都是要喝酒的。”

  江停一怔,隨即用力把他推翻,就勢坐起身:“誰跟你是夫妻?”

  他還沒翻身下地,砰一聲被嚴峫結實強悍的身體結結實實頂到了沙發靠背上:“咱們怎麼不是夫妻了?”

  “我已經說過……”

  “那也行,隨便你,要麼我當結婚,你當打炮?”

  江停錶情有點凝固,緊接著浮現出難以形容又啼笑皆非的神色來,把嚴峫重重往後推下了沙發:“行了,別裝醉鬧事了。我去給你泡杯茶,你喝一點熱水躺下來休息。”

  “我沒裝醉!我……”嚴峫在身後不甘心地怒吼道:“我就是喝多了!酒後亂性!成年人走個腎違法嗎?!”

  江停只作沒聽見他的胡說八道,徑直進了茶水間。

  嚴峫恨恨坐在客廳裏,想強行追擊又不是很敢,腦子裏琢磨著各種念頭,手肘分別搭在大腿上,這個姿勢讓他肩背部的肌肉線條在襯衣下格外鮮明,隨著粗重的呼吸上下起伏著。

  江停在茶水間裏。

  開關櫃門悉悉索索的動靜,江停的腳步、動作、甚至是呼吸,一點點動靜都變得格外清晰,好像直接撓在敏感的神經末梢上,讓嚴峫多到難以自控的雄性荷爾蒙隨著某種衝動,一跳一跳地搏動著。

  他屏住呼吸,但那火流在血管中蔓延衝撞,漸漸變得難以忍耐起來。

  我們曾經在最艱難的時刻救過彼此的命,也曾躺在同一張床上過夜,互相擁抱甚至是親吻,憑什麼不能更進一步?

  我們已經連父母都見過並認可了,為什麼不能更進一步?

  嚴峫一抬頭,瞥見桌面上喝剩的最後小半瓶茅臺,鬼使神差地伸手拿來,半晌喉結劇烈地上下一滑,仰頭將酒瓶底子全喝了。

  火熱的酒精順著喉管進入四肢百骸,隱秘的火苗伴隨著膽氣,呼一聲熊熊燃燒起來。嚴峫把酒瓶隨意往桌上一跺,起身走進茶水間,迎面就只見江停正背對著他,彎腰從較低的櫥櫃裏拿出一隻彩色格子的馬克杯,從跟這個角度來看腰臀和長腿的線條不可思議地明顯。

  “我說你怎麼又……”

  江停剛直起身,突然被滿身酒氣的嚴峫抓住手,按著他的腰背就往前頂上了牆。

  日常生活中嚴峫這種略帶攻擊性的小動作已經很常見了,江停就沒有立刻做出反應,只貼著牆扭頭問:“你又喝了?”

  嚴峫沒回答,把他手肘反擰過來,就著這個姿勢輕輕親了下他微濕的掌心。

第89章

  這個吻從掌心一直到指根,指腹,然後江停感覺自己的手指尖被咬住了。犬齒帶來的刺痛和舌頭舔舐的微癢同時傳遞到神經末梢,他當即條件反射一掙,手指脫離了嚴峫牙關的禁錮,低頭只見無名指上閃爍著微弱的水光,幾個牙印清晰可見。

  “你屬狗的嗎……唔!……”

  江停大腿被嚴峫屈膝分開,隨即強行擠到腿間,兩人雖然保持著緊貼站立的姿勢,下半身卻以一種親密到危險的姿態糾纏在一起,硬物隔著薄薄的褲子布料異常鮮明突出。

  “我來要我的生日禮物,”嚴峫緊貼在江停耳邊輕聲說。

  江停咬牙道:“……我明天去買個禮物給你。”

  “不,我等不及明天了。”

  “那你要怎麼樣?”

  嚴峫在水燒開的咕嚕咕嚕聲中笑起來,隔著褲子一下一下,充滿惡意和侵略性的往前頂。他從進家門以後就硬到現在,完全沒有任何變軟的趨勢,反而越來越充血發燙,連青筋搏動的頻率都隔著布料清楚地傳到了江停的皮膚上。

  “不怎麼樣,”他說,“那我送你個禮物唄。”

  江停抽身就走,但嚴峫動作更快,彎腰抱著膝窩一抬,就把他囫圇扛上了肩,幾步走出茶水間來到主臥,並沒有在床邊停留,直接進了浴室,反腳把門踹關上,然後把江停放下地來,推搡著擠進角落去牢牢頂住。

  嚴峫這種身材個頭,在浴室相對狹小的空間內極有壓迫感,讓江停完全沒有任何路線可以逃脫出去,直接被鉗住了腰胯骨,被迫以這種面對面的姿勢互相凝視。

  “為什麼要跑?”

  “……”

  “你不喜歡我嗎?”

  江停嘴唇動了動,但又抿了起來。

  嚴峫的面相五官確實有點不同於現在的流行審美。他有種純雄性的侵略感,線條銳利硬朗,英俊但又不太正經。他從上往下打量著什麼人的時候,眼睛微微眯起來,山根到鼻樑那一小根骨頭比刀脊背還直,全身上下每個毛孔都散發出十多年刑警生涯養成的兇狠和匪氣。

  “說。”嚴峫緩緩靠近了,說話時開合的嘴唇幾乎貼在了江停唇邊:“難道你就不喜歡我?”

  江停開口要回答什麼,突然被攫住了咽喉。

  這個吻跟以往每次都不同,在緊密的糾纏中,嚴峫下身那硬到幾乎要跳出來的器官不斷頂著江停大腿,同時舌頭還模仿著這個頻率,一下下頂撞他的口腔。上下完全相同的動作讓江停突然生出一股極度荒謬又情色的感受,彷彿自己始終謹小慎微守住的某座壁壘突然龜裂了,嚴峫排山倒海的情欲猛烈撞擊每一處縫隙,將他火熱的氣息灌注進自己的身體。

  “別動,再給我頂兩下。”嚴峫吐字急切又含混不清,五指胡亂捏著江停的手肘,另一手輕而易舉突破掙扎,把江停襯衣紐扣從上往下拽掉兩三個,然後插進了鬆緊帶的後褲腰,喘息著笑問:“硬嗎?”

  何止是硬,簡直是硬熱到要爆炸了。

  從嚴峫的角度看,江停耳廓充血般紅,但與之相對的是臉色極其發白。他烏黑的眉頭緊緊皺著,皺出一道嚴謹的細紋,臉頰顯出咬緊後槽牙時不自然的繃緊。

  他額角在出汗,但嚴峫知道那絕不會是因為熱——因為他的手肘正在微微發抖。

  他在緊張。

  嚴峫自己都想不到,江停那張不論在任何情況下都從容鎮靜、有時甚至非常冷淡的臉,會因為自己而浮現出這種隱忍克制的緊張來。這給了嚴峫相當大的心理刺激,如果說剛才他心頭那股邪火還只是隱隱燃燒的話,現在就突然迎風暴漲起來,甚至沒過了最後一絲難以察覺的遲疑。

  “我們待會再去床上可以嗎?”嚴峫低聲問。

  江停發著抖抓住了嚴峫的手腕,說:“你以後會後悔的……”

  嚴峫沉默片刻,隨即突然一笑,俊美好看的眼睛都眯了起來:“不會。”

  江停還想掙扎什麼,但旋即他發涼的手指被嚴峫一點點掰開握在掌心,然後居家的長褲就被退了下來,無聲地順著腳踝落到了地下。嚴峫把他翻過去從後頂在瓷磚牆面上,就像頭發情期急於求偶的野獸那樣控制不住頂他、擠他、推他,開始是咬江停的頭髮,然後順著鬢角咬到耳朵、臉頰,氣喘吁吁吮吻他溫熱細膩的側頸,同時拉開了自己的褲鏈,兇器一下就彈了出來,急不可耐又毫無章法地試圖往裏頂。

  那粗硬可怕的東西剛碰到皮肉的瞬間,江停脊背就繃緊了,整個人往前一下抵到了牆面,牙關裏擠出一句:“……嚴峫——”

  他的尾音一下變了調,因為嚴峫指尖突然塞了進去。

  就像砂紙被硬生生揉進腸道似的,江停手指驟然抓緊瓷磚牆面,硬生生留下了五道指紋印。嚴峫嘗試抽動手指,但緊得幾乎沒法動,他粗重地喘了幾口,突然抽出手來抓起洗臉池邊的面霜,倉促間只來得及看了眼確定沒過期,然後挖出一坨來匆匆塗在手指上,再次擠了進去。

  這下手指的進出變得容易多了,但江停緊繃的背並沒有放鬆,嚴峫把手越過肩膀伸到他身前,扳著他的下巴靠近自己,不斷親吻那微濕的額角。

  “別怕,不疼。別怕……”

  江停咬著牙關,感覺到手指在增加,但說不出增加到了幾個,很快開始忍無可忍地脹痛。他剛要探手抓住嚴峫的胳膊,突然體內壓力一輕,那粗糙又強硬的手指被撤了出去。

  “嚴峫……”

  “嗯。”嚴峫低聲回答,“我愛你。”

  江停微怔,只聽他又說:“我就想讓你知道。”

  這話刹那間給江停一種顛倒的錯亂感,但他還沒來得及回應什麼,比手指更加粗長滾燙、青筋直跳的東西抵上了穴口,突然往裏一擠!

  刹那間江停眼前發黑,大腦空白,耳朵裏嗡嗡作響。他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的時候,已經一把抓住了嚴峫掐在自己腰胯骨上的手,手背立刻就暴出了青筋:“出……出去!”

  那兇猛的東西只強塞進去半截,強烈的快感就已經像巨石般重重迎面砸來。嚴峫太陽穴突突地跳,止都止不住,比生理還要兇猛澎湃的心理刺激混合著滿足、迷戀和更多的欲望,順著中樞神經快速地攀上大腦。

  他一手從江停左肩伸到身前,抓著右肩將那衣不蔽體的獵物按在自己懷裏,同時喘息著,不停親吻江停的頭髮。

  “……不行,”江停聲音都發顫了:“你太……你太大了……”

  “不大。”

  “你……”

  接下來的聲音被淹沒在親吻中,嚴峫堅實的肩部肌肉都在戰慄,那是因為無法抑制的亢奮和激動。他把江停完完全全頂在牆上,從身後一點點插進去,感覺自己剖開了柔嫩緊窒的內壁,就像破開江停這個人永遠隱藏在重重迷霧後的內心,從此徹底將他抓在自己有力的掌心裏一樣。

  “我喜歡你。”嚴峫急劇喘息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真的是……真是特別奇怪的一件事。”

  但江停現在什麼都聽不見,如果說剛才他只是因為全身血液急速上湧而造成的嗡嗡耳鳴,那現在就是整個耳膜都是轟然巨響了。

  他竭力仰起頭試圖逃脫越來越深入體內的恐怖壓力,這個動作是下意識的,但根本無濟於事,被控制和插入的感覺清晰到幾乎刺骨。插入的過程漫長到似乎永無盡頭,當嚴峫終於將那勃發的兇器完完全全插到底的同一時刻,江停全身的冷汗都唰一下洶湧而出。

  從瀕死般仰起的脆弱咽喉,到勉強掛著半截襯衣的胸膛乃至腹部,都像是被水浸透了似的,泛出了淋漓細微的光。

  真的太狼狽了,他心中不由自主的想,掙扎著從嚴峫的鉗制中扭過頭,不去看身側洗臉池上的鏡子。

  這副模樣真是太軟弱、荒唐和狼狽了,連他自己都無法心生好感。

  但嚴峫卻笑了起來,小聲說:“你真好看。”

  他稍微抽出一點,還沒等江停發出稍微緩解的喘息,就更深更重地撞了回去,將絞緊的內壁狠狠剖開!

  “——啊……!”

  “你真好看。”嚴峫不斷說道,像是用某種看不見的力量構建起透明的安全堡壘,反反復複說:“我喜歡你,江停,你這樣真好看……”

  快速抽插帶來的水聲在浴室裏交疊累積,刺激感不斷疊起,被拋到不可思議的高度,卻彷彿永遠得不到巔峰後的解放。江停被不斷折磨得全身發軟,連站都站不住,所有重量都被嚴峫死死架在臂彎裏,藉此更兇狠地往內部搗,甚至不顧內壁最深處的嫩肉拼命痙攣,含著水發出哭泣般的咯吱咯吱聲。

  “還疼麼?”嚴峫粗喘著在他耳邊問:“疼嗎,嗯?”

  江停完全沒法回答一個字,連呼吸都被撞得斷斷續續,牙齒縫中不斷洩露出極力忍耐又崩潰的呻吟。

  冷汗浸透了他那張總是俊秀冷淡又從容不迫的臉,側頰皮膚就像被水洗過的瓷,格外的光滑蒼白。只有那半張開的嘴唇是鮮紅的,連強自忍耐都做不到,被插得不斷顫抖。

  嚴峫彷彿著魔般凝視著他,把兩根手指塞進他嘴裏,隨著下身瘋狂挺進的動作勾纏他的唇舌和口腔。

  “看著我,江停,看著我……說我是誰?”

  江停連意識都被下身兇狠的器官碾壓得支離破碎,發不出聲音來。

  “你說我是誰?”但可惡的始作俑者還在不住發問,似乎鐵了心要從他嘴裏掏出個答案來:“看著我,說我叫什麼名字?”

  江停眉心緊緊擰著,搖頭想掙扎,但陌生的愉悅卻從不斷被蹂躪的身體內部緩緩升起,蔓延到四肢百骸,連手指都隱約發麻。

  “……嚴……”

  這個簡短的尾音被哽咽堵在了喉嚨裏,但瞬間嚴峫就像被打了一管興奮劑似的,全身毛孔都被刺激得張開了,從未有過的巨大期盼讓他腦子裏一陣陣發懵。

  “嚴峫……”

  嚴峫的第一反應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幾秒鐘後,喜悅才如狂風暴雨般驟然來臨。他突然抽出快瀕臨爆發的器官,扛起江停出了浴室,直接摔到主臥大床上,然後抬起江停一條修長的腿架在自己肩膀上,再次挺身直入,一插到底!

  這面對面的姿態讓江停的臉無處隱藏,只能別無選擇地暴露在嚴峫的注視下。那張臉上的每個細微的表情都烙印般刻在嚴峫心底,甚至連痛苦和隱忍,都成了最好的春藥。

  “我愛你,江停,”他一遍遍重複說:“我愛你。”

  不知道多少下格外劇烈癲狂的抽插後,那性器終於衝刺到可怕的深度,爆發出了大量濃稠的精液。射精過程中那性器還在一跳一跳地抽動,一股接著一股,被火熱的內部發著抖反復吸吮;與此同時江停死死擰住了床單,手指骨節發白,一聲不吭地仰起頭,被嚴峫兇狠地咬在了喉結上。

  喘息和心跳交織成擂鼓,血液呼嘯著沖出心臟,狠撞著大腦。

  “真奇怪,”嚴峫突然在心裏冒出了這麼個念頭。

  “明明是我咬著他最脆弱的咽喉,但真正把致命弱點雙手奉獻出來的,倒像是我一樣。”

  夕陽緩緩下沉,從窗簾縫隙間投來金紅的光,大床上衣物和被褥淩亂交雜,終於粗喘漸漸平復成兩道沙啞的呼吸,漸漸合二為一。

  嚴峫還壓在江停身上,兩人都衣服都脫了,身體肌膚大片相貼,少頃江停終於疲憊地挑起了眼皮。

  “怎麼了?”嚴峫輕聲問。

  江停沒回答,目光從嚴峫五官眉眼一點點打量過去,彷彿工筆描繪雕塑的原型。他看得非常仔細、非常認真,過了很久才抬起手,指尖還殘存著快感之後微麻的餘韻,輕輕摸了摸嚴峫汗水未幹的臉。

第90章

  嚴峫就像頭餓了許久終於開葷的雄虎,剛才根本只是急不可耐的撕扯發洩而已,很快又把江停按在臥室那張大床上來了第二次。

  這次他終於能從焚燒般的欲望中稍微找回了一點理智,能儘量深入淺出、控制節奏,將高潮來臨前的折磨延長到似乎沒有止境的地步。到最後江停身體撐不住了,他的體力已經透支到極限,身體軟成一灘水,斷斷續續發出意志失控的呻吟;但與此相對的是後穴卻絞得更加痙攣緊密,被那性器綿長兇狠的蹂躪搞得一塌糊塗,大腿內側浸滿了精液和水跡。

  “這就受不了了?”嚴峫低啞地問,“怎麼這麼嬌氣?”

  江停下意識抓住床單,似乎想掙脫,但剛一有動作就被嚴峫掐著腰骨拽回來釘在床上,發狠地又頂又撞,最終在江停崩潰的喘息聲中再次射到了身體最深處。

  江停在大股精液一滴不剩完全射進去的同時失去了意識,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了。足足好幾分鐘後嚴峫才從激動到狂亂的心跳中平息下來,去浴室草草沖了把澡,卻故意沒把江停從床上扛起來去清洗。

  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彷彿本能中希望那些淫亂情色的痕跡和腥膻滾熱的體液,能夠在江停身體內部留得更久一些,甚至讓這個人的皮肉靈魂中都浸染上曾經跟自己親密過的氣息。

  嚴峫去廚房熱了碗中午煲的排骨湯,仔細嘗好了溫度,才端進臥室。

  房間裏沒有開燈,昏暗的室內漂浮著腥甜的味道,隱約刺激著嚴峫的神經末梢。

  江停似乎恢復了一點意識,蜷縮起被過度打開的身體,半垂著眼簾,汗濕的眼睫毛還黏在一起。嚴峫把他抱起來靠進自己懷裏,不斷地親他,從鬢髮親吻到眼皮,一勺勺喂他排骨湯,以補充被極度透支的體力。

  “……”許久後江停才張了張口,發出嘶啞的聲音:“去沖個澡……”

  嚴峫放下碗,反復摩挲他的臉和側頸,似乎終於得到了什麼了不起的珍寶,連撒手片刻都不願意,半晌才低聲說:“待會兒。”

  江停沒什麼力氣,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半夜他再次被喘不過氣來的抽插和頂弄逼醒,身體已經被快感麻痹得不像是自己的了,連發出聲音都做不到,只感覺那可怖的兇器再次輕車熟路捅進了體內,又深又重又快,在備受蹂躪的嫩肉絞纏間殘忍地來回碾壓。

  “……嚴……嚴峫……”

  兇器每次快速抽動時都帶出黏膩的水聲,連大腿內側都被揉得通紅。嚴峫就在那一次次比野獸還狠的頂撞中喘著粗氣,俯在江停耳邊說:“嗯,我在。”

  江停閉上眼睛,水跡將瞳孔洗練出格外的黑,但脊背、後頸直到臉頰,大片大片皮膚都在夜色中白皙得泛光。

  “我在,江停。”嚴峫親吻著他的耳朵,小聲說:“我一直在。”

  那是江停失去意識前最後的記憶了。

  昏沉,酸痛。

  江停睜開眼睛,好半天才從朦朦朧朧的不舒服中恢復清醒,渙散的視線漸漸聚焦到床頭櫃鬧鐘上——13:45pm。

  第二天下午了。

  江停翻身坐起,立刻被某處隱秘的劇痛扯得抽了口涼氣,良久才發著顫一點點放鬆肌肉。

  他全身上下已經被清洗過了,換了件寬鬆的短袖白T作為睡衣,柔軟的質地散發出陽光的氣味,只是因為嚴峫的號太大,導致穿在身上顯得有點空。從床對角的立地鏡望去,寬大領口間露出的脖頸和鎖骨、以及短袖下的胳膊上都帶著種種痕跡,一時半刻還消不下去。

  江停輕輕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地坐在床上,被褥從腰側無聲無息地滑落。

  江停以前的體質是從熟睡到備戰狀態不超過三十秒,但現在明顯不行了,需要足足十多分鐘才能勉強從低血壓的眩暈中恢復正常。許久他終於再次疲倦地睜開眼睛,剛想下床離開主臥,去客臥稍微洗漱,突然掀起被子的手一僵。

  他無名指上竟然帶著一枚戒指。

  那是一枚看似普通的鉑金素圈,光可鑒人,還十分新,看不出任何使用過的細微痕跡。其實這枚戒指的尺寸戴在中指剛好,但不知為何嚴峫還是把它套在了無名指上,顯得有些鬆。

  江停沉默良久,把這枚戒指摘了下來,輕輕放在床頭櫃上。

  他起身走出這間充滿了濃厚嚴峫氣息的主臥,回到自己一直住的隔壁客臥去洗了把臉。起身時他對著鏡子注視自己水淋淋的面孔,目光深處有些疑惑,似乎非常不明白。

  哪里好看?他想。

  半晌他自嘲地搖搖頭,一轉身,猝然撞見了正抱臂靜靜倚在門框邊的嚴峫。

  “……”兩人相對片刻,嚴峫彷彿沒看見江停已經空空蕩蕩的左手無名指一般,那張英俊的臉上慢慢浮起笑容:“早呀,江隊。”

  這話裏戲謔的成分簡直明顯到欠揍的地步了。

  “下午了,”江停頭也不抬道,用毛巾擦了臉,不知道是因為這個還是因為昨晚,嘴唇還在微微地發著紅。嚴峫目不轉睛地看著,直到江停洗漱完,試圖繞過他走出浴室的時候,才突然抓住了江停的手。

  兩人的動作都頓住了,站在十分有限的空間內凝視著彼此。

  嚴峫嘴動了動,緩緩道:“江停……”

  江停正以為他要說什麼的時候,卻只見嚴峫突然又收住了,一笑:“我做了點吃的,來吧。”

  嚴峫這何止是“做了點吃的”,簡直是把五星級酒店的廣式早茶搬進家門了,餐桌上的皮蛋瘦肉粥、鳳爪、鮮竹卷、各式蝦餃等等琳琅滿目。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起來電話訂餐的,粥還溫溫地熱著,正是可以入口的溫度。

  “太多了吧?”江停揚聲道。

  嚴峫在廚房裏拿碗碟,“你先吃點,待會還要出門!”

  江停沒仔細聽,趁嚴峫轉過頭的時候,側身往主臥裏看了一眼。

  ——床頭櫃上的那枚戒指果然已經被不聲不響地收起來了。

  江停無聲地呼了口氣。

  “好不容易給個停職審查,我都要懷疑是不是呂局洞悉未來,提前給我放的婚假了。”嚴峫端著碗出了廚房,親手給江停盛了皮蛋瘦肉粥,唏噓道:“尤其是今天上午醒來的時候,我還以為局裏起碼得有十多個未接來電或者大大小小百八十件事等著,嘿,誰知道只有馬翔那不長眼的東西打了個電話來,還只是問結案卷宗。”

  “因為你們餘隊去上班了吧。”

  “嗨,餘隊每天就上半天班,馬翔說剩下的工作都是呂局親自主持。”

  江停的勺子在碗邊沿上微微一磕。

  嚴峫坐在旁邊那張椅子上,目不轉睛盯著江停吃東西,突然問:“不合口味嗎?”

  廣式早茶和川式火鍋一樣,都是既能打天下又能坐江山的王牌中國美食,在人類範圍內幾乎不存在不合口味的問題。江停回過神,搖搖頭說:“沒有,味道挺好。”

  “那這椅子你坐著舒服嗎?”

  “啊?”江停沒反應過來。

  嚴峫認真道:“椅子不會太硬了嗎?”

  “……”

  江停夾著半隻鮮竹卷的筷子停在半空,面無表情瞪著嚴峫,下一秒突然被嚴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抱起來,迅速攬進自己懷裏,強行逼迫他坐在自己大腿上:“來來來坐我這裏,坐我懷裏比較軟……”

  “嚴峫你這大白天的——”

  “來我喂你吃這個,我特地點的一籠韭菜蝦餃,韭菜吃了對身體好……”

  江停哭笑不得,匆忙從嚴峫懷裏掙扎出去,又把他筷子上那個綠瑩瑩的韭菜蝦餃打掉,往他碗裏塞了一塊蒸魚肚:“少吃韭菜多吃魚,你的腎真不用補了,多補補腦吧!”

  嚴峫惋惜地搖搖頭,又瞥著那塊魚歎道:“算了,你夾給我的什麼都好吃。”然後用擔憂的目光往江停腰上瞅了一眼。

  江停一個曾昏迷過三年的重病患,才懶得跟嚴峫作這種口舌之爭,逕自低頭喝了大半碗粥,就放下了小白瓷勺,感覺胃裏已經有飽脹感了。嚴峫看他今天臉色也還好,就不再逼迫他吃更多東西,邊收拾碗筷邊說:“待會你跟我出去一趟,晚上回來。”

  “怎麼?”

  “生日。”嚴峫笑起來:“雖然我覺得男人過了十八歲後生日就沒什麼太大意義了,但每年還是有一大家子親戚要聚到一起,除了名義上幫我慶祝之外,當然還有些其他的……畢竟我爹媽就生了我一個嘛,生意攤子又鋪得那麼大。”

  可能因為嚴峫平時的表現都太樸素接地氣了,完全無法讓人聯想到任何狗血的豪門恩怨上去,所以他說這話時,江停不由意外地打量了他兩眼。

  嚴峫怕他誤會,趕緊解釋:“不過我的任務只是過去亮個相,表示我還活著,號召親戚們團結友愛和諧相處,然後吃吃喝喝就散場回來了。你跟我一起他們不會多問的,只說你是我朋友就完了,我爸媽也不會亂說什麼,放心吧。”

  江停在嚴峫擋不住熱切的注視中遲疑了幾秒,慢慢說:“但……我今天還挺累的,要不下次再說?”

  “我們可以只去轉一圈就回來,十分鐘也行。”

  江停還是搖了搖頭:“你家的親戚平時一定交遊廣闊,我現在這樣,還是避免這種人多的場合比較好,算了吧。”

  嚴峫眼底似乎有些失望。

  但嚴峫作為一個三十多歲成年人的好處在於,他很快就能控制住情緒,於是若無其事地點頭答了句:“倒也是。”然後甚至還笑著擺了擺手說:“那你在家裏休息吧,我一定早點回來。”

  嚴峫說一定早點回家,可是他根本就沒有早點出家門。他磨磨蹭蹭地收拾了碗筷,把江停拖到主臥衣帽間去,打開了前•相親專用裝備衣櫃,掏出每件襯衣在上半身前不斷比劃,反復徵詢江停的意見:“帥嗎?這件怎麼樣?”

  江停說:“帥,帥。”

  “那這件呢?”

  江停雙手插在居家長褲口袋裏,無奈道:“也帥,都帥。”

  嚴峫聞言不幹了。他赤裸著上半身,多少年來一線工作加堅持鍛煉保持的體型是完美的穿衣顯瘦、脫衣有肉,充滿威脅性地把江停往衣帽間拐角一頂,低頭咬牙問:“怎麼這麼敷衍?昨晚在床上你可不是這麼說的?”

  “……”江停臉色有點很難察覺的發紅,但還是很鎮定的:“昨晚我說什麼了?”

  “你抱著我說老公真帥,真好看,老公天底下最厲害……”

  江停撲哧一聲笑起來,仰頭竭力拉開幾釐米距離,鄭重其事道:“你的好看跟穿什麼衣服沒關係。”

  嚴峫本來正準備給他點教訓,卻沒想到江支隊嘴裏能說出這話來,當時倒愣住了。

  “所以別穿衣服光著去吧,”江停忍俊不禁道,“然後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啦。”

  嚴峫還沒來得及動手,早有準備的江停已經貼著牆角溜了出去,正三步並作兩步沖向主臥大門,就被反應過來的嚴峫飛撲上前,一把撈回來壓在床上,幾下把手腳都制住了,強迫伸進咯吱窩裏亂撓一氣:“你給我回來!我看你往哪跑?!”

  “我錯了我錯了……”江停邊掙扎邊笑著討饒:“行行行,你穿什麼都好看,哎喲別頂我……”

  嚴峫抓著江停的褲腰就想往下扒,被後者死死抓住,未能得逞。兩人在大床上翻滾扭打了好一會,最終以江停不斷討饒並聲稱“疼疼疼”才結束,嚴峫就像頭沒吃飽肚子很快又餓了的雄虎般,居高臨下盯著江停看了好一會,才悻悻道:“我過兩天……我明天……我今晚再給你個厲害的。”

  江停被咯吱得喘不過氣來,黑白分明的眼底含著水,臉頰微微發紅,黑髮淩亂地被壓在雪白床單上,順口笑駡:“你給我滾起來!”

  嚴峫卻不起,低頭在他頸間不斷焦躁地嗅,就像懷裏抱著鮮嫩美味卻偏偏不能下口的獵物。好半天他終於心有不甘地爬起來,喃喃道:“為什麼不肯多吃韭菜……”

  江停威懾性做了個切的手勢:“你再不走試試?”

  嚴峫捂著襠進了衣帽間,少頃終於換好衣服,隨便抓了把頭髮就出來了。他果然不是誠心要好好打扮去見親戚的,少了江停這麼個展示物件,他只換了普通的polo衫和牛仔褲、手上戴了個精鋼表,這麼一看倒顯得比穿正裝要年輕,眉眼間有股擋也擋不住的,剛陷入愛河的毛躁小夥子的氣息。

  江停坐在客廳裏喝茶下圍棋,抬頭一見他這樣,淺紅的嘴角一彎似乎想要笑,旋即面無表情忍住了。

  “你笑什麼?”

  “沒什麼。”

  嚴峫自得地哼了聲,道:“親一個親一個……”

  嚴峫在沙發前彎下腰,膩膩歪歪地抓著江停下巴,交換了一個帶著檸檬漱口水味兒的漫長的親吻。直到幾分鐘後他才戀戀不捨地分開,凝視著江停的眼睛,隨即又親了親他的眼皮。

  江停閉上了眼睛,感到溫熱的氣息從自己眼睫末端掠過,一觸即分。

  “你把我家的媳婦茶喝完了,還想提了褲子就跑,”嚴峫小聲說。

  江停沒吱聲,鎮定自若,耳朵有點發紅,這次終於沒法推鍋給無辜的韓小梅了。

  “晚上回來再給你帶,啊。” 嚴峫忍不住笑起來:“當時拍下的老同興一筒有五餅呢。”

  江停:“……”

  “但我只有一個媳婦,”嚴峫揶揄笑著對他眨眨眼,不待江停回答這句話,就轉身出了家門。

第91章

  每年嚴峫的生日都是回家過,那天他整年都未必能見兩面的叔叔嬸嬸、姨媽舅舅、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等等都會過來吃飯,林林總總三四十個親戚,樓下帶花園要分三張長餐桌,放眼望去堪稱壯觀。

  嚴峫開車進門,車還沒停穩,打扮得如同年輕了十歲的曾翠翠女士就捏著祖母綠鱷魚皮的kelly手包快步迎接上來,第一句話就是:“小陸呢?”

  嚴峫下了車,沒什麼表情,隨口道:“哦他身體不舒服,不來了。”

  嚴母嚇了一跳,小心翼翼問:“吵架啦?”

  “——哪有,想哪去了。”嚴峫這才笑起來,隨手把從家裏帶來的紅酒往他媽懷裏一塞:“你兒子魅力這麼大,兒媳婦愛我還來不及,吃了熊心豹子膽敢跟我吵架?”

  曾翠女士翻了個克制的白眼,只見嚴峫一溜煙進了門,腳步都沒停,一邊胡亂喊著“舅舅好!” “表弟乖!” “對對二嬸又年輕啦!” 一邊旋風般穿過人群刮上了二樓儲藏室。曾翠還以為他要找什麼玩意,片刻後只見他又旋風般再次刮下樓,手裏攥著個紅木盒,腳步不停地往外走。

  “你個敗家玩意!”曾翠追在後面喊:“你又掏了你爸的寶貝收藏走是不是?”

  嚴峫頭也不回:“我爸說了,他的一切最後都是我的!”

  曾翠女士雙手叉腰,剛要罵兒子,就只聽嚴峫又遠遠補上了一句:“除了他最愛的老婆!”

  “……”曾翠女士俏臉一紅,滿肚子叫駡登時全忘了,半晌才悻悻地呸了句:“一老一小都不正經。”然後暗自竊喜著回屋找她老公去了。

  嚴峫把裝著四塊茶餅的紅木盒放進副駕駛下的雜物匣裏,拍拍手關上車門,心說這起碼能讓江停魂牽夢縈上一整年——不過按江停的行事風格,一時半刻肯定捨不得拆開第二餅,估計要先拿其他便宜茶葉喝幾個星期,然後才會在某個夜深人靜的晚上,偷偷背著他小心地把老同興拆開來喝,滿足地舔舔嘴巴,然後裝作什麼都沒發生。

  嚴峫畢竟還年輕,一想到江停,心頭就微微發起熱來,自己都沒發現自己嘴角已經翹了上去。

  “三叔三嬸好!”

  “哎,謝謝姑媽!”

  “嗯嗯,堂弟又長高了,期末考試考了多少?”

  ……

  每年都是固定流程,嚴峫已經應對得很熟練了。

  嚴家真正管事的是嚴峫爹媽,他自己完全不參與生意,將來註定是個請職業經理人的甩手掌櫃,各種利益糾葛和生意往來都幾乎牽扯不到他身上。他每年在家宴上亮相的主要目的也就是宣告下自己還活著,既沒有殉職,也暫時沒因為大齡剩男的原因被父母掃地出門,這就夠了。

  三姨從餐桌另一頭探過身,語重心長道:“嚴峫又長了一歲,年紀不小了,要注意成家立業了啊!”

  嚴峫笑著稱是。

  “看你二表弟已經找上女朋友了,你大堂妹馬上都顯懷了,你怎麼還單著?工作危險就更應該早點成家,男人要後方安穩才能專心拼事業,懂嗎?”

  嚴峫:“是是是……”

  往年每到這個時候嚴峫都是被一眾長輩數落的命,偏偏今年嚴父跟連襟吵過兩次架,突然梗著脖子把碗一放,理直氣壯插了句:“誰說我兒子成不了家?我兒子已經談物件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三姨差點嚇了一跳。

  “物件也是市局裏的,工作特別好,年紀也相當,人還長得特別俊!昨天還在家裏燒飯給我們吃呢!”嚴父在周遭眾位親戚的目光中鎮定自若地炫耀:“不信你們問翠翠,是吧翠翠?”

  嚴峫:“……”

  嚴母在人前從來不掉嚴父的面子,立刻在周遭震驚的目光中摸出手機,打開相冊,調出昨天在嚴峫家拍的油爆大蝦、土豆燉牛肉、番茄炒蛋、排骨湯……等等加了十八層濾鏡的圖,滿桌親戚依次傳閱,紛紛捧場,各種禮節性讚歎不絕於耳。

  “沒事,沒事,就是生育方面可能差點。”嚴母跟七大姑八大姨謙虛道:“不過已經說好了去美國代孕三個孩子,兒女雙全才好嘛!我同意他們有一個小孩可以姓曾……”

  各種複雜滋味從嚴峫心底洶湧而出,說不上來是好笑還是感慨。在這一瞬間,滿地尖叫亂跑的小堂妹小表弟、隔壁桌繈褓裏嗷嗷大哭的小侄女兒、以及連認都認不全的遠房未來妹夫弟媳婦們,都讓他心底驀然生出一絲陌生的嚮往和惆悵,儘管他自己都說不清那迷茫從何而來。

  嚴峫悄沒聲息地站起來,退出廳堂,站在後院門廊邊點了根煙,拿著手機怔忪了很久,終於打開了微信。無數未讀資訊叮叮噹當地排列出紅點,那是市局同事們發來的生日祝賀,魏副局、苟利、秦川、技偵黃興、馬翔、高盼青……

  嚴峫點開“姓陸的”,遲疑良久,幾番輸入又刪除,才最終按下了發送鍵:

  【在哪呢?】

  江停沒有立刻回復。

  勸酒聲,吆喝聲,大聲談笑和互相揶揄的聲音從廳堂方向傳來,儘管私下也有各種齟齬和不愉快,但聚在一起時還是熱熱鬧鬧地,像一大家子。

  嚴峫拿著手機,漫無目的地順著門廊往下走。這時天色已經晚了,門廊上亮著燈,花園裏睡蓮飄來輕微的芬芳,夜蟲伏在草叢間長長短短鳴叫;不知何時嚴峫走到後廚門口,透過玻璃窗,只見圓桌上放著精心準備好的三層蛋糕,漂亮的裱花宛如工藝品,新鮮奶油在燈光下泛著微微的橙黃。

  嚴峫心中一動,拿起手機拍了張照,發給江停。

  誰知這時江停的回復正好過來:

  【在家呢。】

  燈光下的三層大蛋糕成功發送後,僅僅只過了三秒,嚴峫手機再次一震——

  姓陸的:【生日快樂。】

  【以後年年生日都要平安喜樂。】

  嚴峫心頭一燙,那瞬間五臟六腑都被熨平了,說不出的舒坦從全身上下每個毛孔中滋滋地冒出來,過電般的酥麻從腳心一路升到頭頂,在腦海中激起無數喜悅的煙花。

  迫不及待要見到那個人的想法突然就山呼海嘯般爆發出來,在嚴峫三十多年的生命中,從來沒有哪種衝動如此的焦灼迫切,將每根神經乃至於耳膜都震得轟然發響。

  他甚至連一刻都等不得,匆匆把手機往懷裏一揣,轉身就奔回了熱鬧的廳堂。嚴母正四處尋找兒子過來敬酒,迎面只見嚴峫大步流星般走來,俊美的臉上還帶著笑,映著滿屋燈火熠熠生光,不知怎麼竟然亮得她都愣了一下;緊接著她就被嚴峫拉住了,在喧鬧的背景中喊道:“媽你們先吃著,我回去了!”

  嚴母愕然問:“蛋糕還沒切,你上哪去?給我把蛋糕切了!”

  嚴峫隨便想了個藉口:“市局臨時有事……”

  “再有事你也給老娘把蛋糕切了,你以為那玩意便宜嗎?!”

  嚴母一疊聲招呼表弟表妹堂弟堂妹們幫忙把蛋糕從廚房推上來,拽著兒子的手,摁著他的頭在周遭的生日歌中一塊塊切好,裝進滿摞銀色的小碟子裏。小孩們這邊剛捧著蛋糕一哄而散,那邊嚴峫就立刻把刀一放,把點綴著櫻桃的蛋糕塞給他媽:“我走了!”

  嚴母嘿地一聲,只見嚴峫沖上去擁抱了下他爸,兜頭就往外走。嚴父都被兒子突如其來的熱情搞懵了,還沒來得及發問,就只見他頭也不回沖出了大門。

  “你這孽障!”嚴母跟在後頭追到門口,哭笑不得吼道:“你到底要去哪,大晚上的開車小心!”

  “我知道!”嚴峫發動汽車,漂亮地三角掉頭,從車窗裏探出頭笑道:“媽我愛你!回頭見!”

  大奔轟鳴一聲揚長遠去,嚴母莫名其妙地站在臺階上,而前院只留下了一溜尾煙在路燈中緩緩飄散。

  晚上十點,市中心車流稍微有所緩解,商業區燈紅酒綠,半開的車窗中飄來大都市夜晚特有的陣陣香風。

  大奔在紅燈前緩緩停下,嚴峫隨意瞥了眼後視鏡,從車門側邊摸出手機,給“姓陸的”發了條語音資訊:“猜猜我在什麼地方?”

  螢幕上方顯示輸入中,少頃又停下了,江停發回的也是語音:

  “回家路上?”

  嚴峫嘴角笑容加深,還沒說什麼,突然視線餘光瞥見路口對角一家燈火通明的蛋糕店,剛到嘴邊的話就轉了個彎:“嗯,我還給你帶了生日蛋糕。”

  他幾乎能想像出江停在那邊啼笑皆非的神情,未幾果然聽見那個人似乎帶著笑意的回答:“行吧,開慢點,不急。”

  紅燈轉綠,前車開始發動。嚴峫收起手機,迅速向左右張望了一眼,趁著右轉車道尚空的幾秒鐘飛快打燈變道,大奔一個漂亮的穿插,呼嘯著開上橫向街道,然後再U型轉彎開回路口,穩穩地停在了蛋糕店門前。

  幾分鐘後他托著特意用白紙袋包好的切塊蛋糕走出店門,把紙託盤放到副駕駛座上,正要發動汽車,突然從側窗外瞥見了什麼,動作一頓。

  ——剛才他臨時變道過來的路口紅燈下,一輛普普通通的銀色現代停在路邊,既沒有前行也沒有雙閃,像是在等什麼人似的。

  嚴峫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絲奇怪的感覺:我剛才是不是在後視鏡裏見過這輛車?

  這個想法其實是有點無稽的,建寧市街道上這樣的家用代步車極其常見,長得幾乎都一個樣,不細看車牌的話根本分不清誰是誰。但嚴峫畢竟當了這麼多年刑警了,對某些事物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敏感,像是什麼陰影從心底最深處快速地掠了過去。

  嗶嗶——

  後面響起喇叭,嚴峫皺了皺眉,踩下油門右轉。

  他剛才這一停頓,也只是幾秒鐘的事情,任何人都看不出異常。嚴峫也有意不表現出什麼異狀來,再次上路後便時刻注意後視鏡和側視鏡,不多時只見左側車道隔著幾十米的距離,再次閃現出了一輛銀色車身的影子。

  嚴峫眉峰微跳。

  是那輛現代。

  這麼巧?

  嚴峫這人活了三十多年,最不相信的就是一個巧字。他腳踩著油門略微往下,被改裝過引擎的S450發出沉悶的轟鳴,陡然加速變線,繞過前車飛馳過紅綠燈;在下個明明應該繼續往前行駛的路口,他卻打燈往右一拐,同時瞥向側視鏡。

  不遠處那輛銀色車影果然亮起右轉燈,顯然要跟上來!

  ——有人在刻意跟蹤!

  什麼人大膽到敢追蹤刑警副支隊長的車?

  “找死的孫子……”嚴峫低聲罵了句,刻意降下車速,單手把著方向盤,同時看都不看地摸出手機撥了個電話:“喂馬翔?還有人在局裏嗎?”

  “嚴哥生日快樂——!”對面傳來馬翔熱情洋溢的大嗓門:“我在呀我在局裏,正準備跟苟哥秦哥他們開黑呢,哎喲幾天不見我們可想死你了……”

  “我被人跟蹤了。”嚴峫打斷了他,面沉如水:“我現在工人大道以東近金稻路出口,跟蹤者是一輛銀色現代伊蘭特轎車,暫時看不清車牌號。我現在立刻給你發定位,你去找交警大隊鎖定目標車號並反追蹤,快!”

  手機對面,馬翔興高采烈的神情漸漸被凝重取代,待嚴峫說完最後一個字時,他已經起身匆匆沖出了辦公室的門,只丟下一個簡短有力的:“是!”

  工人大道轉眼盡頭,越遠離市中心商業區,路上的車輛就越稀少。S450車窗兩側,路燈和樹木平穩而飛快地向後掠去,嚴峫抬眼緊盯後視鏡,只見車前燈再次閃現,那輛銀色轎車又跟上來了。

  是什麼人?

  想幹什麼?

  他平時不太開這輛S450,誰能知道這是他的車?

  表面上的種種疑問很快沉寂下去,心底更深處,某個可怕的猜測隱約浮出了輪廓。

  但嚴峫沒有任何驚詫,或者說他早就在潛意識裏做好了心理準備,到事情真正發生的時候也並不感到一絲一毫的意外,很快就領著那輛伊蘭特連續沖過了三個綠燈,直到馬翔的電話再次響起:“喂?”

  “嚴哥我剛聯繫上了交警大隊,附近交警及巡特警馬上就出動進行攔截。你注意別離開現在這個分局轄區,也不要降低或提高車速,我們待會就到!”

  嚴峫吐出一個字:“好。”然後掛斷電話,轉到微信,點開最上面那個對話方塊,靠近嘴邊道:“我突然想起有個材料落在辦公室了,要順路去趟市局,可能要晚點才到家。”

  同一時刻,公寓沙發上,手機螢幕螢光映出了江停微微擰起的眉頭:“你到底……”

  但旋即他又把這話咽了回去,重新發了條語音,這次只有簡單俐落的四個字:

  “開車小心。”

  ——開車小心。

  語氣並無任何波動的短短四個字,卻不知為何讓嚴峫心中一悸。

  剛才發現被跟蹤時,甚至在以前某些更危急驚險的情況下,嚴峫心裏都從沒有過這種失重般的心悸,似乎江停已經感覺到了什麼一樣。

  他沒再多解釋什麼,關上微信回到通訊錄,邊繼續向前飛馳邊再次撥通了馬翔的電話,與此同時抬頭望向後視鏡,幾秒鐘後他瞳孔驟然一縮——

  跟蹤者消失了。

  他所處的地方恰好是一段雙車道直行路的中央,前後平坦明亮,可視條件極佳。後視鏡可以毫無阻礙地望見身後起碼二百米,但除了寥寥一兩輛的士和小貨車之外,並沒有那輛銀色現代車的影子。

  “嚴哥!”這時電話接通了,馬翔急切地問:“你還在金稻路上嗎?我已經從市局出發了!”

  “……他不見了。”

  馬翔沒反應過來:“什麼?”

  S450放慢速度,平穩駛過長街,在亮起的紅燈下徐徐停住。不遠處另外車道上的貨車和的士陸續停下,再往後空曠平坦,那神出鬼沒的跟蹤者已悄然失去了蹤影。

  嚴峫語音中夾雜著一絲森寒,低沉道:“他突然放棄了。”

  遠處亮起紅藍警燈,附近的警用摩托車正迅速向金稻路靠近。而馬翔那邊背景喧雜,響著轉向燈的噠噠聲,想必也正匆匆往現場趕。

  與這喧囂相對應的,是他們二人長久沉重的靜默。

  ——跟蹤者手段拙劣,技術生澀,甚至不能很好地掩藏蹤跡。但來人卻偏偏能在警方出動的同一時間選擇果斷放棄,其嗅覺之敏銳、時機之精准,令人剛一深思,便覺膽寒。

  “……別擔心嚴哥,”不知多久後,藍牙終於傳來馬翔刻意壓低了的聲音,隱隱含著一絲擔憂:“我這就通知交警大隊調取工人大道上的監控,不管對方是什麼人,一定能把車牌號套出來。”

  嚴峫吸了口氣,都市夜空璀璨的霓虹燈穿過車窗,映亮他半側硬朗的臉頰,於唇角落下一道陰影,另外半邊則隱沒在車廂內深沉的黑暗裏。

  “這件事別讓太多人知道,尤其是呂局跟魏副局。”頓了頓嚴峫又道:“辦事小心。”

  隨即他掛了電話。

  •

  四十分鐘後,公寓樓社區。

  S450駛進社區大門,還沒進車庫就遠遠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路燈下,嚴峫立刻停車降下側窗:“你怎麼等在這裏?”

  江停右手插在褲兜裏,左手抓著手機,也不知道已經站了多久。他的表情始終很冷靜沒什麼變化,但不知為何,嚴峫看到他的同時,感覺他似乎極輕微地鬆了口氣。

  “隨便下來走走。”江停習慣性活動了下肩膀,關節發出長時間繃緊後驟然鬆弛的喀拉聲,但他似乎沒在意:“你沒事吧?怎麼耽擱到這麼晚?”

  確實有那麼好幾秒,嚴峫看著他,油然生出了一種將所有和盤托出的衝動。

  但就在“我被跟蹤了”這五個字堪堪出口的同時,另一幕場景驟然浮現在他腦海中,清晰得就像此刻正在發生——那其實是昨天浴室裏,江停用力攥著他的胳膊,嘴唇似乎在微微顫抖,半晌才輕輕說道:“你會後悔的……”

  ——我會嗎?

  還是說你已經認定了我會?

  剛才那短暫的衝動突然就被更強大的力量摁了回去,轉瞬間煙消雲散。嚴峫從車裏看著江停,慢慢微笑起來,然後帶著這樣的笑容從車窗裏伸出手,用力握了握他微冷的指尖。

  “沒事。”他溫和地道,“在辦公室裏找不到材料,所以耽誤了一會。”

  江停半邊眉心還微微擰著。

  “來上車,給你帶了蛋糕。”嚴峫探身打開副駕座的車門,示意他上來:“走,我們一起回家。”

第92章

  公寓頂樓門口,馬翔站在一看就很豪華的大門前,好奇地上下左右端詳半晌,剛想伸手按鈴,突然又想起什麼,趕緊縮回手去摸出手機,撥通了嚴峫的號碼。

  十秒鐘後,門被打開了,嚴峫光著上半身探出頭。

  “哎喲嚴哥我可想死你——”

  “噓!”

  馬翔戛然而止,活像被人迎面往喉嚨裏塞了個生雞蛋。只見嚴峫食指豎在嘴唇前,隨即往臥室方向指了指,嚴厲道:“輕點!你陸顧問在睡覺!”

  馬翔:“………………”

  呆若木雞的馬翔眼睜睜望著嚴峫轉身進屋,滿腦子的“yooooooooo~”劃著波浪線蕩漾飄過。

  “東西帶了嗎?”

  複式公寓二樓,嚴峫坐在露臺的籐椅上,往馬翔面前放了罐剛從冰箱裏拿出來的可樂,又摸出根煙自己點燃,深深抽了一口。

  馬翔從後腰解下槍,握著槍口遞給他:“一共五發子彈,登記的是我的名。您可千萬悠著點,這裏邊哪怕只有一發子彈的去向說不清楚,我這身警服就該脫下來走人了。”

  “沒事,”嚴峫接槍拆開,當著馬翔的面清點了五發子彈,叼煙笑道:“你是要丟飯碗了,嚴哥養你跟你的紙片人後宮一輩子。”

  馬翔感動得瞬間鼻頭一酸:“嚴哥……”

  “去去去,不要那麼給。昨天晚上跟蹤我的那孫子車牌號查出來了?”

  馬翔心說你都正式出櫃了還嫌棄別人給,這是什麼道理?一邊不滿地嘟囔著一邊打開文件袋,說:“都在這裏邊了。銀色現代伊蘭特家用轎車,車牌號建C66RT3,不出所料是個假牌照。我把工人大道上的交通監控錄影調出來做了銳化,但跟蹤你的那司機做了一定程度的偽裝,沒拍下有價值的面部影像,僅僅那一段視頻沒法查出更詳細的線索。”

  這倒不出嚴峫意料,他翻看著檔袋裏列印出來的監控圖像,問:“那他的逃跑路線呢?”

  “監控時間顯示,交警及巡特警出動後僅僅兩分鐘,這輛伊蘭特就突然變道開上了工人大道以東的高新技術園區。園區內部道路複雜、監控不全,我懷疑他對地形非常熟悉,很快我們就再追蹤不到這孫子的逃逸路線了。”

  嚴峫的動作停住,盯著一張圖像。

  那是銳化後又放大了幾倍的監控圖,角度非常巧妙,拍下了司機的小半張臉。因為隔著擋風玻璃的緣故,那張戴著墨鏡口罩的臉看不清晰,但盯著模糊的臉型輪廓看了足足半分多鐘後,嚴峫心裏驀然升起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微妙感。

  我見過這個人嗎?他不由冒出這麼個想法。

  刑警一項重要的專業素養就是觀察人臉。像嚴峫這樣經常跟形形色色嫌疑犯打交道的一線刑警,臉盲那根本是不存在的東西,儲存在腦海裏的人臉沒有上千也有八百,很多重點在逃通緝犯那都是隔著老遠距離就能一眼認出來的。

  但他盯著圖像上的那個司機,卻無法確定自己是疑心生暗鬼,還是真的莫名其妙有點眼熟。

  “這人有點反偵察技能吧,”嚴峫皺眉道。

  “確實。”馬翔喝著可樂說:“但跟蹤技術不咋地,一下就被您給發現了。”

  嚴峫搖搖頭,心說未必。

  他昨晚能發現這個人,純粹是因為臨時起意變道去買了塊蛋糕,如果不是因為機緣巧合,他是很難注意到這名跟蹤者的,畢竟這個顏色的家用轎車實在太常見太不起眼了。

  換言之,他甚至都無法確定自己到底被跟蹤了多長時間。

  “我說嚴哥,雖然咱們員警肯定結下過不少仇家,但罪犯家屬報復尋仇的事情可很少聽過,這孫子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驅車跟蹤刑偵副支,膽子顯然已經不小了。要不你還是把這事跟魏副局他們彙報一下吧,有備無患,至少心裏也有個底,啊?”

  嚴峫沉默片刻,收起手槍和文件袋,搖頭道:“先不用說。”

  “為啥?”

  馬翔在疑惑中又有點本能的不安,嚴峫打量他兩眼,夾著煙頭隨意點了點,皺眉道:“因為你嚴哥心裏自然有數!該什麼時候告訴老魏我說了算,懂?他先把老子的停職審查取消了再說!”

  “哦——”馬翔似乎明白了什麼,小聲揶揄嘀咕:“但你還不是在家裏白日宣淫得很爽……”

  嚴峫站起身,順手往他小弟頭上敲了個毛栗子。

  “還有這件事不准告訴陸顧問,免得他擔心。陸顧問晚上已經很累了,我們白天儘量讓他休息,不要有事沒事就去打擾他,記住了嗎?”

  馬翔頭頂瞬間冒出一排彈幕,刷的全是:yooooooooo~!

  嚴峫笑駡:“記住了就快滾回去上班!”

  馬翔簡直無法直視這滿屋子的發春氣息,尤其當他看見嚴峫背過身去,假裝無意露出脊背肌肉上兩道不明顯的抓痕時,他第一反應就是仰頭望天寬麵條淚,感覺自己的24K鈦合金單身狗眼都要被閃瞎了。

  嚴哥,你還是當年那個信誓旦旦說老子才不會對男人有興趣的嚴哥嗎?你的直男人設只是艸出來騙粉的對吧?

  “哎,其實我也不是很在意呂局他們讓我停職審查,這不你陸顧問黏人黏得厲害麼?”嚴峫邊把馬翔送出門,邊煞有其事地歎了口氣:“你是不知道,每次我要出門上班的時候你陸顧問都可不捨得了,眼淚汪汪的,拉著非要再親一個。咱們當員警的就是虧欠家小,幸虧現在我停職在家陪陪他,這兩天晚上你陸顧問太熱情,所以才會累著了,其實真不能怨我……”

  “………………”馬翔終於下定決心,環視左右無人,才壓低聲鄭重道:“嚴哥。”

  “?”

  “爽嗎?”

  馬翔,一個既愛禦姐也愛蘿莉的雜食黨,一個沉溺於二次元的純情少年,一個每月工資大半進貢各大遊戲開發商的阿宅,終於忍不住問出了自己最關心最好奇的問題。

  嚴峫用難以形容的目光盯著他看了半天,終於問:“你……還是處男麼。”

  馬翔目光飄忽,許久幾不可見地點點頭。

  “……爽的。”嚴峫人生導師般拍拍他的肩,語重心長道:“年輕人偶爾可以去試試。”

  馬翔臉紅了,扭捏半天才像蚊子似的哼哼:“試試?”

  嚴峫點頭。

  “可……可是我跟陸顧問沒怎麼接觸過,沒有感情基礎的話不會很奇怪嗎?”

  嚴峫光速變臉,怒吼:“滾!!”

  馬翔放聲狂笑,忙不迭連滾帶爬地跑了。

  •

  “剛才馬翔來了?”

  嚴峫轉回到臥室,江停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了,正站在跟主臥相連接的浴室裏刷牙,一手撐在洗臉池邊,含著牙膏泡沫的聲音還非常沙啞。

  嚴峫一聽那嗓音就有點本能的興奮,強行湊過去頂了幾下,直到被江停一胳膊肘敲在肋骨上,“嗷”地一聲捂著肚子痛苦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句:“江隊你也太黑寡婦了……”

  江停居高臨下瞅著他:“我怎麼不知道原來你這麼嬌弱,嚴副隊?”

  嚴峫能拿影帝的演技再一次得到了認可,終於滿意了,直起身來謙虛道:“好說,好說。”

  “馬翔來幹什麼?”

  “哦也沒什麼,我有幾本陳年案卷,想趁這段時間在家好好研究一下,叫他給我送來。”

  江停低頭漱完口,扯過毛巾擦了擦嘴,才道:“跟你昨晚在路上耽擱那麼久有關係麼?”

  江停這個人,作為刑偵專家來說確實非常厲害,嚴峫幾乎立刻就注意到他的用詞是“昨晚耽擱在路上”而不是“昨晚耽擱在市局辦公室”,其中微妙的區別不言而喻。

  “這不是昨晚沒找到材料,所以今早叫他送來嗎?”嚴峫若無其事地笑道,“怎麼,還沒正式領證呢,就要開始查老公的崗了?”

  江停莫名其妙瞥了他一眼,轉出浴室,逕自去喝他那瓶每天早上都謹遵醫囑的高鈣奶。

  嚴峫還穿著鬆鬆垮垮的睡褲,雙手插在褲袋裏,一邊肩膀靠在冰箱門邊:“你說你這人,都睡了兩回了,還不抓緊時間想想怎麼快點嫁進門,真是一點緊迫感都沒有。”

  江停仰頭喝著牛奶,鮮紅的嘴唇邊隱約有些奶沫,眼角上下打量嚴峫,似乎感覺有點好笑。

  “還好你遇上了我這麼一個有責任感的男人,雖然你不好意思提,但我還是不會幹那種上了就跑的事的。話說咱們什麼時候去把證領了?民政局不管咱們,自己在家做個證裱起來也行啊。”

  江停終於在嚴峫眼錯不眨的注視下喝完了那瓶奶,抹了抹嘴笑問:“你就這麼恨嫁?”

  “嗨你這話說的,我不都是為了你考慮嗎?你說你現在連個名分都沒有,萬一以後我變心跑了,連家產都沒得分,多可憐啊。”

  江停笑著不理他,逕自往臥室走,嚴峫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叨叨:“等領證後你就有保障了,出軌生子算事實重婚罪了,婚後收入也算夫妻共同財產了。萬一哪天老公不幸光榮,你還能拿一筆撫恤金,省得以後……”

  話沒說完,突然江停站住回頭,嚴峫差點沒撞上他,只見他眼神已經沉了下來:“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

  兩人對視半晌,嚴峫眨巴著眼睛,終於討饒般舉起手:“行行行,我錯了我錯了……”

  江停沉著臉鑽進臥室,嚴峫還沒來得及跟進去,啪一聲門板就在眼前重重拍上了,險些撞上他挺拔的鼻子。

  嚴峫懷疑江停只是借題發揮,因此並沒有放棄,從那次吃了閉門羹之後,每天都要把“咱們領證吧”這話提個一兩次,每次提出的聘禮也都芝麻開花節節高。從“給你大辦婚禮買大鴿子蛋”到“婚前房寫你名分你一半”,從“將來代孕生三個可以有一個跟你姓”到“好好好第一個孩子就跟你姓行了吧”,甚至最後連喪權辱國的“只要結婚以後每天我做飯”都提出來了——作為一個生下來就沒進過廚房的直男癌,嚴峫深深感覺到自己已經放棄了最後的尊嚴。

  但儘管如此,他好炮友的地位仍然沒有得到任何改變。

  “結婚有什麼不好——”嚴峫無精打采地趴在購物車後,拉長語調抱怨。

  江停戴著防霾口罩,站在超市冷藏櫃前看了一會兒,拎起一罐優酪乳放進了購物車,笑道:“我是單身主義者。”

  嚴副支隊長把停職審查過成了婚假,一晃三個星期過去了,除了每天晚上對著舊案卷宗例行學習之外,其他時間都花在休假、睡覺、睡覺和睡覺上,連以前一放假就興沖沖出門飆車打球打遊戲等娛樂都沒興趣了。

  江支隊長深深覺得睡覺這種低俗趣味不能發展成長期愛好,首先年輕人應該把剩餘精力奉獻給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其次他虛弱的身體情況也接受不了。江支隊長是個做事很講究策略的人,打定主意後就成天要求在家吃飯,要求兩人一塊在廚房做飯,終於溫水煮青蛙,一步步開發出了嚴副支隊長在烹調方面的興趣。

  “不要這盒雞蛋,從裏面拿,裏面的新鮮。”嚴峫推著購物車指揮:“對對,裏面那盒。”

  江停問:“今晚還吃番茄炒雞蛋?”

  嚴峫滿意地點點頭,五秒鐘後又叨逼叨上了:“單身主義有什麼好的——”

  江停穿過超市貨架,來到生鮮蔬果區買番茄,笑問:“我單身我的,跟你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你這是在拖著我這個大齡男士跟你一道單身,做人怎能這麼不替別人著想?”

  “你大齡?”

  “嗯哼,”嚴峫煞有介事點頭。

  江停戲謔道:“昨晚你可不是這麼說的。”

  嚴峫立刻反唇相譏:“昨晚你在床上也不像現在這麼冷淡啊!”

  江停被結結實實堵了回來,耳朵微微發熱,但面色鎮定如常。

  “咱倆待會呢,出去上隔壁老鳳祥買三金,二兩一個的龍鳳鐲給你買三對,夠不夠當訂金?然後再加上什麼項鏈,耳環,戒指,吊墜,你說這心意表達得可夠誠懇了吧……”

  “今晚蒸條魚吃?”江停問。

  嚴峫立刻:“蒸蒸蒸。”

  江停挑了尾鱸魚,嚴峫險些被魚尾濺上一臉水,慌忙避開了,推著車繼續跟在後頭,苦口婆心地教育他:“做人不要這麼固執,其實我都是在為你著想。你說咱倆都已經睡過這麼多次了……”

  “不是你自己說的純打炮麼?”江停頭也不回調侃道,一不留神沒注意壓低音量。

  身後陷入了沉寂,過了會江停自己覺得不對,一回頭。

  隔壁攤上賣蝦大媽目瞪口呆地盯著他倆,目光慢慢停留在了江停平坦的胸部上,滿臉都寫著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這年頭的年輕人真會玩等等等等。

  嚴峫:“……”

  江停:“……”

  江停反應過來,一把拉過嚴峫,面紅耳赤地趕緊走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江停一手按著額角:“有什麼好笑的?”

  “哈哈哈哈哈哈——”

  超市外停車場裏,嚴峫拎著大包小包的購物袋,笑得差點連車後箱蓋都打不開:“完了我的名節被你毀了,我只能嫁給你了。要不我娶你也行,一夜夫妻百日恩,對面金店過馬路右轉一百米現在還沒關門,咱倆趕緊過去了解一下……”

  江停忍了又忍,終於決定開口訓人,但剛張嘴就撲哧一聲也笑了起來。

  他那張面部肌肉總是自然放鬆、平時表情冷淡疏離的臉,一笑起來眼角就彎了,連忙偏過頭去,側面輪廓俊秀得讓人心動。嚴峫看左右沒人注意這邊,突然攬著他肩膀迅速湊過來,強行摘下半邊口罩,借著車身的掩護在唇角印下一個親吻,然後飛快地縮了回去,笑著打開了車後箱。

  江停匆忙捂著臉戴上口罩,怕再被公然襲擊,三步並作兩步轉到了車身另一側。這時嚴峫已經把幾個購物袋放進後箱,笑嘻嘻起身瞧他,夏末的夕陽穿過停車場大樓,映得他們瞳孔深處都閃爍著微光。

  “我說你這人……”江停剛要笑駡什麼,突然嚴峫手機響了。

  “哎喲,你老公中頭彩了。”嚴峫一看到來電號碼就立刻認了出來,略微走遠了兩步,按下接聽鍵,首先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呂局?”

  建寧市局物證辦公室,技偵主任黃興坐在儀器前,略帶忐忑地皺著眉頭。呂局站在他身後,手裏拿著一個透明物證袋,聲音除了沉鬱之外聽不出絲毫其他情緒:“你現在哪里,嚴峫?”

  “在家附近。怎麼了呂局?”

  “明天早上七點來局裏一趟。”

  手機對面嚴峫微愣,腦子裏的第一反應就是,難道三個星期前那天晚上遭遇跟蹤的事情被發現了?

  然而緊接著呂局低沉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我們從六一九連環綁架案裏發現了一些新的重要線索,經鑒定後發現,可能跟你有關。”

  嚴峫瞳孔驟然縮緊!

  “明早過來後,直接來我的辦公室。”呂局吩咐完這一句,沒再多說什麼,徑直掛了電話。

  辦公室再次陷入安靜,黃主任似乎還有點疑慮,斟酌再三後還是忍不住道:“呂局,您看這件事情……”

  但他話沒說完就被呂局一個噤聲的手勢打斷了,淡淡道:“這個線索暫時不要對任何人說。”

  “……是!”

  呂局轉過身,背著手,一言不發出了物證辦公室。黃興出了口氣,眼睜睜目送著他帶著那個裝著一枚子彈殼的物證袋越去越遠,消失在了電梯裏。

第93章

  翌日清晨,七點。

  建寧市公安局。

  ——啪!

  局長辦公室裏沒有拉開窗簾,天光暗淡模糊,徹夜未熄的臺燈卻還亮著,映照出被扔在桌面上的兩隻透明物證袋。

  嚴峫久違地穿著淺藍色制式襯衣,三督肩章,深藍警服長褲和皮鞋,罕見地有種嚴肅的氣質,伸手拿起那兩隻物證袋皺眉端詳著。

  那是一隻略微生銹的彈殼和一個扭曲的子彈頭。

  “能認出它來麼?”呂局背著手站在辦公桌後,聲音沉緩地問。

  刹那間嚴峫心中掠去了無數個念頭,猶如電腦CPU瞬間過濾大批資料,最終畫面定格在了數月前江陽縣下屬村莊那個深夜,範五等亡命徒即將撲來的危急關頭,江停毅然決然扣下扳機的那根食指。

  “……認不出來,”嚴峫抬頭回視呂局,平靜地吐出四個字。

  臺燈能映亮的空間有限,呂局站起來的時候,上半身幾乎是被籠罩在昏暗裏的,圓乎乎的臉上那雙眼睛就格外精亮,定在嚴峫瞳孔深處:“連你都認不出來?那我提醒你個地點,江陽縣——有印象了嗎?”

  嚴峫放下物證袋,似乎有點歉意地笑了下:“實不相瞞呂局,您說這話我確實聽不懂。可能是我當年在警校成績一般吧,槍械子彈的理論知識這兩年已經還給老師了,實在是……”

  “我還以為這世上哪怕只有一個人能認出這顆子彈,這個人就一定會是你呢。”呂局打斷他,終於呵呵地笑了起來,恢復了往日笑面彌勒的模樣:“六一九連環綁架安中你們去江陽縣提審李雨欣,回來路上遇到範五那群人持槍襲警,你、小張和李雨欣都中了彈。事後老魏親自帶黃興他們去現場勘察,這枚9毫米魯格彈殼就是當時帶回來的物證之一,也是現場八枚彈殼中,唯一一枚底火與撞針痕跡都與其他彈殼完全不同的。”

  嚴峫表情微微發生了變化。

  “而彈頭則是江陽縣派出所民警從河底起出警車後,從車後座縫隙裏找到的。初步彈道分析顯示,彈頭在擊中目標後入水,恰好鑽進破碎的車窗,卡在了後座裏——如果它沒有打進車廂內部,也許警方一輩子也沒法從河底淤泥中打撈出這枚彈頭,但因為這個巧合,它竟然能被我們發現,也算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了。”

  “……難道這枚彈頭有什麼特徵?”嚴峫謹慎地問。

  “有兩處。”呂局頓了頓,說:“第一,它有膛線。”

  膛線?

  製造專業槍管需要國家管控的高端裝備,因此彈頭是否有膛線,是辨別土槍及制式槍的關鍵依據之一。范正元、範五那批人用的土槍土子彈都是沒有膛線的,而現在物證袋中的這發子彈有膛線,這說明什麼?

  ——那天現場曾出現過一把制式手槍,甚至有可能,是軍警槍!

  “第二,”呂局盯著嚴峫,緩緩道:“這枚彈頭上驗出了你的血。”

  嚴峫耳膜轟地一響,有好幾秒時間亂糟糟的,一動不動坐在椅子上。

  “經過審問範五,供詞證明了我的猜測,現場這發子彈並不是從他們的槍管中射擊出的。也就是說當天現場除了被汪興業雇傭前來滅口李雨欣的範五等人之外,還有另一批——或者說另一個持槍者,這個人只開了一槍。”

  辦公室裏鴉雀無聲,還不到早晨上班的時間,市局大樓尚自籠罩在寧謐之中。

  呂局的聲音終於打破了這一死寂:

  “這一槍的目標是你。”

  嚴峫緊抓著物證袋的手緩緩鬆開,向後靠在椅背上,半晌終於低沉道:“那天我完全沒注意到……”

  “刑警工作可能會結下很多仇家,但敢往副省級公安支隊領導身上報復的犯罪分子,我從警這麼多年來還真沒見過幾個。當然,少並不代表就不存在,你出身好、底氣足,平時行事風格就非常硬,曾經做過什麼導致別人恨你欲死是有可能的,自己心裏有什麼猜測嗎?”

  嚴峫沉默很久,說:“我不知道。”

  他說這四個字的時候別過了目光,呂局似乎從這下意識的微動作中看出了什麼,眯起眼睛問:“確實一點線索也沒有?——嚴峫,你不是那種做了招人恨的事情,自己心裏還沒數的人呐。”

  嚴峫沉聲重複:“我不知道。”

  他連語調都沒有變。

  呂局點點頭,似乎知道嚴峫嘴裏不會再多說一個字,便不再就這個問題追問下去:“從江陽縣回來後你生活中是否有發現過任何異常,例如被人窺視、跟蹤、監聽等?”

  刹那間嚴峫眼前浮現出那輛鬼魅般出現又消失的銀色現代伊蘭特,但這個念頭剛一產生,就被他自己謹慎地按了回去,說:“這個暫時也沒什麼發現。”

  呂局不置可否,“唔”了一聲說:“你自己務必要千萬小心,如果能證實這發子彈來自于某支制式槍,甚至是公安系統內部登記過的警槍,那情況就會變得相當複雜——話說回來,我已經讓老黃去對比膛線資料了,凡是軍警槍支都必然有膛線記錄,到時候看看有沒有發現吧。”

  嚴峫點點頭,勉強笑了一下,指指那兩隻物證袋:“我能拍幾張照片嗎?”

  呂局示意他自便。

  這其實這基本沒什麼用,彈頭已經扭曲得不行了,膛線及彈道分析也是要借助電子顯微鏡來做的,但嚴峫還是摸出手機拍了數十張圖片,儘量把圖像的每個細節都放大,仔細拍得清晰可辨。

  “江陽縣槍擊的這件事情,我會讓他們再次進行廣泛摸排,爭取找到現場那個神秘持槍者的線索。在此之前你的人身安全並不是百分之百能保證的,依我看,你還是從明天起就回來上班吧。”呂局用餘光瞥了嚴峫一眼,突然哼笑一下,慢悠悠地端起大茶缸:“我總有種感覺,你在家待的時間越長,惹出來的禍就越大!”

  嚴峫霎時一愣,敏銳地從呂局這話中察覺到了某種若有若無的暗示。但當他抬頭望去時,卻只見呂局已經喝起了茶,大茶缸擋住了那張圓圓胖胖的臉,完全看不清任何表情了。

  是他真發現了什麼?

  還是自己心虛?

  “去吧,”呂局放下茶缸,擺了擺手:“這件事我會去跟老魏解釋的,你就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了!”

  嚴峫遲疑數秒,起身點點頭,迫使自己平穩注視著呂局,隨後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

  “這枚9毫米魯格彈頭上有膛線……”

  “這一槍的目標是你。”

  “你在家待的時間越長,惹出來的禍就越大!”

  ……

  嚴峫打開手機相冊,目光沉凝,注視著物證袋中那枚曾經穿透過自己腹腔的彈頭。

  彈頭上的血跡已經無法用肉眼辨別了,只有扭曲的形態透出一絲猙獰,隔著螢幕都能感受到黃銅沉重冰冷的分量。嚴峫已經不記得子彈穿體而過時的痛楚,他當時甚至都沒發現自己已經被擊中了,如今閉上眼睛再次回憶,所有能浮現在腦海中的印象都不外乎兩個字:混亂。

  剛冒死從河底救出的江停,頻臨窒息到最後一刻的新鮮空氣,驚呼、尖叫、槍響、恐懼……所有混亂的細節亂麻般糾纏在一起,構成了鮮血淋漓又光怪陸離的畫面。

  當時兇手隱藏在何處?

  他的槍口到底指向誰,江停還是自己?

  如果這事放在三個星期以前,嚴峫會毫不猶豫地認為,對方很可能來自公安系統內部,而意圖趁亂除掉或者說滅口的物件是江停,整個兇殺不外乎是三年前高速公路上車禍的延續。

  但自從那天深夜被跟蹤後,嚴峫突然意識到了另一個恐怖的可能——

  江陽縣襲警案發生的那天,當他濕漉漉鑽出水面的那一刻,子彈從暗處飛來,槍口卻並不是像他想像的那樣對準了江停。相反,正因為江停近距離貼在他懷裏,殺手為避免誤傷才不得不偏移槍口,致使子彈沒能當場貫穿原定目標——嚴峫的心臟。

  黑桃K並不想殺江停,他的目標很明確,自始至終都是嚴峫!

  嚴峫的瞳孔一點點緊壓成線,突然只聽身後道:“你在看什麼?”

  嚴峫拇指一動,手機螢幕在江停目光投來的同時轉到時事新聞,“哦,這個。”

  建寧市年中房價驟漲,疑似與外地炒房團有關——江停目光一掃,又打量嚴峫片刻,沒說什麼,似乎覺得他會看這種新聞挺有意思。

  江停習慣於晚飯後喝普洱茶,但第一隻老同興茶餅已經在過去的四個月中被他螞蟻搬家似的一點點掏光了。跟嚴峫預估的完全相同,他果然沒好意思立刻拆第二餅,而是每天裝模作樣地泡一袋普通普洱茶,據嚴峫觀察應該是從社區門口的茶葉行買的。

  嚴峫也不催,像頭暫時還能耐下性子的猛獸等待獵物慢慢走近,等江停哪天熬不住了,主動跑去偷偷拆開第二餅媳婦茶。

  “今天呂局叫你去市局做什麼?”江停坐在沙發上,喝了口茶問。

  是了,嚴峫想。這要是老同興,他喝下第一口之後絕不會那麼快開口說話,而是有個連他自己都未必能注意到的眯眼動作,隱秘又享受,像一隻貓科動物回味最美味的小魚幹。

  “沒什麼,就是對嫌疑人步薇跳河的事要寫份報告放進結案卷宗裏,叫我去簽個字。”嚴峫似乎不經意地把手機塞回褲袋,同時在沙發上挪了挪,緊挨著江停打量他。

  江停已經洗過澡了,頭髮烏黑柔軟,側臉上隱約殘存著水跡,像是水把皮膚浸得透了似的。他雙手捧著熱氣騰騰的茶杯,指尖略微發紅,被嚴峫近距離毫不掩飾的目光看得有點不自然,略微向後仰頭拉遠了一點距離:“你看什麼?”

  嚴峫突然用掌心抱住他握著茶杯的雙手,就這麼緊緊盯著他的臉,說:“我今天下午接到醫院的電話,申曉奇醒了。”

  江停沒想到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沒什麼反應,但眼底浮現出微許欣慰:“醒了?”

  “雖然現在還沒法說話,但腦部掃描顯示應該沒有太大後遺症,如果後續治療得當的話,很快就能恢復正常智力和行動能力,三個月到半年內應該就能回去上學了。”

  “那就好。”江停輕輕呼了口氣,說:“雖然這孩子橫遭不幸,但現在至少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吧。”

  “人生中的意外和不幸是很多的,”嚴峫看著他道。

  ——這話聽起來非常古怪,尤其當嚴峫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定定地鎖著江停漂亮的眼珠,似乎要透過那瞳孔看進腦髓裏,讓江停不由又回避了一下,微微笑問:“你到底怎麼了?”

  “我們當刑警的也是,日常工作危險性大,各種意外情況更多。”

  “……”

  “如果哪天我遭遇不幸了怎麼辦?”

  “嚴峫你這是……”

  “要是我不在了,殉職了,你會想念我嗎?還是過一陣子就把我忘了?”

  “嚴峫!”江停強行抽回手,掙扎中熱茶灑在了沙發上:“你這是犯了什麼病!”

  嚴峫卻抓著他的手不肯放,力氣大得近乎固執:“我們訂個婚吧,萬一出了什麼事至少還有個婚約,等所有事情平息之後就可以去國外註冊了。或者我們在父母家人面前坦白也行,至少給彼此留下一個曾經好過的證明,至少這世上有人知道你跟我才是真正的……”

  “你先放開我!”江停從沙發上站起身,皺眉道:“好好說話!”

  嚴峫置若罔聞,緊抓著江停的手背青筋暴起。這力道就近乎於粗暴了,江停想強行把手掙脫出來,但倉促中茶水嘩啦全部潑了出來,灑在江停光裸的腳和地毯上:“放手,你燙著我了!嚴峫!”

  客廳一下恢復安靜,嚴峫粗重喘息著,眼底光芒如同困獸,在靜默中死死盯了江停半晌,手臂精悍的肌肉繃起。

  “……”

  江停擰著眉頭回視他,不知過了多久,嚴峫終於像勉強克制住自己那般,在彼此注視中一點點鬆開了鐵鉗般的手,然後掉頭徑直進了主臥。

  緊緊數秒後,只見他走出臥室又進了廚房,從冰箱中取出冰塊,回到客廳裏來,半跪在江停面前的地毯上,用包裹著冰塊的毛巾一點點擦拭他燙紅的腳背。

  江停不太習慣這個姿態,想抽回腳坐下來,剛一動作就被嚴峫抓住了腳腕:“別動。”

  “你……”

  “別動。”

  江停僵硬地站在那裏,眼睜睜望著嚴峫把他燙到的皮膚冰敷完,鬆開毛巾,就著這個半跪的姿勢從褲袋裏摸出一隻戒指。

  那是三個星期之前曾戴在江停手上的那枚鉑金素圈。

  “這是我爸當年跟我媽結婚時戴過的對戒,我出生後,他們重新換了一對紀念戒,當年的婚戒就留給我了。去年我閑著沒事把這兩枚戒指拿去翻新打磨好,當時還以為再過個三五年都未必有機會為什麼人戴上它,沒想到轉眼就遇到了你。”

  窗外夜色深沉,客廳明亮的燈光下,那枚素戒閃爍著拂去歲月後溫潤的微光。

  “你能接受它嗎,江停?”嚴峫維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低沉地問。

  “……”

  “如果你接受的話,我就照自己的尺寸再定一枚,權當我們之間有了未來可以結婚的約定,你說好嗎?”

第94章

  江停一言不發地站在原地,不知時間過了多久,短短片刻卻漫長得像過了一生。

  “你還是先收起來吧,嚴峫。”他終於輕聲道,眉目低垂著看不出絲毫情緒:“父母留給你的東西非常貴重,不要輕易送給別人。”

  江停把空茶杯放在茶几上,轉身想走,緊接著嚴峫霍然起身擰住了他的手:“為什麼?”

  “我們已經說好了……”

  “不,那是你單方面這麼認為,我從來沒覺得我們之間只是身體關係而已。”

  “跟終身大事有關的承諾不是像你這麼輕易就能決定的,你根本沒想清楚……”

  “如果我沒想清楚的話,這幾年來不知道都已經隨便包多少個小模特小演員了,我上趕著追在你後面幹嗎,犯賤嗎?!”

  江停皺了皺眉,沒有吱聲。

  “……”嚴峫生硬地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氣氛艱澀緊繃,江停打量嚴峫片刻,突然問:“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危險?”

  江停在邏輯思維方面的敏銳簡直是壓倒一切的,嚴峫背肌僵硬一瞬,隨即矢口否認:“沒有。”

  但江停擰著的眉心沒有放鬆:“聽著嚴峫,這不是開玩笑的,今天呂局把你叫到市局到底是因為……”

  “你是因為怕把我拖下水才不肯答應的嗎?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現在事實上已經是配偶關係了,不論你是否願意走這個形式,在外人眼裏看來其實都沒什麼不同?!”

  嚴峫壓低了的怒吼震人發聵,在客廳反復回蕩,連凝固成冰塊般的空氣都為止久久顫慄。

  半晌江停才輕輕呼了口氣,搖了搖頭:“不,確實是不同的……我沒法跟你解釋。”

  如果仔細聽的話他每個字都說得很勉強,似乎那話裏隱藏的含義讓他內心深處有些難堪,只是暴怒讓嚴峫忽略了這一點:“哪里不一樣?我勸你最好別自以為是江停,有些事情一旦發生過就不一樣了,你以為嘴上否認有用?當了這麼多年員警你自己不知道什麼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江停這人的涵養在於,就算情況再艱難窘迫,表面上都能把情緒克制得非常好,直到嚴峫風卷野火般的暴怒發洩出來之後,才靜靜地道:“是我的錯。”

  “江停你!”

  江停錶情麻木,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力氣被抽幹了似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半天才苦笑了一聲:

  “是我的錯。”

  他繞過直挺挺站著的嚴峫,腳步竟然還控制得很平穩,一步步走進客臥去反手關上了門。

  那是他們三個星期以來第一次分房睡,可能因為半夜醒來碰一碰江停的手、確定他還在這件事已經成了習慣,直到淩晨嚴峫都沒完全睡著。恍惚間他做了很多光怪陸離的夢,大多數沒有具體的畫面或色彩,但平時壓抑在內心深處的某種負面情緒卻被無限放大了,甚至生出了暴戾的觸角,導致他只要一進入深層睡眠,便會立刻汗流浹背地清醒過來。

  淩晨五點,嚴峫幾乎是用意志力把自己從陰暗的噩夢中硬生生拔出來,猛然坐起身,粗喘了片刻,翻身下床。

  鏡子裏映出他輪廓俊朗堅硬的臉,頭髮焦躁地淩亂著,下巴上已經星星點點冒出了胡渣。嚴峫挑剔又不是很滿意地打量自己,深吸一口氣,內心默數了十秒才徹底呼了出來,終於感覺到那種火燒火燎般的焦躁被摁回了心底。

  “江停?”

  嚴峫敲了敲門,客臥裏沒有回聲,他按捺著脾氣沉聲道:“江停?開開門,咱倆好好聊聊。”

  嚴副支隊成熟世故又收放自如的脾氣可不是從小養成的,他十八歲上警校前,那就是個三天打架沒見血就要犯病的主兒。多虧警校畢業參加工作後這十多年來,人民民主專政和各位犯罪分子彼此密切配合,給予了他全方位的嚴厲打擊和鎮壓,到了三十多歲時,嚴峫已經修煉得好似活生生換了個人,除了他自己以外已經沒誰能記得他當年有多淩厲粗暴了。

  “江停?”嚴峫終於感覺到一絲不對:“你在裏面嗎?”

  哢噠一聲嚴峫推門而入,霎時太陽穴直跳,只見客臥床上被褥整齊、空空蕩蕩,昨晚不知什麼時候江停竟然已經離開了。

  砰!

  主臥門被撞在牆上反彈回來,刹那間嚴峫已經閃身大步而入,拔下了床頭櫃上正充著電的手機,直接撥通了一個號碼。

  鈴響剛到第三聲時被接了起來,對面傳來江停標誌性沉著的聲音:“喂。”

  “你在哪兒呢?!”嚴峫劈頭蓋臉道。

  “……”手機那邊傳來開車打轉向燈的滴答聲,少頃江停說:“楊媚在我旁邊。”

  話剛落地,嚴峫連個頓都沒打,直接轉身換衣服穿鞋抓車鑰匙,就要出門去追。

  “你別過來,來了我也不見。”江停就像長著千里眼一般穩穩提出了警告:“冷靜點,嚴峫,咱們都是成年人了,做重大決定之前要先仔細考慮幾天。你跟我都需要給彼此一點空間好好想想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否則仗著一時衝動倉促行事,如果再後悔的話,就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嚴峫攥著大門把手:“你需要多少天?”

  “什麼?”

  “你需要多少天才能答應我?!”

  “……”手機那邊只能聽見車輛行駛時的雜音,過了十多秒,正當嚴峫快要克制不住一股邪火的時候,突然只聽江停沉靜和緩地道:“可能要考慮一個星期吧。”

  他語氣中竟然完全沒有一絲嘲諷或無奈,像是經過了非常謹慎的思考。

  嚴峫快將門把捏碎的手鬆開了,半晌才從鼻腔中發出一聲冰冷的哼笑:“行。我等你一個星期。”

  緊接著他一把摁斷了電話。

  •

  車輛在清晨的公路上疾馳,楊媚隱蔽地斜著眼睛望向身側。只見江停面無表情,一手握著方向盤,另一手將結束通話的手機丟進雜物匣,那瞬間她似乎看見他的小拇指在微微發抖。

  ——但這不可能,是自己看錯了?

  這念頭才剛從楊媚心裏生出,突然江停再克制不住似的猛一咬後槽牙,狠狠踩下了刹車!

  吱呀——橡膠輪胎與瀝青地面猛烈摩擦,尖銳撕裂耳膜,楊媚猝不及防前傾,緊接著被慣性啪地拍在副駕駛上,失聲道:“江哥!”

  江停望著前方,襯衣下的肩背、腰椎繃緊好似岩石,半晌毫無血色的雙唇裏才吐出幾個字:“不好意思。”

  這時候太早了,省際公路上根本沒幾輛車,楊媚前後看看,心驚膽戰地問:“江哥你……你昨晚是不是一夜沒睡,要不要換我來開……”

  江停抬手用力抹了把臉,說:“你來開吧。”隨即推門走下了車。

  少頃,車輛穿破清晨濛濛的霧靄,換上了平底鞋的楊媚邊開車邊忍不住不斷往副駕駛上看:“要不你休息會吧江哥,看你這臉色,昨晚是不是整晚上都沒睡?”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有點酸溜溜的,江停上半身深深倚在副駕座裏,臉色確實蒼白憔悴,出乎她意料地搖了搖頭:“我只是心情不好。”

  像江停這種情緒內斂的人,外人可能一輩子都未必能聽見他坦白自己心情不好。楊媚連咬牙都克制不住滿舌根的酸味了:“是因為那個姓嚴的?”

  江停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反而問:“在你眼裏我是個怎樣的人?”

  楊媚沒想到他突然冒出這種問題,倒呆了呆,險些錯過一處轉彎,慌忙打燈變道急轉:“江哥你這話說得……在我眼裏你當然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了,那姓嚴的整天凶巴巴又一肚子壞水,兩個眼睛吊起來跟煞神似的,怎麼能跟你比?”

  江停一哂。

  “真的,”楊媚怕他不信,語調格外認真道:“你還記得當年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嗎?可能你沒印象了,但我一直記在心裏,這麼多年來從沒忘記過。那是我被他們抓去關在分局的第八天,所有人都作證說是我用酒瓶砸了那個姓趙的頭,包廂監控又那麼‘巧’地說壞就壞了。我哭著跟所有員警說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但他們只會擺著一張官老爺的臉叫我坦白從寬,叫我最好老實點別跟有錢人鬥,否則就給我點顏色看看……直到我最後快要扛不住的時候,才突然聽人傳說有個大隊長出差回來了,直接去了我的案發現場。我當時都不敢相信,只以為這是他們想出來的新招數——怎麼會有大隊領導級別的人物為了我專門跑現場呢?”

  江停不太耐煩聽她老提這個:“我在大隊的時候一年跑二百來個現場,你這算得了什麼……”

  “對你來說可能只是最不起眼又微不足道的二百分之一,對我來說,卻是二十年也忘不了的事情。比如我到現在都記得你提著那個物證袋,裏面裝著一塊比綠豆都大不了多少的酒瓶碎片,對姓趙的那幾個人說:‘這世上的事情只要發生過,就必然會留下痕跡和線索;你們幾個花再多錢都不可能把謊言變成證據,因為我才是證據’。”

  江停不知想起了什麼,神情微微有些怔忪。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你,可能是被你那種不論在任何難題、任何困境面前都堪稱壓制性的底氣影響了,”楊媚偏過頭回視他,感慨地笑了笑:“你說這話時的語氣和神態,我到今天都一直記得,也許就是從那時開始喜歡你的吧。”

  道路兩邊的樹木飛速向後掠去,江停閉上眼睛,過了會突然問:

  “那你知道我第一次遇見那個凶巴巴的、跟煞神似的嚴峫,是什麼情景麼?”

  楊媚面上浮起微許困惑。

  “五年前的恭州、建寧合辦緝毒大案,由我擔任指揮,先期偵查和準備工作持續了兩個月之久。到正式抓捕行動的那天,我坐在指揮車裏接通著三個通訊電臺,正爭分奪秒監聽即時情況,突然聽見行動現場傳來緊急彙報,說有個目標毒販得到了風聲,現正攜帶武器,迅速前往交易地點準備通風報信。”

  “警方好不容易才摸到交易地點,如果讓毒販團夥得到消息的話,整個抓捕就功虧一簣了。時至如此別無他法,我正準備冒著失敗的風險強行下令提前開火,卻突然又聽人說,現場有個建寧市局的小刑警擅自行動,尾隨那個報信的毒販沖出了埋伏點,現在已經失去了聯絡。”

  “我當時冷汗就下來了,完全無法摸清這個小刑警是想幹什麼。我應該立刻派人去阻止他嗎?但這樣一來警方就必定暴露無疑了。但如果按兵不動的話,萬一他死了怎麼辦?他單槍匹馬的一個人,為了防止暴露還不能開槍,怎麼可能幹得過全身綁著自製手榴彈的亡命徒?”

  楊媚不由自主暫時忘了對嚴峫的反感,不假思索道:“憑我對江哥你的瞭解,應該會立刻派人去阻止他吧。”

  “如果是現在我會的。”江停淡淡地道,“但五年前的我還算比較年輕,我對自己說,先給他一分鐘光榮立功……或者是光榮犧牲的機會。”

  楊媚詫異地挑起了眉梢。

  “那大概是我這輩子心理鬥爭最激烈也最煎熬的六十秒。第六十一秒,頻道中突然傳來了現場狙擊手的彙報,那名尾隨毒販沖出去的小員警跑回來了,滿臉都是血,一邊狂奔一邊瘋狂向觀察點打成功的手勢。他用路邊撿的空酒瓶把毒販打了個後枕骨凹陷,當場顱腦出血死亡。”

  江停沒什麼講故事的天分,他敍述事情的語調總是平穩得堪稱寡淡。但從那寥寥數語中,楊媚眼前卻浮現出了當年那個剽悍兇狠、一腔血勇,做事完全不計後果的嚴峫。

  “因為毒販沒能成功通風報信,那次圍剿最終按計劃進行,獲得了乾淨漂亮的勝利。行動結束後我去指揮車外和上級通電話,突然感覺到什麼,轉過身一看。兩名員警扶著一個踉踉蹌蹌的年輕刑警從現場走出來,周圍亂糟糟的,前面還有人拿著執法記錄儀;那個年輕刑警滿身沾著泥土和鮮血,分不清是毒販的還是他自己的,濃重的煞氣和桀驁不馴從全身上下每根毛孔中冒出來,銳利張狂令人無法直視。但他經過指揮車時倒刻意往裏張望了兩眼。”

  “我掛了電話,問邊上的人他是誰,他們告訴我他叫嚴峫。”

  天漸漸亮了起來,連綿無際的荒野隨風向後,化作灰色的平原。

  “後來不知怎麼的我琢磨了很多次,那天那個叫嚴峫的員警往指揮車裏看什麼,難道想找我?想進行年輕人魯莽高調的炫耀,還是滿心熱切地期待上級口頭表揚?”

  江停懶洋洋地,有點自嘲地笑了笑:“我不擅長表揚別人,如果那天沒離開指揮車的話,可能給他的也只是一片沉默吧。但不知道為什麼,第一次見到嚴峫的場景就那麼清晰地印在我腦海裏,包括從他額角上流下的鮮血,那挑釁似的表情,甚至無時不刻都在躍躍欲試的、充滿了攻擊性的眼神。也許你當年第一次見到我是什麼感覺,我第一次見到嚴峫就是什麼感覺吧。”

  “……江哥……”楊媚鼻根有些發酸。

  “所以你問我心情不好是不是因為嚴峫。”江停別過目光,車窗中朦朧映出他傷感的笑意,“不,是因為我自己。”

  白色淩志車飛速駛過高速公路,前方霧霾深處,“恭州 24KM”高懸在半空中,勾勒出模糊的綠影。

第95章

  夏暑未褪,秋雨就下起來了。霏霏雨線忽大忽小,淅淅瀝瀝反反復複,屋簷下、人行道,到處是混合著車尾氣的水窪,空氣中總有股鹹腥潮濕的氣息揮之不去,讓人心煩。

  “我說你這人腦子怎麼就轉過不彎來呢?”

  嚴峫撐著把黑傘,蹲在房頂上,剪裁考究的褲腿已經被髒水打得透濕,一滴滴往皮鞋裏掉,但他的表情卻充滿了超脫般的佛性與祥和。

  小夥子站在樓房護欄外搖搖欲墜,滿臉鼻涕眼淚雨水混在一起:“你憋勸我了,我不活了!我就要死給那水性楊花的女人看,讓她知道什麼叫失去了才後悔,那個有錢人總有一天會甩了她!甩了她!!”

  樓下圍觀群眾熙熙攘攘,“怎麼還不跳”“到底跳不跳啊”的議論聲紛紛不絕於耳。消防員早已趕到現場架起了雲梯和氣墊,而樓層夾角中擠著三四個特警,個個表情凝重,緊張地盯著嚴峫。

  “我說你別耽誤時間了,下來吧小兄弟。”嚴峫歎了第一百零八口氣,滄桑道:“你看我一副處級支隊領導,天天跟販毒、走私、連環兇殺打交道,今兒都蹲在這跟你廢話整整倆小時了。不就是被女人甩了嗎?哪個男人沒被甩過啊?怎麼大家都能收拾收拾堅強的站起來,就你一人尋死覓活的,你給不給我們男同胞丟臉啊?”

  耳機裏外同時傳來兩道撕心裂肺的怒吼,特警大隊長康樹強被幾名隊員七手八腳地拉著:“姓嚴的我求求你!不會說話你就別說了行不行!”

  小夥子把鐵欄杆晃得咣當咣當響:“胡說八道!只有我這樣沒錢沒勢的窮屌絲才會被甩!那些有錢人個個開豪車摟美女,這個社會哪管我們屌絲的死活?!”

  “此言差矣。”嚴峫對耳機裏康樹強的咆哮聽若未聞,伸出食指搖了搖,心平氣和地問:“小兄弟,你知道我一搞刑偵的今天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嗎?”

  小夥子:“……?”

  “因為我姓嚴,就是建寧貽澤投資集團的那個嚴,你腳下這個樓盤是我家開發的。只要你這邊一跳,那邊整棟樓的凶宅就賣不出去了,你知道我的損失是多少錢嗎?”

  小夥子:“………………”

  康樹強不掙扎了,痛心疾首地蹲在地上捂著臉:“我要是他,就先把姓嚴的推下去一起死……”

  “你是不是以為像我這樣的就不會被甩了?天真。你被甩好歹還能灌兩瓶黃湯,約幾個朋友唱K,喝多了就鬼哭狼嚎往屋頂上一蹲,立馬招來一堆110、119樓上樓下地守著勸你。而我呢?我可是既被騙財又被騙色,付出了真心到最後還人財兩空。我有像你一樣哭著嚷著要跳樓了嗎?”

  “你、你騙人!”小夥子臉上寫滿了懷疑。

  “我騙你幹嘛,你自己過來看這兩天我給他打多少電話了。”嚴峫摸出手機,苦笑著晃了晃:“錢這個東西就不提了,喝了我整整六位數的茶就當澆花兒了唄,問題是他還白睡了我這麼長時間可怎麼算?我要是個女的我這會兒連孩子都該懷上了。結果一提到結婚,嘿!溜得比兔子還快!還跟我裝模作樣說他是單身主義者,我說他燈一關在床上的時候怎麼就不提自己單身了?敢情他那個單身主義還是分情況的,只看我晚上表現好不好唄?”

  小夥子:“……”

  康樹強:“……”

  不遠處各位特警:“……”

  “我要是像你一樣二十啷當歲,擦擦眼淚就當無事發生了,誰年輕時沒遇上過幾個渣呢。但小兄弟你看我都三十多了,別人家像我這麼大的早抱上孩子了,就算我現在想一刀兩斷繼續往前走,這個老大不小的年紀上哪再找一個去?而且我也放不下他啊。”

  嚴峫蹲在地上,滿目滄桑地歎了口氣,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大哥你……大哥你別這樣。”小夥子似乎生出了一絲同病相憐的感情:“那個女人騙你,你就應該再找一個!果斷把她甩了!”

  “甩不了,不想甩啊。”嚴峫情真意切地抹抹眼角,抽了抽乾燥的鼻子:“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不好意思我爸以前當過語文老師。總之就是這麼個意思,雖然他拒絕了我的求婚,而且還轉頭就跟異性跑出去自駕遊了,所有人都眼睜睜看著我長出了滿頭的青青綠草地,眼見著就要發展成呼倫貝爾大草原……但只要他願意回來的話,我還是得繼續等啊。”

  小夥子顫聲道:“大哥……”

  “實不相瞞,他走這三天來我就沒睡過覺,只要一閉眼腦子裏就全是他的影子。就這樣白天還得上班,跑現場,審問犯人,整理卷宗,沒事還得來勸你這麼個被女人甩了要跳樓的瓜娃子。你以為我不想跳嗎,啊?你知不知道其實我也想跳下去一了百了,讓那個現在還在跟異性卿卿我我的人後悔去?”

  “大哥你憋嗦了……”

  嚴峫似乎終於下定決心,把傘一丟,霍然起身,捋起袖子往護欄走去:“算了,反正活著也沒什麼意思,乾脆咱倆黃泉路上還能做個伴,來吧。”

  小夥子大驚失色:“哎呀你別過來,你要幹什麼?!”

  “當個屁的員警,連老婆跟人跑了都沒辦法,我跟你一起跳吧!”

  “不不不,等等!”

  “反正綠帽子已經戴結實了,我看咱倆都沒必要活下去了,我先跳你跟著!”

  “大哥,大哥你好好說話不要激動!大哥你幹什麼!!”

  嚴峫抓住護欄,就要翻身往外。小夥子情急之下忘了要自殺的事,手一鬆就來抓,電光石火間被嚴峫一把揪住,轟然拖過護欄,衝擊力令兩人同時摔倒在了大樓房頂。

  “上!”

  康樹強一馬當先,特警們蜂擁沖出,有人按手有人按腳,三秒內把要輕生的小夥子結結實實摁在了地上!

  “報告,報告,平湖社區跳樓群眾已被成功解救,平湖社區跳樓群眾已被成功解救……”

  步話機中一片喧雜,樓上樓下爆發出響亮的歡呼。

  一小時後。

  “什麼,陸顧問不願意跟你發展長期性關係?”

  警車轉彎時濺起一大片水花,嚴峫手肘搭在副駕駛車窗邊,摩挲著自己下巴上星星點點的胡渣,皺眉道:“你能把最後那五個字的音節停頓放在‘性’之後而不是之前麼,聽起來怪怪的……”

  馬翔開著車,嘴巴長成一個圓溜溜的哦形,半天才感慨道:“我還當特警大隊傳說‘嚴副支隊慘遭騙色失財又失身’是編出來污蔑你詆毀你的呢。”

  雨天車速不快,馬路又擁擠,好不容易開到市局附近才順暢了點兒。嚴峫脫下濕漉漉的襯衣,從後座上隨便翻了件大概不太髒的黑色短袖T恤囫圇套上,淋濕的頭髮支楞起來,顯得越發桀驁不馴。

  “不是,怎麼能睡了不認賬呢。”馬翔皺著眉頭嘀咕道,顯然這事也超出了他的接受範圍:“既然睡了那就得認賬啊,魯迅教育我們一切不以結婚為前提的交往都是耍流氓——現在呢?陸顧問還不理你?”

  “大前天晚上就跟楊媚跑了,前天整夜未歸,昨天早上才跟著楊媚一道開車回建寧。”嚴峫冷冷地哼了聲,“以為我沒派人去監視那個不夜宮KTV?呸!”

  馬翔也深覺棘手:“這就不好辦了啊嚴哥。如果陸顧問出軌的物件是個男的呢,大不了兄弟們把姦夫往局子裏一銬再一嚇,保證乖乖就滾了。但偏偏楊老闆是個女的,咱們局裏那有限的幾個女警也沒啥戰鬥力,像韓小梅那小丫頭,乾脆就跟楊老闆好得同穿一條裙子,她倆連同一支口紅都能分享……”

  市局閘門緩緩打開,警車開進去又濺起了一潑水。陰冷的濕氣往人骨頭縫裏鑽,讓嚴峫腹部曾經被子彈穿透的地方隱隱作痛,應該是還沒好全的關係。

  這倒也很正常,畢竟腹腔曾經開了前後倆洞口,哪怕在嚴峫這樣身強力壯的鼎盛之年,也起碼得半年一年的,才能把血氣養全。

  車停在臺階下,嚴峫也不撐傘了,直接拉開車門跳下去,冷不防“哎喲”一聲。

  “怎麼啦怎麼啦,”馬翔從駕駛座那邊轉過來,只見嚴峫捂著後腰,登時樂了:“喲嚴哥您這腰,晚上搞得太過火了吧?聽我一句勸,人到中年別那麼如狼似虎的,怪不得人家陸顧問要離家出走,肯定是被你給逼得沒法子……”

  “你懂個屁,”嚴峫罵道,“你陸顧問愛我精壯的肉體愛得要死,這是剛才那自殺的傻逼摔到地上給我撞得!”

  馬翔滿臉“哦豁豁豁”的表情,上下拋著車鑰匙,跟嚴峫上樓去了。

  最近建寧邪門似的沒有大案子,幾個重點分局轄區報上來的搶劫勒索、兇殺販毒等,也都不連環不涉槍,死亡人數不超過三個,也就不到要市局親自出面主辦的級別。

  因此這段時間沒加班,大家都早上九點來,晚上五點走,刑偵支隊處處彌漫著緊張中難得的閒適氣息。

  “喲老嚴,你這腰是怎麼了?”

  嚴峫齜牙咧嘴地捂著肩膀經過茶水間,突然被一道熟悉的聲音叫住了。他站住腳步扭頭一看,秦川正燒水泡即溶咖啡,向他揚了揚下巴,臉上帶著熬夜後淡淡的疲憊。

  “哎我說,怎麼人人都這麼關心我的腰呢?”嚴峫吸了口氣,插著腰問:“老實說吧,大家兄弟一場,你覬覦我誘人的肉體有多久了?”

  秦川嗤之以鼻,反手敲了敲身後的玻璃窗:“哪邊涼快你上哪上待著去,我是剛才眼睜睜看著你從樓下一路扭腰走上來才問的。怎麼,被人騙財騙色還騙虛了腎哪?”

  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下嚴副支隊被人欺騙感情慘戴綠帽的事可算傳遍神州大地了。

  “你滾蛋,老子的腎虛不虛你來試試就知道了。”嚴峫氣得都失笑了:“你這滿身什麼味兒?”

  “什麼什麼味兒?”

  “就是你這個……臥槽,你喝酒了?”

  秦川對著自己的袖口聞聞,恍然大悟地“哦”了聲:“沒有,這幾天下雨下得我有點兒風濕,剛才方隊幫我擦了些藥酒,別說還挺管用的——你也來擦擦?”

  嚴峫跟方正弘不和,就算剛才有去禁毒支隊串門兒的心,聽到方隊的名字也就懶得過去了,隨意揮揮手說:“算了吧,刑偵那邊也有醫藥箱,你這把老身子骨就別肖想我年輕英俊的肉體了哈。”

  “德性!”秦川端著咖啡走出茶水室,在身後笑駡道。

  早先用藥酒的習慣還是嚴峫帶到刑偵支隊的,有時候數九寒冬行動回來,整個人凍得都透了,喝兩口藥酒活血暖胃,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降低發燒感冒、頭疼腦熱以及得風濕的幾率。

  嚴峫回到刑偵支隊大辦公室,離下班還有半個小時,左右也沒什麼事,便從櫃子裏翻出了醫藥箱,拿出去年用過的藥酒來倒了小半杯,自己先喝了一口,剩下的端進副支隊長辦公室去,對著鏡子全抹在後腰上了。

  “嘶……”

  可能是傻逼力氣大,鬧著要自殺的小夥子看起來明明乾巴巴的,從護欄後猛砸下來的分量卻相當重,嚴峫當場就被他撞得仰天躺在磚頭地面上,後腰磕出了好大一塊紫紅,眼見著泛出了青紅交錯的淤血點。

  如果江停在家的話,就能讓他用熱毛巾幫忙敷一敷了——嚴峫心中突然冒出這麼個念頭。

  他會愜意地趴在床上,看著江停仔細調好熱水,用毛巾浸透了,疊成方方正正的一塊按在他後腰上。然後江停會雙手交疊著一下下進行推拿,雖然力氣不大卻很認真,按一會之後累了,說不定還會就勢躺在他身邊的大床上,歪著頭跟他說說話……

  嚴峫不知不覺停下了動作,怔怔望著桌上的手機。

  三天了。

  這三天來他們之間的對話寥寥可數,江停和楊媚兩人離開建寧的當晚,嚴峫主動發了條資訊:【你在哪?】

  江停的回復只有兩個字:【掃墓。】

  【掃誰的墓?什麼時候回來?】

  【明早。】

  第二天嚴峫派出去監視不夜宮KTV的手下回來說,果然有符合特徵的一男一女開著白色淩志車停在了KTV樓下,女的倒還好,男的神色異常疲倦,臉上隱約有些蒼白的病氣,兩人舉止並不親密,一前一後進了KTV的門,就沒再出來過。

  得知這個消息後嚴峫半秒鐘都沒等,立刻又發了條微信:【回來了?】

  誰都不知道他打出這平靜的三個字時,連拇指都在微微發抖,整顆心就像是被放在火上翻來覆去地烤,緊接著他就看見對話方塊頂上江停的狀態變成了“輸入中”。

  他會怎麼回我?他去做什麼了?

  他有沒有像我想他那般地想念我?

  嚴峫緊緊盯著那個“輸入中”,如果目光有溫度的話,那一刻手機螢幕估計已經被熔化出了兩個洞。

  但少頃後輸入狀態憑空消失,嚴峫臉上還沒來得及勃然變色,幾秒鐘後再次輸入中,隨即又消失了。

  江停再也沒回復過他。

  ——為什麼不回答我?你他媽把我當什麼?

  嚴峫今年三十多,早就過了年少氣盛又不理智的年紀。但就算他再能沉得住氣,一個男人在被愛人冷落的時候,都多少有點控制不住的氣急敗壞。

  這口氣硬撐著他又過了一天,到江停離開的第三天時,窗外秋雨慘慘戚戚,辦公室裏四下無人,他終於又管不住自己的手,咬牙切齒地拿起了手機,艱難地對著鏡子拍了張淤紫的後腰,正想點擊發送,突然手機毫無預兆地震了起來。

  來電人:江停。

  嚴峫立刻伸向綠色接聽鍵的手硬生生停住了,心說憑什麼我問你的時候你不回我,你打電話我就必須第一時間立刻接聽?

  嗡嗡嗡——嗡嗡嗡——

  手機還在震響,發出幽幽螢光,在昏暗的辦公室裏映著嚴峫青綠交錯的俊臉。幾秒鐘後嚴峫深吸了口氣,到底還是把十六歲高中男生初戀般的青澀賭氣按捺回去了,按下接聽沉聲道:“喂?”

  “出來吃飯麼?”

  “……什麼?”

  建寧市局大門外,隔著一條車水馬龍的街道,大奔G65停在人行道邊的樹蔭下,江停戴著棒球帽和口罩,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搭在手刹上,透過單面車窗望著外面淅淅瀝瀝的世界:

  “有件事想找你商量。”

  車載藍牙中雜音沙沙作響,只聽嚴峫問:“什麼事?”

  “跟你說的結婚沒關係,但也很要緊。”

  “昨天給你發資訊為什麼不回我?”

  江停一愣,後視鏡中映出他深黑的瞳孔。

  “問你話呢?”嚴峫尾音略微挑高,冷靜中帶著迫人的壓力,“前天跟楊媚上哪去了?昨天為什麼不回我?”

  副支隊長辦公室,突然門被咚咚敲了兩下,緊接著應聲而開。一道熟悉的聲音抬高了問:“跟誰說話呢,誰不理你?”

  嚴峫一回頭。

  魏副局。

  “我領導來了,不跟你說了。”嚴峫毫不慌亂,穩穩迎著魏堯的目光,同時有些不耐煩地對手機斥道:“吃什麼飯,不吃。你跟那姓楊的事兒先掰扯清楚吧,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腳踏兩條船是什麼鬼?你當我的綠帽子就那麼好戴啊?!——就這樣不說了,我還有工作,回頭再聯繫吧,啊。”

  魏副局本來還有些心癢癢要盤問的心思,那也是老年人對後輩感情生活的正常指導欲望。不過嚴峫這番夾槍帶棒的暗示,把他那顆蠢蠢欲動的說教心一下堵了回去,倒不敢問了,眼見嚴峫似有些怒氣地掛了電話,才試探性地“喲”了聲:“吵架?”

  “……”嚴峫一擺手,彷彿正克制著煩躁,勉強笑了笑:“魏局找我有事?”

  這是談戀愛了嗎?找了哪家姑娘?這年頭的小同志談戀愛,怎麼都不跟組織交流交流思想、談談心什麼的?

  魏副局一邊嘀咕一邊哦了兩聲,說:“老呂已經上上下下找你這小子半天了,怎麼也沒個人通知你——有個要緊事兒,是關於江陽縣的,你趕緊跟我過來一趟。”

  又是一件“要緊事”。

  嚴峫表面毫無異常,那根敏感的神經末梢卻微微一跳,似乎突然隱約感覺到了什麼。

第96章

  建寧市局大門口,嚴峫匆匆奔下臺階,黑色外套下擺隨著腳步在雨中揚起。

  “嚴哥你上哪去?”馬翔追在後面大聲問:“要不要我一起?喂,嚴哥!”

  嚴峫鑽進警車門,頭也不回地擺了擺手示意不用,腳踩油門沖了出去。

  “經鑒定,這顆9毫米魯格彈上的膛線、底火和撞針痕跡,都能確定為九二式軍警槍所發射,但本省公安系統範圍內卻沒找到與之匹配的膛線記錄。這說明了兩種可能性,第一這把手槍屬於軍槍,但軍械資料是從來不對外界公開的,自然也無從查起;二是它並非出自本省公安系統,也就是說,可能是外省公安幹警丟失的警槍。”

  “對於第一種可能性,老魏已經托他在軍隊的老同學幫忙檢查了,目前看可能性非常的小。至於第二種情況呢,我們已經往公安部打了報告,準備從全國的失槍資料庫中,進行統一的篩查和檢驗。”

  警車前燈穿透雨霧,雨刷反復劃出兩道弧線。

  方才局長辦公室內呂局的聲音還回蕩在耳際,嚴峫烏黑如劍般的眉頭鎖著,警車唰然駛過水窪。

  “江陽縣襲警現場周圍的道路監控已經被篩查了幾次,都沒發現那名槍手的蹤影,對範五等人的審訊也沒有頭緒。但是老魏把周圍商家的自製攝像頭都調出來了,經過海量的摸排和走訪,終於鎖定了一名案發時匆匆出入現場的可疑男子,還是個曾有過搶劫、偷竊、‘賣零包’等案底的前科人員。”

  “已經實施抓捕了?”嚴峫立刻問。

  呂局一點頭,少頃又緩緩搖了搖。

  “您這是……”

  “嫌疑人死了。”

  嚴峫臉色瞬變:“死了?”

  呂局呼了口氣。

  “國道734,交通肇事逃逸,一直被交警中隊當成無名屍體凍在當地殯儀館裏。”呂局頓了頓,低沉道:“直到今天中午當地派出所查到屍源,我們才得到這個消息,也錯過了最佳偵查時間……推算嫌疑人‘交通事故’死亡日期的話,應該正好在你中彈後的第十一二天左右。”

  ……

  放在副駕座上的手機突然響起,鈴聲打斷了嚴峫紛亂的思緒。

  “喂?”

  “跟你說了跨轄區調查要省廳批手續,不要擅自行動,怎麼小馬說你已經跟龍捲風似的刮出市局了?”魏副局簡直被這個不省心的兔崽子氣了個半死:“你人在哪,先別慌慌張張的!老呂已經派了偵查員和法醫去協助你,你先停車去吃個飯,他們待會就到!”

  “都什麼時候了,還吃什麼飯啊,我剛從市局帶出來倆麵包吃了。”嚴峫開著車,不耐煩地瞥了眼公路上方的指示牌:“我現在正往江陽縣去,五分鐘後上高速,讓法醫他們跟在我車後面,江陽縣殯儀館會合吧。”

  魏副局正要習慣性叨叨兩句好好吃飯養生的重要性,聞言突然大怒:“誰跟你殯儀館會合?不會說話就不要說!毛頭小子不知道輕重,當刑警的最需要討口彩了,跟你說過多少遍別整天亂逼逼——”

  電話那邊隱約傳來呂局頭疼的勸解:“老魏你啊,你的肝火也別那麼大……”

  嚴峫不由失笑,心說老頭子還挺迷信,隨手掛斷了通話。

  誰知也是邪乎,他手機剛丟回副駕座,突然又響了起來,這次是江停。

  嚴峫手一頓,表情似乎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但還是接了起來:“喂?”

  “你在哪里?”

  嚴峫眸光閃動,隨即漫不經心地哼笑:“喲,真奇了怪了。短短仨小時內竟然能接到江支隊長兩個電話,我這是中頭彩了麼?”

  從通話背景音來看江停應該是深吸了口氣。

  “你在哪里?為什麼不回家?”

  儘管知道不可能,但出於心虛,嚴峫還是下意識掃了眼後視鏡和側視鏡。這時候天色已晚,雨越下越大了,周遭能見度非常低,高速公路入口汽車來去,前後都沒發現熟悉的影子。

  “我?你管我在哪,沒結婚就不要管男人下班後去做什麼。怎麼啦,今兒知道回家了,沒去找你那姓楊的?”

  江停顯然不會回應這種既挑釁又沒意義的問話,手機那邊他的語音略微加重了:“你在開車。你要去哪里?”

  ——嚴峫突然從這話中聽出了江停的意思:今晚他要從KTV回家。

  高速公路入口,標著“建寧公安”的黑藍色警用SUV飛馳而下,破開了灰濛濛的大雨。少頃一輛銀色G65尾隨警車開上高速,車尾燈在夜色中泛出濛濛的紅光。

  嚴峫單手搭在方向盤底部,沉吟片刻,說:“跟馬翔私奔。”

  江停:“……”

  “不跟你開玩笑了。下班前分局突然報上來一個案子,應該是特大入室盜竊,老魏叫我回家前先去看看現場,可能待會還要去分局跟刑警大隊開個會。我現在富陽區分局附近,今晚也許得熬通宵,你先回家去吧。”

  嚴副支隊果然不愧他建寧奧斯卡第一影帝的名號,短短幾句話說得輕鬆平和自然,完全聽不出絲毫異樣。頓了頓他又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哼道:“要是讓我發現你回建寧以後還不老老實實待家,偷偷跑出去跟楊媚私會的話,你就給我小心……喂,喂?”

  江停俊秀的臉上毫無表情,緊盯高速公路前方一閃即逝的警車尾燈,突然一腳油門踩下去。

  轟——

  G65就像頭性能怪獸,閃電般發出嘶吼,瞬間躥出了黑暗的掩護!

  “喂?”嚴峫突然感覺不對,丟了手機往外一看。

  黑夜大雨中,一輛熟悉的銀色幻影衝破濃霧,緊挨著警車左側並駕齊驅,路燈在雨幕中勾勒出了標誌性的方正車型和Biturbo標識。

  緊接著車窗降下,駕駛座上露出了江停清晰冰冷的側臉。

  嚴峫:“……”

  兩輛車以完全相同的時速飛馳在高速公路上,如同在茫茫黑夜中破開驚濤的小舟。嚴峫就像活見鬼似的隔著車窗瞪視江停,可能是一驚一怒的關係,突然太陽穴發著抽地疼了起來:“你怎麼在這裏?”

  手機外放中響起江停冷漠的聲音:“為什麼不告訴我你要去江陽縣?”

  “我……”嚴峫語塞。

  “江陽縣發生了什麼,是不是上次範五那幫人襲警的案子出了新線索?嚴峫!如果你周圍發生了什麼你必須告訴我!”

  江停一貫從容平緩的聲口罕見地帶上了怒火,嚴峫一口氣上不來,突然只覺胸悶異常,怪異的肝火不由自主地竄上了後腦:“我憑什麼告訴你?!”

  “你沒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

  “你是什麼都告訴我的嗎?!你對我隱瞞了多少?!憑什麼到了我這邊,我就得事無巨細都告訴你,你是我什麼人啊?!”

  高速車快,這時他們已經開出建寧市,兩輛車同時沖上了盤山公路,前方路燈映照下的路面就像無數彎曲的蟒蛇,光怪陸離地纏繞在一起。

  不對,嚴峫大腦昏昏沉沉的,突然一絲冰涼的觸感爬過腦髓。

  這種感覺不對。

  “我來找你就是想告訴你一些事情,但現在說這些沒意義……”

  江停的聲音從手機裏傳出來,但不知道為何忽近忽遠,聽著像是隔著海水般朦朧不清:

  “你的安全對我來說很重要,如果江陽縣的案子出現了新情況,或者你身邊發生了任何事,你必須在第一時間內告訴我……”

  嚴峫急促喘息,感覺眼前陣陣發黑,心臟在胸腔中急促顫動。全部血液都被失序的心跳壓到四肢末端,以至於手腳發麻,喘不上氣,所有景物都在疾馳的擋風玻璃後扭曲成了斑駁的色塊。

  我這是怎麼了?他想。

  這個情況不對,要刹車,快刹車——

  但他的腳像灌了鉛似的無法移動,一點點將油門踩下了底。他的雙手迅速發青、發紫,即便用盡全力,也只能慢慢滑落方向盤。

  “江停……”嚴峫用盡全身力氣,卻只發出細若蚊蚋的喘息:

  “……江停……”

  失去意識前他最後也最強烈的念頭是,你快離我遠點,我要撞車了——

  嚴峫閉上眼睛,雙手徹底從方向盤上滑了下去。那一瞬間警車失控,呼嘯著沖向立交橋護欄!

  江停失聲喝道:“嚴峫!”

  雨天路滑,失去了控制的警車根本抓不住地面,打著旋就向左側沖過來!

  嚴峫右側靠著公路盤山的那邊,左側車道上是江停開的G65,再左就是隔開山坡的護欄了。雖然護欄看似很結實,但警車失控前的速度已經達到了驚人的一百三,巨大的衝撞力足以令車身翻越護欄,一頭栽進山谷裏去!

  暴雨、高速公路、翻滾的車身、天旋地轉和慘烈撞擊……所有相似的細節猶如血色大網,從視野每個角落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全數沒進江停猝然縮緊的瞳孔。

  是的,他經歷過。

  那場導致他昏迷三年的車禍,永遠不曾消失的夢魘,直到今天還不時出現在腦海深處的恐懼投影……

  刹那間江停腳尖已經碰到了刹車踏板,只要踩下去,G65出類拔萃的制動性能會立刻令整個車身戛然而止,他會停留在安全地帶,眼睜睜看著警車從前方咆哮沖向深淵。

  ——只要踩下刹車。

  下一秒,江停幾乎是閉著眼睛,一腳油門決然到底!

  吼——!

  原地只留下G65的一線殘影,轉瞬間它已沖到警車左側,就像頭出閘的鋼鐵野獸,硬生生擠進了越來越近的警車和護欄夾角間!

  警用SUV已經徹底失去了控制力,在可怕的慣性作用下急速向左,飛馳挨近山谷;G65則與它齊頭並進,仗著強悍的越野車身把警車往山壁那邊頂,江停在劇烈顛簸中猛打方向盤,手背連同手臂都暴出了青筋!

  刺啦——刺啦——

  兩車側邊摩擦,爆發出灼目的火花。就在這時“嘩!”一聲G65巨震,江停方向盤險些脫手,視線餘光瞟去,霎時全身上下所有毛孔都張開了——

  警車已將G65逼至山道邊緣,護欄後黑漆漆的山谷就緊挨在車輪下。

  護欄金屬承受不住兩輛車的沉重壓力,在迅速變形的同時,硬生生將G65的左側視鏡擠成了齏粉!

  時隔三年,粉身碎骨的陰影又一次降臨到江停頭頂,他甚至再次聽見了死神在自己耳畔的囈語。但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他心裏卻前所未有的清明冷靜下來。

  別怕嚴峫,你不會摔下去。

  我不能讓你摔下去——

  江停猛拉手刹,打方向盤,頂著左側護欄和右側警車的雙重絞殺,一寸一寸將沉重的車身往公路上推,兩車輪胎摩擦發出撕裂耳膜的尖響。G65左右車門同時擦出了駭人的電火花,就在那雪亮滋啦中,儀錶盤上的時速節節攀升,一百三、一百五、一百六、一百九……

  生死時速令G65爆發出了更大的推力,警車被一分一分地硬擠向公路,終於頹然遠離護欄,一頭撲向山壁!

  “嚴——”

  江停只來得及發出這一個字。

  即便是性能怪獸G65,也扛不住江停尖刀走鋼絲般的極限駕駛,終於在警車撲向公路的那一瞬間,徹底失控了。

  銀色的鋼鐵車身在暴雨中瘋狂旋轉,後輪揚起扇形的砂石泥土,在暴雨中射向四面八方。完全失去抓地力的車頭咆哮著撞上山石,側窗碎成無數片,鋪天蓋地潑進了駕駛室!

  ——嘭!!

  最後的撞擊聲彷彿遠在天邊,又好像穿透耳膜,直接炸在了腦髓裏。

  過了不知多久,江停感覺不到全身的存在,也喪失了對時間的概念。他眼前所有東西都變成了重影,恍惚只感覺到鼻腔發燙,口腔乃至喉嚨都充滿了黏膩溫熱的液體。

  困……

  好困……

  他感到眼皮很重,有種無形的力量拽著他墜向溫柔的深淵。那裏黑茫茫一片,既沒有痛苦也沒有恐懼,悲傷與懷念都被抽離,只有他一人孤獨地飄蕩在萬頃深海。

  ——那嚴峫怎麼辦?他迷迷糊糊地想。

  如果我走了,嚴峫會去哪里?

  黑暗的駕駛室中,江停手指一抽,喉頭痙攣,猝然噴出滿口血!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江停劇烈嗆咳著,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發著抖推開了車門。

  G65不愧山路霸王的名頭,換作一般越野車可能現在整個車身都擰成麻花了,它只是車頭保險杠變形、車門凹陷進去個大坑、外加擋風玻璃碎裂半邊而已——也幸虧如此,江停這種虛弱的體質才能在如此劇烈的撞擊中,僥倖撿回了一條命。

  江停拖著自己下了車,剛一接觸地面便全身發軟,支撐不住地跪了下去,雙手下意識往地面上一撐。

  他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霎時只覺掌心濕潤發熱,卻沒反應過來那是滿地車窗玻璃碎片割出的血。

  “呼……呼……”

  江停勉強起身,頂著大雨踉蹌著走向警車。

  嚴峫這人天生的鴻運在此刻得到了充分淋漓的展現——原地高速打轉的警車一屁股狠狠撞上山壁,後半截車廂都扭成了鋼鐵廢材,前半段卻神奇地完好無損。江停用力打開變形的車門,抓著嚴峫的手臂扛在肩上,咬牙把他從安全氣囊中拖到地上,拍著他冰涼的臉:“嚴峫……咳咳咳咳!嚴峫!”

  沒有回應。

  嚴峫臉色青紫,呼吸微弱,江停沒時間擦自己嘴角咳出來的血沫,跪在地上探了探他鼻息,又按在頸動脈上一試脈搏,霎時後背發冷——

  嚴峫的心律嚴重失常,光用手摸都能感到明顯的忽快忽慢,這樣下去會引發室顫!

  這是怎麼回事?!

  嗡——嗡——

  滂沱暴雨中圖突然傳來震響,霎時江停覓聲抬頭,是手機!

  “喂,嚴哥?”

  馬翔坐在警車後座上,一邊連著耳機通話一邊飛快打手游,扯著大嗓門樂呵呵地:“我跟狗哥帶著幾個實習小碎催下高速啦,你到哪兒了?找個地方吃晚飯順便——”

  “是我,陸成江。”

  “哎喲陸顧問?”馬翔既意外又欣喜:“我聽嚴哥說你倆夫妻生活不和吵架來著,那個……”

  “嚴峫出事了,車撞在盤山公路中段。”

  馬翔猝不及防,手機啪嗒摔在了地上:“什麼?!”

  嘩嘩雨聲中傳來江停發顫的喘息,儘管能聽出冷靜,但嗓音嘶啞得像每口都含著血:

  “立刻聯繫最近的醫院和救護車,我們被困在雨裏了,嚴峫的情況可能是被投了毒。”

第97章

  深夜,醫院。

  急診室裏燈火通明,江停全身半濕,蒼白的側臉和病床一個顏色,坐在椅子裏歪著頭,被護士拿鑷子一點點夾出額角肉裏的碎玻璃碴。

  走廊上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馬翔帶著兩個實習警一頭紮進燈火通明的急診室:“陸顧問!”

  護士手一抖,剛想呵斥,被江停抬手禮貌地止住了,旋即轉向馬翔:“嚴峫怎麼樣?”

  “嚴重心律失常,血壓降低,迷走神經亢奮。大夫說幸虧送來得及時,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

  馬翔神情間是抑制不住的興奮,他原以為江停也會表現出激動,誰知陸顧問那張天生不會做表情的臉還是淡淡地,只問:“是中毒?”

  “對,是某種生物鹼,待會檢測結果就出來!媽的我已經報到局裏了,血樣和胃容物全部存檔等檢驗,這次一定……”

  江停點點頭,後背輕輕靠回椅子裏,示意護士繼續。

  白熾燈下,江停烏黑的眼睫微微閉合,在鼻翼兩側覆下憔悴的陰影。他白襯衣解開了三個扣,鎖骨、後肩、手肘乃至腿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傷,雙手被割得血肉模糊,掌心朝天平攤在椅子扶手上。

  護士小心翼翼從他額角撥出玻璃碎片,大概心有惻隱,忍不住道:“疼您就哼哼兩聲吧,要不我還是給您上點兒麻藥?”

  “不用。”江停說,“快點就行。”

  他語調平常,似乎真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看那張常年如一日紋絲不動的臉,馬翔懷疑就算現在護士要縫線,針穿進皮肉裏,他都不會覺得那叫疼。

  看不出來陸顧問還挺男人的……馬翔心中暗自嘀咕,對實習警揮了揮手:“你倆先出去吧,守在急救室門口,萬一有什麼情況立刻來叫我。”

  倆小員警應聲出去了。

  馬翔隨便揀了張椅子,也沒玩手機,就直挺挺地坐著等在那裏。護士終於把江停的傷口清洗完,上藥包紮好,再用消毒巾擦去他臉頰上乾涸的血跡,才退後半步叮囑:“您這幾天注意別沾水,按時服用消炎藥,待會我再把CT結果拿來給您!”

  江停微閉著眼睛,頷首不語。

  小護士瞅著他那張臉,耳朵有點發紅,轉身出去了。

  馬翔剛才不願意當著外人的面說太多話,直到盯著小護士關門離開,急診室裏只剩下了他們兩人,才關切地開口問:“您真沒事吧陸顧問?”

  江停疲倦地擺了擺手,示意不要囉嗦這個:“嚴峫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艸他媽!肯定是被投毒了,但具體是通過什麼方式、什麼時候中的毒還要等檢測結果出來才能確定。”馬翔鼻腔裏重重出了口炙熱的氣,說:“已經打過阿托品和升壓藥了,現在還在急救室裏密切觀察,醫生說只要幾個小時內不再呼吸抑制或心跳衰竭的話就沒問題了,最多今晚再打一針阿托品。”

  他又想起了什麼,把屁股底下的椅子挪近了些,真心誠意地搓著手:“陸顧問,這次真多虧了你。要是警車沖出護欄翻下去的話,在這種雨天裏根本神不知鬼不覺,就算我們開著警車路過都未必能發現。而且剛才外面還有個護士說,如果再晚送來半小時,哪怕是大羅金仙下凡都難救……”

  “不至於,”江停打斷了馬翔的咬牙切齒,“上救護車的時候我看了下心跳儀,比剛撞車那會兒好。”

  馬翔不明所以地點點頭,補了句:“總之您真厲害!”

  江停沒作聲,眼底浮現出一絲苦笑般的神情。

  “嚴哥以前跟我們說,錢這個東西,別看它經常害人,但真有事兒的時候也能救命。就拿今兒來說吧,要不是您開著嚴哥那輛改裝過的大G,那一撞肯定當場就報銷了。四百多萬換兩條命,還是很劃來的……”

  急診室的門被敲了敲,剛才被打發出去守手術室的實習警探進頭:“馬哥!”

  馬翔瞬間啟動了屁股底下的那根彈簧:“怎麼了怎麼了?!”

  “不不不,沒事,我就告訴您,高哥打電話說市局的人已經在路上了,待會就到!”

  神經過度緊繃的馬翔這才呼了口氣,把實習警打發走。

  被實習警一打岔,馬翔也沒那心思叨逼叨了,捏著自己的下巴琢磨著:“哎您說,是誰恨我們嚴哥到這個地步?”

  江停目光晦暗,沒有吱聲。

  “如果是通過食物投毒的話,我今兒整天都跟嚴哥在一塊,中午我倆是在警局食堂吃的飯,足以排除投毒的可能。但如果是晚上的話呢,我就記得他臨走前從市局拿了兩塊麵包,不確定他中途有沒有停車下來買吃的……”

  “沒有。”

  “啊?”

  “我一直跟著他,沒有。”

  馬翔眉頭一皺:“那難道是麵包?”

  “生物鹼是含氮的鹼性有機化合物,絕大多數存在於植物,也就是土藥或中草藥上。像嗎啡、咖啡因、龍葵堿,或者是前段時間馮宇光中毒案裏的東莨菪堿,都是比較常見的有毒生物鹼,也是日常生活中比較容易接觸到的部分。”

  江停大概有點受涼,說話帶著喑啞的鼻音,但不妨礙他敍述聲調的沉靜平穩。馬翔不知不覺聽入了神,問:“可嚴哥平時不會接觸這些東西啊?要說嗎啡中毒的話,整個市局能拿到嗎啡的地方只有法醫室,總不能說是苟哥他……”

  “嚴峫從市局出來前跟我通過一次電話,然後上高速下高速,再經過盤山公路直到毒發撞車,大概共有三個小時。嗎啡毒發不會這麼慢,應該是其他東西。”

  馬翔不由連連點頭,摸著下巴在那琢磨,突然只聽江停問:“對了,你們為什麼要連夜趕去江陽縣?”

  “哎?您不知道?”

  江停明顯不欲解釋太多,“我跟你嚴哥發生了一些不愉快,撞車時正在電話裏爭執……”

  “哦——”馬翔聰明機智且善解人意,立刻覺得自己get了:“您不會是以為嚴哥要去外地找小網紅開房吧?嗨,不是不是,這個真沒有。您回娘家……離家出走這三天嚴哥過得可不好了,成天念叨著不該惹您生氣,還說只要您回來的話不管想要什麼包包珠寶都立刻買……”

  “咳!”

  馬翔這信馬由韁的特點肯定是跟嚴峫學的,被江停一咳立馬光速拉了回來:“哎您看我都說到哪兒去了。其實是這樣的,當初咱們提審李雨欣的時候,在江陽縣路上遭遇襲警,範五那夥人向河面持槍射擊,事後咱們卻從現場提取出了一顆九二式手槍發射的9毫米魯格彈。”

  江停猛地一抬頭。

  “現在暫時沒法確定涉案槍支來源,只基本確定是外省的警槍,槍手跟范五也不是同一撥人。我們這次連夜去江陽就是為了調查這事兒的,但具體細節我也不能再跟您透露太多了,要不等嚴哥醒來後您再去問問他?”

  可能是因為病房牆壁反光的關係,江停的臉格外蒼白,甚至都有點透明的感覺,連嘴唇上的最後一絲血色都消失了:

  “那天在現場的還有一個槍手?”

  馬翔點點頭。

  “……那顆子彈打中的是不是嚴峫?”

  “這您都能知道?!”馬翔真實的震驚了。

  江停胸腔微微起伏,臉頰全然蒼冰似的白,握著扶手的指尖極不引人注意地發著抖。

  原來是這樣……

  呂局口中所謂連環綁架案的新線索,從市局回來後嚴峫一反常態的偏執,裹挾著怒火和粗暴的求婚,以及更早以前,生日宴那天夜裏詭異的晚歸——

  種種不合理都得到了順理成章的解釋,因為嚴峫早就已經成為了目標。

  江停最可怕的猜測,終於在此刻得到了證實!

  “陸顧問,”馬翔終於發現了不妥,立刻起身上前:“您沒事吧,陸顧問?”

  “我沒……”江停堵在咽喉裏的那口氣一下喘不上來,霎時胸腔發緊,當場捂著嘴咳了起來!

  他身體是真的不好,今晚撞車中毒這一系列變故,導致驚怒和積鬱壘在心裏,一咳就驚天動地停不下來,到最後喉管都嗆出血星來了,滿口腔都是腥甜鐵銹的味道。

  馬翔嚇得臉色都變了,以為他撞壞了哪兒到現在才發現,連滾帶爬地沖出去叫來了醫生。醫生慌忙趕來一看,立刻給打了針鎮靜類的東西,少頃後江停才慢慢緩解下來,靠在椅背裏,連烏黑的眼睫上都帶著冷汗凝成的水汽。

  從CT結果看,除了一些軟組織挫傷之外,倒沒有血氣胸、臟器損傷的跡象。但醫生看江停那樣子就知道這人屬於高危群體,不敢讓公安人員在醫院裏出事,立刻叫護士專門去騰出了一間病房,準備把他留院觀察。

  “陸顧問,我還是扶您去休息吧?”馬翔小心翼翼地弓著腰,彷彿伺候一朵昂貴的高嶺之花,吹口氣都有可能把他給吹散架了:“等明早嚴哥醒了您再去看他……不,我看你倆這情況估計是他先恢復,然後馬不停蹄地過來探望您,怎麼樣?”

  江停腦子裏跟拉鋸似的痛,摁著自己的眉心,揮手不讓馬翔扶,起身走出了急診室。

  這時已經是深夜了,江停在襯衣外隨便裹了塊乾燥的白浴巾,經過走廊時抬眼望向急救室大門。門上代表搶救中的紅燈已經熄滅,那是嚴峫已經脫離危險,正處在觀察期的意思。

  馬翔隨口說:“您別擔心陸顧問,嚴哥不會有事的。我看他認識您以後就一直在走鴻運,媳婦也找到了,提正也快提了,連著幾個大案子都僥倖逃生,今天這麼危險的情況都能——”

  “馬翔。”

  “哎?”

  江停似乎遲疑了幾秒,才緩緩道:“待會建寧市局的人趕到後,有件事我需要你幫忙。其實你可能有猜測了,但我不知道嚴峫有沒有具體把情況告訴你……”

  “我不太方便直接跟你們市局的人對話,最好也別讓人發現我的存在。剛才在盤山公路上的時候我已經通知了楊媚,她現正在趕來的路上,如果有任何人問起,你都說開G65的人是她。”江停站定腳步,在明亮的醫院走廊上,他瞳孔沉沉的如同一潭深水,平和的語氣讓人脊椎上猛然竄起一股寒意:

  “你們建寧市局有內鬼。”

  馬翔瞳孔瞬間一縮!

  “哎,警官同志?”

  馬翔猛地打了個寒噤,來不及說什麼,回頭只見穿白袍的醫生胳膊下夾著文件從辦公室那邊大步走來:“哎呀警官,正找你們呢,護士說你們去住院部了——毒物檢測報告出來了,呐,在這裏。”

  馬翔思緒混亂,目光還有點恍惚,順手接來報告翻了兩頁,只見滿眼拗口的專業名詞:“所以我們嚴隊到底是……”

  “迷走神經強烈興奮,節後纖維釋放出大量乙醯膽鹼,使心肌內異位節律點興奮性增強,才導致各種心律失常。所幸攝入量很少,所以才能迅速脫離危險。”醫生頓了頓,解釋道:“具體來說呢,就是攝入了劇毒的烏頭堿。”

  空氣霎時安靜了一瞬。

  緊接著馬翔和江停的聲音同時響了起來:

  “烏頭堿?從哪能——”

  “……是藥酒。”

  馬翔:“啊?”

  馬翔被手臂上冰冷的力道一激,下意識噤了聲,只見江停手指死死捏著自己胳膊,沒想到看似文秀弱不禁風的陸顧問力氣竟然這麼大,每個音節都帶著北風呼嘯般的森寒:

  “生烏頭泡酒只能外敷,一旦進口就比氰化鉀還毒。嚴峫臨走前是不是喝過市局的藥酒?用的生烏還是制烏?!”

  “……”

  馬翔哆嗦著摸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喂,高哥?立刻讓人把咱們支隊櫃子裏的那半瓶藥酒鎖起來,讓技偵現在就去驗指紋,快!”

  •

  建寧市局。

  大半夜被臨時打電話叫到局裏的黃興看不出絲毫疲態,帶著幾名技偵匆匆走出電梯,步伐間帶著掩飾不住的緊張和肅殺。值夜班的員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驚異地目送這幫人快速穿過走廊,徑直進了刑偵支隊的大門。

  值班刑警慌忙起身:“高哥?黃主任?”

  高盼青臉色鐵青,連句話都來不及說,走到大辦公室的櫃子前直接“哐當!”拉開,戴上物證手套搬出了醫藥箱,當著所有技偵的面打開了它。

  下一秒氣氛凝固住了。

  “藥酒呢?”高盼青的嗓音直接就變了調,幾乎是吼了起來。

  值班刑警:“高哥……”

  “咱們支隊這瓶藥酒呢?!來人!查監控!敢從刑偵支隊眼皮子底下偷物證,現在就給我連資訊安全處!給我通知呂局跟魏局!——”

  “藥藥藥——藥酒嗎?”值班刑警被這陣勢嚇得都結巴了:“剛剛剛剛才隔壁秦哥過來借走了啊,別生氣高哥,發生啥事了?我這就去給您要回來?”

  如果說剛才空氣只是凝固的話,現在高盼青和黃興等人的表情,就像是空氣中多了根滋滋作響的引線,馬上就要爆炸了似的。

  “……誰借走了?”

  高盼青聲音異乎尋常的平靜柔和,但小員警險些沒給嚇尿,他不懂平時“隔壁秦哥”這麼清晰的稱謂,為何在這一刻所有人都不懂了似的:

  “秦哥啊,隔壁禁毒支隊的秦哥——秦川啊。到到到到底怎麼了這是?”

  高盼青和黃興對視一眼,兩人不約而同地掉頭沖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只有炮製過的川烏、草烏能作藥內服,生烏頭中劇毒的烏頭堿易溶於乙醇,只能用來外敷,內服的話劇毒,會導致心臟室顫甚至死亡。

  所以使用中藥材一定要謹慎,要謹遵醫囑,尤其不能喝來路不明的自製藥酒~

第98章

  “我不知道,你說什麼?嚴峫到底出了什麼事?”

  淩晨的審訊室只亮著一盞白熾燈,秦川身上還穿著睡衣——一件寬大的短袖T,從被窩出來後連眼鏡都沒來得及戴,眼底寫著毫不掩飾的懷疑,盯著鐵桌後的審訊員。

  單面玻璃外,呂局、魏局、黃興、高盼青等人擠在小黑屋裏,數道目光神情各異,集中盯在審訊室中秦川疑惑的臉上。

  審訊員沒有直接回答秦川的問題:“秦副隊,麻煩您再回憶一下。昨天下午五點直到晚上離開市局,這段時間內你說過什麼話,見過什麼人,發生過哪些細節?”

  都是公安系統內部人士,這套流程已經很熟悉了。秦川揉了揉眉心,深吸一口氣,藉此勉強克制住了內心的焦躁。

  “我前天晚上值班沒睡好,昨天下午趴在桌子上睡了一覺,快五點的時候醒了。我早年埋伏剿毒的時候受了涼,近幾年來有些風濕,昨天那種陰沉下雨的天氣就感覺很不舒服。正好方隊在辦公室裏,拿了藥酒說要幫我按一按……”

  藥酒。

  高盼青神色瞬變,連呂局和魏局都互相對視了一眼。

  “藥酒對風濕管用?”審訊員貌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

  秦川說:“管用,跌打損傷活絡經脈,是早年嚴峫推薦給我的。方隊給我在手肘、頸椎的地方推了一陣,我感覺好多了,想到晚上可能還要加班,就去茶水間泡了杯咖啡,正巧燒水的時候遇見嚴峫淋著雨從外面回來。”

  審訊員精神稍振:“你們說了什麼?”

  其實秦川和嚴峫之間的對話已經在過去的兩個小時裏重複三次了,但審訊員還是要問,秦川還是得復述,甚至連單面玻璃外的所有人都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耐煩。

  因為這是審訊中的基礎技巧。

  不斷重複的機械性問話,打亂次序問,挑著詞句問,正正反反問……人只要撒了謊,就必然會有破綻;只要有破綻,一定能在一遍遍的復述中露出端倪。

  秦川當然明白這個,更確定自己已經成為了懷疑對象,不由煩躁地吸了口氣:“到底嚴峫出了什麼事,我從市局離開後就直接回了家,不信的話你們可以調我的行車和通話記錄……”

  “秦副,真的不好意思。”審訊員冷冰冰打斷了他,“請配合我們的工作。”

  “……”秦川呼地吐出那口氣,緊了緊後槽牙,再次把自己跟嚴峫在茶水間裏的對話逐字逐句重複了一遍,甚至連當時嚴峫的語氣都學了出來,末了咬牙道:“然後我就回到了辦公室,這下行了吧?”

  審訊員刷刷記下筆錄,問:“下班前你為什麼要去刑偵支隊借那瓶藥酒?”

  這是個關鍵問題,審訊室外的高盼青和黃興同時繃緊了神色,上半身不自覺地向前傾——但比他們老辣多了的呂局和魏局卻只微微搖了搖頭,並無其他反應。

  果不其然,秦川簡直要莫名其妙了:“借藥酒?那瓶藥酒怎麼了嗎?”

  審訊員說:“您只需要回答我的問題。”

  “?”秦川一攤手:“因為禁毒支隊的藥酒用完了啊!不借難道我臨時去藥店買?”

  果然很有道理,連審訊員都一怔。

  “從刑偵支隊借來藥酒後你做了什麼?”

  “我的手肘和肩膀關節都非常不舒服,但方隊已經不在辦公室,我以為他回家去了。當時也不想麻煩別人,我就塗了點藥酒在手肘上揉按了一會,按摩完之後瓶子裏藥酒還剩最後一點,我看也就兩口的量,就想把它喝了。”

  審訊員記筆錄的動作一頓:“您想喝?”

  秦川點點頭。

  “有些藥酒不能內服是公安人員的常識吧,您為什麼毫不猶豫就敢喝進嘴?”

  “因為嚴峫經常喝,我們都知道啊。”秦川似乎感到很無稽,“不過最後我也沒喝進嘴,因為前腳剛倒進杯子裏,後腳方隊就進了辦公室,立刻阻止了我——”

  審訊員神色一凜:“方支隊阻止了你?”

  這回審訊室外的所有人臉色都變了。

  生烏泡酒劇毒,嚴峫是因為攝入量極小,才沒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但如果當時秦川把整整兩口都喝下去的話,估計現在已經涼了!

  是什麼讓方正弘在千鈞一髮之際阻止了秦川?

  “是的。”秦川肯定地點了點頭,說:“方隊看見我要喝藥酒,不知怎麼的情緒突然有點激動,上來就把杯子從我手裏奪了過去……”

  時間倒退十個小時,禁毒支隊辦公室。

  嘩啦!

  猝不及防中藥酒被潑在地上,秦川驚得一跳,回頭卻只見方正弘臉色都變了,劈頭蓋臉呵斥:“你不知道藥酒是不能隨便亂喝的?”

  “可這是……”

  “你懂什麼,你知道亂喝藥酒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嗎,萬一變質有毒怎麼辦?”

  “不至於吧,這是我從嚴峫那兒……”

  “你少跟那個姓嚴的混,他從骨子裏就不是什麼正經人!”方正弘似乎還想說什麼,硬生生憋回去了,訓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麼知道他當面跟你熱乎,會不會掉過頭來就要害你?!”

  秦川給他說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只覺又好氣又好笑。但他還沒來得及勸說方正弘,就被後者蠻不講理地打斷了:“給刑偵支隊送回去!他們的東西以後少沾!”

  “這個,我說老方。”秦川為難地拎著空藥酒瓶:“看您這話說得,我都給人家用完了,難道還一瓶子藥渣去不成?要不我……”

  方正弘卻充耳不聞,一邊在嘴裏抱怨什麼一邊轉身回了支隊長辦公室。秦川無奈地搖搖頭,順手把空藥酒瓶放到自己的辦公桌上,收拾東西準備下班。

  但就在這個時候,方正弘也拎著包從辦公室裏鑽出來了,大概是正打算回家,一看到秦川桌上那瓶醒目的藥酒,登時又怒了:“你怎麼還沒——”

  秦川立刻雙手投降,方正弘瞪了他一眼,乾脆俐落地上前拿起空藥酒瓶,大步走出了辦公室的門。

  “然後我就下班了,不知道他把那個空酒瓶扔在了哪兒。”

  審訊室內外一片死寂,驚愕、憤怒、難以置信等種種情緒在每個人眼底閃爍著光芒。只有秦川不明所以,終於謹慎又警惕地問出了那個問題:

  “所以……難道藥酒真有什麼問題嗎?老嚴怎麼樣了?”

  呂局抬手向魏副局輕微地招了招,沙啞道:“叫方正弘過來接受問話。”

  就在這時門被打開了,站在門邊的高盼青一回頭,條件反射立正:“餘隊!”

  餘珠沒有回答,甚至沒有將目光投給這房間內的任何一個人。她的臉頰肌肉繃得極緊,徑直走到呂局身邊,低聲道:“對值班同事的問詢結束了,有人看見方正弘離開市局時,把一個形似酒瓶的空玻璃瓶扔進了樓下垃圾桶。”

  呂局猝然抬頭:“扔了?”

  •

  醫院。

  “咳咳咳咳……”

  睡夢中突如其來的咳嗽讓江停驚醒,下一刻他的頭被人托了起來,溫水順著咽喉咽下去,很快平息了痙攣的氣管。

  江停微微睜開眼睛,病房裏關了燈,連綿整晚的大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借著從玻璃窗外傾斜而入的月光,他皺了皺眉心,輕聲問:“嚴峫?”

  嚴峫靠在病床邊,黑暗中眼睛卻熠熠發亮,低頭在江停額角散發著血鏽味的紗布上親了親。

  “你怎麼來了?”

  嚴峫沒有立刻回答,手臂穿過後頸勾著江停的肩膀,又往單人病床上擠了擠。這個動作讓兩人更緊密地靠在一起之後,他才貼著江停耳邊小聲說:“剛吊完水,聽護士說你有點發燒,來看看你。”

  夜裏看不清江停的表情,但互相依偎的近距離下,嚴峫還是能感覺到他唇角似乎浮現出了短暫的笑意。

  “你救了我……”

  “不,”江停說,“我害了你。”

  大概因為他語調太過沉著篤定,嚴峫一時也想不到什麼話來反駁,過了會才佯作輕鬆地嘿了一聲:“你害我什麼了?藥酒不是我自己要喝的,還是你摁著我硬灌進去的不成?”

  “你這麼說就……”

  “當然如果哪天你看上了別的小白臉,想要謀殺親夫,親手給我端來一杯毒酒,保不准我還真會因為哀莫大於心死而乾脆一飲而盡,成全你跟那後來的姦夫……哎喲!會打人了!”

  江停活動了下一邊肩膀:“到底誰下的手,你自己心裏有猜測麼?”

  嚴峫沉思片刻,搖搖頭:“不好說。那瓶藥酒是我從自己家帶去市局的,一般就放在大辦公室的雜物櫃裏,除了我也沒別人用,最後一次用它大概是今年開春的時候,中間不清楚是否有其他人動過。至於生烏頭泡酒喝了會死這點我當然知道,但我確定那瓶藥酒用的是炮製烏頭,內服是不該有問題的。”

  江停問:“酒瓶是什麼樣的?存不存在有人往裏泡生烏頭的可能性?”

  嚴峫這個身高接近一米九的人,蜷縮在半邊病床上有點費勁,便側屈起一條腿搭在江停腿上,把他暖烘烘地摟在懷裏,說:“如果是生烏頭的話,往黃酒瓶那麼窄的口裏塞是挺費勁的,不僅很難做到隱蔽快速,而且容易在玻璃瓶周邊留下藥渣,成為日後調查的證據。所以我比較傾向於下手的那個人溜進刑偵支隊辦公室,用一瓶泡著生烏頭的藥酒調換了我本來的那一瓶,反正從外觀看都黑乎乎的分不出來。”

  說著他擰起了兩道烏黑的劍眉,一手摩挲著自己的下巴,發出胡渣沙沙的聲響:

  “這事如果能查監控,那肯定一下就水落石出了。但問題在於市局監控鏡頭只看走廊、樓梯、談話室,具有機密性質的業務支隊辦公室屬於燈下黑,不見得在監控範圍裏……”

  “嘶,”江停突然抽了口氣。

  “怎麼了你?”

  江停思考得太入神,不留心歪過頭,額角受傷的地方蹭在了嚴峫下巴上,痛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嚴峫見狀立刻撐起上半身,撥開他的頭髮露出紗布,心裏有兩隻小爪子在抓似的酸楚,一疊聲問:“還疼嗎?叫護士來看看?會不會留疤啊?”

  江停不耐煩地:“你別亂動。”

  嚴峫只穿一件短袖T恤,又低頭在紗布上親了一口,炙熱的身體不安分地貼著他:“我們家警花這回要破相了,怎麼辦呐……”

  然後他大概琢磨了一會,不知突然醒悟到了什麼,語氣帶上了微妙的滿意:“……破相就破相吧,破相也挺好。”

  江停無話可說,心想自己一個正常人,果然不能領悟到公安系統金馬影帝的內心世界。

  嚴峫問:“破相了能嫁給我不?”

  “……”江停反問:“你怎麼成天這麼恨嫁呢?”

  兩人一上一下,對視半晌,病房裏的黑夜寧靜無聲。少頃後嚴峫終於掌不住笑了起來,笑聲在胸腔裏沉悶而愉悅:“我說你就不懂了吧。”

  江停:“……”

  “在動物世界裏,兩名雄性為了爭奪雌性,往往會經歷非常殘酷的爭鬥和廝殺,有時甚至會以你死我活為結局,這是自然界發展和生物進化刻在骨子裏的本能,至今寫在人類的DNA裏。當然,我們人類是比較高級的靈長類動物,除了同性廝殺之外呢,往往也比較注重討好被爭奪的物件,以贏得被爭奪物件的首肯為最終勝利。”

  嚴峫上半身低傾,幾乎把江停摁在自己身下,戲謔地瞅著他:“所以如果沒有贏得首肯的話,哪怕把競爭對手活活弄死,都不能算取得了勝利,這就是我們現代社會的異性交往最高法則……”

  江停抬起那只沒在輸液的手,笑著捂住眼睛。

  嚴峫強行把他的手扒下來:“你在聽我說嗎?有什麼感想?”

  “你這人簡直……”

  “有什麼感想?嫁不嫁?”

  江停笑著不吭聲。

  “嫁不嫁?嗯?說話啊?”

  江停想捂著眼睛不予理會,奈何手被嚴峫按著,兩人掙扎搖晃得病床吱呀作響,那聲音聽得人既尷尬又心跳。鬧了好半天江停終於無計可施,放棄了:“……嫁嫁嫁,我要是個女的一定嫁給你!”

  嚴峫不依不饒,手摸索往下:“那要不是呢?”

  “放手!”

  “要不是女的呢?”

  江停簡直無可奈何,半晌只能說:“不是女的只能你嫁我了,這樣也行?”

  嚴峫立馬一口答應,生怕他反悔似的:“行,我嫁!”

  江停撲哧沒忍住,笑駡道:“給老子滾蛋。”

  嚴峫有點不甘心地還想做什麼,被江停從身上強行推了下去,只能遺憾地蜷縮起兩條長腿,側臥在病床頭,嘴裏還含混不清地念叨著:“嫁妝要陪送多少你倒是給個數……”

  江停抬腳毫不客氣地踹了他一下,“喂。”

  “還沒過門呢就開始家暴了——怎麼?”

  “江陽縣襲警現場那枚九二式手槍發射的子彈是怎麼回事?”

  嚴峫肌肉一僵,好幾秒才慢慢放鬆下來,咬牙切齒擠出幾個字:“我就知道叛變革命的一定是馬翔!”

  江停冷冷道:“馬翔那兩招要是能瞞過我,他就能去公安大學講課了。到底怎麼回事?”

  嚴峫瞞也瞞不住,只能把從呂局那裏得到的資訊,包括疑似槍手的犯罪嫌疑人神奇死在國道上、目前子彈還找不到匹配槍支等事和盤托出,又翻身從病床頭摸到自己的手機,當著江停的面打開出相冊:“就是這顆子彈,喏。幸虧彈頭卡在大切車後座裏,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哈。”

  江停瞥了幾眼,突然坐起身,拿過了手機。

  “怎麼?”

  話音剛落啪地一聲,江停擰開了燈,眉心鎖出一條深深的細紋。

  嚴峫察覺有異,不由自主坐直,只見江停緊盯著相冊裏的一張圖片,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圖片非常清晰,是彈殼底部的金屬刻字和銀色底火杯。

  嚴峫語調有點變了:“怎麼了江停?”

  “……”江停眼神閃動,不知道在觀察什麼。足足過了半支煙工夫,他才把手機還給嚴峫,沉聲道:“我這次去恭州……”

  嚴峫太陽穴當即一跳。

  “說是掃墓,其實是為了印證我在胡偉勝制毒一案中,對於那包新型芬太尼化合物的某些推測——如果你有印象的話,我們從胡偉勝天臺上搜到這包毒品後,就被阿傑現身劫走了。而我從恭州回來後找你,是因為成功證實了這些推測,所以想把整個線索都告訴你。”

  江停伸手掐了掐自己的鼻根,冷靜的側臉輪廓映著臺燈,似乎在斟酌語言。

  少頃他伸手指指嚴峫懷裏那手機,沉聲道:“我見過這發子彈。”

第99章

  “我見過這發子彈。”江停頓了頓,又道:“確切的說,是我見過這一批次的子彈。”

  嚴峫有點意外:“什麼?”

  江停向手機揚了揚下巴,問:“你知道彈殼底火杯外的金屬刻字代表什麼嗎?”

  這倒不是個很難的問題,嚴峫的警校理論課雖然一般,但男人天性中對槍炮火器的喜愛讓他沒有忘記這部分知識:“兵工廠代號和生產年份啊,怎麼了?”

  “這發子彈的刻字為421、04,即在2004年時,由代號421的西南弗陵集團生產。西南弗陵集團曾是中國最早的兵工企業之一,解放前主要生產各類子彈和炮彈,改革開放後因為政策變化的原因,就像當時的絕大部分兵工企業一樣,慢慢轉化成了汽配摩托製造企業。”

  “直到這個世紀初,弗陵集團又開始承接一些軍工專案,生產的槍支子彈大多供應給了供需部門整頓後的西南軍區,少量則供應公安系統。大概03年左右,弗陵集團為回應國家軍工政策而進行內部調整,開始將一部分種類的槍械子彈由全黃銅彈殼改成鋁制鍍銅,2004年春節後生產的9mm手槍子彈全部變成了鍍銅。”

  嚴峫突然明白了什麼。

  他拍下來的彈殼明顯是全銅,也就是說,生產日期只可能是2004年1月1號到春節前這短短的二十天!

  “對。”江停不用看就知道他想什麼:“除去元旦假期,實際開工時間應該只在十幾天左右。再估算弗陵集團的總生產能力和其他類型子彈的生產量,市面上編號為412、04的的全黃銅九毫米魯格彈,應該是非常稀少的。”

  嚴峫立刻問:“那只要調查這批子彈的去向,不就能鎖定懷疑對象了嗎?”

  ——話剛出口他就意識到了自己的荒唐。

  人家兵工廠是不可能乖乖讓他調查的,從子彈這個角度入手,比向公安部打報告申請對比全國警槍膛線資料還不靠譜。

  但江停沒有取笑他,相反一點頭:“確實是這個思路。”

  嚴峫:“……”你這是在變相的給老公找臺階下麼。

  江停似乎沒發現嚴峫的表情,或者是發現了但懶得理會——以江停崇尚極簡的作風來看,後者的可能性比較大。

  “我說過,我見過這個批次編號的子彈,那還是在幾年前在恭州禁毒支隊的時候。如果它的產量非常非常稀少,而且曾經在恭州公安系統記憶體在過的話,那麼根據兵工企業產品分配的一般原則,很可能這整批黃銅9毫米魯格彈都是供應給恭州的,不太可能把一個本來就產量稀少的批次拆散了再運到更遠的外地去。”

  江停的敍述平穩沉靜,嚴峫呆愣少許,才問:“……你確定?”

  “大概率吧。”

  江停說大概率,那基本上就是確定的意思了。

  “可你怎麼知道弗陵集團生產子彈的內情,還能記住幾年前的子彈編號?”

  江停笑了笑,燈影下那笑意不明顯,像是只淡淡地扯了扯嘴角,“我一向比較關注這個。再說我國生產子彈黃銅改鍍銅的事,稍微關注軍事新聞的都知道吧。”

  這明顯就是在敷衍了。

  應該是看到了嚴峫眼底的微妙,江停難得又補了一句,這次苦笑的意思已經掩蓋不住了:“全銅子彈和鍍銅子彈的價格不一樣……我還要繼續解釋下去嗎?”

  嚴峫半張著嘴,無聲地“啊”了片刻,拍拍江停的肩,笑道:“你當年在恭州也是個到處刺探情報的主兒啊。”

  江停平淡地反問:“你以為一般人在恭州系統內打怪升級容易麼?從建寧市局的平均專業水準來看,恭州副本的難度差不多是你們的乘十再平方吧。”

  嚴峫倒沒在意江停對建寧市局的慣常嘲諷,反正已經被嘲諷習慣了,他比較關心的是:“可我們現在怎麼確定呢?警用手槍的膛線資料只有當地公安廳自己才能查,但恭州……”

  按流程上報公安部再一層層查下來,從理論上來說是可行的。但體制內混久了,連嚴峫這麼個曾經的理想主義者都很清楚,很多事從“理論可行”到“實際可行”中,往往隔著肉眼看不見的天塹。

  等個一年半載的膛線對比出來,指不定嚴峫的墳頭上草都長到半人高了。

  江停張了張口,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片刻才輕輕呼了口氣:“有辦法的。”

  嚴峫眯起了眼睛,只聽他吐出三個字:“齊思浩。”

  齊思浩,當年緝毒二支隊員警,江停的手下,現恭州刑偵總隊第一支隊長。

  一個小心思頗多、還有點滾刀肉式的欺軟怕硬,在面對嚴峫時特意穿上挺刮制服來撐直腰杆的男人。

  嚴峫從未見過手掌綿軟冰涼的一線老刑警,甚至連久居領導崗的魏副局,手掌上的傷疤和老繭都是消不掉的,偏偏齊思浩是第一個。

  “他身上有突破口?”嚴峫坐直了身體,正色問。

  “有。”

  嚴峫斜覷江停的神色,突然反應過來:“你這次跟楊媚去恭州,就是為了確定這個?”

  可能因為江停已經暖和過來的了關係,他蒼白發青的臉色已經恢復了正常,白透得很均勻,因此顯得頭髮和瞳孔都異乎尋常地黑,甚至有點黑沉沉的意思:“你還記得我們從胡偉勝天臺上搜出的那包芬太尼化合物吧。”

  嚴峫當然記得,江停見到那包藍色粉末的第一眼,就試圖把它藏起來帶走。

  江停說:“我當時把它帶走,其實並不是因為想吸毒……”

  “我知道。”嚴峫打斷了他,眼底掠過一絲不明顯的笑意:“你是為了包毒品的那個透明袋。”

  江停沒想到他竟然知道答案,意外地挑起了眉梢。

  “我後來想過為什麼你想藏匿這包毒品,如果只是因為毒品本身的話,胡偉勝一落網,新型芬太尼化合物被警方發現是遲早的事,國境線上有那麼多‘藍金’交易,警方想要拿到樣本只不過需要多花點時間而已。也就是說你費盡心思想藏的不是藍金本身,而是其他線索。”

  嚴峫微微靠近了,盯著江停黑白分明的眼睛,含笑道:“是那個密封透明袋上的……手寫標籤。”

  ——C組九箱7704。

  密封袋右下角,泛黃標籤上的手寫字跡略有褪色,清晰地浮現在了江停眼前。

  嚴峫靠得太近了,雄性本能中的壓迫感隱隱蓋了上來。

  江停稍微向後一仰,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嚴副支隊英俊的臉,半晌從鼻腔中哼了一聲:“雖然你的反射神經弧遲鈍了整整五個月……”

  嚴副支隊當做誇讚謙虛地接受了。

  “……但你是怎麼反應過來的?”

  “哦,其實是前兩天呂局叫我去違禁待銷倉庫幫忙做審核,看到禁毒支隊送去的繳獲贓物,裏面有一箱海洛因被整理成了小包,每包密封袋上都貼了條做標記。”嚴峫狡黠地眨眨眼睛:“我之前只管搜查毒品,從不知道毒品進了待銷倉庫之後會被怎麼處理,直到看見這一幕後,才意識到你當初藏匿那袋藍金,是因為發現了它右下角的待銷編號,從而確定了胡偉勝那包藍金是曾被繳獲的贓物——但你是怎麼確定它來源於恭州,而不是其他地方公安?”

  江停瞳孔壓成一線,在昏暗中隱約閃爍著鋒芒。

  “因為那個待銷編號,”他冷冷道,“是我的筆跡。”

  ——怪不得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藏匿!

  嚴峫又無聲地“哦——”了會兒,琢磨道:“所以胡偉勝醉酒後跟人誇耀,說他這袋藍金是從黑桃K那裏偷的,這話應該是撒謊。真相應該是恭州系統內部有人在私下販賣已被繳獲的待銷毒品,機緣巧合之下這一袋藍金流到了胡偉勝手上?”

  江停點了點頭:“應該是。”

  “嘶,”嚴峫摩挲自己的下巴,思量半天,感慨道:“貴副本果然是個人才輩出的風水寶地啊……哎!又打人!”

  嚴峫笑嘻嘻攥著江停的手,把他上半身往自己精壯火熱的懷里拉了拉,問:“你怎麼確定那個私下販毒的就是齊思浩?”

  江停維持著這個上身略微傾斜的姿勢,把雙手放在嚴峫掌心裏,讓他緊攥著,也不抽回來,說:“我不確定,只是懷疑。各省公安廳對繳獲毒品的集中銷毀通常是一年一次,通常還有廢品處理專業人士和省公證處的人參與,如果其中有作假的話,絕不是一兩個人就能辦到的,其中應該有一整條利益鏈。而齊思浩身為支隊長,是打掩護開綠燈的重量級角色,說他沒參與絕對不可能。”

  這話倒確實很有道理。

  “而且,”江停頓了頓,眼底漸漸浮起陰鬱的神情:“我這次去恭州,確定了一件事情。”

  嚴峫的神情專注了起來。

  “我列出了三年前塑膠廠爆炸案的倖存緝毒警名單,發現這些人家裏現在的情況都不太好。有一些病退了,一些調走了,還有幾個下沉去了派出所,可能是因為不想再幹禁毒了的關係。”

  江停仰起頭,嚴峫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見他喉結上下一滑,似乎是用力咽了口唾沫——再開口時他已經抑制住了聲音中的沙啞,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森寒:

  “只有齊思浩升官發財,出入豪車,據打聽還剛把孩子送出國留學。”

  嚴峫神色微微一動,安撫般拍拍江停的肩。

  “我沒事,”江停嘶啞道。

  不知為何嚴峫心底突然掠過一絲不為人知的慶倖。

  三年前那場爆炸是江停心中永遠的刺,刺得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寢,刺得他心底永遠有個地方在潰爛流血。但有人可以恨總是件好事,不至於到最後一天,環顧四周,發現所有的罪孽都終歸於自己,唯一能恨能報復的物件只有自己。

  對江停這樣的倖存者來說,有人可以愛和有人可以恨,都是支撐他活下去的盼頭。

  江停這個人,基本不會在別人面前暴露出消極情緒,哪怕在嚴峫面前失態也是很短暫的,很快就深吸一口氣,重重搓了把臉。

  “三年前策劃行動時,齊思浩只是個普通緝毒警,就算跟黑桃K手下的人有些勾結,洩露關鍵性情報的可能性也不大。不過他當上支隊長以後,在私下販賣待銷毒品這方面,他算是暴露出了能讓我們抓住的致命把柄。”

  江停和嚴峫對視時眼神總是亮的,但當他勾起唇角時,那俊秀面孔上的微許笑意,就有些冷酷的意思了:

  “——你說,要是黑桃K知道齊思浩曾經參與私下販賣藍金,他會怎麼做?”

  •

  建寧市公安局。

  “我什麼都不知道,嚴峫出了什麼事跟我有什麼關係?你們到底想怎麼樣?!”

  方正弘激動的吼聲隔著玻璃都清晰可聞,根本用不著戴無線耳麥。餘珠皺著眉頭把耳機拿遠了點,歎氣道:“老方這幾年真是……”

  呂局胖胖的身影背著手,站在她身側,玻璃上倒映著他紋絲不動的面容。

  “老方你冷靜點,咱們都是多少年的老人兒了,你也知道程式是必須要走的,是不是?”魏堯坐在問詢室的鐵桌後,自覺已經勸得苦口婆心了:“咱們公安局的刑偵副支,很大可能性是在市局裏出的事,你說我們能不來問你嗎?我們不僅問了你,我們還……”

  方正弘不耐煩地打斷了:“你們現在唯一的懷疑物件就是我 ,行了吧!”

  這一刻魏堯真心懷念起了嚴峫的好脾氣。雖然這個混小子吊兒郎當且越罵越皮,但跟方正弘比起來,首富家的寶貝獨苗反而好處理多了……

  “我們不僅懷疑你,我們還懷疑秦川,還懷疑刑偵支隊的每一個人,任何有動機有條件作案的人都在嫌疑範圍內。”魏堯屁股在椅子上挪了挪,儘量讓自己聽上去更加語重心長:“老方,如果局裏真有幕後黑手存在的話,我們是一定要把他揪出來的,不然這次被害的是嚴峫,下次又會是誰呢?可能是你,可能是我,可能是更多無辜的同事。所以我們不會放過任何疑點,一定要徹底清查、杜絕後患,決不能一床錦被蓋過去就當沒事發生……”

  魏副局的絮叨不知第多少次被方正弘打斷:“怎麼就不能一床錦被蓋過去了?”

  魏堯眨巴著老眼。

  方正弘森冷道:“那不是最簡單高效的處理方式麼?”

  可能是問詢室光線暗的原因,方正弘原本就青白蠟黃的臉色在燈光下越發病態,兩顴泛著激動的虛紅,眼珠又有些渾濁,直勾勾盯著人,竟然給魏堯一種難以形容的陰森感。

  “……”魏副局愣了會兒,終於問:“老方,你是不是對組織有什麼意見?”

  玻璃窗外的餘珠搖了搖頭,有點啼笑皆非:“這個老魏,怎麼能把問詢搞成這樣?”

  “因為關心則亂。” 呂局沉沉道。

  餘珠一怔,卻只見呂局推門走進了審訊室。

  “能交代的我都交代了,你還要我說多少遍?這麼抓著我不放不就是因為已經把我定罪了嗎?!是,姓嚴的是建甯首富家公子哥,出什麼事你們都要從重從快調查,但老魏我告訴你,我方正弘可是自己一手一腳憑功勞從底層掙上來的,我抓過的犯人比他嚴峫見過的都多!這麼多年來我問心無愧……”

  魏副局正聽得頭疼,只見呂局進來,立刻站起身:“老呂你看這,唉——”

  呂局擺擺手,示意魏副局出去,然後拉開椅子坐在了審訊桌對面:

  “老方。”

  呂局那張端莊圓胖的臉上,一絲笑影也沒有,那重若千鈞的分量沉沉壓住了方正弘,讓他唾液四濺的呵斥不知不覺低下去,直至悻悻挪開了視線。

  呂局說:“你看著我。”

  “……”方正弘一咬牙,梗著脖子抬起臉。

  呂局問:“是不是你幹的?”

  魏副局正走出審訊室,餘珠還沒來得及跟他打招呼,兩人就同時聽見了這句問話,齊刷刷詫異地回頭望向玻璃窗。

  方正弘硬邦邦甩出三個字:“你說呢?!”

  “他他他,你說他這是什麼態度?”剛碰了一鼻子灰的魏副局登時怒了。

  餘珠趕緊擺手把他安撫住。

  呂局卻像是完全無視了方正弘耍賴似的態度,平和冷靜地問:“如果不是你,為何你要在明知藥酒來自嚴峫的情況下阻止秦川喝它,並且在事後扔掉了空藥酒瓶?”

  審訊室裏只能聽見方正弘粗啞的喘息,他的臉色青紅發紫,過了一根煙工夫才冷冰冰道:“我有我的理由,我不想說。”

  ——不想說?

  這不是明著在打滾抵賴嗎?!

  這回不僅魏副局,連餘珠臉色都是一冷,兩人同時向單面玻璃窗走近了半步。

  但出乎他們兩人意料的是呂局並未有任何反應,穩定有力的聲線也沒有絲毫改變,終於問出了他進入審訊室以來的最後一句話:

  “我還能相信你嗎,老方?”

  這次方正弘沉默的時間比上次還長,直到魏堯等人都覺得他不準備回答、或者已經無話可說了的時候,才見他面皮一抖,浮現出了一個陰不陰陽不陽,讓人看了心裏油然升起不適的笑容。

  他從牙關裏吐出了一個字:

  “能。”

  呂局點點頭,起身走出了審訊室。

  門開了又關,餘珠迎著呂局快步上前,剛縮緊眉頭想說什麼,呂局手一抬擋住了她未出口的問話:“我相信方正弘。”

  魏副局脫口而出:“什麼?”

  兩人神情都驚疑不定,但呂局沒有看他們任何一個人,冷淡地道:

  “投毒的人不是他。”

第100章

  冼升榮,男,四十歲,曾因各地流竄盜竊、販賣搖頭丸等入獄,出獄後來到江陽縣打工。

  江陽縣附近省道邊某個小超市的防盜攝像頭,拍下了冼升榮匆匆離開現場時留給人世的最後一個背影。幾個小時後,魏堯、黃興等人從他站立的地方提取到了一枚9mm魯格彈殼;半個月後,六十公里以外的國道某處發現了他已經開始腐爛的屍體。

  死因,交通肇事。

  “鬼知道是肇事還是故意,反正都已經撞得稀爛了。”車載藍牙中傳來苟利呼嚕呼嚕吃麵條的聲音,說:“哎老闆再給我來個鹵蛋,加點兒辣子謝謝……初步屍檢報告看不出任何異常,二次屍檢也沒查出個卵。總之呢,交通肇事是最難鑒定的故意殺人手段之一,我們法醫的活兒已經幹完了,我建議你還是回去繼續跟監控相愛相殺吧。”

  汽車在高速公路上飛馳,嚴峫坐在副駕駛上,一手下意識抓著自己今早出院時沒來得及抹發膠的頭髮:“你可是法醫主任呐我苟,二次屍檢什麼都沒查出來?你跟縣城法醫一個水準哪?”

  苟利坐在麵館裏吃得很香,耳朵上掛著一隻耳機,聞言輕蔑地哼了聲:“少來這套,當年就是你一個勁慫恿加攛掇,害得我連軸加班了半個月,一人兒解剖了整個系列投毒案——我可告訴你,這麼多年過去激將法已經不管用了,甭想讓我回去做三檢!”

  “行吧,把二檢報告發給我瞅瞅。”嚴峫無奈而寵溺地道,“真拿你沒辦法。”

  苟利被噁心得一個哆嗦,失手掛斷了電話。

  少頃手機嗡地一聲,二次屍檢筆記發了過來。

  江停淡定地開車,嚴峫坐在副駕駛上,一手翻看苟利的筆記,另一手不老實地搭在司機腿上,每隔幾分鐘就試探著往腿間伸,然後再被江停毫不客氣地捉出來。

  本來按嚴峫的說法,舉家出遊時只要老公還剩一口氣,都決不能讓老婆來開車,這事關男人的地位和尊嚴。但因為他剛辦出院,江停不放心他開兩個多小時回建寧,便稱自己現在對坐嚴峫開的車有了心理陰影——上升到了PTSD的高度——強行把他驅趕到了副駕駛上。

  嚴峫深覺自己信仰的大男子主義受到了挑戰,但轉念一想,他早上出院時既沒來得及洗頭洗澡換衣服,也沒來得及刮鬍子做髮型,個人形象已經由下海掛牌五萬起價降到了包夜八百買二送一,江停開車的話就沒空注意他了,於是欣然答應。

  “冼升榮曾經上過體校射擊專業,怪不得會被聘請為殺手。”嚴峫對著手機沉吟道,“不過死得也挺慘的,背部肌肉及肋骨嚴重磨損,軟組織挫傷,肺部體積變小,直接死因為氣血胸導致的呼吸困難及失血過多……”

  “典型的肇事拖拉致死,”江停握著方向盤道。

  嚴峫點點頭,“應該是被拖行了相當長一段距離,但因為屍體發現得晚,地方交警中隊對現場的保護意識不強,導致無法精準確定案發路段。說實在的這是我最討厭的交通肇事案了,第一沒有具體時間,第二沒有精確定位,監控要看到猴年馬月去?”

  江停問:“那冼升榮的社會關係,收入狀況,家屬朋友等都排查過了嗎?”

  “據說是排查過了,平時跟他交往的那些狐朋狗友嘴裏沒問出什麼情況來,銀行流水也沒有異常,只有家裏存著五萬塊錢現金舊鈔。”

  ——舊鈔。

  不論是誰雇傭的冼升榮,這個人的反偵察能力都已經相當強了。

  “……才五萬,”江停喃喃道。

  嚴峫調侃地瞅著他:“怎麼,老公的命比你便宜,你感到很驕傲?”

  江停揮手似乎想給他一下,被嚴峫當空抓住,在掌心裏掐了一把。

  “別鬧。”江停立刻把手抽回來把住方向盤,白皙的側臉貌似一本正經地,專注望著道路前方:“我只是在想怎麼會這麼便宜,不符合我對……不符合常理。”

  嚴峫歎了口氣:“我現在相信你以前確實沒談過戀愛了。”

  正巧這時下高速路口紅燈,江停緩緩踩下刹車,古怪地瞥了嚴峫一眼。

  “如果給我一個機會買凶做掉黑桃K,而且幾乎能百分之百確定成功的話,我也不會花個幾百萬把國際一流殺手請來,五萬塊多一分都算給黑桃K臉了。你懂這種心理麼?殺雞用牛刀本身就是對雞的抬舉,實際上這種螻蟻般的小角色甚至都不該勞動我抬腳踩下去,結果我還在他身上浪費幾百萬?拿著幾百萬我隨便幹點什麼不好?”

  江停一臉懵懂的莫名其妙。

  “所以說,”嚴峫憐愛道,“這種雄性之間的微妙仇視心理你是完全不懂的啊。”

  “……”江停心想這是什麼反科學的理論,根本就是你在胡說八道吧。

  嚴峫晃晃食指,滿面高深莫測,儼然好似一個經驗豐富的男性情感問題專家。

  這時綠燈亮起,江停踩下油門,隨著下高速的車流緩緩開上了通向建甯市區的高架橋。

  “我對這個販毒集團的內部結構瞭解不多,但曾經留心觀察過。”江停擰著眉頭說:“黑桃K手下應該有一支專門負責善後滅口的人手,在做一些無法避免留下線索的案子時,殺手會選擇自盡來保護雇主。這批敢死隊是從緬甸非常貧窮的地方募集的,酬金也是付給他們在緬甸的家人,所以即便國內警方追查到已經自盡的殺手身上,也很難再循著國外資金流向查出殺手與黑桃K之間的聯繫,是非常完美的殺人機制。”

  說著江停又瞥向嚴峫,似乎感到有點狐疑:“所以為什麼這次用了冼升榮這麼個‘外人’呢……”

  用“外人”暗殺嚴峫,事後還要費事將冼升榮滅口。雖然“交通肇事”做得就像當初阿傑在高速公路滅口範四一樣乾淨俐落,是典型的黑桃K風格,但究其本身卻不是效率最高的優選方案。

  難道真像嚴峫說的那樣,殺雞焉用牛刀,在黑桃K眼裏嚴峫這條命多一分錢都是浪費?

  “你跟我都不是變態,不會理解黑桃K那種精神病的思維。”嚴峫拍了拍江停的大腿,說:“最快的切入點還是冼升榮用的那把九二式警槍吧。”

  江停思考很久,點頭認同道:“對,還是要先追查那把槍。”

  嚴峫滿臉認真嚴肅,手再次一點點向裏滑。少頃後江停錶情從容淡定,一手把著方向盤下端六點處,一手把那不安分的大手給抓出來放到了自己大腿上。

  嚴峫大概覺得這個位置也是可以接受的,就沒再進一步為自己爭取,轉而問:“打算什麼時候去恭州找齊思浩?”

  “夜長夢多,事不宜遲,萬一黑桃K提前開始調查藍金流出的事就來不及了。”江停想了想道:“我大概就是這兩天動身。”

  嚴峫點頭不語,汽車穿過建寧市城區,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大樓門前熟悉的景色迎面而來。江停拿出墨鏡和棒球帽戴上,照例沒有把車停在正門口,遠遠隔了一個街區就把嚴峫放下了,讓他自己走去市局。

  “我去局裏簽個到就回來,等我帶你去吃晚飯。”嚴峫剛轉身要走,突然又停住了,打量周圍沒什麼人注意這邊,迅速拉起江停的手在掌心印下一個親吻,低聲說:“別自己吃飯,你自己肯定就隨便吃點什麼打發了,對身體不好。”

  然後不待江停回答,他就笑起來,倒退著揮揮手,轉身順著人行道走向了建寧市局。

  在他身後,江停耳廓有點細微的發熱,半晌才無聲地念了句:“……膩膩歪歪的。”

  •

  “嚴哥!”

  “嚴隊!”

  走廊上同事們紛紛打招呼,嚴峫腳步生風,人還沒進刑偵支隊大辦公室,就只見迎面黑影縱身飛撲,馬翔猶如乳燕投林般當空而下:“嗚嗚嗚我的嚴哥我們都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嗚嗚嗚……”

  嚴峫激靈靈一個閃身,抓住馬翔後領直接提起來,一掌推開他嗷嗷大哭的臉:“你給我得了,前兩天是誰哭著鬧著非要立馬回建寧,說再睡醫院硬板床就要得腰間盤突出了的?”

  馬翔感覺十分委屈,心說還不是因為你成天在醫院跟陸顧問卿卿我我黏黏糊糊,活生生快閃瞎了我的24K鈦合金狗眼?

  刑偵支隊的小弟們紛紛對大哥表達了誠摯的祝賀和熾烈的思念——據說是因為嚴峫不在的這個星期,天天都是餘珠親自坐鎮支隊,在余隊那張嚴肅慈愛的面容下眾小弟們連偷蹭市局wifi打本都不敢,更別提花辦公室小金庫買煙擼串吃薯片了,日子過得好生沒有滋味。

  甚至連一貫見了嚴峫如老鼠見貓的韓小梅,都磨磨蹭蹭地過來贈送了她的出院禮物——一盒韭菜炒雞蛋便當。

  韓小梅是這麼說的:“聽說您撞了車,住了好幾天醫院,我擔心您身子虛,覺得您可能需要好好補補……”

  “……”嚴峫面無表情盯著韭菜看了半晌,溫柔道:“陸顧問會十分感謝你的。”

  韓小梅不明所以,還挺得意,樂滋滋地走了。

  嚴峫把那盒韭菜炒雞蛋放在桌子上,打算今晚的鍋就推給它了,突然只聽辦公室門被輕輕敲了兩下,高盼青正站在門口,臉色有些不引人注意的緊繃:“嚴哥,呂局找你。”

  “哦,”嚴峫反應過來:“是對藥酒的調查有進展了?”

  高盼青欲言又止,向身後看看走廊沒人,便反手關上了辦公室門,走到嚴峫身邊,附耳輕輕說了幾句。

  “方正弘是這麼說的?”少頃後,嚴峫微抬語調低聲問道。

  高盼青點點頭,把當日呂局親自審問方正弘的前後經過,以及出來後表示信任方正弘的話都一五一十復述了遍,又道:“雖然呂局不相信方正弘有嫌疑,但餘隊非常反對呂局的做法,兩個人爭了半天,最後魏副局出來打圓場,商定結果是暫時將方隊停職調查了。”

  嚴峫眼底的亮光微微閃動,突然問:“方正弘什麼反應?”

  “沒什麼反應。”

  嚴峫問:“方正弘接受問話時態度那麼激烈,被停職反而沒反應?”

  高盼青也有點疑惑,但還是肯定地點了點頭。

  嚴峫頷首不語,又問:“那局裏現在是什麼風聲?”

  “風平浪靜,沒什麼議論。”高盼青解釋道:“呂局想要控制輿論,你中毒的事只有幾位局長,還有技偵的黃主任苟法醫,以及我跟小馬等寥寥幾個人清楚,方隊成為嫌疑人的事就更沒人知道了。而且本來方隊就已經傷病停職了這麼長時間,再停一段時間不上班,大家也都不會懷疑什麼。”

  ——這個處理結果對嚴峫,乃至對整個刑偵支隊,都明顯是不太有利的。

  “行,我知道了。”嚴峫臉上聲色不動,起身拍拍他的肩:“你先回去吧,我去找呂局。”

  高盼青顯然非常擔憂,但他已經在市局待了很多年,不是馬翔韓小梅那樣年輕的刑警了,知道憑自己的身份現在沒法做什麼,只得點點頭退出了辦公室。

  •

  “哎嚴隊,”局長辦公室外走廊上,秘書正好抱著材料出來,迎面撞見嚴峫,便指指辦公室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正忙著呢,剛接上省廳的線,要不你等幾分鐘?”

  ——這麼巧?

  嚴峫眼神只凝了一瞬,隨即也微笑起來,點點頭道:“沒事,我就站在這裏等吧。”

  英俊有錢脾氣又好的嚴副支隊在市局人緣那真不是蓋的,秘書也挺熱情:“站這兒多累啊,要不你來秘書處坐坐?”

  “沒關係,我開一路車了,站一會鬆鬆筋骨。”

  秘書也不堅持,笑著打過招呼便走了。

  嚴峫站在走廊盡頭的玻璃窗前,深秋下午的陽光映照在白牆上,背景暖黃明亮,但他逆光的眼神卻深不見底。他想起高盼青的話,方正弘把唯一能作為物證的空藥酒瓶扔了,卻給不出任何藉口……

  “我有我的理由,我不想說。”

  也許是長年刑偵工作帶來的第六感,從方正弘堪稱詭異的反應中,嚴峫敏銳地感覺到了一件事:

  儘管呂局信任方正弘,方正弘卻並不……或者說極不相信呂局。

  為什麼呢?

  嚴峫揉揉眉尖,呼了口氣,隱約又雜亂的猜測讓他抓不到頭緒。作為刑偵人員,嚴峫習慣性不讓自己的大腦空著,站了會兒後就打開手機,又點開了苟利發給他的二次屍檢筆記。

  按規定嚴峫這個直接受害人是應該回避調查的,但苟利十分講兄弟義氣,雖然沒直接給他發簽字報告,還是把詳細的手寫記錄拍照發了過來,跟最後總結留檔的報告文書也不差什麼了。

  冼升榮,男,四十歲,流竄盜竊、販賣違禁精神類藥物……

  短短一段屍體介紹已經爛熟于心,嚴峫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突然心中一動,感覺到了某處不對。

  ——死亡時間。

  冼升榮的屍體被發現時已經開始腐爛,道路積水又影響了屍體條件,加之地方刑警中隊的法醫設備水準有限,只能把死亡時間確定在八個小時的區間內。

  然而苟利不同。到底是閱屍無數的市局主任法醫,苟利根據現場線索和一次屍檢拍照,把死亡時間鎖定在了案發淩晨的三點到六點間,大大縮小了嫌疑車輛範圍。

  嚴峫心中突然閃過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念頭:

  冼升榮死的那天深夜,我在幹什麼?

  是了,那天他在醫院裏探望步薇,小姑娘眼淚汪汪供出了汪興業參與綁架的事實,隨後市局緊急實施抓捕,汪興業卻連夜逃脫。為了把協查通告發到各大火車站汽車站,那天晚上嚴峫在市局待到淩晨,整個人實在困得不行,於是跟秦川商量好了換班回家睡覺——

  對,到家後他發現江停為了等自己,倚在沙發上睡著了,那天晚上是他們第一次同床共枕。

  嚴峫眯起眼睛,邏輯式的記憶鏈繼續往下延伸:第二天上午他被秦川的電話叫醒,匆匆忙忙往市局趕……等等,他為什麼要那麼匆忙?

  因為答應清早去跟秦川換班,但他睡過頭了。

  不對啊,秦川作為副支隊值了晚班,早上不該支隊長去接班麼?

  ……

  “有個隱藏了半年的拆家今早七點突然上線,我在禁毒支隊忙到現在!”

  “他那舊傷三天兩頭犯,一犯就到處找不見人,誰知道方隊在哪里?……”

  嚴峫耳邊再次響起那天上午電話那邊秦川氣急敗壞的聲音,彷彿一道驚雷,瞬間劈開了重重迷霧——冼升榮被殺當晚和第二天,方正弘都“舊傷發作”沒出現在禁毒支隊!

  他為什麼沒來?

  案發時他人在哪?

  嚴峫用力掐住掌心,掌紋中已滲出了微微潮濕的冷汗。

第101章

  辦公室門被咚咚敲了兩下,隨即嚴峫走了進來。

  呂局大概是剛打完電話,正低頭喝茶,頭也不抬地向辦公桌後的椅子指了指,示意他坐下。

  然而嚴峫沒有坐,近一米九的挺拔身形站定在那裏,沉聲道:“您找我,呂局?”

  呂局是何等的人精,只這麼一個細節,就差不多領會到了嚴峫所暗示的態度,沉吟著放下了保溫杯,半晌才問:“關於方隊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嚴峫淡淡道:“方隊?”

  “嗯,方正弘支隊長攪合進了跟你中毒有關的案子裏,你沒聽說?”

  嚴峫說:“我剛回市局,還什麼都不知道。”

  呂局對嚴峫滴水不漏的反應完全不驚訝,從善如流把對秦川的問詢,以及對方正弘的調查都敍述了一遍,前後經過跟剛才高盼青通風報信的內容幾乎沒有出入——由此可證高盼青的確是刑偵支隊的骨幹前輩,在這方面是十分縝密的,連呂局當初的語氣都學了個八九分像。

  “因此現在方正弘支隊被停職在家,也算是配合市局的調查工作吧。”呂局緩緩道:“如果有結果的話,市局會立刻通知你的。但要取得一個水落石出的清晰結果,在目前來看估計會比較困難,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辦公室裏再次陷入安靜,嚴峫輪廓清晰深刻的眼底,似乎有些晦暗難測的神情,許久後突然一笑:

  “既然目前困難的話就以後再說吧。”

  ——以後再說?

  面對一個在暗處伺機要取他性命的投毒者,嚴峫竟然能如此泰然處之?

  呂局意外地抬起眼睛,果然只見嚴峫笑著,英俊硬朗的臉上隱約透出一絲匪氣:“我聽說苟主任去江陽縣給那個叫冼升榮的殺手做了二次屍檢,不知道結果如何,聽說是已經確定死亡時間了?”

  呂局一怔。

  “既然如此,查一下方隊在案發時的不在場證明,不就能證明他的清白了?”

  呂局久久望著嚴峫,後者眼底強硬的精光卻沒有絲毫改變。足足過了半支煙功工夫,呂局才終於呼出了一口氣,說:“你知道你在指控一名三十年的老刑警,一個警銜一督的正支隊長犯下殺人罪嗎,嚴峫?”

  嚴峫的回答不為所動:“不,呂局,我只是在提供一種調查思路。”

  “可你這種調查思路……”

  “並不是在做有罪推定,而是合情合理的推測。”

  嚴峫這人是這樣的,平常他展示出來的都是自然、隨便、接地氣,堪稱非常溫和的一面。但如果惹出了他的真怒,或者觸及了他的底線,他就會變得非常強硬甚至蠻橫。

  那種骨子裏的底氣是任何人都動搖不了的。

  “……既然你這麼肯定,那我會調派人手去調查方隊當天晚上的不在場證明。”沉默之後呂局終於道,“不過,鑒於你是直接被害人,該回避的地方還是要回避,否則程式上的任何錯漏,也有可能會影響到最終的調查結果。”

  嚴峫穩穩當當地:“我明白。”

  “你去吧,” 呂局擺了擺手。

  嚴峫掉頭走向門口,幾步之後突然又停了下來,回頭望向呂局。大辦公室是老式裝修,牆上掛著山水畫,櫃子上擺著黨旗,靠牆一排書櫃裏整整齊齊壘著各類專業書籍和黨報黨刊;呂局坐在他坐了十多年的大辦公桌後,像一尊圓潤扎實的雕像。

  “……”嚴峫終於開口問出了那個問題:“您為什麼那麼相信方正弘?”

  呂局老花鏡後的目光深深盯著他,“因為方正弘並不是你們所知道的那種人。”

  嚴峫無話可說,只能點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呂局向後靠進椅背裏,肚子挺著,頭髮花白,良久長長歎了口氣。他摘下老花鏡認真擦拭,直到確定鏡片乾乾淨淨,連一絲肉眼不可見的浮塵都沒有了,才重新仔細地戴了回去,用力眨眨眼睛——彷彿要借助這個動作,去更清楚去看周遭的所有事情,以及所有人。

  虛掩的門又敲了兩下,秘書在外面問:“呂局?”

  呂局扶了扶眼鏡:“進來。”

  張秘書抱著一疊材料走進辦公室,放下幾張等待蓋章的信件。呂局拿在手裏一看,白紙黑字的標題是:安全監控視頻資料調閱通知。

  “哦,是嚴副支隊在盤山公路上撞車的那回事。”張秘書笑道:“這不正在調查嗎,咱們局裏圖偵需要看撞車時的監控錄影,我們得先發個公函才能去調江陽縣轄區的安全監控——這是發給江陽縣派出所的,您蓋個章,我就能發走了,圖偵那邊還等著繼續調查呢。”

  呂局的手剛伸上前,突然在半空中稍頓。

  “你放這吧,”他指指桌面:“我再想想。”

  秘書愣住了,什麼叫再想想?

  呂局對秘書不加掩飾的疑惑視若無睹,也根本沒有要解釋的意思,突然話鋒一轉:“我剛才想起一件事來。方正弘先前停職養病,那段時間禁毒支隊的工作都是秦副支隊主持,對吧?”

  “對沒錯,您這是……”

  “刑偵的余隊長病休,嚴峫被任命為代正職領導,這個委任是咱們局裏正式下過內部檔的。但禁毒那邊雖然一直是秦川臨時承擔工作,卻缺少正式委任,很多檔材料都簽得名不正言不順,給禁毒支隊的日常管理帶來了很多不便。我看這次方正弘停職,乾脆就把對秦川的代正職委任檔也一道下了吧。”

  秦川作為副職管理禁毒支隊,和嚴峫作為副職管理刑偵支隊,這兩者都是在特殊時期代行正職許可權,沒有任何實際意義上的不同。但如果出了建寧市局的大門,有沒有那張正式檔的區別就會變得很明顯,比方說嚴峫去恭州見齊思浩的時候高盼青可以直接介紹“這是我們嚴哥,目前主持支隊工作的一把手”;但秦川要是出去辦案的話就不能這麼介紹了。

  所以下達這個委任檔對秦川來說其實是件好事,張秘書立刻一口答應:“好、好,這個簡單,我立刻就去辦!”

  呂局點點頭,又像想起來什麼似的,仔細叮囑他:“雖然秦川已經代行正職一段時間了,但按規定只有發下委任檔,才算他正式負責禁毒支隊工作的開始。很多管理工作可能他還不熟悉,告訴他凡事都要多請示、多詢問,讓他每項工作都多來問問我吧。”

  這也是題中應有之意,張秘書一一記下,看呂局沒什麼其他吩咐了,才指指桌面上那封調閱監控資料的公函,又請示了一遍:“那個,呂局,您看這個蓋章……”

  不知道是不是辦公室光線暗的原因,有那麼幾秒鐘時間,他突然覺得呂局的表情有些微妙。

  那種感覺說不上來,但肯定跟平常時笑呵呵的呂局長大相徑庭,以至於張秘書的第一反應是自己看錯了。

  “這個,”呂局粗圓的五指在公函上按了按,平淡道:“再說吧。”

  怎麼個再說法,從此以後都不提了嗎?

  那嚴副支隊中毒的事還怎麼調查?難道直接跳過一這塊不去管它?

  張秘書有些怔愣,但不知怎麼被壓得不敢多說,下意識賠著笑應了。

  呂局老花鏡後的眼皮耷拉著,彷彿沒看到秘書的疑惑。直到張秘書的身影消失在門外,辦公室再次只剩下了他一人,他才緩緩拿起那封公函,拉開抽屜,將它扔了進去。

  嘭!

  辦公室裏恢復了靜寂。

  •

  江停手裏的湯勺頓在半空中:“你們呂局是這麼說的?”

  雖然嚴峫立下了雄心壯志,晚上要帶江停去吃好吃的,但實際上最後兩人還是回了家。爐灶上煲的大骨頭湯咕嚕咕嚕冒著熱氣,富含膠原蛋白的骨髓將湯色燉得發白,嫩豆腐不斷上下翻滾,在深秋夜晚的廚房裏散發出溫暖的氣味。

  嚴峫搬了個小板凳,守在湯鍋邊擇小蔥,聞言沉聲道:“呂局還是很相信方正弘的。。”

  江停說:“你們呂局以前……”

  嚴峫敏銳地發現了他語調中的欲言又止:“怎麼,以前打過交道?”

  “行動中碰過面,慶功會上說過幾句話而已,倒沒有什麼深交。不過呂局在西南地區的公安系統挺有名,都說年輕時非常厲害,老了也是只老狐狸。”江停把湯裏燉得爛爛的大骨頭翻了個面,笑道:“應該是個很聰明的人吧,只是有時太滴水不漏了,反而讓人感到不太舒服。”

  嚴峫下意識嗯了聲,緊接著尾音驀然抬高:“什麼?”

  “什麼什麼?”江停漫不經心瞥來。

  他們一站一坐,兩人目光在半空中交匯,電光石火間嚴峫腦海中冒出一段相似的對話,那是在胡偉勝制毒販毒案結束後,在建寧市局寬敞空曠的局長大辦公室裏——

  “您覺得江支隊長是個怎樣的人呢,呂局?”

  “年輕,果敢,智商高……可怕的高。”

  “這點讓我個人感到很不舒服。”

  ……

  幾乎完全相同的對話,以角色調換這麼巧合的方式再度重演,一絲難以言喻的異樣和荒謬從嚴峫神經末梢傳進大腦,讓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嚴峫?”

  “哦,沒什麼。”嚴峫定了定神,“就是感覺你對呂局評價不怎麼高的樣子。”

  江停不以為意:“這倒沒有。再說人家是廣受尊敬的前輩,用得著我評價?”

  在熱湯的水汽蒸騰下,他臉色似乎有些紅暈,因為家裏溫度高,很少穿短袖的江停把長袖居家襯衣的袖口卷到了手肘上。嚴峫在旁邊思忖片刻,按下內心微妙的異樣不再提,一抬眼就看見他正往湯裏撒鹽,抬手的時候露出了右腕內側發白的齒痕。

  “哪天去做個除疤唄,”嚴峫隨口道。

  “啊?”

  嚴峫揚了揚下巴,江停順著他的目光看見了自己的手腕,動作微頓,旋即把衣袖往下放了放:“再說吧。”

  “幹嘛再說啊,現代醫學這麼發達,說不定吃頓飯的功夫就完事兒了,為什麼不去做?”

  江停又把袖口往下扯,被嚴峫起身捉住,作勢要拉小手。兩人在咕嘟嘟翻滾的骨頭湯前扭來扭去,一個要親,一個不給親,最後江停取得了勝利,把右手背在身後,啼笑皆非道:“家裏沒香菜了!你還不快去買!”

  “怎麼弄的啊,做個除疤唄。”嚴峫不無遺憾:“這樣,老公掏錢給你做,做完獎勵你買香奈兒包包,怎麼樣?”

  江停哭笑不得,半個身子探出廚房,從鞋櫃上的零錢碗裏摸了幾個硬幣,順手塞進嚴峫懷裏:“先把香菜買了吧,別在這嗶嗶了。”

  英俊多金、十項全能、揚言要給媳婦買包包的嚴副支隊於是數了數錢,不滿地把手往圍裙上一抹,說:“才五塊,不夠,再給點。”

  “買兩根就行了,煲湯用不了那麼多。”

  “誰兩根兩根的賣啊,樓下超市那都是精裝小盒冷藏出售,你知道一盒多少錢嗎?”

  江停懷疑地挑起眉。

  “幹嘛,你那是什麼表情,人家超市開在這兒,擺明瞭就是宰這社區裏人傻錢多的業主們。”嚴峫唏噓道:“這年頭養家糊口容易呢麼?像我們這樣的油膩中年,整天朝九晚五上班受氣,回家來媳婦還不聽話……”

  江停失笑道:“買不起就偷偷摘兩根回來吧,去,組織看好你。”

  嚴峫嘴裏念念叨叨地,又從零錢碗裏抓了一把,決定買香菜的同時再買兩包薯片。所幸社區門口新開了家超市,步行幾分鐘就到,臨走前他還悻悻接受了“順手把垃圾袋拿下去扔掉”的任務。

  自我感覺已是油膩中年的嚴峫脫了圍裙,一身家居服,換上人字拖,一手攥著硬幣一手拎著垃圾袋,從電梯裏鑽出來。這時已經晚上七點多了,遠處馬路上車輛來去,社區內漂亮的樹叢在黃銅色路燈的映照下微微搖曳,發出沙沙聲響。嚴峫一邊哼著小調一邊拍打拖鞋,啪嗒啪嗒走向社區大門,突然只聽身後隱約喀嚓一聲。

  “?”嚴峫回過頭。

  這聲音換作別人,那是根本不可能聽見的,或者有所感覺也只會當成耳誤。但嚴峫多少年監聽監控練就的聽力跟沒受過訓練的普通人不一樣,幾乎在瞬間就站住了。

  身後小路空無一人,遠處越過灌木叢,好像有幾個年輕人在公共花園中夜跑。

  ……是小貓吧。

  嚴峫也沒怎麼多想,繼續往前走去。走了一段突然想起什麼,心說不對啊,這個社區因為前端時間發生了流浪貓狗撲小孩的事故,物業怕得罪有錢有勢的業主們,集中清理了一波流浪動物,這麼快就又有小貓出現了?

  他不由自主地站定,心想垃圾袋裏應該還有剛從冰箱倒掉的剩排骨,就在這時突然前方不遠處的綠化指示牌微微一亮,轉瞬即逝,快得令人難以捕捉。

  “……!”

  嚴峫瞳孔縮緊,他突然意識到了這是什麼——

  閃光燈反光。

  有人跟在他身後。

第102章

  只要再多愣一秒,身後的跟蹤者就會發現自己已經暴露的事實,那麼是否會發展到魚死網破的結局就難以預料了。

  在這個全憑本能反應的瞬間,嚴峫彎下腰,狀若無意般卷起自己的褲腳,動作自然毫無異狀,隨即起身繼續向前走去。

  ——他卷褲腳時視線瞬間向後一瞥,身後的樹叢整整齊齊,在路燈下猶如安靜的黑影。

  樓下不可能埋伏著很多人,首先如果有的話自己不會一路走來都毫無發覺,其次,社區管理也沒疏漏到那個地步,溜進一兩個外人是有可能的,無登記車輛進出就太扯蛋了。

  那麼假定跟蹤者在一到兩人之間,距離大概十五到二十米,在這種可視條件下,射擊精度很難保證,也就是說即便對方有槍也暫時不會貿然射擊;如果從灌木叢中突然逼近的話,對方從發出聲音到發動襲擊,所需要的時間起碼是兩到三秒。

  而現在——嚴峫不動聲色地目測了一下自己離前方大門的距離,八十米左右。

  只要再過一分鐘,就能進入監控區域了。

  啪嗒啪嗒,嚴峫的拖鞋在水泥地上拍打,沒人看見他拎著垃圾袋的那只手背上青筋繃起。

  跟蹤他的人想幹什麼?

  他們已經在這個社區裏埋伏了多少天?

  為什麼像狗仔似的對著他拍照?

  如果不是時機不對,嚴峫內心幾乎要升起一絲荒唐和可笑來。但他現在最關心的不是自己沒有槍、沒有刀、修剪漂亮的社區綠化連根木棍都沒處撿,而是——江停住在這個公寓裏。

  如果自己有任何閃失,對方的下一個目標,會不會是身單力薄的江停?

  大門越來越近,值班室明亮的燈光漸漸清晰,身後悉悉索索的動靜好像停了。嚴峫的心隨著一步步前進而逐漸沉定下來,上去敲了敲值班室的玻璃,正歪著頭打瞌睡的保安立刻醒了,上前打開門:“哎,嚴哥!”

  這保安已經在社區裏幹很長時間了,知道嚴峫是個員警,只不知道他是什麼警。嚴峫站在值班室門口沒進去,摸了根煙給他:“勞駕,借個火。”

  保安連忙道謝摸出打火機,兩人面對面抽了會兒煙,嚴峫問:“你今晚一直在這兒值班?”

  保安說:“那可不是。”

  “見到有陌生人進來麼?”

  “那沒有,我盯著看呢!”

  嚴峫心說你還盯著看,我剛才敲窗的時候睡得快冒鼻涕泡泡的是誰。

  保安賠笑問:“嚴哥這是去幹什麼,買東西?”

  嚴峫含糊應了聲,摁熄煙頭,算時間差不多跟蹤的人應該撤了,便說:“你的警棍借我用用。”

  這要是別人借的話保安肯定不答應,但嚴峫是個真員警,保安也就將信將疑地給了。嚴峫把警棍拿在手裏掂了掂,似乎是在習慣它的重量和手感,然後說:“回值班室去,把門鎖上。”

  保安:“啊?”

  保安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就被嚴峫一手推進值班室裏,只見他猝然轉身,以一種堪稱迅疾的速度徑直走向樹叢,下一刻本來平靜的灌木叢裏突然猛烈晃蕩,緊接著一道黑影向反方向撲了出去!

  保安:“……”臥槽那邊有人?!

  跟蹤者還沒走!

  嚴峫在來人選擇逃跑的瞬間心就定了下來,一個發力躍過樹叢,厲喝劃破黑夜:“站住!”

  風從耳邊呼呼刮過,跟蹤者撒腿狂奔,嚴峫緊追不捨。兩人的速度都極其快,在保安能反應過來之前就沖出去了上百米,跟蹤者似乎對社區地形非常熟悉,只撿黑暗崎嶇的地方走,眨眼間繞過花園水池和幾棟公寓樓,沖到了社區深處。

  嚴峫穿著人字拖,狂奔時影響了速度,眼見他要跳牆,脫口而出:“攔住……操!”

  這個吃飯的點兒附近根本沒人,幾個夜跑遛狗的早就躲了,視線餘光只見正從停車場走出來的三五個人,打眼一瞥還全是女的,叫誰攔?萬一跟蹤者狗急跳牆怎麼辦?

  就這麼眨眼間的分神,跟蹤者已經直直沖向了後牆!

  “讓開!”嚴峫再不猶豫,咆哮聲嚇得那幾個女生尖叫後退,旋即他揚手就把警棍拋了出去!

  警棍呼呼打旋,精准無比,只聽“砰——!”金屬回音久久震盪,貼著跟蹤者的手重重打在了後牆欄杆上!

  “啊——”

  跟蹤者一聲極其低沉的痛呼,應該是被打中了手臂。嚴峫拔腿追上去,但被劇痛刺激的跟蹤者助跑幾步借力飛躍,身手比嚴峫想像得更靈活,硬生生躥上了一人多高的牆頭!

  下一秒,目標閃身消失。

  “我艸!”嚴峫大罵一句,飛跑躍上牆頭,在身後女生們的驚呼中四下張望。然而社區後是一大片城市花園,遠處馬路上車燈閃爍,跟蹤者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茫茫黑夜裏。

  “嚴峫!”

  江停?

  嚴峫一回頭,只見江停竟然已經趕來了,身後還有幾個保安,剛在值班室借警棍的那個兄弟拿著步話機,急匆匆大聲問:“沒事吧嚴哥?是小偷嗎?是不是小偷?”

  當著外人的面,嚴峫不好說什麼,含糊答應著從圍牆上跳了下來。保安還招來了好幾名同事,圍著他七嘴八舌地問:“您是被偷東西了嗎嚴警官?”“要不要報警啊?”

  “不用,就是個小毛賊,我明天叫局裏的同事來看看。”嚴峫三言兩語打發了感激涕零的保安們,讓他們增派人手徹夜巡邏,等人都紛紛散去了,才轉頭低聲問江停:“你怎麼來了?”

  江停穿著一件淺灰色薄毛衣,深灰的居家棉質長褲和軟底鞋,手裏還拿著家門鑰匙。大概因為走得急,他說話時還有些吹了風的沙啞:“等你半天沒回來,我就下樓看看,正好碰見一群保安往這邊趕。怎麼回事?”

  “有跟蹤,” 嚴峫簡短地道。

  他簡單敍述了下剛才發現被跟蹤的經過,然後從口袋裏又摸了根煙出來,手臂肌肉還帶著緊繃過度之後的細微顫抖,哢擦點上火,狠抽了兩口才穩定情緒,旋即遞給江停。

  江停接過煙,一明一滅的火光映照著他的手指,尼古丁的白霧緩緩消散在路燈下。

  兩人都沒說話,半晌江停嘶啞道:“我感覺不太對。”

  “怎麼?”

  “跟蹤你的只有一個人,而且沒有槍,被發現後立刻就跑了?”

  “……”

  江停深深抽了口煙,仰起頭,不知道在思索什麼。黃銅路燈映照著他形狀漂亮的眼睛,幾秒後他才徐徐地、徹底地吐出了白霧,說:“確實有人想殺你。但根據我對黑桃K的瞭解,他殺人的時候不會只有這個陣勢。”

  嚴峫狐疑地一擰眉。

  “明天就啟程去恭州吧。”江停沉沉地道,“是時候找齊思浩聊聊了。”

  `

  恭州。

  大劇院。

  富麗堂皇的燈光在大廳中緩緩變暗,沸騰的人聲趨於靜默,隨即金紅帷幕徐徐拉開,舞劇在如潮掌聲中奏響了第一個音符。

  觀眾席後沉重的側門被推開一條縫,旋即一名約五十歲、頭髮灰白的中年人閃身進來,視線尚未習慣昏暗的音樂廳,用力眨了眨眼睛,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下。

  “……!”

  中年人尚未出聲,只聽一個帶著濃重口音的男聲冷冷道:“跟上來。”

  那引路的年輕男子穿一身黑衣,看上去就像劇院服務生,但身形步伐卻遠比常人矯健,後褲兜裏鼓鼓囊囊的不知道塞了什麼。中年人沒敢吱聲,低頭快速跟上,兩人一前一後穿過觀眾席,順著東側旋轉樓梯來到二樓,在回蕩不絕的歌唱聲中來到了最中間的那個包廂門前。

  “等著,”年輕男子丟下兩個字。

  他輕輕敲了敲門,隨即鑽進包廂。中年人強行壓抑著忐忑等在外面,約莫過了兩三分鐘,才見那“服務生”出來,還是很簡潔俐落:“大哥叫你進去。”

  包廂正對舞臺,黑暗卻寬敞的空間裏靠牆擺放著三張紅色大沙發,呈環形面對木質護欄。護欄前還有一張小幾、兩把扶手椅,一名裹著風衣的男子正蹺腿坐在左邊那把寬大的椅子上,因為角度問題看不清整臉,從側面只見他眼睛緊盯著歌劇,神情似乎饒有興味,修長的手指在小幾上擺著的點心堅果盤裏摸索花生,一個個慢慢地吃著。

  中年人滿心焦躁,快速向包廂左右環視一圈,但卻只能望見幾名保鏢模樣的人背著手站在牆角。

  “您就是……”中年人忍不住咬牙問,最後一絲理智讓他把“黑桃K”三個字硬生生咽了回去。

  黑桃K笑起來,食指豎在唇邊示意他噤聲,說:“噓,第十三位公主出來了。”

  舞臺上,少女在音樂中捧著金果翩翩起舞,長笛在單簧管的伴奏下漸漸趨於明朗。最後出來的那位公主天真嬌嫩、美貌絕倫,她在小提琴輕鬆歡快的旋律中光彩照人地登場,王子隨之一見鍾情,發誓要娶她為妻。

  “美麼?”黑桃K沖舞臺揚了揚下巴。

  中年人生硬地吐出一個字:“美。”

  “你覺得王子愛她嗎?”

  “……愛。”

  黑桃K點點頭,似乎感覺很有趣:“是啊,人人都這麼覺得。”

  “……”中年人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強迫自己站直,但背後已滲出了細密的冷汗。也許是發現了這隱秘的恐懼和窘迫,黑桃K微笑著搖搖頭,指關節在桌面上咚!咚!叩了兩下。

  包廂門又開了,一個低眉順目的奶媽抱著繈褓走進來,裏面有個熟睡的嬰兒。

  中年人立刻欣喜若狂地將繈褓接到懷裏:“熙熙,熙熙——”

  “據說這姑娘挺乖,不哭不鬧,吃了就睡,是個有福氣的孩子。”黑桃K又揀了個花生丟進嘴裏,含笑道:“不過如果再有下次的話,可能她就沒這麼有福氣了,知道嗎?”

  中年人面上肌肉一僵,針刺般的恐懼從心頭紮過,開口時聲音連自己都聽得出虛弱:“我……我明白,但我也只是按流程辦事,下頭那麼多人盯著,確實沒辦法……”

  “流程有讓你收草花A的錢?”

  中年人呼吸一頓,整個身體都僵住了。

  “牆頭草,兩頭倒,最終柴刀落下時第一個被割的就是它。”黑桃K就著這個靠在椅背裏的姿勢抬起手,用手背在中年人心口處拍了拍,語重心長道:“你這003的警號來之不易,好歹是拿命拼的,別輕易糟蹋了。”

  中年人只覺心膽俱裂,臉色都變了,呐呐說不出話來。

  這時他身後傳來門被打開的聲音,開門的保鏢畢恭畢敬,用緬甸語小聲叫了句:“傑哥!”

  阿傑隨便點點頭,走到黑桃K身邊站住,上下打量了中年人一眼。他目光有種狙擊手特有的精亮,尤其站在暗處時,簡直猛獸般亮得瘮人,眉宇一剔就透出了不加掩飾的冷酷和兇狠,看得中年人不禁心中發寒。

  “大哥,被警方繳獲待銷毀的藍金又被私下賣出去的事調查清楚了。”阿傑沒跟中年人囉嗦,戴著露指手套的手從懷裏摸出個小本子,道:“前後牽扯的主要就是這幾個人。”

  這個筆記本每一頁都貼著不同的二寸免冠頭像,下面記載著涉事人員的名字和公職。黑桃K翻了翻,略微興味索然,隨手把那個小本子丟給中年人:“瞧瞧,你們市局內部出問題,竟然還得我們來幫忙調查。”

  中年人措手不及,抱著嬰兒接過本子一看,從一堆公職頭銜中赫然瞥見了恭州市局禁毒支隊、刑偵支隊、省公證處、廢品處理公司……職位最高的竟然還是個叫齊思浩的支隊長。

  他背上又開始發涼:“……我明白了,我會去處理的。”

  “弄乾淨點,”黑桃K盯著歌劇,緩緩道:“那個姓齊的支隊長先留下,有用。”

  有用?

  ——有什麼用?

  大概中年人眼底的疑惑太明顯了,連阿傑都不禁問:“怎麼樣,大哥?”

  “支隊長這個級別在很多事情上,領導職能與操作許可權皆備,能派上的用處反而更大,所謂找縣官不如找現管就是這個道理。”黑桃K 悠然反問:“這些不是咱們已經證明了的麼?”

  阿傑心領神會地點頭應是,而中年人在旁邊聽著,似乎也明白了什麼,心中霎時浮現出一個人名——那是後來恭州系統內幾乎公開默認了的黑警——原禁毒二支隊長,江停。

  台下突然響起的熱烈掌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中年人覓聲一望,舞臺上的芭蕾劇已進行到了高潮階段。闖入魔國拯救公主的伊凡王子被抓住,魔王凱斯奇想要把王子變成石頭,情急中王子向自己救過的火鳥求助;火鳥在光明中出現,以神咒令魔王與群妖陷入了永難停歇的舞蹈,又唱起歌曲使他們陷入沉眠。

  火鳥帶領王子找到了附著魔王靈魂的蛋,將蛋打碎後,魔王凱斯奇便與它的罪惡王國一併消失了。變成石像的戰士們復蘇,公主們重獲自由,伊凡王子宣佈與最美的第十三位公主結婚,他們將在眾人的慶賀之下,在聖詠合唱式的旋律與演奏中舉行盛大的婚禮。

  “多完美的結局,”黑桃K唏噓道,“可惜真正的故事卻不是人們所看到的那樣。”

  沒人敢吱聲,中年人不敢動,連阿傑都眼觀鼻鼻觀心地肅立在邊上。

  “魔王綁架了十三位公主,我卻覺得他內心所愛和期待的一直是火鳥。儘管火鳥為他帶來死亡,他卻只會在火鳥降臨時歌唱,否則整個王國乃至於永恆的生命,對他而言不過都是一尊尊冰冷僵硬的石像。”

  “——或許王子愛的也是火鳥,但無所謂,王子註定與門當戶對的公主在一起。”

  沒有人明白他在說什麼,中年人不由地愣住了。只見黑桃K站起身,在最後的歡呼掌聲和大團圓合唱中活動了下脖頸,遺憾道:“接下來沒什麼好看的了,走吧。”

第103章

  “嚴峫,你的事情我知道了。咱倆兄弟那麼多年,其他話都不用說,我也明白……不對不對。”

  “嚴峫,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呂局他們來問我的時候一切都是照實說的,你知道方支隊他是我的直屬領導,所以說……還是不對。”

  “嚴峫,你中毒還出車禍的事我都已經知道了。雖然方支隊是我的直屬領導,但咱們兄弟那麼多年……”

  “你幹嘛呢秦哥?”馬翔跟同事勾肩搭背路過走廊,只見一個熟悉的背影站在嚴峫辦公室門外念念叨叨,走近一看赫然是秦川,上去就啪地拍了下肩:“你詠唱法術哪?嚴哥不在,喲這是吃的?”

  秦川驚了一跳,猛地回頭:“什麼?”

  馬翔已經熟練地扒開塑膠袋,掏出個桃子,在衣服上蹭蹭咬了一口,笑道:“嚴哥據說昨兒跟呂局吵了一架,今兒就稱病沒來上班。你找他有事?要不上他家去?”

  得,半天的腹稿白打了。

  秦川瞬間只覺自己浪費了兩噸重的珍貴感情:“吵架?吵什麼?”

  “這我哪兒知道,應該就是——”馬翔壓低聲音,往禁毒支隊方向指了指:“你們老大的事兒吧。嗨您別往心裏去,反正跟您又沒關係,讓他們大神鬥法去唄,今晚一道打本哈。”

  “……行行行行。”秦川把水果兜往馬翔手裏一塞,哭笑不得地揮揮手:“走了,嚴峫什麼時候回來叫我一聲啊。”

  “哎!好!”馬翔樂顛顛地拎著那袋水果回了辦公室。

  •

  恭州。

  晚上七點,燈紅酒綠。

  夜總會二樓包廂走廊光線昏暗,裝修浮誇,淡金色牆紙與地上厚厚的紅底花紋地毯交相輝映,成功打造出了老牌夜總會骨子裏的便宜奢華感。

  齊思浩戴著墨鏡,一身低調的休閒裝,在媽媽桑殷勤的指引下推開最大那間包廂的門,裏面一個吞雲吐霧的男子立刻都站起身:“哎喲,老齊來了!”

  姑娘們紛紛跟起來:“齊哥!”

  “齊哥!”

  ……

  齊思浩擺擺手,吩咐開兩瓶麥卡倫18年上來,媽媽桑立刻笑開了花,一扭一扭地出去了。

  包廂裏顯然已經喝過一輪,空酒瓶橫七豎八地躺在茶几上,四五個“香檳公主”穿著露肩迷你小短裙,臉上都帶著興奮和微醺。齊思浩迅速一掃,透過她們厚媽不認的妝容,隱約認出那幾個都是相熟的姑娘,便稍微放下了心,低聲埋怨為首那大腹便便的男子:“你可真是行啊老劉,這個月都第二次了!我一開始怎麼說的來著?”

  “是是是——但我怎能想到貨賣得這麼好呢?”老劉粗短的手指夾著煙,笑著誇張地一攤手:“你看,這還沒入冬,年中的貨就走掉七八成了,供不應求啊!叫我有什麼辦法?”

  齊思浩坐著喝酒,臉上似乎不太高興。

  “不過呢,我也按你說的把價格往上提了三成,光‘批發’就走了這個數。”老劉比了個手勢,又拍他肩膀壓低聲音:“老規矩,已經打到你兒子國外的帳戶上了,放心吧!”

  齊思浩臉色這才好看了點:“哎,咱倆這都什麼交情了,錢的事不用那麼著急……”

  老劉趕緊跟他客套,又盛讚他辛苦。

  “不是我手緊不肯批,實在是這陣子風聲緊呐。”齊思浩長歎一口氣:“前陣子建寧破了個五零二制毒販毒殺人案,不知怎麼的驚動了公安部,現在有風聲說要嚴查什麼新型毒品,可能年前又要新一輪全國嚴打。你說這日子過得風聲鶴唳,萬一哪天……哎,反正我總感覺不太好。”

  果然是個一把年紀才熬上來的,天生就沒有當官兒的命,發點小財就嫌錢燙,怪不得那個姓江的掌權的時候他連屁都不敢放。

  老劉心裏不滿他這副喪氣樣兒,但表面上不能說什麼,只得好言好語地勸:“你怕什麼?貨一旦從你們公安運到廢品處理公司,就再不會有人清點數量了。再說了,最後銷毀前的清點也是我們省公證處的人來做,上上下下我早就已經交待好打點好,再不會出一點兒紕漏——還有什麼值得擔心的?”

  這話說得也很有道理,齊思浩臉色似乎有些鬆動:“但我們剛開始做這個生意,上邊就要開始嚴打,這巧合未免也太……”

  “我說老兄,嚴打算什麼,嚴打那是年年都有的哇!那些幾十公斤上百公斤賣的都沒事,國家哪來那麼多功夫盯咱們這點小打小鬧?我看你就是太小心了,來來來,給齊哥敬酒!”

  幾個“香檳公主”都上來嬌笑勸酒,花紅柳綠環肥燕瘦,幾杯下去灌得齊思浩臉熱心跳,懷裏摟著個姑娘,最後那點謹慎都拋到了天邊。

  “我這星期再弄出一批貨來,”齊思浩端著半杯酒,對老劉推心置腹地道:“但你也注意點兒,這種事不能老幹,控制一下,常在河邊走……”

  老劉一個勁敷衍:“知道!知道!”

  他倆喝得上頭,摟著姑娘唱歌做遊戲扔骰子,齊思浩夾著根煙拍拍老劉,醉醺醺說:“知道就好——哎,我去解個手。”

  包廂門開了又關,齊思浩暈暈沉沉地向走廊盡頭走去,沒看到身後拐角的暗處,一道倩影裹著紅裙衣角翩然飄過。

  “江哥,”楊媚輕聲道,“他出來了。”

  正紅色絲絨連衣裙包裹住楊媚凹凸有致的身材,頭髮挽得嫵媚又精幹,露出修長如凝脂般的脖頸,鑽石項鏈在深凹的事業線中閃爍著璀璨的光。她撩了下耳垂邊微卷的鬢髮,順勢按了按耳朵裏那枚小小的紐扣聯絡器,只聽江停沉穩的聲音傳來:

  “不用跟蹤,繼續觀察。”

  楊媚緊張而焦慮:“他不會發現不對打算跑路了吧?”

  “……”耳麥對面靜默片刻,隨即江停平靜道:“根據我對男性的瞭解,應該是喝多了上廁所。”

  楊媚:“……”

  同一時刻,夜總會後門巷口。

  江停帶著藍牙耳機,一手支著頭,一手搭在輝騰方向盤上。這時突然副駕門被打開了,嚴峫裹挾著車外的冷風坐進來,不知為何面色發青,似乎帶著難以言說的隱秘痛苦。

  “呼——”嚴峫一屁股坐下,長長鬆了口氣。

  耳麥那邊楊媚顯然聽見了動靜:“怎麼啦?姓嚴的又上廁所去啦?”

  嚴峫翻了個含蓄得體的白眼。

  “我說嚴副支隊,咱倆認識不長,也不知道你身體是否‘微有隱疾’,不過如果你每次上完廁所都一副精盡人亡的樣子,那是不是得去醫院看看呐。”楊媚幸災樂禍道:“畢竟你才三十多歲,還沒找老婆,這以後的幾十年婚姻生活呐——”

  從建寧開到恭州,嚴峫忍氣吞聲了一路,這次終於不打算再忍了。

  “嗨,沒事,”他抽了張濕紙巾擦手,懶洋洋道:“其實我一直沒告訴你,這鍋應該是韓小梅的。”

  楊媚:“?”

  江停摁住了額角。

  “都怪她沒事給我帶什麼韭菜炒雞蛋——韭菜嘛,楊老闆你懂的。再加上你江哥又特別熱情,我作為一個負責的男人總不能讓配偶失望,再強也有被榨幹的時候啊。”嚴峫謙虛道:“沒事,不用為你江哥擔心,我今兒晚上就好了,他明白的。”

  楊媚:“………………”

  楊媚滿臉表情空白,半晌憋出倆字:“江哥?”

  江停肯定道:“嗯,確實是韓小梅的錯。”

  嚴峫坐在副駕駛上得意洋洋地蹺起了大腿。

  “韓小梅給他帶的韭菜炒雞蛋沒放辣椒,嚴峫嫌沒味道,非要自己切小米椒下鍋重炒。切完辣椒後他突然內急,沒來得及洗手就去了廁所……”

  嚴峫發覺不對,飛身上來捂江停的嘴,但已經來不及了。

  “等回來後他就這樣了,”江停微笑道:“總而言之就是……燃燒吧,火鳥!”

  楊媚作為線人多少年的職業素養在這一刻救了她,如果不是在執行盯梢任務,她一定會發出這輩子最喪心病狂的大笑聲。

  火鳥嚴峫一手捂臉,從指縫中能看見他慘不忍睹的表情。

  “你應該知道我是不會保守這個秘密的,”江停戲謔道,“從你過高速收費站時主動跟人說你昨晚差點被老婆榨幹了開始。”

  楊媚隱藏在牆角,一邊用補妝用的小鏡子觀察包廂走廊,一邊捂著嘴吭哧吭哧,突然從鏡子反射的景象中望見了什麼,連忙小聲說:“齊思浩回來了!”

  “不急,注意隱蔽。”

  “不,等等。”楊媚突然發現不對:“不是齊思浩,是領班帶著另外兩個男的……奇怪。”

  來了新客人,媽媽桑臉上卻全然沒有絲毫熱情諂媚,相反她低著頭縮肩含背,走路動作也相當僵硬,似乎正竭力隱藏著一絲……害怕?

  她為什麼要害怕?

  楊媚壯著膽子略微探頭,只見媽媽桑帶著那兩個全身黑衣的男子進了齊思浩那間包廂,少頃後帶著幾個花紅柳綠的暴露公主出來了,發著抖帶上門,腳步都不敢停,立刻招呼著姑娘們急匆匆往外走。

  來者是什麼人?

  楊媚狐疑地望向那扇緊閉的包廂,然而夜總會的牆壁和房門都是隔音設計,阻絕了一切資訊外泄,讓她無從探知裏面到底發生了什麼。

  江停在耳麥中問:“怎麼了?”

  “情況不太對,”楊媚低聲快速彙報了剛才發生的事情,憂心忡忡道:“齊思浩怎麼還沒回來?”

  輝騰車裏,江停和嚴峫對視一眼。

  “等等,他回來了!”

  齊思浩紅頭脹臉,滿身酒氣,沒注意到周遭任何異常,也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將大禍臨頭。他大步走到包廂門前一推,下一刻,楊媚清清楚楚看見他的背影僵了下。

  “你們是誰?!”

  話音未落,他被包廂裏的人一把拉了進去,嘭!一聲門重重地關上了!

  “江哥!”楊媚失聲道:“情況有變!”

  “——你們幹什麼?你們想幹什麼?”包廂裏齊思浩滿臉酒意褪得一乾二淨,叫聲尖利得走了調:“住手,你們是什麼人?!”

  鶯鶯燕燕已經沒了蹤影,老劉滿臉紅紫,被一名黑衣男子單腳當胸踩住,死死抵在沙發靠背上不斷掙扎,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那男子制住老劉易如反掌,同時從口袋裏摸出紙包,將白粉倒進酒瓶口裏隨便晃了幾下,然後探身抓住老劉的下巴,強迫他張開口,整瓶酒對著喉嚨就灌了進去。

  “快住手!來人,來人!救命!”

  齊思浩掉頭撲向房門,剛轉身就撞上了另一名男子,被後者照著肚子一記鐵拳,重重摔倒在地,發出淒厲的慘叫聲。

  老劉瀕死掙扎,卻無法掙脫殺手訓練有素的鉗制,混亂中小半瓶酒潑灑在了身上、沙發上,大半灌進他喉嚨裏,致命的高純度海洛因很快融入了血液。

  男子手一鬆,老劉肥胖的身軀無力滑下,瞳孔迅速擴散,嗓子裏發出“咯咯”的倒氣聲響。

  “完事了。”男子蹲下一翻他眼皮,冷冷道:“吸毒過量致死,剩下的員警會處理的。”

  齊思浩早已癱軟在地,恐懼令他全身顫慄:“我、我是員警,你們竟敢……”

  “就你還員警,”一拳揍翻他的男子嗤笑道:“把我們老闆的貨偷偷拿出去賣的時候怎麼想不起自己是條子?”

  齊思浩霎時如遭雷亟,連發抖都忘了。

  那人不知想起什麼,輕蔑地嘀咕了句:“都是員警,怎麼你的骨頭就這麼軟呢。”

  “行了,少說兩句。”先前殺人的黑衣男子走上前,輕而易舉從地上拖起死狗般的齊思浩,說:“走吧。”

  “你你你們,你們要帶我上哪去,你們——”

  “閉嘴!”黑衣男子不耐煩呵斥:“敢多囉嗦一個字,老子路上就弄死你!”

  齊思浩就像被一塊石頭活生生塞住了咽喉,膝蓋軟得連站都站不起來。兩名殺手彼此一點頭,左右架著他打開了包廂門。

  “他們出來了。”楊媚全身隱沒在落地大花瓶後,竭力令自己聽起來更加冷靜:“現在怎麼辦,江哥?”

  “跟上去。”

  楊媚頓了頓。

  下一秒她聽見聯絡器中傳來嘭地聲響,那是輝騰車門被甩上,江停一手按著無線耳麥,大步流星地走進後巷,外套在身後隨夜風揚起。

  “我跟嚴峫正往裏走,”他的指令一貫簡潔:“準備會合。”

  •

  齊思浩不敢吭聲,甚至不敢抬頭見人。不過來人事先顯然做了準備,二樓包廂整條走廊空空蕩蕩,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他就這麼被暴力挾著,踉踉蹌蹌穿過走廊,一頭紮進了安全消防樓道,沒注意到關門那瞬間兩名殺手似乎都感覺到了什麼,彼此飛快交換了一個眼色。

  “二樓消防通道,他們應該是往下走了。”楊媚脫下高跟鞋,隨手塞進拐角垃圾桶裏,像只貓一樣光著腳悄無聲息跟在後面,小聲說:“我進去看看,江哥你可千萬當心。我猜那個姓劉的公證處主任已經被滅口了,這個夜總會八成跟販毒的有些關係……”

  江停說:“知道了,你也小心。”

  楊媚剛要回答,聯絡器中赫然傳來另一道彆扭的聲音:“小心。”

  “?”楊媚忍不住問:“剛才那是嚴副支隊?”

  江停:“……”

  嚴峫:“……”

  “嚴副叫誰小心?”楊媚就像發現了新大陸一般震驚:“我嗎?是我嗎?”

  “是的,是你!”嚴峫咬牙切齒道:“你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你是最堅強的泡沫!還有疑問嗎?!”

  楊媚:“………………”

  江停扶額唏噓:“我以後再也不會帶你倆同時出來辦事了……”

  楊媚貓腰躲在消防門前,內心默數到二十,然後將門輕輕推開了一條縫。

  吱呀——

  白熾燈光透進,沒有任何動靜,黑衣男子押著齊思浩往下走的腳步聲在樓道裏隱約迴響。

  楊媚無聲出了口氣,按著耳朵裏的聯絡器:“我現在進去了。”隨即敏捷地閃身鑽進了消防通道。

  她上次跟江停來恭州調查的時候,就已經摸到了這個被齊思浩當作秘密據點的夜總會,同時摸清了這裏的基本地形。除了一二樓之外,夜總會還有個地下層作為倉庫,電梯是不通的,只有走樓道才能進去,黑衣男子顯然是打算把齊思浩往倉庫裏帶。

  那麼,地下倉庫裏有什麼呢?

  他們是不是正打算殺人滅口?

  楊媚柔軟的腳尖踩在水泥臺階上,下樓輕盈迅速,不發出任何聲音。走到一樓拐彎處,她果然聽見了負一層倉庫門被推開的聲音,正欲繼續往下跟,卻突然察覺到什麼,頭皮倏而一炸,背上冷汗唰地就冒出來了——

  前方腳步怎麼只有兩個人?

  兩名黑衣男穿的都是高幫短靴,齊思浩穿的也是硬底鞋,在這種有回聲的樓道裏動靜是很明顯的,除非齊思浩已經昏過去被扛著走了,否則下樓進負一層的腳步聲響,怎麼數都該是三道才對。

  那麼還有一個人呢?

  還有一個人在哪里——

  楊媚下意識抬頭,瞳孔霎時緊縮。

  上方樓道扶手邊,一名黑衣男正居高臨下俯視著她,緩緩從褲袋裏摸出短刀,露出了森森的笑容。

  作者有話要說:

  【《火鳥》為俄羅斯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的代表作,取材自俄羅斯童話,和春之祭、彼得洛希卡一同被列為斯特拉文斯基三大芭蕾舞劇。】

  聽起來略有big的樣子,不過沒關係,江支隊長可以一句話毀掉小清新。

  (取材自網路古早流行梗)

第104章

  楊媚就像被猛獸盯上了的獵物,發著抖向後退了半步。緊接著,黑衣男子一手撐住樓道扶欄,縱身飛躍而下,老鷹抓小雞一般摁住她的脖子,“砰!”狠狠把她摜上了牆!

  “……”楊媚根本來不及呼救,甚至連發聲都沒做到。她雙手扒著那男子的胳膊,但根本就是徒勞,只感到自己的身體正被貼著牆一寸寸拎起來,甚至腳尖幾乎離地,全身重量都掛在了掐住自己咽喉的那只兇狠的手上。

  可怕的窒息幾秒鐘內就讓她滿臉血紅,由紅轉青,由青變紫。

  江哥……她模糊不清地想。

  對不起,我可能……可能就要……

  這最後一點思維漸漸趨於模糊,就在她完全陷入深淵之前,突然——

  “什麼人?!”

  男子猛然回頭,但已經太遲了。他的脖頸被一條肌肉緊繃的手肘從後一勒,那簡直就是足以將喉骨絞斷的可怕力道,巨力甚至令他和來人都重重翻倒在地!

  “咳咳咳咳咳咳!!……”

  楊媚跪倒在地瘋狂嗆咳,新鮮空氣從受傷的喉骨中大股大股湧進氣管,直咳得她差點把肺都噴出來。足足咳了一分多鐘她才掙扎著抬起頭,兩手胡亂抹掉滿臉嗆咳出的眼淚,抬頭一看,嘶聲驚道:“嚴峫!”

  •

  負一層。

  齊思浩被剛才那揍他的黑衣男子推著,跌跌撞撞經過一道走廊,眼前霍然開朗——是夜總會的地下酒窖。成排的木桶和酒架靠牆擺放,中間有塊空地,空地上端端正正放著一把椅子。

  “你……”齊思浩似乎認出了椅子上坐著抽煙的那個年輕人是誰,止不住顫慄起來:“你是……”

  阿傑右腳橫著架在左膝蓋上,在香煙嫋嫋中淡淡道:“你知道我是誰?”

  雖然不知道,但見過,甚至抓過。

  齊思浩抖得更加厲害了,甚至連肉眼都能清清楚楚看見褲管下小腿戰慄的頻率——那是當年他還在緝毒支隊,在那個流星般耀眼奪目、神話般年輕有為的江停手下,當個領死工資跑腿小碎催的時候;在一次奔赴碼頭的緝毒行動中,前方特警持槍包圍了一輛高度可疑的防彈豪車,然後從車後座上抓住了眼前這個年輕人。

  當時他還更年輕,也更囂張,面對十多個黑洞洞的衝鋒槍口,笑著迎風舉手站在那裏,不懷好意地打量著現場的每一名特警,似乎要將他們的臉都記在腦海裏似的。特警大隊長被他陰瘮瘮的目光盯得很不舒服,通過步話機向指揮車彙報抓住嫌犯一名,當時齊思浩清清楚楚地聽見步話機那頭傳來江停冷酷的聲音:

  “怎麼沒擊斃?”

  “什麼?”特警大隊長以為他沒聽清楚,加重語氣重複:“報告指揮車,嫌犯一名已經投降,是已經投降!請指示。”

  頻道內沉默良久,才聽江停說:“那銬回來吧。”

  行動結束後,那個年輕人被反銬著押上警車,突然一扭頭,陰鷲銳利的目光緊緊盯住了江停。這種眼神讓所有看見的人都倍感不適,特警剛要呵斥,卻只聽他突然開了口:“聽說你想擊斃我?”

  誰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從那麼多員警當中一眼認出總指揮官的,或者也可能是因為江停一身深藍制服,肩上警銜最高的緣故。

  江停那張常年不見一絲表情的臉轉過來,不帶任何情緒地盯著他,跟打量一個竊賊、強盜或嫖客沒什麼兩樣。在這種堪稱居高臨下的注視中,年輕人突然有點扭曲地笑起來,伸頭對著江停耳邊說了一句話。

  當時齊思浩站得比較遠,聽不見說的是什麼,單從口型看應該是一句髒話,但周圍特警反應比較大,幾個人同時厲聲呵斥著把他拉了回去。

  江停倒挺平淡的,活動了下手腕,問:“你再說一遍?”

  年輕人還是那樣笑著,放慢語速緩緩重複,話音未落便“啪!”一聲亮響,半邊身體被江停一巴掌打偏了過去!

  江停手勁肯定不是開玩笑的,年輕人抽著氣站起來的時候,嘴角已經明顯溢出了血。

  “再說一遍,”江停清晰地道。

  齊思浩確定這個年輕人有病,他像是突然被激發了某種極大的興趣似的,竟然又把那句髒話罵了一遍。

  啪!!

  耳光聲響亮無比,甚至老遠都有人受驚望來。

  江停道:“再說一遍。”

  “……”年輕人喘息著,再次直起身。

  這次他齒縫裏都洇出了血,令森白的牙齒更加可怖,竟有一絲噬血吃肉般的錯覺。那吊詭的景象令周遭特警都有些發寒,有人剛要上前阻止,就只見他俯在江停耳邊,沾血的牙輕輕開合,語氣竟然堪稱溫柔:“幹嘛這麼狠呢?你明明知道我會被釋放的,未來日子還長,是不是?”

  江停說:“是啊。”

  然後他就這麼八風不動地,甩手重重一耳光,把年輕人打得一頭砸上了警車門!

  “下次在現場看到他,不用警告,不等反抗,就地擊斃。”江停從車裏抽出張消毒紙巾,慢條斯理地擦著手,說:“責任算我的。”

  他轉身走向遠處,而年輕人被特警七手八腳押著,粗暴地推進了警車。

  ——你明明知道我會被釋放的。

  當時齊思浩像現場所有人一樣以為這不過是可笑的狂妄,然而沒過多久,他在整理案卷的時候發現,這個人竟然真的因為證據不足而取保候審,隨即無法定罪而被釋放了。

  當得知這一點時,齊思浩在辦公室裏呆愣了許久,錯愕、詫異、難以置信等情緒都消退之後,一幅印象深刻的畫面伴隨著畏懼,從他心底緩緩浮現了出來——

  那是當天押送嫌疑人的警車開走時,那個年輕人透過車後窗玻璃,死死盯著背對他的江支隊長。警車越開越遠,他那毒蛇吐信般的注視卻彷彿還停留在原地,彷彿預兆著未來某種不幸,令所有注意到這一點的人不寒而慄。

  ——你明明知道我會被釋放的。

  然後他就被釋放了,此刻悠閒地抽著煙,出現在齊思浩面前。

  •

  阿傑彈了彈煙灰,語調平靜略沙,卻讓齊思浩就像通電般再次顫慄起來:“知道你為什麼會在這裏麼?”

  “不,不……不……”

  “冷靜點,站直了,好歹你也是個支隊長呢。”

  “不知道,都是他們主使的,真的都是他們。”齊思浩後悔得腸子都青了,不斷重複:“我只是簽個字而已,是我一時糊塗,都是我一時糊塗,我可以把錢都拿回來還給你們——”

  “錢,”阿傑笑道,“錢是這世上最不值錢的東西。”

  齊思浩茫然無措,要不是被殺手挾持站著,估計下一刻就要摔到地上去了。

  “你本來可以想要多少錢就能有多少錢——如果你沒賣過這個東西的話。”

  阿傑抬手從褲袋裏摸出一張照片,隨手向前扔去。照片打著旋落在地上,齊思浩條件反射低頭一看,只見圖上赫然是一包幽藍色粉末,被透明密封袋包著,右下角泛黃的標籤上用褪了色的鋼筆字寫著:C組九箱7704。

  這是什麼?

  確實像齊思浩說的那樣,他只負責簽字,實際操作的開箱拿東西、傳遞出去、發展下線、賣到各個管道……這些都跟他無關,認不出來也是正常。

  “知道這是什麼嗎?”阿傑徐徐吐出一口煙霧,眼底浮現出揶揄:“這可能是你下半輩子的榮華富貴,也可能是你的催命符。”

  就在這時,酒窖深處傳來暗門開合的聲響,隨即先前那個領班媽媽桑急匆匆奔了過來:“傑哥!”

  阿傑一抬頭,領班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幾句。

  齊思浩正處在極度惶恐中,也沒聽清她到底在說什麼,但緊接著就看見阿傑的臉色微微發生了變化:“什麼?”

  領班驚懼地點了點頭。

  “……這命真是硬。”阿傑輕輕說了句,也不知道是在說誰,隨即起身大步向出口走去,經過齊思浩身邊時吩咐:“看著他,別讓他跑了。”

  殺手心領神會,點了點頭。

  •

  消防通道。

  “咯咯咯……”

  黑衣男子平躺在地,拼死抓著嚴峫的手臂,活生生將十指掐進了肌肉裏。幾道血痕順著嚴峫虯結的手肘緩緩流淌下來,順著小臂彙聚在筋骨暴突的手腕上。

  但這點痛苦沒讓嚴峫的表情變化半分,他單膝半跪在地上,眼睜睜盯著黑衣男子的臉由紫變黑,卻連一絲示警或呼救都發不出來,身體就像脫水的魚一般猛烈彈了幾下,旋即猛地一軟,再也沒動靜了。

  狹窄的樓道間裏,空氣僵硬得彷彿凍結,楊媚死死堵著自己的嘴。

  “呼……呼……”直到確認殺手已然氣絕,嚴峫才緩緩鬆開黑衣男子頸間的手,喘息著站起身。

  “嚴,嚴嚴嚴峫,你你你……”

  嚴峫一個淩厲的噤聲手勢,制止了楊媚顫不成句的叫喊,旋即向樓上一指:“快走。”

  “那,那你怎麼辦?江哥,江哥他……”

  “快走!”嚴峫幾乎是低聲呵斥了,粗魯地拽著胳膊把她拉起來,推搡她身不由己地往樓梯上走了好幾步:“別囉嗦了,出去開車後門等著,十分鐘之內我們沒出來你就別管了,自己走吧!”

  楊媚幾乎要衝口說出不行,但緊接著,她的視線越過嚴峫,定在了不遠處的某個景象上,牙關止不住地打起戰來。

  “——走什麼?”

  一個陰狠的聲音響起來,竟然是笑著的,就像饑餓的凶獸終於嗅到了手無寸鐵的人類的氣味:

  “我看不用走了,都留下來吧。”

  嚴峫猝然轉身。

  樓道盡頭出現了一道勁瘦剽悍的身影,緊接著那身影回過頭來,露出了阿傑冰冷桀驁的臉。那瞬間嚴峫肩頸肌肉明顯繃緊了,兩人目光隔空相撞,阿傑一字一字慢慢笑道:“我說過,再見面的時候,就是你的死期。”

  楊媚的嘴唇因為恐懼而劇烈發抖,猶如救命稻草般緊抓著滿是灰塵的牆壁,才不至於雙膝一軟跪倒下去。

  就在這一刻,她聽見嚴峫緩緩一笑:“好啊。”

  然後只見嚴峫驟然發力飛撲,淩空抄住了先前黑衣男子丟下的短刀——

  而同時阿傑也動了,弓腰從小腿上拔出匕首,閃電般沖向了嚴峫!

  •

  負一層酒窖。

  大門阻擋了外面的一切聲音,酒窖裏安靜得連呼吸都清晰可聞。齊思浩站不穩,背上的汗出了一層又一層,簡直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一般,殺手從褲兜裏摸出煙來抽,點火時放開了他,他立刻踉蹌兩下差點摔倒。

  “現在知道怕了,當初幹什麼去了?”殺手鼻腔中發出半聲嗤笑,“你要是老老實實當個條子,這事兒也攤不上你,都是自找的。”

  齊思浩呐呐應聲。

  “你之前在誰手下做事來著,緝毒二支隊?”

  江停當支隊長的時候作風非常硬朗,像齊思浩這樣的性格,是不可能在他手下得到重用的,因此那段唯唯諾諾的歷史後來一直被齊思浩引以為恥,從不多提。

  他應付著小心嗯嗯了兩聲,只聽那殺手又隨口道:“姓江的是你們支隊長吧?這個人倒挺難纏。”

  齊思浩剛下意識“唔”了聲,突然又感覺不對,難纏?

  什麼難纏?

  江停不是死得很俐落嗎?

  “不過後來據說還是死了,”殺手哼笑一聲:“跟我們老闆作對,就是這麼個下場。”

  齊思浩內心驚疑不定,不知道殺手是純粹威脅還是在暗示什麼,難道他跟這幫毒販作對,現在也要落得跟江停一樣的下場?

  他們是不是想在這裏殺他?!

  殺手沒注意到齊思浩慘白的臉色,也不知想起了什麼,滿懷惡意地掀起嘴角:“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獄無門他偏來,說的就是你們江支隊長,偏偏你這個不走運的還曾經是他的人……”

  “我不是!我不是!”齊思浩尖利地失聲喊了起來:“我跟那姓江的根本不是一路人,你們不能殺我!你們殺了我事情就沒那麼好收拾了!”

  殺手嘲道:“你?你算什麼東西,真要弄死你還不跟螞蟻似的。連那姓江的當年都不行了,你知道他最後都——”

  噗。

  其實只是很小的聲音,但殺手的動作突然停滯住了,身體向前晃了晃,煙頭從指間滑落在地。

  齊思浩恐懼地睜大了眼,瞳孔中清晰映出了殺手生前的最後一幕景象——他似乎想回頭去看看到底是誰殺了自己,但力氣已經不夠支撐這最後的動作了。他左胸心臟位置汩汩冒血,然後就保持著這個半回頭的姿勢,轟隆!頹然倒地,濺出了滿地塵煙。

  “誰……是誰,”齊思浩神經質地向後退了半步:“快出來……啊啊啊鬼啊!!”

  屍體倒地後露出了他背後的景象,成排酒架中,江停垂下手中的槍,順手把套在槍口上作消音用的礦泉水瓶扔了,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金屬彈殼。

  “你,江,江隊……”齊思浩簡直懷疑自己在做夢,撲通一下軟倒,亂滾帶爬向後:“你你你到底是鬼還是——還是——啊啊啊啊別過來!別過來!”

  “我跟你確實不是一路人,”江停平淡道。

  他的語調仍然像當年一樣帶著無可置疑的冰冷和強硬,隨即走上前,單膝半跪在尚自冒血的屍體邊,吩咐道:“不想死就閉嘴。”

  齊思浩急促喘息,彷彿真的活生生陷入了驚悚的噩夢裏。他看見江停從外套下拔出折疊刀,哢擦彈出刀刃,對著屍體左胸彈孔“噗呲”就刺了進去,然後掏挖幾下,叮噹一聲清響,從肋骨間撬出了沾滿血肉的彈頭。

  江停從地上撿起彈頭,示意夢游般的齊思浩:“跟上來。”

第105章

  同一時刻,消防樓道。

  叮!

  金屬刀刃兩相撞擊,亮響震耳欲聾,緊貼著嚴峫的臉一劃而過。阿傑手持匕首步步緊逼,嚴峫閃電般偏頭、後退,頃刻間脊背已貼上了樓道石灰牆。

  唰——橫刀劈開空氣,距離脖頸動脈不過分毫之距,霎時嚴峫都感覺到了刺痛的寒風劃過皮膚,本能地抬手阻擋。

  其實他剛做出這個動作就立刻意識到了不對,立刻向把手往回縮。但在瞬息萬變的戰況中,像阿傑這種等級的殺手,是不可能錯失對手的任何一絲破綻的,當即刀鋒就重重剁進了嚴峫手腕!

  楊媚失聲驚叫:“嚴峫!”

  “……!!”

  嚴峫全身一震,但劇痛並沒有如期到來,一隻被匕首砍斷的精鋼腕表啪嗒掉在了地上。

  “……操,”阿傑活動了下肩膀肌肉,盯著那只表笑道:“我果然最煩跟我愛好相似的人。”

  嚴峫反手一撐牆,箭步向前,怒道:“老子是他家的全球頂級VIP,你算個鳥!”

  先前從黑衣男屍體邊撿起的那把短刀自下而上橫剁阿傑手腕,大概因為角度太刁鑽的原因,阿傑這下沒躲過去,鋒利至極的刀刃當場劃破小臂,飛出一潑血星。

  阿傑嘶地吸了口氣,隨即被嚴峫當胸一腳,橫飛出去,轟然砸上對面牆壁!

  阿傑體重好說七八十公斤,當場把牆灰碎石撞得簌簌而下,大片灰塵到處都是,令人睜不開眼睛。但這種生死格鬥最怕有半點遲疑,嚴峫連絲毫停頓都沒有,縱身直撲摁倒阿傑,同時短刀揚手上拋,旋轉的刀柄被啪一聲穩穩接住,刀尖直向阿傑瞳孔刺下。

  ——只要零點零一秒的時間,這把刀就能穿透阿傑的眼珠,貫穿顱腦,把他的整個頭活生生釘在水泥地上。

  但就在這一瞬,阿傑就著這個仰躺在地的姿勢抓住嚴峫手臂,雙手同時反向一推。幾乎將手肘活活扭錯位的劇痛讓嚴峫失手,短刀飛了出去,打著旋掉在了兩米開外——

  噹啷!

  彷彿裁判的發令槍,嚴峫和阿傑貼地撲向短刀,阿傑一手把刀身打飛出去,從欄杆縫隙中掉進了下一層樓道!

  “這才對麼,”阿傑冷冷道,“打架就打架,動刀動槍的多傷感情。”

  短刀在樓下臺階上滾動落地的聲響傳來,嚴峫心內暗罵一聲,就地摁住阿傑揮拳就揍。

  都是格鬥的行家裏手,都知道在這種時候,誰先從地上站起來誰就贏了。他們就像兩頭兇狠的野獸,彼此用盡一切手段搗對方的眼珠、掐住對方的咽喉,翻滾著從樓道掉下去,加起來超過三百斤的重量和慣性譁然撞碎了消防栓玻璃門。

  崩裂的玻璃猶如漫天撒花,撒了滿身滿地,地上扭打翻滾的兩人霎時被割得全身血口。嚴峫一手撐在滿地鋒利的玻璃碎片中,揮拳打得阿傑眼前發黑,緊接著半跪起身,奪過消防斧,照頭就砍了下去。

  “XX!” 阿傑爆出了一句緬甸大罵,倉促就地打滾,鋒利的消防斧緊貼他頭頂,削斷幾根頭髮後砰地砍進了磚牆!

  碎石塵土嘩嘩潑下,嚴峫冷冷道:“早說了誰跟死刑犯有感情?”

  阿傑單膝跪地,滿頭滿臉血泥,原本就戾氣十足的五官看上去更加兇狠。他抬手毫不在意地擦掉耳孔中被嚴峫重拳打出的血,一字字緩緩地嘶聲道:“你完了……”

  空氣刹那凝固,隨即只見阿傑伸手抓住滅火器,硬生生從牆上拽了下來。嚴峫見勢不對,箭步上前,但就在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眨眼之間,阿傑呼地掄起滅火器,咣當——

  沉重的鐵制滅火器足有八公斤往上,狠狠當頭砸下,立時將嚴峫打得口鼻噴血!

  “——啊!”

  楊媚不由自主發出壓抑的驚呼,連忙用拳頭緊緊塞住自己的嘴,突然瞥見不遠處閃過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是那個媽媽桑!

  她趁沒人注意到自己的時候,偷偷從負一層倉庫大門中遛了出來,輕手輕腳地順著樓道往正一層爬,似乎要跑出去叫人。

  楊媚知道這個夜總會跟阿傑有著說不清楚的關係,要是讓她跑出去了,指不定會通風報信叫來多少馬仔,立刻想也不想,尖叫道:“站住!”

  媽媽桑一愣看見楊媚,當即叫駡:“小婊子給我閉嘴!”緊接著手腳並用往上跑。

  “你這婊子叫誰呢?!”楊媚大怒,踩著滿地碎石蹬蹬蹬飛奔上去。她之前已經把高跟鞋脫下來扔了,這時候光腳跑得飛快,夜店領班躲閃不及,被楊媚尖尖的指甲一把薅住了頭髮,當即痛叫:“你這個賤貨,快給我放手!”

  兩個女人滾倒在樓梯臺階上,你撕我裙子,我拽你頭髮,扭打中眼線口紅糊了滿臉,項鏈手串叮叮噹當滾得滿地都是。這倆打起來的激烈程度也許不如男人,但殘忍性是絲毫不差的,楊媚拿出了從小不好好學習當太妹的全部撕架技能,拼著對手用指甲死命掐自己的胸也不管,抓著媽媽桑的短裙就三兩下撕開,又抓起敵人的高跟鞋,“啪!啪!”用力照臉抽,沒幾下就把媽媽桑打得不住哀嚎。

  “反了天了你還!”楊媚到底年輕力壯,把被夜店領班扯得皺巴巴的裙子一撩,雪白大腿往敵人腰上一跨再狠命一坐,披頭散髮彪悍無比,抬手就是狠狠兩巴掌:“想跑去搬救兵?嗯?誰他媽是賤貨?”

  “救命!救命!”媽媽桑扯著嗓子尖叫:“快來人!來人啊!”

  “給老娘閉嘴!”楊媚柳眉倒豎,左右開弓劈裏啪啦連打了七八個巴掌,怒吼:“叫你掐我胸!叫你撕我衣服!!撕壞了你賠得起嗎?窮逼!!”

  ——砰!

  樓道回聲將槍響幾倍放大,楊媚驚得乍跳,猛地回頭。

  一道她十分熟悉的側影站在負一層中間那個樓道口,右手持槍,居高臨下對著阿傑——是江停!

  “不准動,”他一字字清晰道,“舉起手來。”

  彷彿快進的電影突然被按下暫停,阿傑舉到半空的滅火器停頓住了,森森盯著嚴峫。

  他們兩人臉上、雙臂、前胸後背都被鋒利的玻璃碎片割出了無數血痕,嚴峫額頭上的鮮血順著鼻樑流到嘴邊,阿傑兩鬢血跡也源源不斷地順著脖頸淌進了衣領裏,就像兩頭猙獰對峙的野獸,毫不相讓盯著彼此。

  許久,阿傑冷笑一聲,“哐當!”扔了滅火器,緩緩直起身舉起了雙手。

  江停說:“過來。”

  楊媚緊張地望著這一幕,連繼續廝打媽媽桑都忘了。嚴峫握著消防斧的手緊了緊,低低吐出兩個字:“小心!”

  江停說:“我知道。”

  阿傑倒好像置若罔聞似的,從江停出現那一刻就眼錯不眨盯著他,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笑容。他就這麼舉著手,一步步緩緩登上樓梯臺階,像是挺悠閒似的,開口問:“你是跟著姓齊那軟蛋過來的,對吧?”

  江停槍口遙遙指著他的頭,沒有回答。

  “早在五月初你就發現那包藍金的存在了,為什麼到現在才開始追齊思浩這條線?”阿傑目光上下逡巡一圈,舔了舔嘴唇,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讓我猜猜——因為健康支撐不住?”

  “……”

  “你的身體恢復狀況,連單獨一人追到恭州都做不到對吧。所以就算知道齊思浩這邊有突破口,也只能耐著性子養精蓄銳,直到——”

  阿傑倏然住口,陰冷的眼珠死死盯著江停,露出了一個不無惡意的笑容。

  他說得其實沒錯,胡偉勝制毒案中江停再次陷入危險的深度昏迷,醒來後整整一個夏天沒恢復狀態,晚上睡眠多夢、易驚醒,白天又經常十分困倦,即便在最熱的時候體溫都明顯偏低,連稍微走長路都承受不了。

  這種病態的虛弱,對江停這樣習慣處於掌控地位的性格來說應該是極其難以忍受的,然而他卻沒有被這挑釁所激怒,甚至連絲毫搭理的意思都沒有:

  “站住。”

  阿傑依言停下,站定在了離江停還有三級臺階的地方。

  “有件事我上次沒機會問你。”江停稍微抬起槍口,指著阿傑眉心,按在扳機上的食指就像他的聲線一般穩定:“胡偉勝一案中,警方發現被害人馮宇光服了假的藍金,即大量東莨菪堿及MDMA的混合物,該配方在現有的毒品市場上從未被發現過,也就是說,假藍金是丁家旺私下胡亂混合出來的東西。幾天後你殺死了被步薇雇傭來殺我的範正元,為了引走警方的視線,你自製出一顆由東莨菪堿和MDMA配方組成的毒品藥片,並放在了屍體口袋裏,以此誤導警方範正元的死跟胡偉勝制毒團夥有關。”

  阿傑戲謔地看著他的臉:“我以為你想問到底是誰想殺那姓嚴的……”

  “你怎麼知道馮宇光體內的毒品成分是東莨菪堿?”

  阿傑微愣。

  楊媚不明所以,然而不遠處的嚴峫猛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建寧市局內有人把屍檢報告透露給黑桃K了,”江停直直盯著阿傑的瞳孔,問:“那個內鬼是誰?”

  空氣比剛才的生死一瞬還要緊繃,看不見的弓弦在每個人耳膜深處越來越緊,發出瀕臨崩斷的尖鳴。

  “……”

  阿傑突然咧嘴一笑:“想知道?”

  那笑容在他滿是鮮血的臉上顯得有些冷酷,但他開口卻是很柔和的:“要不你靠近點,我就告訴你?”

  江停槍口一抬,還沒來得及開口,突然所有人頭頂上——撲通!

  楊媚失聲:“是誰?”

  江停眼角餘光一瞥,只見他們上方的正一層樓道中,赫然只見人影一閃,是個穿黑衣的男子,轉身就撲向樓道通往大廳的消防門。

  不好!

  說時遲那時快,在那連眨眼都來不及的千分之一秒裏,阿傑和嚴峫同時有動作了——

  阿傑閃電前撲,一掌抓住江停右手腕。江停反應也快,在被制住的同時扣下扳機,砰!槍聲響起,燈管爆裂!

  嚴峫飛身上前:“小心!”

  到底是專業的精英殺手,阿傑沒有丁點遲疑,那貼著耳朵飛過去的子彈對他全無影響,掐著江停腕骨反擰、奪槍、就勢把江停往自己身前一拉,整套動作連半秒都不到,槍口往江停太陽穴上一頂,厲聲喝道:“站住!不然我開槍了!”

  ——嚴峫腳步瞬間凝固在了樓梯臺階正中。

  楊媚破了音:“不!江哥!”

  阿傑呼了口血氣笑起來,貼在江停耳邊,說:“你猜我敢不敢先打腿再打手……”

  江停說:“哦,那你猜我敢不敢先打頭?”

  阿傑來不及反應,只見江停兩手指關節往他手肘處一撞,頓時半邊手臂酸軟,險些扣下了扳機!

  “X你媽——”

  阿傑大腦空白,胸腔發麻,滿心裏只有這麼一個念頭。緊接著槍脫手而出,他條件反射去撈,江停的動作卻更快,半空中食指準確插進扳機孔,啪地抓住槍柄,轉身毫不猶豫地——

  砰!

  從掙脫挾持到扳機槍響,連環變故不超過一秒,阿傑捂著胸口倒在了地上。

  楊媚呆滯地張著嘴,倒被她攔腰坐在地上的那個媽媽桑適時爆發出了駭人的慘叫:“啊啊啊啊啊殺人啦——!!”

  江停面色如冰,哢擦上膛,似乎還要再補一槍。但千鈞一髮之際,上方一樓的消防門被再度撞開了,無數道腳步紛遝而至,為首赫然是剛才那個通風報信的馬仔:“站住!”

  “站住不准動!”

  嚴峫抬頭一望,起碼七八個人沖了下來!

  此刻事不宜遲,連補槍的時間都沒有了。嚴峫沖上去一把摟住江停、就地打滾,鋼彈在水泥地上打出了利箭般的塵煙,他們已順勢滾進了負一層的消防門。

  “楊媚!”江停吼道。

  “放手你個賤人!!”楊媚手腳並用,把抓著她的媽媽桑撕扯開,急急忙忙捂著胸口奔過來。剛跑幾步她似乎掉了什麼,還彎腰撿了一下,然後才連滾帶爬沖向消防門,被江停一把抓住臂膀,強行拖了進去。

  消防門裏就是那道曲折的走廊,裏面是地下酒窖。江停一馬當先狂奔在前,楊媚拎著裙角氣喘吁吁在中間,嚴峫持槍斷後,梗著脖子怒吼道:“姓楊的你剛才在撿什麼?!”

  楊媚手裏攥著那條從地上撿回來的鑽石項鏈,白金鏈條隨著跑動前後甩動,心虛地支支吾吾:“沒……沒什麼!”

  嚴峫:“那個姓金的死沒死?!”

  江停:“不知道!”

  “姓齊的呢?!”

  江停正想說逃跑的時候問題不要這麼多,緊接著這個問題就不用回答了。

  他們一轉彎,剛才媽媽桑進出酒窖的暗門出現在眼前,赫然只見齊思浩被單手銬在暗門邊的鐵制酒架上,滿臉慘白發青。

  這時酒窖外走廊盡頭響起了嘭!嘭!兩聲,是消防門被用力撞開,阿傑手下那些人沖了進來。嚴峫和江停對視一眼,根本不用語言交流,兩人就同時採取了行動——

  江停把折疊刀扔給楊媚,把她推進暗門,然後從褲袋裏摸出手銬鑰匙,哢擦給齊思浩解開手銬,重重一腳踹進了暗門後的通道裏。

  嚴峫抓住酒架一推,四五十瓶酒砸在地上,高純度的威士卡伏特加等等酒精混合流了滿地。這時正好追兵趕到,為首那人只抬頭瞥了一眼,登時臉色慘變,頭也不回往後狂奔:“回去!回去——”

  嚴峫掏出打火機,哢擦點著,甩手一扔。

  淡藍色的幽光順地縫而起,轟——

  火焰熊熊燃燒,轉眼噴起了大半人高!

  “走走走走!”嚴峫脫下外套,一把罩住江停頭臉,把他推進暗門,然後自己也鑽了進去。

  暗門後是另一道通向後廚的樓梯,也不知道是為了方便吧台平時來拿酒,還是專門供媽媽桑這樣的人跟黑社會聯繫。這時候後廚幫工早跑光了,楊媚輕車熟路地跑出後門,江停、嚴峫左右挾著踉踉蹌蹌的齊思浩,幾個人前後奔進後巷,在遠處消防警笛隱約響起的同時,沖上了先前停在後巷口的輝騰車。

  江停點火發動,楊媚坐在副駕駛上,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怎、怎麼辦啊,會不會燒起來?”

  “那點火不至於。”嚴峫單手持槍,在後座按著齊思浩,說:“你看人都從前門撤出來了。”

  江停一言不發,點火倒車,神乎其技退出狹窄的後巷,輝騰在車輪摩擦地面的刺耳尖響中劃出半弧,嗖地沖上夜間繁華的馬路。

  “這是怎麼回事,你你你們想幹什麼?”齊思浩已經被今晚一連串驚駭變故折磨得有氣無力了,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的他全身發軟,聽起來非常絕望:“你們放了我吧,要不讓我自首也行,我跟他們真不是一夥的……嗷!”

  嚴峫槍口一頂,齊思浩立刻噤聲。

  “別這樣嘛,齊隊。”嚴峫懶洋洋道,“我們可是剛剛才救了你的命,放鬆點不好嗎?”

  齊思浩瞪著駕駛座上江停的背影,眼神好似活生生看見了鬼。

  “啊!!”突然楊媚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嚴峫:“臥槽你怎麼了?!”

  “鑽石掉了!”楊媚捧著冒死搶救回來的項鏈,滿臉欲哭無淚,果然只見白金鑽托上空空如也,鑽石早已不翼而飛:“肯定是那個賤人給我扯掉的,我要回去宰了她祖宗十八代!我的五克拉啊——”

  畢竟才經歷過生死,嚴峫剛想安慰兩句,結果聽到最後忍不住問:“你那個石頭最多一克拉撐死,五克拉?你是不是當沒結過婚的男人都眼瞎?”

  楊媚臉色一沉:“你憑什麼這麼說,你看見了?!”

  “我當然看見了啊,你不是一路上都戴著——”

  “好啊,你偷偷看我胸?!”

  嚴峫:“………………”

  嚴峫額角青筋直崩,而楊媚得意非凡,笑嘻嘻說:“我給你示範個教科書版本的。”然後轉向駕駛座上的江停,可憐巴巴捧著項鏈:“我的五克拉啊——”

  “你戒指掉了?”江停頭都沒偏一下,穩穩地把著方向盤。

  “……”嚴峫滿臉臥槽還能這樣的表情。

  江停語調中充滿了趕緊息事寧人的口氣:“嚴峫明天去給她買個便宜點的戒指補償一下。”

  可憐嚴峫自己的婚戒還沒戴上,就莫名其妙多了個給別的女人買鑽戒的任務,呆若木雞愣在後座,被楊媚送了個飛吻。

  消防車由遠而近,呼嘯沖向空空蕩蕩的夜總會後門。而輝騰與消防車擦肩而過,彙聚在車流中,向遠方飛馳而去。

第106章

  嘩嘩嘩——

  酒店套房浴室中,溫水從頭頂灑而下,從線條緊繃流暢的肩膀、後背和數不清的累累血痕上沖刷而過,帶出幾絲淡紅的血跡。

  “嘶……”嚴峫不斷吸氣,那些被碎玻璃片割出來的傷口有些還挺深,腎上腺素井噴的時候不覺得,放鬆下來之後就真是刺骨發疼了。

  這時他聽見身後傳來浴室門被推開的聲音,回頭一看,只見江停走了進來,臂彎裏搭著酒店的白浴袍和醫藥箱。

  “沒事吧?”江停問。

  嚴峫探頭往外望了一眼,揚了揚下巴,聲音在玻璃浴室裏聽起來悶悶的:“那倆呢?”

  “在外屋。”

  他們說的是楊媚和齊思浩。從夜總會逃出來之後,江停用楊媚的身份證找了個暫時歇腳的地方,稍微休息和補充體力,準備下一步計畫,然後再好好盤問齊思浩。

  嚴峫挺拔赤裸的身體在熱氣蒸騰中若隱若現,他嘭地雙手按在玻璃上,盯著江停,威脅地眯起了眼睛:“來幹嘛,找艸?”

  江停悠閒地將後腰靠在流理台邊,戲謔地眨了眨眼睛:“你還艸得起來?沒被方片J搞痿?”

  嚴峫“哼”地沖他勾起半邊嘴角,少頃後關了水,隨便扯毛巾擦擦頭髮,推開浴室的門,不懷好意地沖江停走來。

  “……”江停微妙地挑起眉梢,向後退了半步:“看來方片J不行啊。”

  他剛要抽身,被嚴峫蠻橫地壓在了流理台邊,身體和雙臂組成了嚴絲合縫的牢籠,還稍微低下頭俯在他耳邊,沙啞道:“就那銀樣鑞槍頭,你不來的話我也遲早把他幹死。別動,親一個,讓我頂兩下……”

  江停壓低聲音:“頂什麼頂,藥還上不上?”

  “上上上,讓我先上。”嚴峫不由分說地收緊包圍圈:“來聽我給你科普一個,你知道為什麼古時候戰士打完仗都要搶女人麼?因為專家說打完架以後就是得艸兩下,艸兩下才有益於身體健康……讓我們聽專家的,別動!”

  親吻和摩擦的悉悉索索聲充斥了空曠的浴室,回聲讓最細微的動靜都異常明顯。不知過了多久,江停終於從嗓子眼裏擠出聲音:“……嚴峫……”

  咚咚咚!

  “江哥——”浴室門被敲了幾下,楊媚扯著嗓子在外面喊:“那姓齊的非要定客房餐——!”

  江停發力把嚴峫推了半步,揚聲喝道:“你幫他定,別讓他接觸服務生!”

  楊媚得令,蹬蹬蹬跑了。

  嚴峫滿臉意猶未盡的神情,不無遺憾地看著江停面無表情,耳朵發紅,一顆顆迅速扣上襯衣紐扣。

  “楊媚的五克拉縮水成四克拉了,”嚴金主宣佈。

  江停啼笑皆非,把梳粧檯前的板凳向嚴峫踢近了些,示意他坐下,然後打開醫藥箱給他上藥。

  嚴峫悻悻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他結實的上半身光粗略一數就有二十來道不同的傷痕,短髮因為潮濕格外烏黑,額角隨著水汽還微微滲著紅絲,被江停拿酒精一點點擦去了血跡。

  “那個阿傑到底死了沒?”

  “不知道。”江停聚精會神地上著雲南白藥粉,頓了頓說:“當時好像沒怎麼看到血。”

  “我艸,沒打中?”

  “可能吧,也可能穿了軟式的防彈背心。”

  嚴峫有點不滿:“這麼惜命。”

  “你當誰都跟你似的,”江停眼底浮現出微許揶揄,隨即話鋒一轉:“剛才齊思浩在外面交代,他今晚去夜總會本來是跟省公證處一個姓劉的主任接頭,商量多批一些貨出來的。中途出去上了個廁所,沒想到回來姓劉的就被人殺了,然後他被帶到地下酒窖,見到了阿傑,他也知道如果不是我們的話,自己現在估計已經死了。”

  嚴峫不相信:“黑桃K真打算殺他?”

  “當然不,應該還是想威脅拉攏的,不過現在都無所謂了。”

  “那他現在願不願意跟咱們合作?”

  “你說呢?”江停為所有較深的傷口都上好藥,最後拿醫藥紗布在額角上一貼,望著鏡子裏的嚴峫笑道:“他跟人合作偷賣待銷毀毒品,萬一被捅出去的話不僅仕途完蛋,還要進監獄,同時黑桃K那邊又要他的命。左右道路都被堵死,除了跟我們合作,還有其他辦法嗎?”

  他們兩人在鏡子中對視,酒店浴室溫暖的橙色光芒映照在江停眼底,就像柔和的明珠閃爍著熠熠水光。那個冷酷剛烈、作風強硬的江支隊長,彷彿被什麼熾熱的東西從裏到外融化了,即便是極少流露出情緒的臉,都蓋不住眉眼間年輕又柔軟的神采。

  “……”嚴峫張了張口,突然拉住他的手說:“你親我一下唄。”

  “幹什麼呢?”

  “就親一個唄。”

  江停回頭看看浴室門,俯身在嚴峫額角那塊散發著藥香的醫療紗布上印下一個吻,低聲道:“下次不能這麼拼命了,萬一你出什麼事,你想讓我……”

  他的聲音頓住,不再說下去,嚴峫卻不依不饒:“讓你什麼?”

  江停挑眉不作聲。

  “讓你什麼?守寡?”嚴峫伸手把他拉進懷裏來貼著,難以忍耐地不住磨蹭,呼了口沙啞發燙的氣,小聲說:“媽的,那姓齊的就是個大電燈泡,要不是他的話老子一定現在就——”

  江停忍俊不禁,問:“你的火鳥好了?”

  “火鳥都特麼成殲31了,要不你試駕一個?”

  咚咚咚!

  門再次被敲響,楊媚扯著嗓子在外面大喊:“套餐來了!——江哥你上個藥為什麼花了那麼久?姓嚴的你到底在幹什麼!你不要太過分!”

  嚴峫勃然大怒:“你的四克拉現在變成三克拉了!!”

  江停笑起來,拎起浴袍往嚴峫懷裏一扔,豎起食指示意他別激動:“好好養養吧,回去再試你的殲31……”

  嚴峫不滿地哼哼著,但也別無他法,恨恨地披上浴袍出去了。

  短短幾個小時,齊思浩就跟老了十歲似的,味同嚼蠟地吞咽嘴裏的食物,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齊隊的手機響了十多次了,”楊媚向茶几上示意,“我讓他先接一下,他都沒敢。”

  嚴峫跟攆小雞似的把楊媚趕到沙發角,自己一屁股坐了下來,拿著酒店送來的雲吞開始吃,又用勺子舀起來喂江停。江停擺手拒絕了,拿起手機一看,說:“正常,失火的夜總會在第一支隊轄區內,肯定是要跟齊隊彙報的。”

  說著他瞥向齊思浩,眼底似笑非笑,“你怎麼不接呢?”

  齊思浩嘴巴蠕動了一下,終於發出了艱澀的聲音:“……你怎麼沒死?”

  江停把手機輕輕丟還給他,反問:“我死了的話,今天誰來救你?”

  齊思浩放下筷子,一口都咽不下去了:“你們為什麼要救我,到底想讓我幹什麼?事先說好,我可不是這件事的主使人,我不過就是摻和了一腳順便賺點外快而已,你們要問更多的話我也不知道……”

  “沒人對你那點破事感興趣,與其擔心被我們要脅,不如多想想黑桃K下一步會怎麼做吧。”

  “黑桃K?”齊思浩疑道。

  嚴峫和楊媚不約而同扶額,心想姓齊的真是藝高人膽大,竟然什麼都不知道就敢下水撈錢……

  江停拉出一把椅子,坐在齊思浩對面,一字一頓道:“黑桃K是毒販。”

  他頓了頓,又盯著齊思浩滿是血絲、不住發抖的眼珠,緩緩搖了搖頭:“不,說毒販不準確,他是東南亞出口新型芬太尼化合物時間最久、數量最大的毒梟。”

  “……”齊思浩嘴唇戰慄,不知多了多久,房間裏終於破冰般滲出他的喃喃:“他沒那麼容易搞死我,沒那麼容易……我好歹是支隊長,不至於不明不白就……就……”

  這時嗡嗡聲響起,是齊思浩的手機又一次震起來了。江停拿起手機瞥了眼,遞給齊思浩,示意他:“接一下,支隊長不能消失太久。”

  齊思浩對江停其實有種骨子裏的、他自己都未必能發現的畏懼和服從,又正是不知所措的時候,便下意識接通了來電:“喂?”

  “齊隊齊隊,哎呀你怎麼一直不接電話?金輝夜總會發生火災,死了三個男的,上頭分局正問著呢!”

  “啊,”齊思浩乾巴巴道,“死了三個人。”

  “有一個還是咱們省公證處的劉主任,我聽分局來人說是協助救火的時候被燒死的。哎,你說這事兒,這事兒——咱們支隊剛才已經把現場封鎖起來了,分局說明兒一大早就要派人下來,協助咱們一起去調查火災原因和消防隱患。我這就趕著跟您知會一聲,明天早上八點……”

  手機那邊聲音還在繼續,但齊思浩已經什麼都聽不見了。

  他鬆開手,噹啷一聲,尚在通話的手機掉在茶几上,旋即被江停掛斷。

  聲音戛然而止,房間裏恢復了安靜,半晌齊思浩才神經質地重複:“協助救火……協助救火?!”

  “一具被高純度海洛因毒死在二樓包廂裏的屍體,都能‘活’過來變成捨身救火的英雄,想必你這個支隊長在某次執行任務時‘英勇犧牲’也是可行的。老齊,”江停伸手拽著齊思浩蒼白發青的臉,令他不得不正視自己:“你看我,你以為你這個支隊長的位置坐得比我穩?我都能變成畏罪殉職的黑警,為什麼你不能?”

  齊思浩渙散的目光終於漸漸聚焦,充滿了恐慌和驚懼;而江停的眼神鎮靜如堅冰,直直刺進他眼窩深處,似乎能穿透他泥漿般混亂的大腦,主宰他最後那根沒被燒斷的神經。

  齊思浩終於崩潰了:

  “為什麼偏偏是我,為什麼?!我明明只是簽了個字,根本沒拿多少錢啊——”

  “法律的準繩只要被觸犯,跨越一步和一萬步都是沒區別的。對犯罪者如此,對負責執法的員警來說更是如此。”江停平靜地望著他,說:“你本來可以享受作為正處級退休的優越晚年,但要是與虎謀皮,只會徹底毀了你的後半輩子。”

  “……”

  齊思浩兩手在褲腿上胡亂抓撓,手背青筋暴起,指甲皆盡變色。足足過了好幾分鐘,他終於把臉埋進潮濕的掌心裏,發洩般重重一抹臉,抬頭問:

  “可我現在還能怎麼辦?”

  江停望向嚴峫,點了點頭。

  嚴峫起身走進套房臥室,只聽酒店保險箱開關,少頃他出來,將一個牛皮紙檔案袋丟在齊思浩面前。

  “這份子彈膛線資料,可能是將黑桃K繩之以法的重要物證之一。”江停指關節叩了叩檔案袋,沉聲道:“我需要知道它來自恭州的哪一把警槍。”

  •

  翌日。

  “齊隊。”

  “齊隊早!”

  ……

  齊思浩隔夜的襯衣皺皺巴巴,緊緊夾著公事包,心不在焉地應付點頭,飛快鑽進支隊長辦公室,哢嗒關上了門。

  直到進入自己熟悉的辦公室,他才彷彿取得了某種虛無的安全感,微微鬆了口氣。然後他放下包,剛從櫃子裏拿出一瓶礦泉水要擰開喝,動作又突然停住,神經質地把那瓶水塞回了櫃子。

  會不會被人下毒呢?他想。

  畢竟“協助救火犧牲”的老劉就是這麼死的啊。

  一想到老劉被害時自己眼睜睜在邊上,齊思浩就像熱鍋上的螞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門外的任何動靜都讓他心煩意亂。他甚至開始後悔今天沒請假,而是按照江隊——不,前江隊的指令,乖乖來市局上了班,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

  那姓江的怎麼就沒死呢?按理說毒販最想殺的明明是他啊。

  ——從昨晚到今天,齊思浩心中第一百零八次不由自主地冒出了這個念頭。

  叮鈴鈴鈴——

  齊思浩嚇了一跳,如臨大敵望去,卻只見是自己辦公桌上的電話,“技偵隊”那個分機紅點一閃一閃。

  “……喂?”

  “齊隊,您一大清早發來的膛線對比結果出來了,要不要過來技偵這邊看看?”

  齊思浩簡直是迫不及待地沖進技偵隊辦公室,進門時險些撞翻實習警的茶杯,被幾滴熱水濺在了襯衣上。實習警登時驚呼一聲哎呀,然後慌忙道歉,但齊思浩卻連停頓的心思都沒有,急匆匆把水一抹就走開了。

  “齊隊怎麼這麼急,”辦公室里間的技偵坐在電腦前笑道:“突然好好來對比這顆子彈的膛線,是出什麼案子了嗎?”

  “哦,陳年舊案。”齊思浩不欲多說,敷衍地擺擺手:“——結果出來了?到底是誰的槍?”

  技偵把顯示幕向他推了個角度,說:“您自己看吧。”

  螢幕幽幽映著齊思浩虛白的臉,他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瞳孔慢慢地張大了。

  •

  江停站在酒店套房的落地窗前,半邊面容倒映在玻璃上。他腳下是正在漸漸蘇醒的恭州,清晨的中心商業區已經車水馬龍,而遠方天穹不見一絲朝陽,翻滾的陰雲覆蓋著城市天頂。

  “——岳廣平?”

  身後沙發上,嚴峫驀然抬頭。

  “……我知道了。”江停簡潔道,“照常上班,不要露怯,記得給你老婆打電話。下班時我讓楊媚開車去接你。”

  江停掛斷通話,回過頭:“那顆彈頭膛線所匹配的槍支,是三年前塑膠廠爆炸發生後,岳廣平牽頭營救‘鉚釘’和我時,丟失在行動現場的。”

  嚴峫意外地挑起眉峰。

  “失槍是大事,按理說要進行詳細調查,然而調查到一半的時候岳廣平就死了,對外說是心臟病發。”江停神情沉靜,說:“但很多高層都認為有極大可能性是我殺了岳廣平。”

  “……是你?”

  江停迎著嚴峫的注視,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從外表很難看出他在思考什麼,良久之後他才從落地窗前轉過身,雙手插在長褲口袋裏,逆光中只顯出一道修長的身影。

  他說:“這件事……要從我被黑桃K‘釋放’開始說起。”

第107章

  三年前,恭州。

  一月十號。

  砰!廢棄宅院內的房門被推開,寒風捲進室內,無數灰塵在黯淡的光線中猛然揚起,又飛舞著漸漸沉寂下去。

  “進去,”阿傑低聲命令。

  被他押著的年輕人已經削瘦到了極點,臉上全無一絲血色,嘴唇泛著淺淡的蒼青,甚至連肩膀骨都支楞著硌手。大概因為長時間被剝奪視覺,驟然解下蒙眼布後視線無法接受外界光照,他的眼睛一直是半閉著的,烏黑的眼睫被虛汗凝結,亂七八糟覆蓋在憔悴的眼簾下,末端形成了一道疲憊的弧度。

  光線確實太微弱了,室內景象大多只勾勒出幾道朦朧的線條。

  只看剪影的話,估計沒人會認出這個年輕人,就是數月前被綁回來的恭州禁毒第二支隊長江停。

  江停被阿傑半扶半推地挾持進門,有人上前用槍口頂住了他的頭,有人往他虛弱的手裏塞了個堅硬冰冷的東西——那竟然是一把槍。

  阿傑拿起手機靠在江停耳邊,緊接著那個噩夢般溫和又殘忍的聲音響了起來:

  “殺了你面前的這個臥底,你就自由了。”

  “不行,我做不到。我……”

  “你能。”

  “不能。乾脆你殺了我吧,痛快點殺了我——”

  “你做得到,”黑桃K還是很耐心,話裏甚至帶著笑意:“你不想死,江停,你是我見過的這世上最不想死的人。在任何絕境中你都不會放棄爭取哪怕一絲一毫的生機,這是你的天性,生下來就是這樣的,所以你能做到。”

  “……”

  “殺了他,然後你就自由了,否則你也要死在這裏。”

  江停急促喘息,拿槍的手劇烈發抖。他一輩子都不曾對槍這麼恐懼過,似乎手裏拿的並不是槍柄,而是蛇類冰冷的毒牙,毒液一絲絲透過皮膚浸透血液,直到將死亡帶給心臟。

  “江停,”黑桃K語氣中充滿了誘導,說:“你不是說你能贏我嗎?證明給我看。”

  過了不知多久,時間漫長得每一秒都無比漫長,阿傑一直死死盯著的那只手終於動了——

  槍被緩緩抬到半空,隨即槍口一轉,頂向了江停自己的太陽穴!

  “艸!”阿傑破口大駡,說時遲那時快,一把擰住江停的手轉過槍口,下一秒只聽:砰!

  前方昏暗角落裏的人影一震,隨即靠牆滑倒,無力地摔在了地上。

  足足十多秒凝固般的死寂,隨即啪地一聲,那是江停手中的槍掉在了地上。他最後一根繃緊到極限的神經終於斷了,整個人向後仰,被阿傑一把抓住,強行翻開眼皮看了眼瞳孔,厲聲喝道:“鎮靜劑!”

  有人疾速奔來,有人在叫,但江停什麼都聽不清。

  注射器針頭刺進皮膚,那一瞬間的刺痛讓他醒了,意識無比清楚,但身體卻不聽使喚。他在戰慄中竭力掙扎起身,針頭帶著一線血星脫離身體,啪嗒掉在了滿是灰塵的地上。

  然後他開始不停咳嗽,咳得氣管痙攣,全身都蜷縮起來,嗓子裏滿是鐵銹的甜腥。換氣的間隙中他聽見阿傑硬邦邦的聲音說:“你還是打一針比較好。”

  但他沒有回答,勉強止住劇咳,把滿口血沫咬牙咽了回去,不知道撐著誰的手,狼狽不堪地站了起來。

  “別管他,江停就是這麼一個人。”黑桃K的聲音在電話裏悠悠道,“他現在已經自由了。”

  江停抽回手,似乎想憑自己的力量站穩,但多日急劇消耗的健康和體力已經連這麼簡單的自我要求都做不到了。他搖搖晃晃地連退幾步,脊背靠上牆,感覺整個世界都在眼前天旋地轉。

  然後在昏沉中他聽到了什麼——

  那是由遠而近的警笛聲。

  “員警來了,江停,我要把你還給他們了。”

  手機那頭的黑桃K聽起來似乎非常懷念,他不管說什麼都像是在說情話,帶著永遠穩定的、讓人厭惡的醇厚柔和,如同夢魘在耳邊囈語。

  “當你回到員警的隊伍中,面對無數懷疑、質問和指責,承受所有的痛恨、憎惡和謾駡,請別忘記我們今天打的賭;哪怕你這條如簧巧舌編出再完美的言辭,也沒有人會信任,沒有人願意聽,因為所有事實都已經證明了你是個叛徒。”

  “總有一天你會發現我是對的,那時你會心甘情願回到我們初見的地方。而在那之前,只要還有一個員警願意相信你——哪怕只有一個。”黑桃K嘲弄的笑意加深了,說:“都算我輸了。”

  警笛飛速馳近,越來越響。廢棄宅院外傳來潑水聲,那是毒販在周圍潑汽油。

  “再見,江停。”黑桃K說,“我歡迎你隨時認輸。”

  熊熊大火吞沒了宅院,在陰沉蒼穹下,怒吼的烈焰肆意狂舞。

  紅藍警燈閃爍,消防車尖銳呼嘯,潮水般的腳步向著火的宅院蜂擁而去;但江停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他所有的力氣都用在躲藏和奔跑上,即便那其實只能算孤注一擲的跌跌撞撞。

  不知道跑了多遠,紛遝人聲和烈焰喧囂都被遠遠拋在了身後,耳邊只剩下呼嘯的北風。

  他眼前一黑,踉蹌倒地,終於失去了意識。

  “……江隊……”

  “江隊……”

  “江支隊長!”朦朧中有人在高聲喊他:“快醒醒!快!”

  不知道過了幾分鐘或者更長,江停終於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視線無法聚焦,模糊渙散的目光投在半空中,只看到大片陰灰空白的天穹。大概又過了很久,千萬根針刺般的痛覺終於回到這具身體,五臟六腑都緊絞著縮成一團。

  就在那劇痛中,他恍惚聽見有人不停念叨:“……我知道你一定還活著,我知道你一定沒放棄……”

  江停用盡全身力氣,終於微微轉過頭,看清了周遭的景象。

  他昏倒在城郊平原上的一處灌木叢間,離警車包圍的著火現場已經很遠了。一名穿深藍制服、白色襯衣的乾瘦老頭半跪在身側,白髮在寒風中簌簌發顫,面容通紅急切,不住激動地說著什麼。

  “幸虧你沒死,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江停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終於遲鈍地認出了他是誰——恭州前副市長兼公安局長,岳廣平。

  “別動,別動,你受太多傷了。我已經打電話給你那個叫楊媚的聯絡人,通知她過來這裏接上你。不會有事了,先好好養傷,只要活著一切都可以從長計議——”

  “……沒有了……”

  岳廣平頓住:“什麼?”

  江停躺在地上,仰望著蒼穹,眼神絕望空白,說:“鉚釘死了。”

  岳廣平全身劇震:“你說什麼?!”

  “我失敗了,毒品交易在生態園,我的隊員都死在了塑膠廠……我失敗了。”江停顫抖著手,緊緊捂住渾然不似活人的臉,一遍遍神經質的重複從掌心裏傳出來:“根本沒有什麼從長計議,我的隊友都死了,鉚釘也被我殺了,他們再也沒有從長計議了……”

  岳廣平捂住嘴,半晌重重抹了把臉,一字一頓說:“但你還活著!”

  江停面色茫然。

  岳廣平咬著牙道:“只要活著,就能報仇!”

  他起身把江停扛起來,雖然前副市長年紀已經大了,但這時候的江停根本沒多少分量,不費什麼勁就被扶到了一塊較為平滑的岩石邊。

  “我是營救行動的監督人,不能離開現場太久,必須要回去了。”岳廣平讓他靠著石頭坐下,冷靜地叮囑:“待會楊媚過來接你去我們之前一直見面的那個安全屋,然後再進行下一步轉移。安全屋還記得嗎?你記得位址和密碼對吧?”

  江停耳朵轟轟震響,精神極不穩定,倉促點了點頭。

  “對1009塑膠廠爆炸案的調查專案組級別非常高,連我都處在全天候監視中,估計未來一周內都沒法隨時聯絡外界。你先把傷養好,七天后我聯繫你,我們還是在安全屋見面。”

  岳廣平起身要走,突然又停下腳步,欲言又止地躊躇了片刻,才慢慢地道:“我最近在調查另外一件事,已經差不多有眉目了……”

  江停昏昏沉沉,狀態極差。

  “等拿到確定的結果後再告訴你。”岳廣平咬咬牙,低聲說:“一定要堅持下去,等我聯繫。”

  岳廣平快步走遠,荒野遠處黑煙滾滾,那是消防隊撲滅了被汽油點燃的廢棄宅院,他們應該已經發現了鉚釘的屍體和江停的槍。

  而更遠的地方,接到通知的楊媚正迅速趕來,準備把江停接到安全的地方養傷——

  廣袤天幕之下,烏雲堆積翻滾,一切陰謀構陷和走投無路的陷阱,都在此刻正式開啟。

  `

  酒店套房內。

  “——岳廣平在調查什麼?”嚴峫坐在沙發上,敏銳地皺起了眉:“為什麼說是‘另外’,難道你們之前在調查別的?”

  江停站在落地窗前,逆著光看不清表情,只見他緩緩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說的‘另外’具體指什麼事,他沒來得及告訴我就死了。但在那之前,我們兩人一直在恭州市局內進行追蹤調查,希望能在打掉黑桃K的同時,把內部的釘子也揪出來。”

  嚴峫意外道:“你們兩人?”

  “……”江停似乎苦笑了下:“對。你還記得我之前告訴你,鉚釘在1009塑膠廠緝毒行動之前就暴露了嗎?”

  嚴峫緊盯著他。

  “鉚釘暴露了,是誰出賣的?這個人必定在恭州系統內,而且位置相當的高。結合之前針對黑桃K的圍剿總是失敗這一點,我猜測高層有人是黑桃K的內應,但我不確定到底是誰。”

  “——你知道這種感覺是很可怕的,叛徒就在身邊,你卻不知道他是誰,可能是你最敬仰的前輩,也可能是你最親密的搭檔。人來人往,鬼影憧憧,它在暗處窺伺你,你卻無法抓住這只披著人皮的鬼。”

  江停吸了口氣,說:“當時留給我的時間已經不多,因為1009行動馬上就要開始了。如果我想臨時修改行動計畫,必須找一個完全清白、可以信任的領導來作依仗,經過再三考慮後,我選擇了岳廣平。”

  嚴峫問:“為什麼是他?”

  “這個原因是分兩方面的。”江停解釋道:“第一,他是一直關照我提拔我的直屬上司,我對他瞭解最多;第二,他是恭州副市長、公安廳級別局長,恭州警號000001的大領導,我不信任他還能信任誰?如果連他都是鬼,那我怎麼樣都完蛋,根本就沒有跟黑桃K鬥的必要了。”

  嚴峫微微頷首,思忖道:“所以在1009塑膠廠緝毒行動開始前,岳廣平就相信你不是黑警。”

  “單憑我一人的說辭他不會信,應該是通過各種方法求證過,只不知道是如何求證的。”江停吸了口氣,說:“他相信我的坦白之後,我們兩人聯手在市局內部調查了一段時間,卻一無所獲,根本查不出很多內部消息是怎麼洩露到黑桃K那裏去的。這個鬼隱藏得太深、太完美,以至於有時我都會產生一種它到底存不存在的錯覺。”

  “就這樣,隨著時間推移到了十月初,1009行動開始。我在征得岳廣平同意後,臨時修改行動計畫把警力從生態園調去了塑膠廠。”

  嚴峫意識到什麼,追問:“也就是說修改行動計畫的事除了你之外只有岳廣平知道?”

  “理論上確實是這樣。”江停淡淡道,“但實際上,如果內鬼許可權夠高,也可以從很多蛛絲馬跡上觀察到行動計畫臨時被修改的事……所以不能說洩露計畫的就一定是岳廣平。”

  ——話是這麼說,但嚴峫還是立刻就明白了為什麼爆炸後,唯一拼命主張要去營救江停的人是岳廣平:如果他是無辜的,他確實死活都得把江停救出來,一方面證明自己的清白,另一方面也好兩人對質,排查內鬼。

  “後來呢?”嚴峫追問,“一周後岳廣平聯繫你了嗎?”

  江停稍作沉默,然後點了點頭:“一月十八號那天,我接到了岳廣平的電話。”

  `

  三年前,1.18——

  “上次我跟你說正在調查的事情,是關於黑桃K如何得知你臨時修改行動計畫的,現在結果基本確定了。我沒想到,真的沒想到……如果我們倆早點發現的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窗簾拉得嚴嚴實實,房間裏透不進一絲光。連續七天的靜躺療養讓江停稍微有所恢復,但精力還是非常不濟,嗓音也極其嘶啞:“到底發生了什麼?”

  電話那邊傳來岳廣平強行壓抑的喘息聲,過了好幾秒,他才冒出一句:

  “我好像查出了內鬼是誰。”

  ——霎時江停瞳孔緊縮。

  “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盯上我,我可能已經被盯上了。這件事很複雜,電話不安全,一個小時後安全屋見面。”岳廣平不住沙啞呼吸,那明顯是因為緊張造成的:“我對不起你,江隊,不管發生什麼……不管以後發生什麼,我可以去死,但請你一定要活下去,對不起。”

  他掛斷了電話。

  嚴峫的坐姿是雙腿大開,胳膊肘撐在自己倆膝蓋上,手指不斷摩挲下巴,琢磨道:“岳廣平這話說得怎麼這麼怪異……”

  “確實怪異,但我想不通怪在哪里。”江停頓了頓,說:“我掛了電話就出門趕往安全屋——是之前我與岳廣平私下見面時,在他經常釣魚的公園邊租的一間地下室,安裝有全套防竊聽設備。但在半路上我收到岳廣平的一條短信,說他家臨時來人,讓我先去,他要晚到半小時左右。”

  這個時候嚴峫發覺不對了。

  按岳廣平之前在電話裏的語氣,他想要告訴江停的事應該異常重要、極其關鍵,那為什麼隨隨便便就能推遲半小時?——換作嚴峫的話,哪怕只是出門跟江停約會,都不會隨便遲到半小時的。

  再者,岳廣平明明知道自己“可能已經被他們盯上了”,那為什麼還會將臨時造訪的客人請進門?

  他這麼沒有安全意識嗎?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一月十八號。我在地下室等到下午三點,岳廣平都沒有來,電話不接,短信不回。”江停語調有些不穩,他揚起脖頸深吸了口氣,說:“終於我等不及了,離開安全屋開車去了岳廣平家,他家門虛掩著……”

  咚咚咚!

  “外賣,你點的外賣!”江停穿著外賣小哥的背心,戴著棒球帽,站在門前提高聲音:“喂!有沒有人在家!”

  吱呀——

  木門向裏打開了一道縫隙。

  江停眉梢倏而一跳,某種不知從何而來的驚懼突然湧上心頭,但已經來不及了。

  房門完全敞開,毫無遮擋地露出了門內的情景。岳廣平穿著毛衣、秋褲,仰面躺在客廳地面上,青紫的臉頰邊有一攤嘔吐物,雙眼空洞圓睜,明顯已經沒了呼吸。

  “……”江停全身一絲力氣也沒有,慢慢地倒退了幾步。

  怎麼會?他反復想,怎麼會?

  就像墜入了錯綜複雜的迷宮,每個房間裏都藏著毒涎般的噩夢,一個連著一個,永遠沒有盡頭。

  就在此刻,社區外響起了遙遠的警笛聲。

  “我立刻下樓開車準備逃離,但被警車發現了。當時我心裏只有一個念頭:絕對不能被他們抓住,因為第一我說不清楚,第二我不知道他們是真的員警,還是黑桃K另一個陰謀的開始。”

  即便過去了整整三年多,在復述這段經歷時,江停的肩膀還是有一點發抖,他插在褲袋裏的雙手緊緊攥住,指甲毫不留情地刺進了自己的皮肉。

  “幾輛警車在後面追逐,而我開車沖上了高速公路……最後的記憶是一輛貨車從斜裏沖出來,緊接著我一頭撞了上去,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猶如困獸在陷阱中左沖右突,明知道四面楚歌,卻還想拼死撞出一條生路,哪怕最終粉身碎骨。

  空曠的套房裏,回蕩著江停冷靜又清晰的聲音:“就這樣,等我再次醒來,已經是兩年零三個月之後了。”

  他們都沒有在說話,很久之後嚴峫終於用手捂著嘴,長長地、深深地吐了口炙熱的氣。

  “楊媚不可能在警方的天羅地網中把你救出來,所以當時追捕你的警車應該有蹊蹺。而岳廣平的死,基本上可以確定跟黑桃K有關。”嚴峫向後仰靠在沙發上,烏黑濃密的劍眉緊鎖,喃喃道:“但他想告訴你的內鬼,到底是誰呢?”

  ——這名內鬼到底擁有什麼樣的一個身份,以至於岳廣平不能直接在電話裏報出名字,而是要親自見面、解釋原委,以至於在關鍵時刻被滅口身亡?

  江停說:“我不知道,警車來得太快了,我甚至沒時間進入岳廣平的死亡現場去做任何檢查。但有一件事我始終耿耿於懷,至今也想不通為什麼。”

  嚴峫驀然抬眼。

  “岳廣平生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對不起。”

  江停略微一頓,彷彿每個字都在唇齒間醞釀了很久,才輕輕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問:

  “如果這是他留下的線索,他為什麼會認為自己對不起我?”

第108章

  天還是暗的,不知什麼時候呂局醒了,聽見外屋電話鈴聲在響。

  叮鈴鈴鈴——

  叮鈴鈴鈴——

  他知道那是誰打來的。

  彷彿重複了千百次一般,他翻身下床,衰老浮腫的光腳踩在冰涼的地磚上。窗外是臘月的黑風呼嘯,嗚嗚吹著哨子,掩蓋了他原本就近乎於無的腳步聲;他推開門,聽見臥室那缺少潤滑的門軸發出一聲長長的擦響。

  叮鈴鈴鈴——

  叮鈴鈴鈴——

  電話在黑暗中發出紅光,一閃一閃。

  他站定在那跳躍的紅點前,盯著那個電話機,感覺自己肥胖的身軀似乎要溶進冬夜裏,化作虛無陰冷的水汽。

  “你接呀,”他聽見一個又尖又厲的聲音說,“接呀——”

  叮鈴鈴鈴——

  叮鈴鈴鈴——

  哢噠一聲,呂局拎起了聽筒。

  就像老式答錄機被喀嚓按下放音鍵,磁帶開始唰唰轉動,跟重複過的千百次一樣,電話那邊傳來似哭似笑的叫喊,無數尖銳的鉤子爭先恐後伸進耳孔,拼命掏挖他的耳膜:

  “我對不起他們,我對不起江停,老呂——”

  “我害死了他,我害死了他們,老呂——”

  呂局站在電話機前,他想說什麼,喉嚨卻像是被堵住了似的。他聽見有蛇一樣的動靜在身後悉悉索索,冰冷的吐息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然後一隻腐朽的手搭在了他皮肉鬆弛肥厚的肩膀上,電話裏的哭喊突然清清楚楚出現在耳後:

  “為什麼給我蓋國旗?”

  呂局瞪著前方,手一鬆,話筒就像上吊後垂死的頭顱,頹然落在地上。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

  “我特地告訴你的?”

  “為什麼給我蓋國旗?為什麼?為什麼——”

  不要回頭,他心想,不要回頭。但冥冥中那股無法抗拒的力量迫使他一寸寸轉過脖頸,看見了緊貼在身後七竅流血的紫臉,它青紫的嘴唇還在一開一合,發出淒厲的哭訴:

  “為什麼給我蓋國旗——”

  “啊!”

  呂局猛地驚醒,胸膛劇烈起伏,刹那間分不清自己是在夢境還是在現實。

  叮鈴鈴鈴——把辦公室空空蕩蕩,桌上的電話鈴還在不屈不撓響著,來電顯示是張秘書。

  “……”呂局接起電話,聲音嘶啞難辨:“喂?”

  “哎呂局,秦副有些支隊內部的常規報告需要徵求您的意見和確認,可以嗎?”

  圓胖憨重的老局長閉了閉眼,感覺到耳膜還在嗡嗡作響,冷汗已經濕透了白襯衣下的跨欄背心。足足過了十多秒,他終於竭力把呼吸穩定下來,心跳還在咽喉處一下下搏動,胸腔隱隱有點針刺般的疼痛。

  “可以。”呂局終於開口穩穩地道,“讓秦川進來。”

  他哢噠掛了電話。

  •

  “波濤園社區701棟A座301室,”嚴峫反手甩上車門,用手擋著陽光,抬頭仔細打量這棟灰撲撲的居民樓,眯起眼睛道:“這岳廣平住的地方不咋地嘛。”

  老式居民樓只有六層,三層以上陽臺清一色敞開式,抬頭便能看見花花綠綠的床單被套,短褲尿布,花鳥魚蟲,紙箱雜物。每家每戶的空調機箱都掛在牆外,雨水將空調支架淋生了鏽,每一戶陽臺下都整整齊齊掛著幾道黃色的鏽跡。

  計程車刺溜開走,江停走上前,同樣仰頭望向三零一那因為空空蕩蕩而格外醒目的陽臺。

  嚴峫扭頭問齊思浩:“岳廣平死了都快三年了吧,這房子還沒賣啊?”

  齊思浩這兩天有點神經質,到哪都戴著口罩、墨鏡、棒球帽,聞言點點頭含糊地“唔”了一聲。

  “那也沒人住?就空著?”

  “岳廣平在這沒有親戚。”江停回答了他的疑問,“他老家不在恭州本地,老伴很早就過世了,據說不能生,所以也沒有兒女。平時家裏就一個上了年紀的保姆,是他老家人,在他出事前一段時間已經回鄉下帶孫子去了。”

  嚴峫隨口說:“臥槽,這可真夠……”

  他想說真夠孤家寡人的,但轉念一想,隨便議論過世的人總是不好,就硬生生把話咽了回去,笑著一拍江停的肩:

  “走吧,上去。”

  樓道狹窄又堆滿了雜物,三零一室生銹的鐵門上貼著封條。嚴峫刺啦兩下把封條撕了,示意拿著鑰匙的齊思浩:“開門。”

  鑰匙是從恭州市局的檔案箱裏偷拿出來臨時配的,齊思浩也別無他法,只得上去開了門。隨著吱呀刺耳銳響,鐵門和木門都依次打開,三年前夢魘般的客廳再次出現在江停眼前——只是這一次地上沒有了那具死不瞑目的屍體,只有技偵用白粉筆畫出的一個人形。

  “咳咳咳……”

  浮灰飛舞,光線昏暗,傢俱擺設全部塵封在靜止的歲月裏。嚴峫率先鑽進門,站定在客廳中間,四下打量這雖然面積寬敞,卻顯然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裝修風格,摸著下巴“嘖嘖”了兩聲。

  難怪江停選擇相信岳廣平,向他交代了所有隱情。

  看這生活水準,岳廣平明顯是個純靠工資津貼過節費取暖費等等過活的獨居老人,跟普通人比經濟條件應該算極其優越了,但離“有錢人”還有相當大一段距離。

  “你們這技偵活兒也夠糙的啊,”嚴峫突然發現了什麼,終於可以把江停曾經嘲弄建寧的話原封不動丟還給恭州了,轉頭問齊思浩:“怎麼這現場乾乾淨淨連個物證標識都沒有,都撤了?”

  齊思浩在室內終於摘下了墨鏡,為難地望著他:“可是,這裏不是現場啊。”

  嚴峫一愣,緊接著反應過來。

  “岳副市長的死對內一直說是心臟病發,所以……”

  既然是心臟病發,那連調查都沒必要,畫個人形出來已經算勘驗技偵比較負責了。

  江停戴著手套,緩緩半跪在地,定定地看著腳下白粉筆勾勒出的人形,伸手從地面上輕輕撫過,彷彿在撫摸老副市長無法瞑目的屍體。他的頭髮已經有點長了,劉海遮住了眼神,從嚴峫從上往下的角度,看不清他眼底閃爍的微光。

  “他就是這麼仰躺在這裏的。”江停淡淡道,“臉色紫紺,嘴唇發青,周圍有嘔吐物……直直瞪著前方,到最後都沒閉上眼睛。”

  嚴峫蹲下身,“你跟我說過,岳廣平死時穿著毛衣和秋褲?”

  江停點頭不語。

  ——在那種驚懼緊張的情況下還能注意到屍體表面細節,與其說是江停心理素質強大,不如說是他作為刑偵專家深入骨髓的職業本能。

  “你還記得其他細節嗎?”嚴峫不抱什麼希望地問。

  “沒多少了。”江停疲憊地苦笑一聲,“我當時身體狀態非常不好,再加上突遭變故,又聽見警笛……為了不留下腳印和指紋,我甚至連門檻都沒進。”

  他停頓少許,突然又想起什麼,指了指沙發前的茶几腳下:“對了,當時地上有個翻倒的煙灰缸。”

  ——煙灰缸?

  “難道是被人用煙灰缸做兇器殺死的?”嚴峫狐疑道,“但屍體表像明顯是中毒啊。”

  “不知道。有可能是茶几被人撞歪,煙灰缸從桌面滑下去摔在了地上;也有可能被激情殺人的兇手抄起來當做兇器,然後隨便扔在地上的。這兩者給煙灰缸表面造成的痕跡完全不同,但我當時只遠遠看了一眼,無法跟分辨這個區別。”

  嚴峫頷首思忖,突然冒出一句:“也有可能是兇手剛從煙灰缸中,清理出帶有自己DNA的煙頭。”

  江停眉梢一跳。

  “一個乾瘦的老年男性穿秋褲,形象不會非常好,即便是在家見客,來者為女性的可能性也非常小。如果換成關係親密的男性熟人,兩人坐在沙發上一邊談話一邊抽煙,差不多就說得通了。”說到這嚴峫抬頭看向江停,又轉向齊思浩,揚了揚下巴:“你們知道岳廣平有私交關係非常親密的男性熟人嗎?”

  齊思浩茫然以對。

  “據我所知沒有。”江停突然停頓了一下,似乎有點古怪,然後才慢慢地說:“除非有一個人……”

  嚴峫問:“誰?”

  “……我。”

  他們對視片刻,嚴峫站起身,捶了捶大腿:“這個笑話不僅不好笑,同時我也不相信。”

  江停苦澀地輕輕呼了口氣。

  “進裏屋看看吧,”嚴峫拽著胳膊把江停拉起來,狀若渾然無事,甚至還順手一拍他的屁股:“箱子櫥子衣櫃抽屜,任何帶字的紙,待客用的茶葉茶杯——說不定還能找到點兒雞零狗碎的線索。”

  然而事實證明嚴峫是想多了,岳廣平出事後他家肯定已經被掃蕩過一輪,別說日記、筆記、便簽條這類敏感物品,甚至連任何報紙雜誌書籍都沒剩下。

  這是一套四室一廳的住宅,分為主臥、書房、茶室和保姆臥室,臥室床頭裏有個答錄機,旁邊堆著幾盒不知道多少年歷史的老磁帶,清一色的鳳飛飛鄧麗君。嚴峫把磁帶放在答錄機裏挨個試了,大多數已經徹底毀損不能再聽,只有一兩盒還能轉,但都只是普通的老磁帶,沒有留下任何訊息。

  不過也是——嚴峫在悠揚甜美的“何日君再來”中想。

  這種音像製品還能從黑桃K的人手裏留下來,想必已經被檢查過一遍了,之所以沒被打包帶走,應該是現場有答錄機而無磁帶的話,看起來會比較古怪吧。

  嚴峫從床邊站起身,環視主臥一圈,信手打開了靠牆大衣櫃。

  岳廣平的衣櫃跟任何上了年紀的公安老幹部都差不多,深藍警服,制服白襯衣,兩三條打著警徽鋼印的皮帶,公安系統配發的藍、灰兩色圍巾各數條;另外還有出席正式場合用的訂做西服大衣等等。

  衣櫃內部的小抽屜裏放著袖扣、領帶夾、搖表器等物,嚴峫打開搖表器一看,裏面一塊勞力士無曆黑水鬼,一塊帝舵鋼表,一塊明顯日常佩戴、磨損最多的牛皮錶帶鋼面浪琴。

  嚴峫心頭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半晌呼了口氣,輕輕把搖表器放回了抽屜。

  衣櫃也沒有什麼發現,老年人穿在襯衣底下的跨欄白背心最多。嚴峫已經不報什麼希望了,隨手往裏翻了翻,突然瞥見什麼,“嗯?”了一聲。

  ——衣櫃最深處掛著一個黃色的防塵袋。

  拉下防塵袋拉鏈,裏面是一件嶄新的風衣。

  “江停!”嚴峫高聲道:“江停!過來看看!”

  江停正在書房裏翻檢,襯衣袖口卷在胳膊肘上,聞言走進主臥:“怎麼了?——這是……”

  嚴峫啪地將衣服連防塵袋扔到床鋪上。

  那是一件Burberry黑色男式風衣,裏面還罩著簇新的白襯衣、領帶、皮帶和黑色長褲,全部同品牌配成整套。嚴峫彷彿預料到什麼,轉身往衣櫃底下掏了掏,不出所料又搬出來一個嶄新的鞋盒,打開裏面是男士正裝皮鞋,散發出好皮料特有的氣味。

  “……”江停彎腰看了眼衣服尺碼,說:“岳廣平穿不了52號,大了。”

  “這雙鞋是42碼,他放在門口的那幾雙皮鞋是40碼,相比之下也大了,整套都不是他穿的。”嚴峫拆開防塵袋,示意給江停:“你看,這件風衣後領、袖口都有皮質裝飾,是他家經典款的升級版本,價格應該在兩萬出頭。再加襯衣長褲領帶皮帶,還得再加鞋,全套估計三萬五上下,遠遠超過了岳廣平的消費水準。”

  江停雙手抱臂,“我只能看出這全套著裝都非常新……”

  “對,而且設計風格相對年輕,二十到四十歲之間比較合適,岳廣平這個老人穿太突兀了。”

  他們兩人都望著床上那厚厚實實的防塵袋,一時誰都沒有作聲。

  “——他會不會是打算買來送禮?”嚴峫吸了口氣,突然說。

  江停抬起眼睛:“送誰?”

  確實,到了副市長這個級別,如果再往上送的話,禮物跟現金都已經是太簡單粗暴不上臺面的手段了。再說真要送禮也不會這麼整,還把衣服褲子的價簽和包裝都拆了,好似生怕給收禮人增加拆包裝的麻煩一樣。

  “你看不出來?”嚴峫奇道。

  江停茫然地一聳肩。

  “這不很明顯麼,”嚴峫伸手比劃:“全套內外正裝,顏色式樣都顯然經過了精心挑選,挑貴的買好的,還給配了領帶和鞋……一個老年男性給人送禮送這個,以正常人的思維方式揣測,我只能想到一種情況。”

  江停:“?”

  “父親。”

  江停愣住了。

  “兒子剛成年,剛畢業,或者剛走上社會準備發展事業,作為父輩為他準備全套高檔正裝,寄託鼓勵和祝願,這是很正常的思維模式,當然也可以替換成外甥侄子或者是女婿。這跟女兒出嫁之前母親把壓箱底的首飾拿出來送她是一樣的道理。”嚴峫腦子一時沒轉過來,笑道:“怎麼你連這個都想不……”

  緊接著他的話戛然而止。

  屋裏窒息般安靜。

  三秒鐘後,嚴峫若無其事笑道:“你真的想不到岳廣平有侄子外甥之類的親戚嗎?”

  江停沒說話,只聽見安靜的呼吸聲,嚴峫不敢回頭去看他的臉色。

  “唔……我還是第一次知道這個。”半晌後江停慢慢道,“以後你外甥或侄子大學畢業的時候,我會記得的。”

  一股滾燙的情感從心裏湧過,五臟六腑都被熨得微微發顫,甚至連鼻息都帶上了奇怪的戰慄。

  “……好,”嚴峫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流暢,好似沒什麼發生似的,笑道:“那到時候咱倆都要記得。”

  “這個願望不錯。”江停略微笑起來,說:“不過我確實不知道岳廣平在恭州本地有任何子侄,如果是戰友家的晚輩或者老家親戚的話,那我就更說不出來了……不過有一個人肯定對岳廣平的人際關係非常瞭解。”

  嚴峫不由問:“誰?”

  江停說:“他回老家的那個保姆。”

  •

  老保姆奚寒香,鄰里間稱奚阿姨。江停只逢年過節去領導家拜見的時候見過幾次,知道這大媽約莫得有六十多歲了,是岳廣平的老家遠房親戚。

  說是親戚,其實鄉里鄉親差八百里,奚寒香在岳廣平家裏幹了大概得有八九年。岳廣平妻子早早過世,這麼多年來並沒有再娶,據江停平素觀察,他跟黑臉門神般壯實大嗓門的奚阿姨應該就是平常雇主關係,並沒有什麼空巢老人與老保姆之間的風月故事。

  但好歹是這麼多年的住家保姆,如果說這世上還有誰對岳廣平的親屬關係比較瞭解,那確實只有奚寒香一個人了。

  從岳廣平家離開時,嚴峫給那套正裝拍了照,然後整理好放回防塵袋,重新掛回了衣櫃最深處。

  江停先下樓叫車去了,嚴峫關上衣櫃門,盯著那因為常年使用而脫了漆的櫃門把手,呼地出了口氣,心想:我還沒送過江停禮物呢。

  江停現在這個心理狀態,對物質的需求非常淡薄,嚴峫想來想去,也沒想到他曾對任何東西產生過特別的注意,唯一表現出明顯喜愛的就只有那幾個普洱茶餅了。

  真是個保溫杯成精——嚴峫這麼想著,心裏有些既甜又酸澀的複雜情緒。

  “等所有事情都解決了,江停也能名堂正道出現在眾人面前了,我一定給他從頭到腳的置備好。”嚴峫想道:“雖然我對他的瞭解還是太少了,都說不清他最喜歡吃什麼做什麼,也不知道他喜歡什麼著裝材質、樣式和顏色,但到時候可以再慢慢打探,總能打探清楚。”

  他這麼想著,只聽齊思浩探進頭問:“怎麼樣,我們能不能走啦?”

  “哦。”嚴峫轉過身,隨口問:“江隊呢?”

  齊思浩縮著腦袋,再次神經兮兮地戴上墨鏡口罩,含糊不清道:“在樓下,已經打上車了。”

  嚴峫點點頭,跟齊思浩一同出去,看著他原樣把門鎖好。

  “我待會要回趟家,我老婆已經在問了。”齊思浩只要出了室外,就不停打量周圍,總是擔心路邊隨時可能沖出個人來拿刀捅他:“我得應付應付我老婆,拿點換洗衣服,十分鐘就出來——你們能在車裏等我嗎?別讓我一個人在外面行動。”

  嚴峫歎了口氣:“行吧。”

  齊思浩這才稍微放心,還特地強調:“我家不遠,就在這附近社區,跟酒店是順路的。”

  嚴峫點點頭,突然想起什麼:“江隊家住哪?”

  “啊?”

  嚴峫驀然來了興趣,心說自己對江停以前在恭州的生活簡直一無所知,便問:“你們江隊不至於還住警局宿舍吧,他買房了沒?”

  “你突然問這個……”齊思浩愣了會兒,搔搔下巴:“這還真不知道。江隊一周上七天班,放假也不參加集體活動,更別說請人回家聚餐什麼的,局裏應該沒人知道他家住哪吧。”

  這時他們已經走到社區出口,江停側對著他們,站在那輛計程車邊。

  “行,”嚴峫隨口吩咐:“那你回頭上警務通幫我看看。”

  然後他不由加快步伐,迎向江停。

第109章

  “所以這一趟還是沒搞清岳廣平的槍是怎麼丟的?”楊媚挽著頭髮,盤腿在後座上吃著海南雞飯,一邊呼嚕嚕一邊問。

  “媚媚,你是個大姑娘了,能注意一下吃相麼?”嚴峫揉著額角從副駕駛回過頭,一臉噁心人的慈愛與無奈:“你看你這還沒嫁人的黃花閨女,坐沒坐相吃沒吃相的,牙縫裏塞著蔥花兒,頭髮都要掉進飯裏了,油不油哇?”

  “我注意吃相就能嫁人了?” 楊媚翻了個大白眼。

  嚴峫說:“怎麼不能,爸爸給你陪嫁一間茅草房,一輛三輪車,八百八十八塊現金……”

  楊媚立馬探身向駕駛座:“江哥!還是咱倆過吧,嚴家破產了!”

  嚴峫連忙把她往後座推,“去去去,爸爸改變主意決定讓你待字閨中一輩子了!”

  江停冷靜目視前方,對周遭發生的一切都置若罔聞,汽車順著高速公路向前方賓士而去。

  奚寒香,今年62歲,高榮縣下屬岳家村二村住戶。

  高榮縣離恭州倒不算太遠,車程三個小時,抵達縣城後再往岳家村走,臨近晚飯時就到了村頭。

  齊思浩今天開會實在沒法請假,只得貌似外表克制、實則心驚膽戰地留在市局,只有他們三個趕到岳家村——這是個人口稀疏的村莊,因為離大城市恭州近,青壯年尤其是婦女都跑出去打工了,村子裏新蓋的小樓房十室九空,基本都是空巢老人帶著留守兒童。

  他們這種做慣了刑偵工作的人都知道,小地方出現一兩個陌生人都很突兀,要是同時出現三個,那新聞就像長了翅膀似的,瞬間就能從村頭傳到村尾。所以商量過後他們決定把楊媚這個踩著高跟鞋、抹著大紅唇、一看上去畫風就十分迥異的女人留在車裏,只有江停戴著墨鏡,加嚴峫提著路上買的禮品煙酒等步行去目的地。

  之前齊思浩通過當地派出所查出了具體位址,奚寒香家是個三層白牆小樓,具有非常鮮明的農村自建別墅風,地基用大石頭墊底,再蓋水泥漿,整個建築不講究外觀裝修,但看上去倒還挺新的。門口有個穿紅毛衣的小孩在玩,見到嚴峫走來,好奇地吸了吸鼻涕。

  “過來!”嚴峫沖他招了招手:“過來喊叔叔,給你糖!”

  小孩把手往褲子上一抹,蹦蹦跳跳地跑下臺階,嚴峫順手從禮品袋裏摸出一包進口巧克力扔給了他,指指白牆小樓問:“你家大人在嗎?”

  小孩箭一般撒腿往回跑:“家家——公公——!”

  嚴峫沒聽懂:“什麼?”

  江停說:“外公外婆。奚寒香應該是他外婆。”

  小孩跟泥鰍似的鑽進了門,少頃後,木門再次打開,一位黝黑的方臉婦人探出半邊身體,疑惑的目光依次從兩人身上掃過:“……你們是……”

  嚴峫半邊身體擋著江停,上前一步,從口袋裏摸出員警證一亮。

  “抱歉奚阿姨,”雖然動作強硬,但他的話卻是很溫和有禮貌的:“我們是岳廣平老局長之前的下屬,有些關於嶽老的事,向跟您打聽一下。”

  五分鐘後,一樓客廳。

  “我閨女兩口子都進城打工去了,只有我跟老頭在家,忙著做活兒看孩子。”奚寒香冷冰冰坐在沙發上,禮品袋被她推回了嚴峫面前:“東西就不收了,有話趕緊問,我還忙。”

  明顯的不配合。

  “……”嚴峫和江停對視一眼,後者在室內還戴著墨鏡,向他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咳,是這樣的。”嚴峫對審訊嫌疑人很有經驗,但面對六十多歲充滿敵意且一看就很有戰鬥力的大媽,莫名其妙有點沒底,於是清了清嗓子:“我們聽人說,您在嶽老家做了八九年,是這樣的嗎?”

  大媽吐出一個字:“是。”

  “那您應該對嶽老挺瞭解的了?”

  “不太瞭解。”

  “……嶽老過世的原因,您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不出嚴峫所料,奚寒香在面對這個問題時出現了微妙的表情變化。

  “心臟病。”她喉頭猛地上下滑動,好似防守反擊一般,硬邦邦地反問:“我們這個年紀的老人,心臟血壓有問題不是很正常的嗎?怎麼,人都入土為安了,你們還能拉出來再做個屍檢?”

  不愧是在公安局長家當保姆的大媽,說起話來用詞一套一套的。

  但嚴峫沒有接招,只點了點頭重複道:“心臟病。”

  奚寒香翻了個白眼,抱起健壯的手臂。

  “——那請問您對岳老生前的人際關係有瞭解麼?關係特別親密的男性晚輩,比如說戰友的兒子、老家來投奔的子侄,或者……”嚴峫緊盯著她的臉,不放過任何微表情的變化,慢慢一字字加重語氣:“私生子?”

  最後三個字出來,奚寒香就像觸電似的,屁股差點從沙發上跳起來:“你在胡說八道什麼?就算嶽老過世了,你們也不能這麼侮他清名,你們——你們簡直是——”

  “這只是警方的正常猜測,我們在嶽老家發現了這個。”嚴峫從手機相冊裏調出那套風衣的照片,啪地扔在奚寒香面前,冷冷問:“你知道這一套正裝要多少錢麼?”

  奚寒香眼珠往手機螢幕上一瞥,劇烈顫抖幾下,立刻調開了視線。

  “果然您也清楚,這是嶽老買回來準備送給那個人的禮物。”嚴峫食指在手機邊敲了敲,說起話來清晰又殘忍:“一個老局長,花遠超自己平時消費習慣的金錢去購買這樣的奢侈品,作為禮物送給另一名年輕男性——如果不能確定是子侄輩的話,警方會產生更多你想像不到的猜測,其中有很多會比私生子更齷齪、更骯髒、更讓人不能接受得多。”

  奚寒香瞪著眼一張口,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被嚴峫平靜犀利的話打斷了:

  “我明白您的隱瞞或許是為了嶽老的身後名,但您真以為嶽老是‘心臟病’離世的?您是他的保姆,他平時心臟怎麼樣、要不要吃藥、是否真嚴重到致死的地步,這些您難道不知道?沒有一點懷疑?”

  奚寒香的嘴還張著,但咆哮像突然被抽掉了音,直愣愣盯著嚴峫。

  半晌她才硬擠出幾個字:“這跟那……有關係?”

  “岳老生前曾接待過一名房客,應該是跟他關係極其親密的男性。”嚴峫向後靠坐,略微抬高了下巴,俯視著奚寒香:“這名訪客離開後,嶽老就被害了。您覺得有沒有關係?”

  氣鼓鼓如鬥雞般的奚寒香突然像被抽掉了脊椎骨,軟軟地倒在沙發靠背上。

  突然一直很安靜的江停開了口,聲音不高且很平緩:“如果我沒觀察錯的話,這棟樓應該是一兩年前,最多不超過三年前建的吧?”

  奚寒香心亂如麻,下意識反問:“那又怎麼樣?”

  嚴峫倒沒注意到這一點,不由看了江停一眼。

  “農村很多人喜歡翻修老宅,哪怕平時在城鎮工作,老家並沒有人住,也會建起不落後於人的小樓房,否則容易被左鄰右舍笑話。”江停環視周遭,說:“我剛才只是在想您家這棟小樓是怎麼建起來的,因為據我所知,您老伴曾因為嚴重風濕而幾乎喪失勞動能力,對吧?”

  “我沒有——”

  “我知道您不至於做出什麼觸犯法律的事,畢竟嶽老就是公安局長。但三年前嶽老在辭退您的時候,應該為您的晚年生活做了一些安排吧。”

  “……”奚寒香不說話,似乎是默認了。

  “嶽老為您考慮了那麼多,為什麼您不為他考慮考慮呢?”江停略微向前探身,直直盯著她渾濁發紅的眼睛:“到底嶽老是心臟病發還是為人所害,也許只有您才能提供最後的線索了。”

  奚寒香長久地沉默著,緊抱在胸前的雙臂不知什麼時候垂落在了身側,鬆弛地耷拉著,仔細看的話她的雙手正微微發抖,指甲掐著自己的大拇指腹。

  “……都是他,”突然她迸出來三個字,又狠狠地重複:“肯定是他!”

  嚴峫精神一振。

  “那個所謂的‘養子’!”奚寒香咯吱咯吱地咬著牙:“我就說哪來那麼大的野種突然跳出來,不知道灌了什麼迷魂湯,讓嶽老興高采烈地回來要認他當養子?不是騙人的是什麼?誰知道到底是不是嶽老的種?!”

  嚴峫和江停對視了一眼,立刻追問:“是誰?”

  “不知道,我沒見過這個人。”奚寒香搖了搖頭:“就是離嶽老過世前半年,突然開始提起自己要收一名養子。雖然他也許是要面子……沒直說,但我聽那言下之意和興奮勁兒,似乎那人是他年輕時親生的種,這麼多年從來沒聽他提過,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又聯繫上了。我當時就擔心是不是騙子,這年頭騙子可多了是不是?但嶽老不知喝了什麼迷魂湯,一個勁的說不可能認錯,他心裏都清楚得很!”

  ——心裏都清楚得很。

  嚴峫看看江停,兩人心裏都同時掠過一個念頭:難道做親子鑒定了?

  像岳廣平這個位置是不可能跑去做親子鑒定的,不論如何都做不到完全隱蔽,風聲必定會流出去,對官聲造成致命的打擊。但如果沒有親子鑒定這種鐵證,是什麼讓一個公安局長對親子關係堅信無疑?

  “嶽老有沒有描述過這個人長什麼樣?”嚴峫問。

  奚寒香凝神回憶片刻,遺憾地搖了搖頭。

  “那在嶽老過世之前,有過什麼不同尋常的反應或舉動嗎?”

  嚴峫這個問題大概是正中關竅了,話音剛落就只見奚寒香立刻開始搓手,彷彿有些欲言又止,半晌才下定決心般,囁嚅著蹦出來一句:“我現在說什麼都不會影響嶽老身後的事情了,對吧?像葬禮啊,告別儀式啊……”

  嚴峫說:“這個您不用擔心,嶽老的葬禮都已經過去三年了。”

  “那就好,那就好。”奚寒香低著頭說:“有……有一天半夜,我聽見嶽老哭著給人打電話……”

  一個公安局長、副市長,三更半夜哭著打電話?

  嚴峫肌肉一緊,連江停都不由自主地略微坐正了身體。

  “那段時間嶽老特別忙,每天早出晚歸,經常神神秘秘地把他自己關在書房裏。開始我沒怎麼注意,畢竟岳老生前絕大多數時間一直都忙——直到某天深夜,就是嶽老離世前五六天的時候,我突然被書房裏傳來的嚎啕大哭聲驚醒了,輕手輕腳地站到書房門邊一聽……”

  奚寒香艱難地頓了頓,嚴峫緊盯著她:“您是不是聽見了什麼?”

  “對,但其實翻來覆去就那幾句,嶽老說……說‘我對不起江隊,別給我蓋國旗,我不配’!”

  兩人同時一愣。

  江停的表情刷然空白。

  “怎麼能不蓋國旗呢?那是多大的榮耀,他怎麼能這麼說自己呢?”奚寒香扭著自己粗糙的手指,忐忑不安地來回注視他倆:“你們說,那個叫江隊的,會不會就是他的養子啊?嶽老覺得自己沒養過他,對不起他,所以才不願意蓋國旗?而岳老生前最後接待的那名訪客會不會就是他,他害了嶽老,好偷盜岳家的財產?”

  屋裏一片安靜。

  奚寒香被對面兩名員警陰晴不定的臉色弄得非常驚慌,趕緊結結巴巴找補了一句:“更多的我也不知道了,我可實話告訴你們啊。”

  “……您不用害怕,這是非常有價值的線索。”嚴峫終於從震驚中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下意識地端起搪瓷茶杯喝了一大口——水面上還漂浮著奚寒香因為看他們不爽而故意沒洗掉的微許油花,不過沒人提醒他:“對了,您知道嶽老那天深夜打電話的對象是誰嗎?”

  奚寒香赧然道:“這可不知道,我不就是個保姆,哪兒知道那麼多事。不過我恍惚聽見岳老管那人叫……叫……”

  她想了會兒,才猶猶豫豫說:“……老呂?”

  噹啷一聲,嚴峫手裏的搪瓷茶杯結結實實掉在了桌面上。

  •

  二十分鐘後。

  “今天您告訴我們的細節,包括我們來訪的事,都屬於高度機密,為了您的個人安全請不要再向任何人提及,明白了嗎?”

  奚寒香一手扶著門框,猶如革命烈士英勇就義似的不住點頭。

  嚴峫鄭重地道了謝,扶著江停轉身離開。

  “等……等等,”突然奚寒香終於忍不住似的探出脖子:“這位戴眼鏡的警官你……”

  江停頓住了腳步。

  奚寒香看著他削瘦挺拔的背影:“我是不是曾經在哪見過你?”

  過了好幾秒,江停偏過臉,對她浮現出一個幾不可見的微笑:

  “您應該是認錯了。”

  奚寒香疑惑地點了點頭。

  •

  “你認為有多大可能性岳廣平打電話的那個人就是呂局?”嚴峫問。

  十月底太陽下山早,從奚寒香家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鄉下一到天黑,除了月光之外,就只有各家各戶窗子裏透出的燈光照亮土路,通向村頭的每一步都坑坑窪窪的,因此嚴峫一直把江停攙扶在懷裏往前走。

  “挺大的,我記得以前曾經在慶功宴上看到這兩人聊天,聊得還挺高興。”江停攏了攏衣襟,另一手老實不客氣地插在嚴峫外套口袋裏,說:“回去查查呂局和岳廣平的畢業院校和工作經歷,或許能有更切實的證據。”

  嚴峫頷首不語,也把手放在外套口袋裏,捂著江停細長的手指,皺眉道:“你手怎麼這麼冷。”

  江停作勢要抽出來,被嚴峫連忙用力拉住了。

  不知道誰家在用豬油炒臘肉,滋滋油香從窗縫隙中透出來,江停深呼吸了一口,喃喃道:“還挺香。”

  但嚴峫置若罔聞,彷彿沒聽見這句話一般:“如果真是呂局的話,他跟岳廣平之間聯繫比我們想像得深,很可能他對1009塑膠廠爆炸案的內情有所瞭解,知道岳廣平如此愧疚的原因是什麼,甚至有可能……”

  “甚至有可能知道我還活著,”江停靜靜道。

  他們兩人都沒有再說話,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村莊,遠遠只見楊媚在車裏閃了閃前燈。

  “嚴峫,”江停突然邊走邊極其輕聲地開了口,問:“我們一直假設岳廣平準備送禮的那名年輕男性,即奚寒香所說的‘私生子’,就是最後一刻來訪的兇手。但有沒有可能這種思路從開始就錯了,最後的訪客其實是……”

  嚴峫彷彿預料到他要說什麼,驀然站定了腳步。

  江停在月光下望著他,還是吐出了那個名字:“——是呂局?”

  “……”嚴峫久久沒有吱聲,寒意從心底躥升到喉頭,半晌才說:“不能排除這種可能。”

  ——如果呂局是岳廣平可以三更半夜打電話哭訴的至交關係,那在家裏穿秋褲接待,或者是跨欄背心甚至打赤膊,那都是說得過去的。

  但現在已經沒有任何線索能還原當時的景象了,兩人在夜幕中面對面默站了一會兒,楊媚終於忍不住從車裏下來,敞開嗓子“喂——!”了一聲,怒氣衝衝地叉上腰:“嚴峫你在幹嘛,你這是故意當著我面搞花前月下嗎?!”

  嚴峫一回頭:“我們這是在看雪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理想!你有什麼意見?!”

  楊媚:“……”

  嚴峫笑起來,又一拍江停屁股:“你先上車,我有點事。”

  “你——”

  嚴峫已經三步並作兩步鑽進了夜色裏,頭也不回地揮揮手:“打火機丟在奚大媽家了!五分鐘就回來!”

  “他幹嘛去?”楊媚懷疑地走上前:“打火機丟人家裏了?”

  “不,他在奚寒香家裏並沒有把打火機拿出來過。”

  “哇!果然是跟哪個村口小芳對上眼兒了偷摸私會去了吧!姓嚴的你給我回——”

  楊媚大怒要去追趕,但話音未落就被一把按住了,她回過頭,只見江停眼底倒映著月光揉出的細微笑意:

  “沒事,我知道他要去幹什麼。”

第110章

  十分鐘後,嚴峫拎著倆熱氣騰騰的塑膠袋,從月光下的石板路上一溜小跑地回來了。

  “幹嘛呢!”嚴峫一開副駕駛車門,頤指氣使地沖楊媚揚了揚下巴:“去,坐後面去,前座是我的!”

  “……”楊媚看看嚴峫近一米九的個頭,忍氣吞聲上後座去了。

  嚴峫立刻鑽進車裏,把那個散發出濃郁香氣的塑膠袋往江停膝上一放,得意洋洋地翹著尾巴說:“看老公特地……不是,在拿打火機之餘順道給你帶什麼來了?”

  江停眼底止不住的笑意,打開塑膠袋一看。

  昏黃的車燈映出兩盒油汪汪紅通通的辣椒炒臘肉,以及幾個香噴噴剛出鍋的農家自製手工饅頭。

  本來說上縣城吃飯去的,現在也不用了,幾個人坐在車裏開著暖氣吃饅頭夾臘肉,吃得車窗上蒙起了一層白霧。

  “再吃兩口,你身體不好,不用怕油。”嚴峫拿著濕紙巾仔細擦乾淨江停沾上油的嘴角,江停眼角一瞥後座,只見楊媚低頭吃得呼呼地,於是突然偏頭迅速在嚴峫硬朗的手腕內側點了一個親吻。

  那只是個嘴唇與皮膚短暫的接觸,但嚴峫的心卻突然酥酥麻麻,彷彿無數細小的電流裹挾著煙花綻放開來,忍不住把手伸向江停衣襟。

  “你們在幹什麼?”後座楊媚一抬頭,立刻警惕地豎起了翎毛。

  嚴峫手一頓,從容不迫地解釋道:“給你做現場教學。看,找男朋友就得找像我一樣懂事大度心疼人、成熟穩重會來事的,明白嗎?學著點。”

  “……”楊媚咬牙切齒,然而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心說我忍了,繼續低頭吃飯。

  嚴峫尤嫌不足,繼續拿腔作調地刺激她,甜蜜地勸江停:“再多吃兩塊肉,別嫌肥,你太瘦了應該多攝入點動物蛋白,反正咱們這盒肉多。來,張嘴,啊——”

  楊媚敏銳地聽見肉多兩字,驀然再次抬頭,登時醍醐灌頂。

  “等等,為什麼你們那盒肉那麼多?”楊媚手中的筷子在顫抖,發出了直指心靈的質問:“肉本來就該那麼多的嗎,為什麼我這盒基本全是辣椒?!”

  江停:“……”

  楊媚:“……”

  嚴峫手忙腳亂把她推回後座:“媚媚乖,你是個大姑娘了,連人都沒嫁,保持身材很重要,爸爸其實也是為你的體重著想……”

  媚媚拒絕了爸爸的好意並表示自己對體重不care,在江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掩護下,撥拉了幾筷子臘肉過來自己碗裏,饞涎欲滴地縮回了車後座。對此嚴峫痛心疾首,連連喟歎這大閨女是嫁不出去了,估計要砸手裏,將來可怎麼辦呐?

  楊媚嗦著筷子讓他別擔心,反正這麼多年都過來了,嫁不出去正好黏糊江哥一輩子。

  “……”嚴峫瞪著她半晌,悻悻冒出來一句:“等回建寧我就托人給你招上門女婿!”

  楊媚神氣活現地塞著饅頭,半邊臉鼓鼓囊囊,跟倉鼠似的梗著脖子硬咽下去,然後抽了張紙巾說要解手,就拎著手電筒從後車門下去了——楊老闆上哪都跟全副武裝的女戰士一樣穿著高跟鞋,剛下車就一個趔趄,險些大臉朝下栽出個人形坑來。

  “你小心點!”嚴峫沖外面喊了一嗓子:“大姑娘家家的這麼不矜持,幕天席地的說上廁所就上廁所?!”

  楊媚頭也不回地高聲發嗲:“江哥來幫我望風唄?!”

  江停在嚴峫銳利的注視中咳了一聲,裝作什麼都沒聽見,老老實實坐在駕駛座上。

  楊媚悉悉索索地走進土路邊的樹林,只見手電筒光在某處停下了。嚴峫正打算就前情敵狂放的畫風進行一下抨擊,突然眼角餘光只見手電筒猛晃,緊接著楊媚像是突然提褲子躥向遠處,樹林間一片嘩啦啦的腳步聲。

  “她怎麼了這是?”

  嚴峫的疑問剛冒頭,只聽楊媚歇斯底里的尖叫響了起來:“啊啊啊啊啊—有人偷窺!”

  “……”兩人面面相覷,嚴峫懷疑道:“她這是……故意的吧。”

  下一刻楊媚直上雲霄的咆哮回答了他的疑問:“打死你個變態!別跑!!”

  嚴峫和江停對視一眼,同時推門下車狂奔。

  黑暗的樹林非常崎嶇,沒跑多遠就只見手電筒光在前方一晃一晃,嚴峫三步並作兩步奔過去,果然只見楊媚氣急敗壞地拎著高跟鞋:“在那!就在那!沖那個方向跑了!”

  嚴峫劈手奪過手電,沖江停使了個眼色,讓他留在原地跟楊媚待在一起,然後撒丫子就追了上去。

  江停迅速上下掃視楊媚一眼:“你沒事吧?”

  “沒,沒事,”楊媚滿臉通紅氣喘吁吁:“我剛蹲下就聽見那邊有人,好像是踩著樹枝往遠處走,我就立刻追了過去,一定是偷窺的。呼、呼,看見老娘還敢跑,嚇死老娘了……”

  江停發現偷窺後第一反應不是呼救而是追上去打人的,你也算獨一份了,受驚嚇的是你還是偷窺賊還真不好說……

  “別跑!”嚴峫怒吼:“站住!”

  手電筒顛簸照耀,前方的獵物匆忙奔逃,只能映出他黑色的兜帽衫和長褲。不知怎麼的嚴峫感覺那身影有點眼熟,尤其是奔跑時的姿勢,都莫名其妙讓他想起了不久前相似的場景,那是從建寧去恭州前一天晚上的社區樓下——

  那個跟蹤者!

  他竟然一路跟到了這裏?!

  “別跑!”嚴峫靈機一動破口大駡:“我認出你了!就是你!”

  果不其然,話音剛落跟蹤者明顯有反應了,腳下一個錯亂,險些被灌木叢絆倒。

  嚴峫飛身直撲過去,一把抱住跟蹤者,黑暗中只覺天地旋轉,兩人抱團從山坡上滾了下去,無數碎石樹枝抽得嚴峫眼冒金星。

  砰——幾秒後他們轟然落地,嚴峫還沒來得及從眩暈中回過神來,就只感覺腹部被狠狠重擊,跟蹤者把他踹開,爬起來就想跑!

  “我艸你媽!”嚴峫凶性大發,伸腿直接把那人絆了個嘴啃泥,撲上去把對手攔腰坐在地上,左右開弓幾拳下去,猶如魯提轄拳打鎮關西,一邊打一邊怒吼:“敢偷襲你爸爸!敢偷襲你爸爸!!”

  “……”那人捂著臉拼命掙扎,唔唔地發出聲音。

  “嚴峫!”江停趕到了,踉踉蹌蹌地從山坡上下來:“你沒事吧?”

  嚴峫頭也不回:“沒事,抓住這孫子了,你小心點別摔!”緊接著一拳重重砸在跟蹤者太陽穴上,甚至發出了皮肉擠壓的輕微聲響,隨即狠狠拎起對方衣襟:“我艸你祖宗十八代,那天開車跟蹤的也是你對吧?我家社區樓下的也是你對吧?!”

  江停怕他打出人命來,疾步上前攔住:“好了差不多行了,手電筒呢?”

  嚴峫伸手在周圍一摸索,抓起手電筒,啪地擰亮。

  這時候跟蹤者已經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只能捂著臉在地上哼哼了,面對驟然刺到臉上的手電筒光,立刻呻吟著扭過臉,不清不楚地狠狠罵了幾句。

  “我艸你還——”嚴峫一把拽掉那人捂臉的手,待看清那張青青紫紫的臉時,突然難以置信地愣住了:

  “……方正弘?!”

  猶如晴天霹靂當空劈下,嚴峫被劈了個外焦裏嫩,連江停都一呆。

  距離建寧數百公里的鄉村山坡下,刑偵副支隊長摁著禁毒支隊長大罵暴打,旁邊還有個恭州的前支隊長目瞪口呆圍觀,這場景突然變得特別可笑。

  “¥%¥@#……”方正弘也不知道是怒火沖天、尷尬難堪、還是純粹被打得沒力氣說話,嘴裏嘟嘟囔囔罵著只有他自己能懂的話,咬牙把眼一瞪:“就是我,怎麼啦?!你自己做的虧心事——”

  突然他就像突然被點了靜音鍵,整個人消了音。

  嚴峫想攔,但已經攔不住了。

  方正弘直勾勾盯著江停,張大了嘴,驚怒漲紅的面孔上表情突然變得非常滑稽。他的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終於吐出幾個字:

  “你……你是江停?!”

  江停挑起眉梢,與嚴峫對視一眼。

  “你,你,”方正弘急促喘息著,語無倫次,胸腔就像呼哧呼哧的破風箱:“你還活著?!”

  •

  清晨,縣招待所。

  天剛濛濛亮,窗外樹梢上鳥叫聲響成一片,賓館樓下擺攤賣早點的吆喝混雜著電動車自行車的叮噹鈴聲,在寒冷的初冬晨風中穿梭大街小巷,活躍富有生氣。

  楊媚梳洗完畢,坐在床邊對著鏡子畫眼線,一邊瞪眼張嘴作扭曲狀,一邊開始了從昨晚到今早的第十八遍叨叨:

  “你說你好好一個支隊長,為什麼就養成了偷窺女人上廁所這種惡習呢?!”

  方正弘:“……”

  方正弘被綁在雙人間的另一床頭,嘴裏塞著楊媚的皮手套,從他面部猙獰蠕動的動作來看,估計真的很想把手套吐出來怒吼一句我不是,我沒有!

  “他沒有,”房間門被推開了,嚴峫拎著幾袋熱氣騰騰的早點,和江停前後走進了屋裏,“他的目標是我。”

  油條、肉包子、雞蛋香腸灌餅、豆漿……楊媚幸福地挑了一袋格外豐富實在、沉甸甸香噴噴的灌餅,剛要伸手去拿,嚴峫卻突然把塑膠袋提過頭頂,戲謔道:“想要吃的?叫爸爸!”

  楊媚踮著腳氣得乾瞪眼,隨即眼珠一轉,硬擠出一個甜蜜到令人打寒噤的笑容:“爸爸太老了,怎麼能稱呼風華正茂的嚴副支隊您呢,明明應該是哥才對呀。”

  哥這個稱呼叫得嚴峫心滿意足,正要說什麼,只聽楊媚千回百轉地喊了句:“是不是,情——哥——哥?”

  “……”嚴峫滿臉下一刻就要忍不住吐出來的表情,手忙腳亂把雞蛋香腸灌餅塞給楊媚,轉身立刻翻了個驚天大白眼。

  楊媚喜滋滋一扭。

  從江停進屋開始方正弘就一直忍不住打量他,江停淡淡回瞥了一眼,坐下拿起個肉包子慢慢地吃。

  “怎麼樣,吃不?”嚴峫拎著一袋早餐晃了晃,斜睨方正弘:“想吃就點點頭。”

  方正弘立馬哼地一聲,狠狠地扭過了頭。

  楊媚語重心長說:“喲,還強上了。你說你好好的一個支隊長,半夜潛伏在樹林裏,就算不是為了偷窺我上廁所,而是為了嚴峫,可偷窺人家嚴副上廁所也是不對的呀——大家說是不是?”

  從方正弘雙眼凸出的表情來看,可能他馬上就要吐血了。

  “得了別逗他了,再逗待會心臟病犯了怎麼辦。”嚴峫一屁股坐到方正弘對面,盯著他青筋暴突滿是血紅的眼眶,神情若有所思。

  突然他說:“你的嫌疑沒洗清,現在按規定應該是約束行動,不能離開建寧的對吧。”

  方正弘面無表情。

  “呂局沒管束你,為什麼?”

  方正弘還是不吭聲。

  嚴峫放慢語調:“因為他確信你是無辜的,還是說,你倆是共犯?”

  “@#¥%*&(……”

  果然話音剛落,方正弘立刻臉紅脖子粗地悶吼起來,嚴峫一把扯掉手套,下一刻響起了他憤怒的咆哮,只是咆哮的內容讓所有人大出所料:

  “別給我裝了,你倆才是站在一邊的!”

  嚴峫一愣。

  江停的動作也停住了。

  短暫的安靜過後,嚴峫立刻追問:“你說什麼?”

  方正弘蠟黃的臉上泛著病態的紅暈,很難想像這麼一個滿市局聞名的病癆是怎麼跟蹤嚴峫了那麼長時間,又如何不辭辛苦跨越省市,一路數百公里跟到岳家村的。

  該是多麼豐厚的利益,才能誘惑他這麼做?

  嚴峫眯起了形狀鋒利的眼睛,目光簡直要透過方正弘氣哼哼的面皮,刮到他的骨頭裏去。令人窒息的僵持持續了好幾分鐘,他才緩緩道:“毒販給你許諾了什麼,讓你來要我的命?”

  方正弘發出一聲響亮的冷笑。

  嚴峫也不在意,說:“方隊,盜竊警槍的刑期是十年起步的,你應該明白吧。”

  方正弘冷冰冰:“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不知道?那我說給你聽。三年前1009塑膠廠爆炸案後恭州成立了專案調查組,1月10號當天,岳廣平領導的行動組來到現場準備營救江支隊長和臥底‘鉚釘’,行動結束後岳廣平發現自己的配槍丟失了,但整個恭州範圍內都沒查到警槍丟在了哪。”嚴峫上前傾身,近距離盯著方正弘,一字一頓道:“呂局告訴過我,那次營救是恭州和建甯聯合行動的,建寧方面的帶隊領導是你。”

  方正弘一張嘴。

  “岳廣平身為副市長,可不是隨便誰都能近身的,而作為領隊的你不僅有機會近距離接觸他,同時在丟槍發生後,因為你建甯領導的身份,不太會遭到岳廣平的懷疑。天時地利人和齊備,連作案動機都有,你是不是該向我們解釋一下?”

  方正弘怒道:“胡說八道!我為什麼要——”

  “因為三年後這把槍出現在了江陽縣襲警現場,”嚴峫輕快犀利地打斷了他,說:“槍手尾隨跟蹤警車,並用這把槍中射出的子彈打穿了我。”

  方正弘就像被扼住了脖子的公雞。

  半晌他擠出一句話:“你被槍擊那天我明明在市局……”

  “沒人說槍手就是你,但槍手被滅口那天晚上,本該來值班的你卻失蹤了。”嚴峫稍微拉遠距離,嘴角浮現出冷酷、兇狠、咄咄逼人的笑意,就像高空中的鷹隼盯住了地上的肉:

  “現在你可以對長期跟蹤尾隨我的事做出解釋了麼,方支隊?”

  方正弘胸脯快速鼓動、落下,鼓動、落下,重複了約莫十多遍後,他混亂如同泥漿般的思緒終於找到了一根線頭,猛地轉向江停:“那你是不是也該解釋一下?”

  江停抬起眼睛。

  “你跟嚴峫一道出現在這裏,是不是說明你也是毒販的人?!”

  只要稍有刑偵邏輯思維的人,都會立刻感覺這話極其古怪。屋裏除了一無所知的楊媚,江停和嚴峫的眼神都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這話說得,好像他本來就知道江停不是“毒販的人”一樣。

  江停沉思片刻,緩緩回答:“……不,我只是隨行家屬。”

  方正弘:“?”

  江停剛要說什麼,突然手機響了。

  “齊。”他一看來電,對嚴峫簡短道,隨即起身接起電話:“怎麼了?”

  手機對面傳來齊思浩倉惶的喘息和汽車行駛時特有的打燈滴答聲,他似乎非常激動,已經有點說不出話來了,但關鍵時刻竟然還保留著立刻聯繫前領導的本能,可想而知當年江停留給他的心理陰影有多大。

  賓館房間一片靜寂,大概等待了好幾秒,幾個人才突然聽見他尖利到變調的聲音:“有人——有人——”

  江停眉頭一蹙。

  “——有人要殺我!”

第111章

  江停迅速下樓,穿過賓館大堂,一頭紮出大門,站在了車水馬龍的街道邊,擰著眉頭向遠處的車流望去。

  嚴峫從他身後尾隨而出,把自己臂彎裏的風衣裹在江停身上,簡單道:“外面冷。”

  江停點點頭:“齊思浩說再過幾分鐘就到。”

  黑桃K竟然敢這麼快下手是他們都沒想到的——畢竟他之前並沒有打算殺齊思浩,只是想威逼利誘、收歸己用。因此當齊思浩在跟隨他們行動還是留在恭州這兩者之間猶豫不定時,江停告訴他最好保持日常生活的步驟,不要被其他人看出異常。

  “你覺得方正弘到底是怎麼回事啊?”齊思浩的車還不見蹤影,嚴峫便摸了根煙出來點燃,問江停:“他這個態度,怎麼好像以前認識你似的?”

  江停伸手要去拿煙,被嚴峫摁住了:“你身體不好,還是算了吧。”

  嚴峫最近不知道看了曾翠翠女士朋友圈裏發的什麼養生邪說,買早點的時候堅決不給買豆沙包,非要江停多吃肉,說吃肉才能補身體。現在又按著不給抽煙,為了不讓江停順他嘴裏的煙抽,甚至還故意扭了扭身體,滿臉寫著警惕.jpg的表情。

  江停長歎口氣,心說楊媚發來的微信文章果然很對,沒有經濟收入的家庭成員果然只能算二等公民,於是無奈地揉了揉鼻子說:“見過面,但不熟。”

  “怎麼個不熟法?”

  “之前恭州建甯聯合行動的時候,建寧方面的帶隊領導基本都是他,所以合作過幾次,感覺這個人對我的指令還算配合,做什麼事也都有商有量。所以你當時說方正弘對你家有錢這點很看不慣的時候,我還挺意外,因為在我的印象裏他從不以老賣老,相反一直都很尊重人。”

  說到這裏江停頓了頓,謹慎地補充:“但僅僅這一點也只能說明他對我這個人的看法還算好,不可能因為那區區幾次合作,就堅信我沒有跟毒販同流合污。”

  ——那方正弘對兩人截然不同的古怪態度從何而來?

  嚴峫抽著煙沉吟了會,“嘶”地吸了口氣:“你覺得岳廣平的槍真是方正弘偷的?”

  “難說,這要看黑桃K能用什麼利益把他拉下水。”江停若有所思道:“但我總感覺……方正弘對你的態度,與其說是被利益所誘惑,倒不如說是……”

  嚴峫看向他,兩人在喧鬧的街道邊彼此對視,片刻後江停終於疑惑地吐出了那兩個字:

  “恨意。”

  跐溜——

  這時一輛賓士車刷然停在人行道邊,車窗降下,裏面探出了齊思浩滿頭大汗的臉:“我來了,快上去!快上去!”

  •

  為了迎接齊思浩的到來,方正弘又被皮手套塞著嘴關進衛生間去了,年過半百的人被嚴峫折騰得怒髮衝冠,在裏面不斷發出吱吱嗚嗚的抗議聲——不過齊思浩被嚇得夠嗆,進屋後抖抖索索地捧著杯熱水,從衛生間裏傳出的動靜被他直接忽略掉了。

  “我今早出門去市委開會,剛出社區門口就有一輛白色貨車綴了上來,始終不遠不近地跟在我身後。開始我沒注意,結果從高架橋出口下來比較僻靜的時候,後面突然又超上來另外一輛卡車,不斷越線把我往馬路右側逼——我再遲鈍這個時候都感覺到不對了,他們分明是想撞我呀!就想加速往前擺脫這兩輛車,但只要我加速,貨車跟卡車也同時加速,一左一後想逼停我!”

  齊思浩驚魂未定,喝了好幾口熱水,才穩了穩心神:“左邊的卡車狠勁擠我,後面貨車又不斷上來碰撞我的車尾,整整持續了好幾公里都是這樣。我沒辦法跟你們詳細形容,當時太緊張了,連車牌號都看不清楚,只要稍微分神現在就已經車毀人亡了,幸虧我……臥槽那是什麼聲音?!”

  齊思浩嚇了一跳,望向衛生間,嚴峫輕描淡寫道:“沒事,流浪狗。”

  齊思浩:“?”

  衛生間裏的抗議更響了。

  “所以你沒去市委開會,直接改道來了高榮縣?”江停問。

  “我哪還敢去開會啊!”齊思浩哭喪著臉:“連去市委的路上他們都敢下手,這幫人膽子該大到什麼地步?!”

  嚴峫抱臂靠在電視機櫃邊,聞言哼笑起來:“你膽子也挺大的,小百萬的車都敢往市委開,生怕紀委不知道你撈了多少錢呢。”

  “是,是,”齊思浩把兩手一攤,既後悔又冤屈:“但我怎麼知道撈這點錢會觸怒到黑桃K這樣的毒梟呢?制毒販毒的是他們,賺大錢的也是他們,我不過就批點兒‘零包’喝點肉湯,至於這麼一而再再而三的,非要致我於死地嗎!”

  ——不知道是不是嚴峫的錯覺,齊思浩說完這話之後,衛生間裏的動靜突然停了。

  “你要是這麼想的話,以後還會出更大的事。”江停淡淡地道。

  他不這麼說還好,一聽這話之後齊思浩臉色青紅交錯,煩躁地跳了起來:“現在是討論我有沒有錯的時候嗎?你們答應我只要配合調查岳廣平被害死的事,就能抓住毒販的罪證,把黑桃K繩之以法——但現在呢?你們調查的進展在哪?!”

  嚴峫說:“你冷靜點老齊,我們至少已經查出了岳廣平很可能有一名非婚生子的事……”

  “會不會那就是黑桃K?”又急又氣的齊思浩迫不及待打斷他:“他兒子是毒販,所以1009行動才會被提前洩露,他愧疚自責要求跟江隊見面,結果被他兒子搶先下手滅了口?”

  屋內一片安靜,幾個人面面相覷,半晌終於只聽楊媚發出一聲滿足的感歎:

  “齊隊怎麼不去寫警匪小說啊。”

  “黑桃K的家族算是個正兒八經的犯罪集團,他的父輩甚至祖父輩,往上數全都不乾淨。他早年在西南邊境地區被人叫黑桃K,還是因為他父親曾經被人叫草花A,因此而演變過來的。”江停說:“如果說他兒子就是黑桃K本人,那可就太扯了。但我懷疑岳廣平的私生子與黑桃K犯罪集團有一定聯繫,甚至有可能是毒販安插在岳廣平身邊的內應。”

  “那你們快去查呀!”齊思浩簡直要心梗了:“你們不是信誓旦旦要把內鬼給揪出來嗎?不是要給江隊正名平反嗎?!江隊,你跟黑桃K那孫子可是潑天血仇了,你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再殘害忠良是不是?你得救救我啊!”

  齊思浩上來就要拉江停的手,被後者輕快敏捷地向後一縮,原本靠在幾步遠之外的嚴峫立馬大步趕上,強硬地插進了江停和齊思浩之前:“喂你幹什麼呢,好好說話別動手動腳的!”

  “不是,不是,”齊思浩接連險遭毒手,以他貪財膽小的性格和心理素質來說已經快到極限了,急赤白臉地就要越過嚴峫去求江停:“江隊你聽我說,現在這個緊急關頭……”

  但嚴峫哪能容許別的男人去拉江停的手——快五十歲長得醜的也不行——於是不分青紅皂白把他往外推,怒道:“就你還好意思自稱忠良!給我站遠點好好說話!”

  咚咚咚!

  捶門聲重重響起,所有人都愣住了,江停覓聲一望。

  咚咚!

  “……”齊思浩顫顫巍巍指著衛生間門:“有、有人敲門?”

  門把被艱難地一旋,隨即在眾目睽睽之下打開了。

  被捆著雙腳好不容易站起來的方正弘用手腕開了鎖,擰著身子一跳一跳,從門縫中艱難地擠出來,對眾人怒目而視:“@#¥%*&……*”

  “……”齊思浩目瞪口呆,回頭用震撼的目光打量嚴峫:這就是你撿回來的流浪狗?

  嚴峫捂著額角長籲一口氣,上前抽掉了方正弘嘴裏破破爛爛的皮手套,滿面真摯兩手一攤。

  “大家還沒見過吧,我先幫你們彼此介紹一下。這位是恭州刑偵支隊齊思浩,疑似目前正被黑桃K追殺;這位是建寧禁毒支隊方正弘,疑似目前正幫黑桃K追殺我——你倆可以交流下追殺和被追殺的經驗,互相學習,好好相處,啊。”

  下一刻,方正弘就像什麼都沒聽見般打斷了嚴峫,直勾勾盯著江停:“岳廣平是被人害死的?”

  江停雙手插在褲袋裏,沒有吱聲。

  方正弘滿是皺紋的眼睛眨巴著,轉向嚴峫,難以置信:

  “……難道內鬼不就是你?!”

  •

  十分鐘後,賓館房間。

  嚴峫啪啪啪狠命拍打扶手,被人七手八腳按在椅子上:“你把他放開!讓我再打他一頓!打不服我改跟他姓方!”

  江停在房間另一頭護著不敢吭聲的方正弘,楊媚假惺惺地不斷勸嚴峫:“嚴副你別這樣,人家好歹是個正支隊長,你看你勤勤懇懇幹了十多年也才是個副,咱們胳膊是擰不過大腿的,別跟人家鬥氣了……”

  楊媚的眉梢眼角都藏不住喜悅,嚴峫一聽氣血上頭,險些又把袖子摞起來:“放開我!”

  “你還嘴硬?!”方正弘忍不住了,從江停的桎梏中漲紅著臉探出頭:“建寧市局裏的內鬼不是你還能是誰?從胡偉勝制毒那個案子開始,你的行蹤就鬼鬼祟祟,動不動單獨跑出去辦案,還開警車從解救人質的現場擅自撤離,誰知道你搞什麼鬼去了?!”

  嚴峫劍眉倒豎,剛要回罵,江停輕巧地插進了一句:“方隊,胡偉勝案解救人質當晚我發現了狙擊手的行蹤,甚至在廢棄公路上短兵交接,嚴隊擅自行動是為了去抓住那名狙擊手。”

  方正弘語塞,隨即又梗直了脖子:“他還整天關著辦公室門,不知道搞什麼名堂,經常在辦案的時候偷偷摸摸打電話通風報訊——”

  “那是打給我,”江停溫和地道,“韓小梅和馬翔等人都可以作證。”

  嚴峫不失時機發出一聲極其嘲諷的冷笑。

  “……那,那。”方正弘被這聲冷笑刺激得食指哆嗦,簡直要口不擇言了:“這姓嚴的喝藥酒中毒那天,明明換作任何正常人都不可能活下來,偏偏他竟然在空無一人的盤山公路上得救了,還活了,這怎麼可能?!為什麼沒人覺得那是他為了洗脫嫌疑,故意自導自演的一出好戲?!”

  嚴峫作勢要噴他,江停無奈地說:“可方隊,那天盤山公路上並不是空無一人的啊。”

  方正弘眼睛一瞪,卻只見江停左手按著他肩膀,右手撩起自己的頭髮,示意他看額角上鮮紅未愈的傷疤:

  “案發當天我開著越野車尾隨嚴峫,毒發時撞車施救,然後是馬翔趕到把我們送去醫院,所以嚴峫才撿回了這條命。”

  房間一片安靜,方正弘張著嘴,表情特別的荒唐和滑稽。

  “你們……你們……”半晌他終於扭曲著擠出幾個字:“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江停扶著額角歎了口氣:“告訴你了,隨行家屬。”

  方正弘搖搖晃晃退後幾步,一屁股坐在床上,看上去頗有種三觀被震撼後的失魂落魄。

  所有人都望著他沒出聲,只有楊媚滿面同情,心中洋溢著詭異的同病相憐。

  “現在該我問你了吧,方隊?”嚴峫半邊嘴角一勾,神情中滿是還不掩飾的嘲諷與得意。

  方正弘:“……”

  嚴峫居高臨下斜睨著他,一字字道:“老子到底做了什麼,讓你不僅覺得我是建寧內鬼,還他媽一而再再而三下毒手要害我,嗯?!”

  “……”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方正弘身上,只見這個平日裏總青白蠟黃、橫眉挑眼、遇事死板得讓人渾身不舒服的老警官,此刻活像是換了個人,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半晌才沙啞地道:

  “我沒有想害你。我跟蹤你只是為了抓到證據,向呂局證明你跟毒販有勾結。但我真的從來沒有要下手殺你……”

  “沒有?”嚴峫立刻冷冰冰反問:“那你為什麼要阻止秦川喝我的藥酒,事後還扔掉了那個唯一能作為物證的藥酒瓶?”

  方正弘就像凝固了似的,良久後終於抬起頭盯著嚴峫,那目光精亮得瘮人。

  “因為我覺得你有可能想害他,”方正弘慢慢地道,“就像當初我明明只是受傷,喝完你的藥酒後……就一病不起到現在一樣。”

第112章

  “你喝我的藥酒?”嚴峫的第一反應是,“怎麼什麼鍋都能推給我的藥酒?!”

  周圍只有江停神情微變,而楊媚和齊思浩都一頭霧水,連藥酒是指什麼都不知道。

  方正弘短促地笑了聲,神情中似乎有種破釜沉舟的狠意:“嚴峫,本來呂局就是站在你那邊的,我又跟蹤你被發現,是跳進黃河也說不清楚了。況且這裏都是你的人,自然是你想怎麼否認就能怎麼否認,哪怕說出花來這幫人都只會相信你而不相信我——既然這樣還用得著跟我裝糊塗嗎?檔次也太低了吧?”

  “……”嚴峫此刻真實實在在感受到了無辜市民被拎到刑偵支隊審問的冤枉:“可是我真不知道啊,你啥時候喝了我的藥酒?!”

  方正弘怒道:“不是你送到我家來的嗎?!”

  嚴峫:“我犯賤嗎,我送你東西幹嘛?!”

  這兩人簡直天生屬貓狗,見了面就要吵起來。所幸江停咳了一聲,問:“到底怎麼回事,方隊慢慢說。”

  方正弘對江停始終抱著一絲詭異又勉強的信任,聞言狠狠地呼了口氣,“那是一年半前我受傷的時候,市局各個科室都往我家送了慰問品,當時我對這姓嚴的小子還沒那麼——沒那麼——”

  沒那麼橫挑鼻子豎挑眼,兩人還保持著面子上和諧平靜的工作關係。

  “啊,對。”嚴峫終於想起來了:“當時呂局吩咐讓大家都表示下慰問,當做那個季度的團隊建設。我怕我隨便選的禮物價格太高,別的部門臉上不好看,就隨口吩咐了馬翔還是誰去準備點便宜營養品啥的……”

  “送到我家的是兩盒營養品加兩小瓶藥酒,”方正弘沒好氣道,“藥酒上還掛著你嚴峫的手寫慰問卡。”

  嚴峫聞言立馬炸毛了:“我手寫東西送給你?你腦子沒出問題吧老方,從警校畢業後我就再沒寫過自己名字以外的漢字,連江停都沒收到過我手寫的情書!”

  江停:“……”

  方正弘:“……”

  江停揉了揉太陽穴,“然後呢?”

  “我本來對中藥其實一般,但受傷後確實筋骨不如以前了,再加上也受了身邊人的影響,知道藥酒對活血風濕還是很管用的。”方正弘頓了頓,有點不情願地承認:“嚴峫這小子雖然輕浮,但送人的都是好東西,所以我看到是他送來的,就……”

  “你就一點不剩地全喝了,”江停確認。

  方正弘悻悻地點點頭。

  江停和嚴峫對視一眼,後者滿臉寫著“WTF”式的冤枉。

  “然後你就立刻中毒了?”江停又問。

  “我每天喝一小盅,開始也沒覺得哪里不對,但過陣子之後就感覺心臟不太舒服,經常早搏。我以為這種情況是勞累所致,於是漸漸減少了上班時間,也不再所有工作都事必躬親,以為過陣子就能恢復;但病情卻發展得越來越嚴重,去醫院也沒檢查出個所以然來。”

  方正弘吸了口氣,搖頭道:“就這麼好好壞壞地拖了幾個月,直到我太太學中醫的老熟人來家探望,才提出我可能是攝入了中藥材毒素,我立刻就想起了那兩瓶藥酒。那時第二瓶只剩個底子了,熟人拿去一化驗,果然發現了極其痕量、不足以致死的烏頭堿。”

  烏頭堿!

  嚴峫和江停同時站直了身體。

  “所以你懷疑是我故意投毒?”嚴峫不可思議地問,“那你當時為什麼不說?”

  方正弘又氣又惱:“我說了!我立刻就把物證拿給呂局要求徹查,但你知道呂局是如何反應的嗎?!”

  一年前,建寧市局——

  “他對我的工作一直非常不配合,有很大的個人成見!這就是他的作案動機!”局長辦公室裏,方正弘把大辦公桌拍得砰砰響,氣得臉色通紅:“嚴峫這樣輕浮高調的富家子弟,因為平時受過我幾次訓斥而懷恨在心,進而蓄意報復,這是可以說通的!否則怎麼解釋這化驗單上明明白白的烏頭堿?!”

  呂局坐在辦公桌後,圓臉上面無表情,直到方正弘咆哮完、發洩完,才緩緩地開口道:“你沒有證據,老方。”

  “這怎麼不叫證據?這明明——”

  “川烏、草烏如果不經過程式嚴格的正規炮製,殘留痕量烏頭堿是常事,這個劑量的生物鹼毒素換作身體健康的正常人,不會有你這麼大的疾病反應,因此很難證明嚴峫是故意投毒。”

  方正弘火冒三丈:“您這分明是包庇他,您分明……”

  “我沒有。”呂局靜靜地道,“我只是在闡述事實,事實是你根本無法證明這瓶藥酒是嚴峫所贈,而不是你自己配出來的。”

  “……”方正弘難以置信地盯著呂局,彷彿今天第一次認識他。

  “老方,”呂局彷彿意識到自己話說重了,換了個更加和緩的語氣:“雖然你跟嚴峫有矛盾,這個大家都知道,但我瞭解你,知道你不至於故意誣陷他。我只想提醒你必須要考慮到兩種可能性:第一是你確實對他抱有很深的個人成見,以至於你從感情上偏向於他要害你;第二是……”

  “你們是站同一邊的。”方正弘向後退去,咬牙一字字道,“你們才是站同一邊的。”

  呂局皺起眉:“老方——”

  “我明白了。”方正弘臉色一變,憤怒的紅潮全數化作了青白,雙手在身側緊緊攥成拳,說:“我會向你證明的。”

  呂局起身抬手,彷彿還想分辨什麼,但方正弘已經轉身奪門而出,回答他的只有“砰!”一聲重重摔門聲響。

  ……

  “那不是我送的,”賓館房間裏,嚴峫滿臉荒謬地搖頭,說:“當時我隨口吩咐人去買點補品,但絕對沒有讓他們送藥酒!”

  方正弘冷冷地盯著他。

  “開什麼玩笑,越熟悉藥酒的人越知道這東西不能隨便亂送,萬一藥性與病情相沖,反而對病人不利。何況我跟方隊關係一般,如果出了什麼事說不清,我能不知道嗎?哪怕送兩瓶腦白金也比送藥酒好啊!”

  這話倒是實情。

  嚴峫表面大大咧咧,實則心細如發;他確實有些富豪出身的從容和驕縱,但很多敏感的人情世故,他也非常懂。

  送來路不明的藥酒給自己工作上的對頭,太不像嚴峫會幹出來的事了。

  江停問:“那是誰送的?”

  嚴峫疾步踱了兩圈,突然站定,摸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喂,馬翔?”

  “哎呀喂我的嚴哥!嚴哥你可總算有消息了,我們全隊上下都特別特別想念你,陸顧問啥時候孕檢需要馬仔陪同?你隨時打招呼隨時吩咐哈……”

  嚴峫打斷了他:“去年夏天方正弘受傷,呂局讓咱們隊送點東西表示慰問,當時禮品誰準備的?”

  手機那邊馬翔明顯一愣:“啊?”

  “誰準備的?!”

  “你……你叫我準備,我當時忙著不知道幹啥,就隨便買了兩盒腦白金跟兩盒更年期口服液……”

  所有人的嘴角都微微抽搐,方正弘的臉又氣紅了。

  馬翔是不可能存在“忙著不知道幹啥”的情況的。他的小本本詳細記載著每天干了多少活,加了多少班,國家欠他多少加班費車馬費過節費精神損失費心理補償費——所謂“忙著不知道幹啥”,那差不多就是他當時忙著蹭市局wifi打本的意思了。

  嚴峫揉了揉生疼的眉心:“你給方正弘送自製藥酒了?!”

  “什麼,不是,藥酒?”馬翔滿口叫冤:“那是能隨便送的嗎?我是那麼不著調的人嗎?!”

  嚴峫望向方正弘,後者的臉色也變了。

  江停抱臂站在邊上,揚了揚下巴:“問馬翔準備好的慰問品是怎麼送去方正弘家的。”

  “哎,那是陸顧問嗎!”馬翔聽到了江停的聲音,熱情洋溢地打招呼:“陸顧問你好呀!我們全隊上下都特別特別想念你,嚴哥有沒有不幹家務活,有沒有惹你生氣,如果需要打手隨時打招呼隨時吩咐哈……”

  嚴峫:“問你話呢!”

  “哦哦,對對,我淘寶下單以後直接快遞到市局然後轉總務科了,這種寫作慰問讀作團建的雞零狗碎都是總務科派小碎催跑腿的,應該是把各部門的禮品都堆一塊兒,然後統一送去姓方的他們家。”馬翔反應過來什麼,疑惑道:“怎麼嚴哥,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事,姓方的小妖精又來糾纏你啦?”

  沒人敢回頭去看方正弘的表情。

  嚴峫蒼白無力地訓斥道:“怎麼說話呢,對公安前輩要學會尊重——給我通知總務科去查,一年半前負責把慰問品送去方正弘家的人是誰,實在查不出就調方正弘他們家附近的監控。這件事非常重要,立刻去辦!不多說了掛了哈。”

  馬翔還要叨逼叨,嚴峫逃命般掛斷了通話。

  室內一片沉寂,良久後只聽姓方的小妖精冷冷道:

  “你們刑偵員警上行下效,果然教育得都不錯啊!”

  嚴峫自知理虧,打著哈哈表示小馬年輕不懂事,以後一定多多調教。

  江停強行轉開了這個令人尷尬的話題:“所以方隊在看到秦川準備喝藥酒的時候,理所當然就感到非常憤怒,覺得嚴峫有可能以相同的手法再一次害人?”

  方正弘對嚴峫翻了個白眼,轉向江停搖了搖頭,艱澀道:“其實也不至於,我再怎麼糊塗,也不會認為嚴峫有膽子在市局裏光明正大地殺人——他要是偷偷摸摸把藥酒送給秦川,估計我就是另一種反應了。”

  “所以你當時只是嫌惡?”江停向他確認。

  “對。從那件事後我有了很大的心理陰影,任何吃進嘴裏的東西都絕不假以他人之手,像藥酒這類東西更是連牙都不會沾了。”

  江停一手抱在胸前,另一手摩挲自己的咽喉,半晌問:“市局有多少人知道你這個心理陰影?”

  方正弘明確地回答:“我只告訴過呂局。是幾個月前我回來上班,他問我為什麼不在食堂吃飯了的時候。”

  周遭安靜異常,眾人都似懂非懂,只有嚴峫猛地想到了什麼,驀然看向江停。

  江停頷首不語,隨即問出了最後一個關鍵的問題:

  “那你的副隊秦川知道麼?”

  方正弘臉色變了,刷地從床上站起來:“秦川?不,不可能——不可能是秦川!”

  “我只是猜測。”江停的態度非常平靜,那永遠不會繃緊的面部肌肉還維持著放鬆狀態:“藥酒投毒事件沒有監控,沒有目擊,沒有證據,刑偵人員只能以自身代入的思維方式去嘗試摸清兇手的想法。如果我是秦川,跟刑偵支隊大多數人的關係都很好,可以隨意進出刑偵支隊大辦公室而不惹人懷疑,那就具備了充分的投毒時間和條件……”

  “可如果不是我阻止,秦川已經把毒酒喝下去了啊!”方正弘激烈地反對:“而且他可不是裝腔作勢地喝一點兒,他準備喝進嘴的藥酒,那可是絕對的致死量!”

  對,的確說不通。

  如果秦川是投毒者,在明知道藥酒有毒的情況下,即便以苦肉計洗脫自己的嫌疑,也不會虎到把滿滿一杯毒藥往嘴裏灌,否則那簡直就是拿命在犯罪,根本沒有必要。

  齊思浩作為刑偵人員——雖然確實比較水——在旁邊聽了半晌,終於忍不住猶猶豫豫地舉手發言:“那個……你們剛才不是說方隊有心理陰影來著,萬一那個秦川就是利用了這一點……”

  “不,太牽強了。”話音剛落就只聽嚴峫搖頭否定:“萬一方正弘偏偏沒阻止呢?萬一方正弘甚至湊上來說給我也喝點呢?在不確定因素太大的情況下,拿致死劑量的毒酒來賭博是不可能的。”

  齊思浩有點訕訕:“我只是覺得,既然你們說的秦川是副支隊,那方隊出事後明顯是他得利最多,嫌疑也最大……”

  嚴峫隨口說:“那這倒未必。副支隊暫代正職的時候很多權力都是受限制的,就像我的日常工作要向魏副局彙報一樣,秦川也有很多工作要向呂局彙報。這麼說來如果方隊不在了,禁毒支隊的很多具體決策反而是呂局……呂局。”

  他的話音驀然而止,與江停面面相覷,兩人的臉色都變得不太好看。

  半夜三更被岳廣平打電話哭訴自己罪過的那名“老呂”是誰?

  在最後一刻登門造訪,與毫不設防的岳廣平私下對話,並殺死了他的人是誰?

  假設在萬一的情況下,江停的存在早已暴露,那麼一直不動聲色予以掩護的呂局到底是出於什麼心理?

  ——某種莫名其妙的職業良心,還是乾脆源于黑桃K的指示?

  明明窗外陽光明媚,森冷幽深的寒意卻從他們心底緩緩彌漫上來,凍僵了每個人的喉頭。

  “不會是這樣,怎麼會這樣?……”方正弘抱住腦袋不住喃喃。他本來就比常人更加多疑和固執,現在更是神經質地不斷抓撓自己的頭髮,“想害我的人竟然不是嚴峫,難道是……難道是……”

  這要是在平常,嚴峫肯定會翻個白眼損他兩句,但現在也沒什麼心思了。

  “不行,我要回去再看一遍,現在就回去。”方正弘霍然起身,狠狠咬牙凸眼,掉頭就往外撲:“這事肯定有辦法驗證,不可能就這麼死無對證了,絕不可能!”

  沒人來得及阻止他,嚴峫三步並作兩步愕然上前:“你他媽上哪去?”

  方正弘已經沖出了賓館房間,在鋪著紅地毯的走廊上急衝衝往前走,聞言回頭怒吼:“我想到什麼地方可能還有線索了,我這就去找!”

  這姓方的老小子眼見一副馬上心臟病就要發作的樣子,甚至連刑偵人員的基本職業素質都忘了,直接在走廊上就這麼吆喝起來。嚴峫只覺畫美不看,徒勞地跟在後面勸阻:“你先等等,我們收拾收拾跟你一塊回建寧……”

  “我沒有想害你,槍手出事那天晚上我有不在場證明!”方正弘大步往電梯方向後退,揮舞著右手咬牙切齒賭咒發誓:“姓嚴的,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害你!等我電話!”

  嚴峫一張嘴,還沒來得及喊,就只見方正弘怒氣勃勃一轉身,差點把路過的服務員撞個趔趄。

  嚴峫:“……”

  方正弘猶如脫了韁的野驢,在小女服務員驚恐的注視中沖進了電梯。

  嚴峫真是把這輩子涵養都用盡了,才把那句“你神經病啊”硬生生憋回嗓子眼裏,回頭沖著滿房間人:“你們看看他,就他這樣,還整天罵我們刑偵支隊做事不牢靠?!……”

  江停皺眉道:“他剛才說他想到什麼地方還有線索了?”

  嚴峫莫名其妙一聳肩。

  幾個人都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只見江停抓起外套和車鑰匙,當機立斷:“他想到的兇手也能想到。別讓方正弘單獨行動,我們跟上去。”

第113章

  半小時後,建恭兩地高速公路。

  嚴峫車裏開著藍牙外放,後視鏡中映出他煩躁擰起的烏黑眉頭:“我說老方,你這人怎麼越活越回去了?大家現在是綁在同一根繩上的螞蚱,不管你想到了什麼線索,至少先跟我們打聲招呼,也防著萬一你出了什麼事導致線索中斷,你說是不是?”

  下一刻藍牙中響起了方正弘的怒吼:“你才是螞蚱呢!秋後的螞蚱!”

  “嘖,行行行,我是還不行嗎?”嚴峫無奈地說,“你那句可能想到了線索到底是什麼意思?”

  方正弘支支吾吾的,明顯不肯細說,逼急了開口就罵:“誰跟你坐在同一條船上,誰知道你私底下又有什麼勾當!不跟你說了,我現正打著長途車,到建寧再聯繫吧!”

  嚴峫提高聲音:“喲,還敢叫網約車!即時行程分享一個唄,雖然你不是大姑娘而是個糟老頭,但安全還是……”

  方正弘憤怒地掛了電話。

  “你們說他甲亢八成是有問題吧,成天著急上火的。”嚴峫搖頭歎了口氣:“我這片好心白白給當成了驢肝肺——就算他一沒錢二沒貌,不像你倆坐網約車風險那麼高,但也要有點起碼的安全意識啊。”

  後排的楊媚和齊思浩面面相覷。

  “你是說齊隊有錢,我有貌麼?”終於楊媚不確定地問。

  “哦沒有,我是說你跟你江哥。”嚴峫一手扶方向盤一手向後指指楊媚:“你有錢。”然後指向江停:“他有貌。”

  楊媚:“……”

  “方正弘暫時還不能確定你是完全無辜的。”副駕上的江停似乎完全沒聽見一般,還是那麼八風不動,說:“很多老員警都有疑神疑鬼的毛病,加之他這個人格外敏感、多疑,對你抱有多年的成見是很正常的,所以在完全排除你的嫌疑之前,估計他不會輕易分享線索。”

  “得了,跟緊他吧!”嚴峫習慣性從口袋裏摸出根煙,還沒叼進嘴裏,突然又想起什麼,遺憾地丟回了雜物匣,說:“操。”

  齊思浩殷勤地摸出打火機:“嚴隊沒火?我這裏……”

  江停和楊媚同時脫口而出:“不要!”

  他倆制止得太晚了。

  “不不不,不要火,”嚴峫欣喜萬分地拒絕了齊思浩的打火機,但下一刻他接過了對方遞來的舞臺、燈光和話筒:

  “來來來,你們看,找男朋友就該找像我這樣的——”

  江停深吸一口氣靠上椅背,楊媚慘不忍聽地捂上了耳朵。

  “作為一個成熟懂事會疼人的男朋友,重要的不是你為伴侶做了什麼,而是你願意為伴侶不做什麼。比方說你們江哥身體不好,最好別抽太多煙,像我這樣優秀的男友就會自覺自願把二手煙的危險性掐滅在搖籃裏;再比如說我會限制他吃甜食,逼迫他多吃肉和米飯,這全都是出於對他的健康考慮,只有我這樣成熟理性的男人才是你們江哥對配偶的最佳選擇……懂了嗎?為什麼說我是男朋友這個詞的最佳詮釋和範本?學著點你倆,都學著點!”

  江停:“……”

  楊媚:“……”

  齊思浩臉上一片空白的表情。

  嚴峫得意洋洋,汽車呼嘯著向建寧高速公路收費站駛去。

  •

  咣當一聲重響,方正弘急衝衝闖進家門,把他正準備做飯的老伴嚇了一跳:“喲!你不是出差去了嗎?”

  “我前陣子天還沒冷的時候穿的那條褲子,深藍色剪褲腳的,你還沒送去乾洗吧?”

  “當然沒啊,不是說不穿了嗎。”老伴抄著洗菜籃指指外間:“我正想收著占地方,扔了又可惜,要不等樓下旺財生了,剪一剪給它的崽子做個窩……”

  方正弘二話沒說,直撲外間,置老伴一疊聲的詢問於不顧,打開五斗櫥開始翻那堆雜物,少頃終於瞥見了熟悉的深藍色布料,連忙把它抽了出來。

  “你這是幹嘛呀,嚇死人了!哎呀你這個人,晚上在不在家吃飯,啊?”

  方正弘沒顧上回答,從書房裏翻出密封袋,把那條褲子塞進去封好。

  “晚上不用等我吃飯了!”方正弘頭也不回地吆喝了聲,掉頭就沖出了門,只留下老伴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

  方正弘咯吱窩底下夾著那個密封袋,行色匆匆走出社區,向停在對面樓下的銀色現代伊蘭特車走去,一邊摸出手機打開通訊錄,下意識調出了“技偵老黃”。

  “喂?”剛響兩聲對面就接了,黃興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意外:“方隊,什麼事?”

  “哦,我這兒正有個……”方正弘剛要說下去,突然想起來什麼,頓住了。

  黃興:“有什麼?喂方隊,老方?”

  技偵是安全的嗎?方正弘站在社區門口,突然冒出來這麼個念頭。

  剛才他腦子裏亂哄哄的,還沒仔細想清楚,電話就撥了出去。但聽到黃興聲音的一刹那他突然意識到一個恐怖的事實:如果自己的猜測不對,那麼兇手很有可能就是……

  只要是他,那市局沒有任何一個部門、甚至沒有任何一個角落可以說是肯定保險的,而那姓嚴的小子所具備的嫌疑也根本洗不清楚。

  “老方你幹啥呢,信號不好?喂?”

  方正弘病黃病黃的臉上毫無表情,狠狠按下了掛斷鍵。

  還能找誰?還有誰是安全的?

  方正弘在建寧市局幹了大半輩子,臨到老了,才發現原來半生築就的巢穴竟然是危機四伏的陷阱。他自己也不願意承認的恐懼、驚慌和懦弱就像一層層蛛網,密密實實纏繞著心臟,連呼吸都找不對頻率,手腳更是發軟發麻。

  還有誰是安全的?還能求助於誰?

  ——對,那個人!

  方正弘眼前一亮,甚至責備起自己剛才的驚慌失措,然後立刻找出對方的號碼撥了出去。電話大概響了八九聲,對面才傳來有些疲憊的:“喂,請問您是……”

  “您好您好,我是方正弘,市公安局的,您還記得我嗎?”

  對面聽到市公安局,腦子空白了兩秒,隨即對“方正弘”這個名字反應過來:

  “啊對對,方警官!好長時間沒見我都忙昏頭了,哈哈哈——您家裏最近都還好吧?有什麼事兒嗎?”

  啪嗒!

  方正弘覓聲望去。

  一道身影背靠在他家的銀色伊蘭特車門前,兩條修長的腿交疊,一手插兜,另一手摘下墨鏡,白淨的臉上眉梢微剔,隱約露出不贊同的神情。

  ——那是江停。

  方正弘無可奈何站住腳步,想繼續往下說又歎了口氣,最終只得對手機匆匆道:“我這邊突然來人了,待會見了面再說吧。”

  對方一疊聲答應,方正弘掛斷了電話。

  江停低頭給嚴峫發了條短信:【我在社區前門堵住方隊了。】

  “那姓嚴的呢?”方正弘走過來,充滿戒備地問。

  “嚴峫不知道你具體住哪棟樓,所以我們分頭堵你,他大概去了社區後門。”江停收起手機,抬頭望著方正弘,敲敲身後伊蘭特的車門:“你開著自己家的車跟蹤嚴峫,還寄希望於他不會發現?”

  “……”方正弘的臉又青又紅又黃:“這是我兒子前段時間放假才開回家的,而且我套了線人的車牌……”

  江停說:“您對嚴峫的人品、道德和智商都有很大的懷疑啊。”

  方正弘悻悻地不說話。

  畢竟是比自己大了二十歲的老警官,看那樣子江停也不好再說什麼,歎了口氣:“您剛才是打電話給誰,要去哪兒?”

  方正弘固執地不吭聲。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信任我,方隊。但嚴峫有一句話說得沒錯,如果您不是那個投毒者,也不是建寧市局的內鬼,那我們的確就是一條繩上拴著的螞蚱。你被挑中來作為替罪羊不是沒有原因的,在這個時候瞞著我們,甚至提防著嚴峫,對您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遠處喇叭嗶嗶兩聲,只見嚴峫開著車,從社區後面繞了過來。

  “岳廣平是在準備將線索告訴我的時候出事的。他已經查到了洩露1009行動情報的內鬼是誰,但直到死,都沒機會把那個名字說出來。”江停望著方正弘渾濁的眼睛,每個字都穿過視神經和顱骨,重重敲在他的腦髓裏:“我已經沒有第二次昏迷三年還能醒來的幸運了,但您想在重重鬼影環伺中,跟三年前的岳廣平冒相同的風險嗎?”

  汽車戛然而止,嚴峫裹挾著滿身冷峻鑽出車門。

  “……”方正弘沉默良久,終於在他們兩人的注視中頹然出了口氣,反問:“你不知道我為何覺得你是清白的?”

  江停盯著他,只聽他問:“你還記得‘猿猴’麼,一個長得有點像猴、少了半截小手指的拆家?”

  從江停的表情上看,他顯然是不記得的。

  “‘猿猴’是我最過硬的線人,曾經在一次臥底行動中差點暴露,歷經驚險才逃出來。事後他告訴我,自己曾被一名被人稱作江隊的恭州警官掩護過,否則就已經死了。”方正弘搖搖頭:“挺多年前的事,估計你已經不記得了,員警行動中為隊友做掩護和殿后是常事,所以我當時也沒有其他想法。但關於你這個人的印象和判斷一直埋在我心裏,直到三年前你‘殉職’的時候,我心裏就有點懷疑:怎麼那麼巧牽頭1009行動的人是你,洩露情報導致1009行動失敗的人也是你呢?沒道理啊。”

  江停沉吟片刻,說:“那名線人的事雖然我沒印象了,但……”

  “儘管如此我還是不能完全相信你,也不能立刻信任這個姓嚴的。”方正弘話鋒一轉,拍拍咯吱窩下夾著的那個密封袋,冷冷道:“我現在要去研究所找個熟人,不出意外的話,關鍵性證據現在就落在我手中這個袋子裏。如果你們真敢來,就跟我一起來吧,但如果證據出來發現你們不是無辜的,那可就別怪我立刻報警了。”

  江停蹙眉望向嚴峫,後者也正巧看來,兩人用眼神無聲地商量了幾秒。

  方正弘已經鑽進他那輛伊蘭特,砰地關上車門,發動了汽車。

  “楊媚跟齊思浩分頭去社區側門了,打電話通知他倆過來,咱們先跟方正弘去那什麼研究所看看。”嚴峫快刀斬亂麻地做了決定:“上車!”

  江停一邊打電話給楊媚一邊上了車,嚴峫系好安全帶,點火發動。就在這半分多鐘的時間差裏,方正弘的伊蘭特已經開出大門,只要順著社區門前的車道往前開五六十米然後一個急轉掉頭,就能上繁忙的主馬路了。

  “喂,江哥?”楊媚在手機那頭興沖沖地問:“我正全副偽裝躲在社區樓下樹叢裏呢,你們堵到那姓方的小老頭了嗎?”

  “你跟齊思浩來正門,我們要去……”

  轟——!!

  巨響從前方傳來,江停突然像被抽去了聲音,嚴峫的動作也僵住了。

  “江哥?”楊媚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你們那邊怎麼啦?”

  不遠處的行人紛紛駐足,回頭張望過去,所有人都像是被按住了暫停鍵——

  一輛銀色伊蘭特重重撞上車道盡頭的電線杆,沒有任何減速或轉彎的跡象,整個車頭在滿地碎玻璃片中被撞得凹陷了進去!

  過了足足數秒,議論和驚歎才遲鈍起響了起來,嗡嗡彌漫向四面八方。

  “老方……老方?”

  嚴峫下了車,眼底滿是難以置信,突然打了個狠狠的哆嗦,向如夢初醒的路人厲聲咆哮:“打120!快來人打120!!”

  嘭——凹陷的車門被強行打開,在目睹駕駛室裏情況的同時嚴峫倒抽了口涼氣,連江停都臉色鐵青。只見方正弘滿頭滿臉都是鮮血,被壓在氣囊之中,完全看不出是死是活;方向盤儀錶盤混亂扭曲,雜物玻璃灑遍全車,引擎蓋已經完全扭成了廢鐵!

  這不是三四十公里時速能撞出來的效果,誰對這輛車的制動系統動了手腳?!

  “老方!醒醒!堅持住!”嚴峫怒吼:“老方!”

  然而方正弘被埋在氣囊下,毫無反應。

  遠處幾個行人議論紛紛,不敢靠近,遠處急救車聲飛馳而至。嚴峫猛地回頭,正對上江停的眼睛,兩人眼底都清清楚楚寫著難以掩飾的錯愕和震驚。

  “……那個袋子,”江停嘶啞地擠出聲音來:“把那個袋子拿來給我。”

  猶如閃電劃破天空,嚴峫猛地反應過來,從毀損嚴重的副駕駛座位下翻出了那個密封袋,根本來不及看裏面那團深藍色布料是什麼東西,便把它匆匆塞給了江停:“快跑。”

  “那你——”

  “快跑!”嚴峫把他一推,動作淩厲果決,壓低聲音吼道:“別告訴任何人你曾經在事故現場出現過,帶著物證快跑!”

第114章

  急救室。

  鐵輪骨碌骨碌滾過地面,沖進玻璃門,搶救中的紅燈亮了起來。走廊遠處人來人往,嚴峫喘著粗氣,靠牆慢慢滑坐在了冰涼的地面上。

  撞車,鮮血,物證袋,自遠而近的警笛……無數聲響亂哄哄交織在他的腦海裏,猶如漫天巨網蓋住恐懼的深海,而惡魔猙獰的眼睛正盯著他從海底緩緩上升。

  是誰對方正弘的車做了手腳?

  那個物證袋裏到底是什麼東西?

  幾道皮鞋疾步走來的聲音由遠而近,走廊上眾人紛紛回頭注目,而嚴峫彷彿什麼都沒聽見。直到腳步停在他面前,嚴峫才一抬頭,只見幾名穿制服的員警正站在他面前,周遭彌漫著如臨大敵的氣氛。

  “對不起,嚴副。”為首那人亮出員警證:“您知道程式的,跟我們走一趟吧。”

  幾名員警滿面戒備,似乎很怕嚴峫突然暴起反抗,其中一名甚至將手伸進後腰裏按住了手銬。

  但他們的擔憂並沒有成真。

  嚴峫的目光從他們緊張的臉上一一掃過,突然笑了一下,起身拍拍衣擺。

  “走吧,”他說。

  •

  建寧市局。

  審訊室彷彿比平時黑暗很多。幾縷隨時快咽氣似的光線透過鐵欄窗,映照著半空中徐徐飛舞的浮塵,將鐵桌、臺燈和審訊椅的影子拉得扭曲瘦長,對面牆上寫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八個大字的白板微微泛著年歲悠長的光影。

  遠處傳來隱約的喧嘩:“我們嚴哥到底怎麼回事,你們至少給送杯熱水進去……”

  “對不起我們有規定,誰都不能進!”

  “發生什麼事了,肯定搞錯了吧,喂你們……”

  嘩啦啦——

  人聲雜亂又消失,鐵門撞擊聲在空曠的走廊上久久迴響,傳進最深處的審訊室裏。

  嚴峫筆直地坐在椅子上,昏暗擋不住他清晰深刻的側頰線條,硬直的鼻樑上皮膚反出無動於衷的微光。

  不知又過了多久,終於兩三個人的腳步聲從走廊盡頭漸漸移到門前,隨即看守把門打開了,一個彷彿永遠圓胖敦實、不急不緩的身影迎著嚴峫的注視,出現在了審訊室門口。

  ——呂局。

  “行,我知道,都出去吧。”

  呂局走進屋,吩咐後面的看守員警,然後在對方依言鎖門離開的同時,端著大茶缸坐在了審訊桌對面,被皺紋耷拉下來的眼皮一挑,望向嚴峫,說:

  “老方的車被破壞了加速和制動系統,目前頭部受傷,尚在搶救。”

  這是他的第一句話。

  嚴峫久久沉默著,冰冷的空氣就像玻璃般,在狹小的室內籠罩著他們。

  “八月底你生日當天晚上,曾打電話要求交警大隊在工人大道以東攔截一輛跟蹤你的轎車,該車為銀灰色現代伊蘭特,與今天老方出事的車型號、特徵均為一致。且事後經調查,那天晚上跟蹤你的車輛牌照是為套用,而被套用的車牌,是禁毒支隊曾在一次行動中使用過的線人牌照。”

  呂局頓了頓,緩緩道:“也就是說,方正弘跟蹤過你的事,你是知情的。”

  嚴峫的表情冷硬堅挺,吐出幾個字:“我知情。”

  呂局點點頭,又道:

  “今天早上,恭州市高榮縣四海客來招待所,一名服務員在送毛巾時,差點被情緒激動的方正弘迎面撞上。據該服務員所述,當時你正站在一扇敞開的房門口,而老方情緒非常憤怒,大嚷著:‘姓嚴的我沒有想害你,槍手出事那天晚上我有不在場證明,等我電話!’——是有這麼一回事嗎?”

  “……”嚴峫說:“有。”

  單面玻璃後,幾名副局長、主任及審訊員面面相覷,每個人眼底都閃爍著驚疑不定的光。

  呂局問:“也就是說,方正弘出事前幾個小時,你是最後一個接觸過他、並發生了嚴重爭執的外人?”

  “……”

  審訊室裏靜默片刻,呂局改變了問話方式:“你可以解釋一下為什麼自己會出現在高榮縣,同行有幾人,目的是為什麼,與方正弘發生爭執的原因和內容嗎?”

  嚴峫默不作聲。

  這種堅冰般的沉默和抵抗,是刑偵人員最不願意面對的情況,也是審訊物件確實有罪的重要猜測依據之一。

  換言之,嚴峫的態度簡直讓所有人心中的天平都漸漸往不利的那一邊傾斜了。

  “嚴峫,”呂局望著他,每個字都附加了難以形容的沉重分量,他說:“你一個幹了十多年的老刑偵,現在零口供也一樣能定罪了的事情,應該不用我再說了吧。如果你什麼都不願意解釋,我們的調查和推斷會對你相當不利,你明白嗎?”

  裏裏外外無數道目光投向嚴峫,甚至連他緊抿的刀鋒般的嘴唇都看得一清二楚。

  半晌他說:“我明白。”

  “——你明白。”呂局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點點頭:“那你能不能至少告訴我,為什麼方正弘出事的時候,你在他家樓下?”

  明明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但嚴峫又沉默了很久,他的身體還坐在審訊桌後眾人目光聚焦處,但靈魂卻不知道漂浮在哪里,彷彿懸在半空中,冷冷盯著審訊室內外的每一個人。

  審訊員明顯地焦躁起來。

  單面視窗外,魏副局的額頭幾乎貼在了玻璃上,臉頰繃緊到有點扭曲的地步,手緊緊在褲兜裏攥成了拳頭。

  “不能。”突然嚴峫開口了,但從那薄唇中吐出的每個字都讓人心臟無限地向深淵中下墜而去,他說:“我不能告訴你。”

  所有人臉色大變,魏副局一時站不住,搖晃了好幾下!

  呂局手中的茶缸“鐺”一聲跺在桌面上,向後靠進椅背裏,呼了口氣。

  “既然你明知道隱瞞的後果是什麼,還堅持選擇這麼做,那我也無話可說。”呂局緩緩點頭,又說:“好,好,好……嚴峫,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真不想說的話,我也沒辦法了。最後一個在方正弘不在場時獨自靠近案發車輛的人,到底是你嗎?!”

  ——不是。

  嚴峫如雕塑般靜默著,背對著鐵窗中微薄的光,腦海中自動浮現出了這個問題的答案:江停。

  他閉上眼睛,幾秒鐘後沉聲道:“是我。”

  呂局霍然起身,向外走去。

  “等等。”

  誰也沒想到嚴峫會在這時出聲,外面的所有人都愣了,正準備奪路狂奔出去抓住呂局開噴的魏副局一個九十度擰身,老臉上登時迸發出了期待的光。

  但緊接著那光彩就黯淡了下去——

  呂局回頭望向審訊桌,嚴峫微微揚起了下巴,這樣看上去他原本就有棱有角的臉、修長結實的脖頸和肌肉寬實的肩都格外醒目,逆光中猶如一口黑沉沉的漩渦。

  他問:“是你麼?”

  這三個字很輕,沒人知道是什麼意思。

  “……你問我?”

  呂局眼皮一抖,似乎感到很可笑。然後他鼻腔裏哼地出了口氣,反問的聲音十分嚴厲:“不論我說是或不是,在缺少證據的情況下你能信嗎?嚴峫,你還有哪怕一丁點刑偵人員基本的素質嗎?!”

  審訊室內外一片安靜。

  嘩啦啦鐵門震響,呂局摔上審訊室門,出去了。

  魏堯原地打了個轉,像是突然失去了方向,緊接著看見呂局從審訊室門外走過,登時步伐踉蹌地撲出去,一把抓住他,像一把槍管卡彈後砰然炸膛的衝鋒槍:“老呂你聽我說!方正弘這個事情,必須要仔細慎重地調查,嚴峫他真的不是!——”

  “呂局呂局,”張秘書急匆匆趕來,打斷了臉紅脖子粗的魏副局:“咱們局裏的電話爆了,省委劉廳已經打第三個電話了,說立刻就過來親自見您瞭解事態,現在這個情況……”

  “不見。”

  張秘書:“什麼?”

  呂局的語調毫無波瀾,但那尊彌勒佛般白胖和藹的臉卻彷彿產生了無形的變化,由菩薩低眉轉為金剛怒目,令人甫一矚目便心生震悚。

  “不見。”他在張秘書、魏副局及其餘人噤若寒蟬的目光中平靜道,“從現在起嚴峫吃的、喝的由我親自讓人送,不管誰要探視都必須拿到我的簽字批准。在案情調查清楚之前,哪怕省長來了都別想見到人。”

  周遭死一般的靜寂,呂局環視眾人,冷冷道:

  “誰都不許踏進審訊室的鐵門一步!”

  •

  當天深夜。

  一輛紅色豐田車駛過不夜宮KTV繁華的大門口,往小巷裏拐進去,然後停在了距離後門不遠的巷口。

  一個身穿套頭兜帽衫、牛仔褲和小白鞋的年輕姑娘匆匆下車,抓著書包跑過昏暗的小路。前方KTV後門口隱約透出燈光,披著皮草挽著小包的楊媚已經等待許久,倏然聽見腳步聲,回頭一望,喜出望外:“小韓!”

  “媚媚姐!”

  年輕姑娘把兜帽一掀,露出年輕焦急不施粉黛的臉——正是楊媚等了半個晚上的韓小梅。

  “呂局真是這麼說的?”

  KTV樓上辦公區,韓小梅餓極了,一邊大口啃漢堡一邊點頭:“唔唔唔……”楊媚趕緊給她開了瓶可樂,韓小梅立刻仰頭咕嚕嚕灌下去幾大口,終於騰出了說話的空。

  “對,是這麼說的,局裏都傳遍了。劉廳為了這事親自來到咱們市局,結果愣是被呂局攔著不讓見,說嚴隊是高度嫌疑人,身份敏感又有背景,誰見了都有可能會妨礙……嗝!妨礙司法公正!”

  “……他這是什麼意思,”楊媚驚疑不定,“怎麼好像在防著誰想要嚴峫的命似的?”

  韓小梅嘴巴塞得滿滿地一聳肩。

  兩人到了套房門口,楊媚敲敲門:“江哥?”

  “進來。”

  韓小梅在年輕又溫和的陸顧問面前不敢放肆,下意識梗直脖子把漢堡硬生生咽下去,怯生生地跟楊媚進了房間。只見江停站在臺燈下,桌上鋪得滿滿當當,走近了才看見是幾張不同的身份證件、戶口本、銀行卡、新手機和手機卡……

  大概看到韓小梅不可思議的目光,楊媚苦笑著介紹:“全是江哥幾年前準備好的,就是為了預防有一天遭遇不測。”

  韓小梅看得咋舌,心說怪不得剛打陸顧問電話聯繫不上,原來在嚴隊出事的同一時間他就把手機連卡一道換了——所謂專業級別的謹慎,也不過如此。

  江停一言不發,戴著手套,在鋪好的塑膠布上仔細翻檢方正弘留下的關鍵線索:那條深藍色的舊褲子。

  “沒什麼發現。”少頃後江停把最後一點布料的縫邊都捏過了,說:“沒有紙條、字跡、不同尋常的疊痕或氣味,也沒有肉眼可鑒定的殘留物。方正弘既然認定它是關鍵性線索,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最好還是送去做個專業痕檢和理化分析。”

  楊媚指指外間,試探問:“讓姓齊的帶回恭州去找他們的技偵?”

  江停搖搖頭,“來不及,而且我也不能讓證物脫離視線。韓小梅?”

  韓小梅立刻立正:“在在在!”

  “你認識分配在派出所的技偵同學麼?”

  韓小梅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表示有有有。

  “立刻聯繫對方,明天天亮立刻送檢,我親自跟去。”

  韓小梅心說您可能不太瞭解我們警校現在的男女比例,您跟不跟去倒無所謂,媚媚姐親自跟去的話倒是對我那幾個技偵同學的極大鼓舞和激勵……

  江停摘下手套,重重搓了把臉。直到這時他才終於露出了微許疲憊,坐在床邊上,抬頭問韓小梅:“你們嚴哥怎麼樣了?”

  他這話問得好像漫不經心,但不知為何,韓小梅突然感覺到,問出這句話後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

  “嚴隊的情況……應該還好吧,”韓小梅為難地把方才告訴楊媚的消息復述了一遍,小心翼翼看著江停:“雖然現在風向對嚴隊不利,但大家都相信嚴隊不是那樣的人,不會做出傷害方隊的事。再說了,方隊那輛車被做手腳不定是什麼時候發生的,總不能因為案發時嚴隊恰好在現場,就咬定嚴隊是兇手吧?那也太說不過去了!完全沒有道理!”

  韓小梅義憤填膺,江停點了點頭:“所以他晚上吃了什麼?”

  “啊?”

  江停重複:“他晚上吃了什麼?”

  “……”韓小梅說:“……饅、饅頭和白水煮蛋……”

  江停閉上眼睛,他平淡疏離的臉上隱藏著某種很深的情緒,隨即把面孔埋進了掌心。再睜開眼睛時他已經恢復到了毫無破綻的、堅冰一般的冷靜,彷彿剛才瞬間的軟弱都只是錯覺。

  “知道了。”他說,“你今晚先住下吧,明早動身去找你同學。”

  韓小梅瞪圓了眼睛,心說什麼?我刺探了那麼多情報,準備了一大篇安慰,打好了一籮筐的腹稿,結果你就問嚴隊晚上吃了什麼?多信任我一點啊!

  楊媚還是有點擔心:“江哥你沒事吧?”

  儘管她不想承認,但理智卻讓她清楚地意識到,嚴峫出事後她江哥的狀態確實是不一樣的——他的調查步驟跟平時同樣精細,他的鎮定、平靜和專業也彷彿並無不同,但就是有某種情緒或者說氣場,發生了令人膽寒心驚的變化。

  江停站起身說:“沒事。我能有什麼事。”

  楊媚擔憂地欲言又止。

  “去睡吧。”江停淡淡道,“如果我推測方向沒錯的話,我們離真凶已經很近了。”

  楊媚以為江停會徹夜不眠,誰知稍後她不放心地再來敲門時,卻發現江停已經熄燈了。

  “睡下了?”她暗暗地想,同時又微不可聞地鬆了口氣:“還好,還好,是應該多休息——”

  窗外風雨如晦,北風呼嘯刮過窗戶,黑夜無邊無際。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江停正躺在黑暗中,睜眼望著長河般懸浮的虛空。他彷彿被隔離在這個世界之外,唯一的聯繫和紐帶已經斷裂了,連帶著他對外界的感知都漸漸模糊起來。

  江停抬手放到身側,指尖直接碰到了冰涼空蕩的床單。

  許久他平躺著仰起頭,閉上眼睛,嘶啞地歎了口氣。

  •

  其實讓韓小梅的警校同學幫忙並不是上上策,首先只要在建寧公安系統範圍內,檢驗物就必然會留下記錄,也就留下了被追查的線索;其次韓小梅畢竟才剛畢業,她的同學也是技偵菜鳥,絕不會有市局主任黃興那樣出神入化的專業技術。

  但事到如今,一切求快,韓小梅的人脈確實是江停現在所能求助的唯一途徑了。

  韓小梅上學時最好的哥們——她的同鄉兼同窗被分在富陽分局下屬派出所技術中隊,小夥子早上拿到這條褲子,為難地表示最早也要第二天才能出結果。中午被漂亮的楊媚大姐姐請吃了頓飯之後,小夥子表示自己突然對工作和生活都燃起了亢奮的熱情,總算在下班前吭哧吭哧地把分析結果做了出來,狐疑地問韓小梅:“這到底是什麼案子啊,你確定沒拿錯化驗物吧?”

  韓小梅心虛地:“沒……沒吧?”

  “可這就是一條普通的褲子啊,我能想到的測試都做了,什麼血跡精斑硝煙反應毒物化驗都沒看出來,大概只能分析出這人的衛生習慣比較一般,另外褲縫裏夾著幾根狗毛——臥槽,你肯定是把證物搞錯了對吧,不然你為什麼不去市局,反而拿來給我檢驗?你完了韓小梅!你要被市局退貨了!”

  韓小梅欲哭無淚,說:“我謝謝你提醒啊。”

  話雖如此,韓小梅還是滿懷疑慮地把分析報告拍下來手機發給了楊媚,少頃她的電話響了,來電顯示是楊媚的號碼,接起來卻只聽江停劈頭蓋臉地問:“所有分析結果都在這裏了?”

  韓小梅站在派出所門外的大街上,周圍全是汽車喇叭和行人喧囂此起彼伏,她捂著話筒大聲道:“是的!差不多能確定方隊穿這條褲子吃的最後一頓飯是肉夾饃,家附近可能有幾條流浪狗,個人衛生習慣不太好!——現在怎麼辦啊?!”

  韓小梅的心已經被絕望所籠罩了,她完全無法想像如果自己落到這個境地的話,還能不能從肉夾饃和流浪狗中分析出任何子丑寅卯來,會是怎樣的焦慮和一籌莫展。

  “我知道了。”

  “啊、啊?”韓小梅心說您知道了?知道什麼了?

  “我要出門一趟,隨時保持聯繫。”

  “您要——喂?喂?”

  江停掛了電話,放下手機,轉身拎起大衣,抓起車鑰匙,徑直下樓穿鞋。楊媚驚慌失措跟在後面,一疊聲大喊:“江哥你上哪去?我跟你一起走!”

  “我去趟外地。”江停推開門:“方正弘的思路是對的,現在只需要最後驗證一下,差不多就能確定答案了。”

  “那那那你等等我!我不補妝了,咱們這就走!”

  楊媚飛撲去換衣服,但隨即她的動作就被江停一句話釘在了原地:“不,別跟來。”

  楊媚愣住了。

  江停站在大門前回過頭,半邊側頰融在初冬黯淡的天光裏,平靜地道:“對你的危險可能會比較大。”

  楊媚絞盡腦汁也想不到江停到底從那短短幾頁分析報告中看出了什麼,晚上韓小梅過來KTV,倆姑娘愁眉苦臉地膝對膝坐著,內心充滿了擔憂和忐忑。

  嚴峫在市局關押室裏安全嗎?

  江停連夜奔赴是去哪里?

  事實上不僅楊媚和韓小梅,在偌大的建寧市里,還有很多人像她們一樣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直到東方天際漸漸泛起魚肚青,合衣迷糊了幾個小時的楊媚突然被鈴響驚醒了,驀然躥坐起來抓起手機——

  清晨六點半,一條未讀消息來自于江停的新號碼,只有短短幾個字:

  【我知道他是誰了。】

第115章

  建寧市。

  琥珀山莊九區二棟。

  天下著雨,人行道的石板下汪著水,車輛駛過掀起刷刷聲響;尾煙和雨水粘在一處,滿世界蒸騰出令人眩暈的廢氣。

  一名身材矮胖、步伐蹣跚的老人穿著深灰色風衣,胳膊底下夾著公事包,撐著把寬大的黑傘,走進社區樓下一處燈火通明的便利店。

  午飯時間店裏冷清,老闆不知道忙什麼去了,只有他家小孩趴在收銀台後寫作業加看店。老人費力地收了傘,抖抖水珠,和藹地問:“小朋友?”

  小男孩咬著筆桿抬起頭。

  “你爸爸呢?”

  小孩指指後面。

  “幫我叫你爸爸過來,就說前兩天借要緊東西的伯伯來了。”老人粗糙寬厚的手掌拍拍小男孩的頭:“去吧。”

  小男孩上下打量他一眼,疑惑地跳下板凳,跑向小超市的後門。

  老人也不急,把一路上夾得緊緊的公事包放在櫃檯上拉開,取出一個銀灰色的移動硬碟。就在這時店裏叮噹聲響,玻璃門又滑開了,外面的風雨裹挾著濕氣和寒冷一卷而入——來了新客人。

  “?”

  老人手一頓,便要把移動硬碟塞回公事包。誰知這麼細微的動作竟然被打斷了,一隻修長白皙的手從他身後伸來,準確又不容置疑地按住了老人的手:

  “給我也看看吧,呂局。”

  明明每個字都堪稱柔和,呂局卻霎時面皮一抖,瞳孔緊縮,隨即轉頭看向來人——

  •

  “辛苦了,明天繼續弄哈!”

  “明天見!”

  秦川揮別同事,在因為下雨而格外擁擠的晚高峰車流中且停且行,整整一個多小時後才開回家,冒雨疾步沖進樓道電梯。

  叮!

  秦川走出電梯,摸出鑰匙準備開門,動作卻突然微頓。

  “……”他望著面前熟悉的門牌號527,不知為何心臟無規律地緊縮起來,有幾秒之間甚至不太喘得過來氣,像是冥冥中預感到了什麼東西似的。

  他用力吸了口氣,平靜下來,慢慢地打開鎖,在吱呀聲中推開了房門。

  客廳裏沒開燈,最後一絲天光與路燈透過玻璃窗,將熟悉的傢俱勾勒出淡灰色的影子。早上臨走時匆忙扔在沙發扶手上的大衣還攤著,餐桌上放著喝了一半的冷茶,茶几上的魚缸裏金魚倏然擺尾,反射出粼粼的水光;女人的黑白遺像擺放在冰箱上,面對著玄關,露出熟悉的面容。

  一道修長身影背對著大門,仔細打量遺照,聽見他進來的聲響,但沒有回頭:

  “你把岳廣平的一撮頭髮帶回去跟令堂合葬,確定她真的會因此而高興麼?”

  秦川長長出了口氣——彷彿那塊壘已經鬱結於胸十多年,至今終於徹徹底底化作白霧,在半空中一瞬就消散了。

  “高興的吧,我想。”他微笑著回答。

  秦川反手哢噠關上房門,脫了外套隨手扔在了沙發上,活動了幾下肩膀肌肉,襯衣下發出清晰的骨骼脆響,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表情卻還是很彬彬有禮的:

  “久聞大名卻緣慳一面,你好,江支隊。”

  那年輕人轉過身,赫然正是江停。

  這其實是非常荒謬又可笑的見面,但具體涵義有多諷刺,也許就像秦川那句“久聞大名、緣慳一面”一樣,這世上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切身地明白。

  秦川似乎覺得很有意思:“你特意去家母的故鄉拜訪了?”

  “為了證實我對你身世的猜測,是的。幸虧我對岳廣平三十多年前上山下鄉的行蹤稍有瞭解。” 江停淡淡地問:“你想知道自己到底暴露在哪麼?”

  秦川做了個請說的手勢。

  “方正弘從你手中奪走藥酒並打翻的那天,幾滴藥酒濺在了他的褲腿上,但卻沒從布料中提取出哪怕痕量的烏頭堿。也就是說,你自稱從刑偵支隊借來那瓶劇毒藥酒後試圖飲用的口供是在撒謊,你當時喝給方正弘看的,是你事先調換過並藏好的,嚴峫那瓶原本無毒的藥酒。”

  “整個中毒事件都是你精心策劃好的一場戲,從提醒嚴峫使用藥酒,到方正弘暴怒制止你使用刑偵支隊借來的藥酒,所有關鍵轉折都像你預先設計好的那樣來發展,而這場戲得以成功落幕的先決條件只有一個。”

  江停頓了頓,說:“你太瞭解方正弘和嚴峫這兩個人了。你對他們在一個設計好的場景中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了若指掌——就像一年前,你冒充嚴峫的名義給方正弘送有毒藥酒,並料到他必定會喝一樣。”

  秦川苦笑了笑,彷彿有點無奈:“我就知道那天應該做戲做到底……臨門一腳,不該軟的。”

  “為什麼當時怕了?”江停一剔眉角,問:“因為岳廣平的死讓你終於清清楚楚認識到,烏頭堿是真能殺人的?”

  這次秦川真的笑了起來,一邊笑還一邊搖頭:

  “不,不,烏頭堿能殺人我早就知道。我只是覺得——怎麼說呢?我想做的事情還沒完成,我怎麼能拿自己的命去冒險?”

  他就這麼似乎有點遺憾的樣子,繞過沙發想往這邊走,卻被江停止住:“站住,不然開槍了。”

  秦川定睛一看,果然只見昏暗中江停手上平平舉著黑洞洞的槍口。

  “行吧,”秦川純屬禮節性地站住腳步,問:“你想知道什麼?你告訴我,我說給你聽。”

  江停問:“你是什麼時候跟黑桃K聯繫上的?”

  用聯繫這個詞應該只是江停涵養好,否則還有更多更難聽的辭彙來表達相同的意思,不過秦川也不太在意:“不,不是我聯繫他,是他主動來找我。”

  “主動找你?”

  “對,是我考上警院的第一個學期。確切的說,是在岳廣平以‘父親’的名義首次出現在我人生中的第二天。”秦川揶揄地聳聳肩:“早得出乎你意料吧,所以我才說久仰大名呢,江支隊。”

  確實如此。

  如果真按這麼算的話,秦川認識黑桃K竟然在十多年前!

  “岳廣平是下鄉當知青的時候跟令堂認識的?”江停問。

  “老套的故事。下鄉知青苦悶時迷茫的慰藉,面對回城的重大人生選擇,未來幾十年間的良心拷問和終生遺憾……不值一提了。”秦川說,“我不知道岳廣平是什麼時候確定我的存在的,高考那年鄉下的母親突然去世,我開始接到資助,卻從來不知道‘好心人’是誰。直到上警院才知道,原來好心人就是親爹。”

  直到現在說起這段往事,秦川都有種微妙的自嘲。

  “岳廣平也許是想等到我考上大學後再來相認,彼此情緒上都會穩定一些,但他沒想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已經被黑桃K的人盯上了。也確實,當年他是恭州最有希望接任公安局長寶座的人,黑桃K不會放過那麼有利可圖的目標,所以在岳廣平痛哭流涕來到我面前的第二天,黑桃K也出現了,問我:‘你知道岳廣平當年拋棄你們母子是為了什麼嗎?’”

  江停眯起眼梢,目光上下打量幾步之外的秦川,緩緩道:“你不像是會站在那裏聽憑他洗腦的人。”

  “當然不是。”秦川失笑道,“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否則我怎麼會來建寧而不是去恭州?”

  如果去恭州,以岳廣平的愧疚之心,即便不至於走後門幫兒子升官,也絕不會少做安排。

  但秦川沒有——他來到建寧,從派出所實習警開始幹起,這麼多年來的血汗傷病是真的,功勳也起碼有八成是真的。

  “他是為了他的前程,”江停輕聲說,“所以你也要自己掙出一個不輸於他的前程。”

  秦川沒有否認。

  “十多年來你一直在跟黑桃K合作?”江停問。

  “哦,這倒沒有。”秦川坦誠而又直截了當地否認了,說:“警院四年裏黑桃K接觸了我幾次,希望我去恭州做岳廣平身邊的內應,策反他、掌控他、甚至有一天可以取代和毀滅他;我承認這個毒梟的煽動性和說服力都堪稱天才,甚至一度差點把我洗腦。但到最後,我想要證明自己的欲望還是強烈到壓過了一切,甚至包括對生父的仇恨。”

  證明自己什麼呢?秦川沒有說,江停也沒有問。

  但有些事在聰明人之間不用點破,他們都知道——

  當年你拋棄鄉下的女友,拋棄身為男人的道德和責任,以此來換取孤家寡人和位高權重的前程。而如今被你拋棄的兒子不需要依仗和乞求你,也能證明自己的能力,也能讓你那張老臉上露出羞慚和後悔。

  “只有一點我很奇怪,”秦川說,“雖然我拒絕黑桃K並離開了恭州,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也沒有任何反對,像是早就能預料到一樣,只是突然斷絕了所有音訊和聯絡。從此這個販毒集團好幾年都沒在我身邊出現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直到五六年前……”

  “因為他能理解這種感情。”江停淡淡地道。

  “什麼?”

  江停臉上露出一絲有點古怪的神情,“沒什麼,你繼續說。”

  “直到五六年前,我在某次逮捕行動中遭遇危險,當陷入孤立無援境地的時候被人救了。”秦川說,“是黑桃K 的人。”

  五六年前,那差不多是江停在恭州發現“藍金”的時候。隨即江停開始追查,並終於摸到恭州山區某處地下制毒工廠,在那裏再次遭遇了成年後的黑桃K。

  命運的軌跡從四面八方延伸而來,漸漸形成一張大網,將所有人都裹挾在其中,轟然奔流。

  “這個時候你在建寧工作多年,卻還是個拋頭顱灑熱血的小刑警,終於發現了世界並不是非黑即白的。有了黑桃K的幫助,你的生命安全和查案效率都有保障了很多,各個零散的小毒販都能一網打盡,層層升遷也變得格外順暢,是麼?”

  江停注視著秦川,對方點點頭:“差不多吧。”

  “所以你們最後還是合作了,”江停的語調不帶任何疑問,是陳述性的:“當時岳廣平已經升任副市長兼公安局長,但他就像恭州市的一面銅牆鐵壁,黑桃K無法把他拉下水,只得再次從你身上入手。”

  秦川歎了口氣,說:“是的。”

  就像江停猜測的一樣。

  當年連副支隊都不是的秦川,無法為黑桃K提供建寧方面的任何幫助,毒梟的首要目標還是岳廣平。因為就算把恭州公安系統滲透得再多,如果一把手岳廣平堅持不下水的話,黑桃K的掣肘還是非常大的。

  可以說,岳廣平是黑桃K最難啃的一根骨頭,孤家寡人的副市長沒有任何破綻。

  除了秦川。

  最後一點天光漸漸消失,陰雲籠罩著這座城市,雨點不斷拍打窗戶。屋子裏已經連傢俱的輪廓都模糊了,但不知為何江停微微扭曲的臉卻還很清晰,他勉強張開死死咬緊的牙關,開口時聲音像繃緊了的弓弦:

  “所以,三年前把1009行動情報洩露給黑桃K,並害死了我十四名緝毒警的那個內鬼,就是你?”

  “哈哈哈……”

  屋子裏響起低低的笑聲,隨即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明顯。秦川扶著額角,連肩膀都在抖動,彷彿聽到了這世上最好笑的謊話,足足過了半分多鐘才勉強止住笑意,抬頭戲謔地看著江停:“我說江隊——都三年過去了,你還要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

  江停就像浸在冰水裏,從鼻腔到肺部,都灌滿了刺骨的冰碴。

  “岳廣平這個公安局長是吃素的麼,他會把這麼重要的情報隨隨便便告訴別人?更何況我連恭州的員警都不是,你還以為他會在某天家宴吃飯的時候,把公安局的內部線報當下酒菜一樣說出來?”

  “……”

  “別給自己洗腦了,江隊。”秦川眼底閃爍著嘲弄和憐憫交雜起來的神采,說:“導致1009緝毒行動失敗並將十多名戰友送進黃泉的,一直是你和岳廣平。”

  江停手肘、肩膀乃至於半邊身體,都在大衣之下不為人知地戰慄著,握槍的手筋骨寸寸突起。

  但秦川彷彿沒看見,他就這麼盯著江停在昏暗中一動不動的瞳孔,輕輕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微笑道:“根本就沒有什麼內鬼,從來都沒有——”

  “兇手就是你自己。”

第116章

  三年前現場爆炸的熊熊烈焰包裹著黑煙,在狂風中沖上天空,旋即盡數收在江停瞳底。

  他眼珠有種冰冷的瘮亮,半晌慢慢道:“如果你知道更多有關於我的秘密,不妨等進了看守所之後,再慢慢去跟偵查員溝通吧。”

  他說這話時的神態和聲線都穩下來了,持槍的手隨即一定,整個人幾乎在頃刻間恢復到了無懈可擊的狀態。秦川有點遺憾他恢復得這麼快,似乎還想說什麼,但被江停打斷了:“兩年前的1月18號下午,岳廣平查出了有關於內鬼的情報,準備出門和我見面。是你臨時造訪殺死了他,對嗎?”

  秦川呼了口氣,靜了好幾秒才說:“是的。你剛才已經猜出來了,是烏頭堿。”

  “……”

  “換做是你你會怎麼樣?”秦川似乎有點唏噓:“從十八到二十九,整整十一年間,岳廣平嘗試了很多辦法來換取此生唯一親生子的原諒和接納,但都沒有做到。直到我母親去世十二周年上墳的時候,他終於發現我的態度有所鬆動,似乎釋放出了願意緩和父子關係的信號——他當然會欣喜若狂。”

  “是黑桃K示意你這麼做的?”江停問。

  這明明只是一個簡單的選擇性回答,但不知為何秦川停頓了片刻,才說:“對。”

  然後他沒有給江停任何發話的機會,立刻接了下去:“之後的半年裏我開始跟他互相走動,在建寧見過幾次面,偶然通個電話。這應該給了岳廣平很大的鼓舞,他開始邀請我去恭州家裏坐坐,但我始終都以感情上無法接受而拒絕了。”在這裏秦川補了一句解釋:“岳廣平在恭州結過婚,他夫人過世前,兩人一直是住在那套房子裏的,所以這個理由對岳廣平來說完全可以成立。”

  江停眯起了眼睛,沒有吱聲。

  秦川提到岳廣平妻子的時候完全沒有任何抵觸,相反態度理智平和,這應該是心態和情感都非常穩定成熟的表現。

  也就是說,他跟大多數心懷恨意的弑父殺手的表現差別太大了。

  “所以1月18號那天你的突然造訪,對岳廣平來說很重要,”江停緩緩道。

  “其實我也沒想到對他來說那麼重要,以至於他寧願推遲跟你見面也要先讓我進門。說實話,其實那天我是急匆匆趕過去的。”

  江停眼神示意他繼續解釋。

  “那段時間岳廣平一直處在被監視的狀態中,所以當他打電話約你去安全屋見面的時候,黑桃K就知道他肯定查出了什麼,但已經來不及安排車禍了,只能由我臨時上門。你可以想像岳廣平看見我站在外面的時候有多……震驚。”秦川頓了半秒才選擇這個詞,然後道:“我告訴他我是出差經過恭州,順道進來抽根煙就走,所以他想也不想就讓我進門了。”

  岳廣平沒想到的是,這抽根煙的工夫,卻要了他的命。

  江停默然良久,才問:“你讓他喝藥酒了?”

  “不,是茶。”秦川傷感地笑了笑,“僅僅一滴烏頭堿濃縮液而已,老年人本來心臟就不好……事後我把茶杯帶走了。”

  明明是那麼慘烈又悲哀的親子謀殺,他的表現卻異常平靜,彷彿岳廣平是真的心臟病發作去世一般。

  按江停平常的審訊風格,這種帶有感情色彩的問題是很少出現的,但他還是問了:“你殺了自己的親生父親,作為兇手就沒一點感情觸動麼?”

  “怎麼說呢……”秦川仰頭沉吟道。

  他就這麼仰著脖子活動了一下自己的頸椎,望著天花板,淡淡道:“我是兇手,但又不是。所以感情觸動跟正常人不太一樣吧。”

  江停下意識問:“什麼?”

  ——這話是什麼意思?

  秦川不以為意:“沒什麼意思。”

  江停瞳孔壓緊,似乎要穿透秦川俊朗的面孔,看進他冷靜的眼睛深處,但對方顯然不會再做更多解釋了。突然江停問:“那案發當時你害怕麼?”

  “為什麼要怕?”秦川反問:“家母去世時我也同樣守在她身邊,有什麼好怕的?”

  “……”這次江停深深盯著他,看不出任何意味地笑了一下。

  這笑容只在他唇角停留了短短一瞬,隨即只聽他問:“所以後來你用烏頭堿用順手了,一年前謀殺方正弘的時候再次選擇了藥酒?”

  “我沒有想殺方正弘。”秦川糾正了他,說:“雖然方正弘性格非常敏感而且疑神疑鬼,於公給我造成了不少麻煩,於私也不好相處,但我確實沒到非要殺他的地步。對我而言最好的狀態是方正弘因病提前退休,或者起碼徹底放權不管事,那麼我的日常工作會變得方便很多。”

  “至於選擇嚴峫來嫁禍,也是經過了深思熟慮和多方權衡的——嚴家在省委深厚的背景對任何人來說都非常棘手,只要不是鐵證確鑿,呂局都不會輕易對嚴峫下手,最多私下暗查;同時在明面上,只要呂局在方正弘面前表現出一絲一毫不願針對嚴峫的意思,老方那偏激的性格都會理解成呂局包庇嚴峫,從而製造出建寧市局中高層之間的隱患和裂痕。”

  “事實也確實按我計畫的那樣發展了。”秦川扯了扯嘴角,多少有些興味闌珊:“呂局私下退掉了總務科的兩個實習生,線索中斷再也查不下去,嚴峫和方正弘的反應也都沒出乎我的意料。”

  能把人心算計到這份上的確實不多。方正弘就算了,連呂局這樣的老狐狸都悄不作聲地著了道,秦川在這方面的能力或者說天賦,確實相當不同凡響。

  江停搖頭微微一哂,並沒有讚揚他,只問:“那你後來為什麼給嚴峫投毒?別告訴我你其實也沒想殺他?”

  秦川揉了揉額角,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能表達自己的本意。未幾他推了下眼鏡,儘量誠懇地開口道:“我要是認真想殺嚴峫,他現在已經死了一百次了。”

  江停抬起半邊眉角:“哦?”

  秦川一聳肩:“你對我可能有些誤解,覺得我是個投毒殺人狂。但其實我是個清晰的目標導向者,對人命根本沒那麼執著,如果嚴峫死了我甚至會感到很傷感……如果他只是受傷或撞車,從而永遠離開建寧市局回去繼承家業的話,就像方正弘提前退休一樣,對我來說都是很好的局面。因為我只是想要他們的位置,並不是想要他們的命。”

  “那你就沒想過嚴峫根本不會去喝藥酒,或者那瓶下了毒的藥酒會被別人喝了?”

  “不會。”秦川輕描淡寫地道,“首先天氣冷下來了,嚴峫每年立冬前後都會喝藥酒除濕,這是他的習慣;其次我確定除他以外刑偵支隊很少有人動那瓶藥酒,即便真有人動了,也大多是外塗而不會內服,因為能受得了藥酒那味道的畢竟是少數。”

  說到這他攤了攤手:“再退一萬步說吧。就算真的有人喝了還死了,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為世界上根本就沒有百分之百完美的設局。如果過度追求一擊斃命,那麼勢必會在佈局時留下痕跡,對隱蔽自身是很不利的。”

  江停那通常都沒那麼多複雜變化的臉上出現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

  “受教了。”隨即他失笑道:“那雇傭冼升榮在江陽縣暗殺嚴峫的那次呢?也不算認真要嚴峫的命?”

  秦川說:“你信不信也好,我確實沒有要求冼升榮‘一定’要殺死嚴峫,我告訴他最好是開槍射擊警車輪胎造成事故,給汪興業雇傭的那幾個殺手創造機會。不過冼升榮動作還是慢了,以至於姓範的那幾個人搶先動手,把警車撞進了河裏,還一幫人拿著土槍劈頭蓋臉的往河面上射擊……更關鍵的是竟然還沒一個人能擊中嚴峫……”

  秦川露出了一個頭痛且無奈的表情。

  “其實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是不希望冼升榮開槍的,因為只要有彈頭膛線,就必然會留下追蹤的線索。而這把槍是岳廣平的,就算呂局再不相信岳廣平的死和我有關,他到底也知道我們之間的父子關係,我不想留下任何令呂局懷疑我的可能……對了,你介意我坐下嗎?上一天班了真的很累。”

  他指指身側的沙發,江停打量了幾秒,用槍口示意:

  “坐吧,但不要有任何異動。”

  “不會,”秦川淡淡道,“你的槍法有多准,我是聽說過的。”

  他繞過茶几,坐在沙發正中,深深倚在靠背裏出了口氣:“你竟然不懷疑我在沙發裏藏了任何武器……”

  “不懷疑。”江停說,“因為在你回來前我已經搜過了。”

  “……”秦川喃喃道:“枉我還為你的信任感動了幾秒。”

  “我只是覺得自己不該犯呂局那樣的錯誤。如果他在岳廣平死後就開始懷疑你,或者在一年前方正弘中毒時重點調查你,那麼事情應該從很早以前就開始不同了。僅僅因為你和岳廣平是親生父子關係,導致他在這一年時間內幾乎沒有對你採取任何行動,呂局是難辭其咎的。”

  “呂局老了……”秦川半天才感歎了一句,才用掌心搓了把臉,說:“他也許調查過我一段時間,但很多事我不是親自去做的,像滅口冼升榮、對老方那輛伊蘭特車做手腳這種瑣事……所以就算調查他也抓不到證據。老實說,你能懷疑到我身上才比較讓我驚訝,可能因為你是局外人的關係吧。”

  江停不置可否:“黑桃K的人幫你處理過很多‘瑣事’?”

  秦川說:“差不多吧。”

  “那為什麼幾次對嚴峫下手都是你自己來,黑桃K讓你這麼做的?”

  秦川扶著額角笑了起來,問:“你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怎麼感覺你認准了他想殺嚴峫,就這麼有罪推定啊?”

  江停的臉在黑暗中雪白僵冷,神情一如手中的槍口,紋絲不動。

  “好吧,我承認他手下的人確實傳遞過這個意思,但……”秦川笑著搖了搖頭:“首先嚴峫這個人吧,從小家裏有安保教育,長大後又當了那麼多年刑警,外人要對他下手確實不太容易;其次毒販在建寧公安高層的滲透遠遠不如當初在恭州,所以如果我想迅速往上爬的話,安安穩穩等待黑桃K一層層運作關係是很難的,主要還是得靠我自己動手。”

  黑桃K在本地絕不止倚仗秦川一個,在省裏肯定也有關係,這點毋庸置疑。但建甯畢竟不是當年的恭州,建甯作為擁有兩套政府班子的省會城市,省廳對市局的人事控制力度有限,如果想迅速把秦川提到至關重要的權位上,僅通過省廳顯然是不太容易做到的。

  於是擋在秦川面前的方正弘,以及更重要位置上的嚴峫,就成了最直接的絆腳石。

  “所以如果你真要責任劃分的話,我擔六成,黑桃K擔四成吧。”秦川似乎感覺還挺有趣,說:“不過你應該慶倖出手的是我,我的優先目的不過是把嚴峫弄出刑偵支隊——換作黑桃K親自動手的話,可能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吧。”

  江停背靠著客廳一角,半晌才像散發著刺骨寒意的冰雕終於活過來了似的,從鼻腔中輕輕發出一聲笑,滲著毫不掩飾的嘲弄:“照這樣看來,還得感謝你跟黑桃K並不完全是一條心。”

  “哦,確實不是,我跟那毒梟意見相左的地方還挺多的。比方說……”

  江停還站在那裏,秦川卻突然不說了,他摘下金邊眼鏡,放在身側,用食指關節揉按自己的眉心,就這麼大概持續了好幾秒,才慢悠悠地笑道:“比方說他不敢真把你弄死了,但對我來說卻無所謂——”

  江停瞳孔一凜,下一瞬,秦川就像發力暴起的豹子,一腳踹翻茶几!

  呼——

  沉重的實木傢俱竟被他踹得在半空中打旋,挾著風聲劈頭蓋臉砸向江停!

  砰砰兩聲槍響,茶几四分五裂,木塊轟然爆了滿地。彈殼落地叮噹作響,江停一抬槍口,反手開燈,冷不防只聽頭頂“嘩啦!”玻璃爆裂,秦川砸裂了客廳吊燈!

  黑暗中無數碎片譁然澆下,就像潑面而來的玻璃暴雨。

  江停閃電般扭頭擋住眼睛,就在此時此刻,秦川頂著滿身玻璃碎片,啪地一把攥住了他持槍的右手,食指強行塞進扳機——

  砰!

  砰!

  江停咬牙將槍口下垂,秦川的掌力卻死死往上。

  砰!

  爭奪中最後一發子彈出膛,江停猛地扭頭,灼熱的氣流緊貼著脖頸擦了過去!

  只要槍口再偏一釐米,此刻他的脖子就已經被轟了個對穿。但這時候來不及後怕了,江停屈膝一腳踹開秦川,甩手扔了空槍,抽出折疊刀噌一下打開,突然只見秦川拎起掛在玄關處的長柄雨傘,劈手抽出一道寒光——

  那竟然是一把插在傘柄裏的三棱刺!

  江停眼皮輕輕一跳,黑暗中只見秦川向他露出了一個遺憾的笑容。

第117章

  窗外黑夜沉沉,華燈未上,遠處馬路上的車燈穿過窗櫺,黃光沿著天花板一閃即逝。

  就在那瞬間,秦川轟然一腳踩上翻倒在地的茶几邊緣,淩空撲到了江停面前!

  鏗鏘——

  三棱刺與折疊刀金屬撞擊,迸發銳響,江停踉蹌向後踩碎了花瓶。倉促間又是當!當!幾聲刀鋒錯絞,轉眼江停已被逼至牆角!

  秦川平時多以斯文雅痞的形象示人,但一出手根本不是平常那個樣,其冷酷、殘忍和敏捷程度,哪怕跟專業等級的阿傑比也不遑多讓。黑暗中對於地形的熟悉和壓倒性的力量幫助了他,只聽吱呀一聲輕響從腳底傳來,江停的脊背已經結結實實抵上了牆壁,折疊刀鏘一聲狠狠撞上了三棱刺!

  金屬互相死死抵住,發出令耳膜極不舒服的摩擦聲,刀尖一釐米一釐米地向江停鼻端靠近。

  “——如果岳廣平死時你真的一點觸動也沒有,”江停近距離盯著秦川的眼珠,突然問:“為什麼你離開時,會慌張到把煙灰缸撞翻在地上?”

  話音剛落,三年前那清脆的撞擊聲彷彿再次響徹耳際,還是同樣的震人膽寒——咣當!

  秦川一直波瀾不驚的面色瞬變,手腕下意識鬆勁,被江停發力推了出去!

  秦川猝不及防,踉蹌數步不及站穩,只見眼前雪光劈下,從肩到右胸一涼又一熱,飛出了滿潑血花!

  江停重重一腳把秦川蹬得向後,譁然撞翻了沙發,陳列架上的擺設稀裏嘩啦摔了滿地。江停不等他爬起來,持刀躍過沙發落地,去搶落在地上的三棱刺,誰料秦川就著落地的姿勢抓住他腳腕劈手一拽,巨力讓兩人同時摔倒在了滿地廢墟中!

  “……”江停不出聲地罵了句什麼,剛起身就被秦川一記又狠又重的肘擊打翻在地,頭撞上了牆壁。嗡的一下顱腦巨震,差不多有半秒鐘的時間江停眼前發黑,緊接著他聽見金屬刺啦聲,是秦川翻身抄起了兇器!

  不好——

  敏銳的格鬥意識救了江停,下一瞬他竭力偏頭,三棱刺緊貼著側臉剁進了牆面!

  一絲鮮血從江停寒冰一樣白的側頰上洇出來,順著刀鋒血槽緩緩蜿蜒。

  “所以謝謝你讓我有了一個傾訴的機會,”秦川輕聲道,“這麼多年來確實很難熬。”

  緊接著,三棱刺帶著細碎石子拔出牆壁,刺向江停避無可避的太陽穴!

  ——砰!

  槍聲猝然響起,刀尖在距離皮膚兩寸之距頓住。

  “住手,秦川。”一道和緩、果斷又熟悉的聲音在臥室門口響起,說:“否則下一槍就擊斃你了。”

  “……”秦川慢慢地回過頭,說:“我剛才還在想您要待到什麼時候才出來呢,呂局。”

  呂局那極有特徵的憨實身影逆著光,走到客廳門口停住了,手裏還舉著一把九二式警槍。他的老花鏡微微閃著光,看不清此時是什麼眼神,又緩緩重複了一遍:“放下兇器,住手吧。”

  這個時候秦川把江停摁在牆面上,刀尖離致命的太陽穴不過咫尺之遙,只要再稍微往下用力,就是生死立判。

  沒有人吱聲,甚至聽不見呼吸的聲音。秦川一言不發,半晌緩緩鬆開江停,轉過身。

  恰好此時遠處車燈照射進來,映出了他緊繃的肩臂肌肉,手中鋒利的三棱刺,以及盯著呂局手裏那把槍的、淬滿森寒的眼神——

  明明什麼都沒發生,但那瞬間所有人都突然感覺到了:如果他想,他能在頃刻間擲出刀鋒將槍打下來!

  那只是眨眼間的事,呂局扣在扳機上的食指條件反射繃緊了,但下一刻出乎意料的是秦川沒有動,他沖著呂局微微一笑,在“叮噹!”清響中輕描淡寫地丟下了三棱刺。

  遠處紅藍光芒乍現,遙遙傳來了不清晰的警笛聲。

  •

  “你們本來的計畫是不在我眼前碰面的吧?” 秦川揶揄道。

  呂局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招了招手:“舉起手慢慢走過來,站在這裏別動。江隊?你還好吧?”

  江停這才擦去臉頰上溫熱的血跡,疲憊地起身撿起秦川那把三棱刺,說:“不用管我。”

  秦川跨過滿地狼藉,象徵性地舉著雙手走到客廳正中站定。

  他並沒有討得多少巧,從右肩至胸口被江停一刀劃出了長達半尺的血痕,鮮血滲透了襯衣,勾勒出肌理,乍看有些令人膽戰心驚的兇悍和淩厲。但與之相對的是他表情並沒有任何異常,甚至還有幾分放鬆,指指地上問:“我能把眼鏡戴上嗎?”

  呂局說:“戴吧。”

  秦川道了謝,彎腰撿起眼鏡戴上,這才像是終於恢復過來似的舒了口氣:

  “是我疏忽了,以為你們會各自單獨行動,沒想到你們兩位竟然能聯手。是因為岳廣平當年的電話讓您對江隊建立了信任麼,呂局?”

  “這個倒並沒有。”呂局槍口自始至終穩穩地指著秦川眉心,說:“我在相信你這點上吃了虧,不會再輕易信任別人了——你最好別輕舉妄動,秦川。江隊不敢隨便開槍,我卻是可以擊斃你的。”

  秦川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聊聊唄,趁同事……趁員警還沒趕到的時候,不然我怕以後不會再有機會了。你們是什麼時候見面聯手的?”

  呂局目光投向江停,兩人似乎眼神溝通了幾秒鐘,呂局低沉地開口道:“今天中午,因為我們都發現了你不小心遺漏下來的唯一的證據——”

  秦川很意外:“哦?”

  江停說:“是的,汪興業。”

  時間倒推回幾個小時前,琥珀山莊九區二棟樓下,便利超市——

  “誰?”呂局一回頭,隨即怔住了,老花鏡後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是你!”

  那年輕人一身黑色大衣,被水汽打濕的黑髮之下,臉色雪白而無生氣,甚至連嘴唇都淡得幾乎看不見血色,但仍然能看出幾年前的銳利清晰的五官輪廓:

  “不用這麼驚訝吧,早在胡偉勝制毒案的時候,您不就已察覺到我的存在了麼?”

  “……”

  兩人長久地對視,終於呂局點了點頭,沙啞道:“江支隊長。”

  不遠處超市後門,老闆匆匆掀簾進來,一見收銀台前這情景,不由愣在了原地。

  “江陽縣襲警事件之後我開始對你產生懷疑,但也僅僅是懷疑——當年老岳去世消息傳來的時候,你的表現我至今難忘,不論是從動機還是情感流露上來講,我都無法把你往弑父兇手上作一絲一毫的聯想。這幾年來我甚至都開始問自己,難道老嶽真是心臟病發作去世的?難道冥冥之中真有天意?”

  呂局自嘲地搖了搖頭,又道:“直到嚴峫烏頭堿中毒,聯繫我當年匆匆趕去、只來得及看最後一眼的老嶽的遺容,我才真正覺得,應該就是你沒跑了。”

  秦川無聲地“噢——”了一句:“難怪您突然決定給我下正式任命,順勢要求我把支隊內部事務拿給您簽字,應該是想借機摸索我在日常工作中留下的破綻吧。”

  呂局說:“對,你做事太聰明了,秦川。你把所有殺人滅口和抹除痕跡等工作都交給毒販去處理,最大可能性地減少了自己暴露的可能,因此我很難抓住你的小辮子。但如果抓不住證據的話,僅憑懷疑是無法把你拘捕問話的,相反還容易打草驚蛇;所以我只能採用最機械也最耗時的辦法,從頭開始梳理你可能做過的每一件事、去過的每一個地方,爭取找出你留下的,哪怕任何一丁點的蛛絲馬跡。”

  “幸運的是,我沒有花太久的時間。”呂局話鋒一轉,說:“嚴峫臥底‘三春花事’酒吧販毒現場那天晚上,有一名男子用電話亭報警掃黃,以至於嚴峫等人的緝毒行動被掃黃大隊破壞。我再次調出了電話亭附近的監控記錄,發現那名報警男子的體型非常眼熟——他是‘三春花事’的供毒上家之一,也是六一九綁架案中步薇的‘叔叔’,汪興業。”

  “……”秦川歎了口氣,喃喃地說了句什麼,從口型來看應該是:“果然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確定你跟汪興業有勾結之後,事情就容易多了。我找到汪興業的窩藏據點之一琥珀山莊九區二棟,發現附近的監控錄影果然曾被人以‘公安機關’的名義調取破壞,不過所幸我們還有人民鬥爭的汪洋大海。”呂局冷冷道:“汪興業家樓下一座便利超市安裝了防盜攝像頭,錄影保存期長達六個月,拍下了你多次進出汪興業家,並在他潛逃前幾個小時通風報信的證據。”

  秦川一邊聽一邊點頭,末了搖頭歎息,似乎有些寶刀未老的感慨:“不愧是呂局。”

  呂局沒答言。

  “那江隊呢?”秦川有點意猶未盡的感覺:“你並沒有調閱案卷和監控的許可權吧?”

  “我不用。”江停淡淡地回答,“我從方隊那條褲子的分析結果上鎖定了你,往前回憶你做過的每一件事,就想起了汪興業。”

  秦川問:“所以你也想找到我通風報信的證據——”

  “不。”

  秦川挑起半邊眉梢,露出了請教的神情。

  “我只奇怪你為什麼要跟汪興業勾結,這件事從頭到尾都充滿了違和感。”江停說,“後來我才想到,這應該是你背著黑桃K做的吧。”

  遠處警笛越來越響,社區裏已經有人打開了窗。

  客廳裏,雖然可視條件非常暗,但秦川的神色終於清清楚楚地改變了——

  連呂局都不明所以,抬眼瞥向牆角裏站著的江停。

  “黑桃K手下據點中沒有一個叫三春花事的,那是汪興業的私人生意,所以你在行動前透露風聲給他,應該不是出於黑桃K的指示。當然,汪興業對你這麼個禁毒副支隊長是能討好就討好,如果你暗示他,你想在黑桃K不知情的前提下與他建立私人‘業務往來’,汪興業應該是求之不得的,甚至會立刻對你表露出非常誠懇的效忠。”

  說著江停嘲弄地笑了笑,這個動作牽扯到側頰上的傷口,鮮血順著細細的刀傷再次滲出皮膚,順著側頰流到了脖頸,將臉色反襯得格外煞白又冷淡。

  “同時六一九綁架案裏,汪興業趁夜潛逃這件事如果是站在黑桃K立場上的話,其實並沒有任何好處,相反還有可能惹來麻煩。如果以黑桃K的方式思考,最優安排應該是讓你立刻把汪興業滅口,同時利用你作為警方內部領導的便利毀屍滅跡……”

  “但你讓汪興業逃出去了,為什麼呢?”

  一痕鮮血淌過江停冰冷的唇角,他笑意似乎有些加深,悠然道:“你本來是想利用這個人的吧,是不是,秦副隊?”

  這點連呂局都沒想到,猛地瞟向秦川:“有這回事?”

  “……”秦川又歎了口氣,這次是真的無奈了:“但我也沒想到他這麼的沒用……”

  “你想利用他什麼?你到底在私底下牟了多少利?!秦川!”呂局大怒呵斥:“我勸你老老實實地把所有問題都交代出來!你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秦川微笑著回答:“可以,呂局,只要您拿得出證據。”

  警笛已經近在咫尺,樓下紅藍光芒交錯,透過雨夜斑駁的玻璃窗,閃爍在他們對視的眼底。

  呂局那強忍痛意的憤怒漸漸摁平,雖然語調還微微顫抖,但勉強恢復了忍耐和沉重:

  “老方那條沒有驗出烏頭堿毒素的褲子釘不死你,因為無法證明物證清潔度,也就形不成證據鏈。但你跟汪興業之間的合作、幾次向黑桃K洩密的經過,這些都必然有跡可循,總能查出證據來的,你就不要再僥倖了!”

  “我知道。”秦川的表情甚至還是很溫和的,那張斯文俊朗的面孔沒有任何改變,彷彿接下來不論發生什麼他都能安然處之。他說:“該我配合的我一定配合,您放心吧。”

  警車停在樓下,腳步和吆喝聲隱約傳來。呂局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轉向江停,點了點頭。

  ——江停始終留到最後一刻,就是為了確保秦川不會再翻盤逃走。眼下警車已經趕到,就必須儘快離開了。

  “保重。”江停簡短道,隨手一擦下頷骨上未幹的血跡,在秦川的注視中出了門,消失在了黑暗的消防樓道裏。

  少頃後電梯燈亮,一群國徽與深藍制服湧現在了秦川的視線裏。

  •

  雨又大起來了,不斷沖刷著整個世界,路面上的積水在黑夜裏閃閃發光。呂局獨自站在路邊,目送著警車掉頭駛向警局,摸出手機走回樓道口,示意正欲撐傘上前的司機離得稍遠一些:

  “喂,你出去了吧?”

  手機中傳出江停冷漠的:“嗯。”

  “秦川回到市局後勢必會交代出你的存在,從今往後,你還是自己小心吧。”呂局頓了頓,揉著花白的鬢髮,苦笑的聲音低啞下去:“當年老嶽告訴我他有個兒子,那個場景至今歷歷在目,轉眼間就……這麼多年了,哎,我也老啦!”

  雨夜不減繁華的街道上,江停穿行在各式各樣色彩繽紛的雨傘中,雙手插在口袋裏,黑色大衣領遮住了半邊側臉,僅露出半隻耳機:“因為怕死而假裝飲用正常藥酒,從而留下破綻被發現證據,這不像是秦川的性格。唯一的解釋是他沒撒謊,他真的有某些比謀殺嚴峫重要很多的任務沒完成,因此不會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佈局。這個人隱瞞了很多事情,當你出現拿槍對準他的時候,他分明是有一搏之力的,但他主動放棄了。”

  呂局的眉頭也緊鎖了起來。

  “也許秦川覺得那個時候冒險嘗試逃跑不值得,他的智商確實非常高,而且是個善於籌謀的目標導向者。”江停說,“不管怎麼樣,這個人一定會嘗試越獄,我建議你重點看守他,不要留下任何可乘之隙。”

  呂局“唔”了聲,凝重地點了點頭,只聽電話那邊道:“還有一件重要的事。”

  “什麼?”呂局提起精神。

  “你什麼時候把嚴峫放出來?”

  “……”

  手機兩端沉默數秒,呂局哭笑不得:“今晚連夜審問秦川在老方那輛車上做手腳的事,明天,最遲明天嚴峫那小子一定能——你要送什麼東西進去?吃的喝的?毛巾被褥?書籍雜誌不行啊我跟你說!”

  江停穿過喇叭喧囂此起彼伏的街道,馬路對面紅綠燈下,韓小梅那輛紅色的豐田車一亮一亮地打著雙閃。

  “不用了,”江停懶洋洋道,“白水煮蛋吃著挺健康的。”

  他打開後車門,韓小梅和楊媚同時從前座回過頭,動作整齊劃一,亮晶晶地看向他。

  “哦對,”江停正準備掛電話,突然像想起來什麼似的,趕緊又加了一句:“加半碗白水煮青菜,消消火。”

  呂局:“……”

  江停關上車門,未幾,紅車駛向不夜宮KTV的方向,匯進了川流不息的燈海。

第118章

  “最近一段時間最好不要離開建寧,請儘量配合我們的調查,同時我們也會注意保護您的安全。多餘的話不用說了,實在不好意思啊嚴副,您知道這都是走程式……”

  鐵門在身後咣當關閉,回聲久久飄蕩在空曠的走廊上。

  嚴峫緩緩走向盡頭,樓道前的窗臺邊,呂局逆光的身影背著手,遠眺天穹盡頭無邊無際的蒼灰色雲海。

  “出來啦,”聽聞腳步聲站住,呂局漫不經心道:“瞧你這一身晦氣,回家拿柚子葉洗個澡吧!”

  嚴峫還穿著被抓捕那天的裝束,黑色修身外套和襯衣,同色的牛仔褲和高幫短靴。襯衣已經皺巴巴的了,但看起來並不潦倒,相反那烏黑的劍眉和雙眼,倒有些符合他年紀的滄桑和沉鬱。

  “老方醒來了嗎?”他問。

  呂局沒回答。

  “……”嚴峫呼了口氣,道:“我想見見秦川。”

  呂局抬手看看表:“行吧,半小時以後安排你去審訊室見一面。這半小時內你可以先去洗個澡換身衣服,抽根煙吃個飯,或者……”他透過玻璃窗向馬路對面指了指,意味深長道:“看看你最喜歡的那輛車修得怎麼樣了。”

  市局大門外,一輛嶄新發亮的銀灰色G65安安靜靜地停在街道邊,引得行人紛紛回頭注目。

  嚴峫眼底終於浮現出了微許笑意。

  •

  G65閃燈解鎖,戴著口罩靠在後座上、一邊舒舒服服喝茶一邊下線上象棋的江停抬起頭,只見嚴峫裹著滿身寒風鑽進車內,呼地關上車門。

  “喲,出來了。”江停退出棋局:“給你買了柚子葉……唔!”

  嚴峫伸手把他摟進懷裏,拽掉口罩,低頭吻了下去。

  就像對待落回胸腔的心臟,失而復得的珍寶,燈火闌珊處幽幽發亮的明珠;嚴峫把江停半壓在寬敞柔軟的後座上,從唇舌親吻到鼻尖,從細膩冰涼的皮膚親吻到尤未癒合的傷痕,火熱的氣息滲透血管,在冰天雪地裏燙得人發抖。

  “謝謝你。”嚴峫把臉埋在江停頸窩裏,喃喃道:“謝謝。”

  江停彷彿感覺有點好笑:“謝謝?”

  ——謝謝你還在,至少到最後一天,還有你站在我身邊。

  “沒什麼,謝謝你昨晚讓人給送來的那碗豬肉韭菜餃子,殲31都他媽硬成神州八號了。”嚴峫不分青紅皂白把江停摁在單面可視車窗前,蠻橫無理地:“別動讓我頂頂,別動,安慰安慰我受傷的肉體和破碎的心靈……”

  “肉體受傷的是我,還有那是水煮青菜!”

  “你哪兒受傷了,不就臉麼?沒關係我這人負責任,就算破相了也不嫌棄你,鑽戒婚禮蜜月車隊絕不缺斤少兩,彩禮你看著隨便開價吧……”

  “嚴副支隊!”江停被攥著倆手腕哭笑不得,“你醒醒,這兒是市局門口!”

  “沒事,沒人看咱們,大中午的沒什麼案子大家都溜號了,萬一被人看見我就說你是我泡來的小網紅。”嚴峫唏噓道:“你看你都瘦了,肯定沒好好吃飯,這腰這大腿……”

  當當當!

  車窗被人重重拍了幾下,嚴峫一回頭,韓小梅無辜的臉湊在車外,撲閃著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

  嚴峫:“……”

  嚴峫降下車窗:“幹什麼呢你?”

  “媚媚媚媚姐說您剛出獄肯定沒沒沒吃飯叫我送送送個便當盒……”

  韓小梅腦內的馬賽克級畫面已瘋狂地旋轉沖出大氣層,化作煙花照亮了整個銀河系,但事實是她趴在車門邊連看都不敢往裏看。嚴峫挑著眉頭,隔著車窗接過飯盒,在誘人的香氣中打開一看。

  苦瓜炒肉丁,涼拌苦瓜,苦瓜蛋花湯。

  “……清熱解毒降肝火,挺好的。”嚴峫拍拍韓小梅的肩,勸她:“我看你當刑警純屬屈才,要不辭職去楊媚那KTV當前台小妹算了,你覺得呢?”

  韓小梅:“……”

  嚴峫把韓小梅趕回去上班,坐在車裏吃了苦瓜宴。楊媚也沒讓韓小梅訂特別貴的外賣,就是路邊餐館出來普通水準的家常菜,但他竟然也不覺得苦,一個人唏哩呼嚕地吃完了,點了根煙,靠在真皮大後座上,脫力般籲了口氣。

  “明明只是蹲了幾天市局,怎麼這麼累呢,”嚴峫喃喃地道,“難道真是因為年紀上去了?”

  江停坐在他身側,一邊下剛才中斷的象棋,一邊漫不經心道:“所以男人過了三十就要服老,別當自己是埋伏行動連軸轉幾天幾夜不睡覺的小年輕了。還神州八號,我看你天宮一號差不多。”

  “……”嚴峫立刻嘖了聲:“天宮一號也能搞得你要死要活,不信今晚試試?”

  江停抬手作討饒狀:“行了行了行了……”

  嚴峫這才甘休,歪在靠背裏一口口抽著煙,視線渙散沒有焦距,半晌才輕輕地冒出來一句:“怎麼就是他呢?”

  “總比是呂局好吧。”

  江停在這方面理智到了幾乎摒棄感情的地步,嚴峫吸了口氣,嘗試表達自己的情緒:“不是,其實無論查出來是誰我都不會好受,哪怕最後發現是方正弘,我都……你明白那種感覺嗎?跟個人恩怨或集體榮譽都無關,只是真的十多年了……”

  他搖搖頭,想到恭州市局當年的境況,以及江停周遭十面埋伏的同事關係,覺得自己說多了。

  “這是正常的,”誰料片刻後他突然聽見江停說。

  嚴峫夾著煙,一扭頭。

  “刑偵、禁毒、緝私、反恐、乃至整個公共安全口,這條征程漫長艱難而無止境,一旦踏上就難以回頭,有時甚至連辭職或退休都無法將這條路從生命中抽離。能身披國旗走到生命盡頭的人畢竟是少數,更多的人中途就離開了,走散了,或者迷路踏進岔道,再也無法並肩戰鬥。嚴峫,咱們都必須學會接受。”

  江停的臉在白霧繚繞中看不清晰,朦朧中他似乎笑了笑,低聲說:“所有戰場到最後,都是信念與自身的較量。接受這一點的人會比較好過。”

  煙頭火光忽明忽滅,映在嚴峫黑沉沉的眼底,半晌他幾乎無聲地歎了口氣,張開手。

  江停給了他一個有力的擁抱。

  •

  審訊室的門開了,一條光帶隨之延伸到暗處,秦川抬起頭。

  嚴峫帶著滿身煙味走進室內,坐在審訊桌前,員警在他身後關上了門。

  他們兩人誰都沒有先開口說話,就這麼面對面望著彼此。陰冷的空氣就像半流體那樣緩緩浮動,將牆面、桌椅乃至於手銬都覆上一層青灰,彷彿浸透了冷水的紙從虛空中一層層蓋住人的口鼻。

  “有煙麼?”秦川終於沙啞地問。

  門外員警動了動,似乎想阻止,但嚴峫已經拋出一整盒煙在桌面上,同時點起一根遞了過去。

  秦川微笑道:“謝謝。”

  那一星火光終於帶來了虛無縹緲的溫度,嚴峫盯著秦川的臉,緩緩地問:“我是不是還應該感謝你,從來沒有認真想過要下死手,到最後還是給我留了百分之一的求生機會?”

  “這要看你怎麼想了。”秦川失笑起來,然後又問:“你是怎麼想的?”

  “……”嚴峫說:“我不知道。我對岳廣平是你父親這點的震驚比較多一些。”

  秦川抬起了眉毛。

  “咱倆認識十多年了,到今天我才知道你父親是誰,母親是怎麼走的,以及上學時就認識黑桃K的事。現在想來應該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秘密,卻對你來說非常重要吧,但已經太遲了,對你或對我都是。”

  嚴峫也抽出一根煙點上,淡藍色的尼古丁香味緩緩盤旋上升。

  “怎麼說呢,”他道,“可能人生最無奈的三個字,就是‘太遲了’吧。可惜我知道這一點也太遲了。”

  秦川似乎想說什麼,但臨出口又閉上了嘴,笑問:“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參加現場行動的時候麼?”

  “前頭幾輛警車去圍賭場,咱們兩個實習警埋伏在後門,本來以為根本沒事,結果突然躥出來幾個打手,還他媽都抄了傢伙的那次?”

  “對,那時候我都以為鐵定要涼了,沒想到你的第一反應是一腳把我踢出去大吼:‘我來擋著,你快去叫增援!’……”

  嚴峫笑了起來:“但你也沒跑啊,咱倆還一道立功了呢。”

  “跑個屁,你那一腳差點給我踹出腰間盤突出,後來我還說呢,戰鬥還沒開始就差點損在自己人的鐵蹄之下了,你要光榮了誰賠我醫藥費。”秦川搖頭歎道:“還有第一次去掃黃臥底,你小子竟然走錯了路,害得我倆都平白繞了二十分鐘才回來,最後魏副局死活都不信咱倆沒有結伴去嫖……”

  “還是余隊給解的圍,說‘我相信我們局裏的小夥子都不該只有二十分鐘’,最後只得罰錢了事。臥槽,”嚴峫扶著額角感慨道:“那次可真是丟人大發了,魏副局怎麼就不相信咱們,簡直是對審美品位和個人能力的雙重侮辱啊。”

  秦川撲哧一下,嚴峫也笑出了聲。

  門外看守聽不清楚,忍不住探頭探腦,大概很奇怪他們竟然沒在裏頭打起來。

  “嚴峫,”秦川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聲,深深地望著他:“跟你認識這些年,在市局工作這段歲月,是我這輩子最值得回憶的時光。如果人生真有理解太遲的遺憾,那遺憾應該是我的,跟你沒有關係。”

  “我曾經真的把你當成過兄弟。”

  他們兩人曾經很多次在審訊室裏見面,但自始至終都並肩而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分別對立在兩端,咫尺之遙隔斷了幾十年的、甚至有可能是生死之間的距離。

  嚴峫喉結上下滑動,說:“……曾經我也是。”

  鐵門嘩啦打開,兩名值班員警走進來,禮貌地沖嚴峫點點頭:“不好意思嚴副,時間到了。”

  秦川站起來,嚴峫也隨之起身,突然忍不住:“等等!”

  員警的動作蹲了一頓。

  嚴峫拿出自己的手機,打開相冊,調出在岳廣平家拍下的那套風衣正裝圖片:“這是我們在你父親衣櫥裏找到的,按時間算大前年末,應該是準備送給你的三十歲生日禮物。”

  秦川一動不動盯著手機螢幕,什麼都沒說。

  “你知道他為什麼要把包裝盒都拆掉扔了,這樣成套地掛起來嗎?”

  “……”

  “因為這樣的話,”嚴峫聲音有些發澀:“他就可以對著衣架想像你穿上是什麼樣子了。”

  秦川用力仰起頭,閉上眼睛吸了口氣。周圍特別安靜,鐵窗中透出慘澹的光影,映照在他閃亮的鏡片上,看不清此刻是什麼表情 ,片刻後他重又望向嚴峫,說:“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員警看看手錶:“確實該走了……”

  秦川踉蹌半步,繞過鐵桌,在經過嚴峫身邊時突然又停頓了一下。員警沒來得及阻止,他略微貼在嚴峫耳邊,輕聲道:“我們在看懸疑小說的時候,都是跟隨主角懷疑所有可能作案的物件,在一層層抽絲剝繭後將壞人繩之以法。但為什麼我們從未懷疑過主角呢?”

  嚴峫一愣。

  “如果‘壞人’就是主角,故事又將寫出怎樣的結局?”

  嚴峫瞳孔急劇擴張,驀然抬頭望去,卻只見秦川向他微笑起來,隨即在兩名員警的押解下,一步步走出了審訊室。

  •

  走出市局大樓,陰霾的氣味被風一吹而散,街道上紅綠燈閃爍變換,汽車鳴笛穿梭來往,無數小餐館在下班歸家的人流中散發出炒菜的熱香。天已經冷了,嚴峫站在臺階上徹底吐出一口白氣,微渺的熱量轉瞬飄散在了半空中。

  秦川最後那段話還在亂轟轟的腦子裏縈繞不去,嚴峫用大拇指關節用力揉按眉心,突然只聽一聲短暫的——嗶!

  遠處街道對面,G65按了下喇叭,隨即江停探出車窗向他揮了揮手。

  該回家了。

  嚴峫心中突然騰起無窮的暖熱,眼底也不自覺浮現出笑意,掐滅煙頭後迎著風走向馬路。

  就在這時他口袋裏手機震響,從鈴聲聽是來了新短信。嚴峫摸出來一看,除掉他被釋放後來自各方雜七雜八的問候,最新一條未讀短信發件人是呂局,只有簡短幾個字:

  【老方已脫離危險。】

  那瞬間嚴峫五臟六腑都是一鬆,不由站定腳步,就準備回復呂局“太好了”三個字。誰知他剛點回復框,還沒開始輸入,突然手機顯示又來了條微信。

  “?”

  嚴峫順手點開一掃,開始沒看明白,隨即突然意識到什麼,漫不經心的表情死死地凍住了——

  紅綠燈再度變換,攢動的車馬和人流開始移動,喧嘩充盈在一盞盞接連亮起的霓虹燈下。不遠處的G65還停駐在樹蔭裏,發出了沉悶的啟動轟響。

  蒼穹之下灰雲密佈,潮濕從巨大都市的旮旯角落彌漫而起。

  初冬寒風卷著塵沙與枯葉,發出尖銳的嗚咽聲,旋轉直上天穹。

《第四卷 一零零九•緝毒爆炸案》

第119章

  緬甸,小猛拉。

  寺廟四面環繞叢林,白日裏潑墨般的濃綠都化作了地獄裏爬出的重重鬼影。熊熊燃燒的火把映亮了村莊上空,響亮的劈啪聲伴隨著暗夜鬆濤,風卷著僧人們的嚎哭奔出很遠。

  五輛開著大燈的悍馬車圍成一圈,幾名手持衝鋒槍的緬甸人站在車外,火光映出他們臉上陰沉的匪氣。寺廟前的空地上,黑桃K彎下腰,面對面色如土的住持,點了點手裏那張照片,用中文問:“他在哪里?”

  住持滴淚橫流,一個勁搖頭抽搐嘟囔,又要掙脫桎梏磕頭求饒。

  黑桃K墨鏡後的黑眼睛非常平靜,看不出絲毫不耐煩,又用緬甸語重複問了一遍:

  “他在哪里?”

  “@#¥*Y*&……”住持狠命搖頭哭嚎,身後僧人們更是齊聲嗚咽起來。

  黑桃K無奈地站起身,吸了口氣,停頓了幾秒。

  然後他突然拔槍對準住持眉心,乾脆俐落一個點射!

  砰!

  老住持頭上開了個血洞,雙眼圓睜,撲通倒在了地上。

  周遭一靜,緊接著有人尖叫有人昏倒,有人掙扎往前爬,被毒販上前硬生生抓住。黑桃K卻像是什麼都沒聽見似的,從容走到下一名僧人面前,問了相同的問題:“他在哪里?”

  僧人年紀不大,早已嚇得尿了褲子,哆哆嗦嗦盯著照片上那個身穿袈裟的老人,費半天勁才能聽見他說的是:“真、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求求你,饒命,饒命啊——”

  黑桃K問:“真的不知道?”

  “真的沒見過,不知道,求求你,求求你——”

  砰!

  槍聲久久迴響,僧人的屍體濺起塵土,死不瞑目。

  空地上悲聲大起,彷彿一出活生生的血海修羅場。黑桃K似乎有點厭倦,他閉了閉眼睛,收起槍,隨便把照片塞給身後的阿傑,做了個漫不經心的手勢。

  阿傑會意地上前半步舉起照片,向空地周圍展示了一圈,用緬甸語厲聲喝問:“誰知道這個人的下落?說出來就可以活命!不然你們今天都要死在這裏!”

  他的聲音極具穿透力,瞬間將所有悲號都活生生地壓了下去。但緊接著,更尖銳絕望的哭泣從空地四面八方響起,甚至引得山林間的野獸都陣陣長嗥,伴隨著波濤般的風奔向遠方。

  黑桃K揉了揉額角,跨過老住持的屍體,向空地外的越野車走去。

  緬甸手下疾步迎上:“老闆。”

  “看來是沒撒謊。”黑桃K懶洋洋說,頓了頓吩咐:“打掃乾淨。”

  手下立刻應聲,與阿傑對了個眼色,幾名端著衝鋒槍的保鏢走上前去。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連珠炮般的衝鋒槍聲響徹空地,淒厲的哭號瞬間炸響又很快消失了。八九個火把拖著尾焰飛進寺廟,少頃,整棟建築變成燃燒的火堆,滾滾黑煙飛向濃墨般的夜空。

  “大哥。”阿傑鑽進悍馬車,眼底似乎帶著微許不安:“已經是第三座寺廟了,現在怎麼辦?”

  黑桃K靠在後座上,側臉映著車窗外猙獰的火光,似乎在閉目養神。他這喜怒不驚的模樣讓所有人都非常忐忑,約莫過了好一會,突然聽他開了口:“應該還有一個人知道他在哪。”

  阿傑一愣,旋即反應過來:“您是說——”

  黑桃K沒直接回答,擺了擺手:“去打洛。”

  阿傑連忙應聲去吩咐司機,悍馬車轟鳴啟動,車燈連成一線,接連駛向遠處伸手不見五指的叢林。

  •

  建寧。

  臥室裏關著燈,加厚窗簾擋住了外界,只剩下床上這方炙熱眩暈的天地。

  大半被子早已垂落在地毯上,剩下另外半邊在昏暗中大幅度地上下伏動,每一次下沉至底時,被窩成團的毛毯中都會碾出一聲急促的喘息,似乎非常痛苦,但又有點說不上來的其他意味。

  那聲音因為過度沙啞而極其細微,又總聽不清晰;彷彿是因此而不滿意似的,伏動的頻率更迅猛兇狠了,幾乎要把那一下下的呻吟活活碾壓成片,變為流動的液體滲進空氣裏。

  “……嚴……嚴峫……!”

  尾音終於被連續不斷的高頻率撞擊給擠壓出來,旋即被最後幾下爆發頂得脫了音。嚴峫終於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完成了攻城掠地,一邊射在江停體內最深處,一邊意猶未盡的反復頂弄,用力把江停的手從床單上摳了出來,抓在自己掌心,湊到嘴邊親吻。

  江停喘不上氣,胸腔一陣陣緊縮,直到漫長的射精過程結束才精疲力盡地沉了下去。他全身狼狽得一塌糊塗,大腿內側的肌肉都在痙攣,嚴峫擰亮床頭燈,只見他烏黑的眼睫都被打濕了,眉心微微擰著,似乎不太舒服的樣子。

  嚴峫俯身用舌尖舔舐他的眉宇,溫柔又耐心,直到把那道皺褶舔平,然後起身去熱了杯甜牛奶,回來摟著半夢半醒的江停慢慢地喂給他。

  “洗個澡……”江停模模糊糊道。

  嚴峫說:“待會。”

  他內心懷抱著某種隱秘的期待——待會江停就忘了,卻沒想到斷斷續續喝完大半杯溫牛奶後,江停的眉角又皺了起來,低聲說:“去洗個澡……”

  嚴峫只得把他扛在肩上去浴室,在充滿熱汽的花灑下,把他摁在牆上斷斷續續地親吻和貫穿,足足洗了大半個小時才出來。

  江停已經很疲憊了,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幾乎已經睡了過去,沾枕頭的瞬間他似乎有點清醒,沙啞地擰著眉頭:“……你這是吃了藥麼?”

  嚴峫低低地笑了聲,沒回答。果不其然幾秒鐘後江停就陷入了睡眠,剛吹幹的黑發落在雪白的枕頭上。

  嚴峫俯身用舌尖舔舐他的眉宇,溫柔又耐心,直到把那道皺褶舔平,然後起身去熱了杯甜牛奶,回來摟著半夢半醒的江停慢慢地喂給他。

  “洗個澡……”江停模模糊糊道。

  嚴峫說:“待會。”

  他內心懷抱著某種隱秘的期待——待會江停就忘了,卻沒想到斷斷續續喝完大半杯溫牛奶後,江停的眉角又皺了起來,低聲說:“去洗個澡……”

  嚴峫只得把他扛在肩上去浴室,在充滿熱汽的花灑下,把他摁在牆上斷斷續續地親吻,足足洗了大半個小時才出來。

  江停已經很疲憊了,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幾乎已經睡了過去,沾枕頭的瞬間他似乎有點清醒,沙啞地擰著眉頭:“……你這是吃了藥麼?”

  嚴峫低低地笑了聲,沒回答,幾秒鐘後江停就陷入了睡眠,剛吹幹的黑發落在雪白的枕頭上。

  嚴峫把他身上裹著的浴巾抽走,換上乾淨鬆軟的睡衣,一手撐著額角俯在枕邊,仔仔細細觀察他在睡夢中沉靜的呼吸。暈黃的燈影渲染在他白皙的側頰上,眉角整齊乾淨,眼梢又很長;這種長相在男性身上有點過於秀麗,但他鼻樑卻出乎意料地直,因此中和了過分柔和的觀感,鼻翼投下直角般的陰影,顯出微許冷冽的氣質。

  嚴峫撩起他額角的頭髮,盤山公路上被碎玻璃割裂的傷痕雖已癒合,但仍清晰可見。

  “……”嚴峫眸光閃爍,用拇指不斷摩挲那傷痕,一絲複雜的情緒漸漸從眼底彌漫上來。片刻後他轉身拿起床頭櫃上的手機,這兩天來的第無數次打開了微信,翻出那個聊天視窗——

  那天傍晚街道上,齊思浩發來的消息每個字都像一把刀,由瞳孔深深刻在嚴峫心底:

  【雅志園,6區A棟905室】

  【內網上是這麼寫的】

  ——這是江停出事前在恭州的位址。

  在恭州時嚴峫突如其來地對江停當年的生活產生了好奇,就讓齊思浩用警務通查了告訴自己。當時齊思浩還奇怪他為什麼不直接問江停,被他打著哈哈岔過去了。

  其實嚴峫並沒有什麼打探的心思,主要是就算江停有什麼可疑之處,他家也早被1009專案組搜過不知道多少遍了。他之所以不直接問,純粹只是因為想打聽完之後抽空溜過去一趟,暗中觀察江停以前各種小的生活習慣。

  他曾經猜測江停家住的社區離恭州市局不太遠,但面積朝向都不會太好,畢竟江停的收入水準在這,而且他根本不像那種講究生活品質的人;也曾經想過江停會不會把家佈置成警校宿舍那樣,嚴格、仔細、充滿禁欲的整潔感,像他本人一樣缺少煙火氣息。

  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江停會住在那裏,雅志園。

  他去過這個地方,在汪興業墜樓案發的第二天。

  1009塑膠廠爆炸前,紅心Q對交易地點的確認指令就是從這個社區某棟樓的701室發出來的。

  ——紅心Q留下的痕跡,與江停從不宣之於眾的住址,這兩者中總有一個不是巧合。

  •

  週一,清早。

  嚴峫匆匆捋起襯衣袖口,抓起掛在玄關的風衣披上,一邊穿鞋一邊對著玻璃隨手抓了抓髮型:“走了啊!”

  身後餐桌邊,江停頭也不抬:“回來。”

  “這都九點二十了,早上十點呂局親自主持周會,待會遲到又要當著全局的面做檢查,我說你幹嘛呢。”嚴峫轉身快步過去,話音未落就迎面被塞了個雞蛋吐司三明治,不由“噫”了聲,然後只見江停手伸進他風衣裏,解開了腹部的襯衣紐扣。

  “……”嚴峫這一驚不小,足足錯愕兩秒,然後條件反射屏氣繃住了腹肌線條:“我說你這身體吃得消麼,別鬧,來給親一個親一個……”

  江停說:“對著鏡子親你自己吧。”然後把他扣錯的最後兩個紐扣重新整理好,衣擺重重塞回了褲腰裏。

  嚴峫不無遺憾,抓著江停在額角親了親,火速出門上班,房門重重合攏的咣當聲久久回蕩在空蕩蕩的客廳裏。

  幾分鐘後,他最經常開的那輛輝騰倒出車庫,一個漂亮俐落的三角掉頭,向社區大門飛馳而去。

  江停抱臂站在落地窗前,垂著眼睫,玻璃映出他晦暗不清的瞳孔。直到輝騰完全消失在社區筆直的車道盡頭,他才收回目光,輕輕籲了口氣。

  玻璃上幾乎不可見的白霧一飄而過。

  他拿起身邊的手機,換了張sim卡,重新開機後遲疑片刻,終於撥出了一個國際號碼。

  嘀嘀——嘀嘀——

  “喂?”

  落地窗映出江停標緻清晰、毫無情緒的臉,聲音也完全聽不出一絲波瀾。他說:“您好,我想通過貴辦事處對當地寺廟捐贈一筆香火,請問該如何操作?”

  •

  五十分鐘後,嚴峫裹著風沖進會議室,低頭彎腰快步穿過人群,儘量不引起注目地拉開椅子一屁股坐下,警惕地向周圍張望——還好除了最前排的魏副局狠瞪了他一眼之外,沒有人注意到嚴副支隊這半年來的第八或者是第九次開會遲到。

  嚴峫鬆了口氣,突然又發現不對:呂局呢?

  分針指向十點一刻,大會議室裏不斷響起細碎的嗡嗡聲,最上面呂局的座位卻空空如也,連大茶缸都不見。

  “甭找了嚴哥,”坐在他身後的馬翔偷偷湊近,小聲說:“您今兒走大運,呂局人還沒來呢。”

  “出什麼事兒了?”

  馬翔用筆記本擋著自己的臉:“不知道,剛才第一輪總結是老魏代呂局做的……臥槽嚴哥,你這週末跟陸顧問打架了麼,後脖子給撓出三道來?”

  嚴峫伸手一摸,忙把襯衣後領往上拉了拉:“去去去!小孩子家,看你的後宮漫去!”

  馬翔撇著嘴想酸他兩句,突然會議室門開了,所有人瞬間正襟危坐,卻只見局長辦公室的張秘書快步走進,俯在魏副局耳邊小聲說了幾句什麼,片刻後老魏點點頭。

  “這個,”魏副局清了清嗓子,朗聲道:“今天呂局不來了,剛下樓的時候把腳崴了,茶缸子摔碎了一地。”

  周遭人人詫異,隨即發出低低的哄笑聲。

  “咱們今天的周會就由我來主持,下面還是按慣例各業務部門通報上周的重點工作和專案情況——小苟主任……那什麼,苟利主任,你先來吧。”

  苟利板著臉站起身,嚴峫正瞧著好笑,突然視線余光瞥見張秘書彎腰穿過人群,徑直來到自己身邊:“嚴副……”

  “嗯?”

  嚴峫一抬頭,只見張秘書輕輕地貼著他耳朵,說:“呂局有急事見你。”

  •

  呂局的大茶缸好端端放在桌面上,泡著他一貫的菊花枸杞紅棗冰糖養生茶,熱氣在半空中盤旋上升。

  “什麼?”嚴峫極其意外:“公安部?”

  隔音極好的辦公室裏只有他們兩個,呂局的身軀把真皮大轉椅擠得滿滿當當——畢竟連喝茶都要加冰糖——正摘下老花鏡疲憊地揉眼睛,聞言“唔”地點了點頭,把電腦螢幕向他一轉:

  “新型芬太尼化合物‘藍金’被我們通報上去後,公安部非常重視,在西南地區進行了大規模排查,為此也和緬甸方面進行了數次照會。上週五緬甸軍方向我國通報了最新情況,小猛拉周邊偏遠地區分別有三座寺廟遭到了屠殺和焚毀,一夥被抓獲的毒販指認了黑桃K。”

  螢幕上的畫面映在嚴峫瞳孔深處——那明顯是一張偷拍。

  鏡頭背景相當破敗,應該是在緬甸邊境某個村莊供奉的寺廟前,毒辣的太陽炙烤著叢林,令畫質非常的不清晰。幾名緬甸血統非常明顯的男子站在越野車邊,各自懷裏鼓鼓囊囊,不知道塞了什麼武器;一個穿著黑色背心和工裝長褲的年輕人正從車上下來,身形非常剽悍,大腿上的武裝帶裏插著一把槍,手裏攥著半瓶礦泉水往頭上澆。

  儘管只是側臉,但嚴峫還是一眼就認出了自己的老熟人,阿傑。

  同時車頭前不遠處,一道身影背對著鏡頭走向寺廟大門,在這麼炎熱的情況下竟然還襯衣長褲從頭到腳。畫面邊緣過度曝光的白邊吞沒了他半邊身形,但還是能看出他正不疾不徐地拾級而上,從肢體細微動作到步伐幅度,都有種氣定神閑的意味。

  嚴峫的眼神略微發沉:“黑桃K?”

  呂局點了點頭,敲敲螢幕:“這是半個月以前的圖像材料。僅僅半天之後,這座村莊寺廟裏僅有的兩名僧人被殺,建築也被焚毀了。”

  辦公室裏安靜無聲,只有嚴峫的呼吸,和呂局啜飲茶水的吸溜聲。

  “……這張照片是怎麼來的?”半晌後嚴峫終於開口問。

  “自動照相機。”呂局搖了搖頭,咚地一聲將大茶缸放回桌面上:“緬甸小猛拉跟我國接壤,是個販毒、走私、賭博成風的法外之地。近日一夥‘走馬幫’在嘗試偷渡入境時被我國邊防武警抓獲,因為咱們跟緬甸有合作協定,暫時就交還給了緬甸軍方進行審訊,結果發現這夥馬幫所隸屬的販毒組織,差不多能算是黑桃K的對頭。緬甸方面加急審訊後,有毒販交代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資訊,說黑桃K最近拿著幾張照片,在猛拉附近的寺廟盤查照片上的人。”

  嚴峫額角一跳:“找人?”

  呂局以老年人使用滑鼠慣常的認真勁兒,對著“下一頁”用力地摁了一下。

  刷拉——

  螢幕出現一張不知道經過了幾次傳真、掃描又翻拍的照片,一名約莫六七十歲的老年僧人穿著赤黃色袈裟,眼皮上皺紋層層耷拉下來,光著一條衰老浮腫的胳膊,端坐在佛堂中。

  不知是翻拍畫質實在低劣,還是刑偵人員疑神疑鬼的心理作用;這名僧人的面相完全沒有任何安定或祥和,相反當嚴峫定睛打量時,甚至隱約感覺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兇惡。

  “我只是懷疑。”呂局一手捂著大茶缸,一手指著螢幕,沉聲道:“這個人有可能是黑桃K的父親。”

第120章

  黑桃K的父親?

  嚴峫脫口而出:“草花A?”

  呂局明顯愣了一下:“什麼A?”

  兩人面面相覷,呂局老花鏡後射來懷疑的目光,刹那間嚴峫意識到——呂局不知道黑桃K父親的這個綽號。

  換言之,公安系統內部對黑桃K的瞭解少得可憐,甚至到了連這一細節都不知道的地步!

  那一刻嚴峫耳邊響起了那天在高榮縣招待所裏,江停隨口對齊思浩所說的話:

  “黑桃K的家族是個犯罪集團,他的父輩甚至祖父輩都不乾淨……他早年在西南邊境被人叫黑桃K,是因為他父親曾經稱作草花A,由此而演變過來的……”

  “怎麼了?”呂局問,“你怎麼知道他父親的代號,聽江停說的?”

  嚴峫的失態只出現了短短一瞬,緊接著恢復正常,彷彿剛才的凝滯只是錯覺:“哦,這倒不是。只是我看他們那集團有個黑桃K,有個方片J,再往上出個梅花A也很正常,所以亂猜的。”

  呂局眯起了原本就不大的眼睛,視線更加犀利聚光,直直盯在嚴峫臉上。

  但後者英挺硬朗的面部輪廓沒有絲毫觸動,很沉穩地回視呂局。

  “……”終於呂局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緩緩道:“我們對黑桃K販毒集團的內幕知之甚少,一方面因為他們的老巢根據地在緬甸,屬於境外的跨國毒品組織;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三年前的塑膠廠爆炸案,令我們失去了很多的資深員警和優秀臥底,是非常令人痛心的損失……”

  嚴峫沉默著揉了揉鼻端。

  “所以,如果江停曾經對你提起過任何跟黑桃K有關的事情,請你一定要立刻反映給我們局裏,因為那都是非常重要的情報和線索,可能除了他之外就不會再有人知道了。”呂局頓了頓,意味深長地問:“明白了嗎?”

  嚴峫眼睛一抬,直視著呂局。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交激,但彼此臉上都穩得不見一絲波瀾。幾秒鐘後嚴峫一點頭,說:“我明白,呂局。”

  呂局歎了口氣,向後靠在椅背裏,摘下老花鏡慢慢地擦拭。

  “公安部下達的這個消息,我只跟老魏、你餘隊以及有數的幾個副局長政委說了,你出去後也要注意保密紀律。另外,你是公安系統裏唯一一個與方片J正面交手兩次,卻能生還至今的員警,他們可能會非常想要你的命。自己當心。”

  呂局揮了揮手,掌心向內,那是示意他可以出去了的意思。

  嚴峫站起身,卻沒有立刻離開。他嘴唇動了動,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呂局——”

  “什麼?”

  “您相信江停麼?”

  呂局思忖良久,終於戴上老花鏡,認真地看著他。

  “你問我這個沒有用,嚴峫。我還是那句話:我們搞刑偵的不相信別人,甚至不相信自己。員警員警,警在先察在後,我們只看證據。”

  嚴峫默然無語,半晌一頷首,轉身離開了局長辦公室。

  •

  周會剛剛才散,馬翔趁著這會兒空隙飛奔下樓去買了幾個包子,一邊狼吞虎嚥一邊趕回刑偵支隊大辦公室,剛轉過走廊就迎面撞上了正低頭發短信的嚴峫,砰地趔趄兩步:“喲,嚴哥!”

  嚴峫一抬頭:“哦對了,我今天臨時要出個外勤,下午不來了,你幫我跟隊裏說一聲啊。”

  他邊說邊抽身就要下樓,誰料馬翔飛撲而上,不要命地拉著他:“什麼外勤?為什麼現在出外勤老不帶我?上次跟上上次你帶的都是韓小梅,我哪兒比不上那丫頭了?我還是你的貼心小棉襖呢嗎嚴哥?!”

  正巧韓小梅一邊吃包子一邊從電梯出來,迎面剛好撞見,嚇得蹬蹬蹬連退三步,手忙腳亂把包子藏到身後。

  “去去去,不要那麼給,小心陸顧問上門來揍你。”嚴峫連忙把馬翔推開,又招呼韓小梅:“把他給我拎回支隊去,我下午不來了,有事電話聯繫哈。”

  馬翔悲悲戚戚:“嚴哥——別拋棄我呀嚴哥——”

  馬翔踉踉蹌蹌地追隨在北風中,兩道寬麵條淚在身後揮舞飄飛,嚴峫忙不迭下樓跑了。直到他那件深灰色風衣下擺消失在樓道口,馬翔才驀然收住淚水,面無表情一轉身:“我下午也不來了。”

  韓小梅:“嗯?!你幹什麼去?”

  “跟隔壁禁毒支隊聯合執行任務。”馬翔淡定道,在韓小梅雙眼圓瞪的注視中一口咬掉半個包子,鼓著嘴鑽進了刑偵支隊的大辦公室門。

  •

  嘀嘀——嘀嘀——

  “喂,”手機那邊傳來江停平穩的聲音,還帶著不明顯的沙啞,問:“怎麼了?”

  那一點點低啞讓嚴峫心頭微微發熱,但他沒表露出來,穿過建寧市局停車場,打開輝騰車門坐了進去,問:“你在家幹嘛呢?”

  從那邊的動靜來聽,江停應該是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睡覺。”

  “睡覺好,上次復查醫生不說你應該多靜養麼,對大腦裏的淤血有好處。今天鍛煉沒?”

  江停昏迷太久,肌肉沒有萎縮已經很難得了,力量和敏捷度都大大不如以前。醫生的建議是慢慢複健、不要心急,切忌疲勞和劇烈運動,這輩子基本沒可能恢復到昏迷以前的水準了;但江停總想跟嚴峫一道去健身房集中突擊,嚴峫每次只能找藉口不帶他去。

  在爭執了好幾次後,嚴峫乾脆買了幾台健身機器放在家裏,聲稱要以分分鐘幾萬塊上下的身價來親自當江停的私教。

  “沒。”江停言簡意賅,“沒精神。”

  “怎麼沒精神啊,是因為私教不在家的原因嗎?”嚴峫發動了汽車,眼底不自覺地浮現出了笑意:“要不你下床去趟茶水間,我在那放了個好東西給你。”

  “……”江停在電話那邊無聲地挑起眉梢,穿著居家拖鞋走進茶水間:“什麼東西?”

  “打開櫃子看看。”

  江停依言打開櫥櫃,愣了愣:“你怎麼——”

  輝騰車緩緩開出市局,後視鏡中映出嚴峫上翹的嘴角。

  茶盒裏的第二塊老同興茶餅已經被拆了,方方正正躺在油紙上,彷彿生怕得不到寵倖似的,還被嚴峫用餐刀撬了兩小塊下來,散落在周圍的每一粒殘茶都在清清楚楚表明這一點:就算給重新包上,也完全沒有任何收藏價值了。

  “那天想煮茶葉蛋來著,一不小心就把這包給拆了。”嚴峫含笑解釋,“拆了就拆了吧,茶就是讓人喝的,不喝哪來的價值?成天塞在櫃子裏指望著它下小茶餅不成?”

  手機那邊靜默片刻,才傳來江停一聲哭笑不得的歎息:“你這人真是……”

  嚴峫也笑起來。

  他們誰都沒有說話,通話兩端只聽見彼此的呼吸,半晌嚴峫“哎”了嗯一聲:“江停。”

  “嗯?”

  “以後別回恭州了,來建寧唄?”

  “……”

  “掛個職在員警學院,沒事幫市局看看現場,跑跑腿啥的。異地婚姻難以維繫,建甯工資高物價低,溫暖濕潤空氣好,你說是不是?”

  江停低聲說:“是。”

  “抽空再去國外辦個婚宴,把我們家裏人都請上,你說怎麼樣?”

  江停笑起來:“你今天怎麼這麼多話。”

  嚴峫卻很堅持:“行不行,嗯?問你話呢?”

  “行行行……辦個滿漢全席,隨便你。”

  “那你可算答應了,我記住了啊。”

  “嗯嗯,我答應了。”然後江停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猝然補充:“——但那茶餅你不能再拆第三個了!就留著讓它們下小茶餅吧,我真的不喝這玩意了!”

  嚴峫失笑道:“就你事多。”

  轉向燈發出輕微的滴答聲響,嚴峫雙手扶著方向盤,眼底映出前方排隊駛向高架橋的車龍。更遠處天幕蒼灰,雲霧浩渺,風吹著哨子從車窗縫隙中灌進車廂。

  “你這是上哪兒去?”江停問。

  “去個現場,離市區有點遠。今晚可能回不來了。”

  “……”

  “可能要忙到明天上午,唉,也確實煩。”嚴峫頓了頓,咽了口唾沫,又說:“——好好吃飯,晚上再給你打電話,啊?”

  江停無聲地點了點頭,輕聲說:“好。”

  轉向燈還在滴答,嚴峫掛了電話,眼底那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笑意尚未完全褪去,內心就湧起一絲絲帶著酸痛的冰涼,彷彿整個人被吊在懸崖半空,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只有風呼呼地從腳底滲進四肢百骸。

  車窗外的喇叭聲、喧嘩聲、引擎啟動和刹車的聲響突然都變得非常遙遠,側視鏡中映出嚴峫晦暗不明的側臉。半晌他終於打開車載藍牙通訊錄,輕輕撥通了另一個號碼——

  “喂喂,嚴隊?喂?”

  “老齊。”嚴峫眸光沉鬱,說:“我正在去恭州的路上,到了以後通知你,雅志園社區門口見。”

  •

  建寧市看守所。

  鐵鐐聲從陰冷的長廊盡頭遠遠傳來,翹首以盼的馬翔跟其餘幾個禁毒支隊刑警同時上前幾步,被看守為難地攔住了:“那個……”

  “明白明白,”馬翔摸了根煙塞過去,對方沖他丟了個愛莫能助的眼神。

  市局三天兩頭送人提人,但凡稍微有資歷的刑警,案子多的時候每個星期都要來回跑幾次,深夜或淩晨緊急提審算是家常便飯,跟看守所的獄警都是老相識了。

  但眼下這種情況卻跟以往不同,按紀律他們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看守所向上反映,秦川有重要線索想交代,經上級研究後,決定今天轉移去省廳。

  金屬撞擊聲越來越近,長廊遠端的視窗前突然閃現出晃動的人影,秦川被兩名獄警押著,緩緩向門口走來。

  “是秦隊……”

  “秦哥!”

  秦川似乎也沒想到有人會來,一時倒愣了下,但腳步沒停。

  馬翔坦蕩迎著他打量的目光,舌根泛起一陣陣苦澀,但他強迫自己咽了回去。身旁禁毒支隊的兄弟們都強忍著粗重的呼吸,只有一個前不久剛被秦川親手轉正的小員警忍不住,不顧看守阻攔,衝動地向前邁了半步:“秦隊,你到底是不是被冤枉的!你說話呀!”

  他這話一出,又有人按捺不住了:“是啊秦隊,我不相信你會幹出這種事!”

  “你一定是被冤枉的,是不是?!”

  “你快告訴我們是不是啊!”

  ……

  秦川收回目光,從這幾個人的包圍中穿了過去,不遠處看守所門口,一輛塗著“建寧市看守所”幾個白底藍字的麵包車停在臺階下,另外兩名荷槍實彈的員警正等在敞開的後車門前。

  馬翔終於忍不住沙啞道:“秦哥……”

  秦川腳步略頓了頓,回頭微笑道:“不是。”

  大家都怔了下。

  秦川走下臺階,幾個人眼睜睜望著他擦身而過,近了又遠。剛才那剛畢業的小兄弟滿臉脹得通紅,全身都在發抖,馬翔伸手一拉沒拉住,他突然大步沖下臺階:“你別這樣秦隊!我不相信!求求你告訴我你就是被冤枉的,我們一定幫你翻案,我們一定——”

  幾個人呼啦啦就跟著奔下了臺階,這下連獄警都沒想到:“快回來!”“怎麼搞的你們幾個,喂!”

  “秦哥!”

  “回去!”秦川突然回頭厲喝。

  颯颯寒風掠過沙地,幾名緝毒警執拗而絕望。秦川凝視他們片刻,終於搖著頭呼了口氣,說:“沒有任何冤情,事情都是我做的,只是時候到了被揪出來了而已。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老子現在最不想見到的就是你們這一張張傻臉,明白嗎?都是為了錢!沒別的!滾回去吧!”

  “可是……”

  “要不要我現在把口供再給你們復述一遍?!”

  獄警一個勁做手勢,連拉帶拽把他們往後推,但還是有兩三個人噙著淚光不願走開。

  “說了不想看見你們!”秦川毫不留情且不耐煩:“走開!滾遠點!”

  幾個人終於三三兩兩被拽回了臺階上,小員警痛哭失聲,被馬翔死死按著肩膀,低啞的聲音每個字都酸澀難言:“聽我的,你要真想為秦哥好,就勸他多多配合交代,儘量立功,也好……也好……”

  也好爭取免死。

  小員警的嚎哭聲充斥耳膜,淹沒了最後那半句說不出口的話。

  秦川冷漠地回過頭,再沒向後瞥一眼,彎腰鑽進警車後廂。倒是兩名獄警望著不遠處幾個悲痛難抑的緝毒警,面上帶著不忍之色,瞧著秦川的時候都帶著隱約的怒氣。

  哐當!車門關上,緩緩發動。

  “喂,”秦川掃了左右獄警一眼,似乎還覺得挺有意思似的。

  獄警牙關緊咬,沒人理他。

  “你們這管理也太鬆了吧,他們幾個想進來就進來了?”

  還是沒人答話。

  “問你們話呢,押送流程規範都做到了嗎?喏,你,”秦川向坐在自己右手邊的獄警揚了揚下巴:“防彈衣穿好了沒?”

  被他點名的獄警比較年輕,終於忍不住了:“你他媽瞎嗎?問那麼多幹嘛?”

  秦川毫不在意:“提醒你而已。”

  他活動了下頸椎和肩膀,似乎非常悠閒。然而安靜不到半分鐘,突然他又來事了:“哎,真不好意思。能不能幫我個忙?”

  年輕獄警要發作,被年紀稍大的那個制住了,不卑不亢地問:“你想要幹什麼?”

  “幫我把眼鏡摘了。”秦川嘴角含著笑,誠懇地道:“老戴著不太舒服。”

  警車在看守所大樓前發動,輪胎碾壓沙地上發出劈啪聲響,那幾個來送行的緝毒警都不約而同抬起頭,各個眼眶通紅,車尾在他們痛苦的目送中駛向馬路。

  不遠處道路兩側,槐樹投下茂密的樹蔭,幾輛普通轎車停在路邊。

  就在這時,馬翔眼皮倏然一跳——

  世界彷彿靜止了半秒。

  轟——!!

  根本沒有絲毫預兆,幾輛轎車同時爆炸,氣浪瞬間將整輛警車重重掀翻!

  臺階上幾個人飛沖出去撞上了牆,警報聲、喊叫聲、玻璃碎裂聲如同沸騰的熱湯,霎時潑滿了整個世界。有好幾秒鐘的時間馬翔什麼都聽不見,他眼前陣陣發黑,連從地上爬起來這個動作都手腳發軟,緊接著條件反射摸後腰。

  ——沒帶槍。

  “……艸!!”馬翔嘶啞地擠出一句,突然聽見飛速由遠而近的引擎聲,下意識一抬頭——

  他的瞳孔瞬間縮緊,失聲嘶吼:“秦哥!!別!!”

第121章

  輝騰緩緩停在雅志園社區門口,幾乎同時齊思浩的車風馳電掣而來,跐溜一聲刹住,齊隊長迫不及待地跳了出來。

  短短幾天時間齊思浩就削瘦了很多,嚴峫眨著眼睛上下打量他,還是問了句:“你……吃飯沒啊?要不先去吃個飯?”

  齊思浩滿臉晦氣:“嗨呀還吃什麼吃,都怪你沒事讓我查這個,誰知道江隊以前住在這麼個鬼地方!上次汪興業跳樓的時候我就不該過來,現在可怎麼辦,蹚了滿身的渾水,早知道我根本就不幫你查……”

  嚴峫不耐煩:“你給我省省,倒賣‘白貨’是我讓你幹的不成?”

  齊思浩立刻閉嘴了,神經質地打量周圍。

  嚴峫狐疑道:“你到底怎麼回事?”

  “……”齊思浩用力搓著手,彷彿只有這樣才能緩解他的緊張:“……警務通現在升級了。”

  “什麼?”

  “現在只要用警號登陸,查詢居民資訊就會留下記錄。”齊思浩用力咽了口唾沫:“後臺會有人看見我查了江隊‘生前’的住址,而且……而且還是跟701在同一個社區,這趟渾水我算是徹底洗不乾淨了。”

  嚴峫挑高眉梢,半晌哼笑一聲,搖著頭拍了拍齊思浩的肩膀:

  “所以你當初為什麼要偷賣‘白貨’呢?”

  齊思浩面如土色,嚴峫轉身走進了社區。

  •

  上次汪興業“跳”下來的地方是一區B棟,滿地鮮血碎肉已經被洗刷乾淨了,青幽幽的石板泛著光,似乎吸飽了血,在背陰處散發著令人不舒服的潮濕氣息。

  社區裏無所事事的大爺大媽們在遠處遛狗,都心照不宣似的回避這塊地方。

  嚴峫還是幹刑偵的老毛病,隨手拍了幾張照,繼續往前走。根據社區門口張貼的地形示意圖,他穿過一區和二區中間的噴水池,經過了熊孩子們尖叫亂跑的公用草地,前方靠近社區後門的那一片就應該是六區了。

  果然嚴峫走到近前,灰色的居民樓下大門緊閉,門牌號寫著:六區C棟。

  走過了?

  嚴峫退後幾步,齊思浩不明所以地跟著他,只見緊挨著C棟前方的另一棟居民樓底下掛的牌是:六區B棟。

  “哎?”齊思浩環顧四周,發現了不對:“A棟呢?”

  嚴峫隱約感覺到什麼,以B棟為中心在附近走了一圈,只要見到門牌號就湊過去看,然而草坪南端的分別是五區AB兩棟樓,北端的門牌號換成了七區,他們來回轉了好幾圈,偏偏就是沒發現六區A棟在哪。

  ——但這怎麼可能?

  公安內網上江停的住址明明是雅志園社區六區A棟905室,怎麼整棟樓都消失不見了?

  “哎,請問一下大媽,”嚴峫隨手攔住一名剛買菜回來的婦女,指指六區那幾棟居民樓:“我來看我同事,他說他家住六區A棟905室,我怎麼到處都找不到地方呢?”

  “六區A棟?”大媽有點奇怪的模樣,搖了搖頭:“我們這兒六區沒有A棟,就B跟C兩座樓。”

  “……什麼?”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咧,反正就是沒有,你那同事給你說錯了吧?”

  “不可能啊,”嚴峫喃喃道,“怎麼可能沒有?”

  “那你就得去問物業啦!我們這裏一直都沒有六區A棟,誰知道為什麼沒有!那物業也是作孽,到處車亂停也不管,三天兩頭有人裝修那聲音轟轟地……”

  嚴峫快步走開,回頭吩咐齊思浩,連聲音都繃緊了:“打電話給物業,快!”

  “什麼,六區A棟?”

  齊思浩編了個戶籍警的名頭,接電話的物業還挺重視,然而電話那邊換了好幾個人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終找到一個據說幹了八九年的老員工,終於一拍大腿想起來:“雅志園剛開發的時候就沒有六區A棟,本來要建樓的那塊地方現在改公用綠地啦!”

  嚴峫最不願意猜測的念頭成了真,霎時面色微變。

  “當初建A棟的時候地基打不下去,再打就挖出來幾具破棺材,哎喲謔可嚇人了!老闆請了高人來看,說這塊地方煞氣太重,只能開發成綠地來吸收人氣,搞什麼陰陽中和,權當A棟就是這塊綠地了——哎呀總之就是風水神怪的說法,所以最後六區就只有B和C兩棟樓啦。這種事呢可以不信但不能不敬,員警同志你們說對不對,畢竟老祖宗幾千年來留下來的東西……”

  嚴峫和齊思浩彼此對視,不約而同低頭望向腳下。

  六區A棟——潮濕的草地稀稀疏疏,泥土散發出它特有的微腥氣味。

  “……江隊,”齊思浩結結巴巴說,“江隊編地址的時候……還真挺不講究的……”

  嚴峫掛了電話,大腦裏轟轟直響,江停不住六區A棟?

  他為何要編造這個似真還假的地址,他到底住在哪里?

  嚴峫抬頭向周遭望去,初冬灰白的世界盡數映在他眼底,緊接著目光穿越重重居民樓,鎖定了遠處的某個方向——雅志園一區B棟。

  701室陽臺光禿禿的,在周圍曬衣服、掛香腸、疊滿了空調機的鄰居當中格外顯眼。

  嚴峫拔腿就往那走,沒兩步被齊思浩撲上來拉住了:“嚴隊!你三思啊!”

  嚴峫劈手就把他甩開了。

  “你再想想,再想想!”齊思浩飛奔而來擋在他面前:“那個房子可不像岳廣平他們家一樣只貼了個封條,那可是二十四小時監控,隨時隨地都有人看著的!你這麼闖過去是想找死嗎?!”

  “讓開。”

  “不行!我不能讓你去,你這是想把我也給弄死!給我站住!”

  “讓開!”

  嗡嗡嗡——

  兩人正僵持間,嚴峫的手機響了。

  “喂?”

  嚴峫濃黑的眉宇間滿是戾氣,但沒想到手機那邊竟然是呂局的聲音,第一句話就是:“秦川那邊出事了。”

  “嗯?”

  “他跑了。”

  嚴峫額角霎時一跳:“什麼?!”

  兩名員警帶著請示的神色敲門而入,呂局掩住手機,將桌上的一張手寫地址推上前,迅速低聲吩咐:“就是在這。戶主是個三十來歲身材偏瘦的男性,你們過去監視這個位址,別讓他外出也不准任何人上門。被發現也不要緊,他不會為難你們,一切等我親自過去再說。”

  員警點頭表示明白,抓起位址奔了出去。

  “秦川聲稱自己願意提供六一九連環綁架案的重要線索,為此省廳決定親自把人提走審問,警車剛開出建寧市看守所,路邊上的幾輛車就同時發生了爆炸,然後一夥摩托騎手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他給搶走了。”呂局重重出了口渾濁的氣,說:“當時你們支隊的馬翔,和禁毒支隊的其他幾個人都在,萬幸離得遠,沒受傷。”

  “……”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突然嚴峫劈頭蓋臉冒出來一句:“對方真是要救他?難道不是要殺他?”

  呂局有些怔愣。

  嚴峫敏感地察覺到了,疑道:“市局就沒想過犯罪分子打算強行滅口的可能性嗎?”

  ——當然想到了,但那是將秦川主動越獄作為首要懷疑方向之後,才以補充的形式想到的。

  誰也沒有像嚴峫這樣,第一反應是秦川或許會被害。

  “已經考慮過這種可能性了。”呂局收斂了神色,沒有表露出任何端倪:“不過根據案發時車內獄警的口述,以及爆炸前秦川讓他前同事站遠點的舉動,我們更傾向於他早就知道會有人劫獄。”

  嚴峫按捺住內心複雜的滋味,沒有吱聲。

  “總之現在情勢非常嚴峻,秦川作為掌握大量內部消息、臥底情況、線人資訊等等機密的副支隊長,竟然落到了毒販手中,這是最糟糕的情況,我們必須立刻做好最壞可能性發生的應對準備。”

  “我明白。”嚴峫終於強行壓下所有思緒,咳了一聲:“我這就動身回刑偵支隊,做好所有配合工作,另外——”

  “不,”呂局打斷了他,“我需要你出差。”

  嚴峫懷疑地頓住。

  呂局沉沉道:“秦川交代了滕文豔的埋屍地。”

  滕文豔,十六歲,S省陵州市某個三流美容院的洗頭小妹,真實姓名與家庭背景都無從調查。她與隔壁理髮小工王銳一起,手拉手成為了六一九連環綁架案中的首對被害人。

  跟李雨欣和步薇不同,小學文化的滕文豔除了容貌姣美之外,與黑桃K心中的“行刑者”範本江停沒有絲毫共同之處。

  也正因為如此,她的經歷和背景成了偵查工作的重中之重,然而至今大海撈針無從查起——市局連她被埋在哪里都不知道,汪興業就“畏罪自殺”死了。

  “S省周邊的通山地區,應該在某個森林保護區裏,最近的縣城公安已經出發開始搜索了。”呂局站起身收拾好公事包,大步向辦公室外走去:“你現在就過去,我會安排小苟帶法醫和痕檢出發跟上,確認屍體後立刻給我回音。至於刑偵支隊那邊不用太擔心,你餘隊已經趕過來了,暫時撐一撐應該沒問題。”

  “可是……”

  “你到底想可是什麼?”

  嚴峫一手舉著手機,另一手揉了揉抽痛的太陽穴,終於還是嘶啞地說出了口:“秦川曾經對江停下殺手,如果他跟黑桃K的人都在建寧,我怕……”

  呂局毫不意外,就知道他會說這個,當場直接道:“沒關係,我已經派人去保護你家了!”

  “可是如果我不親自回來的話——”

  “你不用親自回來!”呂局呼地拉開門,斬釘截鐵:“我親自去!”

  辦公室門外,焦灼的魏副局和餘珠同時轉過頭。

  “就這麼說定了!”呂局不再跟嚴峫囉嗦,掛斷了電話。

  “這誰?嚴峫?”魏堯畢竟看著嚴峫長大,對他的聲音非常熟悉,立刻敏感地問了句。

  呂局點點頭,一邊把手機塞進公事包一邊往電梯走。

  魏副局急忙追問:“他又闖禍啦?質疑組織安排了是不是?這小子還跟十幾二十歲似的,秦川出事以後我立刻就跟他說了要有分寸、有界限,但他還是——”

  魏副局急切地跟在後面絮叨,而呂局充耳不聞,他腦海中突然又響起了嚴峫有些冒失的質問:市局就沒想過犯罪分子打算強行滅口的可能性嗎?

  “……”呂局衰老的面容一動,歎了口氣:“嚴峫的心呐,到底是太軟了。”

  魏副局顯然沒明白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電梯叮一聲抵達樓層,呂局突然轉過身背對著徐徐打開的門,來回打量滿面疑惑的魏副局和餘珠,視線從他們各自斑白的鬢角和魚尾紋上掠過,漸漸浮現出某種複雜難言的情緒。

  餘珠被他看得有些發怔:“老呂,你這是?”

  “沒什麼,”呂局感慨一笑:“就突然覺得,原來咱們也共事二三十年啦。”

  余珠和魏堯都非常迷惑,不知他這話從哪說起。

  “到現在我才知道,咱們這幾把老骨頭能並肩到現在,誰都沒有迷路,誰也沒有走散,原來是這麼不容易的一件事。”呂局伸手分別拍了拍他們兩人的肩膀,唏噓道:“挺好,挺好。”

  他兩人面面相覷,呂局卻掉過頭咳了一聲,率先邁進了電梯。

  •

  S省自古崎嶇多山,通山地區處在省際和恭州的交界地帶。儘管路難走,但齊思浩猶豫再三後,還是報了個外勤,非要跟著嚴峫一塊過去。

  齊思浩之所以草木皆兵,是因為他剛登陸警務通查了雅志園的地址,現正是內心七上八下的時候,急需要找到一點虛無縹緲的安全感。因此嚴峫也沒太攔著他,兩人連夜動身上路,車是開不了了,買了即刻出發的火車票,準備到森林保護區邊界跟當地公安接洽後,再跟著警車一道上山。

  “今晚回不去了,臨時有事要出遠門。嗯嗯……你吃了嗎?吃了什麼?”

  嚴峫靠在角落座位裏,隨著鐵軌的轟鳴而微微搖晃。一等車廂燈火通明卻很冷清,齊思浩合衣倚在另一端,正閉著眼睛打瞌睡。

  “煲了個湯,待會泡飯吃。”電話裏傳來江停沉靜的回答,而後又問:“你呢?”

  “火車上泡著面呢。這鬼天氣,又陰又濕又冷,我看外面風把樹吹得都歪了……要是待在家裏多好,想你煲的大骨頭湯了。”

  江停似乎無聲地笑起來,說:“回來喝。”

  那短短三個字如同溫泉熱流,從心底汩汩地冒出來。嚴峫唇角微微上揚,但當他望向車窗外的時候,卻透過濃墨般黑暗的玻璃,看見了自己憔悴迷惘的面孔。

  “……江停。”

  “嗯?”

  你到底曾經住在哪里,雅志園六區A棟?

  或者是紅心Q曾經出現過,還留下了你一枚指紋的701?

  嚴峫閉上眼睛,將難以出口的疑問生生咽回去,短暫地笑了一下:“沒什麼。你想我嗎?”

  “……”

  “問你話呢?”

  “挺想的。”江停緩緩道,“想你現在就回家。”

  嚴峫睜開眼睛,溫熱的白霧在車窗玻璃上一現即逝。

  鐵軌向西無限延伸,而火車轟鳴前進,將夜幕中連綿起伏的山丘、河流和村莊遠遠拋在身後。

  “真挺想的。”江停低低地重複道。

  幾百公里之外的建甯,湖濱社區,溫暖的燈光映照在廚房裏,爐灶上的骨頭湯雪白翻滾,咕嘟咕嘟冒出熱氣。

  門鈴終於響了起來——叮咚!

  江停放下手機,在那細碎的煙火氣息中長長地、不發出任何聲響地歎了口氣。

  他關小了火,走到玄關門邊,連看都沒看貓眼,直接把門呼地打開。

  大門外那倆守了一下午的員警果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神情嚴肅、風塵僕僕,咯吱窩底下夾著公事包的老人——

  呂局。

  “秦川越獄了,”他沉聲道。

  他們兩人隔著門框對視,江停一手還拿著湯勺,少頃後才剔起眉角:“我早就提醒過你們要防著他越獄,現在人跑了,守我有什麼用,難道我能把他抓回來?”

  呂局呵呵一笑:“這話就是謙虛了。你江隊長要真想做什麼事情,難道還能做不成?”

  江停無動於衷地瞧著他。

  “哦對了,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嚴峫他臨時要出個任務,其實是關於……”

  “不用編了,不想知道。”

  “好好,那就好。”呂局似乎還挺高興:“其實理由我還沒來得及編呢。”

  聰明人之間打交道就這點方便,對彼此的反應基本都能摸出個一二,有些事就不用點明來徒增尷尬了。

  他們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對站了會兒,空氣凝固般凝滯僵硬,只聽廚房裏傳來的湯水咕嘟聲格外明顯;足足過了好幾十秒,呂局攤開手,終於說出了他真正的目的:“我有件事想要找你聊聊,現在能請我進去了嗎,江隊長?”

  江停眼神閃動,總算抬腳讓了半步。

  “請進吧。”他淡淡道,“茶是我的,湯是嚴峫的,沒東西招待您。見諒了。”

第122章

  S省邊境,通山。

  嚴峫深夜下車,在縣城公安局值班室搭床睡了一晚,第二天破曉時主任法醫苟利終於帶著技術隊趕到了。天剛濛濛亮,幾個人就呵欠連天地強打精神,跟著派出所唯一一輛桑塔納警車晃晃蕩蕩地上山。

  齊思浩近來頗為狂熱的大腦可能是被山裏刺骨的嚴寒凍清醒了,連連表示自己可以待在當地派出所,等他們下山會合就行。苟利雖然沒明白為什麼恭州的齊支隊長會出現在這裏,但他很羡慕齊思浩可以留在山下烤火,簡直恨不得跟對方換一換。

  “我全身上下這麼厚實的脂肪層啊,整個春夏秋天好吃好喝地養著它們、供著它們,結果它們就是這麼回報我的!膘到用時方恨少!”苟利痛心疾首,裹著毯子縮在車裏:“老嚴!”

  嚴峫坐在敞開的車門邊抽煙:“幹嘛。”

  “你穿這點真的不冷啊?!”

  嚴峫戴著公安局統一配發的警用圍巾,深灰色修身風衣的面料一看就價值不菲,考究的剪裁勾勒出精悍的身形輪廓,聞言漫不經心道:“因為肌肉密度比脂肪密度大,所以禦寒指數不一樣吧。”

  苟利:“……”

  車窗外是崇山險峻的冬季叢林,現場技術隊和當地民警、森林公安和十數隻警犬一哄而散,沿著各個方向深入山道進行搜索。

  “我一直有個疑問,”苟利用屁股挪近了點,向遠處示意:“你說咱們國家這麼大,像滕文豔這樣的高風險不穩定流動人口又那麼多;要是哪個犯罪分子殺了人,屍體往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裏一拋,只要十年八年沒人供出來,是不是就永遠找不到了?”

  嚴峫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怎麼會?”

  苟利回以無辜的瞪視。

  “再不穩定的流動人口也總有社會聯繫,只要留下過蛛絲馬跡,失蹤就必然會有人發現。再說拋屍,真正意義上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一般人是根本去不到那裏的,交通工具、人力限制、屍體腐敗等客觀條件會形成全方位的制約因素。”嚴峫手指夾著煙,向遠處零星狗吠的密林中指了指:“哪怕像販毒組織這樣有錢、有人、有火力的犯罪集團,要實現毫無痕跡的拋屍也絕無可能。你看咱們現在所處的地方,雖然確實比較偏,但根本就不能算原始叢林。”

  苟利若有所思地唔了一聲。

  “越野車隊的車轍印記,對地面樹叢的極大破壞,還有當地居民的目擊回憶……越興師動眾拋屍山林,留下的可追蹤線索就越多。”嚴峫把煙頭丟在腳下,順腳碾熄:“真正毫無痕跡的犯罪是不存在的,只看警力投入到什麼程度,以及刑偵技術發展到什麼階段罷了。”

  彷彿為了印證他的話,突然車載步話機滋啦作響,兩人同時回頭。

  “各小組注意,各小組注意!”頻道中傳出了現場痕檢員的聲音:“編號012搜索區域三點鐘方向六百米處發現植被大規模人為破壞情況,重複一遍,編號012搜索區域三點鐘方向六百米處發現情況,請跟上!完畢。”

  嚴峫和苟利對視一眼,抄起步話機:“明白,這就跟上!”

  •

  樹林間的晨靄緩緩散去,天光終於穿過樹梢,映亮了灰濛濛的林丘。警車停在不遠處的山坡下,幾名當地民警拿著鐵鍬圍在空地正中,奮力挖掘蓋著半腐落葉的泥土。

  “有了,有了!”不知是誰突然叫出聲來:“法醫呢,快叫苟主任過來!”

  土坑中隱約露出織物一角,鐵鍬立刻停下,苟利忙不迭帶著兩個實習法醫奔過來。這時候他也顧不得冷了,親手接過鏟子蹲在坑裏,慢慢地刨出浮土之下的硬物——果然沒鏟幾下,一隻已經白骨化的手驀然出現在了眾人的視線中。

  “小心點!輕輕抬出來!”

  “一二——三!”

  在整整三年不見天日的冤屈之後,兩具屍體終於被先後刨出,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不知是生前如此還是死後被故意擺成這樣,滕文豔和王銳手拉手平躺在塑膠布上,全身滿是泥土,空洞洞的骷髏直視著陰沉的天空。他們身上所穿的衣物已經被毀損得不成樣子了,只有王銳的上衣還能勉強看出是藍色,滕文豔穿著難以辨認顏色的圓領衣裙,腳上是腐朽破爛的運動鞋。

  刑事攝像哢擦哢擦拍完照,苟利讓人鋪好勘察板,令所有非技術人員遠遠站在坑邊別進來,然後才換上一副新手套,接過助手提來的法醫箱,首先蹲在王銳的屍體邊檢查了片刻。

  “被害者頭顱遭到擊打,屍體顱骨枕部兼具同心圓與放射性骨折線,是典型的凹陷粉碎性骨折特徵。同心圓中心點非常清晰,放射線之間沒有交錯的截斷現象,同時一路延伸向頭頂;因此初步推斷兇器應該是石頭或金屬鈍器,而且只有一次擊打行為。”

  苟利示意助手法醫幫他將屍體翻過來,少頃後抬頭說:“雖然也有C6至T1椎體棘突骨折,但應該是被害人被推進土坑時仰天著地所導致的,直接致死原因還是顱腦損傷。”

  他一邊做檢查,助手一邊飛快記錄。驗屍現場這麼多人,但除了林中鳥雀之外,周遭卻沒有任何人走動或說話。

  “兇手對待被害人的態度相當粗暴,擊打顱骨後立刻推進坑裏,要麼是對被害人當場斃命非常自信,要麼就是完全不在乎活埋的可能性。”苟利站起身,呼了口氣:“總而言之是一擊斃命,兇手殘忍冷血且臂力極大。從腳長和脛骨長度推測,被害人生前身高一米七二三,再通過擊打角度推算兇手身高應該是……嗯……”

  “不到一米八五,八十公斤左右,是個罕見的雙手同利者。”嚴峫淡淡道。

  苟利“嗯?”的一聲:“你怎麼知道?”

  嚴峫眼神陰沉,沒有回答。

  他不僅知道,還跟行兇者交過三次手。

  苟利看出他不想說,便聳聳肩不再問,走到滕文豔的屍骨邊半跪下來,先將一部分附著在屍骨上的泥土和織物取樣留存,突然輕輕咦了一聲。

  “怎麼了?”

  “……很乾淨,太乾淨了。”

  現場的當地民警都沒明白,各個露出了迷茫之色。

  “顱骨完整,排除被擊打可能;舌骨與甲狀輭骨完好,也不是被掐死。肋骨、長骨、盆骨……甚至棘突骨都沒有明顯損傷。”苟利打量滕文豔屍骨全身,狐疑道:“她沒有像男性被害者一樣被粗暴地推下坑,而是被小心運到坑底,輕輕放平在地面上的。”

  助手忍不住問:“那致死原因是什麼?”

  苟利用鉗子小心翼翼夾開附著物,向屍骨眉心示意:“喏。”

  助手愣住了——那圓圓的空洞分明是彈孔。

  “兇手殺害女性被害人的手法,以及處理屍體時與對待男性被害人截然不同的方式,都表現出了明顯的情感聯繫。”苟利搖搖頭,說:“確實非常奇怪,大概是我見過的心態最怪異的兇手排名前三了吧。”

  一點也不怪異,嚴峫心想,臉上卻沒表露出絲毫情緒。

  對黑桃K來說,被行刑的男性形象投射了他自己——那個被他厭惡、後悔和希望消滅的自己,而行刑者則是少年時代江停的替身。

  他精心選出美貌優秀的少女,來演出填補他內心缺憾的戲劇,對扮演江停的演員存在情感聯繫是很正常的,即便對滕文豔這樣失敗的替身也一樣。

  但最關鍵的那個問題並沒有得到解答:為什麼會選中滕文豔呢?

  這名只有小學文化的洗頭妹,在哪一點上重合了黑桃K心中江停的形象?

  “怎麼樣老嚴?” 苟利揚聲問:“現在怎麼說?”

  嚴峫回過神:“你帶痕檢在周圍找找還有沒有線索,最好是當年遺留在坑底的彈頭彈殼之類,我回車上給局裏打個電話彙報一下。”

  苟利揮揮手。

  •

  可能這段時間跟呂局通話次數多了,最近聯繫人拉下來一排都是局長辦公室分機號。嚴峫也沒多想,這個任務是呂局親自交代下來的,現在直接跟他彙報也沒什麼,直接就撥了出去,誰知漫長的盲音過後竟然轉到了語音信箱。

  “?”嚴峫想了想,轉而撥通秘書處電話,問:“張秘在嗎?”

  張秘是呂局的第一秘書,不知為何接電話的值班人員聲音聽起來有點緊張,說:“張秘……張秘有事出去了。”

  “那呂局呢?”

  “呂局今天沒來。”

  ——沒來?

  嚴峫有些愕然,追問:“呂局出去開會了?什麼時候回辦公室?”

  “不,不知道。”電話那頭回答磕巴了一下,反問:“嚴隊有什麼要緊的事,必須現在立刻說嗎?”

  其實呂局出去開會帶秘書是常事,但不知為何嚴峫腦海深處的某根神經輕輕一動,一絲莫名的心驚漸漸彌漫而上。

  “……不,沒什麼。”他咳了聲,說:“我待會再打吧。”

  對面接線員立刻就掛斷了通話。

  嚴峫一個人在車裏坐了會兒,反復摩挲手機,有些反常的心神不寧。透過車窗可以望見苟利他們在土坑周圍忙碌,警犬被民警拽著呼哧呼哧,暫時沒人注意到這裏。

  他猶豫片刻,發了條微信給江停:

  【醒了嗎?吃了什麼?】

  幾分鐘過去了,江停沒有回音。

  “老嚴——!有發現!”苟利直起身,遠遠地向警車這邊招手。

  嚴峫看看時間,現在是早上不到九點,也許江停還沒起。

  他呼了口氣,刪除剛才那條微信,把手機裝回兜裏,鑽出了車門。

  •

  “礦泉水瓶。”苟利挺著肚子叉著腰,額角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站在坑底向上舉起一隻沾滿泥土、已然變黃的空塑膠瓶,沖嚴峫晃了晃:“果然呐!凶案慣犯的‘簽名’也許會遲到,但不會不到——唉!”

  雖然他唏噓不已,但當地警方並不知道六一九連環綁架案的細節,望著這個空水瓶,都十分的納罕。苟利也沒多解釋,把塑膠瓶裝進物證袋示意助手保存,繼續道:“沒有彈頭,沒有彈殼,森林天氣和濕度對現場造成了很大破壞,已經找不到具備鑒定價值的腳印和生物檢材了。沒法子,你們過來兩個人幫我把屍骨抬上去,等下山了再做進一步屍檢吧。”

  當地派出所民警連忙應聲,呼啦啦下去了好幾個人。嚴峫脫下外套捋起袖口,也戴著手套鞋套下了坑,指揮民警分別提著塑膠布的幾個角,儘量把滕文豔的屍骨平抬起來。

  嘩啦啦——

  塑膠布一移動,塵土泥沙簌簌而下,嚴峫目光無意識落在屍骨表面的衣物上,突然整個人一愣:“等等。”

  民警沒聽見,還在往前走。

  “等等!停下!”嚴峫吼道:“把她放下來!”

  所有人都紛紛回頭,民警吃了一驚,不知所措,七手八腳把塑膠布放回了地面上。

  苟利吭哧吭哧過來:“老嚴你怎麼啦?——哎!你幹嘛!”

  嚴峫上手就要去翻動屍體,被苟利一把拉開,險些迎頭給他一巴掌:“你作死呢!你想幹嘛!”

  “把她給我翻過來,快!”

  苟利完全不明所以,但看嚴峫眉宇冷峻,立刻讓助理法醫過來小心將支離破碎的屍骨翻了個身,露出了背部。

  剛才嚴峫回車上打電話的時候苟利已經粗略看過屍體背面,清理過表面的浮土,只留下了乾燥凝結的泥塊,因此屍體翻過來後,衣物背面便暴露在了眾目睽睽之中,以及嚴峫驟然緊縮的眼底——

  滕文豔所穿衣裙是兩截式的,上衣淺色圓領短袖,背後布料上印著幾乎已經很難辨認的淺紅圖案。

  ——那是一個半圓蓋在橫線上,半圓外依稀輻射出幾道紅線。

  即便讓聯想能力最豐富的成年人來看,這都只是稚童關於太陽升起的簡筆劃而已。然而在目光觸及的同時,嚴峫猝然閉上眼睛,腦海深處浮現出了另一件完全相同的汗衫——阿傑狙擊五零二緝毒現場後,留在現場的孩童血衣。

  當年江停在孤兒院裏穿過的衣服。

  “你怎麼了老嚴,你有發現?”

  嚴峫胸腔在襯衣下輕微而急促地起伏,他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對著屍骨拍了幾張圖片後一言不發地往土坑上走。苟利還挺擔心的,追在後面大聲問:“你沒事吧,喂!”

  “我要打個電話確認一下。”嚴峫沙啞道:“你們先忙。”

  嗡嗡的疑惑和議論很快遠去,嚴峫大腦裏亂哄哄的,疾步走到遠處警車後摸出手機,幾乎是條件反射式地,撥出了江停的號碼——

  你知道滕文豔跟你出身于同一孤兒院嗎?

  當年與黑桃K一同被綁架的地方,那個孤兒院的資訊,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能回憶出多少?

  無數疑問化作撕扯著腦溝的利刃,然而手機螢幕剛剛顯示撥出,還沒響起撥號音,嚴峫突然被額角的抽痛弄清醒了,猝然摁下掛斷。

  空氣彷彿結冰凍住,不知過了多久,人群的喧嘩和腳步才滲透一般,漸漸從遠處現場傳來。

  嚴峫垂下形狀銳利的眼睛,目光冰冷,盯著手機螢幕表面映出的自己。

  半晌他喉結聳動了下,再次打開手機,從微信列表中調出了馬翔:

  “幫我查查二十年前S省通山地區附近是否有孤兒院,”嚴峫按著語音消息鍵,低沉地道:“查到後把詳細地址發給我。”

  •

  沉冤三年的被害人屍骨被抬出土坑,包裹起來,準備裝車運下山,到附近的縣城殯儀館去做進一步詳細解剖。苟利不厭其煩指揮新來的實習法醫保持力道均衡、儘量小心挪動,然後親手為車後廂裏的屍骨蒙上白布,念了兩句阿彌陀佛,砰地關上車門。

  助手一溜煙奔來:“苟頭,您手機響了!”

  “說多少次了頭之後加兒化音!”苟利噌噌摘下手套接過電話:“喂,魏局?”

  這地方通話信號非常一般,對面的背景又十分嘈雜,苟利繞著空地走遠了幾步,才聽見魏副局在手機那邊沉聲問:“你一個人嗎?嚴峫在不在你身邊?”

  苟利踮腳展望,只見嚴峫在十余米以外的地方站著,眉間緊鎖低著頭,不知道在跟誰發短信。

  “在邊上呢,我去叫他?”苟利漫不經心地抬腳往那邊走,誰知話音剛落就被手機裏的聲音喝止了:“別,你站住!”

  “啥?”

  魏副局深深抽了口氣,才穩定住異常尖利的語調:

  “你給我記好了,我下面說的話一個字都不准告訴嚴峫,在回市局之前什麼都別讓他知道。”

  “我現在醫院裏,呂局出事了。”

  苟利眼皮霎時一跳!

  “呂局在嚴峫家社區附近遭到襲擊,因為案發時附近偏僻,拖到今天淩晨才被環衛工人發現報警。我們所有人現在都在醫院,剛剛才脫離危險。”

  “……”苟利一開口嘴唇就發顫:“誰幹的?!”

  醫院走廊上,魏副局望向敞開的病房門,省廳刑偵總隊數名專家及市局餘珠等人正圍在病床邊,看著呂局緩緩睜開渾濁的眼睛,每個人臉上都掩飾不住焦灼。

  呂局彷彿在一夜之間衰老了十歲不止,灰敗浮腫的臉上還戴著氧氣罩,每發出一個音就呼出一陣白氣:“……我看到了他的臉,沒有……絕對沒認錯……”

  話音未落他胸腔中爆發出一陣咳嗽,所有人都驚叫起來,幾名專家臉都白了:“是誰?到底是誰?!”

  “呼、呼、呼……”呂局大口喘息,勉強嘶啞道:“是恭州,恭州禁毒死了的那個——”

  “那個江停。”

  時間倏然停止,指針飛速後退,回到十個小時前——

  滿世界沙沙不斷,偏僻的後巷在雨夜中伸手不見五指。遠處街道上車輛駛過,模糊的燈光一閃即逝,閃亮的水窪瞬間被踩得四分五裂。

  江停的黑色大衣下擺隨腳步揚起,冰冷森白的面孔被遮擋在黑傘之下,疾步轉彎時只聽“噹啷!”一聲清響。

  他經常隨身攜帶的那把折疊刀被丟在了垃圾箱邊,刀鋒鏘然落地,一絲血跡隨著髒水緩緩化開,汩汩流向了不遠處的下水道。

第123章

  江停,原恭州禁毒總隊第二支隊長,一級警督。三年前在爆炸中犧牲,成了高層系統內心照不宣的頭號黑警,還涉嫌謀殺原恭州副市長兼正廳級公安局長岳廣平。

  而昨天晚上,一個下著雨的寒冷冬夜,他的幽魂卻在建甯市湖濱社區周圍出現了。

  “我本來是想去找我們市局那個副支隊長嚴峫的,走到社區附近,發現有可疑分子出沒,似乎在偷窺監視他家那棟樓。我立刻隱蔽起來,伺機偷偷尾隨,發現偷窺者竟然是三年前疑似殺害了我老戰友岳廣平、已經被恭州認定為‘犧牲’了的江停!而且他還有同黨接應!我剛想呼叫救援,沒成想卻被他發現了,倉促中被他捅了一刀……”

  單人病房裏窗明几淨,S省公安廳的領導圍坐在病床周圍,好幾個人在低頭做筆錄。

  呂局有氣無力地靠在床頭,沙啞道:“幸虧冬天衣服穿得厚,我身體又胖,沒刺中要害,當時只是昏了過去。唉!老了老了,不中用啦!”

  一夜之間他的頭髮就花白了很多,圓胖圓胖的臉也脫了相——畢竟是個六十歲的老人,在雨夜裏整整昏迷掙扎了好幾個小時,能撿回一條命都算上天眷顧了。

  “呂局這說的什麼話,您智勇雙全誰不知道?”省廳下來的那名處長連忙安慰:“對方是跟毒販勾結、兇殘狡猾至極的警界敗類,理應由我們將他繩之以法,為您報仇才對!”

  呂局唏噓不已,疲憊至極地閉上了老眼。

  處長連忙識趣地站起身:“那今天就到這裏吧,不能打擾領導休息了。呂局,您要是想起來更多線索的話,就讓人打個電話,我們隨叫隨到!”

  呂局歎著氣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又招手吩咐:“老餘啊,送送他們。”

  餘珠親自將省廳的人送走,一路寒暄到醫院大門,眼見他們都上車離開了,才轉回病房前,向坐在護士站裏的魏副局使了個眼色。

  魏堯急忙站起來,跟她一前一後地進了病房。

  呂局倚在靠枕裏,臉上黃黃的不見半點血色,連嘴唇都有些發灰:“怎麼說?”

  “準備成立專案組,與恭州方面合作,在全國範圍內發佈協查通告通緝江停。”余珠坐在病床邊的扶手椅裏,然後咳了一聲清清嗓子,聲音裏顯出濃濃的擔憂:“老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可不相信你對省廳那幫人扯的那番話,漏洞也太多了!”

  呂局欲言又止,望向魏堯。

  魏堯會意,沖呂局和餘珠兩人點了點頭。

  “都同事二三十年了,我也不瞞著你們,就直說了吧。”呂局在兩名下屬炯炯的注視中長歎了一口氣,說:“我不是在嚴峫家附近遇到江停,而是知道他就在嚴峫家,所以專門去拜訪,想策反他的。”

  話剛落地,魏堯和餘珠音調都變了,同時脫口而出:“您說什麼?”

  “策反?!”

  呂局抬手往下壓了壓,眼底浮現出苦笑:“你倆也別急,聽我說。對於策反江停這件事我考慮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只是礙於機密所以沒跟你們商量。江停在暗中參與我們建寧市局的案子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實不相瞞,如果不是他的話,秦川也沒那麼容易就暴露出來。”

  餘珠疑道:“秦川?”

  “對,”呂局頓了頓,把調查投毒事件前後的經過簡略復述了一遍,又坦承了實施抓捕那天晚上在秦川家的遭遇,聽得魏副局眼都直了,餘珠也不比他好多少,不住發出明顯的吸氣聲。

  “經過這件事之後,考慮到江停的立場和行為方式,我覺得可以冒險一搏,因此昨天晚上特意找到他,對他提出了一個非常大膽的想法……”呂局話裏自嘲的意味更濃了:“我希望他能徹底投靠警方,同時假裝黑警,成為我們釘入黑桃K犯罪集團的一根釘子。”

  十多個小時前——

  “反間計?”江停雙手插在褲兜裏,左肩靠在客廳牆壁上,似乎聽到了特別荒謬的笑話:“叫我假裝對黑桃K投誠,深入到販毒集團內部,冒著生命危險與警方裏應外合?”

  廚房裏煲湯的咕嘟聲還在繼續,熱汽烘得滿室溫暖,落地窗上起了大片的白霧。呂局坐在客廳的奶白真皮大沙發上,老花鏡後目光銳利,緊盯著自己面前這個面容俊秀卻針刺般咄咄逼人的年輕人:“是的,確實要冒著生命危險,但這對你來說卻是最好的出路。”

  江停揉了揉眉心,又把手插進褲袋,笑著反問:“——可是我為什麼要替警方賣命呢?”

  “因為你現在還活著,你活著的秘密已經不止一兩個人知道了。替警方賣命,至少還有留著一條命回來的可能,但如果被警方抓住的話呢?塑膠廠爆炸那十多名緝毒警,你的種種行徑,足夠判死刑了吧?”

  江停眼神瞬間沉了下去。

  與他鋒芒畢露的態度不同,呂局就像是一堵棉花牆,不動聲色吸收和化解所有攻擊,端的是軟硬不吃,令人無計可施:

  “你還想在未來某天光明正大地出現在陽光下麼?你想背負著死人的名義,縮在陰溝裏活一輩子麼?江停,嚴峫現在不在建寧,我只要一個電話打出去,你今天甚至走不出這座社區。”

  “自己想想,考慮清楚。”呂局鼻腔中發出輕輕的一哼,說:“如果你被員警抓住,我保證,黑桃K不論再製造多少次爆炸,都不能把你從看守所裏劫出來!”

  客廳陷入了安靜,江停久久地沉默著,僵持將每一寸空氣凍結成冰。過了足足好幾分鐘,他終於緩緩地開了口:“……我不能答應你。”

  呂局沒想到他竟然會拒絕,當即面皮一抽。

  “有兩點原因。第一,黑桃K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也絕不會相信我願意向他投誠……至於第二。”

  江停語音微頓,瞳孔深處映著客廳明亮的燈光,就這麼直勾勾盯著呂局,唇角漸漸浮現出了一絲古怪的笑意。

  “——然後呢?” 魏副局才忍不住追問。

  病房裏安靜無聲,魏副局和餘珠似乎都沉浸在震驚中,半晌呂局重重呼了口濁氣:

  “如果說第一點原因只是主觀因素,尚能推脫的話;第二點就是我當真萬萬沒想到,也絕不可能想到的了。當他說出這句話的那瞬間,我就意識到自己來策反是多麼愚蠢的決定,因為他確實不可能跟警方合作,也永遠不會跟警方站在同一陣營裏。”

  余珠不自覺地向前傾身:“那第二點原因到底是……”

  醫院大門外,一輛停在隱蔽街角的車裏,一名剛隨省廳領導出現在病房中負責筆錄的書記員戴著耳機,眼前的監聽儀器閃爍著藍光。

  不知耳機裏呂局說了什麼,他猝然倒抽了口涼氣,心臟猛地怦怦跳了起來,急忙環顧周圍。

  馬路上車來車往,遠處行人摩肩接踵,沒人注意到這輛外觀普通又貼著單面窗膜的車。

  竊聽者鬼鬼祟祟地拔下耳機,一踩油門,沖著與省廳相反的方向直奔而去了。

  •

  通山縣外八十公里,永康村。

  順著山路顛簸整整兩個小時,齊思浩覺得不僅自己的骨架,連車架子都快要被顛散了。透過毛兮兮的車窗玻璃,連田野邊破舊的鄉下磚房都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片荒地和枯樹,冬季灰白色的山坡連綿不絕,枯草在崎嶇的道路上四散飛舞。

  日頭早已行過中天,齊思浩餓得快前胸貼後背了,但看看身邊嚴峫陰沉的臉色,他咽了咽口水什麼都沒敢說。

  富豪家公子親自下鄉捐贈扶貧怎麼變成這樣了?

  說好的縣鎮村一路熱烈歡迎、盛情招待都在哪呢?

  終於在齊思浩快餓暈過去之前,昏昏沉沉中車停了,縣長派出的那名司機扯著嗓子:“到咧——”

  齊思浩如獲救星,抬頭一望。

  鐵皮門在風吹日曬中早已變了色,隨著風咣咣作響,兩棟灰濛濛的二層水泥房被煙薰火燎,突兀立在雜草叢生的“操場”上。一群奇形怪狀的泥猴子趴在二樓木欄後,直勾勾望著他們這輛車,隔遠了都看不出是人類小孩。

  嚴峫下了車,在風沙中眯著眼睛抬起頭。

  大門口宏日福利院五個鏽跡斑斑的字,每個字都缺胳膊少腿。鐵門上早已掉漆的畫仍然依稀可辨,那是一個褪色成淺紅的半圓被橫線從中截斷,幾條象徵陽光的放射線斷斷續續,以半圓為中心向外輻射,構成了頗具敷衍意味的日出圖景。

  ——滕文豔屍骨背後的圖案,以及江停兒時泛黃的血衣,終於在這一瞬間穿越時空,漸漸重合。

  幾個穿著臃腫西裝的男女站在鐵皮門外,堆起笑容快步迎上前。

  齊思浩苦苦等待許久的“熱烈歡迎”終於到了。

  •

  “對,縣政府應該已經通知過你們了。是我們公司在S省的一個扶貧專案,每筆資金和任務會落實到各個地區,當然在簽字之前我先來做一下實地考察……”

  嚴峫在福利院領導的簇擁下穿過“操場”,流著鼻涕滿臉塵土的小孩飛奔而過。

  “不容易啊!”院長今年大概四十來歲,搓著手搖頭感歎:“大多是女娃,生下來就丟掉不要了。倒也不能怪爹媽狠心,國家要罰款沒辦法,沒兒子怎麼能行呢?肯費那個勁去丟掉還算好心嘞!男娃嘛倒是一隻手就能數出來,而且沒幾個全手全腳,都是實在病得沒法子了,爹娘老子丟在醫院裏,醫院再送過來給我們——這個環境您也看到了,真的特別困難,國家財政可不好吃呀!……”

  齊思浩實在餓得沒辦法,跟著工作人員去吃小灶了。院長殷勤把嚴峫請進辦公室門,又親手給他端茶倒水。

  院長辦公室也許是整個福利院裝修最好的地方,至少還鋪著瓷磚地,裝了空調機,比山洞似的宿舍大通鋪好很多。嚴峫透過玻璃窗,望著外面沙塵漫天的荒地和黑洞洞的宿舍樓,恍惚間彷彿看見了另一幅景象:

  一個瘦弱的孩子,在盛夏傍晚的余暉中開心奔跑,被風呼呼揚起黑色的短髮。他穿過平原,越過田野,就像一頭敏捷的小鹿劃開稻田,奔向啟明星下蒼青色的天穹盡頭。

  別過去,嚴峫心中響起蒼涼又無力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別站住,回來——

  但沒有人聽見。

  小男孩沐浴著白晝與黑夜交界的天光,向他童年時代唯一的朋友興高采烈飛奔而去。

  “嚴先生,那個……嚴先生?”

  嚴峫回過神來,只見院長搓著袖口,眼睛都眯了起來:“那個捐贈款項的事情……”

  這倒不難辦,嚴峫來之前就考慮到了這個問題,先通過他家集團每年固定的扶貧專案去跟縣政府打好了招呼,所有簽字手續火速辦成,當天就把貨真價實的紅頭文件發到他手上了,完全沒有絲毫虛假做戲的部分。

  “就按縣人大之前批下來的數字辦,回頭我再……”嚴峫頓了頓,鬼使神差加了一句:“……多補百分之五十,趁年前把宿舍樓修修,不然太冷了。”

  院長登時喜出望外。

  嚴峫說:“年前我會讓人來看的。”

  院長那發自心底的笑容立刻就淡了些,隨即大力保證:“那是當然!當然!”

  這些貓膩嚴峫心裏都清楚,他也沒有全部款項都能用到實處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只要一部分能起到作用就可以了。院長也沒想到他這麼痛快,又很熱情地拿出福利院管理章程和目標計畫等檔出來介紹,嚴峫耐著性子聽他說了大概十幾分鐘,才挑了個適當的機會打斷:“像你們這樣的機構,孩子進來和出去的時候,一般都應該有記錄的吧?”

  院長一疊聲:“對對,那肯定有,我們是當地唯一的福利院,所以從八十年代到現在已經好幾十年了……”

  “能給我看看麼?”

  院長沒想到他會有這種要求,倒愣了愣:“看什麼?”

  “相冊資料、文書記錄、兒童檔案等等,我只要八九十年代之間的部分。”嚴峫迎著院長詫異的目光笑了笑,淡淡道:“實不相瞞,我夫人小時候曾經在S省的孤兒院裏待過幾年,後來被領養出去了。我這次定點捐助,就是想走訪當年的各個福利院,儘量從當年領養資訊中找到他親生父母的線索,也好幫他完成溯本追源這個夙願。”

  院長滿臉恍然大悟:“哦哦哦——”

  從表情看院長大概瞬間腦補出了一系列狗血戲碼,從國產鄉村八點檔到九十年代流行韓劇轉了幾個來回,看嚴峫的眼神也含義豐富起來。嚴峫懶得說明什麼,冷淡地提了提嘴角,只聽院長立刻熱情了幾倍:“行,沒問題,我這就去給您找!”

  院長立刻顛顛地出去叫人,帶著幾個工作人員去開檔案室。這邊陲鄉村的福利院管理顯然比較落後,翻陳年檔案不是個輕省活兒,過了好半天院長才回來,“嘿呀!”把滿懷檔案袋往桌上一放,啪地一聲灰塵四濺,如釋重負:“都在這了!”

  嚴峫心內有些訝異——這些二十多年前的資料,竟然比他以為的要多。

  不過想來也是,這破地方也沒個收廢品廢紙的,只要沒發生過火災水災等意外事件,紙面資料估計都堆在犄角旮旯裏,沒人亂動就不會丟失。

  檔案按時間順序堆放,嚴峫對具體年份又非常清楚,找起來並不困難。他一邊應付院長難以掩飾八卦之心的寒暄,一邊翻找江停十歲那年的文字資料,突然翻到一本發黃泛灰的牛皮筆記簿,打開只見裏面貼的全是舊照片。

  僅僅頃刻之間,嚴峫的目光就凝在了相簿的某個角落——

  一張黑白集體照上,十來個灰撲撲的小孩從高到矮站成一排,背景是當年還很新的福利院宿舍,油漆的日出簡筆劃在兩扇鐵皮大門上清清楚楚。

  孩童們清一色呆滯懵懂,穿著同款圓領短袖汗衫,放眼望去彷彿是同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泥娃娃,除了左起第三那個微微擰身睜著大眼睛的小男孩。

  鏡頭在那瞬間記下了他有一點好奇和羞澀的微笑,然後封存在時光的角落裏,二十多年後呼嘯著砸在了嚴峫眼前。

  “……這個孩子,”嚴峫指著相片,尾音有些奇怪的顫抖:“福利院有這麼大的男孩?”

  “啊啊,對對。”院長湊過來一看,解釋道:“可能是先天有點病所以沒人願意領養,或者剛被送來不久,還沒來得及出去。那個年代大家生活條件都不好,有記憶的大孩子可不容易找人家,要是兩三歲、四五歲的話,那就容易得多啦!”

  嚴峫舌根泛上微微酸澀的味道,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將胸腔中火熱的悶痛壓了下去。

  “那他後來被領養了麼?”

  “嗨,我是七八年前才過來的,這個得查一查。”院長捋起袖子在那堆檔案袋中悉悉索索翻看了半天,終於找出一本工作記錄,拍了下腦門:“得了,就是這個!”

  院長嘩啦嘩啦甩那本記錄上的灰塵:“這是當年的領養登記,不過有些已經缺失了。那個時候的管理不像我們現在這麼規範,我們對待那些孩子可是非常用心、非常照顧,堅決執行國家關於扶助兒童福利方面的政策……”

  他一邊絮叨,一邊斜著眼睛觀察嚴峫,顯然對這位不同尋常的年輕富豪極其好奇。

  嚴峫翻閱的動作停住了。

  【XX年9月18日,被領養兒童,江停。】

  區區幾行潦草褪色的鋼筆字,記下了二十多年前扭轉江停命運的、最至關重要的一刻。

  嚴峫沒浪費時間去研究領養人那一看就是編造的資訊,他目光落在那頁紙貼著的圖片上。一名眼睛細小相貌陰沉、約莫四五十歲的男子側對鏡頭,站在福利院門口一輛黑色轎車前;他左手邊是當年清瘦羞怯的江停,右手邊則是另一個面貌白淨而穿著考究的小男孩。

  那男孩明明比江停小一歲,但身量明顯更高,就像他的父親一樣有意識地回避了相機,略微偏過臉去,帶著盈盈笑意看向江停。

  乍看之下只是兩小無猜,但那笑容背後更加黑暗深邃的涵義,就像針紮般瞬間穿刺了嚴峫的心臟——

  他知道自己看見了二十多年前的黑桃K。

  江停並沒有說出完整的實情。

第124章

  緬甸邊境。

  五星級酒店頂層,鏡面電梯門叮的一聲開了。阿傑大步流星地走出來,穿過鋪著厚實地毯的長廊,來到盡頭一間被人把守的套房門前,手下立刻恭敬地為他打開了門。

  幾個緬甸人坐在書房裏低聲交談,眼見是生意談成了,各個大佬臉上都帶著喜色。兩個旅行箱打開平攤在地上,箱子裏用黑布裹起來的兩大包黃金澄黃奪目,黑桃K招手叫來一名保鏢,低聲吩咐:“收起來。”

  保鏢應聲上前,就在這時阿傑快步走了進來:“大哥!”

  “嗯?”

  緬甸人見他進來,不由紛紛交頭接耳,顯然都認識這麼個頭號狠角色。但阿傑沒理睬這幫當地人,他俯在黑桃K耳邊,低聲說了好幾分鐘,黑桃K眉梢一挑:“噢?他真這麼說?”

  “消息是建寧那邊我們的人傳回來的,放了監聽器,原話就是這樣。”阿傑吸了口氣,眉眼間混雜著不甘的悻悻和兇狠的躍躍欲試,後槽牙磨了半天,才說:“那江停還真是個……真是個狠人。”

  黑桃K瞟了他一眼。

  阿傑連忙問:“我們現在怎麼辦,大哥?”

  黑桃K順手撕了張紙條,寫下一個位址,阿傑連忙接了過去。

  “老頭以前在這半山腰上有個盤口,西南地區最大的出貨盤之一就是它後面的元龍峽,半年前我讓人盯住了附近幾個村子。你親自帶人過去一趟,給我記好了,不論發生什麼,哪怕跟老頭的人撕破臉,”黑桃K在阿傑發亮的目光中緩緩道:“你知道該怎麼做。”

  阿傑轉身就走。

  “回來!”

  阿傑猛地站住轉身,只見黑桃K似笑非笑地,隔空點了點那張紙條:

  “年輕人,記住以前的教訓,做事別那麼毛躁。明白了麼?”

  阿傑抓抓刺蝟般的短髮,嘿地一笑,疾步出去了。

  •

  “哎我說,你沒事吧?”

  齊思浩坐在顛簸不停的破車裏,幾乎要後悔自己在福利院裏狼吞虎嚥了三個大饅頭了,崎嶇不平的山道簡直要逼他把胃裏的東西全吐出來。整整一路上他都緊閉嘴巴與翻滾的食道抗衡,但天快黑下來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儘量語氣緩和地沖著駕駛座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嚴峫的側臉看不出絲毫異樣,但從眉骨到鼻樑、乃至於沉沉下垂的唇角,都像是利刀雕鑿出的一整塊黑岩,散發出淩厲陰沉的氣息。

  齊思浩偷覷他,現在是真的後悔沒有像縣政府派來的司機那樣,乾脆在福利院湊合睡一晚了。

  “不是,嚴隊,你看這天真的要黑了,這道路條件,晚上肯定趕不回通山縣,通宵開夜車又太危險,不如我們折回永康村借宿一晚上,明天再說吧,啊?”

  齊思浩真稱得上是苦口婆心了,只聽車輪駛過地面,發出轟轟聲,嚴峫一言不發。

  半晌突然:“刺啦——”

  刹車板一腳踩到底,車輪險些打滑,齊思浩猝不及防向前猛傾,差點被安全帶勒吐出來。

  嚴峫看都沒看他一眼,直接調轉車頭,向早已開過了的村莊駛去。

  永康村坐落在山腳,地處極其偏僻,離通山縣遠,但出乎意料的是經濟發展得還可以,每家每戶都建起了水泥房。這裏大概很少見到外人,嚴峫他們的破車剛進村就引起了圍觀,還有不懂事的小孩吸溜著鼻涕跟在後面,好奇地探頭探腦。

  嚴峫身上帶著縣政府關於扶貧專案的檔,跟村委會打過招呼之後,被村長親自安排住在了村頭唯一的招待所裏。

  雖然條件簡陋,但好歹有個硬板床睡了。

  齊思浩這幾年養尊處優,不太適應這種簡陋的環境,草草洗漱過後就合衣睡了。嚴峫則慢慢地吃了飯,披上大衣出了招待所,心事重重地坐在院子裏點了根煙。

  鄉村裏天一黑,要是無星無月,那真是不見半點光。尤其永康村背靠蒼茫山林,風吹鶴唳野獸長嗥,除此之外別無人聲,城裏生活慣了的人都想像不到夜晚能伸手不見五指到什麼地步。

  嚴峫披著風衣,坐在破院子的石頭臺階上,手指間煙頭那一點紅光明明昧昧。

  “……當時我並沒有監護人,獨自居住在學校邊的老式筒子樓裏……”

  “當我有能力通過各種手段調查自己檔案的時候,才發現所謂的‘領養人’實際並不存在……”

  那天晚上江停的敍述伴隨著河水聲,再次響徹在嚴峫耳際,只是這次他終於聽見了自己心中壓抑已久的諷刺與自嘲。

  江停也許沒有撒謊,他說出口的都是實情。

  ——只是他沒說出口的那部分,卻能顛覆所有虛偽的表像。

  所謂的領養人確實不存在,因為“草花A”作為緬甸毒販不可能通過真實資訊登記領養,長大成人後的江停心裏也很清楚這一點。也就是說,當江停錶現出對自己過往經歷一無所知的時候,他內心其實很明白,這些年來自己跟販毒集團有著怎樣錯綜複雜的聯繫。

  那麼,他真的是“滑檔”進的公大嗎?

  他一路成為西南地區禁毒口最有潛力的警界新星,這真的是巧合?

  命運不可能在一個人完全懵懂無知的情況下設置出這麼多陰差陽錯,除非這個人每一步都按著早已安排好的節奏,只是表面沒露出絲毫端倪。

  而江停命運的轉捩點——三年前1009爆炸案,到底是真的被警方內線出賣?還是本來就精心準備好的劇本?

  平生第一次,嚴峫心底猝然升起一絲不寒而慄。

  “之所以隱瞞也並不是因為怕你捲進這趟渾水,嚴峫,而是因為我不相信你——”

  如果一個人在共同經歷數次生死之後還無法交托他的信任,那麼排除所有天方夜譚的戲碼,最後只剩下了唯一一種可能:

  他知道自己擔不起相同分量的信任。

  遠方茫茫黑夜中突然閃現出什麼,嚴峫下意識抬頭,只見數公里之外的半山腰上隱約有光點晃動,彷彿是成排的車燈。

  這麼險峻的地方竟然還有人開夜車,要麼是車技好,要麼是真不要命吧。

  他呼了口氣,太陽穴一跳一跳地抽痛,也沒心情想其他的,隨手摁熄了煙頭丟在草叢邊,起身走回了招待所。

  傍晚投宿的時候沒仔細看,這回就瞧見招待所老闆家兩兒子招來幾個同齡小青年,坐在廳堂裏吆五喝六地打遊戲。嚴峫經過時他們聞見煙味,上來討煙抽,嚴峫心裏有些納罕,但還是隨手丟了半包煙過去,轉身上了樓。

  薄薄的牆壁和門板根本擋不住齊思浩的呼嚕聲,嚴峫剛要推門,手頓了頓。

  這村裏這麼多二十郎當歲的小夥子閑在家,不進城打工?

  他心裏閃過微許疑惑,感覺這跟自己平常見到的鄉村現狀不太相符,但轉念一想也許這村裏農業化程度高,也就沒仔細琢磨,直接推門進了屋。

  •

  山裏夜晚氣溫極低,自來水更是冰冷刺骨。嚴峫就著水管草草洗了把臉,合衣坐在床邊,拿著自己的手機,背後窗外傳來北風淒厲悠長的哨子,窗櫺間嘶嘶地漏著寒風。

  月光終於從烏雲中露出一角,穿過陋室的毛玻璃,映在嚴峫半邊側臉上,將他面色映得青白。

  他端詳著手機通訊錄中“陸顧問”那三個字,眼底光芒亮得瘮人。

  隔壁齊思浩的呼嚕停止,大概翻了個身,床板吱呀吱呀作響,緊接著鼾聲又響了起來。

  嚴峫深吸一口氣,大拇指緩緩伸向撥出鍵,就在這時他略微停住了。

  遠處不知何時響起轟鳴,那動靜開始非常輕微,很快由遠及近,在山林寂靜的夜晚格外清楚,轉眼循著山路來到村頭。

  ——竟然是好幾輛車的引擎。

  嚴峫強行按下紛亂的思緒,上半身向後傾,就靠近了不知已經積累出多少灰塵的窗臺前,眯起眼睛向外望去。夜幕深沉濃重,又隔著老遠的距離,根本什麼都看不清楚;少頃只見村裏唯一那條彎彎曲曲的土路盡頭,倏然同時閃現出了幾盞大車燈!

  嚴峫眼睛被遠光燈刺得一閃,立刻偏過身。

  就那麼片刻工夫,引擎聲響大作,令人耳膜嗡嗡地一齊發起震來。鄉村附近百犬吠聲,四下狗叫連成一片,遠處也亮起了零星燈光,遙遙傳來村裏人的推門呵斥;足足好幾分鐘後那動靜才稍微平息,車輛接二連三熄火,嚴峫已經趁著那短暫的騷亂推開了鏽得結結實實的窗戶,從縫隙中向外望去。

  隔壁村委會的燈亮了,門前土路上停了幾輛相當不錯的越野車,大燈交相輝映,將那一小塊空地照得亮如白晝。不少身影鑽出車門來回走動,嚴峫出於職業習慣粗略一數,竟然不下十來個人。

  ……這半夜三更的在做什麼?

  他沒出聲,靠在窗縫隙邊繼續窺視。只見那幫人似乎對當地很熟悉也很放得開,說話、叫駡、談笑和走動等等喧雜趁夜傳來,只聽不清是什麼地方的口音。大約又過了一根煙工夫,這十來個人的動靜小下去,結成一群走向這邊的招待所。

  烏雲無聲聚散,慘白月光投在青石板路上,映出了為首兩三個人的身影,走在最前殷勤引路的老頭倒不陌生,是嚴峫傍晚剛見過的村長。

  而在他身後全身黑衣、一手插兜,抽著煙一言不發的是——

  嚴峫眼神一下變了。

  是阿傑!

  這換作其他任何人,肯定當時腦子就炸了,嚴峫的第一反應就是:我艸!

  然後他閃電般反應過來,這些人是沖著他來的!

  他通過自己家的扶貧專案遞交的檔,手續一路從省委下到縣城,再上百公里大張旗鼓地開去福利院,翻出二十多年前的圖像資料來調查,這中途經過了多少人手、多少耳目,簡直都無法細算。只要黑桃K稍微刻意打聽,這事都絕對瞞不住,順藤摸瓜查過來是情理之中的。

  但為什麼來得這麼快,怎麼可能?!

  嚴峫無暇細想,迅速起身披衣抓起車鑰匙,開門沖到隔壁,砰砰拍了幾下門:“老齊!快醒醒!”

  門內齊思浩鼾聲震天,絲毫沒有要醒轉的跡象。

  嚴峫心說我操你祖宗,當下沒時間猶豫了,雙手抓住門把一腳抵住用力。那架勢是警校教科書級別的,只聽沉悶的哢擦響起,門閂被壓力生生踩裂,緊接著他推門就闖了進去!

  “什——”

  齊思浩終於驚醒起身,迷迷糊糊的半個字才出口,就被巨力一把按住了嘴,差點岔了氣:“唔唔唔唔!……嗚嗚嗚?!”

  嚴峫食指抵在唇邊,那是個極其嚴厲的噤聲動作,隨即在齊思浩驚恐的注視中鬆開了手。

  “你這是……”

  “閉嘴跟我走。”嚴峫壓低聲音,接下來的每個字都令齊思浩心驚肉跳:“黑桃K的人來了。”

  •

  “這兩天?這兩天真沒什麼生人經過,半山腰那邊都沒見車過來了,我們這兒家家戶戶貨都出得挺好……”

  招待所大門敞開,村長點頭哈腰地把這群人請進去,老闆一家子都忐忑地迎了出來。阿傑穿著硬底短靴的腳跨過門檻,剛進屋就抽了抽鼻子,隨口道:“好大煙味。”

  老闆家兒子早放下了手機,麻溜地摸出煙盒,嘿嘿笑著敬了根煙。

  “早說過了每年的貨是有定量的,大哥說是這麼多就是這麼多,你們願意摻著賣或者不摻賣,這都不影響我們能運過來的量。這年頭生意不好做,西南地區幾條道都斷了,幸虧你們這裏四面環繞的都是山……喲,”阿傑順手接過煙抽了兩口,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眼皮一抬:“——你們村人人都抽上軟中華了?油水太多了吧。”

  村長被他意味深長的語氣說得心顫,剛要辯白,那敬煙的小青年在邊上插嘴:“沒有沒有,我們哪敢耍花招?這煙是今兒縣裏投宿的人給的!”

  出貨管道上的貓膩一貫多,阿傑本來只是隨口嚇一嚇拆家,誰知聽到縣裏兩個字,登時神情就變了:“有人?”

  他轉向村長,皺眉道:“我剛才問你的時候,你不是說這兩天沒生人進村麼?”

  “是、是,不算生人,是縣裏扶貧專案的領導,還帶著秘書。”村長立刻解釋:“看樣子年紀挺輕的,也沒什麼派頭,就是臨時住一晚上,明天放亮了就走,不礙事的!”

  年紀輕?

  冥冥中彷彿有什麼氣氛突然冷下來,阿傑眯起雙眼,狐疑地盯著村長:“……長什麼樣?”

  阿傑面孔本身就有點東南亞的掛相,可能在道上混久了,眉目間給人一種冷酷兇狠的感覺。村長被他目光這麼定定地鎖著,背後滲出了絲絲冷汗,慌忙比劃了一下:“大概……大概這麼高,特別高。三十來歲,長相倒挺硬朗……”

  阿傑無聲地呼了口氣。

  別說長相“硬朗”,就這個身高也不可能是江停。

  “那秘書年紀挺大的,挺著肚子穿個皮鞋……哦對,他們開的車還停在院子裏呢!您看!”

  這長相描述把阿傑的最後一點疑慮都打消了,但出於謹慎,他還是跟著村長出了大門,只見院子外搭的廚房邊果然停著一輛五菱宏光,已經不知道開多少年了,車胎車身上濺得全是泥點子。

  村長不安地搓手站在邊上,阿傑打起手電筒,往陳舊的駕駛室裏掃了幾眼。

  明明沒有什麼,但他眼皮卻突然開始輕輕地跳。

  就這麼巧,江停這邊離開建寧,那邊盤口裏就來了縣裏的領導?

  他立在原地沒有吭聲,周遭沒人敢動,一時只聽風從半山腰呼呼刮過。大約過了幾分鐘,阿傑終於動了動,沉沉地轉過身:“叫人把……”

  喀嚓。

  那其實只是極其輕微的聲響,但在寂靜中略微明顯,阿傑瞬間抬起了頭:

  “什麼人?”

  在場除他之外沒人發覺,空氣一時凝固住了。眾目睽睽之下,只見阿傑按住後腰的槍,彷彿暗夜中嗅到了氣味的猛獸,輕輕疾步上前——

第125章

  撲棱棱棱——

  樹杈搖曳晃動,幾隻鳥躥了出去,在手電筒光束的照耀下飛向天空。

  “……”阿傑站住腳步,眼底似乎有些疑惑,又向周圍逡巡了一圈。招待所的院牆是磚土隨便壘出來的,佈滿了孔洞和縫隙,稀疏的樹木和灌叢一路向後山延伸,彷彿天地間深淺不一的黑色幕布。

  “傑哥?”手下保鏢低聲請示。

  黑暗中看不清阿傑的表情,他沒有答話。

  與此同時,招待所院牆背面。

  齊思浩保持著那個一腳踩碎籬笆木架的姿勢僵立不動,雙眼圓瞪,嘴巴微張,脊背緊緊貼著牆壁,感覺到冷汗順著脊背一點點浸透了裏衣。

  僅僅一牆之隔,那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就提著手電筒,站在離他不到三米遠的空地上。

  他不敢呼吸,甚至不敢發出心跳。足足過了好半天,他才動了下眼珠,視線越過堪堪一人高的牆頭,只見招待所二樓那扇灰濛濛的玻璃窗映著月亮,反射出一泓青白的光。

  只要目力足夠好,就能發現那扇窗戶並沒有完全關閉,而是微微虛掩,漏出了一指寬的縫隙——

  嚴峫背貼牆壁站在窗邊,兩根手指緊緊按住窗櫺,只要他稍微鬆勁,早已變形的窗戶就會在吱呀聲中自動往外打開。

  他無聲地偏過頭,因為角度的原因看不見窗外空地上的景象,但能捕捉到手電筒在黑夜中的光。庭院中、院牆外、樓上屋內,三個地方明明站了那麼多人,卻半點聲響不聞,詭譎的雲層一寸寸遮蔽了月光。

  “……沒事,聽岔了。”阿傑終於開了口,說:“回去吧。”

  拉滿的弓弦瞬間鬆勁,利箭化作無形消失在了空氣中。

  手電筒光晃動幾下後熄滅了,手下們起身走回招待所正門,少頃後樓下傳來走動和說話的聲音,有人咳嗽著上樓來,窗外那一小片空地上則恢復了安靜。

  嚴峫終於略微放開兩寸窗縫,偏身向外望去,樓下完全漆黑。

  應該是走了。

  樓梯那邊馬仔們紛紛上樓來的腳步越來越響,眼見就要往這邊的空房走來。就在那最後幾秒的空隙間,嚴峫一把推開窗戶,從二樓飛身而下!

  砰!

  嚴峫順勢落地,發不出半點聲音,然而就在起身時,他聽見身後黑暗中傳來輕輕一笑——

  勁風貼耳而來!

  臥槽他根本沒走!

  說時遲那時快,嚴峫連罵娘都來不及,順著落地沖勢就地打滾,躲過了阿傑那一記手刀。周圍根本半點亮光沒有,真真正正的伸手不見五指,但嚴峫的感官反而更加敏銳,他清清楚楚感覺到職業殺手如同夢魘般緊貼了上來。

  閃電間嚴峫腦子裏劃過一個念頭:我艸他有槍!

  其實不用開槍,哪怕只擰亮手電筒,強光都會立刻晃住嚴峫的眼睛,令他造成致命的破綻,也就是說他完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阿傑的第一反應不是那樣,他噹啷丟了手電筒,一掌鉗向嚴峫喉嚨,同時屈膝把他往牆上頂——但就在身體接觸時阿傑似乎愣了下,鼻腔裏發出疑惑的:“嗯?”

  這種失態簡直不該發生在他這個等級的殺手身上。嚴峫沒放過這轉瞬間的空隙,一把擰住阿傑腕骨哢擦脆響,在對方因為脫臼劇痛而縮手的瞬間,轉身一記重若千鈞的後踢,轟然正中胸骨,把他踹了出去!

  “誰在那?”

  “站住!”

  阿傑撞塌了柴垛,抓起被他自己丟在地上的手電筒擰亮,一晃,正好捕捉到嚴峫助跑兩步飛身而起、一躍跳過庭院牆頭的身影,登時破口大駡:“我艸是你!”

  話音剛落嚴峫什麼都明白了。

  他瞬間著地,一把拉住齊思浩,迸出一個字:“跑!”

  “傑哥!怎麼樣?”“怎麼回事?!”

  阿傑咬牙哢地一聲,自己給自己正了腕,陰冷道:“開車放狗,追!”

  五輛越野車大燈打亮,先後發動,呼嘯著沖上土路。狗吠再次從四面八方響起,引發山林間的野獸長嗥,混合著風聲傳遍了方圓十數裏地。

  沒有人注意到,就在這一系列變故發生的時候,遠處半山腰公路上有兩盞紅燈詭秘地閃了閃。

  紅光就像潛伏在山澗中的巨獸終於被驚動,持續明滅數次之後,終於又悄悄地隱沒在了夜幕中。

  •

  鄉村背靠山澗,根本沒有道路可言,滿地上坑坑窪窪草木叢生,他們自己都數不清已經摔了多少跤。倉惶中齊思浩甚至看不清死命拽著自己的人到底是不是嚴峫,他只能頭昏眼花地跟在後面連滾帶爬,突然皮鞋不知道踩到了什麼,猛地崴了下去,當即慘叫摔倒在地。

  “嗚——汪汪汪!”

  “汪汪!”

  嚴峫回頭一望,他們地處較高,不遠處隱約可見手電筒和車燈交錯,狗叫聲隨風隱隱傳來。

  “起來,他們追過來了。”嚴峫鐵鉗般的手活生生把齊思浩拽了起來:“快!”

  齊思浩痛得五官都扭曲了,所幸在黑夜中看不清,勉強單腿跳著一蹦一蹦地:“毒販、毒販怎麼會跟過來?啊?!你到底在孤兒院做了什麼,把他們、把他們招來的?!”

  不可能是孤兒院,嚴峫心裏很清楚。

  就算黑桃K察覺到了孤兒院的風吹草動,也不可能在短短幾個小時間追到西南腹地,而且還能鎖定他們臨時起意投宿的村莊。嚴峫幹了這麼多年偵查,他知道當事情巧合到一定程度時就不可能是巧合了,根據村委會對阿傑畢恭畢敬的態度來看,只有一個駭人聽聞的解釋——永康村整村販毒。

  這個地處偏僻的村莊是黑桃K的盤口,或者起碼是運輸管道上重要的中轉站,同時這也能解釋為什麼當地經濟竟然還發展得不錯,在當前這個社會背景下,家家戶戶二十郎當歲的小青年竟然都不進城打工。

  從阿傑和村長的對話來看,他連夜奔赴這個村莊是為了抓人,但根據剛才交手時他丟掉手電筒、沒有開槍,以及那堪稱客氣的出手力道和猝不及防的懷疑怔愣,都可以看出一點:他根本就不知道嚴峫在這個村子裏。

  他有另一個既要抓到手,又得非常小心對待的目標。

  那是誰呢?

  嚴峫粗重喘氣,心中浮現出了一個冰涼的猜測。

  “啊!”突然齊思一腳踩空,失聲痛叫,險些滾進村裏人捕獸用的石坑,幸虧被嚴峫眼明手快抓住了。

  塵土石塊稀裏嘩啦掉下去,齊思浩雙腳踢蹬幾下,險些撞上了坑底獵人自製的捕獸夾。嚴峫咬牙把他往上拉,突然只見遠處手電筒光一閃:“那邊有人,站住!”

  “……”嚴峫心裏無聲地罵了句,也不管齊思浩哭爹叫娘了,猛地發力把他拎出了坑,踉踉蹌蹌沖進樹林。

  五輛車,好幾條狗,毒販各個都帶著槍支武器,如果不是在這種地形複雜的山林環境裏,嚴峫根本無路可逃。

  山石崎嶇怪誕,時而茂密時而稀疏的鬆林組成了巨大的迷宮,他們剛慌不擇路的撲進樹林,還沒在盤根錯節的地面上摔幾個跟頭,就雙雙腳下一空,這回連叫都叫不出來,同時翻滾著摔了下去!

  這一摔簡直天旋地轉,倉促中嚴峫只聽見“嘭!”一聲悶響,是翻滾中他撞在了樹幹上,差點把肺擠得從喉嚨裏噴出來,身體硬生生止住下滑,半晌劇痛才從四肢百骸慢慢蘇醒。

  “我艸……”嚴峫咽下咽喉裏甜腥的血氣,眼前發黑地爬起來,抬頭一望。只見他們剛才摔下來的地方是一片陡坡,月光恰好漏出微許,隱約勾勒出了亂石叢生的巨大坡度,彷彿無數嶙峋怪獸從高處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們。

  “老齊,”嚴峫喘息道:“……老齊?”

  齊思浩趴在草叢中,艱難地坐起身,聽聲音摔得實在不輕:“我不行了,我真的跑不動了……”

  遠處再次飄來人聲狗吠,嚴峫厲聲催促:“起來!別囉嗦!”

  “不行不行……”

  “快!”

  齊思浩被生拉活拽,還沒站穩就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緊接著那只脫臼的腳腕著地,立刻撲通跪倒,險些把嚴峫帶摔個跟頭。

  “汪汪汪汪!”“汪汪汪!”

  頭頂山林縫隙間,附骨之疽一般的追兵再次逼近,甚至連狗的呼哧聲都隱約可聞了。嚴峫一按齊思浩腳腕,發現折出了一個可怕的角度,當即心下一沉。

  怎麼辦?

  怎麼辦?!

  嚴峫骨子裏天生帶著悍氣和兇橫,壓制得越狠越容易被激發。黑暗中只見他狼一樣精亮的眼睛眯了起來,後槽牙緊緊一咬,又輕又冷地吐出了兩個字:“藏好。”

  齊思浩驚懼無比,還沒反應過來這是什麼意思,就只見他後退兩步吸了口氣,猝然助跑沖上了山坡!

  面對人多勢眾的毒販,哪怕再冷靜再有籌謀的人,第一反應也是往相反方向跑,只有他偏偏還敢迎著槍口往上沖,這悍匪般的血勇把齊思浩鎮得發懵。果然下一刻狗吠四起,毒販立刻發現了他:“找到了!在那!”“媽了個巴子的別跑!”

  砰砰砰!

  砰砰!

  子彈打在樹木岩石上,濺起數道火光。嚴峫憑藉黑夜的掩護就地打滾、飛躥而出,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後,猶如離弦的箭一般沖向了斜坡背陰面。

  這個時候毒販眼裏只有他一個目標,完全沒想到山坡下岩石後還藏著齊思浩,當即嘶吼著全部跟了上去!

  遠處樹林外,阿傑正站在敞開的車門邊,敏感地一抬頭。

  “傑哥,找到了,在那個方向!”

  阿傑冷冷笑了一下,從後腰摸出槍舉在耳邊,哢擦子彈上膛:“追。”

  •

  蒼林茫茫,寒氣逼人,但這時候已經完全感覺不到冷了。嚴峫耳邊只有風呼呼猛刮,他自己的喘息和追兵的叫駡連成一片,漸漸前方出現了湍急的水聲——有河?

  上百米外的手電筒光交錯輝映,影影綽綽映出了前方的景象,只見幾十米外山澗陡轉,山谷中竟然真的出現了一條河流,在極其晦暗的可視條件下一眼望不到河對岸,單從水聲判斷,河道情況應該相當複雜。

  跳河逃生?

  不,野外水域的兇險是難以想像的,跳下去的生存幾率不比被毒販抓到大。

  嚴峫迅速打量周圍,突然眼角餘光瞥見河岸邊雜亂的石碓,心中微微一動。

  噗通!

  嘩啦啦——

  幾個人牽狗狂奔而至,手電筒四下亂掃,只聽有人吼道:“他跳河了!”

  “下水去追!”

  這幫人顯然不是販毒集團的底層馬仔,都是專業亡命徒,當即就脫了外套蹬掉鞋要往下跳。然而就在他們準備下水的同時,不遠處卻響起嚴厲的喝止:“站住!”

  手下紛紛回頭:“傑哥?”

  阿傑破開濃霧般的夜氣,短靴跨過荊棘叢,騰地躍下石灘,大步來到河岸邊。他蹲下身試了試河灘上的水溫,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然後在剛才噗通入水聲傳來的附近搜索幾圈,突然發現了什麼,冷笑起來:

  “那小子沒下水。”

  他用手電筒一照,河灘亂石堆裏赫然有一處空缺,被倉促推進河的石塊下露出了新鮮的泥土和青苔。

  阿傑起身環顧周圍,餓狼一樣的眼神從山林間慢慢地掃過,輕聲說:“他就藏在這附近。”

  手下們彼此面面相覷,少頃有人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兇狠,低聲請示:“現在怎麼辦傑哥,放火燒山?”

  阿傑不耐煩道:“你以為這是在緬甸嗎?!”

  手下哽住了。

  “拜那些條子所賜,內陸已經不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內陸了。”阿傑磨了磨牙,冷冷道:“把所有人都叫來,圍住這塊空地,給我圍到明天早上——我不信他真是鐵打的,能撐死在這裏!”

  人聲四下散開,很快有組織地圍住了河灘邊這一塊樹林,槍支與狗吠等種種聲響順著風直上半空。

  高處一棵參天大樹上端,嚴峫背靠著樹幹,咬牙緩緩坐在了枝杈上。

  他的掌心、手臂、腰背乃至小腿都被刮得鮮血淋漓,那極度緊張的勁一過去,劇痛就從全身神經末端漸漸復蘇了,連呼吸都有些費勁,哪怕是真鐵打的身體也很難忍受。

  嚴峫勉強裹緊外衣,儘量保持體溫,摸出了口袋裏的手機——這麼一路顛簸竟然還沒掉,但果然沒有任何信號,而且電量已經快見底了。

  “操……”他幾乎無聲地罵了句,剛要關機,突然又頓了頓。

  他自己也說不清是為什麼,鬼使神差般點開了首頁上的相冊。

  這是他私人的手機,相冊裏的照片很亂,最近幾張都是工作相關的現場圖和資料圖,再往前翻是生活中隨手拍下的點滴。嚴峫拍照技術一般,不講究打光和構圖,有些是在家做好一桌菜之後充滿成就感的留念,有些是刮完胡渣之後的自拍,還有幾張在健身房對著鏡子自戀地秀肌肉。

  但更多圖片則是一些語焉不詳的特寫:兩隻掌心相貼交握的手,一段白皙優雅的脖頸,或蹺在沙發茶几上、彼此打鬧般互相壓住的兩雙腳。

  即便相冊洩露出去,外人也看不出個所以然,唯有嚴峫知道那分別記錄了怎樣的時刻。

  他不能留江停太多照片,整個手機裏只有一張,拖到現在都沒捨得刪。

  那是一天清晨,陽光剛從淺金色的窗簾縫隙中透進臥室,映在淩亂的大床上。江停側枕在他身邊,臉頰雪白而眉眼烏黑,有些惺忪地微張著口想說什麼,嘴唇被親吻得發紅。

  睡衣領口從鎖骨滑落下去,隱約露出深陷的頸窩。他知道嚴峫在拍他,似乎感到有點好笑,半眯起來的眼梢微微地閃著光。

  當時發生了什麼?

  嚴峫有些恍惚,他記得拍下這張照片的頭一天晚上,他們在床上混到了大半夜,沖澡的時候江停腿軟得站不住,貼著嚴峫耳邊自稱工作量太大,叫他以後市局有案子自己解決。嚴峫為了哄他就說要給他煮紅豆紫米牛奶粥喝,於是翌日醒來的時候,江停睜眼第一句話就是:“你怎麼跟這兒賴床,還不去做早飯?……”

  這也許是嚴峫最喜歡的照片之一,好幾次想刪都沒成,偶爾還拿出來看看,冥冥中似乎成了某種支撐他的精神力量。

  寒風淒厲哀嚎,從樹梢奔向天際。

  嚴峫心裏彷彿有個地方漏了風,彌漫起冰涼和苦澀。

  ——最諷刺的是,在如此四面楚歌的絕境之下,當他看到這張照片時,內心竟然還能感覺到絲絲縷縷不受控制的愛意。

  其實是假的,都是假的。多少完美的說辭都無濟於事,那片刻溫存不過是建立在提防之上的沙堡,輕輕一推就分崩離析,連最後一點虛假的信任都留不下來。

  嚴峫眼眶通紅,急促喘息,大拇指在刪除選項上微微發抖半晌,然後洩憤般咬牙按了下去。

  然後他不給自己任何後悔的時間,點開已刪除相冊,彷彿在與內心某個卑微軟弱的自己相對抗,顫抖著手用力點下了全部清空——

  直到做完這一切,他才徹底鬆了勁,心底那最後的一點支撐瞬間抽空了。

  嚴峫頹然靠在樹幹上仰起頭,捂住了臉。

  山澗中嗚嗚咽咽,哀鳴與長嗥糾纏在風裏,飄向夜幕中的四面八方。

  直到過了很久很久,他才發出了一聲幾乎不聞的,戰慄的哽咽。

  •

  虛空中無形的指針一分一秒轉動。

  淩晨五點半。

  破曉前的濃墨逐漸淡薄,東方天穹透出鴨蛋青,但林中黑霧般潮濕的夜氣尚未散去。阿傑坐在劈啪作響的篝火邊點了根煙,突然抬手招了招。

  手下立刻上前:“傑哥?”

  “再過半小時。”阿傑隨手向山谷周圍幾處較高的地勢點了點,低聲吩咐:“等天放亮後,讓人佔據這幾個地方,拿高倍望遠鏡盯著附近的樹冠。那小子跑不遠,可能爬到樹上去了,一旦發現異動就給我放火燒。”

  “是!”手下起身要去向旁人交待。

  “——等等。”

  手下站住了。

  “發現以後先把樹圍起來,別慌點火。分幾個人回村,叫他們守著‘樹樁’等‘兔子’。大哥說的不會錯,姓江的只要出了建寧就一定會來這裏,等抓到就把他帶過來……”

  阿傑眼底帶著毫不掩飾的殘忍,緩緩道:“讓他看著我點火。”

  手下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但這些亡命徒見多識廣,絲毫不覺怪異,咧嘴一笑應是。

  阿傑還想說什麼,突然敏感地抬起頭。

  山林深處似乎正傳來某種動靜,緊接著無數鳥雀突然驚飛,帶著無數細枝枯葉騰飛而起,嘩啦啦遮蔽了山澗大片的天空。

  發生什麼事了?

  阿傑夾著煙站起身,就在此刻只聽遠處——噠噠噠噠!!

  槍響?

  “傑哥!”又一名小毒販飛奔而至,吼道:“有人!有人開車闖進來了,在前面放槍!”

  “——多少?什麼人?”短暫的詫異過後阿傑立刻問。

  “不知道,動靜非常大!隔太遠了看不清楚!”

  難道是姓嚴那孫子叫的警方後援,還是草花A終於發現了這邊的動靜?

  河岸周圍的手下紛紛警戒起身,阿傑思忖數秒,當機立斷指了幾個手下:“你們跟我一起守在這裏,其他人開車去探,現在就去!”

  同一時刻,高處樹冠中。

  嚴峫眯起瞳孔緊盯著河灘邊的動靜,內心閃過了跟阿傑一模一樣的疑問:是齊思浩叫來的警方後援?還是其他毒販聞訊奔來黑吃黑?

  但不論是哪一種都沒時間細思了——只要天再亮一點,阿傑抬頭就能發現整晚都隱藏在自己腦袋頂上的目標,到時候樹杈和枝葉根本就藏不住人,陽光會暴露一切。

  而此時毒販似乎對不明身份的闖入者非常緊張,河灘上晃動的人影嘩啦散去大半,僅僅幾分鐘後,篝火周圍只剩下了阿傑自己和幾個手下!

  簡直是天賜良機!

  嚴峫脫了外套,僅著襯衣,將警用圍巾繞兩圈纏在手臂上,微微喘息著抓緊了樹幹。

  他緊盯著阿傑烏黑的頭頂,內心計算對方的步伐和自己滑下樹的速度。他就像是個專業的狩獵者,在阿傑抽著煙轉回到樹下篝火邊的瞬間,驟然發力一躍而下——

  利風呼嘯,轉瞬驚變,阿傑猝然察覺到不對,但已經來不及轉身了。

  他只覺得重物從頭頂飛下,隨即被當空撲倒,咚!一聲下巴重重磕上了地面,霎時眼前黑青交錯,然後脖頸被人從後狠命一勒!

  “……!!”

  數名毒販聞聲沖來,槍械哢哢上膛,暴吼出聲:“誰?!”“住手!”

  “——站住!”

  話音剛落毒販僵住,只見嚴峫用圍巾從後死死勒住阿傑的咽喉,發力一提,就把他硬生生從地上提起來,像掩體般擋在了自己身前:

  “再過來一步,老子擰斷他脖子!”

  這驚變來得太猝不及防,幾個持槍的手下都不敢動作,只見阿傑臉色迅速由青變紫,喉骨發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清脆爆響。

  如果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被警用圍巾痛快勒死,對這個馳騁中緬兩地、堪稱惡貫滿盈的職業殺手來說,雖然不乏諷刺,但也算是個很有造化的結局。

  然而嚴峫的狀態並不算好。

  他上一次草草進食已經是好幾個小時以前,山林驚魂加徹夜酷寒,又喪失了一直以來的精神支撐,現在體力已經到了強弩之末,只剩靈魂深處滔天的怒火和兇悍來支持行動了。

  “……”阿傑劇顫著握緊拳頭,簡直是瀕死之際最後的力氣,一肘頂上了嚴峫肋骨!

  一股血腥順氣管反沖上喉頭,嚴峫驀然鬆手,弓身嗆咳退後。阿傑三兩下掙脫桎梏,但完全無力趁勝追擊,第一反應就是跪倒在地按胸狂嘔,這次差點把肺從嘴裏噴出來的換成是他自己了。

  那幾個手下都不是傻的,當場立刻追上去,有兩人一左一右護住阿傑,另外的人沖向嚴峫就扣動了扳機——

  嚴峫條件反射抱住頭閃避,只聽槍響在耳旁炸起,砰!

  砰!!

  ……我中彈了嗎?他下意識想道。

  但疼痛沒有如期到來。

  彷彿過了兩三秒,又像是整整兩三個小時,嚴峫抬頭睜開眼睛。

  離他最近那名毒販的槍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胸前出現了一個洞,鮮血正汩汩地往外冒。

  緊接著,叢林開始簌簌搖晃,八九個同樣持槍作當地打扮的人沖了出來!

  嚴峫沒意識到這是什麼情況,已經有了豐富黑吃黑經驗的阿傑倒反應過來了,狼狽不堪嘶吼:“動……動手!咳咳咳——”

  保鏢左右扶著他就往最近的灌木叢裏撲,而偷襲者二話不說,紛紛舉槍射擊。兩夥人剛碰面就交上了火,一方是有備而來,另一方倉促迎戰,淩晨灰濛濛的河灘邊頓時槍火迸濺!

  “我#¥%*&……”嚴峫狂奔沖向樹林,但交戰中手槍不長眼,在場也明顯沒人顧著他死活,轉眼子彈就緊貼著腳邊打在地上,火光中飛迸出大片碎石。

  他反應也快,雙手抱頭伏地一滾,噠噠噠一梭子彈剛好貼身擦過,將河岸邊掃出一圈扇形的土坑!

  ——這他媽還能往哪躲?!

  死亡唰然掠過,險些勾住了嚴峫的衣角。就在那須臾間,他突然聽見身後河面嘩啦聲響,隨即一雙冰涼的手從後攔腰抱住了他。

  千鈞一髮之際,嚴峫心裏只有一個念頭:臥槽,世上真有水鬼?!

  他下意識就雙腿屈膝狠蹬,但緊接著,他頭、臉、心臟等致命部位被人用身體護住了,旋即翻滾著被拖下了河!

  “咕嚕嚕嚕……”

  冰涼刺骨的河流霎時沒頂,嚴峫措手不及,連灌了好幾口水。

  溫度劇變加窒息嗆水,一般人這時候就完全喪失行動能力了。但嚴峫不愧是個骨子裏就具備極強攻擊性的人,在渾濁氣泡遮擋了全部視線的情況下,他摸索著抓住對方,也不管到底是人是鬼,先下手為強地掐住了來人的咽喉!

  但出乎意料的是,對方沒有掙扎。

  他感覺到那個人傾身上前,下一秒,柔軟的觸感覆上了自己的嘴唇,徐徐渡來一口氣。

  “……”

  氣泡漸漸散去,嚴峫愕然睜眼,只見水底幽暗粼光中,映出了江停熟悉的身影。

  激烈的交火,瀕死的叫喊,水面上混亂的槍林彈雨……世界轟然坍塌,一切都化作碎片紛紛揚揚遠去,最後眼前只剩下江停傷感的注視。

  他似乎倉促地笑了笑,然後再次上前,溫柔地仰頭在嚴峫嘴唇上印下一吻。

第126章

  嘩啦啦水花迸濺,兩人同時從河面上冒頭,嚴峫喘息著向後望去。

  他們幾次換氣泅遊,離河灘上的槍戰現場已經有了相當遠一段距離。周圍景物在淡灰色的晨曦中漸漸浮現出輪廓,零星槍響混雜在鳥雀聲中,遙遙地傳來。

  嚴峫扭回頭,低聲喝問:“你怎麼——”

  話音未落就只見江停臉色發青,在這麼冷的天氣裏,他口中喘出來的氣已經連一點白霧都不帶了,頹然向水中沉下去。

  嚴峫咬牙上前一把撈住他,蹚水勉強靠岸,把他拖上了石灘。

  江停沒有嗆水,但體溫極低,那是連續不斷的潛泳耗盡了體力的緣故。嚴峫什麼都來不及問,把他上半身摟在懷裏用力按摩心口、頸側和手臂,只見他浸透了水的臉堪稱冰白,反襯出眼珠黑得讓人心驚,半晌才猛地打了幾個寒噤,終於咳嗽著恢復了意識。

  “咳咳咳……”

  江停推開嚴峫,精疲力盡地坐起身,用掌心狠狠搓了把臉,把濕透的黑髮全數捋上去,露出了光潔飽滿又全無血色的額頭。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他嘶啞地道:“不能……不能待在這裏。跟我來。”

  他搖搖晃晃地起身往前走,撥開灌木叢鑽進了河岸邊的樹林。嚴峫緊跟在後面,兩人都沒有說話,沉默緊繃的氣氛整整持續了大約一頓飯工夫,眼前終於豁然開朗,來到了山谷中一片較為空曠的平地上。

  這時遠處的槍戰已經完全聽不見了,不知道阿傑是否已經被黑吃黑,還是叫人回援幹掉了偷襲者。茂林密密實實環繞山澗,風聲鶴唳之下,每一寸空間都密佈著不為人知的殺機。

  江停終於踉蹌走到樹後,靠著樹幹坐了下來,苦笑著問:“你怎麼在這裏?”

  嚴峫站在幾步之外的地方靜靜看著他,沒有憤怒更沒有發火,半晌緩緩道:“這個問題應該是我來問你吧。”

  “……”

  “你又為什麼會在這裏?”

  嚴峫這個人,他會暴怒痛駡嫌疑犯,會劈頭蓋臉痛斥手下,然而那都不是他最憤怒的時候。當怒火燒到頂點時,他反而會平靜下來,面上不露出任何聲色,只讓人從心底裏感受到窒息般深沉的壓迫。

  江停別開視線,定定望著空氣中漂浮的某個點,片刻後突然說:“你去過那個孤兒院了吧。”

  話是疑問句,但卻是陳述的語氣。

  嚴峫居高臨下審視著他。

  “……沒有什麼想要問我的嗎?”

  江停這句話出口後周遭一片靜默,過了整整大半分鐘,嚴峫才一字一頓地輕輕反問:“我問你就說實話了麼?”

  天光放亮,灰黑雲層漸漸轉為灰白。山谷間的霧氣終於緩慢散去,遠處一點點浮出冬季山林蒼白嶙峋的輪廓,然後隨著光線展現現出蒼茫的全貌。

  他們兩人就這麼一站一坐,都沒有再開口。

  明明只有幾步距離,卻像是無形的天塹終於顯出了猙獰的面孔。

  “嚴峫,”江停抬起頭望著他,眼底似乎隱約閃動著碎光,很難看清。他問:“你現在還相信我嗎?”

  嚴峫的第一反應是,你現在還敢提這個?

  一股被愚弄的憤怒瞬間撞上心口,但還沒爆發就化作了深深的疲憊。他搖頭笑起來,自己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挑眉反問:“你說呢?”

  冥冥中彷彿終於有什麼東西被一錘定音,江停深吸一口氣仰起頭,閉上眼睛,聽見那震盪在虛空中久久迴響,令整顆心臟都隨之痙攣著早搏起來。他長長地、徹底地吐出那口氣,沒人看見他憑藉這個動作,將冷靜到堅不可摧的武裝重新披掛上了懦弱的靈魂,再睜開眼時他已經恢復到了堅冰一樣無懈可擊的狀態:

  “不相信就對了。”

  “——我離開建寧是因為你們呂局趁你不在的時候找上門來,要求我配合他演一出反間計,到黑桃K身邊臥底,為警方提供消息。”不待嚴峫反應,江停繼續沉靜地敍述下去:“但這個要求不僅危險性極大,而且違背我自身的利益,所以我無法答應這個要求,只能將他刺傷後逃離了建寧……放心,呂局沒死。公安局長被殺的偵查速度和通緝力度,我是肯定不想親身體驗的。”

  嚴峫被這接二連三的重磅炸彈驚呆了,不過好歹他的職業本能還在,很快捕捉到了這番話中的不自然之處:“……你自身的利益?”

  江停沒有絲毫想要解釋的意思:

  “你身處的這座山谷叫做元龍峽,在大涼山的制毒產業被幾番打擊後,這裏就成了西南地區最大的制毒基地之一。從二三十年前開始,由於氣候變化和國家打擊的原因,元龍峽漸漸不適合種植罌粟,當地人轉而開始整村從緬甸經雲南偷運毒品,因此和邊境一些大毒梟的關係非常密切,其中最大的勢力就是……”他頓了頓,說:“黑桃K的父親‘草花A’,名字叫吳吞。”

  吳對緬甸人來說並非姓氏,而是前置詞,通常表示此人年紀較大且地位彪炳,由此可見這名活躍於上個世紀中緬邊境的大毒梟單名只有一個“吞”字。

  “吳吞早年行事作風高調,講究排場和義氣,而且還狂熱地信教。黑桃K少年時期在美國長大,跟他父親的性格截然相反,回來後因為集團內部的權力問題,漸漸跟吳吞產生了非常大的矛盾,以至於後來父子反目,幾乎決裂。”

  “我不是特別確定他們之間的關係到底惡劣到了什麼程度,畢竟我昏迷了整整三年。就目前的推測看來,他們應該都很想弄死對方,而且彼此也都心知肚明;但為了共用走私管道以及保護家族的利益不被金三角其他毒梟所染指,他們還暫時沒有徹底撕破臉,只是暗下互相廝殺,表面上勉強維持著合作關係。”

  販毒集團內部這些秘密是江停從不提及的,現在卻一反常態,開誠佈公到了毫無顧忌的地步。

  嚴峫隱隱預感到了什麼,但面上不顯,只問:“你知道‘草花A’吳吞藏身在哪里?”

  江停說:“對。”

  “但你從來沒有對警方提起過。”

  “是。”

  兩次回答都簡短肯定,連語調都沒有絲毫變化。

  嚴峫站在那裏,下意識抬手想摸煙,但緊接著意識到煙盒已經被水浸透了,煙草都化成了軟泥般的一團。果然尼古丁這種東西提供不了任何實質性的精神支撐,嚴峫揉按著眉心呼了口氣,終於抬眼定定地道:“別告訴我你跟你養父吳吞的關係很好。”

  江停張了張口,但又把話咽了回去。

  “元龍峽基本屬於吳吞的盤口,因此黑桃K對這個地方非常忌憚,坐落在山腳下的永康村就是他培養起來,專門監視這個地方的。”江停答非所問道:“我來這裏是為了找人,而金傑則是帶著黑桃K的命令來找我。”

  嚴峫立刻追問:“找誰,吳吞?”

  江停抬起頭,沒有立刻回答。

  山林中漸漸響起細碎的動靜,那聲響越來越大,能聽出是有成排的腳步向這邊靠近。很快,最後幾許單薄的晨霧中出現了一排人影,大約八九個人,最前面還綁著兩三個,徑直沖著空地而來。

  “岳廣平臨死前給呂局打電話,說他對不起在1009爆炸案中犧牲的緝毒警,也對不起我。秦川被捕前說岳廣平不會把情報隨隨便便透露給別人,導致行動失敗的真正兇手就是我和岳廣平自己。如果他們都沒有撒謊,那麼我只能想到一種可能……”

  江停終於從樹下站起身,望著前方越來越清晰的來人,眯起了眼睛:

  “我就是來驗證這個可能的,今天應該就能揭曉答案了。”

  嚴峫回過頭。

  阿傑和兩個手下雙手反綁,各自腦後都頂著槍口,被踉蹌推上空地。他們身後則是剛才沖上河灘偷襲的那夥人,為首是個頭髮花白乾瘦的老頭,約莫得有六七十歲了,穿著緬甸傳統的紗籠,一手被保鏢恭恭敬敬地扶著。

  嚴峫面頰抽緊,乍看之下還以為那就是吳吞,但隨即意識到,老頭長得跟呂局電腦上那張照片還是有差別的。

  ——是“草花A”的部下?還是親屬?

  下一刻江停回答了他的疑問:“波叔。”

  被稱作“波叔”的老頭瞟了他一眼,站定腳步,抬手指指前方空地,喝道:“放!”

  緬甸手下立刻把三個俘虜推上前,硬生生踹得跪倒在地。

  阿傑咽喉處還殘存著明顯的紫痕,眼底滿是毫不掩飾的凶相,但言語倒挺克制,除了撲通跪倒時喃喃了幾句顯然是罵人的話之外,竟然沒再吭聲。緬甸手下知道他方片J的地位,不敢放鬆警戒,立刻又有人把槍口頂在了他後腦上。

  江停淡淡盯著這一幕,問:“為什麼不殺他?”

  阿傑困獸似的視線立刻瞥了過來。

  江停對他的森寒目光視而不見:“這個人是黑桃K最得力的手下之一,除掉他就等於斷了黑桃K的左膀右臂,不應該讓他繼續活著。”

  “你……”

  被稱作波叔的老頭嘶啞開口打斷了阿傑,向嚴峫指了指:“如果不是為了他,我們昨天夜裏就可以離開元龍峽,去緬甸與吳吞會合了。你執意要救他,是為了什麼?”

  這話信息量極大,嚴峫腦子裏有個地方首先就轟然炸開了:他果然是要去緬甸——

  他一回頭看向江停,卻只見江停那張臉還是很平淡地,表情甚至很隨意,彷彿老頭的疑問根本就不是個問題:“因為一夜夫妻百日恩,我見不得這個人死在我眼前,有什麼問題?”

  沒人想到他會給出這麼一個回答,當場老頭就愣住了,其他人也不該作何反應,氣氛頓時就變得非常怪異。

  突然阿傑提聲冷笑道:“波叔,你信他這話?”

  老頭呵斥:“你閉嘴!”

  “我以為你是草花A跟前的老人了,應該知道姓江這人最出名的就是把謊言說得比真金還真,是不是?”

  頂著他後腦勺的緬甸人哇哩哇啦怒吼起來,大概是叫他一個俘虜趕緊閉嘴,但阿傑充耳不聞:“這個人叫嚴峫,建甯市公安局刑偵副支隊長,堂堂的三級警督。你們以為江停願意回去繼續當牛做馬,實際他早就在警方那裏留好了退路。不信你現在給他把槍,讓他殺了這個員警,你看他會不會動手?!”

  幾個緬甸人你看我我看你,老頭神色忽變,上下打量嚴峫。

  情勢變得異常詭譎,空氣中湧動著暗暗的火藥味,似乎隨時可能一觸即發。就在這時候江停鼻腔中笑了一下,似乎既荒謬又感慨:“什麼時候連你都能來揣測我的心思了。”

  緊接著他踩著灰白濕冷的草叢走上前,周圍沒有人敢阻攔,只見他隨手拔出了一個緬甸人的槍拿在手上,後退幾步站回原地,舉槍指住了嚴峫的太陽穴!

  老頭面皮抽動,阿傑不可思議望來,嚴峫驀然僵住了。

  但江停臉上神情卻是完全無所謂的:

  “波叔,三年前那件事情後,你們差不多都能看出來我跟金傑結下了仇。我看不如乾脆這樣,你們殺了方片J,我心裏氣一順,也就不太在意這個男人的生死了,你覺得如何呢?”

  老頭樹皮樣衰老鬆弛的臉頰微微地痙攣,像是在掂量著什麼。

  “我已經上了公安廳的通緝名單,不在乎手上多這個副支隊長的一條命。但我們之間是合作關係,總不能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你讓我殺什麼人我就殺什麼人。這個叫嚴峫的刑警可以死,但你得給我一點能交換的東西。”江停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老頭,似乎浮現出了一絲笑意來:“怎麼樣,波叔?殺了方片J,我們立刻就能出發去緬甸與草花A會合,你不想快點動身麼?”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終於老頭慢吞吞轉向那個扶著自己的緬甸人,一言不發,沉沉地點了點頭。

  阿傑臉色劇震,只見緬甸人會意,從後腰摸出槍來,對著他那兩名被五花大綁的手下就是——砰!

  屍體眉心中彈。

  砰!

  第二名手下也摔倒在地。

  鮮血洇透了冬季乾裂的泥土,緬甸人舉槍對準阿傑——

  砰!!

  狙擊子彈穿透上百米距離,槍聲回蕩不絕,緬甸人頭上多了個血洞,手槍啪嗒掉在地上。

  波叔渾濁的老眼突然瞪直,只見緬甸人身體搖晃數下,然後“撲通!”屍體一頭栽倒。

  松濤陣陣不絕,空地四面八方漸漸傳來越野車的引擎轟響。波叔猝然扭頭望去,只見果然十余輛車出現在山谷周圍,轉瞬間便來到近前。

  阿傑脫口而出:“大哥!”

  ——黑桃K!

  越野車隊停住,訓練有素的保鏢們紛紛跳下車,團團圍住了這片空地。波叔那邊八九個手下頓時成了弱勢的一方,後來的這批人上去粗暴地推開他們,三兩下就繳了械。

  老頭面皮青紫卻不敢發聲,眼睜睜盯著兩個人沖上去把阿傑扶起來,抽刀砍斷他身上的繩索;隨後又有幾個人不由分說地把嚴峫拉開到數米之外,警惕地盯著不讓他走動。

  江停好似對周遭的一切都視而不見,他臉色有些古怪地站在原地,望著前方。

  而在他身後,一道身影從越野車上下來,穿過草地緩步上前,直至停在他身後。

  “我說過這場賭局最終的贏家是我,總有一天你得認輸,但我沒想到你這麼快就能猜出秦川給的提示。”

  黑桃K一手按在江停肩上,帶著笑意輕輕道:“這次不蒙你的眼睛了,不想回頭看看我嗎,紅心Q?”

  嚴峫的瞳孔霎時縮緊——

  江停的頸骨像是生了鏽,良久後才一寸寸地,慢慢地回過頭,近距離盯身後那張微笑的面孔。

  黑桃K看著他,眼神溫和,甚至隱隱帶著鼓勵。

  “……你這陰溝裏的蛆蟲,”江停在他耳邊一字一頓地道:“——‘鉚釘’。”

第127章

  黑桃K平生大概從沒被人這麼當面罵過,但表情紋絲沒變,看上去完全不惱。

  他跟傳統意義上那種戴著大金鏈、左右倆花臂、出行一幫打手吆五喝六的金三角毒梟完全不同。相反,他穿著非常修身得體的黑色皮衣,裏面白色圓領T恤,戴著一雙很薄的皮手套,身量頗高、氣質含蓄;身邊帶的人也只能看出訓練有素,沒有黑幫底層馬仔那種典型的無知和驕橫。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他柔和地回答。

  阿傑上來兩步低頭叫了聲大哥,黑桃K挑眉瞧著他:“我叫你記住以前的教訓,但你這記得也過分深刻了吧。”

  阿傑揮手一指波叔,還沒張嘴分辨,就被黑桃K一哂:“別說了,就算沒他攪局你也抓不住紅心Q。”

  “……”阿傑略有點悻悻:“這老頭聲東擊西,弄死了我十來個人,他們剛才還說要去緬甸跟吳吞會合……”

  波叔人老而精,眼見局勢不對立刻先發制人,抖著手指向黑桃K:“這是在幹什麼,啊?這是想要幹什麼?你常年派人在永康村盯著元龍峽這個盤口,我們這幫老頭子都不跟你計較了,現在你又是派人明火執仗的往山裏跑,又是親自大老遠的過來,到底是打的什麼算盤,你倒是說說?”

  黑桃K略微偏頭瞥了老頭一眼。

  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波叔觸及那眼神,自己的氣就先怯了一下:“金傑……金傑先動的手,我一個老頭子也只能……”

  阿傑一邊揉著自己被綁了半天的肩胛骨一邊呵斥:“把這老頭的嘴給我堵上!”

  手下立刻上前,老頭氣得要命,理所當然以為黑桃K是跟著他身上藏的追蹤器來的,指著阿傑大罵:“我剛才就該先搜你的身,敢用什麼高科技的手段來陰我!別以為你金傑現在有名有姓了,我們當年在金三角打天下的時候,你這小子還沒出生,你——”

  黑桃K一擺手,手下登時不再顧忌,三下五除二把波叔的嘴給堵上了。

  “嗚嗚嗚……”老頭被小輩大不敬的舉動氣得滿臉紅漲,黑桃K不再理睬他,向空地周圍掃視了一圈。

  三具屍體俯在草地上,鮮血正漸漸堆積成血窪;波叔帶來的人都被繳械制住了,江停就站在他身邊,手裏有一把槍,但槍口鬆鬆地垂向地面。

  他沒有在意江停手裏那把槍,大約沉吟幾秒鐘後,終於轉向嚴峫:

  “久仰了,嚴隊,在這裏見到你我也很意外。”

  嚴峫被人用槍指著站在那裏,腦子裏似乎有根筋在一陣一陣地發抽,後槽牙緊緊地合著。

  黑桃K沖保鏢招了下手,解釋道:“我搜山的時候在半路上遇到這個人,沒費多少工夫,他就告訴了我你在這裏。”

  保鏢從越野車上拽下來一個趔趄的身影——是齊思浩!

  他的腳已經被包紮好了,滿頭大汗且面色青紫,目光躲躲閃閃,不敢抬頭正視嚴峫。

  “我本來以為你我正式見面的場景會更融洽一些,現在對我來說也始料不及。不過沒關係,不妨礙你我好好認識一下。”黑桃K指了指自己:“我的緬甸名字不重要了,漢語姓聞,單名一個劭。這個名字作為三級警司‘鉚釘’的個人資訊被記錄在恭州公安內網上,是真實的。”

  ——一個毒梟不僅成了警方的臥底,還敢用自己的真名實姓!

  “從警時間大概比你晚五六年左右,如果再往下查檔案的話,是社會招考進的恭州公安系統。”黑桃K戴著黑手套的雙手交疊在身前,微笑道:“不過我沒在恭州市局待很久,就被安排去做我自己手下的臥底了,很巧合吧。”

  “……”嚴峫張開口,寒風瞬間就順著咽喉灌進了肺腑,他嘶啞問:“……你被迫槍決鉚釘的事也是騙我的?”

  江停側對著他,一言不發。

  “噢,這個問題我來解釋一下。”黑桃K說:“應該沒有,因為他也不知道那個人是我的替身。”

  他轉向江停笑道:“其實從最開始就有兩個人共同承擔‘鉚釘’的戲份,但凡出面的都是我,和岳廣平單線聯絡的也是我,而從警時在市局留下指紋記錄以及後來通過語音和你通話的都是替身。三年前替身被你槍殺……確切的說是被阿傑槍殺,不過當然他沒死,你要是有興趣的話,這次回去還可以見一見。”

  江停一言不發,五官神情都異常僵冷。

  半晌他終於擠出一句:“為什麼要這麼做?”

  “有兩方面原因,”黑桃K隨意道,“你可以自己挑一個比較喜歡的。”

  “……”

  “吳吞把你培養出來送進警界,後來又打算用你來幹掉我,這一步走得其實非常高明,因為你作為對手來說段數確實太高了。我曾想過同樣在公安高層裏安排一個自己人來與你對抗,但秦川……”黑桃K聳聳肩,“第一他執意留在建寧,我從不勉強別人來為我做事;第二事實證明了他只會被你幹掉,所以即便用他也只是白費功夫。”

  “當時我剛從美國回到中緬地區,能買通的人多,能信任的人少。安插內線這種事一旦敗露,不僅無法撼動你在警界的地位,而且很可能變成你更進一步的政績之一,所以最後只能我親自上,這是一方面原因。同時從另一方面來說,我剛從生活了十多年的美國回來……”

  黑桃K誠懇道:“想見你一面是人之常情。”

  江停閉上了眼睛。

  那是個輕而克制的動作,但從眉頭細微的紋路可以明顯看出他的情緒。

  嚴峫強迫自己開了口,沉聲問:“……你們真的是血親兄弟?”

  黑桃K笑起來:“當然不是。你是不是以為我這個人特別變態啊。”

  在場除他之外,大概沒有人敢認為這個笑話有任何好笑的地方。

  “吳吞提拔他,不過是想弄死我。金三角就是這麼個地方,垂垂老矣的大毒梟即便到了最後一刻都不能容許親生子染指權力,越老越不肯放手,因為一旦失勢就面臨著被無數仇家圍剿的局面,何況他也不止我一個兒子。”黑桃K沖江停那個方向示意,說:“至於他對吳吞來說不過是個工具,還是個看似很聽話很有用的那種。如果三年前我運氣稍差一點,說不定就真輸在他手裏了。”

  波叔又開始掙扎想說什麼,大概是要為吳吞辯解,但沒有人在意他。

  “所以三年前我到底栽在了哪里,”江停沙啞地問,“真是岳廣平把1009的行動部署告訴了你?”

  出乎意料的是黑桃K搖了搖頭:“不,岳廣平至死都沒有洩露這個秘密。”

  江停顯然並不相信。

  “真的沒有,答案其實很簡單。”黑桃K懶洋洋道,“在1009行動開始的半年前,也就是春末夏初的時候,某天岳廣平突然聯繫‘鉚釘’——不好意思就是我——求證了一個問題。”

  江停猝然想到了什麼。

  “他問:聽說紅皇后是個女人,你能想辦法驗證這一點嗎?”

  黑桃K看著江停煞白的臉,微笑聳肩:“看,你一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那瞬間線索隨記憶倒溯而上,盡數收于江停顫抖的瞳孔。是的,他終於意識到為什麼岳廣平會在臨死前打出那個精神崩潰的電話,為什麼秦川會提示說1009行動根本沒有內奸——

  因為留下這個致命破綻的人,就是他自己。

  ——三年前,深夜,波濤園社區701棟A座301室。

  保姆早就睡了,客廳裏幽暗的臺燈映出嫋嫋香煙。桌上的煙頭已經堆尖,嶽廣平手裏那半杯濃茶卻連最後一絲熱氣都不見,許久後他才把茶杯輕輕放在桌面上,發出“咚”的一聲:

  “你所舉報的這些事情,現在我都瞭解了。但因為它事關重大、牽涉太廣,如果存在任何虛假編造部分的話,你是要負嚴肅責任的,明白嗎,江隊長?”

  沙發另一邊,深夜不請自來的禁毒支隊長手肘撐在自己大腿上,十指交叉貼著鼻端,沉默著點了點頭。

  “另外我還有一個問題。”岳廣平頓了頓,沉聲問:“就算你舉報的這些完全屬實,你又是怎麼知道這些秘密的呢?”

  岳廣平已經年近退休了,多年熬夜讓他衰老得非常厲害,眼圈周圍滿是皺紋,眼底也凝著深深的青黑。但老花鏡後的雙眼還是目光如電,緊緊盯在江停臉上,彷彿只要有一絲破綻,就能將他原地穿透。

  “……我知道的也不多,他們一直防著我。”江停低聲道。

  還沒等岳廣平理解那個“他們”是什麼意思,江停說:“我就是紅心Q。”

  短短六個字,岳廣平卻足足過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險些站起身:“你說什麼!”

  江停抬起臉,靜靜地回視他。

  紅心Q,販毒集團中最神秘的人物之一,警方連此人到底是華裔還是緬甸裔都不確定。即便打入內部多年的資深臥底,都無法從其他毒販口中打聽到紅心Q的任何資訊,以至於岳廣平一度認為這個人是不存在的,或者是黑桃K為處理一些敏感生意而立起的幌子。

  “……”

  岳廣平雙眼圓瞪,簡直像今天第一次認識這個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部下。客廳裏安靜無比,只能聽見他自己胸腔中急促的喘息,許久後岳廣平終於一點點地坐了回去,從齒縫中擠出幾個字:

  “……你怎麼證明?!”

  江停伸手又摸了根煙,低頭喀嚓點上。

  “當年在緬甸曾經發生過一些誤會,具體不重要了,總之金三角很多人至今以為紅心Q是女性;但這個流言在我國西南地區公安系統是絕對沒人知道的,您可以通過自己的管道去確認這件事。同時,接下來我會從販毒組織內部洩露一些小的線索,您手裏應該是有線人的吧,通過情報對比,確認我就是紅心Q這一點應該不會太難。”

  岳廣平視線灼灼地緊盯著他。

  “但我無法透露出更重要的情報。”江停又道,“就像我說的那樣,吳吞手下的元老多是緬甸人,那些老頭防我防得很厲害。我在公安系統這麼多年,集團內部的大多數事務已經被邊緣化了,很多重要情報連我自己也很難確認真假。”

  他深深抽了口煙,那雙形狀漂亮的眼底滿是血絲,抬頭短促地笑了笑:

  “總之,所有能交代的我都交代了。嶽局,如果您想逮捕我的話,我現在就坐在這裏,您隨時可以動手。”

  •

  山澗空地上,黑桃K看著江停微微戰慄的眼珠,笑著問:“你明白了吧?”

  “……”

  “岳廣平不相信你,想找人驗證你的說辭。他手裏不止我一個臥底,但可能因為‘鉚釘’表現出色的原因,偏偏他就選擇了我。你可以想像當我聽到他問:‘聽說紅皇后是個女人,你能向緬甸拆家確認這一點嗎’的時候,我是什麼心情。”

  黑桃K略微靠近,幾乎貼在了江停蒼白的面孔邊,慢慢地、一字一頓地問:“——是誰出賣了我的紅皇后?”

  “我在組織內部做了緊急排查,但始終找不到那個漏風的點在哪。直到‘鉚釘’收到來自紅心Q列印出的下一封加密指令時,我極其震驚地發現,紙面上竟然有一抹紅指甲油刮出來的印,就像是不經意間傳達出了某種資訊似的。那一刻我終於知道,漏風的就是你自己。”

  黑桃K不無遺憾,搖了搖頭:

  “早在1009行動開始前半年,岳廣平就把你賣到了我跟前。”

  “是我害了那十四名緝毒警,是我害了江隊……”

  “我不配蓋國旗,老呂,我不配!”

  ……

  無數喧雜聲響徹耳膜,逐漸空洞悠長,彷彿冤魂化作利爪,一下下鉤劃心底最鮮血淋漓的那塊肉。

  江停重重合上眼睛,“……所以當我在集團內部提出,10月9號那天假裝在生態園交易,實際把大貨運到塑膠廠避開警方耳目的時候,你就已經知道這個計畫其實是陷阱了?”

  黑桃K說:“對,我是這麼推測的,最後利用鉚釘的臥底身份在市局內部側面打聽一下就確定了。比方說開往生態園的指揮車上有沒有裝信號增強儀,那天作為總指揮的你到底是幾點離開市局大門的……一旦知道那是陷阱,求證就變得特別容易。”

  所以秦川才會說兇手就是你自己,從來都沒有什麼內鬼——因為最關鍵的資訊早就捅到了黑桃K本人眼前,他就是那個內鬼!

  江停眼睛垂著,嘴唇發灰,仔細觀察的話甚至能看見唇角在微微發抖。少頃他抬頭吸了口氣,終於直視黑桃K,問:“所以現在我所做過的一切你都知道了,打算怎麼處置我?”

  出乎意料的是黑桃K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他豎起食指搖了搖:“我必須糾正一點。你做過的一切我都知道了,但你到底為何這麼做,卻是我三年來都無法確定的懸念。”

  說著他轉向嚴峫,隨意一揚下巴:“今天嚴隊在這裏,于情於理來說,我都覺得他也應當聽到這個答案,包括1009爆炸案之後你在我身邊那幾個月的事情。你覺得呢,江停?”

  嚴峫的視線終於一點點轉到江停身上。

  從最開始起,黑桃K就一直正面沖著嚴峫的方向,但江停始終側面以對。他一隻手上還拎著槍,槍口垂指腳下,手指已經僵冷得發青了。

  “……沒有為什麼,”不知過了多久,江停才在風中慢慢地開了口,說:“家族內部爭權奪利,我只是站錯了隊。”

  儘管早有準備,但那一瞬間嚴峫的靈魂還是重重沉到了地獄之底——

  波叔突然爆發出非常急切的嗚嗚聲,臉紅脖子粗想說什麼,這時黑桃K瞥過去一個眼神,示意手下把老頭的嘴鬆開。

  “對不起。”江停終於望向嚴峫,淡淡地笑了一下:

  “如果不是呂局找上門來,我還可以再為你多維持一段時間的假像。”

第128章

  “不容易啊。”黑桃K活動了一下自己的頸椎,似乎有點感慨,笑道:“就為了從他嘴裏聽到這句話,三年前我們差點搞出一場火拼來……早痛快點承認不就好了。”

  嚴峫張開口,但只有胸腔起伏發出顫抖的喘息,咽喉像堵著酸澀的硬塊。過了好一會,他才用盡全身力氣擠出聲音來:

  “……你對我說過的那麼多話裏,只有這句我希望是在撒謊。”

  “一派胡言!”這時終於被鬆開嘴的波叔怒吼起來:“一派胡言,你們只是商量好了要給吳吞潑髒水!聞劭!你現在羽翼豐滿了,想搞死我們這些老頭子,又怕搶先動手被人議論,所以就是想找藉口對吳吞發難!你這個不孝子!”

  黑桃K眉目不動:“噢,是嗎?”

  “吳吞什麼時候對你下過殺手?他對你這個兒子還不夠好?!我們這些老人遲早有一天是要讓位的,現在不敢放權,無非也只是不放心家族的安危罷了!我們其實——”

  “吳吞就是想殺他。”

  波叔的苦口婆心被打斷了,表情一時非常滑稽,直直瞪向江停。

  但江停卻沒有看他,也沒有看任何人。他烏黑的眼睫低垂著,視線落在眼前鮮血乾涸的草地上,面色疏離冷淡,繼續道:“1009行動雖然不是吳吞直接策劃的,但他確實對我下達了弄死黑桃K的指示。整個塑膠廠緝毒案,都是我為了執行他的命令,而針對黑桃K進行的一場謀殺。”

  波叔猛地上前半步,因為缺少手下的攙扶,險些在草地上踉蹌絆倒:“你給我住口!你忘了當年是誰把你從孤兒院領養出來的了?你忘了自己本來是怎樣像狗一樣搖尾乞食的了?!吳吞把你養大,你就這麼合著外人算計污蔑他?!”

  江停閉上眼睛抽了口氣,抿住了微微發顫的唇角。

  黑桃K嘲道:“說話歸說話,你說你這麼激動做什麼?”

  老頭還要痛斥,江停卻已經控制好了情緒,說:“我明白,但我說的一切都是事實,你可以選擇不信。”

  波叔大怒:“事實?三年前當眾對質的時候你可不是這麼說的!”

  嚴峫耳膜嗡嗡作響,下意識將目光投向江停。

  但江停卻沒有任何破綻,甚至沒露出絲毫的焦躁或不安。他還是很從容地,說:“那是因為我怕承認之後被你們滅口。”

  老頭一愣。

  “只要我咬死不供出吳吞,你們就會嘗試把我從黑桃K那邊救過來,這就是我的目的。至於1009行動和吳吞之間的關係,真要查也能查出蛛絲馬跡。”

  說著江停頓了頓,那雙烏黑沉靜的眼睛望向嚴峫:“我本來不想當著你的面承認的,因為我希望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能在你心裏留一個稍微不那麼壞的形象。不過現在看來這應該是奢望了,誰也沒想到你竟然會出現在元龍峽,所以這應該是天意吧。”

  嚴峫怔怔看著他,那瞬間心裏甚至閃過一個卑微的念頭:那就別說出來——

  只要你哪怕別說出來——

  但那一絲怯懦剛冒頭就被他硬生生摁死了,嚴峫直直站在那裏,面無表情地回視江停那張平靜的臉。

  “1009行動準備的每一步,都通過加密郵件向吳吞報備過。”江停在波叔陡然劇變的目光中淡淡道,“這應該能證明吳吞是支持這場謀殺的了。”

  “……你胡說,這不可能……”老頭氣得面孔都紫漲了,怒吼:“根本不可能!”

  江停沒有理睬他語無倫次的咆哮:“幾年前黑桃K從美國回來,帶回了最新的芬太尼化合物配方。那時吳吞的身體還沒那麼差,所以當他發現黑桃K開始擺脫老人們的控制並發展獨立市場時,他感覺到了威脅,命令我予以嚴密監視。我順著藍金這條線查了一兩年,終於查到恭州邊緣的某個地下制毒工廠,但不幸行蹤暴露遭遇了黑桃K。”

  說著他話鋒一轉:“嚴峫,這件事我是跟你提過,應該還記得吧?”

  ——幽暗的地下工廠被暴雨所沖刷,無數價值連城的“藍金”就這麼隨便堆在地上。這些為癮君子們帶來塵世至高喜悅的毒品將途徑元龍峽,通過雲南邊境,銷往東南亞以至於北美;僅這一間廠房的利潤,就將為黑桃K帶來六個億。

  江停面對著地獄般滿眼閃爍的暗藍幽光,終於嘶啞地開了口:“……所以你現在要殺了我麼?”

  “你是我唯一的兄弟,十多年來從沒變過,所有財富與權柄都可以與我平分。”黑桃K帶著笑意回答,溫和的語氣與槍口形成了極其諷刺的對比:“別為吳吞賣命了,紅心Q,我這裏永遠有你的位置。”

  “但當時黑桃K並沒有在父子相爭中佔據上風,因此我也沒有徹底斬斷和草花A之間的聯繫。在組織內部,各種利益之爭極其錯綜複雜,稍微走錯半步就可能粉身碎骨,這種危險的平衡一直延續到三四年前,吳吞終於決定徹底除掉他的繼承人,欠缺的只是一個時機。”

  波叔忍不住破口大駡:“根本沒這回事!我們這些老人都只是為了家族好,吳吞從沒有那種想法!”

  老頭激烈的反駁聲極其尖利,甚至驚飛了不遠處的林間鳥雀,但江停的敍述沒有被影響:“三年半前,吳吞決定將庫存的幾百公斤大貨弄走,我負責協調和安排工作,黑桃K將親自參與這筆交易。我意識到這是謀殺黑桃K的最佳機會,於是同步構思出了1009行動。”

  “那一兩年中,黑桃K在恭州的滲透越來越深,消息也越來越靈通。為了防止1009計畫被他的內線洩露出去,我特意做了好幾步安排。首先,‘紅心Q’通過‘鉚釘’等幾名臥底向警方傳達了這樣一條情報:毒販將採取人、錢、貨三方分離的方式,火力武裝及幾百公斤毒品的交易地點在恭州郊區某處生態園,買賣雙方則待在塑膠廠;因此作為應對,恭州市局應該將絕大多數精銳火力派去生態園進行攻堅,而小部分警力分散去塑膠廠,抓捕包括‘黑桃K’本人在內的買賣雙方。”

  “所以在1009行動當天,除了我和岳廣平之外,整個恭州市局都以為我本人乘坐指揮車帶著大批特警緝毒警奔向了生態園。我的這個安排,就是為了確保在警方內部有人被黑桃K滲透的情況下,仍然保持整個計畫的機密性。”

  是的,嚴峫腦海中最後那點理智告訴自己,江停可以做到這一點。

  他既是1009行動的策劃人,也是販毒集團內部的紅心Q;他精確地知道組織內部哪些人是警方臥底,因此可以通過這些臥底,輕而易舉向恭州市局傳遞假情報。

  “同時在組織內部,我必須確保交易順利進行,所以做了相反的安排。”江停咽了口唾沫,但沒有緩解沙啞的聲音,繼續道:“我告訴他們在1009當天,我會帶著大批精銳警力前去生態園,所以買賣雙方、火力武裝和幾百公斤大貨都確定在塑膠廠,生態園那裏只留一部分散碎大麻當幌子。當然這個資訊只有極少數參與行動的高層知道,‘鉚釘’這樣的中低層人員是不會接觸到的,因此,即便黑桃K通過他在恭州市局裏埋的內線去打探消息,也只能探聽到警方明面上圍剿生態園的行動部署,所以他理應不懷疑我對這次交易的安排。”

  “……只有岳廣平知道真實的行動計畫,”嚴峫聽見自己的聲音緩緩說,“岳廣平配合你,趕在行動前一刻,把精銳警力都調到了塑膠廠……”

  “對,我最終的目標只是弄死黑桃K。就算1009行動成功,警方繳獲大批毒品和買賣雙方,這點損失跟除掉黑桃K相比也不算什麼。1009行動準備的每一步都通過加密郵件向吳吞報備過,他當時也表示……咳咳咳……”

  可能是因為落過水的緣故,說這二字的時候江停咳嗽起來。黑桃K轉過身,只見江停勉強止住咳嗽,抬頭盯著嚴峫:“……他表示了諒解。”

  嚴峫耳朵發蒙,直勾勾看著他。

  江停毫無表情與他對視。

  幾次呼吸間隙後,他才收回目光轉向黑桃K,蒼白的唇角微彎,露出一絲譏誚:

  “這場謀殺唯一的破綻,就是沒想到被謀殺的物件,早就親自跑去當了自己手下的臥底。”

  黑桃K微笑著一頷首:“好說。如果不是岳廣平,1009行動是會成功的。陰差陽錯罷了。”

  “可你當初不是這麼說的!”只見波叔跌跌撞撞地沖上前幾步,保鏢警惕地擋在他身前防止任何異動,老頭手指隔空沖著江停一點一點,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他冰封般的側臉上去:“當年聞劭讓你當堂對質的時候,如果不是我們幾個老頭子開口施救,你能被放走?!如果事實真像你說的那樣,吳吞想下手殺他親生兒子,那你當時為什麼不乾脆按聞劭的意思拖吳吞下水,而是要等到現在?!”

  波叔雖然急躁,但這話算是問到點子上了。

  黑桃K想要一個理由跟他父親翻臉,這個口供只能由江停來給。但黑桃K並不是那種只要乖乖按他的意思辦事,就一定會給對手留活路的人——如果他是的話,三年前江停就可以把事實真相和盤托出了。

  那麼在三年後,江停突然反口把吳吞這一派的人拖下水,可信度自然就打了無數個折扣。

  “你真的相信他?聞劭,經過這麼多事情你還看不出來,他值得人信幾分?!”波叔指著江停,恨鐵不成鋼地沖著黑桃K:“他現在好像老老實實回來投靠你了,但如果真沒詐的話,為什麼他三年前死活都要跑出去!”

  黑桃K開口想說什麼,然而江停打斷了他:“因為那個時候岳廣平沒死。”

  這句話聲音不高,但很清晰,把老頭堵得發哽:“那又能說明什……”

  “岳廣平活著,就代表我在市局那裏的退路沒有斷絕。只要擺脫黑桃K,我就能順利回到警方的陣營裏。”江停眼神閃動,不加掩飾的自嘲更明顯了:“而現在岳廣平死了,恭州方面認為我是殺害‘鉚釘’的兇手;建甯那邊的呂局知道我是紅心Q;至於嚴峫——”

  他視線流轉,看向嚴峫,就像羽毛隨風掠過般悄無聲息。

  嚴峫卻閉上了眼睛。

  “我不認為我在嚴隊那裏還有任何可信度。”江停輕輕地道,“也就是說,現在所有事實都能證明我是個叛徒,除了黑桃K之外,我再也沒有了任何退路。”

  黑桃K雙手交疊在身前,眼底浮現出他慣常的那種笑意,三年前他也是帶著也同樣的神情說出那個賭約的——

  “哪怕你這條如簧巧舌編出再完美的言辭,也沒有人會信任,沒有人願意聽,因為所有事實都已經證明了你是個叛徒。”

  “只要還有一個員警願意相信你——哪怕只有一個,都算我輸掉了這場賭局。”

  “還需要我說更多麼?”江停終於側過臉來,譏誚地盯著老頭:“我還以為這麼簡單的邏輯根本不用解釋呢。”

  波叔臉上的表情真是非常精彩,如果沒人攔著他的話,估計他現在已經沖上去把江停活撕了。

  但那兇神惡煞的神情並沒有把江停鎮住。他的體力和精神都已經透支到了一個極限,似乎真的已經沒有力氣、也完全放棄掙扎了,慵懶又嘲諷地搖頭笑了起來:

  “當年你們想從黑桃K手上把我撈出來,打的不也是送我回市局的主意麼,波叔?您幾位老人對我那不叫‘開口施救’,那只是利用,你我都非常清楚。”

  那是1009爆炸案之後幾個月內,發生在販毒集團內部的事情——

  嚴峫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能思考。他的靈魂就像是在寒冰地獄中漸漸溺斃,同時又在沸騰油鍋裏受盡煎熬;但偏偏他的大腦不肯就範,仍然在不受控制地高速運轉。

  屬於刑偵人員的那部分思維彷彿脫出了肉體,剝離了感情,懸浮在半空中,冰冷機械地將所有線索在大腦深處抽絲剝繭,一條一縷分離解析,全然不管心臟正經歷著撕裂般的絕望和痛苦。

  江停沙啞的聲音正從不遠處清清楚楚響起:

  “如果您年紀大了,要不我再把三年前的場景給您復述一遍,權當是提醒您想起來?”

  老頭渾黃的瞳孔在眼眶裏發抖,面皮不住抽動。他意識到這個年輕人說得沒錯,不論是吳吞當初把他送去從警,還是後來把他從黑桃K手裏撈出來,那其實都只是因為江停這個人的利用價值還在。

  而現在吳吞勢力衰微,江停站到黑桃K那邊去反戈一擊,從很大程度上來說代表了他們這些老人終於大勢已去——

  或者說,滅頂之災就要到來了。

  三年前,一月九號。

  中緬邊境,小猛拉。

  巨大的酒店套房廳堂中擺著一張長桌,兩旁涇渭分明坐滿了人,粗略數不下二十來個。其中左側多為老者,年紀最大的鬚髮皆白,稍輕一些的也已過知天命之年;右側則大多是青壯年,各個衣著整齊低聲交談,相當一部分長相都帶著典型的東南亞血統特徵。

  被等候的人久久不至,議論聲漸漸響了起來。就在有人按捺不住想開口詢問的時候,門把突然哢噠轉動,緊接著被推開了。

  刹那間所有聲音奇異地一靜。

  阿傑推門掃視屋內,幹練地抽身頷首,示意沒有異常,隨即往後退了半步。

  就在那安靜到窒息般的氣氛裏,黑桃K走進門,自己隨手拉開長桌盡頭那張扶手椅,在所有視線聚焦處坐了下去。

  “老闆……”長桌右側有人想起身問候,還沒來得及開口,黑桃K隨便把手往下一壓:

  “今天來就是為了把話說清楚,不用費事了。”

  那幾個人小心翼翼坐回去,只見黑桃K手向門外一招:“帶進來吧。”

  阿傑聽令而去,少頃他親自押著一名年輕人,在灼灼瞪視中出現在了大廳中。

  不管是誰看到那年輕人,都會在第一眼立刻發現他臉色極差,非常虛弱,不論身體還是精神狀況已經削弱到了最低點。更異常的是他眼睛上蒙著黑布,不知道多久沒摘下來過了,反襯得臉色更加灰白,乍看甚至有點形銷骨立的感覺。

  “對質就對質,幹什麼把他的眼睛蒙上?”長桌左側一名老人不滿地開了口:“你這樣有必要嗎?”

  年輕人被阿傑押進屋裏,拉了張扶手椅坐下。蒙眼布相當黑暗密實,而他那張臉上的表情似乎是空白的,直直面對著長桌上的眾人。

  黑桃K沒吭聲,直到他坐定後,才轉向那名率先發難的老人:“當然有必要。”

  “你……”

  “感官剝奪是我能想出的最柔和的訊問方式,否則其他手段會比較激烈。”黑桃K望著左側那些老人,慢慢微笑起來:“——也就不至於到今天才讓他交代出真相了。”

第129章

  黑桃K在這些大大小小的毒販眼裏是那種平時寡言少語,但存在感極其強烈的人。他這話一出來,就像滿盆冷水刷然潑進了油鍋裏,瞬間整個鍋都要炸開了。

  左側幾位老人同時勃然變色:“你說什麼?”

  右側偏黑桃K的勢力紛紛起身:“什麼真相?”“老闆,到底是怎麼回事?!”

  “去年十月九號,我們在恭州市交易二百公斤大貨,交易進行前十分鐘地點從塑膠廠緊急改到了生態園培育基地。與此同時,原本說好只是在塑膠廠‘做做樣子’的員警卻來了十幾輛車,特警公安一應俱全。半小時後塑膠廠發生了連環爆炸。”

  黑桃K聲音不高,但他開口時所有人都靜了下去,只聽他平穩的聲音響徹整間屋子:

  “紅心Q背叛了我,想置我於死地。但老實說他想這麼幹並不意外,我想知道的只有一點。”

  “——誰教唆了他?”

  最後幾個字隱隱格外用力,長桌左側一名年紀約五十多歲、穿亮黃色緬甸紗籠的男子皺眉道:“教唆?你這是什麼意思?”

  穿旗袍的緬甸女人低眉順眼上了茶,黑桃K低頭研磨了一下茶杯蓋,才在微微熱氣中說:

  “吳吞想謀殺我。”

  這短短六個字的勁爆程度簡直是剛才的幾何次方,整個屋子一凝,然後頓時就爆炸開了,否認、怒斥、咆哮、桌椅挪動在地面上尖銳的摩擦……全部混雜在一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怎麼可能,你別信口雌黃!”剛才那發聲的緬甸男子不滿道:“吳吞這兩年身體越來越不好,哪有精力謀劃這些,你這簡直是污蔑!證據呢?證據在哪里?!”

  黑桃K吸了口氣。

  嘭!

  手槍被猛摜在桌面上,巨響令周遭刷然安靜。只見阿傑目光森寒,從每個人的臉上一一掃過,直到好幾個人都強掩瑟縮地噤了聲。

  “江停,”黑桃K向後開口喚了聲:“你之前告訴我的,原樣說給他們聽聽。”

  江停的臉可能是因為平時很少有表情的原因,皮膚光潔神態疏離,乍看上去還是二十多歲的狀態。冬天穿得厚,他的脖頸、肩臂、以及擱在大腿上的雙手都極其削瘦,又從肌膚中泛出帶著寒意的冰白,在眾人重重視線中孤零零地坐在那裏。

  那緬甸男子見勢不對,搶先呵斥:“憑什麼他說的就算數,他不是叛徒嗎?我們怎麼知道他是不是在趁機攪渾水,趁機把吳吞拉下水,往我們頭上扣黑鍋!我看也沒必要審問了,直接拉出去——”

  “江停,”黑桃K語氣還是出乎意料的溫和,但微微加重了。

  “……去年十月的那起交易,是我透露給警方的。”

  江停嗓音非常啞,而且聲線不穩,那應該是虛弱到一定程度無法維持氣息的原因。

  然後在周遭數十道或急迫、或緊張、或虎視眈眈的視線中,他淡紅色的嘴唇又張開了,說:“是我一個人的主意,吳吞併不知情。”

  短暫的安靜之後,長桌左右側沸騰的情緒猝然調轉了。各種喧嘩議論聲驟起,這次勃然變色的變成了阿傑,連黑桃K都稍微一愣。

  “怎麼……怎麼回事?現在你還怎麼說?”緬甸男子飛快找回了底氣:“你聽到了吧黑桃K,現在還怎麼說?!”

  有老人顫顫巍巍起身向江停喝問:“黑桃K是不是逼迫你了?”

  “他逼你指認吳吞,是不是?”

  ……

  阿傑盯著長桌左側,眉宇間浮現出狠意,低聲請示:“大哥?”

  黑桃K一抬手,制止了他接下來未出口的話。

  “向警方透露消息只是為了組織1009行動,好積累功勳,更往上爬。在緬甸我已經被邊緣化很久了,幾乎不知道內部發生的任何事情,所以如果想攫取更大的權力,只能加重自己在警方內部的籌碼。這就是我的動機。”

  江停的敍述從喧雜中一句一句傳來,彷彿已經在心內演習了很多次似的,流暢平靜又毫不拖泥帶水,每個字每個停頓都自然無比。

  “這個計畫是我擅自主張,事先沒有向吳吞請示過,也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他知情。至於謀殺少東家的想法,更是從來沒有過,我並不知道他會出現在塑膠廠,甚至不知道他會親自參與這次行動……”

  長桌右側有人的高聲質問壓了過去:“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少東家在交易現場?!”

  “我以為押鏢的是金傑。”江停毫無遲疑,阿傑面頰登時一抽,只聽他淡淡地道:“我覺得弄死他也不是什麼大事。”

  從阿傑的表情來看他真的是克制了又克制,才沒當場迸出個髒字來。

  不過這時沒人注意到這個了,緬甸男子拍案而起,直沖著黑桃K:“我就說吳吞怎麼會想殺你,果然是你搶先往吳吞頭上潑髒水!”

  過山車一樣刺激的調轉讓很多人都忍不住,紛紛站起身互相指責、辯解、大吼大叫甚至謾駡出聲。一時屋內群情激憤,把幾個女服務員嚇得貼牆發抖。

  左側年紀最大的那名老者扶著拐杖起身,似乎想要去勸那五十多歲的緬甸男子冷靜一點,但後者卻急欲找回剛才被黑桃K打臉的場子,趁著這會工夫向整張長桌周圍一一指了過去:“所有人都聽見了吧?黑桃K心裏打的是什麼主意,這下是不是證據確鑿了?他就是想先下手為強對付我們,今天只是缺個藉口,說不定明天就連藉口都不需要了!”

  黑桃K原本是向後靠坐在扶手椅裏的,雙手插在褲兜裏,姿態非常隨便放鬆,這時卻吸了口氣,向前站起身。

  “我們哪里對不起你,明明大家都是力往一處使,求財不求命。你倒好,自你從美國回來就一刻不停地搞事,根本不把我們這幫老頭放在眼裏……”

  黑桃K走到情緒激動的緬甸男子身後,但男子仍然在大聲訴說什麼,並沒有感覺到絲毫危險。黑桃K的表情太平淡了,甚至有點漫不經心,不論任何人看見,都會以為他只是隨便走來說兩句話。

  “你這樣下去我們兩撥人沒法合作,根本沒法合作。你就喜歡背後捅刀子,不講老輩人的義氣,你——”

  緬甸男子的訓斥一頓。

  周圍所有人都驚呆了。

  ——只見黑桃K站在男子身後,伸手拿起他面前的餐刀,反手一刀深深捅進了他的氣管裏!

  噗呲——鮮血瘋狂噴湧,彷彿水庫開閘,壓強讓它瞬間濺了半桌子。短短兩秒安靜後,一圈人在尖銳的桌椅摩擦聲中踉蹌站起,服務員驚恐地尖叫了起來!

  “咯咯咯……”緬甸男子喉嚨中發出倒氣聲,雙眼兀自圓睜。黑桃K一拔刀,他就在撲通聲中一頭栽倒在了桌面上。

  “有話好好說,別嚷嚷。”黑桃K平靜道,噹啷一聲清響把尚帶血肉的餐刀扔了,抽出紙巾擦了擦鮮血淋漓的手。

  屋內鴉雀無聲,只聽見鮮血從桌沿一滴一滴掉下地,以及四面八方眾人強自壓抑的喘息。

  黑挑K轉身走到江停面前,以俯視的角度定定地看了他好一會,才問:“你知道你剛才的行為叫做臨陣反水,對吧?”

  江停不吭聲,因為被布蒙著眼睛,也看不出是否有任何恐懼的表示。

  黑桃K思忖了會,突然問:“我有時候覺得,你這麼篤定自己不會被我弄死,是不是因為……”

  因為什麼沒說完就被江停打斷了,只見他唇角竟然微微一彎:“你現在把我滅口,不就坐實你逼我誣陷吳吞了麼?”

  這話簡直立於不敗之地,黑桃K一時倒怔住了。

  “……你真是……”良久後黑桃K笑起來,搖頭感歎:“要是你真心誠意站到我這邊,那就真是……”

  江停說:“那就真是你在做夢了。”

  屋內眾人漸漸從震愕和驚慌中回過神來,再次響起了極其細微壓抑的商量聲。方才試圖勸阻緬甸男子的老人無奈地歎了口氣,用拐杖敲敲地面,發出響亮的:咚!咚!

  待吸引來眾人的注意力,他才轉向黑桃K,指著江停沉聲說:“他這幾年來確實已經離集團核心很遠了,會產生這種想法不足為奇。但能在恭州內部埋下他這顆釘子是很不容易的,吳吞的事應該只是個誤會,就別再計較了吧。”

  阿傑眉間桀驁,似乎還想說什麼,但黑桃K“嗯哼?”了一聲。

  “我看去年十月的事,既然沒造成什麼損失,不如就將紅心Q放回去吧。公安內部的位置對我們來說很重要,尤其……”

  “是對你們的人很重要吧?”黑桃K回頭笑道。

  老人無可奈何,用拐杖指指趴伏在桌面上的屍體,意有所指地道:“我們兩撥人之間的合作也很重要,還是不要撕破臉的好。”

  黑桃K似乎陷入了沉吟。

  去年十月之後的這段時間以來,兩撥人已經就這件事爭議了不下五六次,但沒哪次能摸清黑桃K堪稱詭譎的態度。所有人都忐忑不安地彼此示意,偷眼斜覷他,直到連阿傑都有點沉不住氣起來,才只見黑桃K突然開口說:“行。”

  老人皺巴巴的面孔一鬆。

  “我可以按你們一直要求的那樣把他放回去,甚至親自把他送回恭州。但我無法確定他是否已經向公安反水,是否為投靠警方而徹底背叛了我們整個集團。所以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必須要讓他做一件事情。”

  “什麼事?”老人下意識詢問。

  黑桃K向他一笑,但什麼也沒有說,轉身俯在江停耳邊頓了頓。

  “沒有那麼容易,”他輕輕地道,“你回不去了。”

  江停黑布之下的面孔一動,下一秒只聽黑桃K帶著笑意問道:

  “你還記得‘鉚釘’嗎?”

  江停驀然抬頭,猶如聽到什麼咒語般整個人僵在了那裏——

  但黑桃K再也沒多說什麼,微笑直起身,看著他向阿傑打了個手勢,轉身離開了房間。

  •

  那是1月9號,距離1009塑膠廠那驚天爆炸過去了整整三個月,沒有人知道邊境線上的這座小城中發生了怎樣生死一線的交鋒。

  幾個小時後,江停被蒙著眼睛帶上了車。第二天他下車時終於睜開眼睛,眼前是恭州與建寧交界處灰白的蒼穹,不遠處曠野上矗立著一棟破舊宅院——

  “鉚釘”正在黑暗處,等待著他的到來。

  所有背叛、陰謀與鮮血,漫天而起的大火,天旋地轉的車禍,沉浮詭譎的謀殺……都從江停槍口中射出的那顆子彈開始,然後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地,迅速歸於了漫長的沉睡。

  整整一千多個日夜,沒有人以為他還能蘇醒。

  直至某天淩晨,建寧市某病房中,江停毫無預兆地睜開了眼睛。

  “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嚴峫,讓開別堵著現場,給我倆鞋套——你叫什麼名字?”

  “陸成江。”

  “你對這個案子抱著異乎尋常的關注和參與度,為什麼?”

  ……

  從江陽縣回到建寧的那個深夜,昏暗熱鬧的夜市排檔裏,江停在嚴峫的注視中喝了最後那口啤酒。

  “你可以懷疑其他任何事,但只有這點毋庸置疑……新型毒品的名字叫做‘藍金’,嚴峫,這世上最想消滅它的人是我。”

第130章

  北風更大起來了,將遠處山頂上的樹梢吹得向一邊傾斜。厲風嗚咽和枯葉摩擦的沙沙聲從四面八方傳來,空地上卻人人靜氣屏聲,只聽見老頭胸腔中破風箱般的喘息。

  “……所以你現在就相信他了是嗎,聞劭?”波叔終於發著抖質問:“你相信他真不是警方派來騙你、接近你的,啊?”

  黑桃K卻笑起來反問:“重要麼?”

  老頭顯然沒理解他的意思,兩隻手死死地互相攥著,皺紋都被拉變了形:“你自己考慮清楚,你的人頭在警方那裏可是值天價的!不管江隊長在1009的爆炸裏幹過什麼,也不管警方眼裏他犯過多少罪,只要拿你去當投名狀,警方還是會接納他!說不定還要給他升官進爵!所以你可考慮好,紅心Q的投誠還值不值得你相信!”

  江停目光微微閃動,但沒有出聲。

  黑桃K歎了口氣,臉上似乎有種“你怎麼還不懂”的無奈。但他想了想之後又沒直接反駁老頭,而是突然轉向江停,垂著視線細細端詳他冰雪封住一般的面孔,然後問:“你怎麼看?”

  江停說:“擔心得有道理。”

  “那你覺得,我怎麼看?”

  老頭情緒相當不穩,沒有立刻咂摸出黑桃K這打啞謎一般的意思。不過其實不僅是他,在場也沒幾個人意識到這番話外之音到底是什麼。

  江停顯然是明白的,但他只平淡地一搖頭:“你怎麼看對我來說不重要。”

  黑桃K有點遺憾的樣子。

  “事實就是我已經沒有退路了,即便拿你的項上人頭回到恭州,那些跟你有聯繫的人也不會放過我,呂局那頭老狐狸更不可能為我說話。”江停頓了頓,他視線一直垂落在面前那一小塊乾涸的血紅色草地上,此刻卻終於抬起了眼睛:“不過,雖然我投誠的原因對你來說不重要,但至少我可以證明自己不是警方派來的臥底。”

  “……噢?”黑桃K感興趣了:“你想怎麼證明?”

  哢噠一聲輕響傳來。

  身經百戰的保鏢同時繃緊,只聽江停手裏那把槍上了膛。

  保鏢立刻向前走了幾步,卻被黑桃K一擺手制止了。眾目睽睽之下,江停緩緩抬起槍口,那瞬間黑桃K眼角余光瞥向嚴峫,似乎有點意外。

  阿傑則向嚴峫那邊猛一扭頭,毫不掩飾流露出了嗜血的期待。

  氣氛一時變得極其緊張,只見嚴峫下頷線緊緊繃了起來,瞳孔隨著那槍口抬起的高度一分分縮緊——

  “抱歉了,”江停低聲道,然後抬手毫不猶豫地扣下了扳機!

  槍聲響起,不遠處躲在保鏢身後的齊思浩毫無防備地凸了眼。

  “……”他難以置信望向腹部那個汩汩冒血的槍口,簡直懷疑自己是在做夢。但迅速流失的生命如此清晰真實,幾秒鐘後他終於踉蹌摔倒,幾聲急促倒氣之後就再也不動了。

  沒人想到他竟然這麼快動手,周遭都一片死寂。

  嚴峫直直盯著屍體,此刻的感覺和齊思浩臨死前非常相似——就這麼動手了?

  他殺人了?

  不是制止正在進行中的犯罪,不是對付負隅頑抗的犯罪分子,而是對一名現役員警?!

  儘管齊思浩偷竊繳獲毒品,合夥參與販毒,甚至偷偷摸摸地往黑桃K那邊靠——但他畢竟還掛著警方的名頭。江停這一槍扣響,就等於徹底斬斷了他回到正常社會的最後一絲退路!

  “當初你讓我殺鉚釘,不就是為了這個目的麼。”江停淡淡道,“我殺了恭州刑偵支隊長,應該能證明我不是公安局派來的了吧。”

  黑桃K久久凝視齊思浩那尚自新鮮的屍體,很少有人敢直視他的臉,因此也就沒人發現這個聞名南亞的大毒梟眼底竟然閃動著堪稱是亢奮的光芒。他終於長長抽了口氣,扭頭笑起來,在江停耳邊小聲說:“果然不管過去多少年,你都是我最喜歡的那個樣子,從來沒有變過……”

  江停頭略向後一仰,說:“是麼,我還能讓你更滿意一點。”

  他側身避開黑桃K,再次舉槍——波叔感覺到不妙,但江停的槍法是根本不容人反應的,霎時只聽砰!砰!砰!

  波叔失聲:“住手!”

  子彈打光,江停一邊扔掉空槍一邊走上前幾步,經過阿傑身邊時順手奪過了離他最近那名手下的槍。然而阿傑並不傻,當時就似乎悟出了什麼,想伸手阻止,但沒來得及動作就只見黑桃K一搖頭,明顯是示意他不要管的意思。

  砰砰砰砰砰!

  波叔那幾個被制住的手下根本不能反抗,每發子彈倒下一個,每具屍體都正中額頭,槍聲停止時成排全部死了個乾淨!

  彈殼叮噹抨擊一地,江停終於站住了腳步。

  波叔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人轉瞬折損殆盡,整個人都軟倒在了地上,緊接著就只見那尚帶硝煙的槍口對準了自己。

  “我不僅在公安那裏無法回頭,也不想再回到吳吞手下,繼續當牛做馬為他賣命 。”江停面對著面色如土的波叔,話卻是對黑桃K說的:“索性今天把後路全部斬斷乾淨,以後也沒那麼多猜疑了。”

  “等、等等!”波叔脫口而出:“聞劭!他今天這麼對別人,明天也能照樣對——”

  砰!

  江停一個乾淨俐落的點射,波叔眉心中彈,向後翻倒在地。

  “……”

  荒蕪的空地上轉眼多出了十具屍體,一模一樣的彈孔暴露在空氣中,鮮血似乎還微微冒著熱氣。這幫殺人如麻的毒販都有點發怵,近處的幾名保鏢不約而同別開了視線,有一兩個還不引人注意地向後挪了幾寸。

  ——他今天這麼對別人,明天也能照樣這麼對你。

  波叔未出口的咆哮彷彿還回蕩在半空中,人就已經死不瞑目地躺在了地面上。

  這個老人好歹在草花A身邊叱吒了大半輩子,黑桃K似乎微有不忍,搖頭一歎,沖保鏢招了招手:“抬車上去吧,待會再找地方埋了。”

  手下立刻應聲。

  江停再也不看屍體一眼,剛轉過身,突然只聽背後傳來:“等等!”

  是阿傑。

  “你這就完事了?”阿傑陰森森看著江停後腦勺,說:“還剩下一個吧?”

  江停頭也不回:“剩你麼?”

  阿傑沒搭理這話中的針刺,揚了揚下巴:“你要是下不了手,我也可以親自幫你。”然後他哼笑了聲,“只是可能就沒你自己動手那麼乾淨痛快了。”

  ——隨著他示意的方向望去,嚴峫從剛才到現在一直被人用槍指著,連半步都挪動不了,僵立在幾米遠的地方。

  “你是真的一個活口不想留啊。”江停終於挑眉望向阿傑,說:“但你考慮清楚,要是所有人都死在了山谷裏,出去後齊思浩可就不是我殺的了,這樣也沒關係?”

  阿傑冷冷道:“這不就是你剛才搶先把老頭那幫人都滅口了的原因嗎?”

  他這揭穿得堪稱毫不留情,也的確如此。假使波叔手下任何一個人逃出去被警方抓到,都能成為江停殺死在職刑警的人證;但現在所有人都死了,除了嚴峫之外,再也沒有任何一張嘴能證明齊思浩不是死在他們這幫毒販手上。

  誰也不好說江停剛才一口氣槍殺了老頭八九個馬仔是什麼動機,單純殺起了興停不下來?或者就是抱著這樣隱秘的心機?

  黑桃K似乎對嚴峫的死活無可不可,所以還是不發聲,看好戲般瞅著這一幕。只見江停向嚴峫一指,問阿傑:“你是真的想讓他死啊?”

  阿傑反問:“捨不得?”

  “你也太小瞧我了。”江停點著頭笑起來,眼底閃動著譏誚:“他現在死在這裏,我就是他這輩子唯一的至愛。但要是放他活著出去,他以前有多愛我,以後就會有多恨我。日後再相見時,已是生死仇敵,你說我是希望記住一個至死不渝的愛人,還是希望留下一個想要我命的敵人呢?”

  阿傑完全沒想到這個,霎時一呆。

  不遠處黑桃K那看戲似的神情漸漸消失了。

  江停靜等了幾秒,倏而又一笑,唇角弧度越發加深:“——所以即便沒人提,你以為今天我會讓他活著離開這裏?”

  江停在阿傑如瞪怪物般的目光裏轉身就走,乾淨利索毫不拖泥帶水,徑直來到嚴峫面前,低聲呵斥旁人:“走開!”

  可能因為他剛才眼都不眨殺了八九個馬仔的原因,拿槍指著嚴峫的那幾個人都下意識有點氣怯,互相對視片刻後,紛紛小心翼翼地垂下槍口往後退了幾步,留出了丈許見方的空地來。

  ——是不是真的已經沒有任何逃出去的辦法了?

  真的完全絲毫辦法都想不出來了?!

  嚴峫腦子裏彷彿有無數道聲音在尖叫嘶嚎,身體卻像灌了鉛似的無計可施。

  他眼珠微微戰慄,眼眶滿是紅絲,像從沒見過江停似的看著他走來。直至兩人只隔著幾釐米距離,連彼此鼻端的呼吸都清晰可聞之後,江停才站定腳步,略微抬頭凝視眼前這張俊朗又狼狽的臉。

  “對不起,”他終於吐出這三個字。

  嚴峫恍若不聞。

  緊接著江停問:“你還記得我們一起去醫院探望申曉奇的那次嗎?”

  “……”

  什麼?嚴峫亂糟糟的腦海中下意識掠過疑惑。

  一起去醫院探望申曉奇?

  什麼時候的事?

  “申曉奇醒來後,知道步薇死了,第一反應竟然不是‘這個害我到如此地步的女人總算死了’,而是嚎啕大哭。如果步薇還活著,申曉奇坐在法院旁聽席上聽公訴人闡述她的累累惡跡,看筆錄上她交代是如何計畫謀害自己,他一定會恨得咬牙切齒希望她償命。但步薇就那麼死了,沒來得及讓申曉奇見識到這一切,所以他哭他永遠失去了最愛的女孩子。”

  嚴峫耳膜拉鋸般發痛,他意識到江停似乎在表達某個意思,但他沒明白江停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不是來殺自己的麼,為什麼要廢這些話?

  “李雨欣殺了賀良,為此得了創傷後應激綜合征。她彷彿還好好活在看守所裏,但實際上我們都知道,那個被審訊的小姑娘只是一具行屍走肉。賀良活著的時候她未必有多喜歡,否則也不會為了自己活命就痛下殺手,但賀良死了。死人不管生前怎樣,留給活人的永遠是最美好的東西,她會在之後的無數個日日夜夜裏重複賀良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句話,直到把自己催眠得深深愛上他。”

  “回憶,情感,心理印記,這些細節都隨著離別被反復昇華,死亡是最好的濾鏡。”江停抬手把嚴峫的頭髮向後捋,專注看著他痛苦的眼睛,柔聲道:“死人不可超越,死人永遠是勝利者,就是這麼個道理。”

  嚴峫條件反射偏了下頭,但那掙扎其實很虛弱,江停用力按著沒讓他移動,同時向黑桃K笑問了一句:“——我想你當初堅持要滕文豔殺王銳,要李雨欣殺賀良,也是為了這個原因吧?”

  黑桃K怔怔看著他,臉色似乎十分難看。

  下一刻,黑桃K似乎想開口說什麼,但江停沒給他這個機會,就微笑道:“所以我今天也要這麼做。”

  他手一使力按下嚴峫的頭,幾乎是半強迫地,接了個綿長的吻。

  不管剛才有多少念頭盤旋在腦海,唇舌糾纏的那瞬間,嚴峫所有的想法都消失了,大腦乃至靈魂都一片空白。他自己也不想,但滾燙的淚水毫無控制從眼眶中湧了出來,喉頭酸楚得一陣陣痙攣,五臟六腑被千萬道利刃絞碎成了淋漓血泥。

  他顫抖著張開牙關,簡直想咬斷江停的舌尖,但咬不下去。

  “就算有錢有事業,遇到了喜歡的對象,還是要乖乖等著被挑……”

  “但被挑還是很開心。”

  “你感覺到這心臟在跳嗎?它現在跳得好快啊。”

  “嫁不嫁?嗯?說話啊,嫁不嫁?”

  “嫁嫁嫁……”

  所有記憶化作碎片,猶如下了場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隨風遠去。徒勞又絕望的掙扎消失了,所有力氣都被徹底抽空,化作白茫茫的虛無。

  江停退後半步,站在風中,眷戀地望著他。

  “我愛你,嚴峫。”他說,“我想讓你也成為那個不可超越的勝利者。”

  然後他抬手用槍口頂住了嚴峫的眉心。

  黑桃K終於遲疑地張開口,但就在這時,他瞳孔深處突然映出江停頭上一物,霎時臉色劇震:“住手!等等!!”

  江停扣扳機的食指頓住,彷彿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一回頭。

  方才江停喝令保鏢退開,所以那方寸空地上現在只有他和嚴峫兩人,而他舉槍前又退了半步,就和嚴峫錯開了半個身子的角度,致使他有大半前身就無遮無擋地暴露著,正正對著不遠處崎嶇的山林。

  而此時就在他面對樹林的那半邊側臉前額上,竟然悄無聲息出現了一個猩紅光點,好似毒蛇的信子,左右微微遊動,始終瞄準了他的頭。

  所有人都看見了,周圍保鏢刹那驚呆,同時認出了那紅點是什麼——

  瞄準鏡準星!

  狙擊手正埋伏在遠處的林子裏!

第131章

  嚴峫瞳孔深處清清楚楚映出了那個紅點,就在這時他看見江停偏了下頭,動作非常輕微。

  ——他彷彿是想回過頭來,再一次與自己對視。

  但嚴峫沒機會證實這恍惚的直覺,因為隨即江停硬生生頓住了。

  那僅僅只是半秒內發生的事。緊接著保鏢沖了上來,黑桃K疾步走近,一把拽住江停的胳膊,飛撲在幾步以外的草地上,保鏢立刻擋在了前面!

  “退後!把車開上來!”黑桃K厲聲指揮:“快!”

  有人立刻一把按住江停的頭,擋著全身把他推上了越野車。周遭亂哄哄地,阿傑擋在黑桃K身前大步後退,愕然問:“怎麼會有狙擊手,難道是警方提前設伏?!大哥來的時候沒搜過山?!”

  這是根本不可能的,黑桃K的行事作風在派人去廢棄公路接應阿傑那次就得到了最直接的體現:明面上可以只有一個人,但暗處卻肯定有車馬火力齊備的一大幫。

  他出現時帶了十幾輛車,但下車的卻沒有四五十個人,說明早先已經準備了很多人手在附近搜索排險。如果警方真有埋伏,別說十來個人的小股埋伏了,哪怕只是一輛車配兩三個人,都絕不可能避開毒販的耳目。

  更何況埋伏人數少於嫌犯人數根本就不是公安的作戰傳統。在這種野外地形伏擊,刑警、特警甚至於邊防武警的數量如果少於涉嫌販毒人員的三倍以上,是電影都不會拍的奇幻情節。

  但如果不是警方,誰有可能跟蹤到這裏?

  只剩下了一種可能。

  ——嚴峫並不是一個人來的。

  “對方只有一名狙擊手。”黑桃K打量著準星落點和對面樹林的距離,沉吟兩秒算了下角度,說:“最多兩個。搜不出來是正常的。”

  阿傑立刻反應過來:“埋伏我們的不是公安?”

  “建寧那邊不論省廳或市局都沒有組織任何行動。”黑桃K只丟下這一句,轉身上了車,阿傑跟上去急道:“大哥!”

  透過車窗望去,致命的紅點仍在遊弋,保鏢正四下散退,眨眼間功夫空地上就只剩下了嚴峫一個人。

  這名建甯刑警也到了強弩之末,甚至連站著都有點勉強。但他的目光卻還很瘮亮,那是瀕臨絕境卻還困獸猶鬥的精光,隔著混亂的現場和單面可視車窗,撞上了黑桃K的視線。

  “算了,”片刻後黑桃K淡淡地道。

  阿傑不甘心地:“大哥?”

  他的意思很清楚:如果對方勢單力薄,又不是警方的人,那完全可以呼叫週邊,繞山谷進行全方位搜索。就算隱蔽在高處的狙擊手很難對付,但真要對付的話,還是可以仗著人力與之一戰的,沒必要所有人都被一兩名狙擊手逼退。

  或者起碼,也應該在撤退前弄死那個刑偵支隊長。

  黑桃K不答,回頭望向後座。

  江停被兩名保鏢左右挾持,坐在正中。他的體力已經被消耗到了極限,似乎極其疲倦,臉色僵冷蒼白得不像活人,閉著眼睛靠在皮椅上,露出修長脆弱又毫不設防的咽喉。

  黑桃K黑沉沉的眼底不知道在醞釀什麼,半晌又回過頭,說:“算了。確實需要一個人把今天發生的事傳給警方。”

  “可是……”

  “你注意一下輕重主次。”黑桃K說,“逞一時之快,從長遠看沒有任何好處。”

  阿傑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意識到今天的確弄不死這個宿敵,只能任由眼中釘肉中刺繼續活下去。他按捺住內心的掙扎,低頭服從:“我明白了,大哥。”

  黑桃K不再多教訓他什麼,只吩咐了一句:“按老規矩辦。”

  阿傑心知肚明,招來手下小聲叮囑了一番,後者急忙躬身跑了出去。

  保鏢迅速上車就位,後面的人開上前,嚴嚴實實左右護住了黑桃K所在的這輛越野車。狙擊手似乎也並不想真正動手,紅點一直時隱時現地繞著嚴峫,在周圍空地上逡巡。

  有人通過對講機向阿傑請示了幾句,終於獲得了撤退的許可,車隊鳴笛示警,隨即緩緩向前啟動。

  阿傑最後回頭,敏銳地眯起了眼睛——

  江停彷彿沒感覺到他灼熱的視線一般,仍然合衣倚在後座上閉目養神;而越過江停再往後望去,嚴峫早已在毒販撤離的第一時間就迅速離開了原地,奔至石碓與草叢後貼地趴俯,哪怕現在開槍也狙擊不到了。

  就像登場般毫無預兆,十幾輛越野車組成的車隊沿山谷向遠處撤退,隨著崎嶇的石路上下顛簸,殿后幾輛車上的保鏢半身探出車外,舉槍警惕掃視,提防有人突然從山林間沖出來。

  直到車隊駛出數百米射程外,那小塊空地已經隱沒在重重草木後了,所有人才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

  黑桃K卻突然說:“不對。”

  車上保鏢都一驚,阿傑立刻起身:“大哥,有詐?”

  “……”黑桃K似乎也有些遲疑不定,終於擺了擺手:“來不及了。‘招子’就位了嗎?”

  阿傑按著藍牙耳機聽了幾句,一點頭:“按老規矩,已經就位了。”

  黑桃K不言語,點點頭。誰也不知道他心裏盤算著什麼謀劃,面上也看不出絲毫端倪來,半晌才聽他吩咐:“走吧。”

  •

  嚴峫死死盯著那輛全黑色悍馬H2在包圍中遠去,牙咬得那麼緊,以至於生生咬出了血。直到最後一輛車消失在山谷重重的霧靄中,他才發著抖埋下頭,把臉埋在冰涼的掌心,額頭抵著粗糲的沙土碎石,卻全然沒有感覺。

  他真的已經透支了,肝腸寸斷的劇痛淹沒了一切,肉體上的傷痛和流血都傳遞不到麻痹的神經末梢。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傳來腳步聲,有人沖上來連拖帶拉地把他從灌木後扶了起來,二話不說立刻往遠處山林裏拽。嚴峫喘息著一看,只見來人體型十分瘦,頭戴鋼盔護目鏡、全身迷彩服,從頭髮到腳跟包裹得嚴嚴實實,但意外的是身上沒有背槍。

  倉促中嚴峫只感覺來人十分眼熟,但根本看不清是誰。這時候他已經連問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你……”

  對方警惕掃視周圍,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一打手勢:“跑!”

  就那短短一個字,嚴峫瞬間呆住了。

  然而這時根本沒有任何猶豫的時間,車隊雖然走了,但誰也不知道黑桃K是否在原地留下了人等待狙擊手現身,或者乾脆殺個回馬槍。嚴峫踉踉蹌蹌隨對方穿過空地,一頭撲進山林,視野兩邊參天大樹漸漸密集,不知道撥開多少荊棘樹叢後,嚴峫的視線越來越花,前方所有景物都出現了明顯的重影,連那道穿迷彩服的背影都分裂成了兩三個。

  “……呼呼……呼……”

  他聽不見風聲和鳥鳴,只有自己的喘息重重鼓蕩耳膜,每邁出一步都感覺心臟被無形的利爪攥住,強行扭曲、緊縮,再扭曲、再緊縮……

  ——撲通!

  嚴峫在毫無知覺的情況下一腳踩空,他自己都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整個人重重滾進了樹溝裏!

  山林中的樹溝佈滿碎石土坑,嚴峫只覺天旋地轉,下一秒額頭撞上了尖銳的東西,溫熱一下湧了出來,紅色的液體刷拉蓋住了視線。

  是血。

  他躺在地上,手腳痙攣,全身抽搐麻痹。那個穿迷彩服的立刻跟著趔趄地跳下溝來,似乎壓抑著低聲罵了句什麼,但嚴峫聽不清。

  他的耳朵也被血蒙住了,連自己的喘息都彷彿隔著深水,朦朧又不清楚。

  真狼狽,他心中突然掠過這麼一個念頭。

  怎麼會這麼狼狽?比流浪狗還不如。

  嚴峫咬緊牙關,搖搖晃晃從地上支起身。他額角到側頰劃出了一道長長的血痕,鮮血順著鋒利的眉角流下眼梢,隨著動作一滴滴掉在手背上,旋即被更多透明鹹澀的液體衝開。

  下一刻,大股腥甜從氣管直沖喉頭,他哇地噴出了滿口血沫!

  “!!”來人撲上來失聲道:“嚴隊!”

  “……”嚴峫想說什麼,但眼前迅速發黑,不知不覺已經軟倒在了地面上。

  他感覺自己彷彿墜入了冰冷的海水,眼睜睜望著世界旋轉上升,迅速遠去。迷茫、絞痛和絕望都化作虛無,伴隨著那個頭也不回的背影,消失在了漆黑的深海。

  “……江……停……”他無聲地念道。

  那刻骨銘心的兩個字帶走了他的最後一絲意識。嚴峫緩緩閉上眼睛,沉入了暗不見底的深淵。

  •

  越野車在前後護衛中開出山路,突然車載步話機響了,阿傑立刻抬手接通耳麥裏的頻道:“喂,說。”

  不知通話那邊說了什麼,阿傑一愕,緊接著臉色沉下來:“我明白了。”

  他按斷通訊,探身俯到黑桃K耳邊,借著車輛行駛的轟鳴輕聲說了幾句,少頃黑桃K睜開眼睛“噢?”了一聲:“招子說只有一個人?”

  “對,身材不高很瘦,像個女人。‘招子’怕狙擊手還在,不敢太靠近,但確定那女人行動並不敏捷,身上也沒有帶任何狙擊槍一類的武器,扶起那姓嚴的就退回叢林了。”

  黑桃K微微頷首。

  阿傑皺眉道:“大哥,我們會不會被空城計給忽悠了?”

  黑桃K默然不語,似乎也看不出喜怒。阿傑跟他很久了,知道這模樣基本就是要大開殺戒的表示,一時不由心下發緊,右手略微抬了起來,隨時準備打手勢下令車隊回頭。

  然而足足等了一分多鐘,卻見黑桃K呼了口氣,笑著慢慢地重複道:“……空城計……”

  他彷彿感覺非常有意思,突然他轉身問:“江停?”

  江停沒有反應,他好像睡著了,光潔的眉心微微蹙著,似乎在睡夢中還很心事重重。

  然而黑桃K卻知道他不可能睡著,阿傑也能從呼吸頻率、眼睫顫動和肌肉繃緊程度等最細微的差別中,看出他還清醒著這麼一個事實。

  只是醒著也很不舒服罷了。

  他這種體質,落水、槍殺、劇烈情緒波動,能撐到現在還沒作出病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下次見面時,你跟他就是生死仇敵了。”黑桃K含笑看著他,溫聲問道:“如果他帶員警來抓你,我就幫你殺了他,好麼?”

  許久江停才略微挑起眼皮,密密實實的眼睫之下流露出一絲微光,隨即又合上了,在幾道銳利的視線中低聲道:“……好,那你可千萬別忘了。”

  黑桃K微笑回答:“不會忘,我明白。”

  山路兩側樹林青黃,正是當午。

  車尾後騰起的塵煙遮蔽了灰白天光,很快沿途遠去,消失在了蒼茫大山的盡頭。

  •

  “……血壓偏低,有輕微腦震盪,生命體征穩定……”

  “做個檢查看看有沒有顱內血腫,護士把他臉上血擦擦……”

  “嚴哥!我們嚴哥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怎麼樣了?!”

  “嚴哥你快醒醒,嚴哥你醒醒啊!”

  ……

  似乎有無數人簇擁著他往前奔跑,錯落的腳步和激動的咆哮圍繞周圍,此起彼伏。漸漸地那些喧囂都遠去了,他好像來到一片安靜的空間裏,眼前亮起了柔和的白光。

  我這是怎麼了?嚴峫迷迷糊糊地想。

  我在哪里?發生了什麼?我是誰?

  悉悉索索的動靜就像漲潮一般,從四面八方漸漸湧現而來,旋即變成了雷鳴般的掌聲。白光化作燦爛的太陽,走廊盡頭瑰麗斑斕的玻璃門轟然開啟,大理石臺階下是一大片茵茵草坪;白玫瑰花鋪成的地毯兩側,無數熟悉的面孔笑容滿面,一邊紛紛起身一邊歡呼鼓掌。

  呂局,魏副局,余隊,方隊,黃興,苟利……秦川也穿著黑西服白襯衫,打著漂亮的領結坐在馬翔和高盼青中間,笑著向他吹了個戲謔的口哨。

  嚴峫站住了,望著大家,不知怎麼突然有些靦腆。

  “快去啊嚴隊,愣著幹什麼!”韓小梅笑倒在楊媚懷裏,雙手比成喇叭大聲喊道。

  “這小子高興傻了嗎?”魏副局一個勁笑駡招手:“還不快過去?”

  順著他所指的方向,嚴峫往前看去。玫瑰花瓣從臺階下一路向前延伸,碧玉般的草坪盡頭,嚴父嚴母分別站立在花毯左右兩側,曾翠翠女士還特意穿戴了她壓箱底的好首飾,高興得彷彿年輕了二十歲。

  而在嚴家父母中間,一道熟悉的身影穿著禮服,緩緩回過頭,向他露出了柔軟的笑意。

  那是江停。

  彷彿被無形的力量推著後背,嚴峫一步步走上前。他腳下踩著雲海般新鮮芬芳的花毯,耳朵裏儘是稱賀道喜的聲音,腦海中一時清醒又一時恍惚;那麼長的草坪轉眼就到了盡頭,嚴峫停下腳步,只見江停的笑容越來越深,眼底閃爍著鑽石般璀璨的光亮。

  他們就這麼面對面站著,嚴母笑著問:“拿出來啊,你的戒指呢?”

  嚴父也問:“對呀兒子,你的戒指呢?”

  嚴峫訥訥站著,只聽台下大家都在催促:“戒指在哪里?快拿出來呀!”

  “快呀,還在等什麼?”

  “戒指呢?你的戒指呢?”

  ……

  江停眼珠明亮,面容白皙,嘴唇是飽滿健康的緋紅色。他看起來永遠都像二十出頭最好的年紀,又有些不經人事的羞澀和含蓄,問:“你的戒指呢?”

  “……戒指在這裏。”嚴峫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我替你戴上。”

  哢擦——

  錚亮手銬卡住了江停的雙腕,鐵鏈虛虛懸在半空。

  “……”江停似乎有些不懂,疑惑地看了看,抬頭問:“嚴峫,這是什麼?”

  嚴峫張了張口,沒發出聲音。

  歡呼消失了,鼓掌消失了,成排婚禮賓客陡然失去了蹤影。玫瑰花瓣凋謝枯萎,草坪由翠綠變作灰敗,遠處蒼茫層巒疊嶂,山林間吹來淒厲彷彿哭號般的北風。

  就像在無數個噩夢組成的迷宮中穿梭,他們又回到了那片山谷。

  江停眼底的笑意漸漸消失,變作一片徹骨冰冷,然後他輕輕一掙就將手銬化作齏粉,就像已經發生過的那樣,舉槍對準了嚴峫的眉心。

  “我愛你嚴峫,”他冷冷道。

  “但你是警我是匪,等再見面時,你我就是生死仇敵了。”

  嚴峫怔怔站在那,不能動也不能喊,甚至連轉開目光的能力也沒有。他就這麼眼睜睜看著江停食指用力,然後扣下了扳機——

  砰!

  病床上,嚴峫身體猝然抽搐,爆發出劇烈的嗆咳!

  “大夫!大夫!”

  “他醒了!他醒了,快!!”

  主治大夫帶著護士快步沖進病房,只見嚴峫已經急促喘息著坐起身,用力閉上眼睛,複又睜開。他眼眶中滿是血絲,額角到側頰那道長長的劃口已經被包紮起來了,精悍的上半身滿是累累的淤血和外傷;他就像一頭剛沖出囚籠的負傷野獸,滿身兇悍未消,一把推開護士,翻身下床,沙啞地問:“我在哪里?”

  “嚴哥你冷靜點,沒事了!沒事了!”馬翔高盼青等幾個人一疊聲把他往病床上按,七嘴八舌安慰:“你已經回建寧了,還不快躺下!”

  “我們都在呢!沒事的嚴哥!醫生說你有點腦震盪暫時不能起!”

  “你嚇著護士了,哎呀別別別!小心他那個輸液針頭!”

  ……

  嚴峫如夢初醒,目光從周遭每一個兄弟焦急的臉上掃過,瞳孔劇烈發顫。

  建甯初冬的陽光越過病房玻璃,將白牆映得亮亮堂堂。

  “……呂局呢?”他嗓音嘶啞地迸出著幾個字來,“呂局……他在哪里?”

  馬翔有些遲疑,刑偵支隊幾個兄弟迅速交換了一個為難的目光。

  高盼青掩飾地咳了聲:“呂局他……他現在有點事,待會省廳可能會有些人過來,有些情況吧可能要,那個要稍微解釋清楚……”

  嚴峫聽不出這話裏隱約的暗示,他頭痛欲裂,腦子彷彿一鍋煮開了的粥。這時突然他眼角餘光瞥見病房門口掠過一道身影,個頭高挑削瘦,穿著那件熟悉的黑色大衣,眨眼間就過去了。

  ……江停?

  那是江停?!

  嚴峫想都沒想,猛然起身推開正準備給他量血壓的醫生,在驚呼聲中搖搖晃晃奔出病房門:“等等!喂,等等!”

  那背影毫不停頓,大步流星地向遠處走。

  “你給我站住!”嚴峫幾乎是踉蹌著奔上前,一把抓住那人肩膀:“這到底是怎麼——”

  嚴峫猝然一僵。

  楊媚裹著江停最常穿的那件大衣,手拎鉑金包腳踩高跟鞋,蒼白的臉上未施脂粉,從眼角到鼻翼閃爍著不明顯的淚跡,緊抿唇線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馬翔他們追出病房,也都紛紛愣在了走廊上。

  周圍病患家屬路過,都帶著怪異的神情,擦肩時不住打量他們。推著藥車的護士經過,隔老遠還好奇地頻頻回頭。

  “……”嚴峫喉結猛地一滑,“……是你?”

  楊媚不動聲色說:“是我。”然後在他灼灼的瞪視中向後微微一偏身。

  ——嚴峫的視線越過她,只見走廊盡頭,三個身著深藍警服的省公安廳人員出現在了電梯門口,正神情嚴肅地向這邊走來。

第132章

  “我們省公安廳辦公室負責對這次事件進行調查,關於恭州前禁毒支隊長江停,你必須給我們最真實最詳細的資訊。現在我們可以確定,你的問題很大,市公安局的問題也很大!這些問題需要我們一層層抽絲剝繭,絕不容許任何欺騙和隱瞞!……”

  三名負責人坐在病床前,每個人手裏都拿著筆記本和錄音設備。為首的是個副主任,自稱姓趙,嚴峫以前辦案的時候遠遠見過一眼,似乎是專門搞風紀督查的。

  嚴峫面無表情地靠著病床頭,右手上還紮著針頭在輸液,只聽趙副主任冷冷道:“雖然我們已經掌握了你所有的違紀證據,其實不再用問你任何東西了,但經各位領導研究,決定看在你好歹當了這麼多年員警的份上,給你最後一次自我挽救的機會,看表現決定你是否可以獲得組織的寬大處理!……”

  “呂局呢?”突然嚴峫打斷了他激情澎湃的演講。

  趙副主任的審訊技巧果然為負,明顯愣了下,才皺起眉頭:“我說了,你們市公安局也有問題,現在不是你發問的時候。”

  嚴峫說:“我要見呂局。”

  “你想見呂局幹什麼?搞串聯,還是對口供?不行!”

  嚴峫淡淡一哂,“那我要見劉廳。”

  趙主任的臉登時風雲突變,那個拿筆記本電腦的負責人欲言又止,伸手攔了一下,想勸但沒勸住,只聽他砰地重重一拍床頭櫃。

  “嚴副支隊!”趙主任怒道:“你一直是組織眼裏桀驁不馴的頑固分子,到現在還想負隅頑抗嗎?!我可不管你有什麼背景,有什麼來頭,我們這次過來是給你最後活命的機會!你不主動把握這個機會的話,就別怪組織不客氣了!”

  另兩個人坐不住了:“老趙,哎,老趙快坐下!”

  “話不是這麼問的,好好說好好說……”

  趙副主任大怒指著嚴峫的鼻子:“一會要見這個一會要見那個,你以為你是誰?在所有問題搞清楚之前,你最好給我認清自己的身份!你——”

  噗呲!

  嚴峫突然拔出輸液針頭,在血星飛濺中,劈手將床頭櫃上所有東西甩到了地上,巨響讓所有人一震!

  “我是什麼身份?我家去年光省裏定點扶貧出了一個億!我貪污腐敗了還是偷稅漏稅了,你他媽什麼都沒搞清楚就把我當犯人審!”

  趙副主任一呆,霎時病房死寂,只聽嚴峫歇斯底里的怒吼響徹耳鼓:“老子要見呂局!呂局不見見劉廳!劉廳也不見老子就去省委!他媽的,老子到底犯了什麼罪,去省委說清楚!!”

  砰!

  輸液瓶被嚴峫一把奪下來狠砸在地,碎玻璃片葡萄糖滿室迸濺,所有人都僵住了。

  •

  半小時後。

  同一家醫院,同一棟住院樓,病房樓上。

  “就是你看到的這樣。”穿著淡藍色病號服的呂局坐在床頭,放下大茶缸,緩緩道:“第二個原因,他承認了自己就是紅心Q。”

  趙副主任逕自氣衝衝回省廳告狀,另兩個負責人跟省廳和市局兩方面協調好之後,也滿臉複雜地跟呂局告辭走了。空曠寬敞的高幹病房裏只有呂局和嚴峫兩個人,房門緊閉著,透過一小塊玻璃窗,可以看見高盼青馬翔等人憂心忡忡守在門外的身影。

  霧霾蒙住了白日,空氣中漂浮著消毒水味,連肺裏都灌滿了這嗆人的味道。

  “我立刻告辭從你家離開,這時候差不多是晚上九點,外面雨已經下得非常大了。我急急忙忙出了社區,正準備立刻打車回市局彙報這個情況,卻沒想到江停一直跟在後面,在短暫的對峙後突然一刀向我刺來。我受傷倒地,失去了意識,等醒來已經被送進了醫院。整個過程差不多就是這樣,更多細節因為還在調查的原因,就不能再一一告訴你了。”

  呂局扶了扶老花鏡,正色望向嚴峫。

  後者一言不發。

  “他還是喜歡你的,嚴峫。他之所以沒在你家動手,而是選擇跟蹤到社區外偏僻處再行兇,應該是想盡力撇清你在這件事當中的干係。如果不是為了救你,要抓秦川,導致他在我面前露了面,估計他還會隱姓埋名地在你身邊多待兩年。”呂局感慨地搖頭道:“事已至此,可見是天意啊。”

  剛才對趙副主任驚心動魄的爆發,就像篝火熄滅前的迴光返照,呼然爆起然後就消失了,只余滿地狼藉灰燼。

  嚴峫沉默著,伸手想摸煙,但摸了個空。

  呂局倒從人家來探望他帶的禮品盒中抽出一包雲煙,連火拋給了他:“喏,將就著抽吧。”

  喀嚓輕響,嚴峫就著淡藍色的火苗點著了煙,尼古丁的芬芳迅速滲透了每一寸神經。他英俊硬朗的臉在煙霧中模糊不清,許久終於看不出意味地一笑:“——天意。”

  然後他抬眼問:“天意讓您派楊媚帶著個紅外線發射器,跑去元龍峽救我的?”

  呂局瞅著他哼笑起來:“你小子倒懷疑上我了?——老實說吧,楊媚那事我根本就不知道,不過她自己倒跟調查組交代了個底朝天。江停離開前帶上她,是怕留她在建寧,將來對警方說出更多不利的東西。但在永康村發現你被金傑等人圍捕之後,江停背著‘草花A’吳吞的人,把楊媚支使了出去,讓她有機會的話想辦法救你。”

  “他作為紅心Q為吳吞辦事,後來走投無路投靠黑桃K,這些都是真的。但不論如何都不想殺你這點也是真的。”呂局擺擺手,說:“人心幽微、複雜叵測,同一件事從不同的角度來看,會呈現出各種矛盾的實情。總之你這小子能活下來,真是福大命大了!”

  ——真是這樣?

  嚴峫眯起眼睛,目光深處隱約浮現出銳利的懷疑。

  呂局不用看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但懶得跟他多囉嗦:“別僥倖了,要是我知道江停和黑桃K在哪,我能不通知省委省廳,派大批特警武警去滅了這個大毒梟?我一個公安局長,有可能派一個編外女線人跑去深山野嶺,執行難度那麼高危險性那麼大的任務?嚴峫,我看你這一跤是把基本的邏輯都給摔忘了!”

  的確,如果江停是跟呂局串通好的,那他身後應該跟著大批刑警,而絕不該僅僅只有楊媚一個。

  嚴峫夾著煙的手停頓在半空,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我明白你的想法,嚴峫。”呂局大概也覺得自己過於嚴厲了,略微緩和口氣道:“但江停這個人的本性是這樣,你得學會接受現實。”

  香煙迷住了嚴峫的視線,不久前江停的話再次從耳邊響起:“這條征程漫長艱難而無止境,一旦踏上就難以回頭……能身披國旗走到生命盡頭的人畢竟是少數,更多的人中途就離開了,走散了,或者迷路踏進岔道,再也無法並肩戰鬥……”

  “嚴峫,”那天江停在車裏看著他,眼眶中似乎帶著不明顯的微光,輕輕說:“你必須學會接受。”

  嚴峫慢慢抽著煙,此刻在病房中,他終於明白了江停眼底那複雜而又不動聲色的光芒是什麼。

  ——那是憐憫。

  不是同情他剛剛經歷了秦川的背叛,而是憐憫他一個三十多歲男人,卻還抱著這樣致命的天真。

  “我明白了,”嚴峫終於嘶啞地道,摁熄煙頭站起身,“您安心養傷吧,我會配合省廳那幾個傻……那幾個‘調查組’的。”

  呂局點點頭,為終於勸服他而鬆了口氣。

  “江停的問題沒說清楚之前,你暫時被排除在市局工作之外——別多心,這也是正常程式。嚴格照規定來的話你應該被暫時拘留,但你母親……”呂局捂著嘴咳了一聲:“畢竟愛子心切,於是就……暫時走了個特批……讓你停職在家了。”

  呂局這話可算相當含蓄,但嚴峫能想像出曾翠翠女士手提金箍棒大鬧天宮的場景。幾年前這明明是他最心煩最唯恐避之不及的,現在卻突然從心底裏油然萌生出一絲感激和溫暖。

  生了我這麼一個既不省心也不孝順的兒子,他們其實是不幸的吧——他突然想道。

  嚴峫壓下傷感,最後向呂局點點頭,轉身要往病房外走。就在掉頭那瞬間,香煙的白霧被散開,露出他曾經英俊逼人又桀驁不馴的側臉,只見眼梢下不知何時已多了幾道細細的紋路,像是歲月穿透肉體,在靈魂深處沉澱出的累累傷痕。

  “……嚴峫,”呂局突然從背後道。

  嚴峫站住了。

  “楊媚說她離得遠,只看見恭州支隊長齊思浩死了,但沒看清是被誰槍殺的。”呂局沉沉的聲音傳來:“——你看清了嗎?”

  嚴峫一動不動,彷彿連呼吸的起伏都沒有。

  “……可能是江停吧。”不知過了多久,終於他被砂紙磨礪過的聲音響了起來,說:“當時太快了,其實我也……”

  頓了頓他又低聲道:“應該是吧。”

  呂局沉默著點了點頭,嚴峫推開門,彷彿逃避什麼似的,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從那天之後,就是無休無止的問話和審訊。

  元龍峽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出現過什麼人,分別說了哪些話,逐字逐句都要復述出來,連最細微的語氣和神態變化都不能放過。在這樣高強度的密集審訊之下,要隱瞞或扭曲某件特定的事情是很困難的,海量的重複性敍述會讓人思維混亂,從而出現破綻。

  那天趙副主任雖然是個急躁的新手,但後續前來的卻都是審訊專家,他們的技巧比嚴峫這樣長期一線的刑警還要系統化、理論化。在這些身經百戰的老頭面前,哪怕露出一丁點破綻,都會成為全盤潰敗的契機。

  “鉚釘”聞劭就是黑桃K,這件事傳回恭州,震動了整個西南公安系統。聞劭被社招進來那一年的所有相關人員全部被拿下,不久後傳回消息,錄用系統內的相關負責人被處理了整整一批。

  齊思浩聯合恭州市公證處、有害廢棄物銷毀公司等相關人員,調包、偷竊、販賣緝獲毒品的重大犯罪事實被立案調查,案情很快水落石出。通過這些人的手流向社會的待銷毒品有高純度海洛因1.6公斤、甲基苯丙胺6.2公斤、另帶有少量各類苯丙胺類衍生物,不論從性質還是社會危害來說都堪稱重案。

  值得一提的是,他們還賣出了起碼300g左右的“藍金”,但因為公證處主任在恭州KTV葬身火海、齊思浩不明不白死在元龍峽,其他販毒拆家也或早或晚都被滅口的關係,這種新型芬太尼化合物已經消失在茫茫人海,再也難以追蹤了。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轟動西南警方的事:三年前的1009塑膠廠爆炸案被再次翻出,現任市長親自牽頭,專案組重立,準備進行全方位的審查和複勘。

  這次的專案組和三年前不同,他們雷厲風行,再無顧忌,不僅雅志園社區701室,連江停這個人的所有生平都被徹底揭開在了日光下,被人拿著放大鏡逐字逐句地翻檢。當年曾和草花A有聯繫的、被黑桃K買通過的,更是該查的查該抓的抓,一夜之間就有數個企業老總被拉下了馬。

  但其實還不止,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販毒集團還活躍著,這些被揭露出來的不過是冰山一角。更多、更深、更複雜的利益牽扯被掩蓋在深水之下,在沒有深喉的情況下,不知何時才能等到被曝光的那一天。

  •

  不過這些都跟嚴峫沒關係了。

  整整大半個月後,所有審訊宣告結束,他終於恢復了暫時的人身自由。

  他離開建甯還是初冬,回家那天卻已入九。嚴父嚴母親自來到醫院門口接他,看見憔悴的兒子獨自緩緩從大門出來,連一貫潑辣的曾翠都忍不住紅了眼眶。

  嚴峫沒吭聲,上前給了父母一人一個緊緊的擁抱。

  “回家吧。”曾翠用力拍拍嚴峫堅實的肩膀,說:“回家就好了。”

  很多年前她拍兒子的頭頂就跟拍球似的輕鬆,現在卻要探身,才能拍到嚴峫的肩頭了。

  耶誕節快到了,湖濱社區大門口的盆栽上纏了一圈圈紅綠彩燈,遠遠望去非常漂亮,每個單元樓道口都被物業掛了一個忍冬青花藤,還裝飾著金色的鈴鐺。嚴峫從父母車上下來,獨自進電梯登上頂層,開門的時候猶豫了片刻,還是對門鎖按下了指紋。

  啪。

  橙黃燈光灑亮客廳,映在奶白色的大沙發上。

  窗外千里銀河,萬家燈火。廚房裏咕嚕咕嚕煲著骨頭湯,滿屋子都蒸騰著鮮美的熱氣,在落地玻璃窗上泛起白霧;江停光腳倚靠在沙發上的枕頭堆,抱著熱騰騰的茶杯,從線上象棋中抬起頭,微笑問:“怎麼這麼晚回來?”

  嚴峫靜靜站在門口。

  “湯都冷了,”江停抬腳點點廚房的方向,笑著吩咐:“洗手去盛飯,把料碟給我拿來。”

  廚房水龍頭的嘩嘩聲,碗筷勺碟的碰撞聲,衣料摩擦和親吻的細碎聲響,都從虛空中一一響起。嚴峫聽見自己的笑聲從玄關一路傳進廚房,他關上門,夢遊般走到沙發前注視著茶几。

  江停說:“往碗裏倒三勺醬油兩勺醋,切點蒜蓉拌一會。我那碗你沒加辣吧?”

  嚴峫張開口,嘴唇微微發抖。

  “嚴峫!”江停從沙發上翻了個身,向著廚房問,“聽見了沒!”

  “……”

  嚴峫看著沙發前的茶几,尾音帶著奇怪的戰慄,說:“……聽見了。”

  唰然夢境褪去,猶如灰白的潮汐,將聲色觸覺都席捲帶走。

  客廳裏只有嚴峫一人孤零零站著,沙發空空蕩蕩,廚房昏暗安靜,落地玻璃窗面冰冷清晰;他面前只有半杯殘茶,早已涼得透了。

  他的十指深深插進頭髮裏,掌心捂著眼睛,半晌才深吸一口氣仰起頭。

  那個人不在。

  那個曾經與他渡過耳鬢廝磨日日夜夜,為他信誓旦旦許下未來,最後在一系列詭譎驚變之後,用槍聲劃下句號的名叫江停的人。

  他已經離開了。

  嚴峫彷彿喪失了對寒冷和饑餓的感覺,他就像遊魂一般按部就班地,脫下外套,換了拖鞋,走過家裏每個房間,逐一開燈,然後又逐一關上。他彷彿在確認這座堡壘是安全的、獨立的、與世隔絕的;就像空曠的殼包裹住自己,嚴絲合縫,八風不動,將外面千家萬戶的過節氣氛與歡聲笑語都牢牢抵禦在寒風之外。

  然後他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望著黑暗中緩緩飄蕩的浮塵,不說話也不動。

  其實他應該感到很累,但卻奇異般完全沒有疲憊,只是從精神到肉體都進入了近乎於空白的,虛無的狀態。

  燈火從窗外映照進來,光帶從顴骨跨過高挺的鼻樑,他眼睛無意識地睜著,下半張臉都深深隱沒在濃郁的黑暗裏。

  十點半,牆上掛鐘指針發出幽幽的綠光。

  該洗漱了。

  嚴峫向身側伸出手,指尖卻從空氣中滑落,聲音輕得彷彿是錯覺:“晚安,江停。”

  然後他彷彿早已與黑夜融為一體的身影終於站起來,走進了浴室。

  •

  唰拉——

  冷水沖刷洗臉池,旋即戛然而止。嚴峫眼眶鼻頭發紅,面無表情地站起身,從自動加熱的不銹鋼架上抽出洗臉巾,把滿是水珠的臉深深埋在裏面。

  水滴從他手肘蜿蜒而下,一滴滴打在大理石的流理臺上。

  不管多麼孤獨,漫漫長夜總會降臨。

  嚴峫在毛巾中吸了口氣,抬眼望向鏡中頹唐的自己。他就那麼站了幾秒,然後突然遲鈍地感覺到什麼,抽了抽鼻子,望向手裏那條洗臉巾。

  “……?”

  嚴峫把毛巾又湊到鼻端前聞了聞,這次確定了不是錯覺,布料沾水後分明有股極其淺淡、但仔細聞又有點刺鼻的……氯水氣味。

  這麼淡的氣味擱其他人肯定是發現不了的,但嚴峫當這麼多年刑警,跑制毒現場跑多了,對甲基苯丙胺還原過程中產生的氨、氯等氣味特別敏感,哪怕一點點都足以勾起他的職業病,甚至在此刻魂不守舍的情況下也不例外。

  他把毛巾徹底打濕,又仔細聞了幾下,內心陡然升起狐疑——不是那個味道,但非常類似,應該是……

  漂白劑?

  嚴峫轉身走進廁所,從櫃子裏拿出那瓶家用次氯酸鈉漂白劑晃了晃,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總感覺液面矮了半寸。

  但還是不對,這瓶漂白劑是專門清洗廁所馬桶用的,怎麼會沾在洗臉毛巾上?江停行事再出人意表也不可能好端端拿他的洗臉巾去刷馬桶啊。

  嚴峫盯著手裏這瓶漂白劑,猛地想起什麼,心中突然微微一動。

  一般人看到次氯酸鈉,只會想到漂白劑。但此刻就像冥冥中註定的那樣,有一條若隱若現的絲線繞成邏輯鏈,將次氯酸鈉與某個更專業、更敏感的行為聯繫在了一起。

  “也許……”他突然想,“也許有可能是……”

  嚴峫猛地起身,沖出廁所來到書房,連肩膀撞上了門框都毫無感覺。他打開抽屜翻了幾下,找出放大鏡,轉身回到浴室,跪在流理台前的空地上,用放大鏡沿瓷磚縫隙仔細觀察,連每一個水泥顆粒都不放過,心臟在胸腔中怦怦直跳。

  只要能找到痕跡,哪怕只有一丁點痕跡,都能證實他腦中那個越來越瘋狂的猜測——

  突然嚴峫的動作頓住了。

  他以一個非常扭曲的姿勢跪趴在流理台側面角落裏,透過放大鏡面,櫃子和地磚的夾角處,縫隙中隱約顯出一絲跟頭髮直徑差不多細的暗紅。

  ——那是血。

  嚴峫緊抿著嘴,心臟把咽喉擠得發痛,一開口就要從嘴裏蹦出來。但這個時候他沒有遲疑,攥著放大鏡立刻退出浴室,找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同一時刻,建寧市中心,穿著高跟鞋踉踉蹌蹌隨人群擠出電影院的韓小梅手機響了。

  “喂,嚴隊!”韓小梅沖相親男連連比劃抱歉的口型,實則內心如釋重負,只恨不能立刻飛回市局加班,連語氣都充滿了迎接工作的激情:“嗯嗯我在呢,沒事沒事,有什麼吩咐您說,您儘管說!”

  電話裏傳來嚴峫壓抑不住的喘息:“韓小梅,立刻給我從市局偷個勘驗箱帶來湖濱社區,你哥的命現就在你手上了。”

  韓小梅:“……”

  韓小梅的第一個反應是男性上司大半夜叫單身女下屬上門去他家?!第二個反應才是臥了個槽,你真是我親哥,讓我去市公安局偷東西?!

  “嚴嚴嚴嚴哥你冷靜點,有話好好說,你讓我偷偷偷……偷那個什麼?”

  嚴峫站在浴室門外,望著流理台下的一大片瓷磚地面,終於啞聲道:

  “魯米諾反應劑。”

第133章

  韓小梅貓在走廊外,鬼鬼祟祟東張西望,終於趁人不注意,躬身跐溜躥進了痕檢科。

  幾分鐘後,她挎著單肩包,雙手若無其事地插著大衣口袋,一瘸一拐地蹬著高跟鞋,昂頭出了市公安局。

  時針接近12點,枯坐在客廳的嚴峫猝然抬頭,下一秒門鈴響了。

  “嚇死我了,我出來的時候還撞見了苟主任加班,問我大半夜跑去痕檢科幹嘛,我只好說昨天出現場帶的勘驗箱忘登記了,趁晚上沒人偷偷過來補登記!”韓小梅將幾個瓶瓶罐罐和噴霧瓶一一從包裏取出來,欲哭無淚道:“苟主任還訓了我幾句,趕明他要是告訴餘隊怎麼辦?我的大好仕途才剛剛開始就要被記上污點了嗎!”

  嚴峫一言不發,去廚房接了半杯蒸餾水,回來後戴上痕檢手套,將魯米諾和氫氧化鉀的粉末與水混合,倒進裝了過氧化氫的噴霧瓶。

  “嚴哥你這到底是在幹嘛呀,”韓小梅終於後知後覺地感覺到害怕,小聲問:“你……你在家割腕把血弄地上啦?”

  “……”

  嚴峫上下打量她一眼,來到浴室門口,吸了口氣。

  韓小梅躡手躡腳地跟在後面,只見嚴峫拿著噴霧瓶往地上、牆角、洗臉池唰唰唰噴了幾十下,退出浴室關上燈。

  “呼——”韓小梅捂住了嘴巴。

  黑暗中的洗臉池星星點點,地面上慢慢亮起巴掌大一小片微弱的藍綠色瑩光,是血跡反應!

  “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麼?”嚴峫問。

  “我我我什麼都沒看見,我什麼都不知道!”韓小梅雙手捂著自己的眼睛:“嚴隊,嚴哥,嚴財主!我求求您了,我保證出去後什麼也不說!”

  “你們警校課本裏應該學過,魯米諾溶液被血液中的鐵離子催化,經氧化發出藍光,因此被用來探測犯罪現場的血跡。但如果現場有其他強氧化劑存在的話,魯米諾也會發光,所以用次氯酸漂白劑或者屎尿排泄物來塗抹現場,強螢光就會干擾刑偵人員對血跡的判斷。”

  “我我我我我們背過,”韓小梅哆哆嗦嗦說,“次氯酸催化出的強螢光亮起來非常快,血液鐵離子催化出的螢光亮起來慢,可以通過拍照曝光來進行分分分辨……”

  “但當年刑事攝像不普及的時候怎麼辦呢?”嚴峫反問。

  韓小梅腦子拼命轉動,然而嚴副支隊森寒強大的氣場讓她轉起來磕磕絆絆的

  “其實很簡單。”嚴峫露出一絲冷笑,緩緩道:“只要封鎖現場,令其保持乾燥,等幾天再檢測時氧化劑便會揮發,而鐵離子卻很長時間都不會消失,即便幾年後仍然會讓魯米諾發亮。”

  韓小梅無聲地:“哦——”

  “我走了三個星期,那天不管用了多少漂白劑,在完全乾燥的情況下都該揮發乾淨了。也就是說現在這些螢光不是次氯酸,而是血。”

  螢光十分微弱,一方面有已經被漂白劑清洗過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出血量本身就不多,又被水衝開,導致血水的面積十分擴散。思考著的韓小梅腦子打了結,下意識問:“誰的血?”

  話一出口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還能是誰呢,”嚴峫望著地面和流理臺上的螢光形狀,陰森森道:“當然是那個姓呂的王八蛋了。”

  韓小梅:“……”

  •

  傍晚。

  紅旗轎車停在單元樓下,呂局下了車,婉拒司機幫他拎包上樓的好意,獨自蹣跚進了樓道大門。

  然後他轉過彎,立刻挺起腰抬起背,步伐輕便手腳靈活,大步走進了電梯。

  “我回來了!”呂局在鑰匙嘩啦聲中打開門,高聲喊了一句,把咯吱窩底下的皮包放在玄關,又低頭脫鞋。廚房裏傳來老伴炒菜的滋啦聲響,他愜意地轉身鬆鬆肩膀,緊接著那動作就頓在了半空。

  嚴峫坐在客廳沙發正當中,面無表情地望著他。

  “你說這孩子,來就來吧,還帶東西。”老伴從廚房裏端出紅潤油亮的香菇鹵蛋紅燒肉,滿面笑容地絮叨:“這不年不節的,還給我一個老太婆送什麼護膚品——我說我哪塗那個呀,這張老臉都糟蹋成什麼樣兒了,塗了也是浪費……”

  老伴樂顛顛回灶台炒滑蛋金針菇去了,偌大空間只剩下呂局和嚴峫一站一坐,面對著面。

  “當年江停擅自拜訪岳廣平,僅僅半年之後,岳廣平死了,江停也完了。”呂局終於一聲長歎,喃喃道:“國家真該出個規定,禁止支隊長隨便上公安局長家做客,這兆頭真是大凶……”

  咚!

  滿滿一玻璃杯冰糖菊花枸杞茶被呂局放在書桌上,隨即他“嘿呀”一聲把大屁股塞進轉椅裏,一邊戴老花鏡一邊問:“你到底有什麼事?事先說好,你現在還處在停職審查期間,不允許刺探市局任何日常事務和案情相關資訊,否則一律按違紀處理啊。”

  “那天晚上你來我家,是想跟江停策劃什麼?”

  呂局手一頓,“什麼什麼?”

  嚴峫的臉不動聲色。

  “……”呂局端起茶杯:“該說的都跟你說過了,剩下不能告訴你的,問也沒用。我不是老魏,被你撒個嬌求兩句就能心軟,規章制度就是規章制度……”

  啪——嚴峫從大衣胸前內兜裏摸出一隻移動硬碟,甩手拍在了書桌上。

  呂局險些被茶嗆著:“這是什麼?”

  “您被江停刺傷當晚,湖濱社區後門的監控錄影。”

  書房內突然安靜了一瞬,兩人視線都聚焦在桌面那個小小的、其貌不揚的銀色移動硬碟上,彼此心中都不知道在思量什麼。過了好幾分鐘,呂局才緩緩道:

  “監控錄影已經被拿走封存進市局了,按保密規定,除辦案人員之外,物業公司不允許擅自將原視頻恢復並洩密給任何無關人士,否則要負嚴重的刑事責任……”

  “但公司內部領導卻可以調閱。”嚴峫打斷了他,說:“不好意思,我爸現在已經成為那家物業公司的新老總了。”

  呂局:“……”

  呂局那張總是胖乎乎笑嘻嘻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種難以形容的,似乎是在硬憋著什麼的表情。從口型看,被他硬生生憋回去的應該是一句:“我日你個仙人板板!”

  “三個星期前的那天晚上,你來到我家拜訪江停,向他提出臥底計畫。跟你後來放出去的風聲不同的是,江停沒有拒絕你,他答應了。”

  嚴峫向後靠在椅背裏,劍眉之下的眼眶中淬著冰冷的光。

  “你們商量好讓江停刺你一刀,然後連夜逃出建寧。但這裏有個非常危險的點,就是江停需要起碼好幾個小時才足夠跑到員警一時半刻找不到的地方,而您被刺中的傷口即便避開主要血管和內臟,也很難在缺少救援的寒冷雨夜中堅持幾個小時——所以你們商量好打了個時間差。”

  呂局支著額角,沉著氣不發話。

  “江停確實是九點左右離開家門的,但您一直在我家待到淩晨,估計街道上的清潔工開始上班後,你才站在我家浴室裏,仔細對著鏡子找准下刀口,淺淺的刺了自己一刀。您早年是法醫出身,這幾十年來經手的屍體成百上千,對人體結構和血管分佈瞭若指掌;而之所以不到室外再刺,是因為那晚的雨下到了第二天清晨,您事先勘察好的‘遇刺地點’又非常黑暗偏僻,如果因為能見度低而手滑刺歪的話,很可能會真的造成意外。”

  “仔細收拾好浴室後,您才離開我家,來到遇刺地點,擠破了事先準備好的小血袋,順理成章被環衛工發現送進了醫院。”嚴峫淡淡道:“被捅和自捅的刀傷不同,如果嚴格驗傷是會被發現的,但省廳技術總隊負責傷情鑒定的胡處長是咱們市局苟利的師傅,只要事先暗示好,他不會大動干戈地跑來認真驗。”

  呂局想反駁什麼,然而嚴峫沒給他這個機會:“除此之外還有一樣可做物證的是社區監控,然而視頻並不清晰——幾個月前我被方正弘監視的時候,有天晚上他在樓下跟蹤我被發現,事後江停和我一起從物業公司調過視頻。就是在那個時候,江停記住了社區內的各個監控盲點。”

  呂局按住跳動的額角,認真道:“嚴峫,我理解你不願意相信江停是叛徒的事實。但你能不能偶爾也勉為其難地,屈尊降貴地,稍微相信一下你的領導?”

  “領導?”嚴峫眼底湧現出譏笑,說:“魏副局和餘支隊從一開始就知道您這個計畫吧,否則‘案發現場’擠破的那個小血袋,血清氯滲透檢測一做不就露餡了?”

  呂局:“……”

  呂局終於仰天長歎出一口氣。

  “嚴峫,嚴警督,嚴副支隊。”他無奈地問,“為什麼你就不肯相信,是江停在你家刺了你領導我一刀,然後趁亂逃走,而我謊稱在外遇刺,其實是為了保護你這胎神瓜哇子呢?!”

  “因為用漂白劑清洗浴室血跡的人是你。”嚴峫冷冷道,“江停不會把我的洗臉巾誤認成抹布。”

  人老成精的呂局估計打死也想不到最後的破綻竟然出自這裏。他沉默地坐在大轉椅裏,短短幾天已經養回來的大圓臉耷拉著,只有眼皮一個勁抽跳,止都止不住。

  “您還有什麼話說麼?”

  “……有。”

  嚴峫不乏嘲諷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呂局終於忍不住問出了這句話:“你一個三十多歲大男人,還他媽用粉黃色的舊毛巾洗臉?!”

  嚴峫毫無笑意地勾起唇角,“舊毛巾吸水性好,否則次氯酸那點味道怎麼會留到現在呢。”

  兩人久久對視,呂局表情複雜,不知道是應該對嚴峫出類拔萃的偵查意識予以讚揚,還是後悔自己最後竟然栽在了一條舊毛巾上。那天晚上他沒有用自己的外套擦去最後那點漂白劑水,就是怕羊毛布料纖維留在瓷磚地縫裏,留下惹人懷疑的蛛絲馬跡;但沒成想最後弄巧成拙,反而成了真正的天意。

  “——老了,老了!”僵持好幾分鐘後,呂局終於搖頭發出了沉重的感慨:“不中用啦,唉!”

  嚴峫靠著椅背,大腿交疊,雙手抱在胸前:“所以江停確實沒有刺傷你?”

  “……”呂局點點頭。

  “也不是主動投靠黑桃K?”

  呂局無可奈何,又點點頭。

  似乎有什麼東西掐著嚴峫的咽喉,讓他喉嚨發堵,直勾勾盯著對面。

  “江停按計劃部署,潛入吳吞、聞劭販毒團夥進行臥底,準備伺機拔除中緬邊境乃至建寧的一整條地下販毒路線。”呂局一字一字緩緩道:“這件事高度機密,知情人極少,已獲得了省公安廳劉廳長的批准。我們已經答應江停,如果最後圓滿完成任務,他就能被平反昭雪,將三年前1009爆炸案的真相大白於天下。”

  “如果不是呂局找上門來,我還可以再為你多維持一段時間的假像……”

  “你還相信我嗎?不相信就對了。”

  “……日後再相見時,已是生死仇敵,而死亡是最好的濾鏡……”

  “——嚴峫,”蒼穹雲海全數倒映在江停眼底,而他只定定望著愛人近在咫尺的身影,說:“我愛你。”

  ……

  無數聲響同時在耳鼓中震盪,嚴峫低下頭,緊捂著嘴大口喘息。瘋狂的喜悅和極度的痛苦同時在胸腔中撕扯,將肝腸寸寸扯斷,擰出窒息到極點的劇痛。

  呂局雙手十指交叉,微低著頭,從老花鏡縫隙中射出銳利的眼光:

  “你應該為江停驕傲,嚴峫,他已經向我們傳遞出了第一份非常重要的線報。”

第134章

  中緬邊陲。

  貴概鎮外,蓋得山區。

  烈日下的一輛越野車穿過山路,上下顛簸,終於頂著驕陽停在了寺院大門口。幾個緬甸人跳下車,從後箱裏搬出幾個大紙箱,裏面是林林總總各種食水和煙草,紛紛熟練地扛在肩上穿過了庭院。

  司機來到前院紅豆杉樹下,畢恭畢敬欠下身:“吳吞大叔。”

  一個身軀乾瘦、腰背微佝的老僧穿著土黃色袈裟,坐在樹蔭的躺椅上吞雲吐霧,慢慢地哦了聲,往院牆外重巒疊嶂的山頭指了指:“還在?”

  司機點點頭:“還在。”

  吳吞其實還不到七十歲,但臉頰兩側肉垂耷著,深深的皺紋帶著眼角往下,略微白內障的眼珠渾黃不清,看上去像八十多了。也許是早年在金三角打打殺殺的太多,面貌神韻跟一般老年人相比有很大變化,總是帶著些狡猾和凶相。

  “打點也給了,招呼也打了,怎麼都沒用。”吳吞彈了彈煙灰,說:“撣邦的員警,從來都沒像這次這麼難纏過!”

  司機小聲說:“據說邊防施加了很大壓力……”

  吳吞一聲不吭,鴉片煙的霧氣把他半個身子都罩住了。司機眼巴巴等著他,半晌只見老頭終於一動,從涼椅上下地,伸了個懶腰,然後指指搬完東西陸續從寺廟裏出來的手下:

  “叫他們下趟過來的時候,不用送東西了。”

  司機一愣,緊接著心領神會:“明白!”

  吳吞“唔”地一聲,揮揮手,司機帶著手下小心地退了出去。

  院子裏再度恢復安靜,綠蔭中遠遠傳來蟲鳴。這馳騁了南亞地區幾十年的大毒梟將鴉片煙叼進嘴裏,望向遠處山頭:

  “撣邦這幫廢物……”

  監視包圍他的不論是當地員警還是緬甸軍警,充其量只能造成一點麻煩,對他來說並不是最棘手的問題。只要那個連燒了三座寺院的討命鬼兒子不在,只要那幫兔崽子不知道他在哪里……

  吳吞眯起老眼,哼地發出了一聲冷笑。

  •

  建寧。

  嚴峫終於把手從臉上挪開,咳了聲壓抑住沸騰的情緒,眉心上已經被他自己掐出了兩道紅痕,“什麼線報?”

  呂局說:“吳吞的藏身之處。”

  ——吳吞!

  門外傳來嘩嘩水流聲,那是呂局老伴在廚房裏洗碗。其實平常這類瑣碎都請了鐘點工上門來幹,但今天做紅燒肉用了高壓鍋,老伴無法忍受把一大鍋湯水剩在洗碗池裏等鐘點工上門,呂局又忙不迭跟著嚴峫逃進了書房,只得由他夫人氣哼哼地親自上手了。

  那熟悉的洗碗聲響聽得嚴峫心神不屬,他揉揉鼻子,掩飾住鼻腔中的酸澀,問:“江停說出吳吞具體藏在哪個寺廟裏了?”

  “江停告訴我他在1009行動開始前進行籌備工作的時候,曾經通過加密郵件,向遠在緬甸的吳吞彙報過各種進展。這跟你剛從元龍峽回來時對省廳交代的口供也一致,還記得吧?”

  嚴峫心中微微一沉:“記得。”

  這是江停在山谷中當著黑桃K的面親口告訴他的,也正是因為這一點,1009行動從一次不幸失敗的緝毒行動,徹頭徹尾變成了一次不幸失敗的毒販黑吃黑。

  嚴峫不知道別人會如何評價,但他無法欺騙自己的感情和良知——這種情形不論對當年犧牲的十多名緝毒警,還是對更多受到牽連的員警和家屬來說,這都是無法承受的欺騙和打擊。

  “根據對江停用過的電腦和手機進行資料還原,我們確實發現了這些郵件。不過有一點江停沒告訴你的是,在其中某幾封郵件被加密時插進了病毒程式,一旦郵件進行解密,病毒就會自動植入收件方的電腦,只要吳吞回復,病毒就能穿過幾層代理伺服器,鎖定電子郵件發出的地理位置。”

  “……”嚴峫呆住了:“也就是說……”

  “吳吞和他的嫡系團夥,在金三角當了幾十年的土財主,都是做派老式的江湖毒販,很容易上這種新玩意兒的鉤。”呂局一眼就看穿了嚴峫的心思,說:“吳吞返回給江停的位址,全部都集中在緬甸貴概鎮附近的蓋得山區,而這些位址都被江停記錄後,發給了岳廣平。”

  那口哽在咽喉裏的氣瞬間隨心臟重重落回胸腔,嚴峫半個脊背都麻了,恍惚只聽見耳邊響起江停夾雜在山風中的敍述:“1009行動準備的每一步都通過加密郵件向吳吞報備過,他當時也表示……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他表示了諒解……”

  他當時咳得太劇烈了,以至於黑桃K都回頭看了他一眼,但當時卻沒人知道他為什麼把重音卡在“表示”這個詞上。

  直到最生死攸關、最孤立無援的時刻,他還在努力地想把資訊傳達出去,他當時是什麼感受?

  他曾對自己的愛人失望過嗎?

  嚴峫嘴唇發抖,說不出話。呂局眨巴著本來就很小的眼睛,把大茶缸往前推了推:“你要不要喝點水冷靜一下?”

  “……”嚴峫擺擺手示意不需要,沙啞問:“也就是說,吳吞藏身的寺廟在貴概附近?”

  “貴概是撣邦毒品最氾濫的地區之一,不久前剛有一輛從貴概開往曼德勒的貨車,被抽查出裝了人民幣價值1.9個億的冰毒,這還只是一輛車而已。當地毒販之倡狂由此可見一斑。”呂局搖搖頭,說:“獲悉這條珍貴的情報之後,我國公安部門迅速與緬甸方面進行了溝通,當地政府非常感激我們。從上個星期開始,緬甸軍警和撣邦當地緝毒警已經盯住了蓋得山區的一座佛廟,雖然遲遲沒有進行抓捕,但確定吳吞就藏在裏面。”

  嚴峫敏銳地抓住了重點:“他們在等時機?”

  呂局沉沉道:“他們在等黑桃K。”

  雖然不知道具體動機是什麼,但黑桃K對吳吞的殺機非常明顯,之前在緬甸燒殺劫掠了三座寺廟的事,吳吞那方的人想必也有所耳聞。他現在得到了江停,一定會立刻逼問吳吞的藏身之處,就算江停存心拖延時間,也絕對拖不到三周那麼久,想必黑桃K早就知道蓋得山區這回事了。

  那麼,為什麼黑桃K遲遲不動手呢?

  呂局說:“最好的猜測,是聞劭顧忌緬甸警方,不敢輕舉妄動……”

  但可能性確實太小了,緬甸最大的警方指揮中心放到中國來,那差不多就是個縣城公安局,韓小梅這個水準要是去緬甸的話那妥妥能當警界女神探。

  “最壞的猜測呢?”嚴峫問。

  “也許……”呂局猶豫片刻,還是把“據線報稱”這幾個字咽了回去,才說:“是江停病了。”

  嚴峫眼神當時一變。

  “這只是我的猜測,”呂局立刻又道:“蓋得山區離邊境線有二百多公里,叢林環境非常複雜,所以還是地形等其他因素的可能性更大。”

  “……”嚴峫直勾勾瞪著他。

  “總而言之,聞劭勢必會在最近對寺廟下手,只要他真人一現身,早已準備好的撣邦員警就會立刻動手。”呂局拍拍嚴峫的肩,語重心長道:“我知道你想讓江停回來,唉,我們老輩人,不太懂也不想干預你們年輕人情啊愛啊這樣那樣的感情……但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我們也都希望江停能活著回來,沉冤昭雪。”

  嚴峫久久沉默著。因為連日奔波氣消神索,他眼窩都深深陷了進去,由此顯得眉骨和鼻樑更加孤拔,像剛硬的金戈。

  “我明白,”終於他開口道,“我相信您。”

  呂局沉沉地點了點頭。

  天色不早了,嚴峫起身告辭,已經被他耽誤了快一個小時下棋時間的呂局揮揮手讓他趕緊滾蛋,突然又想起來什麼似的:“哎等等,這個,把你手上的這個東西放下。”

  嚴峫一低頭,手心裏正攥著那個銀色的移動硬碟:“幹嘛?”

  呂局將軍肚顛顛地走來,一把搶過硬碟:“幹嘛?你領導我要去找物業公司負責任。程式就是程式,說了不准洩密,當公安紀律是玩兒呢?”

  嚴峫眉梢抽動,臉色有點古怪。

  呂局拿出信封,剛要把硬碟裝進去,就只見嚴峫強忍著笑意開了口:“那個……呂局,合同法規定收購公司是要有一段冷靜期的……”

  呂局:“?”

  嚴峫一根手指頭隔空點點硬碟,笑道:“原來您也會被空城計唬住。”然後立刻忙不迭鑽出了書房。

  “……”呂局滿腦門問號,眼皮一個勁跳,終於忍不住把硬碟接上電腦,點開了視頻檔。

  下一刻,激動人心的音樂奏響,彩光在螢幕上閃閃發亮。三個大頭大眼睛小身子的動畫蘿莉飛躍而起,隨即亮起一行大字——

  飛天小女警,52集全。

  呂局:“………………”

  幾秒鐘後呂局呼地打開家門:“姓嚴的你個胎神!!”

  嚴峫立刻從樓道跑了。

  •

  蓋得山區,茫茫野林。

  數百個村莊零星分佈在這片連綿不絕的山脈中,絕大多數依靠伐木、畜牧、種植罌粟過活。這裏是撣邦最大的毒品種植產地和加工場所,家家戶戶都備著獵槍,每當貴概當地政府派人圍剿時,當地人會依仗火力進行反擊,打不過就索性逃進深山老林。等政府軍撤走後,他們會再回來繼續種植紅豆杉、罌粟田,一代代繼續著重複的事情。

  牛羊在村頭漫步,土路上塵沙揚起,兩邊是大片青綠交錯的田野。一輛當地最常見的小貨車停在山坡間,車窗裏伸出一個望遠鏡。

  正午時分,炊煙升起,村裏漸漸空曠起來。

  望遠鏡終於被收走,秦川把它隨手扔在了後座上。

  “告訴你們老闆,還不到時候。早上九點、九點半、十點半和十一點這幾波上下田的都不是當地人,員警還沒有放棄監視這裏。”

  車上兩個馬仔面面相覷。

  駕駛座上那個司機一貫不大服氣他,張嘴就是帶著濃重口音的西南話:“你憑什麼這麼說?”

  “我當過十多年員警,便衣的破綻沒人比我更清楚,衣袖、紐扣、鞋帶和皮帶扣都是暴露點。”秦川懶洋洋道:“這幾個人的衣服褲子貌似普通,但後褲兜上的那個扣子卻都相同,是統一制式,所以他們不是當地人,是便衣員警。”

  司機愕然呆住了。

  “回去吧,”秦川在幾個馬仔明顯發生了變化的眼神中平淡地說,“剛才那個便衣拐彎時偷偷回了下頭,他們開始產生懷疑了。”

  •

  貨車穿過崎嶇的道路,兩旁山勢起伏不絕。大半個小時後,重重掩映下的叢林邊緣終於出現了人跡,車前窗豁然開朗。

  一座僅僅幾十戶人家的小村落分佈在半山腰上,瓦屋木樓零星散佈,越野車隊在濃綠中圍繞著村莊。貨車終於在村頭前熄火,秦川鑽出車門,眯起眼睛向高處望去,不禁“喲”了聲:

  “稀客啊。”

  ——眼前木樓二層,江停站在扶欄邊,一手夾著煙,居高臨下地望著他。

  遠處山巒深深淺淺的綠重疊在一起,蟲鳴聲聲起伏,更遙遠處的風送來隱約瀑布聲。江停摸出煙盒,秦川背靠在木頭欄杆上,結果一根來點燃,笑道:“我已經好幾個月一根都沒抽過,都快戒了。”

  “為什麼?”

  秦川享受地長長呼了口氣,才說:“可能是因為我沒有你這樣,在每天環繞著各種毒品的環境下還敢放心從口袋裏摸煙的待遇吧。”

  江停譏誚地瞅了他一眼,秦川連眉毛都沒動。

  這是自秦川從家被逮捕的那天晚上後,他們兩人之間的第一次碰面。然而就算不共戴天的仇敵,在如此顛沛流離的亡命途中遇見了,也難免生出一絲奇異的惺惺相惜來。

  “怎麼樣最近?”

  “還行吧。”

  “你看上去不太像個剛剛肺炎痊癒的病人哪,”秦川向江停手上那半根煙揚了揚下巴。

  江停說:“你看上去也不太像個剛剛結束十多年緝毒生涯的員警。”

  “嘖,”秦川哥倆好地笑起來: “彼此彼此麼,是吧。”

  江停沒搭理這話中隱約的鋒芒,秦川也不在意,話鋒一轉問:“哎——既然你來了,是不是說明現在萬事俱備,你們老闆準備向老闆的爹動手了?”

  江停默然抽煙,層層樹蔭將陽光遮掩成微翠色,映得他膚色更加發冷。沒人能看出他在想什麼,少頃只見他用煙頭向遠處山頭一指,不答反問:“你知道我剛才在看什麼?”

  “……”

  “邊境線。”

  秦川扭頭向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中緬邊境線長達2184公里,有402根界樁,以及難以計數的檢查站點。然而極度複雜的叢林地形讓毒品、玉石、野生動物走私變得非常方便,偷渡更是難以遏制,木姐邊陲很多渡口劃一條小船就可以越境。中國人被‘高薪勞務’騙去緬甸淘金,緬甸人偷偷來中國賣假玉假翡翠,最終這些人絕大多數都被騙進了地下賭場,做工,吸毒,挨打,跟東南亞各個國家的毒友同享一小包摻了石灰粉的海洛因。共用吸毒針頭讓他們感染HIV,生下具有中緬兩國血統的孩子,出生就攜帶HIV,長到幾歲或十幾歲時病發,全身潰爛而死。中緬兩國政府都提供免費愛滋病藥物治療,然而根本沒有用,在很多寨子裏不吸毒的人被認作是異端,會用摻了料的煙、酒、食物等拉人下水。愛滋病整寨整寨地氾濫,一代一代地相傳,沒有盡頭。”

  江停低頭叩了叩煙灰,秦川眯起眼睛,問:“你挺熟悉這些的啊?”

  “因為這種情況在西南地區也存在。大涼山,元龍峽……”江停話音頓住,片刻後自嘲地笑了笑:“……永康村。”

  秦川挑起眉,頷首不語,抽了最後幾口煙,然後轉手將煙頭摁熄在木欄上。

  “我對永康村的現狀表示同情。”他起身道,“但有些事還是不要強求的好。”

  他雙手插在褲袋裏向裏走去,就在這時木制的樓梯吱呀作響,只見阿傑走了上來:“你們聊什麼呢,那麼開心?”

  秦川一扭頭,江停仍然背對著他們,沒吭聲。

  “打聽工資福利待遇。”秦川笑道,“還有什麼時候能離開這個蚊子驚人的鬼地方。”

  阿傑眼瞳微微一眯,突然只聽秦川想起什麼似的:“哦,對了。”他上前從阿傑大腿上的槍套裏拔出一把九二式,晃了晃:“總算該物歸原主了吧?”

  “……”

  幾步以外,江停夾煙的手突然輕輕一頓,瞳孔縮緊。

  秦川把沒拉保險栓的手槍指著阿傑腦門,笑道:“——啪!”然後把槍插進自己後腰,在阿傑恍若看精神病一般的目光中微笑走遠了。

第135章

  深夜。

  僧房的門被吱呀推開了。一個衰老略佝的身影出現在長廊盡頭,一張灰敗鬆弛的臉毫無表情,袈裟在青白月光中沙沙地拖在地上,像個鬼魂般徑直穿過庭院,來到寺廟後門口。

  灶房外草垛邊,兩名手下早已等候良久,見他過來立刻齊齊一低頭:“大老闆。”

  吳吞用緬甸語冷冷道:“走吧,去打洛。”

  兩名手下合力將草垛一掀,那竟然只是一層厚厚的草皮,借著月光和手電筒,草皮下赫然隱藏著一輛黑色防彈越野車!

  黑夜中的崇山峻嶺,就像佛教中環繞三千世界的大鐵圍山,而寺廟所在的村落谷地,就像被團團包圍住的遊增地獄,人目所能及的全部視野都被包圍住了。吳吞上了車,眯起老眼向深山遠處眺望——他知道那些撣邦員警正埋伏在這座寺廟周圍,但不會有人想到他能趁夜逃走。

  一般人在這險峻的山路上開車,只會落得個墜崖粉身碎骨的下場,但他不怕。

  他在蓋得山區經營了數年之久,早已在山腹中開出了密道,就是為了走投無路金蟬脫殼的那一天。

  越野車沒開遠光燈,僅憑藉著不清晰的月光,熟練地摸黑駛出了寺廟。吳吞的法令紋因為緊抿著嘴而格外明顯,兩名手下一個開車,另一個用紅外線夜視望遠鏡對外機警張望,上下顛簸了好一陣子後,他們終於離開山路,駛進了叢林。

  手下鬆了口氣,用緬甸語低聲道:“大老闆,警方沒動靜,我們安全了。”

  吳吞緩緩點點頭。

  手下會意,終於打開了遠光燈,將周遭叢林映得雪亮——

  就在這一瞬間,遠處突然響起了呼嘯般尖銳悠長的哨響!

  幾個人同時一驚,手下失聲道:“大老闆!”

  吳吞喝道:“不要停,聽我指揮開!”

  越野車在尖銳的摩擦聲中停止,隨即驟然改向,在全然陌生的道路上跌跌撞撞沖進了危機四伏的叢林。與此同時在遠處,林間山坡上的一名馬仔放下軍用夜視望遠鏡,扭頭高聲道:“傑哥!他們改道往三點鐘方向去了!”

  “……”阿傑不出聲地罵了句髒話,一頭紮進車裏:“追!”

  一盞盞車燈於黑夜中亮起,就像怪獸紛紛蘇醒,張開了渾黃的巨眼。緊接著轟鳴四起,輪胎壓過灌木和荊棘叢,呈扇形向吳吞逃跑的方向追了過去!

  但就在此時,叢林深處突然傳來幾聲:噠!噠噠!——

  副駕座上的阿傑眼皮一跳。

  頃刻間,機關槍狂噴的火舌毫無預兆響了起來!

  槍彈如暴雨傾盆,刹那間所有車上的人都條件反射抱頭前撲。彈頭、碎木屑、車窗玻璃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狂飛,阿傑頂著槍林彈雨一回頭,只聽手下愕然問:“我們遭伏擊了?!”

  阿傑眼底閃動著寒芒:“不,是政府軍。”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撣邦警方已經在附近盯梢了半個月,就是為了將他們和吳吞一網打盡,下手不奇怪。但奇怪的是政府軍怎麼會準確出現在這裏,又為何能在第一時間立刻咬住他們?!

  這種緊要關頭,沒時間思考這個了。阿傑彎腰一把從座位下取出迫擊炮,扛在肩上,咬牙打開車窗,一梭子彈瞬間貼著他的手飛了過去。但這個刀頭舔血了很多年的殺手絲毫不懼,半個身體探出車窗外,僅僅靠聽音就在刹那間辨別出了槍聲最密集的反向,轟然一炮!

  參天大樹與漫天土灰爆開,撣邦軍警的慘叫不絕於耳,機關槍聲出現了短暫的間隙。

  但阿傑沒有給對方任何喘息的機會。

  他逆著越野車告訴行駛的疾風眯起眼睛,似乎很享受敵人的哀嚎,將炮口偏移一個角度,又是一聲巨響——轟!!

  “他們開炮了!”司機驚慌失措,用緬甸語吼道:“大老闆!後面不止一幫人!”

  槍聲炮火震動夜幕,然而吳吞卻完全沒有被影響。這個年過花甲的老毒梟見慣了廝殺,直到此時還很冷靜:“慌慌張張的,成什麼大事!被撣邦員警圍住的是聞劭,他們被人暗算了!讓他們狗咬狗去!”

  話音未落,幾梭子彈不知從哪個方向射來,將側視鏡打得粉碎。司機手一抖,越野車險些當頭栽進溝裏,所幸千鈞一髮之際後輪胎彈了出去,整輛大車一個劇蹦,搖搖晃晃沖進樹林。

  “兩點鐘方向,向著水聲!”吳吞斥道:“聽我的指揮開!”

  通體純黑的越野車撞出灌木叢,身後激烈的槍戰一遠,緊接著被瀑布的轟隆巨響蓋住了。兩個手下正不知再往何處開,突然只見遠處河岸邊光點一閃一閃,竟然是手電筒!

  吳吞沉聲道:“停車!”

  越野車停在河灘邊,吳吞也不待人來扶,自己跳了下去,大步走向手電筒亮起來的方向。手下握著槍匆匆跟上,只見河岸邊提手電的是一個黝黑結實的中年人,身後赫然竟出現了一條汽艇!

  “吳吞叔,”中年人顯然是草花A派系的心腹,見面也不廢話了,直接低聲問:“我按您的吩咐在這裏預備好了,林子裏是怎麼回事?”

  吳吞面色晦暗:“聞劭果然來堵我,被警方埋伏了。船可以開?”

  “可以開。”中年人頓了頓,聲音略微放輕:“但只能坐兩個人。”

  吳吞一頷首,毫不猶豫,從中年人手裏拿下槍,轉身兩下點射!

  護送他出寺廟的兩個保鏢還沒反應過來,一人腦門上就中了一槍,撲通栽倒在了地上。

  中年人不以為異,甚至都顧不上看屍體,把吳吞扶上了汽艇。瀑布之下的水潭通往大河,夜晚水流湍急,中年人跨坐在方向盤前,在嘩嘩水聲中嘶吼道:“對岸已經安排好了!隨時可以接應!等邊防那邊的人打點好,我們就立刻啟程去雲南!”

  吳吞不答,厚重鬆弛的眼皮下閃爍著精光。

  他這一輩子,被人用刀頂著背、用槍頂著頭,被金三角幾方毒販勢力聯合圍剿都經歷過,更兇險更恐怖的關頭也都過來了。每次只要化險為夷,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冥冥中彷彿有佛祖在保佑著自己。

  只要逃出緬甸,中國大陸S省的茫茫大山中還埋藏著大批寶藏,足夠他舒舒服服過完後半輩子。不論是那個早知道生下來就該掐死他的討命鬼聞劭,還是蒼蠅一樣殺之不盡趕之不絕的撣邦軍警,這些人都別想抓到他一根毫毛——

  噗通!

  汽艇終於靠岸,心腹匆匆爬上石灘,把吳吞攙扶了出去。兩人蹚水走上河岸,只見濃墨般的夜色籠罩著大河,風過山林的尖響混雜在水流聲中,除此之外別無人聲。

  “……人呢?”心腹左右張望,懷疑道:“玉山那幫人說好了在這裏接應,跑哪去了?”

  潮濕的河水泥土氣息中,隱約夾雜著一絲鐵腥。

  吳吞的心突然向下一沉。

  “玉山!喂!”心腹上前兩步,用緬甸語壓低聲音吼道:“吞叔已經到了,你們人呢!玉山!”

  吳吞疾步上前一拉心腹,卻已經遲了。只聽消音器咻一聲輕響,心腹胸前爆出血花,下一秒無聲無息向後倒去,屍體重重摔到了地上。

  刹那間吳吞知道最壞的預感成了真:“……什、什麼人?!”

  嘭——

  十數盞車燈亮起,黑夜瞬間變成白晝,吳吞條件反射擋住了眼睛。緊接著他只聽見一聲笑,熟稔到血脈相通,卻又可怕到毛骨悚然,刹那間他整個五臟六腑都結成了冰:

  “好久不見,父親。”

  十多輛吉普車包圍住河岸,車前無數保鏢虎視眈眈。空地上橫七豎八堆滿屍體,碎肉斷肢不計其數,“草花A”那一派系的心腹手下鮮血浸透每一條石縫,順著石灘源源不斷流向大河。

  而在這血海地獄中央,他兒子那惡魔般的修長身影逆光而立,雙手插在褲袋裏。

  吳吞急促喘息:“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我會走河道?!……”

  緊接著他目光凝住,聲音戛然而止。

  ——一名容貌俊秀的年輕人與黑桃K並肩而立,肩上搭著的披風裹住了身體,只露出一雙瘦削蒼白的手交疊在身前。

  吳吞知道了答案。

  “還沒來得及告訴你,”聞劭拍拍江停的肩,微笑向面如土色的吳吞說:“現在他是‘我的’紅心Q了。”

  •

  村寨大門洞開,保鏢按著吳吞的領子往前一推,老毒梟趔趄摔倒在了堂屋的木地板上。

  “六年前我帶著藍金的分子式從美國回來時,我以為你的時代結束了。”

  火把從堂屋四面一根根接連亮起,猶如火龍,將偌大空間映得亮如白晝。吳吞蹣跚地從地上爬起來,只見聞劭悠然穿過眾多保鏢,站定在了他面前,就像沐浴著黑血從地獄中爬出地面的年輕惡魔。

  “但我沒想到,你的人竟然能偷出配方,甚至研究出更簡單的合成方式。那是繼得知紅心Q為你賣命之後,我人生的計畫第二次被你打斷。”

  “……”吳吞發著抖抬頭,江停面無表情,被兩名保鏢左右護衛著,站在聞劭身後兩步遠的地方。

  “所幸我還有將這失誤修正的機會,”聞劭語音微頓,含笑道:“就像我贏回紅皇后一樣。”

  “我不會告訴你合成配方的,”吳吞緊緊咬著牙:“你這催命鬼、早死仔,你別給我做夢!就算我死了,也是金三角的老大,你別想取代我!”

  “金三角已經沒落了,東南亞各國政府都盯著那塊地區,罌粟種植也不可能再像幾十年前那樣帶來巨額的利潤。就像生物鹼終將被合成品所取代,新式精神控制藥物漸漸崛起,老獅子也總有一天要走向末路。”

  吳吞張嘴要罵,聞劭微微俯身,在他耳邊輕聲說:“如果你不曾培養江停來制衡我,或許我會好好給你養老送終……但你卻從我身邊奪走了我唯一的兄弟。”

  火把劈啪作響,江停一聲不發,眼睫安靜垂落。

  聞劭憐憫俯視吳吞:“你會說的。”

  他轉身走到江停面前,從後腰拔出一把匕首,用刀柄將江停幾絲鬢髮掠去耳後。他永遠都有種跟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耐心,眾目睽睽之下,無數把火光閃耀在他深淵般的眼底,恍惚竟然閃爍著一絲溫柔:

  “去吧,證明給我看。”

  江停沒有絲毫猶豫,從他手裏接過匕首,走上前。

  “幹什麼?你們真敢動手?!”吳吞驚慌起來:“紅心Q!你記不記得我才是把你從那狗窩裏帶出來的人,只有你不能——”

  話音剛落他被幾個保鏢摁在了地上,吳吞目眥欲裂,只見江停單膝半跪在地,按住了他左手食指。

  “我記得,”江停淡淡道,“但我找到了更值得效忠的對象。”

  不遠處黑桃K微笑著回過頭。

  下一秒,江停手起刀落,刀尖精准刺進吳吞指縫,撬飛了他的手指甲!

  “啊啊啊——”

  慘叫響徹堂屋,江停不為所動,他那雙沾滿血跡的手按住吳吞中指,將刀尖活生生插進了指甲蓋裏:

  “合成配方在哪?”

  •

  裏屋。

  聞劭站在窗邊,遠處大堂裏斷斷續續的慘叫停了又響。不知過了多久,他身後終於傳來腳步聲,回頭只見江停握著血淋淋的匕首跨過門檻,簡短道:“我把他一條胳膊削成骨架,他交代了。”

  “噢?”

  “工業合成地在S省瑤山一個村莊裏,新式合成配方和大量‘藍金’庫存被封在地下工廠,是吳吞的秘密寶藏。具體位址你的人已經記下來了,如果我們趕得及,今夜就可以立刻動身。”

  聞劭不置可否,招手說:“過來。”

  “……”

  江停走上前站定,隨即他握著匕首的、鮮血淋漓的右手,被聞劭捏著手腕舉到了眼前。

  “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就對周圍的人和事物沒有任何感覺,悲傷、喜悅、思念、期待,這些幼稚的情緒就像一面面空白幕布。心理學家說缺少情感投射屬於反社會人格,文學家用‘天生神賜’或‘上帝饋贈’等辭藻來解釋情感產生的源頭,但實際上一點點化學粉末就能輕易操控人腦多巴胺分泌,所謂‘靈魂震顫的狂喜’或‘痛不欲生的悲傷’都不過是一管針劑的問題。我開始知道,如果世界上真有神,那神應該是白粉狀的。”

  “但化工合成出來的神無法控制我,”聞劭深深望著江停,輕聲說:“只有你曾經讓我接觸到那種……感覺。”

  他們在月光下彼此注視,江停平靜問:“什麼感覺,愧疚?後悔?”

  聞劭默然良久,二十多年前那根懸空在兩個孩子面前的救命繩索,於刹那間再次從虛空中掠過。

  “也有期待和喜悅。”他終於道,在江停滿是鮮血的指關節靠在唇邊,輕輕印下一個親吻。

  那就像死神的鼻息,或者毒蛇的鱗片,從肌膚表層一掠而過。

  “你身體沒恢復,今晚不動身了。”聞劭溫和地說,“明天我們出發從雲南過境,去S省瑤山,取道建寧。”

  江停神情無異,笑了笑:“是。”

第136章

  不夜宮KTV。

  “死了都要愛——不淋漓盡致不痛快——”

  嚴峫走進包廂,揮手讓服務生退下去,然後反手關上門,外面走廊上各種鬼哭狼嚎的聲音倏然變小。

  茶几上零散放著幾個空酒瓶,煙頭、檸檬皮撒了半張桌子。楊媚光腳蜷縮在沙發上,一手撐在額角,頭髮披散著,白貂皮從她雪白的肩膀滑落攤在沙發扶手上。

  “怎麼樣?”這邊門一關,那邊她立刻抬起紅腫的眼睛,聲音沙啞地問。

  嚴峫不答,拎起只剩一半的酒瓶,切了一小片檸檬塞進瓶口,喝了兩口才抹抹嘴一搖頭。

  楊媚一骨碌坐直:“什麼意思?”

  “緬甸那邊傳來消息,包圍蓋得山區寺廟的撣邦當地員警在圍捕中遭遇反擊,死傷慘重,金傑他們突圍了出去。”

  楊媚臉色發白。

  “吳吞被黑桃K抓走了,江停也在。”

  包廂一片死寂,楊媚口紅殘褪的嘴唇微微發抖,只見嚴峫站在房間正中,一口口喝完整瓶酒,才將空瓶輕輕放在了茶几上。

  “你少喝點,別熬夜了,多吃點東西。”嚴峫平靜道,“身體是自己的,得保養好。”

  “……你都不著急嗎?”楊媚難以置信地顫抖問:“江哥落在毒販窩裏,不知道此刻正經歷著什麼,隨時有可能暴露,一旦露出破綻就有可能比死還慘……你竟然都不著急?你還吃得下睡得著?!你知道黑桃K這個人有多變態多恐怖嗎?!他根本就是個天生的反社會——”

  “我知道。但我們無能為力,你得認清這個事實。”

  楊媚彷彿從不認識嚴峫般瞪著他。

  “人最難的是接受自己無能。我們就算再著急,再焦慮,再食不下嚥夜不能寐,也無法對現狀有一絲一毫的改善。總有些人做的事你幫不上忙,照顧好自己,就是對他們最大的慰藉了。”

  楊媚通紅的眼眶中再次浮現出水光:“可是,可是……”

  嚴峫歎了口氣,伸手越過茶几,揉了揉楊媚淩亂的發頂。

  “只有強迫自己隨時保持最好的狀態,才能在機會到來的時候抓住它。哪怕只是一絲一毫,也有可能成為最後翻盤的契機,知道嗎?”

  楊媚怔怔僵坐,只見嚴峫笑了笑,又站起身。

  他這段時間跟楊媚初見那次相比,已經變化了很多。楊媚至今記得他英俊桀驁、走路帶風,把瑞士軍刀彈開,啪地往吧台上衣拍,頤指氣使說我點個血腥瑪麗,你現在就給我潑一瓢黑狗血的那股氣勢。懾人的囂張從他全身每根毛孔流溢出來,在紙醉金迷的夜總會裏,走哪都像個自動的發光體。

  但現在那光彩已經沉澱下去,更加深沉、內斂,變為了蘊藏在骨子裏不動聲色的氣息。只有歲月在他眼角流下的微許紋路,才能隱約顯出一絲情緒的端倪。

  “我回去了,”嚴峫點點頭,轉身走向房門。

  “……等等!”

  嚴峫腳步一頓。

  “江哥……江哥一直在等你。”楊媚望著他修長結實的背影,哽咽問:“你會把他接回來的,對嗎?”

  “就算他不等我,我也會把他帶回來。”嚴峫淡淡道,開門走出了包廂。

  •

  山林清晨,萬鳥齊鳴,晨靄漸漸褪上半山腰,山腳下青翠的叢林中飄蕩著水汽。村寨口的吉普車隊頭尾相連,十數個馬仔在大屋和車隊間來回搬運,觸目所及全是刀槍彈藥和一箱箱“白貨”。

  江停站在樹蔭下,襯衣肩上搭著外套,只見兩個保鏢左右拖著一個不成人形的傢伙來了——那是吳吞。

  吳吞土黃色的僧衣上全是血跡,一隻袍袖空空蕩蕩,整張臉都是黑灰的,看不出是活著還是死了。江停冷漠地盯著他由遠而近,直到近前時,突然只見吳吞眼皮一翻,眼白軲轆翻出瞳孔來,猶如厲鬼般盯住了江停。

  刹那間他們兩人目光相撞,江停垂下視線,眼底全是事不關己的漠然。

  “#¥%#!”緬甸保鏢罵了幾句,順手將吳吞扔進後座。

  江停轉身走向大屋,還沒邁出腳步就站住了——不知何時身後竟然站了一個人。

  是阿傑。

  阿傑黑背心迷彩褲,雙手抱臂,臂膀肌肉顯得格外精悍,淺褐色皮膚上林林總總分佈著數道淺白傷疤。他昨夜在警方圍捕時被彈片刮傷了,只戴著一隻露指手套,另一手纏著繃帶,邊緣隱約透出深色凝固的血跡來。

  兩人對視幾秒,江停側身要走,然而在擦肩而過的瞬間被阿傑抓住了手肘。

  “昨晚是你吧?”

  江停一偏頭,離得稍遠了些,眼底神情清清楚楚,那分明是無聲的:“你有病麼?”

  “警方恰好趕上了那個時間,又那麼恰好堵在了我埋伏的山坡後,更巧合的是,還準備了高火力的機關槍。撣邦當地軍警的流程我們這些人都清楚,沒有一層層報告和審批,是拿不到那麼些重火力武器的,也就是說警方把我們的行動計畫拿到手已經很久了。”

  阿傑身體微傾,幾乎貼在江停耳邊,一字一頓輕輕道:“就是你吧?”

  雖然是疑問句,但完全是陳述的語氣。

  不遠處車隊中不少人偷眼瞥來,但不敢多看,很快倉促移開目光。

  江停說:“有病就去治。”隨即一用力抽出手肘,走向村寨。

  然而下一秒他被人從後勒住了,阿傑就這麼半扶半拖著他大步走向樹叢,江停踉蹌著隨他的腳步後退,險些被灌木叢絆倒。直到走下土路,他才被重重推搡到樹後,隨即脖頸被一隻有力的手掐住了。

  兩人相距不過半寸,阿傑的警告低沉冰冷:“昨晚是我命大,但不能有下次了。”

  “……”

  “我不知道大哥是怎麼想的,但你不是真心做事,這點我們都看得出來。老實點,日子好好過,總比折騰沒了命好,懂了麼?”

  江停回以平靜的直視:“你有證據?”

  阿傑不答。

  證據當然是沒有的。激烈的槍戰閃電般發生,又在幾分鐘後倉促結束,根本沒時間也沒條件生擒任何撣邦警方,所有質問都只能基於懷疑。

  江停唇角慢慢挑起一個微妙且譏誚的弧度:“況且……”

  阿傑心生疑惑,卻只見他一挑眉,帶著那樣的笑容輕聲問:“……就算你有證據,又怎麼樣呢?”

  “你!”

  那瞬間阿傑手掌下意識一用力,江停脖頸被卡,氣管痙攣,驟然嗆咳起來!

  他肺炎剛好沒多久,這一咳簡直驚天動地,連血星都嗆了出來。阿傑略微一驚,急忙鬆手,就只見江停整個人半跪在了地上,一手扶著地面,一手捂著嘴唇,肩膀劇烈戰慄。

  “……”阿傑退了半步才穩住:“你怎麼回事?!”

  “咳!咳,咳咳——咳咳!!”

  劇咳猛地停止,江停彷彿從喉頭一噴,赫然只見血絲從指縫間洇了出來!

  “……來人!來人!”阿傑拔腿沖向土路,對幾個覓聲走來的馬仔喝道:“把寨子裏那醫生叫來,快!”

  •

  半小時後。

  江停合衣靠在越野車後座上,微微閉著眼睛,附近十裏八鄉唯一的緬甸醫生正哇啦哇啦跟一名保鏢說著什麼。少頃保鏢點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用中文簡短道:“他說沒有大問題,但要少抽煙。”

  江停這才睜開眼睛呼了口氣,嘲道:“廢話。”

  緬甸醫生滿臉茫然。

  江停遂作罷,隨口問保鏢:“渴了,有溫水沒?”

  保鏢點頭想走,但見醫生還在慢慢收拾箱子,響起方片J的叮囑,就不由遲疑了一下。但就這會工夫江停又用拳頭抵著嘴唇悶咳起來,保鏢轉念一想反正這倆一個不會說緬語,一個不會聽漢語,便放心地轉身走了。

  他前腳下車,江停突然一抬眼皮。

  剛才還坐在邊上慢吞吞收拾醫藥箱的醫生要起身,只聽江停輕聲說:“別動,別看我。”

  那明明是漢語,醫生卻心如明鏡地低下了頭,仍舊收拾東西。

  “中國S省瑤山茂村以東八十裏,地下有‘新貨’,一周後與‘豪客’交易。”江停維持坐姿不動,頭向裏偏,從車窗外看不到他嘴唇輕微的闔動,聲音輕得如同耳語,但一字字分量都沉得驚人:

  “非常急。”

  醫生手指在箱子上輕輕叩了三下,表示自己知道了。

  江停說:“小心。”

  醫生提起收拾好的醫藥箱下車,終於吐出三個嘶啞彆扭的漢語字音:“你也是。”

  車門開了又關,周遭這一小片空間再度恢復安靜,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江停一個人靠在車窗邊,過了會保鏢來送水,他神色如常地就著水吃了藥,突然又想起來什麼似的:

  “對了,這都幾點了,到底什麼時候出發?”

  “還有些東西沒清點完……”保鏢不明所以。

  江停似乎有些不耐煩:“你去問問聞劭。”

  保鏢只得領命而去。

  江停繼續待在車裏閉目養神,面部肌肉放鬆,表情安然平定,哪怕專業的心理學家來拿著放大鏡,都不可能從他臉上找出絲毫的緊張或不安。

  然而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轉眼保鏢已經走了半個多小時,卻完全沒有過來回話的跡象。江停終於睜眼望向窗外,只見車隊不遠處靠近村寨那邊的空地上,人群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似乎正透出些許不對勁。

  ……有事發生?

  江停眯起眼睛,正沉吟間,身後車窗突然咚咚敲了兩聲。他一回頭,只見車門被人從外面打開了,但門外出現的不是剛才那保鏢——竟然是秦川!

  冥冥之中彷彿某種最壞的預感成真似的,江停的心驀然一沉,但臉上毫無異狀:“什麼事?”

  秦川神態隱隱不同往常,也沒有裝模作樣地寒暄,直接做了個“請”的手勢:“跟我來。”

  江停不為所動:“什麼事?”

  兩人一站一坐,對峙片刻,終於秦川慢慢地微笑起來:

  “那村醫剛用手機對外發消息,被我抓住了,黑桃K說讓你過去問幾句話。”

  瞬間江停瞳孔極度擴張!

  但隨即他平靜下來,當著秦川的面下車站在地上,整了整衣領,然後才沉聲說:“好。”緊接著率先向大屋走去。

  •

  ——啪!

  響亮的皮鞭聲劃破空氣,令人耳膜發緊。大屋的桐木地板被鮮血浸得發亮,村醫被打得遍體鱗傷,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了,緊接著又是一鞭子——啪!

  血沫噴濺在地,打手一把拽起村醫的衣領:“你發了什麼?誰告訴你的?!”

  “……”村醫嘴裏含糊不清地說了幾個緬甸字句。

  那應該不是打手希望得到的答案,因為緊接著他就被按著頭砸在地上,刑訊者狠狠一巴掌甩過去,只聽噗!一聲響,村醫活生生噴出了幾顆碎裂的牙!

  “說不說?你往外發了什麼?!”

  “他拿著個手機藏在半山腰上,秦川跟幾個人一道發現的時候已經太遲了,被他把手機扔進了山澗。後來他們上去搜查,在山谷裏發現了緬甸警方的信號增強儀。”黑桃K頓了頓,緩緩道:“阿傑已經安排村民下去撈手機了。”

  村寨裏網路信號極差,很多時候只能靠車載衛星通訊對外聯絡,但資訊是可以被車隊截獲的。如果緬甸警方進入到這片地區,只能運載他們自己的通訊設備。

  江停注視著眼前好似血葫蘆般在地上翻滾的村醫,“找得到麼?”

  “找到也成碎片了,資料恢復的可能性不大。”

  “……”

  “江停,”黑桃K看著他溫和地道,“他們說這醫生在對外傳遞消息之前最後一個獨處過的人是你。”

  江停不做聲。

  “你有什麼話想對我說麼?”

  除了越來越響亮的鞭打和越來越喑啞的痛叫,周遭沒有任何人出聲。但其餘保鏢不住往這邊瞥來的眼神卻掩飾不住,其間閃閃爍爍,充滿了詭譎難辨的殺機。

  良久後江停微微笑起來,眼底帶著自嘲:“你想讓我說什麼?”

  黑桃K說:“表態,澄清,解釋,求饒,狡辯,都無所謂,想說什麼說什麼。自家兄弟,本來就耍不了太多花招。”

  “那是因為你心裏已經給我定了罪,所以說什麼都沒必要了,是吧?”

  聞劭含笑看他。

  江停懶得再跟他多囉嗦,徑直向走上前。這時打手正一鞭子下去,結結實實將一瓢鮮血連同碎肉潑在牆上,早已連聲都發不出來的村醫竟然抽搐著擠出了一聲慘叫!

  一層層鮮血浸潤著屋子裏的每塊磚石,每寸牆縫,將沙土水泥都染成永不褪色的紫紅。

  江停半蹲下去,村醫身體不知道斷了幾根骨頭,扭曲得不成人形,喉嚨裏不斷發出“呵呵”的血氣聲響。

  “把我供出來吧,”江停平淡道。

  村醫視線渙散。

  “他們相信跟你勾連的人是我,人願意相信一件事的時候,再多證據都是不重要的。所以如果你供出我,不僅可以多活一段時間,還能保護警方真正的臥底。”

  “……”

  “不過,”江停話音一轉,以雖然非常輕微但確保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繼續道:“你已經在村寨中潛伏了這麼久,今天卻突然被發現,難道你自己心裏就沒有一點疑惑嗎?到底只是運氣用盡的倒楣巧合,還是因為另一些你想像不到的陰私原因,這個你得好好想想吧。”

  村醫滿是血污的臉上表情似乎發生了某種變化。

  江停說:“我看你這樣子不像是能熬過今天了,但就算上路,是不是也得做個明白鬼——你說呢?”

  屋子裏人人神情各異,只聽見村醫粗重的喘息聲。足足過了半根煙工夫,才聽村醫斷斷續續、極其費力地擠出一個音來:“……筆……筆……”

  他的牙已經被打掉了,說話非常費勁。

  黑桃K一使眼色,手下立刻送上了紙筆。

  村醫滿是鮮血的手抓住那根鉛筆,那瞬間瞳孔深處迸發出極其熱烈的亮光,下死力看了江停一眼。然後他翻過身,趴在地上那張白紙前,緩緩抬頭從這屋子裏的每個人臉上掃視過去。

  彷彿感覺到什麼一般,這些見慣了死人的保鏢手下們竟然都有些心頭發冷,有幾個人甚至在衣服底下打了個寒噤,隨即只見村醫的視線停住了。

  ——它定在了人群中秦川的臉上。

  竊竊議論四起,突然只見村醫身子一抬,撕心裂肺的咆哮驚雷般炸響:“——說好事成回去請功領賞,你以為幹掉了我,就沒人能盯住你了嗎?叛徒!!”

  秦川愣住了。

  “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四下霎時一鎮,空氣鴉雀無聲。緊接著,誰也沒想到村醫動作那麼快、那麼狠,雙手握著鉛筆噗呲一聲重重刺穿了自己的咽喉!

  鮮血以喉頭為中心,縱橫交錯而下,迅速在地上積起了殷紅的血窪。下一秒,村醫失去生氣的屍體砸在地上,抽搐兩下後就再也不動了。

  他再也感覺不到任何痛苦,靈魂從生不如死的刑訊中解脫,輕飄飄升上了虛空。

  然而他的雙眼卻兀自大張,彷彿還想繼續看著這世間比生死更重要的東西。

  “……”周遭一片死寂。

  江停低著頭,好似驚呆了。

  “那個……”半晌秦川的聲音終於響了起來,沖黑桃K攤開手,滿臉莫名其妙:“雖然我很想表達一下自己的無辜……但他這個邏輯根本說不通,不用我解釋大家都明白,對吧?”

  黑桃K沒說話。

  江停緩緩站起來,幾乎是用全身力氣才放開了衣袖下緊掐進掌心的手指,也沒吭聲。

  人人神情莫測,似乎有某種吊詭的力量將氧氣漸漸抽空,將每個人的肺都攥成無比扭曲的形狀。

  僵持延續了數分鐘之久,終於秦川長歎一口氣,喃喃道:“好吧,看來現在嫌疑人確實又多一位了……誰來告訴我下面該怎麼辦?實不相瞞這種事我還從沒經歷過呢,真他媽刺激啊。”

  黑桃K招招手,江停一言不發地上前站住了。

  “這種事偶爾確實會發生,不過好在我們有辦法分辨事實。”黑桃K語氣異常平和,似乎地上那具死不瞑目的屍體完全沒有給他造成任何情緒上的影響。然後他補充了一句:

  “也就是說,你們兩人還有最後一個自我辯白的機會。”

  秦川歪頭看江停,江停只盯著腳下。

  黑桃K向他的心腹保鏢揚了揚下巴:“我剛才準備的東西,再弄一份拿上來。”

  保鏢應聲而去,少頃再次出現在大屋門口,只是這回手裏端了一個託盤。

  “我知道你們比較抵觸這個,但這是我最後能選擇的方式。放心,一點點而已,不至於立刻就送了初學者的命。”

  保鏢跨過門檻大步走近,隨著他手裏的東西越來越清晰,江停和秦川的神情都難以遏制地難看起來:那是兩支注射器。

  針筒中是微微渾濁的淺白液體,雖然只有幾毫升,但所有接觸過毒品的人都絕不會對它感到陌生——

  那是海洛因。

  黑桃K袖手站在原地,輪番打量他們兩人,似乎有些遺憾:“要我讓人幫忙麼,還是你們自己來?”

第137章

  秦川緊緊盯著眼前那支注射器,金邊鏡片都擋不住瞳孔明顯的顫慄。周圍似乎有一陣接著一陣的議論聲,但他耳朵裏嗡嗡作響,除了自己劇烈的心跳之外什麼也聽不清。

  “……”他喘息著看向身側,只見江停臉色如雪一樣的白,也是死死盯著那個託盤。

  窒息般的僵持不知持續了多久,黑桃K終於含蓄地咳了一聲,轉向秦川:“要不你先來吧?”

  秦川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不好意思,”黑桃K似乎有點抱歉地解釋道:“江停在我這裏是有特權的,所以還是你先來吧。”

  一名保鏢走上前,從託盤中取出那支注射器,遞到了秦川面前。

  那保鏢一條胳膊得有正常人兩個粗,剃著光頭,秦川知道這個人,以前江湖綽號鬼見愁,身上背著好幾起血案,每起的兇殘程度都令案發當地震驚一時。後來這人不知怎麼的就到了黑桃K手下,還成了心腹保鏢之一,現在想來,應該是黑桃K天生就像集郵一樣喜歡收集這種冷血兇殘、具有極端人格的罪犯。

  秦川腦子裏轉去無數個念頭,就像千萬道電流通過了神經中樞,但表面上他只滑動了一下喉結:

  “……那個醫生的指證漏洞百出,根本無法自圓其說……這你是知道的對吧。”

  “我知道。”

  “那你還——”

  聞劭打斷他道:“但那不重要。”

  ——那不重要。

  對黑桃K這個天生的極端反社會人格來說,前因後果和來龍去脈都不重要,他完全隨心所欲地憑藉自己的喜好做事,很多看似出人意料的決策其實背後邏輯嚴密,而另一些看似有道理的行為,其實只源於他惡劣的興趣和天性的殘忍而已。

  秦川後槽牙密密咬合在一起,伸手拿起那只注射器,彷彿空手拎起了一條劇毒蛇。

  胸腔在急速起伏,但吸不進氧氣,心臟瘋狂回縮全身血液,大腦一陣陣眩暈。

  “……”

  所有人都注視著他,突然只見秦川握著針管的拳頭一緊,劈手將海洛因遠遠扔了出去!

  啪嚓!

  “對不起,做不到。”秦川在眾人紛紛側目中冷冰冰道:“我跟你混是為了升官發財一夜暴富,不是為了這個。如果你不相信我,直接殺了我就行,不用那麼麻煩,我不是你的試驗品。”

  聞劭歎了口氣,果真也沒再說什麼,一擺手:“帶下去。”

  不用他說第二遍,那個“鬼見愁”上去就把秦川抓住推了出去。後者一路都在踉蹌,跨過門檻時趔趄差點絆倒,隨即消失在了屋外。

  聞劭沒有在意,含笑看向江停:“你呢?”

  江停直挺挺站著,臉色比冰還僵冷。

  “海洛因根據其純度通常被分為鴉片,單乙醯嗎啡,‘三號’低純度海洛因鹽酸鹽,以及‘四號’高純海洛因鹽酸鹽。通常來說市面上98%含量的海洛因就已經達到白粉狀態了,但非常罕見,所謂的高純度產品基本都是黃沙色的;至於近來流傳的99.9%以上‘五號’淨純海洛因根本沒有人見過。”

  聞劭攬住江停的肩,指著那個託盤,說:“它呢,現在就在你面前。”

  江停沙啞地道:“……那你真捨得。”

  “我捨得一輩子都給你用這種實驗室級別的淨純二乙醯嗎啡。怎麼樣,還猶豫麼?”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這裏,所有無形的手都在把他往最寒冷的深淵裏推。

  江停張開口,卻什麼都沒有說,無聲的喘息一下下把氣壓碾回身體,就像來回刮動的刀尖將肺部絞成血泥。

  “……好。”他終於吐出一個字,嘶啞地道:“那麼我這一輩子都不會離開你。”

  江停伸手拿起注射器,拔出塑膠管,直接將針頭紮進手臂,一股腦全部肌注了進去!

  寂靜。

  空氣凝固,世界靜止,連時間都被拉長成無限的一瞬——

  針管啪嗒掉在地上,江停發著抖抬起頭,望向黑桃K,血色瞬間沖上臉頰。

  “……哈哈哈,”聞劭笑起來,隨即就像止不住似的放聲大笑,扶著江停的肩,笑得把臉埋在他頸窩裏。

  “這是什麼?”江停尾調破了音:“這是什麼?!”

  “哈哈哈哈哈哈……”

  聞劭笑得說不出話來,半晌終於抬起頭,笑意未盡地看著江停,戲謔道:“高蛋白營養劑。”

  江停僵立在原地,好像連眨眼都忘了。

  “開個玩笑而已,你太瘦了,要多補充點營養。”聞劭笑道:“下次不准抽煙了,聽見沒?”

  江停完全說不出話來,雙膝止不住地發軟,雙手在身側微微發抖。聞劭也不計較,親昵地用拇指把他額角汗濕的碎發揉去鬢後,然後才吩咐保鏢去撿地上被秦川扔掉的注射器:“把那個拿起來……給我,小心點。”

  “這個,”他拿針筒往江停面前一晃,笑道:“這才是實驗室級別的海洛因。”

  然後他大笑轉身走向堂屋的門。

  江停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強迫自己站定在原處,只見保鏢紛紛跟上去,卻突然聞劭又站住了,回頭笑道:“你說了你這輩子都不離開我,以後咱倆生死都是要在一塊的——別忘了!”

  江停一言不發,聞劭含笑跨出了門檻。

  •

  “大哥,”正巧這時阿傑帶著人從後山方向過來,見面立刻快走幾步迎前,低聲道:“沒找到手機殘骸,山澗太大了。我準備讓人再下去一趟,仔細搜索方圓六百平米之內的草叢和石縫,一定——”

  出乎他意料的是黑桃K擺擺手,說:“不用了。”

  “大哥?”

  “我們必須立刻動身,再遲會大雪封山,而且買家那邊等不得,等到了地方再見機行事。”

  阿傑點點頭,又忍不住問:“那個……已經試了?”

  其實剛才下車時他已經聽人彙報了堂屋中發生的“考驗”,只見黑桃K向前走去,阿傑立刻疾步跟上。

  “跟我之前預料的一樣,”黑桃K悠然道,“連反應都差不多。”

  阿傑擰起眉頭,懷疑道:“難道是我錯了?有問題的是秦川?”

  他們一行人走向村寨口,遠遠只見“鬼見愁”站在樹下跟秦川解釋什麼,後者那張彷彿總是戴著面具般的臉竟然也沒繃住,青紅交錯十分精彩。

  黑桃K似乎感覺挺有趣,經過時隔老遠向秦川揮手打了個招呼。而秦川不愧是個人才,嘴角微微抽搐後竟然也同樣笑了開來,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彬彬有禮頷首致意。

  “不,恰恰相反。”黑桃K望著前方遼闊灰白的天穹,淡淡道:“想發財、想掌權、想一夜暴富才是正常人性。人有求才有弱點,不肯注射正說明沒問題,秦川的行為邏輯是通順的。”

  阿傑一愣:“那江停……”

  黑桃K不答,優哉游哉向前走去,一幫人浩浩蕩蕩地跟在後面。村寨前綠野一望無際,罌粟田在風中發出簌簌的聲響,他在田埂前站定腳步,迎風伸了個懶腰,才說:“你知道這世上最難相處的是哪種人嗎?”

  阿傑想了想,“無欲無求?”

  “不,是完全不講物欲,只追求感情。”

  阿傑有點疑惑。

  “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一旦愛翻轉成惡,就十八頭牛都拉不回來……情感越剛烈純粹越容易這樣。”

  保鏢照例跟得不近,稀稀拉拉落在後面。阿傑似乎有些明白了,只見黑桃K轉身拍了拍他肩頭,說:“從今天起江停身邊不要脫人,別讓他跟任何人獨處。還有——”

  阿傑咽了口唾沫。

  “別再給他任何碰瓷你的機會了。”黑桃K淡淡道,“去吧。”

  阿傑有些訕訕,乾淨俐落應了聲是,帶人到車隊那邊做最後的補給和檢查去了。

  黑桃K獨自站在風中,望著無邊無際的罌粟田,極目所見是蓋得山區貧瘠廣袤的丘陵,更遠處一星黑點掠過層雲,那是在蒼穹盡頭振翅的飛鳥。

  他眯起眼睛,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山洞外的黑夜裏回蕩著長嗥,忽遠忽近,像是野獸來回逡巡。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在饑餓、乾渴和眩暈中掙扎了多久,高熱讓他即便在半昏半醒中都不住抽搐;恍惚間只感覺一股清涼的液體突然湧進嘴裏,求生欲讓他忍不住吞咽起來,小小好幾口後,最後一滴液體才咽進了咽喉。

  “……”

  興許是因為焦渴暫時被緩解,他終於費力地睜開眼睛,聽見黑暗中傳來哭泣,那非常小聲又非常壓抑,就像小動物在巢穴中警惕地發著抖。

  “……你……”

  抽泣頓時停止,月光從洞口投進清輝,他看見自己瘦弱的小夥伴蜷縮在身側,肩頭一聳一聳地把臉埋在膝蓋裏。

  “……你在哭嗎?”

  那個小男孩立刻捂著嘴,直起身來,一個勁用力搖頭。

  他勉強支著胳膊,但抬不起上半身,用力幾次後放棄了,躺在地上伸出手。

  小男孩立刻把他冰涼的手捧在懷裏,用自己的體溫緊緊貼著它。

  他的手柔嫩白淨,雖然因為在荒野中掙扎求生數天而沾滿了灰泥,但一看就知道從小接受著精心的照顧。小男孩的雙手則佈滿了各種凍瘡、傷疤和血痕,胳膊有著不合年齡的清瘦,手肘支愣著明顯的骨頭。

  對比是那麼清晰,然而當兩個孩子的手交握在一起時,又出乎意料地和諧。

  彷彿他們生來就該這樣緊緊牽著彼此。

  “你在害怕嗎?”

  小男孩猶豫一會,才小小聲地:“嗯。”

  “怕死?”

  月光與陰影交界處,那雙清澈的大眼睛裏再度浮現出碎光,半晌搖搖頭。

  他笑起來:“騙人。告訴我,怕死嗎?”

  “……”小男孩終於輕輕說:“我怕你死……”

  他怔住了。

  “只要你活下來……只要你能活下來……”抽泣再度響起,這次就像崩潰般再難忍住,小男孩把全身蜷縮在夥伴身側,含混絕望的哭泣一遍遍重複:“我、我可以死,我沒關係的,只要你能活下來——”

  “只要你能活下來——”

  小男孩已經很長時間滴水未進了,他趁晚上太陽不烈的時候出去找水,用凹陷的石頭小心翼翼舀起水來,生怕弄灑了哪怕一滴,回來喂給山洞中發高燒的朋友。他自己的嘴唇則乾裂得不成樣子,血在嘴角凝固成紫黑,哭泣時一牽動,再次湧出因為極度缺水而格外濃稠的血珠。

  但皮膚撕裂的疼痛,與他聲音中所包含的強烈乞求相比,卻好像完全不值一提。

  人怎麼會有這麼強烈的情感?九歲的聞劭聽著哭泣聲想。

  為什麼寧願自己死去,也要燃盡最後一點力量,祈求自己所愛的同伴活下來?

  他伸出另一隻手,想要去觸碰小男孩在月光下烏黑的頭髮,然而歲月猶如漩渦般急劇旋轉、褪散,二十多年後黑桃K的手眼睜睜從空氣中滑了過去,指尖只碰到眼前搖曳的罌粟花。

  黑桃K閉上了眼睛。

  “我希望記住一個至死不渝的愛人……”

  “我愛你,嚴峫,我希望你也成為那個不可超越的勝利者。”

  “嚴峫!!”

  “那你開槍啊,”江停咬牙切齒的聲音從面前再度響起,他說:“開槍,別慫。”

  ……

  山洞中那個為他哭泣的小男孩長大了。他站起身,彷彿聽見什麼似的,敏捷地轉身跑出山洞,任憑身後傳來聲聲呼喚也不曾回頭;他奔跑著穿過時光與空間的洪流,來到元龍峽冬季灰白的山澗中,抱住那個狼狽不堪的員警,眼底閃爍著欣喜、痛苦和愛意。

  然後他退後調轉半步,義無反顧將自己的頭顱暴露在了遠端狙擊槍紅點下。

  黑桃K牙關咬得那麼緊,以至於臉頰都僵冷得有點怪異,遠處手下上前半步又膽怯地頓住了。許久後他終於仰起頭,睜開眼睛深深吸了口氣,手插進褲袋裏攥住了一包粉末。

  身後傳來聲音:“大哥。”

  “……”

  黑桃K一回頭,阿傑謹慎地低著頭:“車隊已經準備好,可以出發了。”

  準備越境的越野車隊整裝待發,遠處空地上,一道在他心底無比熟悉的削瘦身影正被保鏢緊密關注著,低頭鑽進了車後座。

  黑桃K一動不動。

  “……大哥?”

  過了好幾分鐘,開始有點忐忑的阿傑終於聽見這麼一聲:“好。”

  他奇怪地一抬頭,卻只見黑桃K從口袋裏拿出一袋東西,遠遠扔進了遠處的罌粟田。

  “那是……”

  “沒什麼,”黑桃K平淡地道,沒讓他再問下去:“走吧,去瑤山。”

  車隊緩緩開動,穿過群山,向北而去。

  經過硝煙未散的貴概,煙瘴叢生的南疆,自古以來埋葬著無數流亡學生和玉石販子屍骨的邊境叢林;穿過風光壯麗的西雙版納和連綿起伏的天塹蜀道,天穹陰雲之下,巨大的瑤山群脈靜靜矗立在平原之巔。

  無數警車披星戴月,閃爍著紅藍光芒,從平原中開進了這森嚴的崇山峻嶺。

  瑤山腳下。

  幾輛警車停在縣派出所門口,當地領導紛紛迎上前。只見為首那輛吉普尚未停穩,一名黑衣便裝的刑警已經躍下車,身手極其俐落,一手摘了墨鏡,抬頭向遠處眺望而去——

  他個頭極高,眉宇深邃,有一張風刀霜劍雕鑿出的硬朗的面孔。

  籠罩在雪雲中若隱若現的大山穹頂,全數倒映在了他瞳孔深處。

第138章

  瑤山飛躍頂,雲中寨。

  宅院前的篝火在夜色中熊熊燃燒,烤全羊被翻了個面,油珠滋啦掉進火裏。

  堂屋中酒氣熏天,幾張大圓桌周圍坐滿了人,不過這時都七七八八地倒下了。即便還有沒徹底失去意識的,也呆著臉垂著涎、神情恍惚東倒西歪地靠在牆邊,滿臉如登仙境的貪婪和饜足。

  屋子裏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臭味,如果有人曾經聞過的話,應該能立刻就意識到,這是大麻特有的氣息。

  “我們王老闆說了,貨是好貨,按約定時間他親自帶人上山來接,沒問題!”一個精瘦精瘦的地中海老頭把筷子擱在桌面上,笑道:“但我還想問一句,咱們到底上哪兒接貨去呢?當地馬上就要大雪封山,這塊地方我們又不熟悉……”

  阿傑喝了口酒,淡淡道:“不熟悉沒關係,到時候王鵬飛上了山,我們派人下去接他進寨。接上來我們再一起去地下工廠。”

  “嗨,話是這麼說,可是這深山老林的——”

  “你在王鵬飛手下做事也有幾年了,老蔡。姓王的知道怎麼跟我們打交道,你就別替你老闆多操心了。”

  “呃……”

  被稱作老蔡的地中海沒打聽出來,不太甘心,偷眼向不遠處瞥去。

  堂屋外的空地上,黑桃K背對著他,正略微偏頭跟身邊一名年輕男子聊天。他們站得離篝火很近,跳躍的火光映在那年輕人的側臉上,反射出挺直的鼻樑,眼瞳深處熠熠生光。

  這麼喧鬧的環境,聽不清他們在聊什麼,只見那年輕人不時回答幾句,態度溫和平靜,對話也算得上是有來有往。黑桃K似乎挺愉快,偏過頭笑起來說了幾句,那年輕人也微微露出一絲笑意來。

  突然黑桃K像察覺到什麼似的,頭往這邊一回。

  老蔡立刻謹慎地垂下了視線。

  少頃他再抬頭時,只見黑桃K已經端著酒離開了,只剩那年輕人一個站在篝火邊。

  老蔡藉口放水出了堂屋,來到屋後的洗手間,趁周圍沒人注意翻窗跳了出去,借著夜色貓腰來到前院。那年輕人還站在原地沒動,伸著一雙修長的手慢慢地在火上烤,老蔡左顧右盼地慢慢走過去,來到近前時身體一縮,大半個人藏在了屋簷的陰影下,咳了聲笑道:“烤火呢?”

  江停沒吱聲,篝火將他臉映得微微發紅 ,半晌才說:“天寒地凍,烤烤火驅寒。”

  老蔡勸解地哎了聲:“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寒冬臘月的,哪兒來的春天。”

  老蔡還想說什麼,這時只見前院門口的守衛估計是想放水,往遠處走了幾步。

  “你膽子也太大了!”江停態度陡然一變,頭沒轉過來,壓低聲音呵斥:“王鵬飛不是好糊弄的人,萬一出什麼事你會被買賣雙方一塊弄死!誰讓你來的?”

  老蔡眼睛不斷往左右周圍警惕地遊動:“沒事,姓王的暫時還信任我。劉廳非常著急問緬甸那邊怎麼傳不回消息了?”

  江停喉結上下一滑。

  “……他們的人死了。”

  老蔡瞳孔微微發抖,隔兩秒才“啊”了聲,“挺……挺好的,也不受罪了。”

  說著他掩飾地醒了個鼻子:“對了,那工廠位址你真沒線索?”

  江停一搖頭,動作非常輕微,但老蔡能看出他眼底的凝重,“幾天前我心太急,辦錯了一件事,他們現在防我防得很厲害。但‘他’每次帶人出去加回來時間都在六個小時左右,算上驗貨、腳程、來回收拾,工廠應該就在附近六十到八十公里以內。”

  老蔡皺眉問:“沒法縮小範圍了?”

  “……”江停呼了口氣說:“我再試試吧。”

  從他的反應來看,老蔡知道這個要求估計是有些強人所難。但他臨危受命之前,建寧市的那個呂局找他談過,特別提到了一點——江停這個人,只要他真想做什麼,那是怎麼樣都會拼命想辦法去辦到的。

  老蔡眼珠一轉計上心來,輕輕哎了聲:“對了,呂讓我告訴你,說你‘家裏’都挺好。”

  果不其然,江停立刻就有反應了:“好?”

  老蔡其實只是在遵照呂局的提點奉命胡扯,一時情急也編不出怎麼個好法兒,索性做了個挽起手臂炫耀肌肉的動作:“喏,吃得下睡得著,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呂讓我告訴你安心幹活,甭擔心啦!”

  這話編得相當拙劣,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江停竟然信了,寒風中有些皸裂的唇角彎起來,帶著笑意認真“唔”了聲。

  老蔡心裏不覺有點慚愧。

  但幹他們這行的,慚愧不能當飯吃,順杆往上爬才是真的。老蔡咬了咬牙趕緊趁熱打鐵:“所以你注意著點,多費費心。你聽我說,要是能確定存放大貨的地下工廠在哪里——”

  就在這時,江停眼角餘光瞥見什麼,臉色霎時微變。

  老蔡身後不遠處有個走廊拐角,白天時已經被堵上了,是條死路。但現在卻有腳步聲正輕輕從後面走出來,而且就在老蔡聲音響起的同時,那腳步猝然停住了。

  牆後露出半道身影,被月光投在地面上,就像從黑暗中探出上半身的鬼魅。

  “要是能確定存放大貨的地下工廠在哪里——”

  電光石火間,江停眼睛一抬,正對上老蔡的目光,無聲地做了個口型。

  “——我,我們,”老蔡看清那口型代表什麼,登時一股滾燙的血全數沖上頭頂,又瞬間化作了刺骨的堅冰,從頭皮到耳膜轟地就炸了起來!

  “我們,”他根本聽不見自己在說什麼,多少年來無數次刀尖行走的經歷救了他:

  “我們老闆絕不虧待你,多少感謝費都好說,要不交易完成後給你抽這個數!”

  恐怖的安靜籠罩了一切。

  “……”江停視線緊盯著老蔡,似乎對不遠處慢慢踱步而出的人毫無覺察,不乏嘲諷地哼笑了聲:“感謝費。”

  老蔡不敢動作,更不敢回頭,直勾勾往前看著他。

  “我安心待在這裏,多少錢多少生意都能拿到,跟王鵬飛通消息,他能給我什麼?做生意就好好做,再過陣子要下雪了,大家都早點完事早點回家,橫生枝節對我們雙方都不好,明白麼?”

  老蔡額角冷汗滾滾而下,只見江停一手仍在火上,另一手不耐煩地揮了揮:

  “跟你們老闆說,上不得臺面的心思就省著點,滾吧!”

  篝火搖曳竄動,堂屋酒宴的喧雜遙遙傳來,身後毫無動靜。

  老蔡退後兩步,褲管裏的腿肚子在顫抖,狠狠咽了口唾沫:

  “你……你這人別不識好歹,走著瞧!”

  江停一哂,老蔡氣呼呼地梗著脖子大步走了。

  堂屋外再度恢復安靜,江停不動聲色,仍舊站在篝火邊烤手。走廊拐角後那半道身影凝固似的沒動,足足的過了一根煙工夫,終於悉悉索索響起,一道腳步踩著碎石樹枝聲走到了近前。

  江停這才回過頭,只見聞劭身上帶著酒氣,在火光映襯中笑道:“你還沒走呢?”

  不知是不是錯覺,這語氣總給人一種難以描述的微妙感。江停笑了笑沒說話,只聽他問:“我剛才看見有個人從這裏經過,是誰?”

  “哦,那姓蔡的。”

  “他來幹什麼?”

  江停沒吭聲,迎著聞劭的注視,悠然烤了會兒火,才笑問:“我告訴了你,萬一我也吃掛落怎麼辦。”

  聞劭說:“那怎麼會?你多想了。”

  “小事,而且已經處理好了,算了吧。”

  聞劭不為所動,微微笑看著他。

  “……你這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勁。”江停終於無奈地妥協了,“他來打聽咱們把大貨藏在哪,說王鵬飛願意給我感謝費。我已經把他打發了,現在你看著要殺要剮,隨便吧。”

  聞劭眼底的笑容這才終於有了些真意,搖頭唏噓道:“王鵬飛這人做事一直不夠地道,我早就發現了。姓蔡的剛才在裏面就追著阿傑問工廠在哪,但碰了個軟釘子,估計是看你落單好說話,過來碰硬釘子來了。”

  江停隨意地問:“那生意你還做麼?”

  “做。”

  江停瞅了他一眼。

  “怎麼?”聞劭問。

  “這種險也能冒,不怕被姓王的抽冷刀?”

  “這行當裏有什麼正經人,不都是牛鬼蛇神。”聞劭笑起來,似乎完全不在意把自己也給罵進去了,又意猶未盡地補了句:“別說是買家耍滑頭,就算員警聞著味兒跟上來,這筆生意也得照做不誤。”

  江停意外地頓住了動作:“……這批藍貨這麼大啊?”

  這批“藍金”原本其實是吳吞的,他掌握簡化合成程式後,在瑤山深處開闢了地下工廠,背著黑桃K大批量生產新型芬太尼化合物,再以相對低廉的價格銷往西南、緬甸、老撾。因為地處偏僻和條件限制等原因,這座地下工廠的產量不太高,跟上個世紀的金三角地區和現在的緬甸東北部相比那是相當的小巫見大巫。

  但黑桃K親自趕來,看中的不是貨本身,而是比藍貨更重要的——簡化合成配方。

  他帶著一批人在這個深山老林的村寨裏盤桓了這麼長時間,肯定已經把地下工廠裏的配方和生產流程都搞清楚了。剩下的這批庫存藍金如果不多的話,其實可以隨便賣了完事,甚至就地銷毀都可以理解。

  “——挺大的。”聞劭漫不經心道,“得抓緊時間賣,不然變質了可惜。”

  到底是怎樣難以想像的巨額毒品,才會讓黑桃K都覺得銷毀了可惜?

  火光照耀下,江停眼眶深處晦暗不清。

  突然黑桃K換了個語氣:“不過你別擔心。”

  “……?”

  江停烤著火一抬頭,突然左手被握住了。

  黑桃K眼底閃爍的微光溫柔深邃,雖然他本身完全沒有這種感情,但至少模仿得很像:

  “就算碰上員警,我也不會讓你出任何事情。就像你說過的那樣,這輩子那怕死,我們都會在一起。”

  哪怕我們死也要死在一起。

  ——然而在幽暗冰冷的河水下,另一個人逆流而來,奮力拉開車門,憋著最後一口氧氣抓住他的手拖向越來越明亮的河面;

  暴雨山道上,G65在瘋狂擺尾中轟然撞上山壁,他雙膝雙手按著滿地碎玻璃咬牙爬到警車邊,把那個人從扭曲變形的駕駛室裏硬拖出來;

  在更久遠的以前,那個人滿頭滿臉塵土鮮血,右手掌心還帶著被酒瓶底劃出的血,站在人群喧囂和警燈閃爍中,帶著滿身的剽悍銳利,與指揮車上的他遙相對望。

  他們之間從未有過同生共死的承諾,可能正因為這一點,故事最終走不到白頭偕老的結局。

  江停迎著黑桃K的凝視,慢慢微笑起來。他沒有抽回自己被握著的手,剛才他就是站在這裏,以同樣的角度抬起頭,看見老蔡誇張地一手握拳屈著手臂,嘖嘖有聲說:“吃得下睡得著!呂局說了,你‘家裏’都挺好!”

  江停眼底的笑意更清晰了。

  他就帶著這樣的笑容,同樣注視黑桃K,回答說:“——好。”

  •

  數日後,清晨。

  破破爛爛的五宏菱光在山路上蹦跳,穿過崎嶇難行的樹林和雜草叢生的荒坡,終於費勁地爬上土丘,轟一聲熄了火。

  “就是這裏咧!”山下派出所老民警是個做兼職的,一年到頭的主業其實是種地,開口便吐出濃厚的當地味兒:“從這裏下車往前走,八九裏路後邊就是老家村,這個路好走,不費勁!就幾個坡、一條河,你個男娃背下女娃,大半個鐘頭就到咧!”

  後座上馬翔嘴角抽搐著瞅瞅韓小梅,後者無辜地一攤手。

  他們兩人都是一身九十年代回鄉探親農民工打扮,二次元少年馬翔戴著北京牌手錶和滿是泥土的人造革皮鞋,腐宅少女韓小梅肩上挎著個印滿了LV老花同時掛著香奈兒LOGO的地攤包,兩人脖子上都掛著萬一碰到水就有掉色危險的黃金鏈子。韓小梅明顯不太適應她的新項鏈,已經把手伸到領子裏去撓好幾次了,現在五個手指頭都有點兒發黃。

  “我說嚴隊,”韓小梅苦著臉問:“下次咱局裏能配個鍍金的不?要不買個不銹鋼裝白金也成啊。呂局說咱們這次潛伏算3A級重點行動,裝備不能潦草成這樣吧,回頭掛號看皮膚過敏的醫藥費真能報銷嗎?”

  “山裏人不認白金,你是縣城裏來收購藥材的,身上黃金越多越好。”嚴峫從駕駛座回過頭,沙啞道:“馬翔,你口音至今非常不對,待會走家串戶打聽消息的時候儘量別開口。跟村裏人怎麼套話我都教給老張了,你倆跟在後面多看,多聽,多觀察,一旦發現附近山區毒販出沒的線索,立刻回到這裏彙報,我在車上等你們。”

  馬翔韓小梅都聆聽點頭,嚴峫又轉向那位姓張的老民警,客客氣氣地:“我這兩個弟子就交給您了。千萬小心,不要暴露,注意安全。”

  老張這輩子沒見過比派出所長更大的領導,這幾天卻把從省廳到市局的各路大官見了個遍,早就非常惶恐,聞言連連擺手:“不敢!不敢!”

  嚴峫勉強扯了扯嘴角肌肉。

第139章

  從山坡向下望去,隔著冬季灰綠的樹林和冰帶似的溪流,遠處隱約可見村落和炊煙——那就是老張口中所說的老家村,也是警方在周邊地帶所能潛入的最後一個高危村莊了。

  過去的半個月來,由省公安廳主導、建寧市公安局落實、瑤山附近各縣城公安機構協同承辦的調查行動組,先後調派了好幾撥人進山,分散在各個村寨摸排痕跡、逐一走訪,試圖從當地民眾那裏得到可疑人員出沒的線索。

  摸排走訪是刑偵辦案最枯燥也是最重要的手段之一,大量警力被分散在山脈中零星分佈的上百個村莊裏,每天進行機械的跋涉和問話,同時為了避免引起毒販暗樁的注意,一切機動車輛都不能進入重點區域,跋山涉水全靠步行。

  但令所有人倍感焦慮的是,針對地下制毒工廠的搜索卻一直都沒有任何進展。

  數天前S省公安廳麾下隱藏多年的線人、同時也是買家毒販王鵬飛的代表“老蔡”,從山上毒窩中傳回了一條珍貴的線索:交易將在地下工廠進行,工廠位址在雲中寨周邊六十到八十公里範圍內。這一下就將大海撈針般的摸排範圍劃歸到了可限定區域裏,但時間越來越緊,連夜搜索已經來不及了。

  所幸,昨天在各方各級領導翹首以盼的焦急中,老蔡再次傳出了最後最重量級的情報——江停從黑桃K座駕輪胎縫隙中,提取出的一小袋泥土樣本。

  這袋樣本被緊急送往林業研究所進行分析,痕檢結果顯示出了不同層次的泥土及葉質,標明該車在過去半個月內,曾多次駛進一片瀕臨沼澤地帶的紅杉林中。

  瀕臨沼澤地形,紅杉林,雲中寨周邊六十到八十公里。綜合地形要素讓專案組成功劃出了最後的案發區域,其附近最有可能為毒販提供落腳點和中轉站的,就是這個名叫老家村的寨子。

  嚴峫親自接下了針對這座高危村寨的調查任務。

  嚴峫最後給每個人檢查完通訊器械,才放他們走。老張帶著馬翔韓小梅順著陡坡鑽進叢林,嚴峫站在車邊目送他們,直到三個搖搖晃晃的身影完全變成黃豆大的黑點,才收回了目光。

  車載通訊滋啦兩聲,傳出了魏副局的聲音:“老家村週邊彙報情況,老家村週邊彙報情況。你處是否已抵達中轉點?請回話請回話!”

  嚴峫取下對講機:“行了聽見了。倆崽子跟老張他們已經出發了,有情況隨時聯繫。”

  魏副局悻悻道:“行吧,動作快點!注意隱蔽!”

  嚴峫答應了聲,把對講機扔回車裏。

  村莊四面環山,放眼望去,重岩疊嶂,猶如古時候傳說與世隔絕的蜀地桃源。

  然而此刻所有人都知道,這“桃源”中隱藏著多少驚天罪惡與生死危機。

  嚴峫離開建寧前幾乎受到了所有人的阻撓,連呂局都找他談過幾次話,試圖說服他退出這次特大緝毒行動——別人不知道,呂局心裏卻很清楚他拼命想要奔赴前線的動力是什麼,索性就把話說得很明白了:江停豁出命去踏上這條幾乎沒有回程的路,不僅是為了報仇,也是為了讓自己所愛的人能在後方高枕無憂。如果嚴峫上前線出了什麼事,組織到底怎麼跟江停開口?

  不好意思,你在敵方埋伏玩命,我們在後方把你物件送上前線弄死了?

  更何況,嚴峫是他家獨子,別看嚴家平時一副我把這廢柴兒子捐贈給國家了的態度,但要是真出了什麼意外,他爹還不得拎著繩子沖進省委大門去上吊?

  不僅呂局勸了,連劉廳都打電話來勸了,幾方人馬輪流轟炸,嚴峫卻像個石頭一樣,往死里拉都拉不回頭。爭到最後不可開交,還是曾翠翠女士出面一錘定音:“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既然你們說有毒販想弄死他,讓嚴峫先下手為強把那毒販弄死,這事不就完了嗎?”

  “就讓他去,”曾翠翠女士對劉廳表示,“我兒子再沒出息,也不至於要被犯罪販子嚇得躲在家裏,他沒那麼廢物!”

  話說到這一步,嚴峫終於被獲准,跟上了從建寧開往瑤山的第一輛警車。

  嚴峫環顧群山,森嚴寂靜,連鳥雀聲音都絲毫不聞。他點了根煙,遙遙望向遠處雪雲繚繞的峰頂,眯起眼睛——

  不論前方是否檣傾楫摧,踏出一步便將粉身碎骨;所有罪惡與仇恨,都將在你我的手中了結。

  我來接你了,江停。

  •

  “五十塊,五十塊就拿走……不中不中,上回縣裏來人收五十五!五十賣你是俺們過年,來年上山收木材……”

  “不賣就不賣!五十不中!”老張兩手揣在袖裏,氣呼呼招呼馬翔:“不跟他們買,咱們走!”

  馬翔踩著他一走路就咯吱作響的人造革皮鞋,韓小梅挎著她LV香奈兒聯名出品的小皮包,在村民憤怒的呸呸聲中跟著老張跨出了院門,險些被大白鵝叼個跟頭。

  “回來!回來!”村民果然改變主意了:“四十八就四十八!哎呀!這個菇菇收起來多貴的呀!”

  老張眼一瞥,只見馬翔微不可見地點點頭,於是從善如流轉過身,在村民大叔哼哼唧唧的方言抱怨中回去掏錢。

  “你擺騙我,哪回縣裏來人收五十五?你們這地方還能有人來?”

  “哪能沒有人?哪能沒有人?”

  老張沾著唾沫數鈔票:“啥時候滴事?”

  “就倆月前!”

  韓小梅在馬翔的掩護下裝作無意狀溜出門,躲著大白鵝繞院子逛了兩圈,趴在後窗上往裏看。老張把那大叔堵在前屋裏,一邊東拉西扯一邊貌似無意地打探:“你們這旮遝還能有人來?我看冷得很,東西都沒人要吧!”

  “你擺胡扯!”大叔急了,嘰裏咕嚕蹦出一串方言,馬翔聽得滿頭霧水,只得站在邊上裝高冷大老闆,只見老張一邊聽著點頭,一邊再冷笑著激他兩句。

  少頃韓小梅溜回來了,蹭得滿手都是灰,沖馬翔搖搖頭。

  “走嘞!”老張不再糾纏,指著牆角那堆黑乎乎看不出什麼玩意的山菌說:“下午過來拿,給我包好嘞!”

  村民做成了一筆生意,喜得不行,滿口子答應了。

  “這家也不知道。”等出了院門,老張才終於跟馬翔解釋那串方言對話是什麼意思:“跟前兩家說的一樣,經常有人來他們這裏收山貨木材,但入冬後就不會再有外人過來了。近兩個月來他沒在村子裏見過陌生人面孔,行蹤可疑的更沒見過,一點線索也沒有。”

  “那進山采藥的村民呢?有在附近看過車輛行駛的痕跡麼?”

  老張搖搖頭,指向村後巍峨的山巒:“天氣冷啦,他們也不再進山啦!否則容易遇到危險!”

  馬翔有點無奈,問韓小梅:“你怎麼樣?”

  “後屋附近沒有通道、器材或封閉密室,唯一運輸工具是輛三輪車,沒有其他機動車輛,也沒有通風設備或水泥池等可疑設施。”相比老張,韓小梅的彙報要專業俐落很多:“簡而言之,目前看來這家的疑點不大。”

  馬翔點點頭。

  “哎,” 老張忍不住問:“你們城裏的員警,怎麼能一下就看出來這家有沒有疑點的?”

  “一家人制不制毒,有經驗的掃一眼就能看出來。種大麻卷鴉片的不用說了,化學合成物的話,哪怕是最簡單的‘廚房毒品’冰毒,都需要自製反應釜、過濾管、脫水機之類的設備,而且為了除臭排廢以及防爆防火災,強力通風設施和水泥蓄水池是少不了的,否則氨氯氣味能飄出很遠。像我們局裏禁毒支隊辦案,就定期追蹤一些特定設備供應商的產品流向,這還是當年我們秦——”

  馬翔的解釋打了個頓,有兩秒沒說話,然後才笑了笑:“總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只要沾了毒,逃是逃不掉的。”

  老張似懂非懂而又羡慕地點點頭:“你們真懂。”

  “咦,這村子東面是不是有人家?”韓小梅故意岔開了話題,笑道:“來來,我們上那邊去問問吧!”說著跟老張使了個眼色,加快步伐往前走。

  馬翔抬手摁了摁眉心,憑藉刺疼壓下心頭那絲酸楚,也振作精神跟了上去。

  •

  老家村後山以東,山澗兩公里。

  一座陡峭的山壁將村莊與山路隔開,頂端巨石酷似棋盤,矗立在蒼穹之下。青灰與枯黃相間的密林層層疊疊,覆蓋了視線所及的大部分天空,唯見飛鳥成群而過,又撲撲簌簌地消失在森林裏。

  “明天王鵬飛帶人上山,就讓他們沿著我們剛才開出的路線,一路順著標識往棋局峰走,路上換兩撥人來接。”江停用紅筆在地圖上加重劃出一條細細的線,然後點了點:“根據王鵬飛那邊的車馬速度來算,最遲九點應該上到這個位置,因此第一批人八點半開始在這個位置等。”

  邊上兩個保鏢圍著,各自緊盯江停手中的地圖,只見他筆尖延路線上移:

  “王鵬飛不是個老實人,為防止他路上動手,第一批接他的人全部都選用不知道交易地點在哪、沒進過廠房的兄弟,這批人由我來帶。直到上雲中寨之後,第二批人接替第一批人換班繼續帶路,按聞劭的意思,第二批兄弟是秦川來帶。”

  江停的紅筆又地圖的某個位置上著重塗了個圓圈。

  “等秦川領著第二批兄弟接上王鵬飛之後,聞劭會把交易地點的經緯度發給他,應該就在廠房附近。到時候先檢查王鵬飛帶的定金,沒問題的話按照正常路線把他領去就行了。還有什麼疑問嗎?”

  兩個人都示意沒有。

  江停徵詢地挑起眉,只見山崖邊一棵參天古木下,那個綽號“鬼見愁”、通緝令上真名叫貢阿馳的保鏢頭子也一言不發地搖了搖頭。

  “行,那暫時就這麼定了,跟你老闆說一聲。” 江停收起地圖,簡短道:“回去吧。”

  他轉身向山上走,貢阿馳使了個眼色,兩名手下立刻跟了上來。

  這幾天不論江停走到哪里,貢阿馳都寸步不離地跟著,甚至連上廁所都守在茅坑外——這應該是黑桃K的指示,阿傑估計也暗中叮囑了幾遍。

  不過江停是那種不論環境壓力多大都不太會顯在臉上的人,該吃吃該睡睡,偶爾黑桃K交代他辦什麼事,也都毫不顧忌地帶著貢阿馳,荒山野嶺上廁所也大大方方當著對方的面放水,倒有種詭異的和諧感。

  “我剛才跟老闆彙報過了,老闆同意您的計畫。”貢阿馳上前兩步,順手把江停扶過一片茂密的灌木叢,畢恭畢敬又冷冰冰地道:“還有,老闆讓我們先去‘中轉站’休整,待會可能要讓我們接一批貨。”

  接貨?

  江停意外地喲了聲:“讓我?”

  ——黑桃K對江停的態度相當複雜,一方面這種籌備人事的任務會交給他去辦,另一方面,又從來不讓他直接接觸任何“白貨”“藍貨”,甚至連化學原料都完全摒除在了江停的視線之外。像這種接貨的事情直接交給他,那是從來沒有過的。

  貢阿馳也不明白,只加重語氣:“是的,老闆是這麼說的。”

  江停點頭不語,就這麼被扶著跨過了荊棘叢,才向前路揚了揚下巴:“那走吧。”

  貢阿馳向後一招手,對馬仔低聲道:“去老家村。”

  吉普車一路翻過棋局峰,穿過顛簸不平的土路,山坡下遙遠稀疏的村莊眼快就近在眼前。貢阿馳比較老練,讓手下把車停在距離村頭幾百米的地方,然後再扶著江停步行去他們慣用的那個“中轉站”——位於村頂東頭的一座三層住家樓。

  江停是第一次來這裏,貢阿馳示意他站在後院外等著,自己進去敲了敲門。少頃只見一名膀大腰圓的婦女急匆匆走出灶房,穿過後院來開了門,帶著疑惑的神情不住向江停這邊探頭探腦。

  “@#¥%#!……”貢阿馳用方言低聲呵斥了幾句,把婦女嚇得連連點頭,立馬恭恭敬敬地沖江停做手勢請他進去。

  江停被人這麼對待慣了,面上一絲表情也沒有,帶著人徑直進了後院。

  婦女在前面引路,從灶房小門中進了水泥樓的後屋。那是間不大的廳堂,標準小城鎮自建房裝修,放著八仙桌和沙發椅,倒也算得上窗明几淨;幾個木板箱靠牆壘放著,每個箱子上都用馬克筆潦草地畫著一個三角標誌——江停一眼就認出了那是什麼。

  冰毒。

  “這兒安全麼?”江停隨便往沙發上一坐,接過馬仔倒來的熱水,隨口問道。

  “安全,兄弟們以前出貨,經常從這裏走。”貢阿馳挑開窗簾往屋外看了看,問那婦女:“你漢子呢?”

  婦女拘謹地搓著手:“家裏來人咧,在前邊講話咧!”

  “什麼,來人?!”貢阿馳整個人臉色一變,立刻警惕起來:“這骨節眼上來了什麼人?!”

  “不、不曉得,縣裏來收藥材滴! ”婦女被嚇了一跳:“俺去叫老漢過來?”

  坐在邊上的江停皺起眉:“收藥材?”

  倒是貢阿馳聽她這麼一說,鬆了口氣,解釋道:“老家村背靠山,經常有人來收山貨,不要緊。”說著吩咐那婦女:“等人走了叫你老漢進來,老闆有貨要接。你去炒幾個菜,熬熱粥燒熱水,這鬼天氣他媽的冷死了。”

  婦女忙不迭答應,踮腳出去了。

  兩個馬仔各自坐下休整,開始吞雲吐霧。江停也不再多問什麼,靠在沙發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熱水,臉頰被凍得生白,水蒸氣將眼睫毛凝濕,顯得格外黑。

  貢阿馳打量牆邊上那幾箱貨,半晌低頭點了根煙,斜覷江停。

  他這輩子殺過好幾個人,老家那塊對他的通緝懸賞堆起來能有半米高,江湖上早得了個鬼見愁的綽號,不管誰見到都要尊稱一句鬼哥。他曾以為自己好歹也能算是個狠角兒了,直到遇見黑桃K,才被硬生生嚇服氣,從此知道了江湖草莽和一方毒梟的區別在哪里。

  但他不明白,為什麼眼前這個文靜秀氣的年輕人會讓黑桃K這麼顧忌。

  ——是的,顧忌。

  黑桃K不殺他,卻也不信任他,還要處處提防他。就像捧住了一塊兒燙手山芋,既拿不起來也不捨得放下,偏偏還要柔聲和氣地帶在身邊。

  為什麼呢?

  不過是個隨便一捏就死的文弱書生罷了。

  “我臉上有東西?”江停頭都不抬,突然淡淡地道。

  貢阿馳心神一凜:“——沒什麼。”

  他用力抽一口煙,站起身跺了跺腳,悶聲道:“我去外面轉轉。”說著推門掀簾,卻沒成想江停也跟著站起身:“我也去。”

  “你……”

  “我沒來過這裏,接貨也不知道安不安全。”江停說話總是平靜又不容人置喙,說:“走吧。”

  貢阿馳只得為他掀起門簾。

  •

  與此同時,前廳。

  “這兩位縣裏的老闆說了,以後可以定期來收菇菇,你們要是現在進山呢,采出多少就收多少,給這個價——四十八!……”

  老楊跟當地一名五十多歲男子面對面蹲著嘮嗑,馬翔坐在堂屋椅子上喝水 ,借著搪瓷杯擋住臉,低聲說:“這村長家倒挺有錢。”

  韓小梅偷眼環顧周圍,撇著嘴點了點頭。

  村長家住村子最東頭,後面就是連綿不絕的山,不遠處一座山峰拔地而起,頂部好似棋盤,阻擋了村寨通往外界的路。

  這家是村子裏唯一的三層水泥樓,從外面能看見鋁合金塑鋼窗和排水管道,堂屋中牆壁抹著乳膠漆、腳下鋪設著地板瓷磚,冰箱電器一應俱全,跟城鄉結合部的自建小別墅也不差多少了。村民說那是因為村長兒子去年大學畢業,在城裏上班賺了錢的緣故——不過馬翔進屋後這麼粗略一觀察,估計這家的兒子畢業後進的是世界五百強,否則起薪斷然不夠在老家建起這麼一棟水泥樓。

  馬翔使了個眼色,韓小梅會意地點點頭,突然驚慌地站起來:“哎呀,我的鑰匙怎麼沒了!”

  村長正興趣缺缺地跟老張討價還價,聞言兩人都望過來。

  “你這婆娘怎麼這麼不小心呢!”馬翔也急了,跳起來就拍了韓小梅一下:“還不趕緊找找,丟哪兒了?你到底丟哪兒了?”

  韓小梅帶著哭腔:“我怎麼知道呀,你打我幹嘛!你打我幹嘛!”

  馬翔不依不饒,村長忙起身來勸,韓小梅上下摸遍全身都找不著,一拍大腿:“肯定走路上掉出來了!”

  “還不快去找!”

  韓小梅不用馬翔吼第二遍,扭臉悶頭就沖出了堂屋。

  村長似乎很怕他們在自家亂走,伸手攔了一下但沒攔住,趕緊跟著幾步出了門,只見韓小梅已經一頭撲出了前院,焦慮萬分地沿途往路邊搜尋,逕自往土路遠處去了。

  村長眼睜睜看她越走越遠,似乎完全沒有要回頭進院子亂翻的意思,這才稍微放下心來,抻著脖子往後院招了招手,小聲喊道:“喂,喂!”

  他婆娘——剛才那人高馬大的婦女舉著鍋鏟匆匆走來,一邊緊張地沖前屋窺視一邊低聲叮囑:“快點,鬼哥帶人來了,後院兒裏等你呢!”

  村長很意外:“什麼?”

  “還帶了個好俊哥兒,講是大老闆指定的,來接貨!”

  村長立刻轉身回屋:“行,那我趕緊——你先去燒兩個菜,我把這幾個瓜打發了就去。”

  韓小梅沿著粗糲的沙石路裝模作樣往前走,同時偷偷回頭往後覷,只見村長扭頭進了前院,立刻腳步一轉,小跑著繞去了水泥樓側院,三步敏捷上牆,“嘿!”地翻過了牆頭。

  鄉下人家的自建房,爐灶多是砌個煙囪建在房外。這時還不到準備午飯的時候,但灶房中卻傳來叮叮噹當燒水炒菜的動靜,韓小梅貓著腰從窗櫺中偷偷往裏一瞅,只見村長他媳婦正熱火朝天地在灶上忙碌著。

  “……”韓小梅擰了擰眉頭,貼著牆根溜進後院,迎面只見大捆木柴堆在柴房外。

  她開始沒注意,準備往後屋去。但走兩步之後突然又頓住了,回頭望向那幾乎堆成了小山的柴垛。

  ——柴房面積不小,怎麼還在外面堆了那麼多木頭?

  韓小梅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驀然想起來時嚴峫在車上的話:

  “村莊制毒販毒,或者是充當毒販的運輸中轉站,比在城市居民區隱藏制毒要好搜查得多。因為鄉下獨門獨院,不太會隱藏器械設備,後院、作坊、柴房雜物房之類的地方全都是偵查重點;我們以前圍剿整村制毒的時候,幾乎家家戶戶的生產線都建在後院,算是鄉村地區制毒作坊的重要特徵之一。”

  柴房?

  韓小梅大半個人縮在屋簷下,向左右看看,寒風呼嘯的院子裏空空蕩蕩,只傳來灶房中的滋啦作響,除此之外連一條狗都不見。

  她定了定心,跐溜躥過庭院來到柴房後,靈活地踩著柴垛爬上窗,輕輕將虛掩的木窗推開了一條縫。

  隨著這個動作,昏暗的作坊微微亮起來,映出了地上雜亂堆砌的脫水設備、蒸餾器材、屋角桌上那個金屬圓鍋和瓶瓶罐罐——

  以及一箱箱無比熟悉的化學原料桶。

  韓小梅心臟砰砰狂跳,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

  整整數次吐息間隙,她終於一點點強迫自己鬆開冰涼的手指,手腳發軟爬下柴垛,下死力咬著牙,令自己不發出任何聲音。

  灶房裏炒菜的動靜還在繼續,空曠的後院裏,沒人能聽見她比貓還輕的腳步。

  韓小梅緊貼著牆,從窗臺下躬身而過,奔向前屋去了。

  ——韓小梅沒有看見的是,就在她背影消失那一刻,有個刀疤脖子青皮頭的男人從水泥樓拐角處一閃身,臉色陰冷得怕人——是貢阿馳。

  “艸!”直到這時馬仔頭子才終於忍不住脫口大罵:“這一家子都他媽是死人,給條子找上門來了還不知道!艸!!”

  “現在怎麼辦?” 江停問。

  江停穿著黑色衝鋒衣牛仔褲,雙手插在褲兜裏,整個人完全隱蔽在堆滿了雜物的視線死角。兩人都沒吭聲,只見貢阿馳咬牙切齒,眼珠轉個不停,幾秒鐘後心一橫:“不能讓條子把消息傳出去,得把那小丫頭宰了。我去找人準備動手,你來幫我——”

  “我不能跟員警打照面。”江停打斷了他,說:“那丫頭是我以前同事,見面我怕我下不了手。”

  這話說得非常坦蕩,貢阿馳倒一愣。

  “她出現在這裏,說明這個中轉點已經被盯上,明天王鵬飛不能從棋局峰走了。這樣,你先去通知他家男主人,偷偷把這院子鎖起來別讓員警跑了,我去帶你那兩個手下準備撤離。待會你過來,我們再一起向聞劭彙報,讓他增派人手過來把幾個員警都處理乾淨,否則你自己貿然動手,很可能會走漏風聲。”

  貢阿馳猶豫幾秒,“可是……”

  “你對我的決定有疑問?”

  疑問倒沒有,江停這番安排完全算得上周到縝密。但貢阿馳牢牢記得阿傑的指令,在任何時候都必須對眼前這位“紅皇后”抱著百分之二百的提防、保護和關注,因此下意識就:“時間緊急,我看要不還是按我說的……”

  江停說:“如果你質疑我的安排,不如我們先聯繫聞劭說清楚,在外面碰上事情到底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如果出了問題責任是我負還是你負。”

  責任誰負?

  ……這還用問嗎?!

  貢阿馳通體一激靈,腦子被潑了冷水似的反應過來:“……行,我明白了,就按你說的辦!”

  江停不動聲色一頷首,只見貢阿馳再不遲疑,大步奔向灶房。

  •

  “你再想想,五十真的多了,我兩位老闆肯定是經常來收貨滴……”

  ——嘭!

  前門被推開了,老張正伸手給村長點煙的動作頓住,幾個人同時扭頭望去。只見韓小梅站在門口,手裏緊攥著一串鑰匙,然後沖馬翔擠出了一絲僵硬的笑容:

  “找……找到了。”

  馬翔目光瞬變:“真找到了?”

  韓小梅胸口微微起伏,把鑰匙舉起來晃了晃。

  “找到就好找到就好,”老張連忙掩飾打圓場:“你們城裏人零碎東西多,小心點,不然掉掉找不回來咧!”

  韓小梅回到沙發邊,迎著馬翔徵詢的眼神輕微點了點頭。後者咬合肌登時繃緊了,但表面卻沒露出絲毫端倪,只從衣服底下掏出手機,借著韓小梅身體的遮擋飛速發出了一個定位資訊:

  【發現‘鑰匙’,速來,急。】

  收信人嚴峫魏副局,資訊發送成功。

  馬翔手腕輕輕一動,將手機藏回了衣底。

  後堂。

  江停一把掀開門簾,兩個保鏢不約而同抬起頭,只見他面色嚴峻:“員警來了。”

  “什麼,什麼?!”

  “鬼哥呢?!”

  “在前面,我們必須立刻撤走。”江停吩咐左邊那個較矮些的手下:“你本地人熟悉路,現在出去看看外面是不是已經被員警包圍起來了,注意隱蔽別被發現,看一眼就回來。”

  那手下早已嚇得臉色煞白,不假思索地沖出了門。

  “你,”江停轉向右邊比較壯實的保鏢:“過來跟我把這幾箱貨搬進柴房藏起來,快!沒時間了!”

  保鏢哪能讓江停自己親手去搬貨,何況那麼沉的木箱他搬也搬不動,連忙上前要接手。就在這時只聽“咣當!”一聲,果然江停失手將箱子摔在了地上,木板蓋受力打開,被厚厚報紙包著的毒品七零八落摔了出來。

  “我來我來,”保鏢慌忙蹲下身去撿,急得汗都出來了,心想這主子還真跟鬼哥私底下說的一樣,幹啥啥不行還偏要逞能,都什麼時候了,還跟這兒添亂?

  江停知道他在嘀咕什麼,默不作聲地站起來,手伸進後腰,握住了一把冰冷的匕首柄。

  “這一箱貨大概多少啊?”

  保鏢手忙腳亂:“兩公斤吧!”

  “這麼少?”江停漫不經心問。

  “看著多,包著少!”

  “為什麼不多裝點?”

  保鏢心說我怎麼知道,老闆就是這麼吩咐的,你為什麼不自己去問老闆?

  但江停問話又沒人能置之不理,他只得一邊將毒品快速塞回木箱,一邊忍氣吞聲地回答:“當初傑哥規定我們這麼辦,箱子裏再塞點大豆大米,好裝車好過安檢。再具體原因我們不好說,要不您自己去問問——”

  聲音戛然而止,保鏢雙眼暴凸。

  江停站在他身後,一手死死按住他的嘴,鋒利的匕首無聲無息抹了他的咽喉。

  大股大股鮮血噴射而出,生生濺滿半面牆壁,將灰白色的毒品包裝袋淋成了猩紅。保鏢全身痙攣,喉嚨中不斷發出血泡破裂的咯咯聲,但都被江停有力的手死死按了回去,發不出一點動靜。

  十幾秒後,保鏢的腿最後蹬了幾下,瀕死掙扎猝然終止。

  江停一鬆手,死屍咕咚倒地,雙眼圓睜,至死都沒明白他怎麼突然就被下了手。

  江停掌心沾滿鮮血,從桌上隨便抽出抹布一擦,將髒毛巾丟在了屍體上。

  他神情冷淡,睫毛垂落,彷彿只是隨手丟了個無關緊要的垃圾。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淩亂的腳步,很快由遠而近,江停握著刀一偏頭——

  剛才出去打探情況的保鏢回來了。

第140章

  嘩啦——

  門簾突然被掀開,剛才出去探路的矮個保鏢箭步而入:“外面好像……嗯?!”

  屍體直勾勾瞪著他。

  保鏢唰然收住腳步,下意識要轉身。但就在這瞬間,隱藏在門後的江停猝然上前,一刀剁向他側頸!

  江停身邊跟著的人都是阿傑親自挑選出來的,專業等級跟普通馬仔不可同日而語,電光石火之間保鏢竟然感覺到厲風,猝然轉身,刀鋒生生從側頸上滑了過去!

  血箭一飆而出,滋上門板。江停也沒想到這一刀竟然失了手,刹那間保鏢捂著脖子怒吼轉身,噹啷撞掉了匕首!

  江停眉梢微跳,順手將屍體身上那條剛被他擦手的髒毛巾抽出來繞手一挽,閃電般套住了保鏢的脖子,一腳蹬在背心上,把他踹得踉蹌跪倒,緊接著雙手交錯狠勒。

  咯吱——

  保鏢整張臉迅速漲紅、發紫,顫抖著雙手抓撓脖子上那條奪命索,喉頭爆發出了骨骼慢慢開始錯位的恐怖聲響。

  江停雙手十指皆盡變色,但面無表情,越勒越緊。保鏢的掙扎漸漸弱了下去,就在這生死關頭,只聽門外又是唰拉一聲——

  “你!”貢阿馳一頭闖進來,愕然失聲怒喝:“住手!”

  話音剛落,喀嚓!

  頸骨生生絞折的脆響令人毛骨悚然,只見保鏢脖頸一歪,七竅流血,頭顱以難以形容的角度一垂。

  江停抽回毛巾,屍體就那麼當著貢阿馳的面,軟軟地倒了下去。

  並不寬敞的後堂一下多了兩具新鮮屍體,空氣凝固到窒息的地步,貢阿馳咬牙瞪著江停,一字一頓道:“是你——”

  江停不答,只見對方手往腰間摸,立刻閃身撲上去奪地下那把匕首!

  然而貢阿馳動作比他快,就在江停手指即將碰到刀柄的瞬間,一腳把匕首重重踢開,“叮噹!”一聲打著旋撞進了牆角!

  江停撈了個空,但他動起手來有著與長相完全相反的悍利和狠辣,眼見貢阿馳要把後腰裏的東西掏出來,第一反應竟然不是拔腿往屋外跑,而是狠狠將肩頭撞了上去。

  貢阿馳措手不及,懷裏的土槍剛掏出來就被撞飛了,慣性讓兩人同時砸上壘起的木箱,衝力當即把那幾個木板箱壓得四分五裂,毒品袋撒了一地!

  嘩啦啦啦——

  玻璃渣、碎木板、密封袋滿地都是,江停滑出去兩三米才撞上牆角,登時眼前發黑。

  他咬牙搖搖晃晃爬起來,眼角餘光瞥見土槍掉在不遠處的地面上,箭步沖上去奪,但已經晚了。耳邊風聲呼嘯而來,下一秒貢阿馳狂吼著撲上來把他一拳打翻,兩人翻滾著壓爆了好幾包冰毒碎塊!

  “是你把員警招來的!”貢阿馳像頭被激怒的巨型公牛:“老子宰了你,宰了你——”

  嘩啦啦啦!

  木板箱被壓塌的聲響從後堂傳進前屋,正侃侃而談的老張一愣,幾個人同時覓聲望去。

  出什麼事了?韓小梅心驚膽戰用目光詢問馬翔。

  馬翔搖搖頭,內心也頗為驚疑,剛斟酌著想開口發問,就看見村長他媳婦急匆匆走進來,臉上神色掩不住的驚慌,看都不看旁人一眼,徑直走向村長小聲說了幾句。

  就在這轉瞬間,馬翔眼睜睜看見村長臉色劇烈地一變。

  ——怎麼回事?我們被發現了?後屋是不是還藏著他們的同夥?!

  馬翔心念電轉,緊接著只見村長強行鎮定下來,起身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俺們家的灶房塌了,我得過去看看,你們先喝茶,先喝茶。”說著就急急忙忙跟著他媳婦往外走。

  一股無來由的心悸突然直上心頭,馬翔沖口而出:“等等!”

  話音落地,村長卻沒停住,反而慌慌張張加快了腳步。

  “站住!”

  馬翔咣當跳過茶几,將整張桌面帶倒,幾乎是撲上去一把抓住了村長!

  茶壺茶杯摔了滿地,老張一個哆嗦站起來,只聽那婦女霎時開始尖叫:“你幹什麼?你放開!放開!”

  “住手!”韓小梅突然反應過來,箭步跨過滿地碎片茶水,攔腰抱住了那個比她兩個腰還粗的婦女,鍋鏟險險從馬翔頭上一呼而過。但馬翔來不及驚出滿身冷汗,一邊往死裏抓住不斷掙扎大罵的村長,一邊吼道:“老張快出去報警!快!!”

  老張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匆匆忙忙撲出前屋,但沒幾秒又沖了回來:“前院鎖住了!媽的!鑰匙呢?!”

  “媽的你們這群狗條子,一個都別想跑!”村長眼見敗露,索性也不隱藏了,扯著嗓子就大吼起來:“鬼哥!鬼哥——!!”

  •

  嗡!五宏菱光飛下山路,落地時整個車身差點散架,然後馬不停蹄地疾馳向前,將荒蕪田埂前的木枝雜草碾成了齏粉。

  “我正帶偵察一組趕往‘鑰匙’所在地,重複一遍我正帶領偵查一組趕往‘鑰匙’所在地。所有人注意,不准開警車不准拉警笛!包圍突入保持警戒,全部上好消音器,避免將附近販毒團夥打草驚蛇。明白了沒有?!”

  步話機中傳來齊聲:“一組明白!”

  “支援組明白!”

  嚴峫鬆開步話機,兩手抓著方向盤一個山路漂移,車輪在刺耳的摩擦聲中戛然停住,車窗外是一座三層水泥小樓。嚴峫一手握槍下了車,抬頭只見前院大門竟然被鐵將軍牢牢把守,當即心中微沉。

  這種村寨鄰里關係近,一般不會大白天把院門鎖那麼緊,除非是長期沒人在家,或者——

  不想讓裏面的人出去。

  馬翔再沒傳出過任何短信,難道裏面的人暴露了?!

  遠處山路上傳來車輛引擎的轟鳴聲,正向這邊迅速逼近,是偵查一組的援兵來了。

  嚴峫沉吟半秒,退後助跑一躍上牆,就像矯健的花豹,側手翻越落地,隨即一手持槍,躬身貼牆,穿過空空蕩蕩的前院向緊閉的房門疾步而去——

  •

  鬼哥?

  馬翔在村長大吼出聲的瞬間反應過來:“小心!後面有埋伏!”

  他話音未落,村長媳婦就發起狂,反抓住韓小梅的手把她甩了出去!

  韓小梅這身板就算經過了警院的特訓也沒用,俗話說一力頂十會,單槍匹馬沒有武器的情況下她根本不是這等強悍潑婦的對手,當場咣當撞上了翻倒的茶几。那婆娘趁這個空隙扭身就跑出了屋,村長抻著脖子嘶喊:“快去叫鬼哥!叫鬼哥來幫忙幹死這幾個條子,快!——嗷!”

  馬翔飛起一腳那村長踹開,奪路沖向那婆娘想要攔住她搬救兵,突然腳脖子被村長忍痛拽住了,登時一個踉蹌險些摔倒,轉眼那婦女已經尖叫著撲出了屋。

  “艸,攔住她!”

  “站住!”韓小梅忍痛一個鯉魚打挺,拔腿狂奔了出去。

  村長還要攔韓小梅,馬翔血性大起,反身橫踢把他踹倒,上去摁住就是左右開弓兩記鐵拳,打得村長眼冒金星耳孔流血,又隨手抄起地上摔碎的茶缸蓋子,大吼一聲砸了下去!

  鏘!

  村長頭一偏,茶缸蓋貼著他太陽穴砸碎在了地面上,當場四分五裂。

  “我日你先人!!”村長暴怒嘶罵,掀翻馬翔提拳就揍,冷不防上半身被巨力往前一推,差點噴出老血,原來是被老張抄起板凳腿從背後狠抽了一棍子,打得他險些把胃從喉嚨裏噴出來。

  馬翔:“幹得漂亮!”

  然而老張在基層幹了一輩子,從沒見過比醉漢打架更激烈血腥的警情,眼下這陣勢已經把他驚呆了,混亂中竟然沒接著乘勝追擊。就那短短兩秒發愣的時間,村長趁機手腳並用地爬了起來,從堂屋沙發後掏出一物,瘋狂地吼道:“媽的老子弄死你們這幫狗X——”

  那竟然是一把削短了的獵槍!

  馬翔腦子一片空白,身體已經自動做出了反應,擰身把呆愣住的老張兜頭撲倒。

  砰!

  第一聲巨響,子彈穿過茶几打進地面,彈殼從馬翔上臂飛劃而過,飆射出血線。

  砰!

  第二聲巨響,大門被猝然踹開,來人閃電般抬手一個點射,村長手臂中彈,土槍失手落地。

  砰!

  第三聲是土槍走火,子彈緊貼著來人身側打進了牆面!

  馬翔抬頭一看,喜極而泣:“嚴哥!”

  只見破門而入的赫然是嚴峫,下一刻,從他身後嘩啦湧進了十多名便衣刑警,瞬間無數黑洞洞槍口舉了起來:“舉起手來!不許動!”

  村長抱著流血不止的手在地上翻滾哀嚎,兩名員警迅速上前踢走涉案槍支,搜身後把他拎了起來,堵著嘴押出去——怕他大喊驚動附近可能存在的販毒團夥。又有人上來扶馬翔驗傷,但馬翔一甩手根本顧不上:“嚴哥,他們在後面有埋伏!他老婆剛才跑出去搬救兵,韓小梅追出去了!”

  嚴峫眉梢一跳,用眼神示意左右點了幾個人:“你們跟我去看看。”

  “是!”

  •

  “鬼哥!鬼——啊!滾開!你這賤丫頭!滾開!!”

  村長老婆的尖叫遠遠傳來,與此同時後堂,江停發力把貢阿馳掀翻起身,還沒站穩就只覺腦後一拳襲來。

  貢阿馳的胳膊比人大腿還粗,這一拳殺手足以把人顱腦生生打碎。刹那間江停頭都沒回,反手抓他手腕就是一記漂亮至極的過肩摔,殺手超過一百公斤的體重加慣性,在巨響中把木箱壓得四分五裂!

  “我操!”貢阿馳痛得大罵,完全沒想到江停這麼個看似弱不禁風的身手竟然如此敏捷,眼見他要去抓地上那把土槍,立刻一骨碌爬起來,從後攔腰抱住他整個人舉起來,劈手往地上一摔。

  轟!衝力讓兩人同時倒地,翻滾著撞上牆面,無數牆灰碎石簌簌而下。

  貢阿馳憤恨至極:“你狗日的,你——”

  扭打中江停被他一手肘砸在額角,鮮血登時嘩地蒙住了視線。但江停出乎意料地抗打,劇痛中竟然還一聲不吭,反手在地上摸索著抓住半個碎裂的玻璃酒瓶,一把扣在了貢阿馳頭上!

  鮮血混雜著碎玻璃屑汩汩噴湧,貢阿馳當頭向後仰倒。江停趁隙勉強掙脫,還沒來得及站起身,只聽屋外傳來腳步紛遝的喧雜,緊接著幾道吼聲同時響了起來:

  “蹲下不准動!舉起手來!”

  “員警!”

  韓小梅尖叫:“嚴哥!”

  江停倏然一僵。

  在他身後,滿臉鮮血的貢阿馳搖搖晃晃站起來,猝不及防用手肘掐住了江停的脖子!

  “……”

  江停眼前發黑,血液急速沖上頭頂,但卻一個字都發不出來。貢阿馳整條胳膊肌肉隆起,猙獰可怖,那惡鬼般的力道還在一點點增加,讓江停喉骨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咯吱聲。

  氧氣飛快抽空,耳膜轟轟作響。

  但就在這麼危急的情況下,他竟然還能聽見屋外隱約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把她押下去,包圍起來……一個都別放走……”

  那是嚴峫。

  江停五指痙攣發抖,在地板上抓出了道道扭曲的白印。

  “暫時沒有發現埋伏,偵查一組將繼續包圍進行搜索。重複一遍偵查一組將繼續包圍進行搜索……”

  後院外面已經被層層包圍,只有嚴峫帶著幾名刑警持槍突入進了院內。他鬆開步話機,貼在內牆根下打了個手勢,刑警立刻會意,順著他指的方向貓腰疾步來到柴房下,俐落地翻進窗,緊接著探頭打出了一個示意有重大發現的暗號。

  果然家庭式制毒作坊就在裏面。

  “派人看守現場,暫時不要挪動任何東西,避免引起注意。”嚴峫壓低聲音:“其餘小組通報情況,有什麼發現?”

  頻道中傳來回復:“報告嚴隊,二樓沒人,暫時安全!”

  “三樓發現吸毒工具及少量槍支毒品!暫時安全!”

  嚴峫點點頭,環視整個後院。

  柴房、灶房、雜物間、菜棚雞鴨棚,放眼望去淩亂不堪,簡直處處都有可能藏人。一條沿著後樓修建的走廊盡頭還有扇小門,應該是通往一樓後堂的,此刻門簾彷彿還在微微搖晃。

  嚴峫視線落在上面,突然傳來一股不知從何而起的心悸。

  “嚴哥?”馬翔在他身後輕輕喚道。

  嚴峫恍惚般向前走幾步,站住了。

  同一時間,後屋。

  僵持一分一秒流逝,員警已經包圍這裏,時間不多了——貢阿馳清清楚楚地知道這點。

  他一條胳膊死死卡住江停脖頸,同時伸手竭力去夠地上那把槍,情急中只想憑藉江停這個人質再次逃脫天羅地網,但不知是否冥冥之中命運已定,那槍偏巧被卡在支離破碎的木板箱後,這個姿勢他根本夠不著槍柄。

  “……呼、呼……”貢阿馳喘著粗氣,從牙縫裏迸出音來:“你他媽……你他媽別想跑,就算下地獄老子也拖著你一起,老子拖著你一塊死——”

  哢!江停頸骨爆出輕響。

  江停嘴唇半張著,似乎在竭盡最後一絲力氣微微開合,好像在呼喊什麼人,但已經完全發不出任何聲音了。極度缺血缺氧造成的眩暈正侵吞他的意識,靈魂彷彿正漸漸掙脫痛苦,漂浮離開身體,不受控制地向虛空中飛去。

  哪怕再禪精竭慮如江停,也萬萬想不到自己的生命會終結在這裏。

  一切都那麼猝不及防,快得讓人來不及告別。

  嚴峫……他腦子裏模模糊糊地想。

  最後一幕景象是在元龍峽山谷裏,當楊媚用紅外線指住他頭顱的那一刻,他其實很想再回頭看嚴峫一眼——哪怕只是一眼。但他知道不論再以假亂真的精心演出都有可能毀在最微不足道的細節裏,命運就是會那麼安排,讓平時毫不珍惜的東西,成為生命終結時觸手不及的奢求。

  江停摳住地板的僵白十指一點點鬆開了。

  嚴峫……

  他直勾勾望著灰白的天花板,視線渙散,嘴唇一動,最後的聲音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

  嚴、峫——

  與此同時,門簾外,嚴峫猝然止住腳步:“有人叫我。”

  馬翔下意識:“什麼?”

  倆字還沒落地,就只見嚴峫驀然轉身,直直盯住了不遠處毫無動靜的走廊盡頭:“你沒聽見?”

  馬翔正準備要帶人搜查灶房,還沒反應過來是什麼情況,就只見嚴峫突然拔腿向那邊沖了過去!

  “臥槽嚴哥!”

  ——唰!

  門簾突然掀起,箱堆被巨力撞開。貢阿馳一偏頭,沒來得及看清來人是誰,隨即整個人被拽向後,被迎面而來的重拳打得口鼻噴血!

  “你媽X……”貢阿馳破口大駡,沒罵完就被來人抓著頭髮生生提起來,砰地一頭砸上了牆!

  人頭再硬也抵不過牆,大股的血隨著水泥碎塊唰拉掉了下來。貢阿馳瀕死瘋狂掙扎,然而很快他就感覺到這次的對手不論爆發力還是心狠手辣的程度都難以想像,鑄鐵般抓著他整個頭,再次狠狠撞在了水泥牆上!

  嘭!嘭!嘭!!

  牆壁大片龜裂,鮮血噴流如注。終於有更多員警沖進屋,七手八腳把身體不斷抽搐的貢阿馳搶了下來,喧雜中只聽馬翔喝道:“再打真死了嚴哥!再打真死了!!”

  貢阿馳滿頭滿臉全是牆灰混合血泥,被幾個刑警押住,朦朧中終於看清了來人的臉。

  ——那員警被人架著,面部輪廓硬朗冰冷。他個頭極高,指關節手背上浸滿了血,明明是面無表情的模樣,但卻比地獄裏爬出的索命魔鬼還要可怕。

  貢阿馳的頭被人從後面整個蒙住,連推帶搡押了出去。

  “醒醒,江停……”

  “江停!醒醒,你看看我!”

  ……

  一股新鮮空氣突然沖上喉頭,江停不斷痙攣的身體彷彿通了電,猝然狂咳起來!

  這一咳簡直天昏地暗,江停整個身體蜷縮起來,血沫星星點點噴了滿地。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精疲力竭止住咳嗽,手腳卻還在控制不住地痙攣,連支起上半身都做不到。

  “太好了……你看看我江停,你看看我……”

  ——誰在叫我的名字?

  江停視線全是重影,迷茫間只感覺到屋子裏全是人。

  是員警,他想。

  現在該怎麼辦呢?被抓起來嗎?行動失敗了嗎?下面我該怎麼辦?

  太狼狽了,同時他又清清楚楚地意識到——自己這幅模樣實在是太狼狽了,可能這輩子都沒有過這麼難看的時候吧,不知道看見的人會怎麼想。

  他想抬手擋住臉,但手腕被人更加用力地分開了。這時他才終於恍惚感覺到自己其實並沒有躺在地上,而是被人抱在懷裏,熱量正源源不斷從大片皮膚接觸的地方壓進四肢百骸。

  “……”江停無意識地想說什麼,但看不清東西,剛發著抖張開口,就感到自己被熟悉到骨髓裏的氣息緊緊抱住了。

  “是我,江停。”嚴峫把他冰涼的臉緊緊埋在自己頸窩裏,聲音戰慄不成句:“我來接你了,我總算來接你了……再看我一眼,啊?江停?”

  江停終於聽清楚耳邊是誰的聲音,慢慢地僵住了。

第141章

  山腳下,臨時指揮部。

  一排村落平房和幾輛依維柯特警車組成了瑤山特大緝毒行動的指揮中樞,員警一律便衣偽裝,所有人都行色匆匆,法醫將兩具蒙著白布的屍體從車上抬下來,再抬進臨時設立的簡陋解剖室裏。

  從貼了單面可視膜的車窗向外望去,村長一家子和頭破血流的貢阿馳被荷槍實彈的刑警押解,正踉踉蹌蹌地穿過空地。

  “哎嚴隊?”

  “嚴隊!”

  嚴峫點點頭,擺手示意守在車門兩側的員警讓開,然後上了中巴車。

  江停裹著毛毯倚靠在最後一排座位角落,頭靠在車窗邊,臉色蒼白雙眼緊閉,看不出清醒還是睡著了。兩名便衣警惕地看守著這個危險而又立場不明的嫌疑人,見嚴峫上車,頓時都站了起來:“嚴隊?有什麼吩咐嗎?”

  “呂局讓我來看看,你們先下去吧。”

  嚴峫在這裏的級別非常高,那兩人不疑有他,齊齊應聲離開了。

  嘭!

  車門關閉那聲響彷彿直接重擊在心頭上,嚴峫箭步上前掀開毛毯,只見江停修長的雙腕上赫然銬著一副手銬,那錚亮的反光觸目刺心。嚴峫拿早就準備好的鑰匙哢擦一聲解下手銬,嘶啞問:“你怎麼會在這裏?”

  江停不答。

  他似乎不知道嚴峫在這裏,就閉著眼睛不看,不聽,也不吭聲。

  他脖頸上的掐痕已經顯出青紫淤血,光從那猙獰的形狀上就能感受到當時氣管所受的壓迫。那是真正的生死一線,可能只要再遲幾秒,彎曲到極限的頸骨就要折斷了。

  嚴峫手指微微發顫,半晌才輕微地觸碰上去,像是小心翼翼觸摸一件已經出現裂紋、隨時有可能粉身碎骨的珍寶,許久後才終於擠出一句話來:

  “……你是有多恨我,江停?”

  江停緊閉的眼睫顫動著,那頻率幾不可見,隨即微微別過臉,這個小動作幾乎在頃刻間就把嚴峫激怒了。

  “你就是想通過這種方式,讓我每天每夜裏懸著心,最後一邊想著你一邊把自己活活折磨死了,對嗎?!”

  江停慢慢蜷縮起身體,屈起膝蓋,把臉埋在發著抖的臂彎與車窗狹小的縫隙間。從嚴峫俯視的角度只能看見滿頭黑髮和一小段眉梢,反襯出臂彎中露出的那一小片側臉白得驚人;他伸手用力去扳江停的臉,彷彿想把他生生拽出那堅硬的保護殼,終於壓不住音量地怒吼起來:“你給我說話!江停!抬頭來看我!”

  咚咚咚!

  車門從外面被敲了兩下,傳來手下忐忑的聲音:“怎麼了嚴隊?沒事吧?”

  “……”嚴峫喘著粗氣,過了好幾秒才揚聲道:“沒事!”

  手下猶豫片刻,才走開了。

  江停蜷縮得更緊了,他十指交錯,雙手垂落,擋住了臂彎遮不住的那一小塊臉頰和耳梢。那姿態彷彿雙腕還被一道無形的鐐銬束縛著,毒販早已凝固的血跡從他掌心蜿蜒到手臂內側,灰塵泥土之下,隱約露出他自己在殊死搏鬥中留下的一道道擦傷血痕。

  嚴峫粗暴地抓住他的手,強行分開,抓著頭髮令他仰起臉:“我什麼都知道了!已經知道了!你還想要我怎麼辦,啊?!”

  他忍無可忍的低吼倏然一頓,就在那瞬間他看見了什麼——

  江停眼睫濕潤,眼眶佈滿了血絲。

  彷彿被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進肉裏,嚴峫的心臟突然痙攣成一團,連呼吸都忘了。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扳著江停的下巴,對準那抿緊的、冰冷的嘴唇親吻了下去。

  那開始只是個沒有任何親昵意味,急躁、粗魯、帶著痛楚的吻,江停被迫把頭頂在車窗上仰起臉,嚴峫站在座位邊,上半身幾乎把自己傷痕累累的愛人完全籠罩住了。

  上次他們的唇齒這樣緊密貼合彷彿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山呼海嘯般的憤怒漸漸褪去,克制不住的思念和愛意再次冒出了頭,酸苦又帶著甜意,淹沒了每一寸味蕾和感官,倒灌進咽喉。

  “江停,”嚴峫喃喃地一遍遍呼喚,“江停,江停,江停……”

  他結實滾燙的手臂環繞江停脖頸,五指插進後腦烏黑柔亮的頭髮裏,一邊念著令自己心醉神迷的魔咒,一邊不斷加深這個親吻。江停抗拒緊繃的身體崩潰般軟了下來,他雙肩和嘴唇都在不斷發著抖,嚴峫從他濕潤的唇角吻到鼻翼,繼而眼皮,終於聽見他沙啞的聲音慢慢滲透出來:“……你為什麼會在這裏?!”

  他已經沒有什麼力氣了,尾音虛脫得連質問都缺少力度。

  嚴峫向後拉開一點距離,用力摩挲他淩亂的鬢髮,迫使他迎接自己的注視:“我為什麼不能在?”

  江停搖著頭,神經質地一言不發。

  “你以為我會認為‘哦,江停背叛我了,原來他一直都是騙我的’然後就安安心心待在家裏什麼都不幹了?你拿槍一指我的頭,我心裏就能幹乾脆脆一刀兩斷,從此再不想你了?”嚴峫更逼近了,兩人連鼻尖都幾乎貼在一起:“你愛我,死活拖著掙扎著往前爬想保護我,難道我就不想保護你嗎?!”

  “我想跟你一起從戰場上手拉手凱旋,再不濟肩並肩馬革裹屍,你不明白嗎江停?我曾經有把你撇在身後過嗎?我曾經因為犯罪分子太兇狠、案情太複雜,就故意不告訴你線索,讓你在後方為了等我而焦慮難眠食不下嚥過嗎?!”

  江停咽喉裏彷彿堵著苦澀的硬塊,讓喉骨更加劇痛難言,他抬起一隻滿是血跡的手,指尖發抖又冰冷僵硬,用力撫摸嚴峫的臉頰,然後拉著他的臉湊向自己,印上了一個急促的親吻。

  嚴峫低下頭,把他完全按在椅背上,完全擁進自己懷裏。

  江停接吻的時候眼睛從來都微微睜著,從睫毛下望著嚴峫肌理分明的脖頸和臂膀,彷彿能憑藉目光一遍遍描畫,將嚴峫的體貌、膚色、氣息,鼻樑挺直的角度,甚至衣領在側頸翻開時細微的皺褶都烙印下來,永遠刻在心裏。

  但他說不出來,他的語言功能彷彿天生被限定在了跟凶案相關的事情上,其他溫柔的詞句都被燒化在了內心深處,與七竅感知融合在一起,無法組織成語言單獨表達出口。

  “沒關係,沒關係……”嚴峫貼在他耳邊低聲安撫,“都過去了,可以回家了,可以回家了……”

  江停虛脫般靠在椅背上,搖了搖頭。

  嚴峫走到車門邊打開了一條縫,向蹲在不遠處拔草玩的韓小梅要了條熱毛巾,又關上車門,回來坐在江停身邊,拉著他的手慢慢擦拭。直到整條熱毛巾都被染成黑紅,江停滿手的血才被擦乾淨,露出了手臂上的斑駁刮擦和青紫。

  那都是格鬥中撞擊和鉗制留下的,相較於被一刀封喉和活活勒死的兩名毒販來說,他這已經算身手非常俐落乾淨的了。

  嚴峫抱著他的雙手揣進懷裏:“疼麼?”

  江停視線渙散地望著空氣,開始沒有回答,許久才茫然地問出來一句:

  “……為什麼你在這裏?”

  這句話跟剛才簡直一模一樣,嚴峫耐著性子剛要勸說,只聽他又喃喃道:“你在這裏我會分心,會束手束腳,萬一遇到危急關頭,我的第一本能很可能就不是孤注一擲……但現在這個局勢,只要稍微分神就必定會失敗。”

  嚴峫愣住了。

  “我不是為了保護你才出現在這裏的,”江停慢慢地說,“不是為了你。”

  他長呼一口氣,把臉埋在掌心裏搓了搓。

  那其實是非常隱蔽的無可奈何,但嚴峫竟然在瞬間就懂了,伸手把他上半身攬進懷裏,用力親了親他頭頂的黑髮,低聲說:“我明白。我來到這裏也不完全是為了你,但至少可以讓你知道,最後不論你做任何決定,我都是支持的。”

  江停苦笑一聲,剛想說什麼,突然前方的單面可視車窗被“砰砰砰!”拍了好幾下:“嚴峫!嚴峫你給我開門,快!”

  ——那竟然是魏副局。

  “快點來不及了!嚴峫!”

  兩人同時怔住,對視了一眼,嚴峫立刻起身打開中巴車門,果然外面是魏副局帶著黃興。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問出了什麼事這麼著急,緊接著就明白了著急上火的原因——黃興手裏那個包著物證袋的手機在響。

  嚴峫搶過來一看,螢幕顯示著一串陌生號碼。

  緊接著鈴聲戛然而止。

  “……”空氣猝然安靜,三人面面相覷。黃興緊張地搓著手,一副簡直要心肌梗塞的表情:“這手機是從嫌疑人貢阿馳身上搜出來的,我剛要做資料解析呢就突然響了,現在怎麼辦?要不要打回去?”

  魏副局反問:“你知道這號碼是誰啊,就這麼打回去,萬一是黑桃K 呢?!”

  “我我我這就去查!”

  黃興也是被驚傻了,立刻掉頭往回跑。魏副局趕緊一把拉住他,簡直哭笑不得:“查什麼查,還來得及嗎,我看你也是腦殼有包……”

  正混亂間,一隻手自身後伸來,從嚴峫手中抽走了物證袋。

  嚴峫一回頭,只見江停不知何時下了車,隔著透明塑膠紙在手機鍵盤上按了幾下,就順利解了密碼鎖。

  江停專注的側臉被螢幕微光幽幽映著,似乎對周遭詭異的氣氛毫無覺察,翻開未接來電後只看了兩眼,就抬頭說:“不是黑桃K,是金傑。”

  魏副局眉頭一皺,就在這時手機又叮咚一聲來了條短信:

  【為什麼不接?】

  刑警在辦案過程中,對繳獲手機收到的同夥消息需要格外謹慎地處理,否則不僅無法引蛇出洞,反而還會打草驚蛇。魏副局剛要接過手機,突然就只見江停略一沉吟,點開短信打出了兩行字:

  【傑哥,姓江的又惹事,難搞。不方便說話。】

  魏副局張開嘴又忍住了,眼睜睜看著江停點擊發送,想了想又加上一條:

  【稍後打回去。】

  資訊發送成功。

  幾個人的眼睛都緊緊盯著螢幕,然而手機就此陷入了安靜。空氣中彷彿有根弦越繃越緊,不知道過了幾分鐘,正當連魏副局都開始忍不住心驚肉跳的時候,螢幕再次一亮!

  阿傑的回復終於姍姍來遲地到了,魏副局搶過來打眼一看,瞬間鬆了口氣,只見螢幕上只映出兩個字:

  【抓緊。】

  五分鐘後。

  審訊室的門被砰地推開了,寒風呼嘯捲入,貢阿馳全身一個哆嗦抬起頭,只見魏副局大步流星地走進屋,啪!把手機拍在他面前。

  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貢阿馳嘴巴跟蚌殼似的閉緊,剛恨恨轉過頭,就只聽魏副局冰冷嚴厲地吐出了幾個字:

  “現在有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貢阿馳瞳孔不由縮緊了。

  “電話是你自己打,還是我拿去隔壁屋給你的同夥?”

  •

  “去外面守著,除了你們魏副局、餘支隊和技偵隊黃主任這三個人之外,不准任何人靠近這間屋子,明白了嗎?”

  已經換回正常便裝的韓小梅馬翔齊齊應是,呂局關上了門。

  平房主屋已經被改裝成了臨時指揮所辦公室,牆上掛著大地圖,桌上堆滿案卷材料,衛星通訊和定位儀器全部壘放在地面上。江停坐在大辦公桌後的沙發椅裏,面孔完全蒼白,襯衣扣到最上面都擋不住咽喉處可怕的勒痕,嚴峫站在他身邊緊握著他的手。

  呂局轉過身看著他倆,神情極度嚴肅,但並沒有立刻開口問話,而是先親手泡了杯熱騰騰的枸杞茶放在他面前,才沉聲道:“江隊受委屈了。不過人多眼雜口雜,明面上還是得把你銬回來,請多多見諒。”

  江停擺手示意沒事,嗓音沙啞卻開門見山:“明天買家王鵬飛要帶人上山,途徑棋局峰,秦川會帶人在雲中寨接應他們。”

  呂局和嚴峫對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底看見了難以遮掩的凝重。

  “可靠嗎?”呂局問。

  江停點點頭。

  “你這段時間以來都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雲中寨的毒販火力裝備有多少?具體位置在哪里?”

  江停不答反問:“你們省委的內線查出是誰了麼?”

  呂局不吱聲,隨手撕了張紙,用鉛筆寫下一串數字,筆尖點了點:“這是他的警號。”

  這條情報嚴峫是早就知道了,江停眉角卻不由一剔:那警號序列竟然在前十以內。

  在各省廳或直轄市廳局,警號001的都毫無例外是公安廳長,其後從副廳長到各級領導會002、003這樣排下來,警號前十的不論在哪都算得上是舉足輕重了,其嚴重程度由此可見一斑。

  “你離開建寧後,我因為刺傷而進了醫院,隨後果然按我們事先預料的那樣,這個人派親信書記員監聽我們的病房,從而露出了狐狸尾巴,被劉廳揪個正著。不過現在這個消息還是高度絕密狀態,在沒徹底端掉吳吞聞劭販毒集團之前,我們還需要利用這個內奸來向對方傳遞虛假消息。”

  呂局吸了口氣,掏出打火機把那張紙燒成了灰燼,才道:“你放心,不僅是建甯,連恭州市局也一樣,等行動結束後我們會立刻對隱藏在內部的蛀蟲實施抓捕,將他們一網打盡!”

  江停眼底不知閃爍著什麼樣的情緒,良久才短暫地牽扯了一下唇角,扭過臉去望向地圖:“……拿來給我。”

  呂局踮腳把地圖從牆上拿下來,江停用筆在上面畫了個重重的點。

  “雲中寨就在這個經緯度上,位於瑤山鬆頂峰,離棋局峰足有三個小時的車程,家家戶戶都或多或少地參與毒品運輸。半個月前聞劭從緬甸來到雲中寨後,在當地建立了一個安全堡壘,隨後聯繫了王鵬飛的代理人老蔡……”

  辦公室內安靜無聲,只有江停喑啞平穩的敍述。

  “……之後的事情差不多就是老蔡傳遞出來的那樣,我們用了所有能想到的辦法,都無法確定地下工廠的具體位置,也不知道聞劭會把王鵬飛一行人帶到什麼地方去進行最後的交易。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疑問沒有得到解答,比方說地下工廠內的毒品到底有多少,聞劭將簡化合成配方拿到手後藏在了哪里,再有——”

  江停聲音微頓,嚴峫不由問:“怎麼?”

  “……聞劭似乎特別急切。”遲疑後江停還是說了出來:“他應該已經對我起了非常大的疑心,也知道警方十有八九盯上了這裏,但還是寧願冒險也要促成這筆交易。這跟毒販的一般行為模式不符。”

  在販毒制裁最嚴厲的幾個國家裏,毒販絕少主動挑釁警方,整個交易鏈條都是越低調越好、新鮮事越少越好。因為毒品這種暴利行業的錢是賺不完的,而一旦被抓住可就什麼都沒有了,所以越大的毒梟越不願意搞事惹麻煩,敢豁出命去的往往都是拆家。

  能讓聞劭這個等級的毒梟頂風作案,地下工廠裏到底藏著價值多少的藍金?

  幾億?十幾億?

  甚至幾十個億?

  連呂局都想像不出來,皺眉問:“王鵬飛一人吃得下這麼多毒品?”

  江停一搖頭:“幾年前我在恭州抓過王鵬飛手下的拆家,據我觀察這種可能性很小。”

  呂局吸了口氣,老花鏡後閃爍著狐疑的神色。

  “呂局!呂局!”突然木門被拍得山響,馬翔在外面急切道:“嚴哥!你們還在裏面嗎?!”

  呂局使了個眼色,嚴峫上前把門開了條縫:“怎麼了?”

  “魏局說服了那個鬼見愁,讓他配合給方片J回電話,但撥通後對面是黑桃K!”馬翔急赤白臉指著不遠處技偵辦公室的方向:“他們現正在黃主任那裏,黑桃K說要陸……要紅心Q接電話!”

  呂局和江停同時霍然起身。

  技偵處,貢阿馳被銬坐在審訊椅上,魏副局親手拿著手機貼在他耳邊。周遭所有技術人員臉色都不太好看,只聽監聽儀器中正清清楚楚傳來黑桃K不慍不火的聲音:

  “這批要緊的貨已經快到了,你把江停叫來,我有話要親自叮囑他。”

第142章

  江停接過手機,技偵辦公室裏一片肅靜,黃興帶著他倆徒弟在定位儀器後緊張地工作著,貢阿馳被便衣捂著嘴銬在邊上。除此之外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緊盯著江停,周遭只能聽見壓抑的呼吸聲。

  “喂,”手機裏傳出黑桃K帶著笑意的聲音:“江停?”

  嚴峫一屁股坐在江停身側的桌沿上,按在他肩上的手緊捏了捏。

  江停向他微微頷首,對電話道:“喂。”

  黑桃K問:“你還在棋局峰附近?”

  江停說:“在。你的人說你有話吩咐我?”

  呂局以目光詢問黃興,後者近幾年來越來越高的發際線下早已泌出了冷汗,一邊緊盯螢幕一邊連連用口型示意:“拖久一點!儘量久一點!”

  但這是很困難的,首先江停本來就不是閑來無事跟黑桃K聊會兒天的性格,其次通話時間拖得越久,露出破綻被對方發現的幾率也就越大。

  電話那頭不疾不徐地:“對,貨要到了,我才想起來有幾句話叮囑你,所以叫你來接個電話。”

  “你想叮囑我什麼?”江停問。

  黑桃K卻突然陷入了沉默。

  一秒,兩秒,三秒。時間變得格外漫長難熬,每一瞬間的靜默都被無限拉長,所有人的心跳都躥上了喉嚨口。

  他為什麼不說話?

  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虛空中那根無形的弦漸漸繃緊到極限,就在這時突然只聽黑桃K再次開口,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語氣竟然很關切:

  “你嗓子啞了,怎麼回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沒事,在山道上吹了點風。”江停咳了兩聲:“他們正在灶房裏給我燒熱水,待會喝兩口就好了。”

  黑桃K似乎在電話那邊放心地點了點頭:“那就好。外面冷嗎?”

  “不冷。”

  “走了半天路累不累?”

  “還行。”

  在場眾人臉色怪異,沒人知道這個大毒梟怎麼突然開始閒聊起來了——但對緊張的技偵人員來說,這十多秒的拖延不啻於激流浮木,信號追蹤儀的紅綠光簡直閃成了一片。

  “如果你身體吃不消的話,我可以先派人下去接你,讓貢阿馳他們幾個接貨,你看好不好?”

  呂局猝然抬起頭,江停和嚴峫對視了一眼。

  嚴峫無聲地做出口型:“吊一吊,別慌——”

  “行啊,”江停漫不經心地對著手機回答,頓了頓又道:“不過這樣的話,回去後金傑又有把柄能說了吧。”

  如果不看這緊張的現場,光聽聲音的話,江停這話裏各種微妙真實的情緒都把握得精妙到極致了,絕不會引起任何懷疑。

  果然黑桃K笑了起來:“你幹嘛在意他,又不是不知道他為什麼喜歡嘴賤。”

  江停沉默片刻,說:“算了,我還是留在這裏吧。貨到哪里了?”

  周遭只有筆在紙上沙沙作響的聲音,技偵還在緊張地計算三角定位。呂局、魏副局等人都不由上半身前傾,卻只聽手機那邊黑桃K竟然在這時反問了一句:

  “你怎麼不問我在哪里?”

  江停怔住了。

  不僅是他,連嚴峫和呂局等人,也都同時一愣。

  “你在哪里?”江停反應很快,立刻語氣遲疑地回答道。

  “我在工廠裏,離寨子幾個小時車程。離你的話,就大概得有好一段距離了。”

  “……”

  江停心頭微微一突,與嚴峫對視了一眼。

  “行吧,”江停壓下越來越強烈的異樣感,問:“那你是來跟我一起接貨?還是有其他打算?”

  “我不過去了,山路不方便,你帶著他們來雲中寨吧——所謂的貨就是王鵬飛那一行人,忘了告訴你,我剛改變主意讓他們提前到今天上山來交易了。”

  滿房間人呼吸齊齊一頓。

  “……今天?”

  “是的,他們再過一個小時左右到達棋局峰,你領他們上來雲中寨,然後我會把工廠具體路線發給秦川,讓他帶王鵬飛從村寨出發到工廠來跟我匯合看貨。這次還是採用錢貨分離的方式來辦,交易完成後我們先趁夜下山,王鵬飛他們明天再說。”

  江停猛地扭頭望向呂局,後者正飛快給省公安廳發消息,同時嚴厲地做出三個字口型:“來、不、及!”

  “來得及麼?”江停對著電話問,“等交易完成怎麼說也得深夜了,你再從工廠那邊來找我,再摸黑下山……”

  黑桃K笑了起來。

  “來得及,”他就這麼笑著說,“驗貨這種事,其實很快的。”

  幾名技偵滿頭大汗,黃興急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瘋狂沖江停打手勢:別掛!再等會!再拖一拖!

  江停道:“但是……”

  一言未盡,電話竟然被黑桃K輕輕鬆鬆地掛斷了。

  “操!”黃興大罵出聲,呂局立刻問:“定位怎麼樣了?範圍能確定多少?”

  追蹤機器咯吱咯吱吐出幾張紙,黃興食指用力點著給呂局看:“這深山老林的根本圈不出具體地點來!最後只能跟到這個半徑範圍內!媽的,那孫子反偵察經驗也太豐富了,能掐著點兒在我們抓到信號前一刻掛斷電話,在緬甸沒少被條子追吧?!”

  呂局眯著老眼研究半天,冷哼一聲:“想多了,在緬甸是他追條子。”

  黃興一個勁抹他那光光大腦門上的冷汗,呂局招手叫來江停,問:“江隊有什麼想法?”

  江停猶豫片刻,“……我不知道黑桃K為什麼突然提前交易,但陣前變卦,不是個好兆頭。你們有多少警力可以布在棋局峰和雲中寨?”

  呂局扶著老花鏡,從鏡片縫隙中望向省公安廳下來的那幾個人。

  “這個,這個事發真是太突然了……”開口那名處長有些眼熟,嚴峫打量他兩眼,認出了這位是在五零二制毒案裏打過交道的老相識,好像是姓陳。

  陳處長臉上擋不住的為難,說:“這幾天我們摸不到毒販的大本營在哪,省廳警力基本都分散在整座瑤山各個重點懷疑地區了。如果毒販按計劃在明天進行交易的話,我們可以連夜調集特警防爆大隊圍剿雲中寨——但現在王鵬飛突然提前到一個小時以後上山,哪怕現在立刻召集人手,恐怕都很難計畫周全哪。”

  呂局沉吟半晌,緩緩道:“江隊。”

  在場建寧市局的人都很熟悉這位老局長了,嚴峫原本屁股坐在桌子上,一聽這話的口氣,就突然從桌沿滑下地面,擰著濃密的眉頭要走上前。

  然而緊接著江停抬手攔住了他,說:“我明白。”

  嚴峫臉色陰沉地站住了腳步。

  “確實沒有別的辦法了,總不能從天上變出一個團的武警部隊去強攻村寨吧——且不說擒賊先擒王,就算能把雲中寨打下來,抓不到聞劭也是白搭。”呂局摘下老花鏡,一邊從口袋裏掏出軟布來擦拭,一邊沉聲道:“依我看,目前最快的辦法是將計就計,江隊按聞劭的安排去棋局峰接上買家王鵬飛,我們的人暗地裏緊隨其後,跟你們一道上雲中寨。江隊跟秦川交接完後,爭取拿到聞劭發出的地下工廠路線圖,然後向指揮中心發出信號;只要能確定交易位址,我就跟老魏、老餘親自帶特警趕過去,拿他一個現場。”

  省廳那位陳處沒吱聲,看表情明顯是默許了。

  呂局呼了口氣,又道:“嚴峫。”

  “……是。”

  “你負責帶人送江隊去棋局峰,就地埋伏等待王鵬飛,然後後暗中護送江隊上雲中寨,沒問題吧?”

  嚴峫喉結劇烈聳動一下,才低沉道:“沒問題。”

  呂局點點頭,似乎對嚴峫的承諾還算放心,戴上了老花鏡,向周圍招招手。

  魏副局、余隊、黃興、陳處以及省廳的幾名領導都上前兩步,圍繞在技偵的大辦公桌四周。

  “吳吞、聞劭特大販毒集團在金三角及中緬邊境活躍長達十年之久,造成了難以估量的社會危害和人民損失,這次我們警方能把他圍在S省境內,是難得的天賜良機。你們都知道公安部及S省委對這次圍剿行動非常重視,無數雙眼睛正盯著咱們,只准成功不准失敗這些廢話也不用我多說了;不論是國家大義還是自身利害,這一層層的關係想必大家心裏都明白。”

  呂局是個通透人,這一番話說得周圍鴉雀無聲。

  即便不扯那些正義凜然的大道理,在場的人也都各自有各自的現實需求:年輕一輩的員警想立功、想升銜、或者想為同袍報仇,老一輩人不願意在臨退休的關口上落下憾恨,想保住日後身披國旗上路的榮耀。因此大家拼命的方向都非常一致,沒有任何人會在這時候怕死。

  “老魏,你跟餘隊協同當地領導再做一次埋伏部署,我要跟劉廳打個電話做最後的通氣。時間不多了,”呂局看看手錶,抬頭看向江停,一字字凝重而沉緩地道:“那就拜託你了,江隊。”

  所有目光望來,眾目睽睽之下,江停眉目冷硬如堅冰:

  “我知道。”

  叢林中三輛警車排列成行,隨著前進上下顛簸,荷槍實彈的特警分坐在後車廂兩側,緊繃的沉默浸透了每一寸空氣,沉沉壓在每個人的肺裏。

  嚴峫腰間攜槍,穿上了防彈背心,中間那輛警車後視鏡裏映著他沉鬱的眉眼。江停從副駕駛略微回頭往後望去,只見馬翔和那幾名特警都沒往他們這邊看,才回過頭輕聲道:“待會提前幾百米把我放下來,免得被王鵬飛發現了。”

  嚴峫沒答言,一隻手把著方向盤,另一隻手在江停耳邊摸索,碰到他耳廓內側那枚小小的紐扣聯絡器,苦澀地笑了聲。

  “笑什麼?”

  “你猜這扣子是我從哪找來的?”

  江停愣了愣。

  “三春花樹。”嚴峫食指在他耳際輕輕一彈,說:“二手貨了。”

  江停這才恍然想起五零二制毒案裏,由嚴峫親自臥底的那場緝毒行動——但他現在想起來,首先出現在腦海裏的竟然不是案情線索或經驗總結,甚至不是任何驚心動魄的片段,而是他為了掩護嚴峫而在倉促中印下的那個隱秘的吻。

  江停眼底浮現出微許笑意,“你還隨身帶著呢?”

  “幸運符啊,多有意義。”嚴峫捏捏他耳尖:“雖然噁心了……點。”

  江停的笑意凝固在眼底:“啊?”

  嚴峫立刻說:“但我後來又用過好幾次,從來沒嫌棄過,真的。”

  “……”江停心想你還挺講究,我不過是把通訊器吞進嘴裏然後吐在沙發下,再由楊媚趁沒人注意時從卡座底部掏出來擦乾淨,要不然命都沒了還嫌惡心?富二代事兒還挺多。

  “想什麼呢?你的一切老公都不嫌棄,知道不?”

  江停又向後瞟了眼,回頭小聲說:“以後下班回家進門第一件事就去洗腳,否則我嫌棄你,明白了?”

  嚴峫:“臥槽你事兒怎麼這麼多,老公成天忙著賺錢養家,出點汗怎麼了……”

  江停伸手去拽嚴峫那不老實的手,嚴峫卻非要往他後脖子裏鑽。扭打數下後方向盤一歪,大警車平地走出一道S形,後車廂所有特警同時抬頭,兩人立刻端正坐好,不敢動了。

  “嚴哥你們沒事吧?”馬翔在後面抻著脖子喊。

  嚴峫:“閉嘴坐回去!”

  車廂再度恢復沉寂,好半天後嚴峫才謹慎地撩起眼皮往身側一溜,正撞上江停揶揄的注視。

  “……”嚴峫不禁笑起來,低聲呵斥:“你還看,待會老公把車開溝裏去了!”

  江停說:“看你怎麼了。看一眼就少……”

  他的話音猝然而止。

  三輛警車首尾銜接,呼嘯往前。穿過重重灰白樹林,目標地點漸漸出現在山坡後,那是毒品買家王鵬飛上棋局峰的必經之路。

  第一輛警車戛然停住,車後紅燈亮起,隨即嚴峫也踩下了刹車。

  “嚴哥嚴哥,準備放餌。”步話機中響起第一輛車上高盼青的聲音:“呂局說老蔡他們再過十分鐘左右就到,先頭特警兄弟已經就位了。”

  “行,知道了。”

  為保證行動敏捷,江停穿著黑色衝鋒衣,拉鏈拉到最上面,只露出冷白深刻的下巴。嚴峫抽下自己的深灰色圍巾,用犬牙把圍巾下擺的商標撕了,然後才仔仔細細系在江停脖頸上,凝視著他深黑色的瞳孔:

  “是看一眼少一眼。就算咱倆一塊活到九十九,不也是過一天少一天嗎?沒毛病。”

  江停微笑起來。

  “你不在家的時候,我也經常看著你,”嚴峫指指自己太陽穴,又輕聲說:“在腦子裏。想看多少遍就看多少遍。”

  馬翔拉開車門,特警一個個魚貫下車,在草叢中敏捷地尋找埋伏空位,周遭全是悉悉索索的腳步和通話聲。

  然而駕駛室裏只有他們兩個彼此對視,江停的眼神傷感而溫柔,起身按著嚴峫的頭湊在自己面前,低頭在他淩亂囂張的黑髮上吻了吻,說:“我活到九十九,你九十七就夠了。”

  彷彿柔軟的羽毛從心尖那點上一掠而過,嚴峫恍然抬頭,江停已經轉身下了車,穿過樹林向預定的接頭地點走去。

第143章

  穿過參天大樹和層層植被覆蓋的山坡,一條小徑成了通向棋局峰的必經之路。幾輛加長SUV組成的車隊漸漸出現在山道盡頭,少頃便呼嘯飛至,向著遠處籠罩在雲霧中的山頂盤旋而去。

  王鵬飛年近五十,身材偏胖,兩手腕上繞著好幾層亂七八糟的象牙碧璽紫檀木念珠,時不時就盤兩下。這人大概在沿海一帶生活久了,很不習慣深山嚴寒,幾層毛衣加羽絨服穿得他更加龐大臃腫,一個人就幾乎占了整排後座,把老蔡擠得只能緊貼著車窗。

  江停坐在側面,腰板習慣性地挺直,雙手自然放在交疊的大腿上。王鵬飛懷疑地上下打量他,大概覺得傳聞中的紅心Q太清瘦樸素,半天終於尋思著咳了聲,笑問:“哎,你穿這麼點兒不冷啊?”

  江停回答得不熱絡但也不冷淡:“我本地人,習慣了。”

  王鵬飛笑著點點頭,又試探地問:“這深山老林的,麻煩你親自來接,怎麼不多帶幾個人?黑桃K對手下也太不心疼了吧?”

  身側老蔡臉頰一緊。

  江停慢慢偏過頭看了王鵬飛一眼,古怪地笑了笑,稍微拉下衝鋒拉鏈——王鵬飛這才看見他衣領內側有個夾住的微型麥克風,隨即只見他按了下開關:“喂,人在哪?”

  通訊頻道那頭滋啦幾聲,傳來“鬼見愁”緊繃繃的聲音:“目標車隊剛過車程第三段,正向第四段進發,預計半小時後翻過棋局峰,完畢。”

  王鵬飛的眼瞬間直了。

  “沿途都是黑桃K的人,會一直遙遙護送我們進入雲中寨。”江停意味深長道:“眼見不一定為實,王老闆,我以為混跡江湖這麼多年來您應該懂。”

  王鵬飛:“……”

  江停向他微微一笑,示意他看車窗外層層疊疊的蒼翠山林。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現在王鵬飛再看那山峰中微微搖曳的樹冠,倒真有了點風聲鶴唳的怪異感。

  •

  馬翔把麥從被銬得嚴嚴實實的貢阿馳嘴邊拿開,順手往衣服上一抹,沖駕駛室比了個OK的手勢。後視鏡中只見嚴峫一點頭,伸手接通頻道:“C11點準備跟進C11點準備跟進,目標車隊再過半小時翻過棋局峰,完畢。”

  頻道中傳來沙沙聲響:“C11組正在跟進!完畢。”

  嚴峫把車載步話機扔了回去。

  這輛臨時問森林公安徵調的警用大車被改塗成迷彩色,尾隨著導航儀上代表江停的定位光點,轟隆穿過了山林。

  •

  冬天山區黑得太早,下午四點多,天已經暗了下來。

  加長SUV陸續停在村寨前的空地上,首車尚未停穩,老蔡便忙不迭跳下來,打開車門扶住了王鵬飛。隨即江停也下了車,只見不遠處秦川大步走來,朗聲道:“等你們大半天了!這他媽凍死人的天氣,幹什麼去了耽誤那麼久?”

  秦川穿著叢林衝鋒衣、綁腿長褲與登山靴,腰裏帶著槍和彈夾,這麼精悍的裝束卻還配著那副文質彬彬的金邊眼鏡。王鵬飛一開始沒認出他來,待到了近處定睛一看,突然從那副熟悉的眼鏡上找回了某個記憶深刻的片段,整個人蹭地向後一退:“是你?!”

  秦川無辜以對。

  “啊?怎麼是你?!”

  江停溫和地咳了聲:“這麼多年來秦副隊為我們提供了很多方便,是非常值得信賴的盟友。如果以前曾經跟王老闆打過什麼交道,或者有過什麼誤會的話,還請王老闆多多包涵了。”

  不知道秦川當員警時曾經對姓王的做過什麼,王鵬飛一臉見了鬼的表情,哆哆嗦嗦指著他:“那、那這、那現在是……”

  “貨不在這裏,在工廠庫房,離村寨還有兩個小時的路,接下來由我來導航。”話音剛落只聽手機叮咚一下,秦川喲了聲:“果然來了。”

  他脫掉手套,從外衣右側口袋裏摸出手機,果然是來自阿傑的新消息。江停眼角余光向手機螢幕上一瞥,電光石火間只看見一張密密麻麻的路線圖正顯示出來,秦川凝神看了片刻,才收起手機笑道:“我們趕緊出發吧,否則天黑之前估計到不了。”

  王鵬飛連吭都不願意吭一聲,轉身忿忿上了車。

  秦川無奈地聳聳肩,一邊自然而然將手機塞回了衝鋒衣口袋,一邊轉向江停笑道:“我去那邊看看油加好沒有,那咱們回頭見了。”

  江停目光微微閃動,突然拔腿跟了上來:“——等等!”

  秦川不明所以,站住腳步。

  然而江停的步伐卻沒停,很自然地引著秦川往遠處正在加油的越野車走:“你以前跟王鵬飛打過交道?”

  “唔……”秦川想了想:“嗨,沒有,只是抓過他手下幾個拆家,可能弄過他幾批貨,誰知道他反應這麼大。”

  兩個人並肩穿過雜草叢生的空地,江停道:“王鵬飛這人疑心很重,表面看上去大大咧咧,實際心裏非常記仇。你待會跟他在路上的時候,要儘量避免與他直接接觸,一切以平安抵達交易地點為優先。”

  以江停的身份,對秦川叮囑這些話無可厚非,但他的性格多少不是會說這種話的人。果然秦川笑了起來:“喲,江隊怎麼好好吩咐起這些來了,你這聽得我真是……”

  江停從容道:“因為我剛才來的路上差點跟他爭起來,所以白交代你一句。”

  秦川腳步突然一凝。

  閃電般悄無聲息地,江停指尖從他外套口袋邊緣收了回來。

  但下一秒秦川又往前走去,似乎剛才的停頓只是稍感意外:“啊?怎麼爭起來了?”

  “……”江停呼了口氣:“哦,當年我也跟他打過交道。那是在恭州的時候,有一次警方已經包圍了他的交易地點,姓王這孫子把手下人推出去當替死鬼,自己從員警的槍口下溜了。我本來不想提這事,但他一看到我就全身不得勁,所以多說了兩句。”

  秦川揶揄道:“原來江隊也曾經失過手啊,真失手還是故意的?”

  與此同時,江停兩指夾著手機一角,將它從秦川口袋中輕輕掏了出來。

  “真失手,”江停淡淡道,“王鵬飛跟聞劭沒那麼多合作關係,跟吳吞就更沒來往了,犯不著替他辦事。”

  這時兩人正走到悍馬車前,馬仔砰地關上加油桶,見他們過來立刻起身:“秦哥,已經加好了,咱們這就動身吧。”

  秦川點點頭,笑著轉向江停:“行吧,那我們先這麼說。你是留在雲中寨這裏等他們老闆回來對吧?那咱們改天再……”

  江停眼皮猛地一跳。

  冰涼堅硬的手機正緊貼在他袖口內側,只要稍微抬手,就有可能掉下來。

  “——對了,”江停猝然打斷秦川,說:“關於晚上下山撤離的安排,我還有點不清楚。”

  “什麼不清楚?”

  江停後背已經滲出了微微的冷汗,但表面卻疏離平淡。他剛一張口,還沒來得及現場編造出什麼話頭來,突然只聽背後:“哎!哎!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秦川一回頭,老蔡氣喘吁吁奔過來,一把拽住了他:“哎呀我說秦哥——”

  秦川愣了。

  就在這一愣神的功夫,老蔡已經拽著他往不遠處走去,愁眉苦臉地低聲道:“實不相瞞,我們老闆他犯病了!怎麼辦呐您說?不是我們不想做這筆生意,也不是我們想耍任何花頭,但他他他……”

  秦川被拉著穿過空地,強行把手抽回來站住了腳:“到底怎麼了?”

  “他不願意跟您一塊兒走!”老蔡一跺腳,擋在秦川身後,恰好遮住了不遠處的江停:“老闆說您兩位曾經有點兒過節,您曾經放話說要搞死他,這事兒是不是真的?”

  “……”秦川嘴角微微抽搐起來。

  “我去解個手,”江停匆匆丟下一句,甩開馬仔大步走向屋後的灌木叢,背對著空地迅速拿出手機,輸入了早已窺見的密碼。手機順利解鎖,螢幕上呈現出剛才阿傑發來的地形圖,江停拿自己的手機哢擦拍了照,上傳點擊發送。

  幾秒鐘後,山下指揮部裏,呂局手機嗡地一響。

  所有正焦灼等待的各級領導同時噌地起身。

  江停收起手機,若無其事地轉身走出灌木叢。

  “……我要是真想弄死你們王老闆,早幾年前就已經動手了,沒必要等到現在。反正只是兩個小時的路,等到了交易地點我就撤,如果還嘰嘰歪歪的話,這筆生意不想做就別做了,啊。”

  秦川拍拍老蔡的肩,不再跟他多囉嗦,踩著草地走上前,迎面正撞上江停:“怎麼了這是?”

  “沒什麼大事,姓王的孫子磨嘰。”

  手機從江停袖口輕輕滑進掌心,他注視著秦川的眼睛,那一瞬間兩人面對著面,相距不過咫尺。

  老蔡在身後欲語還休:“哎呀秦哥——”

  “有完沒完?”秦川一偏頭。

  江停手腕一動,手機神不知鬼不覺,轉瞬間進了秦川的右側衣袋。

  老蔡眨巴著眼睛,語塞兩秒後無奈地舉起雙手:“行行,那我回去勸勸我老闆吧。嗨!誰知道他矯情什麼?這叫什麼事兒!”說著轉身大踏步地走了。

  秦川狐疑地轉過頭來,江停已經不疾不徐收回了手。

  他那張從來都平靜放鬆的臉上完全看不出剛才發生了怎樣驚心動魄的細節,甚至連眉梢都不動一下,只略微俯身湊近,抬手掩住自己半邊側臉,同時在秦川耳邊輕聲道:“聞劭讓人給老蔡打了點錢,所以他會勸姓王的安分點,你一路上別跟王鵬飛獨處就行了,省得他生事。”

  話音未落秦川上半身向後一仰,稍微拉開了點距離,眼底光芒戲謔:“……江隊。”

  江停:“?”

  “小的還想多活幾年,您大人有大量,放我一條生路吧。”

  江停:“…………”

  秦川滿臉真誠至極的遺憾,彬彬有禮一欠身,抬腳上了車。

  •

  車隊在陰霾的天空下緩緩啟動,悍馬在空地上調了個頭,駛向村寨口。

  秦川將帶王鵬飛這行車隊去隱匿已久的地下制毒工廠,完成交易後黑桃K率先回到雲中寨,然後他們趁夜一道下山。

  然而——現在交易地點的路線圖已經被發給指揮中心,S省刑偵總隊、建甯刑偵、禁毒、技術支隊及特警防爆大隊將出動大批精銳火力去包圍交易現場,是否能將這夥活躍多年的特大販毒集團一舉剿滅,就看接下來這猝不及防到來的背水一戰了。

  北風吹著哨子掠過山頂,江停深吸一口混雜著鐵銹味的寒氣,肺部刀刮似的刺痛讓他精神一振。

  身後傳來腳步聲,保鏢上前請示:“江哥,您去後屋歇歇吧?”

  ——他們果然不會讓他一人待太久。

  江停沒作聲,轉身走向村寨,保鏢追在他身後:“哎對了江哥,您看見鬼哥他們幾個了嗎?怎麼沒見跟您一道回來?”

  “我們分開了兩輛車,他們在後頭。”

  保鏢不敢多問,只喔了聲,突然聽見遠處土路盡頭又傳來引擎轟鳴,下意識地就脫口而出:“哎?他們回來了!”

  怎麼可能?江停意外回頭。

  果然不可能,回來的並不是貢阿馳跟他兩個早已死得不能再死的馬仔,而是剛剛才離開不久的悍馬車——秦川!

  保鏢疑惑道:“秦哥落下東西了嗎?”

  江停神情一變。

  不知為何看見那輛悍馬調頭回來的同時,他的眼皮突然抽跳,無來由的心悸猛地撞上了咽喉。下一刻,輪胎在他面前吱呀停住,緊接著車窗降下——

  江停抬起本來就沒什麼血色的面孔,沒人能注意到此刻他臉色竟然有點發白。只見車窗後露出秦川似笑非笑的眼睛,意味深長地那著手機,沖江停晃了晃:

  “哎,江隊。”他笑道,“我突然有個事兒想找你說說。”

第144章

  “……”江停無聲地吸了口氣,問:“什麼事?”

  出乎意料的是秦川竟然只微笑不說話,緊接著揚手把手機扔了過來。江停一把接住,螢幕上赫然顯示通話中,電話那頭是黑桃K!

  “……喂?”

  “到雲中寨了?”聞劭一如既往非常柔和:“冷嗎?”

  黑桃K這個人,只要神智稍微還有點正常的普通人,都不可能從他的表情或語調中窺見任何的真實情緒——因為他本來就沒有這個東西。他可能上一秒還挺愉快地說著話,下一刻就掏出槍來扣下了扳機,其間別說過渡,甚至連半點預兆都不會有。

  江停說:“還好,不冷。”

  “累嗎?”

  “也還行。”

  聞劭說:“那你上來吧。”

  江停心中一撞:“什麼?”

  “我想你了。”通話那頭頓了頓,又笑吟吟道:“我想給你看個東西。”

  剛才背後那一絲冷汗似乎收住了,緊接著化成了更難言徹骨的森然。

  江停目光微微閃動,隨即嗯了聲便不再言語,把手機遞還給秦川,沒人知道他用了多少力氣才保持住了語調的沉穩平靜:

  “老闆讓我跟你們一起去交易地點。”

  秦川不以為意:“上來吧。”

  •

  悍馬爬過連環迭起的半人高的土丘,連引擎蓋都在顛簸中不斷顫慄。車窗外,天色越來越暗了了,崎嶇的山岩從車窗兩側呼嘯而過,車廂裏除了行駛的轟響之外一片沉寂。

  司機是阿傑指定的親信,明顯訓練有素,除了偶爾開口向秦川確認路線之外,就再沒出過哪怕一聲。副駕駛上的秦川抱臂目視前方,維持這個姿勢自始至終沒有變換過,完全無法從他紋絲不動的面部輪廓上窺得任何動靜。

  江停如石像般端坐在後座上,昏暗中只見他一側蒼白的臉頰,左右各守著虎視眈眈的保鏢。

  沒人注意到他視線輕輕下瞥,落在了右側那名保鏢的手錶上——距離他向指揮部發出路線圖,已經過去快一個小時了。

  警方是否已經順利包圍交易地點?

  抵達雲中寨後取道去現場的嚴峫,此刻是否還遙遙跟在後面?

  “別動,”突然他右側那名保鏢開口阻止。

  江停抬起的手停在半空,平靜道:“我只是想拿那瓶水。”

  保鏢把副駕駛椅背後的礦泉水瓶拿出來,動手擰開。江停伸手要接,然而剛一動作,就被對方按住了,隨即親自把瓶口遞到了江停嘴邊。

  “……”

  空氣寸寸凝固,後視鏡裏只見秦川眼皮驀然一抬。

  ——江停終於在這緊繃的凝視中開了口,就這麼接著瓶口被喂了幾口水,搖頭示意不要了。

  保鏢這才鬆開他的手,把瓶蓋擰緊,放回原處。

  江停在保鏢的逼視中將雙手擱在大腿上,再也沒抬起來,甚至連手指都沒移動半分。

  後視鏡裏,秦川收回了目光。

  土路兩側是千篇一律的山石和樹林,沉默和劇顛讓這段路途漫長得幾乎沒有盡頭,不知道過了多久,車身突然“嘭!”地巨響,停了下來。

  秦川率先打開車門跳下去,大力活動了下肩並,朗聲道:“喂!我們到啦!”

  嗶嗶——幾聲車喇叭響,王鵬飛的加長越野車隊陸續跟來,停在了不遠處。

  江停被保鏢扶下車,抬頭一看,只見他們停車的地方大概在半山腰上,前方密密實實的樹叢掩映後,高處正透出零星錯落的燈光——那竟然是一排沿山道搭建起來的臨時工廠建築群!

  “噯喲,這陣勢。”王鵬飛深一腳淺一腳走上前,夾著煙嘖嘖歎道:“不愧是金三角的大老闆,瞧這周邊地形,就算條子生了千里眼也找不到,而且在山裏建起來的廠房也半點不含糊,跟正經工礦企業似的——有錢,真是太有錢了!”

  “過獎,”一道年輕男聲從不遠處響起,說:“不過都是些帳篷罷了。”

  江停驀地回頭,黑桃K正帶著幾個手下走來。

  王鵬飛眼前一亮,滿臉熱切,趕著上前就要握手。但黑桃K彷彿沒注意到他的殷勤,也無視了半空中那掛滿大翡翠扳指的手,只隨便點點頭權當打過了招呼,隨即腳步一拐徑直走向江停,笑著說:“你可終於來了。”

  江停沒答這話,向左右兩側黑塔似的保鏢一瞥,開門見山地問:“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

  江停並不像他一樣繞彎子:“你是不是曾經下達過不准讓我的手上下移動超過十公分的硬性指令?”

  聞劭神色不變:“哪有,那是他們理解錯了。”隨即他揮手讓保鏢退開,緊接著攬住了江停的肩,似乎感情很好似的,拉著他就往山坡上走。

  王鵬飛趕緊追在後面:“哎我說,那批‘藍金’的貨——”

  聞劭頭也沒回。

  王鵬飛也不介意,綴在後面氣喘吁吁地:“我們按你說的,離岸帳戶都已經準備好了,只要這邊驗完了貨,那邊打個電話立刻就能匯款!價格什麼的都好商量,之前咱們說定的折扣也不必再給了,不然我再給你添這個數——怎麼樣?”

  王鵬飛費力地一手扶著地,一手張開粗短的五指,比劃了個數字。

  “噢?”聞劭笑道,“為什麼?”

  “嗨呀!這不是生意越做越大了嘛,光靠進貨已經供應不上啦!”王鵬飛被人攙扶著,上氣不接下氣往山坡上爬:“我看這片廠房不錯,反正你們的生產線也不打算在西南地區做下去了,不如等咱們交易完成後,你順手把這片山送給小弟當添頭,行不行呀?”

  聞劭不置可否,指指前方鬱鬱蔥蔥的山野:“這片山?”

  王鵬飛一個勁點頭。

  “行啊。”

  姓王的萬萬沒想到黑桃K答應得這麼隨意,心中一喜。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喜形於色,就只聽黑桃K笑問:“可是憲法規定了國家疆域的完整性和不可分割性,你眼前這片山區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不是我的,怎麼送給你呢?”

  王鵬飛:“……”

  姓王手下的所有人表情都精彩無比,要不是老蔡跟在後面推著,王鵬飛能一跤從半山坡上摔下去。

  聞劭笑看江停,眼底亮晶晶的。

  江停被他一條手臂緊攬在身側,就像來時一路上那樣,甚至連抬一下手都有無數人盯著。但他彷彿並不介意這無聲的桎梏,只迎著聞劭的目光笑了笑:“你想給我看什麼?”

  “你急麼?”聞劭不答反問。

  江停說:“不急。”

  聞劭向前揚了揚下巴:“那你這不是已經看到了?”

  這時他們已經爬上陡坡,前方是半山腰遼闊的空地,臨時廠區已近在眼前。

  深山老林裏顯然無法構建出磚石混凝土建築,庫房是用高強度鋁合金框架和強化PVC篷布建成的,雖然還是稍嫌粗糙,相較於大多數隱匿在山區的簡陋制毒作坊來說,這已經是相當穩固穩定安全生產的典範了。尤其是塗成暗綠色的篷布外層和地基軌道,遠遠望去和漫山遍野的蒼翠混為一體,哪怕用航拍都很難發現蛛絲馬跡。

  “看見了嗎?

  沒人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江停遲疑著點了點頭。

  “嗯,就是這個。”聞劭笑吟吟地,招了招手:“——秦川。”

  秦川走上前來,只聽他吩咐:“阿傑帶著人在裏面等你們,你先跟王老闆進去抽驗樣品,大貨等我回來再說。”

  王鵬飛立刻忘了剛才所受的愚弄:“哎,您這是要上哪兒去?”

  聞劭拍拍江停的肩,隨口說:“我跟我兄弟大半天沒見了,抽根煙聊聊感情。”然後他向秦川命令式的一擺手,就那麼當著眾人的面勾著江停,轉身揚長而去了。

  “……”王鵬飛瞪著他瀟灑的背影發愣,只覺這個傳說中的大毒梟簡直想一出是一出,跟腦子不正常似的完全捉摸不著。但做他們這一行的,沒有生產能力的二道販子就是受制於人,只要貨在黑桃K手上,哪怕他真腦子有病也沒辦法,只得忿忿地“嘿——?!”了聲。

  秦川卻早就習慣了,拿鑰匙開了庫房的門,笑道:“請吧,王老闆。”

  •

  遙遠的廠區前,王鵬飛一行人尾隨秦川魚貫而入,隨即隱約只見庫房大門被關上了。同時兩個緊密挨在一起的背影走向另一個方向,漸漸消失在了望遠鏡裏。

  “報告指揮車,這裏是A二么六洞觀察點。”百米之外的樹冠上,特警極其輕微地對著耳麥:“買家已進入交易地點,但主目標帶‘釘子’走出了觀察範圍,目前無法分辨其意圖,怎麼辦?”

  指揮車內,從省到縣的各級領導同時抬起了頭。

  車外傳來引擎熄火聲,一輛迷彩色森林公安警車還沒停穩,從雲中寨匆匆趕來的嚴峫便握著步話機跳了下來,裹著一身寒風鑽進指揮車,正撞上了呂局眉頭緊鎖的臉色。

  “這是怎麼……”

  魏副局立刻比劃噤聲的手勢,打斷了嚴峫未出口的發問。

  “……”呂局在詭譎緊張的空氣中沉吟兩秒,果斷道:“保持觀察,不要行動。”

  “是!”

  呂局放下耳機,這才有空轉向嚴峫:“正找你呢,情況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江隊沒留在村寨裏,跟王鵬飛一行人過來交易現場了?”

  “不知道。”

  所有人一愣,卻只見嚴峫神情異乎尋常地冷靜。

  “……你不知道?”呂局意外地重複,把手一伸:“把跟江隊的聯絡頻道拿來給我聽聽。”

  •

  江停接過煙,抽了幾口,扔地下踩熄了,腳踏在腐敗的枯葉層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你這賣的關子一個又一個的,我是一點也猜不到了,真那麼想跟王鵬飛做生意?”江停按住自己肩膀上聞劭的手,試圖把它挪開:“這兒沒人,別裝什麼兄弟了。”

  誰料聞劭不僅不放手,還更摟緊了些:“江停。”

  “……”

  “要是三年前沒發生那些事,今天咱倆是什麼關係?”

  他們幾乎頭挨著頭,並肩走過天幕下藍灰色的樹林,前方的陡坡邊緣驟然下陷,形成了一道鋒利的豁口,銜接山后被植被覆蓋的谷地。

  這裏已經離廠房有一段距離,跟他們剛才停車爬上來的山坡卻相距不遠,甚至可以隱約看見王鵬飛那夥人停在下坡的車隊。

  聞劭停下腳步,近距離看向他。

  “……跟現在沒什麼區別吧,”江停的回應很平淡,隨即反問:“我們是不是說過不再提三年前的事情了麼?”

  聞劭彷彿沒聽見,“那如果二十多年前,咱倆一塊掉進山谷裏的時候,我讓你先拉了那根救生繩呢?”

  他們彼此對視,距離挨得極其近,連記憶最深處早已被掩埋的往事都被一把掏出來,攤開在光天化日之下,所有細節都無法隱藏。

  然而此刻卻沒人能看見水面下洶湧的暗流。

  仲夏傍晚的啟明星,遠方浩瀚的城市燈海,都從地平線盡頭漸漸顯出海市蜃樓,而後穿過稻田、裹挾晚風,一股腦地吹拂而來。

  “我不知道,聞劭。”許久後江停沙啞地回答道,“可能會有所不同吧,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再提也沒有意義了吧。”

  聞劭久久看著他,終於把一直牢牢環在江停肩上的手收了回來,兩手交疊垂在身前。

  光看手的話很難想像他是個毒販,那修長十指和琴弓形成的老繭,以及通身內斂的氣質,明顯更像個演奏家——這也曾經是讓江停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

  為什麼他能這樣?

  村醫用鉛筆捅進自己咽喉噴射出的淋漓血箭,緬甸僧侶被焚燒後扭曲焦黑的屍體,邊境一整座一整座艾滋村莊的蕭條和絕望……無數屍骨腐敗產生的惡臭,無數怨恨積累成的罪孽,似乎都對罪魁禍首沒有絲毫影響。

  難道真像古話說的,凡人罪大惡極,反而能壽數久長?

  那無數人堅持的所謂公理和正義,就未免變得太可笑了。

  “別動,”突然聞劭溫言制止道,江停手一動就頓住了:“讓我好好看看你。”

  江停的瞳孔在發抖,但很難令人察覺,他右手垂了下去。

  “當韶華逝去,青春不再;一無所有,遍體鱗傷……你是否還會愛我,直至地老天荒?”

  開始江停以為聞劭在提問,但緊接著發現那吟唱般悠然自得的語調,其實只是他在自言自語。

  “哦,不是問你,是問我自己。”聞劭似乎看穿了他在想什麼,笑了笑說:“你昏迷那三年裏我經常會生出這個疑問,尤其每當在深夜裏,我站在病床邊,凝視著你的時候。”

  這幸虧是江停,換作別人可能已經不寒而慄到站不住了:

  “那答案呢?”

  “無解。因為我想像不出來。”聞劭突然話鋒一轉,笑問:“你知道你在我記憶裏最深刻的形象是什麼樣的嗎?”

  “……”

  “是我在美國剛研究出新型芬太尼化合物分子式,準備帶著它回中緬的那一年,有天我窮極無聊,讓人發了張你的照片過來看。那是張偷拍,你正走出恭州市局,一手抓著警服外套,襯衣袖口卷在手臂上,肩膀扛著警銜;你大步流星地從支隊大樓臺階上走下來,整個姿態異常精幹俐落,好像沒有任何事情能牽絆你稍微停下腳步,或者回頭看一眼。”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讓那張照片至今留在我的印象裏,後來不論發生多少事,不論你殺過多少人,都無法抹去我認知中那江支隊長的姿態。”

  聞劭微微眯起眼睛,彷彿在回味什麼似的。

  江停的視線卻越過他,望向遠處山坡下,臉色猝然變了——

  “所以我無法從內心深處獲得這個問題的答案,因為我無法想像你不再青春韶華,不再光彩萬丈……只要你存在於這裏,對我來說,”聞劭緩緩退開半步:“就永遠是那個想抓我的員警。”

  ——隨著他退開的這個動作,山坡下景象完全展現了出來。

  阿傑正帶著幾個手下穿過空地,走近王鵬飛那夥人的車隊。留在車上望風的兩個馬仔見勢不對,剛沖下來,還沒來得及大聲詢問示警,就被阿傑一槍一個擊斃了。

  隨即手下拖走屍體,強行撬開油箱蓋,把幾根長長的導管分別伸進每輛車的油箱裏——是抽油泵!

  “他們用不上這個了,”聞劭輕鬆地道。

  江停心中瞬間雪亮,下意識就抬起手,似乎作勢要去觸碰自己的右耳——旋即他手腕被一把抓住,聞劭問:“怎麼?想給警方發信號?”

  江停閃電般轉身一腳,聞劭“啪!”抓住他腳踝。下一刻他面門厲風呼嘯,江停借力淩空躍起,聞劭上半身向後仰,堪堪避過了這兇狠精准的一擊!

  變故簡直沒有任何預兆,江停落地無聲地罵了句什麼,緊接著砰然一下巨力從身後襲來。聞劭按著他的脊背重重抵上樹幹,哢地反擰住手肘,貼在他側臉邊輕聲道:“我想親手把它取下來,但又不想當著他們的面把你一路銬到這兒,所以只能讓人緊緊看著你,不讓你有機會動它……”

  “你他媽犯什麼病?”江停劈頭蓋臉大罵。

  聞劭略微詫異,而後失笑:“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行吧,那我就來跟嚴支隊打聲招呼。”說著他保持這個全盤壓制的姿勢,一手鐵鉗般擰著江停胳膊肘,另一手伸向了他的右耳——

  耳廓內側,那正是紐扣通訊器被貼住的位置!

第145章

  江停猛地一掙,但被聞劭更快更狠地頂在了樹上,同時伸手在他右耳內側一摸,不由輕輕“嗯?”了聲。

  ——耳廓內側什麼都沒有。

  他又反手一捏左耳,三下五除二扯掉嚴峫那條深灰色的羊絨圍巾,毫不留情甩手扔下了山坡。寒風灌得江停瞬間打了個哆嗦,聞劭不顧反抗,強硬地探進他衣襟內側,順著脖頸一摸,卻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摸著。

  怎麼可能?

  指揮車內,嚴峫迎著全車各級領導炯炯有神的注視,沉定地吐出兩個字:“沒有。”

  “……什麼沒有?”魏副局實在忍不住了:“你跟江隊頻道不是始終接在一起的嗎,什麼叫沒有?!”

  “我們已經切斷聯繫了。”

  霎時間不僅魏副局,連余隊、陳處、呂局等人都差點站起身:“什麼?!”

  三小時前,棋局峰——

  王鵬飛的車隊漸漸出現在遠處盤山道盡頭,而江停獨自站在石崖高處,一手按著通訊耳麥,狂風和電流的沙沙雜音中只聽嚴峫在仔細叮囑:“抵達雲中寨後萬一情況不對或者你感到有危險,就想辦法把聯絡器損毀或埋起來,指揮中心會派出一批人馬潛入雲中寨對你進行搜救,不論發生什麼我都會來找你,明白了嗎?”

  引擎轟鳴由遠而近,江停說:“明白了,我等你。”

  隨後他把發梢撥到恰好擋住耳尖的位置,迎向了車隊駛來的方向。

  兩小時前,雲中寨——

  秦川被老蔡分散了注意力,剛回過頭就只見江停俯身靠近,幾乎貼在了他耳邊,同時抬手掩住自己半邊側臉:“聞劭讓人給老蔡打了點錢,所以他會勸姓王的安分點……”

  不論從任何角度來看,江停抬起左手都只是掩住了自己的口型,防止被人偷聽而已。

  但沒人能發現的是,與此同時他無名指在耳梢內側輕輕一抹,便神不知鬼不覺取下了那個紐扣聯絡器:

  “你一路上別跟姓王的單獨相處就行了,免得他生事——”

  秦川上半身誇張地向後仰,錯身那刻他沒看見江停的無名指在嘴角一掠而過,似乎用牙齒尖噙住了什麼。

  “我說江隊,您大人有大量,小的還想多活幾年,你就放我一條生路吧……”

  江停站在原地,滿臉莫名其妙,似乎完全不明白秦川滿臉真誠的調侃是什麼意思。兩步以外有個保鏢正警惕地盯著江停,但卻愣沒發現他咽喉輕輕一動,將紐扣吞進了咽喉。

  ……

  “你懷疑我跟警方通消息?”江停扭過頭,眼底似乎燃燒著怒火:“證據呢?我通什麼消息了?還是你只是在沒事跟我找茬?!”

  這個壓制的姿態讓聞劭更加居高臨下,這麼自上而下打量的時候,甚至有點冷酷和探究的味道。

  但緊接著那兇狠就一絲一絲地,變作了令人心驚膽戰的溫柔。

  “我不需要找什麼證據,江停。”他遺憾地道,“就像你瞭解我一樣,我也瞭解你啊。”

  江停眉梢劇烈一跳,但已經遲了——聞劭手起掌落,精准擊在了他後頸某處,江停只覺眼前一黑!

  “當年你曾經說過那是你最快樂最期盼的日子。”聞劭緊貼著他冰涼的耳梢悄聲說,“對不起,讓你等了那麼多年,很快就會好了。”

  如血的殘陽融化天穹,小溪邊兩個孩子在赤著腳踩水,晚風帶著清亮的的笑聲直上雲霄,映著熠熠生光的啟明星。

  “你為什麼總這麼高興啊?”

  “沒有呀!”

  “可是你看上去就是很高興。”

  “那是因為我能見到你!”小男孩嘩地潑出一捧水,在小夥伴的躲閃中咯咯笑道:“認識你以後,每天都是我最快活的日子!”

  不是這樣的,根本不是——

  江停的意識迅速消失,他竭力想向虛空中快樂嬉戲的小男孩伸出手,卻於分毫間錯失而過。

  下一刻他閉上眼睛,墜入了黑沉的深淵。

  •

  江停無聲無息軟倒,隨即被接住了。聞劭探向鼻息和脈搏,幾秒鐘後有點放鬆下來。

  他順手把江停一扛,倒不感到有什麼重量,只見失去圍巾遮擋的咽喉處淤血已變成了紫黑,不由憐愛地嘖了兩聲,喃喃道:“真可憐。”

  江停沒有意識,昏睡中眉心還是緊皺著的。

  聞劭也不介意,就這麼扛著他走下陡坡,迎面只見秦川帶人從廠區庫房那邊遠遠走來,快步上前簡短道:“那邊搞定了。”

  “你用什麼理由出來的?”聞劭邊走邊問。

  “我說驗貨的稱少個砝碼,出來問金傑要兩個,否則分量不對可能會出人命。”

  聞劭點點頭。

  “還有……”

  “什麼?”

  秦川似乎有點欲言又止,但還是道:“庫房裏還有我們兩個弟兄……”

  聞劭笑起來,反問:“如果咱們的人都出來了,王鵬飛還肯老老實實待在裏面嗎?”

  秦川一時語塞。

  遠處空地上停著一輛吉普車,司機早已恭候在側。秦川緊走兩步,打開了後車門。

  聞劭探身把人事不省的江停放進後座,然後從雜物兜裏翻出一雙手銬,把他手腕哢擦給扣上了。

  “如果我不把他們帶出來,早幾年前他們就已經死在佤邦了。”聞劭拍拍手,說:“你做這行再久點就會發現,有時候不死個把人,就辦不成事。”

  聞劭可能是還比較年輕的緣故,作為一個老闆來說,大多數時候都看似沒太多架子。

  但那只是看似,他總會在某些漫不經心的細節上體現出真實而殘忍的那一面。

  秦川點頭稱是,不再多說,側身為聞劭讓開一條路。

  不過就在他側身那一瞬間,後腰槍套裏的槍柄從衝鋒衣下露了出來,聞劭的視線落在上面,似乎發現了什麼,眼皮突然輕輕一跳。

  轉瞬間秦川已轉了過去,低著頭問:“接下來怎麼辦,是不是還按計劃進行?”

  聞劭站在吉普車邊,隔著車窗就是後座上昏迷不醒的江停。他沒有立刻回答下屬的請示,而是沉吟了片刻,才吩咐司機:“先別慌著跑。待會他醒了你再往外開,路線已經交待給你了。”

  司機開口就是緬甸話:“是老闆,我明白怎麼做!”

  站在邊上的秦川心裏非常明白,這是要讓江停在車裏觀賞全過程的意思了。

  聞劭這才舉步向廠區走去,邊走邊摸出煙盒,自己抽了一根,又遞給秦川。

  “我戒了,”秦川毫不猶豫婉拒。

  聞劭似乎有點好笑,也沒堅持,自己點上了煙:“你就不如江停沉得住氣。”

  “……”

  “江停在我第一次給他煙時就痛快接了。他從沒主動要過,但也沒拒絕過。你瞧瞧人家。”

  秦川失笑:“老闆,那不叫沉得住氣,那叫豁得出去。而我只想踏踏實實發財保命,從最開始訴求就不一樣,怎能擱一塊比?”

  聞劭偏頭瞅了他一眼,臉上似有笑影。

  “——哎,”突然他問,“你還記得你媽麼?”

  秦川沒跟上他話題轉變的速度,“當然記得。怎麼?”

  “白問問而已,我不記得了。”聞劭向身後已經隔了老遠的吉普車一指,那意思是指江停:“他應該都記得,但他從來不說,藏著掖著的。”

  秦川想了想,才道:“可能因為不重要了吧。而且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老提也沒什麼用啊。”

  聞劭頷首不語。

  眼前這毒梟把雙手插在口袋裏,跨過崎嶇難行的石碓,步伐穩健毫不猶豫。從他的背影上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緒端倪,看不出喜怒,也完全沒有要按原計劃繼續行動的跡象。

  秦川掌心微微有點潮濕,他用力掐了把,才帶著恰到好處的疑惑和猶豫咳了一聲:

  “對了,之前不是說叫我負責撥打那個——”

  這時他們已經走到廠區前,一座座暗綠色的鋁合金篷房矗立在天幕下,亮著星星點點的燈光,更遠處環繞四周的山澗和樹木蔥郁深邃,寒風過去簌簌搖曳,就像無數在昏暗中揮舞的枯臂。

  聞劭突然頓住腳步。

  秦川話音猝然中止,也停了下來。

  “你曾經當過員警,”只聽聞劭笑道,“你說附近這個地形,如果員警正盯著我們,他們應該把埋伏點設在哪里?”

  “……啊?”

  百米外高處,望遠鏡內,兩道身影遙遙站在倉庫前,依稀可以從動作中分辨他們正在交談。

  但距離太遠了,無法監聽交談的內容到底是什麼。

  “A91觀察點呼叫指揮車,呼叫指揮車。”“主目標偕同一人再次出現在觀察範圍內,請指示!”

  幾名省廳專家處長互相對視,呂局一把抓起話筒:“偕同者是‘釘子’麼?”

  “不是。”樹冠中的特警觀察員立刻否認了,“我這就傳現場圖!”

  哢擦一聲,現場圖像在指揮車的衛星螢幕上一寸寸緩衝出來,所有人都探頭湊了過去。黃興不用呂局吩咐,立刻開始圖像做高度銳化,但這邊操作沒完成,那邊呂局、魏副局等人同時認出了聞劭身邊的那名偕同者是誰:

  “秦川?!”

  “……釘子呢?”陳處失聲道,“釘子人呢?!”

  呂局驀然回頭,絲毫不出意外,嚴峫凝重的臉色與他自己一模一樣,老少兩名員警目光甫一相撞,呂局打了個手勢。

  嚴峫點點頭,二話不說,轉身沖下了指揮車。

  “嚴隊!”

  “嚴哥!”

  高盼青、馬翔等人從警戒圈外奔進來,只見嚴峫步伐帶風,一手按住槍一手拉開了警車門,馬翔只來得及扒住副駕玻璃:“怎麼樣嚴哥?陸……江哥怎麼樣了?”

  “幾乎確認暴露,需要我們立刻趕去現場。”嚴峫沉聲道,頭也不回鑽進車門:“出發!”

  短短幾秒間,早有準備的警車紛紛亮起前燈,引擎發出沉悶的咆哮,隨即沖出了警戒線!

  “如果是我?”秦川從短暫的不解中鎮定下來,眯眼打量周圍,直過了好幾分鐘才道:“我們前方十二點處,東北方向兩點處,山澗裏那個岩石形成的豁口下,以及所有視線被遮擋的樹坑底……這些都是可以埋伏的點。”

  “那如果你是我,你打算怎麼辦?”聞劭問。

  秦川毫不猶豫:“放火燒山。”

  兩人互相對視,秦川鏡片後閃爍著冷酷堅定的目光。

  每一秒鐘都似乎被拉得過於漫長,秦川穿得很少,後頸卻滲出了細密的汗意,被風一刮冷徹骨髓。但他仍然直直回視著眼前這喜怒不定的毒梟,整整一根煙抽完的工夫,聞劭終於隨手扔了煙頭,微笑道:“你這手段也太狠了吧!”

  那口氣終於從秦川咽喉裏吐了出來,他也笑起來,指關節推了推鏡架,“那我現在就去辦?”

  他尾音上揚的角度把握得十分巧妙,既不顯得太急迫,又非常真切坦然,如果聞劭真點頭說出一個好字,他肯定立刻就轉身搬汽油桶去了。

  “不用,”聞劭淡淡道,“我已經派人清掃過附近了,就算警方盯著這裏,最近的觀察點也只能設置在……”

  他向前揚了揚下巴。

  ——這個動作被如實反映在望遠鏡聚焦中,一名觀察員動了動,幾乎無聲地問埋伏在身側的戰友:“這人是不是在看我們?”

  “臥槽,”特警輕聲道,“他在幹嘛?”

  “除了那裏之外其他地方都是乾淨的,也就是說,警方的觀察角度和範圍都非常有限,而且就算行動組冒著暴露的危險埋伏在最前沿,從開始行動到沖上現場,也需要至少六分鐘的時間。”

  秦川被聞劭這短短幾句話說得臉色怪異。

  “你怎麼了?”

  “……沒什麼,”秦川慢慢道,“就在想……幸虧我當員警這些年來從沒跟你交過手。”

  聞劭似乎很愉悅:“你當然沒有。致力於抓我的只有江停一個而已。”

  他雙手從扔掉煙頭後就始終插在褲兜裏,也不知道正握著什麼。正是這危險的未知令秦川從剛才到現在一直處於極度繃緊的狀態,然而此刻終於見他一動,左手捏著張紙條從褲袋裏伸出來,在秦川面前晃了晃:“拿著吧。”

  ——那紙條上赫然寫著一串手機號碼。

  怦!一聲重響,提在喉嚨裏的心臟終於落回了胸腔。

  “……好,”秦川面無異狀,接過紙條放進胸前內袋:“到時候收到信號,我立刻撥打這個號碼。”

  聞劭點頭唔了聲,拍拍秦川的肩:

  “咱倆認識十多年了,一直都對彼此非常信任。希望在關鍵的時候,你的能力能匹配這份信任。”

  秦川點點頭,聞劭笑了笑:“去吧。”

  秦川俐落地答了個是,拔腿走向遠處的生產廠房。聞劭眯起眼睛盯著他漸行漸遠,直到出了幾十米外,才慢悠悠從右邊褲袋裏摸出手機,撥了個號碼:

  “喂。”

  通話那頭是阿傑:“大哥?”

  聞劭轉身走向剛才王鵬飛一行人進去的倉庫,毫不在意自己正把後背展露給埋伏點裏的觀察員,只聽他問:“秦川今天那把槍是你給他的?”

  不知道手機那頭阿傑解釋了什麼,聞劭眯起眼睛,深淵般黑沉沉的瞳孔裏隱約泛出血色。

  “我知道了。待會你按我的安排去做……”

  •

  望遠鏡裏,聞劭帶人走進黑洞洞的倉庫,隨即幾個持槍馬仔合力關攏了鋁合金大門。

  “報告指揮車!報告行動組!”觀察員急促道:“主目標進入現場,交易開始了!”

  陳處緊握雙拳用力一點頭,呂局沉穩的聲音於每輛飛馳的警車、每處等候著特警的埋伏點、方圓數裏的每一個通訊頻道中同時響起:

  “行動!”

  天光隱沒,夜幕降臨。從高處向下俯覽,茫茫山林間平地冒出十數支刑警、特警小組,借著黑暗的掩護從四面八方疾步沖向半山腰——

  同一時刻,被所有警力鎖定的倉庫內。

  啪!王鵬飛終於忍不住摔了茶杯,霍然起身怒道:“那個姓秦的呢?黑桃K還來不來啊?不是,我說就算你們有藍金也不能這樣吧,把買家晾在這是想幹嘛呢?!”

  秦川帶進來的那兩名保鏢也面面相覷,一無所知,其中年紀大點的拿出手機想打個電話問問,緊接著卻:“咦?”

  “怎麼了?”

  “沒信號啊。”

  老蔡站在王鵬飛身後,不知為何突然心跳得特別快,臉上幾乎變了色,立刻暗中緊緊掐住大腿,穩住了無來由的發顫。

  “我們可是老老實實帶了錢、帶了人過來交易的!不想做生意就說一聲,耍著我王某人玩呢?!”王鵬飛不顧保鏢阻攔,氣衝衝就往門口走:“我倒要出去找找你們老闆,搬個大貨搬那麼慢?你們這是要搬來一個集裝箱不成?!”

  老蔡急忙追上去:“哎老闆,老闆,你先等等……”

  王鵬飛把他一甩:“別攔我!大不了生意別做了,王某人可受不了這等——”

  他話音戛然而止,渾黃的眼睛眨巴兩下,狐疑道:“什麼聲音?”

  倉庫驟然安靜,黯淡燈光明明滅滅,只聽外面山風淒厲的呼嘯忽近忽遠。

  “……唔——唔唔……”

  似哭似笑的尖銳聲響一點點從靜寂中滲透出來,不僅王鵬飛,連他手下的馬仔都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這什麼動靜?”

  “嗚唔唔……嗚——”

  “誰在那裝神弄鬼?”王鵬飛一頭火氣,突然瞥見倉庫深處某個陰暗的角落,登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想也不想就沖了過去:“什麼人,給我出來!”

第146章

  嘩啦!

  遮擋一排排貨架的大塊塑膠布被王鵬飛狠狠掀開,漫天飛舞的灰塵中,那尖利怪異的聲響猛然浮出水面,出現在了所有人面前——

  “這、這、這是?”王鵬飛兔子似的竄出去半步:“是你?!”

  吳吞被五花大綁捆在貨架中,整個人已經渾然好似屍骨,瞪著血紅大眼直勾勾盯著王鵬飛,那吊詭嗚咽正是從他嘴裏發出來的。

  “——我艸你個黑桃K,到底在搞什麼鬼?!”王鵬飛勃然大怒:“來人!來人!!這生意不做了!!”

  眾人都目瞪口呆,秦川留下的那倆保鏢自己也驚呆了,一時阻止不及,只見王鵬飛拔腿沖到庫房門口,伸手就去開鎖。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任憑他怎麼喀拉喀拉猛拽門閂,那看上去並不厚重的門板卻紋絲不動。

  庫房從外面被鎖住了。

  王鵬飛顫抖著手奪下自己馬仔的槍,對準金屬門鎖就是砰!砰!兩下點射。噹啷清脆嘣響,彈殼落在地上,金屬門鎖被打變了形,但怎麼推都推不開。

  “怎麼回事……這,這是怎麼回事……”王鵬飛終於哆嗦起來,不分青紅皂白抓住保鏢:“你們老闆到底想幹什麼,啊?!”

  保鏢也驚恐萬狀,答不上來。

  老蔡強撐著一口氣想上來勸,但就在此時突然僵住了:

  “等等,那邊是什麼在亮?”

  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所有人都發現了——被捆在貨架中的吳吞身後,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黑暗中一閃一閃,發出微弱的紅光。

  •

  “我艸你個黑桃K,到底在搞什麼鬼……你們老闆到底想幹什麼,啊?!”

  庫房門後橫七豎八被釘了好幾根鋁合金,將門板和牆牢牢固定了起來。臨時廠房的建築材料隔音效果很好,王鵬飛的怒吼穿過牆壁,只能隱隱約約透出分毫。

  黑桃K神情不變,帶著幾個手持微型衝鋒槍的保鏢,穿過庫房門前的走廊,在彎彎曲曲的甬道中繞了幾轉,眼前豁然開朗。

  ——三輛黑色防彈吉普車並排停著,車頭齊齊對著這座廠房的外牆。

  “老闆,”一名拿著夜成像望遠鏡的手下迎上來小聲道:“傑哥剛從觀察哨通知我們,外面條子正從各個方向圍上來,大概再過五分鐘左右會包抄我們下山的路。”

  從這個方向開出去,下山的道路只有一條。

  “就等他們過來呢。”黑桃K 一哂:“三號分線已經設置好了?”

  “是。這幾天挖好的土坑、樹洞、石縫,內行老手來計算好的岩壁支撐點,全部都埋好了‘藥’,只要這邊條子一上來,傑哥發出信號,那邊三號線立刻就——”

  保鏢打開車門,黑桃K躬身坐進去,問:“你們江哥怎麼樣了?”

  “看著他的司機回話說還沒醒。”

  黑桃K眼底閃爍著一絲嗜血般享受的光芒。

  他的視線越過廠房高高的玻璃窗,越過夜色中風聲鶴唳的山道,越過廣袤繁盛的山壁與叢林;山腰坡下,無數特警正攀上岩石,迅速逼近他所在的地方。

  但這些人永遠也觸不到他一根毫毛。

  “等一號分線被撥通的時候……”

  黑桃K含笑的聲音永遠很動聽,卻像是自言自語:

  “他就該醒了。”

  •

  庫房中,馬仔幾下把吳吞鬆綁拽開,周遭頓時響起了吸氣聲——

  只見吳吞背後固定著一堆五顏六色的導線,導線正中赫然是一台難以分辨形狀、有點像電話機似的裝置,頂端貼著寫了“二號線”三個字的紙條,紅光就是從這裝置裏發出來的。

  王鵬飛雖然認不出它,但畢竟是刀頭舔血的老毒蟲了,心中登時升起極其不祥的預感:“這、這是、這是什麼?!”

  馬仔直不楞登:“電話機?”緊接著“嗷!”地被王鵬飛狠踹了出去。

  “是炸彈……”老蔡牙齒咯咯的戰慄聲終於從死寂中響了起來:“……我在緬甸見過這個東西,是共頻炸彈……”

  幾個馬仔同時失聲:“操!”“什麼?”“什麼東西?!”

  老蔡幾乎站不住,死咬著牙才哆哆嗦嗦蹲下身,只看了幾眼就差點暈過去,被王鵬飛撲上來一把拽住:“共頻什麼?!你再說一遍?!”

  “它、它的觸發裝置是一個共頻系統,就是無繩電話裏拆出來的那東西,肯定已經被弄成短路了。只要有人撥它的電話,打哪個分機號,哪個短路系統就會迸出電火花,點燃引爆器——”

  王鵬飛怒吼:“什麼,引爆器?!”

  老蔡面色如土,發著抖指向“電話機”匣子:“你,你看那個……”

  王鵬飛順著他手指往地上望去,登時眼前一黑。

  炸彈周圍撒出了點白粉,混雜在滿地灰塵中,不仔細的話根本看不見,但只要看見了就絕對不會錯認——

  那不是海洛因,那是RDX。

  引爆器後是滿滿一匣子的C4高爆塑性炸藥!

  就在此時,廠房大門外。

  兩組特警分別躬身貼牆,特警大隊長康樹強從頭盔下使了個眼色。副隊點點頭,一腳踹開門板飛身後退,閃電間康樹強帶人沖了進去:“不准動!舉起手來!”“員警!!”

  ——眼前空空蕩蕩。

  大門後竟然是一道封閉式走廊,地上還殘存著匆忙撤退留下的狼藉。走廊筆直地通向昏暗深處,有什麼東西正在戰術手電筒的照耀下隱約反著光。

  那是什麼?

  康樹強一招手,兩組特警魚貫而入,跟著他快速潛進走廊盡頭——道路突然分岔出三條來,左右兩條都不知道通向哪里,正中間卻是一扇緊閉的門,貼著儲藏庫房四個字。

  八九道鋁合金封條釘在門上,封死了這間庫房,而門裏此刻正傳來模模糊糊的拍打和喊叫聲。

  康樹強和其他特警一樣瞬間生出了狐疑:這就是交易現場?裏面是什麼鬼?

  “老大,”副隊小聲請示。

  現場行動最容不得遲疑,康樹強用手電筒一照封條,發現釘痕新鮮且不牢,當機立斷打手勢讓兩隻小組分頭追擊岔道,同時一指面前的庫房門:“拆!”

  不用他說第二遍,特警精銳抄起破門器上前——

  庫房裏,有人慌不擇路沖去拍門,有人瘋了似的想去扒窗。但通風窗離地高達三米,根本扒不上去,所有人都在發狂尖叫,瘋罵和哭嚎聲刺得人耳膜欲裂。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哐!

  哐!

  “外面在開門!”有人狂吼起來:“外面在開門!!”

  這下爬窗的搭人梯的都摔了下來,連滾帶爬跑去門口:“救命!快放我們出去!”“救命!!”

  老蔡不知哪來的力氣,搖搖晃晃站了起來,順手抄起地上散落的一根貨架支架,硬擠進了人群裏。

  事情怎麼會發展成這樣呢?他不知道。

  就像那個突然暴露的緬甸村醫一樣,他肯定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倉促中止在那一天吧。總之局面已經發展到無可挽回的地步了,追究原因既沒有意義,也沒有時間,像他們這樣的臥底,生命最後的那幾分鐘都是很寶貴的。

  咣當!!

  老蔡掄起鋼鐵支架,於眾目睽睽中砸在了門板上:

  “外面的人聽著!別進來!!”

  周遭尖叫倏而一靜,但老蔡毫不在意,死死扒著門大吼:“裏面有炸彈——!快撤退,有炸彈!!”

  “媽的你在幹什麼?”王鵬飛氣勢洶洶沖上來,從後勒住老蔡脖子摜到地上,幾個人瘋了似的撲上去踹他:“給老子閉嘴!”

  “弄死你!”

  “閉嘴!!”

  但老蔡抱頭拼命掙扎,幾個彪形大漢竟然都制不住這乾瘦的老頭,被他竭力爬到門邊聲嘶力竭:“快撤退!別進來!別進來——!!”

  •

  秦川踩著錯落不平的石塊,登上了土丘。

  這塊高地緊挨著廠區,按聞劭之前交待的計畫,爆炸後帶他撤退的摩托車手已經等在了那裏,見他上來叫了聲秦哥。

  秦川沒應聲,接過紅外線望遠鏡,在獵獵寒風中向陡坡下望去。

  除了黑桃K這種既缺乏情緒認知又天生喪心病狂的毒梟,換作任何犯罪分子,見到這一幕都必定要腿軟。

  廠區所在的半山腰往下,叢林中閃現出無數紅藍警燈,幾條逃跑要道都被扼守住了。而廠區門前空地上,夜色中閃現出無數條安全背心反光,那是特警正全速包抄交易現場。

  摩托車手的電話鈴聲響起,他接通喂了聲,把手機遞過來:“秦哥,傑哥找你。”

  秦川漫不經心道:“我說你們傑哥到底藏在哪兒呢?”

  摩托車手說:“大哥的事情我們都不知道。”

  “行吧,”秦川接過手機貼在耳邊,“待會撤退的時候別把他給丟下了就成。喂?”

  阿傑的聲音混雜在呼呼風聲中:“你準備好了沒?”

  秦川摸出自己的手機和聞劭給的那張紙條,對著紙條上那串數字一個一個輸入號碼,按下撥出鍵,笑道:“這有什麼好準備的,早就妥了。”

  阿傑沉聲道:“特警隊已經突入廠房大門,正在進入庫房。我倒數三下,你打一號分機。”

  一號分機——第一道設置在山道上的高烈度共頻炸彈,其震盪幅度和覆蓋範圍,足以引發小規模的山體滑坡,從而阻擋廠區內部特警後撤,同時堵住警方後續增援的所有通路。

  鏡片上倒映著無數紅藍光芒,喧雜的引擎和人聲,甚至防彈背心上的反光條,都是那麼的熟悉。

  曾經他也是他們中的一員。

  秦川垂下眼簾,“好啊。”

  手機那邊隨即傳出阿傑冷淡的倒數:“三——”

  “快撤退……快……不要進……”

  哐當!最後那道鋁合金封條砸在地上,同時斷斷續續的喊叫從門後傳來。康樹強眉梢一跳,副隊輕聲道:“那什麼聲音?”

  “炸彈……快撤退……”有人重重撲到門後,聲音終於清晰起來:“有炸彈!裏面有炸彈!!”

  康樹強:“我艸!!”

  “二——”

  防爆組手持盾牌飛身搶上,所有特警全速後撤,數道手電筒光在廠房走廊牆壁上錯亂揮舞。

  “線人!”康樹強耳機中傳來呂局的狂吼:“線人在裏面!線人在裏面!!”

  康樹強一把奪過小戰士的盾牌,飛腳把人踹向後方,咬牙頂盾快步沖向庫房門——

  “一。”

  秦川手機接通,按下分機號001。

  轟隆!!!

  爆炸於半山腰上沖天而起,周遭百米亮如白晝,氣浪將七八輛警車同時掀進了叢林。

  山體巨石滾滾而下,強烈的震盪波甚至沖上廠區,整座工房四下搖晃,措手不及的康樹強一頭撞上了庫房門!

  指揮車內,火光透過玻璃,照亮了呂局的老花鏡和每個人驚愕的臉。

  警車裏,嚴峫踩油門的腳猝然一緩,難以置信地扭頭望向側窗外。

  廠區外某高地的吉普車後座上,江停就像剛從一個噩夢中驚醒,又猝不及防跌進了另一個噩夢那般,緩緩睜開了眼皮,半邊側頰被爆炸映得雪亮。

  “……”江停徒勞地掙扎兩下,腕骨將手銬勒得嘩啦作響。司機聽見動靜,從前座上回頭說了幾句,但那是緬甸語,在爆炸的餘韻中模糊不清。

  江停嘶啞地喘息著,“……什麼?……”

  “老闆說,請你好好觀賞!”司機終於換成了生硬的漢語,說:“這是第一次,三次爆炸後他就來接你!”

  江停彷彿已經被駭得呆了,形狀優美的嘴唇急促發抖,面色在火光燃燒中驚人的白。然後他驀然俯下身,驚慌失措地,似乎根本不敢看。

  司機撇撇嘴。

  ——他只覺得老闆送來的這個人根本沒什麼威脅性,即柔弱又膽小,如果條子都跟他一樣的話也難怪那麼廢物。

  但他沒看見的是,江停俯身那瞬間夠到了自己的登山靴,從靴筒中拔出一根髮夾,準確戳進了手銬鎖眼裏。

  •

  “操!”秦川被氣浪沖得踉蹌兩步,呸呸吐出嘴裏的沙:“這他媽太近了!老子差點被炸飛出去!”

  “主機號碼被撥通後,再轉接各個分機號的電波傳輸是有距離限制的,太遠的話分機共頻系統接收不到,就無法觸發引爆裝置。你這個位置已經是最遠的了。”

  秦川好容易把沙呸乾淨了:“行吧,現在怎麼辦?”

  阿傑說:“準備觸發二號線。”

  通話對面風聲尖銳,似乎阿傑正快步前進,但不知道他正藏在山頂哪個洞穴裏。秦川直起身,眯眼望向關押著王鵬飛等人的廠房倉庫,二號炸彈的觸發裝置就在那。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特警組應該正在破門。

  明明這麼暗,又隔著那麼遠,他卻不用看就能一口報出那些特警的名字,甚至還能想起為首那個特警大隊長的綽號叫康師傅。

  他只不記得這個綽號是哪次慶功酒後大家一塊起的了。

  “大哥撤退的人手已經準備好了,待會二號線爆炸後,車隊會趁亂沖出廠房,往撤退那條山路也就是三號線上開……媽的,”阿傑不知瞥見什麼,低低罵了聲:“現在那條路上堵的全是警車,跟趕集似的。”

  “沖得出去吧?” 秦川問。

  “只要爆炸就沖得出去。三號線上埋的C4,都夠條子們死上十八個來回了。”

  秦川這才放心地點了點頭。

  “哎,特警要進去了。”手機那邊阿傑聲音一振:“二號線準備引爆,三——二——”

  門板霍然破開,四分五裂。王鵬飛缽大的拳頭還沒砸到老蔡臉上,便在半空一滯,緊接著被人從背後踢飛了出去!

  “不准動!員警!”

  無數腳步紛遝而至,防暴盾牌後伸出了數不清的槍口。幾個毒販馬仔瞬間癱軟在地,連稍微反抗都沒有,就被員警沖上去銬住了。

  “炸彈已經爆了!炸彈在哪?”康樹強沖上去一把扶起老蔡,簡直語無倫次:“炸彈在哪?!”

  他想說的是外面半山腰上的炸彈已經爆過了,你說的“裏面有炸彈”又是指什麼,在哪里?但混亂和激動中根本表述不清楚。

  老蔡滿頭滿臉是血,急促地倒著氣,死死抓住了康樹強:“沒、還沒、沒爆……”

  “什麼?!”

  老蔡絕望地伸手一指。

  眾人紛紛抬頭望去,康樹強瞳孔瞬間緊縮!

  吳吞背上的爆炸裝置正飛快撲閃,越來越急。紅光閃爍的速度彷彿死神撲面而來,很快它不再熄滅,完全亮成了一線——

  阿傑終於站住腳步,冷冰冰道:

  “一。”

  秦川眼底湧現出一絲古怪的笑意,緊接著,他掛斷電話,將手機扔下了石崖。

  摩托車手悚然上前:“——你!”

  砰!

  槍聲響起,摩托車手甚至看不清發生了什麼,眉心就已經多出了一個黑洞洞的血口。

  “……”他無力地張了張口,屍體撲通栽倒,鮮血混合著腦漿慢慢洇進了地面。

  秦川摘下眼鏡隨手扔了,扣上頭盔,在滾燙的槍管上一吻。然後他漫不經心地將那把九二式插回槍套,跨上了摩托車。

  沿陡峭的石壁往下,前方數百米外,廠區後方——

  三輛吉普車同時亮燈,將車前那堵牆壁映得慘白。那是黑桃K準備撤退的人手,他們將在爆炸後沖出廠房,碾著燃燒的警車沖過山路,從此消失在西南大地遼闊的山林中。

  秦川眯起眼睛,瞳底寒光閃爍,下一刻引擎猛然發動。

  轟——!

  越野摩托化作利刃,瞬間撕開了陡崖!

第147章

  後廠房,三輛錚亮的防彈越野車並排而立,安裝在車內的監控螢幕如實映出外面走廊上的情景——兩支警方行動組正快速向他們這邊突入,很快就要趕到門口了。

  同時車載藍牙中正傳來阿傑最後的倒數:“三——二——”

  “一。”

  司機呼吸閉住,身後一片安靜。

  “……”司機愣住了,不禁問:“老闆?”

  後視鏡中映出黑桃K冷酷的眼睛:“不急,再等兩分鐘。”

  但這是能等的嗎?二號線沒按計劃爆炸,別說兩分鐘,就延誤那麼幾秒的時間差,特警都趕到他們屁股後頭了!

  司機驚慌失措,下意識就想請示老闆能不能立刻親自引爆二號線,隨即就在這時——砰!

  後廠房緊閉的門被踢飛了,潮水般的特警蜂擁而入:“什麼人?”“下車,不准動!”“員警!”

  “操!”司機破口大駡。

  左右兩輛車窗降下,保鏢毫不猶豫地拔出了微型衝鋒槍。連眨眼的功夫都不到,特警同時開火,整個後廠房陷入了激烈的槍戰!

  庫房。

  “指揮中心!指揮中心!現場後廠房發現三車歹徒持槍拒捕,正在交火!正在交火!!”

  噠噠噠噠——衝鋒槍急促的射擊從頻道中傳來,康樹強沉聲喝道:“堅持住!A組立刻趕去支援!”

  “沒、沒爆……”與此同時,他周圍的特警發出顫抖聲,緊接著變成了此起彼伏的大吼:“沒爆!”“它沒爆!!”“快快快來人拆彈!!”

  雖然大部分人都認為黑桃K即便要炸,也不至於在買家進入交易現場以後炸,而且一旦引發冬季山林大火他自己也跑不掉;但鑒於他有三年前塑膠廠事件的前科,呂局還是堅持讓行動組配備了專門的拆彈人員,防止他萬一真的喪心病狂,寧願拿自己的命冒險也要重演當年的戲碼。

  幾名特警挾著拆彈人員狂奔上前,但還沒靠近就只見康樹強一手按著耳麥,一手拼命打手勢示意他們後退,同時把老蔡也塞給了副隊:“共頻炸彈來不及的!打個電話就爆!!防爆組跟我上,其餘人快撤!!”

  一面面防爆盾牌迅速立起,以吳吞背上的炸彈為中心,形成了黑色的防護牆。其餘特警按著王鵬飛等毒販的頭大步沖出庫房,直到大部隊撤出後康樹強才稍微放下了一半的心:“走!走!走!防爆組跟上,隨時準備滅——”

  “康、康哥,”他身邊那名特警顫抖道。

  康樹強一回頭,眼底映出了炸彈上驟然熄滅的紅光。

  “……快!”康樹強失聲:“快撤——”

  兩秒鐘後,轟!!

  老毒梟的身體四分五裂,旋即被強光完全吞沒。防爆警員像斷了線的風箏般飛了出去,C4造成的高烈度爆炸掀翻房頂,鋼筋碎石直沖天空!

  爆炸沿所有走廊急速推進,一路傳到後廠房,整片地面在衝擊波中劇烈搖撼。

  支撐牆壁的鋁合金材料紛紛迸裂,那颶風般的氣浪甚至將越野車身都推得往前一震。司機險些一頭栽上前窗,所幸被保險帶死死勒住,驚魂不定之際只聽他老闆在身後微笑道:

  “看,這不是炸了嗎?”

  鋪天蓋地的PVC篷布轟然倒下,警方根本無法撤退,頃刻間就失去了火力。三輛防彈車再無阻擋,同時發動,嘭地撞碎了廠房外牆,迎著烈風揚長而去!

  •

  “報告指揮中心!現場發生爆炸,三輛疑似主目標車隊逃出!三輛疑似主目標車隊逃出!!”

  指揮車衛星監控屏上,滾滾黑煙覆蓋天空,強光映出了每個人凝重的面孔。

  “我艸他祖宗十八代,這孫子在想什麼?!”陳處這輩子都沒見過黑桃K這種毒販,難以置信吼道:“他把買家、廠房、所有毒品都用來當餌?!可他自己不也在現場?!他不怕他自己也被炸死?!”

  沒人說得出話來——事實證明了他不怕。

  警方無法徹底摸透一個冷血、反社會、具備強大火力且徹頭徹尾的瘋子,尤其當這個瘋子連自己的命都不太顧忌,而警方卻必須從大局出發、處處求全求穩的時候。

  呂局沉聲問耳麥:“C11觀察點彙報情況,現在主目標車隊的進行方向是哪里?”

  通訊頻道裏飛速彙報了一個定位點,眾人目光紛紛望向地圖——魏副局眉頭緊皺,脫口而出:“原來就是這!果然這是他們下山唯一的路,我立刻帶人親自趕去增援!”

  魏副局也是豁出去了,這種烈度的現場行動,他們這個年紀的領導崗根本都不該親自上的。

  “等等老魏,”餘隊突然道,“這條道是不是已經被一整支偵查二隊包抄了?”

  “是啊,怎麼?”

  在幾道目光注視下,餘隊胸口微微起伏,似乎想說什麼又遲疑不定,隨後將徵詢的目光投向了呂局。

  魏副局性急,但這時候也咂摸出不對來了:“我說到底怎麼回事,難道——”

  “萬一,”呂局緩緩道:“我是說萬一。”

  他粗短的食指在地圖那道代表山道的深綠色線條上一寸寸劃過,說:“毒販有沒有可能,已經在峽口處設置好了第三波炸藥呢?”

  •

  嘶——摩托戛然止住,車頭高高揚起,又嘭地砸上地面。

  秦川掀開頭盔,只見遠處烈焰于廠區沖天而起,篷房大片坍塌,全數映在了他壓緊的瞳底。

  誰引爆的二號線,黑桃K自己?

  但怎麼可能?!

  為了防止王鵬飛與外界通消息,整個廠房已經被遮罩了手機信號,只有特殊頻段的無線電波才能在限定範圍內接入。也就是說黑桃K如果要親自引爆二號線,必須有裝著另一個共頻系統的無繩電話機,而且得沖出特警的圍剿翻牆跑出後廠房,否則是不可能辦到的。

  那麼如果不是黑桃K,引爆二號線的人是誰?

  嗖——

  明明只是消音器再輕微不過的動靜,秦川卻像背後長眼般,瞬間發動摩托又淩空調頭,一條長腿撐地止住。子彈貼腳擦地,濺起了閃亮火光!

  “果然是你,”他一字字道。

  暗處山崖上現出一道精悍身影,槍口正散發出嫋嫋的藍煙——

  那是阿傑。

  “這話由我來說才對吧。”阿傑右手持槍,左手握著手機,盯著秦川笑起來,那表情就像嗅到了血腥的鯊魚:“或者我應該說,果然是你?”

  秦川呼了口氣。他肩臂繃緊的肌肉似乎已經放鬆了,無奈地問:“能告訴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暴露的嗎?”

  阿傑瞥了眼時間,完全不著急,緩緩吐出一個字:“槍。”

  時間倒退至行動開始之前——

  “秦川今天那把槍是你給他的?”

  聽見手機那邊問話的阿傑愣了愣,“是,我給了他一支微沖,怎麼了?”

  黑桃K悠悠道:“可他懷裏還有一把九二式。”

  “九二式?咱們這趟沒帶這個型號吧。”阿傑稍加思索,緊接著想了起來:“哦對,那應該是恭州岳廣平當年丟下的失槍,在緬甸抓草花A的時候有天碰見秦川,他突然問我把這槍要回去……”

  “這小子可能要反水了。”

  “什麼?!”

  “你不用去山頂觀察哨了,馬上回廠區找人拿備用的無線電共頻設備,如果秦川臨陣跳反,你替他引爆三條線。”黑桃K頓了頓,似乎有些唏噓:“我就說當年岳廣平死後,這小子的一系列表現怎麼能把姓呂的老狐狸都騙過去……原來那根本不是偽裝,那就是真情流露。如果他今天不帶這把槍的話未必能露出破綻,但估計他覺得是背水一戰,所以忍不住著了相。”

  “您是說他要替岳廣平報仇?!”阿傑難以置信道。

  “不,不完全是。”

  阿傑迷惑不解,只聽他大哥帶著戲謔道:“我更傾向於認為那是替他自己報仇,或者說,是一個聰明人在發洩自己被徹底愚弄的怒火……”

  “真可惜,我本來還覺得他跟我是同一種人。”黑桃K笑起來,眼底浮現出不加掩飾的遺憾:“果然同類自相殘殺是難以避免的事情啊。”

  •

  秦川用力揉按額角,似乎既無可奈何又心服口服,朗聲笑道:“所以我就說你們老闆幹嘛要販毒,為什麼不去當個神棍,既受人尊敬又財源滾滾?真是可惜了玄學界失去一名奇才!”

  阿傑明顯沒有他這種幽默感:“你以為你拿到了投名狀,還能回建寧市局去?”

  秦川邊笑邊放下手,搭在了摩托兩側把手上。這個動讓阿傑神經敏銳一跳,只見遠處熊熊燃燒的烈焰映在他身側,將他半邊身體照得似乎要燒起來一般。

  “那段時光值得懷念,但也確實到該結束的時候了。”秦川惋惜道,“你們老闆沒錯,我跟他的確是同一種人——”

  話音未落,阿傑拔掉消音器一扔,冷冷道:“我看你整個人生都到該結束的時候了!”

  砰!

  去除消音器能提高射擊精度,那一槍正中秦川右胸,但沒血——他穿了防彈衣!

  就在那瞬間,摩托轟然發動,閃電般撞來!

  賽級摩托強悍的加速度就像流火擦過空氣,霎時阿傑不躲不閃,砰!一槍打中秦川肩下,砰!又一槍緊挨脖頸而過,彈殼叮噹落地——

  一切都發生在閃電間,鋼鐵巨獸淩空躍起,陰影已近在阿傑眼前!

  任何正常人的反應都是轉身逃跑,但那是根本跑不掉的,機車加車手產生的慣性作用力重達上噸,足以將獵物瞬間碾成血泥。

  阿傑向後仰身,整個人被當空而下的陰影完全籠罩住了。

  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連熾熱的空氣、扭曲的火光、車胎疾速空轉掃出的碎石,都在半空中變成了慢動作。就在那凝固般的靜寂裏,阿傑雙手持槍向上,槍口對準了機車某處——

  砰砰砰砰砰!!

  數發子彈傾瀉而出,機車“嘭!”地爆出了一團大火!

  秦川雙腳猛蹬,半空脫離,就地打滾起身拔槍。哪怕再慢百分之一秒都來不及,高速旋轉的機車一頭撞向山壁,爆成了驚天動地的火光!

  阿傑甩手扔了空槍,箭步上前一肘把秦川頂在岩石上,然後就去抓他手裏那把九二式。但秦川淩空躍起雙腳前蹬,那一踹的分量非同小可,當場把阿傑踢得飛退了兩米。

  “呸!”阿傑閃避至山岩後,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剛要起身,頭頂就被子彈打出了數道岩屑!

  這姓秦的確實有兩下子,差點把他頭蓋骨給掀了。阿傑拔出匕首,憑藉夜色的掩護從岩石後貼地而出,果不其然秦川再次扣動扳機,子彈緊追而來!

  “不自量力,”阿傑陰冷地迸出四個字,甩手擲出匕首。

  呼——

  刀身在半空打旋,下一秒秦川手掌濺血,九二式被生生打飛!

  噹啷!

  匕首與手槍同時落地,秦川飛身去奪,阿傑卻像能預知對手動向那般已到近前,一把扭住了他。兩個身高都超過一米八、體重加起來超過三百斤的成年男子,扭打中就像兩頭拼死搏鬥的雄獸,順著滿地刀尖碎石滾下陡坡,重重撞上了一棵橫伸出來的枝杈!

  那一撞簡直太可怕了,碗口粗的樹枝簌簌折斷,劈頭蓋臉砸在了他們兩人身上,秦川半邊身體登時被抽出了無數血印。

  嘭!秦川一偏頭,鐵拳貼臉砸在地上,勁風震得耳膜發痛。下一秒他手掌接住阿傑的拳頭,哢擦一扭,脫臼聲清脆響起。

  阿傑嘶地吸氣,隨即被秦川屈膝猛踹了出去,連退數步才趔趄站穩!

  “誰不自量力?”秦川起身擦去嘴角的血跡,喘息笑道。

  從坡頂到坡下,黑夜中滿地石塊,都沾著他們滾下來時的斑斑血跡,乍一望去觸目驚心。

  但職業殺手的身體素質簡直像怪物似的,阿傑根本不感到痛,自己把自己的手腕複了位,眯起眼睛盯著秦川,瞳孔深處閃爍出了血色的寒光。

  “岳廣平死的時候,”他慢慢勾起嘴角,問:“你喊他爸了嗎?”

  秦川面容不動,但眉心霎時一抽。

  “你說他喝了兒子親手遞來的毒藥,臨死前是什麼心情,愧疚?後悔?震驚難以置信?”

  阿傑緊盯著秦川的每一絲細微表情,緩緩地活動頸肩,肌肉寸寸暴起,強悍的筋骨發出了爆裂聲:

  “還是……恨呢?”

  最後一字沒落地,他已提腳沖了出去。

  秦川恍然回神,但到底遲了半秒——阿傑冷酷的面孔已到眼前,一拳足以裂金碎石,將他打得向後倒去!

  秦川吐出半顆碎牙,幸虧出於格鬥本能擋了下臉,否則此刻下半邊臉都要碎了。但饒是如此,他耳膜還是嗡地充滿了血,在這喪失反抗能力的短短數秒間,阿傑抓住他就是屈膝一頂,鋼鑄般的膝蓋足以令人內臟擠壓破裂!

  “噗——”

  秦川噴出滿口血,隨即當胸一記重踹,身體飛出去砸上了山壁!

  “我說了,”阿傑冷冰冰道,“你整個人生都到該結束的時候了。”

  阿傑一步步走來,抓起秦川的頭髮就掐向他咽喉——以他可怖的掌力,掐斷人喉骨跟掐斷雞脖子都沒什麼區別。

  不過他沒想到秦川比想像中耐打,竟然還沒失去意識,一下抬手捏住了他腕骨,手背青筋赫然暴起。

  “就憑你?”阿傑嘲道。

  秦川牙關緊咬。

  無聲的角力持續片刻,阿傑手指一點點往前,指尖已觸碰到了對手的脖頸——

  突然遠處廠區,黑夜中打出了雪亮的信號燈。

  那是黑桃K車隊撤退的方向。

  •

  嗡——

  大燈將周遭夜幕映得亮如白晝,隔老遠都清晰可見,緬甸司機精神一振:“老闆來了!”

  叮噹!金屬碰撞聲從後座響起,似乎是什麼東西解了鎖。

  司機回頭:“你……”

  話音剛落,他就看見那原本懦弱膽小的年輕人探向前座,一張俊秀的臉毫無表情,指關節間似乎夾著根鋒利的尖針——

  旋即他太陽穴一涼,“尖針”被江停一拇指活生生推進了顱腦。

  “……咯咯……咯……”

  司機雙眼暴凸,喉嚨裏發出機械收縮冒血的聲響,幾秒鐘後癱倒在了駕座上。

  至死他都不知道,要走自己性命的兇器竟然是一根磨尖了的髮夾。

  江停下了車,把司機的屍體拉出來摔在地上,搜出槍和手機,又三下五除二扒了對方的外套給自己穿上,嘭地關門發動了吉普車。

  前方山路越來越亮,發出信號燈的車隊正向他駛來。

  江停不住咳嗽,手微微發抖,畢竟他已經不是個健康強壯的人了。但他神智異常清醒,連黑桃K劈在後頸的那記手刀也只是讓大腦深處隱約作痛,影響不了思考和決策的速度。

  他打開車載無線電,車隊雜亂的消息頓時響了起來:

  “傑哥回話,準備爆破……”

  “三號線預備,三號線預備……”

  哢擦,江停關了無線電,摸出那司機的手機按下了一串號碼。

  一定要接,一定要接……江停心中喃喃默念,果然幾秒鐘後電話被接了起來。通話對面背景雜亂,似乎有人正喊:“線接了沒!開始定位!”

  那是建寧技術隊姓黃的禿頭主任。

  這種緊急關頭,江停發現自己竟然還能分神,而且還能從隻字片語中認出對方來。

  旋即一名老人沉聲道:“喂?”

  “……呂局,”江停嘶啞道:“我暴露了。”

  “!!”呂局立刻問:“你在哪里!迅速定位!不要怕我們已經派人去救你了,堅持住!”

  “聞劭在撤退的路上設置了炸彈,是‘三號線’。”江停尾音奇怪地發抖,說:“你們立刻讓技偵定位這個號碼,沿途撤離所有警車,他們馬上就要爆了,動作要快……一定要快!”

  “你在哪里?你要去幹什麼?待在那裏等待救援,江隊!江隊!”

  江停摁斷手機,丟在副駕座上。

  隨即他踩下油門,吉普車緩緩啟動,向前方越來越亮的山路駛去。

  •

  同時,石崖邊。

  信號燈映在阿傑眼底,頓時他像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一摸口袋空的,再回頭時果然看見十多米外的石縫中,有什麼東西正閃著亮光。

  “……”他吐了口氣,轉向秦川,兇狠而又有點不甘心:

  “算你小子今天走運,讓你多活兩年。”

  旋即他驀然抽手,竟然毫不戀戰,拔腿就往回走。

  “咳咳咳——!”

  新鮮氧氣灌進肺部,秦川嗆出滿口血沫,劇烈咳嗽起來。剛才在生死之際幾乎空白的大腦回過神,同時冒出好幾個念頭:什麼意思?讓我離開?他要去幹什麼?

  這時他眼角余光石縫中發亮的東西,突然明白了:

  那是個手機。

  阿傑抽身離開,是因為他要立刻去撥打三號線,好觸發峽口的炸彈!

  秦川猛然回頭,眼底映出了遠方夜幕中成片閃爍的警燈。

  趕緊跑路吧,大腦中有個聲音在告訴自己。

  他已經暴露了,就算弄死阿傑,也失去了狙擊黑桃K唯一的時機。現在最關鍵的是趕緊逃命,只要能順利脫身,早幾年他就已經為自己留好了後路,以後還是有機會能捲土重來的。

  阿傑走到石縫邊彎下腰。

  他已經不屬於那些人了,他已經永遠離開那個隊伍了。即便活著被抓住,下半輩子也註定要在鐵窗中度過,直到離開這個世界,那樣的結果還不如直接去死。

  是的,他告訴自己,還不如直接去死。

  但同時又有另一個聲音從腦海深處漸漸冒出來:

  這世上還有比死更讓人不願接受的事情。

  手機明滅幾下,隨即被阿傑撿起來,螢幕照亮了殺手桀驁的臉。

  紅藍光芒映著秦川的眼角,他轉過身。

  其實即便今天他死在這裏,也沒有人會知道他因何而死吧。

  零、零、三。阿傑依次按下分機號,大拇指移向#鍵——

  就在這個時候。

  淩厲風聲劈向後腦,阿傑條件反射偏頭,手機被遠遠打飛!

  “我艸!”阿傑一句大罵沒出口,被秦川手肘從後勒住了脖頸。那力道簡直鋼筋鐵骨,絲毫也無法撼動,恐怖的慣性讓兩人同時以身砸地,滿地銳石瞬間切進皮肉,緊接著他們翻滾著沖向了崖底!

第148章

  警車沖過廢墟,車燈照亮了前方的夜幕。

  無線電探測雷達螢幕上突然出現了一個紅點,猩紅光芒閃爍,映在嚴峫沉黑的眼底。

  下一刻,嚴峫猛打方向盤,警車在尖嘯中一個漂移,追隨那紅點而去。

  嗡——

  明明應該是響亮撞擊,但在秦川耳朵裏聽來,卻像是隔著水面的悶響。

  那是因為他耳朵裏已經蒙滿了血的緣故。

  “艸你媽……”阿傑狼狽不堪從地上爬起來,全身沾滿泥土砂石,咳咳噴出了好幾口血紅的唾沫。他用力搖搖頭,視線好不容易聚攏,盯住了不遠處地上喘息的秦川。

  這裏離他們滾下來的地方足有八九米高度差,滿地都是凸出地表的銳利石塊和刺刀般的堅硬枝杈,沒在滾落過程中被捅個對穿真是走運。相比較而言秦川的運氣差一些,他半跪在地緊捂腹部,根本站不起來,黑夜中看不清傷勢如何,但指縫中正汩汩冒出鮮血,不斷灑在地上。

  “等……等著瞧,”阿傑喘道:“老子今天決不,絕不讓你活著走出這裏……”

  接著他不耽誤時間,調頭就往上坡走,還要去拿那個手機。

  秦川不知哪來的力量,突然起身撲了過去,就像當頭而下的猛禽,從後一把勒住了阿傑!

  “@#¥!”

  這回阿傑是真暴怒了,沖口就罵出了幾句緬甸語,就勢前傾後背摔,重重把秦川摜上了地面!

  落地當時秦川飆出了滿口血箭,阿傑不待他緩氣,拽著衣襟把他拎起來就是兩拳,怒吼:“老子弄死你個傻逼!你攔啊,你再攔他們都是個死!!不是條子死就是你死!!”

  嘭——嘭——

  肋骨與內臟被拳頭擠壓、扭曲、破裂,連心跳都幾乎中止。

  然後阿傑一頓,拳頭竟然被秦川沾滿血跡的手掌抓住了。旋即秦川當胸一記飛踢,又快又狠正中胸骨!

  那是野獸在瀕死之際爆發出的力量,簡直迅猛至極,阿傑只覺胸骨就像被千鈞鐵錘正面擊中,霎時摔出去了十來步!

  “……那就,”秦川粗喘著說,“就我死吧。”

  他撲通倒在地上,一點點向不遠處的手機爬過去。

  那真的幾乎就是在爬了,他身下的地面上都蹭出了血痕。阿傑血流滿面支起身,只覺一股莫名其妙又荒謬至極的怒火直沖頭頂,搖搖晃晃踩著碎石沖上去,在秦川離手機只差半步遠的時候抓住他,狠狠往後一推。

  “你還當你是條子呢?圖什麼啊傻逼?!”

  “咳咳……”

  嗆咳讓氣管彷彿絞成碎片,秦川剛開口就湧出了一嘴的血。

  “你他媽就想找死是不是?老子成全你!”阿傑拎著他強行拽到折斷的樹幹邊,拽著後衣領砰一頭撞在樹上,碎木枯葉簌簌而下:“老子親自送你上路!”

  隨即他又往樹上——砰!!

  鮮血灑遍滿地,人骨撞響令人齒縫發冷。

  秦川不住倒氣,血色屏障甚至蒙住了視線。

  但恍惚間他還能看見遠處,藍紅交錯的光芒映照著峽谷。他知道那裏佈滿了無數員警,有些素昧平生,但更多都能叫出名字;他們正緊張等待著特大毒販的出現,等待著即將到來的背水一戰,沒有人知道曾經的叛徒正在這裏。

  沒有人來送別他的死亡。

  不過至少,秦川想,他們都曾一起出現在很多個戰前動員、很多個戰後慶功,以及更久遠以前,自己剛進入禁毒支隊時的迎新大會上。

  既然曾有過那麼多完滿,那麼偶爾一次的缺憾也沒有太大關係。

  “行,今兒我送你跟那些條子一道下去,”阿傑隨手抄起拳頭大的鋒利石塊,冷冷道:“下輩子再找他們做兄弟去吧!”

  呼——

  石塊迎面而下,秦川閉上眼睛。

  但預想中的撞擊卻沒有來臨。

  ——啪!阿傑手臂被人從身後抓住了,隨即巨力將他掀翻,迎面一拳向後栽倒!

  “用不著下輩子,”一道熟悉的男聲森然道,“他一直是我的兄弟。”

  秦川瞳孔瞬間擴大。

  “嚴……”他喃喃道,“嚴峫?!”

  阿傑爬起來,還沒完全起身就被嚴峫抓住狠摜上樹,迎面就是閃電般又沉又狠的一拳。啪嚓!阿傑後腦重重撞樹,緊接著不帶歇氣又是一拳,連太陽穴都發出了清晰的擠壓聲!

  “……!”阿傑咳著血抓住嚴峫,狠命把他蹬開,緊接著抱頭躬身。這個反應確實是專業級的,因為下一刻子彈就砰砰幾聲擊中了他身後的樹幹,濺起漫天木屑!

  “你沒事吧?!”嚴峫吼道。

  秦川滿頭滿臉是血,連咳幾聲才說出話來:“你……你他媽是狗鼻子嗎?”

  “電波定位!”嚴峫冷冷道,“呂局說既然是共頻炸彈,就得靠無線電波觸發,所以指揮中心緊急發出了一批定位裝置!增援已經在路上了!”

  秦川無力地笑了下,喃喃道:“但唯獨你跑這麼快……還說不是狗鼻子。”

  阿傑閃身避到樹後,只覺天靈蓋都差點被撞碎了,當場從齒縫中迸出了兩個髒字來。無數次死裏逃生的經驗讓他知道這時候不能遲疑,必須要讓對方立刻耗空子彈,於是在嚴峫追趕上來之前吸了口氣,利箭般貼地滾出去,直直撲向某處——

  嚴峫吼道:“站住!”

  那只是他多年刑警的本能反應,實際是沒等話音落地他就開槍了。夜幕中一溜火光追著阿傑,打得地面碎石飛濺,秦川喝道:“小心!刀!”

  只見先前掉地的匕首赫然落在不遠處,阿傑就地打滾,伸手去撈,下一瞬子彈飛旋而至,將匕首打飛了出去!

  叮噹彈殼落地,嚴峫正要換彈夾,只見阿傑就像獵豹般躍起,半空把他踢得向後仰倒!

  秦川:“你行不行啊?!”

  嚴峫趔趄兩步,阿傑的第三腳已然飛至鼻端。這一刻嚴峫的格鬥路數明顯露出了跟秦川不同的地方,他沒有躲閃,而是在閃電間摔了空槍,雙手肘架住阿傑小腿——如果這是搏擊賽場的話,那迅捷的反應可能連攝像頭都來不及捕捉,他已雙臂同時發力,左右哢擦一擰!

  其實不該有動靜的,但長骨開裂時電流般的劇痛,還是讓阿傑頭皮驟然一炸。

  撲通!阿傑滾倒在地,嚴峫踉蹌站穩:“早說過老子比你行,不服氣怎麼地?!”

  秦川正咬牙往遠處挪,聞言有氣無力道:“我已經把他藍耗光一大半了!補刀不能算數!”

  嚴峫:“別那麼……日!”

  阿傑凶性已經完全被激發到頂了,竟然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一記掃堂腿把嚴峫摞倒,兩人瞬間扭打在了一起!

  “真他媽感人,嗯?”阿傑臉色鐵青,冷笑道:“差點下毒搞死你的人也能當兄弟,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偉大?”

  兩人掌心、手肘、膝蓋等等所有能承重的點都互相卡著,肌肉繃緊、筋骨暴起,彼此骨骼都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咯吱聲。嚴峫體力佔據優勢,一寸寸把阿傑擰翻過去摁在地上,因為過度用力而表情扭曲的臉上露出笑容,反而顯得更加可怕:“是啊,就偉大怎麼了,敬佩我?”

  阿傑:“……”

  “要不要老子給你簽個名啊?!”

  要是阿傑能空出手,這時候嚴峫那又高又挺的鼻樑肯定已經斷了。但此時他們互相死死抵著,阿傑只覺鐵銹味不斷往咽喉裏冒,他貼在嚴峫耳邊,開口時齒縫間都滲出了血腥,一字字喘息著說:“你知不知道……”

  幾秒鐘後,嚴峫突然一肘狠砸在阿傑額角!

  兩人僵持的姿態頓時打破,混亂中阿傑頂中了嚴峫腿骨,捂著鮮血開閘似的額角滾出來。那驚心動魄的變動只發生在半秒間,兩人拉開了幾米距離,嚴峫沖口大罵了句什麼,只聽阿傑厲聲嘲笑:“你回頭看看你兄弟還在嗎?都他媽跑了!傻屌!”

  嚴峫條件反射一偏頭,不遠處赫然空空蕩蕩,只留下了一灘血跡,

  與此同時,他側臉寒風逼近,咣!一聲重響耳膜回音,被阿傑抄著石塊狠砸了滿臉血!

  “艸你媽秦川!!”嚴峫大吼:“給老子滾出來!!”

  夜幕昏暗,黑煙滾滾,秦川完全不見蹤影。嚴峫死死摁著阿傑的手,冷不防被阿傑抬腳橫掃腳踝,當時失去平衡摔倒,險些當頭撞上石崖,霎時眼前金星亂冒。

  就在這幾秒鐘的功夫,阿傑已經踉蹌向遠處沖過去,目標正在遠處的大火映照中反著閃光——是匕首。

  “幾次都沒弄死你,今天終於是時候了。”黑夜中只見阿傑揚起了匕首,眼睛像惡狼般閃著幽光:“給我一個人去死吧——”

  “嚴峫!”突然背後響起秦川變調的嘶吼:“接著!!”

  一道弧線劃過半空,呼呼打轉,那竟然是把手槍。

  多少次出生入死配合出的默契在此刻發揮到巔峰,嚴峫彷彿背後長眼,完全沒看,電光石火間躲過匕首刀鋒,刀尖在他側臉上飆出一線血珠,同時竭力向上揚手——

  啪!九二式旋轉、接住,子彈哢擦上膛。

  爆裂狂風霎時靜止,所有場面就此凝固。

  天幕下只見嚴峫抬起的槍口,十字準星瞄準目標,砰!!

  旋轉的子彈粉碎時空、撕裂夜氣,倒映在阿傑瞳底。

  下一瞬,彈頭從他前額貫入、後腦射出,彈殼叮噹落地彈起!

  “……”阿傑的表情終於凝固了。

  這名在中緬兩地叱吒風雲多年,早已不記得犯過多少罪染過多少血的職業殺手,終於在這滿地狼煙的山谷間頹然跪下,緊接著全身撲倒。

  滿地煙塵噗地濺起,又緩緩飄落。

  ——他死了。

  血從他圓瞪的眼裏流出來,但屍體已經不會再有任何反應,子彈孔裏漸漸滲出一絲絲腦漿。

  嚴峫手一鬆,九二式噹啷掉地,緊接著他長籲一口氣放鬆下來。

  “你剛才是不是罵了我媽……”秦川癱在亂石間,猛咳了好幾聲,才精疲力盡地喘上下一口氣:“再敢罵試試,小心老子揍你了。”

  嚴峫嘲道:“行啊,來啊。”

  嚴峫轉身搖搖晃晃走上石坡,只見秦川背靠一塊山岩,臉色驚人的白,鼻腔、嘴角、半邊側臉全是血跡。剛才摁著阿傑滾下石崖的過程中他被樹枝刺傷了腹部,黑夜中看不清傷口深淺,但外套正面已經濕潤黏膩得不行,只要稍微靠近就是一股濃重血腥撲面而來。

  “咱哥倆不行啊,”嚴峫脫下外套堵住出血口,說:“費大半天才把那緬甸佬幹死,丟人呐。”

  “你知道人在緬甸多狂麼,接一單夠在建寧買套房,咱倆油膩中年公務員,能幹死就不錯了……嘶!”

  秦川疼得抽了口涼氣,好半天才緩過來,攤在岩石上虛弱地道:“我本來是想借江隊的刀弄死這小子,我自己集中精力對付黑桃K的……我還特地給姓江的下了劑猛藥,誰知道他暴露得那麼早,都沒來得及動手。”

  嚴峫狐疑道:“猛藥?”

  秦川不說話,突然問:“剛才那小子跟你說什麼來著?”

  嚴峫似有所悟,居高臨下瞅了他一眼:“不重要了。”

  但秦川是個事兒精,在這種出血不止的情況下還忍不住用手肘竭力撐起上半身,抻著脖子問:“來說說嘛,聊聊唄。這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以後也沒什麼能嘮嗑的機會了,有啤酒花生嗎給來一把……你在幹嘛?”

  嚴峫一邊低頭發緊急救助信號,一邊從鼻腔裏哼笑了聲:“我要是你,現在就閉嘴好好歇著,爭取待會增援趕到的時候你還清醒,能親眼看見聞劭那孫子被押進警車。”

  秦川失笑。

  “嚴隊嚴隊,嚴隊請回話,這裏是C91觀察點……”

  嚴峫接起步話機:“方片J持械拒捕被秦川跟我幹死了,我剛才向指揮車申請緊急救助,現在怎麼說?”

  “‘釘子’向指揮中心發了第三波炸藥定位,拆彈人員已經就位,現在主目標離爆炸區只差一公里了!”

  嚴峫:“哎喲我艸!”

  嚴峫起身就跑,跑兩步似乎想起了什麼,回頭向秦川扔了副手銬,警告:“你自己銬上啊。”

  秦川哭笑不得:“快滾吧你……哎,等等!”

  嚴峫一回頭。

  遠處火光未熄,秦川因為失血過多而渾然不似活人的臉竟然也被映得通紅,眼珠熠熠發亮。這一瞬間他們互相凝視,隔著刀叢亂石,彼此眼底都映出了對方年輕時意氣風發的身影。

  “我感覺黑桃K似乎喜歡聲東擊西,你注意點,以防萬一。”頓了頓秦川沉聲道:“保重。”

  嚴峫倒退兩步,點點頭,轉身奔向了警車。

  引擎轟鳴遠去,黑夜很快吞噬了紅色的車尾燈。

  秦川收回目光,緩緩望向夜空。

  挺好,他想,我比我爹走運。

  不知道第多少次,他的思緒漸漸飄起,再度回到了那混亂倉促的下午。岳廣平急促抽搐著倒在地上,佈滿血絲的眼睛直勾勾盯著他,似乎包含著說不出來的千言萬語,有錯愕、遺憾、惋惜、眷戀、不舍、難以置信……但唯獨沒有恨。

  “不是說只需要拖延時間嗎?!不是說劑量不足以致命嗎?!”秦川顫抖著退後,聽見心裏有聲音瘋狂嘶吼:“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驚疑恐懼在他腦海中瘋狂撕扯,令大腦一片空白,直到那個被他懷恨了很多年的、應該被稱作“父親”的男人終於停止抽搐,癱在地上,徹底沒有了呼吸。

  這麼多年了,他從沒好好觀察過自己父親的臉。

  直到陰陽兩隔這一刻,他才發現那張臉原來與自己是如此的神似。

  直到最後他都沒有就毒藥劑量的事去質問黑桃K,他好像就比較平靜、又帶著點情理之中的忿忿,順理成章接受了岳廣平死亡的事實。他的所有表現都那麼真實又自然,以至於沒有人對他提出過任何懷疑——呂局沒有,黑桃K沒有,甚至連無數次深夜夢回中的父親和記憶深處的母親也沒有。

  毒牙藏在舌底,直到最後一刻,才圖窮匕見。

  太冷了,秦川竭力想屈起腿,但已經動不了了。

  他曾希望黑桃K死在自己手裏,不過死在警方手裏也一樣,如果上刑場吃槍子的話那差不多就是中六合彩了。雖然中途出了點意外,不能活著親眼看到六合彩開獎,但姓嚴那小子替自己看也是差不多的吧。

  秦川的視線愈加渙散,他閉上眼睛,千萬星辰化作模糊的光點。

  好困,他想,我得睡一會兒……

  就睡一會兒。

  風掠過山澗,吹著悠長的哨子,沖向紅藍光芒變換閃爍的夜空。

  遠處隱約傳來了急促的警笛。

  •

  警車風馳電掣,峽谷中閃光映照著嚴峫沉著的臉,他按了下步話機頻道:“老黃,給我發‘釘子’的定位。”

  “哎呀我×還定位呢,這移動速度快得信號都追不上了,我看看……”少頃黃興叮噹發來個位置,在指揮車喧雜的背景中大吼:“你要去哪里啊老嚴!太危險了!省廳剛打電話,安排你們偵查組去峽口保護專家拆彈!”

  “保護個屁!引爆裝置一個電火花就能觸發,調個武警連來保護有用嗎?!”

  “那還能怎麼著,拿命拼速度唄!”黃興嚷嚷:“我說你在哪,快回來!呂局正派人去掩護釘子!太危險了!”

  ——掩護?

  掩護是為了讓臥底有機會逃走,但對江停是根本不適用的。這世上沒有人比嚴峫更瞭解他,“紅心Q”絕不僅僅是釘在販毒集團內部的深喉,再從容俊秀的表像、再冷靜平淡的態度,都無法掩蓋他靈魂深處真正的東西——一根浸泡著仇恨濃血,被無時不刻的暴怒打磨三年,因而銳利無比的毒牙。

  “我這就去跟‘釘子’會合。”嚴峫扔下這一句,隨手將步話機丟在了副駕座上。

  “喂!老嚴!要不要這麼拼啊,你他媽也就一條命……”

  “哎呀你就讓他去吧!”那邊終於響起呂局無可奈何的呵斥:“你懂什麼呐!”

  黃興:“……?”

  嚴峫唇角勾起一絲轉瞬即逝的弧度,同時油門踩到底,警車尖嘯著沖下山路,向目標突刺而去!

第149章

  山路驟然一片雪亮,三輛防彈越野車已經駛了過來。

  按照聞劭的原計劃,江停迅速低頭、打燈、腳踩油門沖上山路與車隊會合。第三輛防彈車上的司機只見這輛吉普車從路邊跟上來,車燈在電光石火間一照,映出了駕座上戴棒球帽、穿深藍色夾克的江停——司機認出了那眼熟的衣服,也就順理成章覺得自己認出了同夥,直接打開車載無線電:“尾車準備按計劃接應,尾車準備按計劃接應!”

  ——接應?

  江停微愣,心念電轉。

  容不得他猶豫,從副駕座車窗向外望去,赫然只見尾車已經調整車速,與他這輛吉普並駕齊驅,只有半個車身的差距了。

  緊接著,對方後座門打開,聞劭在狂風中探出半邊身體——

  這個動作讓江停瞬間明白了一切。

  在探身打開副駕門之前,他一把抓住了手機!

  峽口。

  照明燈將黑夜照得猶如白晝,橫貫山谷的警戒線外閃爍著急促的警燈,無數特警正嚴陣以待。

  與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警車身後偌大的谷地空空蕩蕩,只有拆彈人員與防爆組頂著熾熱的強光燈,在無數目光聚焦中緊張地工作。

  突然一輛警車由遠而至,停在了警戒線外。一名胖乎乎戴鋼盔的老人不待人扶,自己便蹣跚下了車,周圍特警紛紛為其讓開一條路,詫異聲此起彼伏:“這……”“這不是……”

  “呂局!”現場指揮警官大步迎上:“這裏路況太危險,您怎麼來了?”

  呂局抬手制止了他,佈滿血絲的眼底全是肅穆:“情況怎樣了?”

  “勘測到的六個引爆點已經拆除四個,剩下兩個正在同時施工!”

  “楊指導——”一名特警狂奔而來:“五號引爆點已經排除!”

  周遭鬆了口氣的細微聲響連成一片,但呂局因為連熬幾夜而衰老憔悴的胖臉卻依舊緊繃:“最後一個引爆點在哪里?”

  現場指揮立刻招手讓人拿來地圖:“在這!”

  山谷衛星地圖被一再放大,深淺交錯的圖像上被畫出了六處紅叉,現在只有一處還亮著猩紅的光。呂局端詳片刻,突然眉頭一皺,從楊指揮手裏拿過平板仔細觀察半晌,臉色驀地變了:“不對。”

  “什麼?”周圍幾個特警指導員同時緊張起來。

  “……”呂局粗短的手指在最後一個紅叉上點了點,仔細聽的話可以發現他尾音微微不穩:“這個引爆點在峽口最窄處,一旦爆炸容易引起連鎖反應,形成整個峽谷的山體滑坡,到時候所有人都來不及撤退……把省廳那幾個防爆專家叫來,快!”

  所有人同時譁然。

  “報告指揮車!報告楊指揮!”就在這時,無線電中傳來前方觀察哨的吼聲:“主目標三輛車離埋伏點隻差一公里了,正在向爆破點全速前進!”

  話音剛落,遠處山道上隱約亮起了車燈,隨著狂風中的引擎轟鳴越來越近——

  “狙擊手準備!”“哨卡準備!”“所有人——!!”

  車門關閉撞響此起彼伏,隨即大片警笛驟然鳴響!

  “來人掩護呂局!”楊指導不由分說強行把呂局往警車上推,但在這格外混亂的時候,突然陳處從遠處亂石堆上跌跌撞撞蹦下來,握著手機吼道:“呂局——!釘子發來緊急彙報!”

  呂局腮幫肉一顫,以跟他體型完全不相稱的靈活度奪過手機:“江隊?”

  手機背景是狂嘯的風聲,連站在邊上的陳處都聽見了,似乎打電話的人正在駕車高速行駛:“主目標那三輛車要衝卡,聞劭不在沖卡的車上。”

  陳處失聲問:“那他在哪?”

  刹那間呂局耳邊響起了剛才路上嚴峫的話:

  “秦川說黑桃K似乎喜歡聲東擊西,叫我們小心提防,就怕萬一……”

  “……快!讓特警去增援!”刹那間呂局的吼聲和手機那邊江停的回答完全重合:“——聞劭跟‘釘子’在一起!!”

  •

  聞劭從防彈車後門探向吉普車副駕。

  疾馳的兩車間距半米,只要有一輛稍微錯開車速,他就會失足被絞進車底,瞬間變成一堆血泥——但他淩空橫跨的步伐很穩,兩手同時發力撐住車頂邊緣,整個人鑽進了副駕座上,“砰!”地順手帶上了車門。

  三輛越野車頓時加速,向遠處燈火通明的警車陣衝刺而去了。

  聞劭幾不可聞地呼了口氣,向後座扭頭——他眼皮一跳。

  後座空空蕩蕩,他的人質已不見蹤影。

  “別動,”槍口無聲無息頂上後腦,江停冷冷道:“不然開槍了。”

  車聲顛簸轟鳴,但這一方小小的空間卻像是凝固住了,短短幾秒比幾個世紀還漫長。終於聞劭笑起來,似乎非常無奈,說:“是我的錯,我早該想到要制伏你沒那麼容易。”

  江停說:“沒關係,我也沒想到你會自投羅網。”

  江停一手拿槍一手搭著方向盤,三年前車禍留下的應激後遺症不再對他精湛的車技造成任何影響,吉普順著狹窄的山路向前平穩飛馳。聞劭身體隨顛簸微微晃動,車窗外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玻璃中映出他半邊含笑的臉,似乎完全感覺不到冰冷的槍口正頂在自己腦袋上一樣:

  “是嗎?”他說,“你想錯了。”

  話音未落,他突然扭頭奪槍。這個舉動與自殺無異,砰砰兩聲槍口走火,子彈緊貼著他自己的太陽穴打穿了車頂!

  江停牙關一緊,槍已脫手,在後坐力作用下跳至半空。聞劭伸手去奪,江停一肘狠狠將槍撞飛,“砰!”第三聲走火,子彈掠過江停鼻尖譁然打碎前窗,槍身飛至後座!

  聞劭奪槍失敗,反應極快,老虎鉗般的手就去抓方向盤。

  奪槍和搶方向盤,這兩個舉動都不啻于瘋子賭命,換作任何精神病程度不那麼重的人來都辦不到。然而這時冷不防江停猛踩刹車,吉普戛然停住,巨大的慣性讓聞劭身體前傾,額角撞上了儀錶盤;稀裏嘩啦巨響中只聽喀嚓、喀嚓——手銬閃電般錮上了雙腕!

  聞劭一起身,右肋驀然劇痛,低頭只見江停正從他肋下拔出一把血跡斑斑的小刀,隨即二話不說更用力地捅了進去。聞劭在鮮血噴湧中發出一聲悶哼,緊接著被刀鋒抵上了咽喉。

  “我想過很多次,如果有機會的話,最好能把你淩遲弄死。”江停淡淡道,“你想給我這個實現心願的機會嗎?”

  聞劭不斷吸氣,隨著這個動作,刀鋒在他咽喉上劃出了一道道細微的血痕。終於他長長笑歎了口氣:“你剛才就應該先下手打斷我兩條腿的,再不濟廢掉兩隻手也好,早幹什麼去了?”

  吉普車停在狹窄的山道正中,一側是懸崖石壁,另一側就是陡峭深淵。江停的雙眼在黑暗中森然發亮,說:“我確實很想這麼做,但萬一把你弄死了怎麼辦,那些運毒管道、協從人員、內部上下線,當初在美國誰幫你研究出的藍金分子式,這麼多年來銷往東南亞乃至北美的走私路線,難以計數的重量級情報,由誰來交代呢?”

  警車內,手機轉接的通訊頻道中,江停的聲音在滋滋電流中響起:“……現在你的命,可比我值錢多了。”

  呂局眉心一顫。

  車窗隔不斷激烈的槍戰,黑夜中只見衝鋒槍不斷狂噴火舌。穿防彈背心的特警一層連著一層往前壓,那三輛防彈車已經千瘡百孔,活活被打報廢了,毒販們卻還在以車身為掩體不斷負隅頑抗。

  “狙擊D點回話,狙擊D點回話——”

  “D點已做好準備!”

  “開火!”

  一名毒販剛從打開的車門後探出頭,還沒來得及扔出土制手榴彈,一枚狙擊子彈便穿越茫茫夜空旋轉飛至,瞬間洞穿了他的頭顱。

  滴溜溜——手榴彈隨屍體同時落地,四秒後,整輛車在氣浪中爆上了天!

  爆炸讓漫天碎石當空而下,嘩啦撒得滿地都是,正蹲在拆彈警戒線外的的魏副局和陳處齊齊一縮頭,被砂土灑了滿脖子。

  “呸呸呸……”“咳咳咳!”兩人正狼狽不堪抖衣領,突然只見遠處隱約有了動靜,防爆小組正同時雀躍起來。幾秒鐘後,步話機中響起了興奮的彙報:“指揮中心指揮中心,第六處引爆點已順利拆除!”

  倆領導血壓同步飆高,雙雙開始搖搖欲墜,那個姓楊的現場指揮員差點沒給他倆嚇出魂來。

  “老陳快去彙報老呂!”魏副局當機立斷:“讓防爆小組立刻開始清除所有炸藥!”

  陳處哎了聲,這時候再也不見當初省廳特派專員的架子了,動作靈活得像只剁了尾巴的兔子,跳起來撒腿就奔向警車:“呂局呂局!拆彈現場傳來消息——”

  他的聲音突然停住,只見呂局直勾勾盯著車前窗,遠處毒販那輛車爆炸後正熊熊燃燒,火光倒映在老局長渾濁的瞳底:“……不好。”

  陳處:“啊?”

  呂局緩緩轉頭,陳處與他面面相覷,只聽他終於嘶啞道:

  “……剛才的爆炸,好像響了兩聲。”

  •

  槍戰似乎離得很遠,被樹林間的簌簌風聲一卷,便消失無聲了。

  “你想讓我交代嗎?”聞劭黑色的眼底浮現出戲謔:“可是就我對大陸法律的瞭解,我的罪名足夠被槍斃一百零八個來回,即便配合警方調查,也絕不可能換來死緩,老實交代又有什麼意義呢?”

  江停平淡道:“或許可以幫你把槍斃換成注射,至少能死得有尊嚴一點。”

  聞劭像是聽到了什麼特別好笑的事情:“那你不如現在就一刀捅死我,或者慢慢捅死也行。死在你手裏我最有尊嚴。”

  兩人彼此注視,半晌江停緩緩一笑,只是那笑意陰寒得令人骨髓發冷:“別擔心,警方會有辦法撬開你這張嘴的。”

  他拉起手刹,準備發動汽車——但突然聞劭喝道:“等等!”

  江停挑起眉。

  “你想讓我交代麼?”

  “……”

  “如果每次審訊都有你參與的話,我就把一切警方想知道的秘密都說出來,怎麼樣?成交麼?”

  江停的神情彷彿一片深潭,從根根眼睫翹起到唇角下落的弧度,都看不出絲毫情緒。

  聞劭被刀鋒抵著咽喉,血珠不斷滾落,但他彷彿感覺不到那疼痛,甚至連笑容都更加明顯了:“你這個手機連著指揮中心吧,或許可以先看看我的誠意。知道王銳、賀良跟申曉奇那三個孩子是怎麼死的嗎?”

  江停想提醒他申曉奇已經被救回來了,但並沒有出聲。

  提醒了也沒用,聞劭的偏執早已病入膏肓,在他眼裏申曉奇跟死了沒什麼兩樣。

  “每年七月中,我都會想起咱們小時候的經歷。如果說我這輩子曾經有過什麼遺憾的話,那根救生繩可能是我唯一想令時光倒流,回到過去阻止並改變的事情;但就像你說的那樣,二十多年了,太久了。即便再回頭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這件事後來變成了我心裏過不去的梗,直至我從美國回來,發現你徹底站在了吳吞那一邊時,這梗變成了出血點,每一天我都能感覺到它擴散、潰爛,漸漸成了心腹之患。”

  “所以你逼迫滕文豔殺王銳,李雨欣殺賀良。”江停眉目紋絲不動,說:“你實際想行刑的其實是自己,但你又不願意去死,所以只能找這些無辜的孩子來當替身。”

  聞劭默然片刻,眼神閃動:“我其實是願意死在你手下的,就像剛才上車時,我問你為什麼沒開槍。”

  江停一哂。

  “但我還是很高興你能理解我的意思。”聞劭溫和地道,“我一直愛你,江停,作為配合警方的交換,請你親手把我送到呂局手裏去吧。”

  如果是以前,這三個字會讓江停被仇恨和自我厭惡的毒蛇所纏繞,乃至於被逼到窒息,但現在他心裏只感覺非常荒謬。

  “抱歉不是我理解的,我一向不太能理解你。”江停微笑嘲道,“那個案子負責剖析犯罪動機的人是嚴峫。”

  他一腳踩下油門,吉普車嗡地發動,向前駛去。

  側視鏡映出他們身後的景象,山路盡頭隱約亮起光芒——那是車燈,似乎正有一輛警車從後方追上來。

  江停分神往側視鏡一瞥,緊接著聽見了聞劭越來越清晰的笑聲。

  這個人跟江停聊天時經常笑,但很少像這樣痛痛快快、不加掩飾地笑出聲。不知為何江停心中微沉,皺眉問:“你笑什麼?”

  “就像滕文豔沒殺王銳,於是她也死了……”聞劭遺憾地道:“所以我剛剛才問,為什麼你不直接開槍呢?”

  “……”

  聞劭握住江停突然開始顫慄的手,就像握住了價值連城的珍寶,絲毫不在意刀尖刺進了薄薄的頸部肌肉。他就帶著那彷彿解脫般的笑容,緩緩地道:“為了在脫身後徹底銷毀線索,以防員警追蹤,我在這四輛車中都裝了炸彈……”

  江停突然抽手扔了小刀,嘭地打開儀錶盤下雜物箱,瞳孔瞬間縮緊。

  照明燈中,一摞炸藥被固定在箱底,引爆裝置極其精妙,竟然是被電磁線固定住的兩個金屬小球——

  “繼續往前開,別減速。”聞劭語氣中似乎帶著少許的遺憾:“這是慣性觸發裝置,金屬球三次碰撞即可引爆。你剛才停車又啟動,慣性作用力已經讓它碰撞兩次了,只要你再踩一次刹車,你我都會被炸得粉身碎骨。”

  “我愛你,我想跟你一起活著。”指揮車中清清楚楚響起黑桃K的聲音:“實在不行的話,一起死也可以。”

  所有領導臉色驟變,呂局的茶杯嘭一聲翻倒在地!

  “報告指揮中心!”正在這個時候,只聽通訊頻道裏餘隊朗聲道:“我已帶著增援在前方設置好關卡,江隊的車離我們只差200米了!”

  魏副局驚怒失聲:“不——”

  叮鈴鈴鈴!車載衛星電話響了起來,呂局劇顫著手按下接通鍵。

  “報告呂局,我剛從後面追上江停。”嚴峫駕駛著警車,透過車前窗,吉普尾燈正映在他詫異的眼底:“您能不能幫我接通一下江停的頻道?他好像完全沒有減速跟我會合的意思,怎麼回事?”

第150章

  恭州市公安局。

  “什麼,車裏有炸彈?!”副市長霍然起身,手裏的聽筒猛然拉扯電話線,電話機在光滑的會議桌上發出刺耳摩擦聲。

  周圍一片譁然,緊接著議論紛紛。

  會議室窗外正值午夜,黑暗濃墨般化不開;日光燈卻明晃晃照著從正廳到副處等各級領導,乍看上去每張臉都掛著相同的凝重,仔細觀察卻可以發現每個人眼神深處都閃爍著各異的光。

  “好。”只聽副市長胸膛迅速起伏幾下,才咬牙回答:“我們隨時等待S省及建甯市兄弟單位的回復,一旦需要任何資訊情報協助,請隨時聯絡!”

  副市長放下聽筒,頹然坐進椅子裏,長長歎了口氣。

  會議室裏嗡嗡不斷,沒人注意到副市長左手邊,某個穿深藍制服白襯衣、胸前警號零零三的中年人目光飄忽不定。少頃他抓起手機,對書記員低聲招呼:“我回辦公室拿趟東西。”緊接著快步走出了門。

  下樓右拐盡頭,零零三推開自己辦公室門,緊接著反手關上。直到這時他才終於露出了難以掩飾的驚悸和恐懼,大口喘息好幾下後,再次打開了郵箱——

  【如果有一天組織出事,你立刻代我通知各個管道,確保各上下線立刻隱藏。】

  【否則跟你相關的所有證據將於24小時內自動曝光。】

  零零三閉上眼睛,濃烈的悔恨湧上腦海,如萬蟻噬心。如果那個總是帶著魔鬼般笑容的黑桃K此時出現在他面前的話,也許他會喪失理智地撲上去,恨不能與對方同歸於盡——但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他不能同歸於盡。

  他還有仕途,有家庭,有本該光明燦爛的一切。

  一根煙工夫過後,零零三終於鼓起勇氣,顫抖著手打開附件,開始按郵件內容向指定人員發送逐條指令……

  會議室裏,一名其貌不揚的書記員突然起身,穿過人群走到副市長身後,附耳輕聲說了幾句。

  “……果然。”副市長眼底浮現出一絲冷笑:“監視了他這麼久,果然在今晚露出狐狸尾巴了。技偵已經準備攔截了吧?”

  書記員點點頭,小聲問:“現在怎麼辦?”

  副市長咳了聲,站起身。滿會議室大大小小的領導們紛紛望來,卻只見他面色陰沉肅穆,丟下一句:“我有點事處理,去去就來。”緊接著帶書記員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眼尖的人可以看到,在大門關閉的那一瞬間,走廊上赫然有幾名荷槍實彈的刑警緊緊跟了上去。

  【消息開始發送,1/13】

  黑暗的辦公室裏,手機螢幕映著零零三蒼白的臉。不知是無法面對自己即將傳出的機密消息,還是他已經連這點光亮都不敢直視了,零零三連忙反手掩住手機螢幕。

  黑桃K通過一個簡單的技術手段,設置了對他的監督程式。只要按指令發出機密,他便會收到程式發來的驗證碼,通過驗證碼登陸秘密伺服器,他便能進入黑桃K的資料庫,將自己的各項違紀證據徹底刪除。

  最後一次了,他想。

  ——儘管每次屈服在對方脅迫下時他都會這麼跟自己說,但每一次他都堅信,這就是最後一次了。

  零零三顫抖著吐了口炙熱的氣,就在這時——

  砰!

  大門突然撞開,光亮轟然射入。零零三本能地伸手捂眼,隨即瘋了似的抬起手機按刪除,但已經遲了;副市長親自帶著十來個人沖進來,刑警一把按住他的手,不顧他發瘋掙扎,強行奪下了手機!

  “不!!還給我,還給我,我來解釋——”

  “把這十三個號碼交給技偵跟蹤定位,立刻上報公安部,通知S省公安廳準備抓人。”

  零零三終於意識到大勢已去,絕望癱軟在了椅子裏。

  “早在去年12月初,被S省安插進吳吞、聞劭特大販毒集團的臥底‘釘子’就查出了你的身份,並確定了你是毒販聞劭用來聯繫上下管道的關鍵中樞。”副市長冷冷道,“鑒於這一點,我們始終沒有打草驚蛇,就是為了在最後時刻通過你,一舉繳獲這張貫通上下各級部門的保護網。”

  零零三臉色灰白扭曲,死死盯著手銬,終於擠出幾個字來:

  “那個‘釘子’ ,就是當年……當年的江……江……”

  “對。就是三年前岳廣平被害那天,你偷偷派人去現場企圖將他滅口,但被他逃了出去,還在抓捕過程中撞上了貨車的,”副市長冷冷道:“原恭州禁毒支隊長,江停。”

  刷拉一聲,閃電般的回憶浮現在零零三腦海中——

  “趙局,姓嶽的他們家門口果然有動靜了!”手下指著監視屏中的居民樓,順著他驚恐的目光望去,只見樓道口正隱約晃動著一道熟悉的背影:“您看這個人是誰,他怎麼會在這裏?!他不是已經,已經……”

  零零三腦子裏嗡地一響,那身影竟然是江停。

  他不是“死”了嗎?他為什麼能活著回來?

  難道他已經投效了黑桃K?!

  如果在謀害黑桃K之後還能全身而退,那麼他很可能已經在販毒集團內部建立了某種關係甚至是合作,這讓江停這張嘴的存在變得異常危險。現在他知道多少秘密?他是否已經查到恭州內部曾經為草花A提供保護的人就是自己?他為什麼去找岳廣平,難道是打算——

  零零三掌心出汗,聽見自己的聲音嘶啞道:“……幹掉他。”

  “趙局?”

  “姓江的‘死而復生’,持械拒捕,因為有可能對岳副市長造成極大威脅,被當場擊斃。”零零三咬牙切齒道:“弄乾淨點,別做外勤備案,所以別鬧出太大動靜。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手下人面露狠色:“是,明白!”

  ……

  “……原來我當年根本沒必要,”零零三失魂落魄:“原來我當時根本沒暴露……”

  “你後悔的是這個?我還以為你後悔的是從最開始就不該跨越雷池!當年你隱瞞、監視、盯梢岳廣平,私下為吳吞提供了多少庇護,1009案發生後又到底動了多少手腳,等到看守所裏再慢慢交代吧!”

  副市長再也不多看他一眼,厲聲道:“帶走!”

  兩名刑警將面如死灰的零零三挾起來,手銬隨顫慄而嘩啦作響,消失在了門外。

  •

  “嗯,嗯明白,”呂局肅然道,“我知道了。”

  呂局掛了電話,魏副局在邊上一句“什麼事”還沒問出口,就只見他抓起手機,面沉如水:“江隊!江隊你還能聽見嗎?聽我說!”

  “恭州趙副局長試圖向外傳遞內部機密,剛才已經被抓了,手機密件被技偵全部攔截,我們順著這些線索也能摸到販毒集團的老巢,再難我們也會盡全力!”

  “聞劭的命不比你值錢,你得活著回來!我們自己人的命更重要!”

  “——我們自己人的命更重要!”

  吉普車內,冷汗順著江停蒼白的臉彙聚在下巴頦上,隨即滴進衣領,洇出一滴小小的濕跡。

  側視鏡內驟然閃現出強光,那是警車不僅沒有減速遠去,反而開上來了,幾乎要緊緊挨著吉普。

  “……”江停喘息著拿起手機,貼在嘴邊。他的嘴唇在微微發抖,但沒有影響語調一貫的冷靜和堅決,聞劭從副駕上深深盯著他,只見他鼻樑正反射出挺拔筆直的微光:

  “告訴嚴峫……讓他把警車停下,離我遠點。”

  •

  餘隊的吼聲多少年都沒這麼尖利過:“清除路障!快!快!!”

  這重重關卡原本是為了攔車抓捕黑桃K而設下的,但現在卻變成了爭分奪秒的修羅場,只要吉普撞上任何一道路障,都有可能在慣性作用下觸發炸彈,將所有警車裹成火球炸上天。

  車燈轉瞬即至,剛設置好的最後一道路障也被刑警飛身推到了路邊。下一秒,吉普車呼嘯而來,驚險至極地穿過關卡,在十多輛警車的注視下沖進了夜幕!

  呲——尾隨吉普的那輛警車卻戛然而止,尚未停穩便只見嚴峫跳下車門、撲向後座,頭也不回吼道:“來個人幫我開車!快!”

  離車門最近的韓小梅一激靈,條件反射:“哎!”然後一躬身靈活地鑽進了駕駛室。

  嘭嘭兩扇車門關閉的撞擊同時響起,沒人來得及阻止,警車已經嗖地沖了出去。

  “胡鬧!”餘隊罵了句,也低頭坐進副駕,扣上安全帶,對步話機沉聲道:“所有人準備增援,注意保持安全距離,追!”

  從高處向下俯覽,吉普疾速沖向黑夜,一輛警用越野跟在後面咬著車尾。再隔兩三百米距離,八九輛深藍警車正鳴笛亮燈,浩浩蕩蕩緊追而去!

  •

  “怎麼是你?”嚴峫扒著駕駛座後背,沖韓小梅的耳朵大吼:“你他媽能行嗎?跟上!跟上!別發呆了發什麼呆!”

  韓小梅欲哭無淚:“誰誰誰說女子不如男,這種時候就不要挑三揀四了……這不跟著呢嗎?”

  呼呼兩聲轉彎風嘯,吉普和警車幾乎同時開進了髮夾彎入口。江停第無數次瞥向側視鏡,他的臉好似凍住了般,但緊抓著方向盤的雙手卻十指關節泛白。

  “想跳車?”聞劭彷彿看穿了他在想什麼,“沒用的,從現在到下山一路車左側都靠懸崖,這個速度跳車,你只會直接摔到崖底裏去。”

  江停不答。

  聞劭看著他僵冷的側臉,換了個誘勸的語氣:“我以為你曾經很想跟我同歸於盡。”

  “……不。”

  “哦?”

  “我曾經是這麼想的,如果能帶你一道下地獄,那麼死亡對我來說簡直求之不得,但那已經是過去的想法了。後來我才發現,其實我更希望能眼睜睜看著你下地獄,我希望能欣賞你像那些被你害死的人一樣,滿心遺憾又不甘願地去死。”

  聞劭神情微動。

  “人一死就什麼都沒了,活著卻能抓捕跟你做過生意的拆家,能支撐那些死難者的家屬,能做完三年前犧牲在爆炸裏的人沒來得及做完的事情……”江停沙啞道:“活著比死更需要勇氣。”

  聞劭默然良久,冷冷道:“但現在再想活已經沒用了。”

  “是,的確沒用了。但至少可以讓你知道……”

  吉普甩尾進入彎道,前方遙遙只見一片紅藍警燈,那是先前警方設下的攔路卡。沖卡的三輛防彈車已經接連炸毀,火光兀自燃燒,指揮車邊呂局等人正焦急地翹首以盼。

  江停望向聞劭,眼底閃爍著毫不掩飾的嘲諷:

  “如果時間回到二十年前,我會毫不猶豫抓住那根繩子,一腳把你給踹下去!”

  •

  “前面是警方最後一道關卡!後面就是峽口了!”韓小梅尖叫:“怎麼辦嚴隊!快告訴我怎麼辦!”

  “右邊!”

  “什麼?!”

  “插進右道,擠他內側!”嚴峫探身拔出韓小梅的槍:“對對,領先他半個車身,保持相同車速千萬別超過去!”

  韓小梅還以為他要拿槍頂自己的腦袋,登時充滿了恐懼:“我我我啥都聽你的!別衝動!”

  警車驟然加速,硬生生擠進了吉普車右側與山壁的空隙間,只聽咣一下,警車右邊側視鏡被岩石撞飛,霎時消失在了黑暗裏。

  這時兩車齊頭並進,嚴峫一偏頭,透過車窗,正正對上了吉普車上聞劭森冷的注視。

  “記住保持相同車速,儘量開穩,你們女司機證明自己實力的時候到了。”嚴峫把槍插進自己的槍套,用力緊緊登山靴鞋帶,沉聲道:“待會你要是讓我摔下去,韓小梅,就等著老子半夜三更去找你吧!”

  “啊?!”

  韓小梅一看後視鏡,登時嚇得三魂掉了七魄——嚴峫在疾馳中打開後車門,刺骨寒風頓時灌進了車廂!

  “……”江停望向副駕車窗,不出聲地罵了句髒話。只見嚴峫半邊身體都探出了警車,幾乎懸吊在半空中,似乎正要往吉普車上攀。

  他不要命了嗎?!

  江停一腳踩下油門,吉普嗖地躥出了大半個車身。嚴峫一手抓空,怒道:“韓小梅!!”

  韓小梅委屈的吼聲回蕩在狂風裏:“江隊加速也怪我啊?!”

  “告訴嚴峫讓他停車!回去!”吉普車內,江停拿著手機厲聲道:“太危險了,我自己想辦法!”

  揚聲器裏傳來呂局沉重的聲音:“你能想什麼辦法?”

  江停眼珠微微發抖,短短幾秒無言被拉得無比漫長。通話兩端一片沉寂,終於江停長長吸了口氣,平靜地回答:“這是我自願的,我不後悔。”

  頓了頓之後,他輕輕地道:“……告訴嚴峫我愛他。”

  聞劭在副駕上,仔細看的話他臉頰線條緊繃,似乎牙縫正咬得非常緊。

  江停把手機丟去了後座。

  “前面就是指揮車了你行不行啊嚴隊!”韓小梅簡直要哭出來了,突然車身碾過碎石,猛地一震:“啊臥槽!你抓緊!”

  “貼近點!再近點!”嚴峫一手死死抓著警車打開的門,另一手去夠吉普車頂棚上的搭載架,然而始終就差那麼點距離夠不著:“加油!別怕!”

  “不行嚴隊!江隊車上有炸彈你跳上去又怎樣,要不再考慮考慮?!啊?!”

  警車逆風而行,酷烈寒風打得人連口都很難開,嚴峫一頭探回車裏:“我他媽知道!”

  “……”

  韓小梅心驚膽戰望著後視鏡,鏡中正映出嚴峫的面孔。他頭髮被吹得亂七八糟,濃密眉頭擰得彷彿打了結,暴戾中卻又有種難以言喻的張力:

  “但江停只有我,什麼都沒有只有我!我不救他還有誰救?難道我放他一個人去死嗎?!”

  韓小梅想說什麼,但什麼都說不出來。

  “跟上江停!”嚴峫吼道:“我要跳了!”

  吉普與警車並駕齊驅,同時沖進警車群中,將警戒線砰然撞斷。

  兩車都沒有任何要減速的跡象,在眾目睽睽中穿過了關卡。所有人、所有車都在四下避讓,只有魏副局望著半吊在警車外的身影,失控地往前沖了兩步:“嚴峫!”

  呂局一把拽住他,同時吉普呼地沖來,貼著魏副局肩膀飛馳而過。

  “你個老東西也不要命了!”呂局呵斥。

  魏副局面色灰白,跟平時嚴肅暴躁不苟言笑的他判若兩人:“可是,可是……”

  周圍突然響起驚呼,打斷了他的囁嚅。呂局跟魏副局同時扭頭望去,只見無數人親眼見到,嚴峫淩空躍起,撲向吉普車頂——

  那比眨眼還快,但時間卻彷彿在此刻靜止了。嚴峫的頭髮、衣領、外套下擺當風揚起,從脊背後腰乃至兩腿都呈現出極度緊繃的肌肉線條,警燈為那側影鍍上了紅藍交錯的光暈。

  緊接著,他把自己整個砸在吉普車頂上,嘭!!

  魏副局失聲:“小心!”

  吉普車身大震,江停瞳孔壓緊,抬頭向車頂看去。

  在那千鈞一髮之際,嚴峫抓緊了吉普車頂架,手臂肌肉繃住暴起;隨後他單手引體向上,一條長腿先跨上車頂,全身翻了上去。

  他緊緊俯在兩根鋁合金架之間,一手“咣!咣!”重敲了兩下車窗,然後從上往下探出頭。

  車窗降下,露出了江停蒼白的面孔。

  他們在這生死時速中互相凝望,狂風如無數利刃,將彼此注視的目光撕扯成碎片。

  “……開慢點,”終於嚴峫乾裂的嘴角一勾,溫柔道:“你對象來接你回家。”

  哢噠。

  副駕傳來金屬敲響,只見聞劭左手拇指根部扭曲到常人難以做到的地步,在幾乎掰斷骨骼的極限中,生生把手抽出了銬環!

  刺啦一下他手背皮肉翻起,鮮血淋漓。但他彷彿完全沒感覺,打開門探出車外,冷漠地眯起眼睛盯著嚴峫。

  “行啊,”在劍拔弩張的空氣中,他每個字都充滿了寒意:“我這就先送你下去。”

第151章

  嚴峫抬頭對聞劭上下一打量,低頭問江停:“他能打麼?”

  江停少見地有點發愣,出於本能他還會去看車前窗,但又控制不住要轉移目光看嚴峫,視線來回遊移幾次後終於找回了理智,搖搖頭:“還行,一般!”

  嚴峫這口氣還沒鬆出去,只聽他說:“也就跟方片J差不多!”

  嚴峫:“……”

  “你最能打!”江停大聲道。

  聞劭甩手用銬鏈反絞住嚴峫腕骨,皮肉立刻開裂出血,劇痛中嚴峫下意識鬆開了車頂架,半邊身體被風掀起。所幸他另一手抓得緊,半空中就勢一腿橫掃而來!

  嘭!聞劭一抬手臂,正正擋住那迅猛無比的鞭腿,竟發出了沉悶的撞擊聲。

  他下盤其實非常穩,但在這麼兇狠沉重的撞擊下還是趔趄一晃,險些栽下車。趁此空隙,嚴峫艱難地翻身重新上車,聞劭甩手低低罵了句什麼,就探身鑽回車廂,摸黑去撿不知掉在了哪里的匕首。

  江停喝道:“嚴峫!小心!”

  話音未落他猛打方向盤,在吉普過彎的同時做了個非常危險的駕駛動作,將副駕那一側用力貼向鋒利的山壁。霎時只聽“跐——”黑暗中火花直蹦,金屬摩擦聲撕裂耳膜,那是車門邊緣撞上了岩石!

  聞劭大半身體已經鑽進車內,但一手還抓著車頂邊緣,這樣只要抓住匕首,便能立刻借力重新探出車外。但這樣也導致了他後背完全暴露在外,眼見就要被夾進車身與岩壁縫隙中!

  他指尖已經觸到了刀鋒,就在這瞬間感覺到了危險,猝然放棄匕首,整個人驟然發力躥上了車頂。這個反應速度和爆發力都是相當驚人的,就在他攀上車頂的刹那間,身後雪亮火光伴隨著巨響,車門被山壁生生撞離車身,整塊鋼鐵瞬間就飛出去了數十米!

  咣——當!

  扭曲的車門飛旋落地,兀自瘋狂旋轉,緊接著被尾隨而至的韓小梅撞下了懸崖。

  只要再遲半秒,聞劭剛才就已經被擠成了血泥。他一抬頭,正對上嚴峫——現在兩人都俯在了車頂上,一人抓著一邊車頂架,幾乎湊了個面對面。

  “艸!”嚴峫一腳狠蹬:“給老子滾下去!”

  聞劭被蹬中腹部,先前被江停在同一地方連捅兩下的刀口噴出血來,痛得他悶哼一聲,在嗆出血絲的同時胳膊一伸,手肘緊緊勒住了嚴峫的脖子。

  兩人就像兩頭野獸,在車頂那方寸之地殊死扭打,甚至看不清自己打到了對方什麼部位。嚴峫被勒得眼冒金星,發狠扳著聞劭的手肘,只覺自己正抓著一塊炙熱的岩石,只聽那魔鬼般的聲音在自己耳邊響起,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沒想到吧,第一次見情敵就是你死我活,嗯?”

  黑暗中聞劭手臂上五道血珠蜿蜒而下,那是嚴峫五指深深掐進了肌肉之中。

  “傻逼,”嚴峫在桎梏中艱難地道:“你他媽算個屁……情敵……!”

  嚴峫突然放開車頂架,這簡直是玩命的舉動,刹那間他完全沒了著力點,全靠掐著聞劭胳膊才沒一眨眼滑下車;下一秒只聽砰!他一記老拳揍在聞劭肋下,拳縫間頓時發出了濕潤血肉被擠壓的細微聲響。

  聞劭猛地嗆出血星,嚴峫已翻身跨坐在他身上,一拳照臉砸下!

  咣!聞劭頭猛偏,嚴峫鐵拳砸在車頂,指節頓時在金屬上留下了四道凹陷。

  這時突然車身驟跳,兩人眼角同時瞥向前方——吉普已經沖過了關卡,前面再也沒有警車可以照明,借著車前燈的黃光,恍惚只見前方山壁側面,淩空延伸出一大片黑影,高度正恰好對準了車頂。

  是岩石?!

  這個車速撞上攔路石,那真不是頭破血流,那是整個頭當場就能飛出去。嚴峫大罵一聲往前撲,想把全身緊貼在車頂上避過撞擊,然而聞劭卻在轉瞬間掐住了他咽喉,硬生生把他上半身抵了起來!

  “……”嚴峫被掐得說不出話,喉骨咯咯作響,只能眼睜睜望著那黑影撲面而來,大腦一片空白——

  “去死吧,”聞劭嘲道。

  下一秒,嘩啦!

  無數細小枯葉劈頭蓋臉,是樹叢!

  大半車身都被淹沒進了既細脆又尖銳的樹叢裏,就像千萬暴雨抽打在兩人身上。聞劭被抽得睜不開眼,嚴峫也猝不及防吃了滿嘴灰塵葉片,總算把卡在自己咽喉上的手死命掰開了;短短幾秒卻漫長得彷彿世界末日,終於“呼”一聲風響,吉普總算駛出了樹叢。

  “咳咳咳呸呸呸……”嚴峫狼狽不堪,心裏卻只有一個想法:老子真他媽命大!

  聞劭喘息道:“你他媽還真命大。”

  嚴峫一拳把他臉打偏:“老子這是警徽護體無往不利,你懂個屁!”

  聞劭呸地吐出一口血沫,眼底寒光閃爍,突然抓住了再次襲來的拳頭,喀嚓關節反擰。嚴峫只覺過電般的刺痛順著肌肉爬進神經中樞,當場痛得吸了口氣,只聽聞劭冷冷道:“無往不利?做夢!”

  緊接著他發力重拉嚴峫手臂,借力起身,重若千鈞的一拳搗進了他胸骨。嚴峫連哼都來不及哼,身體失去平衡,向車後一滑!

  這要是滑下去,剛才那扭成麻花的車門就是他的下場。所幸千鈞一髮之際,嚴峫單手勉強抓住了車頂架尾端,堪堪穩住身形,還沒緩過勁來,迎面又是一記重拳直搗胃部。

  “噗——”

  嚴峫噴出一口水,差點把胃從喉嚨裏吐出來。劇痛中他手臂喀拉繃緊,被聞劭拉住橫拽;他還來不及反擊就被背摔過肩,騰空而起天旋地轉,嘭!!

  嚴峫仰天朝上重重摔在了車頂上,八十多公斤體重將鋼板生生砸出一塊凹陷!

  “蠢貨,”聞劭冷冷道,“你連跟他死在一起的資格都沒有。”緊接著鐵硬的手肘從上而下,直擊嚴峫天靈蓋!

  •

  “——報告指揮車!我們已駛出髮夾彎,嚴隊跟主目標在吉普車上打起來了!”韓小梅尖尖的尾音在步話機中回蕩:“現在怎麼辦?請指示!!”

  指揮車顯示幕上,每輛警車的即時定位都是個小藍點,正沿地圖上的山道閃閃向前移動。桌上散著好幾張畫滿了潦草廢稿的紙,那是在過去二十分鐘內被緊急提出又立刻否決的解救方案,從省廳到市局好幾個領導臉色鐵青,各自一籌莫展。

  “怎麼辦,老呂?”耳麥中只聽劉廳凝重地道。

  呂局遲疑地張開口,剛要說什麼,突然只聽技偵那邊黃興變了調的喊聲響起:“呂局!呂局!不好了!”

  不好了這三個字就像三根鋼針,嗖嗖嗖刺中了這幫領導們早已不堪重負的神經,霎時所有人都站起身:“怎麼了?”“怎麼回事?!”

  黃興手中捧著一張傳真,在顯示幕螢光中,隱約只見他臉色發青:“當……當地林業部門剛發來的,即時衛星圖像……”

  呂局意識到什麼,沖上前唰拉奪過那張紙,只定睛一掃,就屏住了呼吸。

  •

  嘩——車頂塵埃被撞擊簌簌而下,江停抬頭一瞥。

  嚴峫仰躺朝上,雙臂交叉,在剛才千鈞一髮之際抵住了對方的手肘,殘酷漫長的角力讓兩人的表情都微微扭曲,汗水一滴滴從臉上蜿蜒而下。

  “……誰……他媽要死在一起……”嚴峫咬牙切齒道,目光因痛苦而格外彪悍銳利:“你自個去死吧,老子偏要跟江停一道活……!”

  他驟然屈膝前蹬,那是個閃電般犀利狠毒的倒掛金鉤;聞劭眼皮一跳,只覺面門厲風撞來,措手不及間被當頭一腳失去平衡,登時摔下了車!

  嚴峫鯉魚打挺起身,劈手抓住鋁合金架,扭頭只見身後已經不見人影。

  摔路面上了?還是被碾進車底成肉泥了?

  嚴峫狼狽不堪,不住粗喘,一道道汗跡混合著鮮血與塵土,從結實的脖頸淌進了襯衣領。突然他瞥見什麼,低頭只見車尾後,聞劭也正喘息著踩住保險杠,死死抓著備用輪胎。他鋼鐵般的手指青筋暴起,力量確實相當驚人,在車輛劇顛和狂風呼嘯中竟然還能勉強固定身形,始終摔不下去。

  “我艸!”

  嚴峫脫口大罵,但一時無計可施,只得弓身抓住車門邊緣,裹著寒氣翻進了副駕。剛落坐他就嘶地倒抽一口涼氣,按住自己腹部,竟然摸出了一手溫熱黏膩的血。

  吉普轟然飛馳,江停一打方向盤,神乎其技地繞過山壁之下坍塌的碎石:“你怎麼了?”

  嚴峫眼底微光閃爍,不動聲色把掌心在褲縫邊蹭了蹭:“沒什麼。”

  “你受傷了?給我看看!”

  “沒事,沒有。小心!”

  前方二十米,又是一堆亂石從右側車燈下閃過,將原本山路幾乎堵絕,只要撞上必定車毀人亡。眨眼間江停踩油門、拉手刹、橡膠輪胎發出刺耳尖嘯,從亂石中呼然穿過,前方地獄般黑暗的夜幕迎面而來。

  副駕車門已經沒了,嚴峫死死抓著安全扶手,在澎湃風聲中吼道:“為什麼不開遠光燈——!”

  “……”

  嚴峫一偏頭,後視鏡中映出江停堅冰般深刻清晰的臉。

  “快沒油了,”他低聲回答。

  嚴峫瞳孔猝然縮緊。

  “嚴峫,你聽我說。”江停冷靜地開口道,直視著車前窗,緊挨他左側便是黑不見底的斷崖深淵:“你腳下有把匕首,後座地上還有把槍,先試試看能不能摸到;現在這段路太窄,你那邊又緊靠山壁,跳車危險性太大……”

  “住口!”

  “待會我數三二一就把車往左開,喊跳的時候你立刻跳。這下面落崖可能有幾十米,萬一你沒跳出去,那就……”

  “跟你說了住口!”嚴峫終於從後座地上夠著槍,粗暴塞進江停後腰槍套,然後撿起匕首,打開雜物匣,赤紅著眼盯著那堆炸彈。

  金屬球被包裹在密密麻麻的電線裏,貌似隔著一個巴掌的距離,但他知道,碰撞也只是刹那間的事情。

  哪怕江停能在這驚怖的死亡山道上開到最後一刻,當汽油耗盡時,輪胎也自然會停下。

  他們的生命已經在以分鐘為單位倒計時了。

  “我艸他媽,”嚴峫拿著刀在電線上筆劃來去,嘶啞道:“這玩意到底怎麼弄?直接斷線行不行?我割斷哪根線,要不我直接把儀錶盤拆了?”

  突然江停一伸手,掌心握住了他皸裂流血的手指。

  “你聽我說,嚴峫,”儘管車燈僅能照出方寸之地,江停瞳底卻彷彿有一層平靜柔和的微光:“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過你……”

  “其實在情緒感知方面存在問題的不僅僅是聞劭,還有我。”

  嚴峫怔怔盯著他。

  江停手極其冰涼,但掌心卻乾燥無汗,彷彿不論發生任何事情都無法撼動他靈魂深處堅定、平穩的力量。

  “我整個少年乃至青年時期,都懷疑自己有某種情感障礙。我沒有家人,不想交朋友,對愛情全無觸動;工作後我對手下沒有任何個人關心,對上級只是有事說事,那些同生共死的兄弟情在我看來都不過只是義務。我把自己隔離在了所有社交關係之外,所有已知的人類情感中,我唯一能切身體會到的,就是憎惡。”

  江停頓了頓,說:“我憎恨吳吞,厭惡被控制的自己,我想摧毀他們蜘蛛一樣無處不在的利益網,除此之外心裏幾乎沒有其他感覺。”

  嚴峫竭力壓抑,但還是忍不住鼻腔中的酸熱,他反握住了江停的手。

  這緊促的交握似乎能傳遞給江停更多力量,他笑了笑:“直到我遇見了你。”

  吉普右側靠近山壁的那一邊,坍塌石碓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多,彷彿正預示著前方不同尋常的路況。

  汽油越來越逼近底線,警示紅燈不斷亮起。

  “如果我在年輕時遇到你,也許很多決定命運的細節也會就此不同,甚至我可能會早早就開始一段很好的戀愛。但還好我們相遇得不算晚,至少讓我還來得及直面以前不敢正視的自己,以及從來不敢承認的感情——我想報仇,不是出於任何責任或義務,是因為我真的很想念那些朝夕相處的戰友,想到我不敢面對的地步。”

  江停微吸一口氣,他沒有看嚴峫,尾音中有些奇怪的顫抖:

  “同樣我讓你跳車,也並非出於人性本善或犧牲精神,而是因為你是我的愛人。”

  風聲突然消失,喧囂歸於寂靜,漫漫黑夜在眼前鋪開長路。

  那旅程盡頭閃爍著星辰般微渺的光點。

  嚴峫俯過身,在江停鬢角印下一吻,沙啞道:“你把車門打開,待會我數三二一,我們一起跳。”

  江停微笑起來,似乎有一點傷感:“可我這邊是懸崖……”

  這盤山道是順時針方向行駛的,似乎冥冥中早在故事開始的時候,就註定了今天的結局。

  但嚴峫還是堅持:“你把車門打開。”

  江停目光一轉,兩人在幽暗中短暫地注視,嚴峫帶著鐵銹的炙熱呼吸拂在他嘴唇間。

  “……”就像他們之間曾有過的無數次溫柔妥協,江停一手把方向盤,一手打開了駕駛座邊的車門。

  下一刻,他只感覺嚴峫抬手用力地、緊緊地一握自己手腕,探身翻出副駕門,爬上了晃動的車頂。

  ——這是要幹什麼?

  江停還沒反應過來,突然只見後視鏡裏紅藍光芒急閃,好幾輛警車同時加速追了上來,北風中隱約傳來擴音器呼喊,但內容模模糊糊難以聽清。

  噌!

  江停覓聲一轉頭,驀然變色。

  嚴峫雙手緊抓車頂,腳踩在駕駛座那一側車門口,整個人淩空吊在車外,背對著懸崖,只要稍微失手便會掉進萬丈深淵!

  “別怕!我護著你!”嚴峫在凜冽寒風中喝道:“我在這裏!”

  “……你幹什麼?!”江停驚怒失聲:“上去!”

  “跳!我抱著你!”

  “上去!!”

  “前方……九百米……”

  風馳電掣的警車越來越近,隻字片語終於隨風傳來,那是餘隊已經叫啞了的嗓音:

  “道路完全封死……”

  “……山體塌方,八百米外道路封死,立刻跳車!重複一遍八百米外道路封死,請立刻跳車!!”

  車尾後,聞劭眼底劇烈一縮。

  嚴峫和江停不約而同,掉頭往前望去。車燈朦朧越過黑霧,遠處隱約一面頂天立地的黑牆,正迅速由遠而至!

  “聽到沒?!江停!”嚴峫的暴吼幾乎破了調:“給我出來!立刻!”

  “你他媽的給我上去! 算我求求你!!”

  “跳!!不然老子跟你一塊炸死,媽的一塊死!!”

  塌方凝固後的巨大山體近在眼前,彷彿死神展開骨翼,懸於半空,淹沒了江停的瞳孔——

  “江停,聽我說,我愛你,這次咱倆都是勝利者。”嚴峫音調陡然變為哀求,發著抖說:“來,別怕,我一定抱住你……江停!!你他媽的給我出來! 你他媽的給我跳——!!”

  巨石轉瞬而至。

  失控的咆哮回蕩在山澗,下一秒,江停縱身沖出車廂。

  從高處向下俯視,整個世界化為無聲。嚴峫被衝力撞向半空,狂風高速呼嘯,他張開手臂緊緊裹住江停。

  吉普一頭撞上山壁——

  轟!!

  天地間爆出一團明亮的火球,就在那強光中,兩個緊密不可分的身影被拋出弧線,墜向了不可知的斷崖。

第152章

  陡峭懸崖上黑煙滾滾,石頭被燒得開裂,空氣中彌漫著皮革燃燒後嗆人的氣味。

  長長的警車在山道上排成行,紅藍警燈照亮了天際。特警、刑警、救生員、森林公安……無數制服匆匆來去,狼眼手電筒的光束在山崖下交錯晃動。

  “第二區域沒有!”

  “第三搜救區也沒發現掉落痕跡!”

  “向下深入十米,搜救面積向橙色範圍擴大,不要放棄!”

  指揮車遙遙停下,呂局連大衣都來不及裹,便在幾名現場指揮員的簇擁下匆匆走來,劈頭蓋臉沙啞問:“怎麼樣了?”

  “不好。”餘隊被人左右扶著,不知是凍得還是累得,只見滿眼眶通紅:“兩個人都摔下去了,聞劭不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應該是也跳了崖。搜救隊已經覆蓋了整個紅色重點區,目前還沒任何發現。”

  “有破碎人體組織嗎?”

  餘隊臉頰猛地一抽,連身後趕來的魏副局都聞聲變色,不遠處一擁而上的刑偵支隊好幾個人同時軟了下去。

  但呂局卻緊盯著餘隊,眯成縫的老眼有種堅冰般的鎮定。

  “……目前……也沒有。”餘隊艱難地頓了頓,說:“一旦有發現,救生人員會立刻裝袋送上來,讓我們……做辨認。”

  呂局點點頭,望向腳下。

  黑不見底的山澗躥出陣陣寒風,像是大地上通往地獄的裂縫,隱約聽見陰風湧動時淒厲的哭號。

  “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壞的打算,盡最大的努力。”呂局緩緩道,“通知嚴峫的父母和楊媚,讓他們做好心理準備。”

  “嚴隊!”

  “嚴隊你在哪!”

  “江隊!”

  “救援來了,堅持住!聽到請回答!”

  ……

  喊聲和喧囂漸漸向下移動,被北風卷起,一呼而散,漸漸消失在遠方。

  昏沉,劇痛。

  就像無數生銹的鋸子來回拉扯大腦,嚴峫慢慢睜開眼睛,視線卻彷彿蒙著磨砂紙一樣模糊。半晌他終於慢慢對準聚焦,四肢百骸的疼痛漸漸爬回神經末梢,卻連叫都叫不出來,滿口裏凝固的鐵腥。

  “……江停呢?”他精疲力盡地想。

  然後他才遲鈍地意識到:“啊,我竟然沒死?”

  頭頂是無數茂密的樹叢生長在懸崖兩側,將峭壁連成了一線天。嚴峫竭力動了動手臂,聽覺總算稍微恢復些許,聽見不遠處傳來湍急的嘩嘩流水聲,而身下的地面柔軟冰涼濕潤。

  ——是河灘。

  無數橫向生長的樹枝與河流救了他的命。

  “……”嚴峫竭力試圖撐起上半身:“……江……”

  “別動。”

  那兩個字虛弱嘶啞到幾乎難以辨認,但嚴峫瞬間就認出了是誰——他喘息著一扭頭,果然是江停,他還活著!

  刹那間嚴峫神經就像過了電,喜悅的電流從上而下洗遍了全身。

  江停整個人蜷縮在他臂彎裏,側臉枕在他頸窩間,膝蓋屈在胸前;他只穿著一件短袖T恤,似乎連抬臉的力氣都沒有,河水粼粼反射出千萬點波光,映著他青白透明的小半邊側頰,濕潤的黑發落在沙地上。

  “你怎麼樣,江停?”嚴峫被打了一劑強心針,咬牙翻身抱住了他,觸手只覺體溫低得驚人:“你的衣服呢?”

  這話剛出口他立刻感覺到了什麼,低頭一看,愕然愣住。

  他脖頸和胸口鼓鼓囊囊裹滿了織物,是江停的衝鋒衣和保暖服!

  “胡鬧!你他媽個混賬!”嚴峫登時暴怒,立刻伸手脫衣服。但緊接著他聽見江停發出極其虛弱的阻止,儘管輕得幾近耳語:“沒用了……”

  “你說什麼!我們能活下去的!”

  江停搖搖頭,然後側著臉向上示意,這麼細微的動作卻似乎耗盡了他好不容易攢下來的力氣,“你知道我們是怎麼掉下來的嗎?”

  嚴峫往上一看。

  層層疊疊自然生長的植被蓋住了岩壁,近地面十來米都是佈滿了亂石的四五十度斜坡,再往上幾乎就是垂直的刀削斧鑿。

  “我們撞上了很多樹,從上面翻下來……直到摔進河裏。這兒是下游,從時間算,離爆炸點大概有好幾裏路了。”

  嚴峫愕然道:“你把我拖上岸的?”

  河水不會形成漲潮把他們推上河灘,只會把他們淹死。在高達數十米險死還生的墜落過程後,江停到底經歷了怎樣艱苦卓絕的掙扎,才在湍急的流水中推著他爬上岸?

  江停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也可能是沒力氣,“救援可能……救援到不了這裏。你休息一會,等天亮後……你往上游走,很快就能……”

  嚴峫粗暴把衣物塞進他脖頸:“你給我閉嘴!再說話揍你了!”

  “你這樣是浪費,你這樣我們都會……”

  “你懂個屁!閉嘴!”

  江停垂著眼睫,唇角似乎露出一絲傷感的紋路:“……可是我不行了,嚴峫。”

  頓了頓他說:“我已經看不見了。”

  嚴峫轟地一炸,炸得他眼前發黑,大腦空白,久久回不過神。

  “……什麼?”他茫然道,“什麼看不見了?怎麼會看不見呢?什麼意思?”

  江停摸索著把手伸到嚴峫胸前,抱住他另一側肩膀,把臉完全埋在那尚帶著暖意的結實頸窩裏。那是個全身心都完全依賴甚至是依附的姿態,可能是他這輩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麼做。

  就算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也能清楚感覺到那顆熟悉的心臟在耳邊跳動,一下下衝擊著耳膜。

  “我不知道,可能是撞到了頭。沒什麼的,嚴峫……沒什麼的,人都有這個時候,別哭。”

  嚴峫發著抖,翻身用自己的外套裹住江停,把他緊緊抱在自己懷裏。

  “別哭,”江停斷斷續續說,“我很累了,稍微睡會兒……別這樣,我一點也不冷,挺暖和的。你父母是好人,我對不起他們,楊媚被我拖累了,老大不小的……”

  嚴峫咬牙按著他後腦,把他的頭窩進自己懷抱中,不斷親吻頭頂上帶著河水味道的濕漉漉的黑髮。

  但河水怎麼會這麼鹹澀呢,他恍惚地想。

  真是太鹹了。

  江停眼簾微合,瞳孔渙散無光,眼底卻似乎帶著徹底的放鬆和滿足。他只能維持這個姿勢了,即便在這麼狼狽的情況下,那張側臉的輪廓和五官的細節都挑不出任何瑕疵來,就像浸滿了水的白瓷;他的嘴唇泛著灰白,然而那也是很柔軟的,小聲說話時每一下闔動都緊貼在嚴峫胸前的肌膚上。

  “挺好的,最後咱倆還在一起,再陪我聊聊天吧……出去後你想幹什麼呢?這回總該升職了吧,要不就回家繼承煤礦,你爹媽一定會很高興的……”

  “幹你,”嚴峫咬牙切齒道,“老子只想幹你,然後帶你去結婚。”

  江停無聲地笑起來,儘管那笑意已經虛弱得幾乎看不見了,“好呀。”

  嚴峫肩膀奇怪地顫抖著,視線一陣陣模糊,喉嚨裏堵著火燒一樣的酸痛。

  “你真好看,”江停喃喃道,“聽話,別哭,我睡會兒。”

  他全身重量慢慢壓在愛人胸前,閉上了眼睛。那瞬間嚴峫尖利地破了音:“江停!別睡!江停!!”

  有好幾秒鐘嚴峫全身的血都涼了,他抓住江停的下頷強行托起他的臉,顫抖著手指在鼻端下試探呼吸,直到確定還有微微的氣,應該只是暫時陷入了昏睡或者昏迷,才感覺到自己緊縮的心臟終於勉強再次恢復了跳動。

  “別睡,沒事的,”他神經質地一遍遍念叨,把所有能堆的衣服全堆在江停身上給他保暖,“沒事的,我抱著你……沒事的,不會有事的。”

  遠處傳來悉悉索索的動靜,一道身影出現在月光下,慢慢走近。

  那是聞劭。

  他遍體鱗傷且步伐緩慢,走到近前蹲下,盯住江停,身後拖著長長的血跡。

  “你他媽怎麼還不去死?”嚴峫一字一頓從牙縫中擠出聲音。

  “……你看,”聞劭歪了歪頭,答非所問:“他有反應。”

  嚴峫低頭一看,昏迷中的江停明顯身體繃緊,呼吸頻率急促,似乎很不安穩。

  “每次都是這樣,即便不用眼睛,他也能聽見,嗅見,或者是感覺到我……所以這三年裏我一直相信他沒有完全失去意識,他只是暫時去了某個地方,最終還是要醒來回到我身邊。”

  聞劭森亮的眼底露出一絲難以形容的神色,嚴峫認出了那是什麼。

  ——瘋子在長久扭曲後走投無路的徹底發狂。

  “只是這次不同,”他就帶著那令人不寒而慄的笑容輕輕說:“這次他要跟我一起走了。”

  聞劭抬手伸向江停青白的側臉,他五指指甲全部翻開,血肉模糊,就像剛地獄裏爬出來血淋淋的魔鬼。嚴峫啪地擰住了他的手,用力大到指節發抖,簡直是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推開,怒吼:“給老子滾!!”

  聞劭摔在沙地上,嚴峫就像頭被逼至絕境後瀕死反擊的凶獸,意識完全空白,脫下外套裹住江停,然後撲上去摁住他,抓著他頭髮就狠狠往地上摜!

  “噗!”聞劭噴出滿口血,一肘勾住嚴峫脖子反扔在地,毫不留情重錘在他不知道已經開裂了幾根的肋骨上。拳縫擠壓血肉碎骨,五臟六腑彷彿被絞碎成泥,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響。

  “為什麼壞我的事,啊?”聞劭厲聲吼道:“為什麼偏偏你要出現壞我的事?!”

  嚴峫頭破血流,面目猙獰,一腳當腹猛蹬,把對手踹了出去,怒吼響徹山野:“因為你命就該絕!!你個噁心的毒販!!”

  聞劭咳著血俯在地上,嚴峫支起身,卻站不起來,胸骨已經顯現出了觸目驚心的微陷。然而在這個時候,疼痛已經從他的所有感官中退卻,只有狂熱的憤怒淹沒頭頂,將怒火灌注在全身上下每根血管裏;他幾乎是踉蹌著爬過去,發狠掐住聞劭脖子,死死地把他頭往地上、石頭上砸!

  嘭!

  嘭!!

  每一聲砰響都伴隨著血花飛濺,聞劭已經發不出聲來,手指痙攣著抓住了嚴峫咽喉,用盡所有力量掐住了大動脈!

  “……呼……”

  “呼……”

  江停仰躺在黑夜的河灘邊,沒有人看見他慢慢抬起手臂,河水反光勾勒出支棱修長的腕骨和手指。

  他睜不開眼睛,發不出聲,耳朵裏嗡嗡作響,連自己短促的倒氣都聽不見。他的靈魂彷彿漂浮在虛空中,右手卻在淩亂的衣物中麻木摸索了很久,直至終於觸碰到一把形狀非常熟悉冰冷的東西,隨即虛弱地、緊緊地握住。

  那是把槍。

  吉普爆炸前,嚴峫從後座夠著這把槍,隨手塞進了他後腰裏。

  命運就像精巧的機關,在每一個可能改變的節點上嚴絲合縫,所有悲歡離合,所有幽微關竅,最終都將導向冥冥中早已譜寫好了的收場——

  江停微微睜開眼睛,將槍口對準了不遠處殊死扭打的兩道身影。

  雖然他已經完全看不見了。

  “嚴哥!”

  “嚴哥!”

  “嚴峫——”

  一聲聲呼喊伴隨著手電光回蕩在山谷,突然韓小梅站住腳步,猛地扭頭。

  搜救人員在陡峭濕滑的岩石間艱難跋涉,馬翔頭也不抬問:“怎麼了?”

  “……那邊有光。”

  “啊?”

  “是河,”韓小梅眯起眼睛,“是一條河!”

  搜救員紛紛頓住動作抬起身,只見韓小梅已經拽著擴音器跳下岩石,跌跌撞撞往河流方向奔去,連馬翔都阻止不及:“喂!回來!”

  “他們不會死的!一定是摔進河裏去了!”韓小梅回頭尖聲大喊,淚水突然奪眶而出:“只要他們掉進河裏,就一定能活下來!說不定現在已經離我們不遠了!”

  馬翔一時語塞。

  “嚴哥!江隊!”擴音器將韓小梅絕望的喊叫傳遍整座山谷:“你們在哪里!你們回個話呀!嚴哥——”

  “嚴……”

  “嚴哥……”

  就像人在極度絕望中出現的幻覺,風中傳來影影綽綽的聲響,嚴峫心神一散。

  下一刻僵持被打破,他天旋地轉顱腦猛撞,被聞劭趁隙砸在了沙地上!

  咣當!

  劇震令他眼冒金星,刹那間除了眩暈之外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就在那被無限拉長的劇烈痛苦中,他終於聽清了遠處斷斷續續的聲音,果然是韓小梅!

  救生員已經搜到這裏了!

  “回話啊,”聞劭手肘抵著嚴峫咽喉,喘著粗氣嘲諷道,“再不回話他們可就走了?”

  “……”嚴峫臉色青紅發紫,發不出任何聲音。

  “等那些人找到你的屍體,他們會怎麼說?是假惺惺掉兩滴眼淚,為你舉辦一場虛假冗長的葬禮,還是在心裏嘲笑你這個蠢貨,白白跳下來送死,最後卻什麼都不能改變?”

  聞劭靠近眼前這張令他恨不得挫骨揚灰的可惡的臉,鮮血從他鼻翼汩汩流淌,每個字都包含著濃烈不加掩飾的惡意:

  “從最開始你就註定了只在悲劇中扮演配角,嚴峫……你只是個廢物。”

  他們兩人無比近距離對視,嚴峫十指全部刺進了聞劭脖頸,幾道鮮血順著指印蜿蜒而下。不過在這時候對他們來說,好像肉體上的任何傷害或痛苦都已經不算什麼了,嚴峫暴戾兇悍的臉因為使力過度而扭曲,向邊上側了側頭,緩緩做出兩個口型。

  ——傻、逼。

  聞劭順著他的目光一望,赫然只見江停已經強行坐起身,雙目無神望著別處,槍口卻正沖著他們!

  河水在槍口上閃出森寒光點,聞劭一愣,旋即好似看到了什麼笑話:“開槍啊,江停?”

  “……”

  “你已經看不見了對吧?”

  江停彷彿沒聽見般一動不動。

  “開槍吧,還是說你不敢隨便扣下扳機,”聞劭喘息著笑起來:“是殺死我還是殺死姓嚴的,你不敢賭一把試試?”

  ——我不敢麼?江停想。

  記憶中子彈出膛那一下的震動穿過虛空,穿過血脈,勾動了意識深處某個越來越清晰的片段,十多年前熟悉的聲響從耳畔響起——

  砰!

  叮噹。

  砰!

  叮噹。

  砰!

  ……

  彈殼在腳邊落了一地,江停摘下耳套,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問:

  “你是這兒的學生?”

  江停回過頭,空空蕩蕩的射擊場門口,有個乾瘦高挑的老人正逆著光,背手站在那裏。

  “……是。”

  “七米十發九十七,成績還可以。”

  “您過獎了……”

  “但是還差口氣。”

  江停只當這是不知哪里跑來溜達的退休老頭,微微一哂,也不反駁。

  “不服氣?”老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戰術射擊首先是用心,其次是用腦,最後才是用眼。風速、距離、角度、心跳、呼吸,這些因素在狙擊手的計算中必須達到完美統一,否則差之毫釐,謬以千里。你扣動扳機時太注重用眼,但畢業後跟隊出警,哪個目標會像靜態靶一樣定著不動任你打?”

  江停正收拾背包準備走人,聞言無奈地搖搖頭:“可是基層規定已經改了,老人家,現在出警都不敢開槍了!”

  “員警不敢開槍,難道犯罪分子也不敢?”

  不知為何江停心中倏而一跳,下意識站住了。

  “總有些警種是要直面生死的,當你肩負警徽開槍時,法律條文與實際正義都在你扳機之下。”老人抬手指指左心,又點點太陽穴:“聲音,手感,射擊本能,感官測算……狙擊手靠的不是啃教材或靜態靶。年輕人,你還差點兒,回去多練練。”

  江停回過頭,想說什麼又怔住了。老人向他微微頷首,嚴肅瘦削的臉上倒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慈愛,然後轉身背著手走出了射擊場。

  那是很多年前公大校園的盛夏,大門外烈日白光,燦爛耀眼。

  岳廣平挺拔的背影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了那光輝而崢嶸的歲月裏。

  “承認吧,江停。”聞劭遺憾地道,滿頭滿臉和半邊胸膛都已經被鮮血淋得透濕,但他眼底仍然閃爍著不可錯認的惡意的憐憫:“你不敢。”

  就在這時嚴峫揮掌重重橫打在緊鉗自己咽喉的手臂上,左右雙手反擰,喀嚓!聞劭沒想到他那麼悍,手肘發出清脆聲音,頓時以一個可怕的角度彎折了!

  嘭地沉重悶響,嚴峫一腳把聞劭踹得飛退,不顧一切吼道:“江停!現在!!”

  聞劭踉蹌數步站穩,眼底閃過凶色,拔腿踉蹌向嚴峫撲來!

  風速,距離,聲音,心跳,呼吸。

  江停虛弱的喘息一凝,風將這世上每一絲最細微的動靜都送進他耳膜裏。嚴峫的心跳,聞劭的喘息,衣料與空氣摩擦的振動,泥土被腳底擠壓的聲響……聲音將一切壓成平面圖,旋即在大腦深處旋轉崛起,構建成立體投影。

  聞劭淩空撲向嚴峫。

  江停抬起槍口,冥冥中無數英魂從虛空中伸出手,與他共同扣下扳機——

  砰!!

  槍響貫徹山林,韓小梅腳步猛頓,驚愕抬頭。

  順著她的視線穿過重重草木與濃黑夜色,河灘邊,子彈飛旋破空,穿過聞劭的咽喉,揚起一弧沖天血箭!

  劍拔弩張在此刻靜止,短短須臾間,卻像是一出漫長的悲劇轟然落幕。

  聞劭雙膝跪地,搖晃數下卻終於再也來不及,失去生機的屍體一頭栽倒在地。

  他死了。

  如果仔細翻看屍體的話,就會發現子彈穿過喉管的位置與那自戕的村醫完全相同,一絲一毫都不差。

  中緬兩地,橫跨萬里,罪惡的紐帶就此頹然斷裂。

  這麼多年來無數嚎哭的冤魂在這一刻超然解脫,升向天際。

  “……江停,”嚴峫失聲道:“江停!”

  江停手一鬆,在槍落地的同時順著後坐力向後仰倒。

  嚴峫踉踉蹌蹌沖上前,尖利的怒吼變了調:“江停!醒醒,看著我!看著我!!”

  “江隊,嚴隊——”

  “嚴隊!”

  “他們在那!他們在那!!”

  遠處河灘盡頭,晃動的光點迅速靠近,那是搜救員在向這邊狂奔。

  但嚴峫什麼都看不見,也感覺不到。

  他懷裏抱著自己的整個世界。

  “……”江停嘴唇一動,似乎說了兩個字。嚴峫發著抖低下頭,只聽他又重複了一遍,說的是:“真好。”

  他指尖在嚴峫硬朗的側臉上滑落,其實已經感覺不到什麼了。

  真好。

  無數戰友的身影出現在半空中,帶著熟悉又喜悅的笑容,向他張開雙臂。江停也微笑起來,舉步走向那些歡聲笑語與斑斑血淚交織、累累功勳與紛飛戰火錯落的歲月,最後一次轉身回眸。

  嚴峫跪在地上,抱著他的身體,在一聲聲竭力大喊著什麼。

  你還活著,江停想。

  這真的很好。

第153章

  吱呀——

  土屋陳舊開裂的門板被推開,一個身量瘦弱、頭髮枯黃,看著最多五六歲的小男孩,雙手捧著與身高極不相稱的一塑膠盆水,搖搖晃晃跨過門檻。

  盛夏的正午,村子裏人都下地幹活去了,安靜的土路上只聽蟬鳴聲聲喧雜。驕陽穿過茂密的紅杉樹,斑斕灑在前院,滿盆水隨著小男孩踉蹌的步伐潑潑灑灑,反射出晃動的金光。

  終於他停下腳步,吃力地彎腰把水盆放在地上,一雙粗糙乾枯的小手撈起毛巾,抬頭怯怯喊了聲:“爸。”

  破竹椅上躺著一具類似於人形的物體。

  這真的只能說是類似於人形了,他全身瘦到變形,流著黃膿,注射造成的潰爛蔓延四肢,散發出難以言喻的氣味;如果不是一張臉還勉強保持著五官輪廓,任誰來了都無法把眼前這個怪物跟人聯繫到一起。

  “爸,”小男孩提高聲音又叫了句。

  男人沒有反應。

  小男孩猶豫一會,用力擰幹毛巾。

  他已經做得很熟練了,用毛巾從男子脖頸開始擦拭,在手臂靜脈附近潰爛最嚴重的地方小心點蘸,將泛黃的毛巾在盆裏洗淨又擰幹;他殷殷勤勤地重複上述步驟,就這樣一點點地把他爹全身能擦的地方都勉強擦乾淨,直到滿盆水已經變得渾濁不堪,男子都保持著怪異的安靜溫順,沒發出往常那樣痛苦的呻吟聲,哪怕只是一絲。

  小男孩不懂,他還太小了。

  他只欣喜於自己今天沒有挨打,然後費力地端起水盆,儘快溜回了屋。

  傍晚,下地的人們陸續回村,家家戶戶的房頂上都冒出炊煙。木門再一次開了,小男孩端著一隻豁口碗,盛著能見底的清粥和髒兮兮看不清已經醃了多久的鹹菜,蹭到整個下午都沒有移動過的男子身邊,小心翼翼道:“爸。”

  他爸沒有反應。

  “……爸!”

  男子還是一動不動,僵硬的臉上泛著青灰。

  不知從何而來的恐懼突然攫住了小男孩幼稚的心:“爸,吃飯了!……阿爸!阿爸!”

  碗啪嗒一聲翻倒,清粥流到地上,淹沒了樹下的螞蟻。

  “醒醒呀,阿爸!”小男孩瘋狂地撲上去搖晃男子,儘管這具軀體已經散發出了與平常不同的另一種腐臭味。左鄰右舍聞聲推門探頭,竊竊私語聲從四下裏響起,小男孩悽惶的尖叫:“爸!你醒醒看我呀!阿爸!求求你,阿爸!!”

  “求求你!!求求你——阿爸!!”

  嘶喊劃破村落,漸漸變成嚎哭,久久回蕩在灰青色的蒼穹下。

  記憶化作塵土,奔向垂暮遠方。

  “……這男娃全手全腳的,怎麼來三四年了都沒被領走?”

  “憋提咧,大半個村都抽白麵,這家死一個,那家死一個,他家死了個乾淨……”

  “誰知道有沒有病!都不敢跟他沾!”

  ……

  小男孩坐在低矮的土牆頭上,身後夕陽西下,為他的鬢髮和耳梢鍍上了一層金光。

  “喂!”

  他覓聲回頭,幾塊石子迎面扔來,打得他差點摔下去,那幫拖著鼻涕的小孩尖叫:“喪家精!喪家精!”然後嘻嘻哈哈跑了。

  小男孩默不作聲,揉了揉生痛的細細的胳膊。

  夕陽將他孤獨的身影拉長,隨著風沙,投向荒蕪的田野。

  “江停!”遠處傳來福利院阿姨不耐煩的尖叫:“過來!有人找你!”

  不知想起什麼,小男孩黯淡的眼底倏然一亮,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突然煥發出了希望的光彩。他一骨碌跳下牆頭,瘋了般拔腿狂奔,一雙小腳呼哧呼哧地拍打在地上,穿過空洞傾斜的平房,穿過坑坑窪窪的操場;短短那一段路在夢中彷彿漫長得沒有盡頭,終於這一千多個日日夜夜裏無比熟悉的福利院大門由遠而近,小男孩烏黑的瞳孔漸漸睜大,迸發出喜悅的光彩。

  他看見了。

  就像夢中幻想過的無數次那樣,門外停著一輛他這輩子見都沒見過的小汽車,通體錚亮,閃閃發光,而他的小夥伴正被大人領著,笑容滿面地張開雙手。

  “我來接你了,江停。”

  “說你永遠不背叛我,我就帶你走。”

  ……背叛你,江停模模糊糊地想。

  累累傷痛化作酸楚的溫水,將他身體浸泡在其中。同時他的靈魂卻彷彿懸空在雲端上,高處閃爍著朦朧的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

  有人在哭,有人在叫,更多人在喊他的名字。腳步伴隨著鐵床軲轆滾動聲在地面上紛遝亂響,但那些都已經很恍惚了,彷彿在無形的屏障外離他越來越遠。

  記憶的深海席捲而來,覆蓋最後一點夢境。

  “你開心嗎?”年少時的黑桃K笑嘻嘻問。

  聞劭很少這樣笑,他從小就是矜持的,有風度的,渾身帶著某種不動聲色便能讓人自慚形穢的東西,連玩得最開心的時候,也只是稍微抿起嘴角,將帶著一絲笑意的目光專專注注投在江停身上。

  “江停?”他就帶著這樣不加掩飾的笑容又問了一遍,“你開心嗎?”

  可能是碼頭,也有可能是工廠,背景環境已經模糊在了記憶深處。江停記事很晚,年幼時的很多片段最後都支離破碎地褪色了,只有少數刻骨銘心的細節還烙印在腦海裏:他只記得自己瞪大眼睛,直勾勾望著前方,一群看不清面孔的大人圍在空地邊緣。

  空地中央,幾個被捆住的男子翻滾在地,互相撕咬,發出野獸般神志模糊又瘋狂的痛叫聲。

  幾支注射器掉在地上,針頭上還掛著血。

  “你不夠高興,”黑桃K含笑說,然後轉向手下,自然而然地吩咐:“給這幾個綁匪多打兩支。”

  有人再次端來託盤,盤子上有空注射器和白色的粉末。小江停目光落在上面,他不受控制地認出了那是什麼,很多年前盛夏刺鼻的腐臭和一轟而起的蒼蠅再次出現在眼前,躺椅上潰爛流膿的父親閉著眼睛。

  他認出了那是什麼。

  “你開心嗎?”黑桃K高興地問,“江停?”

  白粉溶化在注射器裏,針頭刺進靜脈,惡魔的液體被一點點注入血管。這場景與記憶深處的某段畫面相重合,注射器中液面一點點降低,全數映在當年那個端著大水盆的小男孩倉惶的瞳底。

  “江停?”

  ……

  “開心,”小江停發著抖,聲音細細地說,“開心。”

  黑桃K把他緊緊擁抱進自己懷裏,臉上洋溢著深深根植於靈魂深處的亢奮和滿足。

  “我也很開心,罪魁禍首終於得到了懲罰,再也不會有人敢對我們下手了……你看,不論是控制還是摧毀一個人都那麼簡單,真令人著迷。”

  小江停一下下呼吸著,卻壓抑不住奇怪的顫抖。

  “你會想我嗎,”小夥伴在他耳邊小聲說:“我要去美國啦。”

  ……美國?

  “那邊的配方更好,技術更先進,你要在這裏好好等我喔。等我回來的時候,一定能帶回非常厲害的新藥,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連那幫膽敢對我指手畫腳的老頭都想像不到。”

  他又笑起來,親親小江停柔軟的頭髮,眼底閃爍著孩子渴望新玩具似的光芒:

  “到時候所有人都要被我指揮,聽我號令,我是他們的國王。”

  “只有你,是與我平起平坐的兄弟——”

  ——只有你是我的兄弟。

  耳邊聞劭的昵語漸漸成熟,變得渾厚低沉。時光在眨眼間流逝,江停的肩膀變寬、身高拉長,他再次置身於那喧雜的慶功宴上,抬頭時透過落地玻璃窗,看見了成年後自己蒼白的面孔。

  地獄中熟悉的低語正透過手機傳來,混雜著電流沙沙作響,像惡魔在耳邊含笑呢喃:

  “還記得我跟你說的新藥嗎?我帶著它回來了。”

  “傳統的生物鹼終將被合成品所取代,和那幫老頭一起走向墳墓,被時代掩埋。江停,拋棄吳吞吧,他註定活不久了,未來是我和你的。”

  身側同事打鬧,大笑,起哄,敬酒,所有熟悉的熱鬧都被一道透明玻璃隔開了。整個世界突然只剩下他一個人,孤零零站在落地窗邊,凝視著自己烏黑顫抖的瞳孔。

  身後傳來腳步聲。

  那個一臉桀驁的年輕刑警似乎有點局促,舉起酒杯,囁嚅著說:“那個,江隊……”

  江停看見自己在玻璃中的倒影動了。

  他很完美地控制著自己,拿著手機頭也不回,只抬手向後一擺,五指微張掌心向外,是一個帶著明顯命令意味的拒絕姿態:

  “我知道了,去吧。”

  年輕人躊躇張口。

  江停加重語氣:“去吧。”

  年輕人開口僵在半空,臉色忽青忽白,看上去有點滑稽。不過還好他沒再多糾纏,轉身輕一腳重一腳地離開了這裏,走向喧鬧的人群,走向歡騰的慶功酒宴,很快被更多興高采烈的年輕員警們拉走了。

  江停掛斷電話,回頭望去。

  沒有人看見他眼底閃動著怎樣的神情,他就這麼筆直站著,目送嚴峫回到正常的世界——

  逆光勾出他側身輪廓,從肩背到後腰猶如一把劍,在落地窗後投下修長的倒影,順著禮堂地板向遠處蜿蜒,卻不論如何竭力前行,都夠不到熱鬧的人群。

  不能過去,他想。

  他不能讓人發現,江支隊長坦蕩平靜的身影後,一個因為過於瘦弱而有些笨拙可笑的小男孩,正捧著比他半人還高的塑膠水盆,蹣跚跨過門檻,努力走向盛夏蒼白煞亮、蟬聲喧鬧刺耳的午後,漸漸融進一場永遠也醒不來的噩夢裏。

  “……淤血壓迫神經,現在的情況非常危險……”

  “開顱的風險非常大,家屬要做好心理準備……”

  ……

  “江停!江停你醒醒!”

  “江哥求求你!”

  “江隊!江隊!!”

  ……

  是誰在叫我?江停想。

  他從鐵架床上懸浮而起,飄飄蕩蕩,飛向渺遠廣袤的夜空。

  “江隊!大夥約好下班去老牛家看球,你去嗎?”

  “晚上有事,不去了。”

  “江隊,週末火鍋走起你去嗎?”

  “噢,你們玩吧。”

  “江隊江隊,市里舉辦羽毛球賽,咱隊裏的人都報了名……”

  “我有點其他事要辦。”

  熟悉的身影勾肩搭背,一個個散去,歡聲笑語漸漸走遠。

  陰雲層層集聚,潮濕水汽就像蛛網,覆蓋在市局大樓的每一個角落裏。江停穿過灰暗冷清的走廊,側影在樓梯間一格格彎折拉伸,腳步聲久久回蕩。

  他鎖上辦公室門,拉攏窗簾,獨自來到辦公桌後。幾摞厚厚的資料從終年上鎖的文件櫃裏抱出,寫滿了各種情報圖表的筆記本被攤開,中緬地圖上用紅藍兩色筆跡標注了無數條隱秘小道;電腦螢幕發出幽幽螢光,映照在江停堅冰般的側臉上,勾勒出黯淡光影。

  “你在做什麼?”聽筒那邊黑桃K笑著問。

  “加班。”

  “這麼晚了,加班做什麼?”

  江停沒有回答。

  通話對面的大毒梟也不介意,溫和地道:“我們有一批拆家被分局抓了,跟上次胡偉勝的事情一樣,你想辦法疏通下,別讓‘藍金’的事被警方察覺。”

  江停語氣波瀾不驚:“好。”

  他放下電話,然而就在掛斷的前一刻,對面又傳來黑桃K的聲音:“等等。”

  “……”

  “你最近加太多班了,得注意下身體。你們市局附近雅志園有套公寓,一區B棟701室,是專門為你準備的,以後加班來不及的時候可以抽空去睡一覺,或者見人辦事不方便,也可以過去那邊處理。”

  江停眉眼間沒有一絲表情,說:“知道了。”

  他擱下了話筒。

  偌大辦公室恢復了靜寂,桌椅擺設蒙著淡淡的陰灰。江停抬起頭,牆壁白板上寫著十多個人名,密密麻麻的利益箭頭組成了蜘蛛網,最中心是個方框,貼著一張撲克牌——

  黑桃K。

  他伸手慢慢地、用力地在牌面上畫了個叉,鋼筆尖隨筆劃變形,嘣!

  筆尖斷了。

  紅墨水噴在蜘蛛網上,像幾道殷殷血淚蜿蜒而下,無聲地打在辦公室地面上。

  “總有一天,”他心裏想,“總有一天——”

  日曆被時光翻動,嘩嘩作響。

  頁面停留在了10月8號。

  【明日交易時,所有大貨及火力武裝將運送至生態園基地——紅心Q】

  【接收人:鉚釘】

  螢幕上跳出視窗,顯示資訊發送成功,江停終於抬手關上了電腦。然後他起身從洗手間裏搬出早已準備好的手套、鞋套、抹布和清洗劑,開始有條不紊地打掃整間公寓,將自己曾進入這裏的所有痕跡徹底消除,連一片指紋一根頭髮一點DNA都不放過。

  明天過後,黑桃K將從地下世界銷聲匿跡,也不會再有人知道這世上曾經出現過一個紅心Q。恭州禁毒支隊長江停和販毒集團沒有絲毫的聯繫,雅志園一區B棟701室將成為戶主不明的“黑房”,被永遠遺忘在這座巨大都市的角落,直到幾年或十幾年後隨著拆遷化為廢墟。

  所有罪惡都將結束,一如噩夢從多年前的盛夏延續至今,終於隨著時光徹底消失。

  江停踏出公寓,關上房門,站在空無一人的樓道裏。他最後回頭看了眼門板上懸掛的701三個數字,彷彿某道沉重的鎖鏈被斬斷丟在身後,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深深呼了口炙熱的氣,步伐輕快地走向樓梯。

  叮咚!

  江停摸出手機,是隊裏人的新消息。

  【江隊,忙了半個月了,明天行動結束以後大家想出去喝酒,你來嗎?】

  一絲笑意浮現在眼底,江停輸入“好”字,剛要點擊發送,想想又猶豫了。

  他們會很驚訝吧,從來都冷淡拒絕的支隊長突然要求加入聚餐,是不是顯得有點奇怪?

  會不會尷尬呢?會不會讓所有人都感覺不自在?

  或者他們也只是隨口一請而已,要不要等明天見了面,再試探著問問?

  “……”江停的大拇指懸空半晌,終於把那個好給刪了,認真地一個字一個字輸入——“明天再說”。然後他點擊發送,把手機裝回了口袋。

  樓道外新鮮的風裹著鹹濕水汽,拂面而來。

  江停雙手插在口袋裏,臉上不知不覺浮現出了期待的笑容,大步向前走去。

  雲層低垂,落葉飛旋,巨大天幕下的恭州市華燈初上。他就這麼一直一直地往前走,穿過摩肩接踵的人海,穿過硝煙彌漫的現場,穿過轟然坍塌的烈焰與分崩離析的未來;他走過三年孤獨沉睡的時光,傷痕累累的靈魂從地獄中蘇醒,向惡魔扣下了扳機。

  遲到多年的子彈呼嘯著沖出槍口,掀起沖天血霧,噴灑在西南遼闊疆域之上。

  這一次我終於辦到了,他想。

  他向後仰倒,閉上早已沉重不堪的眼皮,嚴峫撕心裂肺的呼喊從耳邊漸漸淡去,靈魂帶著強烈的不舍飄向遠方。恍惚間他彷彿變得很高興、很輕快,痛苦像潮水一樣退散,他站在恭州市局大樓前的臺階上,回頭向下望去。

  “江隊!”那些熟悉的身影還是勾肩搭背地,笑著沖他招手:“行動結束啦!跟我們喝酒去吧!”

  “別總是整天忙工作了,跟大夥一起去吧!”

  “是啊,可總算結束啦!”

  “快來吧!”

  ……

  江停笑起來,他不記得自己曾經笑得這麼開心過,大步奔下了臺階。

  風從耳邊呼呼作響,明明幾步就能跑到底的臺階卻突然變得格外漫長。很快江停焦急起來,極力向前伸手,卻不論如何也碰不到昔日的隊友,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雀躍揮手告別,大笑著轉身離去。

  等等我,不是答應帶我一起去的嗎?

  快等等我啊!

  江停怎麼也發不出聲音,喉嚨像是被什麼酸澀的東西堵住了。他拼命向前奔跑,但距離卻並沒有一絲一毫的縮短,只感覺五臟六腑燃燒般劇痛,終於用盡全身力氣擠出了聲音:

  “……喂!等等我!”

  “讓我跟你們一起走!”

  ……

  話音落地的刹那間,彷彿魔咒被解除,江停猝然頓住腳步。

  他發現自己仍然站在臺階上,隊友們靜靜地等待在臺階下。隔著短短咫尺之距,塵世的風從蒼穹而來,夾雜著尖銳號哭,奔向遙遠的地平線。

  江停伸出手,掌心向上,他聽見自己哽咽請求的聲音響起:

  “別丟下我一個……”

  “我一直都……一直都想跟你們一塊走……”

  但隊友們笑起來,一個接一個搖頭,遺憾地回答:“不行啊,江隊,這次我們是真的要走啦。”

  “以後總有一天還是可以見面的!”

  “你已經為大夥復仇了!快回去吧!”

  江停固執地站在原地,滾燙淚水順著臉頰滾滾而下。

  難道最後還要留下我一個人?他想。

  “不啊,”隊友們揶揄著沖他擠眼睛,他們似乎更開心了:“你早就不是一個人了,沒發現嗎?”

  江停睜大眼睛,回過頭。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多年前那桀驁不馴、鋒芒畢露的年輕刑警來到了他身後,面容變得更加成熟,身形變得更加堅實,飽含熱淚的眼底緊盯著他,充滿了懇求和希望。

  那是嚴峫。

  江停怔住了,隨即嚴峫伸出一手來緊緊牽住他,另一手向遠處的隊友們揮了揮,像是個充滿感激的告別。

  可是……

  江停掙扎回頭,轉瞬間那些曾經觸手可及的身影已經越來越遠了,只有熟悉的笑聲回蕩在耳邊,夾雜在風裏,飛向天際:

  “這次是真的再見了,江隊!”

  “總有一天會再見的!”

  總有一天會再相見——

  時光飛快倒退,河水溯流而上,爆炸後的滿目瘡痍還原成昔日模樣,累累傷痕化為烏有,英靈肩扛榮光奔赴天堂。

  醫院病房裏,病床上的人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

  “江停!”

  “江隊!”

  “醫生!快叫醫生!!”

  歡呼四下響起,更多的是喜極而泣,走廊上馬翔苟利抱頭痛哭,楊媚抽泣著軟倒在一個勁抹鼻涕的韓小梅肩膀上。

  江停渙散的視線漸漸聚焦,落在對面一雙深邃明亮的眼睛裏,彼此瞳底只能看見對方的倒影。

  “……”江停動了動嘴唇,手術後戴上的氧氣面罩讓他發不出聲音,但嚴峫眼眶通紅地微笑起來:“我明白。”

  江停眼底也浮現出笑意。

  縱使千瘡百孔,年華老去,我還有你尋遍千山萬水,踏破生死之際——

  再次相聚之前,謝謝你帶我回到這人世間。

第154章

  案發當晚,所有受傷人員被緊急送進山下最近的縣城醫院進行初步處理,個別傷情嚴重的特警被省裏特派直升機連夜空運回建寧第一人民醫院,這其中也包括嚴峫和江停。

  嚴峫一路上抱著昏迷的江停哭得聲嘶力竭,進了醫院大門還不願意上推床,一定要拉著江停的手親自送他進手術室。他那活蹦亂跳的勁兒,連聞訊趕來的曾翠翠女士都不由懷疑呂局謊報了傷情,然而嚴父卻知道其中利害,沖過去就把兒子摁上了檢查床。

  果然僅僅幾分鐘後,嚴峫突然開始大口咳血,身體痙攣,隨即陷入了昏迷。

  這是墜崖造成的衝擊內傷,當時可能完全沒有感覺,事後卻會突然發生非常危險的情況。所幸嚴父有先見之明,手忙腳亂的護士立刻沖過來把嚴峫推進手術室,經過搶救之後嚴峫於第二天上午脫離危險,恢復速度非常良好,第三天晚上就可以自己顫顫巍巍地扶著走廊牆扒ICU大門去了。

  江停躺在ICU裏,他的情況不那麼幸運。

  他腦子裏的那塊淤血就像連環定時炸彈,在墜崖時不知道撞到了哪里,落水上岸時眼睛應該還有光感,之後就看不見了。這還只是連環炸彈的第一炸,醫生說如果採用保守治療的話,視力確實有可能恢復,但第二炸甚至第三炸可能幾天之後就會爆發,威脅生命的速度會快到根本來不及採取治療,因此最好現在就治標治本,立刻開顱。

  然而開顱手術的危險性不言而喻,江停自己已無法主宰命運,也沒有法律意義上的家人了。

  嚴峫替他做了這個性命攸關的決定。

  建寧市第一人民醫院在這方面的技術還是很成熟的,嚴家除了財力支撐和術後護理之外幫不上本質性的忙,只能將一切交給現代醫學和玄妙的宿命。

  數天后,副院長親自主刀進行了第一次開顱,術後檢查顯示情況並不太好,隨即又進行了第二次開顱;江停的生命指征一度降到非常低的程度,術後醫生委婉地告訴曾翠,病人應該是在半個月之內脫離昏迷狀態,否則情況就會變得非常難測了。

  難測是什麼意思呢?

  嚴峫不敢去想。

  他天天去ICU守著,有時在門裏,有時在門外。楊媚陪他一起守,馬翔苟利韓小梅高盼青等人只要有空也來。日子在焦灼中轉眼過去,江停拖到了半個月期限的最後一天,才終於在所有人的我帶中,虛弱地睜開了眼睛。

  “你爹修路造橋積了大德了,以後要好好孝順爹媽,知道嗎?”曾翠翠泣不成聲抹眼淚,同時用因為無心打理而早就脫落成一塊一塊的尖尖美甲揪著她兒子耳朵。嚴峫一個三十多歲的大男人被揪得齜牙咧嘴,然而自知理虧,忙不迭跟他媽賭咒發誓寫保證書,然後恭恭敬敬雙手捧著把他媽送出了醫院。

  江停那天醒來後,旋即又陷入了昏迷,醫生說那是因為身體太虛弱了,需要在深度睡眠中進行自我修復的緣故。好在曾翠翠女士可以托關係給兒媳婦住單人VIP病房,進口藥不要錢一樣往裏砸,考慮到江停原本幾乎完全垮塌的身體底子,他現在的恢復速度已經算非常喜人的了。

  唯一一點是醫生叮囑以後不要過多用眼,最好在幾個月內都戒手機戒電視,免得以後年紀大了眼睛不好。

  這個倒不是什麼問題,作為在狙擊上頗有天分的人,江停醒來後忠實地執行了醫囑。他整天暈暈乎乎地靠在床頭,因為極度虛弱整個人都在半夢半醒狀態,別說手機電視了,除了嚴峫那張已經淤血褪盡煥然一新的帥臉之外,他幾乎什麼都不看。

  從恭州到建寧,從省廳到市局,大大小小的特派員調查員全都到他病床前走了一遭,但正式調查工作必須等到他更加清醒之後才能開始。呂局魏副局也來了,魏副局走時滿臉牙疼的表情,拉著嚴峫的手遲疑再三,才頹然長歎一聲:“早知道當年我閨女一時糊塗看上你這副臭皮囊的時候我就不該攔她了,唉……”

  嚴峫遍體生寒,說幸虧您攔住了,您閨女身高一米八體重一百三現任女子特警隊教官,您沒攔的話我這條小命現在還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說。

  相對于呂局的視若無睹、魏副局的委婉含蓄,楊媚對嚴峫的不滿就表示得很明顯了。她是這麼勸說的:“江哥你稍微離姓嚴的遠一點,他這個人不太在乎名聲,行為舉止也比較怪異,到時候把你也帶歪了,可能會有損你在公安系統內高大正面的形象……”

  “我覺得我很正常啊?”嚴峫奇怪道。

  楊媚怒道:“你把江哥摁在床上一口口餵飯這哪里正常!”

  江停微閉著眼睛,裝什麼都不知道,有條不紊喝著嚴峫親手喂的養生粥,神態安詳得猶如自帶一圈柔光。

  看著他這幅模樣,楊媚內心終於意識到嫁出去的江哥潑出去的水,已經徹底拉不回己方陣營了,只得長籲短歎眼不見為淨。

  江停這種被藥物影響的迷糊狀態又維持了好幾天,才終於漸漸恢復清醒,可以勉強自己下地了——這對任何一個自尊心強且急欲恢復自理能力的人來說,都是很值得慶賀的。

  那天他終於在不用嚴峫幫忙的情況下獨立完成了上廁所這件事,靠牆支撐著自己洗了手,內心充滿了混合著心酸的成就感。他擦幹雙手,抬頭時正巧看見鏡子,只見自己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眼角竟然生出了幾絲不易發現的細微紋路,不由陡然升起一股傷感:原來我這麼快就三十多歲了嗎?

  年少時的意氣風發彷彿還近在眼前,轉眼人生最寶貴的年華就全都過去了。

  江停想起嚴峫,覺得他跟自己不一樣,還是很年輕很英俊的,不由自嘲地想幸虧當初他瞎,否則愛情的小火花估計是拿金剛鑽都擦不出來。

  “媳婦——”嚴峫在外面哐哐哐拍門:“你在幹什麼?!你他媽是掉進馬桶裏了嗎?!要不要我抱你出來?!”

  江停精神一振,心說我剛才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男子漢大丈夫只看臉像什麼話,我明明是靠智商優勢和人格魅力取勝的啊。

  “來了!”江停提聲回答,吸了口氣打量自己,滿意地點點頭,轉身準備出去。

  就在這時,突然他餘光瞥見鏡子裏的某個細節,陡然如遭雷劈。

  “……嚴峫……”

  “怎麼啦?”嚴峫齜著牙守在門外,心裏對江停不要自己幫忙上廁所的行為感到很不滿,“你就是掉進馬桶起不來了是吧?現在知道老公的重要性了對吧?後悔不後悔?下次還敢不敢一個人上廁……”

  呼地一聲門板打開,江停精神恍惚,面色發青。

  “臥槽你怎麼了?!”

  江停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盯著他,眼底閃動著悲痛、迷茫和倉惶。窒息般的沉默持續了整整十多秒,終於只聽他緩緩開口,問出了這個直擊心靈的問題:

  “我的頭髮呢?”

  嚴峫:“………………”

  手術過後整整三個星期,遲來的危機感終於降臨到了江隊面前。

  江停嘴唇發抖,指著自己的後腦勺:“我的頭髮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嚴峫瘋狂拍床,喪心病狂的大笑震撼了整層病房。

  江停靠在病床頭,一手捂眼,嘴角抽搐。他整個後腦勺頭髮都在開顱手術前被剃光了,三個星期休養並未使受盡折磨的毛囊恢復太多生機,眼下只長出了毛茸茸一層板寸;光禿禿的後腦勺與前額茂密黑髮相映成趣,就像清朝男子的鼠尾辮正好顛倒過來,頗有種後現代非主流的風格。

  “有什麼好悲憤的,你這樣也很好看啊!”嚴峫打開自己的手機相冊,非常殷勤地一頁頁翻給江停看,只見螢幕上記錄了江停後腦從光溜溜錚亮一片,到冒出一層青皮,再到長出小絨毛的全部過程,變換著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展示了什麼叫做人生第四大錯覺之老公認為你很可愛。

  江停只覺自己心臟都在痙攣:“那我這段時間見過的所有人……”

  “沒錯,”嚴峫認真道,“你看大家不都沒說什麼嗎?”

  “……”

  “連我局法醫主任二狗同志都稱讚了一下你圓潤的頭型和完美的枕骨,馬翔還說你光溜溜的樣子……你頭皮光溜溜的樣子很可愛,不再那麼高冷,突然變得很有人氣了呢。”

  江停顫抖道:“……你為什麼不給我戴一頂帽子……”

  嚴峫認真地回答:“因為我已經把這幾張照片發到市局聊天群裏去了,我要讓所有人知道我愛的不是膚淺的外表,哪怕有一天你禿了老了地中海了,我愛的都是你高潔的靈魂!”

  兩人久久對視,嚴峫滿面真誠。

  江停突然爆發了,抄起枕頭抽得嚴峫落荒而逃:“你給老子滾出去!”

  病房門砰一聲甩上,嚴峫飛也似地逃進醫院走廊,終於再也抑制不住第二波瘋狂大笑。

  高級病房人還是比較少的,只有護士從值班室裏探出八卦的腦袋,只見嚴峫一邊捶門一邊笑道:“江隊!別這麼害羞嘛江隊!放心你躺著的時候沒人看得出來!快給我開開門,看不到你漂亮的臉我要窒息了!快!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呼地一聲門板打開,嚴峫收手不及,險些一頭栽進門裏。

  江停啼笑皆非,強行板著臉:“丟人!快進來!”

  嚴峫笑得喘不過氣,順手把江停打橫抱起來,三步並作兩步丟在病床上。

  “咳咳!”

  身後的門被咚咚敲了兩下,江停探頭一看,手忙腳亂從嚴峫懷裏掙脫出來。

  那是呂局。

  呂局身後還跟著兩名一看就挺有派頭的中年人,其中一個嚴峫認出來是省廳陳處,另一個卻很陌生。兩人明顯不像呂局那麼見多識廣,臉色都有些訕訕的,各自胳膊裏夾著鼓鼓囊囊的公事包。

  嚴峫在這幫人面前早就完全放飛自我了,起身拍拍手,大大咧咧問:“喲,這是有何貴幹呐?”

  呂局淡定地走進屋,指了指陳處:“陳處。”又指了指另一名中間人:“恭州市局,胡副局長。”

  江停意識到什麼,坐起身。

  “關於江隊以前在恭州主辦過的一些案子,以及三年前與岳廣平暗中商議的具體情況,雖然江隊已經向S省公安廳方面交代過,也取得了一定的諒解和信任,但到底還是要向恭州方面做一下最終的解釋和說明。另外,關於齊思浩的事情,我們也要做些筆錄好回去研究處理辦法。”

  嚴峫瞥向江停,正遇上江停也撇過頭來,望向自己。

  那眼神其實沒什麼特殊的意思,純粹是下意識的,像是習慣性地尋找某種依靠。

  嚴峫心頭微微一熱。

  “考慮到江隊受傷比較嚴重的原因,陳處作為我們S省方面的特派協助,會幫他一起向胡副局長梳理這個情況。”呂局波瀾不驚地咳了聲,把陳處是我們自己人這點暗示得很明顯了,然後才向嚴峫招招手:“你跟我來吧,這裏就暫時交給他們了。”

  嚴峫卻沒有立刻動,而是站在原地,略微加重語氣強調:“江停這次去臥底前,已經拿到了劉廳親自簽署的許可權書和應急情況解決辦法……”

  “所以呢?”呂局挑眉反問:“你比陳處的主意還多不成?要不陳處的位置你來坐好不好哇?”

  胡副局長有些臊眉耷眼地站著不吭氣,嚴峫哭笑不得,陳處幾不可見地向他輕輕點了點頭。

  “走吧走吧,”呂局親自過來拉嚴峫,又客氣地沖江停一頷首:“那就麻煩你了,江隊長!”

  嚴峫緊緊捏了捏江停的肩,才隨呂局走出了病房。

  江停嘴唇緊緊抿著,一直目送著嚴峫離開,病房門哢噠一聲輕輕關上。室內恢復了肅穆安靜,陳處拿出錄音設備,向他投來一個“可以開始了”的眼神,他才背靠著雪白的枕頭坐直身體,用力地咳了聲。

  胡副局長筆直地坐在扶手椅裏,拿著錄音筆和記事本。

  “……關於1009行動之前,我和嶽廣平局長的暗中計畫,以及我們當時對內部腐敗現象的調查。”江停深深吸了口氣,沙啞地道:“當時具體情況是這樣的……”

  “齊思浩的事會很麻煩麼?”

  嚴峫跟著呂局,兩人前後走進電梯,金屬門在他們身後緩緩合攏。

  “如果老齊只是偷賣待銷毀贓物,會很麻煩。”

  嚴峫一邊等待下文,一邊按了往上的樓層。

  “但他還賣了高純度的‘藍金’ ,藍金量刑與傳統毒品完全不同。”果然呂局又繼續道:“臥底通常都是有一定許可權的,越高級越艱難的臥底任務許可權越大,江停出發前劉廳在電話裏口頭許諾了既往不咎、事急從權,所以現在就算恭州再想做文章,也不好往死裏打劉廳的臉吧。何況他們內部的小辮子還有一大把呢,哈哈哈——”

  當年黑桃K從美國回來後,死活都沒法把自己人安插進鐵桶似的恭州市局,那純粹是因為這只鐵桶已經變成吳吞手下的金魚缸了。雖然三年前江停“殉職”後,很多人趁著機會金蟬脫殼,把絕大多數黑鍋都甩給了死人,但如果真追根究底的話,江停在早年恭州的重重黑幕中只是個不起眼的角色而已。

  “更何況,”呂局涼涼地道,“你跟楊媚不都說自己沒看清齊思浩到底被誰打死的麼?”

  嚴峫:“……”

  嚴峫在呂局揶揄的打量中自嘲擺手,電梯門在兩人眼前徐徐打開。

  這一層是單人特護病房,走廊比較空曠,盡頭拐角處兩名便衣正守著一扇不起眼的病房門,見呂局過來立刻站起身。

  呂局示意他倆稍微走遠點,然後才推開門,展現出了病房裏的景象。

  嚴峫呼吸屏住了。

  冷清的病房一色蒼白,病床上孤零零躺著一道身影,至今上著呼吸機和生命裝置,右手被死死銬在鐵制的床架上。

  那是秦川。

  “按你之前請求的那樣,醫藥都是幾倍超額配給,回頭你把超出這部分的帳結一下。”呂局背著手站在病床邊,望著秦川削瘦平靜的臉,淡淡道:“不過他至今沒有任何清醒的跡象,應該是顱腦損傷的緣故,具體醫生也解釋不出來為什麼。”

  嚴峫心中一沉:“如果一直不醒的話……”

  “那就要看他有沒有江隊那樣死而復生的好運氣了!”

  “……”嚴峫默然不語,心神有些恍惚。

  他想起自己當天趕到的時候,金傑正拽著秦川的頭往樹上狠撞,顱腦損傷應該就是那時留下的吧。

  “對他而言,或許一直昏迷著反而比較好吧。”呂局搖頭一歎:“不過他知道聞劭集團內部很多機密,對我們進行後續偵查是很有意義的,而且只有他醒來才能接受審判,不論是功也好過也好,總要在法律面前有個交代,對被害人也得有個說法。”

  提到被害人三個字的時候,他意有所指地瞥了嚴峫一眼。

  嚴峫低聲道:“他害我的那一次,我願意出諒解書。”

  “嗯?不是兩次嗎?”

  “一次,藥酒下毒。江陽縣襲警那次的主謀不是他,買通冼升榮的是金傑。”

  呂局沒料到這一茬,倒愣住了。

  “老秦是聰明人呐——!”嚴峫長長歎了口氣,說:“當時他應該已經跟聞劭有了一旦入獄要救他出來的約定,但聞劭只負責吩咐,實際操作的還是金傑。爆炸劫獄這種事,弄不好就成了殺人滅口,老秦主動幫金傑頂了個鍋,屬於無奈之下的示好,反正他身上也不差這一樁事兒了。”

  “你怎麼知道……”

  “岳廣平那把失槍三年來一直在金傑手裏,否則那天在秦川家,他攻擊您和江停的時候,為什麼沒動那把槍?”

  呂局無聲地:“哦——”

  “其實他這招其實還是挺聰明的,江停說後來在緬甸的時候,他跟金傑一直處得還不錯,應該就是這件事埋下了引子吧。”

  兩人都有些唏噓,呂局歎道:“卿本佳人,奈何為賊,唉!”

  “——如果,”嚴峫猶豫了下,才問:“如果老秦醒來,主動配合調查提供情報,您覺得法院那邊差不多應該……”

  呂局搖搖頭,“不好說,公職人員知法犯法,十年起步終身到頂吧!”

  嚴峫茫然所失。

  “對了,說起這個。”呂局彷彿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方正弘受過你的恩,嘴上不說,心裏還是挺感謝的。如果你要求的話,或許他也願意出個諒解書,對秦川的量刑會有幫助,你覺得呢?”

  嚴峫迎著呂局漫不經心中隱隱透著一絲審視的目光,半晌沒有說話。

  “……算了吧,”過了很久他才道。

  “哦?”

  病房窗外陽光燦爛,反襯得這一方慘白空間更加冷清,只有監護儀上閃爍的綠光顯示著病床上人余息尚存。

  嚴峫沉沉地呼了口氣。

  “秦川在最後的圍剿行動中是有功的,如果不是他,第二波爆炸會更加提早,老康那一組特警和臥底估計得當場交代在那兒。另外他幾乎是用生命的代價拖住了金傑,雖然當時您已經預料到峽口有第三波炸彈,而且已經把防爆小組派到那裏開始拆彈了,但如果沒有他打的那十幾分鐘時間差,警方的損失會比現在大。”

  “除了實際起到的作用之外,他還試圖讓黑桃K錯過最佳的逃跑機會,令警方有時間沖上來包圍車隊,然後趁黑桃K自顧不暇的時候親手從身後給他致命一擊。雖然這個方案失敗了,但主觀上的立功意識確實是存在的。”

  “那跟老方的事又有什麼……”呂局挑眉問。

  “我願意做一切努力,來請求法院考慮到這些立功表現,甚至沒有表現成功的立功意圖;但有些事人力不可為。”嚴峫苦笑起來:“如果老方就諒解書的事來找我,那麼我會開口請求他,但我不會主動去跟他提。否則對那些清清白白又無辜遭殃的人來說公平又在哪里?”

  呂局眼底閃爍著複雜的神采,他得到了滿意的答案,但又有些悵然,伸手拍了拍嚴峫的肩。

  這時門被敲了幾下,護士進來給藥了,他們兩人便退出病房,在主任醫師的帶領下來到樓下辦公室去看腦部掃描,商量後續治療方案和可能的蘇醒時間。呂局到底還是對岳廣平唯一的兒子放心不下,但秦川這個現狀大家也確實都沒辦法,只能寄希望於時間和奇跡了。

  少頃呂局手機響起,他扶著老花鏡一看,“喲,江隊那邊完事了,走吧。”

  “你的情況非常複雜,恭州市局會仔細研究處理辦法,在此期間——”

  江停了然道:“我明白,我完全任憑組織處理。”

  胡副局長這才有些滿意的模樣,起身敷衍地點點頭,轉身走向病房門。

  江停也費力地翻身下床:“我送送您二位吧。”

  陳處看著不忍,想叫他躺著就行,但江停在待人接物方面可比這位技術出身的古板處長靈醒得多,堅持送到了電梯口。正好呂局和嚴峫從樓上下來,索性大家一起進電梯下樓,嚴峫扶著江停,慢慢將三位領導送到了住院大樓門口。

  “行啦,你們回去吧!”呂局順手一拍嚴峫後腦勺,呵斥:“成天不幹正事,盡跟那兒混!休息好了早點出院,十多本案卷還等著季度總結,老魏正尋思著找茬罵你呢!”

  嚴峫:“知道知道……”

  呂局轉向胡副局長,剛要含笑說什麼,就在這時熙熙攘攘的住院大廳突然發生了騷動,人群裏隱約傳來陣陣罵聲,他們都覓聲回過頭。

  “瞅啥瞅,幹嘛呢?!”

  “看這素質!……”

  呂局敏銳的第六感一動,眼皮突然狂跳。這時只見一名男子匆匆沖出人群,直奔這邊而來,赫然竟是剛才樓上的便衣刑警!

  “呂局!呂局不好了——!”

  眾人心頭同時一撞,呂局脫口而出:“怎麼回事?!”

  “嫌疑人、嫌疑人秦川,”便衣神情肅厲臉色煞白,顫抖道:“他,他——”

第155章

  他跑了。

  反水小王子秦川,在奇跡般騙過了主治大夫的判斷和所有便衣的監視之後,趁著守衛交接的短短空隙間,順利掙脫手銬,翻窗而遁,消失得無影無蹤。

  呂局從得知事態到緊急布控只花了不到半個小時,然而天羅地網沒有網住這條狡猾的鯊魚。從病床手銬到窗臺外牆佈滿了他的DNA,視偵對著監控視頻奮戰兩天,最後只在某高速公路出口處找到他模糊的半邊背影,以及在風中向後揚起的手。

  那姿態彷彿是在告別。

  沒人知道秦川為什麼選在那天逃跑,也許是因為他終於休養生息到了可以行動的地步,也許是因為那天守衛換班途中確實有所疏忽。秦川捉摸不定的善惡沒人能摸到頭緒,呂局卻說:“也有可能是因為一直在等你吧。”

  嚴峫:“啊?”

  “啊什麼啊,你想想咱們那天在他病床前說話的時候,其實他一直醒著,一字不漏全聽在耳朵裏,等我們這邊出門他那邊立刻爬起來逃跑,你覺得這怎麼解釋?”

  “……”嚴峫一時無言,呂局歎道:“既然那麼不想坐牢,為何當初要鬼迷心竅呢!”

  呂局站在辦公室窗前,枸杞菊花冰糖茶在搪瓷大茶缸裏蕩漾,冒出嫋嫋熱氣,老花鏡上凝成一層淡薄的白霧。他就這麼定定望著遠處繁忙的街道,眼底閃爍著細碎微光,半晌又長歎了口氣:

  “秦川這個人,他性格中是有正義、忠誠那一面的,是我沒有盡到引導的責任。老嶽剛走那陣子我懷疑過他,那時其實還來得及懸崖勒馬,但他這個人展現給外界的模樣太遊刃有餘了,從來沒有固定下來的時候,自始至終都在變化……”

  “老啦,老啦!”呂局最終自嘲地作了總結。

  嚴峫想出言安慰,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呂局轉身走到大辦公桌前,唰唰簽下協查公告,將一紙通緝令舉到面前,感慨地眯起了眼睛。

  “……我會把他抓回來的,”最終嚴峫低聲道。

  呂局點點頭,兩人都注視著通緝令,秦川斯文俊朗的臉正向他們微笑回視。

  “等你?”江停靠在病床頭,啪地合上《DNA甲基化在法醫實踐中的意義(作者苟利)》,失笑道:“——等你幹什麼,你跟呂局的情感也太豐富了吧。姓秦的跑路絕不是他一人策劃的,極可能有同夥接應,之所以選擇那天只是因為那天時機恰好成熟,哪兒來那麼多有的沒的?”

  楊媚坐在單人VIP病房的沙發椅上喝海鮮湯,好喝得哧溜哧溜,一邊嗯嗯地點頭。她對秦川不熟悉,但秦川曾經在她江哥臉上劃破了一道,因此至今高居她記仇小本本第三名,第四名是搞掉了她鑽石項鏈的恭州夜總會領班,第五名是不夜宮隔壁跟她搶生意的KTV老闆。

  至於第一第二名,都已經死了。

  “瞧你這出息,還喝,還喝!”嚴峫教訓她,“這是我讓人煲好送來給你江哥補身體的,怎麼都你喝了!看你這倆月胖了一圈,頭也不洗了妝也不化了,以後還想不想結婚嫁人?”

  江停剛要出言維護楊媚,一聽到結婚二字,登時也有了緊迫感,責備地盯著楊媚。

  “嫁人幹嘛,”楊媚抹抹嘴,冷冷道:“老娘一個人過也挺好,賺錢買包買房買珠寶,週末跟韓小梅一道去吃大餐上瑜伽班,比什麼不強?”

  “雖然,但是……”嚴峫還沒放棄。

  楊媚的下一句話令他啞口無言:“沒有但是,不夜宮的利潤一年翻三翻,老娘有的是錢!”

  深知有錢好處的嚴峫不得不承認這話很有底氣。

  江停笑著無奈搖頭,再次打開苟主任最新力作(簽名版本),漫不經心問:“協查通告發了嗎?”

  “早發了,不發還等過年呐。”嚴峫唏噓道:“不過根據最新進展來看,他可能已經逃出了S省,短時期內抓回來的希望是比較渺茫了吧。”

  江停說:“我覺得他可能會出國。”

  “出國?”

  江停翻過一頁,噘嘴“唔”了聲:“秦川這人做事不做絕,習慣借刀殺人,喜歡留後手,當初效忠黑桃K的那陣子就暗下示好汪興業,否則也不會在民用監控中留下破綻,以至於被呂局抓住。除了汪興業那麼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玩意之外,我估計他還有其他聯絡人,可能早就給自己鋪了不止一條後路。”

  嚴峫若有所思,江停又道:“我覺得你們早該看清楚這點,秦川跟常人迥然相異的地方在於,他人格中的善和惡是流動不定的。聞劭之所以在十多年前就開始引誘他下水,不僅因為他是岳廣平虧欠良多的獨生子,更因為他嗅到了秦川身上與自己相似的那一面——他們都喜歡那種將邪惡控制在手上的感覺。秦川故意當著我的面問阿傑要回那把九二警槍時,用槍口虛指阿傑的頭作勢要打,絲毫不顧阿傑已經起了疑心,因為他享受那種在重重人心中火中取栗的刺激感。跟聞劭相比,秦川心裏只是多了一道緊箍咒而已。”

  “如果有可能的話,最好還是儘早把他繩之以法,”頓了頓江停總結道,“否則我怕他很可能會在外力作用下,漸漸演變成第二個黑桃K。”

  秦川會走上那條不歸路麼?

  沒人說得清這一點,但嚴峫卻覺得他心裏比黑桃K多的並不僅僅是一道緊箍咒,還有些別的東西。

  然而,這只有等將來他親手抓住秦川的那一天才能知道了。

  江停的處理結果一直沒下來,呂局說那是因為S省廳一直在跟恭州市局扯皮的關係。自從那次胡副局長來做過筆錄之後,江停又接受了好幾次審問,每一次出來他的心情都更緊張幾分;但後來因為總是等不來結果,慢慢他心態也就平和下來了,跟嚴峫說哪怕真判他坐幾年牢也不怕,他把苟利的最新著作和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帶進看守所裏去,等刑滿釋放時他就是個多才多藝的掌刀法師了。

  嚴峫苦笑說老公別的做不到,這個一定給你申請保外就醫,你就放心吧。

  三月開春時,江停終於從高級單人病房出院了,也正式結束了嚴峫市局、家裏、醫院、醫院、醫院……三頭跑的日子。

  他的頭髮不僅長出來了,還長得非常柔軟黑亮,連嚴峫都嘖嘖稱奇,得空就上手去摸。然而江停已經習慣了光禿禿涼颼颼的俐落感,委婉表示了一下他想剪板寸頭的心願——這次不僅嚴峫,連楊媚馬翔韓小梅等一干審美正常的群眾都表示強烈反對,於是他只好作罷。

  到底還是家裏舒服,江停成天吃了睡睡了吃,無聊時就下樓去社區公園喂小貓。曾翠翠女士每兩天來送一次湯,把他當個大寶寶一樣的去喂,導致他出院沒多久就感覺自己長胖了,往稱上一站發現果然重了三公斤。

  “嚴峫!”江停從浴室裏探出頭吼道:“你答應重五斤就帶我去恭州的,過來看!”

  嚴峫在客廳翹著腳看球,聞言立刻搓著手起身,自言自語道:“養肥了,可以吃肉了……”

  江停想去恭州烈士陵園。這是他從1009塑膠廠爆炸案之後,第一次主動提出這個要求。

  嚴峫倒不是不願意開車帶他,主要是醫生說江停心腦血管還很虛弱,無法經受太大的情緒波動,呂局也覺得從江停的表現來看他很有可能在墓碑前厥過去。直到天氣更暖和了一點,四月中旬之後,復查結果下來非常不錯,嚴峫才終於在醫生的許可下帶著江停出了門。

  跟文藝作品渲染得不同,他們抵達陵園時不僅沒有陰天細雨,也沒有愁雲慘霧,相反天氣還很好。樹枝梢頭嫩芽萌發,一簇簇小花在青青草地上迎風搖曳,連灰沉沉的墓碑石都反射出經年溫潤的微光。

  嚴峫說:“我給你找個馬紮坐會兒吧,你哪能站那麼久啊。”

  江停不言語,抱著花束在十幾座墓碑前來回走了幾圈,不知道嘴裏在喃喃地念叨什麼。半天他終於走不動了,提起褲腳席地而坐,長長籲了口氣。

  “行,我單獨待會兒,”他隨意道,“待會我出去找你。”

  嚴峫拍拍他肩膀,從兜裏摸了根煙叼在嘴上,單手插在褲兜裏出去了。

  刑警是和平年代裏最危險的職業之一,越是老刑警越能見識到這世上邪惡的人心能有多惡,善良的靈魂能有多善,生命的存在有多可貴,死亡和離別又來得有多輕易。

  正因為生命太脆弱易消逝,所以才要用期待重逢的心態來告別逝者,用嚴刑厲法來保護生者。

  嚴峫走出陵園,深深吸了口混合著草木清新的空氣,突然感覺到口袋裏手機在震。

  “喂,呂局?”

  余隊提出病退,嚴峫正式接班也被提上了日程。升上正處以後就算中層領導崗了,也不方便罵了,呂局跟魏副局好像要逮著這最後的幾天功夫把下半輩子罵夠本一樣,現在只要看到他就忍不住要摞袖子,導致嚴峫對接兩人電話產生了相當大的心理陰影。

  “你在哪兒招貓逗狗呢,恭州?”

  “………………”

  嚴峫還沒來得及爭辯這特麼是你親自批假的,只聽呂局繼續道:“部裏對江停的處理意見批下來了。”

  嚴峫面頰一緊:“怎麼樣?”

  電話那邊有氣流湧過,聽上去像是一口悠長的歎息,呂局說:“到最後還是多虧了老嶽啊!”

  在江停所有可能觸線的點當中,槍殺齊思浩倒不算非常嚴重,因為他當時已經投靠了黑桃K,並向毒販出賣了嚴峫的存在,所以這一點是有可爭議之處的。真正嚴重的是他早年剛入警時為吳吞辦過的一些事,以及後來被黑桃K吩咐掩護過的幾個拆家——胡偉勝就是其中一例典型;以及1009事件後江停“殉職”,恭州上層個別大老虎順勢把自己辦過的事栽給了他,現在已經完全說不清了。

  雖說是有功過相抵這麼一說,但具體功算多少,過算多少,這裏面的水非常深,扯起皮來那簡直是一個沒完沒了。

  S省廳、建寧市局和恭州市局三方扯皮兩個月,最後終於驚動了公安部。四月初,公安部派人徹查,調出大批十年前的舊案卷,在清查江停早年辦案的違紀之處時,搜出了很多他被栽贓的證據,於是順藤摸瓜以光速逮捕了兩名已退休的市委領導;之後部裏再往深入查,就發現江停早年的一些紕漏後來都被人用各種手段補上了。

  ——是岳廣平。

  江停向岳廣平坦誠自己的身份,並提出1009行動計畫之後,這位老局長悄無聲息翻出他早年所有有問題的案卷,補上了批示和簽字。他這麼做這等於是把鍋扛到了自己身上,雖然補批示的合規性不足,但萬一將來某天江停被人非議,岳廣平便能作為屏障,為他圍起最後的一片緩衝餘地。

  逝者已去,余蔭尚存。在這些舊案卷被曝光之前,沒人知道岳廣平曾經做過什麼,甚至連江停本人都不知道自己身後始終有一雙衰老有力的手支撐著無形的保護傘。

  “公訴不至於,黨內嚴重記過免不了,回頭讓江停自己引咎辭職吧……”

  那事實上就是開除,他不可能再穿上制服回到員警的隊伍中去。但比起公訴入獄來說,這個結局已經算非常好,甚至值得慶祝了。

  “……我明白,”嚴峫默然良久,感慨道:“好,沒關係……我去跟他說。”

  呂局叮囑兩句,掛了電話。

  嚴峫攥著手機,深吸一口氣定定心神,舉步走向開春綠意盎然的陵園。他皮鞋輕輕踩在柔軟的草地上,穿過重重蒼灰石碑,站定在江停身邊,低頭迎著他明亮的眼睛笑了笑。

  “是這樣的,剛才呂局打來電話,他說……”

  碧空瓦藍如洗,流雲飄絮飛轉,一縷光線破雲而出。隨即千萬金光就像天神射出的黃金利箭,於塵世中貫穿天地,照亮了祖國西南廣袤的山川、河流、城市與村莊。

  恭州烈士陵園中,重重鬆柏蒼翠挺勁,無數石碑屹立向天。

  江停把臉埋在掌心裏,儘管竭力壓抑卻無法控制住顫動的肩膀,滾燙的熱淚從指縫中滾落,一滴滴打在掩埋著戰友忠骨的黃土地上。

  嚴峫用力把他拉過來,把他額角按在自己肩頭,長長歎了口氣。

  杏花如雨,紛紛颯遝,拂過成排安詳靜默的石碑與江停通紅濕潤的眼角,在風中旋轉直上天穹。

  ……

  一年後。

  晚上九點半。

  建甯市泰平區禹城路一社區平房內,地上鋪滿了勘察板,刑事拍照的哢擦聲不絕於耳。拎著手提箱的苟利帶人匆匆趕到現場,警戒線外擠滿了指指點點的好奇人群,實習員警不時驅趕吆喝兩句。

  “怎麼樣嚴哥?”韓小梅面不改色,沖屍塊揚了揚下巴。

  “我就知道劫匪會因為分贓不均內訌起來,但能鬧出人命還他媽真沒想到。”嚴峫接過出警備案板簽字,頭也不抬吩咐:“立刻發協查通告給火車站汽車站高速公路收費站,交警大隊調今晚六點到九點間禹城路北段監控視頻送交物證技術組,馬翔!那批失竊鑽石的腰碼拿來給痕檢作對比!我二狗呢?法醫到位沒有?”

  “誰是你二狗!”苟利怒吼:“叫苟主任,主任!”

  嚴峫笑起來,探頭望向門外:“哎,你們江老師怎麼還沒到?”

  一輛車從遠處駛來,於眾目睽睽之下,緩緩停在了社區大門口。

  建寧警院偵查系江副教授躬身鑽出車門,一手插在口袋裏,一手攏起風衣衣襟,在紛紛議論中快步穿過人群。實習警早就習以為常,隔老遠就笑著向他打招呼,遞過手套鞋套,殷勤地為他抬起警戒線。

  江停道了謝,抬頭正對上不遠處嚴峫含笑的注視。

  沒人能看清江停眼底湧起的那一絲笑意,他戴上手套,迎著紅藍交錯的閃爍警燈,大步走向了犯罪現場。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完

  下周來看番外

  《破雲》連載七個月,是我最長的一篇文了,非常感謝一路陪伴過來的讀者,你們的支持、鼓勵和意見早已成為了本文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這篇文開始連載的時候,其實我已經攢了17章存稿,是前所未有的(以前我就攢過2章)。但因為各種客觀原因和主觀失誤,導致第三卷 開始前讓大家等了一段時間,世界盃期間又讓大家等了一段時間,我感到非常的抱歉和內疚。我決定吸取教訓,下篇文一定要攢到40章才開文,確保中途不會因為任何事情而請長假。

  這篇文有很多讓我滿意的地方,也有一些我不太滿意的地方,過段時間我會慢慢開始修文。

 第三卷被全盤刪除重寫造成了一定的麻煩,在原本的第三卷中,餘隊承擔了很豐滿的劇情,並且在一次任務中因為掩護韓小梅,被內部黑手槍殺了。這直接促成了第四卷中韓小梅的迅速成長和脫胎換骨,以及嚴峫提升正支隊長後,因為身份轉換、職責加重而產生的一些人物變化。這部分內容的缺失,造成了前後兩代女刑警在使命交接上的意義缺失,我感覺是非常可惜的。

  但第三卷 重寫也有好的一面,主要是秦川的人物形象發生了徹頭徹尾的改變,如果有可能的話,或許會成為紐帶角色延續到下一部去(不確定有沒有下一部)。

  《破雲》在今年二月簽定了影視版權和廣播劇,隨後陸續簽了動漫和簡體出版等。我之前很不喜歡簡體出版,主要是因為要刪肉和要寫番外,這次出版方就沒要求我寫番外。但因為世界盃請假的原因,我感到非常抱歉,所以一定會寫出網路番外(下周來看),而且會儘量努力寫出實體番外的。

  可能有人已經注意到了專欄裏的《破雲2》,是這樣的,大概四五月的時候,有些影視方來問晉江我下篇文打算寫什麼,我大概有幾個感興趣的題材,但也沒最終確定。到六月的時候競價突然就賣掉了,但這時我還是沒確定下篇文到底怎麼寫(主要是因為當時要飛莫斯科了,第四卷 卻正進展到複雜的時候,每天一睜眼就想著怎麼才能把劇情鋪墊到決戰)。因為簽合同需要文章ID,我上飛機那天正準備出門去機場,編輯突然敲我要開電腦緊急發個文案預收,所以我就拖著行李箱臨時起了個《破雲2》的名字,到現在也沒想好具體寫怎樣的故事。8月底我要離開墨爾本,9月去倫敦工作到年底才回家,所以開新文怎麼也是年底的事了。這次我一定要攢到40章才開始發文,希望給追文讀者一個良好的閱讀體驗。

  所以就這樣啦,雖然連載不是件輕鬆的事,但回首細想,與大家一同走過的這大半年時光還是很開心的。如果還意猶未盡的話,貓耳FM獨家連載《破雲》廣播劇每週六一期,因為這個是給晉江和作者分成制,所以編輯也要求我在廣播劇中不時掉落一些獨家小段子,如果有願意支持的非常感謝啦。

  下周放番外時,會整理從6月11號到現在的所有霸王名單,估計會非常長,不想翻頁的同學可以APP點擊右上角遮罩作者有話說~

  那麼,下周番外之後,就下一個故事再見了。

  十年時光轉眼而過,愛你們,鞠躬!

第156章

  結婚這件事, 其實是江停主動提出來的。

  那天晚上嚴徃在廚房里打豆漿, 準備打好了留到明天就著蛋餅當早餐, 突然听見江停在臥室里揚聲道︰“嚴徃!”

  “干嘛?”

  “恭州警院和S省警院分別都托了呂局來探口風,來問我願不願意去任職講課!”

  江停已經正式離開恭州市局,賦閑在家得有兩三個月了。他身體稍微好一點就閑不住, 在呂局的默許下跟著嚴徃偷偷出了好幾次現場,風聲傳出去,兩個省市的警察學院都清楚江支隊長之前在刑事偵查方面的鼎鼎威名, 起了點挖人的小心思。

  嚴徃耳朵敏感地一豎︰“恭州?”

  “對!”江停頓了頓, 似乎覺得很有意思︰“恭州警院每個月比S省多給兩千塊!”

  嚴徃打開機器蓋子往碗里倒豆漿,一邊在心里怒罵恭州警院的無恥和S省警院的摳門, “那你怎麼說?”

  臥室里悉悉索索,听著好像是江停打開抽屜拿出眼鏡, 準備開始看他的睡前讀物了——《電子痕跡轉化為證據的步驟要點》(作者黃興,簽名版)。

  嚴徃一顆心提在喉嚨口, 生怕江停下一句蹦出什麼神論述,比方說“男人應該承擔起養家糊口的重任所以我決定還是要多賺那兩千塊錢”,或者“恭州是我的老家我有義務為公安建設多出一份力”;然而等了半天, 終于听見江停慢悠悠道︰

  “算了, 以後家里省著點花吧!”

  嚴徃︰“……啊?”

  “不是說異地婚姻不長久嗎,怎麼辦呢,為了你不要那兩千塊了!”

  乒乓 當幾聲巨響,豆漿機從流理台滾到地上,滾燙的豆漿潑了滿地。嚴徃險些給砸個正著, 抱著腳一蹦三尺高,江停蹭地從被窩里坐起身︰“你怎麼了?!”

  “沒,沒什麼,踫掉了架子!”嚴徃瘋狂拿抹布一股腦蓋在滿地豆漿上,同時竭力使自己的聲音听起來淡定正常︰“你剛才說為什麼不要那兩千塊?”

  “異地家庭難以維系!”

  “……”

  “怎麼,”江停警覺起來,“哪里說錯了嗎?”

  嚴徃用全身力氣才抑制住堪堪沖口而出的“你特麼什麼時候答應我結婚了”。他畢生的運籌帷幄和冷靜沉著都用在了此刻,深吸三口氣後,才終于演繹出最完美、最冷淡、最漫不經心的聲線︰

  “沒有,怎麼了?豆漿要不要加糖?”

  江停︰“加一點!”

  嚴徃抹抹手,挺起胸,長吁一口氣,對著鏡子仔細審視了下自己雖然因為長期忙碌而略顯滄桑、但仍然英俊硬朗的臉,以及極具男性魅力的結實臂膀,吹毛求疵地撥了撥額發,然後才滿意地退後半步,點點頭。

  他順手倒了杯溫水,轉身走出廚房,在臥室前躊躇滿志地推門而入。

  江停正靠在床頭上翻黃興送給他的簽名書,身上裹著雲朵似的羊毛毯,在橙黃燈光下好似一片又輕又軟的羽毛。他現在是呂局重點關懷的野生大熊貓,全市局上下眾星捧月,用嚴徃的話說,那就是他如今在家受到的百般呵護,跟坐月子的皇後娘娘都差不多了。

  皇後娘娘接過溫水杯,不高興地表示︰“怎麼連豆漿都不給喝了?”

  嚴徃正想著哄騙老婆的正事,敷衍地哄了兩句待會老公喂你吃好的,然後貌似毫不在意地問︰“S省警院讓你什麼時候去報道啊?”

  “九月吧,怎麼了?”

  “那咱們這,”嚴徃搓著手說,“辦婚禮有點兒緊啊。”

  江停眼皮一抬,那瞬間嚴徃呼吸都屏住了,只怕他反應過來蹦出來一句“倆男的結個毛的婚”。然而這擔心落了空,只听江停愕然道︰“還要辦婚禮的?”

  轟一聲嚴徃心髒重重落回了胸腔。

  但他對微表情的控制妙到巔峰,表面完全沒露出一絲欣喜,瞬間就驚訝地挑起了劍眉︰“你不想辦啊?”

  江停說︰“不是。可咱們倆男的……”

  嚴徃低下頭,用手捂住眼。他的肩膀垂落下去,連頭頂那總是囂張跋扈、不打發蠟就壓不下去的一撮黑發都無精打采,耷拉著晃蕩出了一道弧線。

  江停目瞪口呆,空氣陷入了安靜。

  “從我很小的時候起,就幻想過自己將來的婚禮一定要到國外去辦,鮮花,草坪,噴泉,白鴿……在親朋好友的見證下,許下一生的誓言。”嚴徃捂著眼楮,半晌搖搖頭,凝重道︰“你不願意就算了。”

  他頓了頓,站起身︰“畢竟你更顧忌世俗的眼光。”

  說著他舉步走向屋外,背影繚繞著一絲無可奈何又包容隱忍的滄桑,仿佛那個在江陽縣河岸滿身鮮血奄奄一息的男人,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往遠處走。

  啪!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的手被抓住了。

  “辦辦辦……”江停被打敗了,滿臉破釜沉舟︰“你想上哪辦婚禮,這就去辦!”

  ‧

  “所以呢?”韓小梅難以置信地瞪著眼︰“咱們準備了倆月的驚喜求婚,就這麼泡湯啦?”

  建寧市局人來人往的走廊上,嚴徃單肩搭著警服外套,一手拿著大杯特濃脫脂拿鐵,流里流氣地聳聳肩,那張俊臉上得意洋洋的表情讓人看了真想拿鞋底板子抽他,不知道江停每天是怎麼親下去的︰

  “你江哥愛~我~懂嗎?在你江哥心里我是他唯一的伴侶,注定的老公,命運的歸宿!他除了嫁給我還能嫁給誰?求婚?還用求麼?!”

  韓小梅一臉空白,目送嚴徃翹著尾巴向前走去,仿佛前陣子那個對馬翔怒吼——“不行!求婚現場的花要大紅!全紅!紅色最喜慶最富貴,象征著我對你們江哥的椒房專寵!”——的神經病不是他一樣。

  “哦,對了,”嚴徃猛然想起什麼似的,猛地立定一回頭,用文件夾笑眯眯在她頭頂上拍了一下,拍得韓小梅一個趔趄。

  “看在你策劃求婚有功的份上,嚴哥賞你一張頭等艙機票五星級酒店全包的婚禮請柬,記得穿漂亮點哦。”

  韓小梅︰“!!!”

  嚴徃在韓小梅心中的形象轟然高大,直沖雲霄,然後在她感激涕零的恭送中搖晃著尾巴走了。

  ‧

  “你們這些孩子真不懂事,哪有說辦婚禮就辦婚禮的?時間哪里夠?地方定好了嗎?準備請多少人?珠寶戒指禮服場地,婚車鮮花司儀樂隊……”

  江停一腿架在膝蓋上,手里捧著黃主任最新著作,耳朵里夾著藍牙耳機,在曾翠翠女士的絮叨間隙不住“嗯嗯”點頭。

  “所以說為什麼不提前打招呼!”嚴母簡直要犯心梗了,“都四月了!離九月報道只差五個月了!連做衣服都不夠,怎麼辦婚禮!”

  江停終于回過神來︰“什麼?”

  嚴母︰“……”

  “哦,嚴徃說這是他從小的心願來著,十八歲那年就夢想著去國外辦婚禮了,所以才……”

  嚴母的滿腔憤懣都化作了哭笑不得︰“你听他扯,他十八歲那年滿腦子塞的都是要當古惑仔,人生唯一的心願是當建寧黑社會老大,婚禮?婚禮是什麼?老婆能吃嗎?”

  江停︰“……”

  嚴母語重心長,滿滿的憐愛幾乎要透過話筒溢出來︰“傻孩子,他驢你的。”

  江停抬手捂住眼楮,這姿態跟那天晚上裝乖賣巧的嚴徃一模一樣,半晌他抬起頭來長吁了口氣,滿臉看破紅塵般的超凡脫俗,說︰“別上國外了,市局門口隨便找家大排檔吃個飯吧。”

  “那怎麼行!我們家的婚禮沒有那麼敷衍的!我才不要下一代重復我跟你嚴叔當年的遺憾!”嚴母正色道︰“當年我是個大戶人家的小姐,你嚴叔只是個高中語文老師,我倆的結合被所有人反對,只能潦草舉辦一個倉促的婚禮……”

  江停瞬間腦補出了一系列拋棄家產私奔成婚、白手起家可歌可泣的愛情傳說,沒成想嚴母的下一句話是︰

  “連車隊都只是夏利,夏利!說好的法拉利保時捷勞斯萊斯蘭博基尼呢?!”

  “從那時起我就對自己發誓,等我孩子結婚時,我要找88輛法拉利來繞建寧城!生了兒子我送媳婦鑽石王冠,生了女兒我陪嫁妝鑽石王冠,鴿子蛋少于五克拉我都不依!老嚴,老嚴你听見沒有?老嚴?!”

  嚴父捧著小本本︰“安排上了!”

  江停︰“……”

  ‧

  “別繞建寧城了,怕咱倆不被公安部點名批評是不。”嚴徃失笑道︰“听我的咱們去國外,草坪噴泉自助燒烤,只請最近的親戚朋友,總人數控制在三四十以內。另外別包機了,呂局魏局他們都要自己訂機票,畢竟得注意影響。”

  嚴徃半歪在沙發上,一手摟著江停,兩人彼此依偎著看電視里哭哭啼啼的肥皂劇,只听電話里嚴母咬著牙,恨不能伸出手來狠拍她兒子的頭︰“你個小沙雕,你以為這就能來得及了嗎?明兒我就讓裁縫上門跟你們商量禮服,還有酒、花、場地、珠寶……”

  江停一只眼楮看電視劇里暴雨狂奔的女主角,另一只眼楮看黃興主任的最新著作,眼鏡都被嚴徃擠歪了,聞言失笑︰“要珠寶干嘛,又不是姑娘。”

  嚴母美滋滋說︰“想多了,是你們老娘我的珠寶。我辛辛苦苦養大的兒子結婚,難道不是我置辦新首飾的絕佳理由?!”

  江停︰“……”

  電話那頭架著老花鏡一只眼瞅武俠劇一只眼瞅財經報的嚴父︰“……”

  “得了媽,就照你說的辦吧,回頭我跟婚慶公司聊聊去。”嚴徃眼瞅著江停的注意力越來越從專業書上轉移到電視劇上,那心里是火燒火燎的,三言兩句就要掛電話︰“行行行你說什麼都行,回頭兒子孝敬你個五克拉鴿子蛋,愛你啦拜拜喲!”

  “你哪兒來的五克拉?正處級工資夠你買雙鞋嗎你個小敗家子兒……”

  曾翠翠女士的笑罵被 噠一聲掛斷,嚴徃劈頭蓋臉把江停按在沙發上,整個人嚴嚴實實攏在自己身下︰“你看什麼呢?”

  兩人緊密相貼,從胸腹到腰胯再到四條腿,連呼吸都只隔著不到半個手掌的距離。

  江停臉頰微微發熱,但還是鎮定自若地︰“看書。”

  “看書,嗯?剛誰的眼楮老往電視上瞄?”

  “沒瞄……”

  “沒瞄你看什麼呢,男主角有我帥?”

  江停剛開口,被嚴徃伸手一把捂住了,同時極具威懾力地低頭靠近,嘴唇開合時幾乎貼在他鼻尖上,那是個調情到有點惡意的距離︰

  “再想想,男主角有沒有你老公帥?”

  江停唔唔地發不出聲,用力搖頭。

  “老公是不是全中國第一帥?”

  江停二話不說點頭。

  “那你在看什麼?”

  “……唔唔……”

  嚴徃把手稍微放開一點,江停喘了口氣,立刻強忍不笑正色道︰“看你。”

  兩人緊密相貼,從胸腹到腰胯再到四條腿,連呼吸都只隔著不到半個手掌的距離。江停清清楚楚感覺到大腿內側被什麼東西頂住了,那東西還漸漸更加鮮明、更加硬熱,很快發展成了讓人無法忽視的嚴重威脅。

  江停臉頰微微發熱,但還是鎮定自若地︰“看書。”

  “看書,嗯?剛誰的眼楮老往電視上瞄?”

  “沒瞄……”

  “沒瞄你看什麼呢,男主角有我帥?”

  江停剛開口,被嚴徃伸手一把捂住了,同時極具威懾力地低頭靠近,嘴唇開合時幾乎貼在他鼻尖上,那是個調情到有點惡意的距離︰

  “再想想,男主角有沒有你老公帥?”

  江停唔唔地發不出聲,用力搖頭。

  “老公是不是全中國第一帥?”

  江停二話不說點頭。

  “那你在看什麼?”

  “……唔唔……”

  嚴徃把手稍微放開一點,江停喘了口氣,立刻強忍不笑正色道︰“看你。”

  兩人的眼睫只相距幾厘米,嚴徃眼底漸漸浮現出一絲熟悉的惡劣,緊接著——

  “嚴徃!”江停又好氣又好笑,翻身要跑︰“你隔著褲子在那頂什麼頂,你這個……”

  嚴徃眼明手快,如同蠻不講理的土匪搶親,一把抓起江停塞回了自己身下。天漸漸暖和起來了,柔薄的家居服根本一拉就掉,眨眼間功夫江停就像一塊清新鮮嫩的點心被剝掉了包裝紙,赤裸的肌膚上滿是沐浴過後的暖香,大腿被嚴徃用膝蓋分開,緊接著勃發的硬物就迫不及待擠了進去。

  “你個混……啊!”

  江停大口喘息,竭力放松,試圖緩解被突然進入的劇烈擠壓感。但那根本沒用,嚴徃實在太大了,這麼不管不顧地擠進來,干澀的入口讓摩擦感更加清晰,甚至到了令人發抖的地步。

  嚴徃低頭親吻他,唇舌纏綿溫柔,但一分分挺進的動作卻滾燙強硬。江停大腿內側肌肉不住抽搐,咬緊牙關吭不出聲來,直到那凶器終于進到了底,才終于顫抖著呼出了氣。

  “我要是……被你弄死在……這,這就是個謀、謀殺現場……”

  嚴徃笑起來︰“怎麼是謀殺呢。”

  話音未落他突然抽離一點,緊接著用力撞了回去!

  “明明是殉情現場啊,”他在江停尖銳的吸氣聲中含笑道。

  沙發不停咯吱咯吱,聲音越來越快,越來越急。最初的生理本能抵制過去,火熱柔嫩的甬道開始痙攣著歡迎入侵者,每次被插到底時都會死死地絞住它,而凶器抽出時又會發出不舍的水聲。

  赤裸懷抱大片緊貼的安全感,和被全盤佔有掏空的致命快感,就像一層層電網,把江停從頭到腳重重包裹住了。他耳朵里嗡嗡作響,電視里肥皂劇的台詞變得非常模糊,只能听見自己的喘息破碎倉促,劇烈的心跳令血液不斷撞擊耳膜。

  “就這麼歡迎我啊?”嚴徃親吻江停滾熱的耳梢,動作卻又凶又狠,在強烈的吸吮中用力退出,又強行插入,快得連沙發擠壓聲響都連成一片,帶著笑意粗喘問︰“咬這麼緊,舍不得我出去?嗯?”

  江停十指發顫,抓撓身下的沙發,緊接著被嚴徃抓起手腕按在了耳側的靠枕上。逼人的愉悅感沒有了可以發泄出來的渠道,江停紅著眼眶小小呻吟了聲,瞳孔深處碎光閃爍,緊瞪著嚴徃烏黑的眼楮。

  “別抓,”嚴徃沙啞笑道,“回頭人家上門做客,看見沙發上一道一道的,不都知道你愛抓東西了?”

  “……”

  江停閉上眼楮,眼睫被水汽燻得越發烏黑,然後他發著抖抱住嚴徃脖頸,用力把他拉下來,緊貼在自己濕潤的嘴唇上。

  他一貫是強硬、冷靜又充滿了提防心的,這個小動作中卻流露出無限的信任和依賴,仿佛主動伸手要糖吃的孩子。嚴徃親吻他發熱的嘴唇,內心仿佛被電流狠狠擊中了,難以言喻的激動和亢奮順神經一路打到下身,性器在抽插中硬得發痛。

  他突然完全抽出去,然後坐起來,把江停抱起來翻了個身,從後再次插進了迫不及待的小口。體位和重力讓那怒張的凶器深入到了非常可怕的地步,江停被刺激得全身發麻,霎時“啊”了聲,條件反射要起身逃離,卻又被快感浸得腰肢發軟,只能向後完全靠在嚴徃懷里,瘦硬支楞的後肩隨著大口喘氣不斷戰栗。

  “要不要我射進去?”嚴徃貼在他耳後小聲問。

  江停不答,睫毛密密實實遮著含滿了水的眼楮,隨著小幅度的抽插而發顫。

  嚴徃手臂環抱著他勁瘦的腰,十指深深掐進側腰肌肉里去,“問你呢,嗯?”

  “……”

  江停咬緊牙關,仿佛一開口就要忍不住崩潰地叫出來。但嚴徃卻像是突然對這個問題產生了無窮的興趣,他死死地抵在那甬道最深處最敏感的點上,要命地擠壓、研磨,同時一遍遍重復問︰“要不要我射進去?”

  “要不要,嗯?”

  “說話啊,就那麼嫌棄我?”

  話音剛落江停突然扭過身,望著嚴徃。這個動作帶動了他身體最深處的性器,內部牽扯刺激得他呼吸不過來,挺拔的鼻端都濕漉漉的,只見雪白牙關緊緊地咬著,只擠出一個字︰

  “……要……”

  嚴徃還以為他是要罵人,只當自己听錯了︰“什麼?”

  江停咬牙切齒︰“要!”

  嚴徃好似被一顆灌滿了催情藥的子彈迎面打中了,突然把江停扛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從客廳穿過走廊,踢開臥室的門進去,摔在了大床上。下一刻嚴徃就著背入的姿態再次挺進去,疾風暴雨般抽出又刺入,每一下都像是瘋狂發泄某種濃厚得化不開的感情,在江停急促失控的呻吟中插進最深處,終于爆發了出來!

  他們是同時達到高潮的,江停大腦一片空白,有好幾秒鐘幾乎喪失了意識。

  “……”嚴徃喃喃著什麼除了他自己以外誰都听不清楚的情話,在噴射間隙還在小幅度地抽插著,一遍遍親吻身下人濕透的頭發和後頸。不知過了多久,江停才終于從滅頂般的眩暈中漸漸恢復神智,掙扎著回過頭來。

  他們近距離互相對視,喘息聲纏繞在一起,彼此瞳孔倒映著對方眼楮。

  許久後江停一用力,微微抬起頭,他們就這樣緊密相連著接了個綿長的親吻。

第157章

  江停以為嚴母口中的“量體裁衣”就是讓裁縫上門量尺寸的意思, 直到第二天他才知道自己被貧窮限制了想象力, 曾翠翠女士想玩的游戲分明是叫做奇跡停停環游建寧。

  “黑色不好, 黑色顯瘦,兒媳已經太瘦了。不過可以做一套,做一套等去單位報道那天穿, 婚禮定個別的顏色。煙灰藍怎麼樣?”

  一隊警車在公路上呼嘯飛馳,馬翔高盼青在後排一左一右銬著犯罪嫌疑人,嚴徃荷槍實彈防彈背心, 蹬著警用作戰靴坐在副駕駛上, 一只耳朵夾著指揮中心藍牙耳麥,另一只耳朵夾著私人手機, 手里拿著個Bespoke樣衣小冊子,曾翠翠女士難掩激動的聲音甚至壓倒了警笛。

  “不好吧, 哪家新娘子穿藍色啊,”嚴徃不滿地道︰“白色正裝多好看, 為什麼不做白色?”

  “停停不肯穿白色!要懂得尊重伴侶的意見!哎你看這件棕色也好看,多英倫範兒啊,做一套冬天穿!”

  “老氣!”嚴徃嗤之以鼻, “我不管, 他就是要穿白色!”

  嚴母冷冷問︰“那你自己跟停停說去?”

  嚴徃立馬閉上了嘴,哼哼著裝什麼都沒听見。

  “你這個小沙雕,不要這麼固執,就算江隊穿白色人家也不會誤以為他穿的是婚紗,誰叫人肩上比你多了兩顆星呢。”嚴母幸災樂禍︰“哎呀不是媽媽說你, 這幸虧是婚禮賓客請得少,要是請多點外人來,指不定有多少不明就里的以為你小子被潛規則了……”

  “你兒子哪里長得像是能被潛規則的樣子!”嚴徃哭笑不得︰“不行,我的婚禮上就是要有一件白色禮服,不說了押運呢,掛了啊!”

  “你咋不能被潛規則,要是停停還在職,你倆誰潛誰還真說不定……”

  嚴徃忙不迭掛了電話,曾翠翠女士的絮叨應聲而止。

  “……”後座上那個金鏈花臂、滿身刀疤的犯罪嫌疑人內心難掩悲憤,心說自己剛一被抓,還沒來得及跟該死的條子們斗智斗勇死不開口,再來一出悲壯可泣的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就先猝不及防听了半天的婚禮安排,而且條子頭兒連個正眼都沒瞧他,居然滿心只想著衣服穿什麼色!

  “……喂,我說,”這大哥忍了又忍,終于忍不住,扭頭沖高盼青憋出來一句︰“老子好歹是上過全國通緝名單的狠角兒,你們隊長也太不尊重我了吧?!”

  高盼青看看前排嚴徃瞬間風雨欲來的臉色,忙不迭狠踩了他一腳︰“閉嘴!”

  ‧

  “行行行,婚禮上一定要有件白的。”江停坐在魏副局那張寬大的辦公桌後,修長雙腿交疊,一邊心不在焉地應付,一邊拿筆在地圖上快速畫了個紅圈後將地圖塞給豎著耳朵在邊上听的黃興,小聲吩咐︰“周邊輻射三公里所有井蓋邊緣做血清氯滲透檢驗。”同時對著手機安撫地︰“听听听,都听你的,你是頂門立戶你是一家之主……晚上我不回家吃飯了啊,你下班回家別忘了把衣服從洗衣機里拿出來送烘干機,听見了沒?”

  黃興把地圖塞給身後豎著耳朵听的馬翔,只听手機那頭傳來一家之主不滿的嚷嚷︰“魏局怎麼又讓你做白工,就打量你柔弱無助,看你好欺負是吧?”

  黃興︰“噗——”

  正窩在大轉椅里滋滋潤潤抽煙的魏局立刻跳起來,靈活得好似一尾鯉魚打挺,摞袖子就要罵︰“我柔你妹……”

  江停趕緊打斷︰“行了行了你自個吃飯吧,開會呢掛了啊。”說著在魏副局怒吼出來之前搶先掛斷了電話。

  “柔弱無助”的江停咳了聲,在魏副局的瞪視中泰然自若,問︰“還有什麼事情我能幫忙的?快點,不用開工資,讓我晚上十點後再回家就行。”

  周遭一片寂靜。

  魏副局滿腔冤屈,黃興馬翔眼底都閃爍著人民群眾對八卦渴求的光。

  “……”江停環顧左右︰“干嘛?”

  人民群眾炯炯而視。

  “你們別這樣。”江停終于受不了這詭異的寂靜,一手扶額道︰“幸虧你們家那口子不會跟嚴徃似的……那什麼,我這純粹是為了保護我自己的身心健康。”

  眾人恍然大悟,都覺得自己瞬間明白了什麼。

  魏副局想︰“肯定是嚴徃這破脾氣隨我,倆人回家就吵架。哎!我就說倆男的搞在一起不和諧,看我說的沒錯吧!”

  黃興想的是︰“沒想到嚴徃也跟我老婆一樣愛查崗?果然管得越嚴越逆反,老子的頭發都是被我老婆吵吵吵掉的,總算有個人懂我了!”

  只有後宮漫資深愛好者馬翔露出了一個純情的笑容,心說看來嚴哥果然很猛,江隊這身子骨受不了,都寧願待在辦公室加班了。嗨呀嚴哥你真不愧是我們廣大男性同胞的榜樣……

  江停打開第二本卷宗,開始認真閱讀現場勘驗筆記,同時在內心舒了口氣。只要能十點後回家,洗漱完以後差不多就到了睡覺時間,總算不用听嚴徃這個婚前嚴重焦慮癥患者一邊吃飯一邊不停地進行無差別大規模精神攻擊︰“喂江停,江停你在嗎?江停你在听嗎?婚禮現場的花用粉白還是大紅啊?粉白是不是很溫馨啊?可是大紅不更吉利嗎?江停你在听嗎?江停你說到底是用粉白還是大紅啊?大紅是不是很吉利啊?可是粉白也很溫馨啊?江停你說我們要不要扔個硬幣啊?江停你在嗎?江停你在听嗎?……”

  “用粉白,”曾翠翠女士斬釘截鐵表示,“不要听我兒子的,他十三歲時仿照黃金聖斗士給自己做了把道具劍,非要用艷紫、大紅、翠綠三種顏色的亮箔包裹劍身,說這樣最酷炫好看。去年他表妹十八歲生日,他定制了件杜鵑紅配黃褐色的縐紗泡泡裙送給小姑娘當成人禮,表妹到現在都沒有原諒他。我兒子從小審美就很謎,你會被他帶溝里去的。”

  江停說︰“我懂,都听您的,其他我都沒有意見。”

  曾翠翠女士芳心大悅,掛了電話。

  嚴徃的婚前焦慮癥已經嚴重到跟平常判若兩人的地步了,他簡直就是在以辦大案要案的態度來講究自己婚禮的每一個細節。某天清晨上班前,江停正難得悠閑地做雞蛋吐司,突然只見嚴徃光著膀子沖出浴室,全身上下只圍一條浴巾,鐵鉗般的手一把抓住他肩膀︰“江停——”

  江停立刻雙手把他往後推︰“不行我吃不消了!走開!”

  “哎呀江隊,大白天的腦子里都在想什麼呢,今晚上咱們再好好聊聊。”嚴徃唰地打開一張統計圖,正色道︰“你看這個。”

  A4白紙上寫著密密麻麻的數據和統計圖,江停只草草掃了一眼,便警惕地眯起眼楮往下盯︰“……你離我遠一點。”

  嚴徃並沒有把他的某個部位挪遠一點,拎著統計圖沉重道︰“你不知道它是什麼?”

  江停瞪著浴巾小帳篷︰“不,我跟它特別熟悉。”

  “這是過去二十年間每個8月初我們舉行婚禮那個海島的天氣、濕度、溫度、風速等各項數據統計表,顯示其中有十年下過陣雨,兩年下過暴雨,還有一年曾發生海嘯預警!”如果嚴徃是頭大狼狗,現在他的後頸毛已經全炸開豎起來了︰“請問如果我們按計劃在這個海島上舉行婚禮,當天現場下雨的機率有多少?!”

  江停︰“……”

  “百分之六十!”嚴徃痛心疾首,說︰“一生唯一一次的婚禮,竟然有百分之六十的機率要下雨!”

  江停扶額嘆道︰“下雨我們就躲進室內好了。”

  “不——行!”嚴徃斬釘截鐵,“這是我人生最重要時刻之一,我絕不能允許出現一絲一毫的瑕疵,連呂局那頭老狐狸的鞋底上帶了點泥巴都不行!”

  同一時刻呂局家,正腆著肚子偷紅燒肉吃的呂局突然鼻子發癢,狠狠打了個噴嚏,被覓聲回頭的老伴當場抓個正著,一筷子打得他捂著手跳了起來。

  “我要換場地!”嚴徃光著身子圍著浴巾,在江停不忍直視的目光中宣布,“咱們不去那海島了,我要重新打報告、辦簽證、退定金、搞婚慶,在全球範圍內重新換一個20年內都陽光燦爛風和日麗的城市,來舉辦我隆重的婚禮!”

  江停問︰“……你是要帶我去非洲結婚了對嗎?”

  ‧

  嚴徃,一個此生所有幸運值都點在了投胎上的男人,S省(前)首富家唯一的繼承人,含著一百克拉大鑽石湯勺出生的天之驕子——用實際行動證明了有錢就是能為所欲為。

  盡管嚴父嚴母已經買好了中老年情侶泳衣,呂局已經跟公安部打好了申請出國簽證的報告,魏副局連海釣的各項用具都已經美滋滋打包塞進了行李箱;在百分之六十下(陣)雨的機率前,所有人都必須為嚴重婚前焦慮癥的嚴徃讓路。

  “不要太熱,不能太冷,陽光要充足,空氣要清新,天空要瓦藍瓦藍的拍照才上相,城市周邊必須得有著名旅游景點供大家參觀;當地經濟要發達,民風要淳樸,同時又必須非常開化,不能把我倆當猴子圍觀,否則江隊臉皮那麼薄會惱羞成怒,一怒之下他就要跟我撒嬌離婚了。其他我沒什麼要求,我這個人很隨意的,婚禮菜單上第二道沙拉的蘸醬到底用偏酸的那種還是偏甜的那種等我仔細嘗過再告訴你們,江隊太嬌氣了,太酸或太甜對他都不好。”

  江停坐在沙發上,對自己頭頂一頂又一頂的黑鍋表示麻木,專心致志翻閱呂局的最新著作——《從蚊子體內提取人血進行STR檢測的步驟及取證要點》(簽名版)。

  集團秘書小姐為了飯碗忍氣吞聲︰“好的少東家,其他還有什麼需要注意的嗎?”

  “我真的沒什麼,我這人很隨意的。”嚴徃認真說,“哦對了,舉行婚禮的城市治安必須要好,過往20年間命案偵破率必須達到95%以上,否則江隊會犯職業病,可能會從婚禮現場偷溜出去幫當地警方看卷宗。”

  秘書小姐偷覷江停,從她混雜著疑問、探究和惋惜的目光來看,江停知道她的心理活動應該是︰這人年紀輕輕,腦子沒毛病吧?

  “沒錯,是我。”江停把書翻過一頁,面無表情道︰“據說我還曾經要求婚禮大門口掛兩串紅辣椒,以示我未來將受到的椒房之寵。”

  嚴徃一拍大腿——江停的大腿︰“沒錯,加上這一條!”

  “……”秘書小姐合上洋洋灑灑記了一大篇的少東婚禮須知,認真道︰“嚴先生我有個建議不知當不當講。”

  “講吧。”

  秘書誠懇問︰“您真的不考慮把婚禮辦到南非去嗎?”

第158章

  辦到南非是不可能的, 首先就不符合嚴徃對于“不能太熱”的要求——“江隊身嬌肉嫩不扛熱, 溫度高于二十五他就有滋溜溜化成一灘水的風險, 再把他凝固起來捏成人型可困難了。”

  秘書小姐︰“……這世上還有哪里在盛夏八月初的最高氣溫不超過二十五?”

  有的,南半球,A國。

  這座不幸被嚴徃一眼挑中並雀屏中選的城市, 據說光照條件和空氣質量位居全球前列,社會治安良好,居民淳樸友善, 並且民風極為開放——剛剛才通過同性婚姻法。城市周邊瀕臨海洋和著名自然景點, 也就是說魏副局不僅能實現他一直以來的海釣夢想,甚至坐船洋釣都沒問題;當地華裔比例相當高, 在很多地方可以直接說中文,沒有任何交流障礙。

  更妙的是, 雖然它處在反季節的南半球,但八月初的白晝最高十八攝氏度, 且陽光充足,天空瓦藍,綠化極好, 完全滿足了嚴徃所有文藝少女心的夢想。

  “多好啊, ”登上飛機時嚴徃如是說,“等退休後我們就去這座城市養老吧!”

  十二個小時後飛機降落在這座極南城市,艙門一開,從南極冰川席卷洋流而來的寒風瞬間灌滿機艙,硬生生把嚴徃推得倒退了三步。

  “你自己去養老吧!”江停弓著腰發抖, 整個人躲在嚴徃寬闊的肩背後,在狂風中吼道︰“我留在恭州吃火鍋挺好的!”

  嚴徃千挑萬選,沒料到這座號稱“全球最宜居”城市的唯一一點缺憾,就是每年都要直直面對來自南極洲的冰雪狂風,十八度的氣溫八度的體感,新郎官就算抹上三公斤的發膠都擋不住頭毛亂豎。

  嚴徃揪著江停的領子喝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然後把江隊呼嚕裹懷里,頂著機場呼嘯的寒風一步步艱難地走了。

  對于婚禮規模,江停的理念是比較保守的︰我們兩個關起門來過日子可以,你非要有儀式感也可以,但搞得大張旗鼓興師動眾就不合適了,否則多不好意思啊,傳出去讓大家怎麼看?

  但嚴徃覺得,既然我們沒偷沒搶沒犯法,那婚禮想怎麼辦都是我個人的自由。人一生最重要的時刻,難道不該緊著我自己開心,管別人的眼光干嘛?

  江停對嚴徃有種既微妙復雜,又不好意思說出口的虧欠心理,他自己打死也不會承認——所以在日常生活中就比較容易屈服于嚴徃的意見。面對嚴徃的堅持,他就像陪老婆逛街刷卡血拼的男人一樣,盡管內心在抽搐,表面上還是各種“行行行好好好你說了算”,到婚禮前一天的時候,他才發現說好三四十個人的小規模儀式,最終來賓竟然翻了一倍有余。

  “這能怪我嗎?”嚴徃抱著手臂,二八五萬,大腿蹺二腿地坐在酒店套房大床上抖腳︰“像我一樣這把年紀打光棍的市局還剩幾個?那他們才參加婚禮,能不帶老婆孩子一道來?這事歸根結底還不得怪你答應結婚太晚了嗎?”

  江停︰“……”

  確實像嚴徃說的那樣,總來賓三四十個絕對打不住。盡管嚴家生意場上的故交朋友都沒通知,家里親屬也只來了近親,但建寧市局從上往下一溜人是絕對要請的︰呂局、魏副局、余珠、方正弘、苟利、黃興、刑偵支隊上上下下拖家帶口、幾位日常比較熟悉的副局政委主任處長等等……有來的有不來的,但只要來都帶著老伴孩子一道,反正嚴徃家里有錢可以包機,大家都一致同意有便宜不佔是傻子,最後呂局就干脆把嚴徃婚禮當成今年的市局年度團建來操辦了。

  收到請帖的除市局同事之外,還有隔壁特警大隊好不容易從病床上爬起來的康樹強大隊長(“姓嚴的告訴你我以後再也不跟你一道出任務了!你就是個災星!!”“媽的這關老子什麼事啊,這不都是那姓聞的鍋呢嗎,回頭請你吃飯好不好?!”),娘家人楊媚(“江哥啊,我的江哥啊!我辛辛苦苦養大的白菜啊!!……”“姓楊的你講講道理,給這棵白菜澆水施肥除蟲除害的全是我,你有啥好不平的?!”),以及江停寥寥幾位尚在人世的戰友。

  這幾位戰友是必須要請的,當年二支隊里跟江停關系最密切的那一批緝毒警,幾乎都在1009爆炸發生後犧牲了,還剩下幾位重傷在床,有兩位甚至在病床上躺了大半年。盡管他們打死也不願相信江停是黑警,但因為平時跟江停走得近,事後都受到了嚴格審查和不公平待遇,最後不得不黯然轉業或下沉到派出所,境遇相當坎坷。

  瑤山緝毒行動後,公安部嚴查1009案,一批廳局級官員落馬,而當年蒙冤的二支隊緝毒警則陸續得到了平反。這些人當中有些還願意留在公安內部的,都得到了遲來的功勛和表彰,重新提回了市局總隊;還有些對恭州系統心灰意冷的,都跟著江停攜家帶口搬來建寧,呂局攛掇著S省公安廳接收了這批人的檔案。

  其實他們在建寧日子過得會更舒服一些,不管怎麼說氣候、房價和工資福利待遇都比恭州好多了,而且職稱提升得也比較快。

  這樣林林總總算下來,婚禮總人數就超過了八十,再加現場工作人員妥妥破百。

  江停蒼白無力地辯解︰“其實我主要是怕婚禮費用太高……”

  嚴徃說︰“哎呀甭找理由了,咱們江顧問貢獻給祖國醫療事業的錢足夠辦十場婚禮還有余,你這尊大佛只要把自個金貴的嬌軀保養好,咱刑偵支隊上下就該燒高香了……睡過來點給我摟摟!別跑!明兒一大清早還得起呢!”

  ‧

  婚禮當天,嚴徃可以睡到八點,而江停清早六點就要起——因為曾翠翠女士的御用化妝師經過嚴格評估後,稱新任少東夫人的臉色蒼白,唇色發灰,發梢略微干枯,總體概括就是一臉病氣,如果不化妝的話等照片拍出來效果會非常慘烈。

  病氣這個詞把曾翠翠女士給嚇著了,迫使江停在啟程來A國之前喝了一個月的紅棗湯,但就算這樣他還是沒逃過化妝師的魔掌——魔術の手掌。

  “這個眉毛怎麼能不修呢,修完了我再往眉梢補兩筆,你看這樣眉形不就出來了嗎?鼻影也要打,不打顯不出鼻形來,雖然帥哥的鼻梁已經很挺了但拍照出來效果還是不一樣的……別躲!畫內眼線呢!待會戳眼珠里去了!哎呀帥哥你看你的手,指甲怎麼能不修,皮膚怎麼能不保養,掌心上為什麼那麼多老繭?不知道手是我們的第二張臉嗎?”

  窗外天蒙蒙亮,江停靠在酒店套房外間大化妝椅里,表情仿佛已經靈魂出竅了,“……那是槍繭。”

  烈焰紅唇身段妖嬈的化妝師——杰米‧德‧道格拉斯‧李寶柱——拉著江停的雙手,鄭重其事道︰“我們帥哥的手是要注意保養的,跟那些臭男人不一樣的!”

  曾翠翠女士一邊奮力翻衣櫥,一邊深感贊同地點了點頭。

  “哎喲!媽!”嚴徃打著哈欠拉開臥室門,當即嚇了一跳,手忙腳亂裹住浴巾︰“你怎麼來了?”

  轟——!

  嚴母懷里小山似的布料傾瀉在沙發上,眉梢眼角掩飾不住的喜氣洋洋︰“我來~打扮~停停呀~”

  奇跡停停癱在大化妝椅里,眼神放空,表情超脫,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肉身獻祭給興頭萬丈的曾翠翠女士當手辦,然後立地飛升去了。

  “等等媽,”嚴徃突然發現不對,“不是說好了我穿黑色江停穿白色的嗎?媽你手里這是什麼?”

  嚴母一臉無辜,懷里抱著深綠、寶藍、酒紅色禮服上衣各一套,沙發上堆著小山似的各色配套方巾琳瑯滿目數十條,說︰“哦,我讓工匠多做了幾套,想都給停停試試,效果好的話婚禮上可以每個小時換一件衣服,不然老穿白色多單調啊。”

  嚴徃︰“……”

  嚴母拎起祖母綠色天鵝絨禮服外套往江停身上一比,眼底閃爍著由衷的愉悅和滿意︰“看這調色,這剪裁,這皮膚給襯得多水靈。要不是你老娘我一大清早辛辛苦苦幫忙給停停化了兩個小時的妝,你們今天拍照可就得——”

  嚴徃一看江停,那句可以當選21世紀直男金句榜Top1的“可是他看起來哪兒都沒變啊”還來不及脫口而出,突然只見江停對上他的視線,眼底乍然閃現出了得救般欣喜的光。

  嚴徃︰“?”

  江停一把拉住他的手,鯉魚打挺起身,就勢把嚴徃反摁在化妝椅里,斬釘截鐵道︰“伯母別管我穿什麼衣服了,嚴徃的妝還沒化呢!”

  嚴徃︰“?!”

  “眉毛,頭發,面膜,內眼線,剪指……護理指甲,”江停一手扳著嚴徃的下巴一手跟嚴母比劃,姿勢儼然十分專業︰“還有你看他那牙抽煙抽得,手上老繭粗糙得,你們快把他處理了吧,不然馬上婚禮開始就來不及了!”

  嚴徃︰“什麼?你們在說什麼?老子那是槍繭!”

  可憐毫無防備的嚴徃,終于意識到人生三十多年來從未經歷過的危險正迅速逼近,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奮力掙扎,他親娘跟杰米老師的四只如來神掌就從天而降,把嚴悟空結結實實的摁在了化妝台下。

  “……江停?!”嚴徃難以置信︰“你就這麼把親老公給賣了?你上哪兒去?!你給我回來——”

  嚴母一把掐住兒子︰“別動!停停的衣服先放一放,讓我看看你的牙!小李拿洗牙器來快!”

  杰米老師︰“噫~呀~”

  “我……我去吃個早飯。”江停忙不迭丟下一句,不敢直面嚴徃震驚控訴的目光,腳底抹油趁亂溜了。

  上午十一點。

  “迎新娘的來啦——”

  房門轟然洞開,馬翔、苟利、楊媚、韓小梅、高盼青等等一幫不怕死的混賬花紅柳綠,喜氣洋洋,只差沒載歌載舞地闖進了套房。人群中馬翔那唯恐天下不亂的聲音格外嘹亮,說︰“媚媚姐你別不信,我就知道江顧問今兒得穿婚紗,保不準還得畫眉毛涂胭脂,我們全支隊上下都等不及想看他……哎?嚴哥?!”

  套房外間,整裝待發的嚴徃被嚴母按著一邊側臉,另一邊臉緊緊擠在桌面上,瞳孔中映出杰米老師越來越逼近的黑色筆尖,聲嘶力竭怒吼︰“別給我畫內眼線——!媽!我要留下心理陰影了!媽!!”

  嚴母貼著兒子的耳朵︰“不!行!停停畫了你也得畫!畫完拍照眼楮大!听話!!”

  馬翔︰“……”

  嚴徃︰“……”

  眾人︰“……”

  化妝室陷入了短暫又詭異的安靜,就在那兩秒間隙里,嚴徃突然爆發出強大的求生欲,一掌推開那根名為眼線筆的魔物,掙脫他親娘的鉗制,在眾目睽睽下手忙腳亂奔出了門。

  “你上哪去?給我回來!”嚴母一個箭步追出門,哭笑不得道︰“眼線才畫半截呢,丟人吶你這大小眼!”

  酒店走廊盡頭回蕩著嚴徃的求饒︰“我去把江停找回來給你玩!……”然後他一溜煙撲進電梯里沒影兒了。

  曾翠翠女士怒道︰“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然後也沒辦法,只得憤憤回屋,招待馬翔韓小梅那幫“迎新娘”的市局小混蛋們去了。

  同一時刻,酒店桑拿室,呂局在滾滾白霧中︰

  “阿——嘁!!”

  魏副局躲閃不及,險些被噴了一臉,連忙往遠處挪︰“你干啥呢老呂,感冒啦?”

  “不知道呢,”呂局莫名其妙地揉揉鼻子,旋即又嘿然一笑︰“誰知道是不是公安部哪一位老警花又在背後念叨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的你老哥我了。”

  “嘿你這自作多情……”魏副局嗤之以鼻,兩人繼續蓋著毛巾,懶洋洋地攤在石板上,各自頂著個發量堪憂的腦袋瓜和無法忽視的將軍肚,爭分奪秒享受婚禮正式開始前的閑暇時光。

  恰好外面余隊經過,透過玻璃見此情景,慘不忍睹地扭過了頭。

  ‧

  江停在哪里?

  江停舒舒服服地窩在酒店大堂咖啡廳最深處的沙發里。

  嚴徃好不容易逃離杰米老師的魔掌,才下樓想找點吃的,老遠就看見沙發靠背上露出一個烏黑的發頂,登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三步並作兩步沖上去,從身後一把薅住了江隊那兩只白生生的無辜的耳朵尖︰“你——的——眼——線——畫——了——嗎?!”

  “臥槽!”江停全身一震,險些把筆紙扔了,連忙用呂局的簽名版著作蓋上。

  然而嚴徃眼明手快,站在沙發背後伸手就按住了他︰“別動!給我看看!你干嘛呢?偷偷摸摸地在給誰寫情書?”

  江停啼笑皆非︰“還沒做完呢,快放手,我給你點個三明治吃……”

  “不吃!快給我看看,這是什麼?紅蠟筆?”

  兩人扭打片刻,好似幼兒園小朋友搶玩具,一個堅持想要一個扭捏不給,侍應生路過都報以友好(且八卦)的微笑。終于江停撐不住了,滿面通紅地把紙筆往嚴徃懷里一塞︰“看看看看看,你真是個……”

  嚴徃興致勃勃,搶來定楮一看,頓時愣住了。

  那是兩張被涂成紅色疊起來的紙,上書三個字,結婚證。

  這兩份簡陋至極的“結婚證”,內頁卻畫得十分精細,連紙頁抬頭的花紋都紋絲不差。兩個惟妙惟肖的小人頭頂頭靠在一起,眼楮鼻子嘴都神似正主,左邊“嚴徃”有兩道粗粗的劍眉,嚴肅地瞪著大眼;右邊“江停”嘴角帶著笑,火柴棍手臂還比著兩根手指,做了個V字型。

  持證人,登記日期,身份證號一應俱全,結婚證號則是江停不知哪來的靈感現場編的。

  嚴徃怔在了原地。

  “閑著沒事就……”江停拿熱氣騰騰的馬克杯遮住了半邊臉,只露出一雙彎彎的眼楮,笑道︰“畫技不錯吧,都是以前辦案子畫嫌疑人速寫練的,是不是很神似?”

  嚴徃沉默半晌,才向圖畫上江停的V型手勢示意,問︰“這是什麼意思呢,勝利嗎?”

  “勝利啊。”

  “勝利什麼?”

  江停眼底帶著笑意,“一分錢沒花,就成功騙走了你這麼個下海五萬起的帥哥,還不讓我得意一下了?”

  嚴徃再也掩飾不住嘴角翹起的弧度,但還是努力板著臉︰“不對。”

  “哪里不對?”

  嚴徃笑起來,不由分說拿起筆,在兩份結婚證的頭像圖上都畫了一個顛倒符,然後彈著紙面教訓︰“我是老公!老公都是在左邊的,欺負我沒結過婚不知道是吧?”

  江停笑罵了句神經病,伸手欲搶,緊接著就被嚴徃強行按回沙發,然後把自己沉甸甸的下巴擱在了他頭頂上,拿著兩張紅紙一晃︰“我的歸我保管,你的也歸我保管。”他把兩份結婚證仔細疊好塞進懷里,下巴頦壓著江停的腦袋,鄭重其事道︰“沒法離婚,不許離婚,沒有離婚這個說法。你自己做的結婚證,得對我負責一輩子。”

  江停失聲而笑,被嚴徃伸手勾在懷里,自上而下在額角印了個深深的吻。

  陽光透過落地玻璃窗,金燦燦灑在卡座上,映在他們彼此凝視的眼底。嚴徃在江停幽深的瞳孔中看見了自己的影子,突然不知多少滋味一齊涌上心頭,心酸中帶著甜意,沉醉中又帶著微麻,不禁低聲道︰“江停……”

  “嚴徃。”

  “?”

  江停臉上慢慢浮現出一絲強忍笑意的古怪表情,說︰“你的眼線只畫了半邊吧。”

  嚴徃︰“………………”

  “你大小眼得很明顯啊,沒關系嗎?要不我先等你回去補個妝?”

  嚴徃的山盟海誓尚未出口,就迎面遭到了萬噸重擊,只得在江停失控的大笑聲中氣急敗壞上樓,乖乖補妝去了。

  微博番外

  【《最慫時刻》】

  為了破雲廣播劇第三期發布入V的小段子,讓我們把時間倒推到故事開始之前——

  “秦川最慫的時候?”嚴徃皺著眉頭摸下巴,突然想起什麼,哈哈哈狂笑起來︰“有啊當然有了!當年我們剛考進市局不久,有天去鄉下抓在逃犯,三更半夜準備回城,警車開到一片亂墳地時突然不動了,死活都打不著火。那滿墳地的鬼火幽幽哦,我一邊抽煙一邊罵娘,扭頭突然發現副駕上秦川不見了,再定楮一看這小子正一邊發抖一邊縮在座位底下呢啊哈哈哈哈哈……”

  “後來呢嚴隊?”

  “哦,後來我上公安內網論壇發帖求助,一位網名叫婷婷的前輩在線指點,說鬼怕正氣,用見過血的警槍朝天空鳴一槍就好了。哎你說那三更半夜的也不知道是哪位警花還在值班,解救哥們于水深火熱之中,又善良又熱心,光听名字就知道肯定是個美人,也不知道以後有沒有緣見一面吃個飯聊聊詩歌聊聊遠方……”

  “嚴徃麼,”秦川一推眼鏡,滿臉冷漠.jpg︰“剛進市局那陣子出任務興奮過度,不顧指揮中心瘋狂阻攔,追著犯人蹭地就跳過了牆,結果跟犯人齊齊摔進村里人家挖的糞池,只能泡在河里洗了整整倆小時才哭喪著臉爬上來算不算?”

  “後來呢秦副?”

  “哦,後來犯人當然是被抓住了啊。但因為嚴徃泡了倆小時冷水澡,我們只能半夜三更動身回城,突然警車在亂墳地邊上熄火不動了。姓嚴那小子身上的味兒簡直罄竹難書,把我逼得只能一個勁往座位底下鑽,媽的他還有閑心跟那兒一邊抽煙一邊上網……”

  “我最慫的時候?”江停愕然道,隨即欲言又止,半晌終于嘆了口氣︰“大概是八九年前吧,那是我第一次負責跨省指揮抓捕在逃犯,還跟岳局打了能不能零差錯順利完成任務的賭。結果抓捕行動中不知哪來的愣頭青,不顧我在步話機里拼命咆哮阻攔,愣追著犯人跳進了牆後的化糞池……差點把犯人砸進池子里淹死……”

  “後來呢江隊?”

  “哦,後來我打賭輸了,岳局罰我把內網論壇上的用戶名改成了婷婷,結果誤導了好多男警察私信表白呢,真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恥。什麼,你問我對當年那愣頭青有什麼看法?沒看法,如果可以的話我再也不想到他了,祝他永遠找不到女朋友,打單身一輩子謝謝。……”

  【《無更新日的一句話小段子》】

  世界杯期間,嚴副支隊憑自己已臻化境的賭球天才成功得到了一輛新寶馬,被呂局大加贊賞,建寧市公安局上下引以為壕。具體他是這麼操作的︰

  第一場——

  “等著!”嚴徃信心滿滿坐在電腦前︰“老公這就給你賺足下半輩子的茶葉點心錢!”

  江停抱著保溫杯期待地︰“嗯嗯嗯!”

  阿根廷vs冰島,嚴徃重金買定潘帕斯雄鷹。

  第二場——

  “等著!”嚴徃深思熟慮坐在電腦前︰“老公這次一定給你賺上未來十年的茶葉點心錢!”

  江停抱著保溫杯鼓勵地︰“嗯嗯嗯!”

  德國vs墨西哥,嚴徃重金買定日耳曼戰車。

  第三場——

  “這次一定沒問題了!”嚴徃咬牙切齒坐在電腦前︰“老公說什麼都給你賺上二兩老同興,等著瞧吧!”

  江停抱著空空如也的保溫杯︰“……嗯嗯嗯!”

  巴西vs瑞士,嚴徃重金買定桑巴軍團。

  嚴徃︰“………………”

  嚴徃用本來準備買布加迪威龍的資金喜提新寶馬一輛,獲得4S店贈送的鐵觀音一筒蛋黃粽兩籠。

  “喂,呂局嗎?”江停端坐在沙發上打電話,“上次省警院托您來請我任教的事我考慮清楚了……對,對,沒辦法啊男人總得賺錢養家吧……什麼您問嚴徃?哦嚴徃好著呢他今天剛賭完球就買了輛新寶馬……行,明兒就去報道,拜。”

  【】

  江停︰嚴徃這個人有毒

  楚慈︰怎麼了?冷靜點!

  江停︰我問他說,大家皮一下起哄票我就算了,為什麼他也特別開心跑去票我

  江停︰難道毒是我下的不成,當時我明明跟楊媚在一塊兒?

  楚慈︰……

  江停︰然後就像深藏在他靈魂中的某個開關通上了電,嚴徃突然戲上心頭,在家深情款款循環演唱了一整晚的香水有毒

  楚慈︰………………

  江停︰所以這個劇組給黑桃K配的bgm是young and beautiful,輪到嚴徃就是香水有毒?!我不服!

  【通話背景中傳來嚴徃深沉動人富有磁性的歌聲︰“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不該嗅到她的美,擦掉一切陪你睡……”】

  楚工受到一萬點靈魂暴擊

  楚工掛斷了電話。

  【《無更新日的小段子》】

  被嚴副支隊長死皮賴臉軟磨硬泡混進瑤山緝毒行動之後,呂局24小時承受著曾翠翠女士來自遠方的注視.jpg,深感壓力很大。思來想去,呂局認為自己精湛演技的唯一破綻就是那條粉黃色洗臉巾,于是施展編劇大法,穿越回第四卷 開頭故事線,站在嚴徃家裝修華麗的大浴室里,再次面對著琳瑯滿目的毛巾架。

  江停 ︰這次別搞砸了啊,再被嚴徃發現這臥底老子就不干了。

  呂局︰放心交給我Y(^o^)Y

  數日後,呂局家書房。

  “因為用漂白劑清洗浴室血跡的人是你。”嚴徃森冷道,“江停不會把我的擦手巾誤認成抹布。”

  “你一個三十多歲大男人,還他媽用一塊繡著小馬和字母的灰色破布專門擦手?!”

  “那是X馬仕vvvip限量訂制流甦毛巾,價值3XXXX元,手工刺繡的是他們家logo。”

  呂局︰“………………”

  緬甸片場。

  江停把注射器往黑桃K臉上一摔,扭頭拂袖而去︰“不干了不干了,這主演誰愛當誰當,回家吃老公去了……”

  【當韓越過生日時】

  楚工發表重量級論文一篇,堂而皇之將韓越列為第二作者

  韓越謙遜接受了裴志任家遠等人嫉妒的祝賀。

  當周戎過生日時

  司南端著沖鋒槍突突突突突突突突了一堆喪尸,搬走幾十箱未拆封中華煙,開著卡車回到營地

  周戎謙遜接受了顏豪郭偉祥等人嫉妒的祝賀。

  當周暉過生日時

  鳳凰明王精心挑選了自己最漂亮的那根尾羽,並不顧孔雀大魔王的哭鬧強行拔下孔雀尾羽及金翅大鵬鳥尾羽各一根,做成絢麗燦爛的巨型裝飾品送給周暉

  周暉謙遜接受了張順于靖忠等人嫉妒的祝賀。

  當海因里希過生日時

  元帥撕毀了來自帝國的單邊貿易優惠請求書,並在帝國邊境舉行大型軍演活動以賀皇帝生辰

  當西利亞過生日時

  皇帝斷然拒絕了來自聯盟的購買最新機甲請求書,並在聯盟邊境引爆電磁核彈以賀元帥生辰

  (次日,新楓丹白露宮舉行記者發布會,嚴正抗議並譴責了銀河系各星球關于皇帝昨晚跪了大半夜搓衣板的流言。)

  當嚴徃過生日時

  嚴徃強行要求江停把自己當成禮物送了過來

  當江停過生日時

  嚴徃強行把自己當成禮物送了過去

  嚴徃謙遜接受了來自四面八方嫉妒的祝賀,而江停表示兩個生日都過得很累很疲倦,不是很開心

  【路遇X趣用品店】

  周暉作為品性散漫無組織無紀律的國家公務人員,開心的買買買買買買買買買買然後喜滋滋抱著一大袋回家了。

  周戎作為末世後無政府無組織的純義務公務員,開心的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了一堆喪尸然後喜滋滋抱著一大袋回家了。

  嚴徃作為很有錢很有錢很有錢的國家公務人員,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剛想推門進店,就被韓越死死拉住︰“兄dei听我一言!!你要是買了用了,明天破雲就要腰斬完結了!!”

  然後嚴徃眼巴巴看著韓越付完賬,喜滋滋抱著一大袋X趣用品揚長而去。

  江支隊︰[偷笑]

  【關于煙酒】

  鳳凰明王︰我什麼都可以試試。

  希爾達皇太子︰我什麼都試過。

  西利亞元帥︰可以喝一點酒,煙就算了,要為銀河系各星球廣大青少年以身作則豎立良好的榜樣作用!

  楚工︰啥都不沾,除非活膩了想早點死……

  楊九︰我我我,我什麼都行!(被病友楚工端著茶缸帶走教育了整整倆小時)

  司小南︰噫~又不甜~(戰場上那個空口嚼煙草的人是誰?)

  葉十三︰給我小餅干給我小餅干給我小餅干我要吃小餅干小餅干小餅干……(司南忙不迭抱著自己的糖罐子溜了)

  方謹︰&¥%@%&……(被捂在大圍巾里說不出話來)

  江停︰楚慈走了沒,嚴徃給我來根煙,快!

第159章

  上午十二點, 婚禮開始。

  花毯在青翠草坪上一路延伸, 直至遠處絢麗的花門和璀璨的噴泉, 擺滿了各式冷餐點心的長餐桌圍繞在場地四周。透過走廊窗口往外看,來賓已經紛紛進場,楊媚哭笑不得扶著一瘸一拐踩高跟鞋的韓小梅, 好不容易把自己塞進黑色正裝里的呂局正腆著肚子背著手,站在司儀的位置上,志得意滿地嘟著他的三層下巴。

  雕花玻璃門後, 江停對著等身鏡, 仔細打量自己。

  身側窗外陽光正好,映得他半邊側臉澄澈透明, 另外半側則有些緊繃過度的冷峻。江停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神態看上去比較溫暖親切, 無奈多年來極少提起的面頰肌肉實在完不成這麼高難度的任務,兩秒後又迅速恢復了原樣。

  江停心說得了, 就這樣吧,待會要是笑容滿面地上台估計能把人嚇死。他最後整了整袖口,剛要轉身走進酒店安排的“新娘”休息室, 突然只听走廊另一側傳來熱切地︰“——哎!媳婦!”

  江停一回頭。

  嚴徃全身黑色正裝禮服, 挺拔英俊、風風火火,全身上下每個毛孔都在江隊的十八層情人濾鏡中散發著荷爾蒙逼人的氣息,大步奔來一把拉住他的手,殷切叮囑︰“哎!我有句話要對你說……”

  江停眼底不由浮起笑意,只听嚴徃︰

  “待會呂局叫新郎上台的時候你別出去, 等我先啊!”

  江停︰“……”

  “我先啊!!”嚴徃不放心地強調。

  “你先你先……”

  嚴徃這才放心掉頭,又忍不住轉回來,幫江停緊了緊領結,飛快接了個吻,才笑著走了。

  他倆進場的方式是不同的,嚴徃設計的流程是︰當呂局喊新郎上前時,他將走下台階,面向來賓,帶著類似于“同志們好,同志們辛苦了”的矜持微笑揮手入場;等他站定後,呂局才喊“新郎的另一半”——也就是江停,從跟嚴徃完全相反的一個方向,于所有人身後踩著花毯緩緩上前,前後出場的差別向所有人都強調了誰才是真正的老公。

  這點心機當然沒瞞住江停,然而江停並不care直男最後的倔強,在他看來這就像嚴徃堅持“倆口子開車出門必須由老公來當司機”並炫耀“你們江隊愛死我了每天早上都非要幫我煮倆白水蛋”一樣幼稚可愛(且神經病);反正不是原則性問題,順著他就完了。

  “咳咳!”見人來得差不多齊了,呂局站在草坪中央,抬手向下壓了壓。

  笑嘻嘻彼此推搡的刑偵支隊二傻子們漸漸安靜下來,噴泉在風中嘩嘩作響,只見呂局滿臉快溢出來的慈祥,笑眯眯道︰

  “今天,是我們建寧市局一個非常重要,非常喜慶的好日子!”

  話音恰時一頓,眾人早已形成條件反射,紛紛熱烈鼓掌。

  “同志們從繁忙的日常工作中暫時休憩,來到這風景如畫的異國他鄉,攜妻帶子、歡聚一堂,來參加我們市局今年的團建項……市局支隊長嚴徃和江顧問的婚禮!”

  “嗯哼——?!”與此同時等候室內,嚴徃拍案而起︰“X,我就知道這姓呂的打算拿我婚禮當團建,省得局里公賬撥錢,媽的他連嘴都說漏了……誒?!”

  嚴徃大腿被不明力量一拽,登時動作頓住,低頭只見椅子角上竟然冒出了一點肉眼幾乎不可見的釘帽,正正勾著他禮服褲縫中的幾根絲。

  嚴徃︰“……”

  呂局不愧是久居各大會場的領導,面色絲毫不變,渾然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對于今天的新人,大家都已經很熟悉,也就不用我多介紹了。嚴徃作為建寧市公安系統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從十二歲起,就頻繁造訪我們的轄區派出所,看守所,治安大隊拘留所;身為知名企業繼承人,他從小就喜歡深入社會,深入群眾,與基層民警打成一片,吃遍了派出所各大科室儲存的咸菜泡面火腿腸,以及不同分局食堂好幾位大媽的手藝。這樣豐富多彩的少年生活,為他以後加入我們的公安組織,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周遭掌聲如潮,嚴父嚴母謙遜起身,向四面八方頷首致意。

  呂局清了清嗓子︰“在成長的道路上,嚴徃從未放棄過自己。經過多年來的不懈奮斗,他終于從一名少年犯預備役,順利成長為成年犯預備役;從限制刑事責任能力人,成長為了完全刑事責任能力人。以第三百三十六名的成績從警校光榮畢業後,他從一個三天兩頭鬧著要攜槍出巡、差點把派出所長嚇出精神病來的實習警,很快成為了全市著名的片警刺兒頭,隨後又選進市局支隊,在魏局和余隊的親切領導和關懷下努力工作、積極進步,終于在今年,順利熬成了正職刑偵支隊長!”

  魏局余隊起身,向大家微笑擺手,表示自己只是做了一點微小的工作。

  “他的這一切經歷,都完美體現了我國公安機關對潛在敵對分子的招安,感化,以及收歸己用的過程——因此今天看到他結婚,組織上是非常感動,以及感慨的。”呂局終于結束了他的重要講話,大手一揮︰“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新郎上場!”

  口哨聲四起,歡呼更加響亮,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呂局身後不遠處的彩繪玻璃門上。

  五秒過去了,十秒過去了。

  三十秒過去了。

  呂局︰“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新郎上場……喂?新郎?”

  新郎︰“………………”

  新郎滿頭大汗試圖解救那幾根被纏住的絲,然而訂制面料的絲線質量真不是蓋的,隨著線頭越纏越緊,褲縫中線已經隱約打起了褶。

  “來……快來個人,服務員!”嚴徃青筋直蹦,終于從記憶深處搜索到了久違的英文單詞︰“服務員!!那個英語怎麼說,維——維——維特兒!!HELP,HELP!!”

  “人呢?”草坪上的掌聲漸漸減弱,竊竊私語開始響起,馬翔掩著半邊嘴搗了搗高盼青︰“臥槽,嚴隊不會逃婚了吧?”

  高盼青簡直不敢想象江顧問此刻是什麼臉色,聞言險些嚇尿了︰“別別別瞎說,怎麼可能那麼嚴重,萬一只是突發腦梗了呢!”

  “我是不是還有希望當今天的女主角?” 楊媚小聲問韓小梅。

  韓小梅︰“……”

  議論聲越來越明顯,連嚴父都有點坐不住了︰“孩他媽,怎麼回事兒啊?”

  嚴母盡量目不斜視保持微笑,只從嘴角里擠出幾個字︰“我怎麼知道,還不趕緊讓人去後台……嗯?兒媳婦?”

  眾人身後,花毯盡頭,一身白色正式禮服的江停推門而出,在眾目睽睽下猶豫地抬起手,躊躇片刻後,才開始向周圍小幅度致意,同時舉步走上前來。

  他的步伐仍然很穩,身姿也非常筆挺,但從略不自然的嘴角和緊繃的下頷線條上還是能看出一點點局促,似乎並不太適應成為這種喜慶場合的主角。

  空氣凝固半秒,所有人的都仿佛明白了什麼。

  緊接著——轟!

  新一輪更加澎湃、強烈的掌聲從來賓席上爆發而出,所有人都在恍然大悟後拼命拍起了巴掌。韓小梅的表情仿佛三觀被刷新,楊媚激動得臉都紅了,馬翔目瞪口呆看著江停走到台前,終于喃喃出了所有人的心聲︰“真是人不可貌相……”

  “咳咳!”江停站定在呂局面前,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微微笑了一笑。

  呂局好似從不認識般瞪著他。

  “……你……”江停拘謹地指了指,“要不要去叫一下嚴徃?”

   當!嚴徃推門而出,一手拎著褲縫悲憤道︰“誤會!”

  酒店的金發女經理拎著剪刀跟在後面,笑得幾乎難以自抑,不過那已經不重要了。嚴徃在所有人混合著震驚、感嘆、難以置信、恨鐵不成鋼等種種復雜情緒的注視中,三步並作兩步沖上前台,哭笑不得地推著江停往後搡︰“你怎麼跑出來了!不行,你回去重新走!”

  江停像平時一樣從容不迫地辯解︰“他叫新郎,你不出來……”

  “我的褲子被卡住了!你回去重走一次!”

  “不行我已經走出來了……”

  “小心我抱你了?!”

  “你這人不能這麼暴力……”

  嚴徃一把抱起江停,打橫扛在肩上,猶如傳說中搶了公主的惡龍,雄赳赳氣昂昂穿過會場,在所有人的歡呼哄笑聲中大步踏上台階,鑽進了新娘休息室的門。進屋後他把江停往地上一放,二話不說就往外沖,臨沖出去之前還沒忘記往江停屁股上重重一捏,再回神時他已經像脫了韁的野驢……野馬一般跑回了不遠處的婚禮現場。

  呂局當機立斷︰“下面我們請新娘上場!”

  掌聲匯聚成歡樂的海洋,江停啼笑皆非,一手捂臉地再次出門,踩著被嚴徃碾得七零八落的花毯上前,老遠就只見嚴徃斜簽著身子,沖人群中急赤白臉的魏副局解釋︰“真的是褲子被卡住了……我是上面的那個!真的!”

  魏副局︰“我們建寧公安從沒屈居恭州之下過!你們放開我,讓老子斃了這丟人的玩意……”

  馬翔︰“我拉不住了!老高來幫把手!”

  呂局拿起結婚誓詞,笑眯眯道︰“嚴徃?”

  嚴徃趕緊擺脫魏副局的無敵鐵砂掌,一邊拉平褲縫一邊正色站直。

  “江停?”

  江停咳了聲,雙手交握在身前,略微低著頭。

  呂局扶著老花鏡,他手里那份厚厚的結婚誓詞是嚴父作為一名(前)高中語文老師修修改改了三個月的心血結晶,堪稱學貫中西通曉古今,聖經基督教、孔雀東南飛、舒婷胡蘭成一個都沒放過,充分展現了S省前首富家的文化底蘊。他是這麼寫的︰

  “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你們將分擔寒潮、風雷、霹靂,共享霧靄、流嵐、虹霓,仿佛永遠分離,卻又終身相依。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夸,不張狂,不做羞慚之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

  呂局頭上冒出了無數黑線,終于磕磕絆絆念完一頁,紙往後一翻,下頁赫然是︰

  “愛是歲月靜好,愛是現世安穩。For better for worse, for richer for poorer, 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

  呂局︰“………………”

  呂局沉默下來,幾秒後在所有目光焦點中把結婚誓詞往桌上一放,背手冷冷道︰“我國婚姻法規定!”

  正陶醉在自己文采中的嚴父︰“誒?”

  “禁止包辦、買賣婚姻和其他干涉婚姻自由的行為,禁止家庭暴力,禁止家庭成員間的虐待和遺棄!夫妻應當互相忠實,互相尊重,維護平等、和睦、文明的婚姻家庭關系!請問你們能做到嗎?”

  嚴徃︰“能!”

  江停心說剛才不還在念聖經麼,怎麼突然又到我國現行婚姻法了︰“能。”

  呂局大手一揮︰“我宣布你們正式結婚了!”

  嚴父︰“我的聖經還沒念完呢?!”

  沒人在意嚴父的聖經了,嚴徃深吸一口氣,從口袋里摸出那個早已不知道被把玩了多少遍的天鵝絨戒指盒,打開只見里面是一只鉑金素圈——如果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內側用花體字刻著兩個人的姓名首字母縮寫。

  陽光在戒圈上蕩漾出一圈光暈,不知怎麼的嚴徃手指有點發抖。

  就在此時此刻,他頭頂是藍天白雲,腳下是綠地如茵,慈愛的父母、歡笑的親朋、出生入死的伙伴……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圍繞著他們,完好無損的江停微笑站在身前,所有陰霾與創傷都冰消雪融,徹底消弭在了高空的風里。

  所有細節都跟夢中的情景完美重合,只是人群中少了某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個他曾經以為肝膽相照的兄弟,已經離開這條漫漫征程,走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然而命運就是這樣,它帶來豐盈的饋贈,也帶走一部分完滿。不論多麼努力,遺憾都始終存在,並不為人的意志為轉移,只能讓自己學會接受和釋然。

  嚴徃吁了口氣,突然他的手被拉住了,隨即只見江停神態認真地,把一枚相同的珀金素圈套進了他左手無名指上,然後笑著拍拍他手背。

  “……”嚴徃憋出來一句︰“你怎麼又搶先了?”

  江停大笑,被嚴徃一把攥起手腕,惡狠狠把戒指戴上了手指,威脅道︰“戴了我的戒指就是我的人了!從此以後要改姓嚴了!明白了沒有?”

  江停維持著一手被他死死拽著的姿勢,笑問︰“你剛才在想什麼呢,江夫人?”

  人高馬大英武不凡的江夫人抓抓頭發,悻悻道︰“在想這幫蝗蟲今天要吃掉我多少東西,早知道不該免他們的禮金,就該讓他們每人上貢半年的工資……”

  江停含笑斜覷他。

  “……以及最該給禮金的那個人卻沒來。”嚴徃終于說了實話,“可惜,按照民事賠償條例,他起碼也得賠我個傾家蕩產吧。”

  攝影師在人群中穿梭,閃光燈此起彼伏,風吹過熱鬧的人群,在草地上發出簌簌輕響。

  江停拍拍嚴徃的肩,然後示意他看自己側頰——秦川被捕那天用三稜刺劃出的血痕已經愈合了,哪怕對著光都看不出痕跡來,但江停一直跟嚴徃堅稱自己落下了疤,如果用放大鏡看的話就會發現已經破相了。

  “我會抓住那孫子的,”他如此表示。

  嚴徃也笑起來,雙手拉起江停。

  不遠處苟利在拼命吃,馬翔在給魏副局順毛,苦不堪言的韓小梅脫了高跟鞋踩在地上,楊媚正絮絮叨叨地說她;嚴母迎風揮舞絲巾,示意嚴父蹲在草坪上,拿手機從下往上地為她拍朋友圈小視頻,據說這樣顯腿長。

  嚴徃就這麼緊攥著江停的手,想說什麼又欲言而止,半晌只見那張俊臉竟然微微紅了︰“江停。”

  “嗯?”

  “我到今天才覺得,原來自己真是個特別幸運的人……說來也奇怪,我都生下來三十多年了,今天才突然有了這麼強烈的感觸。”說著嚴徃頓了頓,低聲笑問︰“你呢?”

  江停微笑不語。

  “哎,問你呢?”

  “……我也很幸運吧,”好像拗不住嚴徃的追問,江停終于笑著說了句,然後立刻補充︰“但也不能算特別,只是……比一般人幸運吧。”

  嚴徃立刻問︰“你也是到今天才這麼想的?”

  他們兩人彼此對視,江停清澈的目光掃過嚴徃臉上每一寸輪廓,許久眼底微微發亮,說︰“不。”

  “從再次遇見你的那一天起,我就這麼想了。”

  江停于人群中俯過身,在嚴徃唇上印下一吻。

   擦——

  快門閃光而過,將這一幕永遠定格。

  畫面上,嚴徃嘴角帶笑,一手環抱江停後背;江停黑發隨風飄揚,似乎也帶著隱約的笑意,只露出一段白皙的下頷。

  他們兩人無名指上的婚戒都清晰可見,在太陽下熠熠生光。

第160章

  “今兒嚴哥大喜, 大家都不要客氣, 來!喝喝喝!……”

  江停滿臉黑線, 把扒在自己身上醉醺醺的馬翔拎開,順手塞給了雖然還勉強保持著正襟危坐,但明顯已經開始目光呆滯的方正弘。

  婚禮場地上鬧哄哄一片, 上了年紀的領導要麼在彼此寒暄合影,要麼坐在游泳池畔的躺椅上休息,所有年輕人都在談笑追逐, 互相打鬧。這幫無法無天的東西礙于江顧問的威名和風一吹就倒的身體情況, 不太敢來灌他酒,但對嚴徃就沒那麼客氣了, 叫囂著“老子才是新郎你們信不信”的嚴隊已經被刑偵支隊兔崽子們灌得上了頭,要不是高盼青攔著, 他早就已經跟歪歪扭扭踩著高跟鞋的韓小梅雙雙摔進游泳池里泡著去了。

  至于嚴隊的親娘曾翠翠女士,此刻正在忙著跟老公吵架︰“再說一遍剛才那老太太走過的時候你沒偷瞄人家?”

  遠處一名昂首挺胸花紅柳綠的白人大媽路過, 嚴父慌忙賭咒發誓︰“沒瞄!真沒瞄!”

  余隊︰“根據嫌疑人頭部擺動角度和問話反應來看我傾向于是有作案事實的……”

  嚴母︰“听見沒有!再說一遍你沒瞄?!”

  嚴父急中生智︰“我只是瞅到她的包特別好看,尋思著給我老婆也買一個……”

  從余隊的表情來看這個回答顯然是負分,果然只听嚴母︰“什麼!你連人家拿什麼包都看清楚了!你個混賬, 我不愛你了!!”

  嚴母挽著余隊, 氣沖沖回去喝茶,嚴父慌忙一邊叫冤一邊追著老婆跑了。

  嚴徃的家庭觀果然深受自己爹媽影響……江停啞然失笑,正準備去把嚴徃抓回來醒醒酒,轉頭就看見游泳池邊已經沒了他踉踉蹌蹌的蹤影,只有幾位局長主任歪在躺椅上看戲, 呂局夫人的呵斥聲正從人群中遙遙傳來︰

  “呂、棟、彬!醫生告訴你多少次了不準吃那麼多肉!給我放下!”

  pia一聲筷子打手的亮響,呂局嘶地一抖︰“哎呀!你個老太婆動什麼手嘛!……”

  眾人心曠神怡欣賞完呂局挨打記,江停一回頭,只見韓小梅直直迎面沖來。這小姑娘被包身裙和高跟鞋搞得苦不堪言,披頭散發滿臉口紅,抓著江停大叫︰“江哥——!不好啦!”

  江停隨口問︰“你嚴哥呢?”

  “嚴哥被服務生攙走啦!”韓小梅在樂隊演奏和人群談笑中大吼︰“男的!長得特別帥!媚媚姐看見了!叫我趕緊來通風報信!”

  江停︰“……”

  “特別帥!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江停簡直哭笑不得,謝過了醉醺醺的熱心群眾韓小梅,穿過婚禮場地和酒店後花園,被包場的大廳里空無一人。錚亮的大理石地面映出江停穿著雪白禮服的修長側影,他踱步穿過長廊,突然听見遠處休息室里傳來隱約動靜,似乎是有人在走動和談話。

  緊接著嚴徃標志性的聲線響了起來,以江停對他的了解,那聲音里正充滿了欲蓋彌彰的尷尬︰“……啊,對對,不是。不是忘了邀請你,這不是都以為你忙呢嗎……”

  下一刻,一道相對年輕、更加沉穩的男聲響了起來,說︰“沒事,我就听說你在這辦婚禮,順道飛過來看看。”

  門里的嚴徃和門外的江停同時閃過了一模一樣的念頭——這要怎麼飛才能“順路”飛到大洋彼岸來啊?

  那人似乎也感覺到自己的話哪里不對勁,立刻補充了句︰“其實只是想來親眼看看嫂……那個……你夫人……江隊,真沒別的意思。”

  江停︰“?”

  江停原本是想故意加重腳步走過去推門的,突然听見自己名字,倒愣了下,改變主意輕輕上前,透過門縫往里望去。

  喝上了頭的嚴徃癱在沙發椅上,一手扶著通紅的額頭,嘴角似乎在微微抽搐。一名完全沒見過的陌生男子站在他身側,大概是才剛趕到婚禮現場,周身尚帶風塵僕僕,表情略微有些冷淡拘謹,臉卻生得很漂亮。

  那種“漂亮”有點少見的古典美的意思,面如美玉劍眉星目,唇紅齒白得甚至有點太秀氣了,但挺拔凌厲的鼻梁和眉骨中和了這種感覺。從整體五官來看這人非常年輕,說二十出頭也有人信,然而從眉鬢、眼角等細微處還是能看出來他的實際年齡不比嚴徃小太多。

  他規規矩矩穿一身黑色正裝,襯得肩寬腿長、氣勢沉穩,身材個頭竟然跟嚴徃完全站直的時候差不多,是那種走在大街上鶴立雞群的類型。

  江停咦了聲,心說這尷尬的氣氛,難道是前男友?

  “來得匆忙沒打招呼,見笑了,這是我的紅包——”

  “哎呀你這是做什麼,拿回去拿回去,人來了就行……”

  “匆匆忙忙也沒來得及準備什麼,快請收下。那個請問江隊他——”

  “快坐坐坐,我去叫人來招呼你。哎呀不好意思我今兒真喝多了,讓我先……嘔!!”

  嚴徃搖搖晃晃,還沒站起身就捂著嘴倒了下去。男子下意識伸手一扶,剎那間兩人都跟觸了電似的同時向後一跳,嚴徃受驚如同炸了毛的哈士奇,蹬蹬蹬往門口踉蹌三步,連酒都嚇醒了。

  難以言喻的氣氛持續一秒,兩人同時︰

  男子︰“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嚴徃︰“你坐你坐!別動!我去叫我媽來!”

  嚴徃眼底分明閃爍著驚恐,轉身呼地拉開門,措手不及的江停出現在了門外。

  嚴徃︰“……”

  江停︰“……”

  如果說剛才只是尷尬的話,現在就是凝固了。

  遠處婚禮歡快的音樂遙遙傳來,反襯得室內氣氛更加詭異。三人面面相覷,江停滿頭霧水,嚴徃表情空白;而那名陌生男子直勾勾盯著江停,仿佛在長途跋涉後終于見到了目標似的,突然上前半步,張嘴就要說什麼——

  “親愛的我向你介紹一下,”嚴徃一把拉住江停,用力之大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你還記得我那天跟你說想要邀請但怕他沒時間所以不好意思開口請的那名貴客嗎?就是我連請柬都寫好了最後考慮再三不好打擾所以沒寄出去的那個?”

  江停︰“……”

  並沒有這回事。嚴徃的原話是這樣的︰“什麼?為什麼不多請點朋友?那幫蹭吃蹭喝的雜碎也配叫朋友?”

  “就是這位,哎呀以前我倆感情可好了,沒想到這次他自己就來了!”嚴徃指著雜碎,滿臉真誠熱乎︰“這事說起來話長,他姓薛,是我的……嘔!!”

  悲催的嚴徃一站一說話,酒意醍醐灌頂,直上咽喉。

  江停只見他痛苦地擺擺手,示意稍等自己幾分鐘,旋即踉蹌奔去走廊另一端, !甩上洗手間門,下一刻嘔吐傳來,嘩嘩水聲如期而至。

  “……”嘴角一個勁抽搐的換成了江停。

  不請自來的美男子站在那里,眼神非常無辜。

  “薛……先生?”江停確認。

  事實證明自然界生物在面對潛在情敵時都會呈現出不同程度的本能反應,智商越高越是如此,甚至連江停都能感覺到自己在面對這位薛姓帥哥時下意識地站直了,還調整了下面部表情,好看上去更從容自然一點。

  那人嘴角上揚,似乎是想禮貌地微笑一笑,但因為長久冰凍的面部肌肉實在不習慣這個表情,那微笑看上去就跟臉頰突然抽了下似的︰“您好,您就是江隊吧。”

  來人與江停握了握手,僅握一下就匆匆收了回去。剎那間江停敏銳地感覺到他掌心非常濕,尾音也有些不易被人察覺的緊繃,說︰“我叫薛重華,在海津市公安局工作。”

  江停略微詫異,還是個同行?

  “我是嚴徃的……”薛重華示意洗手間方向︰“遠房親戚。”

  江停點頭表示理解,眼神微妙。

  實際上薛重華也不知道眼前這位江支隊為什麼會露出這種復雜又了然的表情。他匆匆坐了十二個小時的飛機沒合眼,下飛機後直接打車趕到酒店,一路上都靈魂出竅般地大腦空白,甚至都沒想起來帶點東西或封個紅包,只臨進門前在酒店大廳ATM機那取了點外幣,匆匆拿紙包了,才不至于鬧出兩手空空不告而來的笑話。

  直到踏進酒店大門時,他才恍惚生出了一絲腳踩實地的觸感——但就算如此,他的思維也還沒來得及恢復到正常頻道上來。

  “我對您久仰了,”薛重華頓了頓,又加重語氣重復︰“久仰了。”

  這話音听著很奇怪,江停不知該作何反應,只一點頭,緊接著听他道︰“我是從您一位朋友那里知道江隊您的。”

  江停下意識︰“朋友?”

  薛重華深深盯著他,眼圈帶著疲憊的淺青,在白皙的皮膚上格外顯眼,他在齒縫中緩緩地、沙啞地吐出了兩個字,說︰

  “畫師。”

  ——畫師。

  零星記憶伴隨著白日盛夏當頭砸來,公大禮堂外的林蔭路邊四下蟬鳴。籃球在天空下劃出弧線,穿越籃筐,砰然落地;口哨與歡呼響成一片,有人笑道︰“助攻漂亮!江停再來個三分,干死刑科院的!”

  “就說你倆早該搭檔了!弄個組合出道去吧!”

  江停轉身回防,耳畔風聲呼嘯,不遠處隱約飄來一道熟悉的笑聲︰“滾蛋,不組,我跟姓江的名字不合……”

  “閉嘴!”江停邊跑邊回頭吼道。

  然而已經太遲了,果然只听那人在起哄聲中笑道︰“我要是跟他搭檔,那我倆的組合名豈不是叫——”

  “誰?”江停回視薛重華,平靜中帶著一絲疑惑︰“畫師?”

  休息室里安靜無比,兩人彼此對視,薛重華嘴唇張了張,似乎每個字音都有些艱難︰“……畫師是怎麼死的?”

  江停失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可能認錯人了。”

  薛重華死死盯著他,江停禮貌地示意︰“我去看看嚴徃,不好意思,失陪一下……”

  “等等!”

  江停步伐頓住,只見薛重華從身後捏住了他肩膀,手背因為過分用力而骨節暴起。

  “十一年前,海津市,你曾是‘畫師’唯一登記在情報網上的緊急聯絡人,你們是什麼關系?”

  “……”

  “他是為了保護一個人而暴露的,”薛重華聲音戰栗,一字一頓問︰“那個人是誰?”

  不知什麼時候樂隊停了,遠處寂寥無聲,漫長的安靜令人窒息。

  江停終于抬起手,抓住薛重華鋼鉗般的手掌,一點點從自己肩上拿開。

  “薛警官,往日之事不可追,如果我是你,會選擇好好活下去。”

  薛重華冷峻臉色猝然一變,但沒待他出聲,江停冷淡地道︰“你再問我一句就是嚴重違紀了,省公安廳的人就在前面,你不想回國以後被國安抓走吧?”

  不知僵持多久,薛重華的手終于垂了下去,江停頭也不回走出了休息室。

  ‧

  嚴徃精疲力盡吐完,把頭伸到水龍頭下狂沖了好一會,才猛地甩了甩刺蝟般毛扎扎的短發,甩得水花四濺,俊美的臉上滿是水珠。他閉著眼楮伸手拿毛巾,突然只听身後門被打開了,緊接著 擦一聲落鎖。

  “江停?”嚴徃順口問。

  下一秒——砰!

  一股巨力勒住他脖頸,轉身前推,頂著他的背把他按在了大理石牆面上。緊接著江停的聲音貼著耳邊響了起來,親昵而又危險,仿佛一頭躍躍欲試的獵豹︰“嚴——徃。”

  嚴徃︰“……”

  “你是不是該跟我解釋什麼,嗯?”

  嚴徃莫名其妙被美人撲了個滿懷……滿背,雖然很有艷福,但他還是不太習慣用菊花對著別人,于是象征性地掙扎了下,還沒轉過身就被江停更加用力地抵住了︰“不準動!”

  “嘶,”嚴徃半邊帥臉貼在牆上,吸著氣笑道︰“寶貝,雖然我也一直很想來個野戰play,但……”

  江停屈膝頂了頂嚴徃的菊花︰“誰是你寶貝?”

  “江隊,江隊,江教授。”嚴徃立刻屈服了︰“讓我交代什麼?我願意服從人民民主專政,想要哪張銀行卡的密碼你盡管說?”

  “銀行卡密碼?”

  “股票理財保險櫃,豪車名表房產證,要什麼你只管開口。咱倆都是一家人了,動不動惦記老公的菊花這多不好,外面還有人……哎喲!”

  江停貼在嚴徃耳邊,每個字都拂起一絲溫熱的氣︰“外面那人是誰?”

  嚴徃一愣。

  “親戚?”江停戲謔地拉長了語調︰“哪門子的親戚,嗯?”

  嚴徃終于明白了什麼,眼底表情一變,浮現出強忍笑意的古怪神情來。

  江停︰“你還有三秒鐘時間坦白從寬,否則明年的今天就是你慶祝自己變成失婚男一周年的紀念日……”

  呼!

  嚴徃突然強行掙脫桎梏,一把扛起江停,不分青紅皂白往流理台上一抱,迫使他坐著分開膝蓋,隨即擠進了大腿間,一把捏住了他的下頷骨。

  攻受體位驟然倒轉,江停被迫仰起頭︰“你干什麼?”

  嚴徃居高臨下盯著他︰“想知道?”

  如果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江停眼皮突然不祥地跳了起來。

  “他叫薛重華,”嚴徃微微一笑︰“他曾祖父是我曾祖父的親弟弟,他媽是我外公的內佷女,他是我剛剛到了第五服的遠房表弟,也是我少年時代揮之不去的噩夢——傳說中听話懂事成績好的‘別人家的孩子’。”

  被反鎖的洗手間陷入了安靜。

  兩人相對而視。

  “……”江停冷靜地道︰“我沒有其他想法,你誤會了。主要是你倆自己拉拉扯扯……”

  “那是因為他曾經有嚴重潔癖。”嚴徃悠然道,“幾年前有一次我跨省行動受傷,緊急送去醫院,恰好他也在那個市執行任務,省廳就讓他立刻趕去看我的情況。然而當他出現在救護車邊時,護士只不過讓他幫把手抬一下擔架,那一刻他竟然吐了,吐了正準備推去搶救的我一身。”

  江停做出了一個無聲的“啊”字口型。

  “更過分的是,他吐完第一輪之後緊接著吐了第二輪。請你想象一下震驚、絕望、氣息奄奄躺在擔架上無處可躲的我的心情。”嚴徃彬彬有禮地說︰“從那次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這麼多年來我們連個電話都沒打過,朋友圈都互相屏蔽了。”

  “所以,”嚴徃總結陳詞般饒有興味地盯著江停,“我就很好奇,他專門飛十多個小時跑來看你是為了什麼呢?”

  嚴徃低下頭,兩人幾乎鼻尖貼著鼻尖。少頃後,嚴徃親密地蹭蹭江停的鼻梁,低頭與他接了個悠長緊密的吻。

  “興師問罪……”嚴徃不顧江停的否認和躲閃,在唇齒糾纏間含笑呢喃︰“看你這醋勁兒……”

  江停裝作無事,臉頰微微發紅,一手按在嚴徃胸膛前,作勢把他往後推。正糾纏間洗手間門被咚咚敲了兩下,他們都沒打算理,但隨即又是一陣咚咚咚。

  “有人!”嚴徃吼道。

  “Hello!”酒店服務生在門外喊道,嘰里咕嚕一陣英語。

  嚴徃听得滿頭霧水,正要回答︰“有人!等會再來!”就只見江停輕輕咦了聲,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怎麼?”

  “他說剛有一位不在賓客名單上的人,來前台留下了一份禮物,說是婚禮上緊急需要的東西,務必要立刻通知你,然後就離開了。”

  嚴徃莫名其妙︰“什麼?”

  兩人彼此對視,都看見了對方眼底的疑惑。不會是薛重華,那傻X只用白紙包了一包現金,但除了他又會是誰呢?

  片刻後嚴徃做出了決定︰“去看看。”

第161章

  “喲?這是什麼?”

  一個用粉紅緞帶扎出精美蝴蝶結的禮盒放在前台水晶桌上, 手掌大小, 分量極輕, 並沒有簽名或卡片。江停拆開緞帶,嚴徃醉意未消地歪在他身側沙發上,一邊喝冰水解酒, 一邊問酒店前台的華人員工︰“什麼人送來的?不在賓客名單上?”

  “是的嚴先生,”前台彬彬有禮回答︰“我們也沒注意到那個人是什麼時候進來的,他把禮盒給我們, 說是您婚禮上急需的一樣物品, 要求我們務必要親手交到您手上。”

  嚴徃隨口問︰“什麼人?”

  江停把緞帶放到旁邊,打開禮盒, 光滑厚實的包裝紙中散發出香氛。

  “是一位先生,大概這麼高。”前台比劃了下︰“文質彬彬, 戴個眼鏡,沒有留下名字……”

  嚴徃驀然捕捉到了某個敏感詞︰“眼鏡?”

  話音未落, 包裝紙散落,禮盒中靜靜平躺著一只銀色舊手機。

  江停眉頭一挑,剛要伸手去拿, 突然又頓住了。隨即他解下領帶包著手,點開了屏幕。不需要指紋或密碼,屏幕在一踫之下順利解鎖, 出現的卻不是主界面——是一段視頻。

  “是的, ”前台笑道,“大概三十來歲, 非常帥,很有禮貌,說話前先笑……”

  新婚夫夫的目光落在視頻首頁那張親切的臉上,同時頓住了。

  “……你說的那個人,”嚴徃舉起手機,額角抽跳︰“就是他嗎?”

  一名微微含笑的男子袖手而坐,斯文俊朗的臉上戴著金邊眼鏡,那種含蓄靠譜的氣質讓人一看就油然升起好感。前台毫不猶豫︰“是啊,就是他!”

  嚴徃︰“……”

  江停︰“……”

  兩人同時跳了起來,江停喝道︰“通知你們當地警署,保存監控錄像,保安呢?這個人離開多長時間了?!”

  嚴徃滿腦子酒意散了個精光,大步流星撲向婚禮現場,一把薅住了渾然不知發生何事的呂局︰“快來人!秦川來了!!”

  ‧

  當地時間下午三點,正裝革履、風度翩翩的秦川走進酒店大門,來到前台,微笑表達了自己的來意之後,婉拒了前台服務生“您是否要在禮物上留下名字”的建議,然後留下禮盒,轉身出門。

  十分鐘後,嚴徃來到前台,布滿了秦川指紋的舊手機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半小時後,當地警署派車來到酒店協助調取監控錄像,然而秦川這條鯊魚早已融入了異國他鄉的茫茫人海,那並不清晰的酒店監控只能看出他在轉身離開前略微停了下腳步,扭頭望向遠處——穿過空蕩蕩的大廳,後院廣闊的草坪上正響徹婚禮樂曲,熱鬧的人聲透過琺瑯玻璃門,隱約震動著安靜的空氣。

  秦川的嘴唇微微闔動,像是自言自語了一句什麼,前台投來好奇的視線。

  旋即只見他搖頭一笑,轉身大步走下台階,迎著喧鬧的大街向遠處走去。

  “我沒听清楚,”前台坐在臨時設立的調查室里,感覺有點慌︰“他說……他好像是說……‘我本該是這場婚禮的伴郎’……”

  嚴徃把臉埋在掌心里,幾不可聞地吁了口氣。

  ‧

  天色漸暗,婚禮已然散去,喝得酩酊大醉的隊員已經被拖回各自房里醒酒去了。嚴徃穿過草坪,從觀光電梯登上套房樓層,呂局、魏副局、余隊等人已經坐在了小花廳里等他,江停帶著手套,正把玩那個銀色的舊手機。

  “來了?”呂局招呼。

  江停一招手,嚴徃整了整西裝領,長腿跨過沙發去坐下,江停按下了播放鍵。

  這段視頻顯然是今天才錄制的,視頻中秦川的衣著和監控里一模一樣。手機鏡頭應該是被固定在某個支架上,他坐在鏡頭正中的扶手椅里,坐姿挺拔放松,雙手自然地搭著,微笑望著滿屋子人,說︰“大家好。”

  “已經拷了一份發回建寧,但技偵目前還沒能從視頻畫面中分析出有價值的地理線索。”魏副局皺眉道︰“當地警方也友情拷走了一份,但指望他們的罪證實驗室……”

  “不如看美劇比較快,”余隊無奈道。

  手機揚聲器里傳來秦川不失時機的回答︰“是的,看美劇比較快。”

  余隊&魏副局︰“……”

  秦川笑吟吟道︰“新婚快樂,嚴徃,祝你跟江隊百年好合。”

  嚴徃還沒來得及反應,江停冷冷道︰“我會記住你是怎麼毀了我的婚禮的。”

  明顯江停段數比較高,這次秦川沒能準確預測到鏡頭外的反應。

  “你們一定很奇怪我是怎麼離境的,也許在你們看見這段視頻的同時,我的圖像已經發到了西南各海關港口。但那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早在建寧市局工作的十來年間,我已經在黑暗的世界里編織出了一張足夠大的關系網,如果有一天我能取代黑桃K,這張網將成為我日後道路的第一塊基石;如果我不幸事敗,它也足夠掩護我全身而退——盡管只是全身而退而已。”

  “我年少的時候,曾經有好幾年時間,被執著的復仇欲佔據了絕大部分情緒。後來這種感情變得相當復雜,讓我一度分不清那個站在你們的隊伍中發誓對警徽忠誠的自己到底只是逢場作戲,還是過濾掉所有雜質後真正的靈魂。”秦川望著鏡頭,有好幾秒鐘時間沒有說話,然後他嘆了口氣︰“至今我也不知道那天在瑤山的舉動是我這輩子最愚蠢的決定,還是最聰明的。可能兼而有之?但毫無疑問那應該是改變了連同我在內很多人今後命運的一刻吧。”

  室內一片沉默,所有人都知道他說的是那天第二次爆炸前放棄逃跑,轉而拼死阻止殺手金杰的行為。

  半晌才听魏副局忿忿又別扭地哼了聲︰“答案顯而易見!你最好別再有這樣的疑惑了!”

  “離開建寧後,我去了緬甸,輾轉又去過泰國和老撾。相對建寧來說,這半年多的生活堪稱顛沛流離,但所幸我在最順利的日子里就為最艱難的時候做好了準備,所以雖然躲躲藏藏比較麻煩,但也還算過得去。至于接下來要去哪里?這個問題別說警方,連身為通緝犯的我自己都無從得知。盡管我也很希望有一天能戲劇性地出現在老朋友們面前,親切友好地敘完舊然後再飄然而去,但你們大概更希望我能乖乖回來束手就擒吧。”

  秦川戲謔中又帶著微微苦笑,面對鏡頭攤了攤手。

  “很遺憾我不能。我只能發誓在此生結束之前,再也不踏上西南大地一步,今天隔著人群的慶典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安靜的房間里,許久才響起叮的一聲。

  那是嚴徃將茶杯輕輕放在了桌面上,踫撞輕響掩蓋了他那聲飄渺的嘆息。

  “不過,你們的工作還要繼續——”突然秦川語氣一轉。

  “黑桃K被擊斃了,很多連江停也不知道的組織內部核心事務從此便成為了秘密,其中包括他與幾位主要買家的聯絡節點和交易方式。‘藍金’在北美、墨西哥的泛濫和一座網絡虛擬交易平台脫不開關系,相對于老派的吳吞來說,黑桃K更信任被全球無數個數據中轉節點一層層保護起來的交易通道,僅僅在‘藍金’打進北美市場的第二年,他就通過這種交易方式,迅速積累了價值一個億美金的電子貨幣。”

  “我曾經有幸獲得過——或者說是竊得過登陸密匙,然而當我逃離建寧後第一時間登陸查看時,發現黑桃K的交易通道已經被平台強制下線,隨後轉移到了另一位匿名供貨商的手中。更讓我不寒而栗的是,系統顯示的離線時間是瑤山行動的第二天,更準確地說,是黑桃K被擊斃後的五個小時內。”

  剎那間呂局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胖臉上神色劇變。

  嚴徃和江停同時望了彼此一眼。

  “深海中潛伏著龐大、復雜到難以想象,且從不為世人所知的犯罪集團,黑桃K僅僅只是其中之一,罪惡的海溝遠比我們想象得更加深邃,”秦川頓了頓,說︰“這條征程還很漫長,而我已經不再是公安隊伍當中的一員了。再見,我曾經的兄弟,我會永遠發自內心想念你們在座的每一個人,一如我對呂局、魏局、嚴徃、尤其是方隊所懷抱的深深歉意;一如我懷念那段在陽光下出生入死的忠誠歲月。”

  他最後微笑了一下,金邊眼鏡後的目光滲透出一絲難以辨認的傷感。

  “再見。”

  屏幕漸漸變黑,沉默籠罩了每一寸空間。

  方正弘別過臉,強迫自己咽下滿腔百味雜陳︰“這小子……”

  話音剛落,屏幕驟然轉亮︰“PS。”

  所有人同時被嚇了一跳,只見秦川面無表情地︰“我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是很討厭江隊,所以我剛才說的每一個人里不包括他,望周知。”

  “……”江停瞪著迅速轉黑的手機屏,在眾目睽睽下嘴角抽搐半晌,終于忍不住問︰“他是Drama Queen嗎?!”

  ‧

  嚴徃所期盼的洞房花燭夜最終被攪合成了省廳內部緊急跨國會議。深夜,當地警署警車終于散去,呂局他們也結束了跟劉廳的視頻對話,嚴徃一腦門官司地回到酒店套房,剛推門就听見細微的鼾聲從沙發方向傳來。

  他要開燈的手一頓,輕輕走上前。

  月光從落地窗簾外透出微許,映照在沙發扶手上,勾勒出愛人熟悉的側臉。江停一手撐著額頭睡著了,薄紗般的微光從烏黑的眉角往下,滑出臉頰優美的線條,乃至于微微張開的嘴唇;也許是因為室內暖氣足的緣故,那唇角色澤鮮紅柔軟,仿佛很好親吻的樣子。

  嚴徃出神地伸手去踫,指尖剛觸到唇縫,還未往里深入,江停驀然一動,醒了。

  啪!

  江停擰開沙發邊的台燈,裹著溫暖柔軟的米色羊絨毯支起身,睡眼惺忪地︰“回來了?”

  這麼家常的語氣,不像是今天剛交換婚戒的新婚小倆口,倒像是過日子一般。嚴徃眼底不由涌上笑意,緊緊擠著他坐下,江停把毛毯分了一半給嚴徃蓋著,小聲問︰“怎麼樣了?”

  “關于黑桃K利用匿名網絡建立交易通道、以及更多網絡犯罪平台浮出水面的事,省廳已經上報給了公安部,估計是要聯合網警和情報部門立案偵查。至于秦川本人,只能調查各大海關渡口慢慢看吧,劉廳也沒什麼好辦法。”

  “還能找到嗎?”

  “誰知道呢。”

  江停輕輕一哼,沒吱聲,嚴徃知道他想說但沒說出口的是什麼︰“沒問題,等抓到秦川之後先把他捆起來送你嚴刑逼供一個星期……”

  江停忍俊不禁,笑道︰“是的,不能放過那個破壞我們婚禮的混賬。”

  嚴徃也笑起來,起身去套房吧台邊悉悉索索,片刻後端著一只托盤回來,放下兩個酒盅︰“來吧,嘗嘗這個。”

  “什麼?”

  嚴徃笑而不答,在兩個杯子里分別倒出淺淺的晶瑩液體,蕩漾著碎光,而後遞給江停。

  江停兩手背在身後︰“你這到底是——”

  “交杯酒沒喝,不能算拜堂成親了。來吧,嘗嘗我們家珍藏了三十多年的……”嚴徃唏噓道︰“……女兒紅……”

  “啊?”

  曾翠翠女士懷孕時酷愛吃辣,全家人都曾經真情實感以為她懷了個女兒。嚴徃出生當日,家人听聞女兒紅埋得越深,孫女嫁人後的福澤也就越深,于是嚴徃的外公——真是個實誠人——發動全家提著鐵鍬吭哧吭哧挖了個三米的深坑,預備二十年後孫女出嫁時取出來大宴賓客;誰料他剛汗流滿面埋上土,醫院那邊一個電話打來︰“恭喜——!令愛生了個小子!”

  外公聞言險些沒背過氣去,誰也沒力氣把三米深坑內的酒壇再挖出來了。于是刑偵支隊嚴徃的女兒紅就在嚴家老宅埋了三十多年,直到他終于成功嫁出去的今天,才被曾翠翠雇人好不容易從土里起出,千里迢迢帶到了這里。

  “別扭捏嘛,來來來……”嚴徃強迫笑軟了的江停端起酒杯,跟自己擺了個交杯酒的pose,鄭重其事道︰“第一杯我們來恭喜江老師嫁入豪門,喜得貴婿,三年抱倆,早生貴子……貴女也行,豪門不挑,只要是江老師親生的就很喜歡。”

  江停笑著作勢去捏嚴徃的肚子,然而嚴徃怎能被他捏出肉來,立刻憋著口氣,把腹肌繃得鐵硬,挾持江停一同喝下了交杯酒。

  下一秒︰“噗——”

  江停險些噴了個天女散花,被嚴徃一把捂住憋了回去,齜牙咧嘴說︰“一看你就是外行人吧,土里埋了三十多年的酒都這樣……過來,不許躲!一杯一個願望!”

  江停心說那你就把第一個願望浪費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緊接著被嚴徃攥著手,倒進了第二杯女兒……男兒紅。

  “第二個願望,”嚴徃把著江停的胳膊,正色道︰“江老師嫁入豪門後也不能懈怠,要努力穩固地位、提升自我,具體表現為每天都要按時按點好好吃飯、乖乖喝湯,我們就算不求青春永駐,也起碼要維持住體重吧。江老師曾經夸過海口說他要活到九十九,比我還能多活兩歲,不知道他裝的這個b現在還打不打算實現……”

  江停听不下去了,一口悶掉第二杯酒,又強行扳著嚴徃下巴把酒灌進去,打斷了他的翻舊賬行為。

  “怪不得以前小姑娘都是十五歲出嫁,”兩人同時忙不迭找水喝,嚴徃哭笑不得道︰“這要是三十多歲才嫁人,喜宴上的酒還不得把爹媽親戚都毒死?”

  江停心說早死早超生,于是抱著就義般的心態勇敢地斟上第三杯︰“所謂土里埋酒本來就是毫無科學道理的行為,待會我再詳細給你解釋。現在別� 鋁耍 湊糜吻┬び幸獎!  諶鱸竿鞘裁矗俊br />

  嚴徃望著酒杯,許久後深吸一口氣,咽了口唾沫︰“第三個願望是為我自己許的。”

  嚴支隊就是能把最美好溫馨的願景用最欠揍的方式表達出來,根據這個尿性,江停完全不懷疑他的第三個願望是自己能金槍不倒直到八十歲,或者是四十歲前被建寧市所有犯罪分子集體跪地山呼大哥。

  然而他猜錯了。

  嚴徃注視著燈光下粼粼的酒盅,半晌微微一笑,說︰“我希望……”

  他垂下眼楮,江停只看見他眼角慢慢彎起來,流露出止也止不住的笑意︰

  “我希望江停永遠愛我。”

  江停略微一怔,嚴徃仰頭喝下第三杯酒,旋即被嗆得直捶抱枕。

  “你這個……”江停忍俊不禁,眼一閉心一橫,把自己的酒也喝了,被曾家外公在三十多年前埋下的酒精炸彈徹底擊潰,兩人都嗆咳著歪在了沙發上,彼此抓著對方的手一邊咳嗽一邊大笑。

  咚咚咚!恰逢韓小梅酒醉而醒,出門覓食,聞聲好奇拍門︰“嚴哥?嚴哥你們感冒了嗎?你們干嘛呢?”

  江停笑意未歇,沙啞著嗓子沖門外笑罵︰“回去睡你的覺去!”

  韓小梅立刻從她江哥喑啞的聲線中腦補出了一萬字馬賽克,依依不舍半晌,才一步三回頭地蠕動走了。

  “我外公當年一定是被賣假酒的給騙了,要不他埋的就是李錦記醬油……”嚴徃正要起身把剩下那半壺酒拎出去陷害他爹媽,突然被江停拉住了胳膊︰“哎。”

  嚴徃隨意地一回頭︰“什麼?”

  “我永遠愛你。”

  江停這輩子都沒說過這麼直白的情話,剎那間嚴徃還以為自己听錯了︰“什麼?”

  “我永遠愛你,”江停臉頰發紅,雙眼明亮,凝視著咫尺之際那雙俊美熟悉的眼楮,頓了頓又認真地說︰“我從未如此愛過任何人,一如我愛你。”

  圓月輝映海潮,婚禮的樂符飛越雲端,飄向千里外熟悉的建寧夜景與萬家燈火,為千萬繁星蒙上一層溫柔的輕紗。

  層層落地窗簾後,兩張蠟筆涂出來的大紅喜帖攤開落在茶幾上,在燭影搖曳中惟妙惟肖,火柴棍小人比著勝利的v字手勢。

  小倆口糾纏在沙發上,額頭貼著額頭,手腳纏著手腳,毛毯有一半垂落在地上,沙發隨著動作咯吱作響。

  “新婚快樂,”嚴徃低頭親了親江停的太陽穴,然後緊貼在耳邊,含笑道︰“我也是,我永遠的愛人。”

  作者有話要說︰

  這就暫時是網絡版的最後一章番外啦~撒花,鞠躬!

  怕萬一以後突然又有番外的靈感,所以先不掛完結標~

  夢想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w=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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