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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了灰姑娘的惡毒繼姐 By 白日上樓

陳小小の小註記:貝莉婭‧弗格斯(柳余)×光明神蓋亞‧萊斯利;女主穿書;成神;不少聖經的影子

文案︰
柳余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穿到睡前看的一本小說里。
作為女主灰姑娘的惡毒繼姐,早上她才讓自己的貓咬殘了妹妹養的灰斑雀,晚上又讓人挖下了一位落魄青年的眼楮,而他們——都是世界主宰、光明神的化身!

面對一月後,即將被吸成人干兒、送上絞刑架的未來,柳余掂量了下現實︰
1、暗夜公爵已經被美貌善良的灰姑娘徹底攻略,放棄。
2、卡洛王子正拿著水晶鞋滿天下地找鞋子主人,放棄。
3、唯有男一光明神,還沒成為她那好妹妹的俘虜。

柳余看著面前被原身挖了一雙眼楮、失去所有記憶正陷入迷茫的落魄青年,捏起了嗓子︰
“噢!上帝!是哪位黑心肝的如此對你!”

落魄青年︰“是你救了我?”

“是我。”

——————————

青年蓋亞︰
我愛上她時,真的以為她是世界上最善良最溫柔最純潔的女孩。

光明神蓋亞︰
我從未見過世界上有任何一個女人,能比貝莉婭更惡毒、更虛偽、更荒唐,她能一邊挖了我的眼楮,又一邊說愛我。
我想殺她,
可我居然沒下得了手。

這是一個始于欺騙、終于愛情,女追男、最後追妻火葬場的真香故事。

——————————

排雷︰
1、女主膚白貌美大長腿,心機girl為努力活下去而奮斗。男主是光明神,是世界意志,湯姆甦、杰克甦。
2、格局不大,專注小情小愛(睜大眼楮看這里)
3、不喜歡棄文即可,不接受寫作指點,作者獨斷且玻璃心。
4、本文緣更


內容標簽︰ 西方羅曼 女配 西幻 逆襲
搜索關鍵字︰主角︰貝莉婭,光明神蓋亞 | 配角︰娜塔西,路易斯,卡洛 | 其它︰

一句話簡介︰今天也在努力攻略神呢 

【第一卷 懵懂】

第一章 穿書了

  “噢,昨天王子成人宴上和他跳了一夜舞的是誰?真是神秘又迷人。我猜,一定是哪個國家的公主。”

  “神秘又迷人?比貝莉婭還迷人嗎?”

  “貝莉婭?貝莉婭確實擁有無與倫比的美貌,可那位不一樣……我一看到她,就覺得心不是自己的了。她的裙子落滿了星星,她的高跟鞋比鑽石更閃耀……不過真奇怪,我已經不記得她的長相了。”

  “噢,那她真幸運,我也想跟王子跳一夜的舞。王子英俊又紳士,整個索羅王國的少女,誰不想嫁給他呢?”

  “不不不,別帶上我,我還是更喜歡路易斯公爵那樣的,高傲冷漠,狂妄到不可一世……”

  後面似乎起了爭執,優雅而古老的法式腔也開始像嗡嗡嗡擾人的蒼蠅,柳余翻個身想繼續睡,後背卻被人戳了戳。

  “貝莉婭,卡洛王子和路易斯公爵,你選誰?”

  ……卡洛王子和路易斯公爵?

  柳余糊里糊涂地想,睡前果然不能看書,連夢都跟書有關了。

  後面的人還在戳︰

  “貝莉婭,貝莉婭……”

  嗡嗡嗡,嗡嗡嗡。

  “誰要選王子還是公爵?”一串法語流利地從嘴里冒出來,“要選,當然要選最好的,光明神啊。”

  嗡嗡嗡停了下來,周圍寂靜得跟死了一樣。

  柳余下意識抬頭,卻發現,十數雙眼楮一眨不眨地盯著她,那眼里的嘲諷與惡意簡直快化成利箭,要將她射穿。

  她這才發覺不對。

  她沒有睡在自己香噴噴柔軟的大床上,而是置身在一個巴洛克風格的房間。

  房間內有大片大片的窗戶,光透過七彩玻璃,柔和地照在周圍——

  一排排雕刻著薔薇花的純白課桌,桌前坐了許多少女,她們穿著夸張的歐式蓬蓬裙,個個“凶狠”地瞪著她,活像她挖了她們家祖墳。

  “貝莉婭!”

  這時,一位三四十年紀的女人踩著高跟鞋風風火火進門,她似是听到了剛才一番對話,用細長的教棍指著她,“你這個無知的、狂妄的……”

  她氣得渾身發抖,“竟敢妄想褻瀆我們偉大的神靈,給我滾出去!罰站一個小時,立刻、馬上!”

  ……貝莉婭?

  柳余的眼楮瞪大了︰不會是她想的那樣吧?

  她下意識看了眼手臂,雪白的如冬夜第一場雪般晶瑩的皮膚,皮膚下還能看到細小的青色血管——

  幼時的營養不良,讓她無論如何斥巨資,也保養不出這般晶瑩透潤的肌膚。

  還有這泡泡袖、玫瑰紫蓬蓬裙……

  柳余腦海里下意識浮現出一行字︰

  “貝莉婭自然是好看的。在娜塔西看來,她這位繼姐就像她曾經在布諾伊商店看到的最高級的洋娃娃,她有雪白的皮膚、金色的大波浪長發,還有蔚藍色的眼楮……可是,她的壞脾氣和她的美貌一樣令人印象深刻。”

  她……,貝莉婭?

  柳余掐了一把。

  “嘶——”同桌怒氣沖沖地瞪她,“貝莉婭,你發什麼瘋?”

  “疼麼?”

  同桌看起來更生氣了︰

  “你來試試?!”

  看來是疼。

  “貝莉婭!”講台上,中年女人用老母雞一樣的嗓子吼她,“滾出去!馬上!”

  教室內又開始嗡嗡嗡起來。

  “真是不知死活,以為自己貌美就敢肖想偉大的光明神……”

  “十年前整個大陸最美麗最高貴的海倫公主也只敢說放話說要做神的姬妾……最後,變成了一只小豬。”

  “神的榮光無所不在,瀆神之人終將受到懲罰。”

  ……

  柳余被驅逐到了教室外。

  她所在的教室在六層,能看到一望無際的白色穹頂、成群結隊的白鴿,以及遠處隱入雲層、綿延不盡的雪山。

  雪山送來的風,帶著冰涼的水汽,一下子將柳余吹醒了。很奇怪,附近有雪山,可空氣還是潮熱的,她穿著蓬蓬裙——

  居然不感覺冷。

  卡洛斯王子,路易斯公爵,貝莉婭……

  白色的圓弧穹頂,連綿的雪山,奇怪的氣候……

  柳余又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現在,她無比確定,她穿越了。

  穿的,還是一本無腦瑪麗甦小說,名叫《灰姑娘的華麗逆襲》。

  全書圍繞灰姑娘來寫,作為絕對主人公,灰姑娘娜塔西的人生除了早年坎坷,後來是一路綠燈,她憑著錦鯉般的氣運,和清水般的純淨,征服了一個又一個大佬的心,最後,更是結識了最大的大大佬,就是這個世界之主、唯一至高無上神——

  光明神。

  與光明神比起來,其他的王子、公爵,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存在,而在光明神的庇佑下,灰姑娘最終登上了人生巔峰——

  她被召入神宮,常伴光明神左右。

  不過,大約是作者太愛男主角了——

  完結時,灰姑娘也沒當上神後,她成了整個神宮地位最高的神侍,被賜予不朽的生命,以及一神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利。

  這對一個言情小說而言,絕對是爛尾,是be,無數讀者威脅要寄刀片,奈何作者堅持不改,甚至在結尾留了一條︰

  “神,就該永遠高掛神壇、被人仰望。沒有人能獲得光明神那顆高高在上的心,哪怕是娜塔西。”

  柳余熬到凌晨一點好容易把書看完,卻硬是被結局梗出一口老血,帶著憤憤不平入了睡。

  誰知一覺醒來,就跑到了這兒。

  還變成了書里有名有姓的女炮灰——灰姑娘那個又蠢又毒、一路作死的惡毒繼姐,貝莉婭。

  這炮灰責任重大,既要用她的惡毒愚蠢來襯托灰姑娘的純潔善良,引起大佬們的憐惜,還肩負著推動劇情的發展——

  沒事就伙同她那同樣惡毒愚蠢的母親,欺負欺負灰姑娘;最後竟然作死地挖了光明神化身的眼楮︰好讓灰姑娘與光明神搭上線,成為他的救命恩人。

  挖完眼楮的第十五天,她就死了。

  “貝莉婭被掛在絞刑架上時,已經不復她的美麗了,她成了一句干尸。娜塔西坐著馬車遠遠看過一眼,蛆蟲爬滿了她的身軀,蒼鷹都唾棄她的血肉——她與她的繼母掛在一起,再也不能欺負她了。娜塔西竟然松了一口氣,很快小聲懺悔起來。”

  所以,現在她是穿到了什麼時候?

  昨天是王子成人禮的話……

  這時,教室內女老師的聲音清晰地傳了出來︰

  “三天後,神使就會來我們索倫學院測試,但願你們之中,有人能成為神眷者……”

  教堂的尖塔敲響,咚咚咚咚咚……

  十一下。

  柳余數得很清楚,從高高的樓層上,她一下子就看見了噴灑的水花——

  音樂噴泉開始唱歌。

  糟糕。

  三日後神眷者測驗,十一下鐘聲,昨晚的王子成人禮……

  這意味著,光明神化身的眼楮,在上一堂課前就已經被挖了。他被孤零零地拋在噴泉後方的假山洞里,因為火焰色的灌木叢遮掩——誰也沒發現他。

  然後被給原身送飯的灰姑娘發現了。

  不,不可以。

  柳余心想,她必須趕在她之前,認下這個救命恩人——

  雖然,這有點無恥。

  正想著,柳余就遠遠看到一位灰撲撲的年輕女孩進了校門——

  她提著一個花籃,花籃里大概放了便當,圍著灰撲撲的圍裙,快活地一蹦一跳地走來。

  那是灰姑娘娜塔西——

  她來了。

  她會救下神的化身,從此後,錦鯉氣運加身,本來就順暢的路,更是一路綠燈。

  而與此相反的是,害了神的自己,會成為霉運連連的衰鬼,喝水塞牙縫,走路掉糞坑,連吃糖都能崩了門牙。

  這簡直是原身人生的分水嶺。

  最直接的後果就是,今晚她會因為有意加害光明神化身——也就是這個落魄的她以為是平民、實際上是小貴族的“蓋亞”——而被投入監獄,三天。

  被指認的原因很簡單。

  她落下的、被蓋亞死死握在手中的,代表著弗格斯家族的家徽︰一朵金色鳶尾花。

  原身進進出出總是帶著它,這代表著弗格斯家族從未逝去的榮耀。

  ……總之,先避過眼前這一劫。

  柳余像小鹿一樣奔跑起來。

  玫瑰色的裙擺飄起,露出純白的蕾絲襪邊,高跟鞋“噠噠噠”落在地面。

  她掠過高高的台階,跑過青草地,穿過折射著七彩陽光的音樂噴泉,最終來到假山後——

  一叢又一叢火焰般的灌木叢將假山包圍住。

  這里僻靜,毫無人煙。

  索倫學院的人都听過一個傳說,那火焰般的灌木叢下,埋了無數尸骨。

  所以沒人會來這兒。

  娜塔西就站在那。

  她驚訝地轉過頭來︰

  “貝莉婭姐姐?”

  柳余的視線落到她的掌心︰

  陽光下,一朵金色鳶尾花正在閃閃發光。

  紅寶石瓖嵌而成的蕊珠,仿佛一滴滴殷紅的讓人觸目驚心的血。

第二章 琉璃珠

  ……金色鳶尾花,為什麼會在娜塔西手里?

  是她已經見到了假山里昏迷的那位,從他手里得了東西;還是中間又出了別的變故?

  這一剎那,柳余的心亂糟糟得像被貓扯過的毛線,無數猜測紛至杳來。

  而面前這個從二次元走入三次元的紙片人,也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真容。

  娜塔西有一頭深栗色的長發,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鼻梁兩邊點綴著幾顆雀斑——

  那雙棕色的眼楮忽閃忽閃的,讓人想起田間歡快的小鹿。

  只是當小鹿對上她時,一下子就怯怯的了,配著那灰撲撲的棉布裙、髒兮兮的舊皮鞋,顯得可憐極了。

  “貝、貝莉婭姐姐,你怎麼下來了?”

  她飛快地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去。

  柳余注視著少女讓人憐愛的姿態,心想,如果她是男人,恐怕也會喜歡這樣嬌怯怯的小花。

  “娜塔西——”她拉長語調,讓自己听起來傲慢無禮些,“你偷了我的鳶尾花。”

  “沒,沒有,我沒有。”

  憑空而來的一頂大帽子扣得娜塔西嚇了一大跳,她急急擺手,“貝莉婭姐姐,我沒偷,我真的沒偷。”

  “不是你偷的,這……又是從哪兒來的?”

  高傲的少女像只怒氣沖沖的貓一樣沖過來,抽走娜塔西手中的東西亮給她看,陽光下,鳶尾花枝葉雕鏤得栩栩如生。

  “金色鳶尾花,只屬于我弗格斯家族,屬于我貝莉婭‧弗格斯。你,區區一個平民,怎麼夠資格踫它?”

  沒錯,娜塔西只是個平民。

  這個世界,血統的力量異常強大。

  它從根子里就決定了你到底是可以被踐踏的平民,還是凌駕于平民之上的貴族——

  誠然,娜塔西的父親很富有,富有到足以敲開一位貴族遺孀的心靈,將她成功迎娶回來︰卻沒法讓自己和自己的女兒躋身貴族。

  平民是沒有資格觸踫一位貴族的徽章的。

  “我、我在這撿的。”

  娜塔西看上去快哭了,一雙眼楮紅紅得像只兔子,“我也不知道姐姐的鳶尾花為什麼會在這兒……”

  柳余將信將疑地看了她一眼,她下來得非常快——

  短短的時間,並不足夠娜塔西處理血漬,何況,附近沒有水源。

  那麼,鳶尾花徽章當真是掉在這附近了?

  可這樣一來,光明神化身握在手中的金色鳶尾花……是娜塔西塞給他的?所以那些從來效率極低的城邦守衛隊,才能在短短不到半天的時間就順藤摸瓜找到真凶?

  “貝莉婭姐姐,我真的沒偷,真的不是我……”

  娜塔西揪著圍兜,眼淚撲簌簌落下來。

  面對著一張哭哭啼啼的小臉,柳余難得有些遲疑——

  好歹真情實感地追過。

  她粗魯地接過籃子︰

  “哭什麼哭?還不快走?!”

  “……哦。”

  娜塔西似是不信,她這麼簡單放過她了,抬起頭看了她幾次,才擦擦眼淚、一步三回頭地走了。灰色的裙子裹住少女縴細瘦弱的身體,讓她看起來像只灰撲撲的可憐巴巴的老鼠。

  柳余面無表情地看著,直到那灰色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又再等了幾分鐘,確定附近不會有人過來,才一矮身,鑽進了火焰般的灌木叢里。

  沿著灌木叢七歪八繞,對比著書中情節,找了將近十分鐘,才找到那個隱蔽的假山洞——

  說是洞,其實就只是一個陷進去的小口子。

  口子不深,里面黑  一片,能听到隱隱的滴水聲。

  柳余才邁進去一步,就被地上的東西給絆倒了。

  冷冰冰,軟乎乎啊不,硬邦邦……

  柳余意識到什麼,把驚呼咽了回去。

  伸手翻了翻,終于從掉在地上的籃子里找到了一塊“火擦”,一團果凍樣的東西,輕輕一捏,一簇幽藍色的火焰冒了出來。

  黑暗如潮水一般褪去。

  流動的細碎的光影里,那絆倒她的東西,終于朝她顯示出了驚心動魄的殘酷魅力。

  那是個精靈般的少年,她此生從未見過有比這更出色、更完美的存在——

  此後也不會再有。

  他雙目緊閉,蒼白而無力地躺在一團血色之中,柳余的視線,從他挺拔的鼻梁、削薄的唇角一路往下,直到及腰的銀發才停住。

  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段話︰

  “娜塔西從未見過比這更完美的人,她痴痴地看著,少年的容顏如奧林匹斯山最聖潔的白雪,少年的鼻梁似安迪山脈最挺拔的山峰,最讓人著迷的,卻是那頭銀色的長發,在光下如銀河般靜靜流淌。他仿佛將一整個星河披在了身上……娜塔西在一剎那就愛上了他。什麼王子、公爵,都不及眼前人一根小指頭。”

  極致的美色,等同于鴉片。

  柳余當然不是沒見過什麼世面的小丫頭,可也被這舉世難尋的美給驚得呆了一呆——

  目不轉楮地看了會,才將視線艱難地拔出,還漫不經心地想︰

  他怎麼還不醒?

  明明灰姑娘一來,他就醒了的。

  少年並未聆听到她的心聲,依舊一動不動地躺著,臉色因失血過度,顯出死人般的蒼白。

  柳余卻注意到,他一只手攤開,里面空無一物,另一只手蜷縮著、緊握成拳,放在身側——

  現在需要確定的是,那只拳頭里沒有另外一只金色鳶尾花。如果有,趁他醒來之前拿走。

  少年的眼皮動了動,眼看要睜開來。

  “噢,天哪,天哪,怎麼會……”情急之下,柳余尖叫著撲了過去,身體精準地砸到那只胳膊,“您、您……還好嗎?”

  少年悶哼一聲,眼楮徹底睜了開來。

  褐色的血液凝固在他蒼白的眼瞼,被剜去眼珠的兩個窟窿正對著柳余,滲人而可怖,可又因那儂麗絕美的五官,顯出一股綺艷來。

  柳余控制住發散的心神,連忙“手忙腳亂”地站起,沒站穩,一個屁股蹲,又砸了下來,這回直接砸到了他的拳頭上。

  拳頭松了開來。

  少年臉白得像是不小心又去世了一回。

  “抱歉,抱歉……”

  她口不對心地站直身體,拎起裙擺時,一顆圓溜溜的水晶琉璃珠滾了出來,

  它的色澤,比她曾見過的純度最高的鑽石更純淨更璀璨,柳余注意到的,卻是當它滾過地上的血液時,未曾沾惹上一分一毫,就好似周圍裹著一層薄膜,將她徹底與外界所有的污濁隔離。

  沒有鳶尾花。

  出現的,卻是一顆琉璃珠。

  柳余若有所思地撿起,冰冷的觸感從指間一路往上,幾乎要將心髒都給凍結。

  她突然福至心靈地想起,書中確實有這麼顆珠子,只是出現在小說的後半段,娜塔西故地重游,在當日救下蓋亞的山洞撿到了這麼顆琉璃珠,還誤打誤撞地打開了。

  對,里面是記憶,光明神蓋亞的記憶。

  “沒關系。”

  少年用雙手撐地,嘗試著坐起。

  衣料的聲音傳來,柳余這才記起正事,踉蹌著過去︰

  “抱歉,我太粗魯了……你有沒有事?”

  少女軟糯的聲音里藏滿了不知所措和惶恐不安,她驚呼了一聲︰

  “噢,光明神在上,是哪位黑心肝的如此對你……你的眼楮……”

  她像是說不下去,小聲啜泣起來。

  一顆顆滾燙的淚珠落到了少年身上,他茫然地半撐著,鼻尖仿佛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薔薇花香。

  “你是誰?”

  他問。

  一道優雅的、帶著獨特韻律的、比吟游詩人更優美的聲音在柳余耳邊響了起來。

  她收起了啜泣︰

  “貝莉婭,我是貝莉婭。”

  “貝莉婭?”

  “恩,你呢?”

  “蓋亞。”少年停頓了很久,“貝莉婭,是你救了我嗎?”

  “是我。”

  不,是你自己。

  柳余在心里說。

  光明神可不會虧待自己,隨手捏的化身,也比普通人強出許多,換成其他人,早就上天堂報告去了。

  見他還要說話,她拿手指封住他的嘴巴,“噓”了一聲︰

  “別說話,我帶你去看醫生。”

  蓋亞果然不說話了。

  柳余一手拎起籃子,一手攙起蓋亞,少年沉重的身體壓在了她身上︰

  “低頭。”

  出洞口時,柳余忍不住往回看了看,她悄悄地將琉璃珠收到了口袋里——

  她知道,她竊取了神的記憶。

  可誰在乎呢?

  蓋亞越晚恢復記憶越好。

  “你有沒有看見……一顆珠子?”

  少年突然問。

  “珠子?”柳余無辜地道,“什麼珠子?”

  “……不記得了。”

  少年的聲音充滿了迷惘和悵然,“總覺得,那很重要。”

  “沒看到呢。”

第三章 外掛狗

  索倫學院作為整個索倫城邦最好的貴族學院,除了配備的師資力量一流,連門衛都是皇家護衛隊退役下來的兵士。

  他們擁有鷹隼一樣的眼楮,獵犬一樣的鼻子——如果有需要的話。

  不過大多數時候,這些兵士都懶洋洋的,他們寧願樂得清閑,也不願意招惹這些貴族子弟——

  畢竟,鞭子打到他們這些平民身上,連反抗都會被送入城邦監獄關一周的。

  所以,當柳余上了弗格斯家族的馬車,露出一張俏臉對著門口凶巴巴地喊“讓開”時,門衛們連檢查都沒檢查就放行了。

  “不、不需要攔下嗎?”

  新來的愣頭青紅著臉,痴痴地看著只剩一個黑點的馬車。

  “攔?拿什麼攔?”

  “可校規說,上課期間不得外出……”

  “行了,醒醒,沒長腦的小子。校規是能幫你擋鞭子,還是能替你進監獄?貴族胡作非為,我們平民可管不著。”

  “就這麼不管了?”

  “管,當然要管。那些真正講究的、優雅的紳士小姐,我們需要攔下,問校監的假條。可如果是弗格斯家族這種,明明落魄了,非要端著架子欺負人的,咱們就躲開些。”

  “貝莉婭小姐不像是那樣的人,她看上去如玫瑰一樣嬌艷……”

  愣頭青頭上挨了一記。

  “臭小子,告訴你一句話,玫瑰可都是帶刺的。”旁邊人罵罵咧咧,“剛才哭哭啼啼過去的小姐你知道是誰?那可是貝莉婭小姐的妹妹,家里還能雇得起僕人,卻讓妹妹每天曬著太陽、步行三公里過來送飯……”

  “……卡洛王子上次踫見,還與那可憐的小姐說了幾句話,說貝莉婭小姐這樣刻薄,實在有失弗格斯家族的風度,不像話,很不像話……”

  柳余自然不知身後還有這麼一段關于她的討論。

  此時她正坐在馬車內,看向車窗外寬闊的街道,雪白的穹頂,以及一閃而過的人群。

  充滿異國風情的景色,再一次提醒她,她已經不在原來那個世界了。

  披著輕銀戰甲的城邦守衛隊列隊在街上巡邏,純白的羽鴿在穹頂穿梭。

  “咚咚咚……”

  教堂的鐘聲敲響十二下。

  行人們不約而同地停下,他們對天空禱告,連馬車都停了下來。

  柳余听到車夫在虔誠禱告︰

  “……仁慈而偉大的光明神啊,感謝您賜予我們光明和自由,幫助我們驅逐黑暗和邪惡,讓我們擁有豐富的食物,擁有生存的自由,這世界因你而存在……”

  整個城市,都像被這鐘聲按下了停止鍵。

  半晌,馬車才又重新動了起來,行人也重新起身匯入人群。

  直面這樣宗教式的狂熱,既讓她新奇,又讓她毛骨悚然。光明神在這個世界,等同于信仰。

  她忍不住看向面前的光明神化身。

  少年蒼白而削瘦,滿身干涸的血液讓他一片狼藉,卻又因那份天生優雅,而不顯得落魄,反倒有股奇異的讓人不敢攀折的高貴。

  “貝莉婭?”

  少年好似能察覺她的眼神,抬頭向她“看”來。

  他的眼楮,用一條白色蕾絲發帶縛住,露出挺拔的鼻梁與削薄淺淡的嘴唇。臉上的血污已經擦得干干淨淨,小巧的蕾絲花邊在他少年感十足的臉上並不會顯得娘氣,反倒有股薄透如白雪的脆弱和精致。

  “……貝莉婭?”

  柳余嘴角往下垂了垂︰

  第三次了。

  這是她今天第三次看一個男人看呆了。

  她搓搓臉,試圖讓自己免疫面前“精靈級”的美貌,從籃子里取出鮮花餅︰

  “蓋亞,你餓不餓?”

  蓋亞搖搖頭。

  失血過多的唇瓣,看上去像凋零的花瓣。

  “還是吃點,車夫說,到羅夫醫館還要一會,要經過索羅城池的中央……”

  柳余看向窗外,剩下的話消失在了喉嚨口。

  馬車疾馳過一片寬闊的廣場。

  整個廣場由大片大片的大理石建成,廣場中央豎著一座高達十米的純白色大理石雕像。

  那石雕像背生雙翼,白色羽翼完全張開,幾乎能遮蔽半個天空。

  他左手執著一根純金權杖,權杖上端瓖嵌著一輪太陽,右手托起一輪銀色彎月,神情肅穆地向下看來——

  憐憫的,慈愛的,銳利的。

  這一剎那,柳余只覺得自己所有的陰暗都被那目光洞穿,無所遁形。

  ”神像顯靈了!神像顯靈了!“

  ”神像顯靈了!神像顯靈了!“

  就在這時,廣場中央光芒大作,一道白光沖天而起,柳余下意識閉上眼楮。

  馬車戛然而止。

  車夫屁滾尿流地跳下馬車,無數行人,不論是穿著粗布麻葛,還是綾羅綢緞,都狂熱地沖到圓形的廣場邊緣,匍匐在地︰

  “光明神在上!”

  “願聖光賜予大地,賜予你我……”

  柳余睜開了眼楮。

  廣場邊緣人生人海,無數馬車停在路邊,他們對著中央的石雕像一步九叩首,如同向聖山朝拜的狂熱信徒——

  她看向蓋亞。

  蓋亞面色奇異,一只手捂住胸口,那里仿佛有什麼東西令他驚訝而不解,漸漸的,他身上開始冒出純白的光點,與那雕塑一模一樣的……聖光。

  不!

  不可以!

  柳余寒毛直豎,直覺告訴她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了,否則,蓋亞……

  她撲過去,一下子砸到了少年身上。

  “咚——”

  少女用盡全力的一砸,直接將蓋亞砸到馬車壁,發出沉悶的一聲響。

  蓋亞伸出手,試圖推開懷中柔軟的身體,誰知卻被纏繞得更緊,對方像柔軟而堅韌的藤蔓,緊緊地箍著他不放,柔軟的絲綢劃過裸露的肌膚,他皺起眉頭︰

  “貝莉婭?”

  身上的白光隨著這一聲,消失了。

  柳余轉頭看向窗外︰石雕像身上的聖光也一同消失了。

  所以,需要吸引蓋亞注意力?

  她若有所思。

  貼身收藏的琉璃珠滾燙的溫度也逐漸下來,再沒有剛才幾乎要將肌膚灼傷的架勢。

  信徒們以頭搶地,或哭或笑,狀若瘋魔。

  “貝莉婭?”

  溫柔的鼻息噴到她頸間,柳余發覺,一向吝嗇表示感情的少年眉間出現隱隱的不悅和反感。

  她不退反近,反將胳膊更緊地纏到他腰間,還將腦袋枕了上去︰

  “蓋亞,對不起,我是被嚇到了。”她啜泣著、小聲著道,“剛才,有件很奇怪的事情發生,貝莉婭被嚇了一跳……”

  信徒們狂熱的喃喃自語如同蜜蜂一樣,在耳邊嗡嗡嗡,嗡嗡嗡。

  “你有沒有奇怪的感覺?”

  蓋亞像是被移開了注意力,他迷惘地“看著”上方︰

  “有個聲音,在呼喚我……很……溫暖。”

  柳余面無表情,身子卻在顫巍巍發抖︰

  ”會不會……是魔鬼?听說魔鬼最後蠱惑人心了,蓋亞,我們快走,好不好?”

  她嘗試著站起,一個踉蹌,又摔了下去。

  少年一聲悶哼,臉色越見蒼白,少女啜泣起來︰

  “蓋亞,對不起,我真沒有,我、我腳崴了……快些去醫館,好不好。這里很、很嚇人。”

  “不,不是魔鬼。”

  蓋亞撥開她手坐起來,他轉頭面向窗外,好像真的能看見似的,“貝莉婭你听,他們在祈禱,向神祈禱。”

  “吉塔在祈禱,來年春天她的女兒能遇到一個好男人。”

  “莫桑在祈禱,他家的母豬來年能生一窩小豬。”

  “桑切夫在祈禱,他小兒子的病能趕快好。”

  “……”

  可在那大片的或哭或笑里,哪里有什麼祈禱,明明都是祈求神跡再現。

  柳余突然想起一個可能,她愕然地問︰

  “所有人心里的祈禱……你都能听見?”

  蓋亞點頭,半晌,又搖頭。

  “不,不是所有的——”少年修長如玉的手指虛虛浮在她心口上方,“貝莉婭,沒有你的,唯獨沒有你的。”

  “我听不到你心里的聲音。”

  “……哦。蓋亞,我腳疼,先去醫館,好不好?”

  柳余面無表情地啜泣著。

  外掛狗!

  居然特麼有讀心術?!

第四章 神眷者

  外面還是山呼海嘯式的狂歡,馬車內卻靜得針落可聞。

  “蓋亞。”

  柳余決定驗證下自己的猜測,到底是讀心術,還是別的。

  她一下子握住蓋亞的手。

  觸感微涼,連鼻尖都好似充盈著冰與雪的涼氣。她手微微顫抖、卻又堅定地將其覆在了自己的心口︰

  “能听到嗎?”

  傻逼!

  蓋亞搖搖頭︰

  “听不到。”

  “你再听一次。”柳余在心里跟尖叫雞一樣循環播放,“傻逼傻逼傻逼傻逼——”

  “听不到。”

  蓋亞還是搖頭。

  他精致的臉上彌滿了茫然。

  “貝莉婭,你說了什麼?還有……這,又是什麼?”

  少年微涼的手握了握,少女口中溢出輕輕的一聲叫喚。

  她咬著牙,輕輕地道︰

  “嗯,我在說,‘蓋亞你很好看,我、貝莉婭……很喜歡’。”

  “喜歡?”

  蓋亞看向天空,囈語般地問,“什麼是喜歡?”

  柳余沒搭理他,她的注意力還在之前的‘讀心術’上︰

  “蓋亞只能听得到那些人的願望嗎?”

  “好像是這樣。”少年細長的眉微微蹙起,有種脆弱的精致,“不是願望也行,但你……那里很安靜。”

  他很肯定地道。

  柳余︰……

  好了,她確定了。

  甭管蓋亞能听到誰的心聲,反正不是她的。

  也許是因為她的靈魂不屬于這個世界,也許是因為她不信神。

  反正他听不到。

  這很好。

  “走了,去醫館。”

  車夫從狂熱狀態回神,回到車前。

  馬車重新開始行了起來。

  ——————

  索倫王國大大小小的醫館,都會在建築尖頂上掛一個紅色十字,所以許多時候,又稱“紅十字樓”。

  羅孚醫館是索羅城邦最大的紅十字樓,常年車水馬龍,行人絡繹不絕。

  不過即使這樣,當又一輛陳舊的、灰撲撲的馬車停下時,伙計們依然眼尖地發現了車軸上弗格斯家族的金色鳶尾花標志。

  “嘿托泰,這次輪到你了。”

  “不不不,列夫,我可不想再挨上一鞭,貝莉婭小姐的鞭子可不會因為老熟人就手下留情……”

  “可憐的貝莉婭小姐,上回莫比亞侯爵夫人說,‘……這世上沒有哪個體面人會願意娶弗格斯小姐!沒有!’”一位伙計學著那位夫人尖叫,“我看,城邦里那些體面的紳士,雖然願意跟弗格斯小姐來點兒浪漫,卻絕不願意把她娶回家。畢竟弗格斯小姐既沒有豐厚的嫁妝,又有個上不了台面的母親……”

  醫館的伙計們推推搡搡,誰都不樂意去。

  就在這時,弗格斯家族的馬車車門從內打了開來。

  首先映入人眼簾的,是一只手,白得在陽光下幾乎能看到青色的血管,指上一只薔薇花戒,緊接著,濃烈的玫瑰紫綻開,蓬蓬袖、蓬蓬裙,而後,整個人出了來。

  貝莉婭小姐就站在馬車邊。

  她金色的大波浪長發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她的皮膚比安托山的牛奶更潔白細膩,她的唇瓣比薔薇更粉嫩嬌艷。

  當她微微笑起來時,蔚藍色的眼楮也開始閃閃發光,像一望無垠的卡多瑙海面,純淨又多情……

  伙計們都看呆了。

  “貝、貝莉婭小姐看起來……好像不太一樣了。”

  “噢,她比上一回看到的更迷人,托泰,我願意挨上一鞭,不,三鞭……”

  就在這時,站定的貝莉婭小姐竟然又朝馬車伸出手。

  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搭在她的掌間,指骨分明,就像最上等的藝術品;兩只手輕輕一握,一位少年彎腰走了出來。

  他站直了身體,陽光灑在他蒼白的臉上,微風吹起他眼上的蕾絲發帶,細碎的光影圍繞著他頑皮地打轉……

  他沐浴在一片金色的陽光里。

  光為衣,明為影。

  伙計們仿佛看到了城池中央那座巨大的大理石雕像,向他們俯瞰而來。

  下意識匍匐下去,屈到一半,才醒轉過來︰

  光明神在上!他們在做什麼?!

  可再看周圍人,不論平民、還是貴族,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彎腰屈膝,區別只在于一個粗魯點、一個優雅點——

  “天神在上,我們為什麼要對一個平民下跪?!”

  這幾乎是在場所有人的心聲。

  柳余當然是感覺不到光明神化身的“魔力”的,她無比自然地牽起蓋亞的手︰

  “當心,有台階。”

  兩人旁若無人地走過去了。

  眾人大夢初醒。

  托泰跑得非常快︰

  “貝莉婭小姐,這位……先生。”

  他好奇又敬畏地看了眼身旁修長挺拔的少年,不知道為什麼,一靠近他,膝蓋就有點兒不听使喚。

  “還是找辛庫醫師,對嗎?”

  看來原身平時都找的這位。

  柳余點頭︰

  “是,帶路。”

  辛庫醫師在二樓轉角,他是個慈藹的大胡子,大約是平時用腦過度,有些中年禿頂,一看到柳余,就高興地露出一口大白牙。

  “貝莉婭小姐!”醫師喚她,“您又不舒服了?”

  柳余小心地牽著蓋亞跨過門口,來到窗邊坐下。

  “不是我,我朋友……”她聲音急切又無助,“蓋亞他流了很多血,醫師求您快救救他……”

  辛庫奇怪地看著貝莉婭泛紅的眼楮︰

  這位小姐,可從來不是這麼好心的人。

  不過等他目光一落到蓋亞身上,面皮立刻緊繃起來︰

  “眼楮受傷了?”

  “是。醫師,蓋亞的眼楮……還有沒有救?”

  純白蕾絲發帶落到地上,一面沾了血。

  辛庫醫師掀開少年的眼皮,空洞洞的兩個窟窿對著他。

  他愣了愣︰

  “很遺憾,這是神的領域。”

  “可——”

  “貝莉婭。”蓋亞打斷她,“這是我的命運。”

  少年說起自己的眼楮時,面色仍是淡的,好像失去光明于他,沒什麼大不了。

  柳余怔怔看了他一會,又轉過頭去︰

  她很慶幸,她來自在一個沒有被神馴養過的世界。

  辛庫醫師胖乎乎的身體圍著蓋亞一陣上躥下跳,做檢查、敷藥包扎傷口,最後開了副藥劑︰

  “貝莉婭小姐,他很好,他很好。除了失血過度、有些虛弱,再好不過了。我從未見過這麼完美的身體。”

  “噢,那就再好不過了。”少女雙手握在胸前,一副喜極而泣的模樣,“感謝光明神的庇佑。”

  “九十六盧索。”辛庫醫師樂呵呵地開出賬單,“小姐,你知道的,我們這兒從不賒賬。”

  柳余︰……

  全身上下沒有藏錢的地方。

  她取出金色鳶尾花摩挲了會,才不舍地遞過去︰

  “我把弗格斯家族的徽章抵在這,不用擔心我會賴賬。”

  說到最後,女孩的聲音已經帶了哭腔。

  “去一樓取藥。”

  辛庫醫師利索地收起徽章。

  少女站起身,踩著高跟鞋噠噠噠往外走,走出門時,還回過頭囑咐︰“辛庫醫師,這個對我……很重要,請小心保管,明天、明天我一定來贖!”

  “貝莉婭小姐放心。”

  少女的身影消失在了走廊後。

  辛庫看著門外感慨道︰

  “我從沒見過貝莉婭小姐這樣,她把弗格斯家族的徽章看得跟命一樣重要,卻願意為了你拿出來抵押……”

  “她一定很愛你。”

  柳余等到這一句,嘴角勾了勾,也不等蓋亞反應,就去一樓取藥。

  才到一樓,就發現所有人都不見了。

  剛才還擠得滿滿當當的大殿現在空無一人,連該在藥房輪值的藥劑師也不在。轉過頭,才發現人都站在門口去了,個個跟長頸鹿一樣伸長了脖子往外看。

  她疑惑地走過去,發現長長的寬闊的大街上,浩浩蕩蕩走過一行人。

  他們穿著寬大的白色法袍,袍擺上繡著金色的太陽和銀色的月亮,就這樣列隊徒步而去。風浩浩湯湯地吹起他們的長發,撩起他們的袍擺。

  白色法袍過去後,就是黃金戰甲。

  戰士們手執長劍、身騎大馬,列隊而過。

  隊伍所經之處,有聖潔的光在空中升起,有輕吟的歌在風中飄蕩。

  人人屏息凝神,肅目而立。

  柳余只覺得,心像徜徉在一片溫暖的、歡快的海洋里,這里只有光明,沒有黑暗;只有快樂,沒有悲傷。

  “听說今天索羅城池的光明神像出現了神跡,難怪白衣神使和黃金騎士要一起出動。”

  “能侍奉神,是多大的榮耀……如果我能當上神使或者騎士就好了。”

  “做夢吧?唯有水晶球亮起,成為神眷者,才有資格當上神使或騎士。說起來,神眷者選拔,也快開始了吧……”

  神眷者選拔?

  柳余想起了書中劇情。

  如果說,貝莉婭人生的轉折點在剜去光明神的眼楮,被投入監獄,那麼娜塔西命運的轉折點,就是成為神眷者。

  這個世界,貴族與平民之間的分界猶如鴻溝,可唯一能跨越這條鴻溝的,就是神的力量。

  這種力量,更為霸道而不可測。

  所謂神眷者,就是指被神眷顧之人——

  他們天生就擁有可以修習神術的體質,能夠侍奉神靈、得賜神力。

  神眷者,高于貴族;貴族,高于平民。

  娜塔西通過了神眷者測驗,成為了比貴族更高貴的存在,能夠與皇室比肩,從此後如魚得水;而原身卻因錯過測驗,從此後更跌入人生的低谷。

  可倘若……原身本來就不是神眷者呢?

  柳余攥緊手中藥方,告訴自己無妨。

  耐心,再耐心一點兒。

  當務之急,是先度過這必死之劫,再來考慮神眷者之事。

  是神眷者最好,不是也無妨。

  這世界,也許有規則存在,可所有的規則,都是由神制定的——

  神可以捏骨造人,可以創世滅世。

  所以,所有的一切,最後還是歸攏到一點︰

  討得蓋亞的歡心。

  柳余在心中捋好事情的輕重緩急,配完藥就上了樓,又在辛庫醫師的嘮嘮叨叨里、牽著蓋亞下樓。

  少年安靜地下樓梯,少女卻嘰嘰喳喳向他形容了一遍剛才的境況。

  “……如果我能通過測驗就好了,那樣就能永生侍奉神靈了。”

  她雀躍地、又帶著點希冀小聲地道,“蓋亞?三天後的測驗,你也會去麼?”

  “我不知道。”少年搖搖頭,“貝莉婭,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那你就陪我一起去。”她晃晃他的手,“反正你現在也不知道要做什麼,對不對?他們都說神眷者很好……也許,會有神術能治好你的眼楮。”

  大金腿兒,就應該帶在身邊啊。

  柳余承認,她很貪心。

  她又想活下去,還想活得好,活成人上人。

  “好。”

  輕揚的、優美的聲音,再一次響了起來。

  一會,又帶著點遲疑︰

  “貝莉婭,你的腳……不疼了麼?”

  “本來是不疼了。”

  少女好似體力不支,踉蹌了下,“不過去取完藥回來,又有些疼了。”

  “……鳶尾花被抵在了辛庫醫師這兒,希望回家後母親能責罵得小聲一點兒……”

  “……對不起。”

  良久,蓋亞輕輕出聲。

  少女倚著少年,笑得跟狐狸一樣︰

  “沒關系,你們是朋友啊。”

  “蓋亞,朋友之間,就是要互相幫助的。”

  “我也會幫助你的。”

第五章 路易斯

  在弗格斯家附近的旅店,柳余以家族的名義賒了一晚,將蓋亞安頓下來。

  “蓋亞,我該走了。”她無比自然地捧住蓋亞的臉,在他額頭印下一吻,“願神保佑你。”

  薔薇花的香氣在夜色里充盈。

  少年的眼楮被白色的緞帶縛住,他安靜地坐在桌前,窗外是紫色的丁香花。柳余開門出去前忍不住往回望了一眼。

  就在剛才,她居然可笑地覺得,將這個對世界一無所知的少年單獨留在這兒,有些殘忍。

  那可是神靈,可創世滅世的神。

  柳余大步走出了旅店。

  “貝莉婭小姐。”

  車夫將馬車趕了過來。

  柳余輕巧地跳上了馬車︰

  “回弗格斯家。”

  此時已近深夜,大地陷入沉睡,只有路邊的燈還亮著。

  弗格斯家就位于城東丹普大街的盡頭,一座白牆尖頂的三層小樓,樓前是一個漂亮的花園,花園里種滿了不知名的花。

  車夫趕著馬車去了馬廄,柳余提起裙擺,穿梭在花園里。

  她在花園的小徑里漫步。

  緊繃了一天的神經被夜風吹得松懈下來,她停下腳步,隨便找了個隱蔽的地方坐下——高高的灌木叢掩藏住她的影子。

  柳余暫時還不想進屋去面對一屋子的生人,陌生的母親、陌生的繼妹,和陌生的僕人。

  她呆呆地看了會天。

  比起霧霾遍布的北都,艾爾文大陸的天空格外的干淨,像一塊巨大的藍寶石,藍寶石上還點綴著一顆顆鑽石一樣的星星,和一輪銀色的彎月。

  “不是滿月呢。”

  不過滿月彎月對她來說也沒什麼意義。

  她沒家。

  三歲被領養,十歲被棄養,又重新回到了孤兒院。

  那時她哭著問院長媽媽︰

  “……如果這個世界有神靈的話,為什麼神靈從來不會聆听我的祈禱呢?為什麼爸爸媽媽他們還是把我拋棄了?我已經很乖很乖很乖了。”

  院長媽媽告訴她︰

  “神太忙了。他沒有辦法照顧到每一個人。也許要等上很久很久,你才能被他听到看到。”

  從那以後,她就不等待了。

  她不會再將那虛無縹緲的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她只信自己。

  想要的,也只靠自己爭取。

  蟈蟈在草叢里此起彼伏地叫,有一只不怕生的跳到她旁邊的椅子上,黑  的眼楮“看了看”她,又迅速跳走了。

  柳余慢慢撫平裙擺的皺褶,重新站了起來。

  穿過小徑,上了露台,屋內燈火通明,七彩的玻璃窗在燈下渙出柔美的光。

  一樓的門大敞開,里面空無一人。

  壁爐嗶嗶啵啵燒得正旺,一進門,就像被溫暖的熱氣包圍,桌上放著吃了一半的博餅和面包。

  柳余的肚子咕嚕咕嚕叫了起來。

  焦慮的神經松懈下來,才感覺到饑餓,她拿起桌上的法棍咬了一口,險些沒把牙給崩掉——不能吃了。

  柳余遺憾地丟到一旁,她繞到樓梯口,如果沒記錯,後面應該就是弗格斯家的廚房︰娜塔西經常戴著圍兜在廚房干活。

  還沒走到門口,就听見兩道壓得低低的抱怨。

  “見鬼!貝莉婭小姐出去鬼混到現在都沒回來。”

  “瑪吉,貴族們經常通宵達旦地舞宴,這很正常。”

  “娜塔西小姐就從不會這樣!可憐的娜塔西小姐,自從倫納德先生走了以後,她就成了沒人管的小可憐……”

  “噓,我听說……倫納德先生是被夫人與她的情人聯合殺死的,就為了繼承他的遺產。”

  “……噢,可憐的倫納德先生,噢我可憐的娜塔西小姐,她太不幸了……”

  “喵嗚——”

  深夜,一陣尖利的貓叫突然響了起來。

  竊竊私語的僕人嚇了一大跳,等轉過頭,才發現廚房外有一團黑色的陰影︰

  “誰?!誰在那兒?!”

  當那頭比金子更燦爛的長發顯露出來時,僕人們明顯舒了口氣,可很快又嚇得臉色發白起來,活像見了鬼︰

  “貝、貝莉婭小姐?!您、您怎麼來了?”

  柳余彎腰將腳邊直沖她叫喚的黑貓抱了起來,櫻花般的唇瓣翹起︰

  “我母親害死了倫納德叔叔?噢,我真應該叫神殿的神使們來看看,這里還遺漏了一個神眷者,我母親居然會神術,能控制海上的風浪。”

  灰姑娘的父親,是在海上經商時遭遇風浪死亡的。

  書里對這一段始終語嫣未詳、態度曖昧,柳余也無法確知其中真相。但確實有娜塔西的繼母為了遺產、聯合情人害死丈夫的流言傳出——

  不過,她既然當了貝莉婭,在真相未明時,自然是要矢口否認的。

  柳余的視線落到樓梯口,一截裙擺露了出來,縴瘦的影子藏在暗處。

  僕人們面色尷尬︰

  “是,是,貝莉婭小姐說的是。”

  “準備些薄餅、烤些面包,我餓了。”

  柳余倨傲地抬起下巴,“另外,以後不要再讓我听見你們口中說出這樣的話來,否則,我貝莉婭‧弗格斯只能請你們去索倫監獄住上一陣了。”

  “是,是……”

  僕人們噤若寒蟬。

  今天的弗格斯小姐明明沒有砸東西、也沒亂發脾氣,卻比平時要可怕一百倍,尤其當她笑眯眯地說著要“罰去半月工錢”時,更讓人忍不住顫抖。

  柳余抱著黑貓去了客廳。

  樓梯後的裙擺消失了。

  她決定先去換一身衣服,身上的襯裙束得她有些難受,而且這只貓……

  她與它對視了一眼。

  如果沒記錯的話,早上才剛咬殘了娜塔西養的那只灰斑雀?

  那只灰斑雀可不大尋常。

  不,或者說,原本它是尋常的。它就是一只普通的灰斑雀,在一個寒冷的冬夜里、被善良的灰姑娘救了。

  可偏偏光明神化身降臨時出錯了。

  他捏化身時漫不經心,投化身時也漫不經心,以至于中途出了差錯。

  記憶化作了琉璃珠,本該屬于蓋亞的神力,後發先至,提前三天到了人間,附著在了這只灰斑雀上——

  即使這神力不到光明神本身浩瀚神力的億萬分之一,可對人間來說,也足夠了。

  灰斑雀有了神力,如同點了靈。

  它感懷娜塔西的救命之恩,感念她的善良和可憐,成為了她的“神仙教母”。

  它用神力變出了世界上最美的裙子,捏出最華貴的黃金馬車,還用神力滋養她不夠漂亮的臉蛋,讓所有人為她神魂顛倒。

  王子成了她的裙下之臣。

  比起灰姑娘,原身簡直就像個哪哪都捅婁子的破壞王,她現在面對的,就是一個滿是窟窿眼的篩子︰不拼著命去填窟窿,就等著窟窿把她填了。

  “喵喵喵——”

  黑貓不知自己闖了多大的禍,猶自天真無辜地朝她眨眼楮。

  柳余干脆思考起將“灰斑雀”搶過來的可能性,高跟鞋“噠噠噠”落在旋轉樓梯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突然,她感覺到懷中黑貓的毛根根豎了起來,四只梅花蹄支起,喉嚨“呼嚕呼嚕”對著半空發出威脅的吼聲。

  一只灰斑雀憑空出現,從上而下急速朝她俯沖,翅膀帶起的颶風刮過客廳的水晶燈,發出“丁零當啷”的響聲。

  “砰——”

  樓梯口的壁畫掉了下來。

  “啾啾!回來!”

  娜塔西驚慌失措地從三樓探出一個腦袋。

  柳余連忙伸手拉住扶梯,才免于被颶風刮倒。

  黑貓無聲無息地跳下懷抱,朝前方齜牙。

  “貝莉婭!”就在這時,一個高亢的幾乎要將人耳膜刺破的聲音傳來,“噢,我親愛的貝莉婭,你有沒有事?”

  “瑪吉,緹娜,快將這只該死的鳥抓住!”

  一道火紅的身影沖過來,一把抱住了柳余。

  她穿得不太雅觀,紅色的真絲睡袍連帶子都來不及系,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膚,就這麼赤著腳撲過來,把柳余抱了個滿懷。

  柳余的臉被狠狠埋住了,濃烈的玫瑰香氣鑽入她的鼻子——

  很香,很暖。

  她有點懵︰

  “母……親?”

  “噢,我的貝莉婭,”她先是溫柔地摸了摸少女的腦袋,很快又神情凶狠地對著頭頂喊,“娜塔西!娜塔西!噢這該死的!”

  娜塔西驚慌失措地下來,一張小臉嚇得慘白︰

  “啾啾,啾啾不是故意的!求您饒了他!”

  她似乎嚇壞了,兩條腿都在抖。

  柳余拍拍緊摟著她的女人︰

  “放開我吧。”

  弗格斯夫人有一張美艷的臉龐,雖然眼角有了細紋,可依然風韻猶存,她輕輕放開貝莉婭,“蹭蹭蹭”跑到娜塔西面前,就是一巴掌——

  “該死的!我早就說過,看好你的鳥!”

  “這畜生竟然敢傷害我的貝莉!你等著,這回我非要將它的鳥毛拔光炖湯!”

  娜塔西捂著臉尖叫︰

  “不!我不許您傷害它!”

  僕人們揮舞著竹竿拼命地敲打半空中的灰斑雀。

  灰斑雀撲稜著翅膀,躲來躲去。

  “不許?!你這個賤民,這是我弗格斯家的房子,你有什麼資格不許?”

  弗格斯夫人緩緩走到娜塔西面前。

  她伸出手,又一巴掌甩去,卻在半途被阻止了——

  弗格斯夫人莫名地看著自己的心肝寶貝,聲音都軟了︰

  “貝莉婭,你怎麼了?”

  娜塔西也睜大了眼楮,她奇怪地看著自己的繼姐。

  “娜塔西。”

  柳余緩緩開口,她盯著灰斑雀丁點大的黑豆眼,“你不想啾啾有事,對不對?”

  其實僕人們哪里打得到灰斑雀,只是灰斑雀好像認準了她,總撲稜著翅膀在她身邊徘徊——好像她身上有什麼東西吸引它。

  柳余想來想去,也只有那顆記憶珠了。

  娜塔西點點頭︰

  “是的,貝莉婭姐姐,你放過啾啾,好不好?它真的不是故意的。”

  柳余眼楮彎成了一彎月牙,落入人眼里,那雙蔚藍色的眼楮像溫柔的大海︰

  “可以啊,當然沒問題。”

  少女彎下腰,將人罩進她的陰影里,嘴角彎起的弧度邪惡又迷人︰

  “娜塔西,將啾啾送給我,我從來不會傷害自己的東西。”

  娜塔西笑臉僵住了︰

  “貝莉婭……姐姐?”

  “怎麼,不肯?還是你覺得,貝莉婭姐姐……會說話不算話?”

  “不,”娜塔西垂下眼楮,兩只柔嫩的小腳無措地蜷縮了起來,“啾啾不會願意的,它只吃我喂的東西。”

  “那如果它願意呢?”

  “就、就送給姐姐。”

  不到一會兒,柳余帶著灰斑雀回房了。

  娜塔西咬唇看著,心想︰為什麼呢,啾啾不是最喜歡我了麼?貝莉婭姐姐明明擁有了那麼多,為什麼還要來搶她少得可憐的一點快樂呢?

  “路易斯。”

  娜塔西赤著腳,往閣樓上走,她在黑暗中行走。

  一個蒼白的男人從背後無聲地籠罩住了她。

  “我只有你了。”

  娜塔西小聲地啜泣起來,“為什麼,母親、父親,連啾啾,一個個都要離開娜塔西呢?是娜塔西不好嗎?”

  吸血鬼公爵蒼白的手撫上她的臉頰︰

  “不,我高貴的公主,你值得世上所有最美好的一切。我會替你奪回來。”

  他虔誠地在她手背留下一吻。

  “那路易斯覺得……姐姐漂亮嗎?”

  娜塔西自卑地、膽怯地抬起頭,又低下來,“對不起,娜塔西不該問的。”

  “她那骯髒的、腥臭的、充滿了欲望的血液,怎麼能和你比?”

  吸血鬼的獠牙,輕易刺穿了少女粉嫩的肌膚,“我親愛的娜塔西。”

第六章 一百分

  柳余以為自己會睡不著。

  誰知身體一接觸貝莉婭那綿軟的絲綢被時,就沉沉地睡過去了。

  晃晃悠悠中,她開始做夢。

  這種感覺很奇怪,就像是靈魂被剝離軀殼,一半飄在半空,一半沉入地底,一半清醒,一半迷糊。

  她夢見自己又變成了那個十歲的小女孩。

  她穿著漿洗得發白的校服,背著陳舊的書包,像幽靈一樣在長長的弄堂里徘徊、徘徊。夕陽落山了,飯菜的香氣隨著炊煙一起鑽入人的鼻子,大人們尖著嗓子喊瘋玩的孩子回家。

  她也開始往回走,走到弄堂盡頭,那戶大門是敞開的,一眼就能看到園中的葡萄藤架。

  葡萄沉甸甸地壓在藤架上,她看一眼,又沉默地往里走。

  跨過高高的門檻,她開始緊張地扯書包帶了。

  書包里裝著兩張試卷,一張六十分,一張六十五分,她預先估算好的分數。

  中堂里,壓得低低的吵鬧聲被悶熱的風送出來。

  “……我不管!你去將那孩子退回去,我們反正是要不起了。”

  “你講點道理好伐啦?一雙筷子的事體。”

  “哪里是一雙筷子的事體?!小小年紀一肚子壞水,不愧是孤兒院出來的,事事要搶在前頭!乖囡考六十分,她就考七十分;乖囡考八十分,她就考一百分。前幾天讓她幫著看好乖囡,乖囡就從凳子上摔下來了,吃要吃好的,穿要穿好的,反正我是忍不了了!”

  “麗君……”

  明明是在做夢,柳余卻能感覺,風吹到身上是涼的。

  她沖小女孩吼︰

  “你個傻逼!快跑啊,這破地方有什麼稀罕的?!你以為叫了爸爸媽媽,他們就真的是你爸爸媽媽了?!”

  小女孩沒听到。

  她將書包里的卷子取出來展展平,拿在手上,訥訥地道︰

  “爸、媽,對、對不起,我這次沒考好,只有六十。”

  “六十?你听听,你听听,領這麼個蠢貨回來干什麼?!剛剛及格,連乖囡的一半都及不上!”

  “麗君,不要當著孩子面說這些!”

  小女孩茫然地站在原地,女人尖利的聲音在耳邊循環響起︰

  “……事事要搶在前頭!乖囡考六十分,她就考七十分;乖囡考八十分,她就考一百分……”

  “……你听听,你听听,領這麼個蠢貨回來干什麼?!剛剛及格,連乖囡的一半都及不上!……”

  她小小的身體,仿佛被一股巨大的、來自命運的不可抗力給扼住了——

  那力道越來越重、越來越重,壓得人幾近窒息……

  柳余掙扎起來。

  一掙扎,人就醒了。

  醒來就察覺出不對,她整個身體都仿佛陷在一團深深的泥淖里,四肢連同身體被無形的繩索束縛、動彈不得——她用盡全力踢腿、動手,卻只听到骨頭被擠壓過度的“ 啦 啦”聲。

  她像是一條被人置在砧板上的死魚,壓制她的力量玄奧而強大,完全無跡可尋,也無從抵抗。

  柳余拼命轉過頭,也只能看到床邊一截黑色的衣角。

  “你、你是誰?”

  她艱難地發出聲音。

  陰影漸漸移過來,將她整個兒籠罩住。

  她只能看到被斗篷罩住的一截虛影,看身形像是個男人。

  “貝莉婭。”

  “咳咳咳……你是誰?……放、放開我……”

  柳余的眼淚嗆了出來。

  脆弱的脖頸被男人的虎口扼住,她死命地拽他的手腕,幾乎要摳盡對方肉里——

  可觸感一片冰涼,那肌膚冷硬得像深埋地底、才出土的石頭,怎麼也拽不動。

  柳余的鼻尖聞到一股若有似無的血腥味。

  眼角的余光掃去,能看到斗篷的陰影下這人蒼白到無一絲血色的肌膚——在陰慘慘的月光下,透出華麗的空洞。

  ……暗夜公爵?

  為什麼他會現在出手?

  進氣越來越少,喉嚨開始發出“   ”的聲響,柳余感覺自己似乎陷入一片深海。

  無盡的黑暗涌來,幾乎要淹沒她的理智。

  她整個身體,都開始顫栗和恐懼起來。

  不,不,還有機會的。

  柳余拼命攪動著只剩下一分的清醒,試圖回憶起對方的弱點︰狂妄……鮮血……

  “求、求求您,放了我。”

  她啜泣了起來。

  少女恐懼的哀求,和顫栗的身體,似乎取悅了對方。

  “放?”喑啞的聲音,像來自暗夜的魔鬼。“不。”

  他拒絕了。

  “我願、願意奉上我的一切,只要、只要閣下您放了我。”

  “哦?一切?包括將你自己交給黑暗和魔鬼?”

  “魔鬼?”少女瞪大了雙眼,那蔚藍色的瞳孔中倒映出的一團黑乎乎的影子,“你、你是……被黑暗力量……”

  她太恐懼了,以至于打顫的牙齒一下子咬破了柔軟的嘴唇,偏她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一樣,還在拼命地研磨,鮮血滴滲了下來。

  路易斯晃了晃腦袋。

  卻驅逐不掉近在咫尺的氣味,那氣味太濃烈了,不像娜塔西那樣干淨,更像是暗夜綻放的玫瑰,混雜著欲望、恐懼,與哀求。

  這讓他亢奮。

  柳余能明顯感覺到桎梏在頸間的力道開始松了,被無形繩索束縛住的四肢也能動彈了——

  她用牙尖深深戳進唇瓣,血一滴一滴淌了下來。

  路易斯不受控制地俯下身來。

  溫熱的鼻息噴到柳余的脖頸,他在她脖子附近徘徊,好似在選哪一塊下手。

  柳余手伸到枕下︰

  拿到了。

  趁著對方失神的一剎那,柳余猛地握住琉璃珠,將它拍對方的胸口——

  路易斯愣住了。

  焦枯的氣味傳來,他身體猛地往後一縮,仿佛承受著莫大的痛苦,伸手要來抓柳余,誰知她不進反退,拿著琉璃珠繼續往前頂,“嘶——”

  男人胸膛與琉璃珠相觸的地方冒起輕煙,女子的指甲嵌進他的肉里。

  斗篷的帽子在掙扎中落了下去。

  如濃夜一般漆黑的長發和瞳孔也露了出來,蒼白的臉孔、尖尖的牙齒,五官俊美而華麗。

  “貝莉婭,你竟敢……”

  路易斯長發披散起來。

  柳余感覺不好,下意識縮回手︰她可不想和他同歸于盡。

  路易斯斗篷一展,人已飄到半空,他冷冷地看著她,胸口被灼出一個漆黑的深洞︰

  “沒人敢招惹完偉大的路易斯十世後,還安然地活著。”

  說完,他像霧一樣消失了。

  柳余大喘了口氣。

  她這才感覺後怕。

  死亡從未像今次這般距離她如此之近,而暗夜公爵所具有的超現實力量,更讓人感覺到恐懼——柳余看了會右手的琉璃珠,突然間就笑了起來。

  剛才就是這玩意兒,不過輕輕一貼,就替打退了看上去不可一世的暗夜公爵。

  他看上去受了不小的傷,以至于都沒懲罰她。

  這就是神的力量。

  連不具備神力的記憶珠,都能有這樣的威力。

  如果……她也能擁有神力呢?

  柳余攥緊了琉璃珠,胸腔里那顆心,再一次“砰砰砰”跳了起來。

  心率開始變快,她問自己︰

  你還只想拿那六十分嗎?

  當見識過超現實力量的神奇,你還願意甘于平凡嗎?

  “啾啾!”

  “啾啾啾!”

  “啾啾啾啾啾!”

  鳥籠傳出一陣急切的啼鳴。

  柳余這才想起一直在旁邊裝死的灰斑雀。

  這鳥明明知道暗夜公爵潛進來,卻仍然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在她遭遇危險時,也沒想過用神力幫她解一解圍;實在有愧于光明陣營。

  可想到,不過是一顆琉璃珠,這鳥就能拋棄救它養它的娜塔西,跑來吃她手中的苞谷,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才升起的那點兒不平,立刻就沒有了。

  柳余慢吞吞地下床,趿拉著拖鞋去點燈。

  當壁燈將整個房間都照得透亮時,彎下腰去,戳了戳籠子里的鳥腦袋︰

  “你叫啾啾?”

  灰斑雀︰“啾啾。”

  “我不喜歡我的鳥叫別人起的名字……”柳余自言自語,“以後你叫斑斑吧。”

  鳥兒︰“啾啾。”

  柳余︰“斑斑。”

  鳥兒︰“啾啾。”

  柳余︰“斑斑。”

  鳥兒︰“斑斑。”

  柳余︰……

  果然是個沒氣節的。

  斑斑撲稜著翅膀,朝她做出一個凶橫的表情。

  柳余視若無睹地從它身旁繞過,開門出去,樓梯口旁邊就是衛生間,剛才太過緊張,以至于現在渾身黏糊糊的,她決定再去洗把臉、擦一擦。

  衛生間內鎏金水龍頭汩汩往外放著水,柳余抬起頭來,一眼就看到鏡中女人脖子上的紅痕,以及過分明亮的雙眼——

  那雙眼里,跳躍著的火焰,幾乎要灼傷她自己。

  柳余撫過那雙蔚藍色的眼楮︰

  “我想要一百分。”

  她必須成為神眷者。

  她要學習神術,她要永生不死——

  她再也不要捧著試卷、留在原地,等別人來做選擇。

第七章 唐僧肉

  緊接著,柳余認認真真地照了下鏡子。

  不愧是索羅城邦的第一美人,貝莉婭這副皮囊顯然好到了極點。

  白,美。

  白得高級,美得濃郁,如同油畫里走出來的美人,一筆一畫都濃墨重彩,蘊藏著筆者濃烈而豐沛的情感。

  金色的長發、蔚藍的眼楮,與那過白過冷的皮膚,組合成貴族式的冷淡與傲慢。

  可當她微微笑起時,那股冷淡便立刻消失了,如兜頭而來的一捧陽光,澆散了所有的清冷;她成了嬌艷的玫瑰,燦爛而綺麗,熱烈而奔放。

  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恰如其分地統一在一個人身上,便有種奇異的、讓人目不轉楮的美。

  柳余嘴角微微翹起,鏡中美人嘴角也微微翹起。

  她輕輕撫過她蔚藍色的雙眼,低聲道︰

  “你好啊,貝莉婭。”

  貝莉婭朝她微微笑了起來。

  “你好啊,貝莉婭。”

  空氣中,好似有人在對她說。

  從此後,我便是貝莉婭了。

  柳余對自己說。

  她將手指一根根擦淨,放下帕子,重新開門出了去。

  經過走廊時,忍不住往頭頂的閣樓看了看,暗夜中,好似有一雙眼楮無時不刻不在窺探,柳余腳步頓了頓,又重新走了過去。

  開門,關門。

  躺在床上,這次,她再也未做夢。

  第二天醒來時,天已經大亮。

  灰斑雀在耳邊”斑斑斑“”斑斑斑“,娜塔西來敲門︰”貝莉婭姐姐,該去索倫學院了。“

  柳余睜開眼楮,目光對到頭頂的天花板,看到那洛可可風格的花紋,才醒悟過來︰噢,我是貝莉婭了。

  起床,在娜塔西的幫助下換上襯裙,選衣裳時,對著那一衣櫃的赤橙紅綠青藍紫發了會呆︰

  原身的夢想,大概是做棵聖誕樹。

  “白色的。”她道,“就那件。”

  娜塔西急急過去,將白色裙子取出,希臘式的長裙擺幾乎及地,通身一點裝飾都沒有,胸口開得稍低。

  “貝莉婭姐姐,是這件麼?”

  她目光有些奇怪︰貝莉婭姐姐最愛那些復雜的裙子,蝴蝶結、裙褶越多越好,這條白裙子顏色太素、一朵蝴蝶結都沒有,一直遭貝莉婭姐姐嫌棄。

  “就這件。”

  柳余前世單論五官,只能算七十分美女,但她極擅穿衣打扮,組合起來,也能算個百分美人。

  在她看來,人的形象氣質也是一張名片——且這名片更直觀更了當,是極便利極有用的一塊敲門磚。

  因此,她在穿衣打扮上也是花費了極大功夫去研究的。

  此時,給她的,是個一百分美人,她需要做的,就是將這一百分發揚到極致。

  “可是……”娜塔西鼓起勇氣,“貝莉婭姐姐,這不適合您。”

  柳余看了她一眼。

  娜塔西穿了一條淺藍色小圓點棉布裙,V領,頭上扎了藍色緞帶,耳邊是兩朵白色小雛菊,配上她清秀的臉,十分之清新可愛。

  品味不算差。

  柳余從櫥窗里挑出一條紅色蕾絲蓬蓬裙,看著娜塔西不知所措的樣子,溫柔地笑了笑,她替她將飄散的一縷頭發別到耳後︰

  “娜塔西,你以前不是一直想要一條紅色的裙子?去吧,現在去穿上。”

  娜塔西眼楮睜得老大︰

  “可這是姐姐最愛的一條……”

  “好了,現在就去換上。”柳余一把塞給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立刻,馬上。”

  娜塔西只得去換。

  等藍色身影消失在門背後,柳余才慢悠悠地換衣裳,灰斑雀在籠子里撲稜了下翅膀。

  “斑斑,你也覺得娜塔西穿紅裙子好看,對不對?”

  “斑斑。”

  “斑斑,我送了娜塔西一條裙子,你把身上最漂亮的一根羽毛送我,好不好?”

  “斑斑!”

  柳余當它默認,趁黑豆眼瞪她,伸手就在它屁股上“摸”了一把——

  “斑——!!!”

  一陣淒厲的長叫,柳余手中就多了一根漂亮的翎羽,純白色的羽毛流光溢彩,襯得指節都瑩白如雪。

  斑斑在籠子里上躥下跳著罵︰

  “斑斑斑!斑斑斑!斑斑斑斑斑斑斑!”

  娜塔西推門進來,驚訝地看著暴躁得用一只翅膀掩著屁股的灰斑雀︰

  “啾啾怎麼了?”

  “斑斑。”

  柳余慢條斯理地將翎羽打個結,戴在手上端詳,“它的名字,別叫錯了。”

  “……哦,斑斑。”

  娜塔西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了下來。

  柳余將她上上下下掃了個遍︰

  “娜塔西,很好看。”

  娜塔西不自在地扯了扯兩邊的裙擺,她從沒穿過絲綢,現在別扭極了。

  “斑!”

  灰斑雀朝柳余吼。

  柳余知道,它在罵自己不安好心,娜塔西怎麼會適合這樣濃烈的色彩呢。

  她皮膚不夠白,骨架又小,這條裙子將她所有的缺點都展現了出來,顯得她又瘦又柴,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

  柳余立馬又意興闌珊了。

  這樣作弄她,並不能解決她的燃眉之急,她可還沒忘記,這人背後有個守護的路易斯。

  “行了,出去吧。”

  “可……”

  “我自己行。”

  娜塔西小心地出了門,將門合上前,還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貝莉婭正坐在她的梳妝台前,一下一下地編著她金色的長發。她白皙的手腕上,還纏著一根漂亮的羽毛。

  她提起裙擺,下了樓。

  僕人們看到她,露出顯而易見的驚訝︰“娜塔西小姐,您不能穿這件!貝莉婭小姐看到——”

  “貝莉婭姐姐一定要我穿的。”

  娜塔西溫柔地告訴她們。

  晨間的弗格斯家通常是安靜而有序的。

  而這種安靜,從貝莉婭提著裙擺下樓時,更加明顯了——她拿著羽毛扇,若無其事地走到餐廳。

  那里弗格斯夫人正在等她︰

  “貝莉婭,為什麼要將裙子送給娜塔西?”

  柳余捻起一塊松軟可口的杜麗餅,自在地坐了下來︰“母親,娜塔西是我妹妹啊。”

  她拉長語調︰“反正我還有很多裙子,有什麼關系。”

  僕人們眼淚汪汪,一副弗格斯小姐終于長大了的表情——柳余將她們神情收入眼底——

  不要小看這些不起眼的螺絲釘,許多貴族私底下的消息,都是通過她們之口傳揚出去的。

  她現在要的,就是一點一點扭轉人們的印象。

  “貝莉婭——”

  “母親,”柳余打斷弗格斯夫人,“給我兩百盧索。”

  “兩百盧索?噢貝莉婭,你知道的……”

  弗格斯夫人欲言又止。

  “可我今天想去弗洛絲大街逛一逛——”柳余面上露出一點近似于撒嬌的表情,“您就給我吧?”

  弗格斯夫人對著親愛的女兒,總是沒辦法太過強硬。

  很快,柳余就高高興興地拿著兩百盧索,和弗格斯夫人來了個親切的“臉貼臉”,坐上馬車走了。

  她先去了索倫學院報道,又中途偷偷溜出來,去了旅店。

  “我找蓋亞。”

  旅店的長胡子前台一看到她,眉間的褶子都開了︰“弗格斯小姐,您今天美得就像安迪山上的棘萊花。”

  棘萊花,是傳說中的神花。

  光明神乘著太陽車架經過安迪山脈時,為流離失散的人們流下了一滴淚,這朵淚孕育出了棘萊花。

  棘萊花有冰白色的花冠、金色的花蕊,連根睫葉都是白色的——听聞遇到棘萊花之人,一生都會交好運。

  “謝謝。”柳余給了他一個笑,“我找蓋亞。”

  長胡子前台將鑰匙給了她。

  柳余踩著她白色的小皮鞋、“噠噠噠”踩上旅館的樓梯︰“蓋亞——,昨晚睡得好嗎?”

  蓋亞安靜地站在窗前,恍若未聞。

  “蓋亞?”

  柳余輕輕地走了過去。

  蓋亞轉過頭來︰

  “老實說,不太好。”

  “我在想,我是誰……為什麼所有的一切,看起來都那麼陌生……我的親人朋友……是仇家挖了我的眼楮嗎……”

  少年面上的困惑摻不了假,“還有,貝莉婭……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因為喜歡蓋亞。”

  柳余觀察著蓋亞的表情。

  他除了困惑,對這句“喜歡”表現得極其冷淡,不像那些蠢貨,一句喜歡就能迷得他們神魂顛倒。

  也是,光明神活了萬年萬萬年,那心早就硬得跟石頭一樣,輕易撩得動,早就有了神後了。

  “對不起。”蓋亞果然道,“我不太懂這些東西。”

  “……哦。”少女的聲音低落下來,不過很快又重新恢復了振作,“那……蓋亞,我們出去走走。也許能見到認識你的人,也許踫到熟悉的地方,你還能想起一些事。”

  “好。”

  “伸手。”

  柳余看著蓋亞伸出的那只手,無比自然地牽了上去,這回,她用的是十指相扣的方式。

  蓋亞掙了掙,似是不習慣與別人的體溫如此接近,柳余握住他︰

  “別這樣蓋亞,好朋友之間,都是這樣握手的。而且……不會丟啊。”

  “……哦。”

  蓋亞“看著她”,“貝莉婭也和別人這樣牽手嗎?”

  “我沒有朋友,除了蓋亞。”

  少女的聲音一下子可憐起來了,她低低地道,“他們都不喜歡我,說我很壞,還說我欺負娜塔西……啊,娜塔西就是我繼妹啦,她可比我討人喜歡多了。”

  “……他們不喜歡我,我才不要跟他們做朋友呢。”

  挖坑挖坑再挖坑。

  “可貝莉婭是個善良的孩子,你幫助了我。”

  蓋亞話一出口,才發現自己居然用了“孩子”兩個字。可又仿佛天經地義,心底一點不覺得別扭。

  “真的嗎?”

  柳余高興地跳起來,不過,“那蓋亞答應我一件事,以後、我是說以後啊,萬一你認識了娜塔西,也一定不要跟她做朋友,……我的朋友最後都會向著她……你是我一個人的朋友,不是她的。”

  她孩子氣般地嘟嘟囔囔。

  蓋亞彎下腰,溫柔地撫摸她︰

  “貝莉婭,我們該出去逛一逛了。”

  沒得到承諾,柳余干脆作罷。

  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弄清楚原身究竟是不是神眷者。

  “好,出發!”

  她牽著他,咚咚咚往樓梯下走。

  結清旅費,又去羅孚醫館,贖回了金色鳶尾花,柳余帶著蓋亞,在弗洛絲大街逛。

  她買了串珠子的線,打算將珠子和羽毛串在一起——

  這羽毛匯聚了灰斑雀身上最厲害的一部分神力,用來防身很好。珠子的話,更需要好好保存,在培養出足夠的感情前,她可不能讓蓋亞恢復記憶。

  所有的事情辦完,柳余就引著蓋亞去了光明神殿開在索羅城邦的一個小殿。

  “蓋亞,我們索倫學院的神眷者選拔,你不能參加……但是這里的,你卻是可以的。”

  光明神殿神眷者選拔,每三輪一次,神使們會帶來水晶球在各大學院里測驗,非學院的學生,除非貴族,不得進行測驗。

  但平民若是能湊得出一筆測驗費,也是可以在選拔季來神殿辦事處進行測驗的。

  這可是一筆不菲的金錢來源。

  許多平民奮斗幾十年,才能湊上一筆測驗費︰不過如果測試出是神眷者,費用當場退還。

  “一千盧索。”

  辦事處人員頭也不抬地道。

  “這位先生,我用這個……抵押一下,可以麼?”

  柳余將金色鳶尾花推了過去。

  “走走走——”

  那人抬頭,等目光對上來人,眼楮一下子直了,只見面前貴族打扮的少女雙手握在胸前,可憐又可愛地道,“拜托,拜托,恩,可以麼?”

  神啊,原諒我短暫地背叛了你。

  那人愣愣點頭︰

  “可、可以。弗格斯家,自然可以。”

  “謝謝。”

  少女朝他微笑,“您人真的太好了。”

  “是您要測驗嗎?”

  “不,是這位。”

  柳余將蓋亞推到面前,那人簡直有站起來給人行禮的沖動︰“是,是,將手放到水晶球上,什麼也不用想……”

  他囑咐還沒完,黯淡的水晶球猛地出現一道白光,那白光越來越亮,將整個小殿充滿。

  辦事處人員張大了嘴巴︰噢,光明神在上,他在這呆了這麼久,最多也只見到過螢火蟲一樣的白光,這、這……

  門外傳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誰?是誰在這里使用神術?必須懲罰!懲罰!”

  一位暴躁的紅發神使、持著權杖走了進來,等他目光落到正在測驗的蓋亞身上,嘴巴也不由自主地張成了“O”型︰

  “噢,光明神在上,傳說中的聖光體……”

  神眷者也分等級,大部分人,不過是處在與神力有初步親和力的等階——

  而聖光體,卻是傳說中有載,可事實上,從未出現過。

  “是不是水晶球壞了?”

  這是當下所有人的想法。

  唯有柳余知道,這是真的。

  趁著蓋亞將手收回,水晶球開始黯淡,所有人還沒回過神來之時,她悄悄地,將手搭在了水晶球上。

  水晶球好像被隔絕在一片堅硬的、牢不可破的石壁里,無論她如何冥想,都感應不到。

  水晶球徹底灰了下來。

  神使和其他人將蓋亞簇擁了起來,柳余被擠到外圍,她看著手掌,無奈苦笑︰

  看來不論走到哪兒,她的運氣,都不怎麼好。

  她不是神眷者。

  蓋亞推開人群,像是能“看到”她一樣走過來︰

  “貝莉婭?”

  “嗯。”

  柳余彎起嘴角,看著面前精靈般的少年,就像妖精看著唐僧肉。

  想要成為神眷者,有個捷徑。

  和這大寶貝睡上一覺,完成生命大和諧運動。

第八章 光明神

  不過想達成這個目的,顯然不是那麼容易的——

  柳余看著少年因過分美麗而時常讓人恍惚的側臉,說不到一句,就又被人擠開了。

  這些平時難得一見、高高在上的神職人員,就像不值錢的大白菜一樣蜂擁而至,他們拿土財主看珍寶一樣的眼神,虔誠而熾熱地看著蓋亞,與他說話。

  “您的名字是……”

  “蓋亞。”

  “噢,蓋亞?……和光明神一樣……真了不起……”

  柳余低頭看了眼出門前精心挑選的白裙,只好站著等。

  這一等,竟然把主教給等來了。

  這個世界,除了海洋,就是陸地。

  每塊陸地上,都設立了一個光明神殿,神殿掌權者,神殿主教,是最接近神的存在,地位比一國之王要高得多。

  但大多時候,主教都會留守神殿,以備隨時領受神的旨意——

  此時,艾爾文大陸上的神殿主教,卻親自來了。

  房內人人屏息凝神,剛才還鬧哄哄得像菜市場一樣的地方,一下子安靜下來。

  柳余看著一位手持星月權杖、身披星月奧輝法袍的老者眾星拱月般進來。

  他須發皆白,臉上早已刻滿了風霜,看上去垂垂老矣,可那雙沉靜而智慧的眼楮,又似乎在告訴別人,“絕不止如此”。

  白衣神使和黃金騎士們魚貫而入。

  他們神情肅穆、井然有序,神使手執權杖,騎士腰佩長劍,將整個房間襯得像光輝的殿堂。

  可柳余發現,即使神使、騎士們個個風度翩翩,在站到蓋亞面前時,也像是憑空矮了一頭。

  “蓋亞?”主教走到蓋亞面前,慈靄地看著他,“你願意隨我去光明神殿嗎?”

  “您是?”

  “艾爾文大陸,光明神殿紅衣主教,布魯斯。”

  “布魯斯大人,我不過是一個瞎子。”

  “不不不,聖光無所不在。神賜予你聖光之體,必定早有安排。……你可以進入光明學院學習,學習神的預言、神的術法,探究這個世界的奧秘……”

  布魯斯溫柔地看著他,“終有一天,你將找到答案。”

  “什麼都可以嗎?”

  “是,神無所不能。”

  柳余在旁邊听得是一頭霧水,心想大概天底下的神棍說話都一樣,喜歡打馬虎眼。

  可這一番雲里霧里的話,倒像是打動了蓋亞。

  他右手置于左肩,優雅地行禮︰

  “請容許我與同伴告別。”

  他穿過人群,精準地走到柳余面前︰

  “貝莉婭,我該走了。”

  “走?現在?”

  “是,總是要走的。”

  柳余仰頭看著他,少年神情溫和,面上並未有一絲一毫的不舍,就像是在說今天吃什麼那樣輕易。

  他意已決,且不會更改。

  柳余品出了那麼點意思,並且由此知道,從昨天到今天的一番舉動,並未讓她與其他人區分開來——

  她對他來說,並不特別。

  他拋開她輕而易舉。

  她聲音一下子低了下去︰

  “可是,你答應過我,要陪我一起參加神眷者測驗的。蓋亞……連你也要離開我了嗎?”

  “貝莉婭,”蓋亞深深地嘆了口氣,“你我相遇,是神的安排。此時分開,也是神的旨意。”

  放屁。

  這明明是她硬拗來的。

  柳余小聲“哦”了一聲,眼看蓋亞轉身要走,伸手一把將他拽了住。

  “貝莉婭?”

  蓋亞驚訝地問。

  “對不起了,蓋亞。”

  她想成為真正的神眷者。

  柳余踮起腳尖,趁他不注意、輕輕吻住了他。

  “貝莉婭——”

  柳余不放,雙手如藤蔓一樣,將少年的脖子緊緊摟住,踮起腳,讓唇瓣與他更緊地相貼——

  就在這時,她狠狠咬了下去。

  “……唔。”

  蓋亞悶哼了一聲。

  放在她雙臂上的手頓了頓,又強硬地將她扯下來︰

  “貝莉婭,這不對。”

  少女低下頭去,很快又抬起頭來,薔薇般粉嫩的臉頰似是充了血,她捂著嘴倉惶後退,搖頭無措道︰

  “對不起,蓋亞……我也不知道,我怎麼了……只要一想到即將離開你,我就不舍得……神眷者測驗萬一、萬一通不過,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她的聲音里藏著無盡的失落和傷心,似乎對未來並不抱期待。

  是的,神眷者太少了,出現的幾率是幾萬分之一。

  光明學院並不對外開放,一旦進入,就意味著兩人必將分開。

  沒人會因此責怪一位年輕姑娘的痴情,即使她在大庭廣眾之下失了貴族優雅從容的風度。

  但蓋亞並未對柳余的“痴情”作出回應。

  他右手置于胸前,優雅地同她告別,轉身隨著布魯斯大人出去了。

  白衣神使和黃金騎士們拱衛著他,一行人安靜地走了出去。

  留在房內的其他人忍不住拿眼楮覷這位大膽的貴族少女,她少見的美貌以及顯而易見的傷心,讓她看起來越發惹人憐惜了。

  “弗格斯小姐,您還好嗎?”

  一開始接待她的那人問她。

  柳余將掌間的記憶珠悄悄收了起來,笑得勉強︰

  “謝謝,我的徽章。”

  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位少女手中握著一顆透明的琉璃珠,更沒注意到那琉璃珠上沾染的一絲鮮血,在隨著時間慢慢稀薄——

  好像被什麼吸收了一樣。

  “好的,好的,弗格斯小姐稍等。”

  神職人員將金色鳶尾花遞了過來,並真誠地祝福她能在後天的神眷者測驗里得到好的結果。

  “謝謝。”

  柳余白著一張臉,回到了馬車。

  “貝莉婭小姐,請問現在去哪兒?”

  “回索倫學院。”

  柳余面無表情地吩咐。

  她看著手里的琉璃珠,要等紅色的鮮血完全被珠子吸收,大概要到晚上。

  等到晚上,這記憶珠的屏障,就會消失了。

  她需要神的記憶。

  她需要在記憶里,找到辦法蒙混過水晶,成為假的神眷者——也只有這樣,她才能順利進入光明學院,繼續與蓋亞接觸,伺機成為真的神眷者。

  竊取神的記憶,罪不可恕——

  柳余知道,並且甘願為此接受一切懲罰。

  她唯獨不能忍受的是,再活成一個可以任人踐踏的、隨意拋棄的弱者。

  ——————————————————

  深夜。

  當最後一絲鮮血被琉璃珠吸收,只听輕輕的一聲“啵”,世界大變樣了。

  柳余只覺得渾身一輕,靈魂像飄在一望無際的雲里。

  入目所見,全是白茫茫一片。

  天是白的,地是白的,唯有遠處,能看到一絲金色。

  柳余朝著金色飄,飄了很久很久,才看到一架雲梯。

  真的是雲作的梯,一眼看不到盡頭,其上有百鳥吟唱,她抬腳踏上了梯子。

  當踏上梯子的那一刻,飄忽的感覺消失了。

  柳余看見自己的赤足,看見自己純白的希臘式長裙,看見了自己金色的大波浪長發。

  她繼續走,走到不再有百鳥吟唱的地方,看到一片湖。

  那湖藍得仿佛一塊澄澈的藍寶石,被金色渲染,美得不似人間。

  柳余停住了腳步。

  她看見了一道背影,頎長而挺拔,如冰霜凜冽,如山岳不朽,讓人不敢直視。

  柳余下意識垂下眼楮,可腦中卻還浮現著剛才的驚鴻一瞥。

  他站在那,銀色的長發幾乎及地,浮躍著碎金,像波光粼粼的湖面。

  純白的法袍被風撩起,陽光是他的奴隸,清風是他的陪襯,他望著遠處,一身孤冷。

  柳余想不到這人會是除光明神以外的任何人。

  她更沒想到,記憶珠里,竟然是這樣的。

  那人轉了過來。

  一泓綠色映入她的眼簾,她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眼楮,當你與他對視時,所有的言語都失效了。

  她仿佛看到了山川河流、星辰萬里,看到了滄海桑田、日升月落;更看到了寂寂長夜,泠泠一生。

  而在對視的一剎那,那人揮揮手,柳余就覺得,自己又飄了出去,直到墜落在地︰

  她醒了過來。

  琉璃珠還在掌間,那顫栗的、恐懼的、興奮的血液還在流淌。

  柳余顫抖著坐了起來,珍而重之的將記憶珠系在了頸間,和斑斑的羽毛掛在了一起。

  她萬萬沒想到,光明神的真身,竟然如此……

  柳余找不到任何形容詞,甚至覺得任何詞語放在他身上,都是褻瀆。

  只覺得,神就該是這樣的,凜然不可侵犯。

  不過——

  就在出去的一剎那,她福至心靈地感應到如何蒙混過去的法子了。

  不難。

  用沾染黑暗力量的媒介引入身體,以此激發記憶珠和羽毛的神力,以絕對的神力驅逐黑暗,以此激發水晶球的感應——

  換個說法就是,以毒攻毒。

  當務之急,是找到蘊含黑暗力量的物件。

  時間很快推到了神眷者測驗當日。

第九章 鬧大了

  神眷者選拔當日,風和日麗,天朗氣清。

  弗格斯家的馬車從丹普大街出發,一路穿過城東街區,跨越中區,終于在一個多小時後,來到了位于西區的索倫學院。

  學院門前車水馬龍,停滿了無數精致華麗的馬車。

  在以繁復為美的當下,黯淡陳舊的弗格斯家馬車一混入車群,就顯得不那麼起眼了。

  柳余安安靜靜地在車內等。

  透過車窗,能看到平時總耷拉著眼皮、懶洋洋的門衛們面貌大改,他們睜大髭狗一樣的眼楮,一絲不苟地檢查著進入車輛。

  “哪家?”

  “弗格斯。”

  車門打開,陽光灑進黯淡的車廂內,也照在車內端坐的少女身上。

  她穿著一襲華麗的海藍色蓬蓬裙,裙擺處綴滿了輕盈柔美的羽毛,手腕間還帶著個羽毛裝飾的腕帶,看向他的蔚藍色眼楮與天空一樣澄澈干淨。

  年輕的門衛臉一熱,不敢再多看,匆匆掃過、正要放行,卻突然停了下來。

  他指著車窗邊墨綠窗簾後突出的一塊︰

  “弗格斯小姐,這是什麼?”

  柳余笑了笑,扯起窗簾給他看︰

  “我養的寵物。”

  窗簾後立著一個古銅色的鳥籠。

  籠內一只灰斑雀單腳而立,左翅正抻著撓後背。

  “寵物?”

  門衛一愣,從沒听說過哪個貴族會把這種一抓一大把的鳥兒當寵物,而且這種日子帶寵物……

  少女嘴角的笑一下子消失了︰

  “不能帶嗎?”

  “也、也不是不行。”

  規定里並未提及。

  “那就好。”柳余立刻就高興了,“斑斑是我的吉祥物,今天不帶著它,都沒法安心呢。”

  “噗嗤——”

  身後傳來顯而易見的嘲笑聲︰“貝莉婭,你是不是跟你那平民妹妹呆久了,連品味都變得這麼……獨特了。”

  柳余只當耳旁風,每一次的神眷者測驗,就是權利的又一次重新洗牌,此時的口角,與人無益。

  進了學校,車夫去馬廄停車,柳余一手提著鳥籠,一手提著裙擺,順著人流往前走。

  “貝莉婭!貝莉婭!”

  身後傳來熟悉的叫喚,柳余無奈停了下來。

  同桌那個活潑過了頭的紅發姑娘追上來,一見到她就叫苦連天︰

  “貝莉婭!噢,該死的,你有沒有看見?”

  “看見什麼?”

  “你那親愛的妹妹,居然坐著路易斯家族的馬車進來了!天哪,天哪,索倫學院一半少女的心,都要碎了,如果是你貝莉婭也就算了,可偏偏是你那不起眼的灰老鼠一樣的平民妹妹……”

  柳余不在意地“哦”了一聲,劇情確實是走到這兒了。

  她還知道,娜塔西接下來會以路易斯公爵的名義參加神眷者測驗,最後一鳴驚人,成為人人歆羨的神眷者。而路易斯公爵此時則假扮成一位黑發黑瞳的歐僕,忠心耿耿地守護在摯愛的女孩身邊。

  “平民這種連血液都流著骯髒和欲望的野心家,居然搭上了路易斯公爵的船……噢貝莉婭,真奇怪,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在意。”

  “不,我很在意。”

  柳余眯起眼楮,看著前方過于縴瘦的少女、以及她身後安靜追隨的影子,突然笑了,“朱莉,我們給她個教訓,怎麼樣?”

  她用平常那種帶點俏皮的口吻說道。

  朱莉精神立時上來了︰

  “教訓?怎麼教訓?!”

  柳余示意她朝前看。

  朱莉這才發現,那勾引了路易斯公爵的平民就在前面,她身後還跟著幾個索倫學院出名的打手︰

  “噢,黛西、奧利維亞,還有喬伊她們的扈從都出動了……”

  這些可都是索倫王國大貴族家的小姐,身邊的扈從都是從小培養的,他們精通格斗術,對付一般的武者綽綽有余。

  “她們……”

  “噓,安靜。”

  柳余按住下唇比了個“噓”,朱莉張張嘴,又閉上了。

  “我們先去看看熱鬧。”

  她道。

  柳余提著鳥籠慢悠悠地走在林蔭路上,期間拒絕了兩個陌生男人的殷勤,直到走到音樂噴泉,才停了下來。

  前面瘦小的身影往左一轉,消失在噴泉後。

  朱莉緊張地拍她︰

  “跑了!她跑了!”

  “朱莉,借我個扈從。”

  似乎是嫌鳥籠太重,柳余干脆將它放到腳邊,站定不動了。

  “你要做什麼?”

  “讓你的扈從將光明神使引來,就說……懷疑教學樓里有邪惡力量作祟。”

  通常情況下,她確實奈何不了吸血鬼公爵,可他前些日子剛受了傷,又在大白天行走,如果光明神使出現……

  “邪惡力量?你不會是說你那……妹妹?”

  朱莉看她的眼神頓時有些怪。

  “當然不是,我弗格斯家族的名譽不容玷污。”柳余面色肅穆,“邪惡力量,自然是那些扈從。”

  她看看天,陽光正烈,暖融融地照在頭頂。

  “哦,我懂了。”

  朱莉煞有介事地點頭,貝莉婭是想讓她那平民妹妹吃些苦頭,可又不願過火,才請來仁慈的光明神使——這樣看來,她倒和她從前想的不大一樣。

  她拍拍胸脯︰

  “包在我身上。”

  朱莉將扈從喚來耳語一番,等他身影消失在噴泉的另一邊,兩人略略等了會,才繞過音樂噴泉,往教學樓走。

  大部分學生都去跑馬場的旁邊等待神眷者測驗了,整棟教學樓空曠而安靜。

  朱莉覺得奇怪。

  “你那平民妹妹來這兒……干什麼?”

  自然是受了重傷的路易斯公爵在陽光下行走身體不適,要找個僻靜的地方補充“能量”了。

  柳余只作不知︰

  “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沿著樓梯往上走。

  一樓,二樓,三樓……六樓。

  六樓通往頂樓的小門被人打開了,鐵匙半掛在門上,要掉不掉。

  “這……”

  不知道為什麼,朱莉有點兒不安。

  “上去看看。”

  柳余提著鳥籠、小心地跨過小門,又走了一段台階,做了個停下的動作。

  朱莉心“噗通噗通”跳了起來,樓梯口只有呼呼的風聲。

  柳余率先邁上頂樓。

  朱莉也跟著踏出了樓梯口,一看到面前的景象,她忍不住捂住了嘴︰

  “噢,光明神在上……”

  頂樓像被狂風肆虐過,一片狼藉。

  打斗痕跡無處不在,那些受訓多年、精于格斗的扈從們東倒西歪地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而更詭異的是,他們身上沒有一個傷口。

  “這、這到底發生了什麼?……”

  朱莉撓了撓腦袋。

  柳余盯著地上。

  一具還算英俊的男尸與她對望,琥珀色的眼楮直勾勾地看著樓梯口方向,一只手還試圖往前——

  他似乎還燃燒著對生的渴望,可眼里的光,已經熄滅了。

  她突然想起來,這個扈從她昨天見過的,他見到她時還臉紅了,是個容易害羞的青年。

  也許他外面有個情人,他正準備和情人求婚;也許他還有個垂垂老矣的母親……

  也許……

  下一個輪到的,就是她自己。

  “嘔——”

  柳余生生將涌到喉嚨口的惡心強行壓了下去。

  “噢,天哪,別告訴我,這都是你那平民妹妹干的……”

  “這不可能!”

  柳余搖頭,她漂亮的藍眼楮突然蘊起了淚花,罵了聲“見鬼”,跨過尸體往前沖︰

  “朱莉,來幫忙!”

  朱莉也看到了東南角的情形。

  那兒也躺了兩個人,一個是貝莉婭瘦小的平民妹妹,一個看裝扮,應該是個歐僕。

  看了眼對方的黑發,朱莉嫌惡地撇過頭去︰

  “貝莉婭,沒想到你還挺關心你那平民妹妹。”

  “朱莉,對不起……”柳余幾乎是語無倫次的,“倫納德叔叔去世前對我很好,我雖然不喜歡她,可也不想看著她死……”

  她仰起頭︰

  “朱莉,我腿有點軟,能拜托你,將她送去校醫那麼?”

  朱莉心軟了。

  她發現,她竟然有點喜歡這個帶點人情味的、理所當然指使人的貝莉婭。

  “沒問題!你等著!”

  朱莉叫來另一個扈從,和他一左一右護著娜塔西去找校醫。

  等人一走,柳余順手就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往黑發青年的後腦勺砸了下去——

  過神眷者任務,還差一個東西︰

  沾染黑暗力量的媒介。

  她實在想不到,比吸血鬼獠牙更適合的東西。

  石頭還沒砸下去,手腕就被人擒住了,黑發青年睜開了眼楮,隨著那一雙黑瞳睜開,不起眼的臉也像是褪黃褪舊的油畫——在這燦爛的天光里展了開來。

  “貝莉婭‧弗格斯。”

  路易斯那蒼白到近乎傲慢華麗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多余的表情。

  一股玄奧的力量將柳余全身禁錮住了,喉嚨間進出的氣幾近于無。

  她咳了一聲,突然笑了起來︰

  “閣下終于不裝暈了。”

  “你知道?”

  喉嚨間的力道松了一點。

  “是啊,我還知道……您要是動了我的話,娜塔西會死哦。”

  禁錮住全身的奧力如細水一樣抽走。

  “娜塔西呢?”

  “放心,她在一個很安全很安全的地方,只要我沒事,她就沒事。……噢,抱歉,還得提醒您一件事,光明神使就要來了。”

  似乎是為了佐證她這個說法,樓下傳來一陣富有韻律的腳步聲,伴隨著校監諂媚的吹捧︰

  “神使大人,索倫學院一直處于光明神的庇佑之下,怎麼會有邪惡力量出現呢?一定是那人搞錯了。”

  “不……我的權杖聞到了黑暗的氣息。”

  腳步聲越來越近。

  “你叫來的?”

  “嗯哼。”

  “我若是死,必定拉你墊背,你知道的,我說到做到。”

  看著路易斯公爵越發蒼白的臉色,柳余突地神秘一笑︰

  “跟我來。”

  她伸手將他一拽,竟成功將他拽走了。

  路易斯不知她葫蘆里賣什麼藥,干脆跟著她,兩人一下子溜到西南角的水塔邊,因著常年潮濕,水塔附近長滿了青苔,柳余伸手在青苔附近一揭,竟揭起一個蓋子。

  下面露出個洞來。

  路易斯不是蠢人,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跳到洞里,正想讓她將蓋子蓋上,誰知這位古怪的弗格斯小姐竟也提起裙擺跳了下來,手里還抱著個鳥籠。

  蓋子重新蓋了回去。

  兩人一下子陷入了黑暗里。

  柳余能感覺到對方放肆的目光在自己臉上一遍遍地掃。

  “神使的權杖,比髭狗的鼻子還要靈敏。”

  他道。

  “我要牙齒。”

  柳余不按常理出牌道。

  “牙齒?”

  “沒錯,與您心髒血脈連接的那一顆牙齒,尊敬的路易斯大人,這很劃算。”她頓了頓,“作為交換,我會保護您不被神使發現。”

  腳步聲從頭頂經過。

  頭頂校監的咆哮幾乎要刺破耳膜,地底的黑暗中,一人一吸血鬼對峙。

  “保護我?證明你的能力。”

  “您別無選擇。”柳余慢吞吞道,“否則,我現在可以就張口將他們叫來。”

  “在你出聲之前,我會先掐斷你的脖子。”

  “不,大人,您辦不到。”柳余篤定地笑,“您要是辦得到,剛才就不會裝暈,更不會與我討價還價。您早就從六樓跳下去,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知道,您原來有這個能力。”

  她能感覺到,黑暗中路易斯那雙極夜一樣漆黑的眼楮正緊緊地盯著她。

  半晌,他給出一個“好”字。

  一陣風,斷斷續續地將頭頂這段話傳來︰

  “……看起來這些傷口,不像是鐵器造成,倒像黑暗術法……可奇怪的是,傷口上找不到一絲黑暗力量,我的權杖也靜止了……”

  “……沒有聖水的加持,即使是世上最高明的神術,也無法徹底去除傷口的黑暗力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柳余卻知道事情的真相。

  世上再高明的神術,又哪里比得上光明神本身所擁有的神力?

  灰斑雀的翅膀振一振,加上記憶珠的加持,足以將這附近的黑暗淨化和隱藏——何況,路易斯公爵的能耐早在受傷和暴曬下大幅度削減,否則,她也不會將計就計,直接勒索。

  柳余朝他無聲張口,她知道,他看得見。

  “我數到三……”

  “現在?”

  “是,我怕你反悔。”

  “高貴的路易斯從不反悔。”

  頭頂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一。”

  “二。”

  “三——”

  少女攤開的手掌心里,多出了一個冷硬的、尖銳的,帶著濃稠血腥味的東西。

  她悄悄地攥緊了手心︰到手了。

  腳步聲徹底遠去。

  人走了。

  路易斯背靠著牆壁,豆大的汗順著他蒼白的臉頰一顆顆流了下來,那顆直通心髒血脈的牙齒是吸血鬼黑暗力量的精華所在,一旦拔出,將元氣大傷。

  他閉上眼楮︰

  “交易已經完成。”

  “是,交易已經完成。”

  黑暗中,兩人的目光膠著在了一起。

  蓋子揭開,路易斯率先跳了出去,他往下伸出一只手,友好地道︰

  “弗格斯小姐,我拉你出來。”

  柳余專注地看著自上而下伸來的、過分蒼白的手掌,伸手一握,借力跳了上去。

  路易斯欺身上來,低頭,以一個極親密的姿勢擁抱她,牙齒堪堪刺破她柔嫩縴細的脖子︰

  “弗格斯小姐你——”

  那笑停在半途,僵硬詭異得如同人皮面具。

  “——路易斯大人,您與我其實是一類人,十分富有契約精神。”

  所以,才會在確認一遍交易完成後,彼此捅刀。

  柳余面無表情地將十字架從公爵心口拔出,在他薄如紙的面色中,涼薄地笑了笑︰“可惜,我比你快。”

  路易斯身體猛地顫抖起來。

  他漆黑的眼珠一錯不錯地盯著她,突然笑了︰

  “親愛的弗格斯小姐,下一次見,一定是我先咬斷你的脖子。”

  說完,他的身影化作無數黑霧,被風一吹,散了。

  柳余低頭看了眼掌心,一顆潔白尖利的牙齒躺在上面,她慢吞吞地將它和羽毛、記憶珠串在一塊,帶到了手腕上。

  她垂下的細膩的脖頸處,有一塊不明顯的血點,不一會兒,也結痂了。

  鳥籠里的灰斑雀在旁邊狠狠拍了下翅膀︰

  “斑!”

  可這一聲貌似尖利的嗓音,卻仿佛帶著顫抖。

  柳余拿手指親昵地點了點它腦袋︰

  “淘氣。”

  然後提起鳥籠悄悄下了樓。

  至此,暗夜公爵元氣大傷,暫時不會有能力出現在她面前,她被吸成人干的結局又往後推了一步。

  因為朱莉,她成功將自己與“邪惡力量”撇開,並塑造了“還算善良”的形象,最要緊的是,她拿到了一顆吸血鬼的獠牙。

  柳余揣著這顆獠牙,來到了神眷者測驗的廣場。

  廣場上,娜塔西已經醒來,正巧輪到她測驗。

  “名字。”

  “娜塔西‧倫納德。”

  “將手放到水晶球上。”

  娜塔西縴細的手輕輕放到了水晶球上,一早上都未曾亮過的水晶球突然迸發出一道白光,不夠強烈,卻足夠溫柔。

  “神眷者,娜塔西‧倫納德!”

  主持測驗的光明使者眸光一下子和煦起來。

  娜塔西咬著唇,臉頰紅得像小隻果︰“真的嗎?我是神眷者了?!”

  她眉間的愁緒,像被風輕輕吹散了。

  柳余的耳邊,好像又響起了那道嬌蠻的、滿不在乎的聲音︰

  “可是,我有媽媽啊。”

  你沒有媽媽。

  你不是神眷者。

  你撞南牆得頭破血流,我輕輕巧巧、就站在了你渴望的終點。

  柳余眨了眨眼楮,將突然泛起的無聊的、脆弱的、矯情的嫉妒,給重新眨了回去。

  “名字。”

  “貝莉婭‧弗格斯。”

  “將手放到水晶球上來。”

  柳余將手輕輕放了上去,一圈松松的細鏈掛在她潔白的皓腕上,剔透的琉璃珠,柔盈的羽毛,以及一顆尖尖的犬齒垂落。

  她似是緊張,犬齒被她攥住,握進了掌心。

  略一用力,漂亮的尖牙輕而易舉地刺破她掌心幼嫩的肌膚,一股幽冷的、讓人齒骨發涼的力量順著掌心往經脈滲透。

  就在這時,記憶珠與渾身叮叮當當掛滿的羽毛一同滲出白光,那柔煦的白光以摧古拉朽之勢,向掌心的黑暗力量壓了過去,直接滲入水晶球——

  這一過程,說時慢,實際不過一瞬,在旁人看來,就是水晶球突然放出白光。

  白光將柳余整個籠罩了住,無比純淨、勢不可擋。

  “神眷者,貝莉婭‧弗格斯!”

  廣場上一片沸騰。

  “那個光!那個光,是聖靈體嗎?”

  連光明神使的眼神,都變得熾熱起來,

  柳余只覺得︰

  完,鬧大了。

  一個假冒偽劣產品,應該低調才對。

  可索倫學院的人,卻已經歡呼了起來。

  “貝莉婭‧弗格斯!”

  “貝莉婭‧弗格斯!”

  “貝莉婭‧弗格斯!”

  娜塔西瞳孔猛地收縮,揪住裙擺的手,悄悄地劇烈地顫抖起來。

  她下意識看向左右︰

  卻到底沒看到一向陪伴在身側的路易斯。

  就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在那一剎那,她感到的更多的,是惶恐,而不是喜悅。

第十章 宣誓詞

  距離索倫學院的神眷者測驗,又過去了十天。

  這十天內,沒落的弗格斯家族像是重新煥發了生機。

  弗格斯夫人從宴會邊緣人物,一躍成為社交的寵兒,每天乘著她那陳舊的、刻有金色鳶尾花的馬車進進出出,成為其他貴婦的座上賓。

  不過,去光明學院報道那日,她難得沒出門,一大清早就呆在家中,搖著她那羽毛扇,用她尖利的嗓門和絕對的權威,將整個弗格斯家鬧得雞飛狗跳。

  “瑪吉!輕點!這可是貝莉婭最喜歡的杯子,踫壞了你可賠不起!”

  “東西都裝好了嗎?听說學院里有一大片湖,湖里長滿了水草,將‘驅蟲粉’也帶上……”

  “……噢,還有天鵝絨枕頭、被子、香薰燈……貝莉婭可用不慣外面的東西……”

  歐僕們被她支使得團團轉。

  等獨屬于貝莉婭小姐的三個大藤箱整理好、搬上馬車時,已經將近中午。

  這時,傲慢的貝莉婭小姐才姍姍來遲,她提著鳥籠從樓梯上下來,穿著一身極其醒目的紅色蓬蓬裙,皮膚白得跟雪一樣。

  僕人們恭恭敬敬地站在一邊,她們知道,貝莉婭小姐已經今非昔比。

  她不再是沒落的貴族小姐,而是高貴的神眷者,她即將進入光明學院學習神術,也許不久的將來,還要進入神殿,成為一名高貴的光明神使——

  不,也許不僅如此。

  僕人們還記得十天前索倫學院的盛況——

  “貝莉婭‧弗格斯”的名字就響徹整個城邦,他們都說,她是“聖靈體”,受神的寵愛而生。

  她注定要成為一名聖使,去往光明信徒們的聖地光明聖殿,當一位聖使,聖使可比神使還要高貴得多︰

  運氣好的話,興許還能成為聖女,被召入神宮,從此侍奉在神靈左右。

  僕人們再不敢在背後議論她與弗格斯夫人落魄的過去,他們紛紛用崇敬的目光看著貝莉婭小姐走過身前,溫順地低下頭顱,並且認定她天生高貴,她金子樣的長發、蔚藍色的眼楮,都是受神寵愛的象征。

  弗格斯夫人哭哭啼啼,一路送到門外。

  “親愛的貝莉婭,想到一個月後才能再見你,我的心都要碎了……”

  光明學院有嚴格的寢食規矩,不許探視,一月才有一次探親假——

  學院創始人認定,學習神術者,都是侍神之人,不能太過被外物羈絆。

  柳余抽回被淚水濕透的袖籠︰

  “母親,我該走了。”

  “噢,貝莉婭,可憐的孩子……”弗格斯夫人攏了攏她散亂的金色鬢發,紅著眼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我永遠愛你。”

  “記得寫信。”

  “是。”

  “盧索不夠的話,托人帶個口信回來,我會讓瑪吉送過來……”

  “是。”

  “母親,我走了。”

  柳余打斷即將興起的又一輪話頭,提起裙擺行了個禮,這禮足夠尊敬,卻又隱含疏離,符合所有傲慢而矜持的貴族標準。

  說完,她在僕人的攙扶下上了馬車。

  紅色的裙擺消失在車門後,弗格斯夫人捏著黑羽扇柄往回走,經過娜塔西時,一眼都沒往她瞥去。

  娜塔西還是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個禮,而後手腳並用地上了車,她只有一個小布包。

  馬車轆轆行了起來,不一會,就消失在道路的盡頭。

  僕人們這才收回視線,他們不約而同地為弗格斯家高興。

  索倫學院這次出了三個神眷者,可其中有兩位,都是從弗格斯家出去的。

  一位,是高貴的貝莉婭小姐;另一位,就是溫柔的娜塔西小姐了。

  只可惜,貝莉婭小姐的光芒太過耀眼,以至于很多人都無意識將娜塔西小姐忽略了。

  此時,被忽略的娜塔西正靠著顛簸的馬車壁,抱膝而坐。

  她看向正中的貝莉婭︰

  “我真羨慕你,貝莉婭姐姐。”

  “哦?”

  “他們都愛你。你生來高貴,擁有無與倫比的美貌,他們追逐你的光芒,迷戀你的身影。您擁有這世上最多的愛。僕人們愛你,弗格斯夫人愛你,連……”她咬了咬唇,“神,神明也愛你。”

  柳余︰“……哦。”

  她該說什麼呢。

  一個瀆神者,拼命扒拉下來一塊白皮往自己身上套,旁人可以誤會,可她不能自己騙自己——

  她是假的。

  現在要做的,是把這假的變成真的,把白皮跟血相融合,最好能長在一塊,不分彼此。

  娜塔西不再說話了,她呆呆地看向窗外,半晌才道︰

  “剛才,我很希望弗格斯夫人能抱一抱我,告訴我,我也很棒……其實,在父親與弗格斯夫人再婚時,我期待過的。我期待過會有一個溫柔的母親,一個疼我的姐姐,我們一家人相親相愛……”

  “將夢想寄托在別人身上是很愚蠢的,娜塔西。”

  “可不是每個人都像姐姐您這樣冷酷。您誰也不愛,連弗格斯夫人也不愛……她那麼愛你,你卻待她那樣冷淡。”

  娜塔西幽幽地道。

  柳余拿手指去戳斑斑的腦袋︰

  “是嗎?”

  斑斑朝她張嘴吼︰

  “斑斑!斑斑!”

  “娜塔西,你瞧,你救下的這只鳥,它輕而易舉就拋棄了你。愛?我不信。”

  袖籠被淚水浸濕的一塊粘膩發沉,她卻似絲毫感覺不到一樣,笑得燦爛無比。

  娜塔西終于閉上了嘴。

  車廂里陷入一片死寂,兩人都不約而同地看向窗外,一群白鴿飛過穹頂,遠處的雪山若隱若現,他們還在索羅城邦內——

  光明學院在很遠的城外,它位于雪山之下的一個淳樸小鎮,與光明神殿隔湖相望。

  等馬車到達目的地,已經接近傍晚。

  一抹殘陽如血,無數從各地而來的馬車就停在雕刻著星月徽紋的黑漆大門外。

  大門緊閉。

  守門人直挺挺地站著,他們穿著華麗的絲質襯衫,純白長褲,松松的褲筒塞入黑色馬靴,腰間配著金色長劍,鷹隼般的眼楮如電般逡巡。

  大門前的白色廣場上,持著星月權杖的光明神雕像無聲矗立。他慈愛地“看著”八方來客——

  廣場上,站著三三兩兩的人群。

  他們正當少年,有些穿了簡樸的棉麻,有些穿著華麗的絲綢,有些有僕人拎著行禮相隨,有些卻孤身一人、風塵僕僕,唯一相同的是,他們面上都帶著對未來的憧憬。

  “貝莉婭小姐,娜塔西小姐,到了。”

  車夫停下馬車,打開車門。

  一股潮濕的混合著雪霜的冰靈氣息迎面而來,柳余率先跳下了馬車。

  娜塔西提著小包,也下了車。

  “貝莉婭姐姐,這里很好。”

  她笑,“很自由。”

  “是,很自由,很平等。”

  一位穿著卡其馬甲的英俊青年走了過來,他有一頭棕色的短發和琥珀色的眼楮。

  “又見面了,小天使。”

  娜塔西驚訝地捂住嘴︰

  “卡洛王子……”

  她和他跳過一夜的舞。

  那一夜,美得像一個夢,她像是一個真正的被人捧在手心的公主,沒有貝莉婭姐姐,沒有……那些干不完的活。

  “原來你也是神眷者。”卡洛王子溫柔地笑了,“索倫學院我們見過一面,還記得嗎?當時,你在給弗格斯小姐送飯。”

  “是,是,”娜塔西點點頭,“是我,您還記得我?”

  卡洛王子笑了笑。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惦記這樣一個女孩,也許是因為她的身世太可憐。

  “弗格斯小姐呢?你的僕人呢,還有其他的行禮——”

  “——不,不用,”娜塔西打斷她,“我的東西不多,倒是能麻煩您,幫貝莉婭姐姐……”

  她話斷在中途︰

  “好像也不用了。”

  卡洛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幾個殷勤的少年提著大大的藤箱,跟在一位紅衣少女身後,她紅色的絲綢裙子像一團烈火,那高昂著的頭和縴細的腰肢,組合成了他常見的、貴族式的傲慢。

  “那是弗格斯小姐?”

  “是,很漂亮是不是。”娜塔西眼楮睜得大大的,雙肩泄氣一般垂下,她踢了踢草叢,“他們都更喜歡姐姐呢。”

  說完,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在卡洛王子面前說了失禮的話,小臉一下子紅了。

  卡洛王子揉了揉她腦袋︰

  “美麗的心靈,才更值得珍惜。你有一顆善良而高貴的心,不用難過。”

  娜塔西仰起頭,羞赧地道︰

  “第一次有人這麼夸我。”

  卡洛王子接過她的小包︰

  “該去報道了。”

  黑漆大門敞開,新一批神眷者們整齊地列好隊伍走了進去。

  柳余也跟在隊伍後面進了去。

  進去前,她轉身看了眼娜塔西,發現她正和一位英俊青年聊得歡快——

  根據對方腰間的十字佩劍,以及瓖金邊的腰帶,一下子推測出了對方的身份︰

  索倫王國的第一順位繼承人,卡洛王子。

  娜塔西的愛慕者二號。

  倒是和書中劇情一樣,一進學校就打得熱乎——其實只要不和她搶蓋亞,娜塔西干什麼都行。

  柳余滿不在乎地轉過頭去。

  ————————

  接引這一批神眷者的,是上一屆的優秀學生,但在這里,不叫學長學姐,而統一稱為“司長”。

  新生們嘰嘰喳喳,由著七八個司長帶領著,先將光明學院轉了一圈。

  于是,柳余知道了書中不曾詳述過的一些細枝末節。

  比如,光明學院分三階,每一階最多停留三年,三年未過考核,將自動退學;

  學院不僅教授神術,還有騎馬、擊劍、藥術、禮儀等課程,美其名曰,“神僕”應該同時具備貴族的涵養,以及武力、勇猛,和忠誠。

  校規上,除了不得私自外出,其他倒是意外的松懈。

  柳余才走到湖邊,就看到了不下十對的鴛鴦。

  雪山在望,除了空氣有些潮濕,氣溫卻不算低,湖邊綠柳楊堤,一對又一對的小情人光明正大地打打鬧鬧、親親密密。

  “……約會?當然可以,如果你足夠英俊,甚至可以同時與五六個漂亮姑娘約會,就像他一樣。”

  男司長指了指對面,夕陽垂柳下,一位穿了純白立領襯衫、絲綢長褲的少年被幾位姑娘熱熱鬧鬧地圍著。

  他松松的褲管塞入黑色筒靴,金邊腰帶束出勁窄的腰身,遠遠看去,寬肩窄腰大長腿,十分賞心悅目。

  柳余遠遠看著那一頭銀色長發,以及眼前縛著的純白絲帶,不大高興地眯起了眼楮︰

  她不喜歡自己的獵物闖入別人的獵場里。

  新生們也發現了。

  “司長,這位……”

  “噢,蓋亞‧萊斯利!他可是主教的愛徒,一進學院就虜獲了所有女孩們的芳心,你們想走近看一看嗎?”

  “是!”

  湖中一群歐鷺撲稜著翅膀飛起。

  新生們哈哈大笑。

  “嗨!蓋亞‧萊斯利!”

  司長們領著新來的神眷者們走過去,艾爾文大陸上不止一個索倫王國,還有十幾個附屬小國——算起來一共也有五六十個人。

  這樣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去,早就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力。

  “又接‘糊糊們 ’過來了?!”

  “糊糊”被司長們用來親切地稱呼新生,指糊里糊涂的人。

  “是!”

  有人朝柳余吹了聲口哨︰

  “哇哦!貝莉婭‧弗格斯!”

  柳余對其他人的目光視若無睹,她直勾勾地看著听到“貝莉婭‧弗格斯”抬頭看來的少年 ——

  十幾天不見,他那隨時要消失的羸弱感不見了,可與此同時,那愈發昭彰的聖潔氣質,包裹在點點殘陽里,與綠柳、與金湖,向她迎面擊來。

  動物世界,如何宣誓主權?

  標記。

  學生時代呢?

  創造輿論壓制,心智不定者,會被動搖,產生虛幻的曖昧感——

  柳余承認,她是鷹派的奉行者。

  “蓋亞。”

  柳余驀然笑了起來。

  她將鳥籠往娜塔西手上一塞,提起裙擺,跑出了人群,風吹起她紅色的裙擺,她看起來,像一團熱烈而奔放的火——

  她直接沖到漂亮的少年面前,張開手臂抱住了他。

  “貝……莉婭?”

  蓋亞愣了愣。

  “蓋亞。”少女帶著哭腔的、怨嗔的聲音傳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淚水沾濕了少年的前襟。

  他直挺挺地站著,鼻尖又聞到了那股清甜的薔薇花。

  “蓋亞,這是誰?”

  一位好奇的夾雜著嫉妒的女聲響了起來。

  而與此同時,柳余也被堅決地推了開來,她搶在蓋亞面前開口︰

  “朋友,好朋友。”

  可她面上的神色,以及加重的語氣,卻像是在告訴別人︰不止如此。

  娜塔西不由自主地抱緊了鳥籠,發白的指骨和顫抖的嘴唇,讓她看起來不大對勁。

  “娜塔西?”

  卡洛王子關切地看著她。

  可這位藍裙少女像是丟了魂似的,她痴痴地看著前方。

  他又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娜塔西?”

  娜塔西這才回過神來。

  這一醒,連忙吐了吐舌頭︰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剛才怎麼了……”

  她將鳥籠擋在胸前,試圖擋住那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跳聲,那里炙熱而滾燙,就像是有人不小心潑了一桶沸騰的水。

  她坐立難安,又茫然無措。

  我怎麼了,

  她問自己。

  “你……”

  卡洛王子撓了撓腦袋,“要不要去旁邊休息下?”

  “啊,不,不用了。”

  娜塔西擺擺手,說話之余,她忍不住又往貝莉婭那里看了一眼。

  她從未見過貝莉婭姐姐露出這麼甜美嬌俏的模樣︰

  大多數時候,她就像一只硬邦邦的、隨時會磕得人頭破血流的石頭。

  那邊柳余忙著和周圍的“豺狼虎豹”宣誓主權,試圖先一步在蓋亞身上戳個“貝莉婭‧弗格斯”的章。

  “貝莉婭‧弗格斯,”司長朝她招手,“先去宣誓。”

  “蓋亞、萊斯利,你也去。”

  于是,不到一刻鐘,所有人都隨著司長們重新站到了教學樓前的光明石雕像前。

  他們握起拳頭,目光迥然。

  “……以聖光照耀你。”

  “……以聖光照耀你。”

  “……我信唯一的神,全能的主。他是光明的光明,神靈的神靈……他予大地希望,予天地光明……萬物應他而生……他執掌日月,制定規則,他以審判、以裁奪,得仁慈,得信義,得公正……”

  柳余跟著張嘴︰

  “……我信唯一的神,全能的主。他是光明的光明,神靈的神靈……他予大地希望,予天地光明……萬物應他而生……他執掌日月,制定規則,他以審判、以裁奪,得仁慈,得信義,得公正……”

  光明學院入學儀式——

  向偉大的光明神宣誓,發誓永遠效忠于他。

  “現在,先去你們各自的學舍報道,樓層號牌都在布告欄前,另外,還有件事得提醒你們。十天後,將進行第一次神術考核,祝各位好運。”

  十天後神術考核?

  特麼她老底要被揭穿了?

  柳余一愣,下意識看向蓋亞,少年再一次精準地“捕捉”到她的視線,偏了偏頭︰

  “貝莉婭,有什麼事嗎?”

  柳余︰……

  睡你。

  她甜甜地笑︰

  “想到以後能天天跟蓋亞在一起學習,很開心呢。”

第十一章 小瑪麗

  入學儀式結束,大家都遵照司長的意思,先去校舍安頓。

  少年們殷勤地替柳余提著藤箱開道,也不在意她有個“心愛情人”的事實。

  柳余和蓋亞並肩走在湖邊的林蔭道上,不約而同地陷入沉默。

  司長還在前面介紹︰

  “神術課我們要跨過這條伯納河去光明神殿上,運氣好,也許能踫上主教授課,不過大部分時候,都是由神殿幾位神使和騎士輪流授課。如畢業考核成績優秀,能直接進入神殿成為神職者……”

  “學校內不禁止戀愛、切磋,但有一點一定要記住,一切不光明不名譽的黑暗手段,都不允許出現在學院內……否則,就算背叛光明神,逐出學院……”

  楊柳垂堤,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水汽。

  柳余收回視線︰

  “如果這次我沒來,你會想我麼?”

  她聲音壓得低,旁人看來,就像是一對小情人在竊竊私語。

  蓋亞略略拉開了點距離︰

  “想?”

  他茫然地搖搖頭︰

  “什麼是想?”

  柳余仰起頭認真地觀察他,這時夕陽的最後一絲余暉已經落入雪山之後,天光黯淡,唯獨這個白衫少年像是個發光體。

  他眼楮被縛,心靈之窗是封閉了,可他的眼角眉梢都流露著平和,這是萬事萬物都不縈于心的冷淡——

  于是柳余知道了,他確確實實對她沒有興趣,且一絲一毫都沒有。

  這便不大好辦了。

  畢竟她想睡他。

  柳余深深嘆息。

  她回想起記憶珠里那驚鴻一瞥——

  光明神高高在上地立在神宮,透過一片鏡湖,將目光投到大地,隔著層層紗、片片雲,見識了萬萬年的滄海桑田、人間悲歡,見識過無數的千嬌百媚和傾城絕色,那顆心早就成了千年萬年的冰層,撬也撬不動了。

  “貝莉婭,什麼是想?”

  少年還在問。

  “想啊,就是……”柳余張了張口,發現自己也沒答案,隨便串了句詞糊弄,“想念,就是不見她就想她,見了她還是想她,才分開又想見她……”

  “哦,那是不想的。”

  柳余︰……

  她知道!

  柳余暗中翻了個白眼,自如地換了話題︰

  “蓋亞,如果你很想要一個東西,但是大概率得不到,你會怎麼辦?”

  “另闢蹊徑?”

  “要是手段不光彩呢?”

  比如,下個藥。

  “那就看那東西對你的重要性了,你是願意付出名譽的代價去得到它,還是保留住正直從而得不到它?”

  柳余瞬間就有答案了。

  名譽有什麼用呢,餓肚子的時候還不及一塊紙鈔有用——起碼,後者還能買個包子。

  “謝謝啦。”

  她笑眯眯地。

  蓋亞對她打算顯然一無所知,只停下腳步,道︰

  “貝莉婭,到了。”

  “蓋亞,你這樣,我總疑心你眼楮看得見。”

  少年一路走來,從來沒絆過跤,在轉彎時也沒錯過道、踢到過石子,還精準地找到了女舍的位置。

  “感覺。”

  他微微笑了笑,繼而在無數的抽氣中擺擺手走了。

  風吹起吹銀色的長發,與白襯衫、馬甲、綢褲、馬靴,勾勒出一個清俊又帥氣的輪廓來。

  “噢,天哪,他真迷人!笑起來簡直就是天使!”

  “神在創造他時,肯定傾注了全部的心血,不像我們……隨手捏的。”

  柳余眯眼看著人走遠,在她眼里,不過是一碗十全大補湯朝她散發了下香氣︰

  恩,確實很迷人——

  也許還很美味。

  ***

  校舍群,由一座又一座的“尖塔蘑菇”組成,圓墩墩的蘑菇柱,尖頂上嵌了日月權杖,所有的“蘑菇”被一道彎彎曲曲的牆壁圍起,尖塔蘑菇之間,鋪滿了綠茵茵的草地——

  非常詩意與漂亮。

  男舍與女舍中間以一道牆、一扇鐵門隔開。

  “喂,你擋道了。”

  柳余的藤箱被踢了開來。

  殷勤的少年早就勾肩搭背唱著歌跑了,監管瞪著一雙揮舞著手里的長尺︰

  “歐僕、男人,一切雄性,都不許進來!出去!出去!”

  一個黑裙少女踢開她的行李箱,傲慢地走了過去。

  “瑪麗!”

  剛才和娜塔西交談甚歡的卡洛王子追了過來,他替她扶起藤箱,“對不起,弗格斯小姐,瑪麗平時被我父親寵壞了,瑪麗,道歉!”

  ……瑪麗‧卡洛?

  柳余看著被卡洛強制拉來道歉的黑裙少女,視線從她嘴邊的一顆痣,滑到她過分豐腴的身體,終于確認了對方的身份。

  如果說她是惡毒女配,佔了相當重的戲份,那這瑪麗‧卡洛,就是幾集就領盒飯的小炮灰。

  原書中,瑪麗公主看上了蓋亞,先是瘋狂追求,追求不成,又惱羞成怒對他下了春0藥,只是後來被娜塔西誤打誤撞地破壞了——

  只是瑪麗行跡敗露,被開除出了光明學院。

  後來結局也不大好,嫁給了比她大上一輪還愛虐妻的老混蛋。

  此時的瑪麗,還是趾高氣昂的,她穿著昂貴的絲綢裙,帶著黑手套,與羽毛帽,連道歉也是漫不經心的︰

  “哦,對不起,沒看見。”

  柳余微微笑了,她露出六顆牙齒,這笑她對著鏡子練習過,最溫和無害不過︰

  “沒關系。”

  她對主顧,一向是很有耐心的。

  畢竟,她想要這人手里的藥——非常時,行非常事。

  柳余承認,她實在算不得一個有底線的人。

  她的底線,早在前世日復一日地喝著黃葉夾雜石子兒的清湯里,掉光了。

  “走,走!馬上!一切雄性,離開!”

  舍監胖墩墩的身體滾過來,驅趕著靠近女舍大門的男人,卡洛王子歉意地朝幾人點了點頭,也道別走了。

  這時,行禮帶得多的貴族女孩兒們就為難了。

  她們大都手無縛雞之力,身上穿著不禁用的絲綢裙子,扇著羽毛扇,面前還擺滿了多個大件的藤箱,沒有歐僕,也沒有紳士,光靠她們自己一趟趟地搬,實在有些不近人情。

  平民女孩們就好多了,她們大多只有個小包裹,輕輕巧巧地就跨過了門檻去。

  有熱心的、剛才混熟了的,就互相幫著搬,可那些高傲的、不合群的,就沒什麼人願意幫了。

  “貝莉婭姐姐……”娜塔西期期艾艾地走過來,“我來幫你。”

  她伸出縴細的幾乎一折就斷的手要踫藤箱,卻被柳余一下子撢開了︰

  “不用。”

  眾人就看著紅衣少女提起有她大半個身子大的藤箱,跨過高高的門檻,大踏步往校舍走。

  金色的大波浪長發在身後一甩一甩。

  娜塔西囁嚅了下,縮回了手。

  瑪麗上下掃了她一眼,突然道︰

  “喂,這位……恩,弗格斯小姐不要你搬,你來幫我怎麼樣?十個盧索一趟,平時你可掙不到。“

  “不,不……”

  娜塔西想擺手謝絕,卻被強硬地塞來一個箱子。

  她臉騰地紅了,下意識覺得不大好,卻又說不出哪里不好,悶著氣要提箱子,誰知才提起來,手就被摁住了。

  摁她的那只手涂了紅色的甲油,皮膚又白又嫩,娜塔西抬頭,一下子就看到了貝莉婭。

  她側對著她站著,柔和精致的小臉板起來時顯得格外不近人情︰

  “娜塔西,放下。”

  “弗格斯小姐,這可是她自願干的,十個盧梭一趟,平民小姐,對不對?”

  瑪麗朝娜塔西抬起了下巴。

  “放下。”

  柳余繃緊臉。

  娜塔西下意識放下了藤箱,

  “你敢?!”

  “瑪麗公主,這不是索倫王宮,我們誰也不是您的僕人,您如果執意要欺負娜塔西,我不介意將這事告到校監那,讓她來評評理。”

  柳余轉過頭,溫柔不失嚴厲地看著娜塔西,“抬頭,挺胸,我弗格斯家出來的,可沒有軟骨頭!”

  “可、可……”

  她是公主啊,而且接下來還要和她共處一室。

  “沒有可是。”柳余狀似不經意地拿起她的舍牌看了眼,“娜塔西‧倫納德,和瑪麗……卡洛?”

  “不行,你不能和她住,”她抬頭問舍監,“我能和我妹妹換個房間嗎?”

  舍監只管不讓男孩子們偷溜進來,並不管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揮揮手︰

  “隨便!”

  于是,柳余這次不但在眾人面前設了個愛護妹妹的好形象,還成功地將自己塞進了瑪麗公主的房間,與她共享一間房——

  按照原書,娜塔西在剛進光明學院時,確實跟瑪麗公主住了一段時間。

  等柳余哼哧哼哧地提著三個藤箱到自己房間時,發現瑪麗已經站在了房子中央,正以扇面抵著鼻子,一臉嫌棄︰

  “噢,這該死的鬼地方!又小又破,還不及皇宮的衛生間大!”

  柳余也順著她目光看過去。

  不像瑪麗公主抱怨的那樣,房間布置得很干淨清新,米色牆壁,湖綠窗簾,靠東牆擺了個上下床,下鋪放了個小手袋,上鋪空著。

  什麼都是一式兩份的。

  書桌、座椅、衣櫥——

  只是兩個衣櫥都被打開,掛了衣裳進去。

  兩個平民女孩,一個正彎腰鋪床,一個正將藤箱里的衣裳一件件掛到衣櫥里。

  “弗格斯小姐。”

  瑪麗公主紆尊降貴地向她伸出黑手套,讓她親吻她的手背。

  柳余面無表情地繞了過去。

  她搶著和她住,是為了將那春0藥拿到手,可沒打算給公主做僕人。

  她直接走到一個衣櫥前,伸手將里面掛好的衣裳全部丟了出去。

  “噢,天哪!你都干了些什麼?!”

  平民女孩們跪在地上,看著被丟得到處都是的裙子,不知所措。

  “床鋪我睡上面,沒問題;書桌、衣櫥……所有的一切,你一分我一分,听明白了?”

  瑪麗被她桀驁的態度激怒了,她用扇柄指著她︰

  “貝莉婭‧弗格斯,卑賤的男爵小姐,靠著一個平民富商發夾的貴族恥辱,你居然妄想與高貴的卡洛王室平起平坐?!”

  柳余看著她,就像看個中二病智障——

  難怪那麼快就領了盒飯。

  對付這類人,見效最快的方法就是︰關門,放狗。

  她將手中的鳥籠打開,指著瑪麗公主︰

  “斑斑!去!晚上加餐。”

  斑斑興奮地一拍翅膀︰

  “斑!”

  灰斑雀像利箭一樣沖過去,平民女孩們趁機跑了出去。

  瑪麗花容失色地尖叫著,她提著裙子在房內跑來跑去,邊跑邊叫貝莉婭將鳥收起來︰

  “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

  可她再怎麼躲,也躲不過快如閃電的灰斑雀。

  不一會兒,已經被啄得像個瘋子,跟落敗的公雞一樣蜷縮在牆角,抽抽搭搭地道︰

  “我、我要告訴我哥哥!”

  “卡洛王子?請便。”

  “還有!我要將你今天的所作所為全部告訴萊斯利先生!他一定不會再喜歡你這樣惡毒的女人!”

  “你喜歡他?”

  柳余笑眯眯地蹲了下來。

  瑪麗縮了縮,又挺起胸膛︰“是,是又怎樣?!萊斯利先生風度翩翩,誰都喜歡!”

  “哦,斑斑!”

  斑斑沖了過來,用黑豆眼虎視眈眈地看著她,瑪麗又尖叫了一聲︰

  “你、你想干什麼?”

  “噢,勞駕,幫我個忙。”柳余拿起她手,“明天我就讓你欺負回來,怎麼樣?”

  “騙人!”

  瑪麗不信,“你發誓!”

  “真的。”柳余豎起一只手指,“我向光明神發誓,一定讓瑪麗公主欺負回來。”

  瑪麗一下子信了。

  “什麼事?你說。”

  “我妹妹喜歡卡洛王子……”

  “噢,骯髒的平民,竟敢肖想——”等對上柳余警告的視線,才訥訥道,“是,我哥哥確實討人喜歡,然後呢?”

  “你們王室,是不是有一種藥,恩,就是那種無色無味,但是吃下去會有感覺的……”

  瑪麗捂住嘴︰“你想對我哥哥下藥?”

  皇室的孩子總是早熟的,一提點就知道了。

  “……我妹妹太喜歡卡洛王子了,即使是一夜……你知道的,恩,你將藥給我,我介紹蓋亞給你認識,怎麼樣?”

  瑪麗摸了摸被鳥啄得亂七八糟的頭發,想到剛才這人對妹妹的維護……

  她將信將疑地問︰

  “你舍得萊斯利先生?”

  “娜塔西對我來說很重要,我不希望看見她傷心。”柳余又笑了笑,“而且,我只是將蓋亞給你認識……”

  “那你發誓!”

  “我發誓!”

  “好,你等著!”

  這世上,除了罪惡的黑鬼,怎麼會有人敢對光明神撒謊呢?

  瑪麗當然深信不疑。

  她左右看了看,貓著腰從藤箱的夾層里取出一個古銅色嵌瑪瑙的小葫蘆︰

  “只要一滴,一滴……”

  柳余看著她,這一眼,讓瑪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她惱羞成怒地道︰

  “你看什麼看?!我、我可還沒用過……”

  “……哦。”柳余不大在意她用沒用過,伸手拿來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你發誓,這藥管用。”

  瑪麗也發了個誓。

  “那就我先保管了。”

  她順溜地將藥瓶收了起來。

  “你!”

  “不然我就向舍監告發你,瑪麗公主,你不想當入學第一天、就被遣返的王室吧?”

  “你、你——無賴!”

  柳余聳了聳肩︰

  “嗯哼。”

  “而且……這是宮廷用藥,你將責任推給我恐怕也沒用。”

  她將葫蘆底的皇室刻印給瑪麗看。

  瑪麗一下子泄氣了,嘟囔道︰

  ”你保管就你保管。”

  柳余這才心滿意足地摸摸她腦袋︰

  “很好,收拾下屋子。”

  “喂……你這藥,不會還想對萊斯利先生用吧?”瑪麗被壓著委委屈屈地打掃房間,“我不許!”

  “……哦,不用,我發誓。”

  柳余輕描淡寫地道。

第十二章 小直男

  “啾啾——”

  “啾啾——”

  牆上的報時鳥準時敲響,柳余睜開眼楮,對著天花板看了好長一會,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在北都的蝸居里了。

  她在艾爾文大陸,一個遍地神棍的神奇世界。

  弗格斯家帶來的鴨絨被又輕又軟,柳余用臉蹭了蹭,才掀開被子,踩著階梯一階階下床。

  下鋪的瑪麗公主褐色的短發半悶在被中,睡得跟小豬一樣。她意思意思地叫了聲︰

  “瑪麗,起床了。”

  “吉蒂!滾蛋!”

  于是柳余拿著洗漱杯滾蛋了。

  她去衛生間洗漱。

  一座蘑菇屋里只住了兩人,一個獨立衛生間,屋外還有待客大廳,也是簡約小清新風,略放了幾張椅子。

  柳余對著鏡子,認認真真地將臉洗了一遍。

  鏡中人正當好年華,兩頰飽滿、皮膚光潔,連眼楮都亮堂堂,像是藏了星星。

  柳余朝她笑了笑,順手將毛巾掛好,又從水池旁的小籃子里取出一盒羊脂膏和花脂。

  羊脂膏呈固體,小小一罐,用手輕輕挖出一小塊,涂在臉上、脖子,手背——

  小小一罐就要四百盧索,足以供普通三口之家一年花銷︰

  可柳余還是買了。

  很好用,這個世界的藥劑出乎意料的靈光,連帶著這周邊的養顏產品也十分不錯︰听聞這羊脂膏也是加了一點神術進去的。

  柳余太知道美貌所能帶來的好處了,它讓她在許多時候將任務從hard模式轉成easy模式。

  至于其他的瓶瓶罐罐,花脂,紅的、粉的、藍的、綠的……應有盡有。

  每個世界,女人總不厭其煩地將臉變成一個雜色盤,迫不及待地給臉調上色。

  柳余照了會鏡子,決定放棄,原身的美貌讓她不需要這些畫蛇添足的東西——

  畫了,反而就凸顯匠氣了。

  只是……

  她皺了皺眉,決定修一下眉。

  修完眉,又去編辮子,拇指各挑起一綹從中間往下編,最後再用個卡子卡住,鏡中一下子就出現個異域風情的美人,她整張臉都露了出來。

  鵝蛋臉,白皮膚,蔚藍色的眼楮讓人望一眼都要沉溺進去。

  有些太端莊了。

  柳余小心挑出兩綹垂落腮邊,金色的頭發有微微的曲度,兩綹垂落,一下子蓬松又性感。

  她滿意地將瓶瓶罐罐連同梳子全部收好,台面打理干淨,挑了件純白的紗裙穿上了︰

  她要跟蓋亞穿一樣的顏色。

  蓋亞總是穿白色,大約是氣質太出眾的關系,別人給他準備的,也都是白色。

  紗裙下擺用銀絲線繡著一朵又一朵的四葉花,走起路來,這花若隱若現,像要赴一場華麗的盛宴。

  如果今晚能成功的話,確實算一場盛宴。

  晚上在伯納湖有一場篝火派對,听說是司長們為迎接新生們舉辦的。

  柳余將小葫蘆貼身收藏好。

  “瑪麗公主,我去上課咯。”

  報時鳥吐出慘綠的舌頭,配合地又“啾啾”了幾聲。瑪麗丟出一個枕頭︰

  “滾蛋!”

  “那再見。”

  柳余從善如流地推門出去。

  走到碧油油的草地上,出乎意料的是,外面沒什麼人,連舍監都執著長尺在一邊打瞌睡。

  看來昨天累壞了,也或許是太興奮,輾轉了一夜天朦朧才睡去。

  柳余提起裙擺走了出去,她決定去男舍那邊等一等——

  她想跟蓋亞吃個早飯。

  男舍那邊,也是一片寂靜。

  柳余杵在大門前的一棵槐樹下,看著灰蒙蒙的天——還未亮,這是她從小的習慣。

  一個人時哼點歌,就顯得很熱鬧了。

  “很好听。”

  有人從門內走了出來,居然是卡洛王子。

  他看著她︰

  “弗格斯小姐,早啊。”

  “卡洛王子,早安。”

  少女俏皮地朝他打了聲招呼,滿意地看到那雙琥珀色眼楮里的驚艷,才道,“請問能不能幫我去看一看萊斯利先生還在不在?如果在,請告訴他,我在外面等他。”

  “萊斯利先生?他早就走了。”卡洛朝她露出個遺憾的笑,“我和他住一塊。”

  “……哦。”

  少女一下子失落了,她耷拉著耳朵,像只被人拋棄的貓咪。

  卡洛突然很想伸手摸一摸她的腦袋。

  這樣一個會為了心愛男子傷心失落的姑娘,也許未必像城邦傳聞的那樣。

  少女灰心喪氣地準備離開。

  “——你等等。”卡洛王子突然喚住她。“萊斯利先生說,要去看日出。”

  “謝謝!您真好!”

  她眼楮一彎,露出八顆牙齒,朝他擺擺手,提起裙擺就“噠噠噠”走了。

  卡洛王子一下子就看到了她縴細白皙的腳踝,和腳上小巧的金色高跟鞋。

  天哪,她看起來就像個安琪兒,漂亮極了。

  柳余沒想到,當她不像原身那樣扒拉著王子時,對方對她竟然沒了惡感。

  她還在琢磨,蓋亞會去哪里看日出。

  如果要論看日出最好的地方,應當是在北邊的一座望星樓,听聞那里是專修神術“預術”之人最愛呆的地方——

  地勢最高,風景最好,夜晚可以在高台上看星辰排布。

  她繞了一大圈,足足走了十幾分鐘,才到望星樓。

  幾位預術司長們看到她就是一笑,朝她招手︰

  “嘿,親愛的安琪兒,一起來這看日出!”

  柳余目光掃過樓台,沒看到人,搖頭︰“不了,我找人。”

  她轉身就走。

  下去的階梯很長,摘星樓離地幾乎百米,她穿了雙高跟鞋,等重新走到地面,額頭已經沁出了汗。

  她看了眼腳後跟,有些磨紅了。

  繼續往前。

  教學樓。

  馬場。

  圖書館。

  最後,才是伯納湖。

  這時,她幾乎將整個光明學院逛了個遍。伯納湖從一開始就經過,此時再去,是要過堤去食舍,她不打算找了。

  課堂上再見也一樣。

  腳後跟大約是磨出了血,天際一抹“鴨蛋黃”開始冉冉升起,大地開始復甦。

  柳余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微喘的呼吸在一瞬間拉緊,又平復。

  伯納湖邊涼亭里,站著兩人。

  女孩的純白棉布裙被風吹起,裙擺擦過男人白色的綢褲,她們並肩而立,綠柳微蕩,朝霞燦燦,柔和的陽光鋪在他們身上,像是融入了這一片水色湖光里。

  溫柔而雋永。

  娜塔西和蓋亞。

  柳余的眼楮像是被這驟然而起的陽光刺痛——

  她眨了眨,眨去被這強光刺激出的生理性鹽水,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和裙擺,邁著優雅的步子緩緩過去。

  那邊蓋亞不知道說了什麼,娜塔西竟然掩嘴笑了起來,她踮起腳尖,似乎替他將被吹亂的頭發整理好。

  “娜塔西。”

  柳余叫了一聲。

  她有種被冒犯的不快,大約就像是領地被侵犯的狩獵本能。

  這不快行諸于外,就是聲音的凜冽和緊繃。

  娜塔西像是受驚的兔子一樣縮回了手,臉轉過來時白得可怕︰

  “貝莉婭……姐姐?”

  “你怎麼在這兒?”

  娜塔西被她的目光掃得縮了縮脖子,可很快又認為自己不該氣弱。

  她也是來看日出的。

  “正好在這遇到萊斯利先生,就一起看日出了。”

  “很巧啊,听起來。”

  娜塔西不疑有他地點頭︰

  “是啊,真的很巧。”

  “……我清晨出門,先去看了花園里的噗噗樹,在那遇見萊斯利先生在給噗噗樹施展神術,啊好厲害,一下噗噗樹就精神了。……我先走,不一會兒又在馬鈴路見到了萊斯利先生……回去換了圍裙,來伯納河看日出,沒想到也遇見了萊斯利先生……真的很幸運。”

  柳余︰……

  她瞥了眼磨出血來的後跟,突然間十分透徹地理解了那些將不適合的腳硬塞入水晶鞋的繼姐們。

  她求一而不得,踩著磨破的腳,找了這麼久,只在最終才找到——

  而這人卻如此輕而易舉地獲得了。

  娜塔西的笑越純潔善良,她就越想捏著她的下頷骨,敲碎那抹天真。

  憑什麼呢?

  我天生就該命不好嗎。

  她問自己。

  柳余承認,按照屬性看,她確確實實是個惡毒大反派,且沒得救了。

  “讓讓。”

  柳余不客氣地插入兩人。

  娜塔西被她擠到了一邊,欲言又止地看著她,眼楮又紅得跟兔子似的。

  柳余視若無睹地轉過頭,當面對蓋亞時,聲音一下子軟了下來︰

  “蓋亞,你怎麼不等我?”

  “等你?為什麼?”

  蓋亞是真的好奇。

  “不為什麼,我喜歡。”柳余看不出他神情,又道,“好朋友當然要共進退啊。”

  幾句話間,她已經將剛才偶然泛上來的矯情給從心底徹徹底底撇去了。

  對她來說,傷春悲秋、自怨自艾都毫無意義。

  “抱歉。”

  蓋亞並不知在短短一瞬間,身邊這位好朋友的心境起伏。他搖頭,“我想,每對好朋友都應該有不同的相處模式,對嗎?”

  “好吧,”柳余聳了聳肩,“那換我每天來等你。”

  “貝莉婭——”

  蓋亞不贊同地叫她。

  柳余卻已經微微笑了起來。

  “蓋亞,”她柔柔的,又透著股嬌蠻的,“你阻止不了我。”

  “好吧,”蓋亞深深嘆了口氣,“換我等你。”

  “那去吃早飯,我餓了。”

  她無比自然地牽起蓋亞的手,在娜塔西越見蒼白的臉色里眨了眨眼楮,“娜塔西妹妹,二人世界,注意回避。”

  “可、可萊斯利先生說,姐姐和他不是情人——”

  娜塔西脫口而出。

  “你和她談得很深入嘛。”

  柳余朝蓋亞半嗔半怪地說了一句。

  “倫納德小姐問了。”

  當然,這在蓋亞的性格來看,是非常合理的。

  柳余雖然心里有那麼點不太舒服,可很快就消失了。

  她指著笑容滿面走來的卡洛王子,“娜塔西,你的目標在那,前幾天你不是還和姐姐說,你喜歡的是卡洛王子,與他在成人舞會上跳了一夜的舞……?”

  卡洛王子听見,睜大了眼楮︰

  “你、你是那位……精靈公主?”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娜塔西。

  而娜塔西卻已經自顧不暇了。

  她不明白,貝莉婭姐姐為什麼會知道?!那一夜的事那麼神奇,她只當是一場美夢,誰都沒有說過。

  娜塔西只覺得,繼姐面上的笑就像惡魔一樣可怕。

  這時,柳余已經拉著蓋亞往食舍去了。

  可可粉泡的甜飲,法式薄餅,以及一段煎腸,柳余很快就吃完了。

  蓋亞吃飯的樣子很好看,自然優雅,連動作都富有韻律,刀叉在那雙漂亮的手中身價大漲。

  柳余支著腦袋看,發現他對食物也並沒流露過多的喜好。

  這始終是個彬彬有禮、卻又情感缺失的“偽人類”——否則,也不會對無端瞎了一雙眼楮毫無怨言。

  “看見娜塔西,你是什麼感覺?”

  她突然好奇地問。

  “她想得到我,迫切的、濃重的欲望——這讓我不太舒服。”

  蓋亞慢條斯理地道,“我看見了。”

  “噗——”

  柳余的可可粉噴了出來,“你看見了?”

  真可怕。

  娜塔西恐怕至始至終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暴露了,她的痴戀在對方眼中無所遁形,這注定是一場無望的追逐。

  不過想想,愛慕這種東西,對神來說最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他並不會因此珍惜,所以原書里,他賜予娜塔西永生,卻也沒和她在一起。

  神,就該孤獨地站在雲端,因為他看得太透了。

  “恩,看見了。——不過,她是個虔誠的信徒。”

  蓋亞像是想到什麼。

  柳余仿佛看到了他頭上的一圈聖光。

  “那我呢?”

  她直覺他在學習神術後,“聆听祈禱”的技能得到了進化。

  “你?你很奇怪,我依然看不到……”

  蓋亞將手微微伸出,幾乎是精準地落到她的胸口,隔著一層虛空,“……不止是祈禱,強烈一些的意圖、願望、情緒,我都能感覺……可是,貝莉婭,唯獨你不行。”

  他疑惑地放下喝了一半的牛奶,一點奶漬粘在他的唇角,讓他看起來有股傻乎乎的……可愛。

  而可愛的少年還在問︰

  “為什麼?”

  柳余站起,隔著一張狹窄的桌子,踮起腳親了下他的嘴角。在無數新生、司長們激動的一聲“哇”中分開︰

  “想知道?”

  蓋亞點了點頭。

  “那就一直跟著我,直到弄明白為止,怎麼樣?”

  蓋亞指腹摸了摸唇,後知後覺地點點頭,又搖搖頭︰

  “那不行。”

  “為什麼?”

  “人該是自由的。而且……貝莉婭,不要再開這樣的玩笑。我不喜歡。”

  “你不喜歡,是不喜歡我親吻你,還是不喜歡我?”

  “都不喜歡,我不喜歡你這樣的。”

  他理直氣壯道。

  “那你喜歡什麼樣的,我跟著改。”

  少女不恥下問。

  “我……也不知道。”

  少年的臉上,依舊是一片茫然。

  不過不一會兒,他又倔強地強調︰

  “我喜歡的人,應當有純淨的心靈,忠誠的信仰,她應當溫柔、善良,純潔、端莊……”

  柳余︰……

  這煞筆小直男。

  “……她會用鑽石般純淨的心靈愛我,不會欺騙我、愚弄我……”

  柳余磨了磨牙,決定晚上的藥多加一滴,以作回敬。

第十三章 長夢醒

  不過在白天,兩人還是有許多事要忙。

  柳余總算知道,真正的歐洲貴族們是如何度過漫長的一天了︰

  弗格斯家那種邊緣化的不算。

  他們很忙,非常忙。

  忙著接受各種禮儀,忙著擊劍、騎馬,忙著學習各種貴族該具備的知識技能。

  光明學院旨在培養神職人員——

  他們侍奉神靈,天生高貴,自然也需要優雅的談吐、豐富的涵養,以及翩翩的風度。

  第一堂,是歷史課,不過柳余把它理解為“愛神主義教育課”。

  一位叫羅芙洛的教授授課。教授年紀不小了,一頭白發,小卷毛,長度不過肩,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講幾句就要推一推眼鏡腿,喜歡拿眼楮從鏡片底下看人,還喜歡拿粉筆敲走神學生的腦袋,百發百中。

  柳余沒走神。

  她听得津津有味,畢竟許多王國的秘史听起來就跟編得一樣離奇︰

  比如老子做了個兒子篡位的夢,就將兒子關押了,兒子長大回來殺老子,還順手納了親媽和親妹,集重口味和狗血八點檔于一身。

  第二堂,是擊劍課。

  柳余本來以為自己要露怯了,誰知道當她拿起劍時,身體自然而然就會格擋——

  原身的身體記憶還在,大約是上過最基礎的擊劍課堂,一些基礎的擊劍姿勢不差,多揮了幾次,也就慢慢習慣了。

  當然,還比不上瑪麗公主那些正經找宮廷劍師訓練過的,但總算能支應。

  柳余學得很認真。

  她從不會浪費任何一次學習機會。

  無數次被冰冷的劍身打到,猛烈的撞擊在幼嫩的肌膚上留下一道道印記,虎口握劍的地方疼痛,她也沒有中途叫停。

  下午只有一堂馬術課。

  馬場寬闊,一望無際。

  學院一人發了一套火紅色的騎裝,金色瓖邊,黑色束腰,下身褲裝,利落地收到馬靴里,穿起來十分精神。

  柳余將頭發利落地綰起,拉蓬松,扎了個松松垮垮的丸子頭。

  走出更衣室時,不可避免地收獲了一堆愛慕的眼神。

  “有沒有見到萊斯利先生?”

  她問一個面生的男孩。

  “萊斯利先生?”男孩指了指右前方,“他去騎馬了。”

  騎馬?

  蓋亞?

  柳余心中嘀咕,朝對方笑笑︰

  “謝謝。”

  那人臉一下子脹得通紅,點頭︰

  “弗、弗格斯小姐,不、不客氣!”

  柳余被少年的青澀反應逗笑了,青春啊,她好像從來沒有過這樣恣意的、可以輕易地為一個人心動的時候。

  她執著發下的馬鞭,順著更衣室的路往右,果然在入場處看到正騎在馬上的蓋亞。

  他坐在馬上,卡洛王子和娜塔西一左一右地站在馬旁,三人不知在說些什麼,她能看見娜塔西羞澀抿起的嘴角。

  “真的嗎,卡洛王子?”娜塔西微微笑著,“噢,那就太有趣了。”

  卡洛王子著迷地看著她,又看看蓋亞。

  “在說什麼?”

  柳余笑眯眯地走了過去。

  卡洛王子單手放到胸前︰

  “弗格斯小姐,我們剛才說,晚會時一定要將萊斯利先生灌醉,看他還能像不像現在這樣正經。”

  “噢,我很期待。”

  柳余笑了。

  真灌醉了,事兒就好辦了。

  “貝莉婭。”

  蓋亞不贊成地看來。

  這時,柳余已經走到他身邊。

  少年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陽光給他鍍了層柔柔的光暈,銀色的長發束成一束,水銀般垂下來,一綹落到她肩上,柳余恍惚了一下,才道︰

  “啊,醉酒的蓋亞,一定很可愛。”

  “貝莉婭。”

  少年聲音優雅,似乎還藏著點羞窘。

  柳余這才發現,這人除了萬事漠不關心,似乎也還是有點少年心性的。

  她笑了笑︰

  “可我還是想看。”

  “貝莉婭姐姐……”娜塔西插了進來,她看著她欲言又止,很想問一問她怎麼知道那些事。

  “你剛才說的——”

  “——好馬。”

  柳余摸了摸蓋亞的馬背。

  這匹白馬,肌肉線條流暢,皮毛油亮,一看就不俗。

  教授馬術課的先生愛德華抱臂站在一邊,“哈”地笑了聲︰

  “小萊斯利一下子就挑中了哈里,這可是匹烈馬!沒人能夠馴服它。”

  瑪麗手忙腳亂地整理著袖口過來,顯然這位高高在上的公主從沒有缺過伺候的侍女,還沒學會自己穿衣服︰

  她叫了聲︰

  “噢天!萊斯利先生,您怎麼上馬了?”

  “萊斯利先生是天生的馴馬人!”

  愛德華得意洋洋地搖著頭,“他一來,所有的野馬都臣服地低下了頭顱。”

  擁有聖靈體的人,天生受神寵愛,總會有些神異之處——而萊斯利‧蓋亞恰好證明了這一點。

  卡洛王子也贊嘆道︰

  “其實是我先挑中了,可哈里完全不讓靠近,勉強上去,也被甩了下來。倒是萊斯利先生往那一站,哈里的馬頭就湊過去了……我托著萊斯利先生上馬,他原來還不熟練;等跑了一圈,已經可以跟我齊頭並進了。我敢打賭,等到第二圈,他一定能遠遠甩開我。”

  “擊劍課上,也是一樣……萊斯利先生一開始連劍都不會拿,後來卻將我的劍擊飛了。”

  “擊飛了?”

  瑪麗公主驚訝地道︰“卡洛哥哥的擊劍術,可是黃金騎士教的,宮廷第一勇士都無法卸下您的武器。”

  “嗯哼,就是這樣,我們得承認,這世上總有些我們做不到而別人做得到的事兒。”

  卡洛無奈地攤手。

  瑪麗和娜塔西看向蓋亞的眼楮里簡直春情蕩漾。

  柳余往他面前一擋,擋住兩人赤裸裸的眼神,才道︰

  “蓋亞,你騎馬時,是怎麼避開障礙物的?”

  她對蓋亞驚人的學習能力,一點兒不奇怪。

  這可是掌握著天底下最大作弊器的男人︰

  他是神的化身。

  即使遺忘了記憶、失去了神力,那也是神。

  動物完全依從本能,自然會對這少年低下不馴的頭顱。

  “風、影……還有,感覺。”蓋亞看著她,“就像我知道,剛才是你過來。”

  他突然露出個笑,那笑干淨又純粹︰

  “雖然失去了眼楮,可神沒有拋棄我。”

  柳余面無表情地︰

  “……噢,當然。”

  “好了!人都到齊了!每人來挑一匹馬!”

  愛德華拍手,神眷者們一部分是貴族,早就學會騎馬,平民們卻不會。

  大部分女孩兒都挑了溫順的母馬,只有柳余選了一匹公馬,不過這公馬據愛德華說性子還算溫順。男孩兒們性子急躁的,早按捺不住。

  “行啦行啦,會的先走,不會的留下!你們有一下午的時間學習怎麼騎馬……”

  愛德華先生很開明。

  柳余一上馬,很快就找到了感覺,她繞著馬場小跑了幾圈,直到完全適應,就開始讓馬快跑起來。

  瑪麗騎馬過來,輕聲提醒她︰

  “貝莉婭,你之前答應我的!”

  “晚會上,怎麼樣?”

  “你不會想知道欺騙卡洛王室的後果!”

  瑪麗警告了她一句,覷她一眼,突然一鞭子就對著馬屁股抽了過來︰

  “弗格斯小姐,這是你昨晚冒犯瑪麗‧卡洛的代價!”

  柳余心道不好,連忙拉扯韁繩,卻還是沒逃過。馬兒吃痛,長嘶了一聲,前蹄後仰,不要命地朝前狂奔。

  一切都只發生在一瞬間。

  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

  馬場上人只見黑馬突然馱著金發少女像瘋了一樣朝前跑去,少女像只掛在馬背上的行李包,劇烈的抖動似乎隨時都能將這孱弱的行李包甩開來。

  “貝莉婭?”

  “弗格斯小姐?”

  蓋亞和卡洛幾乎同時沖了出去。

  柳余只能感覺到耳邊呼呼的風聲,所有的東西都在急速倒退。

  她現在什麼都不能想,也沒法想,她沒想到瑪麗公主會這麼瘋,更沒想到,她還沒睡到蓋亞,沒有成為神眷者,就要因為一位公主的任性命喪當場。

  她只記得將雙手雙腳死死地扒在馬上,隨著它的起伏而起伏,等待著可能會來的救援。

  指甲劈叉了,撕裂的地方牽扯到皮肉,生疼生疼,可她不敢叫,生怕一張嘴,迎面而來的一口風把她的生機給吹滅了。

  神,如果神真的能听見……

  “貝莉婭!貝莉婭……”

  “把手給我!”

  柳余睜開眼,模糊的視野里出現了一道身影。

  白馬紅衣,他似乎劈開沉沉暮靄向她而來,帶著滾滾的喧囂。

  蓋亞‧萊斯利。

  光明神化身。

  他從來波瀾不驚的臉上難得透著一絲急切,他將馬精妙地控制在一個範圍,對她伸出手︰

  “貝莉婭!快!跳!”

  柳余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將手搭到他掌心,跳了起來。

  她整個身體騰空,撞到了一個硬實的胸膛里。

  “砰——”

  黑馬撞到樹上,腦漿迸裂,四肢抽搐了下,不動了。

  柳余臉色煞白,渾身顫抖。

  她發現,她所有的算計、陰謀,都敗給了這個將人命視為草芥的世界。

  她可以對吸血鬼下手,因為他非我族類,以人類為食——

  可瑪麗公主呢?

  娜塔西呢?

  甚至蓋亞呢?

  她能下得去手嗎?

  她無法將人命視作尋常,這是過去的二十多年給她留下的烙印。

  “你在哭。”

  一只冰涼的手觸到她臉上,又極其輕柔地替她將眼淚擦去。

  他問︰“為什麼?因為……害怕?”

  “是,我怕。”

  柳余將臉整個埋在了少年懷里。

  她瑟瑟發抖,既為這個世界,也為自己。

  她以為瑪麗只是中二病,可這中二病卻會要她的命。

  娜塔西呢?

  她擁有無敵幸運buff。

  她有什麼?

  一條命而已。

  “我怕。”

  瑪麗的一鞭,讓她清醒了。

  她為此沾沾自喜的一切,不過是空中樓閣。她依然是個任人魚肉、等人救援的弱者。

  她不是神眷者,不是聖女,她什麼都不是。

  唯有站到高處……

  柳余看著蓋亞的眼神,前所未有地火熱起來。

  他多美啊,他是世界上最精美最尊貴的瓷器,他擁有仁慈、擁有善良,他寓意尊貴,無人能及。

  她想擁有這瓷器,長長久久地擁有。

  “沒事了,已經過去了。”

  蓋亞摸了摸她的腦袋,覺得她像只迷途的羔羊。

  “蓋亞,抱緊我,我冷。”

  柳余在他懷中,睜開了灼熱的、蔚藍的眼楮。

  隔著層層綠蔭與細碎的陽光,她才發現,卡洛王子、娜塔西和瑪麗,不知什麼時候過了來。

  他們與她沉默對望,誰也沒有開口。

  半晌,柳余將頭枕入蓋亞的胸膛,緊緊地抱住了他。

第十四章 你的血

  “貝莉婭,好點兒了嗎?”

  蓋亞的聲音親昵地刮過耳朵。

  柳余“恩”了一聲,她看著自己的淚水氤氳進少年輕薄的絲綢襯衫,才擦了擦淚,坐直身體︰

  “對不起,我失態了。”

  帶著鼻音的聲調里,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羞赧。

  “這並不是你的錯,貝莉婭。”蓋亞摸了摸她腦袋,微微垂下頭,“所以,現在可以告訴我,發生什麼了嗎?”

  柳余有一瞬間的失神。

  少年臉上的表情太溫柔,這溫柔與他平時相同,卻又截然不同。

  她分辨不出來。

  “我也不知道。”

  柳余搖搖頭。

  為了今晚的計劃,她不能供出瑪麗,否則,她必定也會將藥抖出來。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少年堅持看著她。

  他大概是察覺到了什麼。

  柳余知道,蓋亞一向是敏銳的。

  她看著漸漸靠近的一行人,確切地說,是面露緊張的瑪麗,瑟縮了下,重新躲進了蓋亞的懷里︰

  “也、也許是馬兒突然發了瘋。”

  瑪麗明顯松了一口氣。

  “貝莉婭。”

  少年不贊同地抿緊了嘴唇。

  柳余一把拽住他袖子,聲音都在顫抖︰

  “蓋、蓋亞,我們先走,好不好?我、我不太舒服。”

  少年輕輕嘆息了聲,緊接著,身下的馬動了。

  哈里四個蹄子奔得飛快,

  柳余被顛進了蓋亞的懷抱里。

  他的懷抱並不像看起來那樣清瘦,反倒有股力量感,腰腹裹在白襯衫里,風呼啦啦鼓起來,打到她臉上。

  鼻尖像是聞到了松雪的清冽,很干淨很純粹的味道。

  柳余將手臂緊緊地懷住他,她能感覺到少年的一絲不自在。

  “貝莉婭。”

  “恩?”

  “松開些,哈里很乖,不會掉下去的。”

  “可是我一松開手,眼前就飄過那匹馬的樣子,它發了狂,還撞得稀巴爛……靠著你,我才不害怕。”

  少女的身體在懷中瑟瑟發抖。

  蓋亞又聞到了薔薇花的芬芳。

  他沉默了會,只是用空著的那只手摸了摸她的頭。

  柳余嘴角微微翹了起來。

  在柳余和蓋亞離開的一瞬間,愛德華先生騎著馬,風一樣掠了過來。

  他一眼就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黑馬。

  “噢,光明神在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小萊斯利和弗格斯小姐呢?”

  “弗格斯小姐安然無恙,然後萊斯利先生就帶她走了。”

  卡洛王子解釋道。

  愛德華看了他一眼︰

  “你的臉像剛吃了大便一樣。卡洛先生,你也喜歡那位美貌的弗格斯小姐?”

  “愛德華先生,您又開玩笑。”

  卡洛王子苦笑道。

  娜塔西看了他一眼,兩只手指攪在一塊,指骨慘白慘白的。瑪麗冷冷哼了一聲︰

  “那不可能,弗格斯小姐脾氣那麼壞,卡洛哥哥只喜歡溫柔的女孩子。”

  愛德華粗枝大葉慣了,丟下一句就不管,只一個勁地念叨︰

  “這不對、不對勁……”。

  “愛德華先生,您發現了什麼?”

  愛德華沒答。

  他下了馬,也不嫌黑馬死得淒慘,一會撩撩馬鬃,一會敲敲馬背,最後從馬甲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張白色小卡片,卡片上印了一輪金色的太陽。

  瑪麗捂嘴叫出了聲︰

  “熔拉卡?”

  光明權杖只有光明神使擁有,普通人為了求個心安,會去神殿“請”一張熔拉卡。

  熔拉卡上可以測出附近有沒有黑暗力量的存在——雖然大多數時候都派不上用場。

  光明神治下,黑暗力量早就成了躲躲藏藏的過街老鼠。

  愛德華將熔拉卡丟到了血泊中。

  不一會,白色卡片的邊緣竟然燃燒起了黑色的火焰,卡片中央的金色太陽漸漸變成了灰色。

  “黑暗力量?!居然有黑暗力量?!……”

  “灰色……”愛德華先生踢踏踢踏踩著草坪,“我得讓人來看看!”

  “走!走!走!孩子們,這里不是你們該呆的地方!”

  愛德華先生像趕小雞仔們一樣趕他們。

  娜塔西、卡洛王子和瑪麗只好往回走。快走出這條街時,娜塔西忍不住回頭看了眼。

  黑馬躺著的地方,竟然真來了神使和騎士,他們像是憑空出現那樣,將那地方圍了起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和失蹤的路易斯有關嗎?

  還是路易斯……想對付姐姐?

  ————————————

  另一邊的蓋亞並沒有將柳余送回馬場,而是直接把她送到了女舍門外。

  舍監驚訝地看著馬上的兩人,也認出了這位被主教親自送來的萊斯利先生——

  她的警惕性一對上那張精靈般的臉蛋,就垮成了那拉河。

  “萊斯利先生,您這個時間不是應該在馬場?”

  蓋亞跳了白馬,伸手過來接貝莉婭,還不忘回話︰

  “弗格斯小姐受了點驚嚇,我送她回來再去馬場。”

  “別忘了我留在更衣室的衣服。”

  柳余提醒他。

  “我會提醒你的妹妹。”

  蓋亞頓了頓,才道。

  “不,你送過來。”

  “……哦。”

  這倒沒法選個理由推脫。

  柳余再接再厲︰

  “那晚點,你來我。”

  在對方的沉吟聲里,少女似乎沮喪得要哭出來︰

  “不行嗎?蓋亞?我腿疼,手也疼。”

  蓋亞無奈地嘆氣︰

  “貝莉婭,我總是拿你沒辦法。”

  柳余笑了︰

  “晚上見,蓋亞。”

  “晚上見,貝莉婭。”

  蓋亞騎上馬走了。

  柳余進了蘑菇屋,一進房間,臉上的笑就垮了下來。

  她沒騙人,她的手和大腿內側全部磨破了,指甲劈了兩個,乍一眼看去全是血點子,有點觸目驚心。

  放在平時,她一定會借機纏著蓋亞,讓他給她上藥、再讓他答應一些事兒的。

  可現在——

  她看向背後的虛空,握緊了拳頭︰

  “還不出來麼,路易斯大人?”

  “弗格斯小姐從沒讓我失望過。”

  黑發黑瞳的男人,從虛空中走來。

  他皮膚蒼白,形容高貴,看著貝莉婭的眼神,狠得像頭狼。

  “不過我很好奇,弗格斯小姐怎麼知道是我?”

  “瑪麗的眼神。”

  一看到瑪麗,她就知道了。

  她沒有意圖致她于死地,只是想給她個教訓,黑馬卻那樣癲狂……

  “弗格斯小姐的眼淚,真是讓人興奮。這是我送你的第一份禮物,喜歡麼?”

  路易斯緩緩靠近。

  他依然穿了一身黑夜般的行裝,整個人裹得密不透風。

  “我想這世界上,沒人會喜歡這樣的禮物。”柳余冷冷地道。她的手悄悄握住了腕間的記憶珠。

  “噢,不不不,親愛的弗格斯小姐,別動那個,你不會想知道後果。”

  路易斯扶著她肩,微微彎腰,在她耳邊道,“那個叫蓋亞‧萊斯利的男人,弗格斯小姐的心上人,知不知道,是你挖了他的眼楮?”

  柳余的心咯 一聲,仿佛被冰霜凍住。

  他知道了?!

  路易斯竟然知道了?!

  不,他說不定是詐她。

  “那索倫王國的人,一定不知道,偉大的路易斯公爵,竟然是個吸血鬼,黑暗使徒。”

  “路易斯公爵?噢,我不認識。”

  “路易斯大人天天在鏡子里見到他,還不認識?”柳余皮笑面不笑地道,“雖然公爵府中的您帶著棕色的發套,變成茶色的眼楮,還貼了胡須,可大人您的英俊,就如同窗外的陽光——”

  她“唰得”拉開窗簾,讓陽光傾瀉進來,“無法遮掩。”

  路易斯退後一步。

  他似是被她的話語取悅了︰

  “所以?”

  “所以,為了避免偉大的公爵大人一時想不開,要捏死我這螞蟻,我就將寫了封信、交到一個可靠的人手中,並且囑咐他,一旦我遭遇不測,就將那信送到光明神殿去。怎麼樣?有不有趣?”

  路易斯“啪啪啪”鼓起掌來︰

  “非常有趣,弗格斯小姐總能給我帶來驚喜。”

  “沒辦法,想活,就得辛苦些。”

  “現在,你握著我的秘密,我握著你的秘密——”

  “——不,我可沒承認。我愛蓋亞,更加不會傷害他。”

  “愛?”那一瞬間,路易斯臉上的表情有些奇怪,“是那朵金色鳶尾花,還是給他藥?”

  “你——”

  柳余驚疑不定地看著他。

  “沒錯,偉大的路易斯無所不在。”

  “我想,如果不是弗格斯小姐來得快,那朵鳶尾花應該是握在那位萊斯利先生的手里,噢不不不,別瞪我,娜塔西那麼善良,你卻總在欺負她,我本來是想親手了結你,沒想到卻看到了有趣的一幕。”

  這是說路易斯原本要來學校殺她,誰知道竟然撞見了原身行凶現場?

  而後娜塔西送飯,撿了原身的鳶尾花徽章,卻被路易斯神不知鬼不覺地塞到了蓋亞手里……

  一開始的結解開了。

  “說起來,你挖人眼楮的時候,非常迷人。”

  路易斯公爵看著面前蒼白的、仿佛被人逼入絕境的少女,微微笑了。

  “下藥……”

  柳余突然想起什麼,跑到書桌前,翻出了抽屜最里面的犬齒——

  那天過後,她就摘下來了。不過為以防萬一,再來一次水晶球測試,她就帶上了。

  光明學院有結界,沒有媒介,他進不來。

  而屬于黑暗的媒介,也只有隨身攜帶記憶珠和鳥毛的她能帶進來。

  上次路易斯看似落在下風,實際是她……

  上當了。

  “聰明的女孩,沒有你,我進不來。”

  “你想要什麼?”

  路易斯卻突然提起了一件事︰

  “弗格斯小姐知道聖靈體是什麼麼?”

  “知道。”

  “不,你不知道。”路易斯搖頭,“神殿那些老不死的都以為神靈仁慈,卻不知道,在神的眼里,一切都是一場游戲……他誰都不愛,厭倦了,就將游戲打翻……他偶然興起,還會捏上一具完美的肉體,他賦予他靈魂,教導他知識,再送他下界代神的意志。”

  “這樣的肉體,就是聖靈體。”

  柳余默了默,心道,這具聖靈體可跟之前不一樣︰他是神本身的化身。

  “所以呢?”她問。

  “你的藥,對聖靈體毫無作用。”

  “不可能!”

  柳余下意識反駁。

  可當她回憶起原文情節時,確實……蓋亞受到的影響微乎其微。

  她的臉一下子慘白慘白的。

  “不,也不是毫無用處,只是,你差了一樣東西。”

  “什麼?”

  “我的血。”

  傳說中,吸血鬼之血具有迷幻作用,且鐘愛處女,所以明明只是痛苦的吸血,卻讓人像做了一場美夢。

  柳余知道,他說得沒錯。

  路易斯輕輕低下頭,柳余能感覺他溫熱的氣息噴在她的脖子後。

  “你喜歡娜塔西。”她斟酌著詞句,“但我想,你應該能看得出來,娜塔西愛慕蓋亞,所以,你幫我,就是幫自己。”

  “交易不是這麼算的。”

  路易斯走到她面前,新長出的牙齒潔白如玉,“我要你的血。”

  “我的?”

  “是。”路易斯低下頭來,漸漸靠近她︰“……上一次,才嘗到了一點血,就是這一點,卻讓我魂牽夢縈,熱血沸騰……”

  “好。”

  柳余拿起琺瑯杯,對著手心原先磨破的傷口一把掐了下去。

  血一滴滴落到琺瑯杯里。

  路易斯忍不住上前了一步,空氣中彌漫著迷人的香氣,讓人想起大片大片的罌粟,充斥著貪婪的、罪惡的欲望。

  厭惡,卻又渴望。

  “半杯,換你的一滴。”

  路易斯的瞳孔極墨,極濃,看起來十分詭異︰

  “好。”

第十五章 圓滿了

  晚會是在伯納湖邊辦的。

  湖光水色里,點起一盞一盞的“星星”,那星星由一種透明的介質包裹,摸上去像是Q彈的果凍,內里是藍色的水沁。

  一塊塊的白底金邊提毯鋪開,附近擺著一張張純白色雕花長桌,桌上擺滿了各色甜點,五顏六色的氣泡酒,和時令水果。

  無數蓬蓬裙、燕尾服穿梭其間。

  柳余挽著蓋亞進來時,幾乎以為自己一腳踏進了歐洲宮廷劇里,亮晶晶的器皿,談笑風生的沙龍男女——

  她也被發到了一顆星星。

  侍者扮相的司長朝她眨眨眼楮︰

  “願你似星辰。”

  “謝謝。”

  柳余微笑致謝。

  迎新晚會歷來都是光明學院的傳統,晚會上,司長們將為他們服務,也有薪火傳遞的意思。

  他們用神術與古老的科技結合,創造出一個美輪美奐的神奇世界,柳余承認,美極了。

  星光、月夜、湖水、螢火蟲,以及空中光明權杖的巨大倒影。

  “弗格斯小姐!萊斯利先生!這兒!”

  卡洛王子在遠處朝他們招手。

  娜塔西坐在卡洛王子身邊,一抬頭也看到了他們。

  貝莉婭姐姐穿著紫羅蘭蓬蓬裙,和萊斯利先生親昵地站在一塊,看起來登對極了。

  她耀眼的金發與萊斯利先生的銀發時不時被風吹起,交錯又分開……

  娜塔西努力讓自己保持笑容。

  “弗格斯小姐和萊斯利先生真是天生一對!”

  “閉嘴!萊斯利先生才不會看上弗格斯小姐!只要他去城邦打听打听,誰不知道弗格斯家族靠著吸一個商人的血才撐到現在……”

  “瑪麗!”卡洛王子制止她,“夠了!這里是光明學院。”

  瑪麗氣咻咻地轉開頭。

  “沒、沒關系。”娜塔西鼓起勇氣道,“我、我想,貝莉婭姐姐不會在意的。”

  “不會在意什麼?”

  柳余過來,只听了個話尾。

  “啊……是……”娜塔西張張嘴,“是瑪麗公主說……”

  卡洛王子適時接過話︰

  “弗格斯小姐,您休息得好嗎?”

  柳余提起裙擺︰

  “托福,還算不錯。”

  “噢萊斯利先生,您一出現,在場的姑娘們就都只看您去了。”卡洛王子笑著抱怨。

  “很抱歉,奪去您的光輝。”

  萊斯利先生微微欠身。

  兩人相“視”而笑。

  “蓋亞,坐這兒!”

  她拉著蓋亞在提毯上坐了下來。

  美少年與美少女的組合,在一片浮游般的星光里,美得像一場夢。

  所有人都沒開口。

  最後還是司長打破了寂靜,他托著托盤過來︰

  “先生們小姐們,要來杯氣泡酒麼?”

  “氣泡酒?”

  “嗯哼。”司長熱情地笑,“慶祝各位加入光明學院!來一杯,怎麼樣?”

  近處,神眷者們分散在一塊塊的白色提花毯上,他們自在地彈琴,自在地唱歌,還有人翩翩起舞。

  遠處有司長們在喊︰

  “願你們似星辰,永不墜落!”

  “願你們似星辰,永恆閃耀!”

  “……”

  沸騰的氣氛感染了這幫孩子們,他們紛紛伸手︰

  “來一杯!”

  “我也要一杯!”

  “藍色的!”

  “我要紅色的!”

  不一會兒,就人手一杯。

  “先干一杯?”

  卡洛王子提議。

  “我只抿一口,行不行?手受傷,剛涂了藥。”

  柳余摘下手套,給其他人看她的手。

  那幼嫩白皙的手心上,全是細小的擦傷,密密麻麻。最觸目驚心的,卻是幾個深可見骨的傷口,像是被什麼重物狠狠摁壓過,連皮肉都往外翻卷著。

  有人倒抽了口氣,娜塔西也驚呼了一聲︰

  “貝莉婭姐姐,原來你傷得這麼嚴重……應該回去休息才對。”

  “貝莉婭。”

  蓋亞關切地轉過頭。

  “恩,沒事啦,就一點點小傷。”柳余看著蓋亞,失血過度的臉看起來過分蒼白,“不過,如果蓋亞願意代我喝的話,我會很高興。蓋亞,行嗎?”

  換了一身黑色燕尾服的少年看起來清瘦而優雅,他側過臉,笑了︰

  “好啊。”

  柳余被他的笑容閃了閃,不知道為什麼,鼻腔竟然有一絲絲酸楚。

  她掩飾般笑了︰

  “蓋亞,你真好。”

  周圍爆出一片哀嚎︰

  “弗格斯小姐,萊斯利先生,別笑,都別笑!我們都知道,你們天生一對!”

  “天生一對!”

  “萊斯利先生,馬場上,我可是發過誓,要將您灌醉的……別見怪。”卡洛王子歡快地與他踫杯,“敬光明神!”

  “敬光明神。”

  柳余退開一些,看他們喝酒。

  蓋亞喝酒的姿勢很漂亮,即使坐在提毯上,他的肩背都是挺直的,像一棵挺拔的白楊。

  興許是喝得熱了,黑色的外套和馬甲被他脫下,丟在一旁。袖口挽上去一些,露出線條漂亮的手肘和胳膊,白色綢衫上,原來一絲不苟扣到頂端的扣子解開兩顆,露出一點鎖骨和喉結。

  這真是一個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少年。

  無一處不精致,無一處不賞心悅目。

  柳余目不轉楮地看著,她在估算著對方的醉酒值——萬一喝過量了,就沒法辦事了。

  “弗格斯小姐,別忘了你答應我的事。”

  瑪麗端著酒杯走到她面前。

  “瑪麗公主,您下午剛給了我一鞭子。”

  “那又怎樣?你冒犯了偉大的卡洛王室,我只給你一鞭子,已經很仁慈了。”

  柳余直勾勾地看著她,直到看得瑪麗一陣不自在,才笑了︰

  “好啊,如果瑪麗公主堅持的話。”

  最完美的替罪羊,不是嗎?

  她原來,還不想做得那麼絕。

  “那、那當然!”

  “再等一會,我就帶您過去,介紹給蓋亞,不過,我得提醒您一句,蓋亞不喜歡太主動的女孩。”

  “你有那麼好心?”

  瑪麗將信將疑地看著她。

  柳余聳了聳肩︰

  “光明神在上,誰敢欺騙偉大的卡洛皇室?我可不想再來一鞭子。”

  一提卡洛王室,瑪麗立刻就信了。

  神眷者雖然高于貴族,卻還是高不過皇室的,連黃金騎士都能被皇室雇佣——

  當然,就神殿本身,卻是高于皇室的。

  “行,那我該怎麼辦?”

  柳余湊到她耳邊,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通,瑪麗一愣︰

  “一定要這樣?”

  “您也可以不听我的,但你知道的,愛慕蓋亞的人太多了,他對那些別有用心的人總是很警惕,您朝我敬酒,我再轉給蓋亞,不是更自然些?”

  柳余慢吞吞地道︰“而且……瑪麗公主您在馬場上那一鞭子,可是有不少人看見。您提前道歉,還能挽回些印象。”

  “好,好吧。”

  瑪麗公主妥協了。

  她裝作沒談攏,氣咻咻地端著杯子又坐回了卡洛王子身邊。

  柳余看著蓋亞又喝了五六杯,才摸了摸耳朵,又捋了捋頭發。

  瑪麗一下子站了起來。

  她一手拿著一杯氣泡酒,在眾目睽睽之下過來,遞給她一杯酒︰

  “弗格斯小姐,我為下午對您的失禮道歉。”

  柳余沒接,她懶洋洋地坐在提毯上︰

  “噢?瑪麗公主是為您那不听話的鞭子道歉嗎?”

  “是。”瑪麗一只手伸著,臉都憋紅了,“我道歉。”

  柳余看了她一會︰

  “我接受。”

  她將酒杯接了過來,“不過,您原諒,我還不能喝酒,蓋亞,能替我跟瑪麗喝一杯嗎?”

  “我的榮幸。”

  蓋亞支著下頷,朝她笑得有點傻氣。

  看樣子是喝了不少,只是神智還在。

  蓋亞伸手來接,柳余卻突然收手了,藍色的酒液一下子潑了些到她紫色的裙子上。

  “噢,光明神在上!”

  柳余裝作被嚇了一跳,在一片忙亂中,借著拍打的動作將混了一滴吸血鬼血的春藥下到了酒杯里。

  “弗格斯小姐,您做什麼?”

  “瑪麗公主,這酒……您沒下藥吧?”柳余心有余悸地道,“我怕您看不慣我,又要找我麻煩,萬一害了蓋亞就不好了。”

  “光明神在上,我、我怎麼會害蓋亞?!”

  瑪麗瞪大眼,“你胡說!”

  “噢,看來是沒有。”柳余將杯子遞給蓋亞,笑眯眯地,“拜托啦,親愛的萊斯利先生。”

  少年雙手捂著臉,朝她笑,繼續道︰

  “我的榮幸。”

  好像除了這句話,就不會說別的了一樣。

  他拿過酒杯,聞了聞,正要說話,卻在柳余的催促下,仰脖一飲而盡了。

  “恩,奇、奇怪……”

  “好了,我們講和。”柳余朝瑪麗微笑,又對著蓋亞道,“蓋亞,這位是瑪麗‧卡洛,我的舍友,出自偉大的卡洛王室。”

  “瑪麗‧卡洛,這位是蓋亞‧萊斯利,我的……萊斯利先生。”她笑眯眯地宣誓主權。

  瑪麗瞪她一眼,朝蓋亞露出友好的微笑︰“萊斯利先生,很高興認識你。”

  萊斯利先生蹲在地上,仰著頭,銀發扒得亂糟糟,他笑︰“很、很高興認識你。”

  瑪麗臉一下子紅了。

  這個蠻橫的、做事從不考慮後果的、習慣于用皇權壓人的少女在這一刻,竟然顯得意外的純情︰

  “萊斯利先生,我、我們去跳舞,好嗎?”

  “跳舞?”

  蓋亞看向附近翩翩起舞的人群。

  他們相擁著,分開又交錯,小碎步不斷旋轉,他搖頭︰

  “不行,我不喜歡跟人太接近。”

  瑪麗忍不住看向一旁安靜的弗格斯小姐,覺得她臉上屬于勝者的笑容看起來可惡極了。

  “那……”

  “不過,我可以唱歌。”

  蓋亞孩子氣地笑笑,轉而對著柳余道,“好朋友,你沒听過我唱歌,對不對?我唱給你听。”

  他開口唱︰

  “以光明之名,

  神的子民,

  神的子民,

  這里種滿鮮花,

  這里灑滿美酒,

  你們載歌載舞。

  生命譬如朝露,

  死亡迫切來臨,

  可你們毫不畏懼。

  正義,自由,你們向往光明。

  神的子民,神的子民,

  古老而高貴的民族……”

  少年的歌聲飄蕩到很遠。

  優美的、比世上任何一種樂器都更動人更美妙的聲音,傳入人的耳朵,世界像是被摁下了停止鍵,人人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如果說,這世界真有海妖塞壬,那也絕不會超過此時的蓋亞。

  柳余看著周圍如痴如醉的人群,只覺得自己像是被卷入了一場大型的催眠術。

  幸運的是,她是清醒得最快的那一個。

  少年還在唱︰

  “神的子民,神的子民……”

  她悄悄走過去,扯了扯他的袖子︰

  “蓋亞,我們走。”

  少年精致的眉眼在無數星光里越發得搶眼,他懵懂地睜大眼楮︰

  “恩?”

  “裙子髒了。”

  她低低地道。

  蓋亞點頭,兩人在安靜的人群里,悄悄地溜走了。

  提著裙子走出伯納湖邊的那一刻,柳余忍不住回頭看了眼,人人呆若木雞,仿佛還沉浸在剛才美妙的歌聲里——

  這是神的……言術嗎?

  當他吟唱時,世界也必須安靜下來聆听……嗎?

  “蓋亞,你有沒有覺得,自己有一點霸道?”

  柳余忍不住問。

  “霸道?不,我不覺得。”

  “……哦,”柳余拉著他,在經過一片小樹林時,腳步一轉,“蓋亞,我不想那麼早回去,我們去附近走走,怎麼樣?”

  “……神的子民,這里種滿鮮花……”蓋亞嘴里還哼歌,點頭,“好啊。”

  他用空的那只手扯了扯領子。

  柳余知道,藥效發作了。

  她考察過,小樹林里有一座石亭,平時就荒無人煙,現在所有人都在伯納湖邊,更沒什麼人會去。

  散步散到那,果然沒人。

  整座樹林,就是一座空城,除了此起彼伏的蟲鳴,什麼都沒有。

  “蓋亞,你怎麼了?臉好紅。”

  柳余引著蓋亞去了石亭,讓他坐下。

  少年渾渾噩噩地坐著,白皮下染著一層薄薄的紅暈,整個人都冒著熱氣︰

  “貝、貝莉婭,我也不知道。”

  柳余手觸到他額頭,又往下,踫了踫他臉頰︰

  “啊,你好燙。”

  少年坐在欄桿上,鼓了鼓腮幫子,仰著頭︰

  “貝莉婭,我是不是像人類一樣,發燒了?”

  “為什麼用人類這個詞?你不是人類嗎?”

  柳余回避了這個問題,挨著他在涼亭坐著,兩人腿挨著,身體也挨著,她能感覺到對方身上傳來的驚人熱度。

  “我、我也不知道。”

  蓋亞一陣傻笑。

  柳余發現,當他笑容大一些時,右邊臉頰就會出現一個笑渦,看起來稚氣又可愛,和他平時很不同。

  她撐著欄桿,半直起身,在他右邊臉頰親了下︰

  “蓋亞,我喜歡你。”

  少年捂著臉,眨了眨眼楮。

  他的睫毛又長又翹,皮膚在月光下洗練過的玉質。

  她又拽過他,半側著身子,吻從臉頰落到他薄薄的櫻花般的嘴唇上︰

  “我喜歡你。”

  少年直愣愣地坐著︰

  “貝、貝莉婭,我、我的身體像是要炸了。”

  柳余貼著他一陣低低的笑,她將他手拉起,放到自己臉上捂著︰

  “蓋亞,你真可愛。”

  “男人不能叫可愛。”

  他卷著大舌頭堅持,又搖頭,“貝、貝莉婭,我、我,這、這不太對勁。”

  “哪里不對勁?”

  柳余聲音柔柔的。

  她之後沒再親他,只是老老實實地挨著他——前面還能說是因為情不自禁才這樣,後面卻不宜太過——

  她知道,蓋亞有多麼敏銳。

  跟電視劇里失憶就成了失智不一樣,真正的屬于他本身的特質即使被短暫淹沒,也會慢慢的、如浮冰一樣浮出水面。

  “不、不知道。”

  蓋亞晃著頭,站起踉踉蹌蹌往外走,卻被柳余拉住,“你去哪兒?”

  推推搡搡間、兩人摔到了地上。

  少年僵硬得手腳都無處安放,想推開,伸到一半卻又收回手。

  “我知道了。”他捂住臉,“我像人類一樣……我、我……”

  什麼叫像人類一樣……

  柳余眨了眨眼楮。

  “貝莉婭,對、對不起……”

  “我沒想到,我喝多了酒,會、會這樣……”蓋亞羞愧得整張臉都通紅,“貝、貝莉婭,我真沒想到……你快起來,我對著你這樣……實、實在太失禮了……”

  柳余也沒想到,喝醉了酒、或者說,當理智離開蓋亞時,他是這樣的模樣,一個小話癆,還是自我掙扎的小話癆。

  可愛極了。

  她看著那張被細碎的月影照得漂亮極了的臉,“羞澀”地道︰

  “蓋亞,你知道的,我不介意你對我失禮。我很樂意……”

  說著,她往上爬了爬,捧起他臉,笨拙地親了幾下,在對方的手足無措里,深深地吻他。

  “轟——”一聲。

  蓋亞的眼前,像是騰起了絢麗的煙火。

  薔薇花香氣再一次籠罩住他,比從前的每一次,都更濃烈更香馥。

  “貝莉婭……”

  他突然抓住她,拉開她的胳膊︰

  “不,不能這樣。”

  柳余睜開眼楮,蓋亞退開,那具被神捏過的身體,骨肉亭勻、肌肉線條漂亮得像最上等的畫,如米開朗琪羅式的俊美。

  “貝莉婭,這不對。”

  “為什麼不對?”

  她微微支起身子。

  女孩窈窕的身姿在月色下分明,白色琉璃珠在黑暗中若隱若現,紫羅蘭翻卷,修長筆直的腿如同造物主的神話,只是這神話被月色掩埋,無人得窺。

  “哪里不對?蓋亞,我愛你,我是願意的。”

  “不,不對,這不對!我不能……”

  “為什麼不能?”

  少女站起身來,月色穿過重重樹影灑下來,又被石亭擋住一半,她站在半明半滅的邊際,像伊甸園里誘人的毒隻果。“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貴婦擁有騎士,國王,擁有情人。連少女,都可以隨時和心愛的人在野地里翻滾。”

  “你不想嗎?”

  她向他走去。

  “想。”少年看起來異常痛苦,他臉頰紅透了,冷淡的銀白色長發也像浸滿了卡多瑙河的水,汗從額頭一路往下滲,“可是,世人如此,不代表我也要如此。”

  “貝莉婭,你不懂……我不愛你,所以我不能。”

  他說不能時,是堅決的。

  柳余是不懂。

  現代世界大都講求效率,飲食男女上一秒看對眼,下一秒就可以去刷房卡,這個世界,也大都輕浮浪蕩。

  沒有人懂得忠貞的含義。

  娜塔西前一秒可以和吸血鬼親密翻滾,後一秒又能與卡洛王子產生曖昧,在看到蓋亞時,又能立時轉移情致;連瑪麗公主都有三個情夫。

  他們對愛對欲,更隨心所欲,且沒人會覺得不對。

  他們覺得天經地義。

  可為什麼蓋亞,會有這種對愛對欲這等沒什麼用處的東西,有種近乎古老的、不可摧毀的堅守呢?

  柳余終于明白,為什麼神宮中那麼多聖子聖女,包括娜塔西,可光明神卻誰也沒有踫過了。

  她捂住臉,哭泣起來。

  “可我需要你,蓋亞……你又怎麼知道,你將來不會愛我?你愛過嗎?”

  她試圖以狡辯來混亂眼前這個被欲望折磨的少年︰

  “你沒愛過,怎麼知道,現在這樣不是因為愛?你對別人產生過這樣的感覺嗎?你想緊緊地擁抱我,想擁有我,想對我做盡一切親密的事,不是嗎?”

  她靠在他身上,如一株柔弱的藤。

  藤蔓緊緊纏繞著可憐的少年,兩人親密無間。

  “對、對別人沒有,雖然我想不起來,但確實沒有。”

  少年茫然地、卻又肯定地道。

  “所以啊,”柳余在他耳邊,吐氣如蘭,“你愛我,毋庸置疑。”

  在這一刻,她是伊甸園里巧言令色的毒蛇,對著亞當噴吐毒液,這毒液里,包裹著迷幻、包裹著欲望,也包裹著無處不在的芬芳。

  年少的、失憶的、被藥物軟化了神智的亞當應當理所當然被疑惑才是。

  可他“看”著她︰

  “不,抱歉。”

  “貝莉婭,不可以。”

  他依然拒絕了她。

  “為什麼?”

  柳余真的不明白,他這種近乎頑固的堅守。

  她從沒見過這樣的人。

  心如鐵石,即使到這個地步,依然不肯向自己投降。

  她所見過的男人,大都急色好義,極少推開送到嘴邊的食物——她甚至可以肯定,倘若她對路易斯投懷送抱,他恐怕也不會拒絕她。

  可偏偏就是他,蓋亞不肯。

  “不為什麼,貝莉婭,我不愛你。”

  不,不,不要慌,你還有機會的。

  柳余安慰自己,可恐懼與無力已經如蛛網一樣攀附了上來。

  黯淡光影里,她仿佛已經看到了永遠被碾壓在底層,不得動彈的場景。

  這讓她痛苦。

  “為什麼?”

  她問自己,也問命運。

  她明明已經做到了九十九,可為什麼最後一分卻無論如何不肯給她。

  命運嗎?

  不,她不信命。

  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對,她還有三滴吸血鬼的血。

  半杯換一滴,以防萬一,她換了兩杯。

  蓋亞,卻像是恢復了理智。

  他退開,俯身撈起地上的衣裳,替她重新穿上。

  他的手很巧,似乎完全沒有為眼前的美景動搖,只在襯裙的系帶上為難了會。他替她將衣領捋好,溫柔地過分。

  然後給自己穿衣服,白襯衫,黑馬甲,長褲,馬靴,最後將長長的燕尾服披在了她身上︰

  “該回去了。”

  他“冷靜”地道。

  可柳余通過少年灼熱的還在顫抖的手知道,他完全不像表面上那麼冷靜。

  “在這之前,讓我死心。”

  她哭泣似的,借著捂臉的機會,將藏在衣服暗處的拇指大小的瓶子打開,那里還有三滴混合了血液的藥。

  吞入嘴里。

  “恩?”

  蓋亞不明白。

  柳余卻上前一步,踮起腳尖,雙手攀在他脖子上,重新親他。她惡狠狠地,以至于直接咬破了他的唇瓣,血腥味混雜,她將含著血液的藥推了進去。

  “唔…”

  藥力、親吻,或者某種不知名的東西,軟化了少年的防備,他的抵抗漸漸弱了下來。

  理智被摧枯拉朽式地燒毀,這次,完全不堪一擊。

  石亭外不知什麼時候,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綿綿雨打在地上,筍尖破土而出,迅速長大,與這春雨混雜在一處,藤蔓纏緊樹身,,淅淅瀝瀝,如同一首探戈,熱烈的、奔放的,足間與足間相處,又迅速分開,在血與淚、汗與歌之中,探戈不絕。

  柳余也不知什麼時候睡了過去,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溫暖的懷抱里,蓋亞攬著她,安靜地靠著欄桿。

  他“看”向森林之外的天空。

  天已經蒙蒙亮。

  “蓋亞……”

  “我喝的酒有問題,我很確定。”

  他轉過頭,認真地“看”著她︰

  “是你,還是瑪麗?”

第十六章 信她嗎

  “是你,還是瑪麗?”

  蓋亞的聲音不疾不徐,听來仍然如沐春風,可落到柳余這,卻成了十級的龍卷風,她只來得及“啊”了聲︰

  “蓋亞,你說什麼?什麼下藥?”

  腦中卻在拼命回顧昨晚有沒有露餡的地方。

  再三確認,沒有。

  沒有。

  蓋亞輕輕嘆了口氣︰“貝莉婭,我很確定,昨天我被下藥了,不僅僅是酒。”

  柳余像被激怒的幼獅,一下子坐了起來︰

  “所以,你就懷疑我?”

  蓋亞沒說話。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半蹲下與她“平視”,臉上的表情是疑惑的——

  不是質詢,就好像只是問了一個問題,僅此而已。

  于是,柳余知道,昨晚那個被酒精和藥物混淆的非理性的、可愛非常的蓋亞已經消失了。

  這才是他的常態,疏離于一切人類情感的常態——

  也許有,卻不濃烈,即使是憤怒,或者疑惑。

  她一下子捂住臉哭了出來︰

  “蓋亞,你不用這樣,我沒想要你負責,也沒奢望能當你的戀人……你不用這樣侮辱我對你的感情……”

  “貝莉婭。”

  蓋亞無奈地。

  “……下藥?我怎麼會對你下藥?蓋亞,我多麼愛你,你在我心中,就像明珠、像鑽石一樣珍貴……我怎麼舍得傷害你……”

  她哭得傷心極了,雙肩一抖一抖,全然像個被傷透心的痴情人。

  “還是你後悔了?所以要用這麼可笑的理由侮辱我對你的感情?好,好,我走!我貝莉婭‧弗格斯也不是任人踐踏的,我以後再也不會糾纏你!”

  說著,她激動地站了起來,誰知沒站穩,一個踉蹌直接往旁邊倒了去。

  蓋亞接住了她︰

  “貝莉婭。”

  “貝莉婭,貝莉婭,貝莉婭!除了貝莉婭,你就不會說點什麼麼?”

  柳余倒打一耙,兼胡攪蠻纏,將一哭二鬧的本事做了個足,很快又抱著他脖子哀哀哭泣起來︰

  “我很疼啊,蓋亞,很疼很疼……”

  少女顫顫巍巍的身體依偎著她,無助的像是亭外被風雨摧殘過的苜羞花。

  蓋亞耳邊回蕩起細細的喘,與小聲的哭泣。

  “很疼……嗎?”

  “是,很疼,很疼,流了很多血。”

  鑒于蓋亞看不見,柳余並不吝嗇言語——而且,她確實很疼,身體像被巨斧鑿開了一樣。

  莽撞的少年在開山拓土時,常常擁有獅子般的勇武,並不會因為獵物的弱小和求饒而停止撻伐,反而會越加熱血沸騰——

  又因經驗的匱乏,徒有蠻力,而弱于技巧。

  神不會虧待自己,捏出的身體甄至完美,自然,硬件也十二分的可觀。

  于是,初上砧板的獵物,對上完全不匹配的刀劍,簡直是倒了血霉。

  柳余現在完全支應不動腿,雙腿跟棉花一樣,一走路,從大腿內側到腳尖,都牽著疼,像是受了大面積的挫傷。

  而最無法與人訴說之處,疼得是淅淅瀝瀝、纏纏綿綿,站起來時,還能感覺有股溫熱在緩緩往下流淌。

  “我帶你去找醫師。”

  蓋亞一把抱起她,一只手托著她背,一只手托在她腿彎,急急往外走。

  “你、你停下!”

  少年的腳步踩過林間的地面,枯葉發出沙沙的聲響,他的速度絲毫未減慢。

  “蓋亞!這不能去看!”

  柳余這回真的想捂臉了。

  “為什麼不能?”

  “是、是那兒疼……”

  柳余再是大膽,也沒大膽到找醫師看這毛病,她拍他︰“養幾天就好了。”

  “有女醫師。”蓋亞將她往里抱了抱,免得她滑下去,“別動,這沒什麼。上次艾斯司長也帶她情人去看了。”

  ……她忘了,這是個多麼奔放的西方世界。

  ……更忘了,即使大部分時間的蓋亞很好說話,但在某些時候,他卻固執得讓人頭疼。

  最後,柳余還是被帶去了學院內設的診療室。

  扎著一個髻、看起來極其嚴肅的女醫師一檢查完,就對著蓋亞瞪眼楮︰

  “萊斯利先生,您太粗暴了!”

  親愛的萊斯利先生難得的,臉紅了。

  他垂著腦袋乖乖听訓,女醫師配了一管藥,吩咐柳余每天早晚涂,告訴她最近不要過于勞累,激烈的運動,比如馬術、擊劍也先放一放,最後叮囑兩人︰

  “……隔七天,噢不,十天,該死的、你們這些不知分寸的……等,等等,親愛的小甜心,先把這個吃了。”

  女醫師遞過來一片長得像嬰兒形狀的綠葉,這是艾爾文大陸上生產的“沱爾葉”,柳余看弗格斯夫人吃過幾次。

  沱爾葉,換個說法,短時避孕藥。

  她默不作聲地接過,嚼碎吃了。

  “行了,你們該走了!下次再讓我看見你們,一定拿著長柄��𠓗V破你們的頭,尤其是你,萊斯利先生!瞧瞧小甜心這手和腳,萊斯利先生,即使您要玩花樣,也請稍稍顧慮下您可愛的小情人。”

  “是。”

  蓋亞並未辯駁。

  他在整個診療過程中十分配合,又極度安靜,柳余知道,他所有的溫存都是假象,這是他天生的涵養所致,大約是類似于“自己闖的禍自己收”這種心態。

  他對她並無感情,即使有,也微乎其微,而這一點微末,還源自于“救命之恩”和“露水之情”。

  她現在要做的,是將這微末之前情一點點累積,直積累到他恢復記憶時,她不會被神的勃然之怒湮沒。

  蓋亞重新將柳余穩穩地抱到了懷中。

  “對不起,貝莉婭。”

  他低低地道。

  柳余環住他脖子︰

  “不,蓋亞,是我自己願意的……你以後還會理我的,對嗎,蓋亞?”

  她聲音很低,像是低入了塵埃里。

  “……恩,會。”

  說完,蓋亞就閉緊了嘴。

  一時間空氣陷入了死寂。

  發生了這樣一件事,他們再無法如之前那樣自然地相處,可又無法更進一步,于是,尷尬從生。

  當然,柳余的尷尬只存在了一會。

  她想起剛才被她忽略的一句話︰

  “蓋亞,你剛才說‘艾斯司長也帶她的情人看病',‘也’,這是不是說,你承認,我也是你的情人?”

  “……”

  蓋亞拒絕回答。

  到達女舍時,人差不多都走了。

  “萊斯利先生,您得趕快了!”

  舍監顯然對蓋亞印象良好,熱情地道,“第一節 神術課很重要,他們已經趕去神殿了。”

  蓋亞將懷中輕飄飄的少女放了下來,並請求舍監陪她進去,他在外面等她。

  “行!弗格斯小姐交給我。”

  柳余轉身,在舍監的攙扶下跨進門檻,這時,蓋亞突然叫住她,往她手里塞了樣東西︰

  “貝莉婭,這個你忘了拿。”

  拇指大小,冷冰冰的東西。

  柳余低頭看了眼,心里咯 一聲︰

  這是她用來裝那混合了血液的藥物的瓶子。

  蓋亞老早就撿了,卻到現在才還給她。

  他聞到了瓶中的血腥味了嗎?

  他……信她嗎?

第十七章 迷幻術

  對著手中的瓶子,柳余的腦子里劃過無數想法,最後都分裂成兩派。

  一個小人跟她說,承認吧,將一切都認下,也許他不會同你計較那些算計和欺騙。

  但你與他的聯系、你的前程,也就到此為止了。

  另一個卻在她耳邊不斷蠱惑︰你不想爬上高處嗎?你不想長長久久地活著,再不被人把住命運的脈搏嗎?

  抓住他吧,這是你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

  一百分,or零分。

  柳余再一次輕易地說服了自己。

  她驚喜地叫道︰

  “噢,蓋亞,它怎麼在你那里?這可是出門前母親給我的,說能保佑我平安!”

  否認?

  那自然不能。

  蓋亞不是路易斯,並不懂話術,他說是她的,就一定確認過事實。

  她只能老老實實地接下來。

  “它和你的裙子在一塊,地上。”

  蓋亞並未繼續詢問,似乎十分善解人意。

  可柳余卻知道,這不代表好事。

  倘使他懷疑,不問出口,她也就失去了解釋的機會,過度解釋,只會加深懷疑。

  倘使不懷疑,也說明他對她的興趣極其有限——

  他無意探究真相。

  “行了行了!萊斯利先生,打情罵俏請換地方!”舍監打斷他們,“還有弗格斯小姐,您得加緊了,神術課在光明神殿上,過去需要不少時間!”

  “好的,我這就去。”

  柳余隨舍監往里走,轉彎時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蓋亞正安靜地站著,他似乎被什麼所困擾,一雙眉頭微微蹙,像是察覺她的目光,抬頭向她望來——

  柳余連忙轉過頭。

  蘑菇屋已近在眼前。

  舍監記著蓋亞的話,在外面等。

  柳余則推門進去,一夜未歸,房間里像是遭了賊,她的東西被丟得到處都是,藤箱東一只西一只,唯有放在窗口的鳥籠安然無恙。

  衣櫥的鎖被人為敲壞,都被剪子剪破了。

  珠寶首飾丟得到處都是,她還在地上找到了吸血鬼的犬牙,連枕頭和被子都被剪得稀碎。

  顯而易見,這是瑪麗干的。

  她一夜未歸,瑪麗嫉火燒心,拿她東西出氣——很符合她一貫的作風。

  “斑斑!斑斑!斑斑斑!”

  灰斑雀在籠子里拼命撲騰翅膀,一雙黑豆眼看見她,居然冒出了點水花。

  [嗚嗚嗚那個女人簡直是瘋了!她居然想拿剪刀來剪斑斑美麗的翅膀!瘋了瘋了!太可怕了!]

  柳余腦子里突然浮現這句話。

  她看著灰斑雀,以為自己出現了幻听。

  斑斑還在昂著頭,一個勁兒地“斑斑斑斑、斑斑、斑斑斑斑”叫喚。

  [看!看什麼看!沒看見過這麼美貌的鳥嗎?你就算盯著斑斑一千年一萬年,也長不出這麼美麗的羽毛!丑、八、怪!]

  “我……丑八怪?!”

  “你再說一遍。”

  柳余生平最恨兩件事,一被人撿選,二被人說丑。

  [對!丑八怪!拔毛怪!黑心肝!]灰斑雀順禿嚕嘴罵︰“斑斑!斑斑!斑斑斑!……”

  等罵到一半,那雙黑豆眼快瞪出眼眶︰

  [噢,不對,光明神在上,丑八怪在說什麼?她听得懂斑斑的話?天哪,天哪,這不可能!丑八怪詐斑斑呢,不能信,這不能信!]

  柳余順手操起瑪麗隨手放置的剪刀,慢悠悠地“ 嚓”了兩下︰

  “再說一句。”

  [嗷!丑,啊不,美人,你真的能听見?哇,斑斑嚇死了,你可終于回來了!昨天那個比你還丑一萬倍的什麼公主想把斑斑的翅膀剪了,幸好斑斑機智,不然你就看不到可愛的斑斑了……嗚哇嗚哇……]

  斑斑的破鑼嗓哭起來簡直是魔音穿耳,淚珠滴滴答答掉下來。

  [嗚哇~斑斑餓死了,斑斑太難了,斑斑餓了一天一夜,斑斑瘋狂想吃可可餅,想喝水,還想摸一摸珠珠……]

  柳余被吵得頭疼,壓低聲︰

  “閉嘴,再吵就再餓一天。”

  斑斑連忙用翅膀捂住嘴巴︰

  [唔,斑斑不說!]

  柳余彎腰找出角落放著的一小袋蕎麥,往籠里加了清水、換了鳥食,拍拍籠子︰

  “吃飯。”

  斑斑小雞啄米似的吃起蕎麥,邊吃還不忘嘮叨︰

  [搬家!搬家!這日子斑斑一天也過不下去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柳余拖著沉重的腿去衛生間洗漱。

  漱口,洗臉。

  鏡子里照出的少女面色蒼白,可眼里分明帶著某種說不出來的、和從前截然不同的東西,仿佛一把鉤子,直鉤得人心噗通噗通亂跳,平靜的湖面下,是洶涌的暗流。

  嘴唇中間被咬破了,白皙的脖子上,印了一圈的紅印子,柳余拿毛巾擦了一遍,擦到嘴唇時,忍不住“嘶”了一聲,誰能想到,四滴混了血的藥能把一個純情少年逼成那樣?

  他幾乎用嘴唇將她全身都嘬了一遍,色o情的,強硬的,熱烈的——當時他手和嘴唇的溫度,她到現在都能記得清清楚楚。

  柳余匆匆擦完就出了衛生間。

  斑斑已經啄完蕎麥,對著她叫︰

  “斑斑,斑斑!”

  [為什麼你能听懂斑斑說話?]

  柳余沒答它,答案不問自明。

  從昨天到今天唯一的區別就是,她把蓋亞睡了,且一睡再睡。

  然後,她就能听見斑斑說話了——

  原書中,這位“神仙教母”,也就是只有點奇異能力的鳥,沒人听懂過它的話。娜塔西去神宮時,沒帶上它,斑斑被孤獨地留在了艾爾文大陸。

  那麼問題來了,她是能听懂一切鳥語,還是僅僅這只誤打誤撞擁有了光明力的鳥?

  想到一路見聞,柳余確認,只有斑斑。

  “你經常說我壞話嗎——”

  話未完,柳余手上的動作突然停了。

  不,不對,蓋亞能听見其他人的心聲,這意味著……

  瑪麗,瑪麗,她的破綻在瑪麗!

  而現在,神術課上,蓋亞和瑪麗會在一個空間,昨晚沒听見還能當做是喝醉的關系,那麼今天……

  她猛地捂住臉。

  “斑斑!斑斑!”

  [美人你怎麼了?]

  “我干了件蠢事。”

  而且听到這只鳥說話,她才意識到。

  不論她如何巧言令色,只要蓋亞踫到瑪麗,她所做的一切,就無所遁形。

  不,不能讓他們踫到。

  或者……

  柳余只想到一個人,不,一只鬼。

  吸血鬼的迷幻術,路易斯可以輕易地催眠一個意志薄弱的人,否則那些少女怎麼可能引頸就戮?只要讓瑪麗忘記……

  柳余直接沖過去,撿起地上那顆犬齒,對著喊︰“路易斯!路易斯!”

  路易斯沒有回答她。

  他不在,是的,現在是白天,如無必要,黑暗使徒不會在白天出現。

  除非……

  她拿起剪刀,對著才被女醫師包好的傷口狠狠戳了下去,“唔——”

  鮮血滴滴答答落到那顆犬齒上。

  躺在地下王國的路易斯睜開了眼楮。

  長出新牙的地方又開始疼痛,他聞到了那股讓他魂牽夢縈的芳香……

  路易斯“唰得”出現在了一身狼狽的少女面前。

  當看到少女那身皺巴巴的、沾染著不知名液體的裙子,路易斯黑色的瞳孔開始放大,獠牙不受控制地突出嘴唇,這是情o欲混合著處子血的味道,真迷人……

  女舍外的蓋亞突然看向蘑菇屋,而後,大踏步往里走了進來。他越走越快,以至于銀色長發在腦後飄了起來。

  而屋內的柳余還對此一無所知。

第十八章 猶可為

  蘑菇屋內。

  “弗格斯小姐,莫非是您心愛的萊斯利先生沒有滿足您,才讓您在白天,將尊貴的路易斯十世從地底召喚出來?”

  路易斯一腳踏到了一塊紅寶石上。

  紅寶石的碎裂聲與鮮血流淌的滴答聲混雜在一起,他陶醉地深吸了口氣。

  “交易,尊貴的路易斯大人,”柳余讓自己努力保持微笑,“我想用鮮血和您再做個交易。”

  可她蒼白面色下隱藏著的脆弱和急切,一下子讓路易斯捕捉到了。

  “不不不,”他豎起一根中指,搖頭。這時他離她已經很近了,近得只需要微微一低頭,就能吻上她脆弱的發頂,“這回,我不要你的血,我要……”

  “你的人。”

  柳余不甘示弱地道︰

  “如果您不怕我在床上將您殺死的話。”

  “路易斯十世從不懼怕死亡。”

  路易斯笑了。

  “路易斯大人,莫非您忘了我那親愛的妹妹娜塔西麼?如果讓她知道,她認為唯一屬于她的路易斯大人與她親愛的姐姐上c床,她恐怕會悲傷到死去。”

  路易斯像是猛然從迷醉中清醒。

  他想起黑夜中抱著他哭泣的瘦弱少女,聲音一下子從情人的呢喃變為不耐的粗暴︰

  “交易?!什麼交易?!”

  “一杯血,換您為我催眠一個人,瑪麗‧卡洛,您還記得嗎?”

  “噢,小瑪麗?怎麼了?”

  “讓她忘記自己已經將藥給我的事實,並且認定,自己在晚會上,借著給我敬酒的機會,給蓋亞下了藥。”

  “栽贓嫁禍啊……為什麼?你不說,瑪麗也百口莫辯。”

  “我不喜歡節外生枝,”柳余只解釋了一句,問,“現在,能辦到嗎?”

  “現在?這個很難……你要知道,這個鬼地方充滿了光明力量。”

  “難道這世界上,還有尊貴的路易斯十世辦不到的事?”

  少女面上的愕然,與恰到好處的恭維讓路易斯笑了。

  “當然有,比如,扯下光明神那張虛偽的面具……”

  “噢,別沮喪,甜心,這件事我可以幫你辦到,不過……我要十杯,不不不,不要試圖跟尊貴的路易斯討價還價。”

  路易斯突然朝門口看了眼,張開斗篷、沉入黑暗,像來時那樣消失不見了。

  這時,門從外打了開來。

  細碎的晨光打進來,舍監和銀發少年一同跨了進來。

  “噢!光明神在上!這、這誰干的?!該死,竟然有人敢在光明學院撒野!”

  隔著飛揚的塵土,柳余和銀發少年相望。

  誰也沒說話。

  而在下一瞬,少女低低的、夾雜著數不盡沮喪和委屈的哭音響起︰

  “我、我的衣裳被人剪壞了,枕頭、被子,都壞了。”

  “你的手怎麼了?”

  沙啞的少年音也同時響了起來。

  舍監“天哪”“天哪”地叫,滿屋子白色的羽絨亂飛,地上衣物、首飾滿地,紫衣少女站在鳥籠旁,一只手握了剪刀,一只手垂在身側,滴滴答答往下淌血。

  地上已經聚了一小汪紅色的湖泊。

  “……剪刀就插在這兒……”少女指著衣櫥,“一開門,就戳到手了。”

  血跡確實是從衣櫥門到鳥籠附近。

  斑斑叫了兩聲︰

  [沒錯!沒錯!]

  被柳余瞪了一眼,就不叫了。

  舍監憤怒異常,她將房間看了一遍。

  “不行!不行!我光明學院決不能原諒這樣惡劣的行為!我一定要查出是誰干的!我看看,我看看……鎖孔完好,除了你的東西,其他東西都保存完整……跟你一起住的……”

  她不知從什麼地方抽出一本冊子,“這兒!瑪麗‧卡洛,出自卡洛王室,脾氣暴躁……擁有強烈的破壞欲望……”

  柳余隱約只能看見屬于“瑪麗‧卡洛”那一頁上密密麻麻的小字。

  難道每個人在入學時,都有這樣一頁詳細的記錄?

  這時蓋亞已經走到她面前,一聲不吭地拿起她的手“端詳”。

  她這才發現,他的鼻梁有多挺,薄薄的嘴唇抿起,唇中同樣有一些破損,透著股綺艷的紅——這是他玉白薄透的臉上,唯一的一抹重色。

  “疼嗎?”

  一絲銀發垂落他的臉頰。

  “疼。”

  柳余盯著他的臉,神思不屬地想︰

  瑪麗現在應該快到神殿了,也不知道一個黑暗使徒怎麼在滿是光明力量的地方行走,不過路易斯既然答應了她,一定有自己的辦法,否則早就被發現了……

  “貝莉婭,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柳余迅速反應過來,“這個房間,我不想住了。”

  她原來只想借瑪麗的藥一用,不過既然她毫無顧忌地出手,她也不必留情。

  留著她,讓萊斯利看清“真相”——

  借此洗清自己,明顯更好。

  當然,她也不能呆在一個會隨時暴走的地雷身邊︰幸虧瑪麗將現成的把柄遞到她面前,加上她推到她身上的“剪刀加害”……

  蓋亞從懷中取出膏藥,擠了一點,涂在她“二次撕裂”的手指上。

  滴滴答答的血與綠色的膏藥混在一起,將他干淨修長的指間也“污染”了。

  柳余輕輕“嘶”了一聲,莫名有些臉紅︰

  “蓋亞,這藥……不是涂這個的。”

  “都是傷口。”

  蓋亞涂完,將藥膏塞給柳余,“收起來,晚上……”

  他抿了抿嘴,“再抹一次。”

  舍監在旁拿著冊子,繞著房間又兜了一圈,最後又兜回柳余面前,用那雙精光四攝的死魚眼盯著她︰

  “這件事,應當是瑪麗‧卡洛做的。”

  “鎖孔完好,不可能有人破門而入,沒有術法波動,她的東西都保存完好……只可能是內鬼。你得罪過她?”

  “我、我……”少女看起來似乎驚訝極了,手足無措地道,“雖然之前有些不愉快,但她昨天跟我講和了。”

  她將晚會上敬酒的事兒說了一遍。

  “等等,”舍監听出點什麼來,“瑪麗‧卡洛也喜歡萊斯利先生?”

  “是,我想,是的。”

  少女局促不安地看了眼蓋亞。

  卻見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到了鳥籠面前,與斑斑隔著鐵籠子相望。

  柳余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來,她也不知道,斑斑身上附著的光明力會不會與蓋亞起呼應。

  “……所以,瑪麗‧卡洛昨天才會給你的馬一鞭,在你一夜未歸後,又破壞你的東西……很合理的推測,也符合她一貫的做法……”

  “您知道我沒昨晚回來?”

  少女的臉一下子紅彤彤得像枝頭熟透的隻果。

  “那當然!”舍監將冊子塞回背後的褲袋,昂著頭道,“噢,年輕,真是好時光!”

  “不過在這之前……弗格斯小姐,萊斯利先生,你們得先去上課!”

  “可我沒衣服換——”

  “這有什麼。”舍監像變魔術一樣,從掏冊子的地方,又掏出一條……麻袋裙?

  “拿去,當然……”她眨眨眼楮,“不用謝。”

  柳余接過裙子,往衛生間走。

  臨進門時回頭看了眼,發現蓋亞已經伸出手指開始逗斑斑了。

  她強按捺住將一人一鳥分開的沖動,快速地換了裙子。

  裙子除了太像麻袋,一點問題都沒有——

  連腿上和脖子上的“草莓印”都貼心地遮住了。

  “噢!非常棒!”舍監見她出來,“這可是我年輕時候的設計,可惜她們都說穿了像麻袋,但弗格斯小姐穿,簡直棒極了!”

  柳余︰……是像麻袋啊。

  她下意識尋找蓋亞的身影,發現他已經站在門口了。

  “現在,去上課!听說今天可是布魯斯主教親自授課……千萬不能錯過……”

  舍監催著柳余出去。

  她問︰

  “我能換間住麼……我怕下次就輪到我的鳥遭殃了……”

  “那當然,那當然!光明學院絕不能容忍這樣的行為!必須關禁閉!你的房間我會安排好……”

  “我想住那間——”柳余指著東邊最遠處、靠著一座葡萄架子的蘑菇屋,“可以嗎?”

  她記得很清楚,書中寫到,“葡萄架前的那間蘑菇屋,許久沒人住了,那紫色的沉甸甸葡萄偶爾會跨過牆面,去到男舍那一邊。另一邊,則是蓋亞和卡洛王子的蘑菇屋。”

  “那間?不行,不行,那間很久都沒人住了……很髒……再給你找個乖巧的舍友……”

  “就那間吧,好嗎?”

  柳余雙手合十,用水汪汪的眼楮看著舍監。

  “上課!”

  舍監回答她的,是把她往門外輕輕一推,“ 啦——”門鎖上了。

  蓋亞又一次接住了她。

  她順勢一把抱住他脖子︰“我腳還是疼,蓋亞,你抱我去。”

  少女軟軟的聲音里藏了一絲羞赧,她像是鼓足勇氣般,將頭枕到了少年的胸膛。

  只要不拒絕她……

  蓋亞彎腰,一聲不吭地將她抱了起來。

  “蓋亞,其實……你還是有一點點喜歡我的,是嗎?”

  柳余問。

  蓋亞將她往上托了托,手小心地避開了她的臀部︰

  “貝莉婭,我不清楚什麼是喜歡。”

  她發現他抬頭回“看”了眼,目之所及處,只有她住的那棟蘑菇屋。

  “蓋亞,你在看什麼?”

  柳余納悶地問。

  “黑暗力量……”

  他呢喃了一聲,搖搖頭,而後,抱緊她大跨步走了起來。

  而另一邊,路易斯揮揮手,讓暈乎乎的瑪麗走了。

  就在他如往常一般消失後,娜塔西從轉角走了出來,她看了會路易斯消失的地方,也轉身離開了。

第十九章 破謊術

  神殿背倚雪山,與學院隔湖相望。

  從學院到神殿,要跨過一座橋。

  這橋長達千米,與普通石拱橋不同,橋身狹窄,左星右月,僅供一人立足。

  柳余被蓋亞抱在懷中,入眼便是純白色的雕花欄桿,頭微微偏一偏,還能看見波光粼粼的湖面。

  “听聞每座光明神殿與學院之間,都有這樣一座星月橋相連……”柳余問,“你知道,這是為什麼麼?”

  “據《光明紀要》載,神降之日,腳踏日月,頭頂星河,方有星月橋。橋落之時,神跡再臨。此後,神殿就以星月為徽,踏星月之橋。至于僅供一人立足……大概是因為,朝聖的路,總是孤獨的。”

  不,親愛的萊斯利先生,這是您的陰謀。

  柳余撇了撇嘴,沒與他爭辯,神無處不在的圈養與洗腦——任何一個優秀的農場主,都精于此道。

  這時,橋上已經沒有其他人了。

  靜得只能听見橋下叮咚的流水聲、游魚捕食聲,以及蓋亞胸口強而有力的心跳聲︰

  噗通,噗通,噗通……

  神捏出來的這樣一具身體,連心跳聲,都跟人類如此相像。

  還是說人本身就是神創造的?

  既然可以造人,那能不能……造神呢?

  柳余漫無目的地想著,如果此時她的想法能被人窺得,恐怕第一個就會被架上絞刑架,當做異端燒死一萬次。

  一時間,空氣陷入安靜,只余規律的腳步聲,柳余眼皮漸漸耷拉下來,她被沉沉的睡意湮沒,直到少年一聲“到了”,才恍然醒了過來︰

  “到了?”

  蓋亞將她輕輕放到地上︰

  “到了。”

  眼前是一座巨大的白塔建築。

  純正的巴洛克風格,尖尖塔頂,連那頂上的星月權杖,都無比光輝燦爛,炫得人睜不開眼楮——

  權杖上,有一人高的水晶球。

  “水晶球是真的。”

  蓋亞似是看出她的想法,解釋道。

  ……香油錢很足啊。

  柳余邊想邊上了台階。

  大門左右分別站了位腰佩長劍的黃金騎士,他們朝她看了一眼︰

  “貝莉婭‧弗格斯?”

  “是。”

  “進去吧。”

  柳余穿過高高的拱門,回頭時,見剛才還對她不苟言笑的英俊騎士們右手置于左胸,彎腰向蓋亞行了個禮,基于崇敬的、下對上的一禮︰

  “萊斯利先生,早安,很高興見到您。”

  而在她面前從來溫文爾雅的少年,卻好似對這樣的禮節習以為常。

  他略一點頭:

  “早安。”

  而後雲淡風輕地抬腳過來了。

  裹在白綢褲、黑馬靴里的雙腿長而有力,即使他身上的白綢衫不夠筆挺、燕尾服有些皺,可依然讓人覺得,這世間的一切禮遇,對他來說,都太過失禮——

  他值得更好的。

  這難道……就是屬于神天生的氣場嗎?

  明明在神殿,他還只是個位于食物鏈最底的……神眷者啊。

  “走了。”

  蓋亞經過她。

  “恩。”

  柳余跟了上去,走出老遠時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那兩位黃金騎士依然彎著腰,久久未起。

  她收回了視線︰

  這就是……神嗎?

  真令人向往。

  “怎麼了?”

  “沒什麼。”

  他們走的是神殿後門,不需要經過信徒來來往往的前殿。順著標識一路往前,繞過一個雕滿星月徽紋的大廳,再轉一個彎,就到了這次神術課的課堂。

  課堂內人坐得滿滿當當。

  柳余拉著蓋亞進去,瑪麗一抬頭就看見了她。

  畢竟,那麼英俊的萊斯利先生旁邊,杵著個金發麻袋,誰都忽略不了。

  她盯著貝莉婭,萬分確定她一定度過了非常火熱的一晚,否則,怎會如被滋潤過的玫瑰那樣嬌艷迷人,而這一晚,明明是該屬于自己的。

  她費了那麼多的心思給萊斯利先生下藥,卻在關鍵時候听歌听出了神,最後便宜了貝莉婭‧弗格斯——

  這真叫人惱火。

  柳余朝小瑪麗露出了個甜甜的笑容。

  從她剛才一瞬間的心虛和憤怒來看,路易斯的催眠術成功了。

  卡洛王子朝他們熱情地招手︰

  “萊斯利先生!弗格斯小姐!這兒!我給你們留了位置。”

  瑪麗悄悄伸出了一條腿。

  柳余過去的時候看到了,她面不改色、連步子的大小和頻率都沒變過地走了過去。

  只要蓋亞听見瑪麗“關于下藥”的心聲……

  她就還是那個純潔、無辜、善良的貝莉婭。

  “啊……”

  柳余驚呼一聲,“成功”地被瑪麗絆倒,揮舞著雙手摔了下去。

  蓋亞伸手接住了她。

  少女四處亂揮的手不小心踫到他縛眼的絲絛,經了一夜原就松垮的白色緞帶落了下來。

  全場安靜了下來。

  瑪麗捂住了嘴巴︰

  “萊斯利先生,您的眼楮……”

  柳余一愣,回頭看,只見原來黑窟窿眼的地方,竟然生出了一雙淺淺的碧水一樣的眼楮。

  微狹而長,極漂亮精致的輪廓,只是那眼楮上蒙了一層陰翳,死水一樣黯淡,這難免讓人有白璧微瑕的缺憾感——

  柳余見過它完整的樣子,那是超越世俗的美麗。

  不過,即使如此,這殘缺的、迷離的、蒙昧的美,依然震住了在場所有人。

  “瑪麗‧卡洛——”

  蓋亞將柳余按在身側,“請您停止繼續傷害弗格斯小姐的行為。卡洛王子,也請您管教好自己的妹妹。”

  柳余微微笑了。

  她確定,蓋亞一定听見了瑪麗的“心聲”。

  她的嫌疑,被洗脫了。

  而瑪麗,她從未見萊斯利先生用那樣冷酷的表情面對自己,這一刻,她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萊斯利先生,我……”

  “哇,好熱鬧,小萊斯利,很少見你這麼生氣。”

  這時,從外進來一行人,為首那位,正是柳余曾經見過的布魯斯主教。

  他依然穿著一身星月奧輝道袍,持著星月權杖,眾星拱月。

  “怎麼樣,孩子,眼楮還好嗎?”

  “托您的福,不錯。”

  布魯斯這時看向被蓋亞攬在身側的金發少女,微微一笑︰

  “又見面了,孩子,看來你也與神有緣。”

  少女臉紅彤彤的︰

  “感謝神。”

  “感謝神!”

  教室內所有人齊聲喊道。

  柳余︰……

  布魯斯主教被簇擁著上了前台講桌,身後本來空空如也的白牆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星月投影。

  “這一節的神術課,由我來給你們講,怎麼樣?”白發白須的老者朝台下眨了眨眼楮。

  台下一陣激動。

  “大家知道,神術是什麼?”

  “是神賜予信徒保護世界、驅逐邪惡的力量!”

  布魯斯搖搖頭,又點點頭︰

  “不,沒人知道。”

  “……二十萬年前,當黑暗力量崛起,艾爾文大陸、索門大陸和菲西尼大陸陷入連綿戰火,神殿力量傾巢而出,無數神職人員在戰爭中化為灰燼,聖女埃西亞、聖子卡羅拉以鮮血為祭,打開聖殿之門、請神降臨,才結束了這場持續三十年的戰爭,那是第一個神臨之日。”

  “是!我知道!神臨那日,神只輕輕嘆息了一聲,他說︰審判。從此後,黑暗力量,就從世界的主舞台消失,他們如過街老鼠,再不成氣候。”

  “孩子,你說的沒錯。”

  布魯斯以一種古老的語言緩緩道,“……神走後,我們在聖殿之門,找到了神賜予我們的聖杯、神諭和一冊神卷。聖杯傾倒,就成了聖池。每一個大陸出生的臣民,都要接受聖池洗禮。”

  “那神諭呢?”

  布魯斯神秘地笑笑︰“這,是個秘密。”

  “……而神卷上,則記載了至高無上的術法。只可惜,神的語言太過晦澀難懂,到現在,我們也只破譯了一小半。可這,也足以讓我們不再經受戰爭的痛苦。”

  “感謝神!”

  “感謝神!”

  “感謝神!”

  柳余混在狂熱的人群中,一起吶喊。

  等喊完,回過頭時,發現蓋亞面上的神情有些奇怪。她有些心虛地轉過頭去。

  “那今天,我們先來個簡單點的,怎麼樣?光明彈。#%@^&%$#*&^#@……&*¥#……”

  他極快地念了一通口訣,那發音晦澀,柳余听著,都覺得舌頭好像快打成死結了。

  不過,她還是靠著從前的強記方法,先記了下來。

  “布魯斯大人,這太難了……您能再說一遍麼?”

  台下一片苦相。

  布魯斯微微一笑,他朝蓋亞親切地招手︰

  “小萊斯利,你來試試。”

  “布魯斯大人,這聖靈體和舌頭、記憶可沒關系……”

  有來听課的司長好像跟主教熟稔,笑道,“當年我們中最快的,也花了一個小時。”

  “是啊,舌頭都捋不直……”

  在一片亂糟糟的教室內,突然出現了一團圓潤至極的白光。

  那光球“ 得”飛升天,在半空像煙花一樣,炸了開來。

  光球升起的地方,正好是蓋亞坐的位置。

  柳余是眼睜睜看著蓋亞如何流利地將她念都念不順的口訣一下子念出來的——

  那大概不是人類所能擁有的舌頭。

  布魯斯大人在台上說︰

  “噢,光明神在上……我可沒教過他。”

  主教面上的神色不死作偽,有人問︰“萊斯利先生,您事先學過嗎?”

  蓋亞茫然地看著自己的手,光明力從手指流出的一剎那,那種感覺太過熟稔,好像在過去試過無數回。

  “我、我也不知道。”少年茫然地搖頭,“我不記得過去了。”

  “……哦,”驚訝的人又轉過頭去,“也許在什麼時候學過。”

  總有那麼些不守規矩的神使大人,將術法外傳。

  蓋亞又順利地發了個光明彈。

  這次,他甚至沒有用口訣。

  這回,布魯斯主教是真的驚訝了。

  掌握默法瞬發的,三塊大陸上,只有聖殿的大主教還有這個能力。

  “蓋亞‧萊斯利——”

  布魯斯以權杖在空中迅速劃起來。

  柳余念口訣時,順便看了眼,只覺得眼楮都快被晃花了,就在她感應到光明力在體內的感覺時,布魯斯蒼老的聲音在教室中響起︰

  “這個字,你認得麼?”

  “謊言。”

  蓋亞說出口的同時,一道白光從他指間射出,化成了無數細碎的光影,最後,在他手掌,生出一道白色的雪蓮花。

  布魯斯捋著胡須微笑起來︰

  “不錯,神留下來的第三道術法,破謊。說謊之人,在這道術法下,無所遁形。”

  “萊斯利,你可以選一位問他你最想問的問題。她如果說謊,將被這破謊之術揭穿。”

  柳余注意到,蓋亞的眼楮,朝自己看來。

  他那雙水綠的眼楮明明看不見,卻讓她分明感覺出,他要問的是她。

  “貝莉婭,剛才在你房中的,是誰?”

  少年認真地問她。

  他長長的睫毛,如豐茂的水草,垂下時一下子就收斂住了那雙弧度優美的眼楮。

  晶瑩的雪蓮花飄到她的頭頂。

  柳余的心卻劇烈地跳動起來,她像被泡在了滾燙的岩漿里,很快就要化為灰燼。

第二十章 光明彈

  柳余可不會天真地以為, 自己能對“破謊術”免疫。

  神聆听不到她的心聲,也許是因為她不信神,也許是因為她不屬于這兒——

  可這與術法不同。

  當初她能被路易斯的黑暗術法困住手腳, 現在就能被蓋亞的光明神術叫破行藏。

  這一問, 幾乎將她逼進了絕境里

  柳余攥緊拳頭,尖利的指甲幾乎一下子刺入肉里,疼得她一個激靈。

  “斑斑!”她急中生智,“我房間里的, 是斑斑。”

  “斑斑?”

  少年優美的眉毛蹙了起來。

  “我養的那只灰斑雀。”

  柳余笑了。

  腦筋急轉彎都是怎麼答的?

  避重就輕,聲東擊西,似是而是, 模糊焦點……

  錯了嗎?

  沒錯。

  畢竟蓋亞的原話是, “剛才在你房間的,是誰”啊。

  她話落瞬間, 雪蓮花就“ 的”一聲,碎成了片片晶瑩的雪花,將她整個籠罩住了。

  柳余只感覺, 自己像浸在了一片溫暖的泉水里, 毛孔舒展開,一點點光明力進入,這光明力, 比她剛才感受到的要純淨的多得多……

  她睜開了眼楮。

  發現蓋亞已經端端正正地坐了回去︰“布魯斯大人, 我已經問完了。”

  布魯斯主教搖搖頭︰

  “小萊斯利,我得忠告你一句,這破謊術不能總用, 尤其是試探情人的忠貞。”

  “……是。”

  蓋亞抿緊了嘴唇,柳余幾乎能感覺, 他一下緊繃的下頷骨,似乎……有一絲窘迫。

  可再看,有沒有了。

  應該是錯覺。

  不過……那麼敏銳的人,會察覺不到這個答案的漏洞嗎?

  她忍不住看了蓋亞一眼。

  少年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上,眉目沉靜,看不出思緒。

  “好,現在開始練習光明彈!”

  “記住了,在對付黑暗使徒時,神術不是越厲害越好,往往越強大的禁咒,需要花費的準備時間和精力越多。反而是這些不起眼的術法,能在某些關鍵時候,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布魯斯主教似乎累了,他朝蓋亞點點頭,又持著光明權杖出去了。

  留下一位年輕的白衣神使監督授課,司長們也悄悄從後門溜走。

  柳余沒關注外界。

  她嘴里嘰里咕嚕地將這段咒語念來念去,只是大概原身這舌頭天生平直,總在某個音打結,一不小心,已經咬了好幾下。

  她吹吹,又重新開始。

  比起前世的求學環境,這樣可以不擔憂生活、不擔憂學費,無負擔地開始一門學習,已經是一種恩賜。

  至于其他——

  天賦,悟性,她不求。

  一次不行,就百次;

  百次不行,就千次,萬次。

  總會有行的那一日。

  不知過了多久。

  “啊!我成功了!”

  娜塔西驚喜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指間冒出了一個拇指大的白色光球,騰地飛到空中,又消散不見。

  “娜塔西,恭喜你。”

  卡洛王子指間也發出了一道光球,他的要比娜塔西的稍微大一些,成人拳頭大小。

  瑪麗不忿地看著兩人,再看看貝莉婭毫無動靜的手指,心里瞬間平衡了。

  “貝莉婭姐姐,我成功了。”

  娜塔西對前排的金發少女道。

  她知道自己這樣不好。

  貝莉婭姐姐毫無動靜,還在咕嚕咕嚕念著她十來遍就通順的口訣,她又听到她不小心咬到了自己舌頭……

  一定很痛。

  可娜塔西發現自己竟然有點高興。

  這可不太對。

  善良高貴的人,不應該因為別人的不足而感到快樂,她應該替姐姐揪心才是。

  可……

  這是她進入弗格斯家後,第一次贏過貝莉婭姐姐。

  口訣那麼簡單,舌頭輕輕一卷就成功了;難的,是怎麼將外界的光明力吸入身體,再釋放出去——

  可她也成功了。

  而貝莉婭姐姐卻還困在那一段口訣里。

  娜塔西小心翼翼地看了安靜的銀發少年,小聲說︰

  “我成功了,萊斯利先生。”

  萊斯利先生似乎並沒听到,而是彈指放出了個幾乎佔據大半天花板的光球。

  頓時,整個教室都安靜了。

  緊接著,是轟然作響。

  卡洛王子嘆了口氣︰

  “萊斯利先生,您這一手可真漂亮,我們恐怕一輩子都追不上。”

  萊斯利先生是不同的。

  娜塔西想,她忍不住又看了眼毫無動靜的貝莉婭,那一點喜悅……悄悄地放大了。

  柳余對外界的動靜一無所知,她全身心地投入到光明彈的口訣里,不斷地念著那一段滾瓜爛熟的口訣——

  百遍?

  千遍總是有了。

  終于,在某個瞬間,舌頭像通了電,一下子順暢地念了出來︰“……%�D@#……*&……%¥#@……%¥#”

  一個臉盤那樣圓潤的光球,從她指間升了起來,飛到半空,“ 的”炸成了煙花。

  “你成功了,貝莉婭 。”

  旁邊蓋亞那雙黯淡的眼楮,印了“煙花”的碎影,看起來像有了顏色。

  “是,我成功了。”柳余突然捂住了眼楮,“是的,我成功了。”

  “貝莉婭……”

  柳余一下子抱住旁邊的少年,她緊緊地抱住他,像抱住自己賴以生存的珍寶︰

  “難……真難啊……蓋亞,真的難……”

  誰也不明白,她說的難究竟指的是什麼……

  少女滾燙的淚水一滴滴落到他的脖頸,蓋亞遲疑地抬起手,在她背上拍了拍︰

  “貝莉婭,你……做得很好。”

  “是,我做得很好。”少女揩了揩眼淚,直起身,“再好不過了。”

  直到這一刻,柳余才有命運被顛覆的真實感。

  她確確實實成為了一個神眷者,她成功度過了十五天的必死之劫。

  “蓋亞,未來會越來越好的,對麼?”

  她睫毛上還掛著淚,唇角卻已經綻開,這一刻,她簡直閃閃發光。

  蓋亞點了點頭。

  他彎了彎眼楮,看起來溫柔極了︰

  “會越來越好的。”

  “恭喜你,弗格斯小姐。”

  卡洛王子也在旁笑,指了指頭頂剛炸開的光球,“比我還大了一圈。”

  而這時,娜塔西的指間,升起一個比成人拳頭大一些的橢圓光球……

  她才興起的那一點喜悅,像火星子一樣熄滅了。

  “貝莉婭姐姐,恭喜你。”

  “謝謝。”

  “矯情。”

  不過是個大點圓點的球而已。

  瑪麗撇了撇嘴。

  柳余沒跟她計較,而是重新沉下心來繼續。

  第二回就簡單多了。

  舌頭好像記住了剛才的感覺,很順溜地念了出來,光球甚至還比剛才的大了一些。

  柳余感覺到,光球的成因,與口訣無關,口訣只是為了帶動體內的竅門,真正起作用的,是光明力在體內行走的軌跡,以及體質。

  體質越純淨的神眷者,對光明力就越具有親和力,發出的光球也就越大。

  依照這個觀點,她的體質在班內應該能排第二——

  第一,自然是那個天生的外掛︰光明神化身,蓋亞‧萊斯利。

  她靜靜體會口訣念動時,竅門內氣機的流動,並努力一一記住,到臨近下課時,即使舌頭偶有打結,也並沒有再耽誤光明球的形成。

  柳余決定,等身體完全記住這種感覺後,她再來試試默法。

  “鐺——”

  “鐺——”

  “鐺——”

  神殿的鐘聲,和著唱詩班的歌聲一並響起,授課神使宣布解散,神眷者們三三兩兩,成群結隊地散了。

  “萊斯利先生,下午沒課,要不要去喝一杯?”

  卡洛王子朝蓋亞提出邀請,“噢,還有弗格斯小姐一起。”

  “抱歉,那恐怕不行。”柳余蒼白的臉色極富說服力,她朝卡洛露出個歉意的微笑,“萊斯利先生暫時歸我。”

  卡洛聳了聳肩,朝兩人露出個心領神會的笑︰

  “……噢,那可真遺憾。”

  柳余其實挺喜歡這個溫和又不失人情味的王子,比起瑪麗來說,卡洛王子的涵養實在好極了。

  “不過卡洛王子,您恐怕也不能去喝酒。”

  她笑眯眯道,“你得為您親愛的妹妹付一筆賬,您知道的,我們弗格斯家……不算富有。”

  瑪麗對她怒目而視︰

  “什麼賬?”

  柳余她將房間內自己東西遭破壞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卡洛王子。

  他沉著臉對著瑪麗喝了聲︰

  “閉嘴,瑪麗。這不是你的索倫王宮,即使是,你也不能對一位尊貴的神眷者如此失禮。父王對你的寵愛,讓你忘記了真正的規矩。”

  “哥哥!”

  “再有下一次,即使弗格斯小姐要與你決斗,我也不會阻止。”

  瑪麗臉都嚇白了。

  她的光明彈下課前才成功使出,一根小火柴的火焰都比它大。如果貝莉婭‧弗格斯要和她決斗……

  “為您帶來不便,很抱歉,弗格斯小姐。您可以將您的損失列一張清單,我卡洛王室絕不賴賬。”

  卡洛王子右手置于左肩,朝貝莉婭行了個大禮,“……另外,您缺少的東西,也可以轉托門衛,卡洛王室的僕從一直等候在附近。他會為您帶來您需要的東西。”

  “不過……一來一回,被子恐怕來不及在今天送達,如果弗格斯小姐不嫌棄的話,我這還有一箱備用的——”

  “——不必。”

  蓋亞拒絕了。

  他彎腰托住柳余的膝彎,無比自然地將她抱了起來。

  柳余將手環住了他的脖子,她看著蓋亞朝卡洛王子禮頷首,提出告辭︰

  “卡洛王子,先走一步。”

  她也朝後擺擺手。

  “蓋亞,你剛才是不是有點生氣?”

  “生氣?為什麼?”

  “恩,卡洛王子說要將枕被給我的時候……”

  “沒有。”蓋亞斬釘截鐵地回答,“當然沒有。”

  聲音漸漸消失在轉角。

  卡洛王子、娜塔西和瑪麗並排站著,突然,他道︰

  “他們很相配,對不對?”

  瑪麗哼了一聲,到底才被親愛的哥哥罵過,嘟囔著道︰

  “要不是、要不是我……哼,真是便宜了貝莉婭‧弗格斯!”

  “瑪麗!”

  “知道啦……我最近不去招惹她,不就行了。”

  娜塔西看了她一眼,似欲言又止,過一會,又摸摸轉過頭去,看著漸漸變成墨點的人群。

  “卡洛王子,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發現兩個親近的人背著你做了一件壞事,你會怎麼樣?”

  “很壞的事麼?”

  “恩,很壞很壞的事。”

  “這樣啊……”卡洛王子嘆了口氣,“我會努力讓他們改正。”

  娜塔西的拳頭漸漸握緊了,她迷茫的眼里開始有了神采︰改正麼……

  “很好的主意。”

  她說。

  而在另一邊,被蓋亞抱在懷中,晃悠悠踏上星月橋的柳余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冷麼?”

  “恩,冷。”

  蓋亞將她往懷里抱得緊了些。

  柳余發現,發生過親密關系的男女,即使情感上分離,可身體的記憶卻還存在。

  他們,總是要比旁人親近一些的。

  至于那些懷疑,總需要時間,來一點點消除。

  兩人走到女舍前時,神眷者們已經三三兩兩地回來了。

  蓋亞將她放了下來。

  柳余已經略略恢復了些,雖然走路還是扯著疼,她扶著門框要進去,突然被叫住了。

  “貝莉婭,對不起。”

  少年抿了抿唇,看起來道歉這件事對他來說有些生澀,白玉似的耳朵尖都紅了,“我知道了,下藥的……不是你。”

  少女的眼楮突然紅了,連著鼻子一起︰

  “蓋亞,你終于知道了。”

  她甕聲甕氣地道︰

  “我當時……很傷心,很傷心。”

  “對不起。”少年直挺挺地站著,“我很抱歉。”

  “那你答應我三件事 。”

  她理所當然,又嬌嬌俏俏地道,豎起三根手指,“三件事。”

  “我只能答應我辦得到的事。”

  柳余︰……

  倒真是滴水不漏。

  “放心,蓋亞,我怎麼會問難你呢。”

  她道,“第一件事,你先幫我說服舍監,讓我搬到那間葡萄藤架下的蘑菇屋,好不好?”

  “好。”蓋亞答應了,“這是第一件。”

  少女揚起唇角,開心地笑了。

  真棒,柳余。

  她告訴自己,萬里長征,你終于跨進歷史進程的第一步了。

第二十一章 小石像

  “噢, 弗格斯小姐,您來了!”

  舍監目光落到金發少女的旁邊,那兒站了位英俊的紳士, 她驚訝地張大嘴巴, “萊斯利先生,您的眼楮……”

  “布魯斯大人給我配了藥。”

  “恭喜,那您以後就能看得見這藍色的天空、碧綠的草地,和清新的世界了~~”

  “那恐怕不行。”

  蓋亞笑了, 他好像並不為這件事感到困擾。“不過,這也沒什麼。”

  “噢,這……可真叫人遺憾。”

  舍監痛心地看著他, 多麼英俊的小伙, 怎麼偏偏就看不見了。

  柳余在旁邊尷尬地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

  對于造成這一切的原身, 她也感到很抱歉︰那樣奪天地造化的一雙眼楮,她怎麼舍得下去手——

  只能將一切歸咎為想作死的,總會一路狂奔在作死的路上。

  “行了, 是為弗格斯小姐的新房間而來?”舍監“唰得”從背後摸出一本大冊子, “可以從這挑挑看,都很不錯!舍友也很乖巧。”

  “不不不,舍監, 我還是想要葡萄藤架下的那間屋子。”柳余雙手合十在胸前, “舍監,恩,好嗎?”

  少女蔚藍色的眼楮睜得大大的, 水汪汪的,配著她雪白的皮膚、鼓鼓的腮幫子, 看起來可愛極了。

  可這一點都沒打動冷酷的舍監︰

  “不行!那間屋子已經好幾年沒住人了,塵土飛揚。”

  “可我就喜歡那個葡萄架,我可以自己打掃,打掃得干干淨淨,絕不會讓您費工夫。”

  “反正不行!”

  舍監揮揮手,要趕她走。

  “舍監,”蓋亞擋到柳余面前,用那雙蒙了一層陰翳的、水一樣綠的眼楮看著舍監,“貝莉婭真的很喜歡那一間。”

  舍監看了他一會,竟然臉紅了。

  她敗下陣來,攤開手︰

  “好吧,如果萊斯利先生堅持的話。”

  柳余︰……

  她再一次感覺到了這個世界對她的深深惡意。

  在她面前的hard版本,一到蓋亞‧萊斯利面前,就自動變成了easy版,還是新手進村自動送分的那種。

  她吃檸檬了,很多很多的檸檬。

  “還有個請求。”

  “說說看。”

  “貝莉婭沒有被子了,能麻煩您給她一套嗎?噢,還有枕頭。”

  柳余能感覺到舍監的嘴角都要僵了︰

  “當、當然可以,萊斯利先生。”

  “最後,還能再麻煩您一件事嗎?”

  少年對提出要求十分坦然,他甚至也不認為自己會被拒絕——他仿佛天經地義該享受這些優待。

  而事實也確實是,沒人拒絕得了他。

  舍監並未不耐煩,她高高興興地道︰

  “噢,當然,萊斯利先生的請求,我當然可以滿足。”

  “貝莉婭身體不舒服,我想進去幫她打掃一下。”

  柳余︰……

  這下,輪到她驚訝了。

  她不太明白……

  她下意識轉過頭,身旁的少年還穿著昨天的燕尾服,扣子扣到頂端一絲不苟,唯有褶皺的白綢衫和頭頂支稜著的一小撮銀發、顯示出一絲不同尋常。

  他為什麼……

  蓋亞好似察覺到了她的目光。

  他轉過頭來,無焦距的眸光空落落地對準“她”,明明黯淡無光,卻仿佛有股似水的溫柔︰

  “貝莉婭?該走了。”

  “啊?哦,好的。”

  柳余回過神來,跟著他從門房往外去。

  走了一段,她才開玩笑般地道︰

  “我還以為,你之前拒絕卡洛王子,是想將被子給我,然後自己蓋卡洛王子的被子。”

  “為什麼?”

  “……我以為,是你不願意我用別人的被子,別的人。”

  蓋亞啞然,又道︰

  “貝莉婭,男人的被子,給一位淑女蓋,這可不太紳士。”

  “只是這個原因?所以,你請求舍監允許你幫我打掃房間,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柳余停下了腳步。

  她認真地觀察他,陽光穿過稀疏的綠意,照在少年安靜的側臉,他突然轉過頭︰

  “貝莉婭,你想證明什麼?”

  “我……”

  她張了張嘴。

  “醫師說,你要多休息,貝莉婭,我弄傷了你……”

  陽光在他眼瞼留下優美的剪影,少年看向遠處,那里,是她原來蘑菇屋的方向,“總是要負責的。”

  “負責啊……”

  很合理。

  少女點點頭,提起裙擺,俏皮地行了個禮︰

  “那今天就拜托親愛的萊斯利先生了。”

  有來有往,才有進一步的可能嘛。

  就跟借書一樣,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我的榮幸。”

  蓋亞彎腰,也向她行了個極其優雅的紳士禮。

  兩人相視一笑,晨間的那些尷尬好像散了些去。

  柳余無比自然地將手放入他攤開的掌心︰

  “現在,就由尊貴的弗格斯小姐為您帶路。”

  屋內瑪麗公主還沒回來,地上的東西散得一地都是,柳余才要進門,就被人一把橫抱起。

  她回頭看了眼一臉嚴肅的少年,“咯咯”笑了起來。

  “蓋亞,不必這樣,我能走。”

  少年小心將她放到唯一沒被摔壞的椅子上。

  “要拿什麼?”

  “藤箱,三個藤箱。”

  柳余還是站了起來,指揮著蓋亞將角落的三個空藤箱帶走,那些綢緞衣服、寶石……

  “很貴的。”

  她可惜地嘆了口氣。

  “還會再有的。”

  “你不懂。”

  柳余心疼地看著地上碎裂的紅寶石、香薰球,破破爛爛的絲綢裙,“……我很喜歡的。”

  院長媽媽說,每個孤兒院長大的人,內心都會缺一塊。

  柳余不知道自己缺了什麼,但如果她不高興,就會去買一堆的漂亮衣裳,把它們掛滿整個衣櫥——

  她的購物癖,有時候甚至會嚇到自己。

  當她看著衣櫥里滿滿當當的衣服時,那顆空蕩蕩的心,就會滿了。

  所以,她其實一眼就喜歡上了貝莉婭的衣櫥,她將它們從弗格斯帶來,卻沒想到,最後被絞成了破爛。

  就在這時,頭頂突然被輕輕按了按。

  蓋亞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她面前︰“如果你喜歡的話……”

  “那你要送我嗎?”

  少女的眼楮亮晶晶的。

  “也不是不可以。”

  “恩,我們說好了。”

  柳余伸出一只手,又強迫性地拿起蓋亞的手,跟他摁了下,“等你賺了第一筆盧索,就要送我一份禮物。”

  “當然,親愛的萊斯利先生,我賺的第一筆盧索,也會用來給你送禮物。”

  “……哦,謝謝。”

  少年一臉被強迫的笑。

  柳余也朝他甜甜地笑︰

  強勢介入,與溫水煮青蛙,哪一個效果更好呢?

  她不知道——

  不過,結合起來用,也許效果不錯。

  蓋亞來回走了兩趟,將所有的藤箱搬去了葡萄架下。

  又打橫抱起柳余,她驚呼了一聲,提起鳥籠的那只手悄悄攥了起來。

  那里躺著一只犬牙。

  “走了。”

  清瘦高挑的少年,抱著金發少女行走在綠草如茵的女舍,像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經過的女孩們時不時地用曖昧的眼神看著兩人,等看到蓋亞的臉時,又紛紛羞紅了臉。

  她們和他打招呼︰

  “萊斯利先生!”

  “萊斯利先生!”

  “萊斯利先生!”

  柳余再一個個瞪回去。

  蓋亞倒像是習以為常,到了目的地,才將她放下。

  舍監拿了鑰匙、掃把和一箱棉被等候在門口︰

  “弗格斯小姐,我已經將您登記上了。不過今天您和萊斯利先生恐怕要累一些。房子很久沒人住了。”

  “沒關系。”柳余笑眯眯地,“我就住這間。”

  “那行。”

  舍監將東西放下就走了。

  門一打開,灰塵裹著潮濕的悶氣就沖了出來,嗆得柳余一陣咳,她被蓋亞帶到了葡萄藤架下。

  他還從里面拿來張椅子,擦干淨︰

  “貝莉婭,你就在這等吧。”

  “那不行,這是我的事兒。”

  柳余假模假式地要站起來,卻被蓋亞按住了。

  “不,淑女不用干這個。”他道,“坐。”

  柳余又推了兩次,才坐下來。

  陽光輕輕穿過葡萄架灑下來,她看著屋內笨手笨腳打掃的銀發少年,看著他白色的絲綢襯衫染得灰撲撲,看著他從一個干淨毓秀的少年,變成了灰撲撲的刷牆匠,輕輕哼起了歌。

  “以光明之名,

  神的子民,

  神的子民,

  這里種滿鮮花,這里灑滿美酒,我們載歌載舞。

  生命譬如朝露,死亡迫切來臨,可我們毫不畏懼。

  正義,自由,我們向往光明……”

  這是蓋亞的歌。

  蓋亞在屋內也听到了,他跟著哼了起來︰

  “以光明之名,神的子民,神的子民,……”

  陽光美好,燻得人幾乎要醉了,可也只是幾乎。

  柳余用手遮住陽光,微微眯起了眼楮︰她想,光源氏養成里有一樣,其實是對的。

  她要蓋亞對她費心思,越多越好。

  當花費的心思越多,投入的時間和精力越多,那麼,抽身而出的概率,就會越小。

  她現在要做的,就是佔據他的時時刻刻,讓他所有的第一次,都是和她的。

  就像氪金游戲一樣,投入越大,A的時候,才會越不舍得。她當然不會主動去幫忙——

  讓蓋亞幫她忙一會兒,把她當做可憐可愛的小女孩兒……

  有什麼不好呢?

  就在天擦黑,蓋亞將房間打掃得窗明幾淨時,柳余進來了。

  “親愛的萊斯利先生,我給你帶了博餅,牛奶,可可餅,還有煎羊排,你要哪一樣?”

  蓋亞轉過頭來。

  少年臉上的灰被汗漬化成了水,像只斑斕的花貓,柳余“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噢,蓋亞,你看起來……”

  “不太好看,對麼?”

  蓋亞接過柳余遞來的盈滿薔薇花香的手帕,擦了擦臉,“ 我要煎羊排,牛奶。”

  “手帕等我洗干淨還你。”

  “恩。”

  柳余微笑了起來。

  兩人就著一張桌子,吃今天份的晚餐,食物的香氣盈滿不大的房間。

  床、桌、壁燈,還有一只鳥……

  一切,都看起來不同了。

  蓋亞率先吃完︰

  “我再檢查一下。”

  他順手拿起旁邊的抹布,繞著房間轉了一圈,連衛生間也沒有放過,尤其在牆角停留得最久,十分認真仔細。

  柳余咬了口博餅,抬頭看了會,發現這人連擦東西的動作都賞心悅目,優雅動人。

  不愧是天選之子。

  柳余收回了多余的思緒︰

  “蓋亞,你不要再多吃些?我拿了很多。”

  “不,不用。”

  少年將抹布收了起來,他走到上下床的梯子邊,靠著梯子,閉上眼楮。

  他看起來有些累。

  柳余吃完站了起來,她唇角還沾著牛奶的一點泡沫︰

  “蓋亞。”

  “恩。”蓋亞睜開了眼楮,“你……”

  少女突然踮起腳尖,吻住了他。

  這吻沾著牛奶的香氣,可可餅的甜味。

  蓋亞推開了她︰

  “貝莉婭——”

  少女打斷了他︰

  “——蓋亞,我想到第二件事了。我的要求是,你為我雕一個小石像。”

  “雕像?”他蹙緊了眉,“我不會。”

  “你可以學,這不難。”

  對光明神的信仰遍布艾爾倫大陸,無數信徒都是出色的雕刻家。

  他們喜歡一遍又一遍地雕刻出他們心目中光明神的樣子。

  “可是,我看不見。”

  蓋亞依然拒絕。

  柳余執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臉上。

  她帶著他劃過她細細的眉毛︰

  “這是我的眉毛。”

  她帶著他撫過她漂亮的眼楮。

  “這是我的眼楮。”

  她帶著他撫過她挺翹的鼻子。

  “這是我的鼻子。”

  她帶著他,在她柔軟的唇瓣長久停留︰

  “這是我的嘴唇。”

  “耳朵。”

  “頭發。”

  “鎖骨。”

  “……”

  她的指間一點點下滑︰

  “蓋亞,這對你來說,並不難。”

  蓋亞靠在梯子上,水綠的眸子浸了壁燈的倒影,像突然沾染了世俗的色彩。

  “好,貝莉婭,這是第二件事。”

第二十二章 誰的吻

  壁燈幽幽。

  少女執著少年的手, 兩人幾乎緊挨在了一處。

  身體的記憶,是長效而敏感的。

  柳余幾乎立刻就憶起了昨夜如藤葛糾纏時,拂面的晚風和凝結的寒霜。

  當汗水淋灕而下時, 那炙熱和滾燙似乎要灼穿她的一切。

  她感覺到了疼痛。

  她下意識放開, 卻又握緊。

  “那我們說好了,蓋亞。”她說,“不許反悔。”

  背靠著上下鋪的長梯,少年“恩”了一聲︰

  “不反悔。”

  “等你將雕像給我, 這件事,才能算完成。”

  “是的。”

  他又道。

  少女高興地幾乎跳起來,雙手緊握在前︰

  “噢, 蓋亞, 我真的太喜歡、太喜歡你了。”

  “那我們從什麼時候開始?”

  “現在嗎?”

  “噢,不不不, 不行——”她高興地幾乎語無倫次了,“還得去買刻刀、石像、筆……”

  蓋亞扯開她的手︰

  “貝莉婭,我該走了。”

  “這麼快?”

  少女看起來依依不舍。

  “明天見, 貝莉婭。”

  蓋亞率先邁開腿。

  他高瘦頎長的身體很快就消失在門背後, 少女追了出去︰

  “明天見!蓋亞。”

  蓋亞走後沒多久,卡洛王子派人的人也來了。

  她帶來了瑪麗公主新買的幾條裙子,里面甚至還包括兩條換洗的襯裙、一面鏡子, 和一盞香薰燈。

  “卡洛王子說, 您先用著,清單上的東西,他已經讓人去采購了, 只是時間不夠,恐怕需要明天才到。如果您需要別的, 也可以吩咐我。”

  “替我謝謝卡洛王子。”

  柳余接過東西,讓人走了。

  [噢,一會是路易斯大人,一會是卡洛王子,還有這位偉大的萊斯利先生,噢,貝比,你們人類真復雜。]

  斑斑攤了攤翅膀,還擅自給她取了個名字。

  她往它籠子里添了點清水,加了蕎麥︰

  [為什麼只有萊斯利先生前面加了“偉大的”?]

  [一靠近他,我的心就“噗通噗通”亂跳,貝比,我想,我戀愛了。]

  斑斑翅膀捂著臉,柳余居然在那雙黑豆眼里看到了……嬌羞?

  “斑斑,別忘了,你是只雄鳥。”

  柳余語重心長地告訴它。

  [雄鳥怎麼了?雄鳥就不能擁有愛的權利了嗎?!]斑斑很恨地向她控訴,[雄鳥才不像你們人類一樣狡猾!貝比,你還讓他給你刻雕像!萊斯利先生一定想不到,貝比你的不純潔!]

  斑斑拍拍翅膀︰

  [下次萊斯利先生來,我一定要告訴他你的陰謀,你希望他天天用那雙聖潔的雙手撫摸你,一點點刻出你的樣子,狡猾!你們人類真狡猾!]

  柳余得意又狡黠地笑了︰

  “這主意很棒,對不對?”

  等雕完石像,她的樣子也就牢牢刻在他的腦中了。

  [是,貝比,你們人類最無恥最狡猾!]

  斑斑不忿地大喊。

  “所以,現在是你被關在籠子里,而不是人類。晚安,斑斑。”

  斑斑很恨地撇過頭︰[我想娜塔西。]

  柳余很想跟這只沒節操的鳥講一講三姓家奴的故事,可惜,她太累了。

  她點燃香薰燈,在淡淡的薔薇花香中,翻了個身,沉沉地睡去了。

  暴曬過的被子,散發出蓬松的陽光的味道。

  她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朵玫瑰。

  玫瑰只有四根刺,卻總是高高興興的。

  穿著黑色燕尾服的小男孩細心地灌溉她,他為她除草、替她捉蟲,他還搬來玻璃罩,為她擋風。

  玫瑰長大了,開花了。

  她也長成了小男孩心中那朵獨一無二的玫瑰花——

  她是小男孩唯一灌溉過、捉過毛毛蟲,還蓋過玻璃罩的玫瑰,她和世界上千千萬萬朵玫瑰不同。

  ……

  柳余是帶著笑從夢中醒來的。

  “斑斑!斑斑!”

  [早安,大懶蟲。]

  “早安,斑斑。”

  陽光透過七彩窗戶灑了進來,柳余掀被起床,照鏡子時發現,嘴角還翹著。

  一定做了個美夢,可惜,不記得了。

  洗漱、梳妝,換衣服。

  瑪麗的裙子有些短,不過款式卻是索羅城邦最時新的。

  金色大波浪抓得蓬松披散下來,純白色嗆了金絲的蓬蓬裙,白羽腕飾,搭配起來有種高貴而慵懶的美感。

  可惜,少了把遮陽傘,手上的傷口,也不能戴手套——

  柳余出門時,還有些遺憾。

  她喜歡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這通常會帶給她一天的好心情。

  “貝莉婭。”

  女舍門口站著位高瘦頎長的少年。

  他換了一身神職人員才有的白色星月袍,寬大的法袍、水銀般的長發,當那淺綠雙眸朝她“看”來時,竟恍惚讓她想起了記憶珠中那個踏星月披河山的神——

  “你哪來的這件衣服?”

  她好奇地問。

  “布魯斯大人派人送來的,包括前幾天的那些。”蓋亞走過來,“貝莉婭……你今天好一些了嗎?”

  “藥,”他頓了頓,“抹了嗎?”

  柳余想起昨晚躲在被子里一點點抹藥的模樣,饒是皮厚,也忍不住紅了臉︰

  “恩,抹了。”

  “還疼嗎?”

  “……疼。”

  "要我……"

  “不用,我自己能走。”

  最關鍵的是,這蓬蓬裙如果抱起來,花瓣一樣的裙擺被壓皺,就不好看了。

  蓋亞沉默地“看”了會她,彎起手肘︰

  “走吧。”

  柳余將手搭進了他的臂彎,兩人並排往食舍走。

  “上完擊劍課後,親愛的萊斯利先生打算做什麼?”

  “去神殿祈禱,再去那邊的圖書館消磨時光。”

  “圖書館?”

  光明神殿的圖書館,是艾爾文大陸藏書最豐富的地方。

  少女笑了︰

  “那我也去!”

  柳余因為“重傷”,不被允許參加劇烈的馬術課和擊劍課,只能在旁邊坐著看。

  她沒想到的是,蓋亞竟然直接“跳級”,被馬塞爾教授批準,去和第二階司長們一起上擊劍課。

  “貝莉婭你——”

  “——我跟你一起。”她打斷他,“你瞧,反正我現在什麼也動不了,不如去跟你見識見識。”

  司長們的擊劍課,就不再是純粹的擊劍了。

  柳余這才知道,黃金騎士與白衣神使的分界,其實在第二階就開始了︰

  原理等同于高考的文理分班。

  體質強健、劍術拔尖,而神術又不那麼靈光的,發展成為光明騎士。

  光明神殿內的騎士,其實已經經過第一輪的篩選。

  黃金騎士之下,有白銀騎士;黃金騎士之上,還有聖光騎士——

  聖光騎士,只在光明聖殿才有。

  而體質偏弱、手腳不夠靈活,卻又擅長神術的,則會選擇成為神使。

  白衣神使之下,不叫神使,叫神僕,他們往往神術低微,有些成了吟游詩人,更多的,被派往個個小教堂傳教。而白衣神使之上,則是紅衣主教,再之上,就是聖殿大主教——

  “那如果既擅長擊劍、又擅長神術呢?”

  柳余問旁邊的司長。

  “這……恐怕得神知道。”司長聳了聳肩,“一個人怎麼可能既擅長擊劍,又擅長神術呢?”

  “為什麼不能?”

  “反正我沒見過。”

  大部分艾爾文大陸之人,要麼體魄強健,勉強能發出一光明彈;要麼,擅長熟練使用各種神術,卻連一把劍都揮不起來。

  能兩者兼修的,一個手掌都能數得過來,而且——

  都在聖殿當聖光騎士了。

  “那您今天恐怕要見識一位了。”

  柳余指著正被教授叫去的高瘦少年,笑眯眯地道。

  她絲毫不懷疑,蓋亞有這個能耐。

  滿級大號削號重來,就算是個樣板兒,屠個新手村,實在不是什麼難事兒。

  “他?小萊斯利?別逗了,這可不是選美!他恐怕連我們班最差的莫托都打不過。”

  “莫托,站起來!讓弗格斯小姐瞧瞧你的肌肉!”

  全場轟然大笑。

  一位小山樣的壯漢赤紅著臉,手足無措。

  教授笑眯眯地看著︰

  “小萊斯利,馬爾塞說,你的本事不錯,怎麼樣?要不,你跟莫托打一把?”

  司長們起哄︰

  “莫托,快!給他一個好看!”

  “小萊斯利,咱們來點彩頭,怎麼樣?誰贏了,誰就獲得我們弗格斯小姐一個真誠的吻,怎麼樣?”

  蓋亞抿緊了嘴︰

  “不怎麼樣。”

  “噢,小萊斯利不舍得了?那我們這兒也貢獻一個,莫麗,你上去,誰贏了,你也上去獻一個吻。”

  一個比貝莉婭要嬌小得多的女孩被推了上來,她有一頭青色的短發,站在小山一樣的莫托旁邊,顯得十分嬌俏可愛。

  她朝蓋亞眨眨眼楮︰

  “當然,如果萊斯利先生要是贏了的話,做別的,我恐怕也不會反對。”

  柳余的臉都快黑了。

  她的肉才吃上一口,怎麼就有人迫不及待要上來分了。

  畢竟——

  蓋亞勝出,簡直是毫無懸念。

  他贏,她吻他,莫麗也要吻他。

  他輸,她就得當著蓋亞的面,吻那座小山。

  怎麼想,這都不是一筆好買賣。

  柳余甚至想拉著蓋亞掉頭就走——

  可在這種情況下拒絕戰斗,是十分失禮的行為。

  這個世界,貴族間還遺留著某種野蠻的習俗。

  當人對你扔下白手套、提出決斗時,要麼認輸,要麼戰到死。

  拒戰之人,會被一世認為孬種。

  所以,那些自尊性強的倔強之人,在貴族史上,死了不少——不過他們求仁得仁,都揚了“不屈”的美名。

  莫托朝蓋亞挑釁地抖抖胸肌︰

  “嘿,可愛的羔羊,為了美麗的弗格斯小姐,可不會讓著你。”

  蓋亞安靜地站著,他銀色的長發垂落在星月袍,這一刻,顯得他過分的縹緲,好似不在此間。

  他伸手從劍塔里徐徐抽出長劍,朝對方做了個“請”的姿勢︰

  “莫托先生,請。”

  兩人幾乎同時動了。

第二十三章 吻腳尖

  莫托像座大山一樣, “轟隆轟隆”碾壓過來,細長的劍在他手中,就像根筷子——

  眼看筷子要戳到人, 那穿著星月袍的少年腰身輕輕一側, 人已經像只鹿,不,像豹子一樣靈巧地彈跳起來。

  銀發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度,長劍往後一遞, 莫托的喉嚨就像是自動送上去一樣。

  長劍劍尖抵在莫托的頸前,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戰斗就結束了。

  “這、這就完了?”

  有人如夢初醒︰才一個回合……多簡單的招啊, 莫托這傻大個兒就敗了?

  莫托本就赤紅的臉膛這時更是像烤過的蝦子一樣。

  劍泓如水, 劍芒吞吐不定。

  莫托羞愧地低下頭︰

  “我輸了。”

  “……喂,莫托, 昨晚瑞琪是不是把你榨干了,腿上沒勁兒?”

  莫托撓撓頭︰

  “昨天瑞琪在塔塔那兒,不過……”

  他轉向蓋亞, 態度比之前恭敬了許多, “萊斯利先生,請問為什麼您那一劍我怎麼也躲不開?”

  “是勢。”教授拍了拍莫托的肩膀,“行了, 下去吧。”

  “大家看明白了嗎?”

  “沒有!”

  “這就是天生的劍感, 我們稱之為‘勢’。聖光騎士,每一個都有這種‘勢’,不過, 像萊斯利先生這樣,才一接觸劍就能產生‘勢’, 讓對方手中之劍臣服的,整個艾爾文大陸史上也沒幾個。”

  “一定是莫托太沒用了!不過,願賭服輸,莫麗,上去親萊斯利先生一下,噢,還有弗格斯小姐……萊斯利先生,您真幸運,可以同時獲得在場最漂亮的兩位姑娘的吻……”

  底下起哄聲,夾雜著懊惱聲,越來越沸騰。

  莫麗率先邁開大步伐,走到英俊的少年面前︰“噢,萊斯利先生,我很高興贏的是你。”

  她張開雙臂,想要擁抱他。

  誰知少年用冰冷的劍柄抵住了她︰

  “抱歉,莫麗小姐,我想作為勝利者,我有權利拒絕享用這個彩頭。”

  這時,柳余恰巧走到他身邊,听到這一句——

  她高興地笑了。

  她怎麼就忘了,在小樹林里那樣的情況下,依然有著近乎頑固堅守的少年,怎麼會接受一個陌生女人的獻吻?

  當時她下了四滴藥,借著之前那一點“救命之恩”的親近,才軟化了對方啊。

  柳余拉起他的手腕,踮起腳尖,也想來個甜甜的獻吻——

  “也包括您,弗格斯小姐。”

  冰冷的劍柄同樣抵在她身前。

  柳余︰……

  她的笑僵在了臉上。

  不過,也就一瞬,她立刻振作精神,提起裙擺優雅地行了個禮︰

  “好吧,我親愛的萊斯利先生。”

  莫麗跺了跺腳︰

  “萊斯利先生,您拒絕我,難道是因為我不如弗格斯小姐美貌?”

  “我是個瞎子。”

  司長們在旁邊齊齊一聲“噓”︰

  “萊斯利先生,不用自謙,您比我們都強!”

  教授拍拍手︰

  “這件事,到此為止!今天……我們要講如何將光明力附著在長劍上,讓它無堅不摧……”

  柳余在擊劍場上坐著。

  她也沒閑著。

  這幾天她馬術課、擊劍課都上不了,唯一能上的,就是禮儀課、理論課和神術課。

  她干脆在旁邊練習光明彈。

  光明彈是最基礎的神術,只對黑暗生物起作用——

  對其他生物,效用大概等同于一千瓦的燈泡,除了照個亮,實在沒什麼用處。

  不過,柳余沒有因此輕視它。

  隨著熟練度的提高,光明彈會越變越大,召喚的時間也會越縮越短。

  而她,有更大的野心,她想試試默術。

  網游里,法師的讀條會被刺客打斷,而這念口訣才能召喚出的神術有什麼不同?

  沒有騎士的保護,一塊小石頭,就能打斷吟唱。

  她一邊念口訣,一邊感受光明力在聲腔與胸腔震動時,流經各竅、又在指間迸發的感覺……

  練習疲累時,還會停下來看一會擊劍。

  司長們的擊劍,比起一階神眷者們的擊劍術,有了許多不同。他們開始注重技巧和身法的配合——

  不過,其中,最醒目的,還是蓋亞。

  神化身在運用神力方面簡直是天生本能,在教授剛說完的當下,他已經成功地將神術附著在了長劍上。

  長劍“嗡”地一聲,竟然斷了。

  教授看了會,似想起什麼,將自己的劍丟過去︰

  “路卡斯宗師打造出的精鐵劍,萊斯利,試試。”

  蓋亞順手接住,挽了個漂亮的劍花。

  瞬間,代表著光明力的白光鋪滿整個劍刃,白芒吞吐不定,一聲清脆的“啪——”,據說無堅不摧的精鐵劍身上,出現了無數道蜘蛛網似的裂紋。

  教授心疼地搶過去︰

  “萊斯利,你在這等著!”

  而後拋下無數學生們,火燒眉毛地拿著劍跑了,邊跑還不忘邊說︰

  “在這等著!萊斯利,你別跑!”

  蓋亞沒跑。

  他干脆就在場邊“看”司長們練劍。

  大約大半個小時,教授回來了,他手里拿著一柄刻滿星月徽紋的銀劍,劍泓如綴滿星辰,耀目至極。

  他丟過來︰

  “萊斯利,你再試試這把!”

  司長們“嗷”了一聲︰

  “教授!這、這是不是布魯斯大人上次從聖殿帶回的星辰之劍?!”

  “听、听說聖殿大主教一年前得到神的旨意,說艾爾倫大陸將出現一個偉大的神徒,這星辰之劍,就是為他準備的,難道,這個神徒就是……萊斯利先生?!”

  “噢,光明神在上……”

  人人看望蓋亞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一座稀世珍寶。

  神徒在光明史上總共也就出現過兩次,沒有哪一次不是如星辰般耀眼。

  教授已經顧不得其他學生的眼神了,他緊張地看著蓋亞︰

  “萊斯利,試試看。”

  少年握緊長劍,神力再一次鋪開,星辰之劍在這一刻迸發出猛烈的白光——

  他揮動長劍,白芒驟然離劍,以石破天驚之勢破空而去。

  “轟——”

  白芒爆開。

  擊劍場的天花板破了一個大洞。

  在一片塵土飛揚里,司長們和教授都傻了。

  “尊貴的萊斯利先生……”

  教授張了張嘴,他正好在大洞下,被落了一身的碎木屑,“……您還是去三階的擊劍課看一看吧。”

  柳余︰……

  蓋亞將星辰之劍呈上去︰“教授,劍還你。”

  “不,布魯斯大人說,它歸你了。”

  教授揮揮手,看著自己不滿蜘蛛網的精鐵劍,想哭。

  少年眨了眨眼楮,柳余在這時候,正好彈出一個光明彈,光明彈像一捧白色的煙花,在天花板炸開。

  她綻開一抹大大的笑容︰

  默法,她做到了!

  就在蓋亞揮劍的一剎那,她仿佛摸到了某種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領域。

  “你剛才……”莫麗從剛才就一直很在意這個比她美貌的弗格斯小姐,“是不是沒念口訣?”

  “你看錯了。”

  柳余微笑著道。

  “……哦。”莫麗撓撓腦袋,心想自己是看錯了。

  “那……弗格斯小姐,咱們將各自的情人交換一天,怎麼樣?只需要一天,你看,那是我的,希爾。”

  莫麗招招手。

  旁邊一位手心撐地坐在地板上看熱鬧的金發青年看過來,他朝兩人揚了揚手掌,五官硬朗,笑容爽快,看起來十分陽光。

  柳余︰……

  換夫俱樂部?

  她真的很難適應這個過于奔放、愛‧欲至上的西方習俗。

  她搖搖頭,“不了,莫麗,這世上——”對著走來的少年笑,“誰也比不上我的萊斯利先生。”

  少女用甜甜地、充滿著無限愛意的聲音道。

  “貝莉婭,該走了。”

  萊斯利先生似乎並未听見她的滿腔愛意,若無其事地將她扶了起來。

  星辰之劍就配在他的身側,與他的銀發、星月袍搭在一起,讓他看起來像是從古老的神話中走來。

  “去哪兒?”

  “三階的擊劍課。”

  “……哦。”

  這飛升的速度,太快了。

  ——————

  三階擊劍課總算裝下了蓋亞這尊大佛,不過按照柳余的判斷,他恐怕也不用上幾堂,就可以從這畢業了。

  下午是在光明神殿的食舍吃的。

  和她想象的不同,神使們並不忌諱吃肉,後廚的小格子里,裝滿了大塊大塊的羊排、肉餅、牛肉,還有各種小甜點 ——

  只要吃得下,都可以敞開吃。

  “布魯斯大人很愛吃這里的煎烤小羊排。”

  食舍的神僕親切地告訴她。

  柳余不由想起在弗格斯家中听弗格斯夫人眉飛色舞提起的一樁舊事︰

  去年神誕節,索倫王國國王為了表達對神的敬意,對主教的崇敬,甚至跪下親吻布魯斯主教的腳尖,虔誠地舌添過他的腳趾︰光著的。

  ……吃肉的人,腳味是不是要大些?

  柳余無法控制自己往這邊想,再看到那邊快活地帶著娜塔西領食物的卡洛王子,眼神難免帶上了點異樣。

  “貝莉婭?”

  蓋亞奇怪地看著她。

  柳余“哦”了一聲,端著盤子選了個位置坐下,思緒還停留在弗格斯夫人那張無比歆羨的臉上。她想 ,如果給弗格斯夫人一個機會,她恐怕願意用口水將對方整個腳背都淹沒。

  這個世界 ,真他‧媽重口味。

  蓋亞拿過她的盤子,替她將煎羊排一塊塊切好,推過去︰

  “貝莉婭,一會我要先去布魯斯大人那——”

  “——蓋亞,你也舌添過布魯斯大人的腳趾嗎?”

  柳余有點控制不住自己喉嚨的癢意,如果蓋亞說“是”,她決定將嘔吐的原因推給這塊煎羊排不夠新鮮,並且以後再也不主動親吻他的嘴唇。

  “沒有,”蓋亞安靜地,又無比坦然地道,“只有你的。”

  “唰——”

  柳余的臉一下子紅了。

第二十四章 十杯血

  蓋亞吃完, 就去找布魯斯主教了,柳余則去了圖書館。

  光明神殿的圖書館,是整個艾爾倫大陸上佔地最大藏書最豐富的圖書館。從外面看, 它就像堆疊在一起的被打開的書, 還是三本疊在一塊的。

  意外的是,圖書館里的人不多。

  在外界十分受人敬仰的白衣神使倒是看到了十來個,他們看到她,都很親切地打招呼, 叫她“小弗格斯”,並祝福她能盡快畢業進入神殿——

  “你們都認識我?”

  少女驚訝了。

  自從來了學院和神殿,她就發現, 這地方沒有不認識她的︰連在犄角嘎達打掃的神僕都能準確地叫出她的名字。

  “噢, 當然,索倫城邦的帶刺玫瑰誰不認識?不不不, 別這麼看著我,我們神使其實也是有一點點兒……恩,你知道的, ”年輕英俊的神使手撐在桌後, 朝她眨眨眼,“人嘛,都這樣。”

  “而且, 路比從索倫學院回來, 就說那邊又出現了一個光明體質十分純淨的神眷者,我們就稍微……做了點功課。”

  “好吧,我接受。”

  柳余卻想起了舍監那本密密麻麻的小冊子。

  她朝神使們擺擺手, 就去了二樓。

  一樓的書大都是講國計民生、農業畜牧的,甚至還有羅馬數字, 十分實用主義,不過——她柳余打算找點記錄歷史的書打發打發時間︰

  要了解一個世界,當然要從它的歷史開始。

  可惜,她只找到了一屋子的光輝燦爛的……馬屁。

  厚重的充滿著年代感的立式書櫃整齊排成列,頭頂天花板,腳踏地面,將偌大的房間塞得滿滿當當,可就是——

  沒一本能看的。

  人卻意外得多,他們或站或坐,每個人手里都捧著一本書如痴如醉地看,看一會,還要用手在胸前畫個“一”字︰

  “感謝神。”

  “聖光無所不在。”

  柳余︰……

  “一群被圈養的無知的羔羊,噢,真可憐。”

  突然,一道熟悉的帶著點磁性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黑發黑瞳的青年靠在書架的一角環胸向她看來。

  “不過,你不太一樣,弗格斯小姐,你天生屬于黑暗。”

  他朝她笑。

  “不,我屬于光明。”

  柳余無時無刻不忘向光明神表明忠誠。

  “虛偽。” 路易斯支著額頭低低笑了,“弗格斯小姐,我敢打賭,您的祈禱,神听不見。”

  “這你管不著。”她低低地道,“你來這兒做什麼?人來人往,很危險。”

  “弗格斯小姐是擔心我?”

  路易斯站站直身體,走了過來。

  書櫥的陰影遮住了他大半的身形,他的黑綢衫、黑綢褲,像是要隱入一片黑暗里,配上他那過分蒼白的皮膚,以及濃夜般的黑發黑瞳,整個人看上去 ……

  柳余發現,他的側臉有幾分肖似蓋亞,成熟版的蓋亞。

  “不,我在擔心我自己。”

  柳余退了一步,讓自己退出被他強勢控制的陰影區。

  比起這陰晴不定、隨時會暴走的吸血鬼,她確實更喜歡蓋亞——起碼,他不會將她吸成人干兒。

  “別擔心,你那敏銳的小情人在布魯斯主教那兒,一時半會出不來。至于其他人……如果他們的權杖在,我恐怕還需要顧忌一下。”

  路易斯隨手抽出一本書,翻了幾頁,又丟回書櫥,在柳余打算轉身就走時,“十杯,弗格斯小姐,今晚記得準備好。”

  “我會死的。”柳余咬著牙,“而且當初我也沒說,要一次性兌現。”

  “放心,偉大的路易斯十世不會讓你死的。在你血流干的一剎那,我會為你注入新鮮的血液。”

  “我不想當吸血鬼。”

  柳余看著他。

  “永世的生命,永葆的青春……”路易斯笑了,“為什麼不?路易斯十世很挑剔,從不輕易發展族人,你該感到榮幸。”

  “不。”

  “為什麼?”

  柳余指間開始酥酥麻麻的,並決定如果路易斯過來,她一定要趁機用光明彈轟炸他的腦袋︰也許效用寥寥。

  “我不願意,路易斯,沒人能替我選擇;除非我死。”

  “噢,真傷腦筋,女孩兒一旦固執起來,就不可愛了,還是我的娜塔西好……”路易斯嘆了口氣。

  “既然喜歡娜塔西,為什麼不將她發展成你的族人?”

  柳余左右看看,附近沒人過來,她才稍稍放下心。

  “娜塔西純潔善良,一點兒也不適合,如果要讓她喝血,我想……”路易斯苦惱地攤手,“她大概會一直哭、一直哭,將眼楮哭瞎。我不喜歡她的眼淚,而且,她喜歡陽光。”

  “你?你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呢?

  她也喜歡陽光啊。

  她也不喜歡喝同類的血啊。

  憑什麼就不一樣了呢?

  柳余心想,大概是一直以來,她哭得不夠用力、活得太過難看。

  “啊,有人來了……”路易斯朝她神秘地張嘴,做口型,“送、你一、份、大、禮。”

  “歡迎加入黑暗陣營!”

  他稍稍揚聲,而後消失在黑暗里。

  穿著標準白色宮廷制服的卡洛王子從轉角出來,他看著柳余︰“弗格斯小姐,剛才那人是誰……”

  而後驚訝地發現,一向面帶微笑的弗格斯小姐竟然哭了。

  她哭得無聲無息,眼淚卻爬滿了臉頰,像是他宮牆外爬滿牆壁的藤蘿。

  “卡洛王子,您都听見了,對不對?”

  卡洛王子溫和地笑了笑︰

  “那人說……什麼黑暗陣營,弗格斯小姐,您可以解釋下嗎?”

  柔弱的少女哭得不能自已,像是藏了無數傷心的心事︰

  “無論我說什麼,您都會信麼?”

  她蔚藍色的眼楮,雪白的皮膚,和金子一樣燦爛的頭發,讓她看起來像不小心墮入人間的天使。

  “以光明神之名,如果弗格斯小姐所言屬實的話。”

  卡洛王子微笑著說。

第二十五章 一個吻

  “弗格斯小姐?”

  “我、我……”少女捂著臉痛哭起來, “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誰,他出現時,總帶著黑色的斗篷, 不讓我看見……”

  “在這之前——”卡洛王子打斷她, 他從口袋取出一張熔拉卡,“恐怕要對弗格斯小姐失禮了。”

  他將熔拉卡遞了過去。

  這個舉動卡洛王子做來依舊風度翩翩,可對一個淑女來說,卻有些不近人情, 就像將白手套丟到對方臉上,說︰自證清白吧,否則, 決斗。

  柳余卻覺得正常。

  從小被一國當做王儲培養的卡洛王子當然有他自己的操守, 他對王國和神的敬仰,足以讓他拿起劍捍衛, 只丟一張卡片,已經是看在同窗之誼了。

  只是,她表現得卻像是要崩潰了, 抖著手接過卡片, 像任何一個受到侮辱的貴族那樣︰

  “卡洛王子,我以為我值得信賴。”

  “很抱歉。”卡洛王子深深地垂下頭,“只此一次。”

  熔拉卡片上的金色太陽並未變色, 依舊閃閃發光。

  卡洛王子長舒了一口氣, 看著少女越加蒼白的臉色、 顫抖的肩膀,他張了張嘴︰

  “可弗格斯小姐,您又怎麼會和……”

  少女猛地抬起頭來, 淚水盈滿了那雙蔚藍色的眼楮︰

  “卡洛王子,我、我是被迫的……請相信我……”

  她用柔弱的、像是隨時會熄滅的聲音道︰

  “……有、有黑暗使徒纏上我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誰也不敢說, 整晚整晚地睡不著覺,怕拖累瑪麗公主,我甚至搬出來一個人住……卡洛王子,您不能理解,我太痛苦了,我根本找不到信任的人可以說,您,您會幫我的,對麼?”

  絕美的少女仰著頭看他,仿佛他是拯救她出苦海的英雄。

  卡洛王子的喉嚨哽住了。

  他像是看到了又一個娜塔西。

  “有黑暗使徒纏著你?”

  “是……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偏偏是我……”

  柳余說到這,鼻子竟真的酸了。

  對啊,為什麼偏偏是她。

  誰要當陰溝里的老鼠?她好不容易看見些曙光,路易斯就想拖著她一起進萬劫不復的深淵……

  做夢。

  他做夢。

  少女聳著肩哭得太過真實,以至于卡洛王子接下來的話,都被堵在了喉嚨口。

  “……卡洛王子還記得瑪麗公主的那一鞭嗎?”

  卡洛王子點頭,愛德華教授用熔拉卡測出了灰色,後來那里就被圍起來了︰

  “我想,我們該找……”教授他們。

  少女已經開始訴說了。

  “那時候就開始了,也不知道他從哪里來……他神出鬼沒,捉摸不透……他說我是他見過的最美貌的女人,他喜歡我……”

  她仰起頭︰

  “卡洛王子,難道美貌是一種罪惡嗎?”

  卡洛王子失語了。

  美貌不是罪惡,可過分的美貌,如憑借一己之力攪起兩國紛爭的索菲亞公主那樣,它是。

  而眼前的少女,分明擁有很富余的罪惡。

  “……看來連您也是這麼認為的。”

  少女灰心喪氣地道。

  “抱歉。”

  卡洛王子手抬了抬,又縮了回去,他從褲子口袋中取出一塊繡了金絲的帕子遞過去,“擦一擦。”

  她接了過去,她還在抽噎,只是抽噎的頻率減緩了︰

  “他誘惑我,可我已經有萊斯利先生了……他希望我同他一起墮入深淵,我不願意,他就故意陷害我、讓卡洛王子您誤會,他想讓我在光明陣營待不下去……他逼迫我,我有什麼辦法……”

  她抬起頭︰

  “我該怎麼辦?”

  淚水從她的眼里汩汩往下流,卡洛王子從不知道,一個女人會有這麼多淚。

  是啊,她有什麼錯呢。

  她不過是太迷人了。

  如果真的跟黑暗勢力有關,只會像地下的老鼠一樣躲躲藏藏,又怎麼會故意叫出來。

  “我們這去告訴主教大人和教授們,他們一定有辦將這個邪惡的黑暗使徒找出來——”卡洛王子說著要走,卻被一股力量拉住了。

  少女拽住他的絲綢袖口,搖頭︰

  “……那我還有活路嗎?卡洛王子……他們會說,噢,弗格斯小姐跟黑暗使徒有染,她天性邪惡,果然……而且,我還被他、被他……”

  她似是無地自容,再次捂臉痛哭了起來。

  卡洛王子的心,像被一股巨大的悲傷擊中︰

  她多麼無助啊,就像是只迷途的、被逼到絕境的羔羊。

  羔羊中了獵人的槍子兒,難道他就有資格逼迫她嗎?

  “我、我不能讓萊斯利先生知道,他、他一定會嫌棄我,噢,這叫我痛不欲生……我被玷污了……我偉大的神啊,我不該活在這世上……可我不舍得,我不舍得……我不舍得這個世界的花香,不舍得這個世界的陽光,不舍得母親,更不舍得萊斯利先生……”

  卡洛王子的手,情不自禁地落到了貝莉婭柔軟的金發上︰

  “弗格斯小姐……”

  他的聲音溫柔極了︰

  “沒人會傷害你的,我保證。”

  “那您、您……會替我保密的,對嗎?”

  這一刻,蔚藍色的眼楮與那琥珀色相接,卡洛王子喉嚨動了動——

  這時,“你們,在做什麼?”

  一道聲音傳了過來。

  銀發少年踏過明與暗的邊界,繞過重重的書櫃,向兩人走來。

  他水綠的雙眸一片黯淡,卻準確地落到兩人之間︰

  “貝莉婭,還有……卡洛王子?”

  卡洛王子像被燙到一樣縮回了手,手心還殘留著發絲柔軟的溫度,像是一縷縷纏繞的蛛絲。

  他手背到身後,干巴巴一笑︰

  “萊斯利先生,您從布魯斯大人那回來了嗎?”

  “卡洛王子。”

  蓋亞輕輕地頷首,“娜塔西在找您。”

  “好,好的,”卡洛王子撓撓頭,“那我這就去找他。”

  “那再見了,卡洛王子。”

  金發少女祈求地看著他,卡洛朝她點點頭,又看了眼一無所覺的萊斯利先生,整整被扯皺了的衣袖,邁開步子走了。

  快到樓梯口時,他往回望了一眼,那兩人已經不在原地了。

  隱隱只能看到被書櫃掩藏住的白色裙擺,卡洛摁了摁心口,搖搖頭,又往下去了。

  ——————

  面對蓋亞,柳余幾乎提起了一百倍的警惕——

  他可不像卡洛王子那麼好糊弄。

  路易斯要保護娜塔西,所以,卡洛王子只會听見他特意揚起的最後一句話。

  可蓋亞呢?

  風是他的耳朵,光是他的眼楮。

  他听到了多少?

  又感覺到了多少?

  讀心術雖然只能讀到一瞬間的想法,可……

  柳余心里像盛起了一口鉗鍋,不斷地咕咚、咕咚往上冒著熱氣,她提著心,等最後一只鞋落下。

  “貝莉婭?”

  蓋亞已經走到她身前,他什麼也沒問,只道,“要不要……去三樓看一看?”

  “三樓?”

  柳余手忙腳亂地擦去眼淚。

  “三樓,”她鼻音濃重,“蓋亞……你什麼都不問麼?”

  蓋亞看著她,那湖綠色的眼楮像是一汪永無波瀾的死水。

  于是,柳余知道了,這個話題到此為止。

  “走吧,我帶你去三樓看看。”

  “不讓上。”她道,帶著點含糊的說不清的情緒,恐懼、怯意,或者別的什麼,“他們說,三樓是禁地。”

  蓋亞向她攤開了手掌。

  玉質的掌心紋理分明,上面躺著一塊六芒星樣式的鐵牌。

  “走吧。”

  他率先向前邁開步子,繞過重重高大的書櫃,向掩在後方的銅漆大門而去。

  柳余頓了頓,振作精神追了上去。

  她像從前一樣伸手牽他,蓋亞並未拒絕,她又將手塞進他的手心。

  “所以……蓋亞,你剛才去找布魯斯大人,就是為了這個?”

  “恩,我有一點疑惑需要解答。”

  “蓋亞也會有疑惑嗎?”

  “是,很多很多。”

  “……”

  走到門口,蓋亞將六芒星鐵牌插入了銅漆大門的凹槽里,只听一聲“ 啦啦——”

  門開了。

  一排排古樸而厚重的書架陳列,偌大的空間被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陽光艱難地穿過書架的罅隙,與飛塵在空中輕舞。

  書架並沒有擺滿密密麻麻的書冊,反而只有零星幾卷,羊皮卷、象牙、龜甲——

  甚至還有殘軼。

  大門又從後“ 啦”一聲關上了。

  整個空間開始黯淡下來。

  柳余跟著蓋亞往里走,看他隨手拿起一卷,又很快放回,甚至連擺放的角度都一模一樣,于是十分確定他有輕微的強迫癥。

  “你看得見字?”

  “這里的書冊不一樣,”蓋亞告訴她,“你可以拿起來試試。”

  柳余隨手拿了一卷。

  羊皮卷輕薄柔軟,她一觸,就感覺到了不同。一行一行的字像小蜜蜂一樣“嗡嗡嗡”飛到她面前,有序地排著隊,向她問好。

  即使閉上眼楮,這些小蜜蜂也還在跳舞。

  這感覺玄妙而神奇,不過——

  她不識字。

  柳余苦著臉將羊皮卷丟回了書架上,重新拿起了一冊︰噢,還是不認得。

  接連幾冊都是如此,象牙、龜甲……

  文盲。

  文盲。

  文盲。

  她大概是個文盲了。

  柳余郁卒地趴到書架與書架之間擺放著的小桌上,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蓋亞已經坐在那了,面前攤開了幾十冊書,羊皮卷、紙樣書籍,目測每一冊的小蝌蚪都不大相同。

  他撫過一冊,手指停留十幾秒,又向下一冊去——

  興許是她停留的目光太久,蓋亞轉過頭來︰

  “貝莉婭,怎麼了?”

  “這些……你都認識?”

  “恩。”

  “幾十種不同時期不同國家的……”

  語種哎。

  她怎麼忘了,這人是神,初始設置就跟一般人不一樣。

  柳余趴了過去,兩人手臂挨著︰

  “蓋亞,你在看什麼?翻得這麼快,能記住嗎?”

  “會……記不住嗎?”

  少年疑惑地眨了眨眼楮。

  陽光穿過書架的罅隙落到桌面,又反射到他水綠色的眼楮,這麼近,他的眼楮像突然蘊上了一層淺淺的碎光,驟然有了靈魂。

  多溫柔啊,如果不去觸摸他真實的溫度。

  柳余將頭枕到他的肩膀,懶洋洋地閉上了眼楮。

  剛才哭得太用力,她腦袋有點疼,現在什麼都懶得想。

  蓋亞不動,他用另一只手翻起了書頁。

  沙沙聲響在耳畔,伴著這午後的陽光,讓人想起前世安靜的大學圖書館,她漸漸生出些睡意,可又睡不著。

  一閉眼,就是路易斯的笑。

  他朝她招手︰“貝莉婭,你天生屬于黑暗。”

  呸。

  鬼才屬于。

  柳余將臉悶在蓋亞肩上,使勁聞了聞,直到少年如雪如松的清冽氣味再一次將她覆蓋,才覺得舒服了些。

  如跗骨之蛆的黑暗漸漸被沖淡了。

  蓋亞又拿過來一冊羊皮卷。

  “蓋亞……”她戳了戳他,“你看的什麼,跟我講講吧。”

  “……宣烏一磅,蛇膽半顆,加金水半……”

  “這是什麼?”

  “煉金術。”

  “可以煉出萬能藥的那種煉金術嗎?”

  “這世上沒有萬能藥。”似是感覺她的話語可笑,少年嘴角彎了彎,“如果有,也在神那里。”

  “……哦。”

  柳余“哦”出長長的一聲。

  她枕著他肩膀,覺得不過癮,又拉開他胳膊,“滋溜”一下,整個人縮進他的懷抱。

  蓋亞總是不動的。

  他不迎合她,卻也隨便她,就好像她只是只撒歡的貓。

  他安靜地坐在那,專注地翻過一頁一頁的書卷,好像那里藏著的東西,比世間的任何一切更吸引人。

  柳余沒有放任自己休息太久。

  時間對她來說格外吝嗇,命運在她身後追著她、攆著她,她唯有不斷往前,才有可能躲開那隨之而來的重壓。

  不過,柳余依然枕著蓋亞的腿——

  她不斷彈指,往外丟出一個又一個的光明彈。

  每次在他身邊,她凝聚來的光明力總是格外純淨,練起來也事半功倍。

  蓋亞翻書的動作停了停︰

  “貝莉婭,你會默法了?”

  “恩,”少女洋洋得意,“怎麼樣?”

  “不錯。”

  “那有獎勵嗎?”

  “你想要什麼?”

  蓋亞翻書的動作徹底停了下來。

  他垂頭,少女從他懷中坐了起來,她雙手環住他脖子,拉長聲音︰

  “我要你……主動吻我。”

  “就像那天晚上一樣,熱情的,”她湊到他耳邊,“激烈的。”

第二十六章 木頭人

  柳余微微直起身子。

  她認真地觀察著面前這張臉, 果然在那平靜如水的面上找到了一絲拒絕——

  “貝莉婭,這不行。”

  他道。

  “為什麼不行?蓋亞,一個吻而已。”

  他拉開她的手, 她又不依不饒地纏上來。

  “貝莉婭。”

  “蓋亞, 你答應我的。”

  “是的,一個吻而已,一塊盧索而已,一塊面包而已——每一個墮入深淵的開始, 都是這樣。”

  “蓋亞,你太過分了。”

  少女愕然地睜大眼楮,她帶點傷心地質問, “你是說……我是深淵?吻我, 是墮入深淵的開始?”

  “太過分了,你真的太過分了。”

  她哭泣似的道。

  “不, 貝莉婭,我的意思是……”蓋亞撫摸她的頭發,“你可以克制。”

  “克制?克制對您的愛嗎?”少女攀著他脖子的手落到他的臉頰, 撫摸著他絲緞一樣光滑的皮膚, “抱歉,我做不到。”

  她一低頭,親了上去。

  蓋亞“唔”了一聲︰

  “貝莉婭……”

  柳余趁機像調皮的魚兒一樣鑽了進去。

  溫暖潮濕的熱氣, 夾雜著微光和塵, 將兩人攏住。

  厚重的木櫃散發出老舊的氣味,這氣味又與積年的墨香、無所不在的薔薇花香混合在一處,發酵成一種奇特的不知名的味道。

  她柔軟的發絲如水草一般輕輕搔過——

  蓋亞挪了挪頭, 卻踫到冰冷而厚重的書櫃。

  他停了下來。

  她以唇瓣研磨著他,他的嘴唇帶著些微的冰冷, 就像他這個人一樣,柔軟的,卻又冰涼的。他的溫度一點點上了來,可那扇緊閉的石門一直未曾向她打開。

  她淚水掉了下來,黏糊在兩人相觸的臉上,他靠著書櫃,一動不動。

  她往後退開,托著他的臉頰,虔誠地,又卑微的,像無數陷入痴情的單相思少女那樣︰

  “蓋亞,我是真的愛你,很愛很愛。”

  “貝莉婭。”

  他微微嘆息,面上的神情,就像是養的奶貓不小心調皮打翻了牛奶,無奈地,卻又微微容忍的,“我說過,要克制。”

  “可是蓋亞,我沒有辦法。”

  少女拉著他雙手,捂住自己的臉。

  淚水肆意流淌在他的手心︰

  “我貝莉婭‧弗格斯也是有自尊的,你以為我沒嘗試過嗎?可我沒辦法,我真的沒辦法……這世上,最無法掩飾和克制的,除了呼吸,就是愛情……”

  “我愛你啊,蓋亞。”

  “不要對我那麼殘忍。”

  蓋亞閉了閉眼楮,她一下子就撲到他的懷里,緊緊抱住他。

  少年嘆息了一聲,輕輕撫摸著她柔軟的頭發︰

  “貝莉婭,你……”

  感受著那一下下輕柔的安撫,柳余嗚咽一聲,揪緊他的衣襟,將潮濕的、滿是淚水的臉埋了進去︰這次他沒有真正拒絕,那麼下一次,一定也不會。

  她肯定。

  蓋亞就著這個姿勢重新拿起書卷,一頁一頁撫了過去。

  紙張的沙沙聲在這不大的空間里響起,柳余枕著他的胸口,直到臉上的淚水全部干涸,才擦擦臉坐起來︰

  “對不起,我剛才太失禮了。”

  她又練起了光明彈。

  一捧一捧白色的煙花在空中炸開,她突然問旁邊專心致志的少年︰

  “蓋亞,書里有寫怎麼對付黑暗生物嗎?”

  “有。”

  蓋亞微微側過頭來,“黑狗血,銀十字架。”

  “黑狗血?”

  學院里是弄不到,不過銀十字架,卻是不會缺這些的。

  少年又補充道︰

  “……用涂了聖水的銀十字架插入黑暗生物的心口。”

  “……這樣啊。”

  柳余笑眯眯地道,“我知道了。”

  蓋亞又重新轉過頭去。

  “那明天還能來這兒嗎?

  “如果你想來的話。”

  “想來!”

  少女高興地道。

  蓋亞輕輕“恩”了一聲。

  一個午後,就這樣在一個人翻書、一個人練習中悄悄過去了。

  ——————

  暮色再一次籠罩住大地,月亮升了上來。

  蘑菇屋前的葡萄架上,藤蔓被風吹得輕輕舞動,斑斑撲稜著翅膀小聲叫喚︰

  “斑斑!斑斑!”

  [晚安,貝比。]

  “晚安,斑斑。”‘

  [來陪大爺聊個天吧,一塊盧索的。]

  “哦,你有錢?”

  柳余驚訝了。

  夜色下,斑斑那雙黑豆眼簡直閃閃發光︰

  [嘿嘿,瑪麗公主那兒很多,誰叫她要剪斑斑的翅膀!欺負斑斑的人,終將得到懲罰!]

  欺負最多的柳余︰……

  “哦 ,我要睡了。”

  她翻了個身,正對牆壁。

  另一邊是蓋亞的蘑菇屋,中間隔著一堵厚厚的牆。

  一會路易斯要來,他要向她討那十杯血。而從他在圖書館、借著向卡洛王子揭破的機會,逼她進黑暗陣營看來——

  他們短暫的聯手,被打破了。

  她永遠不可能進黑暗陣營。

  如果他一定要十杯,那麼……今天只能搏一搏了。

  柳余告訴自己。

  她伸手到枕畔下去摸了摸,確定東西還在,才閉上了眼楮。

  斑斑氣地拍籠子︰

  [貝比!你不跟斑斑聊天,你會後悔的!斑斑,斑斑知道一個秘密!]

  “秘密?什麼秘密?”

  柳余睜開了眼楮。

  [斑斑現在不想說了!再見!]

  灰斑雀兩只翅膀抱在了胸口,黑豆眼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柳余跟它對視了一眼︰“你有眼屎。”

  斑斑唰得收回翅膀,跳腳︰

  [哪呢?哪呢?]

  “噢,這麼晚了,弗格斯小姐您這里還是很熱鬧啊。”

  就在這時,無邊的黑暗中突然顯現出一團黑影,黑影散開,路易斯那張蒼白英俊的臉露了出來。他又披上了他那件斗篷,渾身裹成連黑夜,連同他黑色的長發。

  他看了眼籠中的斑斑︰

  “弗格斯小姐的鳥兒,也同樣很有生氣呢。”

  斑斑驚恐地將自己往籠子後躲了躲。

  柳余不動聲色地坐了起來︰

  “大人白天送我的禮物,讓人印象深刻。”

  “這是我的誠意。貝莉婭,你該到我身邊來。”

  他緩緩向她走來。

  “娜塔西呢?”

  柳余手從枕下拿了出來,悄悄攥緊,她跟他討價還價,“不管做情人還是手下,我貝莉婭‧弗格斯,都必須做那個唯一。想要我成為你的族人,娜塔西你就必須舍棄。”

  “噢,弗格斯小姐,您一如既往的貪心——這點,您可比不上您的妹妹。”

  “您看上的,不就是這樣的我嗎?”

  這時,路易斯已經快走到她床前。

  他高大的身軀幾乎將她整個罩在陰影里,陰影中,她蒼白的皮膚、防備的蜷縮的姿態,讓她看起來像只楚楚可憐的、被獵人追得無處可逃的羔羊。

  他皮下的血液再一次沸騰起來。

  “弗格斯小姐,”路易斯蹲下來,與她平視,“我來取報酬了,十杯。這您總不會抵賴吧?”

  十杯。

  柳余從他黑色的瞳孔里看出他的勢在必得。圖窮匕見之機已到。

  “那當然,弗格斯家從不抵賴。”

  吸血鬼吸血時,是他神智最為放松的時候。

  多喝一些,血也會讓他微醺——

  那時,就是她唯一的機會。

  柳余起身下床,繞過他,取過壁櫥上的琺瑯杯,割破手指利落地放血。

  濃稠的鮮血滴滴答答地落進藍色的琺瑯杯里,卡洛王子新賠來的這只杯子明顯比她原來那只要好,鮮紅的血落進藍色的杯子,蕩開,有股濃艷的綺麗。

  路易斯眼楮一眨也不眨地盯著,杯子遞過來︰

  “一杯。”

  他仰頭,一飲而盡。

  甘醇的血液在喉嚨爆開,絲滑地順著喉嚨往下,流經他的四肢百骸,路易斯眯著眼楮,遞回琺瑯杯︰

  “再來。”

  “第二杯。”

  傷口已經流不出血了,柳余面無表情地又割了一刀︰

  “第三杯。”

  “第四杯。”

  “第五杯。”

  “第六杯。”

  手上的傷口被撕開,再撕開。

  路易斯靠在了牆上。

  他感覺到了無以名狀的快感,這比和娜塔西做o愛還要讓他暢快,他突然有些可惜,一旦變成血族,她的血也同樣變得腥臭不堪——

  柔弱的少女又一次站到了他面前︰

  “第七杯。”

  這時,她不單單是臉,連嘴唇都白了,露在睡裙外的小腿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傷口,灰斑雀在一旁不安地拍打翅膀,時不時“斑斑,斑斑”叫上兩聲。

  這一杯血,接得格外得慢。

  路易斯知道,她快要干了。

  少女倔強的臉晃過他的眼前,他難得感覺到了一絲憂傷,他對食物從未有過這樣復雜的情緒——

  他接過琺瑯杯,再次一飲而盡。

  血液在舌尖沸騰,無上的享受……

  可惜,以後恐怕沒有了。

  路易斯閉上眼楮,這時,心髒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他睜開眼,愕然地發現以為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手心攥著一把十字架,狠狠往他左胸鑽——

  “噗嗤”,鮮血噴濺出來。

  濺到她蒼白的臉上,反倒給她添加了一絲血色。

  路易斯留意到了那雙眼楮。

  鮮血噴濺在她的眼周,那雙蔚藍色的眼珠里燃燒著的東西,讓她看起來跟平時很不一樣︰

  很美,就像是……他做人時曾見過的、在獵人槍口下拼命奔跑的麋鹿。

  路易斯都不知道,隔了那麼多年,他竟然還記得。

  “唔——”

  十字架往肉里又鑽了一層。

  她似是氣力不夠,兩只手都握了上來,一個有成人大小的光明彈落到他身上,爆開。

  路易斯突然間大笑起來,他笑得斷斷續續︰

  “弗格斯小姐,您總讓我大吃一驚。”

  “……默法光明彈,十字架……”他咳了幾聲,一張口,鮮血不斷從口中流出,可他還繼續笑,“……聖水……真叫我傷心,弗格斯小姐竟然這麼恨我,我可是很喜歡弗格斯小姐的。”

  “恨?我不恨你。可為了我自己,您得去死。”

  “噗——”

  少女雙手猛地往前,最後一層隔膜破了。

  她像是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整個人松懈下來,萎靡地坐到地上。

  路易斯卻站直了身體,“當啷——”

  插在他胸口的銀色十字架掉了下來。

  他咳了一聲︰

  “抱歉,弗格斯小姐,我還死不了。”

  那猙獰的傷口開始迅速地蠕動、結痂,柳余絕望地看著眼前一幕︰

  她不明白……

  他為什麼沒有灰飛煙滅,明明那一下,她已經刺穿了他的心髒。

  “斑斑!斑斑!”

  斑斑淒厲地叫了起來。

  路易斯掐住她脖子,提了起來。

  柳余拉扯著他鐵鉗一樣的手掌,蹬腿掙扎了起來。

  一個又一個光明彈落到他的頭上,路易斯毫發無損。

  他輕輕撫過她的眼楮︰

  “你的眼楮真美。知道嗎?我以前見過一只很美的麋鹿,它的眼楮跟你一樣,我太喜歡它了,最後,我就把它的眼楮挖下來,做成了標本。你的……”

  少女咬著唇,眼淚狂亂地落下來。

  她像是害怕極了,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

  “斑斑!斑斑!”

  淒厲的鳥鳴回蕩在蘑菇屋。

  “這只鳥真吵。”

  路易斯隨手一揮,鳥籠就掉在了地上,斑斑從籠里出來,沒頭沒腦地拍打著翅膀,向路易斯攻來。

  “啪——”

  斑斑被拍到了牆上。

  柳余眼角的余光,只看到斑斑趴在地上,小小的身子底下一灘血。

  “斑斑,斑斑……”

  [貝比,貝比……]

  斑斑虛弱地喃喃。

  柳余掙扎起來,她咳著道︰

  “我跟你走,你別傷害它。”

  “就為了一只鳥?弗格斯小姐總讓我出乎意料。不過……”路易斯看看左右,“這里確實有些麻煩,我們換個地方。”

  他將她放下,一扯,柳余就踉踉蹌蹌地跟了上去。

  斗篷展開,黑霧將兩人籠罩。

  “ 里啪啦——”

  像過電一樣,路易斯突然顫抖著倒了下去。

  柳余沒了支撐的力量,一下子摔了下去。

  他黑色的斗篷像只包袱皮一樣,將他緊緊包裹。

  整間蘑菇屋都亮了起來,純淨的光明力開始充斥整個房間。

  路易斯咬著牙︰

  “弗格斯小姐,我小瞧你了……”

  柳余莫名地看著周圍。

  牆角、地面,無數細沙一樣的白芒,它們以一種玄奧的方式振蕩,而每一次振蕩過後,房間里的光明力也就越純粹。

  就在這時,葡萄架那邊傳來一聲輕輕的“噗通”。

  緊接著,一陣熟悉的、最近听過無數回的腳步聲傳了過來,比平時要急一些、快一些,還有一聲“噗通”……

  柳余爬過去,將斑斑抱在了懷里。

  小小的鳥身一抽一抽︰

  “斑斑,斑斑……”

  [斑斑說,有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就是,偉大的萊斯利先生……上次在替你打掃時,掉了很多、很多這樣的東西……斑斑猜,一定、一定是要給貝比……一個驚喜,原來是、是這樣……的驚喜啊……]

  柳余看著房間越來越多、越來越純淨的光明力,以及漸漸顯現出的六芒星,終于明白過來︰

  蓋亞在她房里,設了一個魔法陣。

  傳說中的魔法陣。

  “斑斑,不要說話了。”她溫柔地摸了摸它的腦袋,怎麼也沒想到,一只平時不怎麼對付的鳥兒竟然願意替她出頭,她道,“留點力氣。”

  斑斑僵直著身體,一動不動了。

  她眼淚掉了下來︰

  “斑斑,對不起……對不起……”

  這時,門從外“吱呀”一聲,開了。

  穿著星月袍的少年匆匆趕來,他掉了一只鞋子,銀色的長發胡亂地披散在腦後︰

  “貝莉婭,你要不要緊?”

  卡洛王子隨後進來,他一眼就看到了跟牆壁一樣慘白的少女。

  她神思不屬地抱著一只灰斑雀,眼神溫柔而哀傷。

  純白的睡袍上噴濺了許多血,連臉上也有,更讓人觸目驚心的是,露出的胳膊、手腕,以及小腿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傷口,那傷口像魚鱗片一樣,血卻像是流干了,只剩一點點在慢悠悠地往外滲。

  她看起來像是要枯萎了。

  卡洛王子張了張口,突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時蓋亞已經半蹲下來︰

  “貝莉婭,沒事了,我帶你去醫師那兒。”

  他要將她抱起來,誰知她卻突然伸手,將那只灰斑雀塞到他懷里︰

  “蓋亞,你救救斑斑,好不好?”

  她流著淚道︰

  “它快死了。”

  “沒事的。”蓋亞摸了摸灰斑雀,“它的心跳很強健。倒是你,貝莉婭,你的氣息很微弱。”

  “真的嗎?”

  “真的,萊斯利從不騙人。”

  柳余不由自主地相信了他。

  蓋亞將灰斑雀塞給了卡洛,一把將柳余抱了起來。

  “卡洛王子,接下來,拜托你了。”

  “放心,我剛才已經通知神使大人和教授們了,弗格斯小姐看起來傷得很重——”

  “——我知道。”

  蓋亞將她輕輕往里托了托,听到細微的一聲“嘶”後 ,垂頭問︰

  “很疼嗎?貝莉婭。”

  柳余將腦袋輕輕枕到他的肩膀,她輕輕啜泣︰

  “……很疼,蓋亞,疼得像是要死了一樣……”

  這時,她才有時間去思考︰

  他……為什麼要在她的房間設下一個魔法陣?

  還是瞞著她的……

  他是……懷疑她了嗎?

  而屋內的卡洛王子,驚訝地看著地上被掀開的斗篷︰里面空無一物,只有一個枯木做的木頭人。

  風一吹,木頭人化為齏粉,散在了空中。

  徒留地上的斗篷,像是張大嘴,對他發出巨大的嘲諷。

第二十七章 挑刺兒

  娜塔西突然睜開了眼楮。

  一團黑色的陰影如濃霧般罩住她, 她下意識張嘴,等意識到對方是誰,又閉上了︰

  “路易斯大人?”

  她壓低聲問, 還抬頭往上看了一眼。

  同舍的女孩睡得無聲無息。

  路易斯那張英俊而高貴的臉漸漸在黑暗中顯現出來, 他沒有披著他的斗篷,臉色蒼白,眼神冷峻。

  “路易斯大人,您怎麼現在過來……”

  娜塔西舒了口氣, 劇烈跳動的心漸漸緩和下來。

  “噓,別說話,娜塔西。”

  路易斯“比”了下, 食指輕輕摁住她的嘴唇。

  娜塔西乖順地閉上了嘴巴。

  她注意到他的呼吸過于急促, 手指比平時還要涼,涼得像一塊冰——

  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乖女孩, 這樣才對。”

  路易斯滿意地看著她,這才是他鐘愛的女孩。

  溫順的、乖巧的、無害的,就像只兔‧子, 而不是剛才那不馴的、桀驁的、會揮舞著爪子傷人的野貓。

  ——只可惜了他唯一的一只替身娃娃。

  “路易斯大人, 您……受傷了?”

  娜塔西鼻尖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這味道她並不算陌生。

  她伸出手,卻被捉住了——

  路易斯抱歉地看著她︰

  “娜塔西……”

  “路易斯大人, 無論您做什麼, 我都是願意的。”

  娜塔西溫柔地看著他。

  她躺在那兒,就像一只純潔的羔羊。

  路易斯感覺到了無限的愛意,她總是這樣對他的胃口。

  牙齒熟練地刺破她頸間的肌膚, 年輕女孩的血從血管汩汩流入他饑渴的喉嚨,填補空落落的胸口, 被銀色十字架攪過的、焦灼而疼痛的傷口慢慢開始緩解。

  力量重新進入他的身體。

  而娜塔西感覺到了快樂。

  她像是陷入了一團彩色的雲里。

  雲里有甜美的糖果、有漂亮的衣裳,有慈愛的父親,還有……

  “……萊斯利先生。”

  她甜甜地笑著,緊緊地摟住她頸間的青年。

  路易斯突然停住了。

  “路易斯……大人?”

  娜塔西恍惚地看著他,臉上還染著淺淺一層紅暈。

  “不太一樣。”

  他只說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話。

  “什麼……不一樣?”

  娜塔西歪了歪頭。

  “沒什麼,”路易斯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娜塔西,你不用操心這些。”

  他低下頭,冰冷的牙齒重新刺入那個傷口,可娜塔西卻覺得,路易斯大人似乎有點心不在焉,他對她並不像從前那樣迫切,反倒像是被什麼問題困擾住似的——

  “路易斯大人,你是在想貝莉婭姐姐嗎?”

  她突然問。

  路易斯睜開眼楮,牙齒還抵著她的脖子,直到又一聲“悶哼”,牙齒才從她脖間拔出。

  他伸手撫過,傷口奇跡般地消失了。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女孩︰

  “娜塔西,不要嫉妒,那樣……就不可愛了。”

  女孩的眼楮垂下了。

  她的嘴角彎出一個乖順的弧度︰“路易斯大人,我不嫉妒,您……別不要我。”

  “乖女孩,我怎麼可能會不要你。”

  路易斯溫柔地道。

  ————————

  而另一邊,值班的女醫師匆匆披上外套︰

  “誰啊?”

  她點亮壁燈,打開門,發現門口站著一位美貌驚人的少年。

  他銀色的長發凌亂披散,一只腳赤著,懷中還緊緊地摟著一位金發少女︰

  “醫師,請幫忙看一看。”

  “這……?萊斯利先生,是你?”

  女醫師忍不住抬頭看了眼窗外,明月高掛,沒錯,是半夜。

  她讓到一邊,少年抱著女孩匆匆經過,將她輕輕放到了診療室內唯一的一張床上。

  女醫師跟過去。

  昏黃的燈火下,女孩的睡裙上濺滿了粘稠的、猩紅的血液,她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滿是鱗片似的傷口,傷口里幾乎滲不出血,慘白地往外翻卷。

  “噢,光明神在上……萊利斯先生,您到底對她干了什麼?”

  她甚至還在女孩的脖子上發現了一條紅腫發青的勒痕,猙獰而恐怖。

  “萊斯利先生!上一回我就說過,不希望再在這兒看見您,您忘了嗎?……這樣折騰一個愛你的女孩,絕不是紳士所為……噢,天哪……這是虐待,是謀殺!我要向布魯斯主教告發你,甭管您是什麼星辰騎士,還是什麼聖靈體,傷害女人就是不行!”

  “麻煩您替她看一看。”

  少年溫和地堅持。

  他對她的質問置若罔聞。

  雪白色的床單上,暈染出一個紅色的清瘦的人形。女孩像只折翼的天使,耷拉在上面。

  “噢,我沒有辦法!”女醫師捧著腦袋,“我沒有辦法!她體內的血已經快流干了,我沒有辦法!噢,光明神在上……這到底是……”

  “那您替她清洗一下傷口,包扎一下。”

  少年始終平靜。

  “滾!滾!”誰知這一幕像是激怒了女醫師,她隨手拿起手邊的一樣東西扔了過去 ,“滾出這個地方!凶手!殺人凶手!”

  “維拉尼卡,你還是一樣的暴脾氣……”

  這時,一只大手抓住了飛到半空的“投擲物”。

  白發白須的老者出現在門口,隨著他的出現,白衣神使和黃金騎士也潮水一樣涌現,把這不大的房間擠得滿滿當當。

  叫維拉尼卡的女醫師恭敬地垂下頭︰

  “布魯斯大人,您來了。”

  “這跟萊斯利可沒什麼關系,維拉尼卡。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布魯斯大人手持權杖,走了進來。他轉向床上的女孩︰“弗格斯小姐,您感覺怎麼樣?”

  “她恐怕听不見,失血過多,導致了暈眩。”

  女醫師憐憫地看著床上的少女︰“她全身都是傷口,應該是用小刀一刀刀割的,幸虧小刀還算利落,不然恐怕在送過來之前,就已經痛死了……”

  在場所有人都沉默了。

  布魯斯大人嘆了口氣︰

  “那還有希望嗎,維拉尼卡?”

  “如果現在送到聖殿,讓我的姐姐奧薇來醫治,還有可能……”她低低地道,“抱歉。”

  “不——還有希望。”

  少年打斷她。

  他彬彬有禮地走到布魯斯主教身邊,右手置于左胸行了個禮︰

  “布魯斯大人,萊利斯想拜托您和神使們一件事。”

  “噢萊斯利,你知道的,我永遠不會拒絕你。”

  布魯斯看著他,眼神睿智而溫柔。

  “我想請神使們出手,為弗格斯小姐施加一次‘聖光祝福’,她會好的。”

  “聖光祝福?”

  神使們左右看了下,“萊斯利先生,這恐怕不行。布魯斯大人年事已高,他已經無法再主持這麼龐大的祝禮,而且……一旦失敗,弗格斯小姐立刻就會死去。”

  聖光祝福,是最高等的神術。

  每一個信徒,都以能受“聖光祝福”為榮,可整個艾爾倫大陸,受過聖光祝福的人,不超過兩個,其中一個,還是當時只是個嬰兒的布魯斯主教。

  當時布魯斯主教已經奄奄一息,最後是聖殿大主教出手救了他——

  主持一次“聖光祝福”,需要三十個神使合力,而主持之人必須神力龐大,整個世界,也就聖殿大主教和三位神殿主教能做到。

  而布魯斯大人顯然年事已高。

  “試試看。”

  布魯斯慈祥地道,“他們信任我們,才把孩子托付到我們手里,總要試一試。”

  “布魯斯大人,可——!”

  “——不,我來。”

  蓋亞看向床鋪,“布魯斯大人,我來主持。您將口訣告訴我。”

  “萊斯利?孩子,這樣太冒險了。”

  布魯斯溫和地看著他,“雖然你很有潛力,可……”

  “布魯斯大人不也在冒險?我有信心——”少年抬起頭來,他看起來並不如何傷心,卻也因這份沉靜顯得可靠而值得信賴,“我能夠做到。”

  “萊斯利,你承受得住一旦失敗,弗格斯小姐會立刻死去的結果嗎?也許,你會為此愧悔終身。”

  “不,不會失敗。”

  維拉尼卡在少年回答時,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

  他當然是精致的、美貌的,可這份精致在這時,倒因他的沉靜和堅持,顯出一分堅毅的、分外不同的面貌來。

  “好,你來。”

  布魯斯大人拍拍他的肩膀,讓開了。

  神使們回神殿去取聖杯、聖水和光明權杖,黃金騎士們腰佩長劍,將附近隔離起來,還有一部分,散入無盡的黑夜,地毯式地搜索起那本該被抓住的黑暗使徒。

  柳余並非像女醫師說的那樣完全喪失了神智,她模模糊糊地睡了一會,又醒來。

  只是眼皮太沉重,黏糊在一塊撕擼不開。

  周圍嗡嗡嗡聲不斷,嘈雜得像一個鬧場,腳步聲、吟唱聲混雜在一——

  她揮揮手,想將煩人的蒼蠅趕走,可那蒼蠅變本加厲,她惱了,一急,眼楮就睜開了。

  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雪白的床上,頭頂是不盡的夜空。

  床不大,翻個身就能摔下去,耳邊的“嗡嗡”聲——

  不,不是嗡嗡聲。

  一首她從未听過的歌在夜色中飛揚,那音色如令人心醉的大提琴。

  她轉過頭,白衣神使們在不遠處排成一個奇怪的陣列,他們低眉肅目,權杖高舉,一團又一團白色的光籠從權杖飛出,以一個極為玄妙的韻律落到陣列前方——

  蓋亞,正站在那里。

  純白色的星月袍被鮮血點染,少年赤足而立,她看著他的銀發從腰一路往下瘋長,瘋長……直至長及腳踝。

  風吹起他水銀般的長發,冰雪般的少年安靜地站著。他睜眼,那綠眸像是集了一春的綠,幾乎能照見人的影子。

  柳余下意識閉上眼——

  在那一剎那,她幾乎以為他能看見了。

  一團又一團的光明力進入她的身體,她像是沉入了一潭溫暖的水里。

  綿綿密密的疼痛再一次被喚醒,緊接著,是酥酥麻麻的癢意,那光明力不斷地修補著她破碎的身體,而每一個修補過的地方,似乎能感覺……更好了。

  生機勃勃,燦若朝陽。

  這是一種微妙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

  柳余想撓一撓,被抓住了︰

  “別動。”

  她眼皮一跳,睜開來。

  蓋亞蒼白而疲倦地坐在她床邊,一只手握住了她︰

  “別動。”

  “斑斑……呢?”

  她一張口,發現聲音啞得要命。

  “這兒。”蓋亞將右手邊的鳥籠提了過來,“它很好,比你好。”

  灰斑雀撲稜著翅膀︰

  “斑斑斑斑斑斑斑……”

  [貝比,早安,你睡得像一只豬。]

  柳余嘴角翹了翹︰恩,斑斑,早安。

  [貝比,你可真幸運。斑斑也想像你一樣,躺在溫柔的萊斯利先生懷里,讓他親自照顧……噢,斑斑快嫉妒死你這個幸運的小家伙了。]

  柳余微笑︰

  是啊,真幸運。

  她還躺在她的蘑菇屋,她沒死,斑斑也沒死。

  不過,她捂住臉︰

  “蓋亞,別看我,我一定很丑。”

  少年微微嘆了口氣︰

  “貝莉婭,你忘了,我看不見。”

  “可我一定變得很丑很丑,”她哭喪著臉,撲到他懷中,“就像個巫婆,我現在慶幸,你看不見我。”

  “貝莉婭……”

  少年無奈了,“我該走了,這是女舍,不合規矩。”

  “可我害怕,蓋亞,那黑暗使徒……死了嗎?”

  柳余怯怯地問道。

  這時,門被“叩叩”敲響了。

  “抱歉,”卡洛王子的聲音傳來,“弗格斯小姐醒了嗎?他們有一些事,需要當面向她確認。”

  終于來了。

  總會有這一遭的。

  柳余下意識看向蓋亞。

  窗外已經是白天,天光明媚,他銀色的長發束成一束,像銀色的月光傾瀉在她床上,原來還有些少年氣的五官,竟開始顯出英挺的輪廓。

  是……高了些嗎?

  不過,在這之前——

  柳余將頭枕在他的肩膀,悶悶地道︰

  “蓋亞,你就沒什麼要問我的麼?”

  “沒有。”

  他依然說沒有,神色溫和。

  “可我有,蓋亞,你為什麼在我的房間設下魔法陣,又為什麼瞞著我……”

  “弗格斯小姐,您醒了嗎?”

  敲門的聲音又大了些。

  “蓋亞……”少女咬著唇,“你是不是……是不是……一直都……”

  “算了,”少年牽起她的手,打開門,“我隨你一同去。”

第二十八章 鴻門宴

  卡洛王子又敲了敲門。

  門內開始有了動靜。

  女孩嬌軟的、似乎在跟情人撒嬌的聲音, 與偶或一兩句優美的男音混雜在一起,傳出門外。

  卡洛王子幾乎立刻就能想象出對方的樣子。

  她必定用那雙會說話的眼楮看著精靈似的少年,她依偎在他身邊, 虔誠地、炙熱地訴說著想念——

  “卡洛王子, 再敲一次。”

  身後的人咳了一聲,催促他。

  卡洛王子又敲了兩聲。

  這時,緊閉的門“吱呀”一聲打了開來。

  一位蒼白而倦怠的少年站在門邊,銀發在光下蘊出淺淺碎影——當他抬眸時, 卡洛幾乎以為他看見了自己。

  “稍等,卡洛王子,神使大人。”

  少年淡而有禮地點頭。

  旁邊的金發少女緊緊地拽著他的胳膊, 大概是不適應猛然而至的陽光, 那雙蔚藍色的眼楮微微眯起,睫毛無辜地彎下, 這一刻,像極了午後酣睡而醒的貓。

  她純白的裙角被風吹起,露出縴細光潔的一雙小腿——

  再沒有昨晚瀕死時的蒼白無力, 裸‧露在外的肌膚仿佛安迪山脈最淨的一捧初雪︰

  不, 也許比那還要晶瑩。

  傷口都不見了。

  簡直是神跡。

  “弗格斯小姐,您看起來好極了,比從前還要好。”

  “多謝。”

  少女朝他甜甜地笑了。

  卡洛王子卻忍不住想起昨晚。

  那場盛大的儀式他也在場, 他是親眼看著, 那一場宛如神跡的“祝福”是如何降臨到這傷痕累累的少女身上,又是如何讓她煥然一新、宛若重生的——

  想到這,卡洛王子朝蓋亞行禮的姿勢更加鄭重。

  “萊斯利先生, 您請便。”

  “謝謝。”

  卡洛王子察覺到,自從那一場儀式過後, 萊斯利先生就變了不少。

  他的銀發驟長,少年式的柔和開始變得俊挺,漸漸顯示出一個男人初步的稜角——

  冷峻的,挺拔的,當然,仍然溫和而有禮。

  “卡洛王子,我和弗格斯小姐會一起去,勞駕兩位等一等。”

  “萊斯利先生的要求,我們自然听從。”

  卡洛王子身後的神使也恭敬地彎下了腰。

  “蓋亞……”少女依依不舍地看著他,一只手還牽著不肯放。

  蓋亞朝她看了一眼︰

  “換身衣裙,我在門口等你。”

  他大跨步地走了。

  陽光在他背後剪下一道朦朧的光影,柳余收回視線,也朝卡洛王子笑了笑︰

  “卡洛王子,不介意我換套衣服吧?”

  卡洛王子當然知道這時候上門有多討人嫌︰

  “弗格斯小姐,當然。”

  柳余退後一步,將門關上了。

  斑斑在鳥籠子里踱來踱去,時不時用黑豆眼瞅她一下,似乎在探究她的情緒。

  “斑斑!斑斑……”

  [貝比,那大黑壞蛋你打算怎麼辦?可不要將娜塔西供出來哦。]

  柳余瞪它一眼,戳戳它腦袋。

  “一僕不侍二主,一鳥也不認兩個主人,斑斑——”她拉長聲音,“忘了娜塔西。”

  [噢,貝比……]

  斑斑用翅膀捂著腦袋,試圖逃避問題,[斑斑偶爾也會懷念弗格斯家那塵土飛揚的小閣樓,懷念娜塔西溫柔的手掌……]

  柳余高高地抬起下巴︰

  “既然懷念你的娜塔西,為什麼還要舍身來救我?”

  斑斑眨巴眨巴黑豆眼︰

  “斑斑?”

  [一時……腦子發熱?]

  鳥腦袋上立刻挨了一記。

  [那大壞蛋居然欺負一只雌性!一只雌性哎!這在我們鳥類,都是要好好保護的存在……再說了,貝比你可是唯一能同斑斑聊天的稀有雌性,很珍貴的!……]

  斑斑灰撲撲長滿了毛的臉上,隱隱顯出兩團紅暈。

  其實……它也弄不明白,自己是更喜歡偉大的萊斯利先生一些,還是更喜歡面前的這只雌性一些︰

  明明她既沒有鮮艷的羽毛,也沒有漂亮的大翅膀;脾氣還特別壞。

  “哼。”

  [貝莉婭,你看起來,好像一只氣鼓鼓的河豚噢。]

  斑斑呆呆地道。

  柳余︰……

  “反正——斑斑,不許你喜歡娜塔西。你是我的鳥,就不許記著她。”

  [你以前也不這樣啊?]

  斑斑歪著腦袋,被她弄糊涂了。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現在——”少女傲慢地宣布,“你是我的鳥了。”

  [可斑斑……之前就是了啊?]

  斑斑用翅膀摸摸腦袋。

  它的小腦瓜注定它不會理解,一個從未有過親朋、有過好友的人,這句話的分量。

  柳余去了衛生間。

  漱口洗臉。

  手伸到水下時,才發現,胳膊上那些被她割出來的傷口都消失了,拉起裙擺,小腿上的傷也沒有了。

  比任何一場祛疤手術都來得強,這是一場魔術——

  而在昨晚,她幾乎以為自己沒救了。

  “……還自帶光子嫩膚效果。”

  柳余看著鏡中吹彈可破的皮膚,不由想起夢中的場景。

  一團又一團的光明力籠罩住蓋亞,他銀發赤足,仿佛是世界的中心,權杖一落,那些光明力又從他那兒、降臨到她身上。

  純淨的,舒適的,讓人忍不住想起冬夜的溫泉,溫暖的襁褓。

  她隱約有種感覺,身體似乎發生了某些變化——

  好的變化。

  洗漱完,照照鏡子,臉頰過分紅潤,嘴唇太過鮮妍——

  柳余又拿來珍珠粉,在兩頰和嘴唇上各撲了一些,指腹輕按,再看,鏡中儼然出現一個大病初愈、楚楚可憐的少女。

  斑斑︰

  [貝比!這樣不好看,像生病。]

  柳余將東西收好,從衣櫥內找了條最素的裙子穿上,珠寶首飾一律不帶,套了雙平底的棉布鞋。

  “斑斑,人類很狡猾的。”她道,笑盈盈的,“特別是我。”

  [斑斑不懂。]

  “你不需要懂。”

  她推門出去,一地陽光灑進來,卡洛王子轉過身,她滿意地看到對方眉目中的驚艷、和瞬起的憐惜——

  女人的武器,不單單是美貌,還有適時的、偶爾的示弱。

  “弗格斯小姐,請跟我來。”

  卡洛王子優雅地屈身,右手置于腹前,“萊斯利先生已經在門外等您。”

  “謝謝。”

  柳余向門外走去。

  蓋亞站在舍外一棵巨大的槐樹下,女孩們嘻嘻哈哈地經過他身邊,又回過頭看他。

  稀疏綠意下,那一頭銀河般的長發如墜淺淺的星光。

  他听到動靜,抬眸向她看來︰

  “貝莉婭。”

  柳余狡黠地笑了起來。

  她提起裙擺奔了過去︰

  “蓋亞,你真的在。”

  她想,拋開所有彎彎繞繞的試探和過程,只看結果——

  蓋亞肯陪她去,就說明,他對她不忍心。

  容忍和憐惜,即使不是愛情的開始,卻也比冷漠、蔑視、仇恨,好得多。

  她的開局,不賴。

  現在的問題是,怎麼趟過這一看就不大容易的局——

  如果,對方使用“破謊術”,她該怎麼破局?

第二十九章 懵懂心

  光明神殿偏殿。

  “馬蘭大人, 弗格斯小姐到了,還有萊斯利先生一起。”

  引柳余進來的白衣神使對著偏殿上首彎腰行了個禮。

  “見過馬蘭大人。”

  柳余提起裙擺,落落大方地行了個禮。

  坐在上首位的, 是位穿著黑星月袍的青年神使。

  他面目冷酷, 有一雙鷹隼般的眼楮,當用那雙眼楮看人時,仿佛要將人整個看穿。

  這是一個完全不符合光明氣質的人物——

  他看起來過于陰森,板起臉時甚至能嚇哭過孩子, 可柳余卻記得他。

  在整部小說中,以絕對反派形象出現的馬蘭‧‧塞西爾,最後卻是為信仰而死。

  她還記得那一段︰“……馬蘭‧塞西爾看了眼頭頂, 湛藍的天空還殘留著光明神的神跡, 他心滿意足地閉上眼楮︰他終于為光明而死了。”

  而柳余印象更深刻的,卻是馬蘭在刑罰、逼供上的天賦——

  當然, 還有他對“異端”的極度冷酷。

  他對光明神的信仰,是極端中的極端、狂熱中的狂熱,也因此, 他無法忍受任何褻瀆神靈的行為, 包括對光明神有愛欲之心︰原書中,馬蘭也是灰姑娘一路順風順水的生命里,少數幾個頑固的不被感化的絆腳石。

  所以, 當柳余看到馬蘭‧塞西爾時, 就知道今天這關,沒那麼容易過去了。

  這是一個心細如發、又極度冷酷之人。

  他是艾爾倫大陸光明神殿中的光明左使,掌管刑罰。

  似乎她的不安, 被身邊的少年發現了。

  蓋亞看了她一眼。

  “弗格斯小姐,萊斯先生。”

  馬蘭‧塞西爾起身, 右手置于左胸,鄭重地朝兩人,確切地說,是朝蓋亞行了個禮。

  “馬蘭大人。”

  蓋亞也朝他行禮。

  馬蘭高坐殿堂,而柳余、蓋亞、卡洛王子和其他神使們都站在台階之下的殿中央。

  “弗格斯小姐,很抱歉,本該讓您多休息一陣,不過……”

  馬蘭‧塞西爾的態度比柳余想象中好很多,只是她卻不敢放松警惕,這可是原小說中髭狗一樣的人物,一旦發現不對、咬住就不松口的狠角色。

  馬蘭繼續︰

  “……不過,這件事對光明神殿、對艾爾倫大陸都至關重要,希望弗格斯小姐配合。”

  “那當然。”

  要取悅一個狂熱信徒,最好的辦法是什麼?

  比他更狂熱,更虔誠。

  “……光明神在上,我貝莉婭‧弗格斯被黑暗使徒纏上,簡直是罪孽深重,應該上絞刑架死傷一萬次才對——”

  少女面色蒼白,像是受到了極大的侮辱,羞憤欲死。

  馬蘭‧塞西爾卻並未被她的表態打動,他打斷她︰

  “弗格斯小姐,麻煩您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再詳述一遍,特別是當晚的情形。”

  “……那天上馬術課,我的馬兒挨了瑪麗公主的一鞭子……”

  少女眉目微蹙,她似乎陷入可怕的記憶,喃喃道,“那時,馬馱著我跑得飛快,我以為自己要死了,誰知道,被萊斯利先生救了下來……後來,一個穿著斗篷的黑暗使徒糾纏我……”

  她將順序變了變,事情就完全兩樣了。

  並且看向身後的卡洛王子︰

  “這件事卡洛王子也能作證。”

  馬蘭大人看向卡洛王子︰

  索倫王國的王位繼承人,光明神世代的忠實信徒——似乎值得信賴。

  卡洛王子點頭︰

  “是,愛德華先生那時還用了熔拉卡,叫了許多白衣神使過去,弗格斯小姐險些喪命——這件事,許多人都知道,包括愛德華先生。昨天白天,那位黑暗使徒還在圖書館糾纏弗格斯小姐,他逼迫弗格斯小姐加入黑暗陣營……”

  “昨天為什麼不報告?”

  馬蘭‧塞西爾突然問。

  這個問題相當得尖銳,一個答不好,連卡洛王子都要受拖累。

  “這……”

  卡洛王子怎麼能說,自己是因為一位少女懼怕的眼淚而退縮了。

  “因為我害怕。”

  柳余回答。

  “神聖的光明信徒,怎麼能害怕黑暗?”

  馬蘭‧塞西爾看向少女的眼神,輕蔑而冷酷。

  卡洛王子下意識皺眉。

  他看了眼蓋亞,發現他不動如山地站著,即使心愛的情人羞愧到快無地自容,也並未流露出其他的情緒。

  他感覺到了一絲不滿︰

  這樣的痴情,說到底,不過是不想讓萊斯利先生知道那些不堪而已……

  卡洛王子注意到蓋亞向他“看”了一眼。

  而那邊,柳余似是鼓起勇氣。

  “我原先是有些害怕……可我後來不怕了。那位黑暗使徒相當敏銳,他既然能在神殿潛伏如此之久,就說明他十分謹慎。而作為光明神最虔誠的信徒,即使豁出性命,也要將那黑暗使徒殺死。”

  少女突然露出抹甜蜜的笑,“馬蘭大人,我也成功了,不是麼?”

  卡洛王子內心突起一絲不忍,而這不忍,隨著她的笑容,發酵壯大。

  他的心,像被一陣酸雨澆過。

  弗格斯小姐還不知道,她豁出性命留下的黑暗使徒……跑了。

  “抱歉,那位黑暗使徒跑了。”

  馬蘭‧塞西爾告知她這個事實,並成功地看到少女臉上的笑戛然而止。

  “請詳細描述一下那晚的情形——”

  “馬蘭大人,您這樣苛責,對一位劫後重生的淑女來說,並不紳士。”

  卡洛王子道。

  “光明神利益高于一切,我對當一名紳士並無渴求。”

  馬蘭‧塞西爾冷冷道,“還是卡洛王子能為弗格斯小姐的無辜作保?”

  卡洛王子不說話了。

  他當然覺得弗格斯小姐無辜,可未來……

  未來誰說得準呢?

  “可弗格斯小姐倘若跟黑暗有染,又怎麼會在昨晚跟他戰斗、瀕臨死亡?”

  “也許是與黑暗使徒玩得太沒分寸了。”

  馬蘭‧塞西爾從不害怕用最壞的猜測,來獲取事實。

  他看著柳余︰

  “請將那晚的情形詳述一遍。”

  少女眼圈發紅,不知是因為黑暗使徒跑了,還是因為馬蘭毫不留情的質疑。

  她握緊拳頭︰

  “……那晚,黑暗使徒突然出現在我的房間,他向我要十杯血……作為虔誠的光明信徒,我深知自己的力量太過微弱,可又不想錯過這次機會,就用小刀給自己放血……血喂過多會微醺,果然在第七杯時,抓住機會,用銀色十字架刺入對方的心口……”

  “銀十字架?”

  “是,馬蘭大人。昨天離開神殿前,我向一位神使借了銀十字架,您可以叫來問一問,他的名字叫歐文;另外,我還拜托萊斯利先生,向布魯斯大人要來了一杯聖水。”

  什麼樣的話能取信別人?

  三分真,七分假。

  可要取信馬蘭‧塞西爾這樣多疑之人,那就起碼得八分真。

  她現在一句假話都沒有,而是有選擇地、有偏向性地說真話,甚至拉下卡洛王子、萊斯利來為她的真話作證——

  不對嗎?

  對的。

  這些事都發生了啊。

  她拉卡洛王子、蓋亞、甚至是給聖水的布魯斯下水——

  會使得這番話,更為可信。

  起碼,馬蘭‧塞西爾臉上的深沉少了許多︰

  “卡洛王子、萊斯利先生,是這樣嗎?”

  “是的。”

  “是的。”

  兩人一同道。

  他權杖一點,一道白光籠罩住柳余︰

  “破謊術。”

  “第一個問題,你發誓,你剛才所言句句屬實。”

  “我發誓。”

  這時,白芒化成點點碎光照在柳余身上,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蓋亞的那道舒服。

  “破謊術。”馬蘭大人似乎對慢慢聆听失去興趣,“第二個問題,你和黑暗使徒的關系。”

  “仇人。”

  白芒依然成功地化成細芒落到她身上。

  柳余于是知道,破謊術和當時的心境有關。

  她現在恨路易斯的逼迫,把他當仇人,所以破謊術不會拆穿。

  她成功地看到馬蘭‧塞西爾遲緩下來的情緒。

  他對她的懷疑,被打消了。

  “破謊術。”馬蘭權杖一點,“最後一個問題,你的身體是否被黑暗使徒玷污過?”

  作為極端的光明崇拜者——

  馬來‧塞西爾不能接受任何與黑暗陣營有染之人,即使是被強迫。

  柳余愣了愣,她下意識往旁邊的蓋亞看,卻只看到少年精致的、過分靜謐的側臉。

  他似乎毫不意外——

  卡洛王子只見金發少女本就蒼白的臉,一下子慘得可以跟身後的牆壁媲美。

  可憐的弗格斯小姐,她拼命捂著的、不願意被萊斯利先生知道的秘密……

  殿內沉默良久。

  “馬蘭大人,”就在這時,一直沉默近乎于緘默的蓋亞突然伸手一點,一道白光將那代表破謊術的白霜包裹、消融,他道,“當弗格斯小姐願意向黑暗使徒使出屠刀時,就足以證明她的心屬于光明。”

  “光明絕不能接受骯髒!”

  馬蘭‧塞西爾一下子站了起來,“還是萊斯利先生願意為弗格斯小姐作保,證明她一直身心純潔,從未被那黑暗使徒玷污過——”

  “——馬蘭,夠了。”

  偏殿的門,突然從外打開了。

  布魯斯大人站在門外,慈靄的雙目看著眼眶發紅的少女︰

  “弗格斯小姐,讓您受委屈了。回去吧,這本該是大人做的事。”

  “可她……”

  馬蘭不肯。

  “馬蘭‧塞西爾,別忘了神的旨意。仁慈,寬容,忠誠。您的那一套,不要伸到學院這些可愛的孩子們身上。好了,弗格斯小姐、萊斯利先生,卡洛王子,你們該走了。”

  布魯斯大人讓他們先走。

  少女似是無地自容,捂著臉沖了出去,卡洛王子追了幾步,見蓋亞‧萊斯利還是步態從容,忍不住道︰

  “萊斯利先生你……”

  “卡洛王子想說什麼?”

  對著這樣一張冷淡的臉,卡洛王子什麼也說不出來。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出了大殿。

  少女等在門外,眼楮紅得像兔‧子,她沒走,反倒倔強地站在門外︰“昨天在圖書館,你就知道了,對不對?”

  “是。”

  蓋亞從不欺騙。

  卡洛王子遲疑地停下腳步,很快,又邁開腿迅速離開,他想,這種時候,驕傲的貝莉婭‧弗格斯必定不願意別人看見。

  “那你……後來不肯主動親吻我,是因為……嫌棄我、我被黑暗使徒玷污……,你听見了卡洛王子的心聲,對嗎?”

  她像是不堪重負,捂住臉蹲了下來,失聲痛哭。

  少年微微地嘆息一聲︰

  “不是。”

  “不!是的!”

  她抽噎著道,“……你早就知道了,你早就知道了……你看著我,像個傻瓜一樣,上躥下跳……所以,你瞞著我……你在我房間設下魔法陣……因為你不信我,你以為我跟黑暗使徒有……蓋亞,我太傷心了……像馬蘭大人說的那樣,我這樣的人,就不配活著……就該去死……”

  一道溫暖的手,覆到了她的頭上。

  少女抬起頭,隔著一層淚霧,蓋亞蹲下與她平視︰

  “保護,我設下魔法陣,只是為了保護。”

  “保護……麼?”

  少女愕然地道。

  柳余也為這個出乎意料的答案驚訝了。

  可神從不撒謊。

  他的化身,也絕不會撒謊。

  “為什麼?”

  蓋亞坦然地、又無比溫柔地道︰

  “貝莉婭,你還只是個孩子。孩子,值得一個原諒的機會。”

  細細密密的一層雨突然落了下來。

  柳余抬起頭,順著屋檐,順著高高的柱子,生平第一次感覺到茫然。

  從來沒有人說過,你還只是個孩子。

  從來沒有。

  真實的……蓋亞,到底是什麼樣的呢?

  是面前這個溫柔的少年嗎。

  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她掩飾得很好,即使露餡,也只會是在光明學院……他知道的,不過是她跟黑暗使徒有交集……所以,才要保護她。

  柳余面前像是彌漫起了大霧。

  “所以,你是關心我的?”

  她無法推翻自己在卡洛面前撒的謊,否則,必將牽出她和路易斯之間的交易——比起和黑暗陣營做交易,被強迫似乎更讓人來得能接受。

  可在這個固守忠貞近乎執拗的光明神面前,她這個“不夠忠貞”的人——

  還有機會嗎?

  柳余決定試探一下。

  蓋亞拍了拍她腦袋︰

  “貝莉婭,該回去休息了。我替你教授請假。”

  “蓋亞……你不嫌棄我的,對嗎?”

  她伸出手,試探地抓住他的手腕,又漸漸往上,直到勾住少年的脖子,“我腳麻了。”

  蓋亞輕輕替她擦干眼淚︰

  “別總是耍脾氣。”

  “我腳麻了,走不動了,你背我。”

  “貝莉婭……”

  “我還只是個孩子。”

  少年轉過頭去︰

  “上來。”

  柳余高高興興地爬上了他的背。

  她確信,他對她十分有耐心。

  而在這之前,他否定了嫌棄,又承認了關心。

  沒有一座險峰是容易攀登的。

  柳余在頃刻間拿定了主意︰“我不會放棄的,蓋亞。”

  蓋亞沒有回答她。

  良久︰

  “蓋亞,你會跟一個孩子……做嗎?”

  “……貝莉婭。”

第三十章 不一樣

  柳余當然不會回去休息。

  她的過去注定了她不會舍得浪費任何一個學習機會, 于是,“慘著”一張白臉,堅持要去上課︰

  “蓋亞, 蓋亞, 蓋亞……你就送我去馬術課吧,愛德華先生一定想我了。”

  “你確定?”

  已經重新變成公主抱的少年低頭問她。

  “當然,蓋亞。”少女在他懷中,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 “你知道的,自從那晚你跟我……”

  她說得羞怯。

  “我已經好幾天沒去上課了……我一定已經變成所有神眷者中最差的了,連娜塔西都比不上。”

  聲音低落得像是隨時能哭出來。

  “不會的, 貝莉婭。你是我見過的最努力又最有天賦的人。”

  “真的?”

  她突然抬起頭, 听起來不大相信,又很想相信, “那你會陪著我嗎,蓋亞?”

  一只手還攥緊了他的衣襟。

  “貝莉婭,這可不行。愛德華先生說, 馬術課我已經不需要繼續去了。”

  少年拒絕她。

  “蓋亞, 好吧,我總不能一直當你的跟屁蟲。”少女似是放棄了,嘟囔著道, “雖然……我的腿還有些疼, 不過,總能跨到馬鞍上去的。再說,也沒那麼多黑暗使徒要對我的馬下手——”

  “——就今天的馬術課。”

  “蓋亞, 你最好了!我最最最愛你了!”

  她立刻就高興了,甚至高興得發瘋, 直起身在他下巴上連親了兩口。

  “貝莉婭……”

  “知道了,知道了,不能隨便親,……可我,可我忍不住嘛。”

  少女嘟著嘴。

  “作為一位淑女,你這樣的行為不太妥當。”

  “知道了,知道了,爸爸。”

  她捂住耳朵,將頭整個埋到他胸口。

  “什麼?”

  蓋亞似是沒听懂,垂下頭來。

  精致飛揚的眉毛下,一雙綠眸映著路邊的湖光水色,柳余窒了窒︰

  “就是說,你是我最尊敬的人。”

  “爸爸?”

  “恩。”

  她深沉地應了。

  ……

  到馬場時,馬術課已經上了一會兒了。

  愛德華先生歪歪扭扭地躺在一張不知打哪兒來的藤椅上,一看見兩人,左邊的眉毛就挑得老高︰

  “弗格斯小姐,布魯斯大人已經為您請了假,您可以休息一天,噢,還有萊斯利先生一起。”

  柳余手忙腳亂地從蓋亞身上下來,她努力拽了拽裙子邊,試圖讓它更直一點兒。

  “愛德華先生,我來上課。”

  “上課?”愛德華眼神奇異地看著她,“噢,弗格斯小姐真是我見過的所有貴族里最勤奮的。”

  馬場上,貴族小姐們撐著遮陽傘,在場邊的樹下避陰、閑聊,見柳余過來,還招手打招呼,當然,這個招手也都招得優雅矜持。

  于是,馬背上那少數幾個堅持練著馬術的女孩兒,就極為顯眼了。

  柳余一眼就看到了紅著小臉、在馬背上揮汗如雨的娜塔西。

  她端詳了會,不得不承認,這時候的女主角很有魅力,天真爛漫、活潑可愛,就連那兩只馬尾辮都十分平易近人。

  她就像野地里自在生長的小花兒。

  “娜塔西最近也很認真。”

  愛德華先生用欣賞的眼神看著越來越近女孩兒。

  娜塔西一牽韁繩,奔了過來︰

  “萊斯利先生,貝莉婭姐姐。”

  先叫的萊斯利。

  柳余撇了撇嘴,承認自己十分之小心眼,牽起嘴角,用更熱情更動人的笑回了過去,她挎著萊斯利先生的臂彎︰

  “我堅持來上馬術課,蓋亞不放心就來陪我。”

  蓋亞在旁邊安靜地站著。

  娜塔西臉上的紅暈一下子淺了些白了些,眼底沒藏好的失落流露了出來。

  抿抿嘴,像是想起什麼,又鼓起勇氣道︰

  “我有事想跟貝莉婭姐姐說。”

  柳余看了眼蓋亞,他風度絕佳地退開一步︰

  “我換衣服。”

  說完,少年已經轉過了身,邁開長腿,往更衣室去。

  頎長高挑的身軀一下子隱沒到路旁稀疏的綠意里。

  ……

  “說吧,娜塔西,讓我听听。”

  柳余率先走到馬場的一邊。

  柵欄圍起的地方,十幾棵高高大大的綠葉樹局促地種在一起,手掌大的葉片密密麻麻地交錯攢集,確實是個好地方。

  附近有細細碎碎的談話聲。

  “……听說弗格斯小姐昨晚跟黑暗使徒搏斗,險些喪命!”

  “真的?我剛才見她好好地站著,跟愛德華先生在那聊天呢。”

  “當然是真的。昨天萊斯利先生抱著她出去時,我從門縫里瞧見了,弗格斯小姐耷拉著頭和手,看起來就像個死人,渾身全是血,後來還來了許多神使,最近學院里可不太平。”

  “噢,听起來真毛骨悚然,黑暗使徒已經很久沒出現過了吧?他死了嗎……”

  葉片的光影綽綽地照在娜塔西的臉上。

  柳余面無表情地听著︰

  “娜塔西,沒話說的話,我就先走了。”

  娜塔西似是被她嚇了一跳,乖順垂著的眼睫一下子揚起,她飛快地看她一眼,又低下頭去,兩只手局促不安地揪在一起︰

  “貝莉婭姐姐,您為什麼要傷害路易斯大人?他不是壞人。”

  “路易斯?誰?”

  柳余歪著頭,一臉“莫名”地看著她。

  娜塔西一下子抬頭,直愣愣地看著面前過于得天獨厚而總是讓人自慚形穢的少女,突然間想︰她也沒什麼了不起,她說謊了。

  她都沒勇氣提起路易斯。

  心里的緊張莫名地被安撫了。

  “如果你要說的是昨晚那個黑暗使徒,”金發少女笑盈盈的,“娜塔西,別天真了,一個將我們當做食物的黑暗使徒,壞人和好人,重要嗎?”

  “怎、怎麼不重要?人有壞人好人,東西自然也有好的,和、和不好的。”

  “噢,那人類會和魚、羊、牛做朋友麼?”她問,“公雞會和蟲子做朋友麼?狼,會和羔羊做朋友麼?它們壞不壞,好不好,都是要吃它們的啊。”

  在娜塔西慘白的臉色里,柳余慢悠悠地走過去,壓低聲︰

  “娜塔西,你跟他在一起時,有沒有听到同類的哭泣?他們不安的靈魂在黑暗中煎熬,他們死時的哭泣響徹地獄……你都听到了嗎?”

  “羊活著要吃草,這不怪羊,畢竟他也想要活下去。可草,卻不能把羊一時的親近當成親切,娜塔西,記得你自己。”

  她輕輕拍拍女孩的肩膀,在她越見的蒼白里,悄然走了。

  更衣室門外,一身騎裝的少年在門邊安靜地站著。

  大面積的正紅將他的純淨點染出一身的煙火氣,仿佛頭頂生機勃勃的太陽,他似是抬頭,看著頭頂的天空,見她來,又往她看了一眼。

  “貝莉婭。”

  “蓋亞,等我一下。”

  柳余快速地走進更衣室,換上騎裝,還沒出門,娜塔西卻突兀地推門進來。

  “……那、那草的同類從來對她沒有憐憫、愛惜,就像貝莉婭姐姐那樣……草該怎麼辦?”

  她眼里帶了哭泣的意思。

  柳余下意識往窗外看了一眼,蓋亞已經不在門口了,他站到了遠處的樹下。

  穩穩地系好最後一顆扣子,帶上帽子,整一整︰

  “不怎麼辦。”

  “娜塔西,你的人生在你自己。”

  她手放到門把上,後面的聲音突然傳了來︰

  “貝莉婭姐姐,你怎麼會懂!你一直活在萬眾矚目里,他們都愛你,卻看不到藏在陰暗里角落里的我……可路易斯看到了我,他把我當做珍寶……”

  柳余轉動門把,頭也不回地了出去。

  她做不了誰的救世主。

  她連自己都救不了。

  樹下的少年轉過頭來,眉微凜,銀發在光下閃爍︰

  “貝莉婭?”

  “蓋亞,走吧,去給我挑匹馬。”

  “你看起來有點不安。”

  去馬廄的路上,蓋亞突然道。

  柳余看了看路邊的野草,她也在想一個問題︰

  神,跟人,到底是不是一個品種。

  眼前這個……

  她又看了眼這個過分美貌、初顯承認稜鋒的少年。

  “怎麼了?”

  他微微側頭。

  “是的,我在想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被神圈養的人類,洗腦、填鴨式培養出來的狂熱信徒,對神來說是不是听話的羔羊?

  神會愛上一個毫無主見的羔羊嗎?

  她想起陳列在商店櫥窗里的洋娃娃,洋娃娃有白皮膚、有黃皮膚,有金色的頭發,有銀色的頭發,有穿裙子的、有穿漂亮的小馬甲的——

  如果你願意的話,他們可以每天對你重復一百遍“我愛你”,對你表達誠摯的、逾越性命的熱愛。

  可她只會把娃娃當娃娃,即使她有著優美的人形。

  “那想明白了嗎?”

  “不,想不明白,”她停下腳步,“蓋亞,你喜歡我……听話一點兒,還是不听話一點兒?”

  少年愣住了。

  他面上的表情很少見,緊接著,漂亮的眉目微斂︰

  “貝莉婭。”

  “算了,我還是不听話一點兒吧。”少女自說自話,指了一匹已看起來就很烈的白馬,“我要這匹。”

  “這匹脾氣恐怕不太好。”

  “可我有你啊,蓋亞。”她轉過頭,笑眯眯的、又變成了一顆甜蜜果兒似的,“一會騎馬,你陪著我,有什麼關系?”

  “你的情緒,又變了。”

  蓋亞道。

  柳余已經讓人將那匹烈馬牽了出來︰

  “蓋亞,你要記得,女人總是反復無常,即使她還只是個女孩,這項天賦也從來不會丟。”

  “……哦。”

  蓋亞牽的,還是上次那匹。

  “為什麼不換一匹?”

  “為什麼要換?”他告訴她,“而且,他很听話。”

  “可是蓋亞,那晚你明明跟我說……”少女牽著馬,羞澀地,又低低地說了一句。

  少年的耳尖一下子紅了。

  卷起的韁繩落到他手背,帶起一道鮮艷的紅。

  “那晚不一樣。”

第三十一章 葡萄架

  光明學院的馬場很大, 綠草如茵,一眼看不到邊。

  可饒是如此,當柳余練習著花式馬術、騎馬經過一片小湖泊時, 還是驚訝了。

  “蓋亞!這里有個湖。”

  她轉身對後面喊道。

  身後馬蹄“得得”漸近, 穿著白袍、騎著白馬的少年飛揚而來,他一扯韁繩,白馬就停了下來。

  “湖?”

  他微微側頭,好像在听風的聲音。

  “在這休息會, 好不好?”

  柳余也扯停了身下好不容易馴服的白馬。

  白馬不耐地抬頭,朝她打了個呼哨。這馬確實烈,不過再烈也甩不脫跟它死磕的人, 柳余一整個下午就跟長在它背上似的, 最後,它也只能委委屈屈、不情不願地認了。

  “恩, 好啊。”

  少年無可無不可地道。

  他利落地翻身下馬,走到柳余身邊,伸出手, 溫柔地道︰

  “貝莉婭, 下來。”

  柳余看著遞到面前的手心,決定今天要扮演受傷然而倔強的羔羊。

  她低聲道︰

  “我自己可以。”

  說著,就要扶著馬鞍下來。

  腰卻被扶住了, 少年對著她、神色是微微的不贊同。正怔神, 人已經被一把抱起落地,回神時只看見少年手臂的肌肉線條在一瞬間鼓起又落下、隱沒在白袍里。

  “干嘛……”她小聲嘟囔,“我可以的。”

  少年一放下她, 手指就立刻離開了,只留下微涼又緊繃的觸感。

  柳余卻打蛇隨棍上, 她抓住他的手,才邁開步子,“嘶”了聲——

  “疼嗎?”

  少年“看”她。

  “恩,疼。”

  少女紅著臉,大腿內側經過一下午,早就磨得發疼,“你知道了?”

  “風的氣息不一樣。”

  少年將韁繩一拋,人已經找了個地方自在地坐下。

  白衣少年,手撐在身後,清風吹起他飄蕩的衣角,顯出他介于少年和成人之間清瘦的、又頗具力量的輪廓。

  柳余站在原地看了會,才挪著腳走到他身邊坐下。

  此地遠離人煙、微風徐徐,天際一縷斜陽,閉上眼,有潮濕的水汽撲面而來。

  恩,地方不錯,確實是個談心、加深感情的好地方。

  柳余半坐著,過了會又挪過去,直到兩人肩挨著肩,才小心翼翼地將頭枕到了少年的肩上。

  少年一動不動,既沒有躲避,也沒有迎合。

  “……恩,蓋亞,你在想什麼?”

  少年沒答,良久——

  “我在想,”他伸出手掌,擋在眼前,“我是誰。”

  他道。

  夕陽的余光落進他縴長如玉的指間,在他的臉上留下明明滅滅的紅色光影。

  “那你想起來了嗎?”

  柳余摸了摸手腕,記憶珠和斑斑的羽毛還好好地在鏈子上掛著。

  她將手鏈藏進了衣袖里。

  沒有這個珠子,他就想不起來。

  “很奇怪,我查了很多典籍——”少年答非所問,面上帶了微微的迷惘,“布魯斯大人說,我是星辰騎士,是神靈寵愛的孩子。可沒有哪一個星辰騎士能像我這樣。”

  “怎樣?”

  “我能听見許多人心里的聲音。”他閉上眼,“每天每天,就像被咚咚咚不斷敲響的鐘——”

  “你很困擾?”

  “不,雖然有點兒煩躁,但我卻像是听過千年萬年,早已習慣……很奇怪,是不是?”

  “如果是我,我恐怕就瘋了。”少女嘟囔著,“每天被逼著听……噢,誰誰誰和誰誰誰成了情人,誰誰誰家母豬生了,誰誰誰想要一個吻……”

  她咯咯咯笑。

  “現在,弗格斯小姐就想要萊斯利先生一個吻,”她仰著頭,“萊斯利先生,听得到嗎?”

  “抱歉,萊斯利先生拒絕。”

  少年微微笑了。

  “拒絕無效!”

  少女嘻嘻笑著,抬起就在少年的臉頰偷了個吻,又嘻嘻躺下了。

  她將頭枕到了蓋亞腿上,半眯著眼,視線里是少年精致優美的下頷線,微微突出的喉結,白色的衣襟,以及頭頂昏黃的天空。

  悠悠晚風,縷縷斜陽,世界難得一片靜謐。

  “我很高興,說明親愛的萊斯利先生只能在弗格斯小姐身邊,才能得到一絲清淨,”少女洋洋得意,突然想起什麼,“——蓋亞,不會是因為這樣,你才總對我容忍吧?”

  她猛地直起身,瞪著他︰

  “快說不是!”

  少年笑︰

  “不是。”

  “那就好。”

  少女又重新躺了下來。

  這次,她沒躺他腿上了,她就躺他身側,並且鬧著蓋亞也一同躺下。

  少年順著她意,躺下了。

  身下是青草微微的澀氣,以及泥土的芬芳。

  柳余翻了個身,側對著他,兩人挨得極近,風刮過他的臉帶著清冽的如雪的芬芳傳過來,她用手去觸踫他的睫毛。

  很長,掌心有些癢。

  他一動不動。

  少女挪了過去︰

  “……蓋亞,我問你,你真的……真的不介意嗎?”

  “介意什麼?”

  蓋亞像是要睡著了。

  “我、我……”

  她似是難以啟齒。

  “其實,在典籍里,我查到過——”蓋亞突然張口,“神在神宮聆听信徒們的祈禱,當他降臨,千花綻放,萬物復甦。神一揮權杖,世界的祈願都被滿足了。’貝莉婭你說……”

  柳余的心噗通噗通跳了起來︰

  他發現了什麼?

  他天天在圖書館三樓泡著,難道就是為了查這些……

  神能聆听祈禱,他也能聆听……

  她既佩服他的敏銳,又害怕他的敏銳。

  蓋亞手指變換間,一朵紅蓮從他暖玉羊脂一樣的掌間飛了出來,飄到柳余面前。

  紅蓮如火紅色的跳動著的火焰。

  一瓣瓣花葉綻開,如夢似幻。

  “貝莉婭,好看嗎?”少年精致的眉目微揚,淺淺的綠眸對著她,“你听起來……好像有點不安。”

  他在試圖取悅她。

  柳余看著對面。

  他們親密地挨著,鼻子對著鼻子,嘴唇對著嘴唇,連睫毛都互相挨蹭著,呼吸間都是彼此的氣味。她眨眼,他也眨眼。

  “蓋亞,不要對我太好。”

  她道。

  “為什麼?”

  少年奇怪地道。

  他的睫毛輕輕搔了搔她的睫毛。

  麻麻的,酥酥的,柳余輕抬身子,唇瓣落到他冰涼的唇角︰“因為我會忍不住吻你。”

  紅蓮消散在半空。

  蓋亞身子往後退了一點︰

  “貝莉婭。”

  可脖子卻被藤蔓一樣纏住了,他退,她就近,她緊緊地貼過去,以至于越貼越緊,她用她那柔軟的幾乎淌蜜一樣的聲音在他耳邊說︰

  “吻我,蓋亞,欲望並不可恥,還是……”

  她頓了頓,帶著點啜泣︰

  “……你、你嫌棄我被……”

  她像是傷透了心——

  蓋亞的手停住了,可在柳余要加深這個吻時,依然扯開了她。

  “貝莉婭,我永遠不會嫌棄你。”

  “那你為什麼……”

  “欲望不可恥,放縱才是可恥。”少年溫柔地撫過她的臉,又拉起她,“貝莉婭,我們該回去了。”

  少女被拽了起來。

  她眼眶發紅︰

  “蓋亞,那你會親吻別的女人麼?你听聞我被……,你有沒有一點生氣和難過?”

  少年突然停下了腳步。

  束發的絲絛被風吹起,柳余感覺到了手腕微微的被攥緊的疼痛。

  “人生漫長。”

  他道。

  而後,她被他拉著,輕輕一托,托上了馬背︰

  “貝莉婭,走了。”

  柳余暗恨地扯住韁繩︰

  真是根油鹽不進的棒槌。

  沒關系,人生漫長。

  她一扯韁繩,白馬“得得得”跑了起來。

  ——————

  夜晚。

  柳余從食舍回來,經過葡萄架時,發現葡萄架子上悄悄地結了一串一串青果子。

  剔透的綠皮,里面包著淺綠的果肉,看起來和前世的葡萄不大一樣。

  她湊近了看,摘下一顆聞聞,決定等果子成熟後摘下來嘗一嘗。

  正準備要走,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柳余死死地盯著牆角,牆角綠色的灌木叢里,露出了一截月白色的、像是絲綢一樣的東西。

  她跨過枝枝葉葉,撿了起來。

  一雙男人的拖鞋——

  許多貴族都愛在壁爐前,趿拉著這樣一雙軟軟的布底綢鞋走來走去。

  柳余想起蓋亞那晚救她時,凌亂披散的銀發,掉了一只鞋的赤足。

  他是翻過葡萄架下來的。

  下來時,絲綢刮破了,鞋子掉了卻沒撿,匆匆跑來了——

  在的黯淡的夜色里,少女勾著綢鞋一角,微微笑了。她眼里月光的碎影,倒映著連綿的葡萄架,黑  一片︰

  這樣看來,蓋亞也不像他說的那麼無動于衷嘛。

  到第二日的清晨,一片陽光明媚里,她將遺漏的“明珠”丟給女舍外等候的少年︰

  “喏,你的東西。”

  蓋亞接過,坦然收起︰

  “謝謝。”

  “一會是禮儀課。”

  禮儀課因為教授遲遲沒到,直到今天才開課。

  “希望是位英俊的紳士。”

  柳余笑盈盈地道。

  “你呢,蓋亞?”

  “我希望…沒什麼希望。”他認真地想了想,“都行。”

  而到課堂,當看到斜倚著講桌、黑發黑瞳身量修長的青年時,柳余的臉都要黑了。

  確實英俊,很英俊。

  可惜卻不是紳士——

  連人都不是。

  她下意識看了眼娜塔西,娜塔西正捂著嘴,眼楮睜得大大的,驚愕地又崇拜地看著對方。

  “貝莉婭?”

  身邊的少年奇怪地看著她。

  柳余收回視線,牽著少年找到靠牆的角落坐了下來︰

  “沒什麼,教授長得……”

  她略帶惡意地︰“有點丑,不,非常丑。”

  “听起來不太像。”

  蓋亞道。

  講桌上,黑發黑瞳的青年露出友好的笑容,在地下一陣興奮的歡呼聲里,欠了欠身︰

  “很抱歉,從伊德森郡過來花費了些時間,來遲了。”

  “那教授,您跟路易斯公爵是什麼關系?你們看起來很像。”

  “路易斯公爵是我的表叔。”

  青年直勾勾地向柳余看來。

  他那雙黑瞳,仿佛帶著科斯山脈永不熄滅的火焰,滾燙的、又邪性的︰

  “霍奇‧路易斯。”

  “請多指教。”

  蓋亞突然抬頭,似感應到什麼,朝講桌看去。

第三十二章 迷幻術

  空氣中彌漫著某種名為“緊張”的東西。

  柳余的那顆心提了起來, “噗通”“噗通”“噗通”——

  蓋亞能感覺到路易斯的不同尋常嗎?

  他能听到路易斯的心聲嗎?

  路易斯又怎麼會搖身一變,大搖大擺地進了光明學院,他不怕被布魯斯主教他們發現嗎……

  一顆心像放在油鍋里, 煎了又煎, 短短一瞬,冷汗竟已將後背浸濕。

  直到——

  “貝莉婭,我听不見。”蓋亞這時傳來的聲音仿佛天籟,“奇怪……”

  他的眉頭像是被某種不知名的情緒困擾, 微微蹙起。

  “什麼听不見?”

  “路易斯教授。”

  柳余的手腳這才重新暖和起來,她道︰

  “蓋亞,我想, 不是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心聲袒露……即使是很愛你的我, 恐怕也不願意隨時隨地在你面前像張白紙。”

  “抱歉。”

  蓋亞不太有誠意地道。

  而台上的路易斯已經開始講起各國風俗禮節︰

  “……哈魯人喜歡用一塊黑紗從頭蒙到腳,只露出一張臉, 除了婚喪嫁娶,其他時間在外都必須帶著黑紗……當然,在蒙萊人面前, 我們不能吃牛肉, 不然他們就會跟你狠狠打上一架……賓西尼國的女人從不下地,他們以胖為美,據說最美的女人有將近兩百磅……”

  “噢天!兩百磅?!那她還能看到自己的腳嗎?”

  “她從不下地。”

  台下一陣哈哈大笑。

  新來的教授風度翩翩, 言語幽默, 並不像其他教授那樣刻板,不一會就俘獲了大部分人的心。

  “教授!既然是禮儀課,除了這些風俗人情, 我們還學習跳舞嗎?”

  “跳舞?噢當然,各國宮廷舞都需要學, 還有民間的……當你們成為神殿的使者時,需要去各地散播神的旨意,融入他們、讓臣民們感受神的榮光無所不在……這很重要。”

  路易斯微笑著道。

  當他那雙黑色的眼楮微微彎起時,竟也顯出十分的溫和親切。

  “不過——”他拉長聲音,“在這之前,你們得先找好自己的舞伴,一對一的。”

  “是一位紳士和一位淑女配對嗎?”

  “我想,如果一位紳士願意和一位紳士配對,我也不會提出反對。”路易斯攤手,“至于現在……還是繼續听課,神的榮光不容玷污。”

  柳余看著台上的黑暗使徒大言不慚地對光明神一再表達熱愛,心想︰若單論演技,她恐怕還差路易斯遠得很,也難怪這吸血鬼能在人類世界如魚得水。

  繼而認真地听起課來,漸漸也就沉進去了。

  “好,今天就上到這兒,下次上課時,希望你們已經找到自己的舞伴。”

  有大膽些的神眷者舉手︰

  “如果找不到,可以找教授嗎?”

  “噢,恐怕布魯斯大人的權杖會敲破我的腦袋,再見了,孩子們。”

  黑發黑瞳的青年朝台下望了一眼,單手插兜走了出去。

  柳余被那一眼掃得遍體冰涼,她知道,這是路易斯在警告她,如果她敢告發,那麼他不介意魚死網破——他知道,她的軟肋是什麼。

  “貝莉婭,你在恐懼……為什麼?”

  蓋亞側過頭來看她。

  少年美麗而精致的側臉在陽光下如薄透晶瑩的軟玉,她閃了閃神,心想,多像他們之間她拼命維護的、脆弱敏感的關系啊……

  “我去趟衛生間。”柳余站了起來,“這兒竟然有蟲子。”

  不等蓋亞反應,她已匆匆走了出去。

  上完廁所——

  衛生間內的銅鏡照出一張略略蒼白的臉,柳余抬頭看了眼,又低頭專心致志地洗手。

  當冰冷的水流過手背,她那顆焦慮不安的心漸漸定了下來,沒什麼的,她告訴自己,一步步走到這兒,謊言堆謊言——

  早沒回頭路了。

  打直了扛著,每多過一天,都是賺的。

  擦干手走出去,繞過走廊、經過一扇門時,斜刺里一只手突然將她拽了進去。

  “啊——”

  “——噓,是我。”黑暗里,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路易斯。”

  “路……易斯?”

  那只手放開了她,改為鉗制住她的肩膀。

  男人高大的身軀將她遮在巨大的陰影後,背後是冷硬的牆壁,從柳余的角度、只能看見門縫里透進來的一絲光。

  這是一個雜物間,整個房間的窗簾都拉上了,黑  的。

  “別叫,也別喊,否則,後果你知道的。”

  路易斯在她耳邊輕輕地道。

  “您還沒死,真叫人遺憾。”

  柳余冷冷地道。

  “噢,弗格斯小姐,您真無情,好歹我們是互相交換過秘密的關系。”路易斯捂著胸口,“您那風味獨特的鮮血,至今還在我的血管里沸騰……”

  “難道我還得對路易斯大人感恩戴德?”

  柳余諷刺,“從您不顧我的意願將我拖入黑暗,我們之間的合作就結束了。”

  “真倔強。”

  路易斯手指輕輕撫上她的嘴唇,卻被一撇頭,躲開了。

  “你就不好奇,我怎麼進來的?”

  “與我無關。”柳余冷冷地道,“如果路易斯大人是要來取回剩下的三杯血,請便。”

  路易斯听而不聞,洋洋得意地繼續︰

  “偉大的路易斯十世進來後,只小小地改動了一個地方,這愚蠢的光圈就將我當做了自己人……光明力量安逸太久了……神靈將他們養成了沒有爪子的家貓,連捕鼠的能力都丟失了……”

  “路易斯大人將自己比作老鼠?”

  柳余反唇相譏。

  路易斯不怒反笑︰

  “弗格斯小姐還是和從前一樣有精神,這真讓人欣慰。”

  “喂——”他問,“你要不要跟我打個賭?”

  柳余低下頭,長長的睫毛收斂雜亂的思緒,剛才她用言語百般相激,這個暴躁易怒的暗夜公爵都沒有發怒——

  從他違背黑暗生物的習性、大搖大擺地來這光明學院時,一切就顯得十分詭異了。

  他有所圖,且所圖不小。

  “賭什麼?”

  “這就看弗格斯小姐想要什麼了。”

  柳余心下微動,如果說,路易斯身上她最想得到什麼,大概就是迷幻術了。蓋亞的讀心術太厲害,她太過被動。

  只是,被人牽著鼻子走,也不是她的風範。

  “那路易斯大人想要從我這兒得到什麼?”

  “樂子,或者,一個下屬,”路易斯聳聳肩,“都行。”

  柳余不信。

  黑暗生物生性狡詐,從路易斯身上看,還有反復無常、殘忍無度的特點,不過,這並不妨礙她和他做交易。

  資本社會的金錢,從一開始就流著血和骯髒,只要給她足夠的報酬,她甚至可以跟魔鬼打交道——

  至于光明?

  光明算什麼。

  她只信自己。

  “到底賭什麼?”

  “恩,那就賭……”

  路易斯似是興之所至,他看向門外,一截純白色星月袍滑過門邊,又停了下來。

  “……先來個前餐,怎麼樣?”

  “什麼前餐?”

  “我們看看……你那情郎到底在不在乎你,怎麼樣?”

  柳余推他的手緩了下來,這個問題老實說她也很想知道……

  路易斯嘴角噙著笑,低頭——

  就在這時,門打了開來。

  一束陽光直直地打在兩人身上,柳余被刺得眯起眼,還沒反應過來,手腕一痛,就被人扯了過去。

  蓋亞拉著她,直直地對著路易斯︰

  “教授恐怕不怎麼害怕布魯斯大人的手杖。”

  路易斯遺憾地朝柳余聳了聳肩,做了個“下次上正餐”的口型,才道︰“弗格斯小姐的美貌,值得冒險。”

  “抱歉,教授,我們該走了。”

  蓋亞優雅地欠身,拉著柳余就往門外走。

  柳余低頭看了眼被抓緊的手腕,嘴角微微翹起︰看來,還是……在乎的。

  “萊斯利先生,我對弗格斯小姐——”路易斯揚高聲音,“一見鐘情。”

  門外走廊上,娜塔西捂著嘴安靜地站著,滿臉是淚。

  她嗚咽了一聲,像只受傷的小鹿一樣跑開了。

  柳余下意識看向蓋亞——

  他听見了娜塔西的心聲了嗎?

第三十三章 娜塔西

  娜塔西只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就像得到父親噩耗的那一日, 雪打在身上,都感覺不到冷。

  她又成了孤零零一個人了。

  連唯一珍愛她的路易斯也離開了她,是的, 他愛上了像太陽一樣耀眼的貝莉婭姐姐, 他對她說,“一見鐘情”……

  她不該嫉妒的,這很丑陋,可她忍不住。

  淚水不住地流下來, 模糊她的視線,娜塔西沒頭沒腦地跑著,跑了不知多久, 腳下一個踉蹌, 摔了下去——她等待著即將來臨的痛楚。

  一個溫暖的懷抱接住了她。

  娜塔西睜開眼楮,卡洛王子琥珀色的眼楮正溫柔地看著她︰

  “娜塔西, 你怎麼了?”

  娜塔西張嘴,眼淚又開始往下流。

  “卡洛王子,我……”

  她怎麼能說她那些陰暗的、見不得人的嫉妒呢。

  娜塔西揪著胸口, 哭得幾乎喘不上來氣︰

  “……父親說, 讓娜塔西永遠做個勇敢的、善良的、正直的人,可怎麼就這麼難……他們都喜歡姐姐,都喜歡……娜塔西呢?娜塔西也想被人喜歡啊……”

  她哭著, 像個無助的、失去所有的孩子。

  “娜塔西……”卡洛王子輕輕撫摸她的頭發, “看著我。”

  娜塔西仰頭,看向卡洛王子。

  他穿著高貴的白色禮服,金色腰帶上的佩劍閃閃發光, 栗色的短發讓他看起來活潑而俊秀︰“卡洛王子……”

  “尊貴的倫納德小姐,請您和我跳一支舞。”

  卡洛王子退後一步, 像那晚一樣朝她遞出了尊貴的右手,白手套在光下顯得精致而干淨。

  娜塔西將手搭了上去。

  她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跑到了伯納湖邊的一片草地上,附近沒什麼人,旁邊開著五顏六色的小花,卡洛王子帶著她,旋轉起來——

  “就像那晚一樣。”

  “是的,就像那晚一樣,我的公主。”

  卡洛王子看著她,眼里的溫柔幾乎將她溺斃了。

  還有人愛我。

  娜塔西不由自主地心想。

  ……

  那邊柳余注意著蓋亞的表情,發現他只是微微蹙了蹙眉,看起來倒不像是听見的樣子……

  她又想起小說里,娜塔西明明和路易斯這個絕對的黑暗使徒攪和在一起,可蓋亞最後還是讓她入了神宮,賜予了無盡的生命——

  是因為沒听見,還是不在乎?

  無數個謎團,像被貓抓過的毛線團,東一綹、西一綹,柳余只能強自壓下來。

  當務之急,是拿到……

  她向路易斯隱晦地看了一眼,發現他那雙黑瞳正灼灼地看著她,帶著某種幾乎噬人的熱度,他朝她無聲地張嘴︰“迷、幻、術。”

  柳余知道,自己動心了。

  “走了。”

  蓋亞牽著她,轉身就走。

  柳余走了幾步,回過頭時,發現路易斯斜倚著牆,正看向她的方向,臉上透著顯而易見的戲謔。

  “貝莉婭。”

  柳余收回了視線。

  “蓋亞,”她拖長聲調,嬌嬌地,“我想吃可麗餅。”

  蓋亞的腳步轉了個方向,柳余笑嘻嘻地將手一伸,直接卡入他的掌心,與他十指相扣︰“蓋亞,你剛才緊張了,對不對?”

  “沒有。”

  少年搖頭。

  柳余才不信,身體的反應騙不了人。

  不過,她也沒繼續逼問。

  聰明的女人應該適度放松,咄咄逼人可不是什麼好事。

  吃完一頓豐盛的午餐,柳余與蓋亞道別,兩人在女舍門口分開了。

  走進女舍,經過葡萄架下時,她發現上面的青色果子不知什麼時候被人采去了一半,剩下的,還蔫蔫地掛在藤蔓上。

  路易斯……想和她賭什麼?

  她站了會,才回去歇息。

  他不會再來這間蘑菇屋,她確定。

  果然,這個午覺睡得香甜又安逸,醒來時,柳余尚有種不知今夕何夕的困惑,當看到斑斑,神智才清醒些。

  “午安,斑斑。”

  [貝比,不早了,都快晚上啦。]

  柳余起身下床,在斑斑一疊聲的恭維里換上了一條海藍色的長裙,這和她眼楮的顏色一樣,她很喜歡。卡洛王子派人送來的東西,就和他本人一樣討人喜歡。

  想起清單末尾上新添的東西,柳余決定去找一找卡洛︰蓋亞看起來對履行第二個承諾不是很上心,她得催一催。

  “舍監,我找卡洛王子。”

  舍監看了她一眼︰

  “弗格斯小姐,萊斯利先生不在里面。”

  “不,我找的是卡洛王子。”

  柳余道,並且在舍監奇異的眼神下挺直了身體。

  卡洛王子出來時,秀氣的眉毛微微擰著,他看起來有些憂郁,像是被什麼東西困擾。

  看到她,還不忘朝她有禮地問好︰

  “弗格斯小姐。”

  “卡洛王子。”

  柳余提起裙擺。

  “弗格斯小姐今天很漂亮。”

  他心不在焉的。

  “托福,”柳余道,“這裙子還是卡洛王子派人送來的。”

  “……哦,哦,”卡洛王子張張嘴,似要說起什麼,又閉上了,“弗格斯小姐是去找萊斯利先生麼?他好像出去了。”

  “不,不找他,我找您,卡洛王子,我讓您帶的刻刀和石頭送來了嗎?”

  在給瑪麗公主賠罪的清單上,柳余最後還加上了雕刻石像需要用到的工具——當然,是另外付了盧索的,她可沒佔人便宜的喜好。

  “刻刀?石頭?哦,帶來了,弗格斯小姐稍等,我去拿給您。”

  卡洛王子微微屈身,快步走進了男舍,等再次出現時,柳余已經走到了樹蔭下。

  她可不想這一身雪白的、近乎完美的皮膚被曬出斑來。

  卡洛王子略略加快步伐,走到柳余面前時,額頭已經沁出了一層汗︰

  “弗格斯小姐,您看,這合不合適?”

  他遞過來一個布袋。

  布袋里裝了一套大大小小的刀具,還有一個石像——

  很沉。

  柳余手往下一落,布袋就被人從底下托住了。

  她抬頭,撞上卡洛王子那雙琥珀色的眼楮,溫和而誠懇︰

  “弗格斯小姐,我幫您拿到女舍門口。”

  “ 啷——”

  一陣亂七八糟的聲音過去,柳余轉過頭,這才發現,娜塔西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附近。

  眼里的笑還未褪,臉色卻已經比身後的圍牆還白了。

  她時常挎著的籃子掉在了地上,零零碎碎的東西散了一地。

  “娜塔西……”

  卡洛王子眼里有著心疼。

  娜塔西捂著嘴,踉蹌退了兩步,又嗚咽著跑開了。

  她干的可真像惡毒女配干的事兒,這不,經典橋段誤會三連又來了。

  柳余心想。

  她抱歉地朝卡洛王子笑笑︰

  “卡洛王子,我妹妹好像誤會了,您得去追她。”

  “不,任何一位紳士都不會坐視一位淑女拎著這麼重的東西回去。”

  卡洛王子向道路的盡頭看去,“倒是弗格斯小姐,請原諒娜塔西的無禮,她……太可憐、也太敏感了。”

  娜塔西哭著跑了。

  她的心才剛剛被捂熱,又被丟到了一片冰天雪地里。

  貝莉婭姐姐,貝莉婭姐姐……

  她想,她已經擁有那麼多了,她擁有父親的愛,她繼母的、甚至下人的,連城邦里那些鼎鼎有名的青年們,都在追逐她……

  可她奪走了路易斯,現在又來搶卡洛王子……

  倫納湖的湖水無法容納她的傷心,她寄以厚望的神眷者,也並未給她的生活帶來任何指望……

  娜塔西拎著裙子一步步地走向堤岸,楊柳垂到她的肩膀,帶著露水的葉片很濕、很冷。

  她不受控制地跨出一只腳——

  這時,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倫納德小姐?”

  娜塔西抬頭,萊斯利先生那張堪比神的臉出現在她面前。

  模糊的視線里,他全身似乎散發著聖潔的、讓人渴慕不已的光。

  “萊斯利先生,我……”

  “倫納德小姐,迷途的羔羊,輕生可不是什麼值得贊賞的行為。”

  萊斯利先生低頭看著她,娜塔西很想撲到他的懷里,哭一場。

  “……萊斯利先生,這個世界,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場地獄,沒什麼值得留戀的。”她道。

  “神不會喜歡听到這樣的話。”

  “可神為什麼要給我安排這樣的命運?沒有人愛我……母親生我時就去了……父親撫養我長大,我們倆相依為命,可他再娶,又早早離開了我……他將所有的財富都留給了弗格斯家,而我,卻像個奴隸,活在那個只有蔑視和冰冷的家里……弗格斯夫人打罵我,貝莉婭姐姐……”她頓了頓,“我一直信神,可為什麼神從來不回應我的祈禱呢?”

  “你想要什麼?”

  少年的聲音,像引人犯罪的楊笛。

  “萊斯利先生,我可以請求您當我的舞伴嗎?”

  一股沖動讓她脫口而出,而當話落時,那股隱秘的、報復的快感又讓她產生了無比的罪惡和自我厭惡。

  多討人厭啊,娜塔西。

  “好。”

  蓋亞摸了摸她的腦袋,像對待一個孩子那樣,“神會聆听你的祈禱。”

第三十四章 迷幻術

  卡洛王子替柳余將布袋提到了女舍門口。

  柳余停下來, 接過布袋︰

  “謝謝您,卡洛王子。”

  “我的榮幸。”卡洛王子微微欠身,“弗格斯小姐, 夜安。”

  說完, 轉身要走。

  柳余叫住了他︰

  “卡洛王子您……”

  她欲言又止。

  卡洛王子停下腳步,絕佳的修養讓他既沒有催促,也沒有不耐煩。

  少女終于問了出來︰

  “……能冒昧問下,您跟娜塔西的關系嗎?如果可以, 請您多看顧她一些。娜塔西她……其實很孤獨,也很脆弱。”

  卡洛王子看著她︰

  “弗格斯小姐和傳聞中的很不一樣。”

  “傳聞?”

  “是的,傳聞。”卡洛王子真誠地道, “他們都誤會您了。我看到的弗格斯小姐, 她有一顆溫柔而堅毅的心,她會為了光明, 與黑暗殊死搏斗,會為了心愛的人,不懈追求。”

  “……弗格斯家族因你而榮光。”

  少女眼楮晶晶亮的︰

  “卡洛王子您這話, 一定要讓我母親听見才行, 免得她總是對著我長吁短嘆……”

  卡洛王子笑了。︰

  “看來弗格斯小姐過去一定很讓夫人傷腦筋。”

  正說著話,伯納湖方向的林蔭道上轉出兩個人。

  白色星月袍,藍色碎花裙。

  他們一前一後地走來, 風吹起他們翩躚的衣角。

  精靈般美貌的少年, 清秀溫柔的少女,夕陽的余暉給他們披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當他們出現時,氣場竟分外和‧諧、靜謐。

  柳余像被刺痛般眯起了眼楮。

  娜塔西和蓋亞……

  “蓋亞!娜塔西!”

  少女提著布袋, 奔了過去。

  縴細的肩膀被沉重的分量微微壓彎,藍色的裙擺蕩開, 像蔚藍海面上的魚尾。

  她笑盈盈地站到高瘦的少年面前,也不說話,只是看著他笑。

  “萊斯利先生,娜塔西,夜安。”

  卡洛王子走了過來。

  “貝莉婭,卡洛王子,夜安。”

  蓋亞微微頷首。

  娜塔西將自己悄悄掩到了少年身後的陰影里,柳余看了她一眼。

  “蓋亞,你來得正好,”她仰起頭,“剛才我都忘了跟你說啦,你得做我的舞伴。”

  她用理所當然、又不容置喙的口氣道。

  “抱歉,貝莉婭。”少年語氣坦然,“我答應了娜塔西。”

  “娜塔西?”

  少女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她重復著,“你答應了娜塔西,蓋亞?”

  “貝莉婭姐姐,對不起……”

  遲來的愧疚像潮水一樣涌了上來,娜塔西咬著唇,試圖解釋。

  “——你閉嘴。”

  金發少女粗魯地打斷她。

  在短短的時間里,她蔚藍色的眼楮里已經蓄滿了眼淚。

  “蓋亞,你做娜塔西的舞伴?那我呢?”

  她似是不可置信。

  “抱歉。”

  少年低頭,金色的斜陽落在他長長的睫毛、精致的眼瞼上,又在他腳前留下一點淺金色的碎影。

  他半張臉沐浴在光中,柳余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卻隱約感覺到︰無可更改了。

  最後一絲余暉落了下去,天地開始黯淡。

  她倔強地站著︰

  “蓋亞,你跟我的妹妹跳舞,你想過……其他人怎麼看我麼?”

  “貝莉婭姐姐,我……”

  “閉嘴,倫納德小姐。”她冷冷地看著娜塔西,“收起你的眼淚,這對我來說沒有什麼用。”

  “弗格斯小姐,我想這其中有什麼誤會。”

  卡洛王子試圖打圓場。

  “貝莉婭。”

  “我說過,不要一直‘貝莉婭貝莉婭貝莉婭’!我不想听!”

  少女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她似是不堪承受,猛地將手里的袋子朝人扔去,轉身就走,越走越快,及至于奔,到最後消失在女舍的薔薇花門後。

  蓋亞接住了布袋,卡洛王子不贊成地看著他。

  “萊斯利先生,這是弗格斯小姐拜托我找來的,她好像想要為您雕一座石像……”他頓了頓,“您這樣,實在太傷害弗格斯小姐的心了。”

  蓋亞始終沉默。

  他看起來對這個話題並沒有任何興趣︰“卡洛王子,再見。”

  他微微一頷首,提著布袋走了。

  即使提著這麼個袋子,他沐浴在微光里的背影依然看起來優雅而聖潔。

  娜塔西痴痴地看著,頭頂似乎還殘留著那冰冷的、卻又仿佛溫暖的觸感︰

  “萊斯利先生……”

  他多麼迷人啊,就像小時候她極度渴求的、陳列在最昂貴櫥窗里的布偶;而有一天,她終于踫到了那只布偶。

  卡洛王子看著她︰

  “萊斯利先生很迷人,是不是?即使是我,偶爾看見,也忍不住想在他身前匍匐下去。”

  “卡洛王子……”

  娜塔西羞愧地低下了頭。

  “娜塔西,仰慕這樣一個人,並不可恥。可是,他是您姐姐的情人……弗格斯小姐很好,不應該被這樣傷害。”

  “卡洛王子……您不曾經歷過我所經歷的,又怎麼會明白……”

  娜塔西握緊了拳頭。

  “是,我不明白。”

  卡洛王子似是失望了,他朝娜塔西微微屈身,也轉身離去了。

  …………

  一走過轉角,柳余臉上的悲傷就消失了。

  她面無表情地在草地上走,穿過一座又一座的蘑菇屋,繞過葡萄架——

  這時,一道聲音從葡萄架下傳來︰

  “噢,瞧弗格斯小姐這造作的眼淚!您那心愛的情郎知道您背著他,是這樣一張臉嗎?”

  柳余轉過頭去。

  只見葡萄架下黑  的一塊陰影處,站著一個黑發黑瞳的男人。他的身體全部包裹在黑漆漆的布里,只露出一張臉和一雙手,貴族式的蒼白和高貴在他身上展現得淋灕盡致。

  他手里拿了一串青葡萄,在百無聊賴地玩。

  “路易斯大人?沒想到您還敢來。”

  “不,我不敢,你那蘑菇屋我可不想再進,不過這葡萄架嘛……還不成問題。說起來,眼看要到手的葡萄就這麼被人摘了……感覺怎麼樣?”

  “不怎麼樣。”

  “弗格斯小姐,您得承認,即使您擁有無與倫比的美貌,也有做不到的事。娜塔西可是這世上最可愛的女孩,沒人能拒絕她的眼淚——包括您的情人。”

  “屬于我的東西,我不會讓給別人,倒是您,路易斯大人,您心愛的女人要跟別的男人跳舞,可您看起來一點也不傷心。”

  “傷心?”路易斯無聲地笑,“偉大的路易斯十世,沒有心。”

  “弗格斯小姐,我來,是想跟你繼續剛才那個賭,噢,餐前菜不算。”路易斯懶洋洋地靠著葡萄架,“我想,弗格斯小姐會對賭注感興趣。”

  “我比較感興趣的是,路易斯大人您究竟想得到什麼?”

  “你,還有……圖書館三樓的鑰匙。”

  “我?”柳余笑了,“抱歉,我對您的提議沒有任何興趣。”

  “我可以教你迷幻術。”

  “迷幻術?我不認為,光明陣營的人,能使用黑暗術法。”

  “愚昧的羔羊,眾神隕落前,這世上不只有光明神術,還有黑暗術法,有風、有雷、有水、有火,這世上的術法本沒有屬性,他們是共通的。光明陣營之人使來,是催眠,是造夢;可在黑暗使來,就叫……誘惑,迷幻。有趣不有趣?”

  柳余動心了一秒。

  針對蓋亞的讀心術,如果她能擁有迷幻術,那處理起尾巴,就容易多了。

  “抱歉,任何賭注,都不值得讓我一輩子躺在黑  的棺材里。鑰匙,也不能給你。”

  柳余可還記得,小說中,圖書館三樓還連通著一條充滿黑暗氣息的道路。

  “可是賭約對你來說很簡單,打不打賭,都要做。”路易斯道,“如果能在明天,卡洛王室來做禮拜的夜宴上,和你的情人跳一支舞,並讓他改變和娜塔西在課上跳舞的決定,迷幻術,我會教你。”

  “不,我拒絕。”

  柳余義正言辭地道,“除非……換一個賭注。”

  “哦?弗格斯小姐想要換什麼?”

  “我贏了,您就將迷幻術的法訣教給我,我輸了,您可以從圖書館三樓挑一本書,我替您帶出來。”

  柳余才不信什麼找樂子的鬼話。

  路易斯猛然間要什麼鑰匙,不是為了圖書館三樓底下的那條道,就是為了里面的珍藏典籍。

  “這有點不公平。你要知道,這世上會迷幻術的,只有我一個。”

  “不肯?不肯就算了。”

  柳余作勢要走,卻被拉住了。

  “好,成交。”

  路易斯突然笑了一聲,往後一退,消失在濃霧里。

  他手中的青葡萄“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摔成了一灘爛泥,柳余看了眼,慢吞吞地回了屋。

  她不明白蓋亞為什麼答應了娜塔西,明明在這之前,她能感覺到他對她,是有那麼一點在意的——

  [貝比,你看起來有點沮喪。]

  斑斑拍拍翅膀。

  “是有一點,”柳余給鳥籠里添了點清水,“不過,這沒什麼。”

  “斑斑,如果有一天,我和你心愛的娜塔西起了沖突,你會幫誰 ?”

  柳余摸著手腕上的記憶珠,突然問。

  [恩……這個問題,斑斑不想回答。]

  “必須回答。”

  [貝比!]

  斑斑試圖用它那雙黑豆眼向她展示絕對的忠誠,[畢竟,貝比你可是第一個可以听懂斑斑說話的雌性。]

  “那和萊斯利先生相比呢?”

  [萊斯利先生!]

  斑斑斬釘截鐵,毫不猶豫。

  柳余將手里的蕎麥收了回去︰“餓一頓。”

  斑斑哀嚎︰

  [貝比!斑斑,斑斑有一個秘密!]

  “秘密?一只鳥的秘密?噢不感興趣。”

  [是、是萊斯利先生的!]斑斑眼楮一閉,嚎了出來。

  蓋亞?

  柳余停了下來,她將蕎麥塞回去︰“說。”

  斑斑的翅膀一揮,一道白光落在了牆上,就像是現代3d投影出現在了牆上,而牆投影的主人公是……

  “蓋亞?”

  斑斑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脯︰[怎麼樣?斑斑的本事不賴吧?]

  “這……”怎麼回事?

  柳余驚訝地道,小說里那只鳥……不過娜塔西也沒將它帶去學院。

  斑斑縮了︰[斑斑、斑斑也不知道。]

  投影中的銀發少年,正安靜地坐在桌邊,桌上整整齊齊地放了一排銀光閃閃的東西。

  柳余一下子認出這是她剛才給他的雕刻的工具。

  少年手里拿著一塊白色的石頭,和一把刻刀。

  他在準備雕刻?

  屋內似乎來了什麼人,將他手中的刻刀搶了過去。

  少年突然抬頭,那張過分精致美貌的臉上一片平靜。

  他湖綠色的眼楮直直地對著她︰

  “背諾是可恥的。”

  “我答應了貝莉婭,刀。”

  他朝她伸手。

  投影一下子消失了。

  柳余深呼了口氣,剛才那一瞬間,她幾乎以為自己被看見了。

  斑斑萎靡地趴在籠子里︰[呼……累死斑斑了,為了一口吃的,斑斑可真不容易。”

  柳余則看向窗外,她想起他說的那一句︰“我答應了娜塔西。”

  “背諾是可恥的。”

  確實,神從不反悔。

  作為秉承他意志的化身,更不會違背他本體的準則。

  她該用什麼辦法讓這固執的化身,改變主意、放棄承諾呢?

  如果他放棄了……是不是說明,她對他來說,不止一點點特別?

第三十五章 一場空

  柳余只覺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道千古難題。

  “斑斑, 如果你是萊斯利先生,怎麼樣才肯改變主意?”

  她想到了斑斑和蓋亞之間存在的那一點兒微末的聯系——

  如果不是那一點聯系,斑斑怎麼能透過厚厚的牆壁、將蓋亞的影子投射過來呢?

  “斑斑?”

  斑斑眨了眨黑豆眼。

  柳余將蓋亞要和娜塔西跳舞的事告訴了它。

  [噢, 可憐的貝比, 斑斑……斑斑想不出來。]斑斑用翅膀搔了搔腦袋,[不過……為什麼萊斯利先生,要和娜塔西跳舞?]

  ……是啊,為什麼?

  柳余發現, 自己陷入了誤區。

  她始終在用人的思維解讀神——

  即使失去了記憶,蓋亞作為神的本能還在。

  回憶起小說,大部分都圍繞著娜塔西在寫, 對神的描述幾乎少得可憐。

  “神總是端坐在他的王座之上, 看著他面前那塊水鏡……娜塔西始終並不明白,那塊水鏡里有什麼, 才值得神一再矚目。可她知道,神不止統治著她來的那個世界,他還統治著許許多多的、別的未知世界。而那些世界的信徒們, 就如同神的子民, 他們對他祈禱,奉上信仰和虔誠;而神,就如同一個慈父, 永遠耐心地聆听。”

  “……娜塔西很安心, 因為神永遠不會拋棄他的信徒。”

  柳余沉默了。

  如果蓋亞答應娜塔西的邀請,是因為聆听了對方的祈禱呢?

  就如同農場主,必須對他羊圈里的小羊羔們負責一樣, 蓋亞作為神靈,也在對他的信徒負責——而她, 因為不被聆听到,所以被排除在外。

  “斑斑,這可真難。”

  她深深嘆息了,而後在灰斑雀直愣愣的眼神中出去,“我去食舍一趟。”

  [貝比!]斑斑拍拍翅膀,[你想做什麼?]

  “三十六計里有一招,名為‘苦肉計’。”

  柳余擺了擺手,消失在門檻後。

  斑斑撓撓腦袋︰

  [貝比又在說斑斑听不懂的話了……三十六計?什麼東西?能吃嗎?]

  它昂著脖子嚷嚷︰

  [貝比!想哭的話,來斑斑懷里!斑斑有一個寬闊而溫暖的胸膛!]

  柳余︰……

  “您還是留給別的雌性吧。”

  她笑,心情突然好了很多,去食舍買了些度數偏低的氣泡酒,孤零零地坐在伯納湖邊喝,喝了一身酒氣,就去拍男舍的門。

  “我找萊斯利先生……”

  她大著舌頭道。

  “萊斯利先生?”舍監狐疑地看著她,“弗格斯小姐,您喝酒了?”

  少女垂下頭,只留給她倔強的頭頂,重復道︰

  “我找萊斯利先生。”

  “你們吵架了?”舍監嘆了口氣,“剛才好幾個女孩都來找他,說要跳什麼舞,弗格斯小姐,萊斯利先生都拒絕了……”

  “我找萊斯利先生。”

  柳余繼續重復。

  “好好好,我去叫他!你們這些小情人,總是不消停,不折騰些事好像對不起你們偉大的愛情!”舍監邊抱怨邊去叫人。

  柳余則走到了路邊一棵高大的槐樹下。

  左右看看,找到光線最清楚的角度,確保經過之人能一眼看到她,而後靠在了樹干上,她像是不勝酒力,閉上了眼楮——

  昏黃的路燈下,少女縴細的身形被大樹襯得越發楚楚,好像被整個世界都拋棄了一樣。

  舍監出來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弗格斯小姐?”她心下微微惻隱,這些年輕人,總是要死要活的,“萊斯利先生來了。”

  少年從舍監的身後走了出來︰

  “貝莉婭?怎麼了。”

  幾乎在他話落的當時,少女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蓋亞……”

  “我很難過。”

  她一身酒氣,臉上縱橫的眼淚讓她看起來像個小可憐。

  “你為什麼要和我的妹妹跳舞?噢,我的心……”她捂著胸口︰“都要碎了,蓋亞,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殘忍……”

  舍監听到了,她不贊同地看著清雅的少年︰

  “萊斯利先生,同時招惹兩個女孩,這可不好。”

  濃烈的酒氣順著風將這樹下的空氣渲染得格外燥烈。

  蓋亞眉頭微擰︰

  “貝莉婭,你喝酒了。”

  “是,我喝酒了。”

  少女將手一甩,跌跌撞撞過去,一把撞到了少年的懷里,又抱住他的腰,“我、我……不想……蓋亞,別對我這麼殘忍……”

  男舍外,人來人往。

  他們都看到了少女的眼淚,有些大膽地道︰

  “萊斯利先生,讓一位淑女哭泣,這可不地道!”

  “貝莉婭,我送你回去。”

  少年不為所動。

  他伸手來牽她的手腕,卻被少女甩開了,她胡亂擦了把淚,仰著頭︰“蓋亞,連你……也要像其他人那樣、被娜塔西搶走嗎?”

  她用可憐的、祈求的、又低弱的聲音道︰

  “我只有你一個朋友。”

  “唯一的。”

  “抱歉,貝莉婭。”少年並不為她的胡攪蠻纏而動容,他嘆息,“我不能違背我的承諾。”

  “承諾?”

  少女幽幽的,又似狠一般,“好!好!”

  說著,她狠狠一把推開他,跌跌撞撞往外走︰

  “萊斯利!你會後悔的!”

  眾目睽睽之下,少女的傷心欲絕,以及眼里隱隱的絕望和發狠讓人一望心驚,有人忍不住向她消失的地方看去︰

  “弗格斯小姐,是、是……糟了!那是伯納湖的方向!”

  “弗格斯小姐不會是想不開吧?”

  舍監拔腿就跑。

  人群跟著她飛快移動,銀發少年眉目微蹙,幾乎在瞬間也跟了上去。

  “噗通——”

  一道沉悶的水聲里,湖邊的水草晃了晃,湖面蕩起漣漪。

  有人眼角的余光看到,尖叫了起來︰

  “弗格斯小姐,天哪!弗格斯小姐在河里!”

  銀發少年幾乎同時跳入了河中。

  柳余閉著眼楮,在河中沉沉浮浮。

  她會游泳,按捺住試圖拍水的手腳,讓自己不住地像模像樣地“掙扎”,胸口像被巨大的石頭壓著,沉而又沉——

  她感覺到了窒息,迷迷糊糊地想︰

  但願苦肉計有用。

  腰間一道臂膀繞了上來,柳余睜開眼楮。

  “蓋……”

  才開口,一口水就嗆了進來。

  肺疼得像是要爆炸,她開始咳嗽——嘴唇卻被貼住了,少年給她渡了口氣,手腳一踢,水就托著兩人自動上了去。

  “救上來了!救上來了!”

  河邊一陣歡欣鼓舞。

  柳余只覺得,自己像是躺在了一片柔軟的草地上,睜開眼,蓋亞的面孔就在前方。

  她猛烈地咳嗽了起來︰

  “咳咳咳——”

  少年起身,她用那只柔弱的手揪住他的衣擺︰“蓋亞,我……”

  他扯開了她的手,轉過頭,臉龐濕漉漉的,銀發胡亂地貼在腮邊︰

  “貝莉婭,輕生可不是什麼值得贊賞的行為”

  “少喝些酒。”

  柳余半支起身︰

  “你生氣了,蓋亞?”

  前方的少年轉過身,他的眉目被水淋得濕漉漉,那雙湖綠色的眼楮似水洗過一般,倒映著路邊烏泱泱的灌木,黑漆漆一片。

  “不,貝莉婭,生命是你自己的,你有權為自己做主——在清醒的情況下。”

  “至于我,做出的承諾,絕不更改。”

  少女捂住了臉,似是不堪忍受,哭泣了起來。

  掩藏在雙手下的臉,一絲眼淚都沒有。

  苦肉計失敗。

  如果……激將法呢?

  他會惱怒嗎?

  柳余原本並不想將別人扯進來。

  一位追求女子的男人,倘使他三心二意,那能釣到的,最多也只是和他層次相當的女人;而蓋亞這種注定會開天眼的神——

  三心二意,只會淪為一場空。

  她的目光穿過重重的人群,落到氣喘吁吁趕來的卡洛王子身上。

  “既然如此,”少女憋紅的眼楮里裝滿了傷心,像是抓住最後一棵稻草,“卡洛王子,請問您願意當我禮儀課的舞伴嗎?”

  卡洛王子分開人群,走了過來。

  他抓住她遞到面前的手背落下虔誠一吻,單膝跪地︰

  “我的榮幸,弗格斯小姐。”

第三十六章 一棵草

  伯納湖邊。

  少女一身濕淋淋地坐在草地上, 輕薄的裙子緊貼,勾勒出姣好的身形。

  酒氣被湖水一沖,消散了不少。

  她像是漸漸清醒, 可清醒之外的痛苦在那雙蔚藍色的眼楮里就格外明顯了。她直勾勾地看著一旁的銀發少年, 除此之外,誰也沒看。

  兩人在夜色中對了一眼。

  “蓋亞,你看——”她頓了頓,“除了你, 還有許多人願意和我跳舞。”

  她像是發狠,又像是要挽回破碎的自尊,可這樣放話, 也只讓人覺得她近乎滅頂的悲傷。

  “貝莉婭, 這是你的選擇。”

  少年輕輕嘆了聲氣,“我送你回去。”

  卡洛王子退到一旁, 不再參與。

  他知道,金發少女需要的,絕不是他的懷抱——她太執拗了, 這樣激烈的情緒, 讓她像隨時會破碎的名貴瓷器,只要主人願意,就可以讓她粉身碎骨。

  “不, 不用你, 我自己會走。”

  少女負氣地道,手肘一撐,人就從草地上起來。

  她往前走了兩步, 軟綿綿的手腳像是不听話,往旁邊跌去——

  卡洛王子下意識伸出手去。

  可旁邊的人更快。

  銀發像濕漉漉的魚尾滑過他的手背, 再看到時,柔弱的少女就已經依偎在了青竹般的少年懷中。

  “貝莉婭……”

  “你走開。”

  少女一把推開了他。

  她用的力道如此之大,以至于一下子摔到另一邊,尖銳的石子劃破了她的膝蓋,她似是毫無察覺般,向卡洛王子伸出手︰“卡洛王子,您能送我回去嗎?”

  她面色羞窘︰

  “我喝得有點多。”

  卡洛王子伸出手,一把將她拉了起來,伸手之余,他下意識往旁邊看了一眼。

  銀發少年精美的眉目沐浴在輕盈的月光下,像一尊假人。

  沒有喜怒哀樂。

  “扶著我。”

  白底金邊的袖口被人輕輕扯了下。

  卡洛王子轉過頭去,依言攙住了她。

  柳余借著這股力道走出了人群,在人群的邊緣看到了匆匆趕來、面色訥訥的娜塔西。

  娜塔西看著她︰

  “貝莉婭姐姐……”

  “不要叫我姐姐。”

  少女冷冰冰地走了過去。

  娜塔西的眼圈一下子紅了︰“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你是。”少女停下腳步,“你明知道我有多愛他,這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向他提出邀請,可唯獨你不行,娜塔西。”

  “為什麼不行?”

  “你知道的。”

  她看她一眼,重新邁開腳步。

  娜塔西被這冰冷釘在了原地,怔怔站著。

  卡洛王子的視線從她身上輕輕劃過,嘆息一聲,攙著人走了。

  “卡洛王子,”一走出人群的視線,少女就放開了他,“對不起,今天……”

  “我明白,這不值得道歉。”

  卡洛王子矜持地退後一步,“倒是弗格斯小姐的執著和勇氣讓人驚嘆。”

  柳余︰……

  她這借酒裝瘋地一跳,放在現代,大概要被打上“可怕、偏執狂”的標簽。

  可在這個崇尚欲望、自由、浪漫的世界,卻不會為人詬病,只會獲得驚嘆——

  看卡洛王子的眼神就知道。

  人們崇尚神靈,憧憬“痴情專一”,一個“為愛痴狂”的少女,只會贏得大部分人的憐惜︰只可惜,當事人蓋亞似乎不是這麼想的。

  苦肉計失敗了。

  唯一的好處,大概是所有人會更加牢固地將“貝莉婭‧弗格斯”和“蓋亞‧萊斯利”捆綁在一起。

  “明天……的舞會,”少女似是難堪,“可以拜托卡洛王子,不要出現嗎?”

  路易斯給出的期限,是在明晚的舞會結束之前,讓蓋亞改變禮儀課的舞蹈搭檔。

  “這恐怕不行,晚上我的父親和母親要來。”

  “那、那就請卡洛王子明天開宴前,說、說‘您不和我跳了,您要和瑪麗公主跳’,行嗎?”

  少女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生怕他拒絕。

  “弗格斯小姐的意思是,讓我開宴前……拋棄您這個舞伴?”

  卡洛王子似是感覺到不可思議。

  “是,是的。”少女握拳,清澈的眼里盛滿傷心和決絕,“我想再試一試……也許蓋亞不會在這眾目睽睽之下給我難堪。”

  這一刻,少女藍盈盈的,充滿著哀憐和祈求、又蘊滿了堅決和孤注一擲的眼神,像一把利劍,刺穿了卡洛王子的心髒。

  她是多麼堅決啊。

  就像一生只唱一次的荊棘鳥,用痛苦和血淚澆灌自己唯一的、堅決的愛之花。

  她明明沒有流淚,卻仿佛融化了他的心。

  卡洛王子咽下喉頭冒出的沖動︰

  “好,到時候我會跟瑪麗公主跳。”

  他單手放在胸前,鄭重地朝她一禮︰

  “弗格斯小姐,祝您成功。”

  “謝謝。”

  柳余深深往後望一眼,才往蘑菇屋走去。

  卡洛王子目送她進了門,渾渾噩噩地走回了房間,銀發的少年安靜地坐在桌前,用刻刀一點點雕琢石頭。

  他一把搶了過去︰

  “萊斯利先生,您……”

  少年仰頭,面色平靜︰

  “卡洛王子。”

  “您……”對著他那雙湖綠色的眼楮,指責頓時就出不了口,卡洛王子惱火地將刻刀丟到了桌上,像只困獸一樣走來走去,半晌才道,“我愛上了弗格斯小姐。”

  刻刀停在了半空,又若無其事地繼續。

  “卡洛王子你只是……”少年抬起頭,眉目平和,“愛上了她的愛情。”

  “那萊斯利先生您呢?別告訴我,您放棄弗格斯小姐,愛上了她的妹妹。”

  卡洛王子面色不快。

  “有一天,我路過一片草地,救了一棵瀕死的小草,小草跟我說,她要一滴水,我答應了。”少年看他,“也許是,也許不是。”

  “那您會救其他瀕死的小草嗎?”

  “當然。”

  “愛是自私和佔有。”卡洛王子道,“我確定。”

  “我希望弗格斯小姐的眼楮看向我。”

  少年定定看了他一會,“哦”了一聲,繼續拿刻刀刻了起來。

  ******

  第二天,索倫王國的車架一大早就過來了。

  護衛的兵士不被允許進入神殿 ,全部留在神殿的廣場之上,可就這樣,當國王帶著他二十幾個妃子下車時,也是浩浩蕩蕩一群人。

  王室做禮拜的時候,平民是不被允許過來的。

  柳余作為新一任神眷者,也被派來接待,給王室的鶯鶯燕燕們派發蒲團。

  布魯斯大人神情和藹地坐在主座,黑衣神使端坐在側,他嚴肅地對主教大人道︰

  “布魯斯大人,不純潔之人,不應該出現在聖潔的神殿之上。”

  “馬蘭,神靈之光照耀一切。”

  布魯斯大人道,“我覺得,弗格斯小姐很好。”

  “她昨天還在伯納湖邊鬧了一場。”

  馬蘭拉長臉,“神的信徒只能愛神,她卻將另一個男人當做了信仰,為他輕生。”

  說著,他氣怒地看了一旁的唱詩班。

  唱詩班的中央,站著一個如星辰般耀眼的少年。

  “年輕人嘛,總是比較有沖勁,你不覺得挺可愛的?”布魯斯大人道,“我想,神靈不會在意這一些小事。”

  “布魯斯大人!”

  “行了,馬蘭,不要總拉著一張臉,你會老得很快,”布魯斯大人樂呵呵地道,“禮拜開始了。”

  白衣神使們列隊而入。

  唱詩班開始歌唱︰

  “……我們聖潔美麗,我們載歌載舞……我們是神的子民……”

  而當為首那位少年開始歌唱時,時間都似乎停止了。

  聖池內的水,開始沸騰。

  大殿中央的石像,開始蘊起白光,白光化作一點一點的細碎四散入虔誠祈禱的人群。

  人人都閉上了眼楮,如痴如醉。

  唯有柳余,還保持著清醒。

  她捂住手腕,不讓記憶珠飄起,身體卻不自覺地往少年那里挪,等到他面前時,才愕然發現,他沐浴在一片聖潔的光里。

  柔和的光,化作翅膀。

  柳余看著輪廓一點點清俊、逐漸脫去少年氣的場景,心里隱約明白︰時間不多了。

  等他完全恢復成記憶珠中的模樣,他的眼楮,就會好了。

  著急中,她下意識踮起腳尖,親了他。

  雙手攀附上去——

  少年睜開了眼楮,迷霧般的歌聲消失,世界恢復了原樣。

  “貝……莉婭?”

  他迷惑的。

  周圍的人,還沉浸在樂音的余韻里,柳余退後一步,卻對上了娜塔西的眼楮。娜塔西在唱詩班中,可在蓋亞的歌聲里,卻保持了神智清醒。

  這意味著什麼……

  “我是來向你告別。”少女淚眼盈盈地看著他,“以後,我不纏著你了,萊斯利先生。”

  她道︰

  “我無法看著你和別的女孩跳舞,而且那個人還是我的妹妹。蓋亞,”她頓了頓,“我之前說謊了……我沒法跟你做朋友,連普通朋友都不行。”

  說著,她奔了出去。

  少年怔怔地站著,唇間似乎還殘留著薔薇花的香氣。

  愛,是自私和佔有……嗎。

第三十七章 開場舞

  柳余保持著傷心欲絕, 一路走出大殿。

  唱詩班的樂聲傳出殿外,守衛的黃金騎士們手搭長劍、警戒地看著她︰

  “弗格斯小姐,您不能亂闖。”

  少女臉上猶帶淚痕, 看起來像是剛經歷了一件極為傷心之事。

  “不, 我只是……在附近逛一逛。”

  騎士們對視一眼,顯然都听說了昨夜發生之事。

  他們憐憫地看著她︰

  “噢,當然,您請便。”

  柳余提著裙擺, 去了另一條路。

  平常人來人往的走廊空無一人,沒有拖家帶口前來禮拜的平民們,整個神殿空曠得像是剛經歷過一場浩劫。

  金碧輝煌的壁畫一路延伸走廊盡頭, 日、月、星辰, 一花一草一木,甚至是草叢中的蛐蛐, 都在歌頌和向往光明。他們匍匐在地,虔誠祈禱,花開月落, 星耀草漲, 每一回見,她都能從那飽滿的筆墨察覺中出整個世界對光明神那種近乎病態的信仰。

  “每次看到這些,我的心情都很差。”

  走廊上出現了一團濃霧。

  濃霧散去, 黑衣黑發的青年就出現在她身邊。

  “哦?是嗎?”

  “弗格斯小姐的心情看起來也不怎麼美妙。”

  “不怎麼壞, 也不怎麼好。”

  “夜宴結束,弗格斯小姐如果還無法讓您的情人改口,賭約就是我贏。”路易斯湊到她耳邊, “我很期待弗格斯小姐親自送上……”

  “……的書。”

  他說得曖昧又低沉。

  “我倒是更期待路易斯大人的迷幻術。”

  少女挺直背脊,不服輸地道, “還有,提醒您注意一下……您的羔羊。”

  “娜塔西?”

  路易斯的眉毛擰起。

  “她怎麼了?”

  “這……”柳余聳了聳肩,“我可不大清楚。不過,我猜……也許她會先我一步,來到您的身邊。”

  “這不可能!”路易斯下意識道,“娜塔西的心靈,就像神山上的雪蓮一樣純淨。”

  “隨您怎麼想。”

  柳余想著晚上的安排,又道,“另外,舞宴上可能會有一些事需要委屈您的羔羊,請您按捺住,而且最後一刻,將我帶走。”

  “將你……帶走?”

  路易斯似是听見極其不可思議之事,哈哈大笑,“為什麼?親愛的弗格斯小姐,您不會認為,我喝了您的血,就成了那些沒腦瓜的、拜服在您裙下的蠢貨了吧?”

  “再見了,弗格斯小姐。”

  笑完,男人化成濃霧消失在走廊之上。

  幾乎在他消失的同一時間,走廊轉角匆匆走過來一位面熟的神眷者,他似乎在找什麼人,一見她立刻道︰“弗格斯小姐,殿內缺人手,請您趕快跟我去。”

  “好,好的。”

  ……

  索倫王室的禮拜整整持續了一天。

  晨間聆听主教大人的講教,吃完午飯後就去神殿後方的“清淨池”沐浴、穿□□;而後圍著神像席地而坐,閉目祈禱,花費整整半日後,于傍晚前匍匐在主教大人的座前,接受聖水的洗禮。

  “索倫國王。”

  一個身形粗壯的中年男人走到布魯斯大人的腳前,雙手合十︰

  “願神永恆。”

  柳余端著托盤上了台階。

  托盤內金色的、瓖嵌了無數紅瑪瑙的杯子內,盛滿了澄金色的的液體。

  布魯斯大人那張長滿了老人斑的手端起杯子︰

  “願神的榮光與你同在。”

  澄金色的液體撒到國王的肩膀、身體,布魯斯大人又將聖杯遞了過去,國王熱忱地看著,接過一飲而盡。

  柳余又端著空了的“聖杯”走下了台階。

  腦子里不由回想起布魯斯大人剛才的笑容。

  堂堂一個神殿的主教笑得像個賣假藥的︰

  “噢?聖水,怎麼可能?王室來的那麼勤快,聖池會干的……聖水只能用到真正有需要之人身上……這是用金泡果調制的果汁,長期喝的話,大概比較……甜?”

  柳余︰……

  台階之上,索倫國王匍匐下去,瓖嵌了各種寶石的皇冠觸地,而後,她看著布魯斯大人將腳翹了起來——

  沒穿鞋。

  國王虔誠地親吻布魯斯大人的腳背,還有……腳趾。

  妃子們紛紛露出歆羨的模樣,恨不得以身替之,布魯斯大人大約是察覺危險,快一步將腳縮回了袍子下。妃子們露出遺憾的表情。

  柳余下意識看了蓋亞一眼,卻發現,他似乎正對著她的方向,面上的表情充滿迷惘。

  自從來到這,他的臉上已經很久沒出現過“迷惘”了。

  他是被什麼所困擾嗎……

  是因為……剛才她的話?

  柳余垂下眼楮,打住了猜測。

  她沒注意到的是,馬蘭和卡洛王子的視線同時將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暮色四臨,夜宴很快到來。

  穿著白綢衫、黑馬甲的侍者們在大殿內忙碌,神眷者們從一天的繁忙中解救出來,正三三兩兩地聚在一塊閑聊,上一屆的司長們站在台階上拍了拍手︰

  “今夜盡情享樂!”

  底下一陣歡呼。

  “開場舞的人選,你們商量下交給我……噢,提醒你們,必須是人群中最閃亮的一對,不然……司長們可不干!”

  哄笑聲里︰

  “我們選……萊斯利先生,怎麼樣?”

  “噢,萊斯利先生?星辰般耀眼?那當然。”

  司長們一臉認同,“舞伴呢?”

  “弗格斯小姐!弗格斯小姐!弗格斯小姐!——”

  這不是禮儀課結對、一對一的長期舞伴,而是一場夜宴上的開場舞人選。柳余與蓋亞作為整個學院公認的“情人”,被安排在一起跳舞實在再正常不過——

  何況人群中的金發少女,穿著一襲星空藍的蓬蓬裙,金絲反射著穹頂的壁燈,看起來就像美神一樣耀眼。

  少年沒有提出異議,顯然默認了。

  “那就弗格斯小姐——”

  “——抱歉,”金發少女打斷了司長,板起的臉上有著不容忽視的堅決,“我已經有另外的舞伴了,卡洛王子。”

  “噢……”

  這讓人預想不到的答案顯然將司長們難住了,他們看向蓋亞,“萊斯利先生……”

  又看向金發少女︰

  “弗格斯小姐……”

  “既然弗格斯小姐不願意,我可以和萊斯利先生一起跳。”

  瑪麗公主倨傲地走了出來。

  她穿了異常名貴的紅色長裙,裙身上瓖嵌無數細閃的鑽石,看起來像一團熱情的火,只可惜……這團火不夠白。

  “娜、娜塔西也想要和萊斯利先生一起跳!”

  娜塔西小聲地道。

  “就你?一個平民?”瑪麗公主用扇子掩住嘴咯咯咯笑了起來,“一個平民?也敢痴心妄想……也是,平民卑劣的血液注定了你的貪婪和無恥。我和弗格斯小姐搶男人也就算了,你一個妹妹也跟著搶姐姐的……”

  “瑪麗!”

  卡洛王子推開人群,走了出來,“我和你跳。”

  “卡洛哥哥?!”瑪麗驚愕地看著他,“你不是和弗格斯小姐……我不要!我要和萊斯先生跳……”

  “我要和萊斯利先生跳!”

  “我也要和萊斯利先生跳!”

  五六個女神眷者們一起舉手,底下簡直亂了套。

  瑪麗公主被卡洛王子強硬地著往門外走。

  金發少女提著裙擺追上去︰

  “卡洛王子,我……”

  卡洛王子停下腳步︰

  “弗格斯小姐,抱歉。”

  說著,拽著瑪麗公主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宴會廳。

  底下一陣轟鳴。

  “噢,弗格斯小姐真可憐,連卡洛王子都不要她。”

  “您瞧她臉色都白了,站在那,就像只剛被剪毛的小羊羔,看起來無助極了。”

  金發少女倉惶地看向大殿中央。

  銀發少年被女神眷者們簇擁著,可他那雙湖綠色的眼楮,卻像是隔著人群與她相望,就在他要張口時,少女嗚咽一聲,像只受傷的小獸一樣奔走了。

  “萊斯利先生!”

  “萊斯利先生!”

  “萊斯利先生!”

  少年沉默了下來。

  他還是往常沉靜的模樣,不多笑,也不多冷,可女神眷者們的動靜卻戛然而止。

  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在剛才那一刻,她們像是被凍住了——不,比那更嚴重一些,她們的心髒都停止了跳動,就像面對著絕不敢輕易褻瀆的神靈一樣。

  “萊斯利先生……”

  等她們回過神來,少年已經走到門外,消失在了轉角。

  他毫不遲疑地踏上了二樓。

  二樓的長廊盡頭設了個貴賓更衣室,更衣室的門虛掩著,少年站在門邊,有破碎的細細的啜泣聲傳出來。

  “為什麼總是這樣,總是這樣……”

  “蓋亞不要我,連卡洛王子都不要我……”

  “…是,我看起來很堅強,可堅強的人……就不會心碎嗎……嗚嗚嗚……蓋亞,我恨你……我恨你……”

  “…沒關系,他們不要我……我也不要他們……”

  少年靠到了牆上,耳邊是少女宛若受傷的嗚咽。

  就在他要推門時,更衣室的門從內開了。

  兩人打了個照面。

  少女紅彤彤的眼皮和鼻子瞞不了人,見他第一反應就是捂臉︰

  “你來干什麼?”

  “貝莉婭。”

  “我不要听!”她粗魯地撞開他,“蓋亞,我說過的,我要忘掉你。”

  “貝莉婭,我和你跳。”

  他道。

  少女“噠噠噠”走到樓梯口的腳步停了下來。

  她轉過身,臉上還殘留著淚痕,眼里卻又升起了淺淺的一層希冀,她小心翼翼地問︰

  “是禮儀課的舞伴嗎?一對一的。”

  “不,是今晚。”

  希冀消失了。

  少女直接轉過頭︰

  “不必了,萊斯利先生的好心,還是留給我妹妹、留給瑪麗公主,留給那些痴戀你的人吧。”

  就在她又要邁開腳時,身後的聲音傳了過來︰

  “貝莉婭,我不太明白。一個禮儀課的舞伴而已。”

  “是的,一塊盧索而已,一塊面包而已,一朵鮮花而已……”

  少女奔下了樓梯。

  徒留少年安靜地站在長廊之上,听著她最後抑揚頓挫的那句︰

  “蓋亞,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他看向了窗外。

  風帶來雪山潮濕的氣息,就像那少女臉上縱橫的淚水——他明明看不見,卻仿佛觸踫到了。

第三十八章 晚來急

  娜塔西時不時地看向殿外。

  萊斯利先生跟著貝莉婭姐姐出去已經一會兒了。

  夜宴即將開始, 侍者們忙著搭香檳塔,據說,這是海的那邊傳來的。晶瑩剔透的酒杯在壁燈下如鑽石一樣耀眼, 罩著白綢布的長桌上, 精致的糕點和水果擺得像美妙的藝術品。

  娜塔西從沒見過比這更奢華的宴會。

  人人都穿著華麗的衣裳,他們就像她曾經憧憬過的那樣,彼此含蓄而矜持地說著她听不懂的話。濃郁的酒香充盈在整個大殿,遠遠的, 已經能看見國王的妃子們濃妝艷抹地過來。

  “倫納德小姐,您有沒有看見萊斯利先生?”

  司長們過來問。

  “我沒見過。”

  “噢,光明神在上……”司長頭疼地一拍腦門, “第一場舞要開始了。”

  “我、我看見萊斯利先生跟著貝莉婭姐姐出去了, ”娜塔西垂下頭,“您可以去附近找一找。”

  司長立刻露出了了然的表情︰

  “啊, 那我們再等一等,也許一會兒,這最閃亮的一對會為我們開舞。”

  不知怎麼的, 娜塔西並不希望萊斯利先生被找到, 一旦萊斯利先生被找到,為了彌補貝莉婭姐姐、也必定只會和姐姐跳舞……她看著越來越近的一行人︰

  “可國王和妃子們怎麼辦?”

  司長倨傲地抬高下巴︰

  “他不會有異議。”

  娜塔西心內巨震。

  在她的認知里,索倫王國的國王就是一座不可攀登的巨峰, 如今這巨峰在光明神殿卻成了被睥睨的存在。

  ……這就是神眷者, 不,神職人員的地位嗎?

  在她的詫異中,司長彬彬有禮地提出告辭。

  娜塔西怕再被人問到萊斯利先生, 干脆去大殿旁的小祈禱室呆了會,再出來時, 發現貝莉婭姐姐又回來了,只是,她身邊沒有再跟著親愛的的萊斯利先生,反倒被幾位英俊的神使圍著獻殷勤。

  她不由自主地舒了口氣︰

  還好……沒來。

  娜塔西還注意到,貝莉婭姐姐的情緒不高,端著氣泡酒的手指微微耷拉著,垂著頭像是頹廢的蘆葦。

  柳余並沒有頹廢。

  她目光在大殿內逡巡,最後在神殿的東南角找到了這次的目標,馬蘭大人——

  那個對光明神無比狂熱的極端信徒。

  她需要他對自己的羞辱——

  這在她的計劃里,屬于必要環節。

  黑衣神使的蹤跡非常醒目,在整個大殿都以白為美的前提下,他一身肅穆的黑色星月袍,就像人群中的黑烏鴉,更別提那因時常板著臉而生出的、兩道刻薄的法令紋。

  布魯斯大人禮拜結束後就離開了,馬蘭大人卻需要留下來維護秩序。

  柳余端著氣泡酒,不著痕跡地往東南角方向去。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

  期間,她和許多人笑談、踫杯,噙著微笑時,還和娜塔西對視了一眼。

  娜塔西像只受驚的麋鹿一樣跳起來,臉不知怎麼紅了,柳余又若無其事地收回視線,說起來,她對娜塔西並沒有惡感,即使她成功地讓蓋亞答應做她的舞伴——

  可是,生存資源就這麼點啊。

  她怎麼能眼睜睜看著資源就這麼被人從眼前奪走呢。只有傻白甜才會以為,天上會掉餡餅——可即使是普愛世人的神,也只會給自己羊圈里的羔羊喂草。

  狼,都是靠搶的。

  柳余承認,她骨子里流著的,從來都是鷹派的血。

  她走到一座香檳塔前,停了下來。

  這地方,已經相當接近馬蘭大人了;他一轉頭,就能看到她。

  一位經過的神使停下︰

  “弗格斯小姐,噢,您今天真美。”

  “謝謝。”

  柳余拎起裙擺,回了個禮。

  馬蘭大人听到動靜抬頭,一下子就看到了旁邊閃耀的、過分美貌的金發少女。她看起來就像是伊甸園里披著可愛外皮的毒蛇,隨時會引誘這一殿的小羊羔們墮落。

  他嚴酷的臉板得更緊了︰

  “弗格斯小姐,我建議您出門左轉。”

  “馬蘭……大人?”少女似是沒听清他的話,微微張大嘴巴,模樣看起來蠢極了,“您是說……讓我出去?”

  “是的,您沒听錯,弗格斯小姐。”馬蘭頓了頓,帶著點厭惡的腔調,“一個被黑暗使徒玷污了的光明信徒,怎麼有資格站在這干淨寬敞的大殿,怎麼有資格出現在神曾經降臨過的地方?”

  少女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整個人都開始顫抖起來

  手中的氣泡酒沒拿穩,“啪的”一下摔到地上,藍色的酒淌了一地,還有幾滴濺到了她藍色的裙擺上。

  大殿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那兒。

  侍者連忙拿了帕子過來︰

  “弗格斯小姐,您……”

  “不用。”

  被少女拒絕了。

  她抿緊唇︰

  “馬蘭大人,我的心是干淨的,它屬于偉大的光明神,一絲一毫的不忠都沒有。”

  隨著馬蘭大人越加嚴酷的眼神,晶瑩的眼淚開始在那雙蔚藍的波光粼粼的眼楮里匯聚︰“您不能就這樣否定我——”

  “——否定?”

  馬蘭殘酷地扯了扯嘴角,“弗格斯小姐,您太看得起自己了。如果不是主教大人,弗格斯小姐您早就被捆上火刑架,和所有的異教徒一樣,化成了飛灰。”

  “您的存在本身,就是罪惡。”

  他緩緩道。

  “不,我沒做錯什麼,我唯一做錯的,就是沒有當場將那黑暗使徒殺死。”

  “出去!否則——”

  “——不!我要呆在這兒。”

  少女倔強地站著,她挺直著背脊,像一棵不屈的白楊。

  “我不走,馬蘭大人,我屬于這兒。”

  馬蘭龍度的權杖險些要落到這不知好歹的少女身上,可布魯斯大人臨走前的告誡浮了上來︰“馬蘭,收起你的專_制,這兒不是你的審判殿,不要給我神抹黑。”

  “呵呵,”他冷笑了兩聲,“黑暗始終是黑暗,罪惡始終是罪惡,一旦與黑暗為伍過,就再也無法踏入光明。弗格斯小姐——”他拉長聲音,“——您記住,我會一直盯著您,直到將您送進絞刑架。”

  “我等著。”

  隨著馬蘭大人的離去,剛才還倔強的少女像是不堪重負一般垂下了肩膀。

  她像一具蒼白的幽靈,行走在無數異樣的、揣測的、不那麼友善的眼神里,娜塔西發現,貝莉婭姐姐朝自己越走越近了。

  她的心“噗通”“噗通”跳了起來,心髒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捏住——

  她也听到了馬蘭大人的那一番話。

  那話,不單像是對著貝莉婭姐姐說,更像是朝著她臉甩過來︰

  要論罪惡不赦,她要比貝莉婭姐姐嚴重上一萬倍。

  畢竟,她第一次見路易斯時,他奄奄一息地躺在路面,像是隨時都要死去,她偷偷將他帶回了弗格斯家的雜物間,每天照料,還提供了……自己的鮮血。

  娜塔西從不知道,這件事竟然這麼嚴重。

  黑暗?黑暗陣營里,也有好人啊,為什麼人人都不理解呢……

  她下意識左右看,想要找到依撐——

  卻發現殿門口,一位頎長高瘦的少年不知在那看了多久。

  他安靜地站著,銀發幾乎垂地,美麗的臉龐上有著近乎憐憫的溫和。

  他“看”著她,湖綠色的眼眸倒映著燈光的碎影,隨著金發少女的走動,那碎影也輕輕搖曳起來。

  ……萊斯利先生。

  娜塔西幾乎要喊出來,她捂住嘴巴。

  那邊司長已經開始道︰

  “萊斯利先生,您總算來了!我們可還等著您跳開場舞!”

  娜塔西不由自主地起了一絲希望,馬蘭大人剛將貝莉婭姐姐訓斥了一頓,這樣神聖的殿堂,不可能再讓貝莉婭姐姐開舞,那麼……會輪到她嗎。

  她抬起頭,滿懷希冀地看著前方,卻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貝莉婭姐姐已經走到了她附近。

  白綢黑馬甲的侍者來回穿梭,人來人往。

  國王和妃子們在遠處如臨大敵般看著金發少女,似乎一旦她有任何不妥,就要叫身邊的黃金騎士將自己拱衛起來。

  一個餐車被侍者推著,從後方經過,輪子咕嚕嚕的聲響碾過路面。

  娜塔西發現,餐車上放著一個巨大的六層蛋糕,黑森林上點綴著紅色的珍珠果,淺藍色的雙草櫻,還澆著她最愛的可可粉調制的糖漿。

  一定很好吃。

  她漫不經心地想著,目光還停留在遠處——

  萊斯利先生邁開長腿,走了過來。

  “娜塔西,對不住。”

  擦肩而過的輕輕一聲,幾乎讓娜塔西以為自己听錯了。

  她下意識轉頭,與貝莉婭姐姐接觸的那只手臂卻被輕輕一帶,往前“推”了過去——她踫到了貝莉婭姐姐的胸口。

  “啊,娜塔西——”

  金發少女的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緊接著是傷心。

  她像是被一股力量擊中,手在空中飛舞,似要抓住什麼,卻到底什麼也沒抓住,重重地倒在了經過的餐車上。

  “叮鈴 啷——”

  餐車翻倒了。

  巨大的黑森林蛋糕,在半空中像天女散花一樣砸了下來,柔弱的少女磕在餐車的一角,又反彈了回去。她狼狽地躺在地上,華麗的蔚藍色裙子已經完全看不出原來的樣子,髒兮兮的,連到那張雪白的美艷的臉也被糊上了黑一塊白一塊的奶油。

  “噢,光明神在上!這可——”

  司長們看著一塌糊涂的地面,看向娜塔西的眼神活像她闖了個大禍。

  娜塔西忙擺手︰

  “不,不是我,是姐姐自己……”

  她不明白,貝莉婭姐姐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下意識看向萊斯利先生,卻發現他精致的臉上什麼都沒有。

  瑪麗公主搖著羽毛扇過來:

  “嘖嘖,平民的教養就是不行……連這麼低劣的手段都能使得出來……”

  地上的少女已經完全看不出原來光鮮亮麗的樣子了。

  她像是個髒兮兮的布偶,渾身涂滿了泥巴。

  少女捂著臉,像是無地自容一般抽泣起來。

  她似有說不盡的傷心,卻只哽咽著,什麼也說不出來。淚水在她臉上縱橫交錯,淌出一道又一道的痕跡。

  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是啊,從昨晚開始,弗格斯小姐就遭受了太多的痛苦。

  她乞憐、喝酒、跳河,都無法轉變情人的決定,她的情人要和她的妹妹跳舞,而弗格斯家族高傲的、純潔的貴族天性,一定讓她飽受痛苦——

  到了這,卻又被馬蘭大人大肆斥責,任何一個虔誠的光明信徒都無法忍受這樣的侮辱。

  而她的妹妹還給了她最後的一擊,誰都注意到了倫納德小姐那沒來得及收回的雙手。

  弗格斯小姐就這樣撞翻了餐車上……

  這多重的打擊,哪一個柔弱的少女、尊貴的貴族能忍受得了呢?

  她一定快崩潰了。

  少女的嗚咽似是佐證了這一點。

  “貝莉婭。”

  這時,一道優美的聲音傳了開來。

  柳余只感覺一道清冽的雪松一般的氣息將她包裹。

  “我送你回去。”

  她抬頭,銀發少年的臉已近在眼前。

  他微微屈身,捏在手中的白手帕向她遞來,白帕上還繡著一朵薔薇花。

  那是她留在他那兒的。

  她躲開了他的手。

  她仰著的小臉上髒兮兮的,眼眶通紅,唯有那雙蔚藍色的眼楮,像水洗過一樣清澈——看過這樣眼楮的人,絕不信她會與黑暗為伍。

  她當是純淨而清澈的。

  而馬蘭大人常年的冷酷,和過多的刑罰,早在學院里廣為人知。

  “不用了,蓋亞。”

  少年的手愣在了半空。

  就在這時,另一只蒼白的不失優美的手遞到了金發少女面前,黑發黑瞳的青年噙著一抹溫柔的笑︰

  “弗格斯小姐,看來這個紳士,得讓我做了。”

  柳余將手放到了那只蒼白的手掌上。

  路易斯俯身一抱,將她抱在了懷中,她像一團軟軟的食草動物一樣團在了他懷里。

  路易斯突然有股奇怪的說不出來的感覺。

  他知道懷中這人有多狡猾多邪惡,卻不知道,她抱起來跟娜塔西一樣輕,實際的她,並不堅硬。

  “我贏了。”

  路易斯揮去奇怪的感覺,無聲朝懷中人炫耀。

  “不,還沒到最後。”

  少女糊滿了蛋糕的臉蛋看起來簡直骯髒到了極點,眸中閃爍的不安與渴望,讓她看起來更加可口。

  路易斯不由閃了神。

  就在這時,那少年的聲音又一次從後傳了過來︰

  “貝莉婭,我同意。”

  他的聲音美極了,飄蕩在這個大殿,就如同一陣清風。

  “是指禮儀課上的……嗎?”

  她的聲音听起來小心翼翼的,還間或夾雜著兩聲啜泣。

  “是的,沒錯。”

  柳余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賭贏了。

  從此後,他的心軟,就成了她的利器。

  身下一空,人就從路易斯冰冷的懷抱轉到那雪松一般清冽的懷中,銀發少年安靜地看著她,面上的憐憫和溫和變作了無奈︰

  “貝莉婭,你總是……”

  她將腦袋埋到了他懷中,小聲地︰

  “蓋亞,謝謝你。”

  謝謝你的妥協。

  少年輕輕的嘆息。

  而少女則孩子氣地將眼淚和蛋糕一股腦地抹在他胸口白雪一樣的綢衫上。

  “貝莉婭……”

  少女將雙手自然地環上他的脖子︰

  “好了,蓋亞,我們都髒了,回去吧。”

  “開場舞呢?”

  司長們目瞪口呆地問。

  少年停下腳步,深深地看了一眼路易斯,才道︰

  “我和弗格斯小姐都不太方便……”

  他的白綢衫也已經染上了髒兮兮的“泥巴”,司長閉上了嘴巴。

  蓋亞微微頷首︰

  “我想卡洛王子和瑪麗公主不介意領這一場舞。”

  “是的,我願意。”

  卡洛王子以憂傷的眼神看著兩人,又牽起瑪麗公主的手,“我想,由我們來開舞,這不算太過失禮。”

  “那我呢?”

  一道聲音突然響了起來,柔軟的,帶著點痛苦、屈辱,和掙扎,那聲音問,“萊斯利先生,您也相信……是我推了姐姐?”

第三十九章 壞木頭

  “抱歉。”

  “抱歉?”娜塔西的眼眶立刻紅了, “我知道,我和姐姐比,總是比不過的……可我以為, 萊斯利先生您會信我……您說過的, 神不會拋棄他的信徒……”

  “承諾依然有效,您可以重新再向我提個要求。”

  少年頓了頓,“我能做到的要求。”

  說完,他略一頷首, 在無數人的注目中,邁開長腿抱著人走了出去。勁瘦的腰身裹在挺括的白色襯衫里,金絲腰帶在燈下閃閃發光。

  索倫國王眯著眼, 問旁邊的侍從︰

  “這位尊貴的神眷者……是誰?”

  他還記得對方猶如天籟的歌聲, 唱詩班禮樂完,困擾了他一陣的頭疼, 都好像輕松了許多。

  “萊斯利先生,也是布魯斯大人極為看中的神眷者。”

  國王臉上的表情越發虔誠了︰

  “原來如此。”

  這時大殿內的舞樂響了起來,卡洛王子牽著瑪麗公主下了舞池。

  他們天生高貴、姿態優雅, 連舞步都無懈可擊, 白色制服與紅色長裙火熱地交織在一起,開場就是熱情的弗朗明哥舞。

  這一舞,幾乎立刻就調動了所有人的熱情。

  人人牽著舞伴, 開始下舞池跳舞。

  夜宴開始了, 似乎無人再在意之前的一切。

  娜塔西看了會,悄無聲息地從宴會上退了出去。

  經過的侍者們奇怪地看著她,問︰“倫納德小姐, 需要給您拿帕子過來麼?”

  “不用。”

  娜塔西隨手擦了擦眼淚,她心頭亂糟糟的, 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什麼,等停住腳步時,才發現自己居然走到了圖書館。

  夜晚的圖書館不復白天的喧囂,它矗立在那兒,翹起的屋檐像蟄伏在黑暗中的野獸。

  她曾好幾次看見萊斯利先生踏上圖書館的台階,在那一呆就是一下午。

  有一次,還看見了貝莉婭姐姐。

  他們親昵地聊天,貝莉婭姐姐總是保持著討人喜歡的笑容。

  “娜塔西。”

  黑暗中,一個黑發黑瞳的青年突然出現在了她面前。

  娜塔西早已經習慣他的神出鬼沒,並不驚訝︰

  “路易斯大人。”

  她微微垂目,行了個禮。

  路易斯憐愛地看著她,用指腹擦去她滾落的淚水。

  “噢,娜塔西。”他溫柔地喚她,“總這樣哭,我會心碎的。”

  “路易斯大人,”娜塔西攥緊了拳頭,“我以為您是站在我這邊的。”

  “當然,娜塔西,當然。”

  路易斯伸手過來,他用大掌握住她的拳頭輕輕安撫,一根一根掰開她的手指,她柔嫩的掌心被戳出了一個個小白點。

  他心疼地看著她︰

  “娜塔西,我當然是你這邊的。”

  “可您剛才牽了貝莉婭姐姐的手,您以為我推了她。”

  娜塔西猛地抬頭,沖口而出。

  路易斯這才看到,她臉上縱橫的淚水。

  她渾身顫抖著,像是獵人刀下的待宰羔羊,只能將柔弱的脖頸袒露在刀下——每到這時,路易斯總忍不住熱血沸騰,抱住她溫柔撫慰,再吸上一小管的血。

  可現在,他皮下的血液安靜得如同一潭死水。

  “娜塔西,那只是……”個計謀。

  “您愛上了貝莉婭姐姐,是不是?”

  娜塔西閉著眼楮,鼓起勇氣問了出來。

  她睫毛抖得厲害,可路易斯眼前卻浮現了另一張臉,髒兮兮的,很丑,嘴角還狡黠地翹著,像只等著獵物上鉤的狐狸。

  他皮下奔騰的血液突然又炙熱起來。

  “娜塔西,收起你的胡思亂想。”

  路易斯難得粗魯地道。

  “路易斯大人,您從前不會這樣對我說話。”

  仿佛是某種猜測,突然成為現實。

  娜塔西發現,臨到這一刻,自己竟然也沒有想象的那樣痛苦,反倒是回憶起少年的目光輕輕掠過她、落到姐姐身上時,那痛苦要來得更猛烈更徹底些。

  “娜塔西,你怎麼會這麼想?我當然愛你,那樣一個蛇蠍心腸的女人,怎麼值得我愛。”

  路易斯理所當然地道。

  “……可我感覺不到,”娜塔西搖頭,“以前路易斯大人說愛我,我能感覺到您對我滿滿的愛,您需要我。可現在……”

  她退後一步,像是下最後一個結論︰

  “您愛上了我的姐姐。”

  “娜塔西!”

  “路易斯大人,”娜塔西垂下頭,看著露出裙擺的一截腳尖,“看在我從前救過您的份上,請您告訴我,那時在教學樓前,您攔住瑪麗公主,是為了什麼。”

  “噢乖女孩,別這樣。”

  路易斯輕撫她的頭頂,“你想象的那些都不會發生,我和貝莉婭……”

  “路易斯大人,娜塔西很少求您。”

  娜塔西開始啜泣起來,“……其實,我都听見了……您是為了貝莉婭姐姐對萊斯利先生下藥的事,對不對?……您迷惑了瑪麗公主,讓她以為是自己做的……”

  “娜塔西你……早就知道了?”

  路易斯驚訝道。

  娜塔西露出一抹苦笑︰

  “原來只是猜測,現在,卻知道了。”

  “娜塔西,你變狡猾了。”

  “原來……可憐的萊斯利先生,他還被蒙在鼓里……”她幽幽地道,“路易斯大人,娜塔西再求您一件事,請您不要催眠我,也不要將我得知這件事告訴貝莉婭姐姐……”

  她仰起頭,淚水在黑暗中依然像剔透的珍珠︰

  “可以嗎?”

  “……好。”

  路易斯心軟了,“娜塔西,你知道的,我總是沒法對你說‘不 ’。”

  娜塔西破涕為笑︰

  “路易斯大人,您真好。”

  她又露出那溫軟的小羊羔一樣的笑容了。

  路易斯心想,多可愛啊。

  “可是娜塔西,在這之前你得答應我,不要去招惹貝莉婭……這件事,你得瞞著所有人…除非我允許……”

  路易斯黑色的瞳孔漸漸變得幽深,“否則,你不會對除我以外的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包括萊斯利先生……”

  娜塔西的瞳孔開始渙散︰“……包括萊斯利先生。”

  “娜塔西,抱歉。”

  路易斯輕輕撫摸她的臉,“我不能讓任何人,來破壞我的計劃,包括你。”

  ………

  柳余此時正安靜地呆在蓋亞的懷里。

  他們以一種狼狽的姿態走出神殿,跨過星月橋,而後在黃金騎士們驚詫的眼神里走入學院。

  柳余撞到餐車部位的後腰和小腿還在隱隱作痛,可她不在乎,心情好得讓她想唱一首歌。

  于是,她開始哼蓋亞曾經唱過的那首歌,清風過,鼻尖還殘留著蛋糕甜甜的香氣,這讓她想起那日溫暖的午後,她坐在葡萄架下,看著蓋亞在自己的蘑菇屋里忙來忙去。

  心很安穩。

  柳余承認,她很高興——

  大約是一直盼望著的東西,在這一刻不再遙不可及,而是向她展露了美好的曙光,她仿佛一伸手,就能夠到。

  “蓋亞。”

  “恩?”

  少年低頭頭來。

  “你知道的,對不對?”

  風能傳遞的信息,要比肉眼所能見到的更敏銳更細致,柳余肯定,他必定是知道自己推了娜塔西。此時還不如揭開說,免得在之後留下芥蒂。

  “是的。”

  “那這……違背了您的原則嗎?”

  她在他懷中抬起頭,試圖看清他的面色。

  稀疏月影里,少年依然像一具過分精致的冷硬的大理石雕塑。

  “原則?不。”

  “為什麼不算?”

  柳余好奇道。

  “一位小偷路過,偷了一位行人的錢包,我雖然見,卻也不會阻止。”

  少年看著不遠處的伯納湖,以一種格外漫不經心的口吻道。

  在這一刻,柳余突然覺得,這位美麗的銀發少年幾乎與記憶珠中的神重合到了一起。

  神的道德邊際……到底在哪兒呢?

  他會為了遵守承諾,毫不留情地拒絕一個前不久才委身于他的少女,更無視對方跳河的痴情。可對她在眼皮子地下陷害別人,又毫不在乎。

  柳余不太明白。

  不過現下,她更想確定的,是另一件事。

  “那你……”她頓了頓,“听不見娜塔西的心聲了,對不對?”

  風吹過樹影,銀盤似的月亮被浮雲遮蔽,這一刻,整個天地都似乎黯淡下來。蓋亞垂目,柳余只能看眼瞼下一排扇形的影子。

  “是的,沒錯。”

  他道,語氣也十分疏淡。

  “什麼時候?”

  少年低下頭來。

  “貝莉婭,”他頓了頓,帶了點不加掩飾的好奇,“你听起來……有些緊張。”

  “……是的,蓋亞。”柳余迅速反應過來,知道自己問的太多了,“你以前說過,你听見娜塔西說,‘她渴望你’,我很緊張,也不願意你和她跳舞……”

  她幽幽的,帶著點不快地道︰

  “你知道的,我從前的朋友,到最後,總是會向著娜塔西。他們說她可憐……就不願意和我玩了。”

  少女用困惑的、甚至有些傷心的口吻道,不過,她很快又高興起來︰

  “蓋亞,你今天這樣……我很高興。”

  “非常、非常高興,這意味著,我對你來說……比承諾更重要,對不對?”

  少年並未說話,柳余只能看到他輪廓越發清俊的下頷在一瞬間緊繃、又放松︰

  “貝莉婭,絕沒有下次。”

  他道。

  “蓋亞,我想親親你。”

  少女卻無畏地道,她半抬起身,在少年的一陣不穩中,直接捧住他臉,親了上去。

  少年頭往旁邊撇,她只親到了一點嘴角。

  她用舌頭快速地忝過,調皮地道︰

  “是可可味的,蓋亞,你真的不想嘗嘗嗎?”

  少年的耳尖悄悄紅了︰

  “貝莉婭。”

  “很甜。”

  少女不再作怪,乖乖地枕到他的胸口,哼哼了一會,又道,“……身上很不舒服,我要去澡堂痛快地洗澡。”

  “……是。”

  “可我的腳很疼,你在那邊洗完澡等我。”少女天經地義地道,“你得扶著我回來。”

  “……好。”

  柳余這才心滿意足地閉上了嘴。

  老祖宗說了,女追男、隔層紗,攻略神的難度系數雖然大了點,但她努努力,這堵牆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就會倒了。

  至于欺騙人的罪惡感,偶爾在深夜冒個頭,又會被柳余面無表情地拍下去——

  活著,爬到自己能爬到的最高點,她再不要做那個只能在深夜、埋在被子里哀哀哭泣、等著命運施舍的孤女。

  “貝莉婭,到了。”

  蓋亞將她放了下來。

  “那我們在這兒會和。”少女揮揮手,一瘸一拐地往女舍里走,還不忘回頭囑咐他,“就在這兒哦,我去拿一下東西。”

  少年頷首,在她消失在門檻後,也往男舍走去。

  大約是神殿宴會的關系,所有人都去了夜宴,沒人想到這時還會有人回來,澡堂內空無一人,連守門的都不在。

  “蓋亞,門口沒人;萬一有人進來……”

  柳余牽住蓋亞的手緊了緊,“我怕……”

  “不會的。”

  蓋亞道。

  “萬一呢?”少女倔強地道,“蓋亞,我是你的,一分一毫都不想被人佔便宜。”

  “你就在我旁邊洗,放心,我不偷看。”

  “不行,貝莉婭。”

  少女啜泣了起來︰

  “蓋亞,你我都已經……我一個女孩都不在乎,你在乎什麼……”

  “貝莉婭,不會發生你擔心的事。”

  蓋亞突然道,“我為你設個魔法陣。”

  他指間瑩白一點,緊接著的動作讓人眼花繚亂,柳余只看著一道白色的羅網自他指間輕輕一點,就將她罩了進去。

  “如果有人進來,立刻就會被彈開。”

  柳余︰……

  這、不、解、風、情、的、死、木、頭。

  不過——

  “蓋亞,你又從圖書館學的神術和魔法陣嗎,還是布魯斯大人?噢,他真偏心……”

  “不,不是。”少年搖頭,“自然而然就出現在了腦子里,就像是……。”

  他迷惘地,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柳余卻打蛇隨棍上︰

  “蓋亞,你教我嘛,教會我,以後我也可以自己打壞人了。”

  “貝莉婭……這有些難。”

  “誰說的?”

  柳余掐了個默法給他看。

  巨大的一人高的光明彈從空中升起,如煙花般落下。

  神術課的進度很慢,教授並未教新的,他們還在學光明彈,小彈變大彈,整個教室,除了蓋亞,就是她學得最好,教授還夸過她幾回。

  “我不管,反正我要學,教授還夸我聰明呢……”少女不住地晃著他手,“你就教教我嘛……蓋亞……蓋亞……”

  “……好。”

  少女的嘴角翹了起來︰

  “蓋亞,你真好,我最愛最愛最愛你了。”

  是個好用的木頭。

  她踮起腳尖,在他唇間偷了個吻。

  “貝莉婭。”

  “恩,我知道,我知道,不能這樣嘛,墮落的深淵……可我忍不住……”

第四十章 變羊術

  洗完澡出來, 蓋亞果然候在門外。

  那頭長長的銀發已經干了,在月光下仿佛流動的碎銀——

  柳余一下就看到了。

  她小跑步過去︰

  “蓋亞,你的頭發干啦。”

  “我的……怎麼也弄不干。”

  她困擾似的捋了捋額前濕漉漉的頭發, 吸飽了水的金發披在腦後, 好像一匹厚重的毛毯,毛毯還在瀝瀝往下滴著水,不一會兒就將後背淋得半濕。

  她打了個寒顫。

  蓋亞左手提著個裝髒衣服的布袋,右手攤開到她面前, 一點白芒緩緩升起,柳余一下就明白了︰

  又是那勞什子神術!

  她可不想要這樣的便利。

  她一下子撲了過去,抱住他右胳膊晃了晃︰

  “蓋亞, 你幫我擦頭發, 好不好?”

  “……我在家時,母親總給我擦的。”

  生怕他拒絕, 她又補充了句。

  “可是我沒帶——”

  “——我帶了。”

  少女一把將攥在手心的干布塞到他掌中,似乎蓄謀已久︰

  “恩?好嗎,好嗎, 蓋亞?”

  “……貝莉婭。”

  一聲輕輕的嘆息, 蓋亞妥協了。

  他隨著她坐到路邊的長椅,拿過干布替她輕輕擦拭起來。

  輕柔的,還帶著點笨拙的, 看得出來, 蓋亞平時不大做這樣的事,在扯痛她幾次後,就有些小心。

  清風明月, 星辰正好。

  柳余享受般閉上了眼楮,即使在前世, 也不曾有人這樣對待過她,那一點小小的扯痛對她來說,反倒像是真實的愉悅。

  她甘之如怡。

  “好了。”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柳余幾乎昏昏欲睡時,少年放下了手。

  “等等——”她在布袋里找了找,將薔薇花精油和梳子遞了過去,“喏,還有這個。”

  “這……是什麼?”

  少年接過來,迷惑地道。

  “蓋亞——”少女拖長語調,“女孩子想要保持漂亮,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恩……我平時聞起來……是不是香香的?”

  “……是的。”

  “就是這個啊。”她告訴他,“不僅是頭發,還有身體,恩……每次洗完澡,我都需要涂上一層香香的雪膏,從頭到腳……還有修剪指甲、眉毛,甚至是……”

  她湊過去,著重地道︰

  “……那里。”

  少年幾乎是立刻意會了︰

  “貝莉婭。”

  仿佛著惱的口氣。

  對著少年幾乎滴血的耳垂,少女嘟了嘟嘴。

  她將胳膊伸到他面前,“你聞聞。”

  熟悉的薔薇花香隨著她的動作拍到他的鼻尖,夾雜著附近的青草香——

  蓋亞閉了閉眼楮,再一次︰

  “貝莉婭。”

  “知道了知道了,不逗你了,小氣。”

  少女替他將手里的精油瓶蓋打開,“喏,只要一點點哦,用手搓一搓,然後,抹到我頭發上……然後小心地梳,一定要梳順了……我可不想早上起來頭發打結,噢,那看起來一定像個馬蜂窩……”

  少年眉頭微蹙︰

  “……麻煩。”

  卻還是拿過精油瓶,滴了一滴在手上。

  柳余支著下頷,看看天,明天一定是個好天氣。

  ……

  第二天,卻陰雨綿綿。

  戶外的擊劍課,變成了戶內。

  蓋亞和柳余不在一塊,他升到了三階,與那些司長們一塊——而且看樣子,也有畢業的趨勢。

  而柳余還在第一階擊劍課練習基礎的劈砍。

  上完課,兩人直接在食舍內集合,而後走過長長的星月橋,去往神殿上神術課。

  今天的神術課,還是光明彈。

  柳余的光明彈已經練得相當大也相當快了,不過,她沒有在課上施展默法,所以看起來倒也不太顯眼。反而是娜塔西,總有些神思不屬,一連好幾次都施展失敗了。

  “……倫納德小姐,請不要小看這光明彈。當您與黑暗使徒相遇,也許就是這小小的光明彈,能拯救您的性命!課堂是神聖的,我們所有的一切,都來自神的賜予,請不要怠慢。”

  授課神使嚴厲的訓斥,讓娜塔西一下子紅了眼眶。

  她拼命地將眼憋回去︰

  “……對,對不起,先生,我會好好練習。”

  她的可憐樣,讓神使的聲音軟了下來︰

  “倫納德小姐,機會來之不易……請千萬珍惜。”

  說完,他又看向教室的其他神眷者︰

  “夜宴已經過去,激情和快樂只是一時,我們當牢記永遠忠于神的使命,為終身侍奉我神而奮斗”

  “是!”

  底下呼聲震天。

  “另外,我得告訴你們一個消息——”

  有消息靈通的舉手︰

  “先生,您指的是三個月後的神聖選拔嗎?”

  “是的,沒錯。三個月後,光明聖殿的聖使們將會來到艾爾倫大陸,挑選聖子聖女。一旦成為聖子聖女候選人,你們將進入光明聖殿,如若被聖光選中,你們將進入神宮,永遠侍奉在神的左右——”

  “——多麼光榮!”

  教授捂著胸口,激情澎湃。

  “我願以死效忠神!”

  “我願以死效忠神!”

  “我願以死效忠神!”

  年輕的神眷者們紛紛站起,捂著胸口,共同起誓。

  他們臉上洋溢著熱切與虔誠,眸中閃耀著真摯與犧牲,這一切讓他們看起來,像打了雞血的狂徒。

  柳余也跟著站起︰

  “我願以死效忠神!”

  整個教室,只有蓋亞穩如泰山地坐著,偏偏誰都覺得,這似乎理所當然——

  毋庸置疑,萊斯利先生可是神的寵兒,未來的星辰騎士,他和一般人不一樣。

  “這是你們的榮光。”

  授課先生不無遺憾和向往,“可惜,神只要二十歲以下的孩子……六十年才選一次……馬蘭大人、布魯斯大人,甚至我們許多人,天生就沒有機會……而你們,如此的幸運……”

  “不要懈怠。”

  他道。

  “是!”

  “神聖!”

  “榮光!”

  “……”

  柳余︰……

  她也跟著喊︰

  “神聖!榮光!……”

  剩下的半堂課,教室上空的光明彈也跟打了雞血似的,“砰砰砰——”此起彼伏,連成一片。

  到下課時,柳余那股勁兒都泄了,她軟綿綿地扒拉著蓋亞,讓他拖著她走。

  “回去?”

  “不,我要跟你去圖書館!”她理直氣壯地道,“圖書館三樓,你答應我了,要教我別的神術。”

  蓋亞微微笑了。

  那雙湖綠色的眼眸在一瞬間彎下,長長的睫毛下,是如水的溫柔。

  他牽起她︰

  “走吧。”

  兩人牽著手在神殿一前一後地走,經過的神使們停下來和他們打招呼︰

  “萊斯利先生,弗格斯小姐,你們和好了?”

  這時,少女就會從少年身邊探出頭,歡快地應︰

  “是的!我們和好了!”

  “希望我們的伯納湖下一次不會再遭殃!它可盛不下您的傷心……”

  少女的臉一下子垮了下來。

  她朝他們做了個可愛的鬼臉,又抬頭問︰“才不會!萊斯利先生,對不對?”

  萊斯利先生被鬧得沒法時,就會可有可無地應一聲“恩”。

  于是,親愛的弗格斯小姐就又會開開心心的了︰

  “要先去找布魯斯大人要鑰匙,對嗎?”

  少年將手里的鑰匙給她看︰

  “布魯斯大人給我了。”

  “一直……給你?”

  她驚訝了。

  這神也太特麼會給自己作弊了︰這好感值光環……

  “是的,沒錯。”

  少年點頭,他自然地牽著她上了二樓,在神使們歆羨的眼神中打開門,一副天經地義的模樣去了三樓。

  大門“ 啦 啦”,在身後閉上了。

  三樓還是上次來的樣子,翻開的書,還停留在那一頁,期間似乎沒有人來過。

  窗外陰雨綿綿,滴滴答答的雨聲將整個空間都罩得潮濕又陰暗,柳余下意識彈了個光明彈,一抹光亮稍縱即逝。

  少年似乎感覺不到,他直接走到上次的地方,坐了下來。

  柳余反應過來︰

  “噯,你等等我。”

  她“噠噠噠”跑了過去,發頂扎著的絲帶像只白色的蝴蝶,一跳一跳的。她奔到了蓋亞旁邊,一下挨著他,見他又要老僧入定般看書,就鬧他︰

  “蓋亞,說好了的,你要教我神術。”

  “等你教完我,再去看書。”見他不為所動,她就拱到他懷里,擋住他手腳,不住晃他,“蓋亞,蓋亞,蓋亞……”

  “好。”

  少年終于低頭。

  在那一瞬間,兩人的氣息幾乎踫到一起。

  “你想要什麼樣的神術?”

  他問。

  柳余眨了眨眼楮,艱難地將視線從那美到極致的臉上挪開。

  “反正,要能保護自己的,恩——”她點點頭,強調一般地道,“厲害的,很厲害的那種。”

  “有。”少年點頭,“變羊術。”

  “變羊?”

  柳余下意識想起傳說中,那個第一美人的海倫公主因為褻瀆神靈,而被神靈變成羊的故事——

  這難道不是傳說嗎?

  真的變成羊……了?

  “當把對方變成羊,羊就無法對你攻擊了,任何術法攻擊、物理攻擊,都不會再對你奏效,持續二十四個小時。”

  少年不厭其煩地向她解釋。

  柳余眼前一亮——

  從功效來說,除了形態有些搞笑,確實能起到保護自己的作用。

  起碼,如果路易斯再來,她就不會毫無還手之力。

  “恩,我學!”

  “你確定?”

  “確定!”少女拼命點頭,“要學!”

  少年定定看了她一會,才將口訣教給她。

  于是,在沙沙的書頁聲里,柳余不住地將那口訣倒騰來倒騰去。這一段,要比“光明彈”還拗口得多,原身這太平直的舌頭卷來卷去,念了整整兩個小時,喉嚨幾近沙啞,也才通了一次——

  後來再通,卻又是半個小時過去了。

  不過,也就這兩次,柳余已經記住了神力在體竅內的運行方式。

  她不再念口訣,而是努力調動神力,讓它在體內按照之前記住的路線走——在某一瞬間,神力透體而出,一種玄之又玄的感覺出現了。

  “我會了!”

  “咩咩咩!”

  柳余呆呆地仰頭,發現坐在長凳上的蓋亞,不知在什麼時候,變得很高、很大、很威武。

  連凳子腿都比她高出好幾倍。

  穿著星月袍的英俊少年站起身,又蹲下身。他伸出蒲扇一樣的大掌,在她頭頂輕輕地摸了摸,當摸到那對觸角時,眼角微微彎了彎︰

  “貝莉婭。”

  “咩???”

  這是怎麼回事?

  柳余張開嘴。

  而後,她看到了這輩子最美最溫柔、幾乎能讓整個銀河都隨之失色的笑容——

  “咩???”

  那水綠色的瞳孔內,有了淺淺的倒影,倒影里,一只粉嫩嫩的小羊羔眨巴著濕漉漉的眼楮看著她。

  “咩!!!”

  ⺪!她變羊了?!

  柳余抬抬手,崩潰地看著自己粉紅色的小羊蹄。

  正愣神間,身下一個騰空,已經到了一個溫暖的懷中,被安頓在對方的腿上。

  蓋亞抱著她坐了下來,一只手翻過書頁,一只手輕輕順著她後背柔軟的皮毛,好像曾經做過無數次那樣,眉目沉靜——

  他並不驚訝。

  柳余猛然間領悟到一個事實︰

  她的術法沒錯,錯的是……口訣。

  蓋亞教她的,確實是變羊術,只是不是將對方變羊,而是將自己變羊。

  領悟到這個事實,她用四個蹄子狠狠地在他腿上踩,奈何力道太小,像是在給人撓癢癢,蓋亞安靜地坐著,一只手還安撫般輕輕拍了拍她︰

  “貝莉婭。”

  “咩!”

  柳余惡狠狠地用牙齒咬他。

  誰知軟糯糯的乳牙連個印子都沒給對方留。

  四個蹄子沒站穩,一下子掉了下去,只來得及抓住柔軟的袍子,騰空的後腿拼命掙扎——而後屁股被人輕輕一托,重新落到了那雙膝蓋上。

  “貝莉婭,是你要學的。”

  少年翻過一頁書,對眼前的情況似乎並無一絲愧疚。

  柳余︰……

  她泄氣般趴在了人膝蓋上,屁股撅著,想想這姿勢不十分雅觀,又連忙翻了個身,而後看到了粉紅色羊身上的兩個……

  噢,她連忙一縮,又用兩個前蹄將前面擋住了。

  這時,一件白色的裙子從上披了下來。

  柳余發現,這是她出門前穿的裙子,只是現在對她來說十分之……大。

  小小的羊身在裙里一滾,將身體全部裹住,只露出個腦袋,才委委屈屈地重新趴下︰

  “咩。”

  “明天就恢復了。”

  少年似乎能听懂一般回道。

  “咩咩咩咩咩!”

  ……晚上怎麼辦?

  她這樣,可回不去。

  柳余怎麼也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清清淡淡的少年,竟然也會一本正經地對她惡作劇。

  是嫌她太吵嗎……

  少年垂目,一人一羊“對視”良久——

  最後,羊頭蔫蔫地垂下頭去,“咩”了一聲。

  沙沙的書頁聲又重新響了起來,混雜著滴滴答答的雨聲,成了一曲最有力的催眠曲,柳余眼皮子漸漸耷拉下來,感受著身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順毛,竟然睡了過去。

  等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蓋亞懷里。他緊緊地抱著她,身上是松軟的鵝絨被。

  頭頂,一截天空藍的被子掉了下來。

  左右張望,看擺設好像是……蘑菇屋?

  蓋亞的房間?

  柳余呆了呆,四蹄並用著出去,還沒爬到床頭就被人拖著蹄子重新抱在了懷里。

  緊接著,少年帶著睡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貝莉婭,別動。”

第四十一章 羊煩惱

  “……貝莉婭, 別動。”

  在柳余的四個小羊蹄不甘地掙扎中,腦袋被胡亂地摸了一把。

  少年的體溫暖烘烘的,落在腦袋上, 像是被燻熱了的棉被, 雪松一般的氣息將她包裹,不知怎麼的,柳余的眼皮又開始往下耷拉。

  小羊羔的身體一起一伏,漸漸的, 竟又睡了過去。

  再醒來,是被爬梯的動靜弄醒的。

  柳余睜開眼楮,先看見的是交替踩著床梯下來的一雙赤足, 松松的白色綢褲垂下來, 她睜大眼楮、試圖看清——

  眼楮就被遮住了。

  溫暖的大掌後,少年帶著惺忪睡意的聲音響起︰

  “卡洛王子, 早安。”

  透過他的指縫,只能看見一點點波動的白色。

  床梯上的動靜消失了,緊接著是趿拉著拖鞋往遠處去的動靜。

  “萊斯利先生, 早安。”

  卡洛王子打了個哈欠, “……昨晚我可听見您叫了好幾次弗格斯小姐。”

  ““這可是我第一次听您在睡夢中叫弗格斯小姐的名字。”

  “抱歉,吵到您了。”

  “看來我得說真話。萊斯利先生沒吵到我,倒是您的羊吵了些。”卡洛王子帶著笑意的聲音, “沒想到, 萊斯利先生竟然會喜歡羊,還讓它爬上您的床。”

  柳余︰……

  “抱歉,我替我的羊跟您道歉。”

  “不必。”

  隨著輕巧的一陣關門聲, 卡洛王子的聲音低了下去,淅淅瀝瀝的水聲響起。

  柳余還沒弄清, 垂下的小耳朵又被遮住了︰

  “貝莉婭,不能听。”

  沙啞的少年音與熱氣一同落到她的耳朵。

  柳余耳朵抖了抖,一抬頭,發現自己又能看見了。

  蓋亞不知什麼時候放開了她,那雙綠眸就近在眼前,仿佛一大塊碧綠而純淨的翡翠,色澤比平時略深一些——她竟然在那看見了粉紅小羊羔的影子。

  他的眼楮真迷人。

  柳余想著,爪子有些癢癢,很想摸一摸他頭頂胡亂支稜著的一小撮銀毛——

  這一切讓他看起來跟平時不大一樣。

  “咩!”

  “貝莉婭,抱歉。”少年眨了眨眼楮,深碧色的翡翠又變成了淺綠,他的神智漸漸恢復清醒,“你睡著了,我沒法送你回去,就帶來了這兒。”

  “今天沒課,我想,你應該不會太生氣。”

  “咩!”

  混蛋!

  柳余不忿地沖他叫了聲。

  少年卻只是安撫般拍了拍她,掀開被子,頎長的腿就這麼跨了過去。

  糟糕,好大一坨……

  柳余猛地用小爪子遮住眼楮。

  不一會,小爪子又悄悄張開——

  這時,清瘦的少年已經走到窗前,一下子拉開窗簾。

  “唰——”

  明媚的陽光傾瀉進來,金燦燦灑落一地。

  少年被整個兒攏住,陽光透過他雪白的綢衫照進來,一切都縴毫畢現。

  柳余被刺得眯上了眼楮,再睜開時,卻發現蓋亞已經穿上了星月袍,純白色的袍擺上,金色的小太陽與銀絲鉤成的彎月在光下如流動的鴻影。

  寬肩窄腰大長腿,絕世好身材。

  一波血賺。

  不虧。

  柳余美滋滋地欣賞了一會,回過神來時,發現蓋亞那張精致的臉已經近在咫尺︰

  “咩!”

  她驚嚇般跳了起來︰

  糟糕,變成羊後,知覺都變遲鈍了。

  這一跳,才感覺到身上不對。

  肚子沉甸甸的,糟糕,像是……

  她急地一蹬被子鑽了出來,垂頭看看,又鑽了回去,露出一個腦袋,朝上面急急地︰

  “咩咩咩!”

  ⺪,尿急!

  這時,衛生間的門打開,卡洛王子系著腰帶神清氣爽地走出來︰

  “萊斯利先生,您這只羊怎麼了?生病了?”

  柳余只覺得眼前一暗,視線就被遮住了。

  “大概是餓了。”

  她听蓋亞臉不紅氣不喘地道。

  撒謊!

  騙子!

  混蛋!

  柳余怎麼也沒想到,都變羊了,生理反應還存在——如果眼神能殺人,尊貴的萊斯利先生大概已經被她的眼神殺死一萬次了。

  “萊斯利先生您這只羊太小了,恐怕還吃不了草,食舍里倒是有一些新鮮的羊奶……”

  卡洛王子系好腰帶,走到床畔時,正好對上小羊羔水汪汪的藍眼楮。

  他愣了愣,聲音立刻變得又軟又輕,像是怕嚇壞了它。

  “噢,光明神在上,萊斯利先生,我還是第一次看見粉紅色的小羊羔,她的耳朵很可愛,像是兔子。”

  他又想伸出手來、摸摸小羊羔揪著被子的粉紅色小蹄子。

  蓋亞擋住了他︰

  “卡洛王子,她有些膽小。”

  卡洛王子收回了手,戀戀不舍地走了兩步,又回頭︰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萊斯利先生將來有一天厭煩了、不願意養它了,我願意出雙倍,不,十倍價格買下它。”

  “您該走了。”

  少年的聲音藏了警告。

  卡洛王子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柳余︰……

  總算走了。

  正憋得眼淚汪汪,小身子一輕,就被人托了起來。

  她看著蓋亞,少年的耳尖略有些紅,似是有些不大自在,抿緊唇︰

  “等等。”

  等什麼等……

  她的膀胱快炸了……

  柳余現下很有尿他一身的沖動,不過考慮到後續還要討他歡心,不能任性,還是艱難地憋了下去。羊身緊緊地朝里蜷縮著,一身粉紅色的皮毛都快憋成了深紅。

  衛生間的門被推開了。

  柳余一下就看到了兩個立式石槽——

  男人站著“噓噓”的地方。

  術法時代的人,雖然科技不行,但結合神術,還是很有些驚人創意的,比如,不靠水泵而靠神術抽水的水龍頭,比如能自淨的……排泄裝置。

  ……這對她來說有點高。

  三個羊身?

  四個羊身?

  五個羊身?

  柳余試圖用眼楮估算,糾結得一腦袋的羊毛都快打結了,旁邊也沒有合適的地方用︰

  除非蓋亞抱著她……

  顯然,少年也被難住了。

  隨著耳尖越來越紅,他似是下定了決心,抱著小羊羔往凹槽前站定,輕輕地托著小羊羔的屁股,腿一掰︰

  “貝莉婭。”

  ……貝莉婭,貝莉婭想哭。

  如洪水泄閘,身體卻不假思索地放開。

  淅淅瀝瀝的雨聲與小小的“咩咩”啜泣聲混雜在一起,小羊羔‧柳余的羊眼楮都濕漉漉的了︰她兩輩子加起來,都沒這麼丟人過……

  好不容易渾身舒暢,還、還……

  抖了抖?

  柳余︰……

  感受著溫柔的擦拭,她更憂傷了。

  羊腦袋往人懷里一埋,屁股一撅,怎麼也不願抬起來。

  “貝莉婭。”

  “咩。”

  貝莉婭死了。

  粉色的羊耳朵半耷拉著,看起來蔫蔫的樣子。

  “這很正常。”

  蓋亞倒是就恢復了,他用一只小毯子將她裹住,抱在懷里走出去。

  陽光散漫地落下,少年的步子邁得也有些慢,一晃一晃,像是溫暖的搖籃。

  柳余發現,自己又想睡覺了。

  這小破羊除了吃,就是尿——

  這時,肚子“咕嚕嚕”叫了一聲。

  少年似是沒听見。

  經過的人紛紛喊︰

  “萊斯利先生,早安!”

  “萊斯利先生,早安!”

  他回以禮貌的微笑。

  柳余沒精打采地躺在小被子里,兩只小羊蹄抱著被子,只露出一個鼻子呼吸。

  心想著,逮到機會一定要狠狠報復回去,可一想到對方身份,又有點憂傷,看看那雙湖綠色的眼楮,心里又好過了些……

  “貝莉婭,變羊術沒什麼不好。”

  少年的聲音突然響起。

  他聲音仿佛悠揚的琴音,優雅而迷人︰

  “當你變成羊,別人施加的任何攻擊,都無法對你無法奏效。當然,你也不能攻擊別人。”

  “咩!”

  她才不想變成烤羊肉!

  蓋亞指間一彈。

  一束小火苗就這麼從他指間冒了出來。

  小火苗往她腦袋上一送,柳余嚇得閉上眼楮——閉眼前,仿佛看見身上彈出一層透明的薄膜,薄膜將火苗擋在外面。

  柳余立刻睜開眼楮。

  薄膜不見了,可幽藍色的火苗就是燒不到她。

  她用小爪子好奇地踫了踫,爪子就從火苗中間穿了過去,像是穿過一層空氣。

  “符合你的要求,很安全。”

  “……咩。”

  可她更想把別人變成羊。

  羊腦袋抬起,又有氣無力地搭下。

  蓋亞卻已經不再說話了。

  他抱著她去了食舍,要了一碟子薄餅,法棍,和一小碗羊奶。

  “萊斯利先生,早安……羊奶是今天擠的,用了一點杏仁,很新鮮。”

  穿著白綢衫黑馬甲的侍者熱情地介紹,等他看見蓋亞懷里的小羊腦袋,驚喜地睜大眼楮,“噢天,好特別的小羊羔……”

  柳余瞪了他一眼。

  “噢光明神在上,它在瞪我!萊斯利先生,您能告訴我,您是在哪邊買到它的嗎?我也想去買一只,噢,太可愛了,我的心都要化了……”

  “謝謝,您可以去市場上看一看。”

  蓋亞朝侍者有禮地頷首,抱著小羊羔、端著托盤,走到了角落。

  柳余將腦袋往里埋了埋,試圖將整只羊都藏起來。

  觸角被輕輕踫了踫︰

  “貝莉婭。”

  她不情不願地抬起頭︰

  “咩。”

  “羊奶。”

  一碗羊奶遞到她面前。

  面對著幾乎跟腦袋一樣大的碗,柳余奮力往毯子里鑽了鑽,直到腦袋也埋了進去︰

  “……咩。”

  不吃。

  “貝莉婭。”

  少年警告的聲音。

  她四個蹄子繼續刨著往里,誰知前蹄就這麼被人輕輕一拉,就拉了出去,小羊羔驚駭地尖叫了一聲︰

  “咩!”

  它驚慌失措地將自己埋進了毯子,只露出一個腦袋,繼續︰

  “……咩。”

  委委屈屈的。

  ……不想沾濕羊毛。

  一聲輕輕的嘆息。

  “貝莉婭。”

  “……咩。”

  小母羊也要優雅。

  少年抬手,問侍者要了個銀制的小勺子,舀起一點羊奶遞到她面前︰

  “可以了。”

  柳余這才抬起頭,委委屈屈地張開嘴,含蓄地舌忝了一口。

  咦,甜甜的、香香的,跟人嘗起來時不太一樣。

  潤滑的羊奶入喉,一直溫暖到小肚子,柳余這才心甘情願地喝起羊奶。

  至于姿態……

  笑話,一只羊要什麼優雅。

  落到旁人眼里,就是美貌絕倫的少年抱著一只粉色的小羊羔,不厭其煩地用小勺子喂奶,連畫面都像有了粉紅泡泡。

  “噢,萊斯利先生真有愛心。”

  “不,更有耐心呢……這只小羊有些淘氣。”

  “……不過如果我有一只這樣可愛的小羊羔,我也一定會很耐心……”

  柳余面不改色地舌忝干淨最後一滴羊奶,蓋亞拿起帕子,替她擦了擦下巴上不小心沾到奶的羊毛,才拿起一邊的薄餅吃了起來。

  ……

  保暖思……睡欲。

  小羊羔的身體在晃蕩晃蕩中又睡著了,等醒來時,柳余發現,居然已經到下午了,還是在蘑菇屋。

  蓋亞拿著一卷書冊,坐在窗邊看書。

  柳余翻了個身,懶洋洋地欣賞了美少年看書的場景,才張開嘴︰

  “咩。”

  “萊斯利先生,午安。”

  少年看過來,清冷的眉目沐浴著陽光,也好似有了溫度,他道︰

  “貝莉婭,午安。”

  他看了眼旁邊的報時鳥︰“時間差不多了,我把你送到葡萄架下,好嗎?”

  “咩。”

  丟過去嗎?會死的。

  柳余眼珠轉了轉︰

  “咩~~~~”

  像那晚一樣,你爬過去,把我一起帶過去。

  小羊腿兒太短了。

  蓋亞看著她,溫和地道︰

  “變羊術,不會死。”

  “咩!”

  小羊拼命搖頭。

  萬一正好被人撞見抓住,她就會在人前光溜溜地變回去……

  “那就呆在這。”

  少年起身,把門鎖上,連窗戶也關上了。

  白色的窗簾拉起,若隱若現的光透進來,柳余抬頭︰“咩……”

  那一會……怎麼出去?

  衣服呢?

  少年起身拉開衣櫥,一件眼熟的裙子就這麼罩到了她腦袋上,四個蹄子拼命掙出來,柳余呆呆地看著這個世界獨特的小胖‧次和……,呆呆地“咩”了一下︰

  “……哦。 ”

  原來帶回來了啊。

  就在這時,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伴隨著卡洛王子有禮的笑聲︰

  “是的,父王昨天給我帶了一些,稍等,我這就去取來。”

  “咩?”

  柳余呆呆的看向大門,這時,身體開始發熱,疼痛…

  鎖孔被插入,轉動——

  “ 擦——”

  門被打開,大片大片的光照了進來。

  人頭攢動里,卡洛王子當先走了進來︰“我這就取來……萊斯利先生?”

  柳余只感覺到身體一沉,人已經被壓在了一具溫熱的身體下。

  “蓋亞?”

  縴白的手指揪住對方……

  咦,她……變回來了?

  柳余看著潔白如玉的皓腕,晶瑩剔透,不再是毛絨絨的粉紅色蹄子……

  少年低頭︰“躲進去,貝莉婭。”

  他聲音溫柔,卻帶著不容置辨的命令。

第四十二章 迷幻術

  對著少年那雙越發純淨的綠眸, 柳余敏銳的直覺告訴他,必須听話。

  她乖乖地將整個身體縮進了被子。

  手,肩膀, 鎖骨, 脖子,下頷……

  可就這麼乖巧,也不符合她的性子。

  于是,東踫一下, 西蹭一下,少年的身體緊繃成一張大網,將獵物牢牢地網羅住。

  柳余看著他那雙綠眸的色澤, 從淺淺的水綠, 又變回了濃碧的翡翠。

  那晚不大愉快的經歷,又以一種淅淅瀝瀝的疼痛從骨頭縫里纏上來, 可那絲感覺又很快被門口的熙攘和吵雜給趕走了。

  “噢卡洛王子,太感謝您了,您真慷慨……”

  “……那來自東海國的叫什麼, 噢對, 茶葉,真的比咱們的可可粉還好喝?……甜嗎?”

  “不,相反, 還有些苦……”

  卡洛王子邁步進來, 搖著頭正要繼續解說,目光對上床鋪時卻停住了。

  琥珀色的眼楮猛然間睜大,像是看到了這世上最不可思議之事——他那一向優雅沉靜的舍友正合身撲在床上, 凌亂的銀發披散,像是要“蓋”住底下的東西——

  卡洛王子原以為他在找他可愛的小羊羔。

  “萊斯利先生, 您在找您可愛的小羊羔嗎?”

  他問。

  萊斯利先生抬頭“看”了他一眼。

  卡洛王子發誓,在那一瞬間,他像是被神的權杖點到,“石化”了。

  僵硬的感覺一瞬即逝,而卡洛王子的疑惑,也在看到雪白被子下沒被完全遮住的金色頭發時,解開了——那樣金燦燦的、比陽光更熱烈、比金子更純淨的顏色,他只在弗格斯小姐身上見過。

  噢光明神在上!

  瞧他看到了什麼?!

  萊斯利先生竟然將弗格斯小姐帶到了男舍,還帶到了他自己的床上?!

  這簡直比他父王不娶妃還不可思議……

  卡洛王子咽下快到喉嚨口的驚訝,回身去擋身後那幫人的視線——

  可惜,來不及了。

  眾人已經看到了床上的銀發少年,紛紛伸手跟他打招呼。

  “萊斯利先生,午安!”

  “萊斯利先生,卡洛王子還說您必定去了圖書館……”

  輕薄的鵝絨被無法完全掩蓋住底下的秘密,少女即使縴瘦,也並不是真正的羔羊,幾乎在瞬間就被人察覺到了。

  他們目瞪口呆,又興奮異常。

  “噢萊斯利先生!您、您可真、真……大膽。”

  有人朝他吹了聲口哨。

  “如果讓舍監知道,蘑菇屋就要翻天了!”

  “可我看……弗格斯小姐恐怕要傷心了。”

  被人用負心漢眼神盯著的少年面無表情地抬頭︰

  “卡洛王子。”

  卡洛王子咳了一聲︰

  “萊斯利先生帶的,當然是弗格斯小姐,這毋庸置疑。”

  柳余︰……

  隔著一層被子,她听上面那人彬彬有禮地道︰

  “抱歉,卡洛王子,能請您將人送出去麼?我們……不太方便。”

  不太方便……

  不太方便……

  如同單曲循環一百次,柳余耳邊不斷回響著這句話……

  她猛地捂住臉,可想了想,又放了下來。

  對,是她太大驚小怪了。

  這世界的廉恥度和奔放值本來就遠超她來的那個世界,價值觀也完全不同……想必,今天過後,再丟人的事兒她都能面不改色地趟過……

  ……才怪。

  而被子外的兩人顯然達成了一致。

  卡洛王子右手置于腹部微微屈身︰

  “……抱歉 ,稍後我會將茶葉送到各位的蘑菇。”

  他將人送到門口︰

  “這件事,還請千萬保密。”

  “當然,舍監那一關可不好過!”

  “只是真沒想到,萊斯利先生私底下竟然這樣熱情……”

  一行人走出門,還跟蓋亞歡快地告別,門“ 啦”一聲,從外關上了。

  柳余將腦袋小心翼翼地探出被子︰

  “走了?”

  “走了。”

  她長舒一口氣,一想,又忍不住推了下蓋亞,氣惱地道︰

  “都怪你,變什麼羊……”

  “抱歉。”

  少年站了起來,不太有誠意地頷首。

  “你去哪兒?”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少年背過身去︰

  “穿好衣服,我送你出去。”

  “我不!”

  少女哪里肯,一把將衣裳摔他身上。

  “貝莉婭。”

  少年眼明手快地接住,不贊成地。

  “……貝、貝、貝什麼貝莉婭?我都被你害慘了……”

  柳余假模假樣地哭起來。

  誰知哭著哭著,從把‧尿開始的屈辱到剛才一股腦地上沖上來,竟真的哭了︰“說好變別人羊,你卻反過來……把我變成了羊……哇……”

  “……我一會要怎麼回去……而且舍監肯定不罰你,要罰我……還有斑斑,我的斑斑餓了一天一夜了……”

  她躲在被子里嗚嗚咽咽,邊哭還邊將眼淚抹他被子上,恨不得將這被子全哭濕了,讓他晚上蓋不著。

  “貝莉婭。”

  少年一聲嘆息,“我去跟舍監說。”

  “那其他人呢……他們都看到了,卡洛王子也看到了……他們肯定以為我不顧羞恥,非要纏著你、還跟你到這兒……”

  “貝莉婭。”

  無奈地,“不會的。”

  “會的!就會!……上次跳河,他們就說是我太喜歡你了、纏著你……是的,沒錯,人人贊我痴情……可那些愛慕你的人中,肯定有說我堂堂弗格斯家族的小姐竟然因為愛你,不顧家族榮譽和自己的性命……現在又被抓住跟你在床上……嗚嗚嗚……”

  “貝莉婭,”少年半蹲下身,溫柔地摸了摸她的腦袋,“不會的,你的勇氣無人能比……穿上,我們該走了。”

  “就不穿!”

  少女又一次將裙子摔回他身上。

  這一次,裙子沒人接,就這麼輕飄飄地落到地上。

  她哇的一聲,又哭了起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欺負人,蓋亞……如果不是你把我變羊,今天我就不會踫到這樣的事……你還抱著我……嗚嗚嗚……”

  “貝莉婭,是你要學的。”

  “我才、才不管……”

  她哭得鼻子通紅,用眼角的余光瞥他。

  “貝莉婭——”

  “——除非、除非,你給我穿衣服!”

  看他不為所動,少女又繼續啜泣︰

  “……又、又不是沒穿過……”

  少年的眉毛微微地攏了起來,青黛色的眉峰在朦朧的光影里攢簇——

  半晌,他彎腰將衣裳撿了起來。

  柳余頓時不哭了。

  她屁股往里挪了挪,少年坐到床沿,一抖裙子——

  她遞過去那薄薄的兩片︰

  “這個先。”

  少年的手停住了。

  嫩綠的色澤被捻在他玉白縴長的手指間,有種格外的風流旖旎。

  柳余見他不動,一挺身子,拉了他往前面一搭︰

  “你……不記得了?”

  飽滿的,如夏日沉甸的果實,少年長長的睫毛一下子垂下來,卻一聲不吭。

  伸展開雙臂。

  午後柔順的暖陽透過白色的窗簾,落了一些在床前,將整個房間烘得又暖又燥。的聲音,與少女剛哭過還有些嬌、有些鼻音的聲音摻雜在一起︰

  “……從這兒穿過去……恩,不是那兒,是這兒……啊蓋亞,你真笨……上次你可比這次利索多了……還有這個……”

  更小的一片……

  “這個你可以自己來。”

  “我不!”少女將被子一踢,像條小魚一樣滋溜一下就鑽入他的懷里,曖‧昧的、又嬌蠻的,“承諾永不更改哦,蓋亞,請堅持原則。”

  少年垂下頭,綠眸與懷中之人對“視”了一會,又沉默地拿起,繼續。

  少女嘴角悄悄翹了起來︰

  是的,沒錯。

  她確實在一點點試探他的底線。

  發生過關系的男女之間,那道界限,又怎麼會和尋常人一樣呢……

  柳余看向窗外,大片大片的陽光照進來,她眯起眼楮︰

  可真暖啊。

  …………

  穿好衣裳,柳余就這麼光明正大地被蓋亞牽著走出去。

  綠茵地里,經過的少年們紛紛打趣︰

  “萊斯利先生,弗格斯小姐,你們玩得好嗎?”

  “弗格斯小姐,萊斯利先生的蘑菇屋是不是看起來不太一樣?”

  金發少女雪白的臉像紅彤彤的隻果,卻還是硬撐著道︰

  “是的,還不錯!”

  舍監被卡洛王子纏住了,門口沒有人,蓋亞一路送她到了女舍門口,柳余依依不舍地道︰

  “蓋亞,明天見。”

  少年“看”著她,嘴里突然冒出來一句話,話中似乎富有某種韻律,卻听起來像天書。

  “什……什麼?”

  “變羊術的口訣,”少年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將別人變羊的。”

  “那你再說一遍,不,兩遍。”

  柳余耷拉著的腦袋一下子揚了起來。

  把自己變羊,固然是獲得了無敵buff,物魔全免,可效果卻只持續二十四個小時,如果有人“蹲羊”,24個小時候就真的變成了待宰的羔羊——

  而且還有一天的cd,否則剛才在被子里她就再變一次羊了。

  但如果把對方變成羊,情況就倒過來了。

  打不過,把對方變羊,自己逃,二十四個小時,怎麼也逃得掉了。實力相當,把對方變羊,捆起來,二十四小時後再對付——

  確實是個非常實用的保命術。

  少年重復了兩遍,柳余果然記住了。

  “親愛的萊斯利先生,弗格斯小姐決定原諒你今天的無禮。”

  她提起裙擺,笑眯眯地行了個禮。

  “明天見,貝莉婭。”

  樹蔭下,少年彬彬有禮地道。

  “蓋亞,明天見。”

  柳余跨過門檻時,發現女舍的舍監正用眼楮瞪她︰

  “弗格斯小姐——”

  “——舍監,午安。”

  她調皮地點點額頭,飛快地拎起裙擺跑了。

  “弗格斯小姐!”舍監又氣又怒地喊,“不許再跑去男舍!”

  “知道了!”

  少女的聲音遠遠傳來。

  柳余跑了一會就停下腳步,瑪麗公主正好經過,看著她,冷哼了一聲,就搖著羽毛扇揚長而去。

  女神眷者們的竊竊私語也完全擋不住柳余的好心情,當經過葡萄架,看到那黑發黑瞳的青年時,她的心情就更好了。

  “路易斯大人,您是來給我送‘迷幻術’的?”

  路易斯微微笑了起來︰

  “不,弗格斯小姐,我是來向您索取酬勞的。當然,也得恭喜您,您的小羊羔當得相當不錯。”

第四十三章 古神語

  “酬……勞?”

  “路易斯大人, 我可不記得除了那三杯血外,還欠您什麼東西。相反,您的賭資, 可還沒付呢。”

  柳余臉上笑眯眯, 身體卻向蘑菇屋的方向退了退。

  她變羊這件事十分私密,除了她和蓋亞,照理應該沒人知道才對。

  可路易斯知道了。

  莫非他一直在跟蹤她?

  可他上不了圖書館三樓……

  “噢弗格斯小姐,您這樣見外, 可真是讓我傷透了心,要知道我們可是這世上最合作無間的伙伴——”

  “——抱歉,路易斯大人, 我們可不熟。”柳余打斷他, “如果不是來付賭資,您還是請回。”

  “弗格斯小姐還是一如既往的絕情。要知道, 就在昨晚,我還幫您解決了一件非常要緊的事……噢別這樣看我,路易斯十世的嘴巴可是很緊的, 我發誓, 這件事值得另外十杯血。”

  葡萄架下,路易斯那張臉看起來真誠無比。

  “那恐怕要讓路易斯大人失望了,我既不感興趣, 也無法再給您十杯血。倒是您剛才的話, ”她頓了頓,“……小羊羔,是什麼意思?”

  “您那小情人今天抱了一只小羊羔大搖大擺地在校園里走來走去, 很不幸,路易斯十世的鼻子很靈, 弗格斯小姐身上,”路易斯一步一步地走出葡萄架,陽光下,他那蒼白的皮膚更顯出病態的、又高貴的美感來。

  他湊近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噢,就是這個味道,粉紅色的小羔羊。”

  柳余︰……

  變態。

  路易斯此時的表情,讓她想起曾經在普法欄目里看到的失足少年,他們渴望某種白色粉末時,也是這樣的。

  “您瘋了?”

  她下意識看了下左右,還好,沒人。

  “即使您瘋了,我也沒興趣陪著您一起瘋。”

  “膽子真小。”

  路易斯一陣笑,“……弗格斯小姐是怕這消息傳到您那情人的耳朵?噢,放心,我會和他們說,路易斯十世無比愛慕弗格斯小姐,按捺不住才翻牆進來表白。怎麼樣?和那晚我要將您帶走的舉動是不是完美地連接在了一起?”

  “抱歉,我拒絕。”

  柳余冷冷地道。

  可路易斯似乎對自己這個主意十分滿意,自說自話地就決定了。

  “以後就這樣,我霍奇‧路易斯,弗格斯小姐瘋狂的愛慕者和追求者,噢非常棒,就這樣決定,以後我再出現在弗格斯小姐身邊,也就有了理由。”

  “……路易斯大人就不怕娜塔西傷心?”

  柳余反問。

  達摩克利斯之劍還高懸頭頂,她可不想再出什麼岔子——任何三心二意之舉,即使一開始獲利,最終,也還是會走向失敗。

  一個蓋亞,已經很難應付了。

  路易斯微笑︰

  “娜塔西不也愛慕您的萊斯利先生麼?”

  他道︰

  “我想,她一定能理解,何況……這只是做戲。弗格斯小姐這樣的女人,我可喜歡。”

  柳余不打算和這個重度中二主義患者繼續糾纏︰

  “路易斯大人,在這之前,您是不是該先將上次賭輸的‘迷幻術’交出來?”

  “噢弗格斯小姐,您真心急。”

  柳余卻左右看看,率先往葡萄架下走去,那里是視線盲區,密密麻麻的葡萄藤將整個空間罩得陰暗而潮濕。

  她站定︰

  “我相信,尊貴的路易斯十世不會反悔。”

  “噢當然,”路易斯看著她,“路易斯家族榮耀不可侵犯。不過,在這之前,先來一杯血。”

  “我去拿杯子。”

  柳余抬腳要往里去,肩膀卻被人把住了,路易斯湊到她脖子後,深深嗅了口氣︰

  “不需要杯子。”

  他冰冷的獠牙抵住她的脖子。

  柳余下意識想要拍出右手——

  可手腕上的記憶珠和羽毛不見了。

  心下頓時一個咯 ︰

  一定是在她變羊時掉了。

  是掉在了圖書館三樓,還是被蓋亞撿到了?

  可蓋亞看起來毫無異樣。

  如果記憶珠被他得到了,他就會恢復記憶……就會知道,是她挖了他的眼楮。

  “噢,弗格斯小姐身上終于沒有那討人厭的氣息了。”

  路易斯卻沒有繼續。

  他退開了,繞到她面前,對著少女那煞白的臉色︰

  “真難得……天不怕地不怕的弗格斯小姐,居然會害怕。”

  “當然會怕。”

  柳余話擠出牙縫,“路易斯大人,我去給您取杯子。”

  柔弱的少女激起了獵人的一絲憐惜。

  路易斯難得放過了她︰

  “今天就算了,迷幻術……”

  他嘰里咕嚕念了一串,見她迷惘,又重復了兩遍,在柳余記住的時候,眼里出現了贊嘆︰

  “弗格斯小姐不愧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女孩。”

  他頓了頓︰

  “比娜塔西記東西,可快多了。”

  柳余卻在細細感受這段口訣。

  是的,她用“段”來形容。

  光明彈是一句,變羊術兩句,反變羊術三句,可這“迷幻術”卻有十句,發音也復雜得多,即使能順暢地一次性念出來,也要花費將近三四分鐘時間。

  三四分鐘,能干什麼?

  夠一個人,從星月橋頭,走到星月橋中了。

  柳余終于能夠理解網游中那些魔法師為什麼要找戰士當盾了。

  越是厲害的魔法,讀條時間就越長,也就越容易被人打斷——念口訣的期間,即使來個孩子,對著她後背這麼輕輕一拍,她的“迷幻術”也就被打斷了。

  “很難,是不是?”

  路易斯似乎看出了她的意思。

  “路易斯大人學了多久?”

  “跟著那人……恩,三天。”

  路易斯說起“那人”時,臉上的表情不太好。

  不過他很快就調整了過來︰

  “……怕被打斷?弗格斯小姐您的默法,用起來很不錯。記住氣息,當身體適應那種感覺時,自然就使出來了……但我得提醒您,迷幻術,是有風險的。”

  “風險?”

  “只能對意志不夠堅定的人使用,比如說娜塔西,她比較柔弱……我?我就不行……強行用的話,好一點,是頭痛上幾天;差一點,就直接變成瘋子……我可不想弗格斯小姐這樣有趣的人變成瘋子。”

  柳余若有所思地點頭——

  換句話理解,就是不能越階挑戰了。

  她又問了幾個問題,路易斯倒是難得的耐心,看她完全理解了,才化成一蓬濃霧消失在了葡萄架里︰

  “弗格斯小姐,後天見!”

  柳余明白他的意思。

  後天,有禮儀課。

  她心事重重地進了房間,灰斑雀豎著腦袋往門外看,一見她,立馬就躺平了︰

  “斑斑……”

  [貝比……你再晚一點回來,就只能看見斑斑可愛的尸體了……]

  柳余︰……

  “斑斑,你上次偷藏了許多谷子。”

  “斑!”

  [你怎麼知道?!]

  “哼我什麼都知道。”

  柳余戳了戳它毛茸茸的小腦袋,私心里覺得,斑斑比那尊貴的光明神化身可要可愛多了。

  她往籠子里倒了點清水,添了點谷子︰

  “斑斑,我出去一趟。”

  “斑!”

  灰斑雀淒厲地喊了一聲。

  [你又要走?!]

  “是的。”

  斑斑跳腳︰

  [……貝比!斑斑都看見了!昨晚你變成了一只小羊,幸福地躺在了偉大而仁慈的萊斯利先生懷里!重色輕友!居然不帶斑斑!斑斑恨你……]

  “斑斑,你是只公鳥。”

  柳余面不改色地提醒他,推門出去,沿著去圖書館的路一路找去,也沒找到手串,圖書館三樓的鑰匙在蓋亞手里,她上不去,等回來時,天已經黧黑。

  隨便吃了點小食,洗漱完,無視斑斑的吵鬧就躺下了。

  她決定明天再去一次圖書館三樓,好好找一找——

  至于問蓋亞,她卻想都沒有想。

  她可不想引起蓋亞的注意。

  第二天,上完神術課和擊劍課,柳余又纏著蓋亞,上了圖書館三樓。

  難得晴朗的天氣,她將窗簾全部拉開了。

  看向角落看書的少年。

  “蓋亞,你可不能將我變成羊。”

  她鄭重地警告他,“我不喜歡。”

  陽光正好,少年難得不看書。

  他靠著窗,手肘支在窗台上,白色的綢衫被陽光照成淺淺的金色,銀發與碎金交錯,像是夢幻的剪影︰

  “貝莉婭,上次,可是你自己變的。”

  “那不管,反正……我不喜歡。”

  少女嘟囔著嘴,像是鬧脾氣一樣,氣沖沖走到上次坐的桌前,踢了下凳子,“就是這兒!你在這兒,騙我當了羊。”

  長凳在寂靜的空間中,與地板摩擦,發出一陣長長的讓人齒冷的聲音。

  柳余趁機看了看附近。

  桌下,沒有。

  凳下,沒有。

  後面的書櫃,也沒有。

  “貝莉婭,一位淑女,可不會拿凳子出氣。”

  咦,找到了。

  柳余在第二排書櫃底下,看到了一小截羽毛樣的東西,另外的一大半,藏到了里面。

  別急。

  她告訴自己,緩緩走過去,用裙子擋住。

  “蓋亞,我可不要做淑女,”她不失時機地表白,“如果有人來跟我搶你,我會丟下白手套,和她狠狠打一架。”

  “可我不屬于你,貝莉婭。”

  少年輕輕地嘆息。

  他連嘆息時,都是美的。

  那如精靈一樣精致的臉上,眉目溫柔而安靜 。

  “可你也不屬于別人,蓋亞。”

  金發少女笑眯眯地,“在這之前,我有權利追求你。”

  “而且……”少女俏皮地,又帶點可愛的,“我覺得,你有點喜歡我了。”

  這時,蓋亞已經坐了下來。

  他並未回答,紙張的沙沙聲響起,仿佛再一次沉入了書中世界。

  柳余“啊呀”了一聲,故意往下丟了塊盧索,盧索“咕嚕嚕”往書櫃下滾去。

  她蹲下身,手往書櫃下一模,嘴里還在問︰

  “蓋亞,你總是來這兒,你想要知道的,已經找到答案了嗎?”

  這時,她的心噗通噗通跳得厲害。

  “沒有,不過我想,聖殿應該有我要的答案。”蓋亞道,“貝莉婭,我會去聖殿。”

  “你是說,你要參加神聖選拔?”

  啊,摸到了。

  柳余漫不經心地道︰

  “那很好啊……”

  “不,布魯斯大人直接舉薦了。”

  少年安靜地道,“我不必參加。”

  柳余︰……

  這掛逼。

  她收回手。

  綴著斑斑羽毛的手鏈帶出,“丁零——”,一塊鐵片被鉤了出來。

  鋒利的鐵片劃過少女柔嫩的掌心,蓋亞抬起頭︰

  “貝莉婭,怎麼了?”

  “哦,哦,沒什麼……”柳余連忙將手鏈和鐵片藏了起來,“……被刮到手了。”

  腦中卻忍不住回想著剛才鐵片上的字︰

  很模糊……像是某種古老的神秘的字……

  不,她一定在哪里見過。

  柳余拼命回憶,就在蓋亞起身向她走來時,突然想起到底在哪兒見過——

  蓋亞第一次帶她來圖書館三樓時,辨認出的、據說是十萬年前早就失傳的上古神語。

  ……指間被劃破的地方,開始熱辣辣地疼痛起來。

  柳余隱約有種直覺,這塊鐵片,很重要。

  想起路易斯,難道他要的 ,也是這個東西?

第四十四章 光明晶

  “貝莉婭……”少年站了起來, 金絲腰帶和桌子邊摩擦出長長的一陣“嘶”,他邁開長腿,幾步就走到了柳余面前, “你……受傷了?”

  藏在絲綢袖口里的記憶珠又有飄起的跡象。

  柳余連忙用一根手指按住, 她仰起頭,讓聲音充滿驚喜︰

  “蓋亞,你擔心我?”

  話落的當口,劃破的手指已經落到少年的掌中, 他微低著頭,一綹垂落的銀絲輕輕搔過她柔軟的指腹。

  柳余縮了縮,卻被按住了︰

  “別動。”

  蓋亞道。

  一縷白芒自他指間升起又落下。

  柳余只看見指腹上那破了一點皮的小口子在瞬間愈合——

  不到一秒, 她的手指就已經恢復成原來白淨光潔的樣子。

  ……他的神術, 好像越來越強了。

  柳余若有所思地想。

  “好了。”

  蓋亞輕輕放開她的手。

  他道︰

  “貝莉婭,你總是弄傷自己。”

  她背過手, 嘟囔著嘴︰

  “我又不是故意的。”

  少女的語氣像是不小心打翻了牛奶瓶的奶貓,又純潔又無辜。

  而這時,蓋亞已經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 手指按上書頁、停頓一下, 又立刻翻到下一頁去。

  他“看”書的速度相當快,柳余敢肯定——整個圖書館三樓的書已經被他看過一大半,只剩下少數的, 還藏在角落。

  她將手串和鐵片藏藏好, 也安靜地坐了過去,像只貓一樣懶洋洋地靠著他,嘴里念叨著變羊術的口訣︰

  把別人變羊的那種。

  三句顯然要比兩句難得多。

  柳余整整用了兩個半小時才念通順, 又用了兩個多小時才找到感覺。

  神力涌動,按照一定竅門在體內流淌, 很特別的、像是能支配某種東西或某個人的感覺,十分神奇,也讓人著迷。

  當神力從指間噴出的一瞬間,柳余能感覺,整個世界都變了——

  它變成了一副畫,而她的手,則握著一只畫筆,畫筆點一點︰那人就能變成羊。

  她點了下去。

  白芒化成一只小小的羊降落——

  卻被中途攔住了。

  一只世上最厲害的畫家都無法描摹出的手接住了它。

  他揮一揮,那小羊就被打散成白點,又消散在了天地間。

  玄妙的感覺消失了。

  面前只有一個溫雅的少年,他看著她︰

  “貝莉婭,不要淘氣。”

  “你……把它攔下來了?”

  柳余眨了眨眼楮。

  “當然,”少年天經地義地道,“我可不想被你抱回去。”

  他用一種看穿她打算的表情對著她。

  柳余︰……

  “小氣。”她嘟了嘟嘴,“變羊……又不會怎麼樣。”

  話落,她似是想起什麼,耳尖連到臉頰一側騰地冒起熱氣——

  不,還是會怎樣的。

  少女羊和少年羊的構造可不一樣。

  壁燈仿佛感應到窗外的夜色,一盞盞亮了起來,也照亮少女赤紅的臉頰。

  柳余看了看天,率先站了起來︰

  “糟糕,食舍快關門了。”

  她像是被野狗追著一樣,急急忙忙地拽著蓋亞出去,好不容易在最後一刻趕上,等填飽肚子、散完步回到蘑菇屋時,已經月上中天。

  報時鳥叮叮當當敲響了八下。

  斑斑生無可戀地趴在籠子里。

  見她進來,只是懶懶地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斑……”

  “抱歉,今天事比較多。”

  柳余不那麼真誠地道了聲歉,給籠子里添了清水,加了谷子,去衛生洗漱完、穿著睡衣再出來時,斑斑已經恢復了戰斗鳥的模樣。

  它插著腰,右翅膀指著她︰

  “斑斑!”

  [你還記得你的鳥嗎?]

  它喋喋不休,[一個鳥類,一個孤獨的鳥類,一個漂亮的鳥類,無敵的智者……你居然就這麼忍心把它拋棄在這破屋子里、跑去跟偉大的萊斯利先生約會?]

  柳余看著中氣十足的模樣,無事般坐到了桌子前︰

  “你又偷看你偉大的萊斯利先生了?”

  斑斑的右翅膀縮了回去,意識到什麼,它立刻挺起胸膛︰

  [那、那斑斑是關心貝比!斑斑怕貝比在外面受傷,恩,對,就是這樣……說到哪兒了,對,說到你拋棄偉大的斑斑……不過,如果貝比想要取得斑斑的原諒,也是有辦法的……]

  “斑斑,”柳余將手串和鐵片放到桌上細細端詳,“……就算你是我的鳥,一只公鳥,我也不會讓你搶走萊利斯先生的。”

  斑斑氣地腦袋上的毛都豎了起來。

  不過,等那雙黑豆眼落到記憶珠和鐵片上時,就一眨都不眨了︰“斑……”

  [很熟悉的味道……很舒服……]

  “熟悉?”

  柳余拿起記憶珠,“斑斑是說這個?”

  “斑!”

  [不!還有旁邊的……]

  柳余拿起鐵片,正面給它看︰“是這個?”

  斑斑的黑豆眼一下子擠成了斗雞眼,它拼命點著小腦袋︰

  [對,對!就是這個!噢,太美妙了,跟萊斯利先生身上一模一樣的味道……斑斑想抱著它睡覺,貝比,貝比,恩?]

  “除非你告訴我,上面什麼意思。”

  柳余點了點那上面的字。

  一行彎彎曲曲的、像它同類最愛捕捉的一種食物那樣的東西在面前飄過。

  斑斑翻了個白眼︰

  “斑!”

  [斑斑怎麼會知道?斑斑可沒上過學!]

  “噢,無敵的智者。”

  “斑!”

  斑斑和她吵架。

  柳余充耳不聞地拿過桌上的白紙和羽毛筆,她打算將這句話抄下來,拿去問一問歷史課的羅芙洛教授——根據斑斑的反應來看,這鐵片應該與蓋亞有關,也或者,根本就是光明神的東西。

  羽毛筆落到白紙,一筆一筆地照著描繪。

  柳余卻覺得,輕盈的筆尖開始沉重,她的意識像是隔著一層茫茫的大霧,原本清晰的文字開始變得模糊……

  眼皮漸漸沉重,開始耷拉下來……

  “啾啾!啾啾!”

  柳余猛地睜開眼楮,卻發現自己還坐在桌前。

  腦袋沉甸甸得發昏,身上穿著白色的棉布睡裙,羽毛筆和白紙就好端端地在眼前,紙上一片空白。鐵片和手串就這麼被她壓在手肘下。

  窗外的天空已經泛起一絲魚肚白,報時鳥的指針轉到了六點。

  “這……我睡著了?”

  柳余轉向鳥籠。

  斑斑有氣無力地趴著,聲音嘶啞︰

  “斑……”

  [是的,睡得像只豬,怎麼都叫不醒……]

  柳余知道,問題一定出在了這鐵片上。

  她拿起端詳了一會,發現當視線長時間地凝聚在鐵片上的文字時,腦袋就開始發暈。一旦移開,就又會沒事。

  而不論她覺得這些文字如何熟悉,再回憶時,也全然記不起它們的模樣……

  就像是被某種奇妙的力量屏蔽了一樣。

  柳余試了很多種法子,連“滴血認主”都試過,可惜,鐵片就像是塊頑石,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她只能遺憾地收起——

  至于去問蓋亞,柳余敢肯定,絕對會和那記憶珠一樣,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創造它的人,顯然只讓會古神語的擁有它。

  巧合的是,早上的理論課,羅芙洛教授正好說到各國語言,提到了古神語︰

  “……那是神靈的語言,神的語言具有力量……我神第一次降臨時,留下的卷軸就是用古神語所寫……你們學的術法,比如光明彈,就是古神語演化而來。”

  “那我們能學麼?”

  柳余舉手問。

  “不能。”羅芙洛教授遺憾地道,“古神語只能口口相傳,卻無法落于紙上,經歷一次又一次的聖戰,神術已經凋零到只剩下十條。”

  “十條?”

  底下有人問。

  柳余也驚訝了。

  小說里主要圍繞著灰姑娘動人的愛情線寫,可沒提到這些細化的東西,這個世界只剩十條……神術?

  她想到自己記得的四條……

  難怪神術課上了那麼久,授課神使也就慢悠悠只教了一個“光明彈”。

  時間充足嘛。

  “如果你們有幸去聖殿,可以去聖殿的圖書館看一看,那里供奉著的聖杯和術冊,就是我神的饋贈……那冊子上,有成百上千條神術……可惜都已經失傳了……”

  羅芙洛教授深深地嘆息。

  新神眷者們一臉向往︰

  “真希望能看一看神的語言……一定很美……”

  “你們想看?”

  羅芙洛教授臉上的表情,讓底下的神眷者們都猜出了什麼。

  他們道︰

  “想看!羅芙洛教授,如果您有的話,請務必讓我們看一眼!”

  羅芙洛教授小心翼翼地從每次上課都要帶來的一本硬殼書里取出一張紙。

  紙張泛黃,遠遠看著,卻透著某種說不出來的美感。

  只有一個字,用金色的汁液寫就——

  看得出來寫這字的人十分隨意,飽滿的汁液還落了一點下來。

  柳余只覺得腦袋又開始發疼發脹起來,她收回視線,卻發現神眷者們都好似沒受影響,他們大張著嘴巴,看得如痴如醉。

  她下意識看了眼娜塔西的位置︰她沒來。

  “這個字……”

  “&%¥。”

  蓋亞道。

  這一聲優雅若神,仿佛暮鼓晨鐘,敲響在每個人的耳邊,直入心口——

  羅芙洛教授驚訝地看著他,正要開口,腳下卻一陣猛烈的搖晃,她扶住講桌,人卻轉向窗外︰那里,光明神殿之後,艾爾倫大陸永遠沉眠的雪山,在發出“轟隆隆”的巨響。

  神眷者們紛紛醒了過來。

  地動如潮水一般涌過,他們抬頭,駭然地看著原本雪山所站之處︰那里,蓬勃的黑色火焰噴涌而出。

  “火山……爆發了。”

  與此同時,無數道白芒拔地而起,交織成巨大的羅網,將整個神殿和附近的城鎮罩了進去。紅色的岩漿濺落在這魔法罩上,化成煙霧。

  “轟隆隆——”

  “轟隆隆——”

  柳余下意識轉向蓋亞,冥冥之中某種直覺告訴他︰

  雪山變成火山,只是因為這人念了一個字……

  從神口中念出的古神語,居然擁有這樣的力量……麼?

  少年似乎也陷入了茫然,他跟著“看”向窗外,鼻尖濃郁的硫磺氣息和火焰,將空氣都渲染得燥熱而喧囂。

  “貝莉婭,發生了什麼事?”

  他問道,無辜得像只小羔羊。

  柳余卻笑不出來,她沉浸在神真正的力量里——

  恐懼、顫栗,和興奮,一同撅住了她。

  羅芙洛教授安撫過學生們就出去了。

  不過一會,神術課的授課神使就過來,他面色不賴,甚至有些快活︰

  “不要緊,這是件好事。”

  “沒人受傷嗎?”

  “噢,當然,這雪山噴得恰到好處,沒有波及到其他地方……相反,我們還有些發現,地底的岩漿噴發後,還熔淬出了許多純粹的光明晶……”

  光明晶是極其珍貴的材料,制作光明球就需要光明晶。

  小小一塊,就能幾倍增幅光明法杖的能力。

  “噢?光明晶,光明晶怎麼會在這兒?只有神降之時,才會有一點光明晶從天空落下。”

  “這……”

  神使頓了頓,“也許是……地底原來就埋了?這件事,布魯斯大人與聖殿溝通,聖殿決定現在就派人來,神聖選拔,也會和這次火山噴發後的任務有關。”

  “在他們來之前,我們先去那邊熟悉一下。”

  授課神使促狹地眨了眨眼楮,“但願你們能表現好點。”

  柳余懂了,就跟高考要先來個模擬考,一考二考三考,再提前認一下考場一樣——艾爾倫大陸的光明學院,也要先幫學生們突擊一下。

  畢竟,成為聖子聖女候選人的越多,選上的可能性就越大——

  還有另外兩塊大陸在競爭呢。

  小說里,雪山確實噴發了。

  不過,是在三個月後。

  而那噴發的熔漿,其實是為娜塔西服務的︰她在里面找到了光明聖晶,成為了當之無愧的聖女候選人——

  也將暗夜公爵和卡洛王子的好感值真正刷滿了。

  倒是蓋亞……

  她看向他,其實在小說前段,這個瞎了眼的少年由于無所作為,一直處于半隱身被忽略狀態。

  他過分安靜,又毫無欲望。

  他去了嗎?

  “蓋亞,你要跟我一起去嗎?”

  柳余攥緊了手心。

  她決定,如果他不去,她拖著他也要去——

  她無法忍受這顆救命稻草離開她的視線。

  “貝莉婭,我猜,你一定不會讓我說‘不’。”

  少年的聲音,並不帶任何情緒。

  他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而柳余卻驚詫于他的敏銳︰他總是這樣,在某一刻讓她感覺自己在他面前完全透明。

  “那當然。蓋亞,如果你愛我,就知道愛一個人的心,總是希望時時刻刻陪在他身邊的。你要去聖殿,我一定也要跟著去。”

  她執拗地、又無比真誠地道。

  “我會報名。”

  蓋亞“看”向窗外,“我也想弄明白,這座山……”

  中間的話,柳余沒听清,“……是不是與我有關。”

第四十五章 雷姆村

  三天後。

  所有年齡合適的神眷者們都報名了, 一個都沒落下。

  他們聚集在神殿巨大的廣場前,馬蘭大人站在神像之下,一身黑袍被風吹得凜冽。

  “……很好, 擁有向上的野心, 不是一件壞事。”馬蘭的眼神和他的黑衣一樣冷酷,“我對你們的要求只有一個,忠于我神。”

  “記住,一旦被我發現, 你們之中有誰與黑暗有染,我將親自送你們下地獄——不論是誰。”

  他神情傲慢而殘酷,沒人會懷疑他話中的真假。

  “忠于光明, 永不背叛!”

  “忠于光明, 永不背叛!”

  “忠于光明,永不背叛!”

  神眷者們右手置于左胸, 神情激昂

  幾十米高的大理石雕像千年萬年地矗立在那,他威嚴地俯瞰著大地,面上毫無動容。

  羅芙洛教授站了出來, 她用笑容緩解肅穆的氣氛︰

  “這次我們一共要出去三天, 目的地是那斯雪山下的翡翠之森,馬蘭大人領隊,而我將和愛德華教授、路易斯教授一起負責你們的生活……”

  羅芙洛教授詳細地講述了行進途中的規矩, 黑發黑瞳的英俊青年和精瘦矮小的大胡子教授在一旁微笑。

  “出發!”

  馬蘭大人一揮權杖, 率先往廣場之外走去。

  神眷者們列隊而上。

  他們穿了藏藍色的學院服,白綢衫、黑馬靴,藏藍色外套上, 瓖嵌著金絲繡的扣子,一頂寬邊大檐帽, 邁開腿往外走時,不論男女,都顯得極為挺拔精神。

  “翡翠之森?”

  “翡翠之森不是應該被岩漿淹了麼?”

  “是啊真可怕,再回想起那天,感覺就像是聖經上記載過的末日……听說那邊滿地的岩漿,我們去那兒能干什麼?”

  “神使和騎士們兩天前就去了那斯雪山,那邊現在是安全的……”

  柳余牽著蓋亞,走在隊伍中間。

  她前面是瑪麗公主和她新找的小情人,後面是卡洛王子和娜塔西。

  教授們並不多管這群嘰嘰喳喳的鴨子,只在有人落隊時提醒一句。

  所有人都是徒步。

  空氣中濃烈的硫磺味還未完全散去,路邊種著兩排高大的喬木,綠色的葉子都泛了黃,蔫搭搭地垂落,風一吹就大片大片地落下。

  柳余只覺得馬靴底都是熱的。

  地面很燙——

  她很懷疑授課神使口中所謂的“安全”,被岩漿灼燒過的土地,還能有植物?

  “羅芙洛教授,我記得那斯雪山下可是有城鎮的,他們還好嗎?”

  羅芙洛教授正好在附近,她見提問的、是課上那個對艾爾倫歷史一無所知的弗格斯小姐,忍不住笑︰

  “弗格斯小姐,這次我們不去城鎮,不過據我所知,沒有人員傷亡。”

  “不去城鎮?”

  “是的,我們去村莊。城鎮由神使們負責,恩……你們也有任務,要知道那些可憐的村民們都嚇壞了,我們要將神的旨意傳達給他們,安撫他們……”

  柳余懂了︰

  神棍們要傳教去了。

  這種人心惶惶的時候,最容易培養信眾。

  她看了眼旁邊的蓋亞——

  這神棍之首在她身邊安靜地邁步,似乎對此毫無感覺。

  只是一雙優美的眉形微蹙,好似被某個問題所困擾。

  柳余又收回了視線。

  路一開始還算平坦。

  可隨著靠近雪山,漸漸的,就不那麼好走了。年輕的神眷者們大都沒吃過什麼苦,走了半日,腿肚子已經開始打顫。

  “馬蘭大人,休息一會吧!”

  “是啊,就算是馬兒走了這麼久,也得喂點草啊……”

  馬蘭大人停住了腳步。

  他瘦削的臉板著,像最冷酷的判官︰

  “休息?當然可以。但有個條件,自動放棄參加神聖選拔的權利。神的身邊,不需要懶惰者。”

  說完,他繼續邁開腿大步走了起來。

  神眷者們面面相覷,之前喊累喊渴的人再也不敢叫苦連天,紛紛拖著腿跟了上去。

  羅芙洛教授笑著搖頭︰

  “馬蘭大人還是那副臭脾氣。”

  “可你看效率不是快了很多?”愛德華教授聳聳肩,“我敢打賭,再過一個小時就能到雷姆洛村。”

  雷姆洛村是從神殿往翡翠之森經過的第一個村莊。

  整個村莊從村頭走到村尾也才五六分鐘,小得可憐。

  村口有棵歪脖子樹,樹葉稀稀拉拉地掛在樹梢,看起來這個村莊給人的感覺一樣︰寒磣。

  柳余被蓋亞攙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村頭的大樹下時,險些沒摔下去。

  少年及時扶住她。

  “貝莉婭,撐不住的話……”

  蓋亞頓了頓,柳余期待地看著他。

  “……你可以變羊。”

  柳余︰……

  她氣哼哼地瞪他︰

  “蓋亞,你休想!”

  卡洛王子背著娜塔西過來,目光落到金發少女身上。

  她看起來狼狽極了,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藏藍色制服被汗水打濕,發絲凌亂地貼在雪白的腮邊,靠著蓋亞,蒼白而羸弱。

  “弗格斯小姐,您還好嗎?”

  他親切地問。

  柳余有氣無力地揮手︰“還好,到地方了,可以歇一歇。”

  卡洛王子用不贊同的眼神看著蓋亞︰

  “萊斯利先生,您應該將弗格斯小姐背起來。”

  “卡洛王子,這是歷練,不是郊游。”

  銀發少年理所當然地道。

  娜塔西忍不住將臉藏在了卡洛王子的背後。

  出發沒多久她就被路上的樹枝絆倒,摔了一跤,後來就被好心的卡洛王子背著了。她之前見萊斯利先生沒有背貝莉婭姐姐時還有些竊喜,現在卻又覺得無比羞愧。

  是的,這是歷練。

  可她卻拖了卡洛王子的後腿……

  娜塔西不由地看了眼隊伍旁的教授們。

  路易斯大人又在用他那雙黑寶石一樣的眼楮看著貝莉婭姐姐了,這一路上,他幾乎沒有看過自己。

  貝莉婭姐姐正仰著頭朝萊斯利先生笑,那笑,就像明媚得像頭頂的太陽,太刺眼太刺眼了。

  娜塔西垂下了眼楮。

  羅芙洛教授拍手吸引眾人注意︰

  “好了,你們在村口歇一歇,我和路易斯教授進村打探些情況。”

  她朝馬蘭大人點頭︰

  “馬蘭大人,這里就拜托您了。”

  馬蘭大人指了一個像小牛犢一樣健壯的少年︰

  “你,跟著羅芙洛教授去。”

  其他神眷者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柳余還站著,在人前的任何時候,她都不願意讓自己形態全無。她倚著蓋亞,看向被他一言損毀了的土地、村莊……

  滿目瘡痍。

  岩漿濺落過的土地坑坑窪窪,不遠處的房屋有一角破損——而極目看去,這樣的房屋不在少數。綠樹十不存一……

  她走來的一路,已經見得太多了。

  這才是神……真正的力量。

  一言生,一言死。

  頃刻之間,世界就化為烏有——

  而蓋亞的神力甚至只恢復了一點。

  當文字化為真實,柳余才真正感覺到切膚的疼痛。她撒過的謊太多,早就回不了頭了,唯一能拯救自己的,就是眼前這個人的心,抑或是,不忍心。

  羅芙洛教授回來得很快,她還帶來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和一群衣衫襤褸的年輕壯漢。

  “這是雷姆洛村的村長,和村民們。”

  她介紹道。

  “你們……”老者激動地看著他們身上的制服,“你們是光明神殿派來的?”

  馬蘭大人露出幾乎可以算得上親切的笑容。

  “聖光在上,我們受神之命,來援助雷姆洛村的重建。”

  “天神震怒,降罪大地,”老人一臉惶恐地匍匐下去,“我雷姆洛村……有罪。”

  壯漢們也跟著匍匐行禮。

  “我神仁慈,只要你們誠心,不偷不盜、忠心于他,聖光自然照耀雷姆洛村。”

  一個合格的神棍應該怎麼做?

  柳余目瞪口呆地看著一向冷酷的黑衣馬蘭變成了“仁慈寬大”的神使,他帶著三位教授,將整個村子走了一遍。

  就將所有還在啃 餅的神眷者們安排得明明白白。

  “……一共六十八戶人家,四十五戶的屋頂被岩漿損壞,愛德華教授,您身子靈活,帶著孩子們去給他們整修屋頂,鋪上茅草……另外,有十人受了傷,羅芙洛教授,您領著女孩們為他們敷草藥、看病……還有一部分人,心靈受了創傷,路易斯教授,您領著孩子們安撫……”

  柳余被羅芙洛教授點去,給村民們敷草藥了。

  傷情確實都不算重。

  有的是被掉落的磚塊砸傷的;有的是被噴濺的岩漿燙傷……

  忙忙碌碌大半天,整個村子就煥然一新了。

  屋頂都被修補好,受傷的村民們也都安頓好,最關鍵的是,那些萎靡不振、惶恐不安,都從他們的臉上消失了。

  村民們熱情地邀請他們住下。

  馬蘭大人看看天色,繼續往前走就要露宿野外了,這些孩子們……

  “那就打擾了。”

  他有禮地微笑。

  “不不,尊貴的馬蘭大人,你們願意住在這,是我們雷姆洛村的榮幸,我們想邀請您和這些偉大的神眷者們參加我們雷姆洛村一年一度的篝火晚會。”

  “篝火晚會?”

  馬蘭毫無興趣。

  愛德華教授和羅芙洛教授卻十分有興趣。

  “是的,”村長捋捋他的白胡子,“如果那斯雪山沒有噴發,三天前,這篝火晚會就該舉辦了。每一年的篝火晚會,未婚的姑娘和小伙,每人都會收到一朵花。這花可以獻給自己喜歡的人,收到花最多的,來年就會交好運,還能指定一個人和他共度一夜。”

  “噢,這個我听說過。”

  羅芙洛教授點頭,“很有趣。”

  “那可以拒絕嗎?”

  調皮的少年舉手問。

  “當然不能。”老人樂呵呵地道,“不過我想,能得到花最多的,也必定是最優秀的……沒人舍得拒絕。”

  愛德華教授樂呵呵地︰

  “倒是可以讓孩子們放松放松。”

  柳余在旁邊听得真真的——

  這在她上一輩的世界里,簡直不可思議。

  老師們帶頭給學生們創造機會早戀,啊不,不僅僅是早戀,還有別的……

  這可真是,叫人無從拒絕啊。

  她看了眼旁邊一派清風霽月的少年,一把牽起他手︰

  “我們參加!”

  娜塔西、卡洛王子,甚至是瑪麗公主和其他神眷者們,也都紛紛舉起了手︰

  “我們參加!”

  年輕的孩子們顯然對這個篝火晚會充滿了好奇。

  身上的疲累,像是被一把掃去。

  “你呢,路易斯教授?”

  愛德華教授促狹地朝他道,“你還年輕……”

  路易斯濃夜般的眼楮落到柳余身上,他溫柔地笑了︰“是的,我也去玩一玩。這兒有一個我摯愛的、願意用生命去交換的女孩,我要把花獻給她。”

  柳余︰……

  有病。

  正想用眼楮瞪回去,視線卻被遮住了。

  少年寬大的肩膀擋在她面前,微微側臉︰

  “貝莉婭,你確定要參加?”

  “那,那當然。”

  她還要當那個得花最多的。

第四十六章 篝火會

  “噢, 年輕可真好。”

  看著不一會又笑鬧起來的孩子們,羅芙洛教授推了推眼鏡,一臉懷念。

  “不過, 我猜, 今晚必定雞飛狗跳。”

  愛德華教授促狹地擠了擠眼楮,“……只希望不要太過愉快,明天醒來時,還能走得動路, 不會被馬蘭大人一鞭子抽回去。”

  羅芙洛教授無奈地搖頭︰

  “愛德華教授,您真該改改您那張臭嘴,布魯斯大人前陣子還在為您的婚事操心……”

  愛德華教授頂著嘮叨, 邁開短腿偷偷跑掉了︰羅芙洛真是年紀越大越� 隆 br />

  神眷者們由細心的羅芙洛教授安排在各個村民家借宿, 晚食比中午的好多了,一碗熱騰騰的肉湯, 肉湯里還飄了幾片村民挖來的野菜,再將揣了一路的 餅泡一泡——

  那又冷又硬的 餅就被泡軟了,蘸著肉湯, 別有一番風味。

  連向來挑剔的瑪麗公主都吃得津津有味。

  柳余跟著一位皮膚黧黑的少女進了她家。

  黃土壘的牆, 一進門就是一桿長長的獵‧槍,一個笸籮,一張桌子兩張椅。里屋是個土炕, 上面鋪著一層碎花棉布, 整個屋子空蕩蕩的——

  真正稱得上家徒四壁。

  一只老鼠“倏地”躥過屋子,領路的少女像是犯了死罪,一下子匍匐到地上, 身子打起了擺子︰

  “弗、弗格斯小姐……”

  她閉著眼楮,等著即將來臨的懲罰。

  “沒關系。”一道柔和的聲音傳來, 緊接著,一雙優美白皙的手伸到她面前,那雪白的絲綢晃花了她的眼楮,“起來吧,不用驚慌。”

  “可……”

  她抬起頭。

  這個比她曾見過的子爵小姐更美更尊貴的金發少女朝她溫柔地微笑︰

  “一只老鼠罷了。”

  “——您不怪罪我?”

  “神容納一切存在,除了黑暗。”

  金發少女雪白的臉上,像是泛著聖潔的光。

  “篤信我神。”

  瞧,又收服了一個。

  柳余發現,當神棍是會讓人上癮的。

  她將寄存在羅芙洛教授那的私人物品取來——

  也是這三天三夜的翡翠之森歷練,讓她知道,這個世界存在一種神石,可以用來裝東西,效果大概等同于古神話中的“乾坤袋”。

  只是這神石造價過于昂貴,如光明神殿這種集權利和金錢于一身的教廷,統共也只有兩個。

  一個由布魯斯主教隨身攜帶,一個平時寄存在教廷,只有出任務時,才能申請︰

  比如此時。

  柳余帶了三套換洗的內衣,這個地方,早早就有了類似b‧r‧a的緊身胸,衣,至于胖‧次……

  她找了吉蒂,來學院前特意叫她做了十件不重樣的——

  來這個世界的第一天,柳余就發現了一件事︰

  這里的人,不論男女,都不穿內‧褲!

  男人松松的綢褲下,是光著蛋的。而女人一層又一層的睡裙下,也是沒有胖次的。

  風吹屁屁涼,在這個時代,它絕不是一個夢想,而是現實。

  甚至在艾爾倫野史上還記載過,某位國王騎馬走過擁堵的街道時,一位年輕少女在他面前摔了一跤,滑倒在地。這位漂亮的姑娘劈腿叫喊,而年輕的國王因此帶著喜悅的心情觀察她,戲謔地說了一句︰

  “天堂之門打開了。” ①

  ——反正,柳余是絕不能接受自己的“天堂之門”就這麼隨隨便便敞開的。

  她還帶來了一套裙子。

  火紅色的長裙,絲滑垂墜的質感,裙擺綻開時如花瓣一樣——原主的衣櫥,總是有這樣那樣的驚喜等著她。

  還有口紅。

  艾爾倫大陸的貴族崇尚蒼白,卻又對濃烈的色彩極其追逐。洋紅,橙色,紫紅,藍黑……

  貴族婦女們的妝盒里,可以缺少珍珠粉,卻絕不會缺少一支價格昂貴、又能讓她在夜宴上一鳴驚人的口紅。

  夜晚的篝火,清湯掛面地去,那五官便會被這火焰也軟化得寡淡,柳余當然不會讓自己犯這個錯誤︰要在平時,也就算了。

  畢竟蓋亞再怎麼敏銳,也還是個瞎子。

  可現在,她既然要想拿到全場最多的花,就不得不多費一些心思了。

  她將平時淺色的口紅棄置一邊,最後選了那正紅,勾勒唇線,飽滿的嘴唇微嘟,如盛放的玫瑰——

  柳余滿意地對著鏡子一笑,收拾東西出門。

  門外等候的少女一見她,似是愣住了。

  過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

  “弗格斯小姐,您真美。”

  “謝謝。”

  柳余提起裙擺,輕快地邁出門檻,“該走了。”

  夜晚的雷姆洛村和白天比起來,不大一樣。

  它褪去了燦燦陽光下的寒磣和瘡痍,露出了熱情的內里。

  天上是難得的圓月,枝頭稀疏的大葉像被蟲子啃過,柳余經過時,忍不住伸手摘了一片,捻在手中,濕漉漉的,帶著露珠。

  神眷者們三三兩兩地過來,他們嘻嘻哈哈地和她打招呼︰

  “噢弗格斯小姐,今天看起來很不一樣。”

  “謝謝。”

  柳余提起裙擺,優雅地行禮。

  一路走到湖邊,她也被這熱鬧和篝火晃了眼。

  村民們紛紛穿上他們最美的衣裳,當然不是貴族式的華麗蓬蓬裙、綢緞衣裳,而是色彩鮮艷、別富美感的棉布長袍。

  他們圍著篝火載歌載舞。

  湖邊搭起的高台上,一個上半身赤‧裸的少女穿著一件樹葉編織的短裙,姿態怪異地起舞,小麥色的肌膚在月光下,如流淌的蜜糖。

  人們眨也不眨地看著她。

  少女的臉上用鮮艷的染料畫了一只獨角黧牛,她的舞動,仿佛蘊含某種奧妙而原始的韻律,與台下熊熊的篝火一起,將整個空間都渲染得躁動而曖‧昧。

  “是祈福舞。”領路的少女歆羨地看著高台,“漢妮跳得真好。”

  “祈福舞?”

  “是的,祈求來年豐收,祈求天神保佑,還有……”

  有人接了過去︰

  “祈求今夜過後,會有孩子降生。”

  路易斯從後走了過來。

  他聲音低沉,眼神帶著貴族天生的傲慢,那傲慢沒有落到高台上那充滿原始生命力的野性之美,而是帶著一種灼熱的力度,落到柳余身上,頭發、裙子,直至嘴唇︰

  “弗格斯小姐。”

  青年漆黑的眼楮深深地看著她,如果不是柳余知道他本人什麼德行,險些以為他愛上她了。

  她朝他行禮︰

  “路易斯教授。”

  “霍奇‧路易斯,”青年頓了頓,“作為您真誠的愛慕者,您可以直接叫我路易斯。”

  “抱歉,教授,這不合規矩。”

  柳余干脆利落地拒絕了他。

  她的眼神在湖邊逡巡,最後在一蓬爛漫的青色水草間找到了清瘦的少年。

  他穿著白衣,銀發在背後肆意流淌,安靜地看著湖面。

  熱鬧和喧囂,似乎都與他無關。

  “弗格斯小姐,我想,我擁有追求您的自由。”

  “可我貝莉婭‧弗格斯發過誓,這一輩子永遠都只會愛萊斯利先生一人,絕不更改。”

  柳余相信,風會將她的告白送給他。

  少年果然側過臉來,月光下,那張臉如精致而脆弱的薄玉。

  柳余朝他招了招手︰

  “蓋亞!”

  “弗格斯小姐擁有路易斯自愧不如的忠貞。”

  路易斯也看向了湖邊。

  “謝謝您的夸贊。”柳余朝他微笑,“抱歉教授,我失陪了。”

  金發少女高昂著頭,像只優雅的馴鹿一樣走遠了。

  路易斯笑了︰

  很久沒有見過這麼有趣的……人類了。

  “路易斯大人覺不覺得……”娜塔西走了過來,“貝莉婭姐姐就像是一團火,火是不會回頭的,她只會將一切燒得精光。”

  而她情願她像從前那樣,打她、罵她、或欺辱她。

  “火?”

  路易斯懶洋洋地靠著大樹,“娜塔西,你看到的,是破壞。而我看到的,是希望。”

  他濃黑的仿佛能將一切都吸進去的眼楮里,灼燒著熊熊的似乎要摧毀一切的大火。

  娜塔西不再說話了。

  她最近想得很多,想不明白的,更多。

  可總覺得,似乎有件很重要的事,被她給忘了。

  …………

  篝火晚會開始了。

  每個適齡的少年少女們,都分到了一只小竹籃。

  竹籃里都放著一朵花。

  他們圍著篝火而坐,男一個半弧,女一個半弧,恰好圍成一個圈,竹籃就放在身前。

  說好要參加的愛德華教授和羅芙洛教授不見蹤影,神眷者們和村民們混坐在一起,向感興趣的一個、或幾個目標投去目光。

  老村長咳了一聲︰

  “現在,大家可以將花獻給自己心愛的人了。一個小時後,我們的村民會來統計花朵的數量,得到花最多的人,將能指定另一個人和他共度一夜。當然,在這期間,你們也可以向心愛的人展示自己……”

  老村長臉不紅氣不喘地將規則重復了一遍,就慢悠悠地背著手退開了。

  年輕的少年少女們再是奔放,此時也因為陌生,而有些放不開。

  不過——

  一道蜜色的身影站了起來。

  那個叫漢妮的少女臉上的圖騰已經洗淨,露出一雙琥珀色的貓一樣的眼楮,她走向蓋亞,將手中的花投到了他身前的籃子里。

  聲音是沙沙的,跟她蜜色的肌膚一樣,有種天然的誘惑力︰

  “尊貴的萊斯利先生,我是漢妮。”

  半屈著的少女,上‧身只蓋了兩片薄薄的樹葉,走動時,樹葉編織的短裙露出蜜色的肌膚,和……

  柳余倒不著急,一個瞎子……

  又看不見。

  何況偉大的光明神要這麼隨隨便便就被誘惑了,怎麼還能撐得住再早古一些的天‧體派對呢——那才是真正的酒池肉林,聲色犬馬。

  “謝謝。”

  銀發少年道謝。

  事情似乎到此為止了。

  漢妮似是不甘心,往前進了一步,那飽滿的蜜色果實幾乎要突破樹葉,蕩到少年的鼻尖,卻被一道白色的屏障擋回去了。

  少年優雅地頷首︰

  “抱歉,謝謝。”

  漢妮遺憾地站起︰

  “萊斯利先生,即使您沒有拿到最多的花,漢妮也願意。”

  柳余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虎口奪食,她現在就應該拿起白手套,丟到這叫漢妮的臉上才對。

  不過,對方不是貴族。

  她有些遺憾地想。

  這時,一朵鮮艷的玫瑰出現在了她的眼簾——

  這似乎不是村民們準備的花。

  他們拿來的花,大多是路邊采的,剛經歷過岩漿,這些花大都蔫蔫的。而這朵玫瑰,卻綻放得極其熱烈,紅得濃郁而飽滿,花瓣還帶著露珠,與遞來的那蒼白的指間形成鮮明的對比。

  路易斯那張英俊的臉出現在了面前。

  他朝她微笑︰

  “霍奇‧路易斯,請求為弗格斯小姐跳一場舞。”

  如果路易斯是邀請她跳舞,柳余拒絕沒毛病。可現在,他是請求為她跳舞——她再拒絕,就顯得咄咄逼人,毫無風度。

  “多謝。”

  她站起身,回了個禮。

第四十七章 美夢綣

  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連剛對蓋亞表示愛慕的漢妮也看著路易斯,一雙貓眼閃閃發光。

  這是個侵略性十足的男人。

  在整個大陸都偏好純白、金色的當下,路易斯的一身黑顯然是個異類。

  可卻沒有人比他更適合黑色, 他倨傲地站在那, 被一身濃夜般的漆黑包裹,火紅色的玫瑰在他指間綻放,蒼白的皮膚使他有種冷然的性感。

  “路易斯教授今晚看起來,有點不太一樣。”

  神眷者們心想。

  柳余也重新坐下。

  她整理了下裙擺, 打算看他跳什麼舞,在這之前——

  她看了眼蓋亞。

  銀發少年安靜地坐在篝火之後,跳躍的火光如碎影一般落在他那薄玉一樣的臉上, 有種迷離般的夢幻。他似是感覺到她的注視, 那水綠色的雙眸往她這兒“看”了一眼。

  柳余收回視線。

  場中的路易斯已經開始跳舞。

  負責伴奏的村民敲起一面小鼓,劇烈的鼓點聲中, 英俊的青年踏著黑靴、跳起一支小夜舞。黑色的絲綢襯衫裹著他寬闊的肩膀和結實的胸膛,襯衫最上兩顆扣子被解開——

  蒼白的皮膚,漆黑的眼楮, 那肆意的眼神如一把鋒利的刻刀, 放肆地、又狂妄地刮過少女柔美的曲線,整個人都似乎在向她放出訊號。

  明快的節奏,

  熱烈的舞步,

  濃烈的情感。

  劇烈的鼓點結束, 小夜舞也結束。

  “路易斯教授,噢,您看起來真性感!”

  底下一陣熱鬧。

  英俊的青年走到金發少女面前, 單膝跪地。

  他指間紅色的玫瑰插入少女的鬢發,隔著雪白的絲綢手套、在她手背落下虔誠一吻︰

  “弗格斯小姐, 您的美貌和忠貞讓我神魂顛倒、無法自拔。霍奇‧路易斯將永遠守候您。”

  柳余抬頭,和他不動聲色地對視。

  “抱歉。”她微笑,“教授的愛意,我無法作出回應。貝莉婭‧弗格斯,將永遠忠于萊斯利先生。”

  周圍一陣善意的笑。

  “教授,弗格斯小姐拒絕您,可我的懷抱卻永遠為您敞開!”

  有少女大膽示愛。

  路易斯站起身。

  他看起來有些憂郁︰

  “雖然您拒絕了我,可我想,我依然擁有愛您的權利。”

  路易斯走回了自己的位置,這時,他的籃子里已經有了好幾朵花︰一,二,三,四,五,六……

  柳余認真地數了數,手一撐地就要站起來。

  拉票嘛,當然是好好表現一下自己。

  她打算唱一首歌,歌頌下偉大的光明神,原身的聲線不錯,雖然有點綿,可音域還算寬。

  可娜塔西快一步站了起來。

  她穿了一件純白色的長裙,裙擺長及腳踝,輕軟的棉布拂過細嫩的腳面,耳邊別著一朵小巧的丁香,棕色長發柔順地披在腦後,整個人就像一株清新的百合——

  尤其那雙棕色的眼楮忽閃忽閃著時,看起來就格外討人喜歡。

  娜塔西手里也拿了一朵花,她並不看向誰,只是朝著人群鼓起勇氣道︰

  “我想給大家唱一首歌。”

  “這首歌很普通,卻是我最愛的一首,希望你們也喜歡。”

  她雙手握在胸前,虔誠地唱了起來。

  清風吹過她的長發,清脆的、銀鈴般的歌聲響了起來,帶著淡淡的思念、淺淺的惆悵,飄過每一個人的耳朵,人們漸漸安靜下來。

  他們听她唱︰

  “……安睡吧,寶貝……丁香花、紅玫瑰,都已經閉上眼楮……聖嬰樹會在夢中出現……寶貝,閉上眼,聖光照耀你,天神守衛你……靜靜地睡吧,願你夢到天堂……靜靜地睡吧,願你夢到天堂……”

  漸漸的,越來越多的人跟著哼了起來。

  “……安睡吧,寶貝……丁香花、紅玫瑰,都已經閉上眼楮……聖嬰樹會在夢中出現……寶貝,閉上眼,聖光照耀你,天神守衛你……靜靜地睡吧,願你夢到天堂……靜靜地睡吧,願你夢到天堂……”

  柳余看向左右,許多人眼里開始閃著淚花,他們一臉懷念,仿佛在緬懷美好的過去——

  尤其是那些剛剛遠離家人、來到學院的神眷者們。

  柳余明白了。

  從某種角度來說,娜塔西其實很聰明。

  她唱了艾爾倫大陸上人人會唱的一首搖籃曲,這首搖籃曲伴隨著艾爾倫大陸上每一個人的童年。

  溫情的篝火、純潔的少女,和熟悉的曲調,就像是深度的催眠,它將人心底對母親最初的記憶喚醒,這是溫暖的、美妙的、可以拉近彼此距離、產生共情的東西——

  柳余將其稱之為“情懷”。

  果然,許多人看向娜塔西的眼神,都開始變得柔軟而親切。

  他們把她當成了同一陣線。

  歌聲結束了。

  娜塔西的聲音緩緩響起︰

  “……我的母親很早就離開了,我和父親相依為命,可惜,他最終也離開了我……我對他最深的記憶,就是這首歌……他總會在黑夜里,在我最孤單最害怕的時候,在我的床前,唱起這首歌……父親總說,他唱得不好,如果我母親還在,應該由她唱給我听,我母親擁有這世上最美妙的歌喉……可我卻覺得,他唱得真是再好不過了……只可惜,我現在听不到了……”

  一滴又一滴的眼淚,從她悲傷的眼角滾落。

  這時,她身前的花籃里,被投下一支又一支的鮮花。

  “倫納德小姐,一切都會好的。”

  “祝您幸福。”

  甚至有人想起曾經索羅城邦流行的傳聞,看向柳余的眼神,開始帶了絲警惕和防備。

  柳余︰……

  這一手,可真厲害。

  不想辦法破局,別說第一名,她連娜塔西都越不過去。

  瑪麗公主站了起來,雙手環胸、傲慢地冷哼一聲︰

  “倫納德小姐的眼淚總是沒完沒了的,可惜,這世上總有傻瓜會上當。噢您別看我,您這扮可憐的一套,對我來說沒用。賤民,總是愛耍——”

  “閉嘴,瑪麗!”

  卡洛王子警告她,“坐下。”

  瑪麗公主跺了跺腳︰

  “卡洛哥哥,您也幫著她!”

  “坐下。”

  卡洛看著她。

  瑪麗不服氣地坐下。

  坐下時,還壞脾氣地踢了籃子一腳。

  籃子翻倒了,孤零零的花朵掉了出來。

  柳余︰……

  這傻姑娘做事,總是傷敵一百,自傷一千。

  在這滿地都是平民的地方,罵人賤民,實在是……很容易被人套麻袋啊。

  卡洛王子嘆息了一聲。

  他起身替瑪麗將花撿起放回籃子,又將自己籃子里的花遞給娜塔西。

  “卡洛哥哥,您——”

  “——抱歉,倫納德小姐,我為瑪麗的失禮向您道歉。”

  卡洛王子微微屈身。

  娜塔西紅著臉將花接了過來︰

  “沒、沒關系,我不在意。謝謝您的花。”

  卡洛王子坐了回去。

  他遺憾地看了眼對面,又收回視線。

  這時,娜塔西的花籃里,已經陸陸續地被投十幾朵花。

  路易斯八朵,蓋亞七朵,而柳余,只有五朵——

  其中一朵,還是她自己的。

  可似乎沒有哪一個辦法,能越過“搖籃曲”的殺傷力——畢竟,這跟人最柔軟的記憶相關。

  魔術?不行。

  跳舞?不行。

  唱歌?更不行。

  短短時間內,柳余否定了一連串的想法,最後將目光落到了蓋亞身上︰

  這世上,唯一能蓋過“母親”的,就是神了。

  除非現在有一場神跡降落在她身上,才有可能扭轉局面。

  ——但這個可能性幾乎為零。

  只能退而求其次,讓蓋亞得第一,如果是他,柳余想,還是不難的︰

  神天生就有蠱惑信眾的能力。

  柳余起身,撿起籃子里屬于自己的花,繞過篝火,走到那清雅的少年面前。

  “尊敬的萊斯利先生,”她將花遞了過去,“這是貝莉婭‧弗格斯對您永遠的愛慕和忠誠。”

  蓋亞半仰著頭,篝火的光被她的身影遮住一大半,半明半暗里,少年並未說話。

  而柳余則倔強地伸著手,她並不將花投到花籃里,仿佛他不接,她就要一直站下去。

  少年終于接了過去。

  柳余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蓋亞,我……”

  “貝莉婭,你要學會接受自己的選擇。”

  蓋亞似是看出她要說什麼,直接道。

  “可是,人不能保證自己每一回都對。”

  “那就應該學會接受失敗。”

  “蓋亞!”

  柳余有些懊惱,卻又知道,蓋亞說的對,她高估了自己,忘了文化隔閡這一道檻。

  不過,人無完人,她也沒想自己一定能無往而不利。

  如果蓋亞實在不願意幫她……

  如果娜塔西執意要點蓋亞,她就……把娜塔西變成羊。

  “可是蓋亞,我只是太想要你……”少女低低地,又落寞的,“……我犯了錯,我不該拉你來參加,可這錯,是因為我太愛你才失了方寸……如果這錯的後果,是讓您屬于別人……”

  “希望您能贏。”

  她道,手卻摸了摸鬢邊的玫瑰。

  玫瑰突得落在地上,散成了一瓣一瓣。

  柳余伸手要撿,少年卻站了起來︰

  “如您所願,弗格斯小姐。”

  純白的星月袍與她擦肩而過,少年站在了篝火前。

  人們不自覺把目光落到他身上——

  他看起來實在是美麗極了。

  清冷的月光與熱烈的篝火交織,銀色的星月徽紋在白袍上流淌,他站在那,仿佛能窮盡所有人的想象,如冰雪孕育出的精靈,冷淡而高貴。

  “蓋亞‧萊斯利。”

  那聲音回蕩在每個人的耳邊,空靈而優雅。

  少年伸出冰玉一樣的手指,指間開始升起一朵一朵純白色的蓮花。星月袍開始渙出耀眼的白芒,他被包裹在一團聖潔的白光里,無數朵冰蓮從天而降。

  鋪天蓋地,將整個空間都佔滿了。

  世界開始下起一場由聖光組成的冰蓮之雨。

  黑夜如同白晝。

  那斯雪山深處,仿佛傳來一陣轟鳴。

  屋中飲酒的羅芙洛教授和愛德華教授同時停下手中的酒杯,愕然地看向白芒升起之處。

  村口拄著權杖的馬蘭大人突然激動地抬頭,又匍匐在地。

  神殿內的布魯斯主教驟然看向雪山,聖池內的金色聖水開始沸騰……

  村民們愕然地看向那如同從聖光中走來的少年,他們心跳如鼓,漸漸也匍匐下來︰

  “光明神在上……”

  “光明神在上……”

  世界仿佛被施展了一場魔法。

  柳余睜眼看去,發現在場除了路易斯和她自己,沒有一個人保持清醒,連娜塔西也像掙扎著陷入了一場幻夢。

  玫瑰花瓣被風吹得四散飄走,草叢中一只兔子突然冒了出來。

  它像喝醉般搖搖擺擺地走來,嘴里還餃著一朵白色的小花,撞到少年的腿,四仰八叉地倒下,紅紅的眼楮眯了起來。

  “醒來。”

  少年道。

  世界醒來。

  年輕的少年少女們如夢初醒,看向銀發少年的眼中藏著深深的戀慕和敬仰,他們紛紛起身,將手中的鮮花投到了少年的花籃里。

  一朵,一朵,又一朵。

  “萊斯利先生。”

  “偉大的萊斯利先生。”

  “尊貴的萊斯利先生。”

  剩余的花都被投到了少年的花籃里。

  小小的花籃被裝滿,還溢出了一些。

  娜塔西也將花投給了蓋亞。

  她痴迷地看著他︰“願聖光與你同在。”

  兔子也蹦蹦跳跳地過來,“噗”一下,將花吐到了籃里。

  老村長顫顫巍巍地站起,走了過來,恭敬地低下頭︰

  “萊斯利先生,您……”

  他正要宣布勝出者,卻見這位尊貴的少年提起花籃,走到一位金發少女身前︰

  “貝莉婭,我賜予你。”

  那聲音,帶著不容置辯的威嚴。

  柳余︰……

  她抬起頭,臉上的笑如蜜糖一樣甜蜜︰

  “真的?你真的要送我?”

  那她可就要對不起了。

  老村長躊躇地道︰

  “恐怕不合適……”

  可等他一抬頭,那一點拒絕,就在少年眉目中讓忍不住匍匐的威嚴里散去了。

  “是,當然,花給了您,自然就屬于您的了,萊斯利先生願意送給誰,就送給誰。”

  老村長想了想過去的篝火晚會,雖然沒人會這麼做,可規矩也沒說,別人送的花,就不能再送了。

  柳余高高興興地從蓋亞手中將花籃拿了過來︰

  “蓋亞,你真好。”

  蓋亞將花送給她……這意味著什麼呢。

  柳余想,是她對他來說,越來越重要了,是不是?

  “如您所願。”

  少年說完,俯身將腿邊的兔子抱了起來。

  老村長宣布︰“讓我們恭喜尊貴的弗格斯小姐!弗格斯小姐,您可以指定一位與您共度一夜。”

  “那我就要他,萊斯利先生!”

  柳余笑眯眯地,又毫不客氣地道。

  “自然,自然。”老村長退開,“萊斯利先生,您……”

  他頓了頓,“祝二位愉快。”

  路易斯、卡洛王子,和娜塔西,包括其他神眷者、村民們,不約而同地看著他們,似乎在期待少年的回答。

  柳余卻不管,一手提著籃子,一手拉起蓋亞,毫不害臊地跑到湖的另一邊,那里村民們給優勝者“特意”搭起了一座“帳篷”,柳余率先鑽了進去。

  “蓋亞,快進來。”她洋洋得意地,如小人得志,“今天,您屬于我,誰叫……您把花給我了呢。”

  少年抱著兔子,進了帳篷。

  貝莉婭看著粉兔子︰

  “蓋亞,為什麼把它也帶來。”

  也不知是哪里來的蠢兔子。

  蠢兔子大大的眼楮看著她,長長的耳朵耷拉下來。

  蓋亞將兔子塞到她懷里︰

  “她跟你很像。”

  柳余︰……

  “哪里像?”她抱著兔子,摸了摸她的耳朵,很快又高興起來,“蓋亞,這是你送我的第一份禮物。”

  “恩,現在,我命令你,脫衣服。”

  少女驕橫地道。

  她火紅的長裙下,皮膚白得刺眼,如鑽石一般迷人。

  少年並不動。

  柳余眼珠轉了轉,拋開兔子,“滋溜”一下就鑽到他懷里,手落到他的衣襟上,蓋亞捉住她亂動的手︰

  “貝莉婭。”

  “說好的。”

  柳余氣哼哼地在他懷里亂鑽,“蓋亞,你不能耍賴。”

  “貝莉婭,”少年拉開她,“你看著我。”

  “恩恩恩,蓋亞最好看了。”

  少女敷衍地點頭,手趁著他不注意游魚一樣鑽了進去。

  那比常人略低的體溫,使他整個人都呈現如同冰玉一般的觸感。

  “貝莉婭。”

  少年將她手扯了出來,幾個來回間,少女就有些氣喘吁吁,絲綢裙被蹭得發皺,領口都散亂起來,手腳被制住,動彈不得,她嘟了嘟嘴,不服氣地道︰

  “干嘛?”

  少年將她的臉強硬地扳回來,讓她看著他︰

  “珍惜你自己,貝莉婭。”

  他看著她,仿佛在看一個調皮的、讓他頭疼的孩子。漂亮的眉眼間透著股強硬的、卻又讓人心醉的溫柔。

  柳余心口發熱,眼眶堵得厲害。

  這是她人生中第一個告訴她,要珍惜自己的人。

  可她沒學過,也沒人教過她,怎麼珍惜自己。

  她眨了眨眼楮,眨去悄然蒙上的水汽,若無其事地繼續解他的袍子︰

  “蓋亞,現在,你是我的獎勵。”

  “貝莉婭。”少年微微嘆了口氣,“不听話的話……”

  聲音里藏著一絲警告。

  柳余想到了變羊。

  她驀地放開他,秒認慫︰“好啦,我知道了,可是這樣……”

  “我有點不甘心。”她努力為自己爭取權益,“你要是現在出去,他們一定會笑話我,說美麗的弗格斯小姐毫無魅力,竟然挽留不住一個男人。你得……留下來。”

  “……好。”

  兔子眨巴眨巴看著他們。

  “……還得抱著我睡。”

  柳余繼續試探。

  少年沒說話。

  可她已經滾到了他懷里,抱住他胳膊往自己身上一搭,“睡吧,萊斯利先生,您把花給我,應該就想到了這一刻。”

  她眼楮彎彎,突然抬高身子偷親了他一下,又縮回去,像只狡黠的狐狸。

  少年“看”了她一眼︰

  “貝莉婭。”

  “貝莉婭听不見。”

  柳余懶洋洋地轉個身,將自己悶到他懷里。

  原以為會睡不著,可白天的疲累如潮水一樣涌上來,在少年清冽的松雪般的氣息里,柳余不一會就沉沉睡去了。

  她夢到自己來到了一座很大的玫瑰園,玫瑰花都盛開了,空氣中充滿著馨甜的香氣,她徜徉在玫瑰園里,一只粉紅色的長耳朵快樂地翹著二郎腿曬太陽。

  一位英俊又溫柔的王子在為玫瑰澆水、除草,她和他搭話,兩人在玫瑰園里快樂地交談、跳舞……

  她帶著笑意醒來。

  醒來時,身後的人已經不見了,粉紅色的兔子在她懷中睡得東倒西歪,兩只耳朵一高一低耷拉著。

  小身子一鼓一鼓的。

  第一份禮物。

  柳余將兔子輕手輕腳地放下,鼻尖聞到了一股芬芳,轉頭看,一個漂亮的花環就放在了枕邊。

  籃子里的花,都不見了。

  ……這是蓋亞給她編的花環?

  第二份禮物。

  柳余笑眯眯地想,心情好到極點,哼著歌給自己戴上了花環。

  沒有睡到蓋亞,她一點兒都不遺憾。

  相反,竟然有些開心。

  少年掀簾進了來︰

  “貝莉婭,洗漱下,該走了。”

  “恩,好。”

  柳余心里暖洋洋的。

  那些曾經看起來可怕而不可逾越的陰影,像是在這一剎那遠離了她。

第四十八章 翡翠湖

  “弗格斯小姐, 昨晚睡得好嗎?”

  柳余一鑽出帳篷,就有人善意地調侃。

  新神眷們三三兩兩地分散在湖邊,就著湖水捋一把臉。

  “還不錯, 不過我想, 這個問題…您應該去問萊斯利先生。”

  柳余將目光落到旁邊清冷的少年身上。

  他重新換上了一身藏藍色的學院服,扣子一絲不苟地扣到頂,露出精致的下頷。似是對周圍這些笑鬧毫不在意,他轉過頭, 一雙通透如水的綠眸“看”向她︰

  “貝莉婭,該走了。”

  “……哦,好。”柳余抱住懷中睡得四仰八叉的粉兔子, 想了想, 又將它塞到少年懷中,“蓋亞, 你替我抱著茜茜。”

  “茜茜?”

  “是,這可是親愛的萊斯利先生送給弗格斯小姐的第一份禮物,”少女天經地義地道, “……茜茜, 很可愛,對不對?”

  少年只是摸了摸茜茜的粉紅長耳朵,又摸摸她的腦袋, 微微彎腰, 對著她︰

  “可貝莉婭更可愛。”

  柳余︰……

  轟。

  她的臉騰地熱了起來,蓋亞又站直了身子。

  柳余不忿地撫著被他弄亂的頭發,嘟囔著嘴︰

  “……都怪你, 頭發都亂了。”

  少年一手抱著粉紅兔,一手牽起少女的手, 邁開長腿往村口走去。

  “羅芙洛教授在等我們。”

  “知道了知道了……蓋亞,花環是你編的,對不對?”

  “喜歡嗎?”

  “喜歡。”

  溫柔的少年,嘰嘰喳喳的少女,加上一只粉紅兔,任誰看,都是一副溫馨的畫面。

  娜塔西看著兩人消失的方向,神情黯然。

  路易斯懶洋洋地從後面走來,他的臉色看起來比昨天還要白得多︰

  “娜塔西,別總是看著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這不會讓你快樂。”

  “可路易斯大人,您能控制自己的心嗎?娜塔西不能。”

  娜塔西低低地道,抬頭時不禁嚇了一跳,旁邊的人乍一看像是生了一場大病,憂慮與關切不由自主地漫了上來。“大人您……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啊,我發現了一件好玩的事,很好玩、很好玩的事。”

  路易斯眯起眼楮,慢悠悠地道。

  “可您……”

  路易斯撇了撇頭︰

  “不走嗎,娜塔西?”

  “……這就走。”娜塔西小心翼翼地伸手,見路易斯沒拒絕,才敢攙住他,“路易斯大人,我扶著您。”

  “娜塔西,你啊總是這樣,叫人……”

  路易斯捏住她低垂的下頷,緊緊地盯著她棕色的眼楮。

  眼淚從那清澈的眼楮里一顆一顆滾落下來,落到他冰涼的指間︰

  “路易斯大人,如果您不愛我,請不要總是給我希望……我,我會忍不住期待……”

  “您,您昨晚也沒來。”

  “娜塔西,別貪心。”路易斯輕輕地擦去她的眼淚,“我和你說過,霍奇‧路易斯,只會愛弗格斯小姐一個人。而路易斯十世,卻會永遠陪在你身邊。”

  “可這都是你。”

  娜塔西不理解,她止不住地啜泣。

  “娜塔西,適度的眼淚才更可愛。”

  路易斯收回手,他抬頭看向天空,“陽光,真刺眼啊。”

  “走吧。”

  …………

  離開雷姆洛村,第二天依舊是趕路。

  沿途又經過兩個小村莊,神眷者們跟著教授照常進村安撫村民,修補屋頂,贈送草藥,在收獲滿滿的感激,傳達完光明神教義後,終于在第三天,抵達了翡翠之森。

  一抬頭,那斯雪山的模樣已經清晰可見。

  它高出森林的山頭,一半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另一半卻如同燒焦的木炭。

  岩漿已經冷卻,再沒有奔騰的黑煙。

  大雪在天地間紛紛揚揚地下著,可整個空間卻是溫暖而潮濕的,空氣殘留著刺鼻的硫磺味——這地方的氣候,完全違背了柳余的常識。

  她忍不住看向矗立在面前的翡翠之森。

  在艾爾倫大陸的地理志里,翡翠之森論風景,能排進前十。

  顧名思義,這翡翠之森遠遠看去,碧綠得就如同一塊巨大的翡翠,而這翡翠此時顯然已經不復美麗和神秘。大樹稀稀拉拉地立著,曾經的繁盛已成過去,肆虐的岩漿冷卻,只留下滿目的瘡痍。

  馬蘭大人手舉了舉,隊伍停了下來。

  羅芙洛教授嘆息了一聲︰

  “可惜……”

  她臉上露出懷念︰“我還記得,第一次來翡翠之森時,才十五歲。那時,就覺得像是走在仙境,另一個世界。”

  “沒錯。”愛德華顯然也大感而發,“我曾經用了一天一夜爬到過樹頂,那時太陽剛剛升起,我站在翡翠之森的頂端,遠遠地可以看到教堂的尖塔和白鴿,整個世界都匍匐在我的腳下。這感覺很奇妙。”

  “美麗總是曇花一現。”

  馬蘭大人冷酷地下了注解,“唯有光明神才是永恆。”

  “我神永恆。”

  愛德華教授和羅芙洛教授同時將手後落到了左胸。

  馬蘭大人轉過身,對著走了兩日已面現疲乏的神眷者們︰

  “今天才是真正的考驗。”

  “我不論你們用什麼方法,請找到光明晶。”他道,“雖然這不是真正的神聖選拔,卻關系著你們在光明學院第一個月的評分。評分最低的三位,將被逐出光明學院。”

  底下一陣喧嘩。

  “過去沒有這個規矩!”

  有人抗議。

  “過去,那斯雪山也沒有爆發。”

  馬蘭大人冷冷地道。

  他鷹隼般的目光穿過人群,落到抗議的人身上︰“沙丁魚放到魚群才能存活,你們不能總像一潭死水。”

  “總要有第一次的。”

  冷酷的黑衣神使宣布。

  沒人再敢提出異議。

  馬蘭大人這才滿意。

  這時,羅芙洛教授站了出來︰

  “你們會被分成四隊,分別由我、馬蘭大人、愛德華教授和路易斯教授帶隊。”

  “每隊分開進入翡翠之森探索。記住,探索的途中,必須永遠遵守一個原則,忠于光明,忠于彼此。學員之間不得互相攻擊,我們光明學院,絕不歡迎施暴者。等到明天清晨,在這路口集合,評分將由帶隊的教授給出。”

  “我們要在森林過夜?”

  有人驚訝地問。

  “放心,不會有狼群。”愛德華教授笑得促狹,“當然,也不會有美人。”

  底下一陣笑。

  馬蘭大人打斷他們︰

  “神使和騎士們已經先搜撿過一遍,沒有太大的危險。不過,如果你們就此認為可以高枕無憂,那就大錯特錯。任何時候,都不要放松警惕。”

  “是!”

  “是!”

  應聲震天。

  神術世界的分隊,也是十分神奇的。

  愛德華教授拿出一張手掌形的綠葉,他隨手摘掉一根“手指”,這“手掌”就只剩下了四片。

  嘴里嘰里咕嚕念了一串,又往綠葉倒了一滴綠色的液體……

  “那是茅茅蟲的鼻涕。”

  柳余︰……

  她看著這幫神眷者一個個虔誠地將手放到那張滴了某種蟲鼻涕的葉子上,而後再一言不發地站到某個領隊身後。整個過程安靜而有序。

  “貝莉婭‧弗格斯。”

  羅芙洛教授點到她。

  柳余振作了下精神,忍著要摸“鼻涕”的嫌惡,將手搭在了葉子上。那黏糊糊的、像是怎麼撕都撕不開的粘膩感粘在手上 ,久久不去。

  “貝莉婭‧弗格斯,”羅芙洛教授看著她,“請遵循茅茅蟲的意志。”

  柳余︰……

  什麼鬼。

  她可沒有感覺到什麼蟲、什麼意志。

  想到之前那些仿佛一下子就領會自己要去哪一隊的神眷者們,柳余知道,這其中必是出了什麼岔子。

  也許是因為異世的靈魂?

  她與這些奇怪的東西無法感應。

  柳余不動聲色地收回手,走到蓋亞身邊,站在了路易斯身後。

  看到愛德華教授依然笑著的一雙眯眯眼時,她知道,他應該沒有察覺。

  分隊的結果倒是十分之巧。

  娜塔西、卡洛王子和瑪麗公主都分到了路易斯的隊伍,這也就意味著,她和蓋亞還是要和他們在一塊。

  柳余感覺到了微微的厭煩,明明劇情已經被她這一小蝴蝶扇遠了,可這女主、女配就像是被強力粘合膠粘合在一塊的雙胞胎,買一個,總要送一個,不,她看向卡洛王子和路易斯,是送一串。

  不過,柳余並不是七情上臉的人。

  她依然笑著,等隊伍分好,羅芙洛教授做完“激動人心的演講”,就跟在路易斯身後,和其他神眷者們一同進入森林。

  黑色馬靴一踩下去,厚厚的腐殖層就被踩陷了進去。

  森林里的路,要比外面的路難走多了,加上東倒西歪的樹干、被掩蓋在冷卻岩漿下的尖刺灌木叢,速度漸漸慢了下來。柳余緊緊地握著蓋亞的胳膊,靠他來控制自己的平衡。

  粉紅兔在蓋亞懷里,一雙大眼楮看看她,又看看蓋亞。

  “光明晶!”

  有人突然叫了起來。

  “哪兒呢,哪兒呢?”

  “就那,樹梢上!”

  柳余跟著抬頭看去,卻只看到刺眼的陽光穿過枝丫的縫隙,直辣辣地灑向大地。

  “艾迪,是不是漢妮纏得太緊,讓你兩天都沒恢復?那是光明晶?”

  有人嘲笑道。

  光明晶是神太過濃郁的神力降落,遇到空氣凝結成的冰晶。

  柳余看過一塊,單論大小和形狀,光明晶更像雪花;可要論通透度、純淨度,它又和鑽石一樣了,而且更罕有。

  而她還知道,在這個劇本里,在其他人都在拼命尋找拇指大小的光明晶時,娜塔西會找到一塊拳頭大的光明聖晶——而這光明聖經,是她摔個跤摔來的。

  就像是自動跑到她懷里一樣。

  不過——

  無所謂了。

  別人要搶雞下的蛋,而她,要搶的,是生蛋的雞。

  ……

  光明晶確實不太好找,也興許是好找的,只是好找的都已經被神使和騎士們帶回去了。

  它可能出現在任何一個地方,天空,樹葉,或者地下厚厚的腐殖層里。

  隨著隊伍在翡翠之森越走越深入,神眷者們也漸漸找到了一些。路易斯是全程不參與的,他只是懶洋洋地跟在眾人身後,一雙黑  的眼楮一直盯著柳余——

  放肆,且侵略性十足。

  柳余卻視而不見,她拉著蓋亞東奔西跑,也找到了五個。

  “蓋亞,你真的不要嗎?”

  少女攤開的掌心上,指甲蓋大的光明晶如鑽石一般閃亮。

  “我可以給你兩個,不,”她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三個。”

  少年懷里的粉紅兔突然抬頭,大眼楮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貝莉婭,我不需要這些。”

  蓋亞搖頭。

  他似是對這一切都毫不在意,只偶爾撫摸兩下粉紅兔的腦袋,仿佛沒有比這更讓他感興趣的事了。

  柳余于是小心翼翼地將光明晶塞到了自己的制服口袋里︰

  開除誰,也不會開除未來的星辰騎士啊。

  “這有個湖!”

  一個活潑的少年突然指著前面。

  柳余抬頭,視線穿過稀稀拉拉的灌木叢,一塊凝碧一樣的湖泊出現在她面前。

  淺金色的陽光,搖曳的水草,碧綠的湖面,以及時不時掠過湖面的飛鳥……一切都看起來那麼靜謐而和‧諧,就仿佛是世外桃花源,讓人忍不住想坐下來,歇一歇腳——

  “哇,好美。”

  有人感嘆。

  神眷者們還控制不住少年心性,一窩蜂地往湖邊走,飛鳥像是受驚一般猛地一拍翅膀,走了。

  娜塔西拍了拍卡洛王子︰

  “卡洛王子,您放我下來。”

  卡洛王子將她放了下來。

  娜塔西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她穿了條綠色的裙子,很淺很淺的綠,裙子還是干淨的,站在湖邊,被風吹起,像是柔美的春風,清新而怡人。

  柳余腦子里卻突然浮現一段話︰

  “娜塔西開心地看著突然出現的湖泊,蹲下身去掬水。她想洗一洗臉,這地方黏糊糊的、讓人很不舒服。湖水很清澈,能看得見游來游去的小魚,可等她伸出手時,水里突然出現一道水草般的黑影,將她拉了下去。她只來得及“啊”了一聲,就看見卡洛王子跟在她身後跳了下去。”

  對,就是這條湖。

  那斯雪山火山噴發後,出現了一道裂隙,地底的暗河涌出,形成了一條湖泊,而湖泊底部的裂隙里,就藏著這些常年生長于地面的暗黑生物——

  這些生物極其可怕,娜塔西和卡洛王子在路易斯的暗中幫助下,才成功走出了裂隙,最後上報布魯斯主教,聯合光明聖殿的力量,花費了好幾年才將這道裂隙重新封印。

  據說光明力在這道裂隙中會被極大削弱。

  要救嗎?

  柳余問自己。

  卡洛王子被瑪麗公主拉著說話,路易斯還遠遠地墜在隊伍最後,娜塔西這時掉下去的話,他們都來不及救她。只要耽擱一點時間,柔弱的灰姑娘,就會在掉落的第一時間被這些黑暗生物吞噬掉。

  她只需要遠遠地看,什麼都不必做——

  甚至不必擔上殺人之責,這個礙眼的、總是用那雙小鹿一樣的眼楮看著蓋亞的女主角就會消失了。

  沒有人會責怪她。

  她甚至可以借此哭泣一番,表示自己的痛苦,以此贏得相當一部分憐憫。

  “貝莉婭?”

  娜塔西已經蹲了下去。

  “貝莉婭?”

  娜塔西已經要伸出手了。

  “貝莉婭?”

  柳余如同得了失心瘋一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涉過灌木叢,在無數人驚訝的眼神里 ,拽住娜塔西的衣領,將她拉離了湖邊。

  “貝莉婭……姐姐?”

  娜塔西踉蹌地扶住一旁的樹干。

  只見眼前的金發少女面孔潮紅,一雙眼楮前所未有的亮︰

  “……不,不可以。”

  不,柳余,不可以。

  即使這個世界如此,你也不可以。

  生命,它不該被如此蔑視。

第四十九章 美夢醒

  “啊, 真刺眼呢。”

  路易斯手搭在額前,像是要擋住面前的陽光。

  娜塔西則不解地看著突然冒出將她拉離湖邊的少女︰“什,什麼?”

  “別呆在這。”柳余冷冷地道, “摔下去就不好了。”

  “可、可我想洗一洗。”

  “弗格斯小姐, 您怎麼了?”

  卡洛王子遠遠地問,他剛才也看到了柳余的異常舉動。

  這時,柳余已經走回到了蓋亞身邊。

  少年安靜地站著,仿佛對剛才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 一雙沉靜的綠眸“看”著她︰

  “貝莉婭?”

  微微遲疑。

  “沒什麼事。”柳余喘了口氣,揚聲問逐漸走近的路易斯,“路易斯教授, 這湖有些古怪, 我建議往另一個方向走。”

  “哦?古怪?”路易斯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一笑, “那就听弗格斯小姐的。”

  他拍拍手吸引所有神眷者的注意︰

  “我們去另一邊。”

  “可是教授——”

  “——評分。”

  路易斯微笑。

  “噢,當然!我們當然听教授的!”

  神眷者們異口同聲,連原本打算到湖邊洗個手的都開始朝另一邊走。

  他們當然覺得弗格斯小姐剛才的行為太過沖動, 不過如果是出于擔心倫納德小姐才那麼拼命, 就十分讓人欽佩了。

  “……我覺得弗格斯小姐不像傳聞中那樣。”

  “……是的,弗格斯小姐雖然看起來有點傲慢,恩 , 是的, 傲慢 ,不過並不壞,我記得第一次進蘑菇屋時, 她為了幫倫納德小姐,還和瑪麗公主起了沖突。”

  “……弗格斯小姐很努力, 比我們大多數人都努力。除了萊斯利先生以外,她的擊劍課、馬術課和神術課都是第一。”

  “……她還擁有世上最虔誠最勇敢的愛,和專一。”

  瑪麗公主听了,忍不住在旁邊翻了個白眼︰“你們都覺得弗格斯小姐很好?我不喜歡她。她最虛偽,總喜歡纏著萊斯利先生不放。”

  “瑪麗公主,萊斯利先生和弗格斯小姐本來就是一對!”

  “那還不是她……不,我……”

  瑪麗公主用羽毛扇掩住了嘴,她總覺得,有件重要的事給弄錯了。

  可怎麼想都想不起來。

  ……

  到了傍晚,所有的神眷者都有所斬獲,有的不動聲色,有的憂心忡忡,有的自信滿滿。

  路易斯找了塊空地︰

  “今晚就在這休息。”

  “休息?可是明天就要交……”

  “夜晚的森林不適宜趕路。”路易斯點了幾個看起來比較強壯的神眷者,“你們去找一些樹枝,我們得生火, 餅羅芙洛教授分了一些給我……”

  “噢!又是 餅!光明神在上,我可以說我的肚子現在就跟 餅一樣硬!我想喝熱湯、想吃烤羊肉、烤兔子……”

  有人將目光集中到蓋亞懷中的粉兔子身上。

  柳余連忙擋住了︰

  “代表弗格斯家族的名義,如果您想決斗—”

  那人訥訥地道︰

  “噢不,當然不,這可是萊斯利先生送給弗格斯小姐的禮物,當然不能吃。”

  說完,還遺憾地看了一眼。

  柳余︰……

  她將粉兔子從蓋亞懷里接了過來,連將他路上摘的草一起︰

  “誰想吃它 ,除非踩過我的尸體。”

  “貝莉婭。”

  少年不贊成地道。

  少女卻只轉過頭來,甜甜一笑︰

  “蓋亞,這是你送我的禮物,我是不會讓別人踫的。你瞧——”

  她珍惜地摸了摸頭頂的花環,花環上的花已經蔫了,“花環我也戴著。”

  少年並未說話,只是從她手里抽了一棵草來喂兔子。

  這是他路上隨手摘的,草葉十分鮮嫩,粉紅兔的三瓣嘴動啊動,大眼楮看看蓋亞,又看看柳余,看起來十分開心。

  “……茜茜看起來不像只普通的兔子。”

  柳余摸摸它的腦袋。

  茜茜胖乎乎的小身子在她懷里不自在地動了動,耳朵卻快樂地耷下來。

  “是要聰明一些。”

  蓋亞也摸了摸。

  茜茜的嘴巴立刻不動了,眯著眼享受般蹭了蹭他的掌心。

  兩人在這里逗兔子,那里就有一些征得路易斯的同意,去附近的小溪取水;兩個女孩羞紅著臉,跟教授請求 “方便”。

  路易斯溫和地囑咐︰

  “別走太遠。”

  “不,不走遠,我和娜塔西一起。”

  “也帶上我!”

  “也帶上我!”

  又有幾個女孩跟著站起,男孩們吹口哨大笑,一時間白天緊張肅穆的氣氛去了不少。

  等到幾個少年從溪水里打到十幾條魚、路易斯教授丟下兩只錦雞後,氣氛就更好了。

  “十五個,都在。”

  路易斯點了點人頭,就找了個石頭歇著。

  “教授!您不幫助我們嗎?”

  “魚,噢,還有雞,”路易斯微笑,“我想,你們可以互相幫助。”

  于是,平民出身的少女拎著魚和雞,去附近的小溪水邊處理食材,而有一些則留在原地生火燒水,手忙腳亂地配合下,竟然也煮出了一鍋美美的魚湯,兩只雞則串在樹枝上烤得金黃——

  貴族出生的少年,有一些自小就跟著父親在屬地的山林打獵,對野外生活並不生疏。

  娜塔西還摘來了金色的花,裝點在周圍。

  所有人圍在篝火旁,拿上自己的 餅沾著熱熱的魚湯,飽餐一頓。

  兩只雞每人只能分那麼一點嘗嘗味,這麼傳遞一圈下來,距離好像一下子拉近很多。彼此不那麼對付的,在篝火的照耀下,那張笑臉看上去也似乎順眼了。

  “……尤金,上次你酒里臭烘烘的羅拉草,其實是我加的。”

  “……艾迪,你那些臭襪子是我丟的。”

  “……朵麗絲,下次我們一起去塔塔鎮買奧雷花。”

  柳余抱著粉紅兔,笑眯眯地看著這些年輕青澀的神眷者們,一顆心仿佛也被這熱湯泡得暖暖的。

  “下雪了!”

  有人道。

  “噢真美,美極了!”

  褪去白天的滿目瘡痍,夜空如同一塊巨大的深藍寶石,圓月高掛在天邊,大雪自天際紛紛揚揚地落下,柳余伸手去接。雪化在了掌心,卻一點不覺得冷。

  粉紅兔也傻乎乎地張開了三瓣嘴。

  柳余忍不住轉頭去看身邊的蓋亞,即使這麼熱鬧,這個銀發少年也依然一身清冷,孤坐在這一身雪里,好像這些熱鬧和喧囂都都與他無關。

  正要說話,卻听娜塔西喊她︰

  “貝莉婭姐姐。”

  “什麼事?”

  柳余轉過頭,娜塔西就坐在蓋亞的另一邊,再過去依次是卡洛王子、瑪麗公主……大家都坐得很近。

  路易斯則坐得稍微遠一些,懶洋洋地坐在蓋亞身後的大石頭上。

  “什麼事?”

  柳余又問了一遍。

  她越過蓋亞,去看娜塔西,發現她雙頰赤紅、嘴唇青紫,心想難道是感冒了,要她照顧她,不,不可能,兩人可沒這麼好的交情……又想自己今天一共撿了十二塊光明晶,肯定不會被淘汰,等回到學院,一定要讓蓋亞教她神語,把鐵片上的字給認了……斑斑也不知道餓沒餓著,不過她出門前就給了很多谷子和清水……

  目光漫不經心的掃過,卻在突然間停住了 。

  娜塔西的指尖微微泛黃,像是被某種汁液染成。

  臉頰潮紅……

  嘴唇青紫 ……

  柳余猛地抬頭,死死地盯著裝點在附近的金色花朵——

  深深淺淺的金色花瓣次第綻開,美極了。

  可落在她眼里,卻像是收割性命的鐮刀。

  金環花!

  娜塔西摘的是金環花!

  所以她才兩頰潮紅,嘴唇青紫,手指還染成了黃色……

  金環花會引來黑金巨蟒,劇情,小說後段的劇情提前了!

  這時,一道巨大的仿佛能將所有人都蓋住的黑影猛地從半空躥出,巨大的蛇身上兩只翅膀輕輕一扇,柳余腦中轟鳴,只來得及喊了一聲︰

  “危險!”

  她頭皮發麻,下意識伸手去拉蓋亞,卻撲了個空。

  茫然中,一雙金色的燈籠大的眼楮與她對視,手邊是呼啦啦的如刮骨鋼刀般的颶風,颶風刮過——

  “ 嚓。”

  一道黑影掠過。

  她愣愣地看向肩膀,那里……

  像是少了點什麼。

  又愣愣地轉向頭頂,那里,巨蟒大張的滿是獠牙的嘴里,一截藍色的制服袖子露在外,白皙柔美的手指上,一只眼熟的薔薇花戒在閃閃發光。

  巨蟒吞咽了一下,藍色的袖子就消失不見了。

  粉紅兔發出悲愴而憤怒的一陣厲叫,跳起——

  “ 嚓。”

  兔頭和兔身一分為二。

  漫天的血灑了下來。

  混雜著腥臭的口誕,澆了人一頭一臉。

  茜茜……死了?

  柳余愣愣地站著。

  她忍不住看向右邊。

  那邊人可真多啊。

  她想。

  那麼多人都在保護柔弱的娜塔西,卡洛王子,路易斯,蓋亞,他們都將她好好地擋在身後,卻沒有一個人,往她這里來。

  娜塔西還捂著嘴淚流滿面地看向自己︰“貝莉婭姐姐……你的手……”

  為什麼,要用那樣的眼神看著自己呢。

  柳余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疼痛。

  啊,原來是我的手臂沒有了。

  她想,

  原來是我的手臂沒有了 。

  巨大的蟒頭重重地砸在地上,濺起飛揚的塵土。

  一只被血染得亂七八糟的兔腦袋咕嚕嚕滾到了她腳下,三瓣嘴還憨憨地張著,它懵懵懂懂地看著她——

  似乎還沒意識到,生命就徹底終結了。

  一股遲來的、巨大的痛楚攫住了她。

  柳余猛地彎腰,一把將茜茜的腦袋摟在了懷里。

  “弗、弗格斯小姐……”人們輕輕地,像是怕嚇壞了她,“蟒蛇死了。”

  “是的,蟒蛇死了。”

  她也死了。

  夢……該醒了。

  “貝莉婭。”少年站在原地,左手還停留在殺死蟒蛇的姿勢,“你還好嗎?”

  柳余看向了他。

  精靈般的少年安靜地站在蟒蛇頭前,銀色的長發被風吹得飄起。

  他只是看向自己,如冷漠的、永不動容的雕像。

  真遠啊,蓋亞。

  在她以為已經接近他、走入他心底的時候,卻被一棍子敲醒了。

  “這雪,真冷啊。”她朝著他笑,“蓋亞,你想過嗎……”

  她輕輕地,

  “……我也是會疼的。”

  很疼很疼的。

第五十章 同理心

  有颶風穿過樹林, 帶起沙沙的響動,雪紛紛揚揚地灑向大地,好像能將地上的一切猙獰和痛苦都掩埋干淨。

  少年沉默地站在原地, 在一片靜默里, 少女那雙蔚藍色的眼楮里,像是有什麼在漸漸熄滅,又灼灼升起。

  她終于支撐不住,往後倒了下去。

  “呼啦啦——”

  金色的長發被風吹得飄起, 潔白的花環砸到地面,四散開來。

  零落的花枝染上了血污。

  少年一把踩過零落的花枝,接住了她︰

  “貝莉婭……”

  一滴淚自少女緊闔的雙目滾落下來, 落到了少年的指間。

  少年愣住了。

  他低下頭去, 一只手攤開,茫然地“看著”玉白手心上那透明的水漬。

  那水漬被篝火與鮮血映出旖旎綺艷的紅色, 像是一滴血淚。

  娜塔西一直看著他︰

  “萊斯利先生,怎麼了?您的手受傷了麼?”

  “不,只是……有點燙。”

  少年收回手, 一把彎腰將人抱起。

  路易斯伸手, 試圖將少女懷中髒兮兮的兔腦袋拿開,卻發現她禁錮在兔腦袋上的單臂力氣大得驚人,在昏迷中甚至“嗚咽”了一聲。

  “留著。”

  蓋亞頭也不回地抱著她, 往一旁的石頭去。

  路易斯收回了手。

  “弗格斯小姐!”

  卡洛王子終于忍不住跟了上去, 他清秀的臉上滿是懊惱,仿佛恨不得將自己投入卡多瑙河一樣痛苦——看著失去右臂昏迷不醒的少女,那雙琥珀色的眼楮里竟漸漸有了淚。

  “我們都有罪。”他道, “竟然忘了……”

  “沒有忘。”

  蓋亞將人輕輕地放到路易斯原來靠著的大石上,指間一抹白芒滲出, 匯聚到少女失去臂膀的傷口,那不住外流的血漸漸少了,模糊的血肉像被一塊光膜封住——

  血止住了。

  他的額頭沁出一層細細密密的汗,他收回了手。

  “噢,這簡直是神跡!”

  有人嘆。

  “即使這樣,弗格斯小姐的右臂也永遠失去了,噢,這對她來說,該多麼痛苦,她那麼驕傲,那麼完美無缺……”

  人人嘆息。

  他們痛心地看著地上的少女。

  她蒼白得像是要與這夜一同消散,失去手臂的創口猙獰而可怖,看一眼,都讓人覺得不忍——像是匯聚了這世上最偉大工匠心血的藝術品,就這麼砸到地上,被毀了。

  連瑪麗公主也嘆氣︰

  “我想,弗格斯小姐恐怕不會喜歡這樣的神跡。”

  她看向還在那哭泣的平民少女,她像是嚇壞了,從巨蟒出現開始到現在,就沒停止過流淚。

  “倫納德小姐,停住你那廉價的眼淚。你究竟做了什麼?那條巨蟒為什麼攻擊你 ?還是……你搶了它的寶藏?”不怪瑪麗公主這樣問,生了兩只翅膀的、比水桶還粗的蟒蛇,只在傳說中出現過。

  “我、我也不知道,”娜塔西茫然地、又驚恐地搖頭,“它直接就朝我飛來了,並沒有什麼寶藏……”

  “我要搜身。”瑪麗公主高抬下巴,“免得你害了你的姐姐,還要來害我。瞧瞧,這些被你迷惑了心智的男人,連路易斯教授——”

  “我沒有。”

  娜塔西下意識看向剛才護住她的三人——

  卡洛王子正用那悲傷至極的眼神看著貝莉婭姐姐,路易斯則看著遠處的一棵樹,而尊敬的、以一己之力斬殺了蟒蛇的萊利斯先生則閉著眼楮,誰也沒看。

  “不是我,我沒害人。”

  她被瑪麗公主逼得往後退,腳下踩到小石子,一個趔趄,摔到了地上。

  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娜塔西手忙腳亂地試圖撐地站起,等站起時,才發現手里攥了一塊“石頭” ,鑽石一樣通透,看起來有些眼熟——

  “光明聖晶?!”

  瑪麗公主驚愕地道。

  “光明聖晶?噢,聖光在上,倫納德小姐,你撿到了光明聖晶?”

  娜塔西愣愣地看著掌心︰

  “……是,是的?”

  她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到了她這兒。

  “難道那條巨蟒是為了這塊聖晶?可它看起來……明明是黑暗生物。”

  所有的黑暗生物都懼怕光明,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常識。這麼大一塊光明聖晶,對它來說並無用處。

  “也許,巨蟒只是隨便找了個方向?”

  “倒是不排除這個可能。”

  “就是可惜了弗格斯小姐……這樣的話,她就失去了參加神聖選拔的機會,神可不喜歡殘缺……”

  “萊斯利先生,布魯斯主教給您治眼楮的藥,能讓弗格斯小姐再生出手臂來麼?”

  少年睜開眼楮︰

  “藥沒有了。”

  “倫納德小姐,”少年突然轉過頭,問,“您摘的花是什麼樣的?”

  “金、金色的,花冠很大很漂亮,我在附近看見,就、就摘回來了。”

  “那倫納德小姐您是否臉孔發紅、嘴唇青紫,踫到花汁的手也黃了?”

  瑪麗公主驚呼了一聲︰

  “萊斯利先生,您的眼楮好了?”

  蓋亞並未回答,只道︰

  “倫納德小姐摘的金環花,引來了黑金巨蟒。”

  所有人都看向了娜塔西,這個柔弱的平民少女臉一下子白了,像失血過度那樣︰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這花很好看,想摘回來布置一下……”

  瑪麗公主冷哼了一聲︰“我想起來,巨蟒攻擊前,你突然喊弗格斯小姐,為什麼?”

  娜塔西無措地擺手︰

  “我只是想跟貝莉婭姐姐和、和解……那時候氣氛太好了……”

  “和解?”

  “是,是的,和解。”娜塔西突然捂住臉,痛哭失聲︰“我想跟貝莉婭姐姐說,對、對不起,我一直偷偷地嫉妒你,我是個壞女孩……可沒想到,竟然會害了貝莉婭姐姐……我有罪。”

  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們都看得出,娜塔西說的是真話。

  也正因為真話,反倒讓人不知如何是好 。

  “教授,這……該怎麼辦?”

  神眷者們看向一旁黑發黑瞳的青年。

  溫和的青年 ,看著雙目緊閉的金發少女,面露悲傷︰

  “我想,這件事應該等回去,由布魯斯主教裁決。”

  自此,沒人再說話。

  只有篝火的“嗶啵”聲在耳邊響起。

  “真可惜……”

  …………

  柳余睜開了眼楮。

  天空黑沉沉的,周圍還是翡翠之森的模樣。

  應該沒過去多久。

  她想,咳了一聲。

  “弗格斯小姐?”

  柳余看著頭頂突然簇擁而來、擠得滿滿當當的人頭,出聲︰

  “我找萊斯利先生。”

  聲音又啞又澀,卻無比堅決。

  “萊斯利先生,弗格斯小姐找您!”

  有人喊。

  銀發少年穿過人群,出現在了她面前。

  他微微屈身,銀發從肩膀垂落到她胸前,柳余看著他,即使是這樣的死亡角度,那樣驚艷絕倫的美貌也絲毫沒打折扣。

  真美啊。

  可也真冷,怎麼捂都捂不暖。

  雪還在無休無止地下。

  “貝莉婭。”少年溫柔地撫摸了下她的腦袋,目露憐憫,“你會好的。”

  柳余像是被這憐憫刺痛,猛地閉上了眼楮。

  很快又睜開。

  她看著他,那執拗的、像是能燒出一條血路來的眼神,幾乎將所有人都震住了。

  “我想跟萊斯利先生單獨說會話。”她強調,“單獨。”

  “噢當然!”

  神眷者們還記得,在危險關頭發生的那一幕。

  萊斯利先生放棄弗格斯小姐,救了更危險的倫納德小姐,雖說合乎情理,可太過冷漠;弗格斯小姐還因此失去了一條右臂……

  她想和萊斯利先生說話,太正常不過了。

  所有人都知情識趣地往外走,留出大大的一塊空地給這對曾經的情人。

  “蓋亞,”柳余低頭看著懷中已經被摟得變形了的兔腦袋,“茜茜死了。”

  “我很遺憾。”

  少年道。

  少女仰起頭來︰

  “我說的,是那個被你溫柔地抱在懷里,替它摘草、幫它擋風,摟著它睡覺的茜茜死了!它死了!”

  她試圖在這個冷漠的、永遠都在高高在上的神化身身上,找到一絲動容。

  可她失敗了。

  沒有。

  一絲一毫都沒有。

  “貝莉婭,我可以再為你找一只兔子。”

  少年告訴她。

  他的聲音依然優雅而動人,態度一如既往的溫柔,可柳余的雞皮疙瘩,卻一點一點冒了出來。

  她只覺得毛骨悚然。

  她想起過去,他也曾任她在他懷里撒歡,答應她無傷大雅的請求,會溫柔地撫摸她,會給她準備食物,還摟著她睡覺……

  多麼雷同啊。

  而她竟然現在才明白過來。

  她和茜茜沒什麼兩樣。

  都只是他膝下、懷中的一只兔子。

  而她竟然差一點就被這溫柔陷阱捕捉了。

  “是的,一只兔子而已。”柳余喃喃道,“隨時可以更換的寵物……而已。”

  “貝莉婭。”

  “你救了娜塔西。”

  “是的,沒錯。”

  少年垂目,綠眸一如既往的溫柔。

  “為什麼?因為她更危險?所以,即使這樣,我死了也沒關系,是嗎?”

  柳余問話時,帶著自己都意識不到的嫉妒。

  她多嫉妒啊。

  她也想當一個永遠被人捧在掌心呵護的珍寶,可惜,總是差一步。

  “貝莉婭,你不會死。”

  “萬一呢?萬一我伸過來的,不是手,而是身體呢。”

  “貝莉婭,我需要解決巨蟒。”

  少年看著她,並未說更多。

  柳余卻突然明白了。

  “原來如此。”

  巨蟒攻擊的是娜塔西,而她只是被波及的邊角料。

  娜塔西不重要,她也不重要。

  換成另外一個人,他也會如此。

  她那些所有的計較和痛苦,娜塔西和她、甚至茜茜和她——在他眼里,只是多和寡的區別。

  這是神的公平準則——

  理性而冷酷,甚至絲毫不需要猶豫。

  “是我錯了。”

  柳余想,她還是錯了。

  她一開始就看錯了,神本來就不是人︰

  他高高在上,俯瞰眾生。

  羊是他的寵物。

  人也是他的寵物。

  有什麼區別呢?

  就像人豢養貓狗,可以陪他們玩耍,高興時逗逗,不高興時撇到一邊——可會有人跟貓和狗談戀愛嗎?

  不會有。

  他們物種不同,階級也不同。

  而她竟然妄圖僭越,跟那些軟弱的女人一樣,錯把神明的施舍當成了溫柔,還洋洋自得、無比竊喜……這個世界,本來就只是殘酷的牧場。

  只有將牧羊人拉進牧場,從高高在上的地方跌下來,也淪為阿貓、阿狗,和他們這些“寵物”一起爭食吃,他才可能產生“同理心”——

  也才可能,被征服。

  她一開始就錯了。

  “蓋亞,你知道嗎……我竟然以為你會有一點點喜歡我……當你抱著我睡覺,當你讓我親吻你、擁抱你,當你拒絕雷姆洛村那個女孩、當你為我改變承諾時,我其實很高興……我以為我找到了避風的港口,可以歇一歇了……”

  “貝莉婭,當然,我當然喜歡你。”

  “可是……”柳余悲哀地看著猶自懵懂的少年,“愛是有私心的……蓋亞,你不愛我,起碼不是我要的那種喜歡。”

  他像是她渴望已久高高在上的一尊琉璃,她以為她得到了,卻只得到了琉璃的倒影。

  沒什麼好怪的,他只是不愛她。

  柳余的眼神漸漸冷了下來。

  “蓋亞,你跟我,一起將茜茜埋起來,好不好?”

  濃濃的黑夜將她包裹,她整個人也沉了下去。

  粉色的夢,像是一戳即破的泡影,如今,也散了。

  蓋亞輕輕替她擦淚,溫柔地答應了她。

  “貝莉婭,你的氣息有些變了。”

  “變了?”柳余狀若無事般,“什麼變了?”

  “原來像薔薇花一樣甜美,現在卻……”

  少年搖了搖頭,眉頭緊皺,“說不出來。”

  柳余卻抬頭,目光穿過少年的肩膀,看向他身後無邊的黑暗。

  層層的樹葉後,濃霧化成的影子朝她咧嘴一笑。

  對不起,蓋亞。

  她接下來要做的事,恐怕沒辦法甜美了。

  她要他從那高高在上的位置掉下來——從而看到她。

  “路易斯,”柳余想,“他應該很願意幫我這個忙。”

第五十一章 與暗謀

  “萊斯利先生——”蓋亞走到等候在附近的神眷者身邊時, 娜塔西急急迎了過來,“貝莉婭姐姐她……看起來怎麼樣?”

  瑪麗公主“嗤”地笑了聲︰

  “倫納德小姐要是好奇,不如自己砍掉一條胳膊感受一下?”

  娜塔西臉一下子白了。

  她張了張嘴, 又無力地閉上了。

  是的, 少了一條手臂,怎麼會好呢?

  貝莉婭姐姐那麼驕傲的人……

  但願她不要為難萊斯利先生。

  “對不起,萊斯利先生,都是我的錯。”她道, “如果不是因為我……”

  可銀發少年卻已經越過她,走到了另一邊。

  他安靜地站在一片樹蔭里,頭“看”向那斯雪山的方向, 月光照在冷淡的銀發上——誰也不敢跟他搭話了。

  他看起來不大高興。

  “萊斯利先生, 您怎麼把弗格斯小姐一個人留在那?”卡洛王子鼓起勇氣問他,“她需要您的陪伴。”

  蓋亞回過頭來。

  “可貝莉婭說, 她不想看到我。”少年的表情帶了點困惑和茫然,“……可她平時總是跟著我。”

  “這……也許要等弗格斯小姐消氣。”

  …………

  柳余的記憶,還停留在剛才。

  在她說完要一起埋茜茜後, 就開始趕蓋亞走了。

  “萊斯利先生, 如果可以的話,請您遠離我一些。”

  她需要創造機會,和路易斯單獨聊天。

  這是柳余記憶中第一次對蓋亞用客套而冷漠的口吻說話。

  “即使您做的沒錯, 可萊斯利先生——作為被放棄的那個, 我沒辦法不怨。”

  剛才她表達失望和怨懟的火候……是否恰到好處?

  柳余漫不經心地想。

  樹影淒清,夜幕低垂。

  她還記得她趕人那一瞬間少年臉上的表情——

  大概是有些詫異的,畢竟一個寵物都敢趕牧場主了。

  兩人隔著重重夜幕, 視線相對︰

  可柳余知道,他看不見。

  而後, 冷淡的少年就踏著雪一步步往外走,他再回頭。

  柳余則小心翼翼地讓自己躺平。

  牽動傷處,又是一陣綿綿密密的疼痛,即使傷口已經不流血了,可疼痛卻不會因此減少。胡思亂想中,她不免就想起蓋亞——第一次見面時,他那嚇人的、還在不斷流血的窟窿眼。

  斷胳膊疼,還是挖眼楮疼?

  應該都疼。

  不過這個少年至始至終都沒吭過一聲,他對這世界給予他的所有一切,不論是痛苦還是歡愉,都好似稀松平常。

  “在想你那情人?噢,我能加個‘舊’麼?”

  一團濃霧在她身邊凝結,一個黑發黑瞳的英俊青年突然出現,蒼白的臉上,一雙瞳孔奇異得發亮。

  “不能。”

  “噢,真痴情……”路易斯聳了聳肩,“弗格斯小姐,您是我見過的最死心眼的女人。”

  “路易斯大人難道不知道,最死心眼的女人,往往最容易做出瘋狂的事麼?”少女的瞳孔摻雜了冰冷,那冰冷里卻又仿佛燃燒著某種東西,“我恨他,也愛他。”

  柳余無意跟路易斯剖白自己。

  她無意同他講述自己的困境,褻瀆神靈,從挖眼,下藥,到欺騙,更無意告訴他自己的野心。

  就在剛才心灰意冷的一剎那,她也想過放棄。放棄攻略這個冷漠的神,像條咸魚一樣躺平,帶著殘肢在貴族世界里麻木地活著——可她光是想一想這場景,都毛骨悚然。

  她要讓那些憐憫的目光淹沒自己嗎?

  她能忍受一個平庸的、殘疾的不完美人生嗎?等著日復一日地老去,讓那些可怖的老年斑遍布自己的軀體,給和存或不存在的子孫後代講述曾經有可能的輝煌?

  不,她不能。

  她的欲望在咆哮,她想要永生,想要完美無缺的身體,她想要一百分——

  否則,情願死去。

  “可弗格斯,你參加不了神聖選拔了。”路易斯憐憫地看著她,“你的情人會去聖殿,而你將被留在這兒,靠著一點施舍過日子,你們沒有可能。”

  “是的,一個殘廢——”少女猛然抬起頭,“可這個殘廢也有路易斯大人您一半的功勞。我可不信偉大的路易斯十世會認不出區區一朵金環花?”

  “噢,當然,偉大的路易斯十世當然認得出金環花。”路易斯點頭,“可那又怎樣?”

  “你們人類驚慌失措的模樣,看起來十分美味。”

  變態!

  “可偉大的路易斯十世也同樣忘記了,您在這兒,是霍奇‧路易斯,一名教授,他必須保護學生的安全,您……失職了。”

  這種變態往往會在某些方面有特別執著的點。

  柳余就發現,這個路易斯有cosplay的癮。

  路易斯果然大驚失色︰

  “噢,沒錯,霍奇‧路易斯失職了。他應該做出補救,弗格斯小姐,您想怎麼樣?”

  “路易斯大人,如果您還感到愧疚,請在明天回城時,務必經過白天看見的那條湖泊,並在那休息。到時我會拉著蓋亞去將茜茜埋了。”

  她溫柔地撫摸著茜茜的腦袋,它的身體已經和她的右臂一起,被那條巨蟒吞噬掉了。

  “然後?”

  “請想辦法將萊斯利先生和我,一起推進湖。”

  “噢噢,”路易斯臉上現出奇怪的表情,很快,又興奮起來,“弗格斯小姐,您知道,您在說什麼麼?您知道,那湖底有什麼?”

  他探究地看著她,那雙黑瞳幾乎能將人吞噬進去。

  “湖底?當然是水。還是說……路易斯大人知道,那里有什麼?”

  柳余反問。

  兩人在黑暗中對視。

  良久,路易斯微笑了起來︰

  “弗格斯小姐真是我見過的最心狠的女人。不過——在這之前,弗格斯小姐,我得再問您一遍,您確定……您不會後悔?”

  “不會。”

  少女冷漠的臉也綻開一抹笑,“……我只希望,路易斯大人能做到您答應的。”

  當純白染上黑暗,成為人人唾棄的底層,嘗遍世間歧視、困頓和痛苦——

  他會明白羔羊們的痛苦嗎?

  當然,在這之前,她會一直陪在他身邊。

第五十二章 記憶珠

  另一邊。

  “萊斯利先生, 我想問您一個問題。”

  瑪麗公主搖著羽毛扇,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如霜月一樣清冷的少年,她近乎痴迷地看著他的臉。

  噢, 多麼完美多麼高貴。

  “什麼問題?”

  少年微微側過頭來。

  瑪麗公主緊張地忝了忝嘴唇︰

  “剛才您……為什麼放棄弗格斯小姐?”

  “放棄?”

  “是, 是的。”瑪麗公主按捺住砰砰亂跳的心,鼓起勇氣問,“您和弗格斯小姐不是情人麼?還是說,您對弗格斯小姐……”

  如果他不喜歡……

  瑪麗想, 也許她也可以試試。

  “不是放棄,是選擇。”少年安靜地道,“但好像……”

  “好像什麼?”

  瑪麗公主不忿又懊惱地道, “不過, 我想,萊斯利先生您恐怕並不喜歡弗格斯小姐, 如果不是我的藥——”

  “——藥?”卡洛王子驀地瞪大眼楮,“瑪麗?什麼藥?你不會是……”

  他終于想起自己這位胞妹從前在宮中干過什麼事了。

  她看上了一位公爵之子,無視對方有傾心相許的愛人, 在他的食物中下了藥, 後來還將那位公爵之子囚禁了……

  “噢,天哪,光明神在上, ”卡洛王子捂著腦袋, “瑪麗!你太大膽了!噢可憐的萊斯利先生,可憐的弗格斯小姐——”

  “——她?她有什麼可憐?!她借此得到了萊斯利先生!”

  瑪麗氣惱,“不過很可惜, 萊斯利先生並不喜歡她。”

  “喜歡?你們總是說喜歡。”

  少年眉間的疑惑越來越重,“……喜歡, 是什麼?愛,又是什麼?”

  “這……”瑪麗公主點了點嘴唇,“比如,我看到萊斯利先生,就想親吻您、擁抱您,我想永遠臣服在您的身邊,甚至不介意和其他人分享您。”

  “至于您,萊斯利先生,人的本能不會騙人,總是會偏向自己愛的那一個……您剛才放棄了弗格斯小姐,卻救了倫納德小姐……”

  而娜塔西早已在一旁,驚訝地瞪大了眼楮︰

  原來,貝莉婭姐姐竟然是這樣得到萊斯利先生的……可萊斯利先生先救了自己,這說明……

  不,這樣不對。

  娜塔西努力說服自己,可總有隱隱的、讓人無法控制的喜悅在一點一點冒出來,像雨後森林的春筍。

  “人的本能……”

  少年看向遠方,風吹起他冷淡的銀發,所有人都沉默了下去。

  他們紛紛想起那少了一臂的金發少女,也許正因為見過最盛放的玫瑰,再想到玫瑰殘缺,且將永遠殘缺,就感覺到深深的不忍……

  在這之前,她是他們中除了萊斯利先生以外,最優秀最努力的神眷者。

  *****

  柳余並不知道,她的這些同窗都在憐憫她。

  憐憫這種東西,在她過去早就見識過太多太多了——除非變現 ,否則,不具備任何力量。

  她不需要憐憫。

  當然,和那些自尊心過剩的人不一樣,她也並不排斥。

  “弗格斯小姐,最後再問您一次。”未曾離去的路易斯站在樹枝上,高高俯瞰她,“您真的不考慮……來黑暗陣營?”

  “這個世界只有一個神,光明。”

  柳余冷漠地告訴他,“路易斯大人,您的那條路,是堵著的。”

  “噢,弗格斯小姐,您太悲觀了。”

  “路易斯大人,神明捏死你,就像捏死只螞蟻一樣輕易。”

  “是,是的,弗格斯小姐說的沒錯,”路易斯點頭,“……可也許有一天,這頭頂的天空會是自由的。它不再被任何東西掌控。”

  柳余沒有被他蠱惑。

  “即使路易斯大人願意做流血犧牲的第一個,將這天空捅破,可我……”她咽下真實的想法,“貝莉婭‧弗格斯,也只忠于光明。”

  “噢真遺憾。”

  路易斯聳了聳肩,他朝遠方看了一眼,突然笑了,“您親愛的萊斯利先生來了,他總不許我在您身邊呆太久。”

  “送您一份禮物,弗格斯小姐,您會喜歡的。”

  柳余還沒反應過來,路易斯就一點枝頭,消失在了面前。

  她完好的左手里多了一個拇指大的小瓶,小瓶子里濃稠的呈現紫紅的液體似乎很眼熟——路易斯的血?

  “貝莉婭?”

  柳余不動聲色地將瓶子收了起來。

  蓋亞身後,神眷者們也三三兩兩地回了來。

  他們紛紛朝她問好,柳余白著一張臉,呈現出拒人于千里的冰冷。

  “抱歉,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坐到那兒去。”

  她指著附近的一塊石頭,與人群隔得有點遠,可一抬頭,也能看見。

  “當,當然!”有少年起身,好心地替她生起又一堆火,“弗格斯小姐,你有什麼需要的話,也可以跟我說。”

  “謝謝。”

  在眾人的注視下,金發少女站了起來,她挺直背脊,邁開腳步往石頭那走。

  似乎不太習慣只剩一個手臂的身體,沒掌握住平衡,往旁邊趄了一下,在萊斯利先生接住她後,又狼狽地躲開,像是躲開什麼避之唯恐不及的東西一樣。

  “貝莉婭。”

  少年的手停在了半空,他的手背像是被一道利物劃破了。

  “抱歉,萊斯利先生,我需要靜一靜。至少,在明天之前——”少女的眼里閃爍著淚光,“我還不想見到您。”

  沉默中︰

  “貝莉婭,抱歉。”

  少女並未說話,而是繼續往前走。

  緩慢的,卻又倔強的,等她挪到那塊石頭前,已經又過去了一會。

  她一個人坐在了另一堆新生的篝火前,背對著他們,小小的身影蜷縮成一團,像是睡著了。

  神眷者們只能時不時地掃過去一眼,確定對方沒有危險,才收回視線。

  柳余當然沒有睡。

  她背對著他們,悄悄用手勾出藏在衣服里的記憶珠——

  為了避免被樹枝勾到,在來翡翠之森前,她就將記憶珠和羽毛重新串好掛在了脖子里。

  此時,她倒十分慶幸這個行為,否則,這記憶珠就會和她的右胳膊、和茜茜的身體一起埋葬在巨蟒的肚子里。

  柳余小心翼翼地將指甲縫里沾到的血涂抹到記憶珠上,就在剛才蓋亞扶她的一瞬間,她狠狠用指甲劃了他手背一道。

  她需要他的記憶。

  即使已經打算好明天所有的事,可柳余依然沒有百分百的把握。

  神明的力量如山如海,深不可測,他能隨手捏出一具完美的化身,他能創世、能滅世——那麼,在讓化身降臨前,神是否想過沾染黑暗這個問題?也許化身本身就是黑暗絕緣體。

  ……也或者,她能通過他過去的行為軌跡,推測出神這個非人物種的思維邏輯?

  讓他動容的法子?

  柳余承認,自己很卑鄙。

  可她卻顧不得了。

  不同物種之間的搏斗,本來就該使勁渾身解數。

  血一沾染上記憶珠,柳余就感覺到自己渾身一輕——

  這次的感覺,要比上次輕快舒服得多。

  難道是因為她和蓋亞睡過了?

  還是因為神眷者……?

  柳余幾乎沒受什麼阻礙,甚至不需要跨過重重的天梯,就到了地方。

  她赤足踏到了地面。

  一汪藍色的如寶石一般純淨的湖泊,純白色的宮殿,宮殿前,是無數俊美秀麗的少年少女。

  他們在一大片純白的薔薇花海中穿梭,每個人提著一個花籃采花,臉上都洋溢著單純的快樂。

  宏大的金色拱門敞開 。

  柳余踏上了階梯,一步步進入宮殿。

  白玉鋪地,無數曠世奇珍隨意地擺放,東海明珠、巨型珊瑚塔,大片大片的花海,紅的、黃的、紫色,一路走來,俏麗的少年少女們在宮中嬉笑穿梭——走了許久,穿過無數宮殿,才到正殿。

  跨進門,柳余卻怔住了。

  那巍峨的、刻著不知名狂獸的王座之上,一位俊美如神的男人安坐,他一只手撐著額頭,似是陷入沉眠。

  而王座之下,十幾個美貌絕頂的少年少女在高興地嬉戲。

  這是她從沒見過的,與蓋亞截然不同的一面——

  可這一面卻不斷沖擊著她,看著這些與原身美貌不相上下的少年少女,柳余終于明白,她為什麼敗了。

  美貌對神來說,就像是隨處可見的甜點,她就像這王座下嬉戲的少年少女,毫不出奇。

  那神在乎的……到底是什麼呢?

  柳余不由看向大殿中央,白色的廣袤的大殿之上,那兒是無數飛速倒轉的星球,她甚至看到了曾經在地圖冊上看到無數次的極為眼熟的藍星……

  這時,神抬起了頭。

  那泓淺淺的綠眸,幾乎攬盡這世間所有的光彩,向她俯瞰來。

  剎那間,星河倒轉,滄海桑田。

  柳余無法控制自己挪開眼楮,心“噗通噗通”跳了起來︰這就是神的力量麼……即使不情願,依然會受到蠱惑。

  神移開了視線。

  他看向大殿中央,看向那一個個星球的視線,像藏著無盡的冷寂和威嚴。

  “神又在看那些東西了。”

  “是啊,好無聊呢,可總是有壞蛋想要破壞秩序,讓神煩心。”

  “神就是太過仁慈了,要我看啊,直接懲罰他們就好。”

  無數的畫面從柳余身前掠過。

  千年、萬年 ,王座底下的少年少女們換了一撥又一撥,可王座之上的男人,卻從未變過。

  他日復一日地凝望著這些星球,他全知全能,支配著星球上的一切,聆听信眾的祈禱,回應祈禱;懲罰黑暗,與一切破壞秩序的生物。

  神沒什麼消遣,甚至這世間的一切,也似乎讓他感到無趣。

  他就像是一台冰冷的、絕不會出錯的機器。

  唯有秩序和規則存在。

  柳余曾經看著他指尖輕輕一點,一顆土黃色的星球就突然間爆炸開來。

  王座之下一位少女拼命哭泣,她看向星球的眼神,就像世界和信仰被一同摧毀了。她哀求,她哭泣,她祈禱,可從來對他們縱容的神卻閉上了眼楮,冷酷得像座雕塑。

  少女絕望了,跌跌撞撞地出去,再也沒回來過。

  日升月落,柳余都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

  直到身體一輕,回到身體時,還有些茫然——篝火嗶啵地跳動著,天空上月亮還在老地方,附近的神眷者們安靜地休息。

  沒過多久。

  柳余心想。

  神的過去實在……無聊。

  他就像是一台冰冷的機器,並沒有七情六欲,唯一在乎的,只是維護他的秩序、法則,和信眾。他也曾經捏過化身,不過,那時候的化身都是神親自教導的孩子,他高高在上地看著這些化身在各個星球游玩,就像看著孩子們嬉戲,即使有些化身們挑起世界的戰爭,他也當只是一場游樂,從未干涉。

  可她也看見,神將一個墮入黑暗的化身隨手一點 ,像戳破一個紙人一樣,戳爆了對方。

  “神不能容忍黑暗,一絲一毫都不行。”

  這是光明法則。

  柳余還看到,一個強大帝國的國王對著光明神像撒尿、做出猥‧褻動作的第二天,就被滅國了。

  神只是安靜地看著,可世界的法則,不容許瀆神者的存在——

  “瀆神者,必死。”

  柳余想,她這行為豈止是瀆神,明明是叛神,要和那破滅的星球一起被完完全全摧毀。

  她就像是他掌管世界里多出的一段程序,是病菌和bug,要被一鍵修復的存在。

  現在唯一慶幸的是,蓋亞與神之前捏出的那些化身不同。

  神的身體還在神宮之內,可真魂卻親自降臨在了這具化身之上——

  簡而言之,里面的魂魄,是神的。

  可如果這具化身損毀,神將立刻回到神宮之上。同樣的,化身的記憶如果恢復,他的實力,也將升到這個世界所能容下的最強。

  這是神最脆弱的時候。

  而柳余,只有一點點時間了。

  第二天。

  路易斯早早就叫醒了所有神眷者。

  “教授,天還沒亮呢!”

  “——評分。”

  路易斯微笑。

  神眷者們只能匆匆抹了把臉,邊走邊啃著 餅,只是當目光落到隊伍中間的金發少女時,那些抱怨就通通收了回去。

  她沒有換衣服,只是罩上了一件外套,將那光禿禿的右肩遮住——

  頭發還是亂糟糟的披著,即使這樣,也並未損去她的美貌。

  可正是這樣,才更叫人可惜。

  一行人走了許久,又經過了昨天那條湖。

  路易斯停下腳步︰

  “休息一下,歇歇腳。”

  “噢,還有,當心摔進湖里。”

  他警告道。

  “路易斯教授,我們可不是孩子!”有人道,“而且,我會游泳!”

  “別大意。”

  路易斯囑咐。

  柳余安靜地看著,她手里粉紅兔的腦袋已經開始變色,隱隱散發出一股味道。

  她走到了安靜的銀發少年面前︰

  “該去埋茜茜了。”

  少年看著她︰

  “貝莉婭,你還在生我的氣。”

  他的語氣是迷惘的,似乎對她生這麼久氣感到詫異。

  “生氣?是的。萊斯利先生,我暫時無法原諒您。”少女緊繃著一張臉,“但茜茜是您撿的,您跟我一起將她埋了,我想它應該會很高興。”

  說完,她率先走了出去。

  少年安靜地跟上。

  “這里有水有草,很好。”柳余帶著他,越來越往湖邊走,在快到湖邊時,對著蓋亞道,“萊斯利先生,您在這等著,茜茜現在很髒,我先把她洗干淨。”

  “貝莉婭,你不方便……”

  少年伸手,想要接過她手中的茜茜。

  “不用你管。”

  “貝莉婭。”

  “萊斯利先生!”少女卻一把甩開了他,語氣漸漸開始激動,“您去管好你的倫納德小姐,不要再來管我了……是的,我貝莉婭‧弗格斯是沒了一條手臂,可還不是殘廢……你這樣一會溫柔一會殘酷,總叫我分不清……”

  “貝莉婭。”

  少年無奈的。

  少女卻不斷往後退,淚水在臉上縱橫,腳踩到湖泊邊緣,石子松動,竟直接往後仰倒了下去。

  “弗格斯小姐,當心!”

  有人看到,驚叫了一聲。

  蓋亞卻驀地出現在她旁邊,一把摟住她的腰,柳余心想,糟糕,他出現得太快,要被接住了——

  就在這時,一陣狂風突得出現,卷著兩人往湖水而去。

  “噗通——”

  兩人同時跌進了湖里,被巨大的力量裹挾著,一起沖進了裂隙。

第五十三章 拇指瓶

  “噢, 光明神在上!萊斯利先生和弗格斯小姐掉水里了……”

  瑪麗公主掩嘴驚呼了一聲。

  娜塔西已奔到湖邊,半撐著身體往湖面看,卻只看到了一片平靜和清澈, 除此之外, 什麼都沒有。

  風吹過,湖面蕩起一絲漣漪,安靜得像是不曾吞噬過兩個人一樣。幾個會泅水的神眷者開始扯腰帶、脫外套,在他們快要蹬掉黑色的馬靴、跳入湖中時, 路易斯伸手阻止了他們。

  “可教授——”

  “——我去。你們呆在這兒。”

  神眷者們從教授臉上的凝重看出了點什麼︰

  “這湖是不是有問題,教授?”

  “太平靜了。萊斯利先生和弗格斯小姐掉進湖里後,沒有掙扎過。”

  溫文的青年臉上迅速劃過一絲痛苦, 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神眷者們這才想起來, 這位教授還是弗格斯小姐最忠誠的愛慕者。

  “教授……”

  “等我上來。”路易斯囑咐道,“在這之前, 你們都離湖遠一些,暫時听……”

  他的視線落到栗色短發的少年身上,“听卡洛王子的指揮。”

  “教授!”

  “教授!您這樣也會有危險!”

  不顧神眷者們的阻止, 黑發青年迅速地解開制服外套的扣子, 脫掉馬靴,一下子跳入了湖里。

  湖中一團深沉的黑影似旋風一般滑過——

  許多人都看到了。

  “那、那是黑暗生物?!”

  “我們得趕快通知神殿,統治布魯斯主教和馬蘭大人!”

  “可教授說, 讓我們等他——”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落在那一向沉穩的卡洛王子身上︰

  “卡洛王子, 您說……我們怎麼辦?”

  “我想,我們再等一會。如果教授沒出來,尤金和朵麗絲就領著其他人先出翡翠之森, 我等在這兒。”

  “您一個人?”

  卡洛王子點頭,他那雙琥珀色的眼楮里仿佛蘊藏著某種格外沉重而肅穆的東西, 似乎從昨夜弗格斯小姐受傷後,他就變成這樣了。

  “是的,我等在這兒。”

  “卡洛哥哥,您可是我索羅王國的王子,您不能——”

  “——瑪麗,我能。”

  卡洛王子右手搭在了佩劍上︰

  “教授將你們交給了我,你們就得听我的指揮。”

  神眷者們面面相覷了一會,紛紛低下頭︰

  “是的,卡洛王子。”

  娜塔西望著平靜的湖面,只覺得那顆心也像被人投進了冰冷的湖里。

  “我,我和卡洛王子留下來一起等……”

  她訥訥地、又堅定地道。

  卡洛王子看了她一眼︰

  “娜塔西,你確定?”

  “是,是的,”娜塔西點頭,“我擔心萊斯利先生和路易斯大人,也擔心貝莉婭姐姐。但願……”

  她喃喃道︰

  “他們能平安。”

  即使有時候會忍不住對貝莉婭姐姐產生一絲嫉妒,可她也從沒希望她出事。

  “那就留下來。”

  卡洛道。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路易斯教授始終沒出來。

  尤金和朵麗絲就帶著神眷者們從原路返回,而卡洛王子和娜塔西則留在了湖泊附近。

  他們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彼此誰也沒說話,只是安靜地看著湖面,靜靜祈禱——

  “但願他們會沒事。”

  娜塔西道。

  “但願。”

  ……

  落水的滋味,如同再一次瀕臨死亡——

  湖水漫過頭頂,極度的缺氧導致胸口快要爆炸,柳余只能憑借本能,將雙腿和單臂死死地纏繞在那少年身上,越纏越緊,越纏越緊。

  黑影打著旋風,死死地拉著他們往湖底拖,柳余只覺得身上像被人綁了塊大石頭︰在瀕死的某一刻,柳余甚至感到了後悔。

  可你甘心嗎?

  她問自己。

  不,不甘心。

  見識過天空的遼闊、生命的長度,誰還願意當那井底的青蛙、去過蚍蜉那短短的一生?

  柳余想到了許多事。

  前世的,今生的。

  孤兒院里永遠都摻雜著石子兒的清湯,早起時廁所前排得沒完的長隊,養母沒完沒了的斥罵,養父抱歉又松了一口氣的笑容……

  最後,所有的畫面都定格在一間小小的庭院里,白生生的牆,綠色的葡萄架,一串串沉甸甸的紫葡萄綴著,整個庭院都散發著葡萄的誘人香氣。

  如果晚一個月送回去,她也許能吃到幾顆。

  一個暑假的渴望啊。

  “貝莉婭……貝莉婭……”

  迷迷糊糊中,有人在耳邊叫喚,柳余“哇”地一聲,吐了。

  被悶得幾乎爆炸的胸口緩解了些,柳余睜開眼楮,點點微光里,蓋亞那張近乎完美的臉出現在面前。他看起來似乎有些擔心,半低著頭︰

  “貝莉婭,你還好嗎?”

  濕漉漉的冷銀色長發凌亂地貼在他的臉頰,有水漬順著流下,落到她的眼楮里。

  柳余眨了眨眼楮,意識開始回籠︰

  “我們……”

  對,她引著蓋亞跳到了湖里。

  現在……

  她下意識眯起眼楮。

  狹窄的甬道,蓋亞和她兩人緊緊挨著,兩人幾乎貼著牆。周圍黑  的,只有盡頭透了一點微光進來,照見人的輪廓。兩人身上都濕漉漉的往下淌水,像是落湯雞一樣。

  底下是一層厚厚的苔蘚。

  “蓋亞,我們在哪兒?這是……天堂?”含混的聲音,帶了點迷惘,“天堂好黑啊……”

  “貝莉婭,我們在湖底。不過……現在情況不太妙。得趕快找到出路。”

  隨著少年話落,的聲音在甬道內響起,黑暗中藏了密密麻麻的眼楮,那些眼楮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們,似乎在尋找下口的地方——

  柳余整個頭皮都開始發麻起來。

  “湖底?怎麼可能是湖底?而且……水呢?”

  少女像是又憶起了之前的事,鬧著要推開他,卻被少年一把攥住了。

  她抽了抽手,使不上力。

  少年壓低聲︰

  “貝莉婭,別動。否則,我可不保證不將你變羊。”

  柳余︰……

  那不就變成了殘廢羊?

  少女亂動的手腳安分了些。

  她攥緊了少年的衣襟,顫抖的手指顯示出她的害怕,可聲音卻是倔的︰

  “蓋亞,在沒取得我的同意前,你不能將我變羊。請——務必尊重我。”

  “貝莉婭,告訴我,你看到什麼?”

  少年卻問了別的問題。

  “眼楮。”

  柳余看著暗處那些朦朧的像水泡一樣的東西,密集恐懼癥都要犯了。

  “我看到了很多雙眼楮。很多,很多。”

  她對比著書中劇情。

  娜塔西和卡洛王子跌落湖泊、摔進罅隙後,直接就遭受到了那些黑暗生物一波又一波的攻擊,而且從未停歇——如果不是路易斯暗中幫忙,兩人早就葬身河底。

  可此時,這些黑暗生物卻像是有所顧慮,只敢在附近徘徊,它們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們,不敢靠近。

  為什麼?

  難道是蓋亞體內屬于神的光明力量太過純淨,以至于對這些黑暗生物產生了等級壓制,讓他們躍躍欲試,又不敢靠近?

  ……不,這可不行。

  ……她冒著生命危險拉他下來,可不是為了跟這些黑暗生物和平共處、友好相望的。

  ……蓋亞得受傷才行。

  要怎麼樣,才能讓這些黑暗生物激動起來、發動攻擊呢。

  “眼楮?”

  “是的,眼楮。不過看不出它們長什麼樣,太黑了……狼嗎?……這里為什麼又是湖底?我們該怎麼出去?”少女像是恢復了些平靜,不再抗拒少年的接近,開始思考起別的來。

  “我想,那斯雪山噴發形成的地裂,讓這里多出了一個湖,這是湖底裂縫,應該通往……地心。”

  少年的敏銳讓柳余心驚。

  他明明什麼都看不到,卻已經將緣由拼湊得八九不離十。

  “地裂?”

  “是的,我聞到了濃濃的黑暗氣息,地底的黑暗生物涌了上來……”少年話鋒突然一轉,“貝莉婭,我把你變羊吧。”

  誰知少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下子跳了起來,撞到頭頂,“嗷”了一聲。

  她捂著腦袋,氣鼓鼓地道︰

  “蓋亞,你休想!我是不會變羊的。”

  一絲血腥味悄悄散了開來。

  “貝莉婭,你受傷了?”

  少年也跟著站了起來。

  “要、要你管?!”

  少女面無表情地對著剛才特意劃破的傷口重重摁了下去。

  血一滴一滴落到地上。

  人類的血,會讓這些愚鈍的、只剩下本能的黑暗生物興奮,沸騰。

  就像破窗理論,只要有一個黑暗生物攻擊,其他也必定會跟上。

  果然,一陣劇烈的尖嘯聲後,黑暗生物們按捺不住了。

  它們像是被某種東西刺激,此起彼伏地撲來。

  柳余這才看清他們的模樣。

  光不溜丟的腦袋和身子,銅鈴大的眼楮,黑乎乎皺巴巴的皮,就像是放大版的老鼠,鋒利的獠牙張開,像是要將他們撕成一塊一塊,吞到肚里。

  “小心!”

  蓋亞抽出佩劍,格擋了一下。

  萬幸,在卷入湖中時,他腰間的佩劍也沒丟失,代表著光明力的白芒爆開,像滾燙的沸水一樣,燙得這些黑暗生物發出“滋滋滋”烤肉般的聲響。

  不料,它們變得更瘋狂了。

  蓋亞的這一下像是激起了它們對光明的極度仇恨,“老鼠們”瘋了一樣地躍起攻擊,如潮水般源源不斷地涌來。

  哪一處空了,立刻就會補上。

  柳余縴細的腰肢被蓋亞摟著,隨著他在窄窄的甬道里騰挪。

  饒是她不願意,也不得不承認,銀發少年揮起劍來,有種富含生命韻律的美妙。

  從容不迫,優雅迷人。

  他手中的劍,如死神的鐮刀,不斷地收割著這些黑暗生物的生命,少年臉上的冰冷,在這一刻竟然奇異地與王座上那位神重合。

  骯髒。

  邪惡。

  不該存在的生命。

  即使黑暗生物源源不斷地補充,卻連他的身體都接近不了。

  無法留下傷口,還怎麼……

  不,不能這樣。

  如果持續下去,還是一場空。

  柳余下意識摸了摸懷中路易斯給她的玻璃瓶子——

  那里裝了吸血鬼的血。

  還好,還在。

  可是……

  要用嗎?

  柳余問自己,要走到這一步嗎?

  臨到這兒了還猶豫,柳余覺得自己假惺惺得厲害。

  “貝莉婭,黑暗生物越來越多了……我們得趕快走。”

第五十四章 墮落種

  黑暗生物們越聚越多, 幾乎將整個甬道都堵住了。一眼望去,全是黑  皺巴巴的“大老鼠”。

  高挑清瘦的少年執劍和那些丑陋的邪物們殊死搏斗,凌厲的劍光在黑暗中閃爍, 快得柳余只能看得見殘影。

  她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脖頸——

  那一截的肌膚, 脆弱而明麗。

  不,還沒到時候。

  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現在用,會被發現的。

  柳余重新將拇指瓶塞回了懷里。

  “走?往哪兒走?”

  她問。

  “這條裂隙通往地心, 往下沒有出路,我們必須原路返回,低頭——”蓋亞按下懷中少女的頭, 帶著她險而又險地躲過又一波黑暗生物的來襲, “——再游回湖面。”

  “游回湖面?”少女驚訝于他的敏銳,明明什麼都沒看見, 卻仿佛已經推測出了成因。“您讓我游回去?一只手臂?”

  “噢……這我可做不到。”

  “貝莉婭,總會有辦法的。”

  “抱歉,我看不到希望。即使能從這裂隙出去, 可在水里呢?這些該死的黑暗生物還是會像螞蟥一樣跟著我們, 抓住一切機會將我們撕成碎片——”

  “——可我們已經到了,貝莉婭。”

  少年道。

  柳余︰……

  到了?

  她抬起頭,一片碧綠的湖光沖入眼簾, 蕩漾的水波仿佛被某種薄膜擋在這裂隙之外, 隱隱還能看到天空的倒影,以及湖面掠過的飛鳥。

  “哇哦……”

  她再度贊嘆了一聲︰“蓋亞,你可真厲害。”

  那被無數的黑暗生物堵住出路的甬道, 竟然被他在短短時間內,憑著一把劍打通了——

  在書里, 這些東西可是整整為難了卡洛王子和娜塔西很久,給他們造成了巨大的、幾乎不可逾越的困難。

  現在,似乎只要走出甬道,跳進湖中,就可以出去了。

  不過,這樣一來,她所有的打算也都白費了。

  “所以,我們該走了。”

  少年一劍將襲來的黑暗生物們挑翻,摟住少女縴細的腰肢,抬腳要走,誰知少女腳下竟是一個打滑,身體竟脫開他的手,直直往後仰倒。

  金發在空中蕩出一條危險的曲線。

  黑暗生物們同時發出一陣短促的尖嘯,像是即將迎來一場狂歡,它們全部激動得蹦起,準備迎接即將到手的“美味”。少女縴弱的身體似乎要被湮沒——

  電光火石間,蓋亞及時伸手拉住了她。

  她和他“對視”了一眼。

  “不!蓋亞!不行!”

  幾乎在瞬間,柳余就明白了他想干什麼。

  不!

  不能變羊!

  可惜,少女的拒絕並未起到任何作用。

  隨著一聲淡淡的抱歉,柳余只感覺到身上傳來一陣熟悉的、被某種規則改變的滾燙和疼痛。

  她屈辱地閉上眼楮︰

  他還是將她變羊了——

  即使她再三拒絕。

  這就是……神的意志。

  柳余只能做出補救。

  在視野急遽消失前,小羊羔弓背一跳,趁著少年不注意,從他懷中跳了出來,三條腿狼狽地落地。

  與此同時,小羊嘴大大地張開含住拇指瓶,一只小羊蹄在藏藍色制服里勾了勾,勾出一條串著珠子和羽毛的細線,三條腿迅速地奔跑起來。

  “貝莉婭!”

  小羊羔回頭望了他一眼。

  那一眼,帶著憤怒。

  “咩!”

  “貝莉婭,別沖動——”少年伸出手去,“變羊我才能把你抱出去。”

  可小羊羔卻已經“激動地”轉過頭去,趁著黑暗生物被他吸引,從縫隙里跳走了——

  她往著甬道深處而去了。

  “貝莉婭!”

  少年叫了一聲,還是跟進去了。

  柳余眼角的余光看到身後白色的劍芒,這才放心大膽地往里闖。

  是的,她賭蓋亞不會放棄她。

  這是一種很矛盾的直覺——

  很難理解,卻自然而然。

  大約是顧忌記憶珠上附著的光明力,黑暗生物們雖然包圍著她,卻並沒有直接沖上來,即使偶爾有幾個沖上前,可在黑暗術法對變羊術無效的“buff”下,最多只能把小羊羔當皮球一樣踢來踢去,柳余這小小的羊身在甬道里橫沖直撞,竟然也還完好無損。

  她看似在甬道里毫無章法地亂鑽,其實在引著蓋亞往最危險的地方去——

  按照小說劇情在地底深處,還蟄伏著一個巨大的黑暗怪物。娜塔西沒有跟它打照面,只是找到了一個巨大的巢穴,反倒是後來,布魯斯主教領著聖殿之人來封印時,跟那黑暗怪物打了一架,花費了極大的代價都沒將它殺死,只是將那怪物封印在了這裂隙之中。

  不散的濃霧在身邊徘徊,柳余知道,那是路易斯下來了。

  “噢,萊斯利先生又將您變成了可愛的羔羊。”

  他嘖了一聲。

  沉沉的聲音鑽入耳朵,小羊羔的頭下意識往後看了下。

  蓋亞正提著劍應付著不斷撲去的黑暗生物,似乎所有的黑暗生物都聚集在了他那兒——

  “……你很憤怒?為什麼?就因為可愛的小羊?弗格斯小姐,光明就是這樣……不屬于他的,他通通消滅,屬于它的,他只懂得支配……霸道,高高在上,令人厭惡……噢,光明,光明!這樣純淨的、又讓人恨不得除得干干淨淨的光明……”

  柳余沒理他,任他唱獨角戲。

  “瞧瞧,你可愛的羊嘴里叼著什麼,噢,我的血……偉大的路易斯十世的血,居然讓你變羊了都不舍得放棄?……告訴我,你想干什麼……污染你的情人,讓他和你一起墜入地獄?……噢弗格斯小姐,您可真狠心……”

  找到了。

  巨大的巢穴 。

  小羊蹄在經過一個岔道口時,猛地停住。

  “不不不,這可是個可怕的大家伙……弗格斯小姐,別告訴我您要去招惹它……”

  咬著瓶子的小羊嘴詭異地彎了起來。

  小羊蹄一轉,撒歡似的沖巢穴奔了去——

  蓋亞會追來嗎?

  當然會。

  畢竟,都跟到這兒了。

  柳余知道,自己就像個走到窮途末路的賭徒,將全部身家性命都堆上賭桌,只為賭一個未來——

  可是,who cares?

  要麼死,要麼活,活得更好。

  她不接受中間的結果。

  小羊羔猛地沖進巢穴,少年果然毫不猶豫地跟了進去。

  “噢,這兩個……一個瘋子,一個傻子。”

  黑霧動了動,最後凝結成為一個黑發黑瞳的青年。

  青年眯起眼楮,視線在巢穴附近逡巡了一遍。

  “還沒回來?運氣不錯……偉大的路易斯十世先上去一趟,但願下來時,可愛的弗格斯小姐和偉大的萊斯利先生,你們的命還在……”

  路易斯又化成一道黑霧消失了。

  而洞穴中的小羊羔則呆呆地看著巢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

  巢穴是空的。

  簡直沒有比這更壞的了。

  “貝莉婭。”這時,一只手從後將小羊羔撈了起來,輕輕地拍了她屁股一下,“只是……少了一條手臂,你要生這麼久的氣?”

  柳余︰……

  小羊羔翻了個白眼。

  “咩!”

  “貝莉婭,別任性……”

  “滋滋滋——”

  說話間,蜂擁而來的黑暗生物們被少年隨手挑起的幾道劍花給擋住了。

  他嘴里似乎在吟唱什麼,不過一會,十幾道像是“十字”的白影驀地從他指間爆出,在半空交錯成一張網,將巢穴的洞口封住。

  黑暗生物們此起彼伏地向光明力化作的網沖擊。

  趁著蓋亞忙碌,柳余開始思考起反變羊術。

  變羊術的持續時間是一天一夜,如果這時候使用反變羊術,效果是否可以……互相抵消?

  一只毫無還手之力的羊,實在太被動了。

  而且,她的目的……

  柳余的行動力驚人,幾乎在念頭剛轉過時,就開始使起默法——很慶幸的是,來翡翠之森前,她就將僅會的幾個默法耳熟于心︰並且,成功率也不賴。

  就在蓋亞將小羊羔抱入懷里,提著劍準備重新沖出去時——

  毛絨絨的手感突然變了。

  輕飄飄的小羊羔突然變得十分具有分量,飽滿的。

  如凝脂一般的,滑不丟手的。

  少年怔住了。

  他還握了握。

  面上的驚訝還未來得及展現——

  “啪!”

  清脆的一記巴掌,如玉質一樣的臉頰迅速紅腫起來,看得出來,她打人時絲毫沒有留力,帶著無比的憤怒。

  少年完美無瑕的臉上,留下了一道被指甲劃出的破口。

  細小的血珠一點點沁了出來,如白壁微瑕。

  “貝莉婭——”

  少年的神情一下子變了。

  不是嚴肅,不是憤怒,卻像是被冒犯的、某種高高在上的存在,讓人生畏。

  “蓋亞!我說過,不要將我變羊!您能听我一次麼?”

  少女氣鼓鼓地,說完竟又直接就著現在的姿勢,一下子撲到他懷中。

  柔軟的、芬芳的,與男人的剛硬截然不同的身軀。

  少年放下她,推開。

  少女又啜泣著,不依不饒地靠近,左手冰涼的手心疼般的摸過他的臉,在傷口附近徘徊不去。

  “噢,別推開我……對、對不起……我只是太生氣、又太害怕了……”

  粉嫩嫩的指甲內,一滴濃紫色的液體順著血口子,一點點滲進傷口。

  “貝莉婭,這不是你冒犯我的理由。”

  少年看著她,眸光微憫。

  冒犯?

  確實,對一個神來說,被自己養的寵物甩耳光,實在罪大惡極……不過,一滴吸血鬼的血,夠麼?

  正想著,地面一陣動蕩 。

  “咚,咚,咚——”

  仿佛某種巨大的生物踩過地面,發出陣陣動靜。

  ——好機會!

  柳余“嚇”得一滋溜縮進少年的懷里,因沖勁太大,竟直接帶著他撞到旁邊的牆上。

  無法保持平衡的單臂在空中亂抓,最後攀住他的後脖勉強站穩,指甲銼到他裸露的脖子,留下一道深深的口子。

  “噢,蓋亞,對 、對不起,我毛手毛腳的……

  “胡亂”“手忙腳亂”的擦拭中,一滴又一滴濃紫色的血液隨著她的動作,漸漸滲進少年的傷口。

  少年拉下她的手︰

  “不用了,貝莉婭。”

  他的語氣帶著點嚴厲,“夠了。”

  柳余順勢退後了一步。

  是的,夠了。

  大半瓶的血已經用掉了。

  柳余偷偷將拇指瓶撇了。

  少年甩了甩頭,銀發下那白玉一般的皮下暈出一層薄紅,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這時,巢穴口出現一了巨大的、比燈籠還大了幾倍的眼楮。

  那金色的豎瞳像是某種蛇類的眼楮,死死地盯著他們 ,柳余听到了一陣巨大的吞口水的聲音︰就像是山林泄洪,而且就在耳邊。

  正想著,身體卻被擋住了,連同視線一起︰

  “穿上。”

  一件帶著男人體溫的外套自上而下地將她罩住,柳余從來不知道,蓋亞竟然這麼高。

  這件外套足以將她遮住大半,只露出一截小腿——

  她將手伸進袖子,扣好。

  蓋亞就擋在她面前,寬闊的肩膀初顯成人的輪廓。

  他身上只剩一件柔軟的白色綢衫,卡其長褲,一副褪去少年清瘦感的、結實的身軀漸漸顯露。

  巨大的蜥蜴爪子一爪就將巢穴口的光網撕破了。

  嗡嗡的像是用意念傳來的聲音,在腦海中如驚雷乍然響起︰

  “一個光明種,……噢,一個墮落種?真神奇。”

  她成功了。

  柳余想。

  等蓋亞和這怪物打起來,血液循環得徹底,這無處不在的黑暗力量就會透過傷口滲透他的全身……

  量變會引起質變的。

  那時,他就會跟她站在一個平等的高度了。

第五十五章 蓋亞羊

  “貝莉婭, 退後。”

  話音方落,蓋亞動了。

  他黑靴在地上一踏,人已經躍到半空, 匹練似的白光劃破黑夜, 長長的銀發下,那張俊美如神的臉面無表情——

  一劍斬落。

  “轟——”

  長劍與蜥蜴腦袋接觸的地方,騰地冒起一蓬黑煙,黑煙夾雜著四濺的火花, 發出一陣滲人的聲響。

  蜥蜴腦袋紋絲不動。

  它還好整以暇地抬起,黃金豎瞳看了蓋亞一眼。

  “ ……噢,好純淨的光明力……”

  蓬勃的光明力, 似乎讓巢穴之外的黑暗生物們更加瘋狂了。

  它們如潮水般涌來, 像蝗蟲一樣想將攔路的所有都吞噬——怪物尾巴一掃,將這些愚蠢的同類們像渣滓一樣掃去, 而另一邊,瘦弱的少年在剎那間被黑色淹沒,旋即, 又一道白光爆開 。

  白光掃過之處, 黑暗生物們如雪般消融,連具尸體都沒留下。

  少年一步步,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噢光明, 這叫人厭惡的光明……”

  蜥蜴的身體往巢穴內一擠, 整個兒塞了進來。

  柳余這才看清它的全貌。

  它簡直就像個……被人隨手用動物的各種零部件七拼八湊起來的怪物。

  黃金豎瞳,蜥蜴爪子,金錢豹一樣油光水滑的皮毛, 身體的形狀又像極了柳余曾經在畫冊上見過的史前雷龍——總之,渾身上下都充滿著違和感和荒誕感。

  而當它塞進來時, 空曠的巢穴只剩下一點點空余了。

  “……你們看起來很好吃……嘻嘻嘻……”

  “……不過,諾西德已經很久沒有踫見這麼香的東西了……太瘦了太瘦了 ……諾西德要先把你們養肥……”

  柳余指間彈出一個光明彈。

  這光明彈在這個怪物腦袋上爆開,卻像是給它撓了個癢癢。

  “……噢真有趣……柔弱的雌性,光明種……再來,再來……”

  黃金豎瞳驀地伸展,怪物巨大的腦袋直抻到她面前……

  柳余頭皮整個都發麻起來,即使事前想好,可當真正面對著這麼個巨大的、怪異又荒誕的東西,她依然免不了顫栗和恐懼。身體直直往後退,直到靠牆——

  這時,一道劍光“唰得”橫過,隔開了她和怪物。

  少年清瘦的身影擋在她和怪物中間。

  “貝莉婭……”他微微側過頭,“當心。”

  柳余卻注意到少年臉上的潮紅——

  一滴滴汗如滾珠一樣從他臉上落下,不一會,地上就匯聚出了一汪小溪。

  吸血鬼的血,奏效了。

  柳余將之理解為“破甲”buff——所有強橫的生物,不論是人,還是別的,任何看起來不可一世的東西,都是從內瓦解的。

  蓋亞體內的平衡被打破了。

  如果在平時,光明還能憑借自身將黑暗一點點消弭,就如同他們那一夜一樣︰可在這到處都是黑暗力的地方,光明是得不到補充的,而屬于深淵的黑暗力量卻源源不斷。

  而當蓋亞體內的黑暗壓倒光明,他就會被完全侵蝕。

  等回到地面……

  迎接他的,將不再是仰慕和崇拜,而是蔑視、排擠,和以及來自光明的審判和懲戒。

  到時,這個世界,只有她會站在他身邊。

  柳余很期待那一日的到來。

  “……墮落種,不,光明種……”

  這叫諾西德的怪物晃了晃腦袋,似乎被自己繞暈了。

  它並不急著攻擊,巨大的尾巴還無聊地拍擊了下地面。

  柳余的目光,則不動聲色地在巢穴附近逡巡,按照小說情節,這里應該有一個隱蔽的洞口……

  而在尋找間隙,她還不忘用光明彈輔助蓋亞——

  他遺漏的黑暗生物越來越多了。

  平時只能用來放個煙花的光明彈,似乎對這些低等的黑暗生物有奇效。

  即使是柳余,也都擁有了一戰之力。

  大怪物蹲在巢穴里,黃金豎瞳觀察著它們。

  “……噢養不肥了……不能再等了,墮落種,你要變臭了……諾西德要先把你吃了……”

  它似乎感到無趣,尾巴一拍地面,巨大的身體像坦‧克一樣沖撞過來——

  蓋亞迎了上去。

  一個弱小的人類,和一個巨大的怪物在瞬間戰斗在了一起。

  這廝殺是驚天動地的,老鼠樣的低等黑暗生物們“噗噗噗”掉了下來。

  柳余一邊躲避著隨處掉下的尸體,時不時丟出一兩個光明彈,另一邊則背靠著牆尋找那個隱蔽的洞口,書中說是離地……

  找到了!

  強橫的氣流讓她有些站不穩,柳余喊了聲︰

  “蓋亞!”

  少年幾乎是在瞬間出現在她面前。

  這時,怪物巨大的尾巴一甩——

  蓋亞一把摟住她的腰,險而又險地避開,柳余看準時機,單臂向上一拽,拽住洞口露出的一根樹枝︰

  “這兒!”

  “別忘了衣服!”

  變羊!

  跳!

  粉紅色的小羊羔一跳,就跳到了洞里。

  三只小羊蹄沒站穩,身體像皮球一樣咕嚕嚕滾了下去,重重砸在牆壁上,又滾了回來。

  被隨後跟進洞的少年一把抱住——

  小羊羔藍汪汪的眼楮亮了亮,高興地叫了一聲。

  “咩!”

  蓋亞,你將衣服帶上來啦。

  項鏈可是在里面呢。

  至于拇指瓶……

  趁著蓋亞和怪物打斗,柳余偷偷地撇了。

  同樣的錯,她不會再犯第二次。

  少年摸了摸她的羊腦袋。

  他靠著牆坐下來,狹窄的小洞只夠蜷縮著腿。

  他看起來不大好,臉紅得像是要燒起來。白綢衫上全是汗,胸膛一起一伏,呼吸很重。

  洞外的怪物像是被激怒了。

  它憤怒地咆哮,大尾巴甩在地上、牆壁,發出“啪啪啪”的聲響︰

  “……卑鄙!卑鄙!……”

  “……墮落種,光明種,你們以為,自己能逃得過諾西德的追捕?……噢別天真了……這是條死路,里面沒有食物……”

  怪物像是想通了,不一會就停止暴虐的行為。

  它先是用爪子在洞口掏了掏,奈何洞口太窄,只伸進來一根小爪子,堅硬的岩壁被小爪子摳得“簌簌”往下掉粉末。怪物自言自語地道︰

  “……噢,這可不行……這可是諾西德最愛的窩……挖了很久的時間……”

  似乎覺得得不償失,怪物又放棄了要將他們摳出來的念頭。

  黃金豎瞳堵著洞口觀察了會,發現這一人一羊沒什麼動靜,也很干脆,身體一轉,直接用屁股堵住了洞口。

  “……等你們餓得受不了,就會自己蹦出來,跳到諾西德的嘴里……諾西德要把你們咯 咯 地吃掉……”

  柳余︰……

  但願它不要像黃鼠狼一樣,朝洞里放屁。

  **********

  唯一的光源被堵,洞內一下子黑了下來。

  黑  的,只能隱約看到一點輪廓。

  洞深大概四五米,洞壁狹窄,不夠兩人並肩。

  如果現在變回羊,為了留出和洞口的安全距離,不被怪物用爪子像戳氣球一樣戳中,她和蓋亞必須緊緊地挨在一塊。

  極端的環境,最易產生曖昧和情愫。

  布魯斯主教帶人下湖來對付怪物,還有兩天。

  這兩天時間,獨屬于她和蓋亞。

  她將在這兩天內,和跟蓋亞相依為命。和之前的狀況相反,這時,被“污染”的、發高燒的蓋亞需要倚靠她,她是蓋亞的救命稻草。

  ……一切,和她設想的一樣。

  柳余默念反變羊術,一陣熟悉的撕扯過後,她變回來了。

  光潔的皮膚、飽滿的身體。

  與毛絨絨截然不同的分量和觸感讓少年睜開了眼楮,兩人幾乎是被狹窄的洞壁擠壓在一塊︰

  “貝莉婭……”

  “蓋亞,你身上很燙,是不是……不舒服?”

  少女冰涼的手指落到少年滾燙的臉頰,他似是感到舒坦,又閉上了眼楮。

  “貝莉婭,穿上外套。”

  “噢,好、好的。”

  少女拿起地上的外套,誰知一個角還被他壓在身下,她伸手去推他,少年“唔”了一聲,艱難地坐起,卻撞到對方又囫圇著滾到了一塊。

  洞壁內傳來一聲重重的“咚”。

  “這地方太小了……”

  少女一股腦爬起,黑暗中,什麼也看不見,她手忙腳亂地給自己套衣服,不知捉住了什麼,對方一陣“嘶”。

  “貝莉婭——”聲音帶著股溫和的隱忍,“放開。”

  黑暗中,兩人視線相對。

  洞口的怪物挪了挪屁股,一絲微光透了進來。

  少年的銀發沾著水澤,凌亂地貼在他的臉頰,白玉似的皮膚下滲著一層紅暈,綠眸罩了大霧,似乎能輕易勾起人心底最濃烈最不堪的欲‧望。

  少女猛地縮回手,她臉上有著難堪。

  “萊斯利先生,您放心,”連聲音都是懊惱的,“等出了這里,我不會纏著您的。對不起,都是因為我的任性,才讓您遭受了這些……”

  少年卻已經閉上了眼楮。

  他似是不堪重負,身體呈現出一種可怕的滾燙,像被人浸入沸水,柳余拍了拍他的臉。

  “蓋亞,蓋亞,你怎麼了?別嚇我……”

  她聲音慌亂的,試圖喚醒他。

  而另一半藏在黑暗的靈魂,卻冷漠地看著少年陷入昏迷。

  她仿佛能看到,黑暗和光明在他體內拉扯、搏斗。

  源源不斷的黑暗力量,從他的傷口滲入——

  蓋亞身上被抓出很多細小的傷口,傷口邊緣還泛著黑色,柳余挨著他,嘴里發出低低的傷心的啜泣,時不時還替他揩一揩額頭的汗。

  少年似是很痛苦。

  嘴里偶爾冒出一兩聲悶哼,緊蹙的眉頭一直未曾松開。

  柳余看著他 ,手卻悄悄捏緊了袋內的記憶珠。

  只要她現在將它拿出,放到他的手里,他的一切痛苦將迎刃而解,黑暗將被祛除。

  可她只是看著,冷漠地看著。

  手悄悄地松開了珠子。

  黑暗中,時間流逝得格外緩慢。

  少年身上的衣服濕了干,干了濕,一直循環往復。

  柳余則一直沒睡,她握著他的手,不斷替他揩汗,在他耳邊說話,偶爾小聲啜泣,偶爾又鼓舞對方,等他再度醒來時,聲音竟然啞了。

  怪物一直在洞口“呼呼”大睡。

  它翻了個身,更多的光照了進來,照在少年蒼白飃麗的臉上,他長長的睫毛動了動,眼楮睜了開來。

  清澈的綠眸重新覆上了一層灰色的陰翳,蓋亞“看”著頭頂︰

  “……貝莉婭?”

  少女又哭又笑地撲了過去︰

  “蓋亞,我以為……你快死了……你嚇死我了……”

  她哭著,眼淚一滴滴滲入他的衣襟,落到他的胸口,少年又重新閉上了眼楮︰

  “貝莉婭,我還要再睡一會……”

  “好,好,你睡,我守著你,哪兒也不去。”

  柳余握著蓋亞的手保證。

  少年又陷入了昏迷。

  柳余則看著洞外泄進來的一點光線,即使已經比之前亮,可還是暗的。

  她在心中猜測時間到底過了多久——

  但願沒有太久。

  一只黃金豎瞳又開始盯著他們了。

  巨大的瞳孔內、那黑色的細線不悅地開開合合,怪物看著他們︰

  “……噢,更臭了……再臭,就不能吃了……諾西德不等了……”

  柳余心底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只希望這只深淵怪物不要那麼聰明。

  獵人捕獵時,如果想要捕捉到躲到洞內的獵物,要麼堵住出口用火燻,要麼投石——而哪一個對她來說,都十分不友好。

  可惜,諾西德的大腦袋對得起它的“大”,它轉過彎來了。

  它沒有用石頭,也沒有用火攻,只是挪了兩步,眼看就要把堵住洞口的身體讓開——

  “等!等等!尊敬的諾西德先生!”

  柳余立馬意識到怪物想干什麼。

  一旦它讓開,洞外那些虎視眈眈、滅之不覺的“黑暗老鼠們”就會沖進洞里,像獵人的“髭狗”一樣把他們趕出洞——

  而這怪物只需要等在附近,嘴一張,就能把他們吞進肚子里。

  怪物的身體停住了。

  它重新堵住洞口︰“……尊敬的諾西德先生?尊敬的諾西德先生……”

  “……噢,尊敬,久違的、讓人愉悅的稱呼……看在這句稱呼上,諾西德願意听一听你的辯解……”

  “尊敬的諾西德先生,”柳余讓自己沙啞的聲音變得更溫順和誠摯,“與其讓這些愚蠢的、毫無神智的低等老鼠們吃掉,我和我愛的人,情願成為諾西德先生嘴里的食物。”

  “噢?狡猾的人類,你的話諾西德可不信,沒有人願意成為食物。”

  怪物樂呵呵道。

  “……可是在這個地方,沒有比尊敬的諾西德先生更厲害的了……這些低等的老鼠們吃我們,需要花費無數口,讓我這樣丑陋而痛苦地死去,還不如死在尊敬的諾西德先生嘴里……您只需要一口,痛苦就結束了……”

  “……可諾西德本來就打算吃你們……”

  “但是按照諾西德先生的打算,我們會先被這些丑陋的“老鼠們”咬上幾口,到時候,食物就不完美了……”

  諾西德眨了眨它巨大的黃金瞳︰

  “……雌性,你說得有點道理,那你有什麼好的辦法……”

  “我們人類很喜歡研究食物。有時為了保持食物最好的口感,甚至願意付出很大的努力……諾西德先生,您聞過比我們更香的食物嗎?”

  柳余猜測,對這怪物來說,香氣就是指光明力。

  光明厭惡黑暗,黑暗也同時憎惡光明。

  它們不死不休。

  當光明強盛時,能將黑暗消融。而黑暗強盛時,也能吞噬光明。

  而眼前這個怪物,分明是以光明為食。

  它說他們香,必定是指他們的體質格外純淨——

  不說蓋亞,就說她自己。雖然後來沒有再測過,但根據神術課上大家的水準,她能推測出自己體質的純淨度離聖靈體不遠。

  “沒有。”怪物深深地嗅了一口氣,它看起來有些憤怒,“只可惜,你旁邊的雄性變臭了。”

  柳余︰……

  她咳了一聲︰

  “……我們人類,為了保持食物的美味和新鮮度,尤其是活物,不但會在圈養期間,讓它們保持愉悅的心情,而且準備開吃時,還會展開一段追逐……最後在它們最恐懼最可怕的一瞬間,將它們吃掉……尊敬的諾西德先生,您在狩獵時,是不是也覺得這樣更美味……”

  “好像是的,”怪物努力地回想了一下,“……是的,確實是這樣……噢,你們人類很會吃……”

  “當然,我們人類什麼都吃。”

  柳余虔誠地道,“……所以,尊敬的諾西德先生,我們這樣難得的美味,如果用尋常的方法來吃,您不覺得太可惜了麼……”

  “……你在欺騙我,雌性。你想讓諾西德放你們出來,像那些蠢貨一樣追著你們……”

  柳余想到了路易斯。

  “難道尊敬的偉大的諾西德先生會害怕一個昏迷的人類雄性?而我,一個柔弱的、殘疾的雌性,對您沒有任何威脅……”

  “尊敬的諾西德當然不害怕。”

  怪物認真地想了下,想到那些美味,喉嚨狠狠地吞咽了一下。

  “雌性,你成功地說服了我,出來。”

  它讓開了一道口子,巨大的尾巴不耐地拍打著地面,像趕煩人的虱子那樣,趕開那些聞到光明之力而來的黑暗生物們。

  柳余蹲下身,艱難地將蓋亞背在了背上。

  少年身上的滾燙還未完全褪去,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楮,見是她,又閉上了。

  柳余憑著單臂,半彎著腰,磕磕絆絆地背著人往洞外走,跳下洞口時,還一個趔趄摔了下去,沒拉住,昏迷的少年滾到了一邊。她忙走過去,半扶著他又站了起來。

  怪物的警惕心弱了下來。

  它不耐地用巨掌敲擊著地面︰“跑!讓恐懼和害怕游遍你的全身,至于這個快臭了的……”

  “我得帶著他,他是我在這個世界最愛的人,而且我帶著他,您也不怕我跑丟了。”

  怪物同意了。

  它催促她快跑,柳余的動作卻慢條斯理起來。

  巢穴外,蝗蟲一樣的黑暗“老鼠們”此起彼伏地撲來,又被怪物像拍蒼蠅一樣拍死。

  柳余將制服外套套好,項鏈掛到脖子上,眼角的余光觀察著出去的路線,在怪物明顯不耐煩時,指間突然彈出一道白光,罩住她旁邊昏迷的少年。

  一只金色的小羊羔出現了她懷里。

  衣服紛紛落下。

  柳余卻顧不得了,她一把抄起金色的小羊羔,不要命地向外奔逃起來。

  左轉,右轉,在這一刻,身體像是迸發出了某種極端力量,巨大的光明球在身前開道,而她還專門選狹窄的甬道跑——怪物很快意識到,自己上當了。

  它忘記自己的體型有多龐大了。

  有些岔路完全沒法過,在艱難地卡在一個通道里時,怪物憤怒地用尾巴連連敲擊牆面,大塊大塊的巨石掉落,砸中了它身後那些潮涌一般的黑暗生物。

  ”嘰嘰!”

  “嘰嘰嘰!”

  “嘰嘰嘰嘰嘰!”

  黑暗老鼠們也被怪物龐大的身軀擋掉一大半,只能從縫隙里跳過去。

  柳余感覺,身後的壓力減輕了許多。

  她喘息著躲到了一個小洞里,這個小洞只有一米多深,但附近都是狹小的甬道,怪物過不來。

  柳余干脆地將自己躲到那小洞里,只有一面是開闊的對著甬道,旁邊是一塊大石頭,如果能用來堵住……

  黑暗生物們被她彈出的光明球擊中,洞口“噗噗噗”下起黑色的“老鼠雨”。

  柳余喘了口氣,低頭,卻發現,懷中那金色的小羊羔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綠色的眼楮,像一汪明澈的湖水——只是,還是看不見。

  “蓋亞?你醒了?”

  她驚喜地道。

  “咩!”

  我一直醒著。

  小羊羔像是意識到什麼,身子動了動,不一會,竟抽條成一個壹思不掛的少年。

  微光照見他白皙如玉的肌膚,他站在那,像是絕美的、優雅的大理石雕像。柳余瞠目結舌地看著他跨出洞,遛著……恩,搬了塊大石頭,將洞口堵住了。

  黑暗像幕布一樣罩了過來。

  “萊斯利先生,您……好了嗎?”

  少女的氣還有些喘,悶熱的氣在狹小的空間里 ,帶起一層霧氣。

  可少年卻一把抓住她的手,問了一個問題︰

  “貝莉婭,你的氣……消了嗎?”

  “當然,得謝謝你救了我,不過,我不喜歡變羊。”

  少年溫和、又委婉地告訴她。

  柳余︰……

  她也無奈地、像是被傷了心一樣的︰“我也不喜歡,蓋亞。可是,我一個殘廢,除了將你變羊,沒有辦法救你出來。”

  少年顯然愣住了。

  就在這時,剛才還顯得十分有活力的少女朝他倒了下來。

  蓋亞伸手一摸,她的臉頰涼得像是一塊冰,一陣陣的冷汗從額頭往下滴聲音軟綿無力︰

  “萊斯利先生,我好像也病了。還有……金色的小羊羔很可愛。”

  “可是,貝莉婭,在這之前,你的氣,消了嗎?”

  柳余看著他,不太明白,為什麼他執著于這個問題。

  “您想說什麼,萊斯利先生?”

  “我想听您的解釋,比如,為什麼在您劃傷我後,黑暗就進入了我的身體。”

  少年替她輕輕揩去額上的冷汗,“告訴我,貝莉婭,如果合理,我會寬恕你。”

  柳余的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

第五十六章 路易磚

  如果合理?

  怎樣合理?

  在這個黑暗即是禁忌的世界, 坦白自己有計劃、有預謀地讓一個前程光明的星辰騎士墮落,就為了假裝他的救世主,和他一起對抗世界?

  不, 除非她瘋了。

  這個罪, 比下藥重上一萬倍。

  柳余絕不會承認——

  她再也不會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輕飄飄的憐憫上。

  她做了壞事,她知道,她也從來不避諱,她就是個壞人, 和娜塔西不一樣,她一點不真善美。

  如果將來某一天,蓋亞恢復了所有記憶, 他沒有對她產生愛意, 他對她定罪、輕蔑,甚至用劍取走她的性命——柳余想, 她大概也能笑著死去。

  一步步走到這兒,她就從來就沒後悔過。

  至于蓋亞……

  他應該只是猜測,懷疑。

  如果他確定, 現在扼住的, 就不該是她的手腕,而是她的脖子。

  “萊斯利先生,您這是什麼意思?”

  “貝莉婭, 你明白的。”

  少年溫柔的。

  “我不明白!”

  少女試圖甩開他的手, 卻被牢牢桎梏住了。

  “貝莉婭,在你用指甲劃破我的脖子和臉頰後,黑暗就開始滲入我的身體、污染我, 它讓我發起了高燒,陷入了昏迷……”少年不帶任何表情地看著她, “而在這之前,我很好。”

  “所以,萊斯利先生,您就給我定了罪?!”

  少女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她猛地抬起頭,憤怒地看著他,“……而您剛才一直在問我,是不是消氣,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您懷疑我?!……您認為,我會因為您沒及時救我、斷了一臂,所以生氣?所以才主導了這一場對您的報復?……”

  “貝莉婭,你太激動了。”

  “我沒法不激動!”

  她猛地退後一步,卻撞到了牆——

  蓋亞的手事先墊在了那兒。

  柳余沒感覺到疼。

  可她的心,卻寒了一記。

  這就是他,蓋亞‧萊斯利,神化身。

  他總是這樣周全、溫柔,無時無刻不在試圖挑動你的心——可他明明誰也不愛。

  那些信徒,也是這樣一點一點被神的溫柔蠱惑嗎。

  右肩空缺的一塊還在隱隱作痛,奮力奔跑中風刮過、石子磨過,不用看,也知道是一片狼藉。

  柳余感覺到了顫栗。

  她挺起胸膛,也前所未有的冷漠道︰

  “萊斯利先生,在您審判我前,請先放開。”

  少年似是怔住了。

  美麗的眉眼在一瞬間蹙起︰“貝莉婭。”

  “放開!”

  蓋亞放開了她。

  柳余看了下手腕,他用了巧勁,並未留下任何印子。

  “……萊斯利先生,您確實可以懷疑我對您的愛,您甚至可以懷疑任何一切。但您的懷疑,是對一個最虔誠最忠誠的光明信徒的侮辱。”她緩緩地,又重若千鈞地道,“如果這是在學院,我會向您提出決斗,不死不休。”

  “貝莉婭……”

  “請萊斯利先生以後叫我弗格斯小姐,貝莉婭是親近的人才能叫的。向光明神發誓,我貝莉婭‧弗格斯絕不會用黑暗手段去污染一個未來的星辰騎士。”

  可她義正言辭的辯駁,卻並未引起任何漣漪。

  蓋亞看著她︰

  “破謊術。”

  一道白光罩住了她。

  “弗格斯小姐,您可以繼續了。”

  柳余卻像是被摁下了“停止”開關,不再開口。

  整個空間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緊接著,一陣低低的滲人的笑響了起來

  “萊斯利先生,您可真知道怎麼踐踏一個人的心啊……”

  柳余臉上笑著,心卻轉得飛快。

  不知道為什麼,這次蓋亞的態度異常堅決,不像之前的課堂,他對她輕輕放過、毫不在意,顯然這次,他很重視這個答案。是因為涉及黑暗力量的關系嗎……

  要瞞過“破謊術”,要麼,沒撒謊,要麼——

  自己都對謊言深信不疑。

  她得先騙過自己的心。

  對,迷幻術!

  她還有迷幻術!

  柳余福至心靈地想到。

  就像是催眠,讓自己對某個“真相”深信不疑……

  這一刻,她對當初和路易斯打賭的舉動萬分慶幸。說來也怪,迷幻術雖然有四句,卻並沒有她想象得那樣難,她第二天就掌握了“迷幻術”的默法。

  [迷幻術。]

  [……從現在開始,你就是貝莉婭‧弗格斯,你深愛著蓋亞‧萊斯利,你是最虔誠的光明信徒,你沒有做出任何有損光明的事……當蓋亞‧萊斯利停止提問時,迷幻術將解除。]

  金發少女睜開了眼楮。

  在這一刻,她變成了貝莉婭‧弗格斯。

  “萊斯利先生,想知道什麼?”

  “我想知道,為什麼在被弗格斯小姐劃傷後,我就被黑暗力量感染了。”

  “您問我?我確實不知道,這里到處都是黑暗力量,也許是別的什麼,也許在一路奔跑中,您已經被感染了,只是您沒察……也許是那條大蜥蜴讓您感染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發誓。對光明神起誓,我貝莉婭‧弗格斯從沒有做過任何有損光明、有損您蓋亞‧萊斯利的行為,我向往光明,就如同從前向往您一樣……”

  她蔚藍色的眼楮里泛起晶瑩的水澤,任誰都無法否認,她這一刻的真誠。

  白芒化作星星點點,罩住了她。

  這代表著——她並沒撒謊。

  狹小的空間再一次陷入凝滯般的死寂。

  “萊斯利先生,您問完了嗎?”

  最後,還是少女打破了這份安靜。

  “不,還有一個問題……”少年沉默了,繼而搖頭,“不過,不需要了。我問完了。”

  這句話,仿佛按下了某一個開關。

  迷惘的紗被揭去,柳余眨了眨眼楮,只覺得意識又恢復了清醒。

  她其實還準備了一個答案。

  比如,蓋亞抓住她手腕問她,指甲里有什麼。

  她會告訴他,指甲是在變羊奔跑中磨破了,沾了許多亂七八糟的液體,也許里面就有黑暗生物的血……

  為了以後不那麼被動……

  柳余靠著牆,微仰著頭,看著面前安靜的少年︰

  “可我有一個問題,萊斯利先生,您能回答我嗎?”

  “我的榮幸。”

  蓋亞單手放在腹前,微微屈身。

  即使赤l裸著,可他看起來依然優雅無比,肌理漂亮的身體美麗而聖潔,讓人絲毫都起不了褻瀆之意。

  ”您剛才在‘審問’我時,”她用的是“審問”,“產生過哪怕那麼一絲……不忍心嗎?”

  “審問?這不是審問。”

  “那是什麼?您的指責,就像是一支利箭,對著一個光明信徒。”少女眼里開始泛上淚水,她眨了眨,眨去了那一絲。“‘破謊術’,這是對一個高貴人格的侮辱。”

  少年垂下了眼楮︰

  “抱歉,不過我想……真相更重要。”

  “您以為的真相而已。萊斯利先生,如果您真的對我感到抱歉,那麼,從此以後,請不論什麼情況,都請您不要再使出‘破謊術’,對任何人都不要。這絕不是一個友好的行為,對愛您的人來說,更是如此,它會讓人對您的愛冷卻,而後凋零。”

  “弗格斯小姐,您對我的愛凋零了嗎。”

  少年直直地看著她。

  柳余卻沒有回答。

  她只是靠著牆,冷漠地閉上了她的眼楮。

  破謊術的光漸漸消散。

  黑暗里,少年的臉上現出微微的迷惘,他仿佛被某種情緒困擾,不過很快,這迷惘也像霧一樣從他臉上消散了。

  他也靠著牆坐下了。

  ******

  柳余太累了,才合上眼皮一會,就不知不覺睡著了。

  她是被熱醒的。

  身邊靠了一塊烙鐵,蓋亞挨著她,不知什麼時候又發起燒來。

  她彈出一顆小小的光明球,就著光明球的亮度,發現他的臉又燒紅了,就這麼窩在她身邊,可憐兮兮的、一身又一身地往外出汗,銀發凌亂地貼著他的身體,玉質的皮膚下暈出一層紅。

  ……黑暗和光明的拉扯還沒結束?

  ……那剛才為什麼又突然清醒了?

  ……難道是因為中途變羊?羊能免疫一切術法……

  柳余覺得,自己真相了。

  雖然不知道這一打斷會造成什麼後果,但接下來,最好最好還是不要將蓋亞變羊,以免中途出了什麼岔子。

  迷混中,那雙綠眸睜開,眼上的一層陰翳更重了。

  他似乎在尋找什麼,等感覺到柳余,才沙啞著道︰

  “貝莉婭?”

  柳余沒回答。

  他似是愣了下,才又道︰“弗格斯小姐?”

  “我在。”

  他慢吞吞地,又含混地說了一句什麼,那雙綠眸重新闔上。

  “萊斯利先生?”

  “萊斯利先生?”

  柳余喚了兩聲,見他確實沒動靜,才小心翼翼地起身,在狹窄的洞穴里騰挪。

  黑暗中時間流逝得毫無知覺。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洞里呆了多久,布魯斯主教要什麼時候才能來,而洞外那此起彼伏的“嘰嘰”聲就從沒歇過。也不能就這麼干等著,還有生理需求……

  “弗格斯小姐,別出去。”

  少年似是洞悉她的意圖,又睜開了眼楮。

  柳余︰……

  她真懷疑他是假暈乎。

  “就這麼干等著也不是辦法,萊斯利先生,這里很安全,我出去看一看……”她道,“不去遠的地方,就看看,也許會有人來找我們。”

  “才過了一天……”

  “一天?萊斯利先生,您怎麼知道?”

  少年撐起眼皮︰

  “別出去。”

  就這一句話,似乎已經花去了他全身的力氣,柳余走過去,發現短短時間內,他又出了一身汗,整個人像是被泡在了蒸籠里。黑暗給他造成的傷害,比她想象得要大。

  不能再拖了。

  肚子餓了一天,手腳都開始發軟,誰也不知道救援什麼時候來,畢竟劇情已經脫離了一大半。

  雖然成了神眷者,學了點神術,可到底脫離不了人的範疇,她必須給自己補充食物,以備接下來的戰斗。

  蓋亞是神捏的身體,應該要抗造些,可也沒法保證,畢竟——黑暗在侵蝕他的身體;這樣一直出汗,得不到水分補充,時間一長就會脫水……

  柳余慢慢地理思緒,按照計劃,她的假冷漠、真深情人設,要慢慢豎起來了。

  立人設,得搭台子——

  空中樓閣、光說不干,可不行。

  柳余站了起來,決定出去,“九死一生”地找些食物和水,來供養這發著高燒的神祖宗,等回來時,還得萬分虛弱,當然,口嫌體正直也是需要的。

  一味的、展露在外的好,不如裹上一層冷漠的外衣,讓他來發現內里的“好”來得觸動。

  就像一個千依百順的妻子,總不如那會使嬌耍蠻的情人來得新鮮、生動。

  可是……怎麼出去呢?

  當柳余好不容易刨出一個地洞,用粉紅羊的身體鑽出去,又用羊身艱難地填上土時,發現,一團黑霧就蹲在她旁邊。

  黑霧動了動,變成一個高大的青年。

  青年戳了戳她的腦袋,又縮回了手,嫌惡地搓了搓︰

  “噢,這黏糊糊的、讓人討厭的軟毛。”

  柳余瞪他︰

  “咩!”

  “路易斯大人,您來,就是為了和我說這些?”

  路易斯居然听得懂。

  “不,我來,是為了恭喜弗格斯小姐,您成功地將一個前途光明的星辰騎士變成了墮落種,噢,墮落種……真讓人興奮。”路易斯豁得散開。

  “……不過,他活該……也該嘗嘗苦頭了…”

  柳余的三只小羊蹄在附近奔跑,她記得,書里描述過,這地底是有食物的。

  像苔蘚一樣的、入口綿軟的某種甜津津的茅草,還有紫色的小果子。

  路易斯就像是常年沒跟人說過話的狂躁癥患者,鍥而不舍地在她旁邊叨逼叨,小羊羔利索地躲開一波又一波的黑暗生物,借著記憶珠和光明彈,終于哼哧哼哧地成功找到了一些小果子。

  至于苔蘚一樣的茅草,她心理障礙,羊蹄摸了摸,黏糊糊濕噠噠的,沒挖。

  制服打成一個小包裹,背在小羊羔背上,裝了三十來顆小果子。

  柳余這才慢下腳步︰

  “咩……”

  “路易斯大人,我想,您不止這一個目的。”

  “不,我沒什麼目的。弗格斯小姐,您不知道,您就像是這世界給我的禮物,噢不,驚喜……也許,您會創造奇跡,我很期待……”

  路易斯蒼白的臉上,露出精神病人那般的狂熱,他盯著她,就像她真的是他的至寶。

  柳余覺得︰這人的中二病好像更重了。

  “如果我是您的驚喜,”小羊羔艱難地用毛絨絨的臉露出一個微笑,“您願意給這驚喜,再幫一個忙嗎?”

  “噢,說來听听,有趣的話,路易斯十世很願意。”

  “布魯斯主教要到了嗎?”

  “信鴿傳來消息,兩天後。”路易斯聳了聳肩,“可憐的卡洛王子,他對弗格斯小姐可真痴情,都瘦脫了相。”

  “那兩天後,您能將那怪物引到我和蓋亞的洞口嗎?”

  柳余伸出一截小羊蹄,比了下,“我需要他給我來一下,就一下。”

  小羊羔藍汪汪的眼楮可憐兮兮地看著他︰

  “您能幫忙嗎?”

  “一下?那神經病諾西德?弗格斯小姐,您會死的!”路易斯歪了歪頭,認真地想了下,“不行!那可不行!你死了,這個世界又要變得沒意思了!諾西德那家伙可不像我這麼憐香惜玉,他啊,最喜歡將漂亮的東西吃掉。”

  “原來偉大的路易斯十世,還沒有一條大蜥蜴厲害。”

  “誰,誰說的!”

  “難道您保證不了我在那條大蜥蜴下活命嗎?不死就行。反正我這身體,也沒什麼用,殘廢就殘廢了。”

  柳余用滿不在乎的口氣道。

  神的情緒當然很淡,甚至得到他的喜愛也那麼難——

  那些軟乎乎的、討人喜歡的招數不行,她就只能用血、用命,去拼了。

第五十七章 愛凋零

  黑漆漆的通道內, 一只粉紅色小羊羔倒騰著三只小羊蹄跑來跑去。

  她背上還背著一個裹得亂七八糟的藍色布包,身前時不時出現兩個巨大的白色光球——一閃而逝的白光下,能照見無數潮涌而來的黑色影子。

  影子們瘋狂地追著她, 拼命想要從它身上咬下一塊肉。

  小羊羔逃得狼狽, 小身子時不時還會因為無法保持平衡“禿嚕嚕”懟到硬邦邦的牆面,然後被像皮球一樣彈開。彈開後也不氣餒,立馬就爬起來,繼續往前, 直到跑到一大塊土坑前。

  小爪子拼命刨土,時不時炸煙花一樣炸出幾個光明彈,不知持續了多久, 快被土淹沒的小羊身往下一個滋溜, 鑽進了洞去,黑影們也想跟進去, 一塊大石頭堵住了洞——

  乍然消失了目標,黑影們茫然無措地在附近徘徊了一陣,也漸漸散去了。

  小羊羔一進洞, 就發現剛才還昏迷不醒的少年醒了。

  他靠著牆, 一雙清透的綠眸染了灰︰

  “弗格斯小姐?”

  “恩,是我。”

  小羊羔動了動,變成了一個潔白窈窕的少女。

  少女皮膚雪白, 金發像金色的絲綢一樣披散全身, 她起身,單手抓住那胡亂裹著的藍色小包一抖,七八顆紫色的小果子滾了出來。藍色小包抖開, 成了一件皺巴巴、嗆了金絲的制服外套。

  她艱難地將手伸進袖子——

  這時,一只羊脂白玉一樣的手伸了過來。

  “這邊?”

  少年長長的睫毛垂下, 像豐茂的水草。

  “恩。”

  少女輕輕應了一聲,看他靈巧地找到扣子,將那嵌了金絲的扣子一顆顆系上,直到最後一粒風紀扣,才道,“好了。”

  他退後了一些。

  一點光透過縫隙照進來,勾勒出一具光⻣果的、極富美感的少年身體,四肢修長,矯捷有力。他像是天生就該站在光明中的人物——不知怎麼的,在脫離那些極端的、冰冷的情緒後,柳余竟感覺到了一絲傷感。

  她要算計的,竟然是這樣一個人。

  論起來,他並沒有對不起她——他只是放棄了她。

  和她前世的養母一樣。

  轟然間,柳余終于明白,她之前的憤怒來自何方︰

  她確確實實對他產生了依戀。

  她試圖馴服他,卻反而被馴服了,可當她在沉湎的時候,他沒有選擇她,和她曾經的養母一樣—在妹妹生出來前,那個女人也曾疼愛地把她摟在懷里,也曾給她唱過歌,跟她一起計劃過未來。

  “弗格斯小姐,您哭了?”

  少年驚訝地道。

  柳余笑了︰

  “不,並沒有。”

  時至今日,怎麼還會哭。

  柳余垂下眼,收斂起外放的情緒,微笑著將水囊遞了過去︰

  “萊斯利先生,我找到了些水。”

  這水,是柳余繞了很久才找到的。

  在一條甬道的盡頭,自上而下地流,水質還算清澈——她就用學院發的皮質水囊接了些回來。

  很慶幸,蓋亞的水囊在制服上系得有夠緊,一路拖拖拽拽都還在。

  少年接過——

  “嘶”的一聲,少女縮回了手。

  “弗格斯小姐,踫到您的傷口了嗎?”

  他關切地問。

  “沒、沒有!我又沒受傷!”

  少女凶巴巴地將手藏到背後——如果忽視她翹起的嘴角的話。

  柳余當然受傷了,還傷得很重。

  不過,這正合她意。

  變成小羊羔後,對“術法”確實免疫了,可物理傷害卻無法豁免,撞傷、擦傷、摔傷,在回復人形後依然存在,尤其右肩那碗大的創口,在撞到許多回後,又開始疼痛。

  可她不能喊疼。

  她要“倔強地”、讓他自己發現,發現她對他的付出。一個人若主動喊“我為你做了多少”,永遠沒有被人發現“她偷偷為他做了多少”來得感人——

  而且,明天她還策劃了一場“英雄救美”,真正為他“犧牲”一次。

  洞穴太小,在兩人都坐下來後,幾乎是肩並著肩、膝挨著膝了。

  柳余半彎著腰,伸手去撿滾得四處的果子,擦一擦,又遞給身邊的少年,感受著他身上不同尋常的溫度︰“萊斯利先生,您現在……還好嗎?”

  “不太好。”

  少年說起這話時,表情依然平靜。

  只有臉上的紅暈出賣了他。

  這時,柳余指間正專注地抓起一顆紫色的小果子——

  手卻被抓住了,少年隱忍的聲音傳來︰

  “弗格斯小姐這樣,我更不好。”

  柳余這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傾得太過了,長長的金發落到他的月退間,指間捻起的果子一側,還帶了一點……皮。

  好吧,雖然不是故意︰

  但確實很中她意。

  柳余無辜地抬起頭,這一刻,兩人靠得極近。

  鼻子挨著鼻子,少年清冽的、卻又帶了點高溫的鼻息噴到她臉上。

  她道︰

  “抱歉,我以為那是果子。還有,萊斯利先生,您弄疼我了。”

  “弗格斯小姐,我說過,我不太好。”

  少年灰撲撲的綠眸對著她,鼻梁高挺,眉目深邃。

  柳余眨了眨眼楮,突然想起吸血鬼的血不止是屬于黑暗那麼簡單——

  每當他將獠牙刺入少女縴細的脖子,那少女,就像是經歷了這世間最美妙的一場x愛。所以,當初它和瑪麗給的藥混合在一起,才產生了強烈的、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可畢竟少了一味藥……

  不至于讓這個活得像清教徒的少年這麼激動才對。

  柳余突然想到路易斯消失前臉上神秘的微笑。

  他說︰

  弗格斯小姐,恭喜您。

  ……不,一點都不喜。

  這時,少年放開了她的手。

  他枕著牆,半閉上眼楮,柳余只能看到,一滴滴晶瑩的汗自他額頭沁出,連到脖子、胸口…

  蒼白的唇色看起來有些冷淡︰

  “抱歉,不過,如果弗格斯小姐還想保證安全,請務必遠離我。”

  柳余雖然很願意撩一撩——

  不過確實不怎麼想。

  她從前想錯了,也許對其他人來說,睡一睡還能滋生兩性曖‧昧,可對蓋亞來說,這並不代表什麼。他對欲望的控制,簡直強得可怕。

  “抱歉——”柳余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挪,不過地方實在太小了,即使努力保持距離,可也還是免不了會挨蹭到,“萊斯利先生如果不舒服的話,可以喝些水。”

  少年的身體燙得像一只火爐。

  他緩緩睜開了眼楮。

  那冷淡的銀發下,過分聖潔的臉因著熱氣的蒸騰,透出一股逼人的“欲”。

  “弗格斯小姐,如果是以前……”

  “是的,以前。”柳余連忙道,“如果是以前,我恐怕已經撲到了萊斯利先生懷里,可現在不同——”

  “所以——”少年轉過頭,他漂亮的眉毛蹙成一個不太愉悅的弧度,“弗格斯小姐的愛,果然凋零了嗎?”

  柳余沒說話。

  她很肯定,這時候的蓋亞不太正常。

  也許是黑暗力量的緣故,也許是因為吸血鬼的血液……這讓他的情緒比平時濃烈。

  “……可明明,弗格斯小姐剛才還拼了命去為我取來食物、清水,受了傷 ……”

  “萊斯利先生知道我受了傷?”

  少女驚訝地。

  “是的,弗格斯小姐剛才進來時,左腳比右腳輕了很多,剛才撿水果時,左手臂時不時地抬兩下,我猜,弗格斯小姐的左腳一定磨破了,您的左胳膊手腕應該也受了傷?還有原來右肩的地方……”

  他聲音沉而啞。

  “是的!沒錯,我承認我是受了點傷,不過萊斯利先生搞錯了,我不是為了您,我是為了我自己,餓肚子可不舒服。”

  柳余其實還沒吃。

  不過,她會讓他發現,自己將所有的食物讓給了他,讓他發現剛才所有的話都是言不由衷,是一個被傷害的女孩為了保護自尊心,才說的“假話”。讓他知道,她還愛他。

  ——小心翼翼被包裹在“尖刺”里的真心,才更讓人動容,不是嗎?

  “抱歉,我誤會了。”

  少年閉上了眼楮。

  他的嘴唇因為脫水起了皮屑,脖子那青色的靜絡顯出忍耐的輪廓, “接下來,我恐怕還需要弗格斯小姐照看一會。”

  “萊斯利先生——”

  “弗格斯小姐,如果您還不閉嘴的話——”少年猛然轉過頭,“我恐怕無法繼續保持禮貌和風度了。”

  柳余閉上了嘴。

  她安靜地將自己蜷縮起來,狹小的空間里,少年略帶隱忍的喘‧息一直在耳邊回蕩,有幾次,他的指間都快踫觸到她的衣襟,卻又收了回去——

  柳余不得不佩服他高超的、非同尋常的理性和忍耐力。

  她的眼皮慢慢耷拉下去——

  奔跑了那麼久,她並沒有得到充足的消息。

  迷迷糊糊里,她猛地驚醒,一只手搭在她的額頭,替她撩開汗津津的發絲︰“弗格斯小姐,你發燒了。”

  “我……發燒了?”

  柳余含含混混地問。

  “我想,是您的傷口所致,失禮了。”

  少年的手指還是滾燙,落到她身上簡直是要燎起一場火。

  可他解扣子的動作比之前更利落,柳余還沒反應過來,就發現從他那兒得來的外套已經落到了地上。

  帶著白芒的手依次落到她的傷口——

  少女瑟縮了下。

  她渾身上下的傷口實在太多了,少年一寸寸地撫過,那些毛躁的、破皮的,甚至有深深抓痕的,都被他用白光撫平。

  可他的動作越來越慢……

  汗落到她身上。

  “抱歉,弗格斯小姐都是為了我……”

  “跟你無關,我說過,是為了我自己,對,我是為了自己,而且,是我害的您……”

  少女慌慌張張地開口,語氣帶著股色厲內荏的虛弱。

  就在這時,肚子咕嚕嚕叫了起來。

  少年帶著股了然︰“弗格斯小姐還沒吃東西。”

  “誰、誰說我沒吃!”少女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我吃了很多、很多。現在,對,現在是過了一夜,當然餓了!”

  像是要和她唱反調,肚子此起彼伏地叫喚。

  柳余卻在心中贊了聲︰叫得好!

  “只過了兩個小時。”一聲嘆後,一只紫色的小果子被推到她嘴里, “吃吧。”

  誰知這一舉,竟像是惹惱了對方。

  “啪的”一聲,果子被打了下來,少女被戳破的自尊讓她一下子紅了眼楮︰

  “好吧,萊斯利先生,您可以盡情嘲笑我,不過,果子只有幾個,誰也不知道要在這鬼地方呆多久。附近已經找不到食物了,得省著點吃,我拖累了您,所以,自願少吃一些,絕不是因為什麼見鬼的愛——”

  “——唔。”

  嘴唇突然被狠狠地摁住了,少年的手指用力地摩挲著她的唇珠部分,柳余感覺到了疼痛。

  “萊斯利先生?”

  她驚訝地張開嘴。

  “叫我蓋亞。”

  他湊到了她面前。

  “……蓋亞?”

  柳余抬頭,怔然地看著少年銀白而聖潔的長發漸漸染了灰,透出一股冷然。

  “是的,貝莉婭,我習慣這樣。”

  少年眯起的眼楮,讓她感覺到了陌生︰

  “黑暗力量……您……”

  難道是他剛才替她療傷……加快了被黑暗腐蝕的過程?

  “是的,我想,沒錯。”他晃了晃腦袋,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又連忙放開她,“抱歉,剛才失禮了。”

  少年又恢復了彬彬有禮的模樣。

  可柳余分明覺得,他指間的滾燙還殘留在她嘴唇中央,剛才某一瞬間,她似乎能感覺到他對她……強烈的渴望。

  現在,又是疏離而冰冷的了。

第五十八章 神之契

  “貝莉婭‧弗格斯。”

  “唔——”

  就在柳余還在迷茫的當口, 嘴里突然被塞進了一顆紫果子。

  甘甜的水果堵住了她,她還觸到了對方的手指,抬頭, 在對上那雙灰蒙蒙越發黯淡的綠眸時, 柳余發誓,她絕對看到了那濃烈的、幾乎要將她吞噬的欲望。

  這時,一件藏藍色的挺括外套罩了下來。

  柳余的眼楮被遮住了,少年聲音沙啞︰

  “別看。”

  “你……”

  “丑陋的魚望。”

  少年道。

  柳余︰……

  透過衣縫, 能看到少年瘦而緊繃的下頷,往上,是越發深邃的眉峰和眼窩, 冷淡的銀發, 白皙的肌膚。

  “萊斯利先——”抖落外套,隨著對方眉毛的蹙起, 少女及時改口,選了個更安全的話題,“蓋亞, 您還能使用神術嗎?”

  “恐怕不行。”

  少年指間彈出一個光明球, 豆子大小,還未升起就啞火了。

  不過,他看起來也不太在意︰

  “很微弱。”

  “那黑暗……”

  柳余想, 她該掙扎一下再安慰呢, 還是直接抱住他痛哭呢……

  “即使可以,我也永不使用。”提起黑暗,少年眉目中有種格外的冷酷, “不過很幸運,我體內的光明與黑暗應該一起湮滅了。”

  “一起……湮滅?”

  是說, 既不是黑暗,也不是光明?

  ……平民?

  這可跟她原來的打算不一樣啊。

  “睡吧,貝莉婭,如果你不想——”

  “——我不想。”

  少女立刻斬釘截鐵地回絕了,她閉上了眼楮,一只眼皮悄悄撩開,卻只看到對方稍嫌冷淡的側臉——如果,脖子上的青筋沒那麼明顯的話。

  “貝莉婭‧弗格斯。”

  “我閉上眼楮了!我閉上眼楮了!”

  她連忙道,半晌,又低低地問,“要不要我用……”

  伸出的手,卻被按住了。

  他皮膚的溫度高得嚇人,柳余只覺得指間都被攥痛了,從接觸的地方,就開始燎起一場大火。

  她被送了回來。

  听他用沙啞的聲音道︰

  “貝莉婭‧弗格斯,要麼全部。”

  “要麼沒有。”

  柳余︰……

  那她不要了。

  少女若無其事地“哦”了一身,屈身靠著牆、強迫自己入睡。

  可到底也沒睡安穩。

  半夜,柳余又一次發起了高燒,這一次來勢洶洶,甚至開始說起了糊話。

  “……貝莉婭?”

  “……貝莉婭?”

  “……貝莉婭?”

  臉被輕輕拍著,略顯粗糙的掌心滑過,柳余睜開眼楮時,甚至已經看不清對方的長相,卻本能地抱住對方︰

  “疼。”

  “哪里疼?”

  她一會捂著胸口︰

  “這兒。”

  一會又指了指右肩︰“這兒。”

  似乎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只是眼淚汪汪地拉著對方看。

  “對不起,”良久,那沙啞的少年音音砸到人耳朵里,“雖然……再來一次……”

  柳余醒來時,只記得這兩句了。

  慶幸的是,大概是之前強烈的心靈暗示,讓他在燒糊涂後沒露餡。

  “貝莉婭?”額前濕漉漉的劉海被修長的手指撩開,少年的臉露了出來,“醒了?”

  眼底的蒼黑在他薄薄的白皮膚上完全遮不住。

  “你——”

  柳余正要開口,卻又听到一陣熟悉“咚——咚——咚——”,她下意識直起身,身子卻軟得一下子滑倒了。

  腰肢被人掐住,扶好。

  “你听到了嗎,蓋亞?”

  “那只怪物。”

  少年放開了她。他的表情更淡了,襯著那冷灰銀的皮膚,和更加慘的膚色,顯得比從前更疏懶,更高傲,他仿佛從那層溫和的外殼里脫了出來︰

  “貝莉婭,你該走了。”

  “走?去哪兒?”

  “離開這兒。”少年道,“隨便哪兒。”

  “那你呢?”

  柳余感覺到了不對。

  一切都不對。

  蓋亞的情緒不對,連怪物出現的時間都不對。

  它提前了,按照她和路易斯的約定……

  布魯斯大人最早,也要明天到才對。

  事情……脫軌了。

  “咚——”

  “咚——”

  “咚——”

  沉沉的腳步聲,一聲一聲,都像踏在她心口。

  柳余敢肯定,這時的諾西德肯定不會再跟她玩什麼貓抓老鼠的游戲,它會在看到她的第一時間就把她抓來,“嘎吱嘎吱”地咬掉她的頭,然後吃掉。

  “我留在這兒。”蓋亞道,“我出不去。”

  “不,我做不到。”

  柳余搖頭。

  是的,是她將他拉到這兒,她有許多很壞的打算,可在此之前,她從沒想過——

  要害他性命,從來沒有。

  我得負責。

  她想,按照計劃……她是要為他“犧牲”的。

  戲場提前開鑼,她也得按部就班地唱下去。

  “貝莉婭,你得承認,這是最優解。”少年冷淡的臉上透出股理性的漠然,甚至是對他自己的生命,“我留在這兒,吸引怪物的注意,你變羊,出去。運氣好的話,我們還能留下一條性命,告訴來營救的人發生了什麼。”

  他死了,光明神就回來了——

  反正都是死。

  “抱歉,我的最優解……不是這個。”少女話落,“變羊術。”

  一只金色的小羔羊出現在了她面前,正憤怒地“盯”著她。

  灰蒙蒙的眼楮很美,像被流霧罩住的夜空。

  柳余低下頭,在他軟軟的羊毛上親了一口。

  “……你得承認,蓋亞,你現在不香了,作為餌,我比你更適合……當然,當然,我明白,你不高興變羊,不過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了。也許,以後就沒機會了。”她道,“所以,原諒我,好不好?”

  小羊羔掙扎的動作停住了。

  金色的羊毛在黑夜里,像是細碎的流光。

  “從這兒出去,如果可以的話,往外去,去求救……也許等你回來時,我還在。”

  她強硬地將這個失去力量的小羊羔從之前刨出的洞口送了出去,自己卻彎腰,用單臂使勁地將之前堵住洞口的大石頭推開,細微的光透了進來。

  她彎腰,一滋溜從洞口鑽了出去。

  而後,對上一個縮小版的……諾西德。

  依然是黃金豎瞳,亂七八糟的動物器官,可所有的尺寸都小了一號,剛好能容納它在這個甬道里行走。

  ……金蟬脫殼?

  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怪物?

  該死的路易斯,一定知道。

  諾西德得意地道︰

  “……狡猾的人類,你以為這樣,就能擺脫諾西德?這次不論你說什麼,諾西德都要將你的頭咬掉,咬掉!”

  怪物蓄力沖了過來,柳余拔腿就往洞的相反方向逃——

  這時,她什麼計劃都想不起來。

  只知道本能地逃。

  至于後悔……

  不,她不後悔。

  人如果總往後看,多沒意思。

  所有選擇,不到蓋棺定論的時候,誰也不知道,它是好,還是壞。

  “往左。”耳邊悄悄傳來一道聲音,是路易斯的,“布魯斯沒來,但馬蘭那極端教徒來了,就在前方三百……噢,兩百五十米。”

  “馬蘭大人?”

  “是的,他听說星辰騎士下去,就急吼吼地來了。”

  “你怎麼不早說?”柳余剎住腳步,險而又險地在那爪子旁避過,卻還是被甩來的尾巴擦到了,她咬著牙往另一個甬道跑,“那我得去找蓋亞。”

  親自演一場可歌可泣的“英雄救美”“為愛犧牲”。

  “馬蘭可不一定打得過這丑蜥蜴。”路易斯嫌惡地道,“噢,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丑的東西。”

  “可加上路易斯大人,一定能行。”

  區別只在于,他肯不肯出手。

  “不不不,不行,我可一點都不想踫這可怕的黏糊糊的丑東西。”

  “路易斯大人是不是在找一個鐵片。”柳余直白地道,“如果您幫助我,我會幫您得到它。”

  “鐵片?”濃霧里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她從未見過他對血以外的東西這麼激動,“你看到了?”

  “是的……不過,它藏的地方很特別,我暫時沒找到機會。”

  柳余狡猾地給自己留了個余地,她得先弄清上面的字。

  “成交!如果你騙我,這次,我一定會把你做成人干——”

  濃霧里,有聲音惡狠狠地道。

  柳余嘴角翹了起來︰

  “當然,不過在這之前,我需要路易斯大人的配合……”

  “一定要這樣?”路易斯驚訝地,“你可能會死。”

  “也可能不會。”

  要騙人,自己就得入場。

  光在旁邊假惺惺地掉幾滴廉價的眼淚,可不行。

  “真是個瘋子!我見過的最瘋狂的賭徒也沒有你的勇氣……往右,噢不,你的小羊羔……它沖你過來了……還有馬蘭大人,比想象得來得快……”

  路易斯的實時播報讓柳余瞬間了解了接下來的情況。

  她快跑到一個三岔路口了。

  一個路口上,蓋亞變成的金色小羊羔在向她奔跑,另一個路口,是才走到轉角的馬蘭大人,他執著光明權杖,身後還跟著憂心忡忡的愛德華教授和羅芙洛教授……

  而她的身後,則跟著那條大蜥蜴︰托記憶珠和路易斯的福,她雖然在逃跑過程中受了點傷,可也沒受太大的傷。

  三方都跑得非常快,在迅速接近中——

  好機會!

  “路易斯,找機會,讓我被蜥蜴攻擊。”

  戰爭一觸即發。

  誰知這時,大蜥蜴竟然停下了腳步︰

  “不對,有奇怪的氣息 ……不是光明,不是黑暗……是什麼,是什麼……是命運?……”

  它的屁股上挨了一記,一下子被蹬了出去。

  大蜥蜴團成一團,“轟隆隆”像巨大的滾石一樣滾了過去。

  “馬蘭大人!”

  這時,少女正喜出望外地睜大眼楮,腳步往前跨。

  另一邊金色小羊羔“炮彈”一樣跳出來,撞到她身上——

  一人一羊摔成一團,恰恰好躲開蜥蜴團成的滾石。

  柳余郁悶地抱住了金色小羊羔︰

  他沖出來的真不是時候……打斷了那麼好的機會。

  “黑暗!罪惡!”

  “早該滅絕的墮落種……”

  馬蘭手中的權杖舉了起來。

  愛德華教授和羅芙洛教授一個拿出馬鞭甩了過來,一個拿出一本硬殼書,“唰唰唰”翻了起來,口中念念有詞。

  光明力化成的白芒如刀,蜥蜴的全身卻刀槍不入。

  狹窄的岔路口,飛沙走石。

  無數黑暗“老鼠們”又潮涌而來。

  柳余摟緊金色小羊羔,一道又一道的光明彈從她頭頂亮起,為她開道,艱難地往馬蘭大人附近去。

  就在這時,不知打哪兒來一陣狂風,卷得所有人閉上了眼楮。

  柳余也忍不住閉上眼楮,她只感覺自己輕飄飄的,被帶起,而後——蜥蜴的黃金豎瞳沖入眼簾。

  身體猛地一折,就被撞到在了地上。

  ……是路易斯出手了。

  柳余心想著,卻用身體緊緊地擋住小羊羔,蜥蜴的爪子抬起,往下——

  羅芙洛教授和愛德華教授是互相攙扶著才站穩的,再睜開眼楮時,就發現柔弱的少女已經不見了,她仿佛被潮涌而來的黑色淹沒,他們只能看到一點藏藍色的衣角,和金色的發絲。

  而那一片藏藍色上,一只巨大的蜥蜴爪子在上面……碾了碾。

  一陣令人齒冷的骨裂聲傳來。

  “弗格斯小姐?!”

  羅芙洛教授大驚失色地看著,連愛德華教授都不忍地閉上了眼楮。

  唯有馬蘭大人如冷酷的機器,揮舞著權杖,一道白光像網一樣往蜥蜴罩去。

  金色小羊羔被少女擋在下面。

  他仰著頭,懵懂地眨了眨眼楮。

  那灰蒙蒙的眼楮里,分明能看到大片大片血的印記。

  “貝……莉婭?”

  變羊術失效了。

  金色的小羊羔抽條成修長而白皙的少年軀體。

  可少女的手卻依然死死地禁錮住他,她的指頭幾乎陷入他的骨縫里︰

  “蓋、蓋亞,別、別出去。”

  一張口,就有液體滴滴答答地落下。

  骨頭“ 啦 啦”的碎裂聲從頭頂傳來,少女整個身體都在痙攣和抽搐,她似乎十分痛苦,疼得整個人都蜷縮起來。

  卻還是死命摟著他不放︰

  “其、其實我……撒謊了。蓋亞,我剛才說,不愛你……那是假的。”

  “貝莉婭……”

  “唔——”

  又一陣骨裂聲傳來。

  少女的手指松開了,嘴里嘔出一蓬又一蓬的血。

  她無力地趴在他的身上,聲音又軟又輕︰“可是愛,叫人好痛苦啊……”

  “ ——”

  一道白光猛地亮起,所有人都閉上了眼楮。

  從來沒有人見過這樣純粹而盛大的光明力,在這光明力之下,一切都如雪消融。

  黑色的“老鼠們”消失了。

  大蜥蜴的爪子、腳,最後是那可笑的犄角……

  一切黑暗,都被滌蕩干淨。

  一具光潔的少年軀體走了出來。

  他微微俯下身,冷淡的灰銀色長發下,薄唇如淡紫的冰晶。

  他在她額頭輕輕一吻︰

  “獻上你之忠誠,契。”

  少女擴散的藍色瞳孔漸漸恢復了,灰敗的臉色肉眼可見得紅潤起來。

  “別欺騙我,貝莉婭……”他的聲音帶著詩意的冰冷,“否則,我會很傷心的。”

  少年冷銀色的長發一寸寸灰了下去。

第五十九章 神僕契

  馬蘭大人的一雙眼皮抖動得厲害, 羅芙洛教授拼命翻書,口中念念有詞,唯有愛德華教授奔過去︰

  “羅芙洛教授, 馬蘭大人, 快來!”

  “萊斯利先生暈過去了!小弗格斯也暈過去了,噢光明神在上……這到底怎麼回事?!”

  這時,馬蘭大人才板起他那長長的、過分嚴苛的臉︰

  “羅芙洛教授,您看到了嗎?那是神……之契約?”

  “不, 不,不可能是神……”羅芙洛教授搖搖頭,以一種如夢初醒的態度道, “……獻你之忠誠, 為我永生永世的奴僕……神在,你在……”

  “神冊上雖有銘記, 可神卻從未與人真正定過契約……”她以一種夢幻的語氣問,“馬蘭大人,您信嗎?”

  羅芙洛教授覺得自己簡直魔怔了。

  她怎麼可能在一個學生身上看到神之契約呢……那可是千千萬萬年來無數信徒的渴望啊……

  “可剛才……明明是神跡。”

  馬蘭大人憧憬地看向白光消散之地, “我神永在, 星辰……不朽。”

  他將手輕輕按在了胸口。

  “我神永在,星辰不朽。”

  羅芙洛教授也將手按在了胸口。

  “……你們倆說什麼呢?孩子們都昏過去了!”

  愛德華教授大煞風景地道,邊說, 還邊將身上的外套罩在了那光⻣果的少年身上。

  褐色的長外套竟然短了一截, 露出對方蒼白又美麗的雙腿,肌肉線條流暢而漂亮。

  愛德華教授忍不住對比了自己一下。

  “……噢金色的小羊羔,嘿, 居然會變羊術,金色!……伙計, 我可得不服氣地說一聲,我年輕時腿也長,老了就才變短了……”他神神叨叨地將人扛起來,腰帶粗魯地打了個結,背在背上。

  “請等一下。”

  馬蘭大人的權杖抵到愛德華的面前,“在回去前,我需要確認一件事。”

  “什麼事?”

  心粗的愛德華可沒發現什麼不對。

  羅芙洛教授則彎下腰,憐惜地將那一旁恢復生機的少女半扶半抱起來。

  兩個年輕的孩子,一個光著、一個只披了一件外套……不難想象,曾經在地底下度過了多麼快樂又荒唐的一段時光。噢,年輕真好……

  “信仰。”

  馬蘭大人話畢,權杖輕點,一道白光從他的指間彈入權杖上小巧的水晶球。

  水晶球一點一點亮起,璀璨如鑽石一樣的光從那球中流出,被馬蘭大人引導著落到了昏迷的少女身上。白光如輕紗一樣籠住她,往下一沉,又順暢地沉進了她的身體。

  “光明。”

  馬蘭大人滿意地移開權杖。

  又一道白光分流出去,被引導著注入少年的身體,沉進去——

  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

  可馬蘭的臉色卻越來越凝重,隨著時間一點點消逝,漸漸暗沉無比。

  “馬蘭大人?”連遲鈍的愛德華都察覺到了,“小萊斯利……他怎麼了?”

  “抱歉,我也不知道。”

  馬蘭那雙沉沉的眼楮看向一旁的羅芙洛教授,她可是光明學院除了布魯斯主教外,對光明研究最深入也是最博學的學者。

  “羅芙洛教授,您看見了嗎?”

  “看見了……灰色的。”

  羅芙洛教授一臉怔忪,“白光沉入,灰色反溯……是灰色。”

  “灰色?”愛德華驚訝地,“什麼灰色?”

  深淵力量是黑色的,它代表著冷酷、狡詐和陰暗。

  光明力量是白色的,它代表著純潔,溫柔和希望。

  可灰色……

  從來沒有過灰色。

  沒人能解答他。

  馬蘭大人收回了權杖︰

  “這一切,我會如實上報給布魯斯主教,由他來裁決。”

  “……命運。”

  羅芙洛教授恍惚道,“……在黑與白之間,交纏的命運。”

  而在馬蘭大人和愛德華教授再度問起時,她卻像是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

  “弗格斯小姐?”

  “弗格斯小姐?”

  耳邊傳來嗡嗡嗡不那麼溫柔的叫喚,柳余懵懵懂懂地睜開眼楮,一張寡瘦的臉出現面前。

  “你醒了?”

  “我……”在哪兒?

  聲音嘶啞。

  “先別說話,弗格斯小姐,你昏迷太久了。噢,三天三夜!簡直不可想象。”

  干裂的嘴唇被人用棉棒沾了點水擦過一遍。

  柳余眨了眨眼楮。

  迷茫漸漸褪去,她終于認出在她面前晃悠的、這個只扎了一個髻女人是誰。

  “維拉尼卡醫師?我……回到學院了?”

  “蓋亞,噢不,萊斯利先生呢?”

  說著,她就要掀被起來。

  “弗格斯小姐,”女醫師強硬地把她推回去,“我勸您還是躺著,外面的情形可不大好,還有,您的手,這回……我無能為力。”

  她憐憫地看著她。

  柳余這才發覺,整個右肩膀都被白紗布牢牢地捆住了,她被包得像個木乃伊。

  不過,這也在意料之中。

  反倒是身上除了點酸澀,一點異常都沒有,可明明昏迷前,她整個脊柱都好像被踩斷了……當時她恨不得在地上打幾個滾……最後還是憑著意志力將劇本給演了下去……

  可真疼啊。

  再來一次,她恐怕就沒有勇氣了。

  “蓋亞呢?”

  她得去看看。

  她現在的狀況肯定跟他脫不了關系。

  “……忠誠,契……”

  那是什麼?

  蓋亞明明說過,體內的黑暗力量已經與光明力量一同淹沒,那最後迸發的,是什麼?

  是神留在他體內的倚仗嗎……神,甦醒了?

  不不不,如果甦醒,她恐怕見不到今天的太陽。

  心里無數的疑惑,讓柳余實在躺不下去。

  維拉尼卡醫師雙手環胸︰

  “找你那小情人?弗格斯小姐,我得提醒您一句,虔誠的光明信徒絕不會和一個異教徒混在一起。您得離開他,遠遠的。”

  “異教徒?”

  柳余抓住了重點。

  “萊斯利先生將神殿最大的水晶球給弄爆了。噢, !那天神殿晚上的煙雲不散。灰色的! 從沒听過的顏色!如果不是那小子之前拔出了星辰之劍,現在早就被清理掉了。”

  “清理掉?”

  維拉尼卡現在的口氣讓柳余听起來很不舒服。

  她就像是在說一個垃圾,而不是一個人。

  “絞刑架,火刑,都行。”女醫師臉上是絕對的冷酷,“他不該存在。”

  “可您說了,蓋亞是灰色,不是代表邪惡的黑色。”

  柳余心想,到底哪里出了錯呢……

  為什麼是灰色?

  白加黑嗎?

  “任何異教徒,都得這麼對付。”維拉尼卡天經地義地道,“灰色?听起來就骯髒,學院里那幫小崽子們可不是好對付的。”

  “您還是沒說他在哪兒。”

  “布魯斯主教仁慈,在聖殿下達裁決之前,讓他繼續留在在學院學習。”維拉尼卡扯開一絲繃帶,發現已經不流血了,才又替她重新系好,“但你知道的,一群白羊里掉進了一只灰羊,那灰羊的日子,肯定不好過。”

  柳余當然知道。

  縱觀歷史,任何極端教廷治都擁有強烈的排他性,一切不信他神的,都被打為異端,異端就該被消滅——

  這是鐵和血的統治。

  即使用溫情包裹,也無法掩蓋其冷酷的實質。

  當初她拉他下湖、讓他被黑暗污染時,不就是為了這一天的到來嗎?

  也許細節上有出入,可結局卻是相同的。

  “那他……”

  怎麼樣?

  蓋亞‧萊斯利,當你被自己的信徒驅趕、仇視、侮辱,甚至審判時,會感覺到什麼呢……是荒謬,還是痛苦?

  “維拉尼卡醫師——”剛才還在兩人口中的少年敲了兩下門,推門進來,“我的手恐怕需要您接一下。”

  他彬彬有禮地道。

  “蓋亞,你怎麼……”

  少女驚訝地捂住了嘴巴。

  眼前的少年不復他從前的光風霽月。

  一身白色的星月袍髒兮兮的,上面什麼都有,青草汁、漿果汁,甚至還有點泥巴、灰……

  他的銀發不再如星辰般閃爍,而是透著一股黯淡的死灰。

  唯獨那張臉,卻像是黯淡灰塵都無法掩蓋的輝月,高貴出塵。

  當灰蒙蒙的綠眸掃來時,竟讓人如寒冰附體——那自上而下的、不論如何境地都無法折辱的高貴,在他身上顯得淋灕盡致。

  可欺辱已經開始了。

  這一切,都是她帶來的。

  “弗格斯小姐,很高興听到您醒來的消息。”

  少年微微頷首。

  回到地面,他又像是和她拉開了距離。

  “弗格斯小姐,我說過的,他日子不大好過。”維拉尼卡醫師走過去,利落地一拉一合,只听一陣“ 啦”聲,少年耷拉著的右臂被接上了。

  “這是第幾次了?”

  “第三次。”

  少年說起“三次”時,就像衣服被弄髒了一樣淡然。

  “這也是我最後一次幫你。”維拉尼卡微笑,“萊斯利先生,看在從前交情的份上,您要不要離這位可憐的、痴情的女孩遠一點?”

  “不!”少女以前所未有的利落跳下了床,氣喘吁吁地站到少年面前,一把拽住他的手,“我永遠、永遠不會離開他!”

  這是她一直、一直期待的那一天。

  “光明信徒和異教徒之間,沒有中間地帶,做出選擇吧。 ”

  維拉尼卡臉孔板了起來。

  “弗格斯小姐。”

  這時,少年執起她的手,灰蒙蒙的綠眸似有流光涌動。

  柳余卻感覺到了一絲異樣,某種執拗的、冰冷的東西似是透過他的指間傳遞過來。她抬起頭,仔細地端詳,卻無法從那張冰雪一樣的臉上察覺出任何異樣。

  “一旦決定,我將不再接受任何更改。”

  “當然!蓋亞,當然!您對光明之心從未變過,他們不信您,我卻信您。我永遠、永遠不會離開您。”

  她以對著光明宣誓的口吻對他道。

  那雙眼楮閃閃如鑽石。

  “如您所願。”

  少年執起她手,在她手背落下虔誠一吻。

  柳余微微笑了起來。

  風很舒服。

第六十章 神蠱惑

  “蓋亞, 我餓了。”

  一走出慘白慘白的醫務室,穿著純白棉質長裙的少女就拉住了身旁的少年,“……好餓。”

  她道。

  話落, 肚子就開始“咕嚕咕嚕”叫, 讓人想起湖底的那段時間。

  這時,蓋亞攤開了手。

  掌心上,一顆眼熟的紫色小果子安分地呆在那,沒什麼水分, 看上去干巴巴、不怎麼好吃的樣子。

  “你居然……帶出來了?”

  少女驚訝地睜大眼楮。

  “不是我,是你。”少年側過頭,光落到那雙灰蒙蒙的綠眸里, “……就在外套里, 貝莉婭。”

  “……外套?”

  柳余想起來了。

  那件無數次派上用場的…脫了穿、穿了又脫的藏藍色制服。

  至于現在……

  她看了眼身上的白裙子,應該是維拉尼卡醫師給她換了。

  “不!我才不要吃這個!我要吃葡萄干奶酪、可可餅, 還有煎得香噴噴的小羊排!”少女掰著手指一一數道,“蓋亞,你陪我去食舍, 好不好?”

  少年並未回答, 身體卻一轉,長腿邁開,往食舍方向去了。

  柳余笑了笑。

  “噯!你等等我!”

  藍天下, 少女白色的裙擺飛揚開來。

  她小跑步跟了上去, 左手悄悄捉住他的手腕,下滑,又歪過頭看看他, 見他神色淡淡,就悄悄地將手指嵌入他的手掌、扣緊, 沒話找話地道︰

  “……對了,蓋亞,你還記得昏迷前……發生的事嗎?”

  少年的腳步停住了。

  柳余只能看到他越發清瘦的身體被包裹在寬大的白袍里,像一株挺拔的白楊。

  “貝莉婭,如果你是想問發生了什麼,抱歉,我也不知道。”他轉過頭來,安靜地對著她,那雙灰蒙蒙的綠眸不見起伏。“一股力量淹沒了我,一切黑暗都化為灰燼……而後,我吻了你……”

  他的眸光落到她的身上,安靜,卻又仿佛具有力量。

  “……所有的一切,都仿佛來自我的本能。……所以,貝莉婭,抱歉,我什麼都回答不了你,就像在布魯斯大人面前一樣。世界對我來說……好像是另外一種面貌,我突然很想知道,我到底是誰。”

  “蓋亞……”

  柳余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她的手下意識放到胸口,當感覺到記憶珠還在,才忍不住舒了口氣。

  振作精神︰

  “沒關系,蓋亞,總有一天你會找到答案…現在,向小羊排進發!它們一定等急了!”

  “我想,它們一定不那麼期待弗格斯小姐的到來。”

  少年難得取笑道。

  他狹長的眼楮微微彎起,一下子看紅了少女的臉頰。

  “喂!”

  她氣鼓鼓的,“蓋亞,你、你怎麼這樣!”

  少女充滿活力的聲音回蕩在午間的林蔭道,激起一群飛鳥。

  它們在半空徘徊,落下,徘徊,又落下,清脆歡快的啼聲遍布學院。

  ……

  食舍。

  “一份奶酪?噢,沒有!杏仁薄餅?賣光了。小羊排?當然也沒有!”櫥窗口,帶著白色圍兜、胖乎乎的中年女人沒好氣地將盤子一推,“抱歉,弗格斯小姐,只有法棍。”

  ……只有法棍?

  柳余不信地指著旁邊,年輕的神眷者們正興高采烈從另一個人手中拿過食盤︰

  “那他們怎麼有?”

  “弗格斯小姐——”向來對她和顏悅色的女人雙手環胸,視線落到她和蓋亞相交的手上,“——我們食舍不歡迎異教徒,也不歡迎和異教徒當朋友的……”

  “……弗格斯小姐您。”

  變得可真快啊。

  柳余想,去翡翠之森前、和蓋亞一起來食舍時,這位表現得就像看見失散多年的兒子。點一塊小羊排,可以給一塊半,還得附加半塊奶酪。

  “可是,卡莎大媽,只要我貝莉婭‧弗格斯還是神眷者一天,你一個……”她頓了頓,用輕蔑的眼神,“凡人,一個冒犯我的凡人,我要對付你,沒人會為你說話。”

  卡莎大媽愣住了。

  她可從來沒想過,在那異教徒面前、總是笑得像朵花一樣的弗格斯小姐會說出這樣的話。

  “弗格斯小姐,您這樣……”

  女孩漂亮白皙的手指又推著食盤回來︰

  “杏仁薄餅,葡萄奶酪,小羊排——現在。”

  傲慢的、理所當然的聲音。

  “是,是。”卡莎大媽在心底罵了一聲,卻到底還是手忙腳亂地將東西裝好,推出櫥窗,“弗格斯小姐,您的食物。”

  柳余看著明顯比平時縮水一半的小羊排,和干巴巴的奶酪︰

  “再來一份一樣的。”

  “抱歉。”這回,卡莎大媽挺起胸脯,“給尊貴的神眷者提供食物,是我們食舍的工作。但異教徒……不包括在內。”

  “除非您踏過我的尸體,否則,休想——”

  看著對方一臉“隨時願意為光明而死”的光輝燦爛,柳余閉上了嘴。

  “貝莉婭,我吃過了。”這時,蓋亞接過她手中的盤子,“走吧。”

  柳余跟了上去。

  竊竊私語聲在耳邊不斷。

  “真可惜,如果沒去翡翠之森,萊斯利先生就還是虔誠光明的星辰騎士……”

  “你居然在為一個異教徒可惜?如果是我,在成為異教徒的一剎那,就會用手中的利劍刺穿自己的心髒。他背叛光明,背叛神對他的寵愛……他有罪。”

  “是的,他的罪孽,應該用熊熊燃燒的火焰焚淨,我為和他呼吸同一片空氣而感到窒息。”

  “可弗格斯小姐居然沒有和他劃清界限。一個虔誠的光明信徒,卻因為狹隘自私的愛,而選擇跟一個異教徒在一起……真叫人費解。”

  在一片異樣的眼光里,兩人選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靠著牆。

  “蓋亞,這幾天……食舍都不給你食物嗎?那你吃什麼?”

  柳余拿起一塊薄餅、頂著無數灼灼的目光,要推給他,卻被拒絕了。

  “不用。”

  蓋亞搖頭。

  他食指在空中輕輕一招,竟然有一只鳥兒穿過半開的窗,棲息在他的指間。

  光斜斜地照進來,襯得他眉目安靜而溫柔︰

  “我有許多……朋友。”

  “他們會送來食物。”

  “林中的果子,清澈的山泉,就像是一場……奇妙的魔法。”

  鳥兒嘰嘰喳喳叫。

  柳余︰……

  行吧,神蠱惑的對象,可不止是人。

  “那我開動啦。”

  薄餅輕輕地咬上一口,在嘴里化開,濃濃的奶香混合著杏仁的香氣在鼻尖蔓延開來;夾雜著點點葡萄干的奶酪,煎得香噴噴的小羊排……

  柳余享受地閉上眼楮,只覺得重回人間。

  就在這時,桌子突然被人撞了一下。

  “嘩啦啦——”

  柳余心道︰

  來了。

  她等的來欺辱蓋亞的人來了。

  她會和他同進退。

  ……就是可惜了這些食物。

  桌上放得整整齊齊的食盤,連著盤上的碗碟天女散花一樣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一身華貴瑪瑙紅的瑪麗公主造作地收回手︰

  “噢,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不過我想……仁慈大度的弗格斯小姐一定不會跟我計較這一點點冒犯。畢竟……您都能跟異教徒親昵地坐在一塊。”

  金發少女激動地站了起來︰

  “瑪麗公主,您太過分了。其他人說,也就算了,可我們畢竟是同學,何況……蓋亞的裁決還沒判下,您該跟他道歉。”

  “道歉?一個異教徒?”瑪麗公主像是听到了極其好笑的事,“您讓我,一個尊貴的光明信徒、神眷者,和一個墮落的異教徒道歉?”

  “可就在不久前,尊貴的瑪麗公主,您還為了得到這個異教徒,做了一些……”柳余頓了頓,“不太名譽的事。”

  “那、那是本公主眼瞎!”

  瑪麗公主的視線落到桌邊,如玉一樣的少年安靜地坐在那,依然俊美得讓人心折。

  她的視線又連忙飄開︰

  “現、現在可不了!一、一個異教徒!捆在絞刑架、死上一萬次都無法洗清他的罪孽,本、本公主可不會再喜歡他了!!”

  “原來……您的愛,那麼膚淺。”

  柳余輕輕嘆息,“您愛的,不過是他原來的光環,愛的是未來的星辰騎士,可您看不到他的心……”

  “萊斯利先生的心,就像這世上最純淨的鑽石,溫柔而堅定。他並非墮落,只是遭遇到了一些挫折,不過我相信,終究有一天,他會重新回到光明神的環抱。我永遠信他。”

  少女臉上的堅定,讓她看起來,像是世上最純粹、最干淨的安琪兒。

  “放屁!異教徒就是異教徒!就像狗改不了吃屎!”

  有人在旁邊罵。

  瑪麗公主像是從這句話得到力量,驕傲地挺起胸膛︰

  “我們走!”

  她氣勢洶洶,眼看就要撞上柳余失了一臂的右肩——

  這時,一道風阻止了她。

  剛才安靜坐著的少年站起,擋在了柳余的身前。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綠眸仿佛藏著地底不息的暗河︰

  “瑪麗公主,您失態了。”

  瑪麗公主像是被咬掉了舌頭的貓,一下子跳了起來︰

  “萊、萊斯利先生,我、我,我不是故意……”

  不知想到什麼,立馬又理直氣壯了︰

  “是!我是故意的!怎麼了?懲罰一個自甘墮落的光明信徒,我有什麼錯?!”

  “噢,光明神在上!”這時,卡莎大媽從後廚的門跑出來︰“這些瓷器、這些瓷器……”

  來自東方古國的瓷器異常珍貴,即使光明學院財大氣粗,能將這些東方彩瓷當做尋常的餐具,供神眷者們使用——可也絕對不包括,為故意損毀的瓷器買單。

  “請記在瑪麗公主的賬上。”柳余道,“還有我剛才那頓食物一起花去的盧索。”

  “記就記!卡洛王室可不像你們弗格斯家,還需要靠出賣尊嚴來獲得金錢。”瑪麗公主高高地翹起她的下巴,“你們也覺得我錯了?”

  她問身後的跟班。

  那兩個從前看了蓋亞還臉紅心跳的少女,此時板著一張臉︰

  “不,瑪麗公主,您沒錯!萊斯利先生已經叛神!對叛神者和他的朋友,一切處罰都不會過分。”

  “是的,你們說的沒錯,非常好!”

  瑪麗公主伸手撫了撫頭頂弄亂的羽毛,“明天見,弗格斯小姐,萊、噢不,異教徒先生,但願接下來,您還能過得愉快!光明學院歡迎您。”

  柳余冷冷地看著瑪麗公主帶著跟班們一步三搖地走了。

  而其他人除了掃來兩眼,也都偃旗息鼓了,不由遺憾地坐下,重新點了一份一樣的。

  回女舍路上,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神眷者們避得他們遠遠的,表現得就像他們突然從人,變成了令人作嘔的臭蟲、讓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細菌,多靠近一點、都會被傳染。

  “萊斯利先生,您難過嗎?”

  柳余看著,只覺得荒謬。

  “難過?”

  “是的,就像剛才……”柳余頓了頓,“瑪麗公主那麼喜歡您,從前那些人敬仰您,可現在,他們對您,就像北極的寒冰,又冷又硬。還有布魯斯大人,馬蘭大人他們——”

  “——我不在意。”少年道,“他們怎麼樣,和我無關。”

  柳余側頭看他。

  綠色的林蔭道下,少年瑩白色的肌膚被陽光照出一層淺暈。

  他一身髒污,卻風姿出眾,微微仰著的臉上,全是平靜。

  于是,她知道了,他確確實實不在意。

  可為什麼呢,那不是你圈養的羊羔們嗎?

  當他們將刺向敵人的茅刺向你時,你就沒有被冒犯的憤怒嗎。

  不過,更關鍵的是,對一個完全不在乎欺辱和排斥的人,“救贖”的戲碼還怎麼進行得下去呢?

  柳余只能強行尬演。

  “我不管!”少女氣鼓鼓道︰“我沒法眼睜睜看著別人欺負您!誰也不能欺負您,包括您自己!從明天開始,我要一直跟著您……”

  來吧,虔誠的光明信徒們,但願你們給神準備的“驚喜”更大一些——

  大到讓他在乎,讓他疼痛,讓他再也無法平靜。

第六十一章 神認可

  一只灰斑雀貓著腰, 在籠子里探頭探腦。

  當听到門口的腳步聲,立馬就翻了個身,翅膀張著, 肚皮朝天, 看起來死得透透的。

  “斑斑?”

  門口傳來一道細細軟軟的女音,緊接著是靴子接觸地面、有規律的聲音。

  斑斑連忙閉上眼楮,腳步聲到了旁邊,停止不動了。

  一點聲音都沒有。

  它悄悄撩起一只眼皮——

  “噢, 抓住了。”

  柳余就這麼站在籠子前,沖它笑。

  斑斑——

  斑斑它臉紅了。

  “斑!”

  他凶巴巴地沖她叫,眼皮閉得緊緊的。

  [斑斑死了!你沒看見!]

  “恩, 現在是斑斑二號, 鈕鈷祿‧斑斑。”

  柳余將手伸進籠子,點了點它傻乎乎張著的鳥嘴兒。

  “斑?”

  “斑斑斑??……”

  [什麼是鈕鈷祿‧斑斑?]

  斑斑翻身跳了起來, 在籠子里飛來飛去,[人類雌性,這是你給斑斑大爺新取的名字?恩……勉強原諒你……噢貝比, 你這次真的出去太久了……斑斑好餓好寂寞……]

  “餓?出門前, 我可是給你準備了十天的食物;還有你的那些鳥朋友……”

  左手還不是那麼熟練,柳余磕磕絆絆地打開壁櫥,用木勺子在袋子里舀了一點谷子, 倒谷子木勺的長柄不小心戳到了籠子, 撒了一些出來。

  斑斑一陣心痛,正要張口,亮晶晶的黑豆眼就這麼落到女孩空空的一截袖子上, 風一吹,那袖子就空蕩蕩地飄了起來。

  “斑?!斑斑斑?!”

  [發生了什麼?]

  斑斑的黑豆眼都不會轉了, 漸漸的,一汪水就這麼團在了眼楮里,[噢,貝比 ,可憐的貝比,你的右翅膀沒了,以後可怎麼辦啊……沒有雄性會看上你……你再也沒法飛了……噢怎麼辦,斑斑的心都要碎了……]

  “我本來就不會飛。”

  柳余敲了它腦袋一下,在灰斑雀的哭哭啼啼里,那顆一直緊緊繃著的心不知為什麼竟然松了下來,“好啦,別哭了。”

  她將籠子打開,灰斑雀沒頭沒腦地撲到了她的懷里。

  “斑……”

  [嗚嗚嗚……斑斑止不住……貝比太可憐了……對我們鳥類來說,失去翅膀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啊,它意味著我們再也不能飛翔……噢光明神在上,為什麼要讓貝比遭遇這麼可怕的事……]

  柳余用僅存的那只手摸了摸它的腦袋,告訴它︰

  “斑斑,人類和鳥類不同,失去一只手只是麻煩一些……而且,人生際遇無常,也許有一天,我失去的一切都會回來……”

  [斑斑不懂。]

  灰斑雀抬起了腦袋。

  “你不需要懂,只要記得,這件事對我來說不算糟糕。”

  “斑?”

  [真的嗎?]

  看著對方還浸在淚水里的黑眼珠,柳余笑了︰

  “當然。”

  斑斑的小身子這才放松下來。

  它翅膀展開,將自己窩在柳余用左臂搭出的懷抱,小腦袋在她胸口蹭了蹭︰[……噢貝比,你身上的味道有點不一樣,很好聞……]

  “不一樣?哪里不一樣?”

  柳余干脆坐到床上,懶懶地靠著牆。

  陽光透過窗戶斜斜地照進來,照得被褥蓬松而柔軟,她閉上眼楮,將自己腦袋放空。

  這時,她什麼都不願意想。

  [……我不知道……恩,有點像原來的萊斯利先生……]

  “原來的 ?你見到他了?”

  柳余“唰得”睜開眼楮,難道是蓋亞偷偷進了她的房間?

  為什麼……他懷疑她嗎……

  [噢……]斑斑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連忙用翅膀遮住腦袋,[是、是斑斑自己從籠子里出去撞見的!噢貝比,你不能打斑斑……]

  柳余又好氣又好笑,不過,現在計較也沒什麼用。

  何況……

  斑斑沒有飛走。

  它一直等她。

  她的眸光柔了下來︰

  “所以,斑斑 ,你看到什麼了?”

  [噢,我看到萊斯利先生了……萊斯利先生真可憐,他們都說他背叛了神靈,可斑斑覺得,他沒有變……不,也許變了點……可仔細聞一聞,還是一樣的……他們卻欺負他,不給他吃飯,連卡洛王子都從和他一起住的蘑菇屋搬出來了……噢斑斑的心很痛……]

  “他……被欺負得很厲害嗎?”

  斑斑的小腦袋耷拉下去,連羽毛都像沒了精神︰

  [……是的 ,因為萊斯利先生看不見,吃了很多虧……他們會在路上設陷阱,雖然萊斯利先生躲開了一些,可那些人還會聯合很多厲害的人類一起攻擊他……萊斯利先生的手就是這樣斷的……他們還在萊斯利先生的床上尿尿,還將他的衣服用水潑濕……有一次還往他臉上潑骯髒的黑狗血……噢,這群惡魔……]

  ……竟然是這樣嗎。

  被欺辱成這樣 ,他竟然一點都不在乎嗎。

  柳余摸著斑斑的手緩了下來。

  這時,窗外傳來一陣嘰嘰喳喳聲。

  斑斑突然激動起來,一拍翅膀從她懷里飛出︰

  [……那群壞蛋,那群壞蛋又在出壞主意,尤其、尤其是那個瑪麗!那個要剪斑斑翅膀的瑪麗!……貝比,貝比,你快去阻止她……真是一群惡魔,惡魔!]

  柳余知道 ,斑斑必定是從它那群鳥朋友那邊听到什麼了。

  也許是光明神那一撮光明力的關系,斑斑十分聰明,在附近的鳥類里,簡直是“老大哥”一樣的存在。她就曾經看到斑斑嚎一嗓子,窗外十幾二十只鳥同時飛來,和它對著“唱雙簧”。

  她看向窗外,一只額生綠毛的小鳥兒拍著翅膀在附近徘徊,叫聲抑揚頓挫,格外靈動,“嘰嘰喳喳”一陣,又撲稜著翅膀飛走了。

  “斑斑,你的鳥類朋友也听得懂我們的話?”

  柳余想起前世看過的一部電影,“貓狗大戰”。

  人類以為彼此間存在物種隔離,殊不知,所有的動靜都被能听懂它們語言的貓和狗知道了。

  如果這些鳥能為她所用……

  [只有被我打過的才懂。]斑斑用翅膀撓了撓腦袋,[就是斑斑大爺拍它們一下……恩,反正就這樣了……斑斑一定是神靈的寵物,才這麼聰明……]

  “那瑪麗公主說了什麼?”

  柳余突然覺得,自己的運氣還不錯。

  一打瞌睡,就有人來送枕頭了。

  [……他們,他們說要把萊斯利先生的腿打斷,再推到河里……噢,在這之前還得給他潑上黑狗血,據說這個能消滅一切異教徒……]

  “什麼時候?”

  斑斑飛出去了一會,又回來︰

  [明天晚上,就蘑菇屋附近那條……你跳過的那條……叫什麼?噢,斑斑想不起來……]

  “伯納河。”柳余緩緩道,“我知道了。”

  [貝比,你會救他的,對不對?]

  “噢當然,斑斑,當然。”她彎起嘴角,笑得甜蜜而動人,“我可是很愛、很愛萊斯利先生的。”

  [可是貝比……為什麼斑斑覺得有點冷……]

  “也許是斑斑這幾天著涼了。”

  柳余起身,“唰得”將窗簾拉上,“我休息一會。”

  她小心翼翼地躺在床上,讓斑斑趴在自己的枕頭,不一會兒,一人一鳥就這麼睡著了。

  ******

  第二天上午是擊劍課,柳余亦步亦趨地跟著蓋亞,司長們還算客氣,除了車輪戰式地提出挑戰,倒也沒有對蓋亞做出什麼實質性的失禮行為。

  而柳余則在一邊自己練習。

  她只剩一條左臂,不單是從前習慣的右手劍不能用了,連身體的平衡也需要重新適應。

  她提著劍在場外不斷地練習挑、刺等基礎動作,即使大汗淋灕、手腳發抖,也從沒歇息過一次——對待自己的狠勁,讓司長們刮目相看。

  一節擊劍課下來,對她的敵視,漸漸少了些,他們認定,弗格斯小姐練劍的韌性和對愛人的專一,從某種角度看是一致的,也因此,對這個“鑽了牛角尖”的殘疾少女產生了些憐惜。

  當然,對待“異教徒”蓋亞,還是老樣子。

  冷漠,孤立,或者成群結隊地挑戰,打壓——

  換成另一個人,在這樣高強度的挑戰下,早就躺下了。

  而蓋亞‧萊斯利,卻總是從容不迫,當他下課帶著金發少女離開時,甚至連一滴汗都未出。

  “真是個可怕的怪物。”

  司長們想。

  下午是神術課,兩人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

  “弗格斯小姐。”

  柳余才坐穩,卡洛王子就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可以請您單獨說句話嗎?”

  他穿了一身白色的宮廷制服,栗色的短發打理得整整齊齊,肩上金色的徽章在光下閃閃發亮,鄭重得像是要出席自己的婚禮。

  柳余納悶地點頭︰

  “可以。”

  她看了一眼旁邊安靜的少年︰

  “蓋亞,我出去一下。”

  蓋亞並未回答,抿起的薄唇透著股冷淡和漠然,他看起來似乎漠不關心。

  柳余只好走出過道,跟著卡洛王子出了教室。

  清越的鐘聲,合著唱詩班的歌一起飄蕩在殿堂,卡洛王子看起來有些緊張,手時不時摩挲腰間的佩劍。

  “卡洛王子,您有什麼事嗎?”

  柳余問他,眼角的余光還往教室內瞥了一眼。

  七彩的玻璃下,一身淡藍碎花裙的娜塔西坐到了蓋亞身後,她不知道說了什麼,一雙彎彎的眉毛擔憂地蹙起。

  ……是安慰嗎?

  ……確實是很善良呢。

  柳余無聊地收回視線,心思卻蔓延開來,腦子里卻考慮著晚上的安排……但願路易斯不要臨時放她鴿子……

  “我以卡洛王室的名義發誓,接下來所說的一切 ,全部發自肺腑。”

  卡洛王子微微屈身,右手置于左胸朝她行了一個極其尊敬的大禮。

  “我,馬塞洛斯‧卡洛,卡洛王室的第一順位繼承人,真誠地向您貝莉婭‧弗格斯,尊貴的子爵小姐求婚。您將擁有我最忠誠的愛慕,最熱烈的心靈。”

  “請您允許我參與您未來的生命。”

  他注視著她的那雙琥珀色眼里蘊滿了溫柔。

  就在這時,剛才還安坐在教室內的灰發少年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門口。

  冰雕一樣的臉上毫無波瀾︰

  “貝莉婭,神使來了。”

  確實,授課神使已經拿著光明權杖走上講台,他和教室內無數雙眼楮一起,灼灼地看著他們。

  “抱歉,蓋亞,我還需要解決一些事。”

  柳余頭也不回地道。

  緊接著又問︰

  “為什麼?”

  被求婚的少女臉上並沒有任何嬌羞,甚至沒有感動,只是仰著頭問︰

  “為什麼向我求婚?”

  “因為我愛您,弗格斯小姐。如果心可以剖開,您將會看到一顆不斷為您跳動的紅心。”

  “不,您不愛我。”

  柳余微微一笑,在對方的失神中平靜地陳述,“卡洛王子,愛不是同情,也不是憐憫。您不能因為我斷了一條手臂,就可憐我。”

  “不,不是的——”

  “——您不僅可憐我,您還覺得,我跟在萊斯利先生這個異教徒身後,簡直是在毀滅我自己——所以,您奉上婚姻為代價,企圖感化一個痴傻的女孩,救她出火坑,對不對?”

  柳余想,相比較蓋亞,卡洛王子更像一位聖父才對。

  不過,善良並沒有錯。

  只可惜,她為了向某人表明愛意,必須狠狠拒絕才行。

  對面的少年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不,不是的,弗格斯小姐,不僅僅是這樣……當我看見您掉入湖中的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碾碎了……我愛您,這毋庸置疑。”

  “可我愛萊斯利先生,也絕不更改。”

  “他是一個異教徒,叛神者 !他永遠無法走在光明之下。弗格斯小姐,您值得更好的生活。卡洛王室、甚至聖殿,如果您想去,我也可以陪您去……”

  在少女始終保持著的微笑里,卡洛王子眼里的光滅了。

  他彬彬有禮地退後一步,再抬起頭時,臉上的溫柔也一並消失了。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示屬于王室的冷酷︰

  “弗格斯小姐,抱歉,如果您堅持與異教徒為伍,那麼,作為光明神最忠誠的追隨者,我卡洛‧馬塞洛斯將不得不視您為敵。”

  即使早猜到這個結局,柳余也難免感到遺憾。

  這個世界的人……

  她看向教室,瑪麗公主、娜塔西、授課神使,其他神眷者們……

  閃爍的目光,防備的姿態……

  神啊。

  這就是你創造的世界。

  你……快樂嗎?

  她轉過頭,穿著星月袍的少年還站在門口,側對著她的臉如冰雪般肅冷。

  他一言不發,好像剛才發生的一切,已經和自己無關了。

  “好了,上課!”

  教室內,授課神使揚聲喊道。

  在他們三人進入教室時,又補充了一句︰

  “還有,蓋亞‧萊斯利,我想,您應該單獨坐在最後,一個人。雖然布魯斯大人允許您繼續在學院呆著,可我想,為了大部分神眷者們的心情……您得犧牲一下。”

  “不不不,弗格斯小姐,您不能——”

  “——我能。”金發少女笑眯眯地坐在灰發少年說身側,“我的心情很好,沒有受影響。”

  “如您所願。”

  授課神使聳了聳肩。

  這一節課依然是光明彈。

  可接下來,卻發生了一件幾乎激怒所有神眷者們的事。

  當他們放出的光明彈,和蓋亞放出的灰色球體,在空中相遇時,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

  那本該像焰火一樣炸開的灰色球體,卻蠕動著,將那白色的光明彈包裹、吞噬,而後 ,長大了一圈。

  授課神使也停了下來。

  所有人仰著頭,沉默地看著空中發出的一幕。

  灰色的球體像是只怪物一樣,不知疲倦地在空中追逐著光明球,而後一個個包裹、吞噬 ,等到最後一顆光明球消失,灰色的霧氣幾乎佔據了整個天花板。

  柳余也看著這書中絕沒有出現過的東西︰

  這是什麼?

  為什麼擁有如此大的威力?

  它能吞噬光明,那能吞噬黑暗嗎?

  神化身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

  室內的光黯淡了。

  這濃重的灰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頭頂——

  一片死寂里,終于有人忍受不住,站了起來。

  “蓋亞‧萊斯利,邪惡的異教徒,這證據還不夠嗎?”

  “布魯斯主教為什麼要留著他?他注定是一個禍害!你們見過這樣的嗎?即使是黑暗,也從未有過這樣強大的力量。黑暗與光明消融。而這個異教徒——他不僅如此,不是嗎 ?”

  恐慌在教室蔓延,漸漸的,除了柳余和蓋亞,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要麼消滅,要麼離開。”卡洛王子手指搭在腰間的佩劍,“異教徒,請您離開光明學院,離開這兒。”

  “是的,離開!只是跟你呆在一個空間,就已經讓我們窒息!離開!離開!”

  柳余看著他們,就仿佛看到了一張張帶著同樣面具的臉。

  面具下,是模糊的影子。

  “你們都忘了嗎,他曾經是前程遠大的星辰騎士,”柳余一把將蓋亞拉開,擋在他的身前,“布魯斯大人還沒給他定罪,聖殿還未審判 ,你們就要先審判了嗎?”

  “可他墮落了!越是強大的,墮落起來,就越可怕。”瑪麗公主尖叫道,“噢,這真叫人毛骨悚然。”

  “可你們也曾經無比地崇拜和迷戀他!”

  少女執拗地站著,像只護犢的母獅子,拼命不讓身後的幼獅被人傷害。

  “你們都忘了嗎?”

  “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卡洛王子長劍抵到她的脖子,他看著她,那雙琥珀色的眼眸蘊滿溫柔,可劍尖卻是冰冷而堅定的。

  “弗格斯小姐,如果您再擋在我的劍前,我不敢保證,接下來砍下的,不是您美麗的頭顱。”

  不知道為什麼,柳余有些鼻酸。

  大約是……

  在這之前,她曾經受到過他不少幫助。

  撇除陣營偏見,卡洛王子其實是個溫柔而善良的孩子。

  “夠了。”

  就在這時,一道優美的、如吟游詩人的聲音在教室響起。

  絲毫沒有劍拔弩張的意味,這只是一句中止。

  灰發少年站了起來。

  “馬塞洛斯‧卡洛,別將你的劍指向一位淑女。”

  對上那雙灰蒙蒙的綠眸,卡洛王子不知怎麼,就想垂下頭顱,向他匍匐。

  他厭惡自己的軟弱,反倒更加挺起胸膛︰

  “異教徒,你想做什麼?”

  一陣風刮來,將他手中的劍吹偏了。

  少女縴細的脖子離開了利劍。

  蓋亞牽起她︰

  “我想,我恐怕還需要在這呆一段時間,在我找到答案之前。現在——”

  他略一頷首,“告辭。”

  柳余被他牽著離開,就在這時,一道“呼呼”的風聲從旁邊,她只來得及看到一道黑影——

  有人要襲擊?

  好機會。

  她第一時間擋在蓋亞前面,閉上眼楮——

  “ ,”意料之中的疼痛沒有傳來。

  柳余睜開眼,發現自己被抱在了一個冰冷、又溫暖的懷里。

  蓋亞那張清俊絕美的臉就在她面前,灰色的長發包攏住她,連同他的身體——

  他用後背擋住了攻擊。

  地上是散架了的木片。

  ……椅子?

  “萊斯利……先生。”卡洛王子怔怔地看著,突然憤怒地朝旁邊斥責,“為什麼要出手?”

  “可、可是異教徒……”

  “神也從未教過我們卑鄙。”

  他冷著臉,長劍入鞘。

  而這時,柳余已經被蓋亞牽著,帶出了教室。

  “你受傷了。”

  少年的額頭被木片劃出一道細長的傷口,傷口不深,可在那白玉似的肌膚上十分顯眼,“得擦點藥。”

  “不用。”

  他搖頭。

  柳余卻又忍不住看他一眼。

  “啊,他們真討厭,”她氣鼓鼓地道,“這樣傷害您,明明什麼都不知道……”

  “貝莉婭,閉嘴。”

  少女嘟嘟囔囔的嘴唇被一根手指摁住了,少年俯瞰著她,“他們只是……在遵循他們認為的秩序。”

  “所以,您原諒了他們?”

  “我說過的,貝莉婭,我並不在意。”

  所以……不是原諒不原諒,是壓根沒有放在心上嗎……

  這一刻,柳余懷疑自己的計劃還能不能成。

  這個人天生沒有共情能力。

  他不是薄情,也不是寡義,他壓根就沒有情。

  他和卡洛王子朝夕相處了許久,被這樣對待,竟然也絲毫沒有任何負面或正面的情緒。

  這世上,真的會有能讓他疼痛、在意的東西嗎?

  “任何人這樣對待您,都不會生氣嗎?”

  “不,不是的。”

  就在這時,少年突然低下頭來,柳余甚至懷疑,他要吻她。

  可他只是停留在她耳邊︰

  “你不可以,貝莉婭。”

  他道︰

  “唯獨你不可以。”

  “為…什麼呢,蓋亞?”

  柳余提起了一顆心。

  “這是你的選擇,貝莉婭。而我,不接受背叛。”

  他直起身,離開了她。

第六十二章 黑圓盤

  有時候, 柳余覺得自己是有一腔做烈士的孤勇的︰

  過去給她的烙印,每一處都堅挺地長在她的身上。

  她從前做慣了被人踐踏的小草,就不願意再在地面生長, 而是一路掙扎著往上, 往更高處去,高到再也沒有人能輕蔑她、踐踏她——

  可偶爾,也會像現在這樣,生出一絲膽怯。

  ……要繼續嗎?

  面對這樣高高在上的、幾乎無法逾越的存在, 當她所有的愚弄和欺騙被揭穿,她面對的,又是怎樣的怒火?

  背叛。

  從來就沒有過忠誠, 何來的背叛。

  可她找不到其他出路︰也許有, 也早早被她堵死了。

  “蓋亞……”

  柳余失神地道。

  而美貌的少年已經走過她,站在了走廊的邊界︰

  “……貝莉婭, 不走嗎?”

  他朝她轉過身來。

  “哦,哦,走的。”

  柳余連忙摒棄多余的情緒 , 笑著跟了上去。

  兩人穿過長長的走廊, 即將經過一處僻靜的偏殿時,身後傳來一陣“噠噠噠”的腳步聲︰

  “貝莉婭姐姐,萊斯利先生, 請等一等, 請等一等……”

  “娜……塔西?”

  柳余轉過頭︰她來做什麼?

  蓋亞也停了下來。

  娜塔西氣喘吁吁地跑來,手肘撐著膝蓋︰

  “貝莉婭姐姐,萊斯利先生, 你們、你們走得太快了……”

  “……所以,你現在來有什麼事嗎, 我親愛的妹妹。”

  娜塔西手足無措地站在貝莉婭姐姐面前,每當看到她失去的那一臂,就愧疚得恨不得鑽進洞里去︰

  “對、對不起,貝莉婭姐姐,我昨天就應該去看您的……可我不敢,我太難過太愧疚了……我無法面對您……”

  “我問的,是你現在有什麼事。”

  柳余並不耐煩看見她。

  她並不是什麼大度的人。

  “……我剛才看見萊斯利先生受傷了,所以才想來問一問,”娜塔西手指攪在一塊,小心翼翼地問,“你們……還好嗎?”

  “如您所見,不大好。”

  柳余嘴角勾了勾,“尤其是看到罪魁禍首活蹦亂跳、完完整整地站在我面前,就更不好了。至于歉意……娜塔西,你剛才沒有站出來,現在再來問好……”

  “這沒有任何意義。”

  她可不想讓蓋亞對娜塔西有一絲一毫的好感,于是說話就毫不客氣。

  娜塔西的臉“唰得”紅了,在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在貝莉婭姐姐面前一下子無限小,小得看不見了。

  愧疚和難堪籠罩著她︰

  “對不起,貝莉婭姐姐……我、我 ……我來是想提、提醒你們小心,瑪麗公主他們想要捉弄你們——”

  “——我想,這不是一個秘密。”

  柳余打斷她,“如、如果沒有別的事,我想,我們該走了。”

  “對,對不起!”

  娜塔西猛地閉上眼楮,大聲道,“我、我為翡翠之森的事向您道歉!明、明天我就會去找馬蘭大人請罪,讓他懲罰我,關禁閉,打掃,什麼處罰都行!”

  柳余停住了腳步。

  “娜塔西,”她道,“道歉沒有任何力量,就如同事後的關心。”

  而後,拉著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道歉……沒有任何力量嗎。

  可是,如果連道歉都沒有,她又能做什麼呢。

  娜塔西怔怔地站在原地,她想申辯事實並非如此,她確實十分愧疚,可張了張口,卻又發現說什麼都無力……

  那攜手離去的少年和少女就像是拆不開也打不散的一對,讓人羨慕,讓人嫉妒……

  “路易斯大人,你說姐姐為什麼總能那麼理直氣壯,她過去也做過壞事啊,很多很多……”

  黑暗中,有人接了一句︰

  “娜塔西,你的心太軟了,別什麼都想要。”

  “不,我只是想像姐姐一樣……”

  娜塔西不再說話了。

  黑暗中,有什麼在漸漸涌動,而後消失。

  而另一邊,卻沒有她想象的那麼順利。

  “抱歉,弗格斯小姐,您不能進祈禱室。”

  柳余看著攔在她面前的劍戟︰

  “為什麼?”

  黃金騎士的視線落到旁邊的少年身上︰“因為,您和異教徒在一起。”

  他道︰“神殿的任何地方,除了神術課要用到的教室,您都不能進。”

  “圖書館也不能麼?”

  “當然。”騎士回答得彬彬有禮,卻不能掩蓋他話語中的冰冷和驅逐,“神殿並不歡迎異教徒。”

  柳余看了眼蓋亞,他神色安靜,好像這些話只是過耳的清風,什麼都留不下。

  是的,他不在乎。

  不過,她得表現得很在乎。

  少女氣得臉頰通紅,恨恨瞪了對方一眼,一把拉起少年的手︰“哼!不去就不去!蓋亞,我們走!”

  她一路拉著他,穿過長長的走道,走出神殿的後門,來到星月橋,又被攔住了。

  “這也不能上?我們剛才來時,還走的。”

  “不能!”攔路的騎士冷冰冰地道,“星月橋只供信徒行走,弗格斯小姐要是單獨上橋,完全可以。可您要帶著異教徒,那不行。”

  “異教徒、異教徒!他有名字的,蓋亞‧萊斯利!聖殿裁決還沒下 ,您怎麼知道,他不會恢復?”

  少女怒氣沖沖地沖對方喊,黃金騎士卻連眼神都沒動︰

  “弗格斯小姐,等他恢復,我當然還會恭恭敬敬地叫一聲‘萊斯利先生’。”

  “你!算了!蓋亞,我們走,大不了多繞點路。”

  柳余知道,必定是剛才神術課上發生的事被人得知了,接下來的排擠肯定會更厲害。

  人對于強大的未知總是格外恐懼,不吝于打壓——

  更別提這種將非我教派的信仰都打成邪派的極端教廷。

  兩人順著河流,繞了很大一圈,等回到學院時,已經將近傍晚。

  夕陽給沿途的風景鍍了層柔光,柳余深深吸了口氣︰如果無視路上神眷者們敵視的眼神,這里真的是個非常、非常祥和而靜謐的校園。

  有美麗的花,有清新的小草,還有……

  她目光轉向旁邊︰

  漂亮而安靜的少年。

  經過伯納湖時,一個面生的生了兩顆兔牙的少年沖了過來,看見他們就一臉驚喜︰

  “萊斯利先生!萊斯利先生!布魯斯大人在找您,好像、好像是說聖殿來人了,您的情況有救!”

  又變成……萊斯利先生了?

  如果不是看到對方眼中時不時劃過的厭惡,柳余幾乎要為這人的演技驚嘆了。

  戲開鑼了。

  她也得好好配合啊。

  “真的?”少女驚喜地道,“您沒騙我吧?布魯斯大人真的這樣說了?”

  “噢,當然!當然!萊斯利先生,您得隨我去一趟 。”

  那少年道,“聖殿那邊將聖杯也帶來了,說能將您重新淨化……”

  這謊……還撒得有模有樣的。

  柳余也要跟著去,卻被阻止了︰

  “抱歉,布魯斯大人只喊了萊斯利先生一個人。萊斯利先生,請隨我來。”

  這兔牙少年說話的氣息毫無破綻,如果不是這個時代沒有演技進修班,柳余簡直要以為他是特地進修過來的。

  瑪麗也不知道從哪兒挖來這個寶貝。

  “那好吧,蓋亞,我就在這等你的好消息。”

  柳余朝他揮了揮手。

  誰知少年竟突然彎了彎眼楮︰

  “貝莉婭,你真可愛。”

  柳余︰……???

  “布魯斯大人身邊,可都是黃金騎士和白衣神使。”

  柳余懂了。

  這兔牙雖然演技不錯,可實力太差,也許在他出現的一剎那,就被“看”穿了。

  真……可怕的直覺。

  “蓋亞,你的意思是……”

  少女懵懂地問。

  頭頂卻被輕輕地按了按。

  她仰頭,卻只對上一雙灰蒙蒙的透著淺綠的眼楮,像一泓溫柔的湖水。那雙狹而長的眼楮微微彎起,與唇角一並舒展——

  而很快,那唇角又抿直了。

  “傻。”

  “喂!”少女不服氣地道,“你說誰傻?!”

  “走吧,貝莉婭。”

  白色的星月袍拂過她的裙擺。

  “不、不跟他去嗎?”

  “不是布魯斯大人派來的。”

  “哦,哦,不是啊……”

  她慢吞吞地跟了上去,聲音黯淡,“我還以為……這些人可真讓人討厭!”

  “你很討厭我的現在?”

  少年突然停下腳步,柳余差點沒撞上去。

  “當然不會,蓋亞,你怎麼樣我都喜歡,只是、我不喜歡你被人欺負……”

  “喂,站住!誰讓你們跑了?”

  虎牙不裝了,“一個瞎,一個殘,你以為你們還跑得掉?神聖的光明學院、神聖的光明殿堂,可不是你們這些墮落者撒野的地方!”

  少女瞪他︰

  “我是最忠誠的光明信徒,才不是墮落者!”

  “噢,光明信徒……弗格斯小姐,信徒們可沒有你這樣的……”

  虎牙露出個極其諷刺的笑。

  林蔭道上停下越來越多的神眷者們。

  還有一些,甚至是一起練過劍、一同上過馬術課的。

  上完神術課的同班們也陸陸續續地回來了,他們圍了上來,用冰冷和嘲諷對著她和蓋亞——

  就好像,他們和地上的臭蟲、河里的鱷魚沒什麼兩樣。

  “……身為神的信徒,卻心甘情願地和異教徒為伍,早就背叛了神靈的指導……她的靈魂遲早有一天也會墮入黑暗。”

  “弗格斯子爵恐怕到死都沒有想到,自己的繼承人將和魔鬼為伍……如果知道,恐怕會在生下她的一瞬間就掐死……”

  “不!不是這樣的!我不是,蓋亞也不是!他只是病了,很快就會好的——”

  少女帶著哭腔道。

  “呸!”突然,有人沖出來,沖她重重地吐了口口水,“滾蛋!不要污染我們的學院 !是非不分的壞蛋!”

  “滾!”

  “滾出我們的學院!”

  “厚顏無恥的墮落者、異教徒,帶上你的情人,快滾!”

  石頭,樹枝、毛毛蟲,只要是能扔的東西,都扔了過來。

  柳余閉上了眼楮︰她終于知道,當她第一回 醒來時看到的蓋亞身上的那些東西,是什麼了。

  是這些被圈養的信徒們,對墮落者的憤怒。

  來吧,更猛烈些吧。

  她想,就這一點,怎麼足夠呢。

  路易斯……

  拜托你了。

  就在這時,身體被摟進了一個寬闊的懷抱里。

  柳余的角度,只能看見少年仿佛孕育著憤怒的、浸了冰霜一樣的側臉。

  “蓋亞?”

  少年的瞳孔開始渙散,而柳余也忍不住晃了晃腦袋,意識漸漸模糊︰

  來了……

  兩人一同倒了下去。

  瑪麗公主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手里還拿著一個大大的黑色五芒星圓盤︰

  “快!快將這兩人綁了!推到湖邊!”

  “瑪麗公主,這是什麼?居然能將那位,弄暈?”

  那位,當然指的是那倒在地上的異教徒。

  “我從一個厲害的神使那借來的,對付黑暗生物最有用。”

  瑪麗公主愣了愣,不知道為什麼,給她圓盤的這個人在她腦子里竟然糊涂了。

  不過,這不重要。

  她一疊聲地催促︰

  “快、快些綁!綁得牢牢的,再加上塊石頭。”

  “可……可布魯斯大人說……”

  “這可是對付黑暗生物的東西,你們都沒受影響,為什麼就他們倒下了?我看布魯斯大人就是太好心了,等這兩個黑暗生物死了,我想,大人也不會來怪罪我。”

  瑪麗公主把玩著手里的圓盤,說起殺死兩個人,就像碾死兩只螞蟻輕易。

  不過,這對她來說,也稀松平常。

  在過去,死在她手中的平民,也不止一個手掌了。

  而瑪麗公主身後,娜塔西看著她手中圓盤的眼神直勾勾的,像是嚇破了膽子︰路易斯……

第六十三章 神流漿

  “等等, 先別推。”

  柳余是在一陣劇痛中睜開眼楮的。

  老實說,上一次斷臂並沒有讓她太過疼痛︰當感覺到疼時,手臂已經不在了。

  而佔據她所有思維的, 也絕不是疼痛, 而是冷。

  雪冷,血也冷。

  整個人都像置身在冰天雪地里,從里到外,都冷透了。

  而現在, 卻是實實在在的疼。

  繩子嵌到了身體里,看得出來,綁她的人一點沒留力, 她掙扎了下, 卻連一根小手指都動彈不得,整個人被凹成一個屈辱的形狀, 僅存的一只左臂被捆在後,膝蓋著地,頭發被人從後拉扯著, 幾乎要離開頭皮——

  雖然在她的預料之中。

  ……可還是太疼了。

  柳余呻吟了聲。

  這聲音卻如同往滾油里落了一滴水。

  “她她她……怎麼醒了?!”

  “趕快推下水啊……”

  “不不不, 瑪麗公主,我們真的要這樣做嗎?還、還是等布魯斯大人他們來……再做決定吧。”

  “閉嘴!孬種!虛偽的仁慈!”瑪麗公主連連冷笑,“剛才扔石頭的不是你們?侮辱人的不是你們?還是說, 你們對光明的信仰不夠虔誠, 才會想對黑暗生物放過一碼?”

  “去年光文森特廣場燒死的邪惡女巫,就有三十二個,你們同情了嗎?”

  “沒有!”

  “那為什麼現在要猶豫?!”

  一陣急切的“噠噠噠”聲過後 , 柳余的臉被拽了起來。

  “是因為這張臉?……噢,是的, 無與倫比的美貌……索羅城邦永不凋零的玫瑰……還有這雙漂亮的眼楮……”

  瑪麗公主華貴的紅色絲綢劃過少女的臉頰,涂得紅艷艷的指甲摁在那雪白的皮膚上,就在一個少女喊出“不”字時,那長長的指甲狠狠地劃過——

  一道長長的血痕就這麼出現在那張如玫瑰一樣嬌艷的臉上。

  “瑪麗!你瘋了?!”

  “我沒瘋。”

  瑪麗公主咯咯笑了起來,她還用指甲在那傷口上來回又劃了幾道,直到那傷口倍狠狠撕裂,血順著蜈蚣一樣的創口滴滴答答往下淌,才轉過身來,正對著柳余,“……噢,弗格斯小姐,別這麼瞪我,當你靠近邪教徒,心甘情願和墮落種為伍時,就該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臨……”

  “沒錯,我嫉妒你。從第一眼見到你,我就嫉妒你的美貌,更嫉妒你成為了萊斯利先生,噢不,現在是邪教徒……的情人。我瑪麗‧卡洛可不像其他人那麼偽善,我承認,我在報復你。”

  “瑪麗‧卡洛。”

  全身被綁得動彈不得的少女直喘著氣,那雙蔚藍色的眼里不再有柔波,反倒是凜冽的冰霜,“審、審判還沒下……你、你不能……”

  “我能。”

  瑪麗公主自己也說不清,那心底源源不斷的惡意來自哪里。

  腦中似乎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催促著她,侮辱她,殺死她,不要讓他們死得太痛快。

  而這個想法,讓她熱血沸騰——

  “凱蒂絲,將你的匕首給我。”

  凱蒂絲是瑪麗的跟班之一,現在和奧菲利亞一同站在柳余身後,一個拽頭發,一個摁肩膀,不讓她站起來——

  凱蒂絲抽出腰間的匕首,拋了過去。

  瑪麗接了在手,少女掙扎了起來。

  可惜,她的力氣太微末,被奧菲利亞一踢,整個人就狼狽地趴了下去。

  “奧菲利亞!求求您,放過她吧。”這時,一位藍裙少女站了出來,“貝莉婭姐姐是無辜的……她只是、只是……”

  “噢,娜塔西,如果你也想跟她一起的話,請繼續。”

  瑪麗公主道。

  伯納湖邊看不慣的已經陸陸續續離去。

  他們無意為邪教徒們辯駁,卻也不會阻止瑪麗的行為。

  這個世界,一旦被判定為黑暗,那麼,對他們做任何事,都仿佛理所當然——

  即使有興起惻隱,卻也只敢在心里對神懺悔,懺悔他們的不堅定,而後堅定應該的堅定。

  最後留下的只有十幾人。

  他們大多都是狂熱的光明信徒,對讓黑暗生物們倒霉這件事興致高昂,此時,那些灼灼的目光紛紛穿過漸暗的天光落到中途站出的少女身上︰倘使她多說一句,那麼,她就會成為第二個貝莉婭‧弗格斯。

  娜塔西無助地揪著衣角,她流著淚往神殿的尖塔看。

  神殿的鐘聲敲響了。

  “咚——”

  “咚——咚——”

  “咚——咚——咚——”

  六下。

  可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動靜。

  世界都好像在縱容這一切。

  娜塔西的腳步往後退了,她退著退著,突然捂住臉崩潰一樣蹲了下來︰

  ……善良……正直……勇氣……

  她做不到。

  她連阻止的勇氣都沒有……

  瑪麗公主高興地轉過身去,用匕首拍了拍少女被強迫抬起的臉。

  她看起來太狼狽了。

  一張臉被血糊了一半,偏偏一滴淚都沒有,眼里燃著火。

  “噢,真丑。”

  瑪麗公主“嘖嘖”了兩聲,她用匕首嫌惡地挑起她的頭發。

  那頭金色大波浪式的長發在黯淡的天光里透出金子一般濃郁的色彩,讓人想起爛漫的、 無數人向往的光明。

  真叫人厭惡。

  一個叛神者,怎麼配享有光明的顏色。

  “我給你換個發型,怎麼樣?”

  瑪麗公主饒有興趣地繞到她身後,奧菲利亞讓開了位置。

  匕首東劃一道,西劃一道。

  海藻一樣濃密的長發,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少女倔強地看著前方,她並沒有哭泣,而那短匕劃過長發時,偶爾會落到她嬌嫩的肌膚,她身子隨之一抽,卻也沒有哭。

  漸漸的,興致勃勃圍觀的信徒們開始沉默了。

  黑暗生物……

  墮落種……

  可他們流出的血也是紅色的,他們也有愛的人……

  這時,旁邊沉眠著的少年的眼楮睜開了。

  他似乎有些茫然。

  瑪麗公主的手一抖,劃過柳余的脖子,又一道深深的傷口。

  “噢,抱歉,沒拿穩。”

  她很沒誠意地道,“凱蒂絲,拿你的鏡子來。”

  一面鏡子立到了少女面前。

  里面照出了一張狼狽至極的臉,從太陽穴到嘴角的一道猙獰傷口,將整張臉撕裂成了兩半,像是午夜才會出現的噩夢……血還在往下流……金發被剪成狗啃的一樣,緊緊地貼著頭皮,發絲也沾了血……

  她閉上眼楮︰

  “殺了我。”

  ……沒關系,柳余。

  她安慰自己,任何獲得,都需要付出代價。

  而這個代價,她願意付。

  “貝……莉婭?”

  少年動了動,卻沒掙開。

  他頭轉向少女的一側,天空對他來說,依舊一片黯淡。

  只有黑沉沉的夜。

  “……噢抱歉,萊斯利,不,邪教徒,您別動,這繩子上可浸了韋丹草的汁液,您越動,它纏得越緊,也別用默法,您使不了……知道我在做什麼嗎?我在給親愛的弗格斯小姐剪頭發……我的手藝很好,弗格斯小姐都快高興得哭了……”

  瑪麗公主似乎玩高興了,將匕首一丟,丟到了凱蒂絲的手里。

  “瑪麗‧卡洛,殺了我。”

  少女又道。

  聲音是啞的。

  “貝莉婭!”

  少年掙扎得越來越厲害起來。

  繩索也確實如瑪麗所說,像蠕動的蟲子一樣不斷縮緊,縮緊……

  “不!蓋亞!別動!”少女叫道,“你越動,它纏得越緊。”

  蓋亞停止了動作。

  他沒有像柳余那樣被人壓著,那些人似乎踫也不願踫他,他只是直挺挺地躺著。

  灰綠色的眼楮看著天︰

  “……錯了。”

  瑪麗公主在旁邊看了一會 ︰

  “奧菲利亞,你說,現在該不該推他們下去?……不,看不到弗格斯小姐的眼淚,總有點不甘心呢……你說,怎麼才能讓她哭?”

  奧菲利亞想了會︰

  “索羅城邦曾經傳過,弗格斯小姐除了最寶貝她的美貌以外,還有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弗格斯家族的徽章,一朵金色鳶尾花。”

  “噢,瞧瞧,在這兒,藏得真沒創意。”瑪麗公主一伸手,就在金發少女裙上的口袋里找到了徽章。她對著光看了會,“很普通嘛,寒磣,跟我們卡洛王室的徽章比起來……差遠了。”

  金色徽章被丟到了地上。

  “不!不要!”

  少女像是要崩潰了,她哭著往前撲,卻整個撲在了草地上。

  她拼命抬起頭︰

  “求求您,不要!瑪麗公主,您可以侮辱我……求您,求您……放過弗格斯……”

  金色的鳶尾花被皮鞋的鞋跟狠狠地碾在腳下。

  紅寶石掉落了。

  薄如蟬翼的花瓣也掉落了。

  一縷一縷,最後被碾成了幾段。

  “不……不要……”

  少女不斷地搖頭哭泣。

  “終于哭了。奧菲利亞,推她下去。”

  “還有這個,一起。”

  “噗通——”

  “噗通——”

  柳余被推落了水。

  伯納湖的水,可真冷啊,從四面八方向她灌來。

  傷口很疼……

  而湖中,似乎有聲音在說︰“如您所願,弗格斯小姐。”

  是的,不成功,便成仁。

  柳余想,這回……是什麼結果呢。

  會有改變嗎?

  她睜開眼,長時間的失血讓她意識開始渙散,隔著大片的氣泡,少年臉上的表情有些扭曲和失真,她竟然在那張從來波瀾不驚的臉上看到了急切,恐懼和慌張……

  她眨了眨眼楮。

  那畫面隨著加重的暈眩又消失了。

  果然是錯覺嗎?

  柳余只來得及朝對方輕輕喚了一聲︰

  “蓋亞‧萊斯利……”

  “變羊術。”

  禁制松動了一下。

  被困得結結實實的少年在少女僅存的一絲神力里變成了一只金色小羊羔。

  繩索從它身上脫落了下來。

  而少女卻往下墜得更快了,兩塊沉重的石頭拉著她,像“炮彈”一樣下沉。

  血在她經過的路途蔓延。

  她的氣息消失了。

  小羊羔愣住了。

  他被一股亂流裹挾,直直往湖岸沖,離那團小小的影子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不。”

  不能。

  她發過誓的。

  小羊羔的身體不斷地膨脹著、膨脹著……

  “砰——”

  它破碎成了無數的金色碎片。

  世界仿佛被這金色籠罩,黑夜變成白晝。

  伯納湖上浮起無數金色碎絮,連天空都成了金色。

  信徒們匍匐在地,不敢抬頭︰

  “聖光在上,以我之忠誠,以我之信仰,獻予我神!”

  而湖面無邊的金色暗流里,一個修長挺拔的青年從旋渦踏出,懷中抱著一個少女。

  金色飄絮如流漿一般注入她的身體。

  少女睜開了眼楮。

  她的眼楮,從淺淺的蔚藍,變成了更接近冰質的剔透的冰藍色。

  她金色的短發如水藻一般瘋長,瘋長……

  被風吹起,與少年的灰銀色長發在空中交錯。

  金色的飄絮越來越少,越來越少,直至為零。

  柳余的意識下沉,清醒了過來。

  她一眼就看到了面前那張絕美的、相似又絕不相似的臉。

  他低頭俯瞰她,神情縹緲如霧,如隔一層淺紗。

  柳余只看到他流雲似的衣袍,和冷灰銀的長發,五官凌厲如刀︰

  “……蓋亞‧萊斯利?”

  青年低頭,吻了下來。

  他冰冷的嘴唇覆在她的唇角︰

  “我接受你的愛,貝莉婭‧弗格斯。”

  他彬彬有禮、卻又強勢傲慢地宣布。

  柳余的回應,則是直起身,也親吻住了他。

  兩人吻了很久。

  分開時,柳余也道︰

  “我接受你的接受。”

第六十四章 不一樣

  天地一片黯淡。

  信徒們匍匐在地, 誰也不敢抬頭。

  眼角的余光仿佛能看到銀色與金色在湖光之間飛舞 ,連囂張的瑪麗公主都深深地低下了頭顱——來自靈魂的臣服和恐懼,讓他們瑟瑟發抖。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

  久到膝蓋發麻, 衣擺被夜露浸濕——

  “瑪麗‧卡洛。”

  “奧菲利亞‧希爾。”

  “凱蒂絲‧斯科特。”

  “……”

  一個個名字被那悠揚、又遙遠的聲音點過, 匯成一首小夜曲,飄蕩在這伯納湖之上。

  “……沃克‧彼得斯。”

  “以聖光之名,懲戒。”

  有金色的流光自上而下地傾瀉,當它落地時, 便化為利茅,刺穿那些人的心髒,順服跪地的羔羊們開始倒地、抽搐……極致的痛苦, 讓他們張嘴無聲地嘶喊——

  可在絕對力量的壓制下, 他們的掙扎,就像一場無聲的、即將走到盡頭的獨幕劇。

  “不, 蓋亞,停止。”

  柳余用手捂住了蓋亞的嘴唇。

  這雙才親吻過她的嘴唇又重新恢復了冰冷,他低頭“看”著她︰

  “不這樣, 我的憤怒將無法平息。”

  少女踮起腳尖, 重新吻住了他。

  青年僵住了。

  而後,他強而有力的手臂重新攀上那細細的縴腰,低頭和她專注地親吻。

  風止住了。

  蕩漾的伯納湖停止流淌。

  金色的利茅化成點點的流光, 散入天地。

  羔羊們開始停止抽搐, 他們仿佛被天堂蠱惑,看著夜空露出迷一樣的笑容。

  他們吻在了一塊,難分難舍。

  好像連時間都停止了——

  世界溫柔得不可思議。

  當羊羔們再次迷迷瞪瞪地醒來時, 已經失去了那兩人的蹤跡。

  瑪麗如夢初醒,她看著手里化成齏粉的黑鐵圓盤, 喃喃道︰

  “萊斯利先生好像……”

  “星辰騎士!”

  “萊斯利先生已經變成了傳說中的星辰騎士!”

  金色的審判之茅一出,無人再敢質疑蓋亞對光明的信仰。

  極致的光明,是如聖光一樣純粹而濃郁的金色。

  即使是光明聖殿的聖使,也只能使出銀色的審判之茅——

  而蓋亞,卻使出了傳說中星辰騎士才能使出的金色之茅。

  “我們有罪。”他們面面相覷,“……是我們都錯了。”

  而柳余已經被帶到了伯納湖的另一邊。

  高高的灌木叢,掩去了兩人的影子。

  他們吻得難分難舍。

  像是搏斗,又像是臣服,稀疏的月影下,那劇烈的、又絕不止劇烈的廝殺在無聲中進行。

  “可以嗎?”

  他抬頭問。

  面上是平靜的,語氣也斯文有禮,可柳余卻知道,絕不止這樣。

  她笑,在他耳邊︰

  “ ……你的。”

  青年脖子上的青筋在一瞬間拉直繃緊,可他的臉,依然平靜無比,這讓他整個人顯出一種克制的、極為誘人的性感。

  風吹動灌木叢,引起一陣“沙沙”響。

  柳余抬頭,只能看見那一滴滴晶瑩的汗從他的額頭滴落。

  他擁有這世上最完美的皮囊,這毋庸置疑。

  光看著,即使什麼都不做,就已是一場視覺盛宴。

  “蓋亞,你現在是誰?”

  最沉溺之時,她仰頭問他。

  縴細的脖子像是獵物對獵人露出了最柔軟的所在。

  “你的擁有者。”

  蓋亞冷靜地道。

  他對她使出權利時並未有任何的遲滯和停頓,相反,與從前的冰冷相比,他像個最完美的獵人,出手又狠又準。

  一夜無眠。

  當第二天晨起看日出的神眷者,經過看到那一叢被壓得歪歪扭扭的灌木叢時,忍不住會心一笑︰真是非常熱情的一對呢。

  而這時的柳余,已經和蓋亞坐上了馬車,往索羅城邦而去。

  她換上了紅色的蓬蓬裙,只是右手還是殘缺的,因控制不好平衡,直接鑽到了蓋亞懷里。

  “蓋亞,你得抱緊我,不然,我會摔倒的。”

  她理所當然地吩咐。

  青年果然伸手,將她攬住了︰

  “然後呢?”

  “然後親吻我,像昨天那樣。”

  兩人一個低頭,一個抬頭,過了會,突然又開始接‧吻,就在柳余氣喘吁‧吁時,蓋亞已經放開了她。

  她靠著他,玩著他銀色的發絲︰

  “我請你去弗格斯家住兩天。哼,那些壞蛋,他們知道你是星辰騎士了,肯定手忙腳亂地在到處找我們。我們得給他們找點不痛快。”

  “不,不是。”

  蓋亞右手修長的手指舒展開,一只灰色的光球出現在他的掌心。

  像一顆流動的水銀球。

  “我不是星辰騎士。”

  “蓋……亞?”

  在柳余驚訝的眼神里,灰色的光球在流動變成了濃郁的金色;而很快,又變成了一團極致的黑。

  “貝莉婭,你問過我,在不在意。”

  蓋亞平靜地告訴他,“我發現,我是在意的。”

  “在意?”

  柳余驚訝地道,“什麼時候?”

  蓋亞卻不回答了。

  他道︰

  “那時,世界在我眼中,就不一樣了。”

第六十五章 神告白

  柳余有點懵圈。

  神棍說話, 大都喜歡雲里霧里的。而顯然,這個世界最大的神棍,尤擅此道。

  在意……

  ……什麼在意?

  ……世界, 變了?

  “別的我不管, 你就回答一個問題。”

  “你現在,是不是有點……喜歡我了?”女孩的聲音放得小心翼翼,“我是說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喜歡。”

  她在他懷里,仰起頭看他。

  即使是這個死亡角度, 他那張臉依然完美得不可思議,這麼近看,一點瑕疵都沒有, 仿佛是冰雪雕鑄。他就這樣沉默地看著她, 毫無表情——

  就在柳余以為自己等不到的時候,他伸過來一只手︰

  “這個。”

  她低下頭, 呈在面前的手掌指骨修長,潔白如玉。

  而吸引她全部心神的,卻是一枚眼熟的、與那掌心相比顯得匠氣十足的金色徽章。

  金色鳶尾花。

  花芯上嵌了一顆紅寶石。

  她驚訝地抬起頭來︰

  “蓋亞?”

  “你的。”

  “我的?”她一下子搶了過去, 翻來覆去地看, “我……我的徽章?昨天……不是被瑪麗……”

  “我撿到的。”

  ……他撿到的?

  柳余有點回不過神來,不過想到這個世界本來就不能以常理推之,就又理所當然地接受了。

  “那……蓋亞, 我想將它送給你。”少女像是揣著這世上最珍貴的寶物一樣, 輕輕遞過去,聲音低低的,“你是這個世界上, 我除了母親以外,最重要的人。”

  青年的眉一下子攏了起來。

  “你不要嗎?”她的聲音像是要哭出來, “這是我最珍貴、最珍貴的東西了,父親把它留給我,可我想……給你。”

  她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一個貴族家庭的繼承人將徽章送給對方——

  這意味著,她將整個家族和人生呈到他面前,她將以他為生命。

  這是一份極其珍貴、又極其罕見的禮物,代表著一個少女最虔誠、最忠貞的愛——

  對任何一個男人來說,這都是榮耀。

  “還是,昨天你說的接受,”她咬著唇,“……只是騙我的?”

  “貝莉婭,我從不撒謊。”

  “那你喜歡我,……是男人對女人的那種喜歡?”

  “我不確定男人對女人的喜歡是哪一種,但我確定,當昨天那只椅子砸向你時,我感覺到了憤怒。當你被侮辱時,我想讓他們都消失 。而當你沉沒湖底,我再也感知不到的時候,我突然恐懼。——如果,這是喜歡的話。”

  他神色坦然,“我想,我確實喜歡你。”

  “比起世界上的其他所有人,我更喜歡你。”

  少女的臉一下子紅了。

  他說得太過坦然,太過正經,以至于讓人覺得,任何反應都不夠鄭重,都有些失禮。

  “我想吻你。”

  她微微笑了起來。

  “如您所願。”

  青年低頭吻住了她。

  在顛簸的馬車里,兩人交換過無數個吻,誰也沒有往窗外看去一眼。

  陽光懶洋洋地穿過車窗,少女靠著車廂,被人困在懷中,被迫抬起頭、與人親密地接‧吻。而對這種單調的行為,兩人誰也沒有厭倦過。

  他們只想親吻。

  “貝莉婭。”他抵著她的額頭,“我從沒想象過現在。”

  “現在?什麼現在?”

  柳余懶洋洋地眯起眼楮。

  面前這張染了欲望的臉孔太好看,讓人忍不住生起褻瀆之心,只想看著他對她失控。昨晚……即使在最濃烈的時候,他依然保持住了風度。

  “我會和一個女孩,”他低下頭,“在一個馬車上不厭其煩地接‧吻。”

  男人微笑︰

  “很奇妙的體驗。”

  “那你會和別的女孩這樣嗎?”

  男人認真地想了想︰

  “暫時不會。”

  “那我也暫時不會。”

  少女氣哼哼地推開他,又被摟了回去,蓋亞低頭,略帶了些溫度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臉頰,可柳余卻感覺到了一絲冰冷。

  “貝莉婭,記得你的誓言。”

  他道,“忠誠和愛慕,永遠。”

  “是的,我獻上我所有的忠誠和愛慕,可你呢?蓋亞‧萊斯利。倘使你帶著我的愛,去和別的女人接吻、上‧床,難道就沒有想過,我的心會碎嗎?我會永遠地哭泣,直到對你的愛凋零。”

  柳余冷冰冰地道。

  她才不要跟人共用一根……恩,雖然,十分好用。

  “你在要求忠貞。”

  青年的口吻很平靜。

  “是的,我要求。我愛你,就無法容忍你和別的女人親近,一絲一毫都不行,那像是在割我的心。”她說著說著,竟像是要哭了,“而且,我能對你做到絕對的忠誠和專一,我絕不會和別的男人——”

  “——不,你有過。”

  蓋亞認真地提醒她,“一次。”

  他向後靠,摟著她的手松開了。

  柳余︰……

  她想起了圖書館那一次對著卡洛王子的即興表演……她騙他說,她被路易斯……

  糟糕。

  該怎麼收場呢。

  “不,你听我說,蓋亞——”

  他少見地打斷她︰

  “——貝莉婭,不必跟我講細節,這並不叫人愉快。”

  說完,就將正對著她的頭轉了過去。

  他看向窗外,一言不發。

  柳余想了想 ,決定晾著他——

  一味的好,總會叫人忽視自己。

  何況,這是個誤會。

  她得找個最合適的機會解開。

  于是,接下來的一路,馬車上再沒有之前的甜蜜,他們沒有親吻,沒有交談,只有冷冰冰的幾句對話。

  “好的。”

  “謝謝。”

  “不客氣。”

  ……

  弗格斯夫人一大早就接到了信鴿的通知,說女兒要回來,連公爵夫人的宴會都沒參加,早早地領著僕人們等候在門口。

  印有弗格斯家族家徽的馬車碾過一路的青苔,駛了過來。

  “吁——”

  胖車夫拉停馬車,跳了下來,打開車門。

  一只手伸出來,搭在車門把上。

  那雪白的寬袍邊,銀色的、非同一般的星月紋赫然在望,弗格斯夫人倒抽了一口氣︰

  “……是、是神使大人,送我們貝莉婭回來 ?”

  這時,一個青年彎腰走了出來。

  他站直身體,神情冷淡,眉目絕美。

  陽光照在他雪白的星月袍上,他冷灰銀的長發散出細碎流光,整個人是弗格斯夫人窮盡所有想象都無法形容的威嚴和聖潔 。

  她幾乎要跪了下去。

  “母親!”

  這時,一道火紅的身影撞入了眼簾。

  “貝莉婭!”

  弗格斯夫人站直身體,拿穩羽毛扇時,才注意到,那陌生青年在女兒的腰間托了托,一個生機勃勃的身影就這麼跳下馬車,朝她沖來。

  弗格斯夫人如遭電擊︰

  “噢貝莉婭,你的手……”

  話還沒完 ,已經開始嚎啕大哭。

  柳余一來,就被這夫人的眼淚淹沒了。

  “母親,沒事的,”她小聲安慰他,“一點點小傷而已。”

  “怎麼會是小傷?一條手臂,對一個貴族家女孩,不,即使是對野蠻的村夫、流浪漢,都是一件大事!你沒了手,再也沒法穿漂亮的裙子,無法給自己綰漂亮的頭發 ……去宴會,他們的目光永遠會落到你的殘缺……噢,貝莉婭,我可憐的貝莉婭……你不是去學習嗎?神眷者,我可沒見哪個神眷者會沒了手!”

  “我得找他們去——”

  弗格斯夫人怒氣沖沖地叫著馬車。

  “夠了,母親,我還有客人在呢。”

  柳余將目光看向一旁始終不語的蓋亞,他臉上的神色有些怔忪,不知在想些什麼。

  “噢,噢,不知這位是……”

  “萊斯利先生,蓋亞‧萊斯利,是我的……”少女臉色沉悶下來,“朋友。”

  她注意到,蓋亞抬起頭,朝自己這“看”了一眼 。

  “朋友?歡迎,歡迎,我們貝莉婭很少邀請朋友來家里做客呢。”

  弗格斯夫人往“朋友”美麗的眼楮上看了一眼,“瑪吉,快去準備些熱可可。”

  蓋亞無聲跨過門檻,走了進去。

第六十六章 神憤怒

  在走進一樓大廳時, 弗格斯夫人搖著她的羽毛扇,一邊吩咐瑪吉去給客人準備下午茶和點心,一邊又笑容滿面地對身後跟來的青年道︰

  “……萊斯利先生, 弗格斯家的紅茶還不錯, 您可以配著點心吃上一些。”

  “多謝夫人。”

  英俊的青年風度翩翩地致謝。

  “那……貝莉婭,我就先帶走一會,失陪。”弗格斯夫人矜持地頷首,見女兒還依依不舍, 不由拔高了聲音,“貝莉婭!跟我去二樓!”

  “母親,我……”

  “坐了一路馬車, 你這裙子都皺了, 這可不真像一個貴族!”弗格斯夫人尖利的嗓音幾乎可以刺破耳膜,“走, 上去,貝莉婭。”

  “是,母親。”

  柳余無奈地轉身, 往另一邊的樓梯而去。

  住在弗格斯家的那幾天, 她早已經習慣弗格斯夫人的講究做派。

  起居是一套,通常是棉麻制的長裙,以寬松舒服為主。待客是一套, 這時會帶點蕾絲小花邊, 看起來不會太失禮。而出門做客又要換一套,這套是最講究的了,一般是華貴的絲綢裙子, 用束身衣束出細細的腰肢,套上配套的絲綢手套、額飾或羽毛帽, 再撐上一把小陽傘,就可以參加舞宴了。當然,睡覺之前也要換一套。

  ……光穿戴,就足以這些無聊的貴族小姐們消磨上半日了。

  一進房間,本以為會被弗格斯夫人催著換衣服,誰知竟然被一把抱住了。

  剛才還顯得矜持高貴的弗格斯夫人又嚎啕大哭起來︰

  “噢我可憐的貝莉婭……你以後可怎麼辦……一條手臂?!誰來照顧你,你以後的生活可怎麼辦?……那些該死的家伙,為什麼讓你一個女孩遭受這些……一想到這,我都快要無法呼吸了……”

  她哭得一聳一聳的,描得精致的青黛色眼影開始糊了,眼淚鼻涕一起下,實在不怎麼好看。

  可柳余卻覺得,這一刻的弗格斯夫人美極了。

  “娜塔西呢?!該死的娜塔西,她居然沒有擋在你面前——”

  “——不關娜塔西的事。”柳余嚴肅地警告,“母親,您別總是招惹她,而且,別忘了,她是神眷者,今非昔比。”

  她當然不會將真相告訴弗格斯夫人,否則,以弗格斯夫人暴躁的性格,早就去找娜塔西算賬了︰女主光環,可不是一般人能磕得起的。

  弗格斯夫人憤憤不平地︰

  “一個平民!哼,一個平民,憑什麼能跟你平起平坐?!要不是我,她早就跟城邦里那些流浪漢一樣……”

  “母親。”

  柳余不贊成地看著她。

  “知道了知道了,不去招惹她,真是……”弗格斯夫人碎碎念地從衣櫥里拿出一條藍色的棉布裙,裙擺訂了一圈純白蕾絲花邊,“換上這個。”

  “是的,母親。”

  柳余接過。

  弗格斯夫人看著女兒伸到身後,艱難地用一只手解綁帶,又開始哭了。

  “噢,這可怎麼辦,我可憐的貝比……”

  她連小名都叫了出來。

  一邊幫她脫襯裙,一邊幫她解紅裙子背後的綁帶︰

  “……也不知道是誰笨手笨腳幫你綁的……還有這頭發,毛毛躁躁……噢,一切都糟透了……”

  等到那裙子離身,弗格斯夫人的念叨也停止了,她那本來就大的眼楮生生瞪大了一圈,直直地盯著那雪白的、留了無數手指印的地方,蹭得紅紅的後背……

  弗格斯夫人是過來人,還是個有著豐富經驗的過來人。

  她幾乎立刻就能在腦子里想象出,她的女兒曾經在昨晚經歷過怎樣的一夜。

  也許,是灌木叢;也許,是小樹林…那褪也褪不掉的印子,足見那小兔崽子有多愛不釋手、流連忘返;當然,她得承認,她的女兒確實看起來十分可口——

  “貝莉婭!”弗格斯夫人尖叫了一聲,“是誰?!哪個小兔崽子干的?!我說過無數次……”

  柳余︰……

  糟糕。

  她…給忘了。

  柳余忍不住低頭看了一眼,確實…恩,看起來慘烈了些。

  “母親,您別激動,別激動……我穿不上,您幫幫我……”

  弗格斯夫人壓了壓快躥出喉嚨口的火氣,見女兒可憐兮兮地看著自己,沒好氣地接過系帶︰“是他,那個萊斯利對不對?他是你的情人?”

  “我愛他。”

  “愛?一個瞎子?是,母親得承認,萊斯利先生擁有這世上無人能及的美貌,和你很相配……可他是個瞎子,以後,不會有什麼出息……他也沒法當你的拐杖……”

  弗格斯夫的目光終于聚焦到別的地方,這一下,立刻發現了不同。

  “貝莉婭!你的頭發,還有你的眼楮……怎麼回事?”

  她驚愕非常。

  弗格斯夫人的視線落到眼前少女幾乎及踝的金發上,那亮閃閃的、如絲綢一樣的華麗緞面,還有那冰藍色的眼楮,剔透而高貴——

  她看起來那麼美。

  卻又…那麼陌生。

  她之前怎麼就沒發覺呢?

  “……我也不太明白,手臂斷了之後,我很傷心,在神殿的祈禱室呆了一夜,醒來時,就成這樣了。布魯斯大人說,這都是……”柳余用詠嘆調道,“神的安排。”

  “……噢,原來是這樣。”

  單純的弗格斯夫人立刻就接受了這個解釋。

  是的,她的貝莉婭那麼優秀,沒人會不愛她。

  神也不例外。

  不過︰“我不接受!”弗格斯夫人硬邦邦地道,“一個瞎子,休想!”

  “我不!我就要跟他在一起!”

  少女也蹶了回去。

  樓上的雞飛狗跳,樓下也听得清清楚楚。

  尤其弗格斯夫人那尖利的嗓門,穿透力極強,在這鄉紳小別墅內繞一圈還有余。

  可這一切,卻始終影響不了在窗邊安靜喝茶的青年。

  他眉目清和,仿佛樓上那一口一口的“瞎子”不存在似的,對添茶的女僕有禮地頷首︰

  “多謝。”

  瑪吉拎著托盤出去了。

  一進廚房,就忍不住捂住紅透的胖臉蛋,在旁邊歐僕一疊聲的追問里,用夢幻的聲音道︰

  “噢,我可從沒見過這樣討人喜歡的客人,他連喝茶的姿勢都高貴不凡。他跟我說‘多謝’,那聲音就像、就像……”

  “行了,瑪吉,那可是弗格斯小姐的情人,你啊,沒份!”

  旁邊一陣痴痴笑。

  瑪吉啐了口,叉腰︰

  “都胡說什麼?我瑪吉都一把年紀了……”

  柳余經過時,正好听到廚房這些歐僕在那調笑,立馬板起臉︰

  “胡說什麼?萊斯利先生也是你們能想的?今晚不許吃飯!”

  她已經在弗格斯夫人的幫助下穿好了便裙,長發梳成了兩條粗粗的麻花辮,除去少了一條手臂,看起來倒沒那麼不同尋常了。

  弗格斯夫人冷著一張臉︰

  “再罰五天的工錢!”

  歐僕們敢怒不敢言。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過後廚,走到客廳時,弗格斯夫人的臉立馬變得熱情又親切︰

  “噢萊斯利先生,久等了……還要來些甜點嗎?”

  “我要奶酪。”

  柳余道。

  “閉嘴,沒你的份!”

  弗格斯夫人頭也不回地道。

  柳余撇了撇嘴,她看向蓋亞,他眉目微垂,並不特別看她,似乎在專心听弗格斯夫人講話。

  “……是的,那听起來很不錯。”

  “……當然,像您這樣高貴的夫人,十分少見。”

  不到一會,柳余目瞪口呆地看著剛才還十分不滿的弗格斯夫人笑得花枝亂顫,忍不住想起那些貴婦與少年的風流韻事……

  這個時代,不是不可能。

  而到夜晚,吃完晚食,那兩人更是十分親昵了。

  “……貝莉婭!愣著干什麼?趕快帶客人去休息!”

  一陣恍惚里,她听耳邊有人道。

  “哦,哦,好的!”

  柳余連忙站起,在弗格斯夫人的目送下,領著蓋亞去了二樓。

  客房就在走廊的盡頭,早就被歐僕們打掃得干干淨淨。

  一張大床,窗簾被風吹得抖動,柳余走進房,替他將窗戶掩上。

  蓋亞就站在門口 ,壁燈照亮他的全身,將那一身雪白的星月袍都暈成了溫暖的黃色,只是,那張微微嚴肅的、又過分美貌的側臉像是結了冰。

  柳余走到他面前︰

  “那……萊斯利先生,晚安。”

  “弗格斯小姐,晚安。”

  蓋亞微微頷首。

  他冷灰銀的長發,和他的側臉一樣冷淡。

  “你真的不要跟我說話嗎,萊斯利?”少女的手背在身後,聲音柔柔的,就像是摻了蜜的甜汁,“你…不會想我嗎?”

  蓋亞並未說話。

  他只是轉過頭︰

  “您該歇息了,弗格斯小姐。”

  “喂!”柳余猛地踹了他一下,“混蛋!”

  她捂住眼楮,啜泣著要走,卻被狠狠地、用力地按在了雪白的牆上。

  手被死死扣在牆上,蓋亞低頭,吻住了她的嘴唇︰

  “他這樣過嗎?”

  停留在她的脖子︰

  “他吻過這兒嗎?”

  一路往下。

  “這呢?”

  “還有這,……”他抬起頭,那一瞬的眼神有些可怕,“他踫過嗎?”

  青年如同領地被侵犯的獅子,冰冷卻又節制的憤怒,帶著懲罰的意味,讓被桎梏的羚羊瑟瑟發抖。

  “不,蓋亞……別這樣……”

  青年頓了頓,直起身,重新替她將背後的帶子一根根系上。

  而後慢條斯理地拿起雪白的絲綢帕子,將十指一根根擦淨。

  等一切完畢︰

  “抱歉,我失態了。”

  他彬彬有禮地道歉。

  可柳余卻還記得,他手指的力度。

  蓋亞……

  她莫名地看著他,總覺得這個被黑暗侵蝕過的神,變得不大一樣了……像是……

  “所以……萊斯利先生,您嫌棄我,是嗎?”

  少女傷心地啜泣起來,她一把推開他,悶頭沖出了門。

  等回到自己的房間,臉上的傷心已經杳然無蹤。

  “噢,親愛的弗格斯小姐,想單獨見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壁燈未點亮,濃重的黑暗里,路易斯的聲音縈繞在耳邊,“感覺怎麼樣嗎?灌木叢的滋味好嗎?”

  “你偷窺我?”

  柳余靠著門,皺起了眉。

  “噢,偉大的路易斯十世可沒有興趣偷看,而且……你那情人,太敏銳了。”

  “那你現在又怎麼敢來?”柳余壓低了聲,“蓋亞就在附近,你快走。”

  路易斯在黑暗中凝聚身體。

  他深深嗅了一口︰

  “迷人的香氣……未紓‧解的欲望……噢,弗格斯小姐不介意的話,路易斯十世隨時為您服務。”

  “抱歉,我喜歡干淨的。”柳余笑盈盈地道,“路易斯大人,您的情人無數,我恐怕無法忍受。”

  “噢真應該讓你那情人來看看你現在的面孔……你說到時,他還會愛你嗎?”

  柳余板起臉︰

  “不勞費心。路易斯大人如果沒事的話,我們可以在學院見。”

  “我來,是為了恭喜弗格斯小姐,”路易斯神秘地微笑,“您現在,可不太一般。”

  “什麼意思?”

  “您以後會明白的。”路易斯聳了聳肩,“另外,鐵片,盡快。”

  這時,房門被敲響了。

  “誰?!”

  柳余的心提了起來。

  “貝莉婭,開門。”

  門外的聲音悠揚若琴音,听入柳余耳中,卻不啻于催命符。

  她整個身體,都開始緊繃起來。

  這時,路易斯在她耳邊輕輕道︰

  “我說過的……他很敏銳……”

  柳余恨恨的︰“你這麼做圖什麼?”

  “……不圖什麼……祝您好運,弗格斯小姐。”

  ⺪!

  這狗比路易斯!

  柳余忍不住罵娘了。

  門被人從外打了開來。

  蓋亞就站在門口︰“是那個黑暗生物,對不對?”

第六十七章 神讓步

  門開的剎那, 路易斯消失了。

  柳余幾乎立刻感知到了這一點。

  她唯一能慶幸的是,蓋亞看不見——

  否則,他必定會從她慘白的臉上察覺出端倪。

  “蓋亞……”

  “是他, 對嗎?”蓋亞右手搭在門把上, 那雙灰蒙蒙的眼楮精準地“攫住”她,“那個黑暗生物。”

  他……知道了?

  她和路易斯的對話,應該是听不見的。

  不過——

  柳余不確定。

  借助風的力量,蓋亞耳力非凡, 雖然她極力壓低了聲音。

  “你……”

  “貝莉婭,解釋給我听。”

  蓋亞放開門把,走了進來。

  他走到她面前, 高大的身軀牢牢罩住她, 柳余置身在他的陰影之下,只能仰起頭︰“……什, 什麼?”

  “一個你和黑暗生物相談甚歡的解釋。”

  他……真的听見了?!

  不,不對!

  她和路易斯剛才的對話,絕對稱不上“相談甚歡”。

  他在猜測……

  柳余如絕處逢生, 一身的冷意都散去了。

  “蓋亞, 你在說什麼?!我怎麼可能和一個黑暗生物相談甚歡?這是對一個最虔誠的光明信徒的侮辱!”

  她用無比憤怒的口吻道。

  這時,一道灰銀色的、似乎能吞噬一切的利箭從蓋亞的掌中升起,射向窗外。

  那速度如極光, 在空中擊中某個東西——

  而後散了開來。

  沉沉的夜空出現無數點點的、碎銀似的星光。

  “……跑了。”

  蓋亞收回手掌。

  樓下傳來瑪吉夸張的、老母雞似的尖叫︰

  “噢, 光明神在上!那是什麼……是星辰墜落了嗎?……”

  “所以,你沒抓住嗎,蓋亞?”

  少女的聲音听起來有些惶恐。

  “你在緊張。”

  這時, 下頷被冰冷的手指桎梏,柳余被迫仰起頭, 壁燈未開,黑暗中,只能看見對方如冰玉一樣的輪廓︰

  “在……為他擔心?”

  “擔心?怎麼可能!”柳余立刻反應過來,恨恨地道,“誰會擔心一個黑暗生物?!我在擔心我自己!萊斯利先生,如果您是為了過去不快,我可以解釋——”

  “不必解釋,你只需要告訴我,剛才……他對你做了什麼?”

  “做了什麼?!萊斯利先生,您想听什麼?……是的,我得謝謝您,又一次救了我,使我免于難堪。可我以為……您半夜過來,是為之前的事感到抱歉……我以為您會給我一個擁抱,而不是質問、懷疑、審訊!”

  少女氣憤地叫了出來,連著眼淚一起,“您是真的喜歡我嗎?”

  “喜歡。否則,我不會站在這里听你訴說。”

  青年並未被她的激動感染,他始終冷靜到近乎冷淡,星月袍上的徽紋被月色照出冷光。

  少女退後一步,她像是被他的鐵石心腸深深傷害了︰

  “可喜歡不是像你這樣的,萊斯利先生……喜歡應該是絕不忍心傷害她,也絕不肯逼迫她,想將世界最好的一切都給她,而不是您這樣的冷酷。”

  “我想,喜歡有無數種表示方式。”

  青年伸手,近乎溫柔地擦去她臉頰上的淚漬,可聲音卻是冷冰冰的,“自私和佔有,你告訴過我的,……貝莉婭。”

  是的。

  她確實告訴過他。

  柳余的泣聲停止了。

  她覺得自己在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她教得太好了,以至于這個男人將這塊發揮得淋灕盡致。

  “可是……”

  “告訴我,貝莉婭。”男人垂落的衣袍劃過她的臉頰,冰冷的,絲滑的,“……一切。”

  清冷的月光透過半開的窗照進來,柳余似乎能看到那雙灰蒙蒙眼里涌動的暗流。

  她突然笑了起來。

  她決定激怒他。

  “一切?!那萊斯利先生,您想要听什麼?听我如何被一個黑暗生物逼迫?听他究竟踫過我的哪兒?……那我告訴您,我一進門,他就摟住了我,他狠狠地擁抱我,他撕裂我的衣裙,他親吻我的頭發,我的額頭,我的鼻子,我的嘴唇——”

  “——閉嘴。”

  蓋亞冷冰冰地道,“夠了。”

  “不夠。”少女不怕死地繼續,“他就像萊斯利先生剛才做的那樣,一路吻過我,脖子,鎖骨,還有你最喜歡的——”

  “我說夠了。”

  她的下頷被狠狠掐住了。

  緊接著,是盛怒之下的激吻。

  他咬她,像是只被激怒的狂獅,只知道用永恆的蠻力來征服她,柳余很快就感覺到了疼痛。

  她不甘示弱,兩人在黑暗中無聲地博弈、撕扯、爭斗。

  藍色的棉布成了片片的碎片,在房中飛舞。

  柳余被重重摁到了窗口。

  木質窗稜的冷硬在一瞬間觸到,還未感覺到疼痛,就又墊上了一只寬大的手掌。

  探出窗外的身體被半拉回來,“唔——”

  柳余猛地往後仰頭,金色的長發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她看見了搖曳的星空。

  爛漫的星辰眨著眼楮,天真地看著底下發生的一切。

  少女的眼淚嘩啦啦落了下來。

  他這樣溫柔 ,卻又這樣冷酷,野蠻,而且——不容拒絕。

  “不,我恨你!蓋亞‧萊斯利。你這樣侮辱我……”她啜泣,“可我卻不得不從。”

  他停了下來。

  冰冷的嘴唇落到她的臉頰,輕柔地吻著她的眼淚,可動作卻還是那樣的機械而冷酷,且不容反抗。他如同掌握全部力量的上位者,在給她施加一點懲罰。

  “貝莉婭,抱歉。”他輕輕地在她耳邊,聲音溫和而平靜,“可你不該激怒我。”

  是的,惹怒一只沉睡的獅子,代價是巨大的。

  “那你感覺到了嗎?”少女閉上了眼楮,她帶著柔弱而可憐的意味︰“沒有別人,只有你。”

  她道。

  青年並未說話,他只是桎梏著她的肩膀,迫她轉了個身︰

  “感覺到了嗎?”

  他問。

  冷硬的窗稜,弗格斯家的小花園,花園外尖尖的塔樓,還有……路上被風吹著、有規律搖擺的樹木。幾綹金色長發與冷灰銀的發絲在空中飛舞,它們交錯又分開,分開又交錯。

  “什麼?

  “愛是自私,和——”他有意識地停頓,用力地,“佔有。”

  “只允許我。”

  少女悶了一聲,什麼都說不出來。

  青年雪白的寬袍,和披散的銀發,將一切無法與人說的、代表著親密和欲‧望的某種東西遮掩。

  “野蠻人!”

  她哭泣地道。

  “可是,貝莉婭——”他在她背上落下輕輕一吻,紳士又禮貌地告訴她,“是你把我變成了野蠻人。”

  “……不可思議。”

  他道。

  “不過我想,今天到此,夠了。”

  蓋亞退後一步,放開了她。

  柳余轉過身來,注視著他︰

  “你還沒……”

  “做客有做客的禮儀 ,我想,弗格斯夫人恐怕不願意看到,第二天她的女兒床上多出一個男人。”

  蓋亞清俊的眉目被月光打得透亮,他又恢復了翩翩風儀,仿佛剛才那個野蠻的、耽于欲望的青年只是錯覺。

  “你……”

  柳余憋紅了臉,半天只冒出一句“混蛋”。可又沒法否認,這個人成長迅速,甚至還體貼地等她……

  蓋亞則俯身,將她抱到一邊的床上。

  柳余用左手攀住他的脖子︰

  “吻我,在離去之前。”

  青年愣了愣,卻還是在女孩執拗的指尖下,低頭和她親密地接‧吻。

  兩人吻了很久。

  最後,青年站了起來。

  他甚至替她打開衣櫥,在她的指揮下,找到了一條純白的棉布裙替她穿上,而後,打開門走了出去。

  在即將把門關上時,突然停住了,那聲音如悠揚的琴音,帶著適度的、中世紀貴族特有的優雅和矜持︰

  “貝莉婭,你成功了。”

  他告知她。

  女孩半支起身︰

  “什麼?”

  “你的過去,我會忘記。”

  走廊的燈落到青年的臉上,將他的表情照得縴毫畢現,只可惜,柳余無從分辨,她听他道,“但未來,一絲一毫的不忠,都不能有。”

  “啪嗒——”

  門關了上去。

  柳余︰……

  腦中似乎回蕩起那個懵懂少年曾經說過的話︰

  “我喜歡的人,應當有純淨的心靈,忠誠的信仰,她應當溫柔、善良,純潔、端莊……”

  純潔?

  所以,剛才他是在掙扎……這些嗎?

  他的標準。

  “等等——”

  她赤足追了出去。

  蓋亞並未走遠,听見聲音驚訝地轉過身來,卻只迎接到了一個熾熱的、毫無保留的吻。

  他摟住了她。

  少女氣喘吁吁︰

  “蓋亞‧萊斯利,那你的忠貞呢?”

  “我無意踫別的女人。”

  “承諾。”

  “承諾。”

  兩人又深深地吻在了一起。

  柳余被他抵著牆親吻,腦子還在散漫地想︰

  難怪說,少年情熱……

  就在這時,另一邊的走廊里,一扇門打了開來。

  一個胖乎乎的、五大三粗的身影搖搖晃晃著朝這邊走來,邊走,還邊扣扣子,長長的貴族式的披風將他包裹得像個蠢笨的發面饅頭。

  弗格斯夫人壓低的聲音從後傳了過來︰

  “羅德尼公爵,別忘了你答應我的事。”

  柳余停下了親吻。

  她推了推蓋亞︰“快走,別讓我母親看見了。”

  青年在她耳邊輕聲笑︰

  “遵命,弗格斯小姐。”

  他放開她,雪白色的星月袍瞬間消失在走廊盡頭。

  柳余發現,這些神神叨叨的人,都有掩藏自己行蹤的能力。

  她躡著腳步,也往自己的房間撤。

  誰知,竟然被發現了。

  “弗格斯夫人!那是你……”

  那叫羅德尼公爵的胖子加快腳步,一下子沖到柳余面前,看向她的眼楮里充滿著某種讓人不舒服的東西,“……的女兒,弗格斯小姐?……不愧是索羅城邦最嬌艷的玫瑰。”

  他的口氣帶著天然的蔑視,掃向她的視線,好像她是一件擺上櫃台、待價而沽的商品。

  “母親,他是誰?”

  柳余心知,這該是弗格斯夫人傳說中的情夫。

  不過看起來,不怎麼樣。

  她看向胖子公爵身後,只穿了一條真絲睡裙的女人身上。

  紅色的綢緞貼合著雪白的皮膚,讓這個中年女人看起來風韻猶存,尤其是那張臉,大約是才經歷過,顯出別樣的嬌媚。只是,弗格斯夫人臉上的神色不太好。

  她瞪向自己︰

  “貝莉婭,快回房!”

  “哎,別急,別急嘛……弗格斯夫人,您開個價!……多少盧索我都付……”

  羅德尼的目光赤‧裸地落在柳余的赤足上,而後往上,一路到她美麗的臉上,當那雙冰藍色的眼眸落到他身上時,他明顯呼吸急促起來。

  “抱歉,羅德尼公爵,您該走了,時間不早了。”

  弗格斯夫人向柳余使眼色。

  柳余感覺到了不對,她往後退,羅德尼公爵卻來拉她,濃重的酒氣撲面而來︰

  “您想干什麼,公爵大人?”

  “噢……”羅德尼驚嘆了一聲,當看到她的殘臂時,情緒更亢奮了。

  “弗格斯夫人將你藏得太好了,倒讓我錯過了這麼一位美人……夫人,開個價吧……一萬盧索,噢不,兩萬……十萬……”

  羅德尼公爵伸手,被柳余一個側身,躲了過去。

  弗格斯夫人張開雙臂,將她擋在了身後︰

  “不,羅德尼公爵,我的女兒是偉大的神眷者,她不一樣……”

  “……神眷者?一個失去手臂的神眷者?神殿不會要的……即使出來,你們依然窮困潦倒。”羅德尼公爵哈哈大笑,“我可是公爵,可以給你們提供更好的生活,不僅僅是財富……只要你的女兒跟了我……”

  他繼續來抓她。

  濃重的酒氣幾乎要將柳余燻暈了。

  “不,我求求您了,”從來不可一世的弗格斯夫人幾乎跪下來,她扯住胖子公爵的袖子,無助地道,“求求您別踫我的女兒,她什麼都不懂……我會伺候好您的,什麼都行……”

  柳余終于感覺到,這具身體的孱弱,尤其是損失一臂後——

  也許對待黑暗生物,還能有一戰之力。

  可她的力氣,卻不足以對付一個成年的男人。

  這時,走廊盡頭的門開了。

  柳余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個白色身影攬了過去︰

  “蓋亞?”

  蓋亞低頭︰

  “你還好嗎?貝莉婭?”

  暈黃的燈光里,青年的側臉美得如天神下凡,無與倫比。

  羅德尼公爵痴痴地看看︰

  “弗格斯夫人,我再加二十萬盧索,讓你的女兒一起……我敢保證,沒有人能出更高的價了……”

  “滾!滾!”誰知,這話竟惹怒了弗格斯夫人,她不再示弱,推搡著胖子,“羅德尼公爵如果不想擔上逼死貴族遺孀的名頭,請給我趕快離開!”

  羅德尼公爵被惹怒了。

  他指著弗格斯夫人的鼻子︰“……貴族?……弗格斯夫人,整個城邦里誰不知道,你就是個給點錢就能上的臭婊‧子?……自從那你那平民丈夫死了,你們弗格斯一家的開銷,不都是你從床上賺來的?……”

  柳余驚呆了。

  她楞楞地看向前面那紅色的、氣得不斷顫抖的身影——

  是這樣嗎 ?

  小說里,對繼母繼姐的描述,都是從娜塔西的角度來看的……

  “閉上眼。”

  就在這時,她的眼楮被捂住了。

  而世界,也恢復了寂靜。

  再听不到那羅德尼公爵的叫囂,柳余拿開蓋亞的手,發現那公爵不見了。

  弗格斯夫人驚惶未定地看著蓋亞︰

  “萊斯利先生,羅德尼公爵他……”

  “我丟到外面去了。別擔心,他以後都不敢來。”

  蓋亞並未多說,他伸手替柳余將一綹金發別到耳後,才有禮地頷首,“我想,我該離開一會。”

  他果然離開,將空間留給了這一對母女。

  弗格斯夫人臉色煞白︰

  “貝莉婭……”

  她捂住臉︰

  “別這樣看我。”

  “母親,為什麼 ?我們沒錢了嗎?”柳余道,“不是說,倫納德叔叔留給我們很多財富嗎?”

第六十八章 弗格斯

  昏暗的走廊里, 穿著吊帶真絲裙的女人有種被時光浸淫過的美——

  如果她不開口的話。

  “倫納德?那個死鬼?!”

  弗格斯夫人尖利的嗓音擦過耳朵,有種刀片銼過砂紙的不適感。“如果不是他,我們怎麼會被所有貴族嘲笑?……財富?!他所擁有的財富, 都在那十幾條船上, 跟著海洋一起飄走了……”

  “唯一留給我的,就是娜塔西那個賤民!”

  她用痛恨的語氣道。

  “母親,您的意思是……”

  “是的,沒錢, 一塊盧索都沒有。”

  弗格斯夫人抖著手,不知從哪兒掏出一卷紙煙,食指和中指夾著, 就著“火擦”、深深吸了一口, 又吐了出來。

  隔著迷離的煙霧,弗格斯夫人那金色的卷發, 雪白的皮膚,和殷紅的嘴唇,呈現出一種畫報美人的質感。

  尤其是當她縴長的手指夾起一根粗粗的、土棕色的煙卷吞雲吐霧時, 那種沖擊感就更強烈了——

  她還是輕佻的, 傲慢的。

  尖利的嗓門,夸張的動作,對僕人的辱罵和苛刻, 時常讓她顯得毫無修養, 她看起來就像個大腦空空、刻薄惡毒的女人。

  這一切,和書中描述的幾乎一模一樣。

  可奇異的,柳余一點都生不起反感。

  似乎注意她的視線, 弗格斯夫人手忙腳亂地按滅了煙頭、扔掉,又小心翼翼地看著她︰

  “貝莉婭……你別生氣, 我不抽了,我不抽了……”

  她以前總是背著她抽的——

  柳余偶爾能聞到煙味。

  不過,這時候弗格斯夫人的表現,讓她感覺到奇怪︰

  她像是一個被抓到逃學的壞孩子,對著比她小一輩的女兒有一種天然的氣弱。

  不過想到剛才發生的事,又覺得合理了。

  哪個母親被女兒撞到這種事,都無法坦然。

  “那娜塔西……”

  “娜塔西?!那個總是哭哭啼啼的小賤種?!我早該趕她出去才對。這個房子可是弗格斯家的,她一個平民——沒資格住。要不是看在她還有用,能在廚房幫些忙,我早就把她趕出去了。”

  弗格斯夫人用一種格外冷酷的語氣道。

  “那您為什麼從來不說?”柳余驚訝地道,“外面還有些人傳您,說您為了獲得倫納德叔叔的財富,和情人合伙殺死了他……”

  “噢貝莉婭……”弗格斯夫人用那雙淺棕色的眼楮看著她,眸光無比溫柔,“……那也比讓你知道真相強。”

  “所以……您從來不說?”

  柳余明白了。

  倫納德“莫須有”的遺產,可以掩蓋一個貴族遺孀從床上掙錢的“真相 ”。

  “別這樣看我,請原諒一個母親的自尊。貝莉婭,我沒有別的本事……”

  “……你時時刻刻都以弗格斯家族為榮,當年我嫁給倫納德時,你甚至有整整半年沒有跟我說過話……你說我輕佻,配不上你的父親……可身為一個母親,怎麼能忍心看著女兒,僅僅因為沒有一件絲綢裙子而整日哭泣,甚至不願意去索倫學院……”

  “所以,您嫁給了倫納德叔叔?”

  柳余看著這個羞窘得無地自容的女人。

  “是的。一個平民,拿著他所有的財富、憑借他的花言巧語娶了貴族的遺孀,卻不善待她……他明明應該永遠地供奉她,卻死在了冷冰冰的海洋里,帶著他所有的財產——”弗格斯夫人惡狠狠地、咬牙切齒地道,“他還不夠該死嗎?他就永遠該下地獄去!”

  她的話語里,完全听不到對倫納德、她那個平民丈夫的一絲憐惜。

  柳余沉默了。

  倫納德不無辜嗎?

  娜塔西不無辜嗎?

  可面前這個苦苦支撐的弗格斯夫人……她也是被生活擺布著、愚弄著啊。

  弗格斯夫人上前握住她的手臂︰

  “……貝莉婭,你擁有無與倫比的美貌,你天生高貴,你應該享受這世上最好的生活,就像別的貴族小姐一樣……可沒有人願意娶一個被詛咒的貴族遺孀,除非是一無所有的懶漢……母親也是沒有別的辦法。”

  “所以,”她看著她,用全部的愛意,“……你會怪我嗎,貝莉婭?”

  柳余像是被那眼神刺穿——

  她瑟瑟發抖,卻一句話都答不出來。

  她無法告訴這個可憐的母親,她所付出的一切,那個本該承受她全部愛意的女孩,她……消失了。

  面前的,只是個冒牌貨。

  沉默的對峙中,弗格斯夫人眼里的火消失了。

  她雙肩耷拉下來︰

  “……我該想到的,貝比,你那麼驕傲。”

  “不,”一股沖動攫住了柳余的喉嚨,“貝莉婭不會怪你的。”

  她認真地看著弗格斯夫人︰

  “貝莉婭很幸福。”

  “真的嗎,貝莉婭?”弗格斯夫人抬起頭來,眼楮前所未有得亮,“你不怪我?”

  “真的,貝莉婭永遠不會怪您。”

  柳余編織了一個美好的謊言。

  又催促︰

  “母親,您該去睡了。”

  弗格斯夫人卻沒听從,她一把抱住她︰

  “噢,我從來沒這麼高興過……貝莉婭,你無法想象我有多高興……我以為,你再也不會理我了……噢,我太高興了……”

  “可是母親,以後別這樣了。”柳余閉了閉眼楮,又睜開,“我會賺到足夠的盧索,供您生活。”

  “好,好,不做了!不做了!”弗格斯夫人高興地揩淚,“我的貝莉婭終于長大了……我真高興……”

  她緊緊地抱住她。

  柳余一動不動地任她抱著,她看向走廊上的壁燈。

  燈光很暖,懷抱很暖,暖得…讓人都忍不住軟弱了起來。

  貝莉婭,你真的,真的很幸福。

  她想。

  弗格斯夫人被催著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柳余被鬧了一通,徹底睡不著了。

  她回屋拿了塊毛毯,披在肩上,就這樣攏著下樓,一路出門,逛到了弗格斯家的小花園里。

  她找到了第一次來時坐著的地方。

  坐下,高高的灌木叢像上次那樣遮住了她的影子。

  入秋了,灌木叢的葉子開始有一點泛黃。

  天空和她第一次見時一樣,像一塊巨大的深藍寶石,她仰頭看了一會,自言自語︰“……是滿月呢。”

  “滿月?”

  這時,旁邊出現一道影子。

  影子坐了下來,熟悉的、松雪一樣清冽的氣息包圍住她。

  “……滿月是什麼?”

  “月亮是滿的。”柳余指著天空,“看到了嗎?”

  “看到了。”

  當對方回答時,柳余才感覺到這話的失禮。

  他看不見。

  她收回視線,側過頭去,恰恰看見對方流光似的銀色長發在隨風飛舞。

  她出神了一會,才道︰

  “很抱歉,今天……讓你看到了一些失禮的事。”

  “貝莉婭,不需要道歉。”

  “那你……會看不起我嗎?”

  柳余可是知道,這個世界的鄙視鏈有多嚴重。

  “不,貝莉婭,我永遠不會看不起你。”蓋亞微微低頭,夜色里,柳余看到他那雙灰綠色的眼眸專注地“看”著自己,“所以,現在可以告訴我,有什麼困擾住你了嗎?”

  “你想听?”

  “有關于你的,我都想听。”

  听起來,真的很溫柔呢。

  柳余想,神真的很擅長蠱惑。

  也或許……是此時的月色太溫柔。

  讓她忍不住想訴說。

  “如果有一樣東西——”她組織著語言,“你想要了很久,期待了很久,可它卻從未來到你的身邊。漸漸的,你對它沒了期待,你不再渴望它。可這時,它突然來了。來的模樣,也不是你期待的,既不溫柔,也沒涵養,可它很熱烈、很專一。”

  “你……會怎麼做?”

  “這取決于你的心……貝莉婭,你還想要嗎 ?”

  柳余想到了弗格斯夫人那雙淚光盈盈的、充滿了愛意的眼楮。

  她深深地看著她——

  不,不是她。

  是貝莉婭。

  原來……你還在渴望嗎?

  母愛這種東西。

  “不想要了。”

  她已經長大了。

  可頭頂卻被輕輕按了按,柳余抬頭,卻見蓋亞“看”著她,冰霜一樣的臉,被月色浸得溫柔︰

  “可是,貝莉婭……讓那個小女孩,不要繼續哭泣了。”

  “什麼?”

  柳余沒听明白,訝然地看著他。

  “我希望,有一天,當那個小女孩說起不要的時候,是滿不在乎的語氣,因為她擁有全世界、所以對一切無所謂;而不是站在門外,看著門內的玩具,不敢靠近。”

  “蓋亞……”

  柳余呆呆地看著他。

  青年灰蒙蒙的眼楮,映著冰盈盈的月色,這一刻,竟也有了剔透的質感。

  他微微笑了起來。

  “貝莉婭,你值得這世上最好的一切。”

  是嗎?

  柳余想。

  值得……最好的一切?

  那他“看到”的,認識的,喜歡的,是自己嗎?

  不,不是的。

  他和弗格斯夫人一樣,看到的,是披了無數層殼的丑陋生物,是那個假裝信仰光明、愛他愛得如痴如醉的女孩,而不是她——

  一個冷硬的、堅定的無信仰者。

  “……才不要。”柳余嘟囔了一聲,將頭深深埋入他的胸膛,賴皮似的,“蓋亞,我走不動了,你抱我回去。”

  頃刻之間,她已迅速恢復了常態。

第六十九章 擁抱你

  “瑪吉!地板你又沒擦干淨!”

  “蘿拉, 快點!杏干奶酪,瑪德琳甜餅!噢該死,貝莉婭一會就要醒來了……”

  柳余是在一陣熟悉的雞飛狗跳中醒來的。

  弗格斯夫人富有生機的嗓門極具穿透力地傳到二樓, 她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會, 意識才漸漸回籠。

  昨晚是蓋亞抱她回房的。

  他彬彬有禮地和她互道晚安,替她拉好被子,吻了她的頭發和額頭,才和她告別——不得不說, 在大多時候,他都表現得就像個十分出眾的、優雅而有禮的貴族紳士。

  這讓她產生了一些不真實感。

  蓋亞的形象,在她面前不斷搖擺, 像是被割裂成了兩半。

  一半, 是屬于陽光的,當他平靜愉悅時, 就像個優雅的紳士,溫柔而迷人。一半,卻屬于黑夜, 當他被激怒時, 就像個獨裁的暴君,並且,獨裁的對象只有自己。

  他酷愛掌控她, 那時, 她甚至能感覺到他從身到心的滿足感,就像他真的對她產生了熱烈、而無法自控的情感。

  柳余無聊地發了會呆。

  甚至朝空中發了個光明彈,在光明彈炸成煙花時, 才掀被下床。

  她在窗沿發現了一支小小的薔薇花。

  潔白的花瓣上,甚至還滾動著露珠, 像是才從枝頭摘下。枝葉上的刺被細心地拔出,她將薔薇花插入了床邊的藍色細頸花瓶里。

  潔白的小花在細窄的瓶口舒展,美麗極了。

  蓋亞送的。

  毋庸置疑。

  她甚至能想象出那副畫面。

  白袍青年迎著第一縷陽光,踏著清晨的露珠,走入弗格斯家的後花園采了一朵薔薇花,而後托鳥兒餃到她的窗台,好讓她醒來第一眼就能看到它。

  正如他昨晚說的那樣︰

  “……當我決定接受你的愛時,我便會認真對待,絕不敷衍。”

  這便是他的認真對待。

  柳余輕輕撥了撥花冠,微微笑了起來,下樓時,撞見弗格斯夫人。

  她一看見她,立刻就從囂張的螃蟹萎縮成了膽怯的鼴鼠。

  “貝、貝莉婭……你起來啦?昨晚睡得好嗎?”

  她討好地向她笑笑,很奇異的,這樣年紀的女人,竟然也會讓人生出一股“天真”的錯覺,只是這一切,在她又一次抓狂地對著歐僕們怒吼時,消失了。

  和小說里,真的一模一樣呢。

  柳余想,微笑地道︰

  “母親,我想吃您剛才說的瑪德琳甜餅,還有……蓋亞呢?”

  “瑪吉!將瑪德琳甜餅、可可飲,還有奶酪拿到餐廳!這些僕人真是越來越懶……”弗格斯夫人習以為常地抱怨了聲,才道,“萊斯利先生出門了,我為他準備了馬車。”

  “出門?”柳余驚訝地道,“母親,他看不見!”

  “那又怎樣?”弗格斯夫人聳了聳肩,“我們弗格斯家可沒有強留客人的習慣,而且,你知道的……雖然我很感激萊斯利先生昨天的幫忙,可並不贊成你嫁給他!”

  “昨天您還和他相談甚歡!”

  “是的是的,無法否認,萊斯利先生確實是個相當討人喜歡的年輕人。可貝莉婭,你是我最愛的女兒,我得為你打算……一個瞎子,將來,你們怎麼過日子?他當你的拐杖,你當他的眼楮?噢別天真了,這個世界……沒你們想的那麼簡單。”

  弗格斯夫人相當刻薄地道,“你也別這麼看我,貝莉婭,我沒逼他走 ,他自己要出門,我還準備了馬車。”

  柳余無奈地︰

  “……我知道,您肯定是說了些難听的話……不過,他不會被逼走的,只是,請您對我的客人客氣些。他可不是一般人,連布魯斯大人都對他贊賞有加。”

  她知道,一搬出布魯斯主教,準保有用。

  果然,弗格斯夫人立馬就變了個臉︰

  “布魯斯主教?噢,光明神在上,我是說了些不好听的……這,這可怎麼辦?”

  “沒關系,蓋亞他不會計較的,他很寬容。”

  確切地說,是壓根不在乎。

  “母親,再給我叫一輛馬車,我去找他。”

  柳余一口喝掉可可,又吩咐瑪吉將甜餅和法棍裝起來,蓋亞離開她,讓她有些不安,尤其是想到第一天經過城邦中央、那座光明神雕像的異狀時——就更加坐不住了。

  “噯,貝莉婭,城邦那麼大,你怎麼找?不如等車夫回來——”

  “不!”少女風一樣跑出去,“母親,我去踫踫運氣!”

  弗格斯夫人只好叫了馬車送她出去,又語重心長地囑咐︰

  “貝莉婭,你記住,在一個男人沒有向你求婚前,自愛。”

  “噢!當然,當然!”柳余笑得一臉純潔,信誓旦旦地保證,“我不會忘記的。母親,晚上見!”

  “晚上見,貝莉婭。”

  她輕輕吻了吻弗格斯夫人的臉頰,揮著手離開了。

  …………

  柳余當然不是漫無目的地找。

  從湖底出來後,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是能隱隱感覺到蓋亞的方位︰東,還是西;南,還是北。一個大方向,雖然不那麼具體。

  胖車夫的脾氣顯然非常不錯,毫無怨言地隨著這位貴族小姐的指示,不斷調整路線。

  在整整走了兩個多小時後,馬車停在了一扇雕著薔薇花紋的黑漆大門前。

  門前制服筆挺的年輕門衛警惕地盯著馬車。

  車夫彎腰打開車門︰

  “弗格斯小姐,到了。”

  柳余扶著把手,笨拙地下了馬車。

  她一眼就看到了熟悉的尖塔建築,音樂噴泉,和薔薇花門。

  這是……索倫學院?

  蓋亞他,為什麼來這里?

  她若有所思。

  “弗格斯小姐,門進不去。”

  車夫告知她。

  “你就在這等。”

  沒有登記過的馬車是不讓進的︰在她已經從索倫學院畢業的現在。

  柳余執著小陽傘,像一個高傲的貴族那樣走到門前︰

  “我請求進學院一趟。”

  她驚人的美貌,顯然讓門衛記憶深刻。

  只是,對著少女長及腳踝的金發和冰藍色的眼楮,年輕的門衛眯起眼楮仔細辨認了會,才屈身行禮 ︰

  “弗格斯小姐?您從光明學院回來了嗎?”

  柳余注意到,他落到她左肩時的眼神透著憐憫。

  “是的,我的徽章落在學院了,想進去找一找,行嗎?”

  她對著門衛溫軟地笑。

  “噢,當然!弗格斯小姐想進隨時可以進!”

  在門衛痴迷的眼神中,柳余成功地進了索倫學院。

  一靠近,那感應就不那麼準確了。

  柳余只能沿著林蔭道一路往里去,不過,她大概猜得到,蓋亞來這兒干什麼。

  他最近對“找回自己”這件事十分感興趣,現在恐怕是來“尋根溯源”的。

  石雕神像…

  音樂噴泉…

  她記得,是在噴泉後方的假山,要經過一片火紅色的灌木叢。

  在柳余撐著陽傘,慢悠悠行走在校園時,她早就引起別人的注意了。

  畢竟,這樣的美貌不多見。

  可更不多見的,是她少了一臂的曼妙身體,當風吹起她金燦燦的、波浪一樣的長發,吹起她雪白的裙擺時,那少了一臂的空蕩蕩的袖子也隨之蕩起——

  一個少年攔住了她。

  他穿著一身白底金邊的學院制服,人又瘦又小,頭發抹了油往後梳,一張油膩的路人臉朝她風流一笑︰

  “弗格斯小姐?好久不見。”

  柳余還注意到,這人往臉上涂了不少粉。

  可惜,遮不住那十來顆碩大的朝天痘。

  “您是……”

  她將遮陽傘往上一提,冰藍色的眼楮露了出來,成功見到對方呆滯的眼楮,就準備繞過他。

  在擦肩而過時,卻被拽住了。

  空蕩蕩的衣袖落到對方手里,少年摩‧挲了下︰

  “弗格斯小姐,您不記得我了?王子的舞宴上,您可是和我跳了好幾支舞……噢,您還說,要嫁給我。我的父親是羅德尼公爵。”

  羅德尼公爵?

  那個胖子……弗格斯夫人慷慨的資助人?

  柳余呆了呆︰

  這可真是好大一盆狗血淋下來。

  “我沒說過。”她冷著臉否認,視線不自覺往遠處的火紅色灌木叢看,只期望蓋亞不在,“您肯定誤會了。”

  “弗格斯小姐,這就不對了,您當時還收了我一個薔薇花戒指作為信物……當然,這是您一廂情願的,不過,我羅德尼家不介意多養一個情婦。”

  小羅德尼高傲地道。

  薔薇花戒指?

  柳余想到和手臂一起葬身蛇腹的戒指︰……

  “沒有!”她板起臉,試圖從小羅德尼手中扯出空袖口,“……那薔薇花戒指是我母親送我的,很便宜,五十盧索一枚,羅德尼先生,您不能因為看我戴著它,就污蔑我!光明神作證!”

  見他不肯放,狠狠地一用力——

  “撕——”

  袖子裂了。

  雪白的一截絲綢落到地上。

  誰知這一幕,竟像是惹怒了這個少年︰

  “你,貝莉婭‧弗格斯,一個殘廢,竟敢拒絕高貴的羅德尼?!”

  “你以為自己還是那高貴的神眷者?哈哈,一個沒有手臂的神眷者?你能做什麼,用你那可憐的一只手擦神殿的牆嗎?……我羅德尼現在還願意給你一個情婦的位置,你就該滿足了!……”

  柳余很想給他一個“呸”,不過考慮到貴族的修養,還是放棄了。

  變羊術……

  她看向周圍,剛才,她就被羅德尼的跟班們圍住了,足足十來個。

  時間太短,除非把自己變羊。

  但這也逃不掉。

  她可不想被這些惡心的手摸到。

  跟班們哈哈大笑。

  “羅德尼先生,您原來不還在可惜,弗格斯小姐當上了神眷者您就無法嘗到她的滋味了?”

  “她以前那麼傲慢,總是看不起人,要不是有校規壓著,早就被人……”

  “現在她可不是咱們學院的人……”

  柳余的臉色越來越差。

  “按住她!”

  小羅德尼惡狠狠地打掉柳余手中的遮陽傘。

  當少女的美貌毫無遮攔地暴露在陽光下時,所有人都吞咽了下口水。

  “羅德尼先生,您玩完了,要不也給我們……”

  雖然貴族之間不可以互相殘害,但只要沒弄出認命,大公繼承人和一個落魄的子爵家女兒這點風流韻事,城邦守衛隊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

  他們嘿嘿嘿笑了起來。

  就在這時,巨大的狂風掃過,將所有人都吹得東倒西歪。

  一道白色的身影驀然出現。

  他銀色的長發隨風飛舞,聖潔的面孔如冰雪般冷肅,伸手——

  一道浩瀚的金光從天而落,化作十幾支金色利劍。

  “以聖光之名,以天神之賦——”

  “審判。”

  浩瀚的金光下,利劍無情地穿過人群。

  “啊——”

  “啊——”

  “我的手——!”

  “我的手沒有了——!”

  在無數的慘嚎中,剛才還準備對柳余實施暴行的少年們疼得滿地打滾。金色利劍掃過,他們的左臂如雪一般消融,憑空消失——一點血跡都沒有。

  看起來,只像是有人跟他們開了個玩笑。

  “蓋……亞?”

  青年轉過頭來。

  少女一下子沖進他的懷里︰

  “你總算來了……”

  她帶著哭腔道。

  青年的手在她頭頂停留了會,最終放了下來︰

  “對不起,我不知道……”

  “我很想抱你,像從前一樣。”少女仰起頭,眼淚撲簌簌流下來,“可惜,我不能。蓋亞,我不能。”

  “我再也無法擁抱你。”

  她說。

  青年垂下的臉,竟也有了淡淡的悲傷︰

  “貝莉婭……”

  “你跟我去聖殿。我會想辦法治好你,我保證。”

  “真的嗎?”她仰起頭,“可我母親怎麼辦?”

  “一個星辰騎士的分量,足以讓王室庇佑弗格斯夫人。”

  他低頭溫柔地替她擦去眼淚,而後問,“……所以,現在可以告訴我,有關薔薇花戒指的事了。”

第七十章 大主教

  滿地的哀嚎聲中, 柳余急中生智︰

  “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蓋亞。我想 ,我們還是先離開這里再說。”

  青年深深地“注視”著她︰

  “好, 貝莉婭。”

  “你、你們……走了?”小羅德尼艱難地抬起頭, “就這樣……走了?”

  他臉上涂的粉被汗打得像城牆上斑駁的漆,冷不丁看去像是在拍僵尸片。

  柳余“嚇得”瑟瑟發抖,將頭往蓋亞懷里埋得更深︰

  “蓋亞,他看起來很可怕, 又……很可憐。”

  “可憐?貝莉婭,不用有罪惡感,他們的靈魂早已被魔鬼佔據……”

  蓋亞神棍氣質越發昭著, 少女著迷地看著, 點頭︰

  “是的,您說的沒錯。”

  而後被牽著, 兩人揚長而去。

  聲音遠遠地飄過來︰

  “可是這樣留下他們……明天城邦守衛隊上門,怎麼辦?”

  “不,他們不會記得的, 就像昨天的羅德尼公爵一樣。”

  “噢蓋亞, 你真棒!”

  小羅德尼翻了個白眼,痛死過去。等再醒來,面對城邦守衛隊的問詢, 卻一問三不知, 和他那些跟班們一樣。最終,這件事成了索羅城邦一件茶余飯後的詭談——

  小羅德尼也從此得了個怪病,一旦看到銀色的東西, 立馬就瑟瑟發抖、丑態畢露,從此後, 就深居簡出,再也不出門為禍了。

  ……

  柳余將臨時叫來的馬車打發走,上了蓋亞那輛。

  “去哪兒?”

  弗格斯家的車夫問。

  “隨便走走。”

  蓋亞吩咐。

  他手搭在膝蓋上,坐得十分正經,如果不看柔順趴在他膝上的少女的話。

  “所以,現在可以說了嗎,貝莉婭?”

  柳余仰起頭︰

  “你介意嗎,蓋亞?”

  她眼珠滴溜溜地轉,試圖要用之前的話堵他,“可是,你之前說過的……”

  “介意。”青年打斷了她,聲音淡淡,“我說的過去,是你和那個黑暗生物的過去。不是這個。”

  柳余︰……

  “那在這之前,我有個問題。”她臉上的神情嚴肅了起來,“蓋亞,你可以回答我嗎?”

  “你問。”

  “你真的喜歡我嗎?”

  “喜歡。”

  “可太快了。”少女的眉毛輕輕擰著,似乎深深被這個問題困擾,她有些不安,“前一刻,你還在堅持拒絕我,可後一刻,你就接受了我的愛。而現在,又似乎十分喜歡我…”

  “蓋亞,我總覺得,自己像在踩在一團棉花上,隨時會狠狠跌一跤。”

  青年臉上的表情停滯了。

  柳余幾乎覺得,那時間有一生那麼長。可看窗外,也就走過了短短的幾米路,僅僅走過一棵樹。

  “快?”他搖頭,“……貝莉婭,埋在土中的種子,也在一直生長,只是沒有人看得見,連種子自己也不知道。”

  柳余被繞迷糊了。

  “您是說……您對我的愛 ,就像那顆種子?”

  “…種子破土而出的時候,世界驚嘆了,連孕育它的人也驚訝了。她說,你真的在?……是的,當然在……貝莉婭,我也是第一次,我也有許多困惑……如果你問我,有多喜歡你,我恐怕無法回答。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認真努力地對待這段關系。”

  車廂內昏暗蒙昧的光線下,青年那張臉呈現出格外的光彩,這讓他看起來比從前更迷人。

  柳余心底嘆了口氣,她有些憂傷︰

  如果在前世,踫到這樣的男人,她一定會認真地談一段戀愛。

  “所以,現在可以回答了嗎?”在柔和的氣氛中,蓋亞突然道,“薔薇花戒。”

  “蓋亞,你真執著。”

  柳余半嗔半怨地道。

  “抱歉,這枚戒指總在我腦海徘徊,我也無法控制。”

  他微笑著道。

  柳余卻莫名從那微笑里品出,如果她不好好回答,他就要上108套刑罰的意思……所以,是真的變態了嗎……

  “您剛才不是听見了嗎?”她嘟了嘟嘴,“就是那樣。”

  “小羅德尼不太聰明。”蓋亞道,“編不出這樣的謊言。戒指,是他給的你。”

  他平靜地指出。

  柳余卻生生打了個寒顫,果然還是一樣的敏銳,趴在男人膝蓋上的身體一下子緊繃起來,像只受驚的兔子。

  腦子里迅速轉過無數個念頭,聲音卻支支吾吾的︰

  “那、那我告訴你實話,你不許討厭我。”

  “我先听一听。”

  他滴水不漏。

  “你討厭我 ,我會哭的!哭上三天三夜!”少女聲音嬌嬌的,身體還直起,一下鑽到他懷里,“……恩,好嗎?”

  “……我先听一听。”

  “小氣。”

  少女沒好氣地推開他,卻又被摟回去了。

  她長長的睫毛垂下,聲音低低的,像是陷入回憶里︰

  “弗格斯家曾經一度很窮,窮到連飯都吃不起,要賣房子……索倫學院又都是貴族,他們大多數都是大地主,不像我家,為了給父親治病,所有的地都賣了……”

  “……他們看不起我,說我是窮光蛋……他們嘲笑我的破襪子,嘲笑我永遠洗不干淨的領子,嘲笑我的頭發干枯,嘲笑我太瘦……”

  柳余眼中漸漸泛起水澤,她看向窗外,看來太陽不論在哪個地方,都是一樣的。可惜,這樣亮堂的太陽,卻永遠照不進真正的黑暗,霸凌和欺辱,從來不會消失。

  “……你知道的,一個孩子如果某方面特別,要麼,是被捧起來,要麼,是被踩下去……我特別的窮,窮怕了……”

  頭頂被輕輕撫摸了下。

  “所以,我漸漸地接受那些男孩們的禮物,那些男孩們總愛圍著我轉,開始時,只是一根繩子、一塊手帕,後來漸漸的,就變成了一條裙子、一件首飾……不過,我從來沒有讓他們佔到過便宜。”少女仰起頭,小心翼翼地,“蓋亞,您能原諒我嗎?”

  不確定以後還會不會再踩雷,柳余干脆自己先把這些雷踩一遍。

  可憐的、被生活所迫的少女,有些奇怪的、不那麼好的怪癖,也是能讓人理解的——

  緊接著,她又補充了句︰

  “但是自從遇見你,我就再也沒有接受過別人的禮物……蓋亞,我全心全意地愛著你,即使你是個窮光蛋,還看不見,但我看見你的第一眼就決定,要永遠跟你在一起,我甚至願意拿出我所有的財產奉養你……”

  “那時我想,我簡直瘋了。”

  柳余深諳話術,將一個市儈的、又願意為了愛情放棄市儈的少女說得真誠而坦蕩。

  蓋亞果然低頭,踫了踫她的唇角︰

  “對不起,貝莉婭,我不該提起你的過去。”

  “噢,這沒什麼的。”

  少女故作滿不在乎地道,“……反正都過去了。他們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們。他們說我脾氣差,說我傲慢,沒錯,我是傲慢,我是脾氣差……沒有父親的孩子,總是強硬一點,才不會讓人欺負。”

  再打個預防針。

  “貝莉婭。”

  頭頂又被摸了摸。

  少女像貓一樣蹭蹭他的掌心︰

  “而且我現在有你了啊。遇見你,我才明白,這世上所有的東西,金錢、權利,都無法與你相比。”

  擁有你,就擁有了全世界。

  青年又輕輕“恩”了一聲,听起來似乎愉悅至極︰

  “貝莉婭,我很高興你愛我。”

  柳余將頭藏進了他懷里,輕輕“恩”了一聲。

  等回到弗格斯家,陪著弗格斯夫人吃完晚餐,去後花園散了會步,兩人就又回到了樓上。

  “晚安,弗格斯小姐。”

  “晚安,萊斯利先生。”

  柳余踮起腳尖,在青年的腮邊留下一吻,而後進入房間,在準備關門時,突然又探出腦袋,咯咯咯笑︰

  “萊斯利先生,你真的不準備進來嗎?”

  “一位紳士,是不能隨便進一位淑女的房間的。”

  柳余嘴角的笑有些垮,她不明白這個看起來優雅矜貴的青年、是怎麼能吐出這樣厚顏無恥的話來的︰畢竟,就在前一晚,他還將她按在窗台激烈地……

  她咳了一聲︰

  “……真的?”

  聲音甜膩的,像藏了一點鉤子。

  “砰——”

  門關上了,連著青年的影子,也一並關在了里面。

  “恩?不是說,一位紳士不能隨便進一位淑女的房間嗎?”

  柳余一下子被抵到了牆上,她也不介意,仰起頭,嘴唇卻被食指按住了。

  青年的陰影籠罩下來,他說了聲“噓”。

  “怎麼了?”

  柳余心里咯 了一聲,難道……路易斯又來了?

  “我想吻你。”他微微一笑,狹長的眼皮微微耷拉下來,看起來竟然有些繾綣,“從馬車上就開始了。”

  說完,就低頭吻了下來。

  柳余被摁在牆上,整整被親了一刻鐘。

  直到氣息凌亂,他才整了整領口,離開她,朝她一頷首︰“我想,我該離開了。”

  柳余 ︰……

  她看著蓋亞走到門口,打開門,又彬彬有禮地告別,不知為什麼,突然想起他曾經說的那句話︰“愛是克制。”

  確實……很克制呢。

  ****

  第二天醒來,還雲里霧里的,門就被粗魯地打開了。

  瑪吉那張大盤臉被白色的花邊圍帽襯得格外突出︰

  “弗格斯小姐!您快起來,神殿、神殿派馬車過來接您和萊斯利先生了!”

  “馬車?”

  柳余的睡意一下子被趕跑了。

  她披了件晨衣,推開窗往外看,果然,一輛華貴的黃金馬車出現在小花園前的庭院里,馬車前還站著……一身黑衣的馬蘭大人,和穿著皇家制服的卡洛王子。

  他們似乎看到了她。

  卡洛王子朝她招手︰“弗格斯小姐!您恐怕得快一些,聖殿的大主教來了,他們帶來了聖杯,您和萊斯利先生需要重新測驗一次。”

  柳余的視線,對上了緩緩走出家門的蓋亞。

  他抬起頭,灰蒙蒙的眼里蒙了一層霧,仿佛有神秘的暗流在涌動。

  柳余想起之前馬車上他那顆代表著不詳的灰球。

  她很確定,從湖泊中出來後,蓋亞已經听不見信徒們的祈禱了——

  否則,瑪麗公主的那些安排絕不會得逞。

  聖殿的大主教,那可是整個世界最厲害的光明信徒,據傳聞,可以使出禁咒神術,是大神官級別。

  他鄭重其事地拿來神賜的聖杯,是發覺了什麼嗎?

  蓋亞……

  他會被發現嗎?

  路易斯說的,屬于她的驚喜,又是什麼?

  柳余腦子里一堆疑惑,卻也只能按下,快手快腳地換上外出服,出去了。

第七十一章 阿諾德

  “貝莉婭!你要走了嗎?”

  柳余才上馬車, 弗格斯夫人就提著裙子匆匆追出來,臉上還帶著驚慌失措。

  “一定要去嗎,貝莉婭?那里……看上去很危險 。 ”

  柳余知道, 斷臂打破了弗格斯夫人一貫以來對光明學院的認知, 讓她一直處于惶惶不安之中。

  她的眼神柔了下來︰

  “我會平安的,母親,我保證。”

  弗格斯夫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一旁的黃金馬車上。

  半開的窗子里,坐著一個神情冷酷的黑衣神使, 一看就不怎麼好相處,聯想到城邦內有關黑衣神使的傳言︰“可是,這位大人……”

  “您放心!馬蘭大人只是看起來有些嚴肅, 實際人很好相處。而且他是去城邦辦事的, 順路來接我。”

  少女用活潑的語氣道。

  馬蘭大人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什麼都沒說, 又轉過頭去。

  弗格斯夫人的心內落了地。

  柳余低頭跟她吻別,又揮揮手︰

  “我會給你寫信的,母親!別擔心!”

  馬車離弗格斯家那條街走遠, 而代表著弗格斯夫人的黑點卻遲遲不動。

  柳余收回視線, 她旁邊坐著蓋亞,他從接到消息後,就一直很淡定。

  “蓋亞, 我有點害怕。”

  她道。

  “不用怕。”蓋亞摸了摸她的腦袋 , “我想,這沒什麼大不了。”

  柳余的心不由自主地定了下來︰

  神從不說謊,連這個化身也是。

  卡洛王子和馬蘭大人則坐在另一輛黃金馬車上, 兩輛馬車一路疾馳,只花去了平時一半的時間, 就到達了那斯雪山下的神殿。

  今天的神殿看起來格外不一樣。

  牆漆似乎重新刷了一遍,潔白無瑕。

  正門前絡繹不絕的信徒們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長長的、繡了銀色星月奧紋的雪白地毯,台階旁鋪滿了白色的薔薇。

  黃金馬車停了下來,隨後,是另一輛略有些陳舊的、刻有鳶尾花的馬車。

  兩位身穿白衣的青年男女走了過來。

  他們身上的白衣乍一看和神殿的相似,只是材質不同,飄逸如雲彩,繡紋從銀色的星月奧紋變成了金色,只是氣質看上去也要更縹緲一些。

  卡洛王子跳下馬車,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

  “聖使大人。”

  白衣聖使們只是略略點了點頭︰

  “星辰騎士閣下接到了嗎?”

  這個世界由三大版塊組成,每塊大陸有一個光明神殿和無數小分殿,神殿之上有聖殿,能做到聖使的,無一不是信仰之力格外純粹的人,比一國之王都尊貴,接受一個王儲的敬禮,實在太平常不過。

  馬蘭也跟著下了車,他還是老樣子,肅著臉︰

  “在後面的馬車上。”

  聖使們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而在快接近後面那輛馬車時,腳步卻停住了。

  馬車的車門打開,下來的,是一位氣度高華的青年。

  他穿著一身雪白的星月袍,午間的陽光灼灼灑下來,將他如神般俊美的容貌照得聖潔而威嚴,他冷灰銀的長發似長夜之上的星河,碎光點點。

  可當他們看見他的眼楮時,都要不由自主地嘆一聲︰可惜了。

  就在聖使們要打招呼時,那青年朝馬車伸出了一只手,一只白皙的、柔嫩的、指甲修得圓潤的手搭了上去,他一握,馬車里就鑽出個人來。

  陽光一樣熱烈的波浪長發,冰晶一樣純淨的蔚藍眼楮,那眼楮活潑、又好奇地朝他們看過來,嘴角一歪,露出兩排整齊的、編貝一樣的牙齒,她朝他們熱情地笑。

  聖使們又可惜地嘆了口氣。

  他們隱晦地看了眼她的左臂,又朝那銀發 青年半屈身,手置于左胸行了個禮︰

  “是萊斯利先生麼?請隨我來,還有這位……”

  “貝莉婭‧弗格斯。”

  柳余接話。

  “也請弗格斯小姐一起去。”

  聖使道。

  兩人隨著聖使們往神殿而去。

  卡洛王子和馬蘭大人隨後,行經之處,鋪滿了鮮花,整個神殿都像浸在一片花的海洋里。

  穿過大禮堂,經過祈禱室,順著樓梯往上,到了二樓,直上三樓,最後到了布魯斯主教用來處理公務的房間。

  “到了。”聖使們替他們開門,半屈身,“請進,大主教閣下在等您。”

  蓋亞似是習以為常般,走了進去。

  柳余跟在他身後,也進了門。

  一進門,就發現,原來經常坐著布魯斯主教的位置上,坐了一個英俊非凡的年輕男人。

  看起來不過二十多歲,高鼻深目,銀發綠眼,整一個……翻版的蓋亞。

  不過,更引人注意的,是他身上代表著大主教地位的紅衣。

  血一樣的紅色,左肩繡著太陽,右肩繡著月亮,碩大的水晶球擺在桌上,將他臉上的笑容襯托得燦爛無比。

  蓋亞從不會這麼笑。

  柳余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她看了眼身前的男人。最後確定,蓋亞的冷灰銀長發明顯要更美一點,五官,也要更精致華麗一些。

  低配版的,哼。

  布魯斯主教恭敬地站在一旁,見他們來,連忙道︰

  “這是阿諾德大主教閣下。”

  果然。

  柳余確定,劇情…全亂了。

  阿諾德大主教明明是在娜塔西當上聖女後,被她的“錦鯉”氣運一起推上大主教之位的,依照原來的時間線,這個阿諾德應該還只是上一任大主教養在身邊的私生子而已。

  不過,書里並沒有對這個阿諾德的相貌多加筆墨,倒是對他的一腔痴情,描述得極其詳盡。

  光明神從未干涉過信徒的婚假之事,但是,在所有未成文的、公認的教義里,紅衣大主教終身不能婚娶,必須全身心地侍奉光明神,童身到死——

  所以,阿諾德的存在,是個禁忌;是上一任大主教背叛光明神的恥辱。

  他痛恨他,可又對流著自己骨血的孩子無法割舍,于是,就當做弟子養在了身邊。

  阿諾德從小在聖殿長大,他不知道自己父親是誰,視大主教為父。

  可大主教對他忽冷忽熱,有時會用恨不得掐死他的眼神看著他,有時又對他十分溫柔。在這樣矛盾的環境下成長,阿諾德極其渴望溫暖、關愛,所以娜塔西的出現,就像是他生命中的一道光。

  他痴戀著這道光——

  看書時,柳余還是很憐惜這個孩子的,並且給歸了類,黏人系小奶狗。

  而娜塔西果然在這位未來大主教的幫助下,更加順風順水了,最後在聖戰開始時,回到了男主角身邊,被他帶去了神宮。至于病嬌系吸血鬼、忠犬系王子、和奶狗系大主教,都被留在了地面。

  後續的聖戰,統共只有兩句話。

  “世界再一次得到清洗。

  黑暗勢力,鑽入了地底,光明大獲全勝。”

  至于路易斯、卡洛王子,和阿諾德的結局……

  沒人知道。

  “拜見大主教閣下。”

  柳余右手置于左胸,行了個禮。

  誰知蓋亞也還是只點了點頭︰

  “大主教閣下安。”

  “布魯斯主教,”阿諾德好奇的目光落到銀發青年身上,“您都沒有跟我說,星辰騎士閣下竟然和我長得一模一樣。”

  騎士以低到高,分為黃金騎士、黃金聖騎士,最高,則是傳說中的星辰騎士。

  星辰騎士一千多年才能出一個,和大主教一樣,都是需要加冕的。

  聖靈體有望成為星辰騎士,但不是所有的聖靈體都能成為星辰騎士。

  而認定星辰騎士的方法很簡單,發出的神術是淺金色的。

  神使和騎士,甚至主教、大主教,他們的神術一律都是白色,唯有星辰騎士,是接近神的淺金,在有關神的歷史冊上,被稱為為“代神行走”之人,地位尊貴無比。

  現在都稱蓋亞為“星辰騎士”,柳余猜,大概就跟“叫副主任為主任”有異曲同工之妙。

  “大主教閣下,我上一次見您,您還只有兩歲。”布魯斯大人樂呵呵地捋著胡子,“跟現在可不大一樣。”

  阿諾德大主教站起,這時,他收起臉上的笑,倒是有了些威儀。

  代表著大主教的日月權杖將光明球推到兩人面前︰

  “很抱歉,失禮了,在閣下加冕星辰騎士之前,還需要閣下向我神,表明忠誠。”

  他的目光從頭到尾,都沒落到柳余身上。

  即使偶有掠過,也像針尖一樣。

  柳余猜,這阿諾德大主教應該是見過娜塔西了。

  很奇妙的規則,但凡先見過娜塔西、喜歡她的,都會在初次見面,對她這個女配角表示不喜。

  她將注意力收回,落到蓋亞身上。

  他伸出修長的、骨節分明的手,落到那水晶球上。

  所有的人目光一同看向水晶球︰白色的瑩潤的光,一點點從水晶球透了出來,漸漸,越來越亮、越來越亮,“咕咚,”造價不菲的水晶球突然滾了一下。

  它的外殼似乎膨脹了一些,沒有之前那麼圓潤了。

  阿諾德眼神贊嘆︰

  “布魯斯大人,神冊上說過,當神力龐大浩瀚到極點,水晶球將無法容納……這已經到達極限了。至于您說的灰色……看這潔淨的白光,閣下的信仰即便短暫出走過,依然十分純粹,恭喜您,回到神的身邊。”

  阿諾德屈身行禮,“我想,我神必定欣慰。”

  蓋亞直直地受了這一禮,一聲未吭。

  柳余︰……

  行吧。

  這是他的信徒,受禮沒什麼不對。

  阿諾德似沒想到,摸了摸鼻子︰

  “第二道手續,還請閣下喝下這聖杯之水。”

  他拍拍手,門外進來一個十分貌美的少女,她穿著白衣聖使的袍子,整個人像干干淨淨的水中仙子,手中恭恭敬敬地捧著一個白底雕金的盒子,盒子被她高舉頭頂︰

  “大主教閣下,聖杯拿來了。”

  柳余注意到,剛才還有些懶洋洋的布魯斯大人立刻站直了身體,一張臉滿是激動,老淚縱橫︰

  “真正……神賜的聖杯啊。”

  “布魯斯有生之年,沒想到,有再見一天……”

  神留下的聖杯,只有這一個,被高高供奉在聖殿。

  而各處神殿內的聖杯,其實都是仿的,其內的聖水雖有一些作用,但遠遠不及這真正聖杯孕育的聖水。

  不過,柳余記得,書中寫過,這聖杯只有在大主教,和主教的加冕儀式上會被請出——沒想到,星辰騎士也需要經過這一道。

  阿諾德大主教將頭頂的王冠脫了下來。

  他以頭點地,起身時,臉上也滿是淚,看著聖杯的眼神,就像看到了至愛之人︰

  “偉大的光明神在上,閣下,請喝下神賜之水,向我神宣告忠誠。”

  “若你沾染上黑暗 ,有任何一絲一毫的不忠,這聖杯之水,將灼穿你的喉嚨,焚毀你的骨血,讓你永生永世都生活在烈獄!”

  柳余悚然一驚,下意識看向蓋亞︰

  這個聖杯……還會有這樣的後果嗎?

  她想攔住他,卻到底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手︰這只是個化身……是的,只是個化身……即使被黑暗污染,那也是神自己……

  盒子打開。

  一只無法形容、從未見過的華美之杯,出現在了面前。

  金色的,瓖嵌著無數華美的寶石,那聖使少女用手將杯子拿了起來。

  遞到蓋亞面前,目光盈盈︰

  “閣下,請。”

  剛才還空無一物的杯內,一瞬間被金色的液體充盈。

  柳余仿佛听到,蓋亞曾經唱過的聖歌在耳邊縈繞。

  “……信仰,忠誠,勇敢……”

第七十二章 神靈體

  金澄澄的液體在光下, 如流淌的金子。

  鼻尖仿佛能聞到花的芬芳、雲的氣息,整個房間都仿佛被某種玄奧的、說不出的東西充盈,心靈仿佛被滌蕩一清。

  干淨而透徹。

  柳余感覺自己回到了嬰兒時。

  一個女人抱著她, 輕輕地搖、慢慢地晃, 她在她耳邊唱︰

  “……月亮睡著了,兔子眯起眼……快快長大,快快長大……”

  她的眼里漸漸含了淚,抬起頭, 似乎能看到對方漆黑的、溫柔的眼楮,她朝她笑,用溫暖的懷抱裹著她……仿佛她也曾被認真地愛過, 她也曾是某個人生命中的珍寶……

  “母親……”

  柳余向前伸出了手。

  “咚——”

  這時, 塔樓的鐘聲高高的響起。

  一群白鴿成群結隊地飛過穹頂,柳余的意識清醒了過來。

  她看到了阿諾德大主教眼中的寒冰, 看到了布魯斯大人和煦的微笑,唯有蓋亞,絲毫沒有受到影響。

  他已經接過了聖杯。

  雪白的袍袖松松垂下, 露出一截如冰玉的手腕, 手指就這麼搭在金色的杯子上,有種蒼白而綺麗的美感。他毫不遲疑地一仰脖子,飲盡了杯中聖水。

  “咚——”

  才報過時的尖塔, 像是被某種力量從沉睡中喚醒, 發出暮鼓晨鐘般的一聲巨響。

  光明信徒們停下腳步,他們紛紛看向塔樓所在,神使、騎士們, 都不約而同地屈身對尖塔行禮︰他們知道,光明的輝煌, 將再一次降臨這個世界。

  星辰騎士……終于真正地出現了。

  阿諾德微微屈身,他左手托著他的王冠,右手置于左胸,屈身朝他行禮。

  布魯斯大人顫顫巍巍地跪下,親吻他的靴子。

  屋內的聖使聖騎士們也紛紛匍匐在地。

  他們揚聲道︰

  “恭迎星辰騎士!您將是光明的未來,帶領我們與黑暗、邪惡作戰,我們願意听候您的指揮,為光明奉獻一切,即使是死亡,也無法剝奪我們的信仰!”

  “光明!”

  “光明!”

  “光明!”

  在場,除了蓋亞自己和屈身行禮的紅衣大主教,只有柳余站得筆直。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她一點都不想彎下腰去。

  她想站著。

  阿諾德擦去激動的眼淚︰

  “星辰騎士閣下,您對我神的忠誠毋庸置疑,您的信仰,比鑽石更純粹。”

  “我會昭告各地的神殿,讓他們一同來參加閣下的加冕儀式。”

  蓋亞頷首︰

  “多謝。”

  他並未推辭,神色淡然,仿佛再恭敬的禮儀、再盛大的宴會對他來說,都不值一提。

  “……如果閣下不介意,請在艾爾倫神殿多呆幾天。等聖子聖女的候選人出現,閣下便可去聖殿。”

  阿諾德絲毫不介意蓋亞的傲慢,恐怕他自己都沒有發現,對著這青年說話時,他的腰總是屈得更厲害一些,他的那些壞脾氣,也完全收斂了。

  不過柳余發現了。

  這感覺很微妙,就像大臣在皇帝面前,天然矮一頭……

  “去聖殿的話,我想多帶一個人。”

  就在她發呆之時,蓋亞已經隨手將聖杯丟進了木盒,而這毫不在意的舉動,卻讓那少女聖使手忙腳亂,木盒一傾——

  “咕嚕嚕”,

  聖杯掉了下來。

  布魯斯大人,阿諾德大主教,和聖使騎士們同時撲了過去——

  “砰”,他們頭踫頭,撞在了一起。

  半空中,柳余伸手接了過來。

  “大膽!竟敢踫……”

  阿諾德大主教臉紅耳赤地站起來,他打算狠狠地將這不馴的少女訓斥一頓,卻發現,那聖杯竟然抖動了起來。

  它像是從一個靜物變成了一個有靈魂的活物,渾身冒出白光,死命地想要往少女的懷抱鑽。

  阿諾德大主教訓斥的話立刻咽了回去。

  他與光明相伴已久,當然能感覺到此時聖杯的情緒,它是快樂的,激動的。

  代表著光明和聖潔的聖杯,應該會排斥一切心靈丑惡之徒,可它現在,卻表現得……像是遇到了老朋友。

  布魯斯大人連連點頭︰

  “弗格斯小姐,您用您的忠貞和虔誠,贏得了聖杯的心。”

  聖使們和聖騎士們不約而同地用欣賞地眼光看著那金發少女,此時,他們不再覺得她的獨臂刺眼了。

  “貝莉婭?”

  只有蓋亞回過頭,關切地“看”著她。

  柳余遠沒有其他人看起來那麼輕松。

  她的手,像是捏著一簇熊熊燃燒的火焰,燒灼和疼痛折磨著她。

  但她不能表現出來。

  聖杯的親近,也絕不是因為她,而是沖著她胸口的記憶珠——

  她必須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阻止聖杯靠近自己。

  “蓋亞……”

  她看向前方的青年。

  蓋亞蹙了蹙眉,他果然伸手,取走了黏在她指間的聖杯。

  聖杯還想掙扎,但在他的手中,卻像是被捏住了脖子,不一會就沒了脾氣。

  它安靜了下來。

  蓋亞將它重新放回盒子,蓋上。

  柳余這才松了口氣,她摩挲著手指,那里一個傷口都沒有,可那絲灼痛卻像是鑽入到她的骨頭縫里,只要蓋亞晚上那麼一秒,她恐怕就要露餡了……

  耳邊響起阿諾德大主教慷慨激昂的宣告︰

  “……若你沾染上黑暗 ,有任何一絲一毫的不忠,這聖杯之水,將灼穿你的喉嚨,焚毀你的骨血,讓你永生永世都生活在烈獄里……”

  ……不忠……黑暗……灼穿……焚毀……

  是的,僅僅接觸聖杯,她就已經感覺到了被焚燒的痛苦。

  神雖然听不見她的祈禱,但聖水卻能檢驗她的忠誠……

  阿諾德大主教用好奇的眼神看了下她,轉頭回答蓋亞上一個問題。

  “星辰騎士閣下,是想將這位……”他頓了頓,“弗格斯小姐帶去嗎?”

  蓋亞頷首︰

  “是的。”

  “噢當然可以。不過,在這之前,需要弗格斯小姐驗一下水晶球。”

  布魯斯主教將手置于胸前︰

  “我敢擔保,弗格斯小姐對我神的誠心,就如這頭頂的日月一樣,不可更改。”

  “布魯斯大人,請您原諒我的魯莽和無禮。每一個踏入聖殿之人,都必須經過這一道手續。為了聖殿的安全,我不得不這麼做。”阿諾德大主教堅持,“請,弗格斯小姐。”

  柳余上前了一步。

  她也很好奇,她的體質……到底是什麼。

  上一次測驗,還是在索倫學院。

  在眾人的注視中,少女將手放到了有點鼓包的水晶球上。

  一點點瑩潤的白光,從水晶球透了出來。

  越來越亮,越來越亮……

  當那光刺得人睜不開眼楮時,布魯斯主教瞪大了眼楮︰“又一個聖靈體?!可之前還不是……”

  人的體質,從一出生就已經決定。

  中途改變的,歷史上從未出現過。

  阿諾德大主教臉上的微笑未變,他沒听清布魯斯驚訝之下的話語,還在漫不經心地想︰

  聖靈體?

  他也是聖靈體。

  “砰——”

  水晶球炸裂了。

  它在空中炸成了無數細小的碎片,

  阿諾德的嘴角僵住了,布魯斯大人甚至失態地走到水晶球前,他撈起一片看了看,驚駭又驚奇地道︰

  “不,不止……聖靈體。”

  可聖靈體之上是什麼?

  布魯斯主教不由將目光落到阿諾德身上,期望由這個聖殿出身的紅衣主教告訴他——

  聖殿那,關于光明的記載,可是浩如煙海。

  阿諾德大主教舉起了手中光明權杖,這個代表著神殿至高力量的權杖上,嵌著世界唯一一顆刻著九芒星的水晶球,那水晶球僅拳頭大小,卻比剛才的奪目多了。

  他揮動權杖,一道純淨的白光落到柳余身上。

  白光熠熠。

  九芒星落地,在少女的腳下形成了一道九芒星陣——

  誰也不知道,那是什麼。

  少女的臉上開始出現痛苦,她緊緊抱著自己,額頭開始沁出一滴一滴的汗水。

  阿諾德大主教似乎也十分痛苦,兩人都陷入了僵持。

  “阿諾德閣下!您在做什麼?”

  布魯斯惱怒地道。

  阿諾德沒有回答他。

  他攥著光明權杖的手開始冒出青筋,連身上的紅衣都開始濕透,不到一分鐘,他像是從水里撈出來一樣——

  就在這時,一旁始終安靜的銀發青年伸手一抓,那看起來牢不可破的、阿諾德借助權杖還需要使勁權利才能使出的九芒星陣就這麼被抓破了。

  “夠了,阿諾德閣下。”他道,“忠誠、信仰,您已經驗過了。”

  “星辰騎士閣下,您的不忍,讓弗格斯小姐錯過了知道她自己的機會。”

  阿諾德大主教終于露出了不悅。

  兩張極為相似的臉做著同樣的表情,這時,區別就顯露了出來。

  阿諾德大主教的眼楮不夠威儀,鼻子不夠筆挺,連嘴唇,都好像少了一份說不出來的韻味。而星辰騎士閣下卻像是被精雕細琢過的、超脫人間的飃麗。

  “可這不對。”蓋亞搖頭,“這個法陣測起來,不會讓人感到痛苦。”

  “不對?”

  阿諾德擰緊了眉,不知想起什麼,又舒展開來,“我恐怕得去聖殿的圖書館瞧一瞧。這法陣流傳到現在,並未有真正的聖靈體之上驗過。”

  而後,他爽快地道︰

  “星辰騎士閣下如果要將弗格斯小姐帶去聖殿,請便。不過在這之前,我有個小小的建議,聖子聖女是直接侍奉神靈的存在,閣下年齡正好符合,萬萬不要錯過這等機會。”

  布魯斯主教也抬起頭,他向往地看向天空︰

  “能侍奉在神的左右,是我等所有信徒的榮光。”

  阿諾德遺憾地道︰

  “可惜,我無法參加。”

  在當上紅衣大主教的那一刻,他就自動放棄了參加神聖選拔的機會。

  蓋亞卻不為所動,他只問︰

  “阿諾德閣下,聖殿那有醫治手臂的辦法嗎?”

  阿諾德的目光落到金發少女的身上,她被那樣的疼痛折磨,背脊卻還是挺得直直的,眼神清澈——

  他垂下目光︰

  “聖殿沒有。”

  又遺憾地道︰“聖光可以治愈傷口,祛除黑暗,卻無法讓斷肢重生,這是神的領域。星辰騎士閣下,如果您想要治好弗格斯小姐的手,您必須到神的身邊,求他賜下聖光。”

  “我和貝莉婭會參加神聖選拔。”

  蓋亞幾乎是立刻做出了決定,他平靜地告知對方,又牽起身邊少女的手,略一頷首,“告辭。”

  他走了出去,頎長挺拔的背影不一會就消失在了門背後。

  阿諾德愣了會,才恍然搖頭︰

  “糟糕,我忘了告訴星辰騎士,神不會喜歡斷臂的聖女。弗格斯小姐不能參加,索菲亞,快去告訴——”

  布魯斯大人打斷他︰

  “阿諾德閣下,我想,星辰騎士總會有些特權。他想帶弗格斯小姐參加,那就讓他參加吧。”

  “可是,如果惹怒了神……”

  阿諾德到底年輕。

  “如果弗格斯小姐通過了,那麼,我想,這一切必定是神的旨意。”

  布魯斯主教微笑了起來。

  “哦?是嗎?可是神不會允許狡詐者來到他的身邊。”

  阿諾德嘴角的笑有些意味深長。

  布魯斯大人沒听清︰

  “狡詐者?阿諾德閣下您在說什麼?”

  “不,沒什麼。布魯斯大人,明天見。”

  阿諾德一收權杖,在光明聖使和騎士們的簇擁下走出了房間。

  神聖選拔,就在第二天開始。

第七十三章 選拔賽

  選拔當日。

  天剛蒙蒙亮, 柳余就起床了。

  “斑斑,早安。”

  她先逗弄了下籠子里的灰斑雀。

  灰斑雀用翅膀捂住腦袋,屁股高高撅起︰

  [斑!]

  “斑斑才不理貝比!一輩子不理!!”

  “斑斑, 你已經生了一下午加一晚上的氣了……”柳余半彎下腰, 朝籠中的鳥兒笑,那雙蔚藍色的眼楮滿是溫柔,“真的不原諒我嗎?”

  [……斑。]

  “……原諒。”

  灰斑雀委委屈屈地從翅膀里探出鳥腦袋,黑豆眼蘊了一泡水。似是不甘心, 又嘟嘟囔囔地︰

  “……貝比壞蛋。”

  “是是是,貝比壞蛋。”鳥籠的門柳余現在都不關了,她伸手將不斷掙扎的灰斑雀抱出, “可是斑斑大爺大人有大量, 原諒貝比,好不好?”

  斑斑黑眼珠子一轉︰

  [斑……]

  “……那個, 要原諒也不是不可以……你讓偉大的萊斯利先生抱一抱斑斑,恩……最好能抱著斑斑一起睡覺,就跟那天抱貝比小羊一樣……那斑斑一定會很愛貝比的……”

  柳余︰……

  這可真是不依不饒的……鳥小三啊, 還是雄的。

  她笑了︰

  “那恐怕得等我從翡翠之森回來。”

  鳥腦袋猛地從她懷里直起來︰

  [斑?!]

  “翡翠之森?!噢, 貝比,你不能去……”斑斑的黑豆眼又開始冒淚花了,顯然上次柳余在翡翠之森的遭遇讓它記憶深刻, “你只剩下一條手臂了, 貝比……再沒有一條,你就會成為最丑陋的人類雌性了……連萊斯利先生都會拋棄你……”

  “不會的。”

  柳余將它放到窗台,看著它淺黃色的小腳丫在窗台上不安地踱來踱去。

  “而且斑斑, 我必須去。”

  她告訴它。

  灰斑雀的黑豆眼直直地盯了她一會,像是下定了決心, 翅膀一扇,一道白光從它身上彈出,落到柳余身上。它一下子萎靡下來,連毛色都開始黯淡了︰

  [斑……]

  斑斑耷拉著腦袋︰

  “……那這次斑斑把保命的絕技都給你了……貝比,你可一定要回來……斑斑很寂寞……那些蠢小鳥都沒有貝比聰明。”

  柳余總覺得,體內像是多了點什麼。

  她整個身體都暖洋洋的,似乎充滿了某種力量。

  她下意識彈出一個光明彈。

  白色的球體在空中炸開,她立刻就感覺到了不一樣。

  更純粹,更凝實……

  讓她想起蓋亞曾經發出過的光明彈。

  “……不用,你收回去。”她摸了摸斑斑背上灰黯的羽毛,“我有偉大的萊斯利先生保護啊,他可是星辰騎士。”

  [斑?斑斑斑斑斑!]

  斑斑驕傲地挺起小胸脯︰

  “偉大的萊斯利先生?!不,他不行!……雖然斑斑不想這樣說,可斑斑還得說,萊斯利先生他、他不中用!一只雄性如果無法保護心愛的雌性,在我們鳥類,它就該被逐出種群!……斑斑,斑斑比他厲害!斑斑行!”

  柳余︰……

  接下來,無論她如何勸說,斑斑都不肯收回,它像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保護她這只柔弱的雌性。

  “斑斑只給了一半,一小半。”它道,“等貝比回來,可是要還的。”

  柳余看著又躲到籠子里去的灰斑雀,只得去衛生間洗漱。

  漱口、洗臉,再細細地在臉上抹上一層潤膚膏——這是臨走之前,弗格斯夫人塞給她的。

  想起弗格斯夫人,柳余有點閃神。

  鏡子中這張臉,和弗格斯夫人有三成相似,輪廓、鼻子、頭發,可又有那麼點不同——

  她說不上來。

  甚至覺得,跟兩個月前她剛剛進入貝莉婭的身體時,也有些變化。

  眼楮更亮一些,頭發要更濃一些,甚至連那眉毛都似乎更動人一些。

  柳余將絲綢帕子搭在了一旁的架子上,就在這時——

  她感覺到了一陣毛骨悚然。

  屋里……似乎存在著另一個人。

  他藏在黑暗里,肆無忌憚地窺探著這屋中的一切。

  “誰?!”

  她猛然抬起頭來。

  什麼都沒有 。

  可太靜了。

  連斑斑時不時響起的幾聲鳥啼都不見了。

  不好。

  柳余下意識推開門走了出去,壁櫥上空無一物。

  鳥籠……消失了。

  “斑斑?!”

  她叫了一聲。

  沒有哪怕那麼一絲回音。

  只要她在蘑菇屋,斑斑就不會出去……

  斑斑不見了。

  柳余的心幾乎要跳到嗓子眼,她想起了茜茜,想起了粉紅兔尸首分家的場景——扶著壁櫥的手忍不住抖了下。

  這時,一片樹葉飄落了下來。

  很奇特的形狀,像是不規則的愛心。

  柳余撿了起來,樹葉上有字,蝌蚪般的字母一字排開,她發現,自己居然看懂了︰

  “斑斑在我這,帶上鐵片,翡翠之森見。

  路易斯。”

  路易斯!

  又是你。

  柳余面無表情地攥緊樹葉,直到它變成一團綠泥,才張開手撇了開來。

  她重新去洗了把手,換好衣服,將鐵片和最重要的記憶珠掛在一起,才走了出去。

  短短的一段時間,她已經冷靜了下來。

  路易斯必有所求——在這之前,斑斑的安全是無虞的。

  雖然,路易斯總是虛虛實實,東一榔頭、西一榔頭,看起來隨心所欲的模樣,可柳余就是知道︰他和自己,是一類人。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只可惜,她現在還沒有摸準他的意圖︰

  反正,絕不像小說中說的那樣。

  事到如今,柳余得承認︰小說太片面了。

  而她現在,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里。所有的東西,都在向她展示它膨脹的、並不單調的內核。

  ——————————

  神聖選拔,是在神殿廣場集合。

  當紅衣大主教年輕英俊的臉出現在所有神眷者面前時,底下一陣嗡嗡聲。

  “居然和萊斯利先生一模一樣……”

  “不,不,仔細看,還是萊斯利先生更英俊……”

  ”還有點像路易斯教授……”

  布魯斯咳了一聲︰

  “孩子們,這位是聖殿的紅衣大主教,阿諾德閣下。他將親自主持這次神聖選拔。”

  阿諾德抬了下手,表情親切而隨和,身上代表大主教的紅色法袍,和頭頂上的王冠在光下熠熠生輝。

  “阿諾德‧馬奇。”

  “……比賽的地點改變了,我們將跨過翡翠之森,去到那斯雪山。那里,有一場硬仗等著你們。最後勝出的三男三女,將隨我去到聖殿,接受神的挑選。祝你們好運。“

  柳余站在蓋亞身旁,目不轉楮地看著站在隊伍前列的黑發青年。

  沒有鳥籠。

  “貝莉婭。”

  身邊人似有所感,轉了過來,“該走了。”

  柳余被他牽著,隨著人流走出廣場。

  在經過大理石雕像時,她忍不住往回望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似乎看到路易斯經過阿諾德時,朝他伸了下手。

  再看過去時,就沒有了。

  而瑪麗居然也在,她和娜塔西走在了一起。

  太奇怪了。

  柳余想︰一定是有什麼,被她忽略了。

  收回視線的剎那,她仿佛看到阿諾德那雙淺淺的綠眸朝她微笑了一下。

第七十四章 禿頭咒

  “星辰騎士閣下, 阿諾德閣下請您上他的馬車。”

  一位白衣聖使走到了隊伍中間,對著那白袍銀發的青年發出邀請。

  青年手中牽著一只白皙細嫩的小手,面色未變︰

  “不, 謝謝。”

  他毫不客氣地拒絕。

  “阿諾德閣下說, 如果您堅持,他就先走一步了。到時他會在那斯雪山等您。”

  聖使拱手告辭,周圍的神眷者們紛紛用憧憬的眼神看著蓋亞‧萊斯利——自從得知他成為真正的星辰騎士,他們就這樣了。

  這時, 他們已經徒步行走了半日了。

  通往那斯雪山的道路坑坑窪窪,不太好走,神眷者們都有些累。

  這次的隊伍, 要比上次龐大得多, 不僅有羅芙洛教授、愛德華教授和路易斯教授,還有馬蘭大人, 更有聖殿的白衣聖使和聖騎士們。他們簇擁在紅衣大主教的黃金馬車周圍,遠遠看去,白衣湯湯, 金光渺渺, 氣勢十分之浩蕩——

  不過落到柳余眼中,大概就是這氣勢十分之具有“神棍”架勢。

  她就看著那左雕日右雕月的黃金馬車車頭一轉,兩匹雪白的駿馬肋生雙翼, 突然間如騰雲駕霧一般飛了起來。

  “那、那是浮空術!不愧是最年輕的紅衣大主教……”

  “那可是大神官級別的神術, 許多人一輩子都達不到……”

  柳余看了一會,對旁邊人道︰

  “蓋亞,你會嗎?”

  她對神術的理解, 還停留在光明彈、破謊術、變羊術,而騰雲駕霧……已經讓她歸類于神仙級別的法術了。

  此時冷不丁在現實中看見, 就有些激動。

  未來,似乎在這一刻,向她展開了真正的、極為宏大的藍圖。

  她一定、一定要到神的身邊去。

  她想永生,她想要上天入地,她願意為此付出一切——只除了靈魂。

  柳余忍不住看向旁邊的青年,為了出行方便,她替他將銀發扎成了兩條長長的幾乎曳地的麻花辮,這樣的打扮卻絲毫未損他的美貌,反倒顯出他輪廓的精致和華美。

  青年並未回答,只是指間一彈,一雙小小的白色的翅膀就從他指間飛出,落到她身上。

  柳余感覺,自己隨時能飛起來——

  就在這時,他又一彈手指,翅膀消失了。

  柳余只能看見他側過去的臉。

  精致的臉部線條,玉質般剔透的肌膚,聲音清清淡淡,無所謂似的︰

  “這沒什麼。”

  倒襯得周圍那些此起彼伏的贊嘆像是大驚小怪一樣。

  “哇,蓋亞,你好厲害!”柳余晃了晃他手,“那你教我 。”

  就在她以為他會拒絕的時候,蓋亞點頭了︰

  “好啊。”

  “浮空術可是大神官級別的法術,阿諾德閣下天賦異稟,星辰騎士閣下深受神的寵愛,他們自然會,可是……整塊大陸,恐怕找不到第三個學得會的。”

  聖使和聖騎士們當然跟不上有浮空術加持的黃金馬車,他們無聲化作兩列,庇護在神眷者的周圍。

  而蓋亞剛才那一手,眼尖的當然瞧見了。

  于是,也听見了他身邊少女那嬌憨的請求——聖使們的驕傲與生俱來,對紅衣大主教的敬慕更是刻入骨子里,此時听一個少女隨隨便便就想學浮空術,就忍不住諷刺兩句。

  “貝莉婭會學會的。”

  少女還沒回答,她旁邊尊貴的星辰騎士就用他那極為美麗的聲音回答了他們。

  他像是在陳述一個確定的事實。

  聖使們不由溫順地垂下頭顱︰

  “閣下說的是。”

  柳余也發現了,這些倨傲的聖使和聖騎士們,一對上蓋亞,就像軟骨頭的蝦子,一點都直不起腰來——光明力越強,好像越難抗拒他本身的威勢。

  而奇怪的是,這所謂的威勢,她毫無感覺。

  浮空術的口訣,整整有二十句,還都是長長的饒舌音。

  柳余光念順,就花了整整一天。

  于是,這一路上,她就由蓋亞牽著,口中念念有詞,不停練習著浮空術;偶爾看幾眼隊伍前方的路易斯。

  路易斯很安靜,甚至連眼神都沒丟過來一眼;她一直沒找到機會和他聯系。

  通往那斯雪山,只有一條路。

  這次,他們依然經過了雷姆洛村,雷姆洛村還是老樣子。

  不同的是,每個人臉上都生氣勃勃,當龐大的隊伍經過時,村長還領著村民們默默送出很遠。

  柳余回過頭時,還能看到他們匍匐在地的卑微身影。

  “蓋亞,你覺得他們像什麼?”

  “他們?”蓋亞側過頭來,“誰?”

  “那些村民們。”

  “馴化過的麋鹿。”

  他並未對他們多加評價,只這樣一句。

  “那你覺得,這些麋鹿快樂嗎?”

  “貝莉婭,我沒做過麋鹿。”蓋亞的臉上十分平靜,“我也不情願被馴化,也許,等哪一天我會告訴你答案,但不是現在。”

  柳余閉上了嘴,但看他這樣雲淡風輕,又莫名不快,朝他伸手︰

  “抱。”

  “貝莉婭。”

  “抱。”少女嘟起嘴,“我腳疼,蓋亞。”

  見他不回答,她又道︰

  “你不喜歡我了嗎?”

  “……”

  他嘴角歪了歪,只好無奈地將她一把抱起,“貝莉婭。”

  “怎樣?”

  “其實我可以帶你體驗下浮空術。”

  “……不要。”

  少女哼地轉過頭去,她現在就只想折騰他,讓他累一累。

  就在這時,她的視線和猛然間回頭的路易斯在半空中相遇,在他那雙黑瞳中找到顯而易見的諷刺——

  柳余知道,他在諷刺她虛情假意。

  “斑斑。”

  他朝她微不可察地做了個嘴型。

  柳余一下就看到了斜插在他襯衫領口的灰色羽毛,羽毛的尾端憑空黯淡了一截——那是斑斑的。

  “貝莉婭,你在害怕。”

  這時,身旁傳來聲音。

  柳余這才發現,自己都快將蓋亞胸口的衣襟給抓皺了。

  “啊,蓋亞,對不起,剛才我在路上看見了一只黑老鼠,特別丑,嚇了一跳。”

  她成功地見到路易斯僵在臉上的笑,才朝他露出嘴型,“鐵片。”

  雙方都握有對方需要的籌碼時,輕易露怯,只會被人一鍋端。

  以不變應萬變才是上策。

  誰先沉不住氣跳出來,誰就輸了。

  柳余朝路易斯露出淘氣的笑,收回視線時,發現瑪麗公主在瞪自己,又伸手替蓋亞撫了撫衣襟,重新將頭埋到他胸口,嬌嬌柔柔地道︰

  “蓋亞,你可抱緊了,我不想摔下去。”

  蓋亞一陣輕笑。

  柳余只感覺到胸膛的一陣起伏︰“怎麼了?”

  “貝莉婭,你剛才的氣息,像只斗雞。”

  柳余︰……

  “喂!親愛的萊斯利先生,”她惱怒地道,“一位紳士的嘴里,絕不會出現‘斗雞’兩個字!”

  “噢抱歉,抱歉,是萊斯利先生的錯。”

  蓋亞不那麼有誠心地道歉。

  卻又道︰

  “——可萊斯利先生很喜歡斗雞呢。”

  柳余的臉轟地紅了。

  抬頭看著蓋亞難得展露在陽光下的燦爛笑顏,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

  長成這樣,絕壁……犯規。

  再之後,她就誰也沒理,專心練習浮空術了。可惜等到達翡翠之森時,還沒成功施展出一個浮空術。

  “我們在這歇一晚,而後,通過這個地洞,去往那斯雪山的底部。”

  羅芙洛教授微笑著將他們領到上次的湖泊前。

  湖內的水已經抽干了,湖底干巴巴的泥土上,一個深不見底的大洞露了出來。

  “這是……上次萊斯利先生和弗格斯小姐被卷進去的湖泊?我記得,有許多黑暗生物。”

  “噢,放心,地洞里的黑暗生物已經被提前清理干淨。”愛德華教授擠擠眼楮,“有阿諾德閣下和聖使、聖騎士們的事先探查,一切,都在你們的應付範圍內。”

  “這只是甜點,正餐在那斯雪山之底——相信我們,這會是一趟奇妙之旅。”

  路易斯以他絕對的翩翩風度道。

  “現在,就地休息,明天出發。”

  這次的選拔,不像上次那麼安逸。

  一路過來,既沒有篝火,也沒有熱湯。

  神眷者們也習慣了,他們紛紛挨著自己熟悉的人坐成一圈,安靜地啃著分發到手的 餅,偶爾聊上幾句天。

  柳余拉著蓋亞挨著塊大石頭坐下,並且確定自己遠離娜塔西的位置——上一回的經歷,讓她產生了心理陰影,生怕再來一次,她另一條胳膊也保不住。

  她意圖遠離人群,可自然有人找他。

  卡洛王子像之前兩天那樣,送來兩塊糕點——酥脆酥脆的馬拉酥是一種特制的宮廷糕點,聞起來有股濃郁的奶香,咬下去酥酥脆脆,還能經得起久放。

  只是造價太昂貴,一塊馬拉酥,要五十六盧索,還通常買不到。

  對比學院發的 餅,馬拉酥簡直是珍寶級別的美味了。

  “弗格斯小姐,萊斯利先生,請享用。”

  卡洛王子左手置于腹部、微微屈身,這個可憐的少年最近簡直快要被羞愧壓死了。馬拉酥顯然是他出發前為賠罪特地帶的——每到飯點,就會恭敬地送來兩塊。

  柳余毫不客氣地將馬拉酥收了。

  干巴巴的 餅她可不想吃,何況,對比瑪麗做的事,這幾塊馬拉酥還遠遠不夠呢。

  “卡洛王子,您不必這樣。”嘴里還假惺惺地,“瑪麗是瑪麗,您是您,您不必為她道歉,我也不會原諒。如果不是蓋亞,我的臉早就毀了,我們兩個虔誠的光明信徒將會一起葬身湖底——一個,還是前程遠大的星辰騎士。”

  成功地看到卡洛王子羞愧地抬不起頭來的模樣,柳余才道︰

  “不過,為了您好受些,我會接受您的禮物,但請您管束好您的妹妹——”

  “當然,我會看好瑪麗。”

  卡洛的臉羞得通紅,他的記憶里,瑪麗還是那個臉蛋紅撲撲、會跟在他身後喊著“哥哥”的小女孩——所以,即使知道她錯了,他也無法就這麼看著不管。

  “卡洛哥哥!”這時,瑪麗公主昂著下巴走來,她依然趾高氣昂,如果不看她過分蒼白的臉的話,“我的錯,我自己承擔!不需要您來為我賠罪!”

  柳余卻記得,有人告訴她,瑪麗公主和那幫被蓋亞“聖光審判過”的人,體內的光明力已經萎縮到了極致,無論他們怎麼練,都只能發出豆子般大小的光明球——

  像是身體內、某種與光明貼合的東西遭到了毀滅性的破壞。

  所以她也不明白,瑪麗為什麼要跟來這里。

  她不可能會通過神聖選拔。

  而這時,瑪麗低下頭來︰

  “尊貴的星辰騎士閣下,還有弗格斯小姐,請您接受我的道歉。”

  只是她那直直挺著的背脊,讓這個道歉依然顯得紆尊降貴。

  柳余看著她︰

  “抱歉,我不接受。”

  路易斯確實引出了瑪麗體內的惡念,但讓真正將這惡念付諸行動的,卻是她自己的貪婪和嫉妒。

  “你憑什麼不接受——”

  瑪麗惱怒地抬起頭來,這時林間穿來一陣風,那風呼呼地刮過人群,將人的頭發吹得四散飛揚——

  也掀翻了瑪麗頭頂漂亮的羽毛帽。

  那帽子與她黑乎乎的頭發一同落了下來。

  柳余呆愣地看著瑪麗公主那稀疏的頭頂——

  她濃密而漂亮的長發不見了,只剩下稀稀拉拉的一層,勉強罩住她的腦袋。

  風一吹,露出白皙的腦殼,幾十根發絲像雪花一樣飄落下來。

  瑪麗……

  禿瓢了?

  ——————————

  瑪麗小劇場︰

  第一天,頭發掉了一把。

  我有很多(驕傲)

  第二天,頭發又掉了一把。

  還很濃密(照鏡子)

  第三天,頭發又又掉了一把。

  好像禿了一點,遮一遮(有點慌。)

  第四天,頭發又又又掉了!

  禿了好多!(哥哥哥哥快給我買帽子)

  第五天,……

  第六天,……

  沒有了。

  ——————————————————

第七十五章 石雕像

  附近一點竊竊私語聲都沒有了, 人群陷入詭異的寂靜。

  在這極致的靜里,瑪麗似是受不了,捂住腦袋尖叫了起來︰

  “凱蒂絲, 奧菲利亞, 快幫我把帽子撿起來!”

  她的兩個跟班扶住帽子,悄悄往人後縮了起來。

  沒人理她。

  他們紛紛看著她光禿禿的腦門,嘴巴不約而同地張成了“O”型。

  只有卡洛王子彎腰,他撿起地上的帽子拍了拍, 重新替她帶上。

  “瑪麗,別任性了……如果這是懲罰,我想, 對于你犯下的罪行, 已經足夠輕。”

  “瑪麗公主這…是怎麼回事?”

  柳余面色古怪地問。

  她得承認,這一刻, 她挺痛快的。

  “……從那一天開始,就這樣了。”卡洛王子微微屈身,“伯納湖邊那些迫害您和萊斯利先生的神眷者, 已經得到了懲罰。神收回了對他們的恩賜, 他們的光明神力已經萎縮,頭發……”

  他輕輕地,“就像瑪麗這樣。”

  瑪麗不忿地哭泣︰

  “這不公平!我不過是出于對光明的擁護——”

  “——瑪麗!閉嘴!”卡洛王子頭也不回地打斷她, “別用你的私欲污蔑偉大的神明。神從未鼓勵過暴行和犯罪, 審判也該在神殿的審判席上。”

  柳余則看向旁邊的青年。

  她的動作似乎被他捕捉,他微微偏過頭︰

  “貝莉婭,怎麼了?”

  “沒什麼。”柳余搖頭, 她用新奇的眼光看著他,“我只是覺得……不可思議。”

  是的, 不可思議。

  這讓她想起了最開始——是貝莉婭的一切厄運,從挖走神的眼楮開始的。

  這是世界法則在冥冥之中對她的“削弱和懲罰”。

  也是神無意識的影響。

  按照蓋亞一貫的性格,他應該不會那麼無聊地去咒一群人“禿頭”——可如果是無意識的呢?比如,某一刻的憤怒和想法,因他意識的強大,而變成了現實。

  “蓋亞,有沒有那麼一刻……你想讓他們的頭發都掉光?”

  “……有。”青年似乎在回想,他搖搖頭,又點點頭,“當你的頭發被剪去時,我確實想過。”

  柳余︰……

  果然。

  她興沖沖地道︰

  “那蓋亞,你以後每天都努力想一下,讓我的手臂快快長出來…恩,還有變得更漂亮…當然,祝福我好運常在…”

  “……貝莉婭。”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開玩笑的嘛。”

  一旁的卡洛王子黯然退後,在離開附近時,忍不住往回看了一眼,他看到金發女孩懶洋洋地歪在尊貴的星辰騎士懷里,手指纏著他美麗的發辮在玩,兩人親昵地說著話,又輕輕地接了個吻。

  他猛地轉過頭,從未有過這樣清醒的領悟︰

  他從未得到過她,而現在,也再沒有機會得到了。

  ……

  “這是什麼?”

  柳余親著親著,突然被磕到了。

  很有輪廓感和分量的東西。

  “蓋亞你……”她紅著臉,眺望著遠處熙熙攘攘的人群,還有路易斯虎視眈眈的視線,“這、這里不合適。”

  她可算怕了這人了。

  臉頰卻被撫住了,冰冷的手指觸著她,青年微微低下頭來,柳余只能看到篝火映在他眼眸里跳動的痕跡,像是要帶著她一起燃燒。

  “恩,貝莉婭,什麼……不合適?”

  他用有些沙啞的聲腔道。

  柳余幾乎立刻能回憶起他伏在她背上的熱度,在灌木叢、在弗格斯家的窗邊,他就是用這樣的聲音,咬著她的耳朵,與她輕輕說話,誘惑她,鼓勵她,他用手箍著她,逼迫她,用力地像是要探入她的靈魂︰

  “對,我的女孩,乖女孩,就是這樣,很好,就是這樣……”

  “就是您的……”

  思及此,柳余不甘示弱地起身,在他耳邊輕輕道了兩個字。

  “轟——”

  她能感覺到他燃燒起來的溫度。

  可那張優雅的、極致美貌的臉卻依然保持平靜,他“看”著她,手緩緩地、在她的視線下伸到褲袋里,而後掏出……

  一尊白色的小雕像。

  “是這個嗎,貝莉婭?”

  他連個笑模樣都沒有,可柳余分明感覺到,那張漂亮皮相下的微微促狹。

  “喂,蓋亞!”

  她惱怒得直起身來,在他嘴上狠狠咬了一口,才想推開,“唔——”卻被扣住了後腦勺。

  兩人接了很長的一個吻。

  分開時,柳余還有些恍惚,她喘了一會,才有時間來端詳他手中那個小小的、手掌大小的大理石雕像。

  長長的波浪卷,還有漂亮的蓬蓬裙擺,腰肢縴細,比例完美,可惜……

  沒有臉。

  蓋亞不知從哪里拿出一把刻刀,在裙邊細細地琢磨,柳余枕著他的胸口,手指著上面︰

  “為什麼沒有臉?”

  “抱歉,我……”

  柳余還沒听清,就感覺身體一個騰空,整個人都在不斷往下墜,她下意識回頭,背後是一片虛空,什麼都沒有。

  沒有蓋亞,沒有神眷者,也沒有教授和聖使們。

  一切,都好像是她幻想出來的那樣。

  世界徹底地黑了下去。

  當她再次睜開眼,發現自己就站在翡翠之森,視線穿過稀稀拉拉的灌木叢,一塊凝碧一樣的湖泊出現在她面前。

  浮光躍金,水草搖曳,飛鳥掠過湖面……

  一切都看起來那麼靜謐和‧諧,就仿佛是座世外桃源,讓人忍不住想坐下來,歇一歇腳。

  “哇,好美。”

  有人在她耳邊感嘆。

  控制不住少年心性的神眷者們一窩蜂地往湖邊走,笑鬧聲驚起了湖面的飛鳥……

  柳余眯起眼楮︰

  好熟悉的畫面。

  她明明已經經歷過……

  難道,是又穿越回去了?

  她下意識低頭,果然看到了完好的手臂。

  用力地攥緊——

  當那凝實有力的感覺傳遞過來,柳余才發現,她對殘缺的身體不是無所謂的。

  她很渴望健全的自己。

  轉過身,果然看到娜塔西被卡洛王子背著走來。

  她似是看到自己,拍拍卡洛王子的背︰

  “您放我下來。”

  柳余就這麼看著娜塔西一瘸一拐地往湖邊走,她穿了條綠色的裙子,很淺很淺的綠,被風吹起十分之清新怡人。

  要救嗎?

  柳余問自己。

  救的話,她的手臂也許還會再斷一次——

  女主角總有這樣的能耐,她的柯南體質能讓她周圍的人都為此遭殃。

  不救嗎?

  如果娜塔西就此死亡,那麼,她的手臂就不會斷,她也不必再在女主角的光環下生活……

  柳余仿佛站到了命運的拐角——

  時間格外厚待她,讓她重新擁有了選擇的機會。

  一頭,通往天堂。

  一頭,通往荊棘遍布的人間。

  很好選。

  沒人喜歡荊棘。

  娜塔西蹲了下來。

  而柳余眼中的世界,像是變成了一幀一幀的慢動作——

  從娜塔西蹲下到伸手,一切,都無比醒目。

  “不!”

  柳余猛地奔了過去。

  風吹起她的長發,清新的水氣撲面,她苦笑著想︰

  ……原來,就算時間重來,她還是沒有第二種選擇。

  她無法拋棄自己。

  柳余狠狠地拽著綠衣少女的領子,將她拉離了湖邊。

  這一刻,世界震蕩,分崩離析。

  綠衣少女驚愕的臉化成了齏粉,抱著粉紅兔的銀發少年,也成了一道破碎的剪影。

  一切都消失了。

  柳余只覺得渾身一輕,睜開眼楮時,發現自己正躺在蓋亞的懷里。

  他似乎在什麼地方走,她能听到頭頂流水滴答的聲音。

  “這里,不,剛才……”發生了什麼?

  聲音沙啞。

  “……選拔賽開始了,從我們踏入翡翠湖邊那一刻算起。”

  蓋亞平靜地道。

  “可羅洛夫教授說……”

  “那是陷阱,讓我們放松的陷阱。如果我猜得沒錯,第一關,我們過了。”

  “這樣的話……”

  柳余有點明白了。

  西方的魔法陣,東方的玄術陣——異曲同工。

  這大概有點類似于……問心?

  “那你夢到了什麼,蓋亞?其他人呢?第二關,又是什麼?”

  “我沒有做夢,貝莉婭。”

  ……所以,你的心里從來沒有遺憾和後悔嗎,蓋亞?

第七十六章 路易斯

  綠油油的草地, 爛漫生長的小花。

  娜塔西一睜眼,發現自己正站在一片熟悉的花園里,正對著她的, 是一座高高的光明石像——

  啊, 是她以前居住的地方。

  她又…做夢了嗎?

  父親說過,母親經常會在第一縷陽光照到這座花園時,給石像獻上一束鮮花,對著石像祈禱。

  娜塔西繞著石像走了一圈。

  和每一次的夢一樣, 她沒有對著石像祈禱——但她發現了不同尋常的地方。

  夢里,她的胳膊和腿都變得小小的,石像變大了。

  她穿著漂亮的蓬蓬裙, 對來來往往的女僕們露出燦爛的笑容, 听他們喚︰

  “倫納德小姐,早安!”

  “倫納德小姐今天還是跟天使一樣可愛呢。”

  “听說……倫納德先生今天就要回來了。”

  “是的, 我很想父親。”

  娜塔西對著女僕們和善地笑。

  她不會像貝莉婭姐姐那樣傲慢——人的出生不代表品行。

  她穿過花園,站在門口,冥冥之中她知道, 父親一會就要乘著他昂貴的雙人馬車回來。

  果然, 一輛馬車“嘶”地停在她面前。

  車夫靈活地跳下馬車,打開車門,一個留了兩撇小胡子、年輕了許多的男人從馬車上下來, 他有一對快活的酒窩, 和她如出一轍的棕色眼楮。

  這讓他看起來很討人喜歡。

  “噢,娜西,我的娜西, ”男人抱起門口的小女孩就是一個旋轉,直到惹得她“咯咯咯”笑才放下她, 牽起她的小手往花園走,“娜西最近好嗎?庫庫西還調皮嗎?”

  庫庫西是她養的一只鼴鼠。

  娜塔西發現,這個夢有些太逼真了。

  她早就不記得那只鼴鼠的名字了,而且在他們搬到弗格斯家的第一天,庫庫西就被那只黑貓咬死了。

  “庫庫西?噢,它咬壞了我的鞋子……我想餓它一頓。”

  娜塔西听自己回答道。

  她發現,身邊的父親有些心不在焉。

  這場景太真實了,不像做夢。

  娜塔西忍不住咬了自己一口,疼痛傳來……

  她、她真的回到過去了嗎?

  父親似乎發現她的舉動,連忙蹲下來︰

  “娜西,為什麼要咬自己?”

  娜塔西眨了眨眼楮,眼淚突然流出來︰

  “父親,您不要娶弗格斯夫人……就我們兩個生活,不好嗎?”

  “噢娜西……”男人的聲音溫柔了下來,他摸了摸她的頭頂,“你是听見女僕們說了嗎?抱歉,娜西……我不能。”

  “為什麼呢?我听說弗格斯夫人傲慢又尖刻,她不會看得起平民。”

  娜塔西在父親的臉上發現了疲倦和痛苦。

  那愁苦像是要將他壓垮,但他還是在盡力地朝她微笑︰

  “娜西,我們需要貴族的庇護……一個平民,如果他擅長經營,積累了大量的財富,那麼,這就是他最大的罪……”

  “我不明白……”

  娜塔西搖頭。

  “娜西,你不用明白,你只需要當父親的天使,父親會永遠保護你。”

  背後僕人的議論聲傳來︰

  “倫納德先生真可憐,魯帕特伯爵看中了他的財產……”

  “那換一個。”娜塔西哭著喊,“只要不是弗格斯夫人。”

  “娜西,貴族都是這樣的……而且,弗格斯夫人手底下,從沒有出過人命。”倫納德先生將她抱進懷里,替她擦淚,“找不到更合適的了。”

  “不!”她拼命掙扎,拳打腳踢,十二分得不願意,“只要不是弗格斯夫人!只要不是!”

  在她堅決地喊出這一句時,父親的懷抱消失了。

  小花園消失了。

  藍天、石像、女僕都消失了。

  娜塔西發現,自己站在一個黑  的甬道里,薄薄的鞋底踩在了一個水窪里。

  她脫下鞋子,將里面的水倒出來,倉惶地看向左右︰

  “有人在嗎?”

  “娜塔西,”一個聲音似從遠遠的地方傳來,“朝東,一路向前。”

  “阿諾德閣下?怎麼會是您?”

  娜塔西擦擦眼淚,驚喜地道。

  “這是第一關試煉,你已經通過了。”阿諾德贊賞地道,“勇敢的女孩。”

  “那…貝莉婭姐姐呢,她通過了嗎?”

  “善良的女孩,不必擔心,你姐姐有萊斯利先生的保護,她不會有事。”

  這樣的試煉,出現在黑暗的各個角落。

  而被善良女孩關心的貝莉婭,正躺在蓋亞懷里,由他抱著,走出了這黑  的、污水遍布的甬道——

  她還假惺惺地替他捏捏手臂︰

  “蓋亞,你真好。……累嗎?”

  “……不。”

  青年無奈地,“貝莉婭,如果你在說這話時、能稍微收斂下愉快的氣息,我想我會更高興一些。”

  柳余翻了個白眼,她現在……並不想伺候。

  走到拐角,蓋亞將她輕輕放了下來,還替她拉了下裙擺︰

  “到了。”

  柳余這才發現,他們到了一個巨大的洞穴。

  燈火通明里,羅芙洛教授、愛德華教授、路易斯,連到阿諾德大主教就站在那,正微笑地看著他們。白衣聖使和聖騎士們不約而同地屈身,右手置于左胸︰

  “拜見星辰騎士閣下!”

  蓋亞並未動,柳余卻提起裙擺行了個禮。

  羅芙洛教授欣慰地看著他們︰

  “弗格斯小姐,萊斯利先生,恭喜你們通過了第一關的考驗。其他孩子可還都在後面呢。”

  柳余左右看看,果然沒有看見其他參賽的神眷者。

  “來,坐這兒等。”

  這一等,就是半天。

  柳余靠在蓋亞懷里,眯了一會時間,又開始默念起浮空術。

  浮空術太難了。

  不愧是大神官級別的法術,即使她倒背如流,也無法成功施展出來一個。

  體內的光明力像是被凍住了。

  神眷者們陸陸續續地出來,等人來齊,阿諾德大主教執著光明權杖,走到隊伍前列,他那代表著主教絕對權威的紅衣在光下 赫而醒目。

  “第一關,考驗的,是意志。不論你做出什麼選擇,堅持,還是放棄,只要你的意志足夠堅定,那麼,就足以沖破第一關。”

  “……以聖殿的名義,我宣布,蓋亞‧萊斯利、貝莉婭‧弗格斯、馬塞洛斯‧卡洛、娜塔西‧倫納德……一共十二位神眷者通過了第一關的考驗,現在,請站出來。”

  柳余拉著蓋亞,站到了一邊。

  沒通過考驗的神眷者們則站在一邊,他們歆羨地看著這些脫穎而出的同窗們,臉上沒有妒忌,也未見頹唐——

  他們來,本就為了踫一踫運氣,沒報多大希望。

  “祝你們幸運。”

  “謝謝。”

  涇渭分明的兩列。

  馬蘭大人咳了一聲︰

  “安靜——第二關開始了。”

  阿諾德大主教一揮權杖,龐大的光明力從他的權杖流出,匯入地底。

  洞穴開始搖晃起來。

  當神眷者們陷入不安時,聖使們動了。

  他們共同揮起權杖,嘴里開始吟唱︰“聖光照耀,當雪飄落穹頂……”

  無數道光明力匯入地底,以一種玄奧的方式聯結在一起,地面放出耀眼的白光,柳余只覺得自己仿佛被這白光湮沒,周身白茫茫一片。

  就在這時——

  耳邊傳來路易斯低沉的聲音︰

  “我還要一滴你情人的血,加上鐵片。”

  “不。”

  “你沒有權利說不。你的鳥——”

  三根灰撲撲的羽毛掉落道她的掌心,羽毛根部還沾著血。

  “不過一只鳥。”

  “弗格斯小姐,”那沙啞的聲音繚繞在耳邊、如同鬼魅,“這世上沒人比我更了解你……記住,別拿你自己的血糊弄,我一下就能聞出來。待會見。”

  聲音消失了。

  柳余看向旁邊,蓋亞的臉,在白光中若隱若現,像美麗的大理石雕塑。

  他沒听見。

  路易斯應該用了某種方法,讓他的聲音傳不到第二個人耳邊。

  可他要蓋亞的血……做什麼呢?

  如果把斑斑和蓋亞‧萊斯利放到天平上稱一稱,毫無疑問,斑斑那只小身體會把天平壓垮——柳余幾乎立刻拿定了主意。

  血,當然是要給。

  否則,騙不過路易斯。

  聖使們還在吟唱,地底的九芒星陣開始成形。

  “蓋亞……”

  才喚出聲,腳下就一空,整個人開始往下墜——手里揪著的衣袍像滑溜的魚,一下子溜走了。

  阿諾德的聲音,直接在腦中響起︰

  “第二關,也就是最終關,考驗的,是信仰。我在那斯雪山的地底留下了六枚光明聖晶,得到聖晶,就算通過。不論是得到一枚,兩枚…或者六枚,只要手中有聖晶,都算勝出。當然,勝出者可以是一人,也可以是六人。”

  “祝你們好運。”

  而顯然,好運沒有眷顧柳余。

  她掉進了一片湖里,沾了水的衣裙變成了沉重的負擔,好不容易一只手掙扎著游到岸邊,卻發現,黑發黑瞳的青年正蹲在岸邊。他朝她伸手︰

  “弗格斯小姐,請讓我為您效勞。”

  “不用,謝謝。”

  柳余冷著臉拍掉了他的手。

  她拽住暗河邊的水草,手腳並用地爬了起來。

  濕漉漉的衣裙包裹著她——幸運的是,她穿的足夠多,不算暴露。

  路易斯用遺憾的眼神看著她。

  柳余站到了一塊一人高的岩石旁,借著岩石擋去呼呼而至的風。

  “為什麼你能進來,路易斯大人?”

  “這是秘密……”路易斯“噓”了一聲,走到她身邊,深深地吸了口氣,才道,“你要知道,一個墮落種,總是有各種不入流的手段。”

  路易斯那張英俊而蒼白的臉在這陰暗的地域里,如同鬼魅。

  “現在,告訴我,我要的東西是在水里,還是在你的身上。”

  “我要先看我的鳥。”

  柳余道。

  “噢,那只鳥?當然可以。”

  路易斯像變魔術一樣,手心突然變出一只鳥。

  斑斑委委屈屈地耷拉著腦袋,“斑”了一聲,幾天不見,它身上的鳥毛更加黯淡了。

  “我只拔了幾根毛,毫發無損。”路易斯手伸進了些、讓她看,“不過看起來……你的鳥很膽小。”

  斑斑抬起頭︰

  “斑!”

  [放屁!你、你這個…丑八怪!邪惡的發臭的膿包!來跟你斑斑大爺打一架啊,斑斑大爺最擅長一個打七個!]

  看斑斑還能懟人,柳余就放心了。

  “……鐵片,還有你情人的血。”

  路易斯手一收,斑斑就消失在了眼前。

  “收那麼快,路易斯大人怕我賴賬?”

  “不,尊貴的弗格斯小姐怎麼會賴賬?”路易斯搖搖手指,“我只是……有一點擔心,畢竟弗格斯小姐的智慧和狡猾,我早就見識過了。”

  “您的無恥和殘忍,我也見識過。”

  路易斯笑︰

  “這麼說,我們倆……是天生一對?”

  柳余被他的眼神看得毛毛的。

  “我想,您跟娜塔西才是天生一對。您愛好純潔,她純潔。您愛好善良,她善良。”

  “……噢,是嗎?”路易斯伸手過來,替她將額前濕漉漉的發絲別到耳後,柳余直挺挺地站著,只覺得雞皮疙瘩一顆一顆生了出來。

  “可我最近倒是覺得,帶刺的玫瑰更迷人——尤其當她搏命傾情演上一場戲的時候。”

  “看來路易斯大人的時間很多。”

  “不太多,不過,對上弗格斯小姐,我永遠有時間。”路易斯微微低下頭來,挨得極近,“在交易之前,我想,先驗下貨。”

  柳余警惕地退了一步。

  她攤開手,手心上,是濕漉漉的拇指瓶和一塊鐵片,打開塞子,在他鼻尖迅速晃過,又塞了回去。

  “聞到了嗎?”

  “噢,這熟悉的、叫人厭惡的味道,是的,沒錯。”

  柳余將鐵片和拇指瓶牢牢地握在掌心︰

  “我要斑斑在我的視線範圍內。”

  “斑斑?”路易斯聳了聳肩,“當然可以。”

  于是斑斑就被他放到了肩膀,柳余這才發現,它的翅膀耷拉著,像是抬起不來。

  路易斯似是看出她的心思,解釋︰

  “只是一個小法術,等交易成功,我就會解開。”

  斑斑黑眼珠子咕嚕嚕轉。

  柳余看了它一眼,才繼續︰

  “…還有個條件,您得告訴我,鐵片上寫了什麼。”

  她有種直覺,這個鐵片很重要。

  路易斯大笑了起來︰

  “我沒听錯吧,弗格斯小姐?”

  “您沒听錯。”

  路易斯嗤笑了一聲,板起的臉尤為傲慢矜貴︰

  “弗格斯小姐,看來,是我的優待給了你錯覺,讓你以為,你跟我之間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柳余沒被嚇住。

  “路易斯大人,我想,您很需要這個。”她提起拇指瓶,對著一旁的岩石輕輕磕了下,在路易斯明顯的緊張起來時,才收回,“多麼脆弱啊,一下就碎了。”

  “你在威脅我。”

  “是的,我在威脅你。”

  “不想要你的鳥了?”

  柳余像是听到什麼好笑的笑話,笑了起來。

  “路易斯大人剛才不是還在說,弗格斯小姐搏命演戲……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的命都可以拿來賭,又怎麼會為了區區一只鳥…讓步呢?”

  “斑!”

  [壞貝比!]

  “怎麼樣?……要不要賭,是你殺我快,還是我弄碎瓶子快?”

  路易斯看著她︰

  “貝莉婭‧弗格斯,你知道的,我總是不願意為難你。”

  “所以結論是?”

  “我答應你。”他走近她,低下頭,態度曖昧而輕忽,“鐵片上寫的是……”

  柳余提高了警惕,記憶珠悄悄地從袖管落到掌心。

  “……造神之法。”

  造神之法?

  居然是造神之法?

  柳余的心“噗通噗通”狂跳起來。在她失神的一 剎那 ,變故產生了。

第七十七章 迷路了

  一股野蠻的力量撞上她的手腕, 疼痛迅速佔據了她的神經。

  不好!

  拇指瓶和鐵片!

  柳余反應極快,手一縮、身體半抱往前一撞,直直撞入路易斯的懷中, 記憶珠往他胸口拍去——

  卻只拍了空。

  記憶珠“啪嗒”落在地上, 滾了滾。

  路易箍住她的手腕,志得意滿地道︰

  “弗格斯小姐,同樣的錯,我不會犯第二次。”

  “很巧, 我也是。”

  柳余手掌一翻,拇指瓶和鐵片從空中往下落。

  路易斯伸手去接,拇指瓶才到手, 笑容就僵住了。

  他低頭看去, 在光明球炸開的地方,他的胸口, 倒插著一個銀色十字架。十字架上,握著一只白淨的小手——

  “你——”

  他順著手往上看去。

  “抱歉。”

  柳余面無表情地將十字架繼續往里鑽——

  十字架扎入血肉,遭到肉體本能的抗拒, 她不得不將全身的力量都投入進去。

  “弗、弗格斯小姐, 您、您這樣……真美。”

  路易斯像是被滾燙的熱水潑過,整個人開始抽搐起來。蒼白的臉上蒙上一層青灰,柳余就看著他那雙漆黑濃重的瞳孔開始渙散, 而後, 光彩徹底熄滅。

  他死了。

  化作飛揚的塵土。

  地上,銀色十字架的冷光在閃耀,柳余蹲下身來。

  ……十字架上浸了真正的聖水, 是蓋亞給她的。

  她還記得他的原話︰

  “如果那只黑暗生物再來找你,就用它扎入他的心髒。”

  她做得很好。

  路易斯搶走了斑斑, 又總是來威脅她——

  存著蓋亞血的拇指瓶不能落入他手里。

  她沒做錯。

  可手還在抖。

  銳器插入心髒那一瞬間的感覺,就像滑膩膩的蛇攀附著她,揮之不去。

  斑斑像是掙脫了束縛,拍打著翅膀在她耳邊歡快地叫︰

  “斑斑!斑斑!”

  [噢!貝比打敗了大壞蛋!貝比打敗了大壞蛋!]

  “斑斑也覺得…我做得很好?”

  [當然!一切黑暗使徒都該被消滅!]

  柳余閉上了嘴。

  她在路易斯的衣服下面發現了一本日記,鐵片,還有……

  “光明聖晶?”

  她撿了起來,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

  難道是殺死黑暗生物,掉落聖晶?

  不,這不可能。

  應當是正好在附近,或者,干脆路易斯本人就有一顆聖晶。

  柳余沒找到拇指瓶,只找到了透明的玻璃碎片。

  那幾滴鮮血好似滲入黑乎乎的泥土,找不見了。

  就在這時,一聲哽咽從不知哪里傳了出來,就像是憋狠了,沒忍住。

  “誰?!”

  柳余看向斑斑,發現他那雙小黑豆眼心虛地避開了自己。

  她一下子就猜到了︰

  “娜塔西,出來吧,我看到你了。”

  娜塔西從角落走了出來,那里正好是一個視線死角——如果不是她主動走出,柳余還真的沒辦法發現她。她似乎哭狠了,喉頭還在不斷地哽咽,臉上是縱橫的淚水,看向自己的眼里藏著深切的恐懼,還有憤怒。

  “你殺了路易斯。”她握著拳頭,“你殺了路易斯!貝莉婭姐姐!”

  “很奇怪嗎?”

  柳余問她。

  “是路易斯,不是別人!”

  “他是黑暗使徒,一直脅迫我的黑暗使徒,他還傷害了斑斑。”

  “可他愛你!何況,他還為了你……”

  娜塔西哽咽了起來。

  “愛?不說這是不是真實,一只狗咬了我,又說愛我,那我就要愛它嗎?”柳余攤了攤手,“別憤怒,這只是個比喻。”

  “噢你真壞。”娜塔西捂住臉,“你的心和鐵石一樣硬。”

  柳余卻不耐煩繼續跟她打口仗了。

  她默念起了迷幻術︰

  “……忘記這半個小時內你看到和听到的一切,娜塔西‧倫納德。現在,向東走。”

  娜塔西迷迷糊糊地順著暗河往東走,柳余則選了相反的方向。

  她將日記本、鐵片、和記憶珠放在了一邊,用油紙包著、藏到了懷里,聖晶握在手中,不一會就找到了出口。

  出口處,心善的羅芙洛教授就站在那,一看見她驚呼︰

  “噢可憐的弗格斯小姐,你看起來簡直像只落湯雞。”

  柳余︰……

  “其他人呢?蓋亞呢?”

  他比她慢,這可真讓人意想不到。

  “萊斯利先生出來了一趟,又進去了。”羅芙洛教授拿來塊大毛毯給她披上,“我猜……應該是去找你。”

  “其他人呢?”

  “阿諾德閣下和聖使們都在維持魔法陣,你沒法想象,這個陣法有多消耗神力。沒通過第一關的,已經由馬蘭大人送出去了。”愛德華教授也蹲到她身邊,“冷嗎?”

  他遞過來一個溫熱的杯子,柳余接過,喝了一口︰

  “謝謝教授。”

  “不客氣。”

  等了將近兩個小時,才有第二個人出來。

  是卡洛王子。

  卡洛王子後,出來的人就快了。

  娜塔西,伍德,威爾森,最後,才是蓋亞……

  沒有找到聖晶的人,是無法得到出口的提示的。

  這時,阿諾德閣下的額頭已經滿是汗水,聖使們的衣服都被浸得汗津津的,看起來既不飄逸,也無美感了。

  阿諾德一揮權杖,代表著魔法陣的白芒一陣波動,還困在陣中的六位神眷者突然出現在陣法之上,他們茫然地站著,看向四周。

  “我們……出來了?”

  阿諾德閣下遺憾地道︰

  “你們沒有找到聖晶,淘汰了。”

  六人中,有人掩面哭泣起來。

  他們曾經離成功那麼近。

  “那麼,我宣布,最終通過艾爾倫大陸神聖選拔的六位,是蓋亞‧萊斯利,貝莉婭‧弗格斯,馬塞洛斯‧卡洛,威爾森‧歐文,伍德‧泰勒,娜塔西‧倫納德。你們將和其他兩塊大陸上的聖子聖女候選人一起進入聖殿,等候神的挑選。”

  “是!”

  柳余混在慷慨激昂的呼聲里,也應了聲“是。”

  “夜色已晚,不適宜趕路……”

  紅衣大主教顯然深諳一緊一松的管理策略,提議給大家放松。

  不論是勝出的神眷者,還是被淘汰的,都亟待一場發泄 。

  這一提議,幾乎立刻得到了擁戴。

  “升起篝火!”

  “跳舞!唱歌!”

  “不,這有什麼意思,我們來玩‘猜碓’。”

  伍德提議。

  “猜碓?這是什麼意思?”

  卡洛知道︰

  “這是東方龍姆國傳來的新奇游戲。不難……”

  柳余在旁邊心不在焉地听,還沒听到一半,就明白了︰

  真心話大冒險游戲,貴族版的。

  她比較在意的是……

  要過多久,才會有人注意到路易斯失蹤了。

  才想完,在那邊煮肉湯的羅芙洛教授就奇怪地道︰“路易斯教授呢?他說出去一下,到現在也沒回來。”

  “也許是迷路了。”愛德華教授不以為然道,“路易斯教授總是神出鬼沒的。”

  阿諾德閣下招來一位聖騎士,吩咐他去附近尋找︰

  “我們事先探查過,這個地方不存在能威脅到路易斯教授的危險,不必擔心。”

  “貝莉婭,要玩嗎?”

  蓋亞問她。

  “我想跳舞。”

  柳余想發泄。

  新鮮被終結的生命,就像是黏在她靈魂上的灰點,讓她無法輕易擦拭。

  篝火升了起來。

  明晃晃的火焰映出一張又一張的臉,高興的、不高興的,振作的、萎靡的……

  柳余卻拉著蓋亞,去了另一邊。

  洞穴旁,是一條清澈的小溪,旁邊開著不知名的花兒。柳余問羅芙洛教授要了個小花燈,點燃放在溪邊。

  煦暖的光從花燈散開,將潺潺的流水和溪邊的青年都籠罩住了。

  一切都陷入朦朧。

  青年高大的身影在地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剪影,也將她籠罩在了內。

  柳余浮躁了半天的心,終于平靜了下來。

  “蓋亞。”

  “恩?”

  青年轉過頭來。

  燈影落在他稜角分明的側臉,給他過冷過白的皮膚鍍上了一層柔光,柳余卻注意到了他那雙眼楮,灰蒙蒙的眸光里,倒映著一片浮動的影子,她在其中找到了自己。

  她笑了起來︰

  “我們跳舞。”

  蓋亞也笑,他笑時,似乎世界都被他點亮了。

  他一只手背在後,一只手風度翩翩地朝她伸來︰

  “美麗的弗格斯小姐,我想請您跳支舞。”

  “當然可以。”

  柳余將手搭上了蓋亞,他低頭親吻她的手背,恍惚間,被他一下拉到了身邊。

  他抱住了她,擱在她腰間的手臂充滿力量︰

  “抱歉,我可能並不擅長。”

  柳余輕笑︰

  “我也是。”

  兩人安靜地靠在一起,柳余枕著他的肩,被他帶著一起晃動、搖擺。

  “上次和娜塔西爭,沒想到,也沒跳上幾支舞。”她的聲音因回憶而越發柔軟,“蓋亞,我想听你唱歌。”

  “唱歌?”

  “那首,我們第一晚之前你唱的那首。”

  蓋亞微笑著答應了,他在她耳邊輕輕地哼唱︰

  “以光明之名,

  神的子民,

  神的子民,

  這里種滿鮮花,

  這里灑滿美酒。

  我們載歌載舞,

  生命譬如朝露。

  死亡迫切來臨,

  可你們毫不畏懼……”

  不知是燈光太美,還是他的音色太迷人,柳余竟踮起腳尖,在他耳邊︰

  “x我。”

  生命譬如朝露,死亡迫切來臨……

  而她,想要一場淋灕盡致的性i。

  蓋亞目不轉楮地“看”著她,恍惚間,她似乎看到了那灰眸里朦朧的流光。下巴被冰冷的指間托起,而後,他在她嘴唇落下一吻︰

  “如您所願。”

  狂風暴雨的攻勢席卷了她。

  柳余眼角的余光、只能看到他指間散軼出的白光,像螢火蟲一樣飄蕩在附近,而後,就遭遇到了攻擊。她悶哼了一聲,緊咬著下唇︰“那…是什麼?”

  他的氣息也有些不穩︰

  “我不喜歡有人窺伺。”

  柳余明白了,大概就像個隔離罩,外面的人看不見。

  燈影搖曳里,世界都破碎成了一道一道的影子,一切都顯得光怪陸離……

  所有的過去,好的、壞的,在這一刻,都似乎遠離了她。

  她陷入人類生動的欲‧望里,只迷迷糊糊地想︰他確實天賦異稟。

  可當他彬彬有禮地退開時,她又覺得,天賦異稟得太過了,這都能克制。

  “貝莉婭,心情好點了嗎?”

  額頭被輕撫,柳余懶洋洋地睜開眼楮︰

  “你看出來啦,蓋亞?”

  “當然,你剛才的氣息聞起來像一棵苦艾草。”

  “那現在呢?”

  “甜美的櫻桃。”

  “可你聞起來,”柳余作勢吸了一大口氣,“像……”

  “像什麼?”

  “才鑿到一半的椰子。”她曖‧昧地用手指刮過,“我感覺到里面岩漿洶涌。”

  手被抓住了。

  蓋亞美麗的眉毛隱忍地皺起,灰眸里仿佛有洶涌的暗流︰

  “我不想嚇壞你,貝莉婭。”

  “因為有時候,連我自己都會被嚇到。”

第七十八章 玩遊戲

  兩人在朦朧的燈影里對視。

  他明明看不見, 可柳余卻覺得,他分明在用他那極度敏銳的感知,在一點一點感知自己。

  眼楮, 鼻子, 嘴巴,鎖骨……

  “斑斑!”

  這時,一道尖銳的、高亢的鳥鳴乍然響起。

  一只灰斑雀撲稜著翅膀,自上而下地俯沖︰

  [貝比!斑斑交~配了!斑斑交~配了!]

  柳余︰……

  [斑斑找到了一只漂亮的鳥兒, 特別特別特別漂亮!]

  斑斑像是亢奮得停不下來,不斷地圍著柳余打轉。

  行了,一點余溫都沒有了。

  柳余對自家敗興的鳥兒翻了白眼, 嘴里卻溫柔地打招呼︰

  “斑斑, 你回來啦?捉到了幾條蟲?”

  斑斑毛乎乎的小臉蛋露出了個嫌惡的表情︰[嘔,誰要吃蟲子?貝比, 你是不是傻了?]

  “這是……你的那只鳥?”

  倒是蓋亞起了好奇。

  “ 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萊斯利先生!!!是萊斯利先生!!!偉大的星辰騎士閣下!!!斑斑好幸福!]

  斑斑像吃了興奮劑一樣尖叫。

  [貝比,你剛才一定也是在和萊斯利先生交~配!這迷人的氣味……]

  灰斑雀圍著兩人轉圈圈,絲毫不知自家主人現在恨不得扒光它的鳥毛。

  它轉到蓋亞面前時突然一個俯沖——

  噢噢, 快接觸到萊斯利先生美味的肉~體了!

  就在這時, 一只柔嫩白皙的小手精準地掐住它的翅膀︰

  “恩?斑斑,不能對別人不禮貌哦。”

  她對它露出可怕的笑容。

  斑斑一下子蔫了。

  “斑……”

  [貝比……一下,就一下……讓斑斑感受一下萊斯利先生的懷抱……]

  柳余面無表情地將它按自己肩膀, 重重地擼了一把鳥毛, 才回答蓋亞之前的一個問題︰

  “是的,是那只鳥。”

  “我可以摸摸它嗎?”

  尊貴的萊斯利先生此時吐露的聲音,落入斑斑耳里簡直是天籟。

  [當然可以!迫不及待!]

  它暈陶陶地像是喝醉了酒, 心里想著︰啊,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完美、讓鳥神魂顛倒的人類雄性呢。如果可以, 斑斑希望自己能永遠醉死在這只人類雄性溫柔的眼楮里。

  “抱歉——”

  [噢不!]

  斑斑心碎的尖叫讓柳余的拒絕沒能說出口。

  看著黑豆眼里快滲出來的眼淚,柳余無奈地想,算了,就這一次,但願不會出現什麼麻煩……

  她還記得,她和蓋亞第一次見面的那天,記憶珠出現的異狀——雖然後來,就再沒出現過。

  “當然可以。”她小心翼翼地拉起蓋亞的手,讓他去摸斑斑的羽毛,並打算一有不對就立刻阻止,“您得輕點,它很害羞。”

  [噢!萊斯利先生!用力!請用力!……]

  斑斑撅起鳥屁股。

  柳余︰……

  這毫無節操的鳥類。

  幸運的是,蓋亞和斑斑的接觸沒出現什麼異狀,而這只無恥的雄性鳥類,卻靠著毫無下限的討好,得到了萊斯利先生一個笑容,而後,成功地爬到了萊斯利先生的肩膀。

  “它很可愛。”

  “噢,是的,當然。”柳余笑眯眯地點頭,“我們回去吧,出來太久了。”

  反正有這麼只聒噪的電燈泡在,什麼都干不了。

  蓋亞大多數時候都是順著她的,他無比自然地牽起她的手,兩人往洞穴走。

  圍繞著篝火的隊伍變得格外龐大,白衣聖使和聖騎士們都下了場,顯然這個來自龍姆國的游戲讓他們十分新奇,遠遠地就能听到熱鬧和喧囂聲。

  教授們和阿諾德閣下則坐在另一堆小點的篝火前,靜靜喝酒。

  “終于回來了。”

  愛德華教授第一個看見他們,他朝他們促狹地擠擠眼楮,還朝蓋亞舉了舉手中的酒杯,“萊斯利先生,要不要來一杯?”

  羅芙洛教授也跟著抬頭,只是臉上的笑綻到一半,就僵住了。

  她像是看到了世間最不可思議之事,瞳孔張得老大︰

  “……無所不能的神,帶著他灰色的神鳥來了。黑夜里,飄蕩著罌粟的香氣。神卻向狡詐者露出了微笑。”

  阿諾德大主教輕輕接道︰“……神陷入了花汁和謊言構成的陷阱,從此,貪婪、欲望、嫉妒如無所不在的藤蔓,緊緊地纏繞住了他……”

  羅芙洛教授顫抖了下。

  “羅芙洛教授?阿諾德閣下?你們怎麼了?”

  愛德華教授奇怪地看著他們。

  阿諾德閣下首先回過神來,那張與蓋亞相似的臉上有種惹人憐愛的蒼白,他狠狠灌了杯酒,才道︰

  “……沒什麼。”

  羅芙洛教授也一臉如夢初醒。再看過去,剛進來的一對已經坐到了那一堆年輕人里,看起來沒什麼異樣。她拍拍臉,讓自己振作一些,怎麼可能呢,那只是野史上流傳來下來的一則故事而已。

  柳余已經和蓋亞坐到了人堆里。

  神眷者們給他們挪出了一個位置,很奇妙的是,她、蓋亞、娜塔西、和卡洛王子,坐的和上次在翡翠之森一樣——只除了少了個路易斯。

  卡洛王子拿出的金色卡牌在光下,精致得一個藝術品。

  “……規則很簡單,這套卡牌里,有一張國王,和一張奴隸。”

  他翻開卡牌,國王金色的王冠栩栩如生,奴隸的灰衣像是臭水溝里的破布。

  “……其他都是平民和貴族。抽中奴隸的人,由國王支配。他必須回答國王提出的問題 ,或者完成對方提出的要求。當然,不論是問題還是要求,都只能選擇一個。”

  柳余想,確實很簡單。

  平民和貴族是陪跑,國王和奴隸倒很有情趣。

  “听起來很有意思,玩嗎,蓋亞?”

  在場幾乎一大半的人,都忍不住看向那邊端坐的青年。他看起來和阿諾德大主教那麼像,可不知道為什麼,在他的光芒之下,阿諾德大主教的紅衣都好像不起眼了。

  他們只看得見他。

  “玩。”

  他點頭。

  卡牌被一個清秀干淨的女聖使迅速洗好,放到了蓋亞面前,柳余覺得她眼熟,看了半天才想起來,他們從弗格斯家回來的第一天,在布魯斯辦公的房間內見到的就是這位︰索菲亞女聖使。

  蓋亞隨手抽了一張,翻開。

  “國王。”

  有人叫了一聲。

  卡洛王子恭喜他︰“萊斯利先生的運氣很好。”

  卡牌順時針一張張抽下去。

  柳余翻開︰貴族。

  還不錯。

  她可不喜歡當奴隸。

  順時針最後一位娜塔西,她翻開,果然是奴隸。

  全場所有的人都抽過了,就差這一張。

  柳余很想朝天空比個中指,還真是鍥而不舍地試圖撮合——可惜,這洞穴里也看不見天。

  “國王可以向奴隸提一個問題,或者要求。如果奴隸都拒絕,必須接受懲罰。”

  娜塔西棕色的眼楮亮晶晶的,落到銀發青年的身上,就化成了水︰

  “萊斯利先生,您請說。”

  蓋亞安靜地坐著,他似是想不到什麼問題,隨口道︰

  “如果可以的話,請給貝莉婭端一杯水,她有些渴了。”

  娜塔西粉撲撲的臉肉眼可見地白了。

  她急急忙忙地站起身來,看起來張皇失措︰“我、我去羅芙洛教授要。”

  “星辰騎士閣下,您可真狠心,這樣對待一個愛慕您的女孩。”

  對面的索菲亞笑著洗牌,柳余卻從她眼中看到了火焰一樣的光芒。

  噢,糟糕。

  又一個淪陷在光明神褲腳管下的姑娘。

  柳余漫不經心地支著下頷,腦子里卻想起圍繞光明神座下那些絕色的少年少女。

  是的,愛慕,他從來不缺。

  人類、非人類,甚至整個世界,都對他奉上了無與倫比的虔誠,和最深沉的愛慕。

  蓋亞卻有禮地頷首︰

  “抱歉,不過我想,除了我的情人,我不必對其他人的愛慕負責。”

  全場靜了一靜。

  這樣的話,在講求風度和適度的貴族社會,是十分失禮的。

  可偏偏蓋亞‧萊斯利這樣說,就讓人覺得,他“失禮”得十分迷人。

  柳余承認,她被取悅了。

  沒有一個女人會拒絕這樣的奉承——

  何況蓋亞從不奉承。

  他一向坦白。

  端著水杯走來的娜塔西,淚在眼眶里打轉,手顫得杯子險些握不住——

  她穩了穩神,重新走過來︰

  “貝莉婭姐姐,您的水。”

  “謝謝。”

  柳余接過,嘴唇意思意思地沾了下,就放到一邊。

  雖然很渴,但她不想喝。

  沒為什麼。

  娜塔西看了她一眼,坐回原位。

  “繼續。”

  上一輪做奴隸的,第一個翻牌。

  “貴族。”

  娜塔西。

  “貴族。”

  卡洛王子翻牌。

  中間一個個抽過去。

  “國王。”

  索菲亞。

  “貴族。”

  柳余繼續陪跑。

  只剩下一張奴隸沒出現過,蓋亞翻牌︰

  “奴隸。”

  索菲亞進攻性極強地道︰

  “請奴隸親吻國王。”

  這真是極為美妙的一個邀請,索菲亞女聖使看起來純潔干淨,對在場任何一個男人而言,都是一件享受,他們必定會欣然從之。

  可柳余立刻看到了蓋亞眉間的反感。

  他幾乎是立刻道︰

  “我選擇懲罰。”

  索菲亞的臉也白了︰

  “星辰閣下,只是一個吻。”

  “我選擇懲罰。”

  蓋亞堅持。

  卡洛王子從旁邊端來十杯青稞酒︰

  “兩分鐘之內喝完。”

  青稞酒在這個世界,是一種高純度的美酒,入喉濃烈辛辣,一杯酒可以干倒一個硬漢,十杯下去……

  卡洛話落的瞬間,蓋亞已經拿起酒杯。

  他喝得不疾不徐,速度卻極快,星月袍寬大的袖口翻飛,柳余看著他性感的喉結不住滑動。篝火映在那張冰塑一樣的臉上,像是跳動的愛‧欲。

  柳余被刺得眯起了眼楮。

  十杯完,蓋亞的臉白了一層,灰蒙蒙的眼里罩了一層瀲灩的水汽,這讓他看起來更可口了。

  他還沒倒下去。

  徑自伸手翻牌︰

  “奴隸。”

  運氣好像突然不再眷顧這位高貴的神化身。

  “平民。”

  “平民。”

  ”貴族。”

  ……

  柳余翻牌︰

  “國王。”

  她驕傲地看了眼索菲亞,決定向這個半途插來的強勢對手宣布主權︰

  “請奴隸親吻國王。”

  奴隸像是沒听清,甩了甩腦袋︰

  “貝…莉婭?”

  他那張玉白的臉下泛起一層薄薄的紅暈,狹長的眼皮懶懶地耷拉下來,眸光一片茫然,這讓他看起來像個孩子。

  “……什麼?”

  “請奴隸親吻國王。”

  柳余湊過去,想告訴這個明顯喝大了的你男人 ,她是國王,誰知就被一把抱住,深深地吻了起來。

  “……喂。”

  她預期的,只是一個蜻蜓點水的吻。但得到的,卻是一個欲到了極點的吻,他捧著她的臉,不讓她離開,像剝新鮮的荔枝殼一樣口允著她的嘴唇,想要將她的一切情緒剝開,大白于天光。

  她捶他,“放、放開。”

  聲音是含糊的。

  掙扎了許久,才分開。分開時,唇瓣火辣辣地疼,不用看就知道,肯定被咬破了。

  而此時,他正看著她,一臉純真。

  “奴隸,親吻了國王。”

  他道。

  柳余心里那道長堤,像被洶涌的潮汐不斷地沖刷。

  嘩啦啦。

  嘩啦啦。

  女人啊,她想,總是那麼膚淺。

  一張英俊非凡的臉蛋,一副天賦異稟的體魄,加上非你不可的甜言蜜語,和無人能及的地位能耐,就足以讓你丟盔棄甲。

  長堤,挺住了。

第七十九章 神作夢

  娜塔西忍不住轉頭, 看向一旁。

  她從沒見過萊斯利先生這樣的一面。

  大多數時候,他都顯得從容優雅,風度翩翩。溫和是他的面具, 沒人能靠近哪怕那麼一點。他淡得像是那斯雪山上的一陣清風, 情‧欲這種東西,放在他身上,連想一想,都像是褻瀆。

  可現在, 他卻正抱著一個金發少女,在篝火旁熱烈地親吻。

  他強壯的手臂箍住她柔弱的身體,他們親密無間, 唇齒交纏——

  這是一個充滿了佔有欲和情‧欲的吻。

  濃烈的情感, 像是要爆炸開來。

  娜塔西忍不住閉上了眼楮。

  她怕自己再看下去,就忍不住想要去分開他們。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只為讓他像剛才那樣親吻自己——熱烈的、毫不保留的,像一團火焰那樣。

  他太耀眼了……

  就像是美麗的死物突然有了生命,有了燃燒的欲望。

  娜塔西甚至敢肯定, 對面的索菲亞聖使一定和自己一樣, 不,不止是她,這些臉紅心跳的女孩們, 沒有一個不希望, 被那個耀眼的青年抱在懷中的是自己。

  她們的心里,一定也像她那樣,爬滿了貓的爪子。

  全場安靜下來。

  所有都有些受感染, 卡洛王子咳了一聲︰

  “不如,我們換一種玩法?”

  “什麼玩法?”

  有人響應, 像是要驅散剛才的感覺。

  “其實這套卡牌,還配了一套相應的懲罰。”卡洛王子從他的制服口袋里掏出一疊小紙片,紙片的背面是紅色的薔薇,正面是凹凸的印刷體。“國王抽取紙片,奴隸必須做到紙片上的內容。如果做不到,就接受十杯青稞酒的懲罰。”

  卡洛王子示範性地翻開一張紙片。

  四四方方的小紙片上,是黑色蝌蚪一樣的大路通用語,柳余無奈地發現,她依然只能認得出幾個常用單詞。

  很顯然,她的語言天賦還沒有逆天到能在短短兩個月,將大陸通用語融會貫通。

  “請奴隸對著國王,學三聲狗叫。”

  柳余︰……

  看來這些貴族,也很玩得開嘛。

  再一輪翻牌。

  蓋亞︰

  “國王。”

  娜塔西︰

  “平民。”

  卡洛︰

  “貴族。”

  ……

  一圈抽完,奴隸還沒出現。

  柳余出現不詳的預感。

  翻開,果然︰

  “奴隸。”

  蓋亞的臉上露出孩子氣的笑容,他朝她晃了晃手中的卡片,有些炫耀的意思︰

  “貝莉婭‧弗格斯,我,國王,你,奴隸。”

  柳余︰“……哦。”

  被酒精吞噬了大腦的萊斯利先生,搖搖晃晃地去抽紙片,而後翻開——

  他茫然地看了一會,意識到自己看不見,才又將紙片對著柳余︰

  “這個。”

  文盲柳余故作為難地看向卡洛王子。

  果然,卡洛王子熱心地道︰

  “請奴隸回答國王一個問題。”

  蓋亞似是不滿,揮手打斷他,難得稚氣的表情,隨著手指一點一點撫過卡牌,開始變得溫柔起來,他轉向柳余︰

  “請奴隸回答國王一個問題。”

  聲音仿佛浸了這溫柔的夜色︰

  “如果時間能夠停留,你最希望停留在什麼時候?”

  時間停留啊……

  柳余想,她不需要停留。

  沒什麼值得停留的。

  不過——話,當然不能這麼說。

  她迅速組織很好語言,聲音像是摻了甜蜜的花汁︰

  “我愛你,萊斯利先生。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希望能夠留住……如果一定要選個時間,我想,是伯納湖邊的那一晚。當時的夜空被金色的流光照亮……你在伯納湖之上吻我,對我說接受我的愛……我感覺無比幸福。”

  ︰

  全場都陷入了寂靜。

  金發少女閃閃的眸光,和帶著虔誠愛意的告白,幾乎感染了所有人。

  “弗格斯小姐永遠是那麼忠誠和專一。”

  柳余不在乎旁人的觀點。

  她專注地看著蓋亞,發現他對著她的那雙灰蒙蒙的綠眸里,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劇烈地翻涌,似乎隨時要迸發出來。他張了張嘴——

  就在這時,變故陡生!

  一道巨大的幾乎能填滿整個洞穴的黑影猛地沖入她的眼簾,身上的翅膀輕輕一扇,柳余的腦中“轟鳴”一聲︰

  “蛇!”

  黃金巨蟒!

  比之前那條還大了幾倍!

  她幾乎立刻反應過來,緊緊蜷縮起身體,試圖讓自己離被攻擊的娜塔西遠一些。

  冰冷和寂寞如潮水一樣將她湮沒,她像是被吊在了半空,世界再次向她張開了猙獰的大嘴,要將她撕裂成兩半。

  會出現不同的選擇嗎?

  柳余幾乎不抱希望地想,

  不,不會。

  她依然會被拋棄。

  在天平權衡的兩端,對比大多數,她依然是權重最小的一頭。

  這時,一道寬闊的背影擋住了她——

  柳余怔然抬頭,蓋亞!

  是蓋亞!

  蓋亞執劍擋在她面前,聲音放柔︰

  “別怕…貝莉婭。”

  別怕,貝莉婭。

  柳余發現,自己竟然有流淚的沖動。

  這一回,他終于……選擇了她。

  卡洛王子縮回了腳,擋到娜塔西面前。

  “萊斯利先生!救我!”

  娜塔西驚恐的哭泣落入柳余耳中,像是隔了一個世紀。

  她的眼中,只有那高大的背影。

  他護著她一路往後退,直到背靠牆壁,才停了下來,雙手握住她的肩膀︰

  “貝莉婭,保護好自己。”

  他匆匆給她設下魔法陣,確保不會有危險,才又反身執劍上去。

  這時,場中已經出現了傷亡。

  地上倒下了十多具的尸體。

  娜塔西抱著她的右肩,正驚恐地哭泣︰

  “我的手,我的手……”

  卡洛王子拉著她,試圖躲開巨蟒的攻擊,可娜塔西像是傻了,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巨蟒的大嘴一張,反倒將格擋的卡洛王子劍連著手掌一起吞掉了。

  他悶哼一聲,卻還是擋在了娜塔西面前。

  蓋亞已經趕到,星辰之劍掠起巨大的白芒,往蟒蛇的七寸刺去。可這能開山裂石的一劍,卻只在巨蟒的皮上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跡。

  巨蟒似是不耐了,尾巴一甩,猛地消失在半空。

  而下一瞬間,竟然直接出現在柳余面前——

  她的心跳都快停止了。

  下意識的︰

  “變羊術。”

  “反變羊術。”

  “光明彈。”

  “迷幻術。”

  可沒有一個術法管用。

  她這才發現,全場竟然沒有一個神術出現,連光明彈都沒有。在場的所有人,除了尚有一戰之力的聖騎士們,大多數人都像是被攆得到處跑的走地雞,短短時間內,死傷已經過半。

  神術在這個地方,被禁用了。

  只有蓋亞,還能發出代表光明力的白光。

  “砰——”

  巨蟒和保護她的魔法陣撞到了一起。

  魔法陣破了。

  一股玄奧的力量出現,將她扣在牆上,柳余動彈不得——

  巨蟒的腥臭撲面而來,她只能絕望地閉起眼楮。

  這時,一陣“悶哼”聲傳來。

  柳余睜開眼,卻發現,本該在另一頭的蓋亞突然出現在她面前。他將她擋在身前,身體卻被巨蟒的尾巴從後深深扎了進去,而拿著劍的右手,反手搭在劍柄上,劍柄連著的劍身已經扎入了巨蟒的七寸。

  巨蟒的尾巴縮了回去。

  血像瀑布一樣噴濺到她的臉上、身上,還帶著溫熱。

  “蓋……亞?”

  她眨了眨眼楮。

  周遭是無數的驚呼,“萊斯利先生?”“星辰騎士閣下?”“噢,光明神在上!這可怎麼辦?”呼聲仿佛隔著千萬重山,她什麼都听不見了。

  身前的男人朝她艱難地擠出了一個微笑,冰涼的指尖落到她的臉頰,那力度輕得像一片羽毛︰

  “貝麗……你總是這麼愛流淚。”

  “蓋、蓋亞……你、你受傷了……”

  柳余抖著手,想要替他掩住傷口。

  可沒用。

  沒用。

  他被整個洞穿了,胸口連到腹部,內髒連到骨骼,都被攪得粉碎。

  她的手像浸在了一片血海里。

  他似是支撐不住,逶迤了下來。

  柳余順著抱住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懷中的身體格外得冰涼,而就在前一刻,他還在抱著她熱烈地親吻。

  “蓋亞……”她嗚咽了一聲,眼淚無聲流了下來,“為什麼要救我……”

  他並不知道,自己的死亡不是終點,不是嗎?

  “貝麗……”他溫柔地喚她,“我當然得保護你,我的女孩 ……”

  “很抱歉,不能繼續陪伴你了……”

  臨近死亡,他依然保持住了絕佳的風度 ,努力朝她微笑,只在最後,露出了微微的遺憾, “……明明發過誓,再也不會拋下你……”

  青年灰蒙蒙的綠眸黯淡了下去。

  他閉上了眼楮。

  柳余茫然地抱著他,仿佛听到潮水漫過長堤的聲響。

  轟隆隆。

  有什麼垮了。

  而在這時,膝上的男人,睜開了眼楮。

第八十章 神醒來

  他睜眼的一剎那, 天地變色,星河倒轉。

  周圍的世界,在不斷坍塌, 又重建。

  洞穴, 甬道,森林……

  柳余感覺,眼前似乎出現了重影,她看明白了, 又好像沒看明白。

  倒退的場景,像是被壓縮過的電影膠片,它們以光的速度從她眼前掠過, 只在眼球留下一點剪影。

  最後, 落于那斯雪山之巔。

  洞穴內死去的人重新站到了她的面前。

  娜塔西的手臂回來了。

  卡洛王子的手掌生了出來。

  他們像是被施展過時光溯回之術,正睜著眼、茫然地看著周圍的一切。

  “我們在那斯雪山上?”

  茫茫的大雪覆住黑紅的土地, 往前一步,是高聳的懸崖。

  而懸崖下,翡翠之森重新煥發生機, 綠意蓬勃生長, 頃刻之間覆蓋大地。神殿高高的塔樓永恆矗立,鐘聲響徹天地,連綿不絕。

  “咚——”

  “咚——”

  “咚——”

  “咚——”

  “咚——”

  無數信徒跨出房門 , 走入長街, 他們不約而同地跪下,朝神殿的方向長久匍匐。各個大陸城池中央的神像一座座亮起 ,白鴿在低空徘徊, 天地之間,似有仙樂飄起。

  “神歷一三零四年, 神,降臨了。”

  神約記載。

  “神,降臨了。”

  在這一刻,雪山之頂的信徒們也不約而同有了這個領悟。

  他們也匍匐了下去,不敢向空中縹緲的白衣看上哪怕那麼一眼。

  紅衣大主教摘下王冠,放下權杖,身體與頭一同趴伏在地。

  他熱淚縱橫,高呼︰

  “恭迎我神!”

  “恭迎我神!”

  “恭迎我神!”

  “恭迎我神!”

  呼聲驚起林間的飛鳥,神站于懸崖之外的高空,長久矗立。

  他流雲似的白袍如天地間最初的一抹淨雪,綠色的眼眸純淨到了極致,比明媚的春光更溫暖,比傲慢的凜冬更嚴酷。

  當他看向雪山之巔唯一站著的獨臂少女時,一滴淚落了下來。

  地面開出一片雪白的棘萊花。

  它有冰白色的花冠和枝葉,有金色的花蕊,它盛開在這茫茫一片的凍雪之上,熱烈又憂傷。

  柳余仰頭看著半空中的男人,久久不能回神。

  這就是神。

  不曾見過時,無從想象。

  可當見到時,又覺得,從前所見所想、不過是死物,遠遠不及。與真正的神相比,那些捏出的聖靈體,不過是粗劣的泥胚,連當仿品的資格都沒有。

  雲彩做他的衣裳,尚嫌不夠純淨,他冷灰銀的長發被風吹起,仿佛天地間最華麗的樂章。日月星辰在他腳下,他純淨高貴到了極致,以至于讓人望一眼,都覺得是褻瀆。

  柳余感覺到了眼楮的刺痛。

  淚水從她眼里流了下來,可她眨也不眨地看著他,與他長久對視,試圖從那個高高在上的神眼里,找到那個“發誓再也不會拋棄她”、為她放棄了生命的少年、青年。

  可沒有。

  什麼都沒有。

  只有一片空寂。

  那空寂夾雜著亙古的寂寥,和冷徹的冰霜,將她湮沒,讓她滅頂。

  她從未見過那樣的眼楮,比十萬里之下的深海更冷更寂。

  “瀆神者。”

  他對著她宣判。

  聲音空靈如亙古的夜歌。

  “你有什麼話說?”

  柳余看著他,終于明白過來。

  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她所有的謊言和欺騙。

  所以,他稱呼她為瀆神者。

  神全知全能 ——

  對這土地上的一切。

  “我神,阿諾德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您的回歸。”這時,紅衣大主教開口,他的頭磕在雪山之巔,鮮紅的血自額心蔓延,濺在這白茫茫的雪上,“狡詐者用她的謊言構建陷阱,她蠱惑、欺騙了您,為了讓您醒來,我不得不讓您的化身死去。”

  “窺神者,不可饒恕。”

  隨著神音降落,阿諾德永久地閉上了他的眼楮。

  柳余看見,他那俊美的臉上綻開了笑容,好像死亡並不是一件讓他痛苦的事,他充滿了朝聖的快樂。

  “叛神者,出現吧。”

  一團黑霧凝現,他化作一個黑衣黑發的青年,像是突然被人虛空中扯出,落地時有些狼狽。而很快,他那蒼白的臉上露出無畏的笑容,帶著點嘲諷︰

  “父神,您終于醒了。”

  “喜歡我為您奉上的這份大禮嗎?”

  “叛神者,不可饒恕。”

  “不,您不能殺我。您殺了我,那粉色的羔羊將會死去,她的血在我體內流動,我用它做了一個牢籠。想想您美麗的羔羊……”路易斯露出一個詭譎而蒼白的笑容,“您忍心嗎?”

  神未回答。

  裁決的聖光突破黑暗,徐徐而至,如天地間最清最爛漫的一道光。

  它洞穿了路易斯的胸口。

  也像是同時洞穿了柳余的胸口。

  路易斯卻哈哈大笑起來︰

  “我父!您既殘忍,又傲慢。您創造了我、養育了我,您說我是您的孩子。可當您的孩子想要站起來時,您只允許我和阿諾德這樣的孬種一起趴下……我不服!憑什麼呢?”

  “剛才您慢了……您從未慢過……是什麼讓您猶豫,又是什麼激怒了您,哈哈哈哈——”

  “叛神者,你是我最聰明的孩子。”

  “不,”路易斯的眼淚漸漸涌出了眼眶,他黑色的瞳孔被淚水洗得剔透而溫柔,他像是無法忍受這樣的情感,轉向一旁面色慘白的金發少女,“很迷惑,對嗎?……”

  “是的,您明明死了。”

  柳余面無表情地道。

  “噢,我當然沒死。我蠱惑了阿諾德,讓他設下這陷夢法陣。”

  “你的小情人做了個夢,夢境變為現實,將所有人都牽連了進來……巨蟒是他的記憶,斷臂是他的遺憾……其實,他從開始就一直在夢里,從未醒來過。”

  她想起那時,他說︰“我沒有做夢。”

  不,不是他沒做夢,而是他未醒來。

  他強大的意識將夢境變成了現實,所以,巨蟒出現了,一切都仿佛昨日重現。

  阿諾德和路易斯都要他死去,要神醒來。

  她成了他的阿喀琉斯之踵,他們將她變成餌,他吞下了這個餌,死在了巨蟒之下。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所以,你們利用了我。”

  柳余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疼痛。

  那金色的利茅像是連她一起洞穿了,她弓著身體,劇烈地喘息起來,抖著唇,一句話都倒不出來。

  猛然爆發的情感,如海潮一樣將她湮沒。

  大雪無法澆滅她沸騰的血液,身體的每一寸,都仿佛在呼喚他︰

  “蓋亞‧萊斯利。”

  “蓋亞‧萊斯利。”

  “蓋亞‧萊斯利。”

  “是你救了我嗎?”

  “放縱才是可恥的。”

  “我接受你的愛。”

  “我當然得保護你,我的女孩。”

  她失聲痛哭起來。

  淚眼里,卻只能看到神在半空,高高在上地俯瞰她。

  “沒有牢籠,瀆神者。”

  他道。

  “我有名字!貝莉婭‧弗格斯!”

  她朝他吼。

  她知道,她該求饒。

  像所有狡詐者一樣,用眼淚、用卑微,來祈求這高高在上的存在原諒自己,也許……他會就此放她一條生路。

  可她發現,她的腰像是被鋼筋水泥固定住了,彎不下來。

  她不合時宜的反骨又一次不合時宜地冒出來 ,讓她無法再對他低下頭去。

  神落到了雪山。

  冷灰銀的長發不斷飛舞,白袍在空中飄蕩,他緩緩走到她面前,帶著山與雪的氣息。

  那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冷峭和威勢,像一座大山一樣將她壓得喘不過氣來︰

  “你在憤怒。”

  他近在咫尺的綠眸里,蕩漾著疑惑。

  “是的!我憤怒!”

  愛她的那個人,再也回不來了。

  柳余猛地上前一步,她被一腔孤勇攛掇著沖到他面前,于他愕然的眼神里,踮起腳,用力地吻住了他。

  左臂攀援住他的脖頸,可踫到的嘴唇,是那麼冰冷。

  他沒有回應她,站在那,像是千年萬年的冰雕。

  而在之前,他的吻像太陽一樣熱烈。

  眼淚在兩人相貼的臉頰滑落︰

  “蓋亞‧萊斯利。”

  柳余哭泣著退後︰

  他不是他。

  如果是他,他會說:

  “貝麗,你總是那麼愛流淚。”

  而後,輕輕擦去她的眼淚。

  “瀆神者。”

  “叫我貝麗,”她祈求,“你記得的,不是嗎?”

  神撇開頭,似是不願再與她分辨,指間放出一道聖光,聖光的利茅刺入她的胸口——

  柳余感覺到了灼痛,她像是被烈獄之火灼燒,連著靈魂一起,輕輕地飄蕩在天地間。就在她以為,自己會就此死去時,利茅消失了。

  她茫然地看過去。

  神回到了半空。

  他坐進了他的太陽車里,純白的薔薇堆滿車身,雲朵與星辰繚繞,還有灰色的鳥在車頂棲息。

  他對她審判︰

  “瀆神者……當你口出惡言時,臉上將開出惡之花。惡之花下,你將無法再吐露蛇的毒汁、花的芬芳。”

  柳余沒認真听。

  她看著他車頂的斑斑,突然間心灰意懶。

  而這時,身體卻突然出現了怪異的感覺,她被一股柔軟的力量托著,升到半空,底下是白色的雲霧,她升到了與太陽車齊平,神在車座里,做了一個動作。他的手往胸口一探,一根潔白如玉的骨頭就出現在了他的掌心。

  那玉骨瑩白,泛著柔潤的白光,絕不是這世上該有之物。

  她目不轉楮地看著,只覺得自己都要著迷了。

  就在這時,那手掌一推一送,玉骨就消失在了空中。

  她感覺到抽骨拔髓般的疼痛。

  那疼痛太過劇烈,讓她一下子叫出了聲,身體像是被整個鋸開,骨頭被抽去,又重新塞入,而後“ 啦 啦”生長。像是經歷過漫長的一生,再睜開眼時,她已經落到了地面。

  她的手臂回來了。

  神的面貌被光所籠罩,模糊不清。

  “您……”

  “……歸還。”

  神的聲音被山風飄散,他似乎往山頂看了一眼,面目模糊不清。

  太陽車踏著夜露,伴著白鴿,消失在了天空。

  斑斑跟著他走了。

  匍匐在地的信眾們如夢初醒。

  神降臨在了面前。

  他如此的威嚴俊美,不可侵犯。

  他懲罰了窺神者,叛神者,還有……

  瀆神者。

  他們看向那一邊,看著天空的金發少女。

  風吹起她波浪般的金發,她藍色的裙擺比天空更美 ,她冰藍色的眼楮如萬里之外的深海——

  最關鍵的是,她的手臂,長出來了。

  她沐浴在月色里,像傳說中的月桂女神那樣高貴優雅。

  娜塔西跪在地上,猛然回過頭,眼里燃燒著怒火,臉上是無法掩飾的欲望 ——

  她終于明白過來。

  她應該去神的身邊。

  “貝莉婭‧弗格斯!”迷幻術解除了,“真正的瀆神者!你居然給萊斯利先生,不,我神下藥!”

  “瀆神者!”

  “瀆神者!”

  “瀆神者!”

  信徒們和她一起憤怒︰

  “燒死她!燒死這個膽敢褻瀆神靈的不敬者!”

  “燒死她!”

  “燒死她!”

  “燒死她!”

  聖使們、聖騎士們,甚至神眷者們,都陷入了一場狂歡,他們似乎遺忘了旁邊孤零零躺在雪地里的紅衣。而就在不久前,他們還對他畢恭畢敬、不盡贊美。

  柳余則看向一邊,那里,路易斯倒下的地方,只有一根小小的皮繩。

  皮繩是鹿皮做的,被摩挲得很久了,邊緣起了毛。

  上面似乎刻了兩個字︰

  “父神。”

【第二卷 角力】

第八十一章 火刑柱

  柳余彎腰將皮繩撿了起來。

  “燒死她!”

  “燒死她!”

  信眾們圍了上來。

  這些人,被狂熱的信仰鼓噪,像是被牽線的木偶——

  而在這之前, 他們還親切地叫她“弗格斯小姐”, 和她一起玩游戲。

  “你們……沒有自己的想法嗎?”

  她終于問出了口。

  “想法?什麼想法?對一個瀆神者來說,我們不屑談想法!”

  有激進些的道。

  “你呢,卡洛王子?”

  柳余看向一旁始終沉默的少年,他的手搭在劍柄上, 青秀的臉上滿是迷茫。

  “想法?……我不知道,”他看向周圍,“我信奉正義, 信仰光明, 可當正義和光明沖突時……我該信仰誰?”

  “那你的心呢?”

  “我的心在說……”卡洛轉向她,那雙琥珀色的瞳仁里, 認真地道,“他不希望你死,他希望你永遠快樂無憂。”

  “夠了, 狡詐者。”

  羅芙洛教授走了出來, 這個從前睿智可親的女長者臉上都是寒霜,“美貌是她的武器,謊言是她的陷阱, 卡洛, 不要讓自己輕易踏入陷阱。”

  “可是教授——”

  卡洛還想爭辯,卻被愛德華教授捂住嘴,拖到了一邊。

  “想想你的國家, 你身後的擔子。”

  卡洛的掙扎漸漸緩了下來。

  他抱歉地朝她看了一眼,琥珀色的眼里有了痛苦。

  柳余卻又一次想起了蓋亞, 那個用性命保護了她的少年,再也不在了,他永遠地躺在了那冰冷的洞穴里。

  她的心,像浸在了這滿地的雪里,既冷又涼。

  “教授,您也想燒死我。”

  柳余用了陳述句。

  “不,我只想將你帶回神殿,交由神殿審判。”

  羅芙洛教授搖頭。

  “可神已經做出了審判。”柳余發現,自己竟然笑了出來,“難道你們想要挑釁神的權威?還是,你們認為,你們能越過神,審判他的女人?”

  “可神拋下了你,狡詐者。”

  是的,神拋下了她。

  她走了九十九步,最終,還是敗在了最後一步。

  柳余想起了那個冷漠的吻,更想起了那刺入胸口的光茅——他是想殺她的,她很確定。

  “可神也沒有殺我。”

  柳余寸步不讓地和羅芙洛教授對視。

  她發誓,她在教授的眼里看到了警惕、防備,和……最深切的恐懼。

  好像她就是一條毒蛇,隨時準備噴濺毒汁。

  “您害怕我?為什麼?”

  羅芙洛教授的臉冷了下來︰

  “弗格斯小姐,您所有的辯詞,請在神殿訴說。”

  聖使和聖騎士們列成方隊,權杖和長劍朝她高高舉起,仿佛只要她一個反抗,就要將她擊斃在這里。

  要繼續掙扎嗎?

  這個世界如此得荒謬和冷漠。

  可不掙扎嗎?

  柳余想,她從小到大都是這樣過來的啊。

  就這樣放棄,怎麼對得起那曾經在泥里的自己,她要活,還要好好地活,他告訴過她的,“珍惜你自己”。

  “好,我去神殿。”

  柳余道。

  布魯斯主教一向通情達理,也許,會幫她。

  看著柔順垂下脖頸的金發少女,羅芙洛教授不敢掉以輕心。

  那不是個野史,也不是故事,應當是……預言。

  她想。

  未免夜長夢多,所有人一致決定立刻出發。

  聖使們恭敬地褪下阿諾德身上的紅衣,將它和代表著大主教權柄的王冠和權杖,一起帶上了路。

  柳余快離開時,忍不住往回望了一眼,卻只見白茫茫一片的雪地,所有的罪惡、沖突,和愛恨,都好像被這大雪掩埋了。她轉過頭,沉默地跟上了隊伍。

  從那斯雪出發,到達神殿,不眠不休趕路,四天的行程,縮成了短短兩天。

  所有的神眷者,都像被風霜打過的茄子,蔫頭耷腦的,只有柳余還神完氣足,像是枝頭鮮靈靈的、開得正艷的花朵。

  她也發現了自己的特殊之處。

  這樣的趕路方式,即使是個壯漢都接受不了,可她到現在,依然覺得很輕松,體內像是有個大循環,能與外界相連,不斷地補充能量。

  是……神給她的那根骨頭嗎?

  柳余摩挲了下失而復得的右臂,一時思緒復雜。

  此時近深夜,只有寥落的星辰照亮著眼前的道路。

  他們要穿過神殿的廣場,去往大殿。

  但走上廣場,就被攔了下來。

  馬蘭大人領著兩列全身披掛的黃金騎士,堵住了廣場通往大殿的路口。

  “馬蘭大人,您這是做什麼?”

  羅芙洛教授問。

  “我來抓瀆神者。”馬蘭看向人群中的金發少女,她像是格外被偏愛,在其他人都灰撲撲的情況下,她干淨得像晨間的露珠,“弗格斯小姐,出來吧。”

  “這是布魯斯大人的意思?”

  柳余問。

  “布魯斯大人?噢,當然不是,布魯斯大人去了莊園,明天才會回來。”

  柳余對上馬蘭鷹隼一樣的眼楮,突然間明白過來︰布魯斯大人是被他支使走的。

  而他,一定會在今夜處死她——

  書中,他對灰姑娘的圍追堵截,如今,應到了她這里。

  她必須逃走,起碼要等到布魯斯主教來。

  “變羊術。”

  柳余先發制人。

  馬蘭卻似早有準備,往後一退,兩個神使擋到他面前,手中的權杖一踫,一道白光踫了出來,化作一道光罩將馬蘭罩在了里面。

  那咒語找不到人,消失在了半空。

  “抓住她。”

  馬蘭一揮手。

  無數神使和騎士從他身後涌來,而一旁的聖使和聖騎士卻退開,看起來並沒有插手的意思。

  “浮空術。”

  柳余嫻熟地使了出來,沒有一點遲滯,就像吃飯喝水那樣自然——

  早在趕路間隙,她就發現了,她現在使用任何神術,成功率都是百分百。

  只可惜,她學習神術的時間太短,到現在,也不過幾個沒有什麼殺傷力的術法。

  她升到了半,身體似乎變輕了,從血液到骨骼都好像充盈著風,迎面而來的山風漸漸劇烈——她選了個方向跑。

  就在這時,一道白光落到她的身上︰

  “降落!”

  白光擰成股繩,朝著她的背狠狠來了一下。

  柳余一下子被拍到地上。

  “你們會摔死她的!”

  卡洛驚叫了一聲,他試圖沖上來,卻被攔住了。

  柳余卻發現,這麼高的地方摔下來,她居然只是擦破了皮。

  “捆綁!”

  一道光索將她全身纏繞,柳余立刻就動彈不得了。

  她的神力隨著手腳,被這光索一起禁錮住了。

  她下意識看向一邊,看起來不參與的聖使們列成一個方隊,他們手中的權杖同時放下。

  這些來自聖殿的聖使們終于朝她展露出了他們真正的實力。

  “抱歉,我們不能看著你逃跑。”

  他們朝她彬彬有禮地道。

  柳余並不說話。

  她看向黑漆漆的夜空,任他們將她綁在廣場上參天的石柱上,她這時才知道,她以為精美巍峨的建築,原來是火刑柱。

  羅芙洛教授和她錯身而過,那聲音輕得听不見︰

  “……你蠱惑了神,這就是你的原罪。”

  “是你們恐懼,”柳余道,“你們恐懼神有了私欲,有了貪婪、和嫉妒,從此後,將不再公正。”

  “……也許。”

  神使和騎士們幾乎是頃刻間就搬來了柴火,澆上了烈油。

  馬蘭大人舉著火把,冷酷地站在她面前,對她宣布罪名,並且道︰

  “瀆神者,就該綁在火刑柱上,被熊熊烈火焚去她的一切罪惡。”

  火燒了起來。

  澆了油,火勢立刻膨脹,將她包圍了起來。

  隔著熊熊的火焰,柳余看向人群。

  很奇異的,他們很安靜。

  並沒有狂熱地吶喊,只是像在舉行一場盛大而肅穆的送行禮。卡洛被人控制住了,但她看得出來,他的掙扎並不十分有力,娜塔西……娜塔西看向自己的眼里有淚,但也有恨。

  柳余感覺到了疼痛。

  皮膚被火舌舔過,她聞到了焦枯的氣味,頭發,是最先燒起來的,它們燒起來時,氣味有些難聞,不一會,就成了一團一團的……

  如果,他看到自己現在的頭發,一定會很憤怒吧。

  她看向天空,一滴水落到了眼楮里。

  柳余眨了眨眼楮︰哪來的……水呢?

  “下雨了!”

  “下雨了!”

  幾乎在頃刻間,狂風夾雜著暴雨,沒頭沒腦地砸了下來。

  狂風吹散了柴火,暴雨像石子一樣打了下來。

  神殿廣場上屹立百年的石柱倒塌了。

  “轟隆隆——”

  “天神發怒了!”

  聖使和聖騎士們不約而同地跪下,連著信眾們一起長久匍匐。

  羅芙洛教授、馬蘭大人也一起跪了下來,久久沒有抬起。

  唯有柳余木然地站在廣場中央,任暴雨擊打在臉上,身上。

  她身上的光索不知什麼時候解開了。

  長長的頭發,像水藻一樣披散著——

  好像從來沒有被火燒灼過一樣。

  “你還在,是不是?!”她瘋了一樣朝天空吼,“是不是?!”

  “是的話,就讓這雨停下!”

  雨勢淅淅瀝瀝,長久不歇。

  柳余眼里的光熄滅了下來。

第八十二章 弗格斯

  但柳余還是一直站著。

  雨淅淅瀝瀝地下, 打在身上又濕又冷,可心里總有股拗勁梗著,讓她的腳像生了根, 牢牢扎在地上, 半步都不肯挪開。

  雨下了一整夜。

  當清晨第一縷陽光、穿過雲彩照到身上時,柳余徹底地清醒了。

  再沒有什麼蓋亞‧萊斯利。

  如果有,也不過是存在在神幾萬年記憶長河里最微末的一段,他保護了她, 卻不會有更多了。

  這時,一輛黃金馬車從外駛入神殿的廣場,車身上的日月徽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布魯斯主教的白胡子飄出窗外。

  他將頭探了出來, 一眼就看到了廣場中央的金發少女。濕漉漉的長發包裹著她,她面色蒼白, 眼神無助,像只剛失了祜的、瑟瑟發抖的幼鳥。

  一根巨大的石柱倒在地上,恰好避開了她。

  “弗格斯小姐, 這是……”

  布魯斯主教推開車門, 下了車。

  廣場中央烏壓壓匍匐著一地的人。

  他們看起來狼狽極了,全身上下都浸泡在雨水里,湊近還能聞到一股酸臭的氣息。他們面色驚懼, 神情倉惶, 有的在輕聲祈禱,聲音嘶啞,有的……已經昏了過去。

  十來根大理石柱像是遭遇了巨大的風暴, 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

  一個個深坑露出來,滿目瘡痍。

  “馬蘭大人, 這到底怎麼回事?”

  他又問馬蘭。

  一身黑衣的馬蘭抬頭,他眼眶通紅,神情沮喪,撇過頭,像是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是神!是天神發怒!天神發怒了!……”

  愛德華教授跳了起來,“我們惹怒了天神!艾爾倫大陸將再也不得安寧,噢天哪……”

  他失聲痛哭起來。

  “羅芙洛教授,你說。”

  羅芙洛教授神情還算鎮定,只是臉色有些蒼白︰

  “……昨夜,馬蘭大人領著神使們將瀆神者綁上火刑柱,火燒起時,狂風暴雨也來了!它將大火熄滅,讓石柱坍塌……”

  “胡鬧!馬蘭,這就是你昨天堅持讓我出門的理由嗎?”布魯斯主教顫顫巍巍地走到柳余面前,“弗格斯小姐,我為他們的殘忍和暴虐,向您道歉。”

  這個年近七十的老人在她面前低下了他一貫高貴的頭顱,可柳余卻一點都不覺得開心。

  他有什麼錯呢?

  這些人,又有什麼錯呢?

  他們不過是被教壞了。

  始作俑者,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神啊。

  柳余看向了天空,這一夜的雨沒有在天空留下任何痕跡,太陽金燦燦地照著大地。

  你也在看著嗎?

  看到了嗎?

  這就是你教化下的信眾。

  “如果……”她開口,“昨晚被綁在火刑柱上的,是你們的親人或情人,你們也會干看著嗎?”

  “當然!”

  馬蘭站起身來,“……十六年前,我的父親,一個車夫,他駕駛馬車經過城池時,沒有控制好車頭,讓馬車沖撞了神像,當晚,他就在自己的房間***。我和母親就站在屋外,看著我們的房子陷入一片火海。”

  “我很自豪,為我有這樣一個父親。”他眼神狂熱,“而我也在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柳余卻不願再听下去。

  她抬腳往外走,經過馬蘭大人時,腳步頓了頓。

  “我可憐您。“她道,“為您的父親,還有馬蘭大人您,感到可憐。”

  “可憐?”馬蘭大人微笑了起來,“可我也覺得您可憐,弗格斯小姐。”

  “您總用高高在上的眼神看著我們,好像我們是被圈養的豬羊,只有您一個人清醒。可您沒有信仰,您什麼都沒有,您有的,只是貪婪和欲望。您感到幸福嗎?我們很幸福。”

  柳余挺直了背脊。

  “我的信仰,是我自己。”她第一次在這個世界坦白了自己,“除此之外,誰也不信。”

  “滾開!異教徒!”

  “神殿不歡迎你!”

  連和善的布魯斯大人都板起了臉︰

  “弗格斯小姐,看在神的份上,您從前的欺騙我們都不再計較,神殿只為光明信徒敞開大門,還請您……離開。”

  “當然。”

  柳余頷首。

  她也不想再待下去。

  “如果可以的話,請給我派一輛馬車,我要將行禮帶走。”

  “羅芙洛教授,帶她去。”

  行李收拾起來並不難,藤箱內許多大件還沒未取出,柳余只需要將衣服和零碎的幾樣塞進去,就都干淨了。臨走時,她盯著爬梯發了會呆,突然想起,她和蓋亞‧萊斯利曾經靠著這個地方親吻。

  她拉著他,摸她自己的眉毛,眼楮,鼻子,嘴巴……

  那時,他耳朵紅得像要燒起來,十分可愛。

  啊,真可惜。

  石像也不知道去哪了,還有她的金色鳶尾花。

  “姐姐在想萊斯利先生?”

  這時,娜塔西從門口走了進來。

  她用手踫了踫壁櫥上空了的鳥籠。

  “啾啾它總是跑得很快,先是我,再是你,最後……是神。”

  “它叫斑斑。”

  柳余冷冷地道。

  “姐姐看起來,倒是不怎麼怪它。”

  “我沒為它做過什麼,它在我這,是自由的 。”

  柳余永遠記得,斑斑冒著生命危險出來救她的一幕。

  “該走了。”

  羅芙洛教授在一邊提醒。

  柳余提起藤箱,娜塔西朝她拎起裙擺︰

  “再見,貝莉婭姐姐。”

  “不,我希望,我們再也不見。”

  柳余第一次認認真真地看著她。

  她發現,娜塔西有點不一樣了。

  她那雙總是含著淚水的眼楮里,開始出現了野心——她不再像書中那樣無害,起碼在納斯雪山之巔,她就曾經撓了她一爪子。

  雖然這爪子沒什麼用。

  人會變嗎?

  當然會。

  柳余一向相信,條件優渥、對生活游刃有余的人,更有余地去表現善良,因為,他們不需要像狼一樣爭奪。

  “貝莉婭姐姐還是這麼咄咄逼人呢。”

  柳余笑了一下︰

  “娜塔西,你這樣,倒是比之前哭哭啼啼來得順眼。不過,我得告訴你一件事,倫納德叔叔沒有遺產留下來,他也不是我母親害死的。另外,也別再叫我姐姐。你知道的,我從來不把你當妹妹。弗格斯家,不再歡迎你。”

  娜塔西顯然不信,不過,她還是親切地祝福她好。

  在柳余快要跨出房門時,她突然揚高了聲音︰

  “貝莉婭,我一定、一定會走到他的身邊去的。也希望您記得,您說過,您不信仰光明。”

  “娜塔西,你是怕我回來和你搶?”

  柳余回過身,朝她露出個甜美的笑容。

  娜塔西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知道,貝莉婭接下來的話,絕對不是她愛听的。

  “我得告訴你一件事,娜塔西,神,什麼都知道,包括你和……”柳余看向旁邊的羅芙洛教授,“路易斯的。”

  “路易斯?那個叛神者?”

  羅芙洛教授神情一下子嚴肅起來,“娜塔西,我想,你恐怕需要去神殿走一趟。”

  “教授我、我……”

  柳余已經將兩人丟在腦後,提著藤箱走了出去。

  她看了眼天空。

  外面陽光很好,很適合出門。

  ……

  到達弗格斯家,已臨近傍晚。

  丹普大街的街燈一盞盞亮起,弗格斯夫人那夸張的羽毛頭飾,和火紅色的蓬蓬裙,在夜色中無比招搖,讓人一眼就認了出來。

  馬車一停,她就迎了上來︰

  “噢我可憐的貝比!你總算回來了……怎麼樣?累嗎?”

  她和她親昵地臉貼臉,又用尖利的嗓門招呼著馬車夫︰

  “……將藤箱拎進去!當心別踫壞了!噢,你這個笨手笨腳的賤民,天生愚鈍……”

  柳余早就做好了她翻臉的準備——

  可誰知,弗格斯夫人竟絲毫沒提這件事,她既對她長好的手臂視若無睹,又不詢問她“瀆神者”的始末,反倒是一邊吆喝著馬車夫,一邊拉著她穿過小花園,到了餐廳。

  一杯熱可可,一根烤得焦黃的法棍,和一小盤薄餅,就這麼散亂地擺在了餐桌上。

  壁燈幽幽的黃光照亮了桌上的碎花布。

  黑貓在桌下悄悄探出了腦袋,用那琉璃珠似的眼珠子偷偷看她。

  一切,都顯得溫馨而散漫。

  柳余緊繃著的神經,整個兒松了下來。

  這一松懈,就發覺了不對。

  這個房子,太空曠了。

  屋中隨處可見的歐僕們好像都消失了。

  “母親,瑪吉她們呢?”

  “噢,他們啊……”弗格斯夫人遞來熱可可,“……我辭了他們。”

  似是怕她不信,她又連忙解釋︰

  “……你上次不是說,不許母親繼續那樣做了嗎?我想,反正你也不在,就我一個,用不了那麼多的僕人,就辭了他們。”

  柳余卻發現,弗格斯夫人的臉上、手上都有細小的傷口,只是這些傷口都被她用厚厚的脂粉蓋住了。羽毛帽摘下後,她向來梳得一絲不苟的盤發也掉了幾綹下來,腰間的魚骨似乎沒有束好,支了一點痕跡出來……

  “母親——”

  “快吃吃看,這是母親親自烤的。”弗格斯夫上了年紀的臉上,竟然有些羞澀,“就是烤焦了點,不太好吃。”

  “砰——”

  就在這時,餐桌旁的窗戶突然傳來一陣玻璃碎裂聲。

  碎玻璃砸到了兩人的腳邊。

  弗格斯夫人立刻暴跳如雷地追了出去︰

  “這些該死的賤民!我要去找城防護衛隊,把你們一個個送入監獄!”

  “噢弗格斯夫人!你以為還是從前嗎?一個瀆神者的家!”

  瑪吉的聲音穿過玻璃,直直傳入耳朵。

  柳余也追了出去,等跑出花園,卻只看到瑪吉胖乎乎、消失在轉角的身影。

  “浮空術。”

  她立馬飛了起來,在弗格斯夫人驚訝的視線里,直接飛出庭院,落到了哼哧哼哧奔跑的瑪吉面前。

  不止瑪吉,還有幾個從前在弗格斯家當歐僕的熟人。

  “你,你,你……會飛?”

  他們驚恐地看著她,像是看到了不可思議之物。

  “變羊術。”

  柳余卻不跟他們多費唇舌。

  這樣的人,只有嚇破他們的膽子,才不敢再來。

  一只又一只白色的小羊羔出現在了街道轉角,它們像是嚇傻了,愣愣地蹲在地上,彼此面面相覷——等看到其他人眼中的自己,眼淚就從眶里不住往外滾,“咩咩咩”叫個不停。

  柳余落在了地上。

  “不走?那我可要吃羊肉了。”

  圓滾滾的小羊羔們屁滾尿流地走了,四只小蹄子跑得活像背後有狗在追。

  柳余在原地站了會,突然想,還是金色的好看些。

  這時,弗格斯夫人才氣喘吁吁地拎著裙擺趕了過來。

  “是因為……我嗎?”柳余看向她,“他們……傷害你了?”

  “沒有,貝莉婭,不用擔心。”弗格斯夫人訥訥地看著她,對著這個已經成長起來、似乎不再需要她保護的女兒,她無力地安慰,“一定、一定是他們弄錯了,貝莉婭,你從小就信仰光明,對神祈禱也是最虔誠的。”

  柳余想起了馬蘭。

  他提起他父親時,聲音飽含感情。

  可他卻能看著自己的父親活生生地被燒死。

  那麼……

  弗格斯夫人呢?

  在信仰和女兒之間,她會…選擇什麼?

  “如果是真的呢,母親?”柳余問,“您——”

  “如果是真的——”

  弗格斯夫人突然打斷她,她像是感覺到了不安,抖著手抽出一根卷煙,才點燃,又按滅了。

  她捋了捋頭發,卻越捋越亂,最後,竟然抓了一把下來。

  “如果是真的,那、那母親……噢,我可憐的貝莉婭……你到底遭遇了什麼……”

  “我欺騙了神。”一股沖動,促使柳余將事情一股腦地說了出來,她似乎想朝自己證明什麼,“……您見過的,那個萊斯利先生,他是神的化身……我的手,也是他接好的。”

  “……噢,光明神在上……”

  弗格斯夫人簡直要暈過去了,她的女兒一下子向她丟了太多的炸‧彈。

  “您也要驅逐我嗎?”

  ”不,不,這不可能!”弗格斯夫人斬釘截鐵地道,“……這世上,沒有比你更重要的事,即使、即使是要我背、背棄……”

  她抖著唇,說不出後面的話來。

  可柳余的眼淚,卻突然間落了下來。

  她猛地上前一步,抱住了眼前這個女人,那力道緊得,像是要從她身上汲取最後一份力量。

  “母親……”

  她道,“母親。”

第八十三章 還活著

  弗格斯夫人的存在, 讓柳余覺得,這個世界還沒那麼糟。

  她身上濃郁的玫瑰香氣,和著熱可可的香醇, 很好地撫慰了她。

  拍在背上的手很暖。

  柳余松開她, 卻感覺一陣眩暈。

  她像是突然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 ,整個人直直往下墜——

  “砰——”

  她重重砸在地上,和過來拉她的弗格斯夫人摔成了一團。

  “貝莉婭!”

  弗格斯夫人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卻只看到地上金發少女的臉色和唇色一樣白, 短短十幾秒,她竟然出了一身的汗。

  汗水將她身上藍色的裙子染成了深色。

  她不住地張嘴喘氣,捂著胸口, 看起來……像是快要死了。

  弗格斯夫人被自己的想象嚇到, 她嚇得尖叫起來︰

  “貝莉婭,貝莉婭!你怎麼了?”

  貝莉婭無法回答她。

  只能用她那雙冰藍色的、沁了淚花的眼楮無助地看著她。

  弗格斯夫人跑去拉過往的行人, 求他們幫她看看,或者叫一輛馬車,可行人不是冷酷地推開她, 就是捏著鼻子遠離她, 好像她們身上攜帶著會傳染人的細菌。

  一輛華貴的馬車經過。

  戴著假發高髻的貴婦憐憫地朝地上丟下幾塊盧索︰“弗格斯夫人,看來您的女兒被神懲罰了,這些錢拿去給她找塊墓地, 好好葬了吧。”

  “呸!”弗格斯夫人罵她, “該死的伊芙!貝莉婭才不會死!”

  伊芙夫人拿羽毛扇遮著臉,嫌惡地坐著馬車走了。

  弗格斯夫人的哭聲還在斷斷續續地傳入柳余的耳朵。

  “噢,我可憐的貝莉婭……”

  “天神在上, 如果一定要懲罰,請懲罰我……貝莉婭她只是有些淘氣, 她不是故意的……”

  可她卻什麼都做不了。

  她明明能听到,能看到,卻連一根小拇指都動不了。身體像是發起了一場高燒,從骨骼到血液,都一寸一寸被浸在綿綿的火海里。

  是雨……淋得太久了嗎?

  昏迷前,她想到。

  最後,是一個過路的車夫看不下去,跳下馬車幫了弗格斯夫人。

  他幫弗格斯夫人將人背到了她家的馬車上,之後說什麼都不肯繼續再幫,放下人就要走。

  “十個盧索!二十,噢不,三十!只需要您幫我們駕車,送我們去醫館就行。”

  “夫人,如果我今天幫您駕車,現在這份工作就會丟了,沒人願意雇佣一個幫瀆神者駕車的車夫。”

  “那,那再加一個我,怎麼樣?”

  “抱歉,夫人,我還有三個孩子,不能失去工作……倒是您,可以試試自己駕車。”

  車夫走出花園,步伐快得像背後是有怪物在攆他。

  ……

  柳余是被腦袋上的一下重擊敲醒的。

  她像是滾咕嚕球一樣,從車上滾到了旁邊的草叢里——

  而後發現,旁邊翻著一輛眼熟的馬車,幸運的是,馬車歪向了另一頭,除了砸扁了一些花花草草,誰也沒受傷。

  “貝莉婭,你還好嗎?”

  弗格斯夫人大驚失色地過來,手里還拿著馬鞭,臉上有一道很明顯的紅印,看起來,像是被馬鞭的鞭尾掃到的。“馬車翻了,我們得另外想辦法……”

  似乎見柳余沒有回答,她的眼里已經開始泛起淚花——

  柳余吃力地朝她眨了眨眼楮。

  就這一個小小的動作,已經花去她所有的力氣。

  天徹底地黑了。

  路上幾乎看不到什麼行人,即使有,也是飛馳而過的馬車,弗格斯夫人攔了幾次,都沒找到一輛願意停下來搭乘她們的。

  她從翻倒的馬車里找來絲帶,用絲帶將柳余的雙手綁了起來,掛到自己脖子上,而後蹲下身,一個用力——

  這個柔弱的、看起來只會尖叫和訓斥僕人的女人,身體里像是迸發出了一股力量,這股力量讓她成功地將柳余背到了背上。

  絲帶卡到喉嚨,她咳了一聲,又將她往上顛了顛︰

  “貝莉婭,別睡 ……”

  她的聲音在顫抖。

  柳余安靜地趴在弗格斯夫人不夠強壯的背上,听她輕輕地哼起了艾爾倫大陸的民歌。

  “……今夜我踏上旅途,去尋找我心愛的姑娘……這麼多的星在天上,它們看著白色的羔羊……鳥兒在天上飛翔……我遇見了心愛的姑娘……她身穿白色的長袍,在篝火面前跳舞……她是多麼美麗……多麼美麗……噢星星在天上……星星在天上……

  我心愛的姑娘……

  我是多麼多麼想你……

  比這頻繁,比這更頻繁……”

  她想讓她換一首。

  “……這是你父親第一次在福倫鎮見我時,對我唱的歌……他是一個很有涵養的紳士……可惜,身體不太好……”

  柳余安靜地听著,弗格斯夫人又講起了貝莉婭小時候的事。

  “……你小時候喝了許多山羊奶,壯得就像頭小牛犢……那時我總擔心,你會長得像隔壁維達家的二女兒一樣,那樣可不行,弗格斯家可沒有那麼多的陪嫁……幸好,你長大後,成了索羅城邦最美的玫瑰……”

  “……為了給你父親治病,家里所有的盧索都用光了……沒有馬車,沒有僕人,我就經常這樣背著你,一路走到醫館去……所以別怕,貝比,這只是和小時候一樣,沒什麼大不了…… ”

  柳余沒有怕。

  她的身體在發高燒,意識卻十分清醒。

  她能听到弗格斯夫人越來越重的喘息聲,能感覺到她的顫抖和恐懼,更能感覺到,隨著這場高溫,自己與這具身體的聯系在越來越少……

  她的靈魂輕得像是能飄起來……

  “塔特爾醫師!塔特爾醫師在不在?”

  深夜,開在街道盡頭的小醫館,“吱呀”一聲開了門。

  一個瘦削的黑人小孩探出腦袋,一見到人,嚇了一跳︰

  “弗格斯夫人?您怎麼……來了 ?”

  “塔特爾醫師!塔特爾醫師!”

  弗格斯夫人毫不客氣地繞過小孩,一邊吩咐他幫忙,一邊用那穿透力極強的嗓門喊起來。

  一個臉上有道疤的中年男人披著晨衣、提著盞燈從里面出來,見她,銅鈴大的眼楮就一瞪︰

  “弗格斯夫人?您……怎麼這時候來?”

  “噢弗格斯小姐怎麼了?”

  等他目光落到軟倒在椅子上的女孩時,忍不住擰緊了眉。

  “塔特爾醫師!”小黑人離得遠遠的,“我、我听奇爾說,弗格斯小姐是瀆神者。”

  可塔特爾醫師已經蹲下身來,他檢查了她的眼楮、嘴巴,和手指,吩咐學徒去將藥箱拿來。

  弗格斯夫人已經毫無形象地癱在了一旁︰

  “塔特爾醫師,貝莉婭……她到底怎麼了?”

  “看起來沒病。”

  “不肯能!她動都動不了!”

  “弗格斯夫人,我也從沒見過這樣的。也許,您該帶她去神殿看一看。這世上,有的病醫師治不了。”

  “是神,是神懲罰了她,一定是這樣的……”

  小黑人像是嚇壞了,丟下藥箱就往外跑。

  弗格斯夫人站在原地,像是被判了死刑。

  塔特爾醫師翻著藥箱,熟練地取出兩管煉金試劑遞過來。

  “我想,神沒那麼小氣。”他用稀松平常的聲音道,“先給弗格斯小姐喝下,今天太晚了,你們就在這住一夜,即使要去神殿,也該等到明天。”

  弗格斯夫人勉強露出個笑,她看起來太狼狽了,尤其脖子里那道紅得發紫的印子,倒像是被人掐著脖子造成的——

  塔特爾另外給了她一管藥膏。

  “不用另付。”他指指她的脖子,“擦一擦。”

  “謝、謝謝。”弗格斯夫人無比真誠地看著他,“塔特爾醫師,您總是這樣仁慈。”

  塔特爾醫師避開了她的眼神︰

  “晚安,弗格斯夫人。”

  “晚安,弗格斯小姐。”

  “晚安,塔特爾醫師。”

  她們被安頓在了客房。

  塔特爾醫館的客房有股陳腐發霉的氣味。

  柳余躺在客房的床上,由著弗格斯夫人一下一下地替她擦拭。從這個角度看,弗格斯夫人過于尖的下巴有些圓潤,她火紅色的裙子在暈黃的光下顯得柔和,這讓她整個人都有種平時極少見的溫柔。

  擦完,弗格斯夫人還像哄小嬰兒睡覺那樣輕輕地拍她。

  見她目不轉楮地盯著自己,突然笑了︰

  “貝比?睡不著?”

  柳余眨了眨眼楮。

  弗格斯夫人卻像是懂了她的意思,輕輕拍著被子,小聲地唱了起來︰

  “……安睡吧,寶貝……丁香花、紅玫瑰,都已經閉上眼楮……聖嬰樹會在夢中出現……寶貝,閉上眼,聖光照耀你,天神守衛你……

  靜靜地睡吧,願你夢到天堂……靜靜地睡吧,願你夢到天堂……”

  柳余慢慢地閉上了眼楮。

  她仿佛看到,一個年輕女人在夢中朝她微笑。她有溫暖的手掌,有輕柔的嗓音,她會抱著她、拍打她的被子,輕輕哼︰“……寶貝,安睡吧,願你夢到天堂……”

  夢境在這一刻,與現實重疊。

  院長媽媽,你看,我找到了。

  不是貝莉婭又怎麼樣呢?

  她會當好這個貝莉婭的。

  柳余像是偶然得到一顆夢寐以求糖果的孩子,在推拒、不知所措後,迅速決定將它佔為己有。

  而在這個決定落下時,她的心,也從雲霄飛車下了來,一路沉到了堅實的地面。

  “我……”

  弗格斯夫人驚喜地看著她︰

  “貝莉婭?你能說話了?”

  柳余也詫異地抬了抬手,發現能動了。

  她突然想起一個可能。

  排異反應。

  神歸位,世界法則重新變得完整。

  她這抹異世之魂,就如同一段完好程序里出現的bug,而bug……是要被清除的。

  但現在……又為什麼呢?

  “噢!光明神在上!我太高興了!”弗格斯夫人一把抱住她,又奔出去 ,“塔特爾醫師!塔特爾醫師!您快來看!貝莉婭好了!她好了!”

  塔特爾醫師不一會拎著藥箱重新過來,他臉上倒沒有被再三打攪的不悅,重新檢查了遍,就對她道︰

  “最好再休息兩天,不過,弗格斯小姐,您的身體狀況是我見過最好的。”

  當然,畢竟有神之骨在。

  柳余想。

  弗格斯夫人將塔特爾醫師送出去,坐下來時,還無法掩飾自己的興奮。

  柳余看著她,突然道︰

  “母親,等我好了,我們去另一個地方生活吧。”

  “另一個地方?”

  “是的,一個不知道我是瀆神者的地方。”她微微蹙起眉,一副憂傷的模樣,“索羅城邦太小了,他們都知道我是瀆神者,遲早……我們會生活不下去的。我們可以去諾丁郡,去更遠的地方,甚至是龍姆國……”

  “可、可是……”

  “弗格斯家只有一個子爵頭餃而已。”

  柳余臉上有種新生的、讓弗格森夫人說不出來的東西,這讓她動容。

  “您相信我,我一定能養活你,我們一家人可以在別的地方,活得很快樂。”

  “好。”弗格斯夫人答應了,“我們去別的地方,重新開始。”

  風拂動窗簾,露出夜空一輪圓月,一切都似乎變得慢慢好了起來。

  柳余睡得不太好。

  也許是這客房的陳腐氣,也許是不習慣與人一起睡,睡夢中她總覺得有人在床邊長久地凝視她。

  可中途睜眼,卻只看到被風拂動的窗簾。

  這麼睡了醒、醒了睡,等醒來時已經下午,弗格斯夫人不在身邊。小黑人告訴她,弗格斯夫人搭塔特爾醫師的馬車回家了,說要給她帶些東西過來。

  柳余就干脆靠著窗,就著下午的陽光,拿出藏在懷里的鐵片和日記本。

  拿日記時,路易斯的皮繩一起掉了出來。

  “啪嗒——”

  一顆小拇指大小的綠色‧貓眼石從皮繩下滾出來,落到她的腳下。

  柳余彎腰,一並撿了起來。

  而當那顆貓眼石與日記接觸時,日記的扉頁上竟然憑空浮現一行蝌蚪字——

  那字明明有幾個還不認識,她卻一下子明白了︰

  “我還活著,

  路易斯。”

  真是九命貓妖啊。

  不知道為什麼,柳余有點高興。

第八十四章 痛醒了

  柳余摩挲著日記本, 最後還是決定不去翻開它。

  當然,不是什麼隱私權的關系,而是她現在已經不想跟這些黑暗、光明等神神叨叨的的東西扯在一塊了。

  她只想帶著弗格斯夫人, 遠離這一切, 去遠方好好生活。

  她都想好了。她們可以租一間屋子,不用太大,有個溫暖的壁爐,可以圍著烤火、看書、聊天, 最好再有架鋼琴,弗格斯夫人總說,一個淑女要會彈琴, 她可以教她彈琴、跳舞, 空暇的時候,可以邀請周圍的鄰居來參加她們的小宴會。

  鄰居最好是和善一些的, 可以互相端著可麗餅、雞蛋去串門。

  當然,也不用靠得太近。

  她想,她們一定能過得很好。

  至于永恆的性命, 高高在上的權利——這些, 在弗格斯夫人溫柔的眼神和微笑里,都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她找到了她的港口,並且決定就此停泊。

  柳余一樣一樣地收拾著。

  鐵片上的字依然不認識, 可長久注視會產生的眩暈感消失了。

  日記, 貓眼石,皮繩。

  斑斑的羽毛。

  還有……記憶珠。

  她像是檢閱自己曾經度過的時光,心底十分安穩。

  當輪到記憶珠時, 突然想起那斯雪山之巔的那個吻。

  神的體溫,和冰一樣涼。

  連著那個吻, 也是涼的。

  他靠她那麼近,冷灰銀的長發夾雜著雪松的氣息,像大海一樣將她包裹……他應該看到了這枚記憶珠。

  可為什麼,不帶走它呢。

  柳余將所有的東西都放在了一起,決定回去找個盒子裝起來。

  塔特爾醫師配的煉金藥劑還剩下一支在床頭,弗格斯夫人的藥膏在桌上,柳余收拾好推門出去,正踫上小黑人像只沒頭蒼蠅一樣,慌慌張張地闖進門來。

  她心下一緊,下意識拉住他︰

  “怎麼了?”

  “噢,弗格斯小姐,不,不,瀆神者……”

  小黑人嘴巴一咧就要哭。

  “不許哭!說清楚。”

  柳余冷著臉呵斥小黑人,自己的都沒發覺,她的聲音有多麼顫抖。

  冥冥之中似乎有個聲音在告訴她,好像有什麼……

  可怕的事發生了。

  “塔、塔特爾醫師派人回來說,說,弗、弗格斯夫人,被羅德尼大公爵領著綁到火刑柱上,他們說要燒死她!”

  “轟隆隆——”

  柳余只感覺耳邊一陣轟鳴,她好像什麼都听不見了。

  “你再說一遍。”

  也許是她臉上的神情太可怕,小黑人“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是,是羅德尼大公領著人,說、說要燒、燒弗格斯夫人!”

  “他們在哪兒?”

  “就、就在城池中央的光明神像旁!”

  小黑人閉著眼楮喊出了聲。

  他只覺得,這一刻的弗格斯小姐太可怕了,她的臉色蒼白得就像是從煉獄里走出來的魔鬼,蔚藍色的眼里似乎有什麼想要爆發——耳邊一陣風過,弗格斯小姐就消失在了房中。

  小黑人嚇得一下子跌倒在了地,他恐懼地跪著,朝天空祈禱︰

  “……光明神在上,求您保佑,信徒不是有意要和瀆神者為伍,信徒不是有意要和瀆神者為伍……”

  柳余從來沒感覺,自己的浮空術能使得那麼快。

  她像是只掙命的羚羊,獵人的槍口抵著她的喉嚨,讓她一刻不敢停地奔跑。她飛快地掠過一個又一個的穹頂,冷風刮在臉上,像是刻骨的鋼刀。

  神啊,如果可以,請讓我快一些,再快一些。

  城池中央高高的塔樓已經清晰可見。

  參天的火光映入眼簾,熊熊的大火映紅了半邊的天空,隔著跳動的火焰,她和石柱上捆綁著的女人對視。

  她朝她露出了個笑,而後,閉上了眼楮。

  火舌徹底地淹沒了她。

  “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柳余捂著腦袋,痛苦地叫了起來。

  為什麼!

  為什麼命運總不肯放過她!

  每一次!

  每一次!

  平地忽起一道狂風,柴火被吹得四散,雨夾著風瓢潑一樣落下,火熄了。

  柳余奔向了石柱。

  石柱下面倒著一個瘦弱的身影。

  她從來不知道,她那麼瘦。她總是神氣活現的,用高高的發髻和大大的裙撐,將自己打扮得架勢十足。她愛用尖刻的嗓門,對著僕人們頤指氣使,更喜歡拿著羽毛扇遮住半張臉,高高在上地看人——

  可現在,那雙眼楮閉上了。

  “……夫人,弗格斯夫人……母親,母親……”

  她顫著手摸過她的臉。

  她燒得不太厲害,只有一簇頭發被燎著了。

  臉上、身上都是煙灰……

  看起來似乎沒受什麼傷。

  塔特爾醫師掙脫制住他的人,跌跌撞撞地跑來,這個硬漢一樣的醫師手抖得像篩糠,半天都伸不過去。

  等落到弗格斯夫人鼻下時,竟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死,死了。”

  他眼神發直,看著地上一個勁地,“死了,她死了……”

  柳余抱著她,弗格斯夫人的身體還很燙,她像是睡著了。

  “我們說好的,”她喃喃道,“要一起去別的地方,重新開始。租一間房,有一個壁爐,有一架鋼琴……”

  她的眼淚落了下來。

  人群在雨中四散奔逃,他們高呼著“惡魔出現了”,恐懼地看著場中的金發少女。

  羅德尼公爵也要逃,誰知,一道無形的屏障擋住了他。

  他動彈不得,只能驚恐地看著那金發少女放下懷中人,一步步向他走來。

  “弗格斯小姐,求、求您放了我,要、要多少盧索可以!甚、甚至羅德尼公爵下的所有財富,都、都可以給您,只要您放過我……”

  他恐懼地求她。

  她卻絲毫不為所動,慢慢地走到面前。

  ”她一定也這樣求過你。”

  “滴滴答答……”

  少女的眼神,太像來自地底的修羅,羅德尼公爵只感覺褲管有些熱,一股腥臊之氣就蔓延開來。

  “你、你是瀆神者!我、我只是讓她交出你,她、她卻拒絕了,我這樣對維護一個瀆神者的壞蛋,對、對,沒錯,我沒錯……不,不對,我只是想、想來看看你,索羅城邦的玫瑰……可弗格斯夫人卻拒絕了我,她活該……”

  是的,起源在于他的欲望,可推動這一切發生的,卻是這極端的信仰。

  柳余看向周圍,還留在原地的人們看向她的眼神,除了恐懼,就是厭惡。

  他們咒罵她,高聲祈求神靈將她殺死。

  她看向了羅德尼公爵,這個豬玀樣的胖公爵恐懼地語無倫次︰

  “我沒錯,我沒錯,一個瀆神者的母親,就、就該這樣……她還咬傷了我……”

  她一只手伸去,他就完全逃脫不了,脖子被掐住,喉嚨里發出“咯咯咯”的聲響。

  他想要掰開她的手︰

  “不,你不能殺我……”

  “我能。”

  少女松開了手。

  羅德尼大公歪著腦袋掉在了地上。

  他死了。

  而有什麼東西,也在她體內一並死去了。

  十幾丈高的光明石像慈悲地俯瞰大地,好似對這片土地上發生的罪惡一無所知,柳余撿起地上的鐵鍬,用力地砸去——

  “轟隆隆”,

  看起來高不可攀的光明石像倒了。

  無數哭聲和怒吼從遠處傳來。

  柳余丟掉了鐵鍬。

  風中似有歌聲傳來︰

  “……安睡吧,寶貝……丁香花、紅玫瑰,都已經閉上眼楮……聖嬰樹會在夢中出現……寶貝,閉上眼,聖光照耀你,天神守衛你……

  靜靜地睡吧,願你夢到天堂……靜靜地睡吧,願你夢到天堂……”

  沒有天堂。

  弱者,沒有天堂。

  “她沒死。”

  就在這時,耳邊響起一陣飄忽的聲音。

  路易斯?

  柳余看向周圍。

  “帶上貓眼石,來伯克利大街三三三號,找貓頭鷹爵士。”

  柳余回身抱起安靜躺著的弗格斯夫人,踏著廣場,在無數人的仇恨和咒罵中,走了出去。

  人群漸漸散去了,整個廣場空無一人,只有高高的塔樓佇立。

  而被烈火燻黑的石柱旁,一團模糊的光暈升起,到半空時,被一只憑空出現的、如玉修長的手一收,消失在了原地。

  ………………

  柳余一沖進塔特爾醫館,拿起放在客房的盒子就要走。

  “弗格斯小姐,您去哪兒?我們還要為夫人準備葬禮。”

  塔特爾醫師跟著沖了進來,短短半天時間,他的側臉就完全凹了下去。

  “沒有葬禮。”

  說完,柳余抱起弗格斯夫人,在塔特爾醫師驚訝的眼神里飛了出去。

  伯克利大街距離醫館不遠,三三三號更是在荒僻的地方,一座二層小樓,白牆上爬滿了綠色藤蔓,她直接落到了小樓的花園內。

  “我找貓頭鷹爵士。”

  她喊道。

  “篤篤篤”,木棍敲擊地面的聲音傳來,一個弓著背、頭戴黑色紳士帽的老人走了出來。

  他穿著黑色燕尾服,戴著副金邊眼鏡,拄著拐杖看起來儒雅謙和——

  如果不看他呆滯的眼神的話。

  “我是貓頭鷹爵士。”

  “有人叫我拿著這貓眼石來找您。”

  貓頭鷹爵士一看到貓眼石,眼神就活了。

  他恭敬地摘下帽子︰

  “請隨我來,美麗的小姐。”

  他對她手中抱著一個女人熟視無睹,只是拄著拐杖在前面引路。

  柳余隨著他進樓,順著旋轉樓梯一路向下,路上一盞燈都沒有。

  不知走了多久,貓頭鷹爵士才停下來,黑暗中,他似乎能看到她︰“您要找的人,在下面。”

  “謝謝。”

  貓頭鷹爵士帶完路就離開了,柳余彈出了一個光明球照明。

  “路易斯,我照你說的來了。”

  “滅掉它。

  她收掉了光明力,剛才光線的隱約照過,她看到這是個不大的雜物間,里面裝不了人。

  “你在哪兒,路易斯?”

  一顆圓溜溜的東西突然蹦到了她的手里︰

  “把另一顆貓眼石拿來。”

  這是路易斯?

  柳余若有所思地看向手中那圓溜溜的東西,弗格斯夫人被浮空術托住,飄在了她的面前。

  “不,”她拒絕,“你先解釋之前的事。”

  “她沒死,但也沒活。”

  “可她沒有鼻息了。”

  “愚蠢的人類……”路易斯笑了一聲,“這世間的事,太過奧妙,有許多是你們看不到、理解不了的……”

  “那我怎麼才能救她?”

  “將貓眼石放在一塊,否則,你別想從我嘴里听到一個字兒。”

  柳余卻拿起貓眼石,作勢要往旁邊的牆上磕,路易斯叫喚了起來,悻悻地道︰

  “貓眼石放在一起,會融合,你再將它放到她嘴里,這能讓她的身體兩三年都保持現在這樣。”

  她將兩顆貓眼石放在了一起︰

  果然,貓眼石漸漸互相融化、包裹在了一起,最後,一個黑發黑瞳的青年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他朝她招招手︰

  “又見面了,小弗格斯。”

  柳余將融合過後的貓眼石握在了手里︰

  “如果你騙我,要麼你死,要麼我死。”

  “噢,弗格斯小姐,不要這麼絕情,好歹,我們有共同的目的。”

  “目的?不。”

  “你……不恨嗎?這個世界如此的畸形和愚昧,早該被毀滅。父神創造了它,卻沒有好好待他,就像我,他養育了我,卻又……”

  路易斯突然間閉上嘴。

  “你的目的,從一開始,到現在的目的,是什麼?”

  “目的?”

  路易斯舌忝了舌忝嘴唇,一臉亢奮,“我想要這世界,都沒有名字。想要這山川河流,都不受束縛,我想信誰就信誰。我想看羔羊們都站起來……”

  “不過,我最想看的,是父神傷心、痛苦、絕望的模樣。噢,您想想,他那張冰冷的臉上露出這些表情,真讓人激動呢。”

  在柳余看來,他就像個亢奮的、戀父的變態。

  “除了這個,還需要什麼,才能讓我母親醒來。”

  不過這也讓她確定了,他說的貓眼石功能不假。

  柳將貓眼石送到了弗格斯夫人的口中,她的臉色竟然變得紅潤起來。只是,眼楮還是沒有睜開。

  “她的靈魂消失了。”路易斯嘖嘖道,“你得找到她的靈魂。”

  “怎麼找?”

  “成神。”

  柳余沒被他蠱惑。

  “所以,尋找靈魂,一定需要成神?”

  “噢,別的辦法,我暫時不知道。不過,當你成了神,困擾你的一切,都不再是困擾……我們如此弱小,就像被人捏在手里的螞蟻,生死都不在自己掌握。只有成了神,我們才能得到我們想要的東西,才能享有改變這世界的權利,我知道,你也渴望,不是嗎……”

  是的,她也渴望。

  只有強者,才擁有選擇的權利。

  她之前錯了。

  一個瀆神者,在神靈的世界,逃到哪一個地方,都不會有樂土。

  不過︰

  “讓我猜猜,成神的條件有些苛刻,所以……還需要什麼?”

  “弗格斯小姐的智慧永遠不會讓我失望。”

  路易斯朝她半屈身,“父神是天地誕生的唯一神。這世上,沒人比他更高貴,更強大。想要成神,只有通過他。你是唯一靠近過他的人。”

  “所以,你找上了我。”

  路易斯朝她微笑︰“你應該感到榮幸,父神他對你如此特別,否則,早在他回歸的那一刻,你已經化為了灰燼。”

  柳余沒有搭腔。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所以呢?”

  難道她要因為他不殺她而感恩戴德?

  抱歉,她不信神。

  路易斯被她的眼神生生凍得打了個寒磣︰

  “其實,成神的條件,你已經達到了兩個。神之骨 ,神之淚化作的棘萊花。最後一個,要他一滴血。”

  柳余攥緊了手︰

  “一滴血?我曾經有很多。”

  “噢,不,當然不是化身的血,是神的血,還得是他心髒內的一滴血。噢,不用害怕,不會死,只是會有些痛……”路易斯聳了聳肩,“別告訴我,你心軟了。”

  “當然不。”

  她道。

  可她也不會全信,她自己看著辦。

  “你怎麼保證,你說的都是真實。”

  “鐵片,你已經能看清了。父神賜予你他的肋骨,從此後,神語對你再無阻礙。去往神之國,學會神語,你就能明白,我說的一切都是真實。”

  柳余什麼都沒說,她帶著弗格斯夫人,挺直著背脊,走出了小樓。

  黑暗中,路易斯目送著她離開,臉上的笑越發燦爛︰

  父神,喜歡我送你的禮物嗎。

  請拭目以待吧。

第八十五章 候選者

  塔特爾醫館。

  “塔特爾醫師。”

  塔特爾一抬頭, 就看到那位美貌至極的金發少女站到了他的面前。

  她抱著弗格斯夫人,柔弱的身軀像是要被夫人身上那層層疊疊的裙擺壓垮,可她還站得直直的, 看向他的眼里, 有種堅毅的、說不出來的某種東西——

  這讓他覺得陌生。

  “弗格斯小姐,您去哪兒了?”塔特爾醫師話一出口,才意識到自己用了責備的語氣,“抱歉, 我無意……”

  “只是,弗格斯夫人需要好好下葬。”

  柳余看著塔特爾醫師那發紅的眼眶︰

  “母親沒死。”

  而後,那雙發紅的、沉悶的眼里猛然間爆出光, 又沉寂下去。

  “弗格斯小姐, 您得接受這個事實……”他用回憶的語氣道,“八年前, 我曾經也見過一個女人,她被他的丈夫趕到馬廄,火還沒燒到身上, 她就死了。那女人就是馬爾的母親。”

  馬爾, 那個小黑人的名字。

  “只因為,她生了一個有著黑珍珠皮膚的兒子。”

  塔特爾醫師聲音沉痛。

  “但她沒有一個會飛的女兒。”柳余輕輕地將弗格斯夫人放到一邊的長椅上,“塔特爾醫師, 請相信我, 我會救活母親。”

  “如果救活她的代價,是和魔鬼做交易,我想, 夫人不會願意。”

  塔特爾醫師並不相信。

  “我會當上聖女,我會去祈求神——”她用真誠的眼神看著他, “您相信我,神殿會傳來好消息。而在這之前,我有一個請求。”

  塔特爾醫師長久地看著她,最後,被她的真誠打動了。

  “您說,如果,我能幫得上忙的話。”

  “我想請求您照顧她一段時間,直到我回來——不會超過半年,您放心。但是,這件事,您得保密,包括那個黑小子也不能說。”

  塔特爾醫師是柳余在這個世界上發現的,為數不多、始終能保持清醒和寬容的人,這讓她想起前世那些無國界醫師。

  現在,她只敢信任他——

  最關鍵的是,他眼里的愛意告訴她,他永遠不會傷害弗格斯夫人。

  “她會腐爛。”

  “不,她不會。”柳余讓他看弗格斯夫人紅潤的臉頰,和微溫的皮膚,“我說過,她還活著。我會有辦法的。您……”

  她祈求地看著她︰

  “您會幫我的,是嗎?”

  “……好。”

  良久,塔特爾醫師答應了她。

  他貌似凶狠的眼里有著欣慰,他的寬容和善良,讓他相信了這個他看著長大的孩子︰

  “弗格斯小姐,您變了很多。您現在已經長成了一棵茂密的大樹,可以為人遮風擋雨了 。”

  “不,”少女垂下眼楮,她的聲音很低,“……這次,是我的錯,我連累了母親。”

  她想得太過簡單了。

  沒有權勢保護的美色,是催命的毒藥。

  而瀆神者的罪名,更加劇了這一過程。羅德尼公爵,不過是其中之一。他的好色、他膨脹的支配欲,以及他們曾經存在過的舊怨,都讓他迫不及待地在第二天上門,想要染指這個落難的城邦第一美人——

  弗格斯夫人的悲劇,或早或晚,都要發生。

  “孩子,不要用別人的錯,來懲罰自己。”

  “不,不是懲罰。”柳余搖頭,“是當頭一棒,是清醒。”

  她說過,她是鷹派。

  卻妄想當個被馴化的家貓,這本來就錯了。

  至于路易斯的話——

  得打一折听。

  但他有一句說對了。

  爬到這個世界的頂端,擁有至高無上的權柄,唯有這樣,她才擁有自由選擇生活的權利,不論是一間有壁爐的鄉間小屋,還是一座豪華寬敞的宮殿——

  而不是生活來替她選擇。

  所以,她得到神的身邊去,去尋找真正成神的答案︰

  她可沒忘,他還欠她一個未兌現的承諾。

  “可是,弗格斯小姐,”塔特爾醫師溫和地看著她,“我得給您一句過來人的忠告,在做任何決定前,都先听听您自己的心。”

  心啊……

  柳余看向安睡的弗格斯夫人︰

  “可有時,心和你的目標,是背道而馳的。”

  她向塔特爾醫師囑咐了幾句,就向他提出告辭,使用浮空術去了那斯雪山。

  山頂沒有人來過,棘萊花在隨風搖曳,她采下幾朵收好,才去了神殿。

  還沒靠近,黃金騎士的佩劍已經抵到了喉嚨,年輕的臉上滿是戒備︰

  “瀆神者,不得靠近神殿半步。”

  看著對方如臨大敵的架勢,柳余笑道︰“貝莉婭‧弗格斯,求見布魯斯主教。”

  “布魯斯大人不會見您。”

  “他會見我的。”柳余堅持,“我還是艾爾倫大陸的聖女候選人。”

  “瀆神者沒有資格參與候選。”

  黃金騎士毫不留情地拒絕。

  柳余卻往前一步,鋒利的劍刃直接割破了她頸間的皮肉,鮮紅的血一滴滴落了下來。

  她還沒說話,黃金騎士反倒嚇了一跳,急急將劍往後撤︰

  “弗格斯小姐!您別逼我。”

  柳余一步步向前,倒逼得騎士們執著劍不斷後退,他們既不敢動她,又不敢殺她,廣場上十幾個天坑還歷歷在目,誰也不敢冒再次惹怒天神的危險。

  馬蘭匆匆過來︰

  “瀆神者,你還有臉來!”

  他的權杖才要揮起,就被身後的白衣神使阻止了︰“馬蘭大人,住手!這件事,請交給布魯斯大人裁決。”

  “她毀去了索羅城邦中央的光明神像!她是瀆神者,叛教徒!她該死!”

  “馬蘭!夠了。”布魯斯主教領著一行白衣神使過來,他步伐有些匆忙,頭頂的主教王冠因為走得過快而有些歪斜,“弗格斯小姐!我以為,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我還是聖女候選人。”

  “聖殿的馬車已經離開。”

  “那麼,就由神殿派人送我過去。”

  “他們不歡迎你。”布魯斯主教極少說這樣的重話,他對這胡攪蠻纏的少女有些頭疼,“弗格斯小姐,您還是回去吧。”

  “可真正做出選擇的,應該是神。布魯斯大人,您怎麼知道,神不歡迎我?”

  即使神不選擇她,她還有一個兌現承諾的機會。

  布魯斯主教深深地看著她,良久︰

  “好,我會派馬車送你去聖殿,所有的一切,都交由神親自定奪。”

  “布魯斯大人!您也被她的花言巧語蠱惑了嗎?”馬蘭昂著脖子,“她不能去!”

  “馬蘭,神的意志不是我們能左右的。”

  布魯斯揮手,讓人準備馬車,送柳余出發。

  “您是我見過,最有智慧最仁慈的長者。”

  柳余提起裙擺,朝他恭敬地行了個禮。

  布魯斯主教看著她脖子的傷口,也不吝嗇地提出評價︰

  “弗格斯小姐,卻是我見過,最狡猾、也最執著的人。”

  “再見,布魯斯大人。”

  “不,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們不再見面。”

  布魯斯主教顫顫巍巍地走了。

  他的白發,在金色的主教王冠下閃閃發光。

  柳余看了他一眼,而後,在馬蘭憤怒的咆哮中,提裙上了等候在一旁的黃金馬車。

  一個月後,她和所有的、包括其他兩塊大陸的聖子聖女候選人,集合在了聖殿。

第八十六章 南瓜車

  聖殿和神殿的樣子差不多, 雪白的牆壁,高高的塔樓,日月徽紋刻滿了每一個大殿。

  但相比神殿的親和, 聖殿就要孤傲得多。

  殿內沒有川流不息的人群, 它緊緊地關上朝聖的大門,拒絕信徒的參拜,任人們興匆匆而來,又失望而去。

  殿內, 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守衛森嚴。

  聖使們的眼神要更冷峻, 聖騎士的刀劍要更鋒利。

  當柳余穿梭在刻滿神史壁畫的長廊中, 沐浴著的,就是這樣冷酷又古怪的目光——他們大概是听說了有關她的事跡, 視她為隨時能將人拖入地獄的魔鬼,躍躍欲試,又不敢輕舉妄動。

  “請問, 遴選大殿在這兒嗎?”

  柳余若無其事地抓住一個看起來溫和的聖使問起。

  “是的, 弗格斯小姐,但您,您不能——”

  在他說話的當下, 美貌的少女已經提起裙擺, 走進了大殿。

  殿內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到她身上,而首座上,新上任的紅衣大主教眸中的驚艷長久未褪︰

  “貝莉婭‧弗格斯?”

  “拜見大主教。”

  柳余恭敬地行了個禮。

  大殿內一片竊竊私語。

  “娜塔西, 那位就是您的繼姐弗格斯小姐?”

  “……果然名不虛傳。”

  “噢不,跟她身處一個大殿, 我都覺得快要窒息了,瀆神者,一個瀆神者……”

  柳余一眼就看到了這些人眼中的提防、警惕,和厭惡——玷污他們心中的神,顯然讓這些少年少女對她深惡痛絕。

  而這些通過選拔的少年少女,大都相貌不俗,猛地聚在一塊,倒給人一種春花爛漫之感。

  “弗格斯小姐,您來了!”

  卡洛王子率先對她表示了歡迎。

  而其他來自艾爾倫神殿的熟人,卻不約而同地避開了她的眼楮——他們看起來不怎麼歡迎她。

  娜塔西的眼楮一跟她接觸,就垂了下來。

  她看起來有些不安。

  “倫納德小姐也在。”

  柳余朝她打了聲招呼。

  誰知這一聲,倒像是踩了娜塔西的尾巴,她梗著脖子道︰

  “……測謊時,布魯斯主教在我身上發現了迷幻術的痕跡……最後,他們一致認為,我只是受了黑暗使徒的蠱惑,我是無辜的。”

  柳余長久地注視著她︰

  “倫納德小姐,很可惜,最終……你也跟我一樣了。”

  連純潔的灰姑娘,都學會了謊言。

  “什、什麼意思?!我、我跟您不一樣!”

  柳余什麼都沒說,只是朝她微笑︰

  “那就只能祝您好運了。”

  娜塔西咬著下唇,當貝莉婭出現的時候,不安像陰魂不散的雲霧,又一次纏繞住了她。

  她想起了那斯雪山的那個吻——

  當所有人都匍匐在地的時候,只有她悄悄地抬起眼楮,看了一眼。

  神就這樣安靜地站在那,風吹起他流雲似的衣擺,銀色的暗紋如水一般流動,他是那樣的高貴,連親吻他的腳尖都覺得是褻瀆,可他居然就那樣站著,讓一個女人踮起腳尖親吻他。

  她心都碎了。

  可又為那一幕目眩神迷,不能自已。

  如果是她自己,她自己呢……

  這時,塔樓的鐘聲響了起來。

  “咚——”

  “咚——”

  “咚——”

  三聲過去後,紅衣大主教手執權杖站了起來,一道白光自他的權杖落下,如同一個光不溜丟的罩子,將所有人籠罩了進去。

  柳余只覺得腳下一輕,大殿的底部就開始升起——

  她這才發現,所有的候選者都踩在了一朵白色的薔薇花上。

  “當金色的神光照耀你們,就代表被選中了。但是——”大主教頓了頓,“我得提醒你們,神已經很多年,沒有選過人了。”

  “那她呢?”有人指著柳余,“她,一個瀆神者,為什麼能來這兒?”

  “一切,自有命運安排。”

  大主教光棍地道。

  柳余則看向頭頂。

  大殿的頂部,用色澤郁麗的油彩大篇幅地刻著有關神臨的壁畫,年輕的少年少女們溫順地匍匐在他腳下,而漸漸的,壁畫也有些看不清了。

  她感覺到了暈眩,連忙垂下眼楮,讓自己不再看——

  腦子里卻不由自主地想起神冊上的記載︰

  “神,不容窺探。”

  時間一點點流逝。

  匍匐在花朵上的少年少女們有的開始哭泣,神光沒有降臨的跡象——這代表著,他們的夢想即將破滅。

  再過一刻鐘,當塔樓的鐘聲再度響起,遴選就會徹底結束了。

  柳余攥緊了手心,她安慰自己︰

  沒關系,她還有一個承諾。

  就在這時,匍匐在她旁邊的娜塔西半直起身,對著大殿的頂部喊︰“偉大而仁慈的神啊,當您在人間化身成一位少年時,曾經許過我一個承諾,現在,我、我、娜塔西‧倫納德,想要成為聖女,陪在您的身邊。”

  大殿空曠而安靜。

  誰也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像是受驚的兔子一樣的女孩,竟然鼓得起勇氣說這些。

  良久,一道金光自天空落了下來,罩在了娜塔西的身上。

  娜塔西捂住臉,猛然間哭了起來︰

  “感謝、感謝神!”

  她道。

  柳余的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這就是……所謂的氣運嗎?

  不論如何折騰,命運都如同不可阻擋的車輪,朝著既定的方向轟隆隆往前——

  不,還是不一樣的。

  她還沒有死。

  弗格斯夫人也還有機會。

  柳余冷靜地思考,什麼時候提出承諾最好︰按照她原來的計劃是挨到最後一刻,如果中間神選擇了她,那麼,她就可以省下這個承諾——不可否認,人的僥幸心理總是時時刻刻,想要冒一些頭。

  不過,為了避免不可控的事發生,她決定稍稍提得早一些。

  隨著娜塔西被選中,又連續有了兩人被選中,一男一女,都是陌生面孔,他們都高興地哭了起來。

  而後,始終就沒有動靜了。

  娜塔西心里有點高興,貝莉婭就像是罩在她頭頂的烏雲,只要有她在,就沒人看得見自己。她的出現,讓她總是惴惴不安——所以,她一點不希望,神會選擇她。

  而觀察著這一切的紅衣大主教也收回了視線,他舉起權杖,正要說話,這時一道極近華美的金光落了下來,精準而又利落地罩在了身著淺藍色衣裙的少女身上。

  那金光,如溫柔的淺霧,落到了每一個人的眼里。

  柳余半張的嘴合了上去,快跳出嗓子眼的心也一同安放了回了胸膛︰

  他選她了。

  她不自覺地抬頭,在白芒與金光的爛漫交錯中,正對上一雙絕美的、如秋泓一樣的眼眸,那眼眸溫柔而冷寂,時間的洪流轟隆而過,最後,只留下亙古的寂寞。

  她愣在了原地。

  再看去,卻見輝煌而濃郁的壁畫上,沐浴著金光的神正斂著他狹長的眸,冷漠地俯瞰著底下發生的一切。

  “神已經做出了他的選擇。”大主教莊嚴地宣布,“娜塔西‧倫納德,羅尼‧苔米,帕克‧托塔,貝莉婭‧弗格斯。”

  “……你們得以陪在神的左右,以忠誠,以信仰,這是神對你們的恩賜。好了,去吧,神車將在一個小時後,抵達聖殿的門口,相信我,你們會看到更廣闊的天地。”

  柳余心潮澎湃——

  她承認,在神光選擇她的那一刻,她既驚懼,又歡喜。

  歡喜的是,也許未來某一天,她也能走到這最高處,見識不一樣的天地,從此後,她能夠拯救弗格斯夫人,她可以自由選擇人生,她不會再受任何掣肘。

  而驚懼的是,她要面對的存在,如此強大,強大到只需要輕輕一捏,就能將她捏得粉碎。

  ……

  一個小時候,傳說中的神車準時地停在了聖殿的門口。

  它的形狀,就像一個膨脹的南瓜馬車,車身上簪滿了金色的太陽花,南瓜的內部被掏空了。

  車頂上,一只灰撲撲的胖鳥在快活地蹦來蹦去。

  一見到柳余,就舉起一只翅膀︰

  “斑斑!”

  [好久不見!]

  而後,它肥了一圈的胖腦袋沒頭沒腦地往剛落座的柳余身上鑽去,在對方平靜如深海的臉色里,討好又諂媚地“斑”了一聲。

  [貝比,喜歡我為你挑的南瓜馬車嗎?]

  [貝比,你生氣了嗎?]

  [斑斑不是故意的……只是一看見萊斯利,噢不,神,腳和翅膀就忍不住……不過,斑斑也幫了大忙!最後,最後是斑斑說服神,讓他選了你!]

  這時,旁邊的少年帕克‧托塔好奇地問了一聲︰

  “弗格斯小姐,這是您養的鳥?怎麼在神車上?”

  “它不是我的鳥。”

  柳余閉目,謝絕交談。

  斑斑頭頂的毛都耷了起來︰“……斑。”

  它蔫蔫地叫了一聲。

  [貝比現在不喜歡斑斑了嗎……]

  這時,神車猛地朝天空一躍,飛了起來。

第八十七章 記得你

  南瓜馬車穿梭在一片雲海里。

  柳余半靠著窗, 很奇特,迎面而來的氣流明明很強勁,可拂到面上時, 卻是柔柔的風。

  面前的所有, 都在顛覆她曾經學過的一切。

  南瓜馬車既沒有滑翔翼,也沒有動力燃料,可它飛在空中,卻像是自在的鳥兒——又比鳥兒還快上無數倍。

  一眨眼的時間, 它就跨過了連綿的青山,飛過了無邊的深海,最後, 投入黑沉沉的夜空。

  “哇……”

  苔米和托塔不斷地張嘴發出贊嘆聲。

  他們來自另外兩塊大陸, 托塔的性格要活潑些,苔米則有些羞澀。

  “阿麥伽聖使提過一種假說, 他說,世界是一個球,我原來還不信……”

  托塔睜大眼楮, 看著面前神奇的一切。

  “托塔先生, 阿麥伽聖使已經墮落,他染上了邪惡的黑暗力量,不可說。”苔米鄭重地提醒他。

  “噢, 抱歉, 抱歉,”托塔行了個禮,又忍不住好奇地看向自上了馬車就一言不發的金發女孩, 還有她懷中那只胖得快成球的鳥。“弗格斯小姐,冒昧地問一句, 我們到神的那兒還需要多久?”

  柳余︰……

  正在她想回一句“抱歉我也不知道呢”,南瓜馬車就猛地一震,圓不隆冬的車頭一下子鑽入了一個巨大的雲團里。

  面前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霧,濃得連近在咫尺的人都看不見,鼻尖卻好像能聞到花的芬芳。

  [到了!到了!]

  斑斑興奮地撲稜著翅膀,圓滾滾的身體想要飛出馬車,卻被迎面而來的風“啪嘰”一下,拍回了車里。

  等它暈暈乎乎地重新飛起來,馬車已經沖出雲團。

  “哇——”

  “哇——”

  “哇——”

  年輕的少年少女們不約而同地張大嘴巴,看著眼前的一切。

  這是一個陽光的國度。

  空氣里充盈著鮮花的芬芳,潔白的雲彩鋪在腳下——馬車一個抖動,這些只會張大嘴巴的年輕人們就像甲殼蟲一樣,被一個一個地抖到了地上。

  柳余及時使起浮空術,緩緩落下。

  胖球斑斑在她身邊拍打著翅膀,興奮地叫︰

  “斑!斑!”

  [美嗎,貝比?斑斑第一次來的時候,只會“哇”“哇”“哇”哦。]

  “美。”

  這一次,柳余回答了它。

  眼前的一切,幾乎是窮盡所有人類想象都無法勾勒出的華美,比記憶珠中的更生動,更空靈。

  潔白的雲彩像蓬松的棉花糖,踩在上面,有種柔軟卻沉穩的感覺。遠處,連綿的群山如濃碧的翡翠,近處,鋪開著大片大片的鮮花。和記憶珠中的不同,那些五彩繽紛、各色各異的花兒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薔薇。

  紅薔薇在風中搖曳,有種怒放的、旁若無人的美——

  “那……就是神宮嗎?”

  娜塔西雙手握在胸前,秀美的臉上滿是贊嘆。

  柳余順著她目光望去,一座純白殿堂就這樣矗立在盛放的薔薇之後,它沐浴在一片爛漫的金光里,如每一個朝聖者心中勾勒出的那樣,聖潔,莊嚴,華美。

  柳余心中鼓噪起一股熱血,那熱血讓她渾身滾燙——

  那里,是世界之主存在的地方。

  他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彈指間讓一個世界灰飛煙滅。

  而她現在,要做的,是找到一條去往最高處的路。

  ……

  斑斑像只合格的引路鳥一樣,領著他們往里走。

  一路走來,都沒什麼人,直到經過薔薇花圃,才看到提著花籃在花中穿梭的年輕男女們。

  他們大都面容姣好,看到他們時,臉上還帶著笑,他們跟斑斑友好地打招呼︰

  “是神新選了聖子聖女嗎?”

  很奇怪,明明是一種陌生的語言,但進入耳里,就自動明白了。

  斑斑高昂著頭,神氣活現的︰

  “斑斑!”

  [迪麗雅,沒錯!我得帶他們去神宮了,下次見!]

  “再見,斑斑!”這個叫迪麗雅的好像听得懂斑斑說什麼似的,等她目光落到柳余身上時,臉上的笑就更深了,“噢,這里面有個安琪兒,神一定會很喜歡。”

  “謝謝。”

  柳余友好地致謝。

  誰知迪麗雅竟然驚訝地捂住了嘴巴︰

  “您居然听得懂?”

  “斑!”

  [當然!貝比很聰明的,她還听得懂我說的話呢!]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噢,真叫人不明白,斑斑,神這次出去,有遇見什麼不一樣的事嗎?”

  就在斑斑要開口時,柳余伸手一招,胖球眼珠子都亮了,一下子沖到她懷里︰

  “斑!”

  [抱歉,迪麗雅,時候不早,我們得走了!]

  托塔、苔米和娜塔西站在一旁,雲里霧里看著他們。

  “去吧,這次神選了很多人……”

  “神宮終于熱鬧起來了……”

  柳余跟他們告別,而後一行人繼續往前。

  穿過一望無際的藍色鏡湖,神宮的大門已近在咫尺,門口沒有披堅執銳的衛士守衛,一切,都和記憶珠里的一模一樣——可又有什麼不一樣的,柳余說不上來。

  無數的曠世奇珍在殿堂內隨處擺著,東海明珠、巨型珊瑚塔,殿內大片大片的紅色薔薇怒放,連羞澀的苔米大睜著眼楮,不住地發出“哇”“哇”“哇”的聲響。

  一路沉默過來的娜塔西突然開口︰

  “他們看起來都無憂無慮,真好。”

  柳余知道,她說的,是這些進進出出的年輕人們。

  他們大都體態修長,儀態優雅,看起來十分讓人賞心悅目,連臉上的笑容都全無憂愁。

  見到他們,還親切地問好。

  “神又選了聖子聖女嗎?”

  “噢,她長得跟伊迪絲一模一樣。”

  “……”

  “倫納德小姐,”柳余提醒她,“沒人會將不愉快放在面上。”

  “貝莉婭姐姐總是把人想的那樣壞。”

  娜塔西道。

  “倫納德小姐總是喜歡踩著別人,烘托自己。”

  柳余譏諷。

  托塔和苔米站在一旁,無奈地听著這對繼姐妹又一次掀起戰爭。

  胖球斑斑左右看看,也閉上了它叨逼叨的嘴。

  神宮太大了,穿梭過一個又一個的宮殿,走過一條又一條的走廊,走了不知多久,最後,終于到達了目的地。

  像是感應到他們的到來,金色的大門緩緩地敞開。

  斑斑像個炮‧彈一樣沖進去︰

  “斑!”

  [到了!到了!貝比,到了!]

  一個身著白裙、頭戴花環的略長些的女人迎了出來︰

  “請跟我來。”

  幾人沉默地對視,自進入神宮,語言的隔閡好像又消失了。

  他們都听得懂了。

  “不要抬頭,神不可窺視。”

  女人提醒他們。

  柳余低頭,眼觀鼻鼻觀心地走入殿堂,眼角的余光只能看見淺金色的光,如海邊細細的沙鍍在淡藍色的裙邊上 ,讓人感覺莫名的溫暖。

  “神,來自納撒尼爾的聖子聖女們到了。”

  “斑斑!斑斑!”

  良久,那美妙的、似曾相識的聲音在大殿之中傳開,像是能激起耳膜的顫栗︰

  “退下吧。”

  “不必再來。”

  引路的聖女屈身︰

  “是的,神。”

  她走到這一群懵懂的、還低著頭的少年少女們面前︰

  “走吧。”

  “可,可我們……”

  苔米不太明白。

  “神放逐了你們。你們可以出神宮,去神之國度生活,那也很好。”

  “可我、我是聖女!”

  娜塔西抬頭 。

  “不是所有聖女都會伴在神的身邊,神是一切,您過了。”引路的聖女臉一下子板了起來,“可以跟我走了。”

  柳余還在猜度神之國度是什麼,娜塔西卻已經鼓足勇氣地抬頭,朝大殿的中央看去。

  視線中一片模糊。

  她還是極力睜大著眼楮,即使眼楮被神光刺痛,不斷流淚,還是道︰

  “神!神您、您不記得我了嗎?我是娜塔西‧倫納德!那個、那個您答應過,要和我一起跳舞的娜塔西‧倫納德!”

  神座上的人似乎無動于衷。

  她就來扯柳余︰

  “還有貝莉婭‧弗格斯!您曾經喜歡過的人啊……”

  這一刻,柳余感覺到,渾身像是被刺成了篩子。

  她不動聲色地抬頭,隔著漫漫的、淺金色的光線,與神座上的那人長久對視。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眸,溫柔卻冰冷,美麗而孤獨,像是穿過歲月長長的河流,帶著智慧和威壓,轟隆隆向她碾來。

  他坐于高高在上的神座之上,仿佛光是他的影,孤獨是他的宿命。

  十幾個美貌絕頂的少年少女們匍匐在神座之下,他們好奇地向她看來,姿態溫順得像是羔羊。

  “娜塔西‧倫納德。”

  神開口了。

  眼楮開始流淚。

  柳余卻眨也不眨,和他對視。

  “我記得你。”

  他說。

第八十八章 圖書館

  “我記得你。”

  他明明是在回答娜塔西的話, 可柳余卻有種莫名的、仿佛他在對她說話的錯覺。

  她率先垂下眼楮,擺出了一副溫順的姿態。

  旁邊的娜塔西卻流淚了︰

  “對!對!就是我!娜塔西‧倫納德,是我……”

  一句“記得”, 讓她感覺自己漂泊的心終于停了下來。

  對萊斯利先生的愛意, 從他變為神那一刻起,澎湃成了海潮。她從未如此明確過,不論是路易斯 ,還是卡洛, 甚至是阿諾德,都無法給她這種感覺。

  她願意為了神,燃燒自己的一切。

  他是那樣的強大和完美。

  “我已兌現我的承諾。”

  神再一次開口了。

  “與黑暗為鄰的羔羊, 即使迷途知返, 放逐已是最好的結局。”

  “可,可是……”

  娜塔西的臉一下子白了起來。

  她知道, 神一定知道了一切!他知道她和路易斯的事,也知道她曾經對信仰有過動搖……噢,這一切, 都糟透了, 她為什麼總是這麼不幸……

  “我有話說。”為避免娜塔西再一次放出炸‧彈,柳余突然開口道,“神曾經承諾過的石像還未曾給我, 還有我給您的金色徽章, 請一並還我。”

  長久的、令人幾乎窒息的沉默里,神開口了︰

  “那些,已經沉沒在了那斯雪山里。”

  “貝莉婭‧弗格斯, 你可以向我提一個要求,不過分的。”

  他道。

  “我想留在神宮, 如果神宮內有圖書館的話,我想在那工作。”

  記憶珠里,她看過一個龐大的、幾乎將一整個偏殿都塞滿的書屋。

  那里的書浩如煙海,如果哪里有成神之道的話,柳余想,那里也許會有——如果可能的話,她還能伺機學會神語。等她會解讀鐵片,明白鐵片上到底寫了什麼,她就會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了。

  當然,她也可以要求留在神的身邊——

  可面對著那張和蓋亞‧萊斯利幾乎一模一樣、又華美精致上許多的臉,柳余突然不想了。

  神長久地凝視著她,而後答應了︰

  “好,如你所願。”

  “等、等等——”

  就在這時,娜塔西突然開口。

  她垂死掙扎般看向在神座旁飛來飛去的胖鳥︰

  “啾啾,我救過你,你記得嗎?那時,你躺在冰天雪地里,快要凍僵了,是我將你撿回閣樓,用被子捂著你,用省下的谷子一點點將你救了回來……”

  斑斑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胖屁股翹了起來,翅膀捂住腦袋︰

  “斑斑!”

  [那、那你想怎麼辦?不會要將斑斑重新變成凍小鳥……吧?]

  柳余敢肯定,進了神宮後,斑斑的叫聲也被人听明白了。

  這大概是神的力量所形成的磁場鎖。

  “啾啾,你幫我求求神……就一次,最後一次,這次過後,我們就扯平了…你讓我留在神身邊,噢不,不用在身邊,哪怕神宮也行。”

  娜塔西心中無比慌亂。

  她終于知道,神座上那個男人對她毫無容忍,可她愛他愛得發狂,如果離開他在的地方,她覺得自己恐怕將了無生趣。

  “斑斑……”

  [噢這……]斑斑的黑豆眼試探性地看向神,它堅決地認為,神非常喜歡它,它天生是個可愛小寶貝,神還會親自用谷子喂它,將它喂得飽飽,[神,您……]

  “萊爾會安排你的工作。”

  一個年輕英俊的青年走了過來,他對著哭哭啼啼的娜塔西微微屈身︰

  “倫納德小姐,請隨我來。”

  看著面前發生的一切,柳余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

  即使細節不同,可事情的走向卻依然如小說中那樣,娜塔西到底還是留在了神宮。

  那麼,她呢?

  她抬頭,像神座上的男人看去。

  隔著淺色的聖光,他似乎在注視她,卻又似乎不是。

  柳余還未看清,就感覺一股柔和的力量拂到身前,將她送了出去。等再有意識時,自己已經站在了大殿的門外。

  金色的大門緊閉。

  她和另外兩人面面相覷。

  苔米和托塔眼楮紅得像只兔子,上一刻他們還在天堂,下一刻,卻仿佛墜入了地獄。

  “……我們、我們怎麼辦?”

  “我想,神之國度,應該是曾經的聖子聖女繁衍棲息的地方。”

  柳余試圖安慰他們,卻反倒讓他們眼淚漣漣。

  苔米更是直接哭了出來︰

  “我以為,從此後我們就能陪在神的身邊——”

  “——不,神的身邊,沒有任何人能去。”剛才引著他們進入大殿的女人走了過來,“我是麗娜‧貝基,你們可以叫我麗娜。”

  “您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苔米問,“沒有人能留在神的身邊嗎?那神座之下嬉戲的那些人呢?”

  “那已經是最近的距離。”麗娜警告他們,確切地說,她警告地看著柳余,“……少打神的主意,記住,你們的一切心思,在神面前,都無法藏匿。”

  柳余溫順地低頭應“是”。

  托塔和苔米被送走了,柳余則跟著麗娜神官去往住處。

  這一路,她打听到了不少消息。

  神宮分內外兩宮。

  內宮是神休憩的地方,不允許任何人進去;而外宮,則是神處理事務的地方。留下的聖子聖女都住在外宮,而能靠近神座的,都是“純潔可愛”的孩子。

  “神喜歡看他們嬉戲。”麗娜神官帶著笑道,“神也允許他們之間彼此愛慕,甚至成家,可惜……”

  她用唏噓而向往的語氣道︰

  “……在神的身邊,誰還能愛上別人呢?即使被放逐出去,在神之國度里生活,也極少有新的嬰兒誕生。他們都愛上了神,再也無法與別的人結合。”

  柳余︰……

  “那我們平時做什麼?”

  麗娜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不需要。”

  “我們只需要保持純潔的身心,無憂無慮,神就會賜予我們一切。鮮花,果實……”

  柳余︰……這不是養豬嗎。

  她決定問問圖書館的事。

  “不需要工作,弗格斯小姐,圖書館沒什麼人去。不過,如果您執意,也可以擦擦櫥窗。雖然每一天清晨,除塵的魔法陣會自動生效。”

  麗娜當然也听到了那位哭哭啼啼的女孩、不怎麼體面的話。

  她打量了下這位金發美人,認為她確實美得不同尋常,可距離吸引神,還要差了一大截。

  各個世界送來的聖子聖女們都快把神宮給擠爆炸了,如果不是每年都放出去一批,恐怕神宮就要吵雜得像嘰嘰喳喳的鳥籠了。這麼多年里能媲美這位金發美人的,不是沒有,可也不見神另眼相待。

  “謝謝。”

  柳余已經被領到了一個布置得極為素雅的房間。

  雪白的牆壁,靠窗的書桌小巧而精致,桌上擺了一個藍色的細頸花瓶,瓶口扦插著一枝帶露的白色薔薇。

  柳余目光在那薔薇花上凝了會,才去觀察別的擺設。

  白色雕花柱子床,歐式洛可可風格,天海藍的窗簾,壁櫥……

  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這是你的房間,”麗娜介紹,“一個庭院,住著四位來自不同世界的聖女。不過,我得提醒你一句,住你右邊的那位,脾氣可不怎麼好。左邊的……”

  她頓了頓︰“你踫到就明白了。”

  麗娜左右看了看,發現沒什麼需要繼續介紹了,轉身要走,卻听身後傳來一道怯怯的聲音︰

  “我……想問一問神語,學習神術需要神語,我們……是去哪里學神語呢?”

  麗娜驚訝地轉過身來︰

  “神語?噢,弗格斯小姐,您在開玩笑?我們可學不會。那些字一放到眼前,就讓我們眩暈,所以……圖書館才沒什麼人去。”

  “……原來不能學啊。”

  少女的表情有些失望。

  “整個神宮,除了神會神語,其他人都只能記一些神術……”看著剛才還精神煥發的少女突然間蔫得像宮門口的貓,麗娜又有些不忍心了,她改口安慰,“……不過我听說,圖書館里,放著一本神親自纂寫的神語教學本……你可以找一找,幸運的話,也許能找到。”

  她這話,連自己都不怎麼信。

  確實有這個傳言,可找到了,又能怎麼樣呢?

  沒有人能直視神語超過哪怕十秒。

  可這話去像是給蔫搭搭的少女澆灌了水源,讓她一下子笑了出來︰

  “謝謝您,麗娜神官。”

  “噢,噢……”

  麗娜神官得承認,這位金發女孩富有活力的笑容,十分迷人。

  她告辭離去,不一會,又送來一把金燦燦的、瓖著紅色瑪瑙的圖書館鑰匙,柳余將鑰匙小心地串在項鏈上,來這之前,記憶珠被她重新串了上去,現在,正和那把鑰匙相踫,發出“丁零當啷”的響聲。

  她握著珠子發了會呆,突然想起第一次見面時,萊斯利問她,“你有沒有見過一顆珠子”,她說沒有。

  而後,他就相信了她。

  似乎之後,也總是這樣被輕易地被說服。

  真是……

  傻呢。

  柳余眨去了眼底的水汽,笑著將項鏈重新掛回了脖子。

  飯菜,是由一只綠玉一樣剔透的大螳螂送過來的。

  據說這半人高的螳螂是神隨手捏的。

  柳余吃完,又將籃子掛在螳螂的鐮刀臂上,看著它晃晃悠悠地走出門、消失在轉角。

  到半夜,突然听到庭院里傳來其他動靜。

  熱鬧的笑聲,歌聲,還有議論聲……

  “有新人來了?”

  “听說是個美人。”

  “噢,有伊迪絲美嗎?听說,她是神親自指的,原來不在候選行列呢。”

  這是柳余第二次听見這個名字。

  她豎著耳朵听了會,竟漸漸睡了去。

  第二天,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過海藍色的窗紗,照進房間時,柳余醒了過來。

  在神宮的第一個夜晚,她終于沒有再做弗格斯夫人被燒死的噩夢。

  夢里,不再有熾烈的火焰,而是脈脈的月光。

  那月光照耀了她一整個夢境,以至于醒來時,有些恍惚。

  噢,是神之國度啊。

  該去圖書館了。

  她想。

第八十九章 伊迪絲

  綠螳螂拎著籃子, 送來早餐。

  牛乳,兩塊玫瑰色的鮮花餅,幾塊甜酥——

  柳余吃完, 感覺一張嘴就能“口吐芬芳”。

  光從食物來說, 單是這牛乳,醇厚絲滑就要勝出艾爾倫的不知多少倍,更別提這鮮花餅,香氣怡人又不過分, 吃完滿口都是清香。甜酥更是甜度剛剛好,過一分則膩,少一分則淡。

  柳余吃得很滿足, 雖然偶爾, 她也會想念大‧中‧華美食的豐富。

  吃完飯,將菜籃子重新掛上綠螳螂的手臂, 綠螳螂晃蕩著大屁股,“ 當 當”走了。

  柳余則對著鏡子照了照,淺藍色棉布裙順服地貼在身上, 只在裙角有一點褶子樣的波浪卷, 頭發扎成一個丸子,兩腮留了兩綹,除此之外, 通身上下毫無裝飾——

  很好, 夠樸素。

  她滿意地推門出去。

  據麗娜神官說,神宮一年四季如春,不需要凡間那些厚實的外套, 她可以去領兩件統一制式的裙子,樣式類似于凡間的星月袍——如果穿膩了一樣的, 還可以等神之國度的裁縫上門,他們每月都會來一次,帶上無數漂亮的裙子,只需要付出一個“聖光祝福”。

  能當上聖子聖女,天賦都是出類拔萃的。

  神宮還有專門的神官統一教授神術——

  比起各自在神殿學的,這里的神術就五花八門得多了。

  “浮空術”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種。

  “那神會親自教授神術嗎?”

  柳余記得自己當時問。

  “噢,已經很多年沒有了。”麗娜神官有些感傷,“據說,神以前會親自教導他的子女。”

  “子女?”

  “神寂寞時,就會用神界之樹創造出一個又一個的生命,我們稱呼他們為“聖靈體”,聖靈體必定擁有這世上除神以外最優秀的天賦,神會親自教導他們神術……不過,近兩千年,已經沒有新的聖靈體出現了。”

  柳余想著昨天的對話,走到庭院,陽光傾灑下來,渾身被照得暖融融的。

  轉過身往外走,卻撞見一個穿著綠色長裙的少女被人摁在廊柱上親吻。

  兩人吻得極為投入,柳余正要挪開視線,那少女卻突然抬起頭,惡狠狠地瞪她︰

  “看什麼看?!沒看過嗎?”

  “噢你們繼續。”

  柳余聳了聳肩,示意對方繼續。

  “抱歉,我為瑪格麗特的失禮道歉。”

  這時,吻著綠裙少女的青年抬頭朝她一笑。

  栗色的短發下,那雙桃花眼蕩漾著笑波,他向她自我介紹,“我是萊恩‧伯查特。”

  “萊恩……”

  叫瑪格麗特的少女不滿地將情人的腦袋撥回去,讓他重新親吻自己。

  柳余看著這對又旁若無人地糾纏在一塊,走出庭院時,還在想,這個瑪格麗特應該就是麗娜神官說的“脾氣不太好”的鄰居︰

  確實有些暴躁。

  一路問過去,走到圖書館時,已經是十五分鐘後了。

  僻靜狹長的道路,兩旁栽滿了郁郁蔥蔥的大葉子樹。

  一座尖塔小樓被掩映在這一片綠意里,它的外壁不再是雪白的,而是一片溫柔的淺咖,尖尖的塔頂上,日月相伴。

  柳余走到門前,大門緊閉。

  這時,一個圓不隆冬的瑪瑙球飛了過來,它在她面前晃了一圈,像是掃描還是記錄,緊接著,那瑪瑙球猛地一蹦,直接砸到古銅色的、刻著狂獸的門把上——

  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排排古樸而厚重的書架陳列,陽光穿過書架的罅隙,與輕塵在空中飛舞——

  無數悠長的歲月,與沉甸的時光,夾雜著書頁特有的氣味,一起撲面而來。

  柳余走了進去。

  這里應該是使用了空間層疊術,從外看,並沒有那麼大,而進去,卻一直走不到頭。

  一卷又一卷的書,安靜地陳列在書架上。

  柳余發現,有些書架上還標著不同的標類,她甚至找到了“納撒尼爾”的標簽,一共三列,書卷拿下來,熟悉的、又帶點陌生的文字出現在面前——

  這是她的來處。

  這三列,全是有關納撒尼爾這個世界的記載。

  從誕生到發展直至現在,都有人在記錄,柳余甚至從中找到了自己——

  “貝莉婭‧弗格斯,娜塔西‧倫納德……被選為聖女,送入神宮。”

  還有各國的王室、發展,她甚至找到了有關第一次聖戰的記載,而世界的誕生,卻只有一句話︰

  “神創造了這個世界。”

  其他的書架,也都是關于各個世界的記載︰

  只是,那些文字各不相同,她看不懂,不過卻妨礙她明白,這一列列書架,都是神掌控之下所有世界的記載。仿佛有一支無形之筆,在不斷地記錄著那些世界里發生的一切。

  越往後看,柳余越覺得恐懼和顫栗。

  她竟然曾經妄想,通過情感來影響和控制一個創造世界的神——

  這實在太異想天開了。

  那微末的情感,在對方浩瀚如同宇宙的生命里,就如同不堪一擊的螢火。

  柳余去了第二層。

  第二層,果然是有關神術的冊子。

  一眼見不到頭。

  這次,她按捺住所有雜亂的心思,專心致志地一本本翻過去。

  神語她已經能夠直視,甚至在不斷地翻閱中,一些常見的字體她也能記住——

  柳余從前二外的學習經歷告訴她,在什麼都不懂的情況,強記也不失為一種方法。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

  柳余就這樣每天住所、圖書館,圖書館、住所兩點一線地過日子,早出晚歸,拿出曾經考雅思的態度,將二樓的書一本本翻過去。她既不與鄰居交往,也不和其他人交涉,活得像個隱形人,除了過分的美貌,其他人也漸漸將她忽略了,只當她是個沒趣的書呆子。

  連娜塔西,都要比她出名得多。

  就這樣,又過去了一個月。

  柳余終于將二樓的書,全部翻了一遍。

  可惜,還是沒有找到麗娜神官說的那本冊子。

  她記住了許多語言符號,甚至可以流暢地默寫出來——只可惜一個都不會念,意思,也不懂。

  柳余把最後的希望,放到了三樓,如果這一次,還是找不到,或者學不會,那勢必要想辦法到神的身邊去學習神語,也或者,用掉最後一個承諾︰不過,這是她設想的最差的結果。

  在這圖書館的一個月里,她浮躁的心漸漸沉澱下來。

  而周邊的消息,也由時不時來騷擾的斑斑帶過來。

  比如,萊恩愛上了娜塔西,他們在野地里翻滾時,被瑪格麗特抓住了。瑪格麗特大怒之下,用神術懲罰了娜塔西,卻被萊恩攔下了。昔日的一對情侶,變成了仇人。

  比如,神不在內宮。

  他消失了,誰也找不到他。

  現在每天都是麗娜神官在喂斑斑,斑斑覺得麗娜神官十分吝嗇,只肯給它一小捧谷子,神每次都會給它很多很多。

  神宮的日子很安逸很愜意——

  如果不是弗格斯夫人還在等她,如果不是她內心深處不曾熄滅的火焰,她恐怕會愛上這個地方。

  只剩下四個月了。

  柳余看向被翻完的二樓,第一次上了去三樓的樓梯。

  木梯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讓人感覺隨時會斷裂,可她還是穩穩當當地踩了上去。

  三樓。

  高高的書櫃,將整個空間分隔成一列又一列,柳余恍惚間,似乎回到了艾爾倫神殿的那個圖書館。

  陽光穿過書架的罅隙,明明滅滅。

  但還是不一樣的。

  三樓的屋頂,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黑夜,或者說,黑洞。多看幾眼,都像要被那旋渦吸進去。

  柳余定了定神,放下籃子,往書架前去。

  手指拂過書架,一本本看去,這里的書要更隨意些,大大小小、薄的厚的都有,有些甚至像是孩子的涂鴉,只是都是用神語寫的,旁邊還有極為俊秀的標注,標注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倒是那些涂鴉,亂七八糟,有的整齊些,有的則天馬行空。

  柳余不禁有了猜測,這些應該是那些“神的子女”寫的,至于這些標注——

  應當是神。

  所以,她要找的,應該是這個俊秀字體所著的書。

  她一排一排地慢慢找過去。

  一本,兩本,三本……

  這個字體寫了很多。

  當她的書籃快填滿時,柳余決定,先去將這些挑出來的書看一遍——

  她早發現了,每一層,都有一個靠窗的、供人休憩的藤椅。

  她喜歡坐在那看書,有時累了,還會在藤椅上睡一會。

  藤椅一般在書櫃的盡頭。

  可這次,當她穿過一排排書櫃、走到盡頭時,發現竟然有一人事先躺在了藤椅上。

  金色的陽光穿過淺色的窗紗,跳躍在他銀色的、冰冷而高貴的長發上,朦朧得猶如幻夢。

  他像是睡著了。

  緊閉的眼瞼下,是長長的疲倦的睫毛。那如冰似雪的五官也被這慵懶的午後襯出了一絲溫暖。

  也許是她長久的注視所致,那雙睫毛顫了顫,睜開了。

  綠色的淺淺的瞳孔一下子撞入眼簾,他似是不知今夕何夕︰

  “弗格斯……小姐?”

  怪異的強調,被那樣美妙的聲音喚出,憑空有了雋永的感覺。

  柳余卻一下子回了神。

  她恭順地垂下頭︰

  “拜見神。”

  對方沒了聲響。

  柳余眼角的余光,卻能看見他流雲似的衣擺上,銀色的絲線,如在光中躍遷的銀河。

  她能感覺到頭頂的目光長久地凝聚,但很奇異的,這一刻,她心里什麼都沒有。

  沒有沉沒在雪山之底的青年,也沒有這高貴不染縴塵的神。

  她很平靜。

  那雪白的衣袍,就這樣從她的視線里滑了過去。

  輕輕一聲“ 噠”,神出去了。

  柳余對著藤椅盯了一會,才若無其事地拿起籃子,去了另一個角落,一本本地翻書。

  她需要找到那本神編纂的書冊。

  當天,一無所獲。

  回庭院時,卻撞見了那一直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右鄰居,她盯著對方姣好而熟悉的臉蛋︰

  “伊迪絲小姐?”

  真的……非常非常像呢。

  金色的長發,雪白的皮膚,以及蔚藍色的眼楮。

  只是對方的神情要溫順得多。

  瑪格麗特從房間里出來,靠著柱子︰

  “弗格斯小姐,見到了嗎?那可是神特地挑出來的,真幸運。”

第九十章 星星餅

  這是一種很神奇的感覺。

  兩個相像的人面對面站著, 就像照鏡子,只是,在旁觀的瑪格麗特看來, 差距就大了。

  伊迪絲小姐明顯要更柔順些, 她就像是神喜歡的樣子,從神態到舉止,都透著水的柔和。

  而弗格斯小姐卻不一樣,她像一團火, 卻又比火熱烈;像永不會被人催折的青松、翠竹,或別的什麼東西——人群中往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

  而當看到後, 別的任何一切東西, 都無法再入眼了。

  她有一種生機勃勃、別開生面的美——

  瑪格麗特說不出來那是什麼,卻能很肯定地說, 如果她是男人,應當是會喜歡弗格斯小姐那樣的。

  可惜,神喜歡溫順的。

  她漫不經心地想著, 決定等這兩人大吵一架, 搓個火再去睡覺︰她最近火氣沒處發。

  誰知這兩人竟然彼此問起了好。

  “您可以叫我伊迪絲,來自薩米帕世界的伊迪絲‧莫頓。”

  伊迪絲靦腆地一笑。

  “您也可以叫貝莉婭,納撒尼爾世界的貝莉婭‧弗格斯。”

  對著這麼個溫柔的姑娘, 柳余沒法興起一點惡感——

  美人嘛, 大家都喜歡。何況這個美人是水做的,不帶一點攻擊性。

  而更奇怪的是,她能感覺, 對方很喜歡她。

  “要吃塊星星餅嗎?”伊迪絲說著,從提著的花籃里掏出一塊用油紙包好的麥麩餅, “這是我……親自做的。”

  她害羞地笑笑︰

  “我們薩米帕世界的特產,吃下後如果看到喜歡的人,他的頭頂就會長出一顆星星。”

  長出一顆星星?

  ET嗎?

  柳余漫不經心地想著,開口回絕︰

  “不,不用——”

  “——噢伊迪絲,你居然會做星星餅?”

  這時,瑪格麗特沖了上來。

  她驚奇地圍著伊迪絲手里那塊玫瑰色的圓餅繞了一圈,又聞了聞︰

  “……噢,是這個味道,弗格斯小姐,您可以嘗一嘗,這個不多見,需要薩米帕世界一種珍貴的草藥配合神術才能做成。看來伊迪絲小姐是你們薩米帕世界里的頂尖貴族。”

  伊迪絲誤會了她的意思︰

  “瑪格麗特小姐如果想吃,我這還有。”

  “噢不用,不用,”瑪格麗特擺手,“我以前吃過,看到的是……”

  她用一種厭惡的口吻道︰

  “萊恩。”

  星星餅一個人一生只能奏效一次。

  可人的心,有時候卻會動很多次。

  瑪格麗特沉郁了下來,柳余並不願多說,卻還是對她說了句︰

  “我很抱歉。”

  “跟你沒關系,”瑪格麗特冷哼了一聲,“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柳余突然對這個潑辣的少女十分具有好感。

  即使在前世,女性地位更高的時代,對渣男戀戀不舍的女人還大有人在。

  伊迪絲“噗嗤”笑了聲︰

  “瑪格麗特小姐很有趣。”

  “那你願意告訴這位有趣的小姐,神召見你了嗎?”瑪格麗特眨眨眼楮,“如果神喜歡我,一萬個萊恩我都可以舍棄!”

  伊迪絲紅著臉搖頭︰

  “我沒見過神呢。”

  “可是……他們說,你是被神另外指定的。”

  伊迪絲點頭︰

  “我不是聖女的候選人,年紀大了一些……”

  她用迷惘的口氣道︰

  “但聖光照耀了我,我就來了。”

  “神並未見過我,一次都沒有。”

  話落的當下,一只五彩斑斕的小鳥俯沖下來,它直直沖到伊迪絲面前,嘴巴一張︰

  “神召見你,伊迪絲小姐。”

  “……是。”伊迪絲微微屈身,她將星星餅連同籃子一起交給了柳余,“弗格斯小姐,能請您幫我保管下嗎?作為報酬,您除了可以吃塊星星餅外,還可以吃到薩米帕世界特有的草莓酥,我的手藝很好呢。”

  “好。”

  看著對方蘊滿星星的眼底,柳余再一次生出奇怪的感覺,這個叫伊迪絲的,似乎很喜歡她。

  “她好像很喜歡你。”瑪格麗特眼珠子在她身上轉了兩圈,“真奇怪,你們居然沒有吵架。”

  “為什麼要吵架?”

  “神召見她,不召見你啊。”瑪格麗特用一種理所當然的口氣道,“你們長得那麼像。”

  “……噢,仔細看,也不是那麼像。”

  她小聲地道。

  “可是伊迪絲小姐才是神喜歡的類型。”柳余提起籃子,微微屈身,“抱歉,我該回去了,明天見。”

  “明天見。”

  瑪格麗特見看不成熱鬧,也回了房。

  柳余回到房間,對著籃子看了一會,也洗漱睡去了。

  夜里盛滿淺淺的月光。

  醒來時,還有點恍惚,等看到花籃時,才發現伊迪絲沒來取。

  提了籃子去敲門,右邊的門還沒開,左邊的卻開了,瑪格麗特穿了一條貼身的真絲睡裙,靠門上打了個哈欠︰

  “噢,你要還籃子?伊迪絲昨晚沒有回來呢。”

第九十一章 神樹花

  沒……回來?

  柳余呆了呆。

  這一刻的感覺, 大概就像是貓朝她舉了下爪子,事情大約是在的,可不疼, 也不癢, 飄飄忽忽就過去了。

  她朝瑪格麗特舉了下籃子︰

  “那這個,就麻煩您給伊迪絲了。我得去圖書館。”

  “噢,書呆子。”瑪格麗特聳了聳肩,“我們這可沒人去圖書館, 那里無聊透了。”

  她晃晃悠悠地接過籃子,在柳余準備告辭之前開口︰

  “不過,得有個條件。”

  “條件?”

  “你得吃一個星星餅。”

  瑪格麗特淘氣地眨眨眼楮︰

  “我很好奇, 一個書呆子眼里, 頭頂長星星的會不會是書。”

  柳余︰……

  她隨手拿了一個,玫瑰色的小圓餅兩三口就吃掉了, 入口有股青草汁的氣味,還不賴。

  “也許在納撒尼爾世界能看到星星。”

  她無所謂地道。

  “噢,噢, ”瑪格麗特錯愕地, “我很抱歉。我只是……听說你在納撒尼爾和神的化身有過一段……噢,當然,這不可能, 神從來不會留戀任何人, 男的女的,再漂亮的都不會。”

  “即使是伊迪絲也一樣!”

  她飛快地道。

  “看來您更愛神,相比較曾經的萊恩先生。”

  “那當然, ”瑪格麗特天經地義地道,“只要神願意, 我們的一切都屬于他!這里的所有人都是,包括萊恩。”

  柳余︰……

  萊恩?

  這口味可真重。

  “那就祝您好運。”

  她擺擺手,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庭院。

  還是看書比較重要。

  她想。

  ————

  圖書館除了一個綠瑪瑙球看館,依然是她一個人的天地。

  前幾排的書架都找過了,這樣的筆記大概找出一百多本,全是用神語記錄的——

  她一本本翻過去,翻得不算仔細,只是在踫到陌生符號時會停下來記一記。

  中午到了。

  綠螳螂晃蕩晃蕩地拎著籃子來送餐,柳余去一樓接了,發現今天有她十分愛吃的葡萄干奶酪,和香煎小羊排——神宮的食物,是各個世界雜陳的,每天都會有讓人耳目一新的飯菜,倒要比納撒尼爾來來去就那幾樣豐富多了。

  吃完飯,又去了三樓。

  她打算再往後再找幾排。

  時間一點點流逝,徜徉在書卷的墨香里,連時光都好像靜止了。

  柳余提著書籃,將書一本本地抽下來,是的就放在書籃里,不是的,就重新放回去。有些書擺得比較高,她需要踮起腳尖才能夠得到——為了避免破壞,任何神術在圖書館,都是被禁止的。

  當指間又滑過一本白底黑邊的書頁時,熟悉的字體映入眼簾。

  是神的。

  柳余踮起腳,這本書很厚,周圍的書排列得密密麻麻。

  眼看夠不到,她就將籃子放到地上,一只手小心地撐著書架,另一只手伸長了去夠——就在這時,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伸了過來,白袍的袖口松松垂下。

  他一抽,書就被抽走了。

  “哎——”

  柳余急急地轉過身來,卻不意撞入了一雙湖般靜謐的綠眸里。

  他就這樣安靜地站在她身前,低頭看她。

  漂亮的綠眸里,什麼都沒有。

  沒有風,沒有雲,也沒有時間,像一片荒蕪干涸的沙漠。

  “神?”

  柳余發出了一個音。

  她下意識要往後退,背卻被冰冷的書架抵住了。

  她被籠罩在一片陰影里,往前去,只能看到他精美無比的銀色暗紋在白袍上流淌。

  幾綹銀發被風吹了過來,滑過她的臉頰和脖子,帶起一絲冰涼和瑟縮。

  柳余感覺,自己像被束縛住的、柔弱而嬌小的羚羊——

  相比較他高大的身軀和寬闊的肩膀。

  他似乎要比蓋亞‧萊斯利還更高大一些。

  “您想要……”什、麼。

  才張口,下巴就被鉗制住了。

  他冰冷的指間落到她的下頷,迫著她抬頭。

  他在觀察她。

  那副大理石般的面龐近在咫尺,這是柳余第一次清晰地看見他的面容。

  冷銳,精致,沒人能比他更完美——

  而這種完美,能在任何人心底激起一片山呼海嘯。

  不分性別,不分種族。

  柳余這時能理解,那些聖子聖女的瘋狂來自何處了。

  “放開我。”

  她發出了一陣氣音。

  下巴的不適,讓她開始掙扎。

  他卻漸漸低下頭來,就在柳余以為,他要吻她時,卻撇開了頭,冰冷的嘴唇落到她的耳邊,聲音很輕︰

  “為什麼是你,貝莉婭‧弗格斯。”

  柳余大喘了口氣。

  起伏的胸膛幾乎要踫到他,兩人此時的姿勢極為親密,明明沒有踫到,卻都感覺到了來自對方身上的氣息。

  這感覺很奇怪,就像是深植在身體里,一經踫觸,就會跳出來。

  “什,什麼是我?”

  她問。

  神卻放開了她。

  他似乎厭倦了,直起身要走,長長的銀發和絲袍滑過她的臉頰——

  柳余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

  他轉過身來。

  “書。”

  柳余垂下眼楮,恭順地道。

  白底黑邊的書漂浮在她的眼前,而面前,已經杳無人蹤。

  柳余接過書,靠著書架、舒了口氣。

  不過一個照面,他的強勢就好像已經沁入她的骨髓里,讓她顫栗和恐懼。

  這時,一只灰斑雀偷偷摸摸地從書架後鑽出腦袋來︰

  “斑斑!”

  [嘿嘿嘿,我可看見了哦!你和神……]

  “什麼也沒有。”

  柳余斬釘截鐵地否認。

  “噢,我知道了,貝比,你生氣了……是不是因為那個跟你長得像的伊迪絲?恩她確實很好看……”斑斑撓了撓腦袋,“但斑斑覺得,神不喜歡她。昨天她來,神遠遠地看了一眼,……說了句話,連門都沒讓進,就讓她走了……噢,什麼話,讓斑斑想想……”

  “不,我不生氣。”

  相反,柳余很平靜。

  “你不生氣?噢,這不可能!……斑斑的雌鳥看到斑斑和別的雌性接近,都要啄掉斑斑好幾根漂亮的羽毛呢!”

  “那是因為,她看見你的頭頂有星星。”

  柳余說了句斑斑听不懂的話。

  斑斑摸摸腦袋︰

  “什麼星星?”

  柳余“噓”了一聲︰“我要看書了。”

  “噢……那斑斑有點餓,斑斑要出去了……”

  斑斑眼珠子轉了轉,它才不喜歡在這破地方呆呢。

  一下撲稜著翅膀飛起來,才要飛出窗戶,又落到柳余身前的書架上,對著那安靜的金發少女道︰

  “斑斑知道了!斑斑知道了!神說的是,‘……不一樣’。”

  斑斑歪著腦袋,翅膀摸了摸後腦勺︰

  “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神是在說伊迪絲小姐和貝比不一樣嗎?可斑斑看起來,都是金頭發藍眼楮,都一樣得……丑啊。”

  像是生怕柳余打它,斑斑說完一句,就奪命一樣地飛出了窗戶。

  柳余悶著頭看書,一樣不一樣,她是真不在乎。

  …………

  回到住所時,伊迪絲拿了一籃子草莓酥給她,並且告訴了她一個消息。

  瑪格麗特湊過來捻了幾塊吃︰

  “你是說,三天後神界之樹會開花?”

  “是的,麗娜神官的通知應該也快來了。”

  “神界之樹?”

  柳余想起麗娜神官之前說,神用神界之樹創造出聖靈體的事。

  ……應該不是普通的樹。

  瑪格麗特一下子興奮起來了︰

  “弗格斯小姐,這可是神宮的大日子,您一定得去參加。神界之樹一年只會開一次花,一次三朵,得到花的人,接下來一年都會交好運。”

  “哦?真的?”

  柳余頓時感興趣了。

  她的運氣確實十分一般,如果神界之樹的花有這種奇效,也許會對她接下來的事有幫助。

  “當然是真的。”

  伊迪絲柔柔地笑。

  “我還听說,如果這花能得到神的祝福,那麼,這個人會一輩子都交好運。”瑪格麗特嘟了嘟嘴,“可惜,神從來沒有在這種場合出現過,他只會叫萊爾神官和麗娜神官主持。”

  “不說這個!弗格斯小姐,您會去嗎?噢,丟下您那些無聊的書本吧!”

  瑪格麗特像淘氣的小孩一樣鬧她。

  “去!當然去!”

  三天後的夜晚,當星光爬滿整個黑漆漆的幕布一樣的天空時,所有的聖子聖女都集中到了神宮的一個露天花園里。

  柳余也跟著瑪格麗特和伊迪絲一起去了。

  她穿上了瑪格麗特特意給她選的一件紅色塔夫綢裙,蓬蓬的裙擺,像綻開的花瓣一樣。

第九十二章 葡萄架

  三人行走在神的後花園里。

  深深淺淺的綠意蔓延開, 每一棵樹、每一叢花,都點綴著一閃一閃的幽藍色星星,將整個黑夜渲染出喧囂和熱鬧。一張又一張鋪著白色桌布的長桌交錯陳列, 上面放了一些甜點——

  柳余甚至看到了星星餅。

  蓬蓬裙和燕尾服, 佔據了每一個角落,而在之前,明明大多數人都選擇寬大的星月袍。

  “噢貝莉婭,星月袍是祈禱用的, 可不適合現在。”

  瑪格麗特順手從經過的侍從托盤上取了三杯酒,一杯遞給伊迪絲,一杯遞給柳余。

  透明的高腳杯設計, 青色的液體在光下蕩漾著柔波。

  這讓柳余想起巫婆坩堝里的毒藥。

  “嘗嘗看, 這可是青ǐ果釀的果酒,一年內只有這個時候能喝到。”似乎看出她的顧慮, 瑪格麗塔跟她踫了踫杯,“噢放心,喝十杯都不會醉, 最關鍵的是, 喝完嘴里還會殘留青ǐ果的香氣。恩,接起吻來,十分……”

  她露出個只可意會的表情。

  伊迪絲彎起了嘴角︰

  “是的, 世界充滿了青ǐ果的香氣, 非常、非常迷人。”

  柳余好奇地抿了一口,味道很不錯,酸酸甜甜的口感, 最後一絲殘留的余韻又十分悠長,至于青ǐ果的香氣……

  她只想到兩個詞, 清新而纏綿,就像是有人在嘴里含了一顆青檸果,卻低頭與你纏綿地接吻。

  “不賴吧?”瑪格麗特笑得眼楮和鼻子一起皺起來,她的表情總是燦爛到夸張,“一會我一定要……”

  她朝經過的一位英俊小伙拋了個媚眼,得到對方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噢抱歉,我恐怕得失陪一下。”

  瑪格麗特一口喝完青ǐ果酒,順手將高腳杯放回了一邊的長桌,人已經往那穿了黑色短馬甲長褲黑靴的英俊少年而去。

  “看來瑪格麗特已經從萊恩的事上走出來了。”

  伊迪絲溫柔地笑了笑,她似乎看見了什麼人,匆匆放下杯子,“抱歉,弗格斯小姐,我得離開一會。我們在神界之樹下見。”

  伊迪絲玫瑰色的裙擺不一會就消失在了轉角。

  她們走開,柳余反倒自在了。

  一路走過去,都是鮮妍俏麗的少年少女,他們身上有著一股活潑勁兒,看到誰都是一張笑臉。

  “弗格斯小姐,您也來了!”

  “好難得沒去圖書館呢……”

  “願好運降臨在您身上……”

  柳余一路笑著招呼過去。

  她不討厭這兒。

  相比較納撒尼爾世界的冷酷,這里就像是美妙的伊甸園,在這伊甸園里,人們無憂無慮,不需要為生活奔波,不需要為信仰痛苦。唯一糾結的,不過是今天的衣裳好不好看,飯菜好不好吃,亦或者喜歡的人到底喜不喜歡他/她。

  這個世界,像被神割裂去了痛苦、憂愁和掙扎,只剩下美好。

  一不小心,就會沉湎。

  柳余提醒著自己,時刻保持清醒,不要被這糖衣炮彈給腐蝕了。

  “貝莉婭姐姐,好久不見。”

  這時,一個穿著淡藍色花苞裙的少女踩著輕快的步伐,從旁邊的岔道走了出來。

  她帶著一頂毛絨帽,栗色的長發剪短,燙成小卷披在肩上,棕色的眼楮忽閃忽閃的,看起來像活潑的小鹿。

  是娜塔西。

  她看起來氣色不錯。

  “我想,您還是叫我弗格斯小姐更合適,倫納德小姐。”

  柳余蕩了蕩高腳杯,輕輕喝了一口。

  她的姿態曼妙,動作優雅,幾乎瞬間吸引了周圍人的視線。

  娜塔西也看著她。

  每當她以為自己有所改變時,貝莉婭,就會像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一樣擋在她面前。

  一個月不見,她看起來似乎更迷人了。

  那身正紅色絲塔芙綢裙緊緊地包裹著她,襯得她的肌膚白得晃眼,她傲慢地站在那,就像個女王。

  娜塔西覺得,自己又變成了廚房里那只灰撲撲的、不起眼的老鼠。

  沒人會在意她。

  “弗格斯小姐到這一個月,恐怕還沒見過神吧。”自卑與憤怒混合成的酒液,讓她開始口不擇言,“我想,神應該是生您的氣了。”

  “……哦。”

  柳余漫不經心地問,“那看來倫納德小姐是見過神了。”

  娜塔西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我、我遲早會見到的!”

  “噢娜塔西,你在這兒!”一位英俊的青年穿過灌木叢,走到娜塔西身邊,自然地給了她一個頰吻。等看到柳余,蕩漾的桃花眼就一彎,“原來是弗格斯小姐。”

  娜塔西手搭到了來人的肘彎︰

  “這是萊恩!”

  “萊恩是萊爾神官的弟弟!我遲早、遲早……”她憋紅著臉,“會走到神的身邊。”

  這就跟……皇宮里的女人們,想接近皇帝,就要先討好接近太監一個道理?

  倒確實挺勵志的。

  柳余笑自己促狹,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您自便。”

  她擺擺手︰

  “不打擾你們的二人世界。”

  “您、您還是看不起我!”娜塔西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她揚高聲音,在那抹紅色身影快要走出視線時,“您走著瞧,貝莉婭姐姐!我一定、一定會做到的!”

  柳余沒搭腔。

  娜塔西的腦回路,她一直都無法理解。

  她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這個世界里,她永遠扮演著弱者和受欺負的對象,有著一套只屬于自己的行為邏輯——當然,評判標準也只屬于她自己。

  繞過熙攘的前面,柳余走到了一處僻靜的角落。

  這里沒什麼人。

  有一個葡萄架,明明不是葡萄生長的季節,可那綠色的藤蔓上,卻爬滿了沉甸甸的紫色的葡萄。

  架子下,有一張長椅。

  柳余想起蘑菇屋前,最終也沒吃上一顆的綠葡萄;更想起了前世,那小小的庭院里盼了一個季度,沒盼上的紫葡萄。

  她決定在這坐一坐。

  風很輕,月很美,星星在閃爍。

  柳余坐了一會,就听旁邊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是衣物摩擦的聲。

  不到一會,就是一聲夾雜著痛苦和歡愉的呻1吟。

  作為過來人,柳余太清楚這是什麼了。

  她躲出去的機會都沒有,只能干坐在葡萄架下,等旁邊的動靜平息。

  藤蔓在風中搖擺,這時,一截被撕裂的、玫瑰色的裙擺飄到了她的面前,柳余覺得有些眼熟,正要撿起來,卻听旁邊一聲悲哀的、又帶點歡愉的聲音︰

  “噢克賽爾哥哥,我們這樣是有罪的……”

  “閉嘴,伊迪絲!是你引誘了我……”

  “我們會一起墮入地獄……噢天哪,神不會寬恕我們……”

  伊迪絲?

  居然是伊迪絲?

  柳余呆了。

  僵硬地坐了一會,等那邊的動靜小了、腳步聲消失,柳余才站了起來。

  等匯聚到神界之樹那時,瑪格麗特朝她招手︰

  “我佔了個好位置!快來!”

  所有的人都圍坐了一棵巨大的、被綠光籠罩的大樹前。

  那大樹有十幾人合抱那麼粗,枝干彎曲遒勁,樹冠舒展開,幾乎將所有人都籠罩在了它的影子里。

  伊迪絲坐在瑪格麗塔旁,紅著一張臉朝她溫柔地笑︰

  “弗格斯小姐,您得快些了。時間差不多了!”

  柳余提起裙擺過去,等坐下時,才發現,除了瑪格麗特和伊迪絲外,旁邊還多了一個極為俊美的青年。

  他穿著一身白底金邊的宮廷制服,一頭披肩的金色短發,只是眼楮是淺淺的灰色,五官格外深邃,笑起來也十分生動。

  “您好,弗格斯小姐,久仰大名,我是伊迪絲的哥哥,克賽爾‧比伯。”

  克賽爾?

  伊迪絲的哥哥?

  柳余注意到伊迪絲眼底的黯淡。

  她想起剛才葡萄架旁那場活色生香的表演,絲毫無法將那黑暗中強勢掌控伊迪絲的男人,和這個燦爛猶若朝陽的青年聯系在一起。

  所以,溫柔的伊迪絲,居然和她親哥哥玩骨科?!!!

  這可真是……

  也許是她的驚訝太過明顯,卡塞爾歪了歪頭,用他那淺淺的灰眸朝她笑︰

  “弗格斯小姐?”

  柳余也露出了笑,恰到好處地掩飾住驚訝︰

  “比伯先生的英俊真是讓人驚嘆呢。”

  這時,一陣狂風呼呼地刮過,柳余險些沒坐穩,不由往瑪格麗特的方向側了側。

  神界之樹開始搖擺,淺綠色的光暈一點點往外散開。

  麗娜神官雙手握拳,神情激動地向大家宣告︰

  “神,神也會來!”

  這一句話落,柔和的白光乍然升起,它與綠暈交織,將整個黑夜都點綴得如夢似幻。

  地面開始“轟隆隆”震動,人們不由往後看去。

  在遠離人群的那一端,神界之樹長年埋于地下的樹根開始破土而出 ,它們糾結、纏繞,漆色的樹根在夜色中猶如墨玉,最後糾結成一塊圓形的高台。

  墨玉高台之上,一個白色的人影若隱若現,他端坐于一片朦朧的光影里。

  遠遠只能見被那風拂動的白色衣擺,和冷淡的、如水銀一樣流動的長發。

  人人激動不已,匍匐在地︰

  “拜見神!”

  “拜見神!”

  “拜見神!”

  柳余也跟著拜了下去。

第九十三章 祝福花

  神于高台俯瞰,

  信眾們匍匐一地。

  幽幽的月光照亮著底下的一切。

  長久的靜默里,柳余只感覺一陣風輕輕拂到身上,匍匐在地的身體已像之前那般端坐。

  紅色絲塔芙綢裙落在青青的草地, 夜露的清氣充盈鼻尖, 她直起身體,朝前看去。

  但見神界之樹的另一端,漆墨似的高台上,那籠罩在朦朧白光里的身影像是窮盡了世間所有人的想象。

  尊貴, 華美,不可逼視。

  她垂下眼楮,和周圍所有的信眾一樣, 擺出馴服的姿態。

  神, 一言未發。

  麗娜神官卻突然抬頭,看向茂密的、如雲霧一樣的樹冠︰

  “神樹開花了……”

  她呢喃道。

  萊爾神官也同她一起仰視︰

  “神樹開花了。”

  點點綠暈如雪一樣散開, 降落。

  神界之樹似乎和人一樣,在一起一伏地呼吸。

  綠暈落到人的頭頂,天地間仿佛有神秘而玄奧的音律升起, 那音律響在心間, 一層一層蕩開……

  柳余感覺到整個靈魂都在震顫。

  “啵——”

  她听到了花開的聲音。

  花瓣一點一點舒展,花蕊隨風搖曳,循香而來的蝴蝶輕輕落下……

  一切都生機勃勃, 一切都春意盎然。

  她睜開眼楮, 蒙蒙的綠意里,三朵冰晶一樣的淺粉色小花離開樹冠,像蒲公英一樣墜落。

  就在三朵小花快要墜落到人們的頭頂時, 萊爾神官和麗娜神官共同祭出一個半透明的玉,玉在空中滴溜溜地轉, 花兒像是受到無形之中的吸力,一下子落到了圓里。

  半透明的體內,淺粉色的花瓣如最上等的藝術品。

  “猜猜,今年的幸運兒是誰?”

  身邊傳來嗡嗡的議論聲。

  “噓,神在呢,別說話。”

  “神才不會管這些……”

  瑪格麗特皺了皺鼻子︰“反正,只要不是娜塔西‧倫納德就行。”

  “看來你很討厭她。”

  柳余道。

  “噢,我討厭她總是哭哭啼啼的樣子,像黏糊糊的鼻涕蟲,甩也甩不掉。”瑪格麗特聳了聳肩,“你欺負她,她就冒出來一包水……她要是拿出法杖來跟我打一架 ,我還尊敬她一些。”

  “瑪格麗特,人總要朝前看。”伊迪絲安慰她,“萊恩錯過你,是他的損失。”

  “噢,當然。”瑪格麗特洋洋得意,“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瞧見剛才的羅伊先生沒?嗯哼,那可是……”

  她用回味無窮的口氣道,“……相當不賴。”

  克賽爾捂著額頭呻‧吟了一聲︰“瑪格麗特小姐,您可別將我純潔的妹妹帶壞,她可是從來不听這些。”

  柳余看了他一眼。

  一閃一閃的星光里,克賽爾的笑,就像是陽光照耀著的湖面,而陰影卻深深藏在了幽暗的湖底。

  她另起了一個話題︰

  “那這花……怎麼分?”

  “……每年的花總是由麗娜神官和萊爾神官共同決定的,至于給誰……誰知道呢。”瑪格麗特無所謂地道,“反正輪不到我……麗娜神官不喜歡我,她總說我脾氣太差。”

  “倒是伊迪絲……”

  正討論著,麗娜神官的法杖一點,一朵粉色的小花從玉內飄飄忽忽地出來,一下子墜落到伊迪絲的指間。

  “願聖光與你同在。”

  她道。

  伊迪絲將花朵托過頭頂,鄭重地拜倒在地。

  “多謝神。”

  等她直起身時,臉上的黯淡已經消失了。

  “伊迪絲 ,恭喜你!”

  柳余笑著祝福她,她很高興,這位溫柔的姑娘能得到祝福之花。

  瑪格麗特也跟著祝福。

  克賽爾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頂︰“我親愛的妹妹,好運會一直伴隨您。”

  柳余卻注意到,伊迪絲的身體顫抖了下。

  她若有所思地看著這一對,心想,難道伊迪絲是被強迫的?

  這時,萊爾神官的法杖也一點,另一朵小花飄飄忽忽地往另一邊去,最後,落到了娜塔西的手掌上。

  “願聖光與你同在。”

  他道。

  娜塔西手高高舉過頂,激動地匍匐下去︰

  “多謝、多謝神。”

  她泣不成聲,等直起身時,往貝莉婭的方向看了一眼。

  瑪格麗特翻了個白眼︰

  “我敢肯定,那小婊‧子一定是在炫耀。”

  “瑪格麗特……”

  伊迪絲不贊成地看著她。

  “伊迪絲,你要知道,我只是個牧馬人的女兒,只學會了怎麼牧馬和罵人。”瑪格麗特哼了一聲,“我猜,萊恩一定是事先求過他的哥哥了。他總覺得我要教訓他那哭唧唧的小情人……就給她點好運吧,等我的神術練好,我一定要把他們變成豬頭。”

  柳余“噗嗤”笑出了聲,瑪格麗特直率得可愛︰

  “瑪格麗特,我得提醒你,倫納德小姐的運氣一直很好。”

  “那又怎麼樣?”瑪格麗特一副“我爽快了就行”的態度,“不出口氣,我會每天不開心……”

  “可惜,如果是選美,貝莉婭,這朵花你必得無疑……畢竟,你可是我們這些人中最漂亮的,噢,還有伊迪絲,雖然她還差一點……”

  克賽爾咳了一聲︰“瑪格麗特小姐,這話我可不同意。”

  他笑出兩個酒窩。

  “噢,噢,抱歉。”瑪格麗特不太誠心地道歉。

  柳余和伊迪絲相視一笑。

  伊迪絲給瑪格麗特一個草莓酥︰

  “塞住你的嘴巴,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委委屈屈地吃著,眼楮卻樂得眯成了一條直線。

  柳余則看向玉。

  現在,只剩下一朵花了。

  按照慣例,為了均衡起見,她想,麗娜神官和萊爾神官一定選擇一個聖子。

  畢竟,不能都給女孩們。

  果然,聖女們的目光都有些渙散。

  她們不敢看向遠處的神明,就只低低地互相討論起各自的衣裳、首飾,和情人。

  而聖子們炙熱的視線,幾乎快將半透明的玉盯出一個洞。

  麗娜神官和萊爾神官的目光一觸,就在麗娜神官的法杖剛剛舉起時,一道柔和的光束落了下來,緊接著,神那優美的、如來自冰海雪山的聲音回蕩在每一個人的耳邊︰

  “讓命運來選擇吧。”

  麗娜神官一愣,下意識看向萊爾神官,是她听錯了嗎,神……

  萊爾神官朝她點了點頭,法杖率先一點,玉被一股力量托到最高空,而後翻轉,淺粉色的花朵飄落下來。

  風輕輕揚揚。

  月色朦朧里,小花頂著無數人的視線,漫無目的地飄,最後打著旋兒落到了一個人的發間。

  瑪格麗特捂著嘴“噢”了一聲︰

  “弗格斯,你被命運選中了……”

  她驚嘆道。

  月色下,少女波光粼粼的金發上,粘了一朵淺粉色的花。

  柔和的粉色光暈罩住了她,讓她看起來,就像是愛與美之神。

  “願聖光與你同在。”

  麗娜神官和萊爾神官不約而同地向她行禮。

  信徒們艷羨地看著她,這可和被神官賜予的不一樣,是神界之樹、是這風 、是這月色,選中了這個幸運的女孩兒。

  柳余卻直起身,看向神界之樹的另一端。

  朦朧光影里,那人一動不動地坐在高台之上,像是一座冰冷的大理石雕。

  怎麼可能是他呢?

  柳余想,也許這次,是她真的走了狗屎運。

  “神樹之花的主人已經選出。”麗娜神官揮舞起法杖,“請這三位幸運的姑娘來為我們開舞。”

  柳余一愣,伊迪絲和娜塔西已經站了起來。

  瑪格麗特推她︰

  “去呀,弗格斯小姐,這才是今晚大家最期待的時間,等舞跳完,你就可以向神祈求他的祝福了。”

  “可為什麼是跳舞?”

  “慶祝一番……不過據說,一萬多年前,大家跳的還是祈福舞。不過後來有人覺得無聊,就換成了雙人舞。要知道……神不太喜歡吵鬧,也只有在豐收季和這個時候,我們才能在神宮快樂地跳舞……”

  悠揚的音樂聲里 ,瑪格麗特已經迫不及待地隨之擺動起來了。

  柳余被推到了伊迪絲旁邊,克賽爾也隨之站了起來。

  娜塔西已經牽起了萊恩的手。

  伊迪絲求助般看著她,她膽怯極了,站在她身旁,像是只瑟瑟發抖的兔子——雖然在極力掩飾。

  柳余微微嘆了口氣,她想起葡萄架旁女孩微弱的抗拒。

  “比伯先生,我正好缺一個舞伴。”她微笑著朝克賽爾伸手,“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請您跳一支舞?”

  克賽爾看了眼伊迪絲,轉向柳余的笑容燦爛無比︰

  “噢,當然,拒絕一位淑女絕不是紳士的做派,請。”

  他右手置于腹前,微微屈身。

  柳余將手搭在了克賽爾攤開的左手,一陣冷風刮過,裙擺被風吹得微微蕩起,再感覺,卻又什麼都沒有。

  克賽爾也皺起了眉,不過在一瞬間又舒展開,他優雅地朝伊迪絲點頭︰

  “抱歉,我親愛的妹妹,恐怕需要您再找一位舞伴了 。”

  “噢,沒關系,克賽爾哥哥,祝您愉快。”

  伊迪絲扯起一抹笑,如果不看她過分蒼白的臉的話。

  柳余被克賽爾帶著,進入樹下跳舞。

  她的腰肢被他攬著,克賽爾舞步嫻熟,風度翩翩,作為一個男伴來說,十分合格。

  另外兩對也開始進入樹下跳舞。

  聖子聖女們手牽手圍著神界之樹,踢腿、作歌。

  “神界之花,美麗芬芳,光明照耀著大地……”

  節奏輕快,曲目活潑,听起來,像是一首民謠。

  柳余漸漸也被感染了,舞步跟著活潑起來。

  前進,後腿,丟開,收回。

  克賽爾配合無間,還笑著點評︰“弗格斯小姐從前的舞伴,一定非常出色。”

  柳余的笑一僵,又很快舒展︰

  “不,恰恰相反,他跳得很一般。”

  “哦?”克賽爾不信,不過,他也沒有繼續追問,“我看到弗格斯小姐的時候,都驚訝了,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和我妹妹生得一模一樣的人。”

  “恕我問一句 ,我很好奇,伊迪絲是比伯先生的親妹妹嗎?”

  克賽爾挑眉︰

  “難道……我們不像?”

  “不,是比伯先生總是用讓人心碎的眼神看著伊迪絲小姐,讓我偶爾會以為,你們是一對情人。”

  別的世界,柳余不清楚,不過,在艾爾倫大陸,親兄妹在一塊,是不被允許的——

  因為他們在一塊,會生出畸形的胎兒,這在教廷看來,是被魔鬼蠱惑的、非正常關系,是罪惡的、黑暗的情感,會墮入萬劫不復的黑暗深淵。

  克賽爾哈哈大笑︰

  “弗格斯小姐真風趣。我和伊迪絲從小一起長大,她太溫柔了,我總擔心她會吃虧,所以難免管得多了些。不過……如果是您這樣美麗的小姐,我想,我會展開追求。”

  他放開她。

  柳余這才發現,一首歌結束了。

  而她的後背,也已經濕透。

  “希望弗格斯小姐能給我一個機會,”克賽爾單腿跪下,不知從哪兒抽出來一支紅色的薔薇,“我想,這花天生適合您,弗格斯小姐。”

  “哇哦!”瑪格麗特鼓起掌來,“非常不錯!比伯先生,您的眼光可真不賴!”

  柳余看向伊迪絲,她站在場邊,眼里全是復雜。

  她插手得夠多了。

  柳余想。

  她退後一步︰

  “抱歉,我暫時不想接受任何追求。”

  克賽爾並沒有被她的拒絕惹惱︰

  “我會一直等著您,美麗的弗格斯小姐。”

  他站了起來,薔薇花遞到了伊迪絲手里︰“抱歉,親愛的妹妹,弗格斯小姐沒有接受,這花就只能獻給您了。”

  伊迪絲怔怔地接了過去。

  麗娜神官出來打圓場︰

  “現在——”

  瑪格麗特和一幫活潑的聖子聖女們共同出聲︰

  “麗娜神官,萊爾神官,是不是能祈求神賜予祝福了?”

  在娜塔西和伊迪絲紅著臉向神界之樹的另一端祈求祝福時,柳余悄悄退出了人群,穿過後花園,回到了房間。

  門輕輕“ 噠”一聲扣上。

  壁燈還未亮起,她就感覺到,屋內多了一個人。

  冰冷的、卻又極具存在感的強大存在,讓人無從忽略。

  “誰?!”

  柳余心生出一絲預感 ,指間的光明彈還未發出,就被來人掐滅了。

  他冰冷的手包裹住她,聲音很輕︰

  “貝莉婭‧弗格斯,是我。”

  “神?!”

  柳余無法控制自己的驚訝——

  月色如水一般傾瀉,照亮了那半邊如刀削斧鑿般的側臉。

  讓人恐懼,顫栗,又想匍匐在地的存在。

第九十四章 愛廉價

  ……真的是神。

  柳余感覺到喉嚨發緊。

  她從不知道, 自己竟然這麼虛弱。

  在近在咫尺的強大存在面前,她渺小得如同一粒塵埃,唯一的反抗, 只是不讓自己掉下去。

  “您……來做什麼?”

  話才出口, 後背已經濕了。

  汗細細密密出了一層,絲塔綢緞沾了水,繚繞在鼻尖,有種沉悶的、叫人發暈的氣息。

  手也出汗了。

  被他包住的右掌掌心有種濕濡濡的感覺。

  柳余往後一掙, 沒掙開,卻見他右手一展,一塊純白色的絲帕就憑空出現在他的掌心。

  沐浴在月色中的絲帕, 有種輕盈欲飛的精致感。

  而這樣一塊手帕, 卻被他用來擦手。

  他輕輕一踫,她緊握的手就張開了。

  柔嫩幼細的掌心上, 細密的汗珠兒像是滾動的晶瑩的淚珠。

  雪白的絲帕一點點滑過,柳余的視線里,只能看到那雙骨節分明、修長如玉的手, 白底金邊的袖口磨擦過掌心, 有種粗糲的酥麻感。

  安靜的房間里,細小的感知被格外放大,柳余嚇了一跳, 猛地一退, 卻一下子撞到了門上。

  “砰”的一聲,腰抵到門把手——

  冷硬的觸感讓她漸漸冷靜了下來。

  “……我以為,您在深夜出現在一位淑女的房間, 這不合規矩。”

  “我就是規矩,貝莉婭‧弗格斯。”

  他向她宣告, 語氣平淡,態度優雅。

  可意思,卻極度傲慢了——

  仿佛他就是普世真理。

  柳余垂下了眼楮,是的,對能創造世界、制定規則的神來說,他就是一切。

  “抬起頭來,貝莉婭‧弗格斯——”他欺近了一步,“我的耐心有限。”

  柳余不由自主地抬頭,卻不敢直視那張近在咫尺的、常人完全無法拒絕的絕美面龐,她將視線凝在了他脖子上那顆精致的薔薇花扣上——

  而後才注意到,他穿了一身純白色的宮廷禮服。

  寬大的金絲腰帶上,紅色瑪瑙和綠寶石在月下流淌著光。

  “看著我。”

  他又吩咐。

  柳余只得繼續仰頭,卻一下子撞入翡翠一般的深湖。

  湖面平靜極了。

  他在觀察她。

  柳余幾乎立刻得出了這個結論。

  “我想,高貴而偉大的神,不會卑鄙到欺負一個柔弱的女孩。”

  她努力讓自己平靜一些。

  “柔弱?”

  神笑了。

  柳余第一次那麼近距離地看到他笑。

  那麼美,像是能讓天地都失色。

  “我想,一個大膽到連神都敢欺騙的女孩,稱不上柔弱。”

  他矮下身來,松雪般的氣息一下子將她包裹。

  水銀般的長發落進她的脖子,又鋪在她的胸口,柳余能感覺到他胸前薔薇花扣的冷硬質感,雞皮疙瘩一下子起了來。

  “瞧,這燃燒著憤怒、恐懼,和不甘的眼神,多美。”他冰涼的手指劃過她的眼楮,“你就是用這雙眼楮欺騙了所有人嗎?讓那些男人為你神魂顛倒……”

  “我沒有!”

  柳余為自己辯解。

  “……路易斯,卡洛,克賽爾,”最後,“……還有,愚蠢的蓋亞‧萊斯利。”

  從他口中說出說的“蓋亞‧萊斯利”一下子激怒了她︰

  “別這麼說他!您沒資格!”

  “相信我,我才是這世界上最有資格的。”

  下頷被他攫住,柳余被迫仰頭,和他對視。

  她這才發現,他湖綠色的眼眸如同一片波瀾不驚的深海。

  深海下翻涌的一切,無人知曉。

  “萊斯利先生是這世界上最好的人,他溫柔果敢,絕不愚蠢。”

  她反駁道。

  “他被你玩弄于股掌,貝莉婭‧弗格斯。臨死前,他還以為你愛他,這還不足夠愚蠢麼?”

  他厭惡地道。

  “閉嘴!我愛他——”

  “——愛?”

  他一下子欺近,她被罩在他的陰影里,和他那雙綠眸對視,她看到了平靜深海下的暗流。

  “你的愛,就是用討人喜歡的笑和別人聊天,和別人跳舞,和黑暗使徒做骯髒的交易?貝莉婭‧弗格斯,你的愛真廉價。”

  “那您呢?”柳余被激怒了,“如此高貴的您半夜出現在我的房間,不嫌廉價嗎?”

  “不。”

  他突然平靜下來。

  “我明明應該感到厭惡。”

  拇指撫著她的嘴唇,頭微微一低,嘴唇就要踫上。

  卻被避開了。

  柳余撇開了頭,卻又被他強迫性地扳回來。

  黑暗中,兩人看著彼此。

  “你喝了青ǐ果酒。”

  他用肯定的語氣道,冰涼的手指捏住她的下頷,這次,微微一低,就吻了上來。

  這是一個冰涼的吻。

  柳余被他抵在門上,被迫抬頭,和他接‧吻。

  青ǐ果的香氣在唇齒間縈繞,清新如同夏日,卻又帶著極近的纏綿。

  他吻得極為克制,冷淡的銀發落到她的臉頰,她睜開眼,發現,他也在看著她。

  很奇怪的感覺。

  明明唇舌在親密地交纏,像一對親密的愛人,可膠著的視線,如同彼此提防的敵人。

  誰也沒退縮,就這樣看著彼此接‧吻。

  熱度漸漸攀升起來。

  就在那湖綠蕩漾起漣漪,柳余以為他要控制不住時,他卻退後了一步。

  她感覺到唇舌緩緩分離時拉扯出的細微感覺。

  他恢復了平靜,甚至還替她將弄亂的領口撫平。

  “您剛才吻了我,主動。”

  柳余提醒他。

  她還記得他剛才對她的侮辱。

  “不,是你向我提出了邀請,”

  他平靜地敘述。

  “我沒有。”

  “弗格斯小姐,難道沒有人告訴過您,青ǐ果酒的另一重意思是,”他頓了頓,“吻我。”

  “花園里幾乎所有的人都喝了,您可以去吻他們。”

  柳余寸步不讓地道。

  兩人在黑暗中對峙。

  門外的庭院開始熱鬧起來。

  吵雜的話音,伴隨著細碎的腳步,由遠而近。

  “神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誰都沒有得到祝福,伊迪絲,你看沒看見倫納德小姐氣歪的鼻子?”

  “瑪格麗特,你又淘氣了。倒是……弗格斯小姐突然離開,是不是身體不太舒服?”

  “不如……我們去敲敲門?”

  “篤篤篤——”

  門被敲響了。

  “弗格斯小姐,您在里面嗎?”

  “弗格斯小姐,您在里面嗎?”

  柳余沒有答話,她看著對面,那雙湖綠色的眼楮在黑暗中,像是最美的寶石 。

  “看來不在……比伯先生,這次,您要失望了。”

  “不,能送兩位淑女回家,怎麼也不會失望。伊迪絲 ,明天見。”

  腳步聲漸漸遠去。

  瑪格麗特和伊迪絲在門外告別,兩邊的房門合上了。

  長久的靜默里,他突然道︰

  “很抱歉,我在這,阻礙了你請會跳舞的比伯先生、進門喝一杯的機會。”

  “是的,”柳余不甘示弱地道,“比伯先生不會一邊說我的愛廉價,又一邊親吻我。”

  “不廉價嗎?轉瞬即逝,比流星還短暫的愛。”

  神用了然的口氣道。

  “當然,就和你的卜起一樣短暫。”

  柳余被刺痛的自尊,讓她口不擇言。

第九十五章 神回禮

  話出口的瞬間, 柳余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

  前世無數的電視劇、小說都告訴過她,當面侮辱一個男人不行,就等于對他提出邀約︰來吧, fuck me, 向我證明你的能力。而那些男人也勢必都會上當,身體力行地向你證明,他不但行,而且還非常行。

  果然, 近在咫尺的那雙綠眸里,刮起了風暴。

  無聲的風暴,于那一片洶涌的綠里, 就如同極光掠過黑夜, 美極了。

  而與之形成對比的,是男人始終的靜默。

  □□靜了。

  房間里似乎有根弦緊繃著——

  仿佛只要來一絲風, 就能將一切打破。

  柳余喘了口氣,當那口氣輕輕吐出時,他白色的精致的衣袖已經伸到面前, 她下意識一躲, 卻還是被按住了。

  門旁邊就是窗,七彩的琉璃窗在月光照耀下,流淌出夢幻似的色彩, 她就被這麼摁在了窗玻璃上, 一小半裸‧露的後背被那冰涼一激,冒出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

  而身前鉗制住她的手是那麼的有力、強勢,不容拒絕。

  他低下頭來, 高挺的鼻梁如秀美的山峰,幾乎挨到她的臉。

  柳余的睫毛顫了顫。

  酥麻在彼此間傳遞。

  她有種錯覺, 似乎他要吻她。

  “抱歉,弗格斯小姐,”他一低頭,嘴唇踫到她,“如果您期待的,是這樣,這一回,恐怕無法如您所願。”

  說完,就直起身,放開了她。

  動作是那樣的優雅謙和,如果不听那內容的話。

  “您什麼意思?!”柳余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難道您以為,我是為了勾引您上我的床,才試圖激怒您?”

  他並沒回答。

  可那雙平靜的綠眸里,已經昭示了他的意思。

  “抱歉,”柳余硬邦邦地道,“您的自我感覺太良好了。”

  “這世界上,沒有一個女人,不渴望我。”

  他理所當然地道。

  “那也絕不包括我。”

  柳余頂了回去。

  他長久地看著她,試圖在她臉上看出花來。

  “在納撒尼爾時,你不惜下藥,用眼淚、用你那奸詐之舌,只為了引誘那愚蠢的蓋亞‧萊斯利爬上你的床,成為你向上的階梯,那麼作為神的我——”他平靜地陳述,“你不可能放棄。”

  “不,您錯了,當嘗過愛的滋味,就不會再願意嘗試無愛的情‧欲。我是人,不是野獸。”

  她堂堂正正地道。

  金發少女在黑暗中的藍色眼眸,簡直閃閃發光,像是最純淨的寶石。

  “所以,我沒有引誘您的意思,一絲一毫都沒有。”

  他伸出手,柳余想躲開,卻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全身都被一股力量控制住。

  他成功地觸摸到了她,冰涼的指間劃過她的眼角︰

  “……惡之花並沒有盛開。”

  輕輕的嘆息回蕩在黑暗中︰

  “為什麼,他會愛你?”

  “一個奸詐之徒。”

  柳余沒有說話。

  被制住的憤怒,以及對自身無力的痛恨,讓她一點開口的意思都沒有,連諷刺都欠奉。

  “伴在我身邊。”他道,“直到我找到原因,或者,直到……我厭棄你。”

  “我拒絕。”

  柳余斬釘截鐵地道。

  “你會接受的。”他攤開手,潔白如玉的掌心出現一本薄薄的書冊,封面上是她熟悉的字體,“听說……你在找這本書?”

  柳余瞪大了眼楮。

  他收回了手︰

  “去找麗娜神官,她知道怎麼做。”

  柳余就眼睜睜看著那本書消失在了他的手中,看他轉身要走,一急,就拽住了他︰

  “您等等。”

  他卻抽回了袖子。

  手掌在她的發間拂過,一朵粉色的小花落到了他的掌心。

  “以我之名,以光明之心,賜福于你。”

  淺粉色的光暈,在一瞬間爆開,籠罩住了她。

  柳余只感覺,渾身像浸在了暖暖的溫泉里,正要開口,他高大的身影就消失了黑暗里。

  “這是對你吻的邀約的回禮。”

  “……我在正殿等你,貝莉婭‧弗格斯。”

第九十六章 神僕契

  “早安, 麗娜神官。”

  “早安,麗娜神官。”

  麗娜神官走在每天都要經過一遍的長廊上,微笑著和聖子聖女們打招呼。

  “麗娜神官又要去祈禱室嗎?”

  “噢, 今天有點不同。”麗娜神官看向長廊盡頭, “我得去等一個人。”

  “一個人?麗娜神官和人約好了嗎?”

  “我想……應該是的。”

  麗娜神官始終保持笑容。

  “那麼,再見了。”

  年輕的聖子聖女們提著花籃走了。

  麗娜神官走到長廊的盡頭,停住腳步。

  清晨的陽光很暖,空氣中飄蕩著薔薇花的香氣, 神宮一年四季都是春天,她看向天空,一群白鴿拍打著翅膀飛過。她看起來和平常有些不同, 常年舒展的眉頭有些皺, 想起昨晚突如其來的神諭,還有些疑惑。

  神讓她在這等一個人。

  等誰呢?

  是那個伊迪絲嗎, 神親自選擇的聖女?

  自從神自納撒尼爾世界回來,就有些奇怪——

  只是麗娜神官說不出來。

  神從來不需要人服侍。

  即使是她和萊爾,也只是負責管束這些年輕活潑的聖子聖女們。

  神宮內其他的事, 都由神創造出的靈物們負責。

  比如送飯的綠螳螂, 做飯的八爪魚,種花的紅鐵球,看門的綠瑪球——而像他們這些神官, 每過十年就要換一批, 換下的會放逐到神之國度里,在那兒生活。

  至于聖子聖女們,三年也就放出去了。

  ……再過兩年, 她和萊爾也要去神之國度生活了。

  麗娜神官感慨著,就見一位眼熟的金發少女踏入了眼簾。

  陽光照耀著她, 她穿著一身白裙,發間粉色的四瓣小花閃著柔和的光暈,整個人清新得像是晨間的露珠。

  可當她抬起頭朝她笑時,立馬就鮮活可愛了起來——

  這讓麗娜神官想起神宮外,大片大片的紅薔薇。

  ……果然是伊迪絲小姐。

  她想,神對她,還是有些不同的。

  “早安,伊迪絲小姐。”麗娜神官微笑著打招呼,“您看起來,比昨天更美呢。”

  金發少女愣住了,緊接著,那雙有些冷淡的冰藍色眼楮微微彎起,一下有了生動的意味︰

  “麗娜神官,您認錯人了。”

  “我是貝莉婭‧弗格斯。”

  麗娜神官頓時有些尷尬︰

  “噢,抱歉,失禮了,弗格斯小姐。”

  仔細看,還是能看出些區別的。

  伊迪絲小姐就像被溪水打磨過的圓石頭,溫柔順從,一旦走入人群,分辨起來就需要一些時間。而弗格斯小姐就不同了,她的頭顱永遠高高昂起,背脊永遠挺拔不屈——

  即使她擺出最溫順的姿態,也還是能看到凸出的稜角。

  麗娜神官從沒有見過這樣的聖女——

  她就像一匹不馴的野馬。

  遲早會給她管理神宮帶來麻煩。

  “沒關系,我和伊迪絲小姐很像,麗娜神官認錯,也很正常。”

  柳余當然也看得出,麗娜神官對她態度淡淡。

  不過,也無所謂了。

  “那弗格斯小姐來是……”

  “神說,讓我來找您。”

  柳余微笑著道。

  她就看著麗娜神官臉上的表情,從平靜變為驚訝,最後,又恢復了平靜。

  “請隨我來。”

  她朝她微微屈身,行了個禮,而後轉身朝里走。

  柳余提起裙擺,跟了上去。

  走了十幾分鐘,繞過幾條長長的走廊,面前就出現了一座金碧輝煌的大殿。

  雪白的牆壁上,大量勾芡了金色的涂層。

  一只黃金狂獸盤踞其上,猙獰的大嘴張開,下頷上的長須瘋長,繚繞開來,包裹住了整個大殿。

  金色大門上,狂獸巨大的眼楮瞪著她們。

  而後,突然變得溫順下來。

  麗娜神官上前,輕輕扣了下門上的圓環。

  “ 啦啦——”

  大門從內打了開來。

  “弗格斯小姐,請隨我來。”

  麗娜神官跨過高高的門檻,率先走了進去。

  柳余提起裙擺跟了進去。

  她新奇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這里她沒來過,記憶珠里,也不曾見過。

  金色的殿堂,像是用流淌的金子做的,從壁畫到擺設,無一不華美精致。而遍布各處的狂獸圖騰,又給這殿堂增加了來自遠古的、野蠻而威赫的氣息。

  神座就在高高的台階上,只是那上面空無一人。

  神座下,倒是有十來個年輕貌美的少年少女們在安靜地嬉戲。

  他們有的在編花環,有的膝蓋上放了一本書,有的干脆坐著打瞌睡……

  一見到麗娜神官進來,就熱情地打招呼︰

  “麗娜神官,您來了!”

  而後,目光就落到她身上來︰

  “這位是您新挑的聖女嗎?”

  “……噢我想起來了,是昨晚的幸運小姐!”

  柳余也揚起笑︰“很高興見到你們,我是來自納撒尼爾世界的貝莉婭‧弗格斯。你們可以叫我貝莉婭。”

  “噢貝莉婭,您笑起來真美,就像頭頂的太陽!”

  有人熱情洋溢地稱贊她。

  柳余臉上的笑就真心了些——

  不論怎麼說,被人夸贊美貌,總是讓人高興的。

  而聖子聖女們打過招呼,就又移開了目光,好像她來這兒只是一件尋常事。

  而柳余的目光,卻落到了殿堂的中央。

  那兒,高高的穹頂上,連接著一片無垠的黑洞。

  黑洞里密布著無數星球,有的表面凹凸不平,有的被綠植包裹,有的燃燒著火焰——這些星球,像被一股力量攝住,以一種玄妙的軌跡不斷運轉。

  大自然的奇景,真實而宏大地展現在面前時,讓人油然生出一絲感慨︰

  人類,可真渺小啊。

  “弗格斯小姐,您不能看,那是神的領域。”

  麗娜神官提醒她。

  柳余眨了眨眼楮,不過幾秒的功夫,眼楮已經被刺激得流淚。

  她揉了揉眼楮,“哦”了一聲。

  麗娜神官領著她繞了一大圈,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那些星球投射下來的影子。

  “您得注意了,弗格斯小姐,這些影子,可是會吃人的。以前就有個孩子控制不住好奇,踩上了影子。後來……”

  “後來就消失了,對嗎?”

  柳余想起了黑洞理論。

  “是的。神雖然仁慈,但卻從不容忍輕視規則之人。”

  柳余抬起頭,看了一眼。

  那兒,有一副宏大而瑰麗的星圖——

  這些,全是神所掌控的疆域。

  而她,就來自其中一個星球,與其他千千萬萬個渺小的生物一樣。

  生死都由他掌控。

  金色如流泓一樣的地面上,密布著無數大大小小的星芒。

  麗娜神官踩過一個圓圓的六芒星,那六芒星才兩個腳掌大,柳余出于謹慎的需要,一直循著她的足跡走,誰知,才踩上,腳底下就一陣光芒大作。

  六芒星騰地放大,覆蓋住半個大殿,一路擴展至神座。

  神座之下嬉戲的少年少女們驀地回首,臉上不約而同地露出驚訝的表情︰

  “這到底怎麼回事,麗娜神官?”

  金發少女被籠在了聖潔的白光里。

  濃郁的光明力從天花板倒灌,將她整個都淹沒了。

  “噢,光明神在上……”

  “ 當——”

  麗娜神官的法杖都掉到了地上︰

  這時,籠罩在金發少女身上的白光開始消退。

  在眾人灼灼的目光下,她的背後,生出了一對小小的潔白的光翼,光翼輕輕拍了拍,就有濃郁的光明力化作點點光暈、傾瀉了出來。

  她幾乎及地的金色長發被風吹起,眉間,獨屬于神的烙印浮現了出來︰那是一根潔白的羽毛。

  “是,是神僕契!”

  麗娜神官驚呼出聲,她再也無法保持淡定 。

  “神僕契?什麼是神僕契?”

  有那沒听過的問。

  原來在看書的那位聖子抬起頭,喃喃道︰

  “神親自契約的僕人,為神僕。”

  “可麗娜神官就是神的僕人啊,可為什麼她看起來那麼驚訝?”

  “不,那不一樣。”那位聖子搖頭,“與神簽過‘神僕契’的,都是真正得到神認可的。當他們遭遇災難時,神即使遠隔萬里,也能感知並且出手。如果還是不幸死亡,神也能從萬千世界里重新找回她的靈魂——這是無上的榮光!”

  “不過許多世界,都把神僕叫做‘神的安琪兒’。”

  “那麗娜神官和萊爾神官這種……”

  沒人回答。

  麗娜神官失神地看著面前的金發少女︰

  “……神從未與人簽訂過任何契約。”

  這時,神座上,緩緩坐下來一人。

  他雪白的袍子垂下來,如水一般流淌在神座之上。

  聲音如曼妙的揚琴︰

  “你來了,貝莉婭‧弗格斯。”

  柳余懵懵懂懂地看向他,並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跟他簽了所謂的“神僕契”。

  心念才動,身後的翅膀就一拍,她像只鳥一樣飛了過去。

  白裙落地,人還沒站穩 ,一只胖鳥就猛地朝她臉上蹦去︰

  “斑斑斑!”

  [哪來的怪物!竟然敢冒充我貝比,我、我、我啄啄啄死你——]

  柳余一把捏住它的鳥喙,對著神座上的男人︰

  “我已經按照您的要求來了。”

  “那麼神,請您兌現您的諾言。”

  一本書飄到了她的面前,就在柳余伸出的手要踫到時,書躲了開來 ︰

  “我以為,你會先問我‘神僕契’的事。”

  “也許,您覺得這是一種恩賜 。”

  “這世上,沒有人不渴求我的契約,為了這一份契約,他們甚至願意用生命獻祭。”他用平淡的語氣陳述,“他們都渴望成為神僕。”

  除了我。

  柳余在心里道。

  而她也確定,他從她的眼中看到了拒絕。

  “為什麼?”

  那雙綠眸里,泛起深深的茫然。

  他是真的在疑惑。

  “我的人格是獨立的,它不願意依附于任何人。”

  即使從前企圖用欺騙來獲得一切,但她信仰的,依然只有自己,

  “我以為,你會用謊話恭維我。”

  “有惡之花在,貝莉婭不敢說謊。”

  柳余溫順地低下頭。

  長久的沉默里,書一下子掉在地上,發出“啪”的一聲響。

  “在這兒看。”

  他指著靠近神座的那一階台階,袖子蕩起的幅度有些高。

  柳余彎腰撿起了書。

  起身時發現,正對著她的黃金扶手上 ,一只黃金色的豎瞳睜了開來,它懶洋洋地看了眼她,又閉上了。

  “神語不是那麼簡單的,神僕。”

第九十七章 禁言樹

  年輕的少年少女們時不時地向神座掃兩眼。

  那擁有著驚人美貌的少女坐在台階上, 安靜地捧著一本書看。

  再往上去一階,就是神的黃金座椅。

  陽光穿過半透明的玻璃,落到神的身上, 將他那雪白的、流雲似的寬袍也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神就這樣支著下頷, 懶洋洋地倚靠在神座上,目光投向不遠處的虛空。

  風吹起他雪白的衣袍,寬大的袖口輕輕擺動,與座下少女那純白的衣裙交錯在一起。

  恍惚間, 竟然讓人生出一種錯覺,好像他們天生相配。

  “噢,我真是瘋了。我竟然覺得, 神和弗格斯小姐看起來很相配!”

  一個栗發聖女捂住了臉。

  她手上編到一半的花環掉了下來, 還沒到地上,就被一道柔和的力量托住, 神美妙的聲音傳來︰

  “這樣美麗的花朵,不應該浪費。”

  栗發少女抬頭,當對上神溫柔的綠眸時, 臉“唰的”一下紅了, 手足無措地道︰

  “是,是的!花朵不應該浪費。”

  其他人都驚訝地看著這一幕。

  一年前,也有個女孩花環編到一半沒拿穩, 掉在地上, 一半的花瓣都摔散了。女孩不高興地哭了,神只是感慨了一句︰

  “這是命運。”

  就像人類的命運,最終都要走向死亡一樣——神從不會干涉。

  “卡爾比, 您說神,是不是不會再寵愛我們了?”

  有人擔憂地道。

  “你瞧, 弗格斯小姐居然坐在了那兒,即使是最受寵愛的卡爾比,都不能靠近台階一步呢。”

  卡爾比就是剛才回答 “神僕契”的聖子。

  他是這一批聖子里知識最淵博的。

  卡爾比熱愛讀書,他幾乎已經將神宮內除了神語以外的所有書,都翻過一邊︰他的語言天賦十分驚人。

  其他人敢肯定,要不是卡爾比無法注視神語,肯定也能將神語學會,他還經常托人從神之國度那買來新書——

  神也最寵愛他。

  因為卡爾比總能想出新鮮有趣的點子。

  “神說過,嫉妒是黑暗的起始。當我們走入貪欲的大門,那麼,墮落也將如影隨形。”卡爾比鄭重地警告,“不要質疑神的任何決定。”

  “卡爾比,您說的對!”

  “神不會錯。”

  “弗格斯小姐一定是世界上最虔誠的光明信徒,神才會選擇她常伴左右。’”

  而作為其中的話題人物,柳余心無旁騖地翻著手中的書冊。

  難。

  果然就像神所說的那樣,神語不是那麼簡單的。

  作為一個經歷了九年義務教育,淌過無數考試,連高考的毒打都輕松度過的學生,她竟然……看不懂。

  屁股底下的台階意外的不冷,有種微溫的舒適;可手上的書,卻像滾燙的水,讓她升起一絲煩躁。

  神語就像是一本天書。

  即使你強記過許多,可該不懂的,還是不懂。

  柳余陷入了糾結。

  要用掉最後一個承諾,讓神教她神語嗎?

  不,得留著。

  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用。

  萬一她當不了神,還可以用這個承諾,請求神幫忙復活弗格斯夫人——

  她有些想她了。

  斑斑挪著又圓了一圈的胖身子,圍著她跳來跳去,一會用翅膀給她扇扇風,一會又用翅膀給她“捏捏肩”︰

  [貝比,你都長了翅膀了,斑斑還以為,是那個怪物變成你的樣子……]

  “斑斑,就算你胖得像懷了小豬崽,我也知道你是斑斑。”

  [喂,貝比,斑斑生氣了!斑斑是偉大的雄性,就算要懷也是懷斑斑崽,噢不對!斑斑才不會像雌性一樣有寶寶呢…]

  斑斑生氣了,屁股一扭,兩行眼淚一掉,就往神懷里撲去︰

  [神,貝比欺負斑斑!她居然說、說斑斑胖得像懷了小豬崽!]

  [斑斑可是這世界上最英俊的鳥!]

  柳余很想給斑斑送一面鏡子,讓它照照自己背上灰撲撲的羽毛,和那雙黑豆眼。

  鳥貴自知。

  “……抱歉。”神摸了摸斑斑的胖腦袋,和胖肚皮,“小豬崽的重量不輕。看來……明天確實得少喂一頓。”

  “斑?”

  斑斑眨了眨它的黑豆眼,不一會,眼淚滴滴答答地掉下來。

  [偏心!神你偏心!斑斑很英俊,斑斑是世界上最英俊的鳥,斑斑沒有懷小豬崽…神你偏心,噢,斑斑真可憐,誰都不愛斑斑……]

  如果不是那偷偷摸摸斜飛的小黑豆眼,柳余就要信它了。

  ……居然還學會了裝可憐。

  斑斑偷偷用神的袖子擦眼淚。

  一邊看看貝比,發現她正用一種特別奇怪的眼神看它——

  再看看神,他臉上的微笑一如既往的溫柔,溫柔得讓斑斑心動……

  噢,不對!

  誰都沒來哄懷了小豬崽的斑斑!

  斑斑生氣了!

  “斑斑斑斑斑斑斑!”

  [別以為斑斑不知道,斑斑知道一切!神您一定是覺得貝比的肉‧體比斑斑的好摸,才總是向著貝比!您昨天還挑了很久的衣服!]

  肉‧體?

  好摸??

  挑了很久的……衣服???

  柳余下意識想起昨夜的宮廷制服,回頭看了眼,卻正對上一雙流靄一樣的綠眸。

  他平靜地收回視線,摸了摸斑斑翻著的胖肚皮,而後道︰

  “禁言術。”

  聒噪的鳥鳴戛然而止,大殿陷入一片寂靜。

  斑斑被丟進了一只憑空出現的鳥籠里。

  “您……要關它?”

  “當然。”神支著下頷,微笑地看著在鳥籠里蹦來蹦去的胖鳥,“……看起來少吃一頓的決定,讓它難過得,都說起了糊話。”

  “糊話?”柳余道,“斑斑從不說謊。”

  鳥籠動得更厲害了。

  小黑豆眼忽閃忽閃地看著她,滿滿都是愛。

  聖子聖女們卻不服了。

  他們譴責斑斑的滿口胡言,並且道︰

  “神從不撒謊。”

  這時,一排綠螳螂“叮鈴當啷”地拎著籃子走進大殿。

  籃子里盛滿了鮮花餅和牛乳。

  “噢,還有牛奶酥塔!”健忘的聖子聖女們立刻高興起來,“神,您今天讓我們在這……”

  一回頭,那高貴俊美的神已經不見了。

  只有那金發少女還坐在台階上,看向他們的眼里滿是懵懂,像是迷了路的小鳥。

  “弗格斯小姐!您不來吃嗎?”

  “可神……”

  “噢,神不喜歡看我們吃東西……一般,我們都是回去吃的,不過偶爾也會像現在這樣,只是神會避開。”

  “那神不需要吃東西嗎?”

  “當然不需要,雖然偶爾,他也會吃上一些。”

  柳余被分了一塊鮮花餅,一杯牛乳,和兩塊牛奶酥塔。

  鮮花餅甜而不膩,牛乳里大概加了杏仁煮,喝起了有種甜香。

  “沒想到今天會有牛奶酥塔。”

  “看來跟幸運女孩在一塊,我們都變得幸運了起來。”

  “很難得嗎?”

  柳余往口中送了一塊。

  濃郁的奶香,酥脆的口感……

  這讓她想起在艾爾倫大陸時,卡洛王子為了替瑪麗賠罪,送來的宮廷糕點。

  她忍不住又吃了一塊。

  “很好吃,對嗎?”一位長相甜美的少女道,“綠螳螂不太送這個……八爪叔叔說,這個做起來有些麻煩,需要最新鮮的牛乳不斷地捶打……”

  “八爪叔叔?它也會說話嗎?”

  “噢,當然,綠螳螂也會,只是它不愛說話……在神宮內,所有動物的話,我們都能听得懂。”

  柳余跟聖子聖女們坐在了一起。

  他們對她好奇又憧憬,性格大都簡單溫和,對她這個憑空冒出來的“神僕”也沒有什麼惡意。

  “神僕大人,您和神怎麼認識的?是在納撒尼爾世界嗎?”

  “你們可以叫我貝莉婭‧弗格斯,或者弗格斯小姐,這樣听起來親切些。”

  柳余露出了個溫軟的笑容。

  在職場里,跟同僚們打好交道也是一門學問。

  微笑是永遠不會出錯的法寶。

  一只手伸到她面前︰

  “卡爾比‧托塔,您可以叫我卡爾比。”

  柳余抬頭看去,一個清秀的、看起來略有些靦腆的少年正努力地朝她微笑,在她回以笑容時,“唰得”一下,就臉紅了。

  “噢卡爾比!你喜歡她!”

  旁邊的人起哄。

  “不,不是!”卡爾比突然口吃了起來,“只、只是……神僕大人,噢不,弗格斯小姐看起來太過美麗。”

  “謝謝。”

  柳余笑著伸出手,還沒握到,卡爾比腳突然崴了下,撞到了他旁邊那個正在牛乳的女孩。

  牛乳潑到了他的褲腳管。

  卡爾比臉紅得可以蒸雞蛋了︰

  “抱,抱歉。”

  “卡爾比,快回去!你看起來像將牛乳打翻了的小狗!”

  麗娜神官搖了搖頭,笑道。

  “那就只好再見了,弗格斯小姐,麗娜神官,還有你們。”

  卡爾比朝他們所有人點點頭,紅著臉走了。

  柳余就干脆問起這些聖子聖女們,他們平時留在神的身邊,都要做些什麼。

  “不需要啊,神宮內,只有神官們會忙一些。”

  他們七嘴八舌地道。

  “……就像卡爾比,他喜歡看書,就會帶著書來這兒看;我喜歡花,妮娜喜歡玩游戲……神從來不管我們做什麼。只是偶爾他會傾听,看著我們玩游戲……卡爾比有時會給神講故事,他講故事可好听了……在您來之前,他一直是最受寵愛的孩子。”

  “那神平時做什麼?”

  “神啊……”聖子聖女們茫然地搖頭,“神從來不說自己的事。”

  “他喜歡看著這些奇怪的球……有時,會坐很久,表情就像……對,一塊溫柔的石頭。”

  一個聖子用了奇怪的比喻。

  “不可妄言神。”

  麗娜神官提醒他們。

  “抱歉。”

  柳余露出了個淘氣的笑。

  下午,所有的聖子聖女都走了。

  柳余沒有得到命令,就干脆還坐在台階上看書。

  也不知道是台階太舒服,還是陽光太溫暖,她看著看著,就打起了瞌睡。

  麗娜神官提著花籃進來,卻突然愣住了。

  台階上,那從來高高在上的存在正直起身子,銀色的長發纏綿地滑過金發少女雪白的臉蛋。她閉著眼楮,正安然地枕在神的腿間,身上蓋了一件白色的袍子。

  陽光灑在他們身上。

  不可窺探神。

  麗娜神官心想,收回視線時,卻正對上神向她看來的眼楮。

  眼神對接的一剎那,麗娜神官的心猛地一窒,等再回過神,自己已經站在了殿門之外。

  後背整個都濕了。

  她茫然地看向大門,恍惚間視線仿佛穿透了這金色的大門,看到了輝煌神座之下的陰影。

  神……好像變了。

第九十八章 乞憐人

  柳余醒來時, 還有些恍惚。

  大殿整個都暗了,只剩下幾盞幽幽的壁燈,虛空中無數星球以一種固定的軌道在默默旋轉。

  她仰著脖子看了一會。

  “在看什麼?”

  身後傳來淡淡的聲音。

  “我在看……這世上有沒有一顆水藍色的星球, 星球上也許還長了一只公雞。”

  “很有趣的想法。”

  柳余一愣, 散漫的意識立刻清醒,回頭,卻發現神座之上的人還未離去。

  他正支著額頭,安靜地看著她。

  狹長的眼皮微斂, 長長的睫毛如豐茂的水草。

  水草下,一汪綠眸清淺。

  “您還在?”

  她很好地掩飾了自己的驚訝。

  “為什麼是一只公雞?不能是螳螂,兔子, 或者別的什麼嗎?”

  他答非所問。

  “沒有為什麼。”

  柳余閉上了嘴, 拒絕交流這個問題 。

  她站了起來︰“天色不早,我該回去了。”

  台階上睡了那麼久, 身體居然沒有感覺到不適。

  “那你忘了你的任務。”

  神座上的人突然開口。

  “任務?”

  柳余想起昨夜當時的話。

  “他什麼會愛你?”

  “一個狡詐之徒。”

  “……伴在我身邊,直到我找到原因,或者直到……我厭棄你。”

  她保持了一抹微笑︰

  “我明天還會再來。”

  “不, 不止。”

  神走下神座, 向她走來。

  白色的繡著暗紋的精美馬靴踏在了遍布六芒星的地面。

  他走到她面前,站定︰

  “你也許忘了,那麼, 我再提醒你一次。答案, 或者……厭棄。”

  “厭棄?”

  柳突然明白過來,重點是厭棄。

  “您希望,我怎麼做?”

  她心下沉沉, 連最後一抹笑都消失了。

  “是做出讓您會厭惡我的事麼?噢那可不行,萬一您太厭惡我, 我可就沒命了。”

  獨屬于女人的直覺告訴她,神對她縱使好感欠奉,可也沒有太大的惡感——真正厭惡一個人,是連看都不想看到她的,更別提去親吻她。

  “我可以保證,即使我厭棄了你,也不會取你的性命。”

  “真的?”金發少女的臉上突然露出一抹純純的笑靨,她顯然十分知道自己的長處︰“我想……讓您教我神語。”

  她仰頭,純淨的冰藍色眼里盛滿了祈求。

  一個總是提出要求的女人,是會讓男人感到厭惡的。

  尤其當她貪得無厭的時候。

  果然,他高高的眉峰微微攢簇起來︰

  “你想到的,是這個?”

  少女點頭︰

  “是的,您的語言對我來說,太難了。”

  她語氣真摯地恭維他。

  神卻用他冰冷的手指,托起她的下巴。

  她被迫抬起頭來,壁燈暈黃色的光曖昧地照下來,在他深刻的五官上留下一道剪影,微凹下去的綠眸深邃得近乎深情。

  他盯著她︰

  “別總是輕浮地笑。”

  “你那浸滿了毒汁的嘴唇,再也迷惑不了我。”

  柳余被激怒了。

  她發現,當他頂著一張與蓋亞‧萊斯利相似的臉,對她輕飄飄地用出“輕浮”兩字時,依然對她擁有殺傷力。

  “抱歉,昨晚,您還偷偷溜到我的房間,將我摁在窗前,親吻這張——”她嘟起嘴,看著那雙綠眸從淺色變得幽深,“佔滿了毒汁的嘴唇。”

  神看著她,良久才問︰

  “你在他面前,也會這樣嗎?”

  柳余知道,他口中的“他”是指萊斯利。

  “當然不,萊斯利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的人,他從來不會對我說這樣刻薄的話。”

  “貝莉婭‧弗格斯,你顯然十分善于美化過去。”

  神似是懶得再與她多說,放開了她。

  他與她擦肩而過。

  柳余追了幾步︰

  “……那您還會將您美妙的語言,教給我嗎?”

  她不怕死地問。

  神一言九鼎,他說不會殺她,就不會殺她。

  那麼,她就不怕了。

  “明天——“他轉過身來,“不過,我有條件。”

  “什麼條件?”

  “你明天就會知道了。”

  神揚長而去,柳余只看得到他雪白的袍擺如雲一樣飄蕩,他消失在了黃金大門之後。

  柳余也趕緊出了去。

  黃金扶手上的金色豎瞳悄悄睜開,朝外看了一眼,又閉上了。

  ————

  一夜無夢。

  等到第二天,柳余早早就來了大殿。

  今天是萊爾神官在,還有個……她蹙了蹙眉︰黏糊糊的鼻涕蟲。

  “貝莉婭姐姐,你好啊。”

  娜塔西朝她露出親切地微笑。

  “倫納德小姐,您又叫錯了,您該叫我弗格斯小姐。”

  柳余提醒她。

  “弗格斯小姐,早安!”萊爾神官右手置于左胸,對她行了個下對上的禮,“恭喜您,成為了神真正認可的僕人。”

  僕人?

  可真是刺耳呢。

  柳余回以含蓄的微笑,她並不打算與這些信徒們闡釋她對僕人的認知——

  想必他們也不會理解,只會認為,她把珍珠當成了魚目。

  今天來的聖子聖女們,又和昨天不一樣了。

  不過,卡爾比還在。

  她將書放到一邊,自己過去打招呼︰

  “卡爾比先生,你們……每天都輪換嗎?”

  “是的,弗格斯小姐。”卡爾比今天換了一身紅色的騎裝,這讓他看起來容姿煥發,“神官們會了避免神無聊,會經常帶一些不同的人來。”

  “卡爾比先生今天也十分英俊呢。”

  “謝謝,”卡爾比靦腆地笑,“萊爾神官下午會帶我們去最近的集市,如果弗格斯小姐沒事的話,也可以跟我們一起去。那里有許多新奇有趣的東西,噢,倫納德小姐也會去。”

  柳余卻突然想起一段原著劇情。

  娜塔西確實曾經在神宮附近的集市獲得一個羅盤樣的東西,並且成功用這東西,開啟了納撒尼爾世界的聖戰。

  不能!

  弗格斯夫人的身體還留在醫館,如果納撒尼爾陷入戰爭……

  “那我去,我也想看看,這兒的集市是什麼樣。”

  柳余笑了。

  卡爾比臉上泛起一絲紅,略有些嬰兒肥的小臉微微緊繃︰

  “能……冒昧地問一句,您和神……是情人嗎?噢不,抱歉,我原來不是那麼失禮的,只是昨天我听斑斑說……雖然覺得不可能,但在追求您之前,我想,還是該問問清楚。”

  “不是!”

  柳余矢口否認。

  就在她準備拒絕少年的追求時,神座上,一個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現。

  他坐在了神座之上。

  當他出現時,所有人的目光都無法移開。

  他們看著他,而後匍匐在地︰

  “拜見神。”

  “拜見神。”

  “拜見神。”

  “拜見神。”

  柳余也跟著匍匐了下去。

  “萊爾,你去神之國度一趟,豐收季要開始了。”

  萊爾一怔,連忙點頭︰

  “听從您的吩咐。”

  他只能抱歉地看著卡爾比等人︰“抱歉,下次我再帶你們去集市。”

  而後,就匆匆走了。

  聖子聖女們各自干自己的事,柳余則捧著書,走到了神座之下。

  她仰起頭,看著神座上俊美的神︰

  “您可以提您的條件了,神。”

  一張紙像羽毛一樣飄到她的面前,柳余接了過來,展開一看,發現上面是簡單的納撒尼爾文︰

  [一、給神編辮子。

  二、每天對神說一遍愛他。

  三、幫神處理一些無聊的祈禱。

  四、一周變成一次粉色的小羊羔。

  五、陪神逛集市。

  六、想到再補充。]

  柳余︰……

  “您這是……”

  “厭棄一個人的方式,是不斷地重復他討厭的事情。”

  神溫柔地微笑。

  “我拒絕。”

  “為什麼?你……不是想學神語?”

  “第二條,第四條,抱歉,我都做不到。”

  “這是你與他經歷過的。”

  “是的……這份記憶很珍貴。我不想與人分享。”柳余冷冰冰地道,“……我既不想臉上開滿惡之花,也不想再變成別人手中的玩物。羔羊……”

  她看向另一邊懵懂的聖子聖女們,他們似乎听不到她和神的對話︰

  “我不願意將我筆直的膝蓋打折,神。”

  “那麼,神僕——”他的臉色白得跟紙一樣,華麗的聲腔透出一嘲諷,“您要用您高貴的、從不彎下的脊梁,向人乞憐嗎?”

  他的話如此尖銳,一下子刺破了盤桓在兩人之間的假象。

  柳余不由自主地攥緊手中的紙張,手抖了起來。

  他說的沒錯。

  一點沒錯。

  迄今為止,她在他面前所有的驕傲,冰冷,拒絕——不過是隱約察覺,他對她的一份容忍。

  可正因沒錯,才顯得那麼可恨。

  他戳破了她小心維護的自尊,將一切血淋淋地攤在陽光之下。

  她沒有自己想的那麼高貴。

  “那您呢?高高在上的您,可曾體會過乞憐人的惶恐,不安,和挫敗?她總是恐懼,恐懼對方會抽回幫助的手……為了獲得幫助,她可以將自尊踩入泥里,可以想盡一切辦法……可偶爾,也會想活得像一個人,一個值得尊重的人……”

  少女流著淚道。

  一聲輕輕的嘆息過後,那人突然出現在她面前,伸出袖子想要替她揩淚——柳余撇過頭,避開了。

  “抱歉。”她冷冰冰得像一塊石頭,“雖然您說得沒錯,我應該像一個真正的乞討人那樣卑躬屈膝地乞討。但現在——我做不到。”

  話才說完,迷蒙的淚眼里,出現了大片大片的紅色蓮花。

  夢一樣的美。

  不一會,就將整個大殿都填滿了。

  柳余看見了神收回去的指尖。

  旁邊的聖子聖女們還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們听不到神和神僕大人之間的對話,只是看著神僕大人不一會流淚了。

  神伸了伸手,而後,這漫天的紅蓮就出現了。

  “第二條,第四條,可以去掉。”

  “我教你神語。”

  在漫天的紅蓮里,高大的男人站在那,有一瞬間幾乎和蓋亞‧萊斯利重合起來。

  他曾經為了哄她開心,在學院的河邊也用過這個法術——

  可柳余很快就清醒了。

  他不是萊斯利。

  他是神。

  一眼就看穿她偽裝的神。

第九十九章 回祈禱

  “真美啊……”

  “好像是神之國度在秋收季時會放的煙花!”

  “真羨慕弗格斯小姐!她哭了, 神就給她變出了紅蓮焰火……”

  聖子聖女們並沒有多想。

  神一向寬容而仁慈,弗格斯小姐又是尊貴的神僕大人,有些特殊的待遇還是可以理解的。

  只有娜塔西小臉蒼白, 看起來搖搖欲墜。

  卡爾比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關切地問︰

  “倫納德小姐,您看起來有些不舒服,需要讓麗娜神官來給你個祝福嗎……”

  在神宮,生病了是不需要看醫師的。

  一個祝福就夠了。

  神官們的神術還是相當不錯的。

  “不!我沒有生病。”娜塔西反射性地拒絕, 她看向神座之下的兩人,“我……只是胸口有些悶。”

  “……哦。”

  卡爾比不說話了。

  這樣的眼神太熟悉了……他每天都能在神宮內見到無數。

  又一個可憐的、被神迷住的女孩兒,他想。

  可惜, 神從來不會回應這些人的痴戀。

  “退下吧。”

  這時, 神美妙的聲音傳來,含著命令。

  “是。”

  聖子聖女們低下頭。

  偶爾, 也會出現這樣的時候,神並不總願意他們陪伴。

  他們習以為常地拿起各自的東西往外走,娜塔西也跟著出門, 在快要走出大殿時, 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卻發現貝莉婭竟然還在神座之下。

  她沒有走。

  娜塔西瞬間意識到了什麼。

  恐慌、無助、困頓,又一次纏繞住了她——如同曾經在納撒尼爾的的日日夜夜。

  即使、即使到了神宮, 到了神殿, 到了神的面前……貝莉婭,依然是她的噩夢。

  她像一塊沉沉的陰霾,永遠地罩在她的頭頂, 讓她無法呼吸。

  她想要短暫地離開,去沒有貝莉婭存在的地方。

  “卡爾比先生, 您下午…本來是要去集市的,對嗎?”

  她問。

  “是的,但是萊爾神官不在,我們出不去——”

  “——我們可以自己出去!”娜塔西提議,她歪著腦袋,“在說,為什麼一定要萊爾神官帶著呢?神並沒有規定,我們不能出神宮啊。”

  卡爾比一愣,神宮內確實沒有這樣的規定,它很自由。

  但一直以來,他們也都是這麼做的。

  其他人心動了。

  “是的,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出去了!萊爾神官和麗娜神官不總是有空……而且,我們在神宮附近的小鎮內玩,不會有危險……大家都是光明信徒,怕什麼呢?”

  “是的,是的!我听緹娜小姐說,小鎮里最近里出現了一種七彩的雲朵糖,特別好吃!”

  “去吧,去吧……卡爾比……”

  聖子聖女們不甘寂寞地攛掇。

  他們都還年輕,即使擁有著虔誠無比的信仰,可偶爾,也會嫌這偌大的神宮寂寞。

  他們太閑了,什麼都不需要干,有大把大把的時間要打發。

  “那就……去吧。”

  卡爾比自己也有些躍躍欲試。

  “走!出發!”

  “那需要跟麗娜神官說一聲嗎?”

  娜塔西也不知道,自己這一刻出去的欲‧望為什麼會那麼強烈,她說︰

  “告訴麗娜神官,萬一她不允許怎麼辦?我們回來後,跟她撒個嬌……麗娜神官心腸很好,一定不會重罰我們……”

  “也對,神今天也不需要我們陪伴……走!”

  “現在就去!”

  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出了神宮。

  柳余還不知道,沒有萊爾神官的帶領,這群活潑的少年少女依然要去逛集市。

  劇情在某種程度上,依然如一輛列車,順著原先的軌跡轟隆隆往前開去。

  她被扣在了神殿里。

  神果然信守承諾。

  他變出了一張鎏金桌子,配了一把漂亮的薔薇花椅,就挨著他的神座。

  柳余則坐在椅子上,听他將幾個簡單的字符講一遍。

  神語和世界上所有的語言不同,它發音的方式古怪無比,不僅需要舌頭,還需要用到聲腔共鳴,它的組合排列方式也異常復雜,如果沒有神講解,即使她研究一百年,也無法將那組合方式摸出來。

  “神語很難,但……很美。”她用贊嘆的語氣道,“它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語言,像詩一樣。”

  “我知道,它很難……你的夸獎,也並不會讓它變得友善。”

  柳余︰……

  好吧,她閉嘴。

  這時,神的手指輕輕一指,一塊方方正正的白板出現了,還有一支金色的羽毛筆,金色的字符在筆尖流淌。

  不一會 ,二十個圓圓胖胖的字符出現在了白板上,一跳一跳的。

  “今天,先學習二十個基礎字符……別輕視它們,如果基礎不夠扎實,也許它們能讓你摔跟頭。”

  圓胖的金字符們一起在白板上摔跟頭。

  柳余忍不住向旁邊看了眼,神座上,神一只腳微微支起,手就撐在那腿上,清透的綠眸看過來——

  “四十個。”

  她道。

  神語里光基礎字符就有一千個。

  二十個二十個地學,光基礎字符就要五十天,她等不起。

  “貝莉婭‧弗格斯,學習需要嚴謹,我並不是一個會縱容學生的老師。”

  那張極具殺傷力的臉板了起來。

  如果換成聖子聖女們,也許會嚇得瑟瑟發抖,但連著懟過幾回,柳余早就不是貓膽子了︰

  “四十個,您可以先讓我試試!”

  她可並不認為,遭受過大大小小考試過來的地球人會怕強記這種東西。

  “不行。”

  “您都沒有讓我試過,怎麼知道我不行?”

  少女用她那雙水藍色的大眼楮看著他。

  神繃緊了嘴唇︰“再聰慧的聖靈體,也從沒有再一天超過二十個。”

  “如果我做不到的話,以後不會再對您的安排提出異議。”

  少女據理力爭。

  沉默了會,羽毛筆尖下又流出了二十個金色的基礎字符。

  四十個字符在白板上閃閃發光,美麗極了。

  “我不喜歡有人頂撞我。”

  “噢!當然!我不是在頂撞您,我是在跟您商量。”

  神滿意了。

  柳余看著那四十個金閃閃的字符,也滿意了。

  一天的時間,都用來學習神語。

  不僅要記住,還要會發音。

  但發音這一塊,柳余早發現,對她不怎麼友好的大舌音現在已經困擾不了她。

  只是確實如神說的那樣,字符記起來有些難度——明明知道它是什麼形狀,可印到腦子里,卻像隔了一層朦朦朧朧的紗,十分困難。

  但她從來不是個氣餒的人。

  她習慣在這些字符里找規律,任何一種語言,但凡能形成體系的,都是能找到規律的,她之前找不著進入的大門,而現在,有神帶領著,就輕松多了。他美妙的聲音在耳邊靜靜流淌,時間都好像停止了。

  在圖書館沒日沒夜強記的一個月時間,到底沒有浪費,在這時候回報了她。

  她掌握得比想象還要快。

  一個上午的時間,已經掌握了三十個。

  她幾乎沒有一秒休息過,嘴里嘰里咕嚕,手中也拿著羽毛筆寫寫畫畫——

  神將那支羽毛筆賜給她了。

  神奇的是,寫了一上午,羽毛筆的筆墨像是用不完似的。

  金色的液體像是流動的金粉,有種華貴而精致的美。

  柳余簡直愛死了這支筆——

  也許是小時候過得太樸素,等長大後,她就更偏愛那些看起來華麗精致的東西。

  神也許習慣教導孩子們了,他在講課時,態度嚴謹而細致,在她犯錯時,也大多都是溫柔地鼓勵。

  “很好!”

  “是這樣的。”

  “……沒關系,貝莉婭,你還只是個孩子……孩子,是容許犯錯的。”

  當熟悉的語句再在耳邊響起時,柳余忍不住朝前看去。

  他就站在桌子的另一邊,微微俯身,那張和蓋亞‧萊斯利相像的臉上露出困惑︰

  “……怎麼了?”

  柳余壓下心底的一絲酸澀,搖頭︰

  “沒什麼。”

  往事不復,多想無益。

  誰知對方卻不肯放過她,伸手托起她的臉,冰涼的手指和他那雙綠眸形成對比︰

  “……又是這樣的眼神。”

  “貝莉婭‧弗格斯,我不是替代品。”他平靜地陳述,“不要總用這雙哭泣的眼楮看著我。”

  “我是神。”

  他向她宣告。

  柳余垂下眼眸︰

  “是的,您是神,我當然知道。”

  他卻放開了她,重新開始教導下一個字符。

  柳余抬頭看去,只看見他線條凌厲的側臉,雪袍讓那張臉越發得剔透,也越發得……冰冷。

  “專注。”

  柳余收回視線,專注地看著白板。

  下午沒過多久,那四十個基礎字符,她已經可以一字不落地讀寫出來了。

  自豪再一次填滿她的心間,柳余找回了曾經在課堂上游刃有余的感覺,嘴角彎了彎︰

  “我學會了!您看,我說的沒錯,四十個字!”

  這時,神已經坐回了他的神座。

  手支在黃金扶手上,正閉著眼楮休息。听到她的話,狹長的眼皮掀開,那清透的綠眸就這樣撞入她的眼楮︰

  “哦?背一遍。”

  柳余流利地背了一遍,又用那羽毛筆一個個寫了出來。

  圓胖的金色字體在白紙上,如一閃一閃的金色星星。

  神彎起了眼楮︰

  “很好。”

  柳余還沒意識到,自己就飛了起來,落到台階前,一只手搭到她的頭頂,輕輕按了按︰

  “你做到了。”

  “那麼,學會這句咒語。”

  華麗的聲腔以一種玄妙的方式震顫。

  柳余听著那一句,重復了一遍,問︰

  “這是什麼?”

  “這是我對你的獎勵。第三條,幫神處理一些無聊的祈禱。這咒語,能夠將我聆听到的祈禱分享給你。”

  “你還有半天的時間,好了,現在,第一條祈禱來了。”

  隨著神的話音落下,柳余身體內出現一種神奇的感覺,像是與旁邊人達成了共振一樣——耳邊,一道清脆的如百靈鳥般的女音出現︰

  “我偉大而仁慈的神啊,信徒愛你至狂,願向您奉獻自己純潔的肉體。即使只有一夜,信徒也願意為這一夜而死亡。”

  柳余︰……

  她看向近在咫尺的神座︰

  “神,她請求與你共度一夜。”

  神又坐了回去,冷淡的銀發披散,那張華美的臉一如往常得平靜。

  “總是會有這樣讓人困擾的祈禱。那麼,作為我忠誠的神僕,幫神解憂,是你的職責。”

  “叫我貝莉婭‧弗格斯,甚至不叫也行。”

  “處理它。”

  神說。

  “所以,我該怎麼做?拒絕,還是答應?”

  柳余迅速地進入了狀況,臉上還帶著職業的笑容。

  誰知一抬頭,卻只看到一截雪白的袍擺。

  神于神座上消失了。

第一百章 波利餅

  柳余只感覺到穿堂的涼風。

  金色的大殿內, 只剩下無盡的虛空,和虛空內旋轉的星辰。

  “斑!”

  這時,一只灰色的小胖鳥吃力地鑽進來一個腦袋、半個身體, 而後, 被卡住了。

  那窗戶是長扁形的,就在大殿的最頂端。

  “斑斑?”

  斑斑急切地朝她“斑斑斑斑斑”叫︰

  [貝比!快救我!偉大的斑斑大爺被這破窗卡住了!]

  小胖鳥撲稜著翅膀,像只可笑的公仔玩偶——

  柳余踱到窗戶下,高仰著頭︰

  “偉大的斑斑大爺, 你都跟了神了,要不……就向神祈禱,說‘讓斑斑大爺趕快從這該死的窗戶里跳出來’, 怎麼樣?!”

  斑斑朝她用力地“斑”了一聲後, 失落地垂下腦袋︰

  [神不會傾听斑斑的祈禱的……斑斑把他換衣服的事說了,神從昨天起就沒有跟斑斑說話了。]

  “他平時還會跟你說話嗎?”

  柳余一愣。

  [噢當然, 神會叫斑斑‘好孩子’,還說斑斑是他見過的最可愛最機靈的小鳥兒,還獎勵斑斑好多好吃的, 彩虹餅, 曲曲蟲……曲曲蟲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蟲子……]

  “真……叫人吃驚。”

  柳余實在沒法想象出,那光風霽月的神、喂一只小胖鳥吃蟲的畫面。

  斑斑又叫喚︰

  “斑斑斑!”

  [貝比!你不是有翅膀嗎?快飛上來救斑斑,斑斑的翅膀太魁梧啦, 進不來……]

  “明明是你懷了小豬崽, 肚子太大,才卡住的……”

  翅膀也被卡外面了。

  柳余心念一動,背後的光翼就伸了出來。

  光翼拍了拍, 她像輕盈的羽毛一樣飛起來——自從踩過那個六芒星,她就感覺到, 體內多了一股力量。

  斑斑目不轉楮地盯著她,鳥喙張成一個“O”型︰

  [噢貝比,你真美……你的翅膀真好看,像傳說中的安琪兒一樣……斑斑得承認,你現在看起來比所有雌鳥都漂亮……反正你現在不跟神在一起了,要不就考慮下當斑斑的雌鳥?斑斑一定會將所有的曲曲蟲都省下來給你——]

  柳余︰……

  她飛到一半戛然而止。

  這時,卻听斑斑“嗷”地一聲慘叫,“啪嘰”,掉在了地上。

  “斑斑?!”

  她連忙奔過去。

  卻見斑斑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翅膀插在圓滾滾的腰間︰

  [誰?!誰敢攻擊你斑斑大爺?!]

  一雙小黑豆眼機警地左看右看,等看到柳余,眼淚就啪嗒啪嗒掉下來,還伸出一只翅膀給她看︰

  [貝比,斑斑受傷了……翅膀一定不美了……]

  柳余無語地看著掉了幾片羽毛的翅膀︰

  “還很漂亮。”

  她違心地稱贊了一聲。

  “……斑?”

  [真的?]斑斑眼淚掉到一半,小灰腦袋一下子鑽她懷里,脆弱地叫了聲,[貝比,還是你好。斑斑愛你……]

  柳余摸了摸它的腦袋︰

  “可是,斑斑……”

  她溫柔又絕情,“我不愛你了啊。”

  斑斑的眼淚流得更凶了。

  它抽抽搭搭、傷心欲絕地︰[斑斑……斑斑也不知道怎麼辦……斑斑的心分成了三份……一份給了神,一份給了你,只有一點點——]

  它比出一個尾巴尖,[——給了我的雌鳥……噢,斑斑也是不得已的。]

  柳余︰……

  “噢,我也是不得已的。”她調侃道,“我不愛別人的小鳥兒。”

  [不!斑斑屬于你!]

  “那你的神呢?”

  斑斑黑豆眼轉了轉,頓時有了主意。

  [……可是,貝比,你是尊貴的神僕,你屬于神,斑斑屬于你……所以——]它興奮地道,[我們是相親相愛的一家!]

  風中傳來濃郁得化不開的薔薇花香。

  柳余則彈了斑斑的腦門一下,厲聲警告它︰

  “閉嘴!斑斑。我不屬于任何人。”

  “即使貝比你這麼說,也依然屬于——”

  “唔——”斑斑的鳥喙被一下捏住了,它眨巴了下它的黑豆眼,“唔唔唔……”

  “閉嘴,不然神宮里就會多出一只烤小鳥。”

  斑斑雖然不信貝莉婭會烤它,卻也看得出來她生氣了,干脆就閉上了嘴,兩只小爪子扒拉著她的衣服,不一會竟然肚皮朝天睡著了。

  小小的鳥身蜷縮在她懷里。

  柳余給他蓋了一塊手帕。

  人的感情就是這麼奇怪,明明在上一回,還下定決心不要理這三心兩意的臭鳥,可等它每天巴巴地拿來自己藏起的食物,那張毛絨絨的臉硬擠出討好的笑容,那顆心,就又忍不住軟了又軟。

  決心一退再退。

  不能這樣。

  柳余伸手將手帕扯了下來,軟弱與溫情,並不適合此時的她。

  而同時,在這短短的一段時間內,耳邊又響起了接連幾個祈禱,都是對神各種花式表白的。

  有溫柔婉約派,比如︰

  “……看見太陽,想到神;看見月亮,想到神;看見青草大地牛羊,都想到……神您永遠在我心間。”

  豪放派的,則類似于︰“……今夜星光璀璨,我在月下曬著裸‧露的身體,只等神您乘著清風和稻香,前來與我在麥田相會。”

  這個世界……真瘋狂。

  柳余想。

  她重新又念了遍咒語。

  那種奇妙的、仿佛與某個強大存在擁有著某種聯系的感覺又一次出現了。

  面前出現了七八幅畫面。

  而這畫面里,果真有拈著花對神祈禱的清新少女,有躺在大石頭上、裸‧著身體曬月光的蜜色女郎,甚至還有白發蒼蒼的老婦想要臨死前,與神快活一把……

  而她似乎只要伸出手指,輕輕一點,就可以回應這些人的祈禱。

  柳余選了白發老婆婆。

  她感覺自己像是被包裹在一團雲霧里,降落。冥冥之中,似乎有股奇特的力量,將她與那老婆婆的神魂對接——就在這時,一股強大的力量突然出現,直接斬斷了兩人之間的聯系。

  神于半空落下,長長的銀發幾乎飄到她的臉上︰

  “貝莉婭‧弗格斯,當你選擇回應的那一刻起,祈禱就會生效。”

  柳余眨了眨眼楮,無辜地道︰

  “可是……您之前沒說清楚。”

  神看著她,什麼都沒說。

  挺拔的身影如雲霧般消散,投入了那副畫。

  柳余瞥了一眼,發現剛才裝著老婆婆的畫被黑色的霧氣馬賽克了。

  誰也窺見不到。

  神……會和她……

  柳余讓自己打住這個危險的想法,即使他和萊斯利不同,她也不樂意見到這一幕。

  不到十幾秒,身前又出現了一道影子。

  那沉沉的陰影將她罩住,柳余下意識抬頭,卻見神那張冰雪鑄就的臉上,一雙綠眸如洶涌的暗河,仿佛有什麼要迸發出來——

  可不一會,那暗河就消失了。

  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

  “貝莉婭‧弗格斯。”

  他喚了她一聲,就在柳余以為,他要再度開口時,他卻如一陣風般,消失在了面前。

  她在原地站了會。

  連自己都不明白,在剛才那一刻,她到底想了什麼。

  柳余將椅子桌子歸位,就帶著羽毛筆往回走。

  走到一半,卻踫到了卡爾比一行人。

  他們像剛放飛過的小鳥兒,臉上帶著興奮的笑容,嘰嘰喳喳個不停——有幾個手里,還拿著一支彩虹糖。

  “噢,集市上好有趣!卡爾比,我們下次再去!”

  “我要再多買幾支彩虹糖回來送人!”

  柳余心生一股不妙之感。

  大概是她盯著彩虹糖太久,讓卡爾比誤會了。他將手里還沒剝糖紙的彩虹糖遞過來︰

  “弗格斯小姐,我多買了一支,但願您不要覺得冒昧。”

  卡爾比就買了這一支。

  柳余卻盯著他另一只手拿著的黑色圓盤子,上面一根指針不斷晃來晃去,盤子上有無數縱橫交錯的線。

  她擺出好奇的表情︰

  “噢,這個盤子看起來真特別……它是什麼?”

  卡爾比向她解釋︰“這是倫納德小姐在集市上見到的,因為我對羅盤上的星圖很有興趣,就買了下來。”

  “是您能買的”

  柳余看了娜塔西一眼。

  她好像對這個羅盤並不感興趣,只是一直盯著自己︰

  劇情變化了……

  本該去娜塔西手里的羅盤落到了卡爾比手里,雖然不知道變化的原因是什麼,可如果是卡爾比的話……

  問他要過來,應該不難。

  她心想著,笑得就越發親切柔美了,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清純與嬌艷兼具,在人群里簡直閃閃發光。

  卡爾比的臉一下就紅了,還不等柳余開口,一股腦就將羅盤和彩虹糖塞了過來︰

  “這,這個給您!希望您不要嫌棄!”

  “謝謝,卡爾比先生。”

  柳余臉上的笑更燦爛了,甜得像是能糅出汁兒來。

  卡爾比羞窘得跑了,這個知識淵博的少年意外得清純,其他人也紛紛跟柳余告辭,她抱著得來不費工夫的羅盤和彩虹糖高高興興地回了庭院。

  才到庭院,門還沒開,綠螳螂就“丁零當啷”來送食物了。

  籃子里,是三塊綠油油的、像是用植物汁液混合面粉做成的餅,還有一小片干奶酪,肉卷,和牛乳。

  瑪格麗特像清風一樣經過,在快要走過她時停了下來︰

  “噢,瞧瞧,今天是什麼晚餐?”

  “噢是波利餅!怎麼會有波利餅?”

  她驚訝地眉毛都一高一低了。

  柳余將東西從籃子取出,打發綠螳螂走︰

  “波利餅?為什麼不能有波利餅?”

  瑪格麗特更驚訝了︰

  “噢我懷疑你以前一定是活在另一個世界……波利餅的寓意,是‘忠誠’。”

  “這也有寓意?!”

  柳余頓時覺得,手里的餅不香了。

  “噢,當然……很久以前,有一叫波利的,他很愛他的夫人,可他的夫人卻與馬夫廝混。波利發現了,很痛苦,就特地下廚做了一塊綠色的餅,給他夫人吃,他想警告他的夫人,可他的夫人不明白。最後……被砍死了,這件事當時很轟動,後來,這餅就叫波利餅了。”

  瑪格麗特絲毫不知道,自己說了一個多麼驚悚的故事,聳了聳肩,“……不過我想,也許是廚房的八爪魚今天想來點酸的。波利餅很酸,很酸,很酸。”

第一百零一章 星星餅

  柳余面無表情地啃了一口。

  酸澀的口感, 讓這綠油油的餅看起來更可怕了。

  “瑪格麗特小姐,您要來一塊嗎?”

  “噢不,我今晚減肥!”瑪格麗特看著她吃, 眼楮鼻子都皺一塊了, “……正好,最近肚子上長了些肉,我就不吃了!再見,幸運女孩!”

  她提著輕巧的步伐走了。

  柳余也吃不下這重口味, 放到一邊,吃了干奶酪,肉卷, 還喝了牛乳。全部吃完, 就開始研究起那塊羅盤。

  暗沉普通的一塊鐵盤,冷冰冰的手感, 其上縱橫交錯著銀線暗織的網格。

  為什麼……它會這麼輕易地到她手里?

  也許是壞運氣久了,難得這麼輕易地得到,柳余反倒有些患得患失。

  旁邊銀色的西洋鏡里照出一個窈窕儂縴的少女, 她發間粉色的花朵在壁燈暈黃的光下, 有種朦朧的美感——

  難道,真的是因為這幸運花的緣故?

  柳余若有所思,等意識到, 才發現, 自己捏著羅盤在鏡子前傻站了很久。

  羅盤沒什麼反應,明明在小說里,它一踫到娜塔西, 就像踫到了知己,光芒大作, 而現在,只是黑沉沉的一塊鐵,黯淡無光。

  柳余試了試傳說中的“滴血認主”——

  很顯然,這東方的法子不適用于西方。

  她和這羅盤天生磁場不合。

  折騰了半天,柳余放棄了。

  她將它藏到了屋子的最高處,那兒,有一塊突出的岩石——放好,還用灰撲撲的石頭蓋住了。

  誰也不會想到這兒。

  柳余像只藏了食物的鼴鼠,梳洗好,就心滿意足地躺到床上睡覺了。

  睡著前,還在想︰明天一定要讓神教她六十個字符才行……這樣她就能盡快學會神語,看懂鐵片。另外,弗格斯夫人可等不了太久……

  一肚子的心事沉沉地壓著,讓她的眉毛緊緊攢簇,而過了會,又舒展開來。

  夢里,是一泓幽幽的月亮。

  銀色的月亮飄啊飄,飄到她手里,被她一捏,捏出了兩泡水。

  柳余嚇了一跳,就醒了。

  天亮了。

  瑪格麗特和伊迪絲在庭院外交談。

  “伊迪絲小姐,早安!這麼早,您去哪兒?”

  “麗娜神官傳話,說神召喚我!”

  “噢,你真幸運!你回來,一定要告訴我,神長什麼樣……我猜,神一定特別美……”

  柳余的意識立刻清醒了︰

  神召喚伊迪絲,為……什麼?

  很快,她就知道為什麼了。

  當她左手拿著書,右手拿著羽毛筆跨進大殿時,就看到她平時坐的台階上,藍裙子的伊迪絲就坐在那兒。

  她正捧著書,專注地看著。

  而她背後的神座上,神已經坐在那兒。

  他一只腿支著,左手就撐在那腿上,整個人懶懶散散地靠在一邊扶手,微側著頭,和伊迪絲在說些什麼。當她進來,還抬頭看了她一眼。

  那眼里,什麼都沒有。

  只有一望無際的深海。

  柳余若無其事地走到台階之下,右手置于左胸,行了個禮︰

  “神,早安。”

  神未答她。

  柳余卻已經抬起頭,笑得自然又親切︰

  “神,我想,今天也許我可以一次學習六十個基礎字符。”

  “弗格斯小姐的笑,總是那麼讓人如沐春風。”

  “謝謝,那麼——”

  “——今天我答應了伊迪絲。”

  神道。

  柳余一愣,她看入他的眼底。

  純淨明媚的一片綠,波瀾不驚。

  “我不會耽誤您太多時間。六十個不行的話,五十,四十也行。”

  柳余擺出更謙遜的姿態。

  她能感覺到頭頂熾熱的溫度,像是有人在用燙得火熱的刀片切開她的頭蓋骨,看清里面到底有什麼。

  神良久不語。

  柳余抬頭,卻見他微斂的雙眸下,是乍冷的拒絕。

  于是她知道了,他今天不會再教她——

  起碼現在不會。

  “那麼,不打擾您了。”

  柳余還朝明顯有些緊張的伊迪絲小姐露出個鼓勵的微笑,而後帶著書和筆,去和其他的聖子聖女們坐了。

  也許,她能求助下卡爾比。

  听說他是個語言天才。

  卡爾比挪出了一個位置,熱情地招呼她︰

  “弗格斯小姐,坐這兒!”

  柳余朝他笑了笑,順勢坐了下來︰

  “卡爾比先生,早安。”

  卡爾比笑得像朵太陽花,他問她︰

  “弗格斯小姐,早安。昨天的彩虹糖好吃嗎?”

  “非常好吃,很甜。”柳余笑出了一排整齊的牙齒,“還有……謝謝您的羅盤,我很喜歡。”

  卡爾比撓了撓後腦勺,他的臉又紅彤彤得像隻果了︰

  “您、您要是喜歡,我回頭,再、再去給你買點!”

  柳余微笑著說謝謝,而後攤開書︰

  “卡爾比先生,听說,您學什麼語言都很快。”

  卡爾比湊了過來,他眯著眼辨認看柳余膝上的書,而後晃了晃頭︰

  “噢,神語。”

  他努力睜大他那雙有些圓溜溜的眼楮︰

  “弗格斯小姐,這神語……我可一竅不通。”

  “那是神的領域,我想……也許是因為弗格斯小姐是神契約的神僕,才有這本領。我,無能為力。”

  “那您能跟我說說,您平時學習語言時,都是用什麼樣辦法?”

  這就難不倒卡爾比了。

  他那張略帶嬰兒肥的、白淨的臉舒展開,看起來可愛極了︰

  “噢,您要不听听……但願能給您幫助……”

  可愛的少年,與嬌美的少女一個專注地說,一個專注地听,氣氛看起來十分融洽。

  只是年輕的聖子聖女們感覺有點……怪。

  今天的神殿既讓人感覺不到花香,也感覺不到氣流——它像是被凍住了。

  可左右看去,一切都還是原樣,神高坐于神座之上,虛空內星球不斷旋轉,金色的牆壁上狂獸正威嚴地看著他們。

  沒有任何變化。

  時間悄悄流淌。

  柳余發現,卡爾比說的幾個語言技巧十分實用,即使放到神語上,也是適用的。對著他的笑容就不由更加真摯起來︰

  “謝謝,卡爾比!你幫了我大忙!”

  卡爾比撓了撓頭,似想起什麼,對她發起邀請︰

  “……再過三天,就是神之國度的秋收節!那天會非常有趣,我、我想邀請您……噢不,您願意出去看看嗎?到時,你會看到滿城的焰火……”

  “對了,其他人也會去,包括您的妹妹,倫納德小姐。”

  卡爾比補充了一句。

  娜塔西?

  柳余想起那個毫無動靜的羅盤︰也許……不是這只羅盤?

  “我接受您的邀請。”

  她笑著答應。

  卡爾比立刻就高興了︰

  “那、那到時見!”

  一陣風過,神座的人消失了。

  聖子聖女們立刻就發現了。

  “噢,神今天離開得真早。”

  “看起來,神……有什麼困擾。”

  窗外下起了大雨,天陰沉沉的,瓢潑一樣的雨打在透明的窗玻璃上,發出“淅淅瀝瀝”的響聲。

  外面一下子黑了起來。

  聖子聖女們面面相覷,他們看起來有些不安。

  麗娜神官站出來︰

  “神離開了,你們也該離開。”

  她看向柳余︰

  “弗格斯小姐留下。”

  聖子聖女們紛紛站起來,提花籃的提花籃,拿書的拿書,他們小心翼翼地沿著牆邊走,誰也不敢靠近正殿中央,生怕被那陰影吞噬了靈魂。

  伊迪絲經過柳余時,小聲地道︰

  “我知道,神不是為了我。”

  柳余看向她︰“也許,神只是偏愛你我這樣的長相。”

  伊迪絲搖頭,卻什麼都沒說,提起裙擺小心翼翼地出了門。

  所有人都離開後,大殿一下子空曠了起來。

  麗娜神官走到她面前,她將她的花籃遞來︰

  “弗格斯小姐,我能拜托您一件事嗎?”

  “麗娜神官,請說。”

  柳余接過花籃,卻看見花籃里,有一碟子玫瑰色的……星星餅?

  星星餅上還冒著熱氣。

  “我想請您將它送到神的身邊。”

  “星星餅?我記得,神並不喜歡人類的食物,為了避開,他還會在綠螳螂來前離開。”

  “看到外面的雨了嗎?神之國度,四季如春,它是被神眷顧的土地,常年充滿著陽光,空氣里洋溢著花香……從沒下過雨。”麗娜神官臉上有著憂傷,“現在,它下雨了。”

  柳余一愣,她想起一個荒謬的猜測——

  “您的意思是……”

  “所以,我想請您將這些星星餅送過去。幾天前,神讓伊迪絲小姐在廚房,做了許多——我想,神也許會喜歡這些星星餅。”

  “您可以自己送。”

  柳余道。

  麗娜神官搖頭︰“弗格斯小姐,您是尊貴的神僕,是得到神認可的信徒,您和我們不一樣。”

  柳余想起今天沒有達成的目標,接了過去︰

  “神在哪兒?”

  “請隨我來。”

  麗娜神官領著她,繞過無數長廊,最後,走到了盡頭。

  一條被白光籠罩著的長廊。

  “前面,就是神的內殿。”麗娜神官用鼓勵的眼神看著她,“我們無法進去。但您身上有神的烙印,您能過去。”

  麗娜神官雖然經常板著臉,但性格不壞。

  她不會害她。

  柳余踏上了長廊,一步步穩當地走了過去。

  當踏上最後一個台階時,金色的大門“轟然”洞開——比之前更華美更精致的殿堂,對她敞開了。

第一百零二章 神睡覺

  入眼, 是無盡的奢華。

  金色的、如流淌著金子一般的華美殿堂。

  納撒尼爾無比昂貴的水晶,在這里到處都是。

  嵌了綠寶石的鎏金壁燈,隨處怒放的紅色薔薇, 雪白的嵌了金絲的毛絨地毯……

  圓形的穹頂上, 是一副巨大的壁畫,濃墨重彩。

  壁畫上,身披金色鎧甲的男人站于高山之巔,胯下, 是一只純白的獨角獸。而他目光所及之處,黑白兩大陣營如被收割的麥子,一茬茬倒下。

  鮮血澆灌著蒼茫的大地。

  白鴿在天空之上飛翔。

  而男人銀色的長發, 從盔甲精美的鏤紋里飄出來。

  柳余仿佛聞到了空氣中鐵與血的氣息, 她被迎面而來的磅礡氣勢震在原地,動彈不得。

  一只和華美殿堂毫不相稱的小胖鳥跌跌撞撞地飛來, 它像是喝醉了。

  [噢貝麗……你、你怎麼到這兒了……你、你在看、看什麼?]

  “看畫。”

  柳余仰著頭。

  [畫?噢,那畫啊……]

  斑斑打了個嗝,濃烈的酒味撲面而來。

  “你喝酒了?”柳余驚訝地, “他居然給你一只鳥喝酒……”

  [噓……]斑斑飄到地上, 翻了個身,[不要告訴神……斑斑,斑斑偷喝了一口, 就、就一口……你、你是來找神的?他、他就在里面, 一直、一直往前,走、走到頭,你、你就會看到了……]

  斑斑還沒說完, 眼皮就耷拉了下去,不一會, 響亮而有規律的鼾聲就響了起來。

  柳余︰……

  她將斑斑放到一邊,用手帕蓋好,提著花籃,踏著雪白的絨毯繼續往里。

  內殿比想象中要大,柳余一連穿過幾條長廊,才到了斑斑說的盡頭。

  金色的大門微微敞開著,她之前見過的狂獸盤踞在門上,它睜開眼楮,看了她一眼,又閉上了。

  暈黃的光,從里面流瀉出來。

  柳余提著花籃走了進去。

  陽光被曬得蓬松柔軟,一股濃烈的酒味撲面而來。

  她一眼就看到了伏在桌前的男人。

  金色的、雕滿了纏枝花紋的長形桌子,桌旁,是鋪著蓬松被子的鎏金大床,雪白的寬袍和長長的銀發旖旎在一色的寬椅上,襯得那個一杯杯喝酒的男人,有種清透、又執拗的矛盾感。

  陽光打在他身上,那執著鎏金杯的手骨節分明,像最上等的白玉。

  柳余走到了桌前。

  他似是沒有注意到她的到來,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這是麗娜神官讓我送來的。”

  柳余恭敬地行了個禮,而後將籃子里的星星餅放到了桌上,她知道,剛才的打算破滅了。

  神的心情,確實不怎麼樣。

  她的四十個字符,泡湯了。

  他喝了一杯酒,沒理她。

  “那神,再見。”

  柳余提著空花籃,轉身往外走。

  “坐。”

  他道。

  柳余轉過身︰

  “您可以叫伊迪絲小姐來陪您。”

  男人抬起頭,那雙綠眸泛起微微的漣漪,很快,又變成了平靜︰

  “她進不來。”

  “您可以跟她契約。”

  柳余面色平靜地提議。

  “我也可以毀去納撒尼爾。”

  他溫柔地笑。

  可柳余卻從那平靜的口氣里,听到了威脅。

  她坐了下來。

  神從半空中,又招出一個鎏金酒杯,倒滿酒,推到她面前︰

  “喝。”

  黃澄澄的酒夜在杯中,像是清透的琥珀。

  柳余喝了一口。

  綿密又醇厚的口感,品起來,倒像是……櫻桃。

  “很好喝。”

  她放下酒杯。

  他卻與她踫杯︰

  “我一杯,你一口。”

  說完,一仰脖,漂亮的下頷線露出來,性感的喉結往後滑了一下。

  酒杯里的酒干了。

  柳余又喝了一口。

  酒卻像永遠都喝不完似的,兩人誰都沒說話,沉默地對著,整整喝了大半天…

  直到天黑,窗外,雨還未停。

  柳余有些醉了。

  腦袋里,開始蒸發起熱氣,有些暈乎乎的。她知道,不能繼續了,年輕的男女在一塊喝酒,容易出事。

  “時間不早,我該走了。”

  她向他告辭。

  他卻將桌上的碟子推過來,當眼神一對,柳余才發現不對勁。

  他……像是醉了。

  指著盤子︰

  “吃!”

  “我……”

  對著一個明顯武力值超過自己的男人,柳余沒想起沖突,她拿起盤子上的星星餅,正要張嘴,星星餅就被一股力量打掉了。

  玫瑰色的餅掉在地上,碎成了兩瓣,乍一眼看起來,像顆破碎的心。

  “您干什麼?”

  柳余看著地上的星星餅,又看看桌邊的男人。

  “你吃過了!”他控訴般看著她,玉白的臉上一層薄薄的紅暈,“就在三天前,噢不,四天前!”

  “您醉了。”

  “我沒醉!我記得,那天,圖書館……你看我的眼神,就像,就像……一個陌生人。沒有星星,絕對沒有!”

  他用強調的語氣。

  柳余沒有答話。

  她想起圖書館,神將她抵在書架上細細端詳的情景,心中不由生起一種讓人不快的猜測︰

  “您……一直在監視我?”

  “噢,當然!他理所當然地道,“我的羔羊群里,混進來一只狼,我當然得保證羔羊們的安全。”

  “您醉了。”

  柳余不想再說,轉身要走。

  眼前卻出現了一個光罩,光罩阻隔了她的去路。

  “我沒醉,我記得一切!”

  “……你跟比伯跳舞,你夸他跳得很好,你還夸他英俊!你跟卡爾比聊得很高興,你拿了他的彩虹糖,還有羅盤,你還要跟他去秋收節!噢,想都別想!我是不會讓一個詭計多端的女人,去蠱惑這些純潔的孩子的!我要讓你吃波利餅,很多很多波利餅……”

  他的話變得多了起來,這讓柳余想起,在艾爾倫大陸時,第一次喝醉酒的萊斯利。

  那時,他也像個小話癆。

  她緊緊地閉上了嘴巴,身體卻不由自主地被一股力道牽著,往回轉。

  她被按到了桌前。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對面,那雙明媚純淨到了極致的眼楮,此時蒙了一層水︰

  “我都記得,我什麼都記得……”

  “我記得,你說……愛,是自私和佔有。既然這樣,你為什麼不問伊迪絲?我讓她佔了你的位置!你為什麼不叫我吃一塊星星餅?你不想知道,我看見誰了嗎?我偏要告訴你!我,我看見你了……”

  “我……”

  柳余張了張口,“我不愛萊斯利先生以外的任何人。”

  “噢,我看見你了……很難過,很難過,很難過……”

  他似乎連耳朵耷拉下來。

  柳余的眼神軟了下來︰

  他太像喝醉酒的萊斯利了……

  “騙子,狡詐者!”他突然抬頭,看著的眼神似茫然,又痛苦,“我為什麼會看見你……我不愛你……萊斯利那蠢貨才愛你……我會忘記你!一定會。”

  他一杯又一杯地灌起酒來。

  酒液進得急,將雪白的袍子都打濕了。

  柳余起身,發現面前的罩子打開了。

  正要走,卻听身後卻傳來熟悉的一聲︰

  “願你似星辰!”

  她轉身,卻見剛才還胡話連篇的男人高舉著鎏金杯,朝空中做了個“對杯”的姿勢。

  他喊︰

  “願你似星辰,永不墜落!”

  “願你似星辰,永恆閃耀!”

  “……”

  他喝得更醉了。

  那張俊美的臉上,露出純真而稚氣的笑容。

  柳余想起了學院旁的伯納湖,想起了那個星辰之夜,想起了無數個時光。

  他似是看到她,皺著的眉頭松開,像是忘記她剛還陪著他喝酒︰

  “是貝莉婭……是萊斯利先生的貝莉婭……”

  柳余覺得不對,下意識要跑,卻被他伸手一帶,直帶入他的懷里。

  “放開我!”

  柳余掙扎起來。

  可那點力氣,與他浩瀚的神力相比,弱小得不堪一擊。

  他用手捧住她的臉,在她唇角輕輕一踫︰

  “……奴隸,親吻了國王。”

  “現在,換國王親吻奴隸了。”

  他朝她露出滿足的笑。

  柳余的掙扎一瞬間停止了。

  雪松的氣味,夾雜著濃烈的酒氣將她包圍。

  氤氳的熱氣里,一切顯得真實又不真實。

  而面前這張帶著笑的臉,與記憶中的少年、青年,重合了起來。

  他褪去了身上層層疊疊的面紗,在她面前展露了真實。

  這是一個極為英俊的男人,一張極為英俊的臉。

  鋒利的眉骨,高挺的鼻梁,唇很薄,但吻起來很熱烈。一雙綠眸明媚如春水,而現在,滿滿裝著對她的記憶,和愛意。

  他對她說︰

  “奴隸,親吻了國王。”

  這是她的萊斯利先生。

  “貝麗……你又流淚了,你總是這麼愛流淚。”

  他替她擦淚,冰涼的指間輕輕落到她的臉頰,輕盈得像一道羽毛。

  這是她的萊斯利先生。

  “你是誰?”柳余凝聚起最後一絲理智,她問,“你是蓋亞‧萊斯利,還是……神?”

  “我是誰?”

  他晃了晃腦袋。

  “你是我的萊斯利先生嗎?”

  她撫上他的臉。

  酒精讓他的大腦也開始混亂了︰

  “我不知道……萊斯利?噢,那個蠢貨?我怎麼可能是他!我希望我是,不,我希望我不是……我憎恨他,厭惡他……可他是我……我是誰……對,我是……我是蓋亞‧萊斯利,是貝麗發誓,會永遠愛著的萊斯利先生……不……她欺騙了我,不對,她欺騙了萊斯利……從一開始……”

  “我是萊斯利先生。”

  最後,他固執地點頭,像是要讓自己確信。

  “那麼,換國王親吻奴隸。”

  柳余捧起他的臉,吻了上去。

  如果有錯,也請讓她在這孤獨的現實里,放縱片刻……

  兩人如藤蔓一般,纏繞在了一起。

  他們擁抱著彼此,熱烈地輕吻著彼此,像是親吻著走丟多日的愛人。

  唾液交纏,金發與銀發交錯。

  藍色和白色糾纏在一起。

  “恩。”

  她猛地舒張開,被他箍住的地方有些疼痛,他卻不放過她,她忍不住張大嘴喘‧息。他攀上來親吻她,醇厚的酒精在彼此的唇舌間纏繞,一點點的酒意,就已經讓她恍惚。

  只能看到頭頂搖曳的光影。

  一圈,一圈,又一圈。

  一滴眼淚掉下來,卻被輕輕啄吻去。

  “貝麗。”

  他將她抱到了蓬松柔軟的金色大床上。

  “萊斯利。”

  她叫他,弓起身,揉著他散落在她胸口的頭發。

  他咬得她很疼,他給她的疼痛,讓她快樂又痛苦︰

  “我很想你,很想,很想你。”

  被子被踢散了,皺巴巴地掉在地上。

  一條腿伸了出來,很快,又被捉了回去。

  窗外,淅淅瀝瀝的雨停了。

  月亮悄悄地躲進雲層,空氣里有鮮花盛開,彌漫著熱烈的、芬芳的氣息。

  柳余昏了過去,再醒來時,卻對上一雙結了冰的綠眸。

  他看著她︰

  “貝莉婭‧弗格斯,你還和從前一樣輕浮,總是趁著我喝醉……勾引我。”

  對著那雙眼楮,柳余瞬間意識到,昨晚的萊斯利,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面前這個冷酷的、高高在上的男人。

  只是那層神聖的薄紗,再也無法罩到他的頭上。

  她更清晰地看清了他。

  他也許是神,卻更是個男人。

  刻薄,又嚴酷的男人。

  “神也會失憶嗎?”柳余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您沒失憶,應該記得,一開始,是您以要毀了納撒尼爾脅迫我陪您喝酒,也是您強迫親吻了我。”

  他近在咫尺的臉,美得像是被上帝親吻過——

  當然,他本身就是上帝。

  “如果你沒進來,什麼都不會發生。”

  柳余一窒,她當時真是昏了頭了……

  不過,這身體居然能一點不適都沒有。

  “那您要我付費嗎?我不介意給您一塊盧索。”

  她反唇相譏。

  他的嘴角有些僵︰

  “一塊盧索?!”

  緊接著,意識到什麼,又道,“你把我當那些……”

  “您別誤會!他們的技術比您好多了。”

  “貝莉婭‧弗格斯!”

  男人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

  柳余掀開被子,下了床,撿起地上的衣裙要穿,卻發現從腰間到領口,都被撕破了。

  身後拋來一件雪白的、繡了銀色日月的寬袍,美妙的聲音硬邦邦的︰

  “即使中了你的計,我也會負責。今天,我會向所有的世界宣布,我,蓋亞,擁有了神妃。”

  神妃?

  莫非之後還會有神後?

  “抱歉,我沒興趣。”

  柳余福至心靈地道,“如果神,您一定要負責的話,我有一個請求,求您救活弗格斯夫人。”

  “叫我蓋亞。”

第一百零三章 神生氣

  “篤篤篤。”

  “篤篤篤。”

  一大清早, 位于神宮僻靜角落的庭院內,傳來清脆的敲門聲。

  “……弗格斯小姐?”

  “……弗格斯小姐?”

  “……您在不在?在不在?”

  麗娜神官連敲了兩回,屋內都沒有反應。

  她思考了下, 決定去敲旁邊的人問一問, 瑪格麗特經常在外面廝混,伊迪絲小姐……應該在。

  伊迪絲過了一會才開,她用身體半掩著門,看起來有些不安︰

  “麗娜神官, 您這麼早來……是有事嗎?”

  麗娜神官看著她金發的長發亂得像剛在草地上滾過,晨衣沒披好,一半落下來, 露出肩膀上小小的紅印子。

  她迅速就判斷出, 她剛才干了什麼。

  朝她安撫地笑笑︰

  “別緊張。我來……只是問一問,您知道弗格斯小姐去哪了嗎?”

  “我找她有些事。”

  “弗格斯小姐?噢, 她應該……”

  旁邊的窗戶打開,露出一顆栗色的腦袋︰

  “弗格斯小姐昨晚沒回來!”

  瑪格麗特用一種格外曖昧的語氣回答了這個問題。

  “沒有……回來?”

  麗娜神官像是吃了一驚。

  伊迪絲從來沒見過,這個向來沉穩的女神官露出這樣的表情——

  她嘴巴張得, 像是生生吞了一個雞蛋。

  “是……有什麼問題嗎?”伊迪絲想起那個總是高高昂著頭的少女, 想要幫她說些話,“弗格斯小姐也許是去了圖書館……她很喜歡看書。”

  麗娜神官看了她一眼,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伊迪絲小姐, 我情願是你。”

  “您在說什麼?”

  屋內突然傳來的動靜讓伊迪絲的臉突然賬紅, “麗、麗娜神官,我……”

  “進去吧。”

  麗娜神官擺擺手。

  伊迪絲看了她一眼︰“那,麗娜神官, 抱歉,早安。”

  她小心翼翼地關上了門。

  “伊迪絲小姐的情人, 總是很神秘。”

  瑪格麗特翻了個白眼。

  麗娜神官看了她一眼︰“瑪格麗特小姐!請記住,一位淑女,應該時刻保持優雅,和適度的好奇心。”

  “抱歉!”瑪格麗特聳了聳肩,“這神宮太無聊了……您不能讓我這點樂趣都沒了。”

  “再見。”

  麗娜神官不願意在蠢人身上浪費時間。

  她去了祈禱室,又提著花籃去布置宮殿,聖子聖女們已經來了,他們看見她,都高興地打招呼︰

  “麗娜神官,早安!”

  “麗娜神官,早安!”

  麗娜神官一個個招呼打過去,當萊爾神官又領著他弟弟的情人過來時,麗娜神官把他叫到了一旁。

  “萊爾神官,以後……您不能再讓倫納德小姐進來了。”

  萊爾神官一愣,他和麗娜神官向來不干涉彼此的工作︰

  “為什麼?”

  “您難道不記得,神說過,她是該被驅逐的存在。”

  “可神留下了她。”萊爾神官說道,“您如果跟她相處,就會知道,她是一個多謙遜、多善良的女孩!她從來沒有想過害人,也沒有做過對不起別人的事……那些過去,也是她太善良,才受了惡魔的蠱惑!”

  “噢光明神在上——”麗娜神官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萊爾神官,您……愛上她了?您居然跟您的弟弟,愛上了同一個女人?”

  萊爾神官沉默了︰

  “我無法控制我的心。”

  他道。

  “一個好女孩,絕對不會挑動兄弟兩個同時對她動心。她應該避嫌。”麗娜神官板著臉道,“瑪格麗特沒罵錯。”

  “麗娜神官……”

  就在這時,大殿的門開了。

  神緩緩地從門外走來。

  光與他同行。

  流雲似的白袍幾乎迤地,連著垂順的、水銀一般的長發,和極致凌厲的美貌一起,對人形成劇烈的沖擊——

  麗娜神官,萊爾神官,聖子聖女們下意識要匍匐下去。

  可彎到一半的腰和膝蓋,都停住了。

  他們不由自主地看向神背後、安靜跟著的少女。

  她低垂著頭,姿態謙恭,可他們都注意到,她身上,與神一模一樣的白袍。

  那是神之國度一年才能上貢出一匹的雲布裁剪而成。

  雲布從誕生之起,就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

  吐絲的春蠶,必須用最純淨的玉露培養,那樣它吐出的絲才會純淨如雪,毫無雜質,能夠承載這世上最強大的神力。而織布的,必須是神之國度最純淨的少女。她們自心靈到身體,都純潔無比,平時不會干任何活計,以保持指腹最佳的柔軟,一過二十,就自動淘汰。而白袍上的日月銀紋,是神之國度最厲害的大神官親自刻成——

  神珍愛他們對光明的虔誠,從未將它賜予過旁人。

  即使是傳說中最受寵的聖靈體,也不曾擁有過。

  而現在,這樣珍貴的雲袍,就穿在一位窈窕縴瘦的少女身上。

  不不不,弗格斯小姐,本來就是尊貴的神僕。

  擁有任何賞賜,都不該感到驚訝。

  他們告訴自己。

  娜塔西的頭磕在了地上,神殿的地面又冷又硬,卻不及她的心。

  她努力地走到了她夢寐以求的地方,可這個地方,卻始終有一層烏雲罩著,她夠不到她想要的東西——她與萊恩約會,她對萊爾微笑,她付出了那麼多的努力,卻比不上貝莉婭姐姐的一張臉。

  她冷得牙齒都開始打顫,卻還是拼命閉緊嘴,不敢發出任何一點聲響。

  唯有動作慢了半拍的麗娜神官看出了點不同。

  她看到了少女身上比昨天更縹緲、更神秘的氣質,那氣質讓人想起神,讓人…望而生畏——

  仿佛與他們這些人,已經分出了遙遠的界線。

  那是屬于神秘領域的東西。

  而更叫人驚訝的,是她的臉……

  被人人羨慕的柳余,並沒有他們想象的那樣高興。

  救弗格斯夫人的請求被毫不留情地拒絕了。

  他讓她叫她蓋亞。

  “蓋亞?那您尊貴的姓氏呢。”

  柳余問。

  “……世界還未誕生,我就誕生了。我沒有父族,也沒有母族,醒來時,我就知道,我是蓋亞,唯一神。不需要姓氏,我,是唯一。”

  他用平靜的語氣陳述。

  說話時,人已經掀被下床,舒展著的四肢修長而有力,從肌肉到線條,都完美得不可思議,如傳說中的阿波羅,只是,這個阿波羅是赤‧裸的。

  柳余挪開了視線,她還記得,比蓋亞‧萊斯利更具沖擊力的分量。

  那讓她痛苦的龐大。

  他不避諱她的眼神,一件件地穿衣,里襯的扣子,扣到了最頂端,露出一截精致而美麗的脖頸。他的動作始終優雅而迷人,好像穿衣,是件神聖的、值得慎重對待的事。

  甚至還撿起她丟下的白袍,替她親手穿上,好像她是個不懂事的、鬧脾氣的小孩兒。

  “貝莉婭‧弗格斯。”

  他低著頭,替她束好里衣銀灰色的腰帶,又抬起她的手,讓外袍的袖管穿過她的手臂,整理外袍。最後,才抬起頭,那雙看著的綠眸里蕩漾著譏誚,“抱歉,我拒絕。”

  “我不會救弗格斯夫人。”

  “為什麼?這對您來說,輕而易舉。”

  “輕而易舉?是從那骯髒的黑暗生物口中听來的?是的,不算難。”蓋亞冷漠的臉,像是冰冷的大理石雕,有種高傲的蒼白,“但這違背了我的原則,我不會插手人類的生和死。”

  “原則?什麼原則?”

  她像是重新被綁到了火刑柱上,熾熱的火舌開始灼燒她的裙擺,烘烤著她的皮膚,她聞到了長發被燎焦的氣味,也看到了弗格斯夫人隔著重重的火焰,對她微笑。

  這讓她憤怒,而蓋亞臉上的無謂,又加深了這憤怒。

  “您的原則,難道是看著一個又一個的人類,被綁在火刑柱上,被活活燒成焦炭嗎?”

  她譏諷地問。

  蓋亞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當你們人類將豬羊架在烤架上烤熟時,也會心軟嗎?”

  “這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貝莉婭‧弗格斯,承認自己沒有想象中那樣大義凜然並不難。我想,當豬變成烤乳豬時,肯定也是不情願的。”

  “啪——”

  柳余打了他一巴掌。

  他被打偏過頭去,臉上有著不可思議,因太過驚訝,那表情甚至未變︰

  “是我縱容了你。”

  他道。

  他的平靜超過了憤怒,當接觸到少女的眼淚時,又撇開了︰

  “眼淚並不是武器……講些道理,貝莉婭‧弗格斯。”

  “道理?”

  柳余咬著牙,她無法控制自己,眼淚不斷地從眼眶里往下掉,瀑布一樣。

  昨夜的酒精似乎還在身體里並未蒸發,讓她頭腦發暈︰

  “什麼道理?!是您昨晚跟一只烤乳豬睡覺的道理,還是您要將烤乳豬封成神妃的道理?是您對著一只烤乳豬又舌忝又咬的道理——”

  “——貝莉婭‧弗格斯。”他打斷她,臉上有著不經意的狼狽,“適可而止。”

  “適可而止?您昨夜的熱情怎麼沒有適可而止?”柳余笑了,“是的,沒錯,人類很殘忍,他什麼都吃,那又怎麼樣?這是生存需要。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如果豬羊有能力吃人,我想,他們的獠牙也絕對會刺穿我們的胸膛。”

  “是的,適者生存。”蓋亞看著她,“適者生存。”

  “如果是我的萊斯利先生,他一定會答應。”

  柳余怔怔地看著他。

  她終于知道,昨晚那個萊斯利只是曇花一現。

  她的眼淚干了。

  “不要將我和那愚蠢的家伙相提並論!”蓋亞惱怒地道,“他簡直毫無原則。公平,生死,承諾,在他面前,全部成了笑話。”

  “當然!您當然無法跟他相提並論!您不過是個冷酷又無趣的男人,連他的一根小指頭比不上,如果不是萊斯利先生,我根本不會讓您踫我一下!”

  蓋亞不再說話了。

  他像是被刺到,瞳孔猛地一縮,又恢復了原樣︰

  “我想,惡之花咒語並未在你身上生效。”

  柳余卻立刻道︰

  “我愛你。”

  她那冰藍色的眼眸一動不動地盯著他,試圖要通過那深綠的瞳孔看清自己。

  “我愛你,蓋亞。”

  她又道了遍。

  神盯了她一會。

  而後,那張臉變得慘白無比,他撇過頭去,在眼神接觸的一剎那,她像是看到他碧綠的瞳孔里,爬滿了她半張臉的紅色薔薇。

  張牙舞爪的,像是妖異的圖騰。

  她忍不住向旁邊看去,大床的一邊,杵著個立式的西洋鏡。

  昨晚,他用過這鏡子。

  “嘩啦啦——”

  鏡子碎了一地。

  柳余卻笑了。

  短短一瞬間,她已經看到了紅色的、妖異的紋路。

  惡之花已經生效。

  她也開不了口了。

  “當你口出惡言時,臉上將開出惡之花。惡之花下,你將無法再吐露蛇的毒汁,花的芬芳。”

  這是他回歸時,對她下的咒語。

  而蓋亞似乎不願再看她一眼,率先走到她前面,出門去。

  袍擺消失在門後︰

  “去神殿。”

  柳余搖頭。

  “六十個字符。”

  蓋亞道。

  她很想任性一把,最終,還是跟了上去。

  看來,最終只能靠自己。

  唯有力量,不會再被人桎梏的力量,才能讓她救回弗格斯夫人,才能讓她保護自己選擇生活的自由。

  神語教學得很順利。

  也許是不能開口,柳余只能更加用心地揣摩,用上卡爾比教過的方法,她還找到了在艾爾倫大陸時學習默法的感覺。

  不過半天,六十個字符已經融會貫通。

  下午,依然是處理一堆無聊的祈禱。

  這些祈禱,就開始慢慢豐富了。

  比如,誰家的柵欄破了,找不到一樣東西,祈求神幫忙尋找……

  除了神語教學,神沒有再對她說任何一句話。

  那薄薄的嘴唇緊閉著,像是扣不開的蚌殼——

  不過柳余也無所謂。

  她擺出向他告辭的姿勢,回了庭院。

  在少女消失在眼簾時,蓋亞出現在了神宮的後花園里。

  巨大的神界之樹幾乎參天,它被罩在淺綠的光里,周圍一片空曠。

  什麼都沒有。

  和之前不同,扎根在干燥的土壤里的樹身,此時浸在一個小小的湖泊里。

  碧綠的湖面,被風吹起淡淡的漣漪。

  空氣中,有股撲面而來的、勃勃的生機。

  蓋亞走到湖邊。

  手一招,一個淺金色的、泛著光暈的球體飛出了湖面。

  那球體內,隱隱約約能看出個人形。

  淺色的光暈一直在流動,一道聲音從球內傳出來︰

  “拜見神。”

  從它朦朧的視線里,碧綠湖泊前的神,負手而立。

  一身純淨的白袍,長發被風吹起,銀色的光點跳躍在那長發之上,讓他看起來縹緲而聖潔。他看著它,就像它只是一團無聊的、可有可無的死物。

  那眼神毫無溫度,高高在上。

  光球開始顫栗。

  而神卻一言不發,消失了。

第一百零四章 路易斯

  夜色昏黃。

  柳余心里亂糟糟的, 怎麼捋也捋不順,干脆順著小路走,頂著那張大花臉、避開人群, 最後, 走到了圖書館。

  綠瑪瑙球一看見她,渾身就一閃一閃的,在夜色中像吹了氣的、膨脹的螢火蟲。

  螢火蟲往門上一撞,圖書館就開了。

  柳余去了二樓。

  只有在這里, 她才能感覺到,自己在神宮的時間並不是荒廢。

  她的心慢慢靜了下來。

  今天和前天學的一百個基礎字符,在這時發揮了作用, 她迅速找到了她需要的書冊, 特別是那些稚嫩的文字所記載的——

  一些基礎的神術。

  “禁言術。”

  “卸下武器。”

  這兩條咒語所用到的字符,恰好就在這一百個基礎字符里。

  她迅速學會了它們——和之前不同, 現在她的舌頭靈活無比,不需要捋,就能輕易地念出每一個字符。

  感受神力在身體內的涌動︰

  而後, 她發現了更大的不同。

  她的身體似乎發生了某種奇妙的變化, 說不上來,就像是給一個原來裝滿破布頭、凹凸不平的棉布娃娃,灌入了芬芳飽滿的頂級棉絮。從此後, 它也變成了漂亮櫥窗里最頂級的貨了。

  神力從指間彈出——

  金色的光芒沒有找到施術對象, 消失在了半空。

  是金色的!

  如果說光明力分等級,稀稀拉拉的白色是最低級,純淨飽滿的白色是中級, 那金色,就是頂級!

  聖光!

  柳余記得, 在伯納湖邊的那個夜晚,萊斯利發出的審判之茅,就是金色的。

  而這金色的審判之茅,幾乎一出現,就讓那些施暴的人臣服了︰他們立刻就認定了萊斯利星辰騎士的身份。

  那麼現在,她是什麼……

  也是星辰騎士嗎?

  柳余連忙放了個光明彈。

  金色的。

  反變羊術。

  沒有施術對象,落空了。

  但也是金色的。

  柳余靠著書架,閉上了眼楮。

  她想起了神臨那日。

  神高坐于太陽車之內,自胸口取出的瑩白骨頭。

  他修復好了她的手臂。

  她也想起了伯納湖邊金色絮狀的流光……

  她和萊斯利睡了一覺,就從一個平凡的人變成了神眷者。

  那麼,現在——

  柳余看向自己的手臂,她和神發生了關系,又變成了什麼……

  許多問題在腦子里打轉,讓她無從想起昨晚的混亂,以及醒來時的憤怒。

  是的,憤怒。

  她遷怒于酒精,遷怒于神靈,但更憤怒的,卻是自己。

  脆弱,依戀,沉湎過去,這些軟弱的情緒,不該屬于她。

  她怎麼能哭泣、憤怒,像個孩子一樣,要不到東西還撒潑呢?

  至于神對她的忍讓,也讓她感到驚奇。

  不過……

  柳余警告自己,不要多想。

  萊斯利也曾經給她過許多錯誤的信號,更別提忽冷忽熱、心思捉摸不定的神明。

  愛情,虛無縹緲。

  唯有力量才是永恆。

  柳余將剛才挑選出來的書拿了出來,決定去問問門口的綠瑪瑙,能不能出借。

  “啪嗒——”

  正要離開,書架上卻掉下了一本書。

  大概是被她的衣服帶的,柳余不以為意地撿起,可當目光落到封面上歪歪扭扭的字時,卻一愣︰

  路x斯的學x日記?

  路易斯?

  她第一反應是這個。

  也是神語寫的,只是之前她還辨認不出來。

  柳余大大方方地翻開了扉頁。

  “路X斯想要永X伴X在父神的X邊。”

  路易斯想要永遠伴隨在父神的身邊。

  第二頁。

  第三頁。

  第四頁。

  能辨認出的有限,但柳余看得出,這上面記載了許多神術,還有一些小字的注釋,看起來非常有用,等翻到最後一頁時,她看到了一行斑駁的、像是眼淚滴在書冊上的痕跡。

  金色的字,被氤氳得模糊不清。

  “路X斯被父神放X了。”

  路易斯被父神放逐了。

  柳余大膽地猜。

  按照日記看,路易斯應該曾經是個十分受寵的孩子,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惹惱了神……

  是因為,他想永遠陪在神的身邊,搗鼓了些不該搗鼓的事?

  比如墮入黑暗?

  還是因為……妄想成神?

  柳余將書全部放回書架,而後,回了庭院。

  這時,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

  麗娜神官就站在她的門口。

  “麗娜神官?”她驚訝地喊道,人已經走到她面前,“您怎麼來了?”

  話一出口,才意識到,惡之花咒語時效已過。

  借著走廊的光,麗娜神官看清了她臉上的花紋,像是某種妖異的、不詳的圖騰——

  一點不難看。

  相反,這花紋和她很相襯。

  而且,現在正從她臉上如潮水般退去。

  “我來,是幫您搬東西的。神說,您以後就住在內宮。”

  麗娜神官話才說完,就看見少女藍色的眼楮一下子瞪得圓溜溜,眼里滿是抗拒。

  “內宮?不,我不去。”

  “您不去?”

  麗娜神官萬萬沒想到,所有聖子聖女們夢寐以求的待遇,竟然會被毫不留情地拒絕。

  “我說的,是神的內宮。神居住的地方。”麗娜神官認為她沒听清,又解釋了一遍,“……那是我們所有人都向往、又無法靠近的神聖之地。”

  “可是,那絕不包括我。”

  少女依然斬釘截鐵地拒絕。

  麗娜神驚訝又憤怒。

  這是對神的大不敬!

  “這是神的意志!您居然違抗神?!”

  “您可以照實說,神寬大而仁慈,他必定不會怪您。”

  柳余安靜地道。

  她半張臉的紅色紋路,在走廊的燈下,有種桀驁的、尖銳的不馴。

  麗娜神官板起了臉,兩條法令紋深深︰

  “神的意志不容違抗……如果神僕大人堅持拒絕,那我只能采取特殊手段了。”

  她舉起手中的權杖︰

  “束——”

  “卸下武器。”

  柳余的默法比她更快。

  一道金色的光從她指間彈出,“啪嗒”,麗娜神官手中的權杖掉在地上,滾了滾。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弗格斯小姐,您太過傲慢了!”

  “抱歉,麗娜神官,很顯然,我的禮儀學得還不夠到家。”柳余聳了聳肩,“沒有別的事,請您離開。”

  麗娜神官沉住了氣,她勉強扯出一絲笑︰

  “神吩咐過,如果您搬進內宮,他會親自教導你神術。”

  她又強調了一遍“親自”。

  柳余開門的手停住了。

  他太了解她了,他給她呈上了無法抗拒的滿漢全席。

  “麗娜神官,您先回去。我明天……”她看向半空,像是對著什麼人說話似的,“會親自過去。”

  而後,推門進了去。

  麗娜神官被隔絕在門外,她怎麼也沒想到,學了這麼多年的神術,竟然就敗給了一個年輕的聖女。

  她挫敗地走到神殿,神座之上,高大的男人正支著額頭休憩。

  他銀色的長發,和他的白袍流水一樣垂下來。

  麗娜神官深深地低下頭去︰

  “弗格斯小姐說,明天會親自過去。”

  “她太無……”禮了。

  “麗娜,”神睜開眼,那綠色的眸光如柔和的春波,“不可冒犯。”

  麗娜卻一下子跪了下去。

  她的膝蓋打著顫,頭磕在地上,不過幾秒,汗已經透過了脊背。

  “下去吧。”

  神道。

  “是,尊敬的神。”

  麗娜直起身時,腳步有些踉蹌,就在她快要走出大殿時,身後傳來美妙卻冷酷的聲音。

  “你和萊爾,找個接班人。”那聲音頓了頓,“另外,卡爾比和那個與黑暗有染的,不必再來。”

  “是。”

  麗娜深深地拜下去。

  她拜了很久,很久,再次起身時,人竟像是老了十歲,第一次看向神座之上,她的眼淚被刺得不住往下流,卻不曾閉上︰

  “神,麗娜在您身邊已經七年了。”

  神並未說話。

  “可我從未見過您這樣。您消失了幾個月,回來後,就總對著虛空中的一個星球發呆……我本來以為,您只是不適應。可當那個星球的、和伊迪絲小姐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走進神宮時,我就知道,您真正要尋找的,是她。”

  “神,您象征著公平,秩序,光明和信仰!當您擁有了偏愛時……”

  “麗娜。”神听不出情緒,“世界是我創造的。”

  麗娜如遭重擊︰

  “求您憐憫。”

  她重新拜下去,站起身朝外走時,背更佝僂了。

  神……

  真的變了。

  而她恐懼的那一天,終于到來。

  神座之上的那人,冷淡的銀發,被陰影暈染出一段灰。

  小胖鳥無憂無慮地在他附近飛來飛去,神伸出一只手,它就落到了他的手上︰

  “斑斑?”

  “也許……連我,都會被欲望吞噬。”

  他溫柔地嘆氣。

  “斑?”

  斑斑歪了歪腦袋。

  神突然看向高空,人消失在了虛空之中。

  只留下斑斑奇怪地看著天空,拍打了下翅膀︰“斑?”

  而房中的柳余,在利用浮空術飛到藏起羅盤的地方時,羅盤“嗡嗡嗡”自動轉了起來。

  一道聲音從羅盤內傳出︰

  “噢,弗格斯小姐?!沒想到竟然是你撿到了這個羅盤……讓我看看,天,父神在上,您現在這是……半神?!”

  他驚訝地嗓子都變音了︰

  “你身上為什麼會有父神的氣息?!”

  “路易斯?”柳余怎麼也沒想到,這號稱能引起聖戰的羅盤里,傳出的,竟然是路易斯的聲音,“怎麼會是你?”

  “……父神居然和你……”路易斯氣急敗壞地,“父神從來不會和任何一個人類、有超過頭頂的接觸!”

  柳余︰……

  “萊斯利早就和我……”

  “那不一樣!萊斯利雖然是父神……噢不,父神雖然是萊斯利……”路易斯自己都混亂了,“……反正,父神除了在賜予神光時會惡接觸人的頭頂,但從不會在其他時候踫觸任何人類……即使我還是個嬰兒時,他都沒有抱過我……”

  “你知道嗎,路易斯,你現在表現得,像個戀父的變態!”

  柳余毫不留情地諷刺他。

  “這個羅盤……會引起聖戰?”

  路易斯哈哈大笑︰

  “聖戰?!噢,聖戰一直存在,五百年就發生一次……這個羅盤,只是我幼時的玩具。”

  “倒是你,血取到了嗎?不要被我父神迷戀得失去了自己……”

  “那不可能!”

  “這個世界,沒有人,沒有人能在靠近我父神時,保持理智。他們無一例外,都深深地愛上了他。糟糕,來得可真快……”

  羅盤嗡一下,不動了。

  柳余落到地面。

  房間里空無一人︰“是您嗎,神?”

第一百零五章 神下雪

  聲音在空蕩的房間里回響。

  除此之外, 再無其他。

  幽幽的月光穿過玻璃窗,照進黑暗。柳余彈出一枚光明彈,在淺金色的光里, 只見半空中, 一樣黑乎乎的東西遽然下落,與空氣摩擦出尖利的聲響——

  柳余還沒反應過來,那東西就“砰”地摔在地上,造成巨大的回響。

  隔壁的瑪格麗特和伊迪絲同時開窗︰

  “弗格斯小姐?弗格斯小姐?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沒事!只是我不小心摔壞了東西!”

  柳余定了定神, 揚聲道。

  她走到那東西摔下的地方,只找到碎成無數瓣、已經無法拼湊的碎片。

  碎片上,隱約可見縱橫的星紋。

  柳余將碎片撿了起來, 放到一個布袋里。

  “這是卡爾比的東西, 我需要還給他。”

  一片寂靜。

  對面的人似乎不願意回答她。

  可柳余知道,他在。

  他摔碎這個羅盤, 意在警告她。

  “我知道,神宮內所有的事,都瞞不過您。您可以問。”

  而她不會隱瞞。

  柳余將布袋放到一邊, 安靜地坐在椅上, 等候著即將到來的質詢。

  可什麼都沒有。

  那長久地、被注視著的感覺消失了。隨之一同消失的,是那磅礡的、幾乎壓得人喘不過氣起來的威赫。

  他消失了。

  柳余推開窗,看向窗外, 風有些大, 月亮被雲層遮住了。

  她又關上了窗,躺到床上,不一會, 就睡著了。

  夢里,刮起了狂風, 冰霜將她一整個夢境都掩埋,她是被凍醒的,醒來時,發現窗上竟然結起了窗花,一眼望去,大地一片白茫茫。

  門外傳來瑪格麗特快活的叫聲︰

  “下雪了!”

  “弗格斯小姐!伊迪絲小姐!快出來看,下雪了!”

  “啊……真美啊……這可是我第一次見到雪。”

  柳余在櫥窗里找到了一件斗篷,斗篷的分量很輕,邊沿瓖著一圈雪白的狐狸毛。

  她披在身上,推門出了去。

  只穿了一條裙子的瑪格麗特臉凍得青紫,卻還赤著腳在雪里撒歡,看見她,就像小鹿一樣奔過來,臉上全是快活的笑︰

  “弗格斯小姐!看到了嗎?這是雪!雪!好美啊……”

  “就像是另一個世界!”

  “瑪格麗特小姐,您……不冷嗎?”

  瑪格麗特打了個哆嗦︰

  “冷,可我沒有衣服!我從特吉塞姆世界過來時,就帶了兩條裙子……他們都說,神宮四季如春!”

  伊迪絲也從房間里走了出來,她也被凍得打哆嗦,但看起來要比瑪格麗特好些,手里拿著兩塊暖石,遞了一塊給瑪格麗特,還對柳余抱歉地道︰

  “……只有兩塊。”

  “噢,沒關系……”柳余搖頭,“我不冷。”

  這斗篷分量雖然很輕,但卻意外得很暖,就像是有個烤爐在不停歇地烤著她。

  三個人一起看雪。

  瑪格麗特搓搓手,又跺跺腳︰

  “……在我們特吉塞姆世界,從來沒有過雪。”

  柳余驚訝地睜大眼楮︰

  “你們那,沒有下過雪?”

  “是的,特吉塞姆只有兩個季節,春天,和秋天……但是,我們那一直有關于雪的傳說……在傳說中,下雪的那一天,所有人都要穿上紅衣服。老爺爺們會帶上紅帽子、白胡須,從煙囪里鑽進去,給孩子們禮物……而女孩們,要穿上最美的紅裙子,去雪地里邂逅她的真愛……”

  瑪格麗特像是想到什麼,“蹬蹬蹬”就跑到屋里去。

  隔壁傳來一陣翻箱倒櫃聲。

  “瑪格麗特還是孩子……”伊迪絲輕輕地道,“真愛?這世上……沒有真愛。”

  她的聲音很輕,卻被柳余捕捉到了。

  但她無意去管人的閑事,只是看著雪,想起那天麗娜神官說的話︰

  “神宮四季如春……”

  “看!紅裙子!”瑪格麗特沖出來,短短的時間,她已經換上了一條紅裙子,看起來明麗大方,如果臉上表情沒有那麼夸張的話。

  她還大方地一人給了一條︰

  “我們都穿上!去雪地里,見到的第一個男孩,就是我們的真愛!”

  她推她們進去,凶巴巴地堵著門︰

  “也許這輩子,也就見到這一回雪,難道,你們就不想知道,你們的真愛是誰?……神宮的雪,一定是被施了魔法的,百試百靈!”

  不過是一條裙子。

  柳余無所謂地想,與其被瑪格麗特念叨個不停,還不如換上。

  只是換的時候,朝天空喊了一聲︰“您別看。”

  沒有回音。

  柳余大大方方地換上。

  西洋鏡內,女孩明艷逼人,像是一副色澤濃郁的油畫,大面積的紅色下,皮膚白得晃眼。只是領口……低了些。

  瑪格麗特作風豪派,就連裙子的風格,也和她如出一轍。

  她披上斗篷,推門出去。

  瑪格麗特拉開斗篷的一角,滿意地看到她換了紅裙子,才要挪開眼楮,眼珠子立馬直了︰

  “弗格斯小姐,您是不是長高了?……噢不,胖了?”

  她目光灼灼地盯著她的胸口。

  柳余正要開口,瑪格麗塔卻“嗷”了一聲,捂著手背像被誰彈了石子似的,左右看︰

  “誰?!誰攻擊我?!”

  “瑪格麗特,怎麼了?”

  伊迪絲出來,她也穿了紅裙子,可這紅裙與她風格不太相稱,她不自在地扯了扯裙擺,“還、還行嗎?”

  瑪格麗特一下把剛才的事忘了。

  她繞著伊迪絲走了一圈︰

  “還不錯!不過,你要是能像弗格斯小姐這樣——”

  她高高挑眉,抬下巴,擺出個趾高氣揚的表情︰

  “也許,要和紅色更相稱!”

  柳余看著她搞怪︰

  “抱歉,瑪格麗特,我從來不知道,我表現得像一只斗雞!”

  “不要太當真……”瑪格麗特還沉浸在第一次見到雪的興奮里,小臉通紅,“現在,我要去邂逅我的真愛了……我們去後花園?噢,或者湖邊……”

  “抱歉,我恐怕需要去神殿。”

  柳余打斷她。

  “神殿?噢,這可真是好主意!這世上,可沒有哪個男人及得上偉大而仁慈的神明!如果可以,我也想去……”

  瑪格麗特握著拳,一副艷羨的表情。

  就在這時,庭院外走來一個面生的女人。

  她穿著神官的衣服,年紀看起來要比她們大些,提著一只籃子︰

  “你們好啊,我是新來的神官,你們可以叫我吉蒂。”

  “吉蒂?”瑪格麗特奇怪地道,“麗娜神官呢?”

  “噢,麗娜神官和萊爾神官都去了神之國度,听說,是有些事,以後,都是我來負責。”

  吉蒂一張臉圓圓潤潤,看起來十分親切。

  “那您來是……”

  吉蒂是個溫柔的女神官,和麗娜神官不同,她看起來要隨和得多,臉上總是帶著笑。她從籃子里拿出了三個星星掛飾,一人給了一個。

  “這……是什麼?”

  瑪格麗特好奇地問。

  她發現,吉蒂神官的籃子里,裝滿了五顏六色的星星。

  “這來自神的賜予。你們將它掛在身上,就不會冷了。”吉蒂將紅色的星星給了柳余,藍色的給了伊迪絲,綠色的給了瑪格麗特,“我想,你們應該喜歡這些顏色。”

  “謝謝神官!”

  她們異口同聲地道。

  “那麼,在這之前,我能跟弗格斯小姐說幾句話嗎?”

  “噢!當然!伊迪絲,我們走!”

  瑪格麗特和伊迪絲歡歡喜喜地走了。

  吉蒂走到柳余面前,當目光觸及到她純白無一絲雜質的斗篷時,姿態就更謙恭了︰

  “弗格斯小姐,神還有樣東西,讓我給您。”

  “什麼?”

  吉蒂從籃子里取出了一把彩虹糖,和一塊圓溜溜的盤子。

  那盤子美麗極了,深藍色的霧面,乍一眼看去,像是無盡的星空。

  她恭敬地將它們都遞到面前︰

  “神還有一句話,讓我帶到。”

  柳余看著盤子,和彩虹糖,突生一股荒謬的感覺——她竟然覺得,這是打碎卡爾比那盤子的補償。

  吉蒂的頭垂得更低了︰

  “神說,記得你的諾言。”

  “諾言?”

  “這……我就不知道了。”吉蒂轉向庭院外,大雪紛紛揚揚,她眯著眼楮,說起了另一件事,“……傳聞中,神宮曾經也下過雪。听說,是神的一個孩子,傷了他的心。”

  柳余想起了路易斯。

  她攥緊了手,彩虹糖的錫紙發出“刺刺拉拉”的聲響︰

  “那個孩子……做了什麼?”

  “听說,是企圖褻瀆神靈……他趁著神睡覺,親吻了神的手指……”吉蒂搖搖頭,“但又有人說,他竟然妄想成為另一個神,他用一把小刀割破了神的手指……”

  “那個孩子,後來怎麼樣了?”

  “仁慈的神明,將他放逐到下面的世界去了……听說,他墮落了……”吉蒂唏噓道,“神總是很寂寞……如果弗格斯小姐能陪在神的身邊,我想,神會很開心。”

  柳余垂下了眼瞼︰

  ……可她,也想成神啊。

  她永遠都不可能作為一個解悶的寵物,陪伴在別人身邊——即使,對方是個神。

  “神讓我來幫您搬東西,弗格斯小姐方便的話,我現在就可以幫您把東西搬過去。”

  柳余拒絕︰“我還沒和我的朋友告別,您可以晚上來。”

  “而且,我現在還要去神殿。”

  “神殿?”吉蒂神官搖頭,“今天是萬星日,神殿不開放。而且,神已經不在神之國度了,他去了虛空。”

  “萬星日?”

  “是的,這一天,所有的星星都會在一條線上,那時,光與影相匯,虛空之中的惡魔就會出現,神去處理這些惡魔了。”

  而這時,瑪格麗特和伊迪絲深一腳淺一腳地回來,她們朝她興奮地招手︰

  “弗格斯小姐!今天是萬星日,不需要去神殿!我們可以去集市玩,明天就是神之國度的秋收節,我們可以在那里過夜!”

  柳余打趣她︰

  “ 瑪格麗特小姐,您不需要邂逅您的真愛了嗎?

  瑪格麗特像只興奮的小鳥一樣沖進自己的房間,拿出來幾個面具︰

  “戴上它們,如果踫到喜歡的,再揭下面具——”她調皮地拉長聲音,“那——就是真愛!”

  “不是見到的第一個才算?”

  “不,不算!”瑪格麗特不以為然地道,“得他們也看見我才行,整個的!”

  “吉蒂神官,神之國度有‘真愛’的傳說嗎?”

  “噢,當然,也有……”吉蒂神官看著這活潑的女孩,打趣地道,“不過,你們得當心,如果踫到的真愛,正好胸口插著修鳩花,那得千萬小心。”

  “為什麼?”

  “修鳩花表示,偏執的愛。這個真愛,可能無法容忍移情別戀……如果你愛上了別人,那麼,他就會把你和他自己一起埋在修鳩花下,直到永遠。”

  瑪格麗特打了個哆嗦。

  柳余也被那看似深情實則變態的傳說,給激得渾身發冷。

第一百零六章 修鳩花

  “弗格斯小姐, 走吧?”

  瑪格麗特要來拉她。

  柳余避開了。

  她沒有被她期待的眼神打動,只是抱歉地看著她︰

  “我得去圖書館。”

  “圖書館?!”瑪格麗特嘴巴都張成了“O”字,她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這樣的日子, 您要去圖書館?!噢,光明神在上,如果這世界還有另外一個神存在的話,您一定是智慧女神的化身!”

  “瑪格麗特, 慎言。”

  吉蒂板起了臉。

  瑪格麗特做了個抱歉的表情,才道︰

  “下雪!是下雪,弗格斯小姐!以後都可能不會再有!……而且, 圖書館又不會長腳, 你有大把的時間——”

  “抱歉。”柳余抱歉地看著她,“如果只是神宮內逛一逛, 倒也沒關系。”

  她的時間很緊迫,沒辦法浪費在這充滿少女漫的夢幻里——

  何況,她討厭雪。

  下雪, 只意味著一件事︰麻煩。

  即使眼前的景色夠夢幻夠浪漫, 卻只讓她想起那些濕冷、困頓的記憶︰這並不讓人愉快。

  “那你呢?你去嗎,伊迪絲小姐?”

  瑪格麗特懊惱地皺起了眉頭,她看向伊迪絲。

  伊迪絲向來是個很為他人著想的女孩, 她笑著道︰

  “我陪你去, 瑪格麗特!弗格斯小姐有事要忙,我們可以等她下次有空。神之國度的集鎮,一定很熱鬧, 我可還沒見過。”

  “……我看到倫納德小姐和萊恩也出去了,萬一踫到, 你可得幫我……”

  她們漸漸走遠了,聲音飄過來。

  柳余想到那沒起作用,反倒招來路易斯的羅盤,心里一個激靈,揚聲道︰

  “我跟你們去!”

  她急急忙忙地和吉蒂神官道別,提起裙擺,跟了上去。

  小羊皮靴在雪地里踩出了一個個清晰的印子,吉蒂神官微笑著搖頭︰弗格斯小姐比想象中要活潑呢。

  瑪格麗特看見她,冷哼了一聲,很快,又主動跟她搭話了。

  三個人親親熱熱地出了神宮,才走出去幾步,身後就傳來一陣高亢的“斑斑斑斑斑”叫聲。

  “你們有沒有听見什麼?”

  伊迪絲奇怪地問。

  柳余已經轉過身來,不一會,視線所及處,一只灰色的大胖鳥慢慢悠悠地飛來。

  它大概是吃得太胖了,短短一段路,撲稜著翅膀愣是飛了很久︰

  “斑斑!斑斑!”

  一出神宮範圍,其他人就听不懂它的話了。

  只有柳余如常地回答它︰

  “你跟出來干嘛?”

  “斑斑!斑斑!”

  [斑斑也要去尋找真愛!]

  斑斑努力地挺起胸膛,柳余這才發現,它將一朵大大的紅花嵌在了自己肚皮上。

  “噗——”她笑了起來,“斑斑,我得告訴你,你是只雄鳥,不能穿紅裙子!……而且,你已經有雌鳥了,就在納撒尼爾。”

  “斑……”

  [可她沒有來……我們已經分居很久很久了……]斑斑羞紅著臉,[那斑斑就、就先找個情人!]

  柳余︰……

  這個沒有節操的世界啊,連只鳥的節操都短。

  于是,斑斑高高興興地落到了她的肩膀,爪子撓撓頭,又撓撓尾巴,高興地唱起了“斑斑”歌。

  破鑼嗓子傳出老遠,要不是有救命之恩,柳余早把它扔遠了。

  只有瑪格麗特和伊迪絲羨慕地看著她。

  “弗格斯小姐,斑斑可是神的鳥!”

  “您還能听見斑斑大人講話?!噢……當然,你是神親自契約的神僕大人,當然會有些特別的本事……”

  斑斑胸口的小紅花越發鮮艷了。

  三人順著大路往前走,一路踫到了許多帶著面具的聖子聖女們,他們嘻嘻哈哈,小羊皮靴踩著雪地,快活無比。

  還有些跑來問柳余的斗篷︰

  “您這斗篷真漂亮!是從哪兒買的?”

  “神之國度的衣服,總是輕飄飄的……不過說起來,也從來沒有下過雪……幸好神賜予了我們星星石……”

  年輕的孩子們無憂無慮地交談,結成伴往神宮外最近的集鎮走——

  這也是整個神之國度,最繁華的地方。

  柳余遠遠地,就見到了那高高的城牆。

  城牆用青金色的磚石砌成,城牆上沒有佩劍持刀的勇士,城門口,也沒有等著收入城稅的守衛。進進出出的人們,大都穿著體面的衣裳,帶著滿足的笑容,看起來親切又和善。

  瑪格麗特看了一會,突然道︰

  “這里和特吉塞姆不太一樣呢。”

  “……是不一樣。”

  這是伊甸園。

  柳余心想。

  伊迪絲向往地看著︰“三年過後,我們都會放出神宮,來神之國度生活……這里沒有饑荒,沒有災難,人們辛勤勞作,就能生活富足……這是神的仁慈。”

  “這是神的仁慈。”

  瑪格麗特也收斂了她的跳脫,一臉嚴肅地行了個禮。

  她們順著人流,走進了城池。

  天上還在紛紛揚揚地下雪,白茫茫的雪花落地,將周圍的一切,都渲染成了夢幻的國度。

  路邊升起了許多小火爐。

  有小火爐烤著,置身期間,並不會感覺到寒冷。

  走到集鎮中心,是一條繁華的商業街。

  街上有許多新奇的東西,比如,會唱歌的種子,會發光的石頭,還有會跳舞的木頭人。但柳余發現,這樣繁華的地方,竟然還是采用以物易物的方式。

  一個農人拎著一大袋農產品,攤到路邊,有人上去咨詢,或換一匹布,或一袋種子……

  “沒有貨幣?”

  她驚訝地問。

  當商業繁榮到一定境界時,貨幣就產生了。

  看得出來,這里並不落後。

  “貨幣?”瑪格麗特皺了皺眉,“你是說那些統一的、用來價值的兌幣,對嗎?”

  柳余點頭。

  伊迪絲若有所思地道︰

  “……我听神官們說過,神並不喜歡商人……他認為,是這些商人帶來了罪惡和戰爭,他們的品德低劣,為利益驅使,隨時會為了巨額的財富挑起爭端……兌幣代表著貪婪……”

  柳余並沒有說話。

  她無意去說服別人,即使在前世,也有一位大家說過,“當資本來到人間時,每一個毛孔,都是帶著血的。”

  “那,我們怎麼買東西?”

  少女們似乎忘了,她們是來這“邂逅”真愛的。

  倒是斑斑,看到一只漂亮的七彩雌鳥飛過,一下子撲稜著翅膀飛了起來︰

  “斑斑!”

  [貝比,我找到真愛了!再見!]

  柳余看著它的肥身子,很為它的追愛之路擔憂。

  斑斑沒心沒肺地飛走了。

  柳余挑著一些新奇的東西買了,比如,吃下一顆藥丸,就會長出狐狸耳朵和尾巴。比如,會唱歌的小人,金發綠眼的小人朝她微微笑,這讓她想起了萊斯利,她把小人裝在了一輛白色的馬車里。

  而這些東西,只需要她施予“聖光祝福”——

  尤其是她的金色祝福,剛施展出來時,險些造成踩踏事故。

  瑪格麗特和伊迪絲都看呆了。

  她們一致認定,這金色的聖光,是神僕大人的“象征”。

  逛了一天,三個人早忘了“真愛”的故事,誰都忘了摘面具。

  不過柳余始終都沒有忘記這次的目的——

  她得找到娜塔西,看看,她會不會得到另外一個羅盤。

  最後,反倒是瑪格麗特先找到了。

  她們在傍晚,跨進了一個酒館。

  酒館內都是狂歡的人群,空氣中彌漫著蕎麥和酒精的濃烈氣味。

  老板是個長滿絡腮胡、體毛旺盛的年輕人,他有一副健碩的體格,一見到三人,就迎了上來︰

  “聖光在上,三位美麗的姑娘,喝點什麼?”

  “三杯蕎麥酒!”

  瑪格麗特笑著道,當視線落到角落時,猛地頓住了。

  緊接著,她擼起袖子,像只暴躁的母獅子一樣沖了過去︰

  “倫納德!”

  柳余被她嚇了一跳,看過去時,發現酒館的角落,娜塔西和萊恩正吻得難分難舍,他們倆抱得連體嬰那樣,萊恩臉上的神情,簡直如春風般沉醉——周圍,還有一些喝了酒,在那鼓掌數拍子的人。

  “萊恩先生?!”伊迪絲急急忙忙提著裙擺追了過去,“瑪格麗特!瑪格麗特!你等等!”

  柳余不疾不徐地跟了過去。

  她走得慢,但速度竟然跟伊迪絲差不多。

  但瑪格麗特的行動太快了,等她們走到角落,她已經一個光明彈打了過去。

  沒什麼效用的光明彈落在兩人中間,像個才點燃又熄滅的火柴,只是將兩人炸了開來。

  “瑪格麗特小姐?”娜塔西躲到了萊恩身後,“您、您……這是要做什麼?”

  “這里是酒館,不是旅店,兩位不要像發‧情的野獸一樣,當眾表演。”

  瑪格麗特不留情面地諷刺。

  這時,柳余恰好走到兩人面前。

  她柔順的大波浪金發,在酒館的燈光下,有種格外的華貴和高傲;而面具下,那雙顧盼神飛的藍眸,更讓人一瞬間,就辨認了出來。

  娜塔西目光和她一觸,就困窘地低下頭去,很快,又直了起來。

  萊恩擋到了她的面前︰

  “瑪格麗特,好聚好散!不懂嗎?!”

  “萊恩先生!我來,只是想問問你,波利餅好吃嗎?”

  “你——”

  萊恩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

  “看來,你是清楚啊……神宮里誰不知道,倫納德小姐和你的哥哥在後花園的長椅上接吻,噢,對了,你恐怕還不知道,你的萊爾哥哥被已經被驅逐出了神宮……”

  瑪格麗特表現得像只斗志昂揚的獅子,可柳余卻從她繃得緊緊的背脊上看到了她受傷的自尊。

  “閉嘴!”

  “我偏不!”瑪格麗特指著萊恩身後的娜塔西,“這樣一個人盡可夫的婊子——”

  “啪——”

  一聲清脆的巴掌聲響起,快得柳余根本來不及阻止。

  瑪格麗特捂著臉,這一巴掌,讓她臉上的面具都斷了,面具的裂口,在她慘白的小臉上深深劃了一道,血順著傷口掉落,讓她看起來,既狼狽又丑陋︰

  “你就……這麼愛她?”

  她不可置信地道。

  至此,柳余突然明白過來︰

  瑪格麗特一直喜歡著萊恩,即使她表現得毫不在乎……

  她的面具一直沒有摘下,是因為,她還抱有希望……

  而現在,希望已經從那忽閃的棕色眼楮里消失了。

  萊恩看了手一眼,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打出這樣有失風度的一巴掌︰

  “我……瑪格麗特,我……”

  鮮紅的血濺在他的手上,萊恩的眼里劃過一絲迷茫。

  娜塔西扯了扯他的衣服,不安地道︰

  “萊恩……”

  萊恩像是看陌生人一樣看了她一眼︰

  “我……為什麼?”

  “束縛。”

  柳余手指一點,一道金色的光環從空中落下——

  一道白色的迷混的光,和她的金色光環撞到了一起。

  “噗——”

  兩道力量在空中互相消融。

  娜塔西糊里糊涂地看著,還不明白怎麼回事。

  萊恩也沒明白,但他看到了瑪格麗特心如死灰的模樣,他的心漏跳了一拍,不知怎的,就站了起來︰

  “瑪格麗特!你——”

  “滾!”

  瑪格麗特以極其厭惡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她捂著臉,慢慢地往外走。

  “瑪格麗塔!等等!”

  萊恩想要追出去,卻被娜塔西從後抱住了。

  “萊恩,連你也不要我了嗎?這個世界上,我只有你了……”

  萊恩看著腰間緊握的雙手,還是那樣的縴細柔弱,可不知道為什麼……感覺那麼陌生,那不知從而起的狂熱愛意,像沙子一樣流逝了。

  “萊恩!”娜塔西委屈地看著他,“你怎麼了?”

  萊恩的眼神動了動。

  娜塔西站到了他面前,萊恩看向她那雙盈滿了眼淚的眼楮,嘴巴張了張︰

  “我、我……”

  “你也……要離開了我了嗎?”

  娜塔西咬著嘴唇,無聲地哭泣。

  萊恩猶疑地看向快要走出酒館的人影,又看向她,最後一閉眼,重新抱住了她,只是口氣,是那麼迷茫︰

  “抱歉,我……我也不知道。”

  柳余則盯著剛才那一剎那,跳出來阻止的人——

  一張老樹皮般粗糙的臉,手上全是縱橫干癟的紋路,穿著一身黑乎乎的、不怎麼起眼的衣服。

  這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可他的動作,卻利落得像一個正直壯年的年輕人。

  他看了一眼,趁著慌亂的人群,退出了酒館。

  “你在這呆著。”

  柳余心念一動,兩道光翼就從體內生了出來。

  “神僕大人!”

  “是尊貴的神僕大人!”

  小酒館內還留著的人頓時驚嘆了起來。

  “弗格斯小姐!”

  伊迪絲喊道。

  “跟好瑪格麗特!”

  柳余飛了出去。

  她眼角的余光瞥見,瑪格麗特跑出了酒館,伊迪絲正跟在她後面,就收回了視線。

  她的斗篷像大雁一樣張開,從屋檐上掠過,比起需要神力的浮空術,這對光翼完全不需要她耗費多余的神力。

  她緊緊地跟著那枯瘦的身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最後,到了集鎮的中央。

  那里,樹立著十幾丈高的光明石像。

  光明神身披鎧甲,高舉權杖,向遠處看來——那目光無悲無喜,卻又飽含憐憫。

  這是柳余見過的,最像光明神的一尊了。

  雖然,風姿遠遠不及。

  枯瘦的老頭落了地。

  柳余這才發現,石像周圍,還匍匐著無數的村民。

  夜已經降臨。

  他們點燃起了篝火,而正前方,一個戴著皇冠的、領頭人樣式的中年人站上了高台︰

  “今天!是我們神之國度的豐收節!!!”

  “我們擁有無盡的果實,我們擁有健康的生命,我們擁有富足的人生……這一切,都歸功于我們偉大而仁慈的神明!抬出祭品!”

  一行穿著白袍的神職人員抬出了牲畜們。

  他們點燃了火炬,裸著上身、穿著皮裙的年輕人們上台跳著奇怪又和諧的舞蹈……

  柳余的目光精準地落到人群中一個老者身上︰

  “……路易斯,出來吧,我知道是你。”

  她低低地道。

  那老者抬頭,本來還渾濁的目光變得清澈︰

  “……弗格斯小姐的智慧,從沒有讓我失望過。”

  周圍的人群還在專注地看著台上的祭祀。

  篝火在“嗶嗶啵啵”地跳躍。

  “ 你怎麼猜得出是我?”

  柳余沒有搭理他的問話︰

  “你,一個黑暗使徒,怎麼能來到神之國度?是娜塔西幫助了你?”

  路易斯也同樣沒有回答她︰

  “弗格斯小姐,我得告訴您一件事,您不能動娜塔西。”

  “看來路易斯大人很痴心。可您的娜塔西又多了好幾個情人,您不嫉妒嗎?”

  “不,路易斯沒有心,弗格斯小姐忘記了。”

  路易斯突然變回了他本來的模樣。

  他深情款款地看著她︰“我是為了您,弗格斯小姐。這個世界,有三種人,您不能動。”

  “哦?哪三種?”

  柳余悄悄地靠近他。

  “第一個,神,這毋庸置疑。第二個,不死者,比如,我。”路易斯大言不慚地道,“第三個,就是命運指定的承載者。他們背負著將命運推到指定方向的使命。比如,娜塔西‧倫納德。”

  他問她︰

  “弗格斯小姐,您承受得起命運的報復嗎?”

  “難道說,神也要受她的束縛?”

  柳余想起了書中的劇情……

  如果說,娜塔西肩負了什麼使命的話,那麼,是……聖戰?

  “不,當你成為神時,將超脫命運。”

  “為什麼您會知道?”

  柳余看著她和路易斯的距離,只差一步,她就能攻擊到他。

  “人活得久了,什麼都知道。神也知道。打住,弗格斯小姐——”

  路易斯亮出一個圓溜溜的東西,柳余認出,那是貓眼石。“您殺不死我,但如果您攻擊我,我將立刻毀掉它,而弗格斯夫人嘴里那顆,也將立刻破碎。她的尸體,將永久化為腐朽。”

  柳余停住了腳步。

  “很好,乖女孩。”

  路易斯靠近了她。

  誰也沒有留意這一對。

  人們都關注地看著祭祀,即使偶爾看過來,也只當是一對鬧別扭的情侶。

  “您就不怕神發現?”

  “噢,我期待他的到來……”路易斯用那顫抖的聲音道。

  “您的企圖到底是什麼?”

  雞皮疙瘩起了一地,但柳余沒動。

  “神宮居然下起了雪……看來,父神真的很喜歡你……”

  路易斯仰頭看著天,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來。

  他就站在距離她只有一拳之隔的地方,柳余這才發現,路易斯的胸口,別了朵紫色的小花,被風吹得瑟瑟,像是柔弱的丁香。

  她想起了修鳩花的傳說。

  “你想干什麼?可別告訴我,你愛上了我。”

  路易斯的黑瞳猛然間看向她,他那蒼白的、俊俏的臉蛋在黑暗中看起來,竟然和神有五分相似。

  他笑了︰

  “噢,我當然愛你。”

  柳余只感覺脖頸間一道刺寒,他猛地靠近她,冰冷的鼻息噴在她的脖頸,像是要揭開她的面具、親吻她——

  與此同時,一把短匕帶著金色的聖光,同時插入他的胸口。

  路易斯朝她露出無聲的笑容。

  柳余只感覺短匕像是插入一段枯木,毫無人體組織的彈性。

  這時,一道刺目的金色神光從天而降。

  它幾乎在一瞬間,掀開了她和路易斯。

  柳余狼狽地落在地上。

  路易斯的身體掉在了另一邊,他朝她露出淘氣又開心的笑容,無聲開口︰“瞧,父神來了……”

  祭司者們猛地歡呼起來︰

  “神,降臨了!”

  “神,降臨了!”

  信徒們匍匐一地。

  柳余則半仰著頭,看向祭台的中央。

  高大的男人緩緩下落。

  星辰在他腳下,月光在他頭頂。

  他白色的寬袍被風吹起,銀發披散開,渾身布滿著斑斕的、濃郁的紅,那紅映得天空都像變了色。

  他落到了她的面前。

  柳余聞到了濃郁的血腥味。

  喉頭被哽住了,一顆心“噗通”“噗通”,快要跳出嗓子眼。

  這時,一只懵懂的灰色胖鳥飛過,它嘴里餃著一朵小小的紫色花朵,落到了神的肩膀,歪著腦袋叫了一聲︰

  “斑?”

第一百零七章 神耐心

  “貝莉婭‧弗格斯。”

  呼喚她的聲音, 華麗又空靈,仿佛來自另一個維度。

  柳余卻似乎又回到了艾爾倫大陸的納斯雪山之巔。

  那時,他就是這樣降臨。

  比春光更明媚, 比凜冬更嚴酷。

  高高的祭台被重重的篝火包圍, 火光跳躍在所有信徒的臉上, 他們眼里泛起狂熱,挺直的背脊大幅度地彎曲, 直到整個人貼在地上, 雙手向前一拜, 高呼︰

  “我神降臨!”

  “拜見神!”

  “拜見神!”

  “拜見神!”

  而在山呼海嘯般的狂熱里,柳余卻感覺到了冷, 還有不動聲色的怒——

  近在咫尺的那張臉, 像被寒冰凍住了。

  她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過來, 貝莉婭‧弗格斯。”

  他道。

  柳余沒動,即使裙下的雙腿忍不住顫栗, 但她還是站直了。

  “您……”

  “你忘了你的諾言。”

  一只手伸了過來, 柳余下意識撇開,面具後面的繩卻斷了。

  “啪——”

  極其輕微的一陣聲響。

  面具掉了下來。

  露出一張比玫瑰更嬌艷、比初雪更明淨的臉龐。

  她的頭發,比阿克琉的金子更純淨。她的眼楮, 比頭頂的星辰更閃亮。她的嘴唇……

  “忠誠。”

  他道。

  不等柳余回話,他揚起了雙手,寬大的袖子被風吹得輕輕揚揚。

  “路易斯。”

  無數淺金色的光點從天而降,大地像經歷了一場巨大的洗禮。

  黑暗, 恐懼,厄運, 在這一刻,遠離了這片土地。

  信眾們開始大聲祈禱。

  路易斯無聲微笑。

  他僵硬地躺在地上, 那張蒼白的臉慘得像要淡去——他也確實在淡去。像是一場無聲的滌蕩,路易斯也成了被清掃的塵埃,隨著這漫天的光點,變成了齏粉。

  斑斑“咦”了一聲,嘴巴一張,那淺紫色的花朵就掉了下來,被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接住。

  “修鳩花?”

  那聲音帶著疑惑,修長的手指輕輕一拂,淺紫色的花就變成了花屑,紛紛揚揚地落下,灑到了兩人中間。一些粘到了他的白袍上,還有一些,落在了她的裙擺。

  柳余恭敬地低下頭去︰

  “神,您來了。”

  神並未回答她。

  柳余只感覺一個眩暈,眼角的余光才瞥到人群里,伊迪絲站在一個別著花朵的男人面前,下一個瞬間,已經站在了神宮,一個陌生又帶了一點……熟悉的房間。

  她看到了那張純金打造的、雕著纏枝花紋的大床,看到了床邊的落地西洋鏡——上次來,明明被打碎了。還有熟悉的方桌,椅子……

  “您……”

  才開口,就被丟到了床上。

  柔軟的被褥托住了她。

  “您想干什麼?”

  柳余皺著眉問。

  她沒跑。

  在神的領域,能跑到哪里去呢?

  掙扎或者逃跑,都不過是無用功。

  她甚至還有閑暇想︰路易斯這回……死透了嗎?應當沒有,這人就像是九命貓妖,有著斷尾求存的本事——何況,她那一匕首插進去,絕不是活人的胸膛,連人類都不是。

  “你在想那罪惡之徒。”

  他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濃重的血腥味帶著重重的陰影,一起將她罩住。

  他站到了床邊。

  柳余想起了他在祭台上的話。

  “……難道就沒有看到,我插入罪惡之徒胸膛的匕首?至于忠誠……我的忠誠,一直給的都是萊斯利,不是您。”

  “萊斯利?”

  他像是笑了。

  冰涼的手指搭在她的下巴,迫她抬頭,讓她看向自己。

  “貝莉婭‧弗格斯,你太容易自我感動……清醒一些,想想過去,別美化它。從頭到尾,它都不過是一個謊言——不論是你對光明,還是你對‘萊斯利’。包括現在,別表現得像個受害者。你,不配。”

  柳余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無比。

  她感覺自己包在骨頭外面的一層皮,被眼前人血淋淋地往下扯。于是,她那些陰暗的、骯髒的、小心翼翼掩藏的心思,就這麼被暴曬在了陽光之下。

  是的,她用謊言欺騙了萊斯利。

  卻在之後,又努力地把這段愛情包裝得深情又偉大,她憤怒、苦大仇深,表現得像個受害者——

  就如現在,她潛意識知道他對她的特殊,卻還在自我欺騙、自我標榜,而明明,她還在利用這份特殊,爬到了現在的位置。

  她從沒變過。

  她還是那個自私自利、野心膨脹的柳余。

  她看向他。

  壁燈落到他漂亮的眼楮里,可那眼里的厭惡,就像面前的,不過是招他討厭的、他生命里的一塊爛蘚。

  柳余被這輕蔑的眼神刺痛。

  是的,她是爛蘚。

  被丟到這個世界、人人欲除之而後快的爛蘚。

  可那又怎麼樣呢?

  爛蘚也想活下去啊,活得像個人,不,更好更自由的人。

  “那您呢?高高在上的您呢?您鄙薄我,為什麼還要趁著酒醉,和這樣一個女人上床?”她朝他亮出了爪子,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在我努力將您和萊斯利分開的時候,您為什麼,總要時不時地出現,來撩撥我的心?”

  她將身上的斗篷解開,丟到他的臉上。

  而後跳下床,試圖離開。

  手卻被箍住了︰

  “站住。”

  男人拉住了她。

  斗篷掉在了兩人的中間。

  “我,撩撥你的心?你這樣一條毒蛇?”

  他用嘲諷的語氣道。

  柳余抬起頭,正視著那雙世上最純淨的翡翠都不及的眼楮︰

  “……那您為什麼要出現在圖書館三樓?您明明知道,我在那。別說是巧遇,您的領域內,如果您不願意,一只螞蟻都靠不近。星星餅,奶酥塔,幸運花,還有……您主動吻了我,您要我陪伴在您身邊,您讓我進了誰也進不去的內宮,您喝了酒,您還踫了我,踫了我這條毒蛇……”

  她也露出嘲諷的笑︰

  “要我提醒您,您那天,是怎麼……”

  她指了指自己,“用與您臉蛋極不相稱的熱情親吻我的嗎?又是如何……”

  她停下了讓人意味深長的話。

  “是酒精的蠱惑。”

  他低頭,聲音很冷靜。

  柳余卻覺得,手腕都快要被捏斷了。

  “那您現在敢嗎?就站在這兒,別動。”

  他看向她。

  冰冷的銀發,和蒼白的面孔讓他看起來簡直像個沒有生命的石雕。

  “對我來說,這世上沒有敢不敢,只有想不想。”他道,“我現在,不想。”

  她手伸到後面,一扯,大紅色的裙子像花一樣綻開,下落。

  他的綠眸黯淡下來︰

  “……一條毒蛇。”

  她上前一步,拉下他的脖頸︰

  “是嗎,不想?”

  他倔強地站著,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是的,不想。”

  她親了下他,又抬頭端詳著他面上的神色,他一動不動,像是僵硬的木頭。她又親了下他,他依然一動不動,可身體卻微微往後側了一下。

  “萊斯利。”

  他僵在那兒,可緊繃的背部讓他看起來像是要奮起一戰的斗士,隨時要將面前的毒蛇撕碎斬殺。

  她重新踮起腳尖親他。

  氣溫漸漸攀升,兩人像是回到了過去,樹林,灌木叢,馬車,弗格斯家……任何一個他們曾經有過記憶的地方。

  “吻我。”

  她命令他。

  他愣住了,可嘴唇卻微微張開,向她提出邀約。

  柳余卻突然退後,她看著他,眸光自上而下地掃過他,而後露出似諷非諷的笑︰

  “您,不想?”

  他站在那,面孔還是冰冷的,唯獨耳尖悄悄地紅了一點。

  撇過頭去︰

  “你從今天起,住在這兒。我去將你的東西拿來。”

  在那白袍消失在門後時,淡淡的聲音傳來︰

  “另外,我是個正常的……十分正常。”

  “我需要另外一間房!”

  柳余朝天空喊。

  什麼動靜都沒有。

  過了不到幾秒,一個包袱憑空落了下來︰“記住,不要讓我發現第三次,你和路易斯。”

  這時,柳余已經穿好了衣裳,披上了斗篷。

  她拎起包袱往外走,打算另外找個偏殿住——誰知,還沒到門口,就被一道金色的光膜給擋住了。

  “我不要住這。”

  她又道。

  一只灰撲撲的胖鳥兒顫顫巍巍地飛進來,它翅膀上掛著一個籃子,氣喘吁吁地鑽進了光罩里︰

  “斑斑!”

  [貝比!快,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麼?]

  柳余一眼就看到了一籃子的彩虹糖。

  奇異的,這些彩虹糖,很好地安撫了她剛才躁動的、焦慮的、所有復雜的情緒。她漸漸平靜下來。

  “哪來的?”

  “斑……”

  斑斑撓了撓頭,[在外面的一個角落找到的,很漂亮,對不對?斑斑吃過啦,特別特別甜呢……]

  “……哦。”柳余想起另一件事,“你找到情人鳥了嗎?”

  斑斑的腦袋耷拉下來︰“……沒有,她們都不喜歡斑斑的紅衣服……但我找到了一朵修鳩花,修鳩花一直很受雌鳥們歡迎,但還沒等我送過去,就被神弄碎了……”

  小胖鳥嚎啕大哭。

  “那是修鳩花?”

  柳余一愣。

  代表著偏執、獨佔的花。

  [噢,當然!斑斑找了很久,好不容易找到……]

  小胖鳥喋喋不休。

  柳余隨手從籃子里取了塊彩虹糖,往它嘴里一塞,斑斑立刻嚼了起來,不一會,就忘記了自己失去情人鳥的痛苦。

  她也給自己剝了顆糖,甜甜的味道在嘴里散開︰

  倒是比卡爾比的糖味道好了很多呢。

  她不想多想,她現在只有一個目的,成神,救下弗格斯夫人。

  ——————

  當晚,神沒有回來。

  第二天早上,早餐籃是由斑斑叼進來的。

  [螳螂哥哥進不來,只有斑斑可以,斑斑是神宮里最重要的吉祥物!]

  它驕傲地挺起胖胸脯。

  “……哦。”

  柳余吃完煎小羊排,培根卷,還有一杯牛奶,就去了神殿。神就坐在神殿上,聖子聖女們來得很早,紛紛用異樣的眼神看著她和神。

  他們許多人都看到了祭台上的一幕。

  神染血而來,明明是萬星日,卻在祭台上出現,還揭開了神僕大人的面具,眾目睽睽之下帶走了她。

  “弗格斯小姐,您和神,是什麼關系?!”

  他們藏不了心事,直白地問出來。

  柳余充耳不聞,走到屬于自己的書桌前,她和神誰也沒看彼此一眼,就開始了今天的教學。

  今天的基礎字符,像凌厲的刀槍,遠遠看去,都覺得眼楮被刺得疼。

  她學了八十個。

  下午的祈禱不用她處理。

  “回去。”

  “您忘了,您答應我,親自教我神術。”柳余知道,自己臉皮厚,但無所謂,“我想學以前萊斯利救我時用的神術,治愈術,可以嗎?”

  她低垂著頭,擺出謙恭的姿態,好像昨天那個伶牙俐齒的人不是她。

  神座上的男人,深深看了她一眼,一揮手,玉白的手掌上出現一張羊皮卷。

  柳余只覺得手中一空,握著的羽毛筆就飄到了他的手里。

  那修長的手指握著羽毛筆,輕輕在羊皮卷上滑動,如一副美麗的畫卷。

  他停筆,羽毛筆和羊皮卷一起飄到了她的面前︰

  “回去。”

  “有一些字符,我還沒有學過。”

  柳余低頭看了一眼,立馬就看到了幾個十分復雜的字符。

  神看了她很久︰

  “以後會學到的。”

  “我有一個朋友受傷了。”她仰起頭,用那漂亮的、會說話的大眼楮盯著他,“我想盡快學會。”

  “等待,也是一種才能。”

  他道。

  柳余按下了急切,將羊皮卷放到了她的籃子里,提著籃子朝他行了個禮,走出了神殿。

  當晚,神依然沒有出現。

  第三天。

  第四天。

  第五天。

  ……

  時間悄悄地過去,十天內,柳余和神,除了基礎字符和每天必有的一卷羊皮卷外,再沒有額外的交流。一個總是恭敬地低著頭,一個總是平靜地講著課,除此之外,連個眼神接觸都沒有。

  整個神宮,陷入了一種奇怪的、說不出來的氛圍。

  平靜,但緊繃。

  柳余當然也感覺到了,不過,她沒有多余的精力去想,每天的基礎字符和神術課,已經佔據了她大部分的精力,至于神冷冰冰的態度,她一點不介意。

  原本,一切都很正常。

  第十天。

  斑斑提來籃子,她吃完,洗漱,穿好晨衣躺到床上時,突然踫到了一具冷冰冰的……

  尸體?!

  她險些張嘴尖叫,嘴巴卻被捂住了︰

  “閉嘴。”

  “神?!”

  柳余彈出了一個光明彈,在陰暗的、被床幔緊緊遮住的地方,神那過分飃麗的臉龐突然出現在了面前。

  他躺在那兒,薄薄的羽被蓋住了大半個身體,敞開的玉色胸膛像是最美麗的藝術品。像是不適應這光線,他眯起了眼楮,長長的睫毛像齊刷刷的鴉羽。

  “您來這兒做什麼?”

  她驚訝的聲音都變了調。

  “這是我的房間。”

  他用平淡的語氣陳述。

  “可它現在屬于我了。”柳余不可思議地道,“還是說,您……”

  “你屬于我,貝莉婭‧弗格斯。”

  他轉過頭來,還未消失的金色光芒里,那臉美得像是世間最美的精靈,“就和這世界上的一切一樣。”

  他用一種理所當然的口氣道。

  柳余很想往他臉上扔石子,罵一聲︰呸,想得美,神棍頭子。

第一百零八章 瑪麗娜

  光明彈的最後一絲余光熄滅了。

  帳幔里一下子變得黑  的, 只有月光悄悄地透進一絲來。柳余看見他漆漆的眉峰,和挺拔的鼻梁勾勒出的陰影。那一雙綠眸也陷在陰影里,半明半滅, 猶如一泓流動的、潺潺的春水。

  柳余險些受到迷惑。

  但她很快清醒了過來︰

  “不, 我不屬于誰。”

  “我用一根肋骨重塑了你, 貝莉婭‧弗格斯。”他看向她,傳遞過來的眼神溫柔而冰涼, 仿佛在看自己最得意的作品一樣, 不帶任何一絲溫度, “……你的現在,來自我的賜予。”

  “……你當然屬于我。”

  他理所當然地宣布。

  柳余敢肯定, 他就是這麼覺得的。

  也或者, 神的生命里,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有什麼東西不該屬于他。因為不屬于他的, 比如黑暗, 都被他消滅了。

  “我屬于我自己。”她強調,像是在告訴自己,“比如一個孩子, 雖然他的生命來自父母的賜予,但他的人格、他的人生,卻應該由他自己掌控。”

  神並未說話。

  看向她的眼神,好像她只是個跟他鬧脾氣的孩子。

  他不認同這一點。

  柳余沒有再繼續。

  她無意說服他, 他們來自不同的世界,接受著不同的意識燻陶, 誰也無法認同誰。

  “那您,今晚要在這睡?”

  她指出現在最重要的問題。

  “是的, 當然。”

  “那請您另外給我準備一間房。”

  柳余微笑著請求。

  神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能看到她不夠溫順的脊梁。

  他一言不發地轉身,背對她。

  長長的銀發像海藻一樣披散在雪白的床上,月光在他銀發上跳躍。

  柳余悶不吭聲地掀被,下床。

  可當腳要跨出床沿時,卻踫到了一層金色的軟膜,她立刻就辨認出來,這是防御魔法罩,還是最高級的那一種,十二星芒陣——她最近接觸到的有關神術、魔法陣的知識,非常多。

  她的腳立刻縮了回來。

  “您——”

  “——最近有些不安全。”

  神慢吞吞地道。

  “你是這個世界的創世神,還有誰能在您的神宮撒野?”

  柳余當然不信。

  “……不論如何,我得保護我的屬民,我的財產,”他轉過身來,目光淡淡地劃過她,“當然,這也包括——你。”

  柳余抬眸,黑暗中,他的眼楮依然清澈明媚,卻也冰冷高貴,看起來——

  似乎沒有任何商榷的余地。

  她明白了。

  他在告訴她︰

  神的意志不容違背。

  “那您,會睡您的財產嗎?”

  柳余直白地問。

  她能感覺到,他看著她的眸光冰冷,帶著某種強勢的壓迫力。

  這是上次他們爆發沖突以後,第一次這樣直接地正視彼此。她試圖讓自己變得溫柔順從,起碼,表面看起來是——可顯然,失敗了。

  不知道為什麼,對著他,總是很難做到克制。

  “一位淑女,不該說這樣粗魯的話。”

  柳余笑了︰

  “我本來就不是,您早該知道。”

  她看著他的眸光,帶著微微的挑釁,藍色的瞳孔跳躍著憤怒的焰火,還摻雜著某種狡黠和得意︰

  “我希望您說,您不會。這樣,我才能在您身邊安寢。”

  “那你可以閉上眼楮了。”他閉上了眼楮,兩只手交握在胸前,“我不會和一塊石頭睡覺。”

  “您說我是石頭?”

  柳余不可置信地道。

  “——磨礪我意志的石頭。一塊石頭,當然需要時時刻刻放在身邊。”

  他睜開眼,狹長的眼瞼下,一雙眼楮看著她,“還不睡?”

  柳余躺了下去。

  枕頭很軟,像是棉花糖,但不會傷到脖頸。

  她聞到了旁邊熟悉的氣味,雪松一般的清冽冷峭……夢里似乎聞過許多次。

  她閉上了眼楮,不一會,平穩的呼吸傳來。

  他睜開了眼楮。

  看向床幔,幽幽的月光如碎銀一樣點綴其間,淡淡的薔薇花香縈繞在鼻尖,他又閉上了眼楮。

  一夜無夢。

  柳余醒來時,身邊已經沒人了。

  只有旁邊淺淺的凹陷提醒她,昨夜不是一場夢境,神確實來過,還睡在了她旁邊。

  斑斑用翅膀提著籃子進來,和往常一樣,她洗漱、吃早餐,又去了神宮。

  神已經坐在了神殿的神座之上。

  他們沒有任何眼神接觸,就開始了一天的教學。

  大概還有五六天,一千個基礎字符,她就要學完了。

  不過,治愈術的字符,她已經完全掌握了。

  在下午時,柳余向神告退,並告訴他︰

  “我要去找瑪格麗特小姐。”

  “瑪格麗特?”神座上的男人擰著他那形狀優美的眉毛,想了半天才想起,“可以。”

  柳余這才有些高興起來。

  她決定,將那些能帶來愉悅感的彩虹糖也分給瑪格麗特一些,十來天沒見,也不知道,她最近怎麼樣。

  少女高高興興地提著籃子出去,華麗的白色裙擺隨著輕快的腳步飄蕩,露出小巧的鞋尖,不一會,就消失在了殿門之後。

  神支著額頭,目光投向無盡的虛空,白色的袖口松松垂下來,被一只小胖鳥踩來踩去。

  他似乎毫不在意︰

  “鳥,你說,她喜歡你,還是更喜歡那個叫瑪格麗特的…”

  斑斑猛地抬起頭來︰

  [瑪格麗特小姐?!噢,貝比當然更喜歡斑斑!]

  小胖鳥驕傲地挺起胖胸脯︰

  [……不過,斑斑敢肯定,相比較神您,貝比一定更喜歡瑪格麗特小姐!您總是凶她!]

  “你今晚的蟲子沒了。”

  神安靜地道。

  小胖鳥一听,嚎啕大哭︰[壞神,大壞神,居然要餓可憐的斑斑……斑斑餓了,就再也沒有魁梧的身材,再也不會有漂亮的雌鳥看上斑斑了……嗚哇嗚哇……]

  它的黑豆眼悄悄地睜開一點。

  “兩頓。”

  斑斑打了個嗝,立馬不哭了︰[知、知道了……斑斑要瘦一點、精神一點,才會很英俊……]

  ————

  柳余不知道,那邊斑斑還被欺負哭了。

  她在原來的住處找到了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看起來比平時要沉郁上許多。

  細嫩的臉上,一道深深的傷痕很顯著,皮肉有些外翻、沒好透,看起來整張臉都有些可怖。

  “……似乎比受傷那會還嚴重。”柳余將籃子放下,“你沒去找神官要些藥?”

  瑪格麗特摸了摸臉︰

  “……是不是看起來特別丑?”

  “有點。”柳余老實地道,“不過,我能治。”

  “可我現在不想治,我得留著,告訴自己,以後不要輕易相信男人的鬼話……噢,那太蠢了。”瑪格麗特捂住臉,怪叫了一聲,“我瑪格麗特天不怕地不怕,沒想到,栽到了一瞎眼楮的男人手里。”

  她的眼眶有些紅。

  柳余知道,她並沒有走出來。

  瑪格麗特沒有她說得那樣瀟灑。

  她剝了顆彩虹糖給她︰

  “您試試嗎?”

  瑪格麗特不太稀罕地接過來,彩虹糖只是看起來漂亮些,跟街面上的其他糖沒什麼區別,一樣的甜膩。

  等一入口,表情都變了,整個人看起來有些飄飄然︰

  “這糖……”

  “噢,這不是彩虹糖。”她小口小口地抿,“弗格斯小姐,尊貴的神僕大人,這糖……倒讓我想起傳說中一種快樂糖。快樂糖是用神宮最珍貴的七彩花碾成汁做出來的,吃下去,能讓感覺快樂。外面的彩虹糖只是贗品。快說,是神賜給您的嗎?”

  柳余一愣,表情有些怔忪。

  緊接著笑了︰

  “難怪我覺得每次吃完,心情都愉快很多。”

  瑪格麗特小心翼翼地比出兩根手指︰

  “我能不能……多拿兩顆?”

  “當然可以。”柳余抓了一把,“我有很多。”

  “噢,神僕大人的待遇真讓人嫉妒。”

  瑪格麗特聳了聳肩,她看起來沒有那麼沉郁了,柳余立刻提出,要給她治臉上的疤。

  “一點痕跡不會留。”

  但瑪格麗特還是拒絕了。

  “……不管怎樣,我得讓他愧疚。”

  “愧疚?不會的。”

  柳余想起那些小說中前赴後繼愛上娜塔西的人,他們都像著了魔,沒有一個反悔的。

  “我也覺得奇怪……”瑪格麗特抿了抿頭發,“萊恩之前表現得那麼堅決,簡直像是昏了頭,可最近卻來找過我幾次,說了一些奇怪的話……”

  “我得出了這口氣。”

  她看起來不太甘心。

  “那等你想治的時候,再來找我。”

  柳余又給她拿了十來顆糖,告訴瑪格麗特分一些伊迪絲,就提出告辭。

  她得去找卡爾比,不知道為什麼,最近卡爾比都沒有到神殿去,羅盤碎了,她得跟他道聲歉,再賠一個給他。可才出庭院,還沒找到卡爾比,就踫到了一臉頹然的萊恩。

  萊恩是個長相英俊的年輕人,他的桃花眼盯著人時,總給人深情款款的錯覺。只是現在,這個年輕人胡子拉雜,看起來像是遭了風霜、蔫搭搭的小草。

  “弗格斯小姐。”他叫住了她,“瑪格麗特她……怎麼樣?”

  “您該關心的,是您現在的情人。”

  柳余冷冷地諷刺。

  “我……”萊恩苦惱地撓頭,他那一向打理得干淨整齊的頭發像團雞窩似的,“我也知道,我混蛋……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我愛的不該是娜塔西,而是……瑪格麗特。”

  “但當我一對上娜塔西的眼淚時,我又神魂顛倒了。可娜塔西總叫我覺得陌生……”

  “萊恩!”

  這時,小路里走出了紅著眼楮的娜塔西。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萊恩,單薄的黃色裙子被風吹得飄蕩,看起來像一朵在風中瑟瑟發抖的小花,臉上的淚淌得像小溪似的︰

  “你說過,你會一輩子、一輩子……愛我的,還說過,永遠、永遠不會背叛我!”

  萊恩的眼里閃過迷惑。

  娜塔西已經走了過來,她縴細的胳膊牽住他︰

  “我們走,好嗎?”

  她祈求般地仰著小臉。

  萊恩的手搭到娜塔西的手腕,就在柳余以為,要舊景重現時,他竟然扯下了她,避開娜塔西的視線,朝柳余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

  “抱歉,我得告辭。”

  而後,快步往外走,好像後面有什麼可怕的怪物在追一樣。

  只留下娜塔西站在原地,啜泣了一會。

  她看起來,像是真的傷心,好像失去了最重要玩具的孩子一樣。

  “……貝莉婭姐姐,如果是你,他一定不舍得拋棄。”

  “不,如果是我,我一定不會做第三者。”

  這是基準線。

  “第三者?”

  “兩人感情里的第三位,就像你一直企圖破壞我和萊斯利一樣。”

  柳余若有所思地看著萊恩消失的地方,心想︰

  好像……女主角的瑪麗甦光環,在變弱?

  那麼,是不是說明,命運的承載者,換成了別人?

第一百零九章 不甘心

  “抱歉, 我得走了。”

  很顯然,不論是哪種猜測,暫時都無法得到證實。

  柳余彬彬有禮地向娜塔西提出告辭, 而後, 往外走。

  她漂亮的白色裙擺旋出一個弧度, 掠過路邊的草叢,不一會, 消失在了道路盡頭。

  娜塔西怔怔地看著, 只覺得, 風刮到身上,那麼冷。她就像是趴在草叢里仰望月亮的蟲子, 而貝莉婭姐姐……卻已經躍到了月亮之上, 遠得她徹底夠不著了。

  ……可明明, 夢里,不是這樣的。

  娜塔西撫摸著自己的臉, 喃喃道︰

  “如果…我是貝莉婭姐姐就好了……”

  ……

  柳余沒找到卡爾比, 但也不想回內宮。

  她坐到了走廊的欄桿上,仰頭看著天,一顆顆星子嵌在黑乎乎的幕布上, 像是漂亮的藍寶石。

  神之國度的天空比納撒尼爾的更純淨更美麗,她甚至看見過極光——

  可她感覺到了寂寞。

  這兒的人明明更友善更熱情,可不知道為什麼,她卻更懷念艾爾倫大陸上的一切。

  她想念弗格斯夫人, 想念那只黑貓,甚至還想念在艾爾倫學院努力奮斗的時光——

  相比較這兒, 她更習慣人們為自己奮斗的模樣。

  這里的一切,仿佛是虛假而夢幻的泡沫, 讓她不安,找不到著落。

  她看了會天,收拾好低落的心情,回了內宮。

  出乎意料的是,一到夜晚,總是消失不見的人出現了。

  他就坐在桌邊,一只手支著額頭,一只手捻著雕花鎏金酒杯在看,見她來,頭也不抬,好像手中的酒杯是稀世珍寶。

  桌上放了幾碟食物。

  柳余一眼就看到了她很愛吃的奶酥塔,杏仁奶,和……可麗餅?

  她懷疑自己看錯了。

  在神宮這麼久,她還沒有吃到過這個,那是艾爾倫才有的食物。

  神伸出手,那玉白的手指捻起一塊餅,看了一會︰“……我記得,他很喜歡這個。”

  而後,抬頭望向她,綠眸如流動的水︰

  “你也很喜歡。”

  柳余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但我記得,您不喜歡人類的食物。”

  甚至不願意看到,麗娜神官曾經提過一句,每當聖子聖女們進食時,神總會消失。

  “是的,我不喜歡。”

  他將那裝了可麗餅的碟子推向她,示意她接過去。

  柳余看了他一眼︰“您的意思是……”

  “吃吧,現在。”

  “當著您的面?”

  “我想……也許是萊利斯的經歷對我來說太過特別。”他道,面色還算平靜,“所以,再經歷幾遍,才不會總是想起。”

  柳余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最後,什麼都沒說,坐了下來,捻起可麗餅,輕輕咬了一口。

  神看著她。

  少女櫻花般的唇瓣微微張開,潔白的牙齒輕輕咬合,那金黃色的餅就消失了一角。

  朦朧的燈光籠罩住她。

  她拿起水晶杯喝了一口。

  奶白色的杏仁乳殘留了一滴在她的唇角,嘴唇上亮晶晶的,還有細細的餅屑。

  他突然傾身過去,在她還未反應過來時,在那唇角印下了一吻。

  少女愣住了。

  她像是受到了驚嚇,蔚藍色的瞳孔驀地睜大,嘴唇還微微張開——

  柳余只感覺,那冰冷的絲袍劃過她的脖子,而後,他的舌頭就沒頭沒腦地闖了進來,熟悉的、像是某種靈魂都隨之打顫的感覺,在兩人唇齒間傳遞。

  那麼近,近得能看清那綠眸里的漣漪,以及那長長的烏鴉鴉的睫毛。

  他閉上了眼楮,扣住她的後腦勺,用力地親吻她。

  那力度大得像是要將所有情感都傳遞過去,她“唔”了一聲︰

  “疼……”

  他才輕了些。

  身體一個騰空,人已經就被他抱到腿上,他拉過她的手,讓她環住他的脖子,重新吻了過來。

  恍惚間,她竟然產生一絲錯覺,那個吻著她的男人,正是……萊斯利。

  死去的萊斯利。

  先是唇珠,萊斯利總是更青睞她左邊的嘴角,最後,像是要進行一個完整的儀式般,再親親她的右嘴角,再和她的舌尖嬉戲……她感覺到體溫開始攀升,體內浮起了躁動。

  她突然不想抵抗。

  熟悉的手臂,熟悉的氣息,熟悉的……

  “唔……”

  她往後仰頭,被重重咬了一口。

  冷冷的銀發披散在她的胸口。

  “不,除非……”她讓他抬頭,他的綠眸里有舊日的恍惚,她的聲音顫抖,“除非你承認,你就是……萊斯利。”

  他看著她,眼里的霧氣開始散去。

  披散的銀發下,聖潔到了極致的臉上,欲望開始消退。

  他清醒了過來。

  目光落到她的衣襟,一凝,而後伸手替她扣扣子。

  柳余沉默地看著一切,突然明白了過來︰

  她那麼努力地、試圖區分開萊斯利和蓋亞,不過是因為……他的抗拒和輕蔑,讓她太難過、太難過了。

  就如同此時。

  “你錯了。”她喃喃道,“我確實是愛他的……”

  他沒有說話。

  坐在他身上的少女,眼淚撲簌簌落下,像晶瑩的珍珠。

  “……也許一開始是算計,不,後面也是算計……可在他摸著我的頭,對我說,‘孩子,你值得一個寬容的機會’時……在他對我說,‘不要讓那個哭泣的小女孩繼續哭泣’……在他為了讓我高興,放出滿天紅蓮時……我早就淪陷了……只是,我一直在欺騙自己……我發現得太晚了……”

  “所以,我遭到了報應。”她看向他,“我愛的人,輕蔑、鄙視我。”

  蓋亞的臉,冷硬得像大理石雕。

  好像剛才的溫柔繾綣,不是他一樣。

  他輕輕地將她放在床上,擦去她的眼淚。

  聲音溫柔,神情冰冷︰

  “夠了,貝莉婭‧弗格斯。你的謊言,已經夠多了。”

  柳余不再說話。

  她將頭轉向了另一邊。

  人的想法真奇怪,上一刻還覺得是這樣,下一刻,卻又反了過來。她之前不合時宜的憤怒和跳腳,終于有了出處,也許是恃寵而驕,也許……只是,她不甘心。

  是的,她不甘心。

  他明明願意為了而死,卻在記憶回歸時,那麼排斥她、厭惡她、輕蔑她。

  所以,她不願意承認,神和萊斯利,是一體。

  她情願,他們不是一個人。

  “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在心里提醒自己。

  眼淚漸漸收了回去。

  蓋亞輕輕撫著她的頭發︰

  “三天後,就是神誕日。我帶你去街上逛逛。”

  “那我們現在這樣……算什麼呢?”

  柳余問。

  她已經掰扯不清,他們之間黏黏糊糊的關系了。

  她也從來不知道,自己竟然會那麼脆弱。

  就像是,被某種莫名其妙的東西撞擊到了心靈。

  讓她一下子也變得脆弱起來。

  “你願意的話,可以當我的神妃。”

  他繼續提出之前的提議。

  柳余依然拒絕了。

第一百一十章 神誕日

  柳余閉上了眼楮。

  身邊傳來的動靜, 他躺到了她的身邊。

  若有似無的雪松味又縈繞在鼻尖,和他這個人一樣,清冷又溫柔……

  在迷迷糊糊快要睡著時, 又一陣聲音傳來︰

  “……還是, 你想當神後?”

  柳余被炸醒了。

  睡意像潮水一般褪去, 她睜開眼,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越過了他們之間的界線, 正支著額頭, 靜靜地看她, 那綠色的眼眸在帳幔的陰影下,如神秘而幽深的靜湖。

  “神後?”

  她眨了眨眼楮。

  他卻搖頭, 自己否決了這個提議。

  “……夠了, 貝莉婭‧弗格斯。你被我寵壞了。”

  “別太貪心。”

  柳余面無表情地拉高被子, 閉上眼楮︰

  “抱歉,我要睡了。”

  她擺出拒絕交流的姿態, 只是臉上殘留的淚痕, 讓她看起來有些不同往常的脆弱。

  他躺了下去,不再說話,只是緊擰的眉頭, 像是被某種東西深深困擾著。當身邊傳來平穩的鼻息時,才往旁邊看了一眼。

  年輕的女孩已經睡著了。

  漂亮的臉蛋紅撲撲的,睫毛上殘留著的淚珠讓她看起來,像個純潔的安琪兒。

  他看了一會, 才閉上眼楮。

  ————

  時間悄悄地過去,神誕日的前一天, 柳余憑著超絕的記憶力和勤奮,提前將九百九十九個基礎字符都學完了。

  最後, 只剩下一個字符。

  “光。”

  神道。

  他修長的指尖一點,迥異于之前所有字符的金黃色字符從他的指尖流出,仿佛金色的細沙,在半空中凝聚。

  它無法被寫入紙上,只能飄飄蕩蕩地在空中搖擺,漸漸凝實,而後,隨著淺金色的光線變幻……

  柳余出神地看著。

  她從沒見過這樣的字。

  任何一種語言,都無法正確地描繪出它的存在。

  它太美了,仿佛凝聚了這世上所有光的精粹,燦爛的,溫暖的,又不可捉摸的。

  它無法在腦海里停留,既不可描繪,又無法記住。

  “我降生之時,吐露的第一個字,是‘光’。”

  他轉身,看向窗外。

  他白色的廣袍被風吹起,銀發在光中跳躍。

  “神說,要有光,于是,天地間就有了光。”

  柳余喃喃地道。

  神的聲音像是穿過亙古,帶著悠長的歲月撲面而來︰

  “……世界的一切,都自‘光’始。光,是永恆。它是過去,是現在,是未來。”

  “現在,踫觸它。”

  “光”飄了過來,在她面前伸了個懶腰。

  柳余伸手,試圖踫觸這個字。

  但神奇的一幕出現了。

  本來凝實的字符像細沙一樣從她的指間溜走,而後,在遠離她的另一邊重新凝聚。

  “它跑了。”

  柳余無奈地轉過頭來。

  偌大的殿堂內,除了她和蓋亞,再沒有第二個人。聖子聖女們最近來得少了,他們都被神官們派去布置各處的宮殿,因為,神誕日就要到了。

  空氣中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

  黃金扶手上,金色的豎瞳悄悄睜開了眼。

  “……沒有人學得會,貝莉婭‧弗格斯。”神走到她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綠眸里流淌著的是遺憾,“看來,你也不例外。”

  “沒有人?您創造的那些聖靈體也沒有?”

  柳余想起了路易斯。

  路易斯寫出來的神語,是黑色的。

  她最近嘗試過,用別的羽毛筆,再蘸上黑色的墨水,可寫出來的神語,依然是金色的。如果把顏色等同屬性,那麼,一切都好理解了。

  “沒有,那個黑暗使徒也沒有。”

  他似乎看穿她的心思,直接道。

  緊抿的唇角讓他看起來冷冰冰的。

  “我不明白。”

  “我是光,光也是我。而它,”蓋亞伸出手指,剛才還調皮地逃開她追逐的字符,像是遇到了父親一樣親昵地靠上去,蹭了蹭,“是我力量的外化。”

  “我創造了它,而其他的字符,也都是自它衍化而來,它們組合成了一套神力體系,你無法掌握它,那麼,你學習的一切,都無法閉合成一個圓,它是零碎的,是空中樓閣。”

  他告訴她。

  柳余似乎窺探到了什麼,可那一閃而逝的靈感,就像是空中的流星,等她要去抓,已經消失不見了。

  “讓我想想。”

  她出神地看向“光”。

  神看著她︰“世上沒有人能做到。”

  他似乎有些寂寞︰

  “……即使是我用生命之樹的樹心創造出的生靈,也不行。”

  柳余沒听清,她還在專注地看著那變幻的、明明經過視網膜,卻無法在腦中留下記憶的神奇字符。

  她直覺,有什麼被她忽略了。

  它是構建神語的最初,缺少它,就無法閉合成一個圓……

  這時,斑斑從門口探進來一只鳥腦袋︰

  “斑……”

  [斑斑餓了……斑斑想吃蟲子,彩虹蟲,噢不,斑斑也想吃嘀嘀谷……該吃什麼呢……]

  蟲子,谷子,蟲子,谷子……

  明明不是一個物種,卻都是斑斑的食物……

  柳余突然間福至心靈地想到,是的,“光”已經構建出了封閉而完美的力量體系,它是唯一的、不可復制的。

  金字塔已經穩固——

  那麼,塔尖上永遠只會站著一個!

  “光”,永遠不可能被創造者以外的任何人掌控和馴服。

  只要她學習的還是光明力,光明語,那麼,不論她學得多好,永遠都只會是金字塔的第二梯隊,永遠都只會從屬于光明神。

  這是一個死循環,因為,她的力量源于——

  柳余忍不住抬頭,看向眼前甄至完美的臉龐︰

  神。

  光明神。

  可如果,如果另外構建一個金字塔呢?

  跳出這個封閉的解構,跳出“光”,跳出這種……命運呢。

  柳余的面前,浮現出艾爾倫大陸發生過的一切……她沒有被吸干血液,沒有被投入監牢,沒有被掛上城牆……娜塔西沒有伴在神的身邊,她的女主光環變弱了……

  命運,早就悄然發生了變化……

  抗爭!

  反叛!

  跳出牢籠!

  “轟隆隆——”

  一瞬間,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意識里坍塌。

  金黃色的字符,在她的視線里扭曲,左沖右突,而後,在某一瞬間,迸裂開來。

  無數細小的金沙漫天飛舞。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變幻成靜謐的深藍,它在空中不斷凝聚、變幻……最後,凝結成一個流動的深藍字符,沒等柳余看清,就“轟”地沖向她。

  她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還沒落地,就被一個寬大的懷抱接住了,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見,那深藍字符一下子沖入她的身體。

  “貝莉婭‧弗格斯?”

  出現在頭頂的,是驚訝的、帶著一絲焦慮的臉。

  那樣絕頂的美貌下,即使是焦慮,也讓人忍不住跟著心顫。

  柳余伸手,還沒踫到他,就垂了下去。

  她的意識陷入了一片黑暗,而在黑暗湮沒她之前,似乎听到一聲輕輕的︰“貝麗……”

  應當是听錯了。

  她想。

  他又沒喝醉。

  再醒來時,發現自己就躺在內宮的床上,金色的帳幔上,爬著張牙舞爪的狂獸。

  神斜倚著床,目光正投向窗外,不知在想什麼。

  見她醒來,低頭,銀發幾乎擦過她的臉頰︰

  “貝莉婭‧弗格斯。”

  語速比平時听起來快一些。

  “我……”

  柳余一張口,發現嗓音變了。

  從軟糯嬌柔,變成了帶著某種厚度和韻律的華麗、空靈,這讓她想起了蓋亞,當他念起神語時……

  “我怎麼了?”

  聲音正常了,軟糯得像是跟人撒嬌。

  柳余看向頭頂。

  他華麗的五官近在咫尺︰

  “你突然昏倒了,我想,也許是……‘光’與你相沖。”

  “相沖?”

  他輕撫她的臉頰,帶著溫柔的意味,聲音听不出意味︰“……畢竟,你對光明並無信仰。”

  柳余想起從前無數次當著他的面,宣稱“對光明無比虔誠”的過去。

  “……也許。”

  她悶悶地道。

  但心里卻突生一種感覺︰不,不是這樣。

  她想起昏倒時沖進她身體的東西,悄悄看向掌心,仿佛看到那白淨的掌心上,多出了一個藍色字符,那字符前所未見,正在不斷地流動、變幻,讓人目眩神迷。

  是…什麼呢?

  是…像神的“光”一樣的字符嗎?

  但柳余沒有因此感覺到,體內有任何不一樣的地方。

  不,也有不一樣的。

  她真正感覺到了旁邊人浩瀚如深海的神力。那神力,正如一重又一重的潮汐向她涌來。不一會兒,她就面色煞白了——就像是突破了某種界線,而後,清晰地摸到了對方力量的邊際。

  相比較他,她渺小得連一滴水都稱不上——

  但在從前,她從沒有過這樣具象的感知。

  青蛙終于跳出井蓋,看見了天空。

  但這天太寬太廣了,它大得讓人絕望。

  不,不能氣餒。

  柳余告訴自己,她進門了。

  總有一天,她也能變成天空。

  這時,天空壓下來,在她的眼角留下了一個吻。

  冰涼的嘴唇離開她時,輕聲道︰

  “貝莉婭‧弗格斯,睡吧……等你醒來,就是神誕日了。”

  睡意像清風一樣籠來,柳余不一會,就閉上眼楮睡著了。

  ————

  所謂神誕日,是神誕生的日子。

  神宮內到處張燈結彩,前所未有的熱鬧。

  柳余醒來後,就被塞了一條紅色的蓬蓬裙,裙擺上綴著一朵朵精致的紅薔薇,領口是小布扣。

  “扣子也太多了。”

  她抱怨了一句。

  面前就出現了一只手。

  那手修長如玉,骨節分明,輕輕一撥,就撥開了她,接過她之前的動作,細致而溫柔地替她將小布扣一顆顆扣上去,腹部,胸口,鎖骨…………

  柳余看著面前換了一身白色神官袍的男人。

  他銀色的長發以一根白絲絛束在腦後,整張臉露了出來。那俊朗挺拔的臉近在咫尺,似乎往前一步,就能踫到他長長的豐茂的睫毛。眼瞼微垂,湖綠色的雙眸此時專注地盯著那一顆顆小布扣,好像這世上,沒有比它更重要的東西——

  “好了。”

  他退後一步。

  清冽的松雪一樣的氣息消散了。

  柳余看向西洋鏡,鏡子里,小布扣一路扣到頂,露出一截縴細白皙的天鵝頸,熱烈和典雅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氣息同時出現在鏡中的少女身上。

  “謝謝,”她看著鏡中聖潔而高貴的男人,“我們去哪兒?”

  “去一個地方。”

  他攬上她的腰肢,帶著她往外走。

  在走過外宮的一道長廊時,看到了伊迪絲。

  伊迪絲也換了一條漂亮的裙子,提著花籃往里走,像是要去找吉蒂神官。她沒有發現特地隱藏了氣息的兩人。

  柳余卻愣住了。

  剛才一個照面,她好像看到……

  伊迪絲被火罩住了。

  再去看,卻又什麼都沒有。

  “怎麼了?”

  神停住了腳步。

  柳余搖搖頭,若有所思地道︰

  “……沒事,我們走吧。”

  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伊迪絲輕快的歌聲傳來︰

  “……我們幸福,我們快樂……尊敬的神明……”

  她看起來那麼快樂。

  “走吧。”

  兩人掩人耳目地出了神宮,扮成一對貴族男女,幻化成普通的長相,來到了距離神宮最遠的一塊大陸上。

第一百一十一章 阿加莎

  春城。

  整個城市都被鮮花包圍, 空氣中傳來淡淡的花香,街面干淨得像是被人仔細打掃過,行人們來來往往, 面帶笑容, 他們穿著自己最漂亮的衣服, 見到人,就樂呵呵地打招。

  “噢感謝神, 瑪利亞, 新的一年, 您看起來更精神了。”

  “還不賴,多謝神的眷顧, 今天早上, 珍妮特生了一個小天使……”

  “噢, 那她就和神同一天生日?!真幸運,洗禮的時候一定要叫上我……”

  白鴿在城市上空盤旋, 它們似乎也受到了氣氛的感染, 連叫聲都比平時動听。

  柳余走在城市最繁華的街上,身上鮮亮的紅色絲綢混入人群,一下子就不那麼顯眼了。

  倒是身旁的人——

  人們看到他身上的白色神官袍, 都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向他敬禮。

  兩人都變幻成了平凡的模樣,除了彼此看來還是原樣,落到其他人眼里, 不過是這對年輕人的氣質格外出眾一些。

  “您誕生時,就是現在的模樣嗎?”

  柳余有很多好奇的問題。

  “我誕生時……已經是個少年, ”他看向人群,“你見過的。”

  “萊斯利?”

  “是的, 差不多就是那樣。”

  沒有童年。

  柳余心想。

  不過想想自己的童年也不是很有趣……就不遺憾了。

  街道兩旁的建築小小的,有尖尖的屋頂,直直的煙囪,牆壁涂上五彩斑斕的顏色,像童話鎮里的小屋。小屋里販賣著各種稀奇的東西,偶爾還有伙計在外面叫賣。

  她被帶進了一家絲綢鋪里。

  “我……”不需要。

  拒絕還沒出口,柳余就看到了一件眼熟的斗篷。

  雪白、無一絲雜質的狐狸毛,邊沿是暗銀色繡線……

  她心生一種猜測,伙計已經熟稔地打招呼︰

  “神官先生,今天,要來點什麼?”

  他似乎認識他。

  “有什麼新鮮的嗎?”

  身旁人的聲音難得的放松和親切。

  柳余忍不住看了神一眼,他站在這果凍般的店鋪里,竟然意外得和‧諧。

  伙計已經機靈地看到了神官先生身旁的女孩,她穿著紅色的裙子,雖然五官不算漂亮,但氣質十分出眾,和神官先生看起來十分得相配。

  “噢,當然!神官先生來得真巧,我們店長剛從鸛鸛區回來,他帶回來一匹特別的布料,您一定沒見過。那布料會隨著天氣而變幻。晴天時,它是粉色的,就像枝頭最嫩的桃花。陰天,就變成了灰色的,像是迷蒙的灰霧。如果踫上下雨,那它就變成了綠色,就像……剛生長出的綠葉。下雪,它有變成純白的了,像阿爾匹山的雪那樣白……”

  “神之國度,只下過一次雪。”

  柳余認為,他在說假話。

  伙計沒有惱。

  他微笑著道︰“是的,這布料太奇特了……我敢打賭,整個神之國度只有我們店有……是鸛鸛區一位大師傅染出來的,染布的水是那天降下的神雪……我想,以後,可能也不會再有。”

  “拿出來看看。”

  柳余還沒說話,身邊人就開口了。

  伙計“蹬蹬蹬”往里去,不一會,小心翼翼地抱出來一匹布來,他像是怕弄壞了,小心翼翼地放在櫃台上,布料的顏色確實像櫻花一樣粉嫩,而且,她從未見過粉色和純淨搭邊,但這匹布料卻做到了。

  “可是,神之國度除了晴天,很少會有陰天,下雨或下雪更少……”

  似乎是看出女孩的不信,伙計哈哈笑了一聲︰

  “美麗的小姐,您放心,鸛鸛區是神特地留給我們的一塊土地,在那里,您可以體驗一年四季,體驗晴天雨天,只可惜……下雪只有之前那麼一次。您帶著布料去,就知道,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怎麼賣?”

  柳余立刻忘了之前的不愉快,高興地問。

  她得承認,她特別得膚淺。

  “這布料只有一匹……”

  “馬法爾,這布料我要了!”

  這時,從門外走進來一個漂亮鮮妍的少女,她穿著馬靴,紅色騎裝,長發高高地束在腦後,整個人看起來活潑跳脫。身後還跟著一個英俊的少年,青色短發、棕色眼楮,腰間的佩劍上紅瑪瑙閃閃發光。

  叫馬法爾的伙計顯然認識這位少女︰

  “阿加莎小姐!達特先生!”

  “……是這位神官先生先看到的。”

  神之國度,幅員遼闊,沒有國,只有無數城池組成的自由聯邦。

  自由聯邦內,有十二城池主。

  每個城池主手下,掌握著數目不一、大小不同的城池,而阿加莎小姐,就是最大的城池主卡斯頓公爵家、最受寵愛的公爵小姐。卡斯頓城池主掌握了上百個城池,算是雄霸一方的霸主。

  而達特先生,是第二城池主的小兒子。

  听說兩大城池主有意聯姻。

  但不論如何,神官先生從屬于神宮,不歸城池主管。

  馬法爾看起來有些為難。

  阿加莎也忍不住看了一眼旁邊安靜站著的神官先生。他體量修長,面貌平凡,但不知道為什麼,才看一眼,她的心就“噗通噗通”亂跳起來。

  “十塊聖晶!”

  阿加莎丟出一個布袋子,忍不住又看了神官先生一眼。

  聖晶是極其高端的物品,以物易物的話,也只存在于高層,普通人根本接觸不到。

  馬法爾的天平開始傾斜。

  “一百塊聖晶。”

  神官先生開口道。

  他的聲音那樣優美,落到馬法爾的耳朵里,像是聖晶“丁零當啷”踫撞的美妙聲音。

  “阿加莎小姐……”

  馬法爾為難地看向尊貴的公爵小姐,他知道,她出不了那麼多,即使是城池主,一下子拿出一百塊聖晶也會綠了臉。畢竟,聖晶代表著最純粹的神力。

  “神官先生!您要這塊布料做什麼呢?這是女孩的東西。”

  阿加莎的眼里從來看不進別人。

  何況,神官先生旁邊的女孩看起來那麼平凡,跟自己完全沒法比,她不相信神官先生的眼光竟然會那麼差。

  “噢當然,這是女孩的東西。所以,我也得買給我的女孩。”

  柳余看向蓋亞。

  他不知什麼時候看向了她,那雙綠眸正凝視著她,里面是一汪溫柔的湖水。

  她的心悄悄地揪緊了。

  我的……女孩?

  多久沒有听到這樣的稱呼了。

  蓋亞……

  不過很快,她就回過了神。

  記憶這種東西,就是這麼操蛋,每當你放松時,就會悄悄地跑出來干擾你、動搖你。

  唯一能做的,就是無視。

  蓋亞也收回了視線,他面無表情地丟給馬法爾一個更大的布袋子︰

  “清點。”

  馬法爾立刻就高興了,他從沒見過這樣貴重的東西,興奮得臉發紅︰

  “一,二,三……”

  而阿加莎則在不忿地瞪著柳余——她得承認,對方比她高一些,身材相當不賴,胸脯豐‧滿,腰肢縴細,皮膚也要更白一些,但臉蛋簡直平平無奇……

  她不敢相信!

  這世上竟然還有無視她魅力的男人——

  尤其,對比上還是那樣一個女人。

  瞧瞧,她在干什麼?

  她竟然在目不轉楮地盯著達特。

  柳余確實是在看達特。

  在她收回視線時,竟然在達特身上看到了一條隱隱約約的藍色細線。那細線歪歪扭扭,盤踞在他身上,像是一張網。而在網的上一個節點,她仿佛看見……

  達特持劍刺死了一個和他相貌相似的男人。

  那男人看起來年紀要長些,叫他……弟弟?

  她感覺到了一種奇妙。

  像是透過那藍色的織網,觸摸到了一個人生命的脈絡。

  而網盤根交錯的節點,似乎只要她輕輕一拽,就會松散開來。

  “貝莉婭‧弗格斯。”

  這時,傳來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冥想。

  柳余轉過頭去,金色的長發下,白淨的臉剔透得像雪,帶著一絲迷茫︰

  “恩?”

  “你的布。”

  櫻花粉的布料被推了過來。

  當觸及到絲滑的布面時,才從那玄妙的感覺里走了出來。

  這時,她很敏銳地察覺到男人平靜面色下的不悅︰“你…怎麼了?”

  他一言不發,走了出去。

  “等等。”柳余追出去,在經過達特時,忍不住停了下來。

  “您的哥哥,是不是剛剛去世?”

  達特棕色的瞳孔一瞬間緊縮了起來,緊抿的嘴唇顯出強烈的不悅和拒絕。

  倒是旁邊的阿加莎大喇喇地回答了她。

  “這件事沒人不知道!哈利叔叔現在只有達特一個孩子,他是第一順位繼承人,怎麼,你看上他了?那我可以跟你換!”她指著門外修長挺拔的男人,“我要神官先生!”

  柳余瞪她︰

  “你想得美。”

  說完,抱著布料就出了店鋪。

  銀發青年站在門口,白色的神官袍流瀉一般垂下,襯出他一身的雋永和聖潔。

  他安靜地等待著,似乎沒有一絲不耐。

  柳余毫不客氣地將布丟給他︰

  “一位紳士,是絕對不會讓淑女提這麼重的東西的。”

  他漂亮的眼楮彎了起來,像一輪溫柔的彎月。在柳余的失神中,手掌一張,那布就消失在了掌心。

  “一位淑女,也絕對不會直勾勾地盯著一個陌生男人看。”

  他說著,伸手過來牽她。

  柳余將手背到身後,卻還是被捉住了。他緊緊地將那小小、細嫩的手攥在了掌心。

  “貝莉婭‧弗格斯,今天是我的生日。”

  他告訴她。

  “我知道……全世界都在慶祝您的生日。”

  “我會將這布做成最漂亮的裙子送給你。”

  他又告訴她。

  “您居然會做裙子?”

  少女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但在對上他的視線時,聲音漸漸低下來,“……噢,謝謝。”

  他不再說話。

  銀色長發下,緊抿的嘴唇徹底成了蚌殼。側臉又冷又硬,連手都抽了回去。

  柳余卻趁機悄悄看了眼拳頭。

  那里,一個藍色的字符在變幻,而她終于知道,那是什麼字了。

  “命”。

  命運。

第一百一十二章 神喜歡

  之後, 柳余的注意力就主要放在來來往往的行人上。

  神誕日這天,所有的信徒都走上了街,他們互相慶祝神的生日。但很可惜, 像達特先生這樣的, 到底還是少數——

  她走了一會, 也沒在別人身上發現這樣的網。

  ……到底,是哪里出了錯呢?

  柳余在心里琢磨。

  “貝莉婭‧弗格斯。”

  “貝莉婭‧弗格斯。”

  “……貝莉婭。”

  “恩?”

  柳余抬起頭來, 這才發現, 神不知什麼時候停住了腳步。

  他站在她的面前, 手里拿著一條瓖滿寶石的寬邊腰帶,那腰帶美極了, 在陽光下如波光粼粼的金色湖面, 和他的銀發一起, 跳躍著光。

  “……好看嗎,貝莉婭?”

  好看嗎, 貝莉婭?

  貝莉婭?

  貝莉婭。

  那呼喚她的聲音, 像是穿過重重的迷霧,重擊她的耳膜。

  一圈圈漣漪蕩開。

  柳余搖了搖頭,又點點頭︰

  “好看。”

  而後, 她發現,那正對著她的綠眸一下子亮了起來,跳躍著讓人晃眼的光。

  “真的好看?”

  他問她。

  柳余點頭︰

  “真的好看。”

  那金色與他十分相配,她還沒見過, 世上有哪個男人穿金色能比他更出色——華美,天生高貴。

  說完, 卻見他將那腰帶往攤位上一放,而後, 背著手慢悠悠往前走。

  束成一束的銀發在腦後,蕩了一下。

  “噯,您等等我!”

  柳余以為他不要了,忙提起裙擺跟了上去,“您這也走得太快了。”

  他睇了她一眼,那眼神有點奇怪。

  “您怎麼了,為什麼這麼看我?”

  柳余奇怪地道。

  “沒什麼。”

  他撇過頭去,蕩起的發梢帶了點氣怒的意味。

  柳余以為自己看錯了。

  走出了一段,突然停下來,猛地往回走,來到之前的攤邊,一個圓圓臉的小男孩還記得他︰“尊貴的神官先生,您好。”

  “腰帶。”

  小男孩要將腰帶遞給他,卻被拒絕了。

  “不。”白袍神官將頭向旁邊的金發少女撇了撇︰“給她。”

  柳余︰……

  所以,是要她買麼?

  最後,窮且摳‧少女掏出了她的全部家當,一大把快樂糖,三根斑斑的羽毛,和一個金色的聖光祝福,艱難地從小男孩手里“騙去”了華麗的金色腰帶。

  “您的腰帶。”

  她將腰帶遞給了一旁看戲的俊美神官,只覺得他現在那歲月靜好的模樣看起來分外不順眼。

  “謝謝。”他接過去,眼楮彎成了一彎沉醉的月牙兒,這讓他看起來有些難得的、不同以往的純真,“我很喜歡。”

  “很喜歡。”

  他用了兩個很喜歡。

  柳余出神了一會,才慢吞吞“哦”了一聲。

  所以,他是在要……生日禮物?

  她被自己偶然冒出的猜測,給嚇了一跳。

  而旁邊的神官先生卻像被激發出了強烈的購物欲。

  她跟在他旁邊,看著他一個個店鋪逛過去,買下許多華而不實的東西——當然,這些東西,對任何一個女孩來說,都是致命的。

  小巧的鑽石王冠,晶晶亮的鑽石就像天上的小星星。

  漂亮的羽毛頭飾,精致的鹿皮小靴……

  他不厭其煩,一樣一樣地挑過去,專注得像是在挑選這世上最珍貴的寶物——好用來打扮自己心愛的洋娃娃。

  “神,您……”

  “蓋亞。”

  他打斷她。

  “蓋亞……夠了,太多了。”

  “哦,”銀發青年抬頭,用他那美麗而純淨的眼眸深深地看著她,“我買給我自己。”

  “另外,我的聖晶有很多。很多。”

  “不用擔心。”

  “……哦。”

  柳余徹底閉上了嘴。

  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今天的蓋亞和平常比起來,有些不同——像是一下子變得幼稚了許多。

  難道是神誕日的關系?

  大概是她的觀察,讓對方察覺到了,蓋亞的表情重新恢復了平靜︰“抱歉,我今天……”

  “帶你去個地方。”

  說完,柳余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人已經被帶到了另一個地方。

  空氣中傳來海的氣息,潮濕又悶熱。

  她站在了海邊。

  靜謐的深藍色大海,海浪一浪一浪地涌來,她眯起眼楮,深深吸了口氣。

  銀發青年站在一個高高的礁石上,白色的神官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他看向海的深處︰“這是我……”

  聲音悠遠︰“出生的地方。”

  “這片海?”

  “是的,這片海。”

  “可《神約》上說,您創造了世界。我以為這片海,也是您創造的。”

  “不,這有這片海不是。”

  這時,有漁民們列著隊,站在海里齊齊吆喝著往外拉網,網內無數調皮的小魚鑽出漁網,只剩下一些個頭大的。

  他們看見礁石上的男人,並不驚訝,還親切地打招呼。

  “神官先生!”

  “神官先生,您又來啦!”

  “晚上來我們村,今天獵到了一條兩米長的霸㠙魚!”

  霸㠙魚肉質鮮嫩,十分不好抓。

  “謝謝!我一定去!”

  柳余就看見,蓋亞用絕不像他的親切回答了漁民們。

  他在這,像是回到了他最熟悉、最喜愛的地方,以至于,那滿身的冰冷也像是被融化的冰川一樣,消失了。

  漂亮的臉上,連笑都是爽朗的。

  柳余詫異地看著他。

  “神官先生!那是您的妻子嗎?”

  有漁民發現了她,好奇地問。

  “抱歉,我不是神官先生的妻子。”

  趕在蓋亞開口前,柳余率先否決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霸拔魚

  時已近傍晚。

  漁民們哼哧哼哧地踩著水, 半弓著腰、費勁地拖著巨大的漁網往海灘走,海天一線里,夕陽的余暉灑滿深藍色的海面……

  柳余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場景, 感覺十分新奇。

  凝目看去, 漁網盡頭, 還飄著個紅色的腦袋,定楮一看, 發現是個瘦弱的孩子, 約莫十來歲, 臉上一點肉都沒有,曬得黑條條的, 在那費勁地推漁網。

  對成人來說齊腰深的海面, 到這小孩那, 就只剩下一個頭了。

  “那麼小的孩子,也要去捕魚嗎?”

  她問。

  礁石上的男人沒有回答他。

  他還凝目看著那蔚藍的一片深海, 似乎想要沉進去一樣。

  柳余只得將注意力重新投到捕撈的漁民身上, 可當她目光再度落到那紅色的腦袋上時,卻突得停住了——

  她重新看到了網!

  那網若隱若現,一大半沒于海面, ,一小半……繚繞在那紅色的腦袋上!

  是那孩子!

  對,是那孩子!

  柳余上前一步,海水泛過她的鞋子, 鞋底連鞋面一下子濕了,可她完全顧及不到, 只目不轉楮地盯著推著漁網的孩子。他的網要比達特先生的小很多,節點也只有五六個, 一個在三歲,一個在五歲……最後一個在……

  零碎的畫面在眼前浮現。

  海浪翻涌…

  黑色的水草…

  雙手不斷拍打著水面…

  漂浮在海面的紅色頭發…

  最後一個節點在十歲零八個月!

  就近在眼前!

  不知道為什麼,柳余能模模糊糊地感知到,這些節點對應的信息。

  米拉卡‧摩西。

  十歲。

  出生。

  三年時父親死去。

  五歲時母親離開……

  終年,十歲零八個月。

  一條藍色細線在她的眼前不斷延伸,繚繞成一個又一個的結,最後,出生與死亡連接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封閉的織網。

  柳余忍不住閉上了眼楮,海風輕輕拂面,她陷入了一種奇妙、又特別的境地里。

  世界在她面前分裂成兩半。

  她一腳踩著虛無,一腳踩著現實,她的手指,與那代表著命運的藍色織網挨著,仿佛只要輕輕一勾,就能將這織網打亂,重新排布……

  “米拉卡!”

  “米拉卡呢!”

  “米拉卡不見了!”

  ……果然,是米拉卡嗎?

  海灘上發生騷亂。

  拖著漁網往的漁民們驚叫起來,漁網沒拖住,驚慌失措下,網里的魚逃了一大半,只剩下幾條半死不活的。人們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海面上一下子被弄得亂糟糟的。

  漁民中有人朝礁石上的白袍神官求助。

  “神官先生!”

  “神官先生,求您救救米拉卡!”

  “米拉卡不見了!摩西家就只剩下這一個孩子了……”

  這時,柳余的手指已經踫到了藍色的織網。

  織網上像是覆了一層薄薄的筋膜,無法撼動。

  她用力地扯了一下,手指沒有疼痛感,像滑溜的魚一樣從網上滑了出去,可她的頭卻開始疼了起來。

  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

  恍惚中,她仿佛看到米拉卡黑溜溜的眼楮盯著她,他在朝她求救。

  他的眼楮里溢出淚水,火紅色的頭發在海中,像是亂蓬蓬的水草……

  他叫她︰

  “命運女神……求您救救我……救救我……”

  她又一扯——

  節點松動了,卻又迅速攀得更緊。

  不。

  不該是這樣的。

  命運明明有無數種可能,就像她一樣,它不該是唯一!

  手指摳入那一層筋膜,代表著“死亡”的節點開始松散。

  “啪”,一聲輕輕的、仿佛只有她能听見的聲音傳來,柳余看見,節點整個松開了。

  而視線所及處,始終靜默的白袍神官,突然動了。

  他凌空站在了靜謐的大海之上。

  白色的袍袖一揮,神奇的一幕出現了。

  逃逸的魚兒倒退著回到漁網,漁網的線繩重新回到了去海中尋人的漁民們手里,他們回到了原來的位置,面上還帶著迷惘。

  “怎麼回事?”

  “我剛剛在找米拉卡……”

  “米拉卡呢?”

  這時,米拉卡紅色的腦袋重新漂浮在海面,臉上還帶著快活的笑。出于漁民們的意料,他既向神官先生道了謝,也向旁邊紅裙子的少女道謝︰

  “米拉卡沒事!謝謝您,美麗的小姐!”

  他喊道。

  柳余回了個笑容,她發現,米拉卡身上的網變了,代表著“死亡”的節點消失了——可與此同時,那網,已經從封閉變成了敞開,後面的藍色細線一片模糊,他的命運像是被人為斬成了兩截,前一半明晰,後一半……只是一片模糊的影子。

  命運改變了。

  這是好,還是……壞?

  柳余想到了自己,能活著,總是好事。

  她看向半途出手的男人。

  他仍然背對著著她,銀色的長發在夕陽的余暉下,如華麗的匹練。

  不知道為什麼,米拉卡後半截消失的命線,總讓她有些不安。

  這時,漁民們拖著沉重的漁網,高聲道謝。

  “謝謝神官先生!”

  “神會保佑您的,神官先生!”

  神官先生轉了過來。

  他沐浴在夕陽下的五官漂亮得不可思議,表情帶了點溫和,也沒看漁民們,而是旁若無人地問起柳余︰

  “想去吃霸㠙魚嗎?”

  “可是听說……霸㠙魚很多刺。”

  說起這平常的話題,柳余心里的不安消失了一些。

  漁民們笑︰

  “可以讓神官先生給您挑刺!神官先生什麼都擅長!”

  “不,我敢肯定,他討女孩歡心不擅長。”

  柳余笑著道。

  笑到一半,突然愣住了。

  如果命運是定,那麼,它之外,是“變”。

  過去不可逆轉,但未來,卻無限可能。

  就如達特先的“過去”,米拉卡的“未來”,如同她自己。

  原來……就是衍生出一種神語體系的感覺。

  她的心仿佛被一股喧囂和躁動佔領,從剛才的一剎那,她仿佛窺到了不可估量的未來……終有一天,她也會像蓋亞那樣,以自己的理解,創造出一種獨立完整的神語體系,將其所有閉合成完整的圓。

  命運。

  是的,命運。

  這一刻,瑰麗而宏大的未來,第一次向她展開了清晰的藍圖。

  這才是她一直夢寐以求的力量——不依存于他人,不被旁人所支配,獨立于這個世界的力量。

  想到這一刻,她就忍不住熱血沸騰、激動無比。

  不過……

  她看了旁邊人一眼,她現在的力量,還很弱小,在這之前,她必須小心,小心,再小心。

  還有被她藏匿起來的鐵片,還有弗格斯夫人……

  在她思慮萬千之時,手被人牽了起來,抓著她的那只手冰涼得像剛從雪原回來。

  “您今天有些奇怪,”她努力組織著語言,讓自己從那激動的心緒里平復,“您說過,您厭惡我,而今天,卻一直牽著我的手。”

  “厭惡?噢,當然。”男人點頭,“貝莉婭‧弗格斯,我注重承諾,並且很樂意提醒您,第三條,陪我逛街。”

  “……您的意思是,為了避免我成為一個失信的人,您才委屈您來逛街?”

  “也許。”

  他淡淡地道。

  冷淡的銀發,滑溜溜地刮過她的手背,帶起一點癢。

  柳余看了交握的雙手一眼︰

  “逛街並不需要牽手。”

  “你和萊斯利一直牽著。我說過,你和他做的一切,我都要重復一遍,不,好幾遍,直到我厭惡為止。”

  他看向海面的臉,在漸深的天色下,如朦朧的夜影,表情看不真切。

  “您今天真的很反常。”她看著他,面上帶著一絲悵惘,“如果您不愛我,那麼,請別對我太——”

  “——別動。”

  他打斷了她。

  如玉般的手掌展開,掌心憑空出現了一雙精致的鹿皮小靴。

  這時,夕陽的最後一絲余暉落入海平面。

  夜幕降臨,漆漆的夜色從深藍色的海面一路逶迤向海邊,帶著無盡的風。

  海風吹到身上些冷。

  他低了下去,神聖的神官袍隨意地散在沙子上。

  月光悄悄灑落他的頭頂。

  柳余這才發現,靴頭濕了一塊,腳底涼嗖嗖的。

  他提起她的腳,靴子和綢襪被一起褪了下來,露在外面的腳趾忍不住縮了縮,被握住的地方酥酥麻麻的,有點癢。

  她又忍不住縮了縮——

  雪白的腳趾在夜色中,玲瓏可愛。

  “您——”

  “——別動。”

  他的聲音沉黯了下來,抬頭看她的一眼里,藏著的這東西,讓她所有即將出口的話都咽在了喉嚨里。

  握住她腳踝的手指,越來越燙,越來越燙。

  這讓柳余幾乎產生一種錯覺,以為他要親吻她的腳趾——

  他迅速地將綢襪和鹿皮小靴替她穿了上去,而後站了起來︰

  “貝莉婭‧弗格斯,你看起來很厲害……”

  “卻總忘了你自己。”

  他看向她︰

  “珍惜你自己。”

  他的聲音很淡,表情比聲音更淡。

  可一股氣流,卻直沖到柳余的喉嚨口,讓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仿佛看到了曾經的少年,他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告訴她︰……珍惜你自己,貝莉婭。

  “我得收回剛才的話,您很會討女孩歡心。”

  柳余勉強笑了笑。

  他好看的眉毛擰了起來︰

  “我說的,是事實。”

  “貝莉婭‧弗格斯,偶爾,我會感覺,弗格斯夫人也許沒有照顧好你。”

  “不,母親很好。”

  柳余矢口否認。

  “可一個生活在愛里的孩子,她不會總是對別人的關心受寵若驚,也不會總是習慣忽略自己的需要。”

  柳余的臉一下子白了。

  她攥緊了手心,手指一下子戳到肉里,可卻什麼都感覺不到,她只看得到眼前人溫柔的綠眸,他仿佛在撫慰她,又仿佛……在平淡地敘述一件事實。

  這是多麼可怕的一個人。

  他溫柔又冰冷,親切又疏離,讓你分不清哪一刻才是真實。

  “弗格斯夫人對我很好。她很愛我。”

  她捏緊了嗓子,勉強發出音來。

  他看了她一眼,什麼都沒說,只是重新牽起那細嫩的手︰

  “走,去村長家。時間差不多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神唱歌

  卡納村是一個很小很小的漁村。

  整個村子, 從村頭走到村尾,也就十幾分鐘。

  村長家門口長著棵歪脖子樹,樹葉是柳余見慣的大葉子, 大葉子在黑夜里被風吹得沙沙作響, 樹下坐著許多黑不秋的村民。

  村民們被海風吹得皴黑的臉上, 全是熱情的笑意。

  “神官先生,又看見您了!”

  “每年的神誕日, 您總會出現!這是您的朋友嗎?”

  “是的, 我的朋友。”

  柳余听見身邊人這麼回答。

  她往旁邊看去, 他笑起來時,嘴角會微微勾起, 綠眸里蕩漾著的, 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冰冷, 而是和煦的親切和溫暖。

  這和神殿里的他——

  或者說,和她認知的他, 區別很大。

  “噢, 尊貴的神官先生,您又來了。”白胡子老村長被一個年輕的女孩扶著,慢悠悠走出來, 他的腿腳看起來不太靈便了,“很巧,甦珊她叔叔捉了一條霸㠙魚……”

  當他的目光落到一旁的紅裙少女身上時,明顯愣了一愣︰

  “噢, 這位是……”

  “神官先生的朋友!”

  有漁民替柳余回答。

  “朋友啊,”老村長咧開嘴, 露出親切的笑容,“神官先生可從沒帶過朋友來……幸會, 尊貴的朋友。”

  柳余提起裙擺,也回了一禮︰

  “您好,村長先生。”

  她發現,扶著老村長的女孩朝著自己看了一眼。

  那眼神不算惡意,但也絕對不是歡迎——不過,這種眼神,她見得太多了。作為這世界唯一的神,即使掩蓋住了絕頂的美貌,可依然擋不住前赴後繼的愛意。

  她朝對方露出抹善意的笑。

  濃眉大眼的女孩猝不及防之下臉紅了,再看過來時,眼神就有些躲閃和羞澀。

  “甦珊,”村長拍了拍她的手背,“不用扶爺爺了,去叫你叔叔和其他人出來,尊貴的客人來了!”

  “是的,村長爺爺!”

  甦珊小跑著進屋了。

  比起卡納村的其他住戶,村長家的房子最大,有三層。

  門口明顯精心浲N涼耍 們嗍 迤壇雋艘豢櫸椒秸男」慍。 岵弊郵 馱諦」慍〉畝 轄牽 」慍 醒耄 虯謐乓蛔蝗爍叩墓餉魘 瘛br />

  現在,石像周圍擺滿了鮮花、漁網,還有樹枝。

  柳余踱了過去,她對比了下石像和真人︰

  “不太像呢。”

  迄今為止,她見過最像的一尊,還是在神殿。

  不過即使是這樣,那沒有生命的石像也無法描摹出真人一絲一毫的風采。

  “您每年都來?”

  她又問。

  “是的,每年,我都會來海邊看一看……”他看向遠處,“世界在變,一切都在變,可只有這里……變化不大。”

  老村長走了過來︰

  “神官先生也變化不大呢。當我還是個孩子時,第一次見您,您就是這樣。而到現在,我的眼楮快看不清了,背也駝了,您還是一樣的年輕。”

  柳余詫異了。

  她以為蓋亞過來,怎麼都會掩飾下,沒想到,竟然一直用這張臉……

  “神官先生,您一定是神宮里的人吧。”老村長露出向往的神情,“我小時候很疑惑,可後來,當我見過跨海過來的神騎士們時,就明白了……您和他們,是一種人。”

  “神騎士?”

  柳余又被一個新丟出來的名詞給整糊涂了。

  “看來,神官先生沒有跟您說過……是我失禮了。”

  老村長轉身吆喝著村民們,把篝火升起來。

  石像前堆積的干枝被點燃了。

  熊熊的篝火映在每一個人的臉上,村長家走出許多人,他們在地面鋪上布,擺上一盤盤有些蔫的水果,和各種海產,篝火前,一位精壯的青年在那剖魚。

  那魚有兩米長,近距離看,大張著的嘴十分猙獰。

  柳余收回了視線,她繼續之前的問題︰

  “神騎士…是什麼?麗娜神官沒有說過。”

  “神…騎士?”蓋亞想了一會,像是從記憶深處挖出來那樣的茫然,“……噢,是他們。”

  “我用生命之樹的樹枝,創造出的孩子……他們不常在神宮,在各個世界遨游……不過我想,也許,快回來了。”

  “我以為,神宮只有您和那些神官們。”

  生命之樹的樹枝創造的孩子,是……聖靈體吧?

  應當是很長壽的。

  柳余想,她對神宮的了解,還是太片面了——

  大多數都只是道听途說,小部分是通過《神約》記載,和記憶珠。

  也對,如果說各個世界的神殿是按照神宮建造,那麼,有負責治療、布散道義的神官,還得有維護秩序、負責審判的騎士才對。

  金字塔才是最穩定的權利結構。

  “等他們回來,我介紹你和他們認識……他們都是一群可愛的孩子,你會喜歡他們的。”

  他輕輕地替她將吹到腮邊的一綹長發別到耳後,柳余下意識抬頭,卻發現他說起“孩子”和“喜歡”時,綠眸一點溫度都沒有——

  仿佛那只是他創造出的布偶,能隨時丟棄,或毀壞的布偶。

  這讓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神官先生,魚烤好了!您可以帶著您的朋友過來!”

  這時,篝火旁的老村長樂呵呵地叫喚。

  “我們過去。”

  他自然地牽起她的手,柳余沒有掙扎,直接走了過去。

  尊貴的客人,當然應該坐在老村長身邊,柳余則挨著蓋亞坐,村民們圍火而坐。

  柳余還發現,米拉卡也來了。

  他換了一身整齊的衣服,正齜著一口白牙對她笑——

  關鍵是,太黑了。

  在夜色里,那口白牙讓她想起前世某個牙膏的代言人。

  “听說,是您和神官先生救了米拉卡,太感謝您了。”

  老村長顫顫巍巍地起身,要行禮,被柳余制止了。

  “您不必這樣,我們正好踫上了……”

  “是米拉卡的命太苦了……如果他也走了,我就再沒辦法對摩西家交代了。”老村長坐了下去,“當年,許多年輕人一起出海……可惜,一個海浪,他們就都沒回來,二十多個年輕人啊……”

  柳余知道,這個時代大海對于普通人的威力。

  “里面,就有甦珊的父親,也就是我的二兒子……”

  熊熊的篝火映在老村長的臉上,可他的皺紋里醞釀著的,卻不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愁苦,而是,一種她無法理解的……安寧?

  或者知足。

  “您……”

  她把疑問咽下去了。

  老村長看她一眼,就明白這少女的疑惑了,同情都快從她冰藍色的眼楮里溢出來了。

  “我啊,當然很傷心。不過我想,這一切,都是神的安排。他們來這世間,注定要遭受這種命運。一切困苦,都是上天給我們的考驗。我們生在卡納漁村,注定了要打漁為生……風浪,是我們人生必須經過的一關……我相信,摩西和我的孩子,還有村里那些年輕人的魂靈,一定已經在神的天國里徜徉……他們將不再需要經歷世間的困苦,只有快樂。”

  老村長臉上露出知足的微笑,他並沒有失去兒子而一蹶不振,反倒對生活充滿向往。

  柳余沒有說話。

  她看向身旁的人,篝火在他耀眼的銀發和美麗的臉上跳躍,他安靜而高貴,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馬蘭在艾爾倫大陸時,曾經對她說過的話。

  “……您總用高高在上的眼神看著我們,好像我們是被圈養的豬羊,只有您一個人清醒。……您感到幸福嗎?”

  “我們很幸福。”

  是的,他們很幸福。

  即使是瘧疾,或是別的災難,都無法摧毀他們的信仰,他們對災難坦然受之——

  這是信仰帶來的正面的教化意義,它讓人的心安定而富足,讓社會結構趨于大體的平穩,如果不看那些極端的例子的話。

  可極端的例子,在任何維護政權的鐵血統治下,也從來不缺。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當她高高在上地對一切施以嘲諷時,就已經落了下乘。

  “可我寧願,活得清醒。”

  她輕輕道。

  “您在說什麼?”

  老村長沒听清,頭往柳余這邊側了一點,不知道踫到什麼,又直了回去。

  他轉了轉脖子。

  “沒什麼。”柳余笑道,“吃魚。”

  甦珊正好走到這兒,她悄悄地看了一眼這白到發光的女孩,覺得她是她見過的最漂亮的姑娘,和神官先生很配。

  “霸㠙魚,我小叔叔特地挑的,最嫩的一塊。”

  她將碟子輕輕放到柳余面前。

  “謝謝。”

  柳余抬頭道謝。

  甦珊一下子臉紅了,訥訥地放了又一個碟子在神官面前︰

  “您,您吃。”

  “謝謝。”

  神官先生也朝她道謝。

  甦珊端著盤子,心滿意足地走了。

  “甦珊這丫頭,看來是死心了。”老村長哈哈一笑,“她小時候就總吵嚷著要嫁給神官先生。”

  柳余對此充耳不聞。

  有這個結果,並不稀奇,甚至這個世界上的所有女人都愛慕他,她也覺得理所應當——畢竟,蓋亞是創造這個世界的唯一神。

  在她對著盤子中雪白的魚肉無處下嘴時,面前突然蹲下一個身影。

  是那個剖魚的小伙,皮膚有些黑,但五官意外得很俊俏,一雙眼楮尤其活潑︰

  “霸㠙魚有很多刺,美麗的小姐,不介意的話,我可以為您服務。我挑刺的手藝一流。”

  “這是我的小兒子,卡多。”老村長樂呵呵地捋了捋胡子,“看來我的小卡多,也有心上人了。”

  柳余︰……

  她始終無法習慣,這里過分“熱情”的風俗。

  正要拒絕,面前卻伸過來一雙手。

  “蓋…亞?”

  柳余驚訝地瞪大眼楮。

  他安靜地將她的碟子拿過去,撿起一旁細長的骨針,在火上烤了烤,而後仔細地挑碟子中的刺。

  搭在骨針上的手極富美感。

  骨節分明,修長如玉,像是最上等的藝術品。

  可動作,也實在笨拙,不過一會,就利落起來。

  “吃吧。”

  碟子放回她的面前。

  剔透的魚肉上,一根刺都沒有。

  老村長哈哈大笑起來︰

  “我可從來沒見神官先生您自己動過手。”

  “抱歉,剔得不太好。”

  柳余听旁邊人彬彬有禮地致歉。

  一時,放到嘴里的魚肉有些食不下咽——滋味確實很好,魚肉緊實而細密,帶著烘烤過的香氣。

  “不好吃嗎?”

  他問她,眸里帶著疑惑。

  “好吃。”

  柳余將魚片咽了下去。

  卡多蹲下來,給尊貴的另外一位客人剔魚刺,還和他說︰“神官先生,我愛慕您身邊的小姐,雖然我從小就敬仰您,但在愛情里,沒有謙讓。”

  卡多將剔好的霸㠙魚片遞了過去。

  神官先生接了︰

  “謝謝,卡多先生,我得告訴您,她屬于我,您如果要侵犯我的財產,我恐怕會跟您打上一架。”

  卡多噎住了。

  他用那雙活潑的、黑溜溜的眼楮看著柳余,似乎在征詢她的意見。

  在這個世界,追求女人,是一件浪漫而值得鼓勵的事,但倘若這個女人是某個人的私有財產,那麼,這項行為,就是犯罪。

  柳余笑了︰

  “神官先生,您又忘了,我不屬于誰,我可以接受任何人的追求,包括卡多先生。”

  她看向旁邊,男人那被篝火照亮的綠眸里,跳躍著紅色的火焰。

  篝火的另一邊爆出笑聲。

  甦珊在那,和幾位年輕的姑娘,一起跳起了熱情的踢踏舞,靴子在青石板地面踩出清脆的聲響︰

  “以光明之名,

  神的子民,

  神的子民,

  這里種滿鮮花,

  這里灑滿美酒,

  你們載歌載舞。

  生命譬如朝露,

  死亡迫切來臨,

  可你們毫不畏懼。

  正義,自由,你們向往光明。

  神的子民,神的子民,

  古老而高貴的民族……”

  熟悉的歌聲,仿佛穿梭過無盡的時光,將人帶回過去。

  銀發青年站了起來。

  他一只手背在後,一只手風度翩翩地朝她伸來︰

  “美麗的弗格斯小姐,我想請您跳支舞。”

  對著那雙蕩起絲絲漣漪的綠眸,柳余面前卻浮現了銀發少年,抱著獨臂的她在幽暗的、只有一展花燈旁的溪邊跳舞。

  “我……”

  她張了張嘴,即使知道,這兩個人共有著一個靈魂,可那只手,卻伸不過去。有什麼阻斷了她。

  “抱——”

  她要拒絕,可腰肢卻被摟住了。

  “抱歉,我想跳舞。”他強硬的摟住她,手掌搭在她的腰後,灼熱的溫度從那薄薄一層的綢料傳遞過來,“作為交換,我唱歌給你听。”

  他用那美妙而空靈的聲音,隨著他們輕輕哼唱︰

  “以光明之名,

  神的子民,

  神的子民……”

  他看著她,那雙綠眸里,滿是溫柔的湖水,像靜夜里的詩︰

  “……可我們毫不畏懼……”

  周圍靜了下來。

  柳余站在原地,世界好像消失了。只有面前一人是真實的存在。她像是被時光的洪流沖刷,重新站到了那個少年面前,被他誠摯地、溫柔地看著。

  “你的氣息,聞起來像……甜美的櫻桃。”

  他低下頭來。

第一百一十五章 神比較

  一只手指抵住了他, 手指的主人閃爍著她那雙多情的、蘊滿水澤的冰藍色眸子,搖頭︰

  “不,蓋亞, 我不願意。”

  “不願意?”

  他凝視她良久。

  那雙綠眸里的漣漪被冰凍成了雪原, 就在她以為, 他會放開她時,他卻撥開她的手指︰“可是, 貝莉婭……”

  “我的世界里, 沒有不。”

  他重新低下頭, 親吻她。

  柳余伸手要推,才觸到他胸口的絲袍, 就被他用單手握住了、強迫般放在他的腰後。那力道強硬無比, 帶著不容反抗的意味。

  “您干什麼?!”

  她掙扎起來。

  “貝莉婭‧弗格斯…”他卻安靜下來, 帶著審慎的意味凝視她,“他可以, 我……為什麼不可以?”

  你…為什麼不可以?

  柳余被掐著下巴, 看入那一汪幽幽的綠意里。

  那比春光更明媚、比鑽石更純淨的綠色里,此時跳躍著火紅的篝火,仿佛有什麼東西在一點一點地燃燒、而後劇烈。

  “您不會喝酒了……”吧?

  柳余張開嘴, 最後一個“吧”字,卻被他吞噬了去。

  他用極大的勁咬著她的嘴唇,好像要懲罰她。

  柳余吃痛地張開嘴,他趁機進了去, 像野蠻的、要將一切燒光搶光的強盜。近在咫尺的那張臉美得讓人自慚形穢,可此時看起來卻那麼陌生。

  突然, 眼楮被罩住了。

  黑暗佔據了她的視野,感官被格外得放大, 她的掙扎對他來說,仿佛只是一陣毛毛細雨。

  他親吻著她,動作有別于他平常的克制,而如狂風暴雨一般,想要將她一口氣吞噬,可過了會,當她的掙扎變弱,那狂風就變成了細雨,和柔軟的愛憐。

  他親吻著她的唇,仿佛那是世間最美味的甜點。

  留戀的、細碎的︰

  “……像櫻桃。他說的說錯。”

  “您沒喝酒。”

  柳余冷冷地道,絲毫不知,自己此時的聲音是多麼的綿軟,引人犯罪。

  酡紅的雙頰上,一雙眼波光粼粼。

  他端詳著她,眼神冰冷而克制,可很快,就重新低下頭,與用表情絲毫不符的熱情,重新舌忝吻她的嘴唇。松雪的香氣充盈著她的鼻尖。

  最後,放開她,半抵著她的額頭,聲音沙啞︰

  “……是的,沒有酒。”

  “可是……是你把我變成這樣的,貝莉婭‧弗格斯。你在招惹我時,就該知道,需要承擔的後果。”

  他俯下身,柳余只覺得身體一輕,人已經在他懷里。

  視線恢復了。

  篝火旁的村民們還沉醉在他剛才的歌聲里,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她的視線滑過去,卻對上指縫里、一雙黑溜溜的過分活潑的眼楮——

  米拉卡半捂著眼楮,偷偷往她這邊看。

  見她看他,還朝她露出個促狹的笑容︰

  “美麗的小姐,祝您和神官先生度過甜蜜的一夜!”

  柳余︰“……”

  她想下來,卻被拍了一下︰

  “別動。”

  “你——”

  她氣得瞪他,卻在對方輕輕綻開的笑容里失了神。

  她第一次見到蓋亞這樣笑。

  像是整個夜空都變亮了,滿天繁星閃爍……

  他帶著她,走進了村長的房子。

  泥瓦築的牆,即使是整個卡納村最大最好的房子,依然是灰黯的。

  比不上神殿的華麗和精致。

  但意外的是,客房布置得很干淨,一桌一椅一床,床上鋪著藍色碎花的被褥,她被放到了那被褥上,蓋亞欺身上來,銀色的長發滑入她的脖子,帶著點冰涼。

  “您不能這樣對我。”

  柳余推他。

  卻沒推動,壓在身上的男人像硬邦邦的一塊木板。

  他的眼底暗沉一片︰

  “相信我,沒人比我更有權利。”

  “您說過……欲望不可恥,放縱才是可恥。”少女急急地道,她金色的長發披散在黯淡的床鋪上,閃著金子般的光。“每一個墮入深淵的開始,都是從放縱開始……”

  他笑了。

  銀發在空中蕩出微微的漣漪。

  “貝莉婭‧弗格斯。”他輕輕撫摸她的臉,“你真天真。”

  “我得告訴你一件事,神從來不需要克制。萊斯利不需要,我也不需要。”

  不需要克制……的神嗎?

  柳余失神地想,當神失去了控制,那麼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

  “弗格斯夫人我可以救。”

  他道。

  柳余突然懂了。

  她的反抗變成了溫柔的順從︰

  “您想跟我做交易?”

  “不,不是交易,是賞賜。”他摩挲著她的嘴唇,“……我要你主動吻我,像從前對萊斯利那樣,熱情的,激烈的。”

  看著她的綠眸里,藏著一片深邃的海,海里藏著從前的時光。

  不知道為什麼,柳余感覺到了悲傷。

  他似乎在追溯過去,勢要將自己和萊斯利徹底撕裂開,卻不肯放過她——

  愛嗎?

  愛的。

  她愛的少年,還活在他的心里。

  她明明看到了。

  她直起身,攀援住他的脖子,親吻了上去。

  熱烈的,纏‧綿的。

  最後,漸漸失了控。

  一浪又一浪的海水拍打著沙灘,規律地回響在耳邊,月亮悄悄躲進雲層。

  窗外的歌聲穿過層層的黑夜︰

  “……我在找我的情郎……他有英俊的面龐,有深情的眼楮……他對著我唱,‘我是你的伊塔拉’……美麗的星在天上,美麗的星在天上……”

  “美麗的星在天上。”

  她撫摸他深邃的眼楮。

  他的表情並未有大的變化,甚至連呼吸都是規律的,唯有瞳孔微微緊縮,眸光緊緊地抓著她,像是要此時的她刻到眼楮里。底下的動作,與他的表情截然相反,如嗜血的鯊一樣凶狠,在她又一次失神時,才帶著點溫情的撫摸了下她的臉︰

  “貝莉婭‧弗格斯,我和萊斯利,你更喜歡哪一個?”

第一百一十六章 喜當娘

  “在我回答您之前, 您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悠長的余韻,如退潮時的海水,慢悠悠、慢悠悠地自身體抽離。

  柳余伸手撫摸他的眼楮。

  他太美了。

  沾染上欲‧望的幽綠色瞳孔, 像是能將人吸進去的深潭, 即使只是看一眼, 都能讓人欲‧望膨脹,想要佔有, 不讓任何人覬覦這一份美麗。

  “什麼問題?”

  柳余半天才組織起語言︰

  “您打算……怎麼救我母親?”

  “你確定要在這, 和我討論這個話題?”

  他問她。

  “確定。”她閃閃發光的藍眸如多情的卡多瑙河, 此時正專注地看著他,“我想知道。”

  蓋亞捂住她的眼楮︰

  “……如果您不想暈過去, 請不要用這樣的眼神, 看任何一個男人。”

  柳余眨了眨眼楮, 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卻沒有放開他,而是猛地湊近, 溫熱的鼻息噴到她的耳邊︰

  “弗格斯夫人的靈魂, 在我這。”

  “在你這?!”

  柳余一下子坐了起來。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是的,在我這。”

  “所以,現在, 輪到你回答了。”他的目光似乎要從穿過的皮肉摸進她的骨頭,刺穿她的靈魂,“……我,和萊斯利, 選一個。”

  柳余垂下了眼楮︰

  “您當然比萊斯利強。”

  弗格斯夫人可還捏在他手里呢。

  柳余決定哄哄他。

  “您比他厲害,比他——”

  “——閉嘴。”

  誰知他暴躁地打斷了她。

  之後的攻勢如狂風驟雨落芭蕉, 柳余半天都吐不出一個字來。

  艱難地轉過頭,窗外, 月影搖曳,歪脖子樹的大葉搖得像要從樹干上掉下來,粗獷的歌聲含含糊糊、听不真切,恍惚中,頭又被扭了回來,被迫看向那卷起風暴的深海。

  她的意志,都被那深海吞沒了。

  等再醒過來,床邊趴著個穿了棉布衣服的姑娘。

  她一驚,正要說話,就見那姑娘抬起頭來,朝她一笑︰

  “神官夫人,您還好嗎——”

  那聲音戛然而止,帶著一絲驚懼︰

  “您的臉……”

  柳余張了張嘴,才發現,自己說不了話了。

  “惡之花”咒語生效了?

  難怪後來他那麼惱怒,那麼粗暴,一點余地都不給她。

  窗外呼呼地刮過大風,冰雹胡亂地打在窗稜上,發出“ 里啪啦”的聲響。柳余這才記起,這聲音似乎伴隨了她一夜。

  甦珊也跟著看過去︰

  “卡納村還是第一次下冰雹……噢,神官先生和村民們一起去海邊幫忙了。真幸運,海潮退下去後,很多魚都被沖上了岸。”

  柳余眨了眨眼楮,無法想象,那高貴的神會去幫漁民們撿魚。

  “神官夫人,您的臉……”

  這個淳樸的姑娘很快就忘了害怕,她指了指她的臉,帶著一絲關切,“怎麼了?”

  柳余又眨了眨眼楮,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搖搖頭。

  “您不能說話了?”

  甦珊捂住嘴巴。

  “我去找神官先生!”

  她奔出去,正好在門口撞上拎著一條魚回來的神官先生。

  神官先生看起來有些不一樣。

  他束成一束的銀發,都仿佛醞釀著好心情。

  “神官先生,您回來了?”

  神官先生將魚給她︰

  “煮一鍋魚湯。”

  “是的,神官先生。”

  甦珊點點頭,留戀地看了他一眼,戀戀不舍地去煮魚湯了。

  柳余將這一切都收入眼底,暗嘆著這世上沒有哪個人能抵抗神的魅力,即使他遮住了他無與倫比的美貌——難怪路易斯之前說“沒有人能不被神迷惑”。

  “在想什麼?”

  白袍男人走了進來。

  “我母親的靈魂,為什麼會在你這?”

  柳余突然發現,自己能說話了。

  他沒有回答她。

  而是坐到她的床邊,銀發如雪一樣逶迤在粗糙的床鋪,整個房間都似乎亮堂起來。

  柳余將被子拉拉好。

  他看著她的眼神明明很安靜,卻不知怎麼的,讓她想起昨晚的狂風和驟雨,她有點不堪忍受。畢竟,他是完全體。

  “我成全你的願望。”

  “願望?”她疑惑地,“是復活我的母親嗎?”

  “另外一個。”他用紆尊降貴的口氣宣布,好像這是件讓人榮幸的事,“我讓你當我的神後。”

  “神後?”

  柳余鸚鵡學舌般地道。

  “是的,神後。”他撫摸著她的臉頰,松雪一樣的氣息從他的袍袖口一路攀岩上來,罩住她,“你不是一直渴望這個嗎?我成全你。”

  柳余︰……

  是的,如果在納撒尼爾,在艾爾倫,她听到這個消息,一定會欣喜若狂。

  可現在,當他真的呈上她一直以來的渴望時,她發現,自己並沒有那麼開心。

  反而空蕩蕩的。

  像是有罅隙的風穿過雲端。

  就像一個孩子,她渴望了一個玩具很久很久,可當這個玩具真的到手里時,她又覺得不夠了。人就是這麼貪心,沒地位時想地位,有地位時,卻又渴望尊重,平等,和……愛。

  “那你愛我嗎?”

  她問。

  “愛?”銀發青年笑了起來,他笑時,天空都仿佛亮了,世界所有的光彩都在他身上。“我說過,我不是萊斯利……”

  他靠近她,將她凌亂的金發別到耳後,輕輕道︰

  “貝莉婭‧弗格斯,別太貪心。”

  “可是沒辦法呢。”她輕輕地道,“我就是這麼貪心。我想要愛,也想要王冠。”

  如果是別人,她只需要王冠。

  可恰恰是他。

  唯獨他與別人不同。

  少女仰起頭來︰

  “你給嗎,蓋亞?”

  她的嘴唇,她的皮膚,都是他肆虐過的痕跡。

  青年的綠眸微微蕩漾起來,像是流動的霧靄,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涌動。可很快,又被他壓下去了。

  他摩‧挲著她的嘴唇︰

  “貝莉婭‧弗格斯,你的貪心總讓我大開眼界。”

  柳余笑了。

  她不願再在他面前掩飾真實的自己︰

  “所以?你給嗎?”

  “貝莉婭‧弗格斯,你總是認不清你自己。”

  他語氣又淡又涼,“我不是萊斯利,也不是任你擺布的笨蛋,你以為,憑著你對我那極其有限的誘惑力,我就會成為那無腦的傻瓜?”

  少女冰藍色的眼眸里燃起了大火。

  她咄咄逼人地道︰

  “既然如此,那您為什麼要我當您的神後?”

  “這是對你的賞賜。”

  “那您真是慷慨。可抱歉,我不需要。如果您是因為佔了我便宜覺得愧疚,那也不必,我能睡到您,我賺了。當然,如果您覺得需要,我們可以繼續,畢竟,我和萊斯利也常常——唔——”

  柳余的嘴被堵住了。

  他傾身下來,壓住她反抗的手,親吻她。

  ”啪——”

  這時,一道清脆的瓷器碎裂聲響起。

  柳余猛然間轉過頭,發現甦珊就站在門外,門半敞著,她臉上的驚訝讓那五官都扭曲了。

  熱魚湯撒了一地,瓷片碎在地上。

  甦珊不可思議地看著面前的一幕,她印象中總是溫文爾雅的神官先生竟然……

  而當對上神官先生驟然抬起的眼眸時,她悚然一驚,大腦一片空白,等意識到時,面前的門已經關了。

  木板的聲音傳入耳里,甦珊卻像見鬼了一樣跑出去。

  而門內,被撓了好幾爪才終于把人制住的青年停住了手,在對上少女的眼楮時撇開了頭,半晌才道︰

  “弗格斯夫人,我已經送到納撒尼爾了。”

  少女停止了掙扎︰

  “真的?”

  “我帶你去看,另外,神後我已經昭告各個世界,不能更改。”

  青年壓低了聲,像是解釋,又像是宣布。

  柳余看著頭頂髒兮兮的天花板,心想,她的抗拒,也許是因為她窺到了更廣闊的的未來、也許是因為,她看到了他的鄙夷和厭棄。

  “我想見我母親。”

  她輕輕地道,“現在。”

  蓋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如你所願。”

  他將她帶回了神宮,那個裝滿了無數星球的虛空。

  “我以為您會帶我回納撒尼爾。”

  柳余不解地道。

  “納撒尼爾,是那個星球。”他指著虛空中一個坑坑窪窪的土色星球,用華麗的腔調念出一段口訣,“用這個口訣,想著你想見的那個人,你就能見到她了。”

  就在這時,一行人從神殿外列隊進來。

  他們個個穿著金色的盔甲,腰佩長劍,身高腿長,遠看氣勢非凡,而走近看,都像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

  銀發綠眼,英俊瀟灑。

  柳余瞪大眼楮,看著一個個“粗制劣造版”的光明神,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神他媽癖好。

  她密集恐懼癥都要犯了。

  “拜見父神,拜見母親。”

  仿版蓋亞們紛紛單膝跪下,對她行騎士禮。

  突然多出這麼些個便宜大兒子,柳余一時有些回不了神。

第一百一十七章 神複製

  莫里艾是最年長的聖靈體了。

  從降生到現在, 剛剛好一千歲。再年長些的,都已經老去、死亡。外界的人喜歡叫他們“神騎士”,但他們通常都自稱為“守護者”。

  他們中的每一個人, 都曾經發過誓, 要永遠守護在父神左右。

  所以, 在深夜接到父神的昭告時,莫里艾和其他的守護者們, 都驚呆了。

  父神居然有了妻子, 並且決定擇日完婚?

  這簡直比星球毀滅還叫人難以相信!

  這世上, 有哪一個人,能配得上他們高貴又偉大的父神大人?!

  守護者們不約而同地結束各個世界的游歷, 在第二天的清晨聚集到了神宮, 而後, 在莫里艾的帶領下,手搭佩劍、邁著標準的騎士步, 進了大殿。

  神不可窺視。

  以莫里艾為首的神騎士們低垂著眼楮, 單膝跪地︰

  “拜見父神,拜見母親。”

  而跪下前的驚鴻一瞥,卻久久停留在眼前。

  神座上, 他們高貴而美麗的父神正攬著一個金發少女,父神銀色的長發與少女金色的波浪親密地交纏——那一幕,在他們心底掀起巨大的風浪。

  父神可從來沒有讓人那樣靠近過。

  “起來吧。”

  父神優美的聲音一如從前。

  莫里艾領著神騎士們站起,視線微微低垂, 停留在父神胸口的衣襟上,雪白的絲綢料上, 銀色的星月徽文像水銀一樣流淌。

  “你們……都回來了?”

  “是的,父神。”

  莫里艾回答問題時, 稍稍抬起了頭。

  這下,他將父神攬著的少女看清楚了。她美得像一副油畫,金發爛漫地披在神座之上,紅色裙子像張揚的烈火,襯得她皮膚越發得晶瑩,藍眸靈動而清透,讓他想起傳說中的愛與美之神。

  可不知道為什麼,莫里艾有些不安。

  這不安在看到神座旁那只灰撲撲的“烏鴉”一樣的鳥類時,達到了頂點。

  不過,他得承認,父神選的這位伴侶十分不賴。

  她身上隱隱有種與父神相似的氣息——

  那氣息威嚴而神秘,只是太過微弱,否則,他的膝蓋恐怕會忍不住打彎、匍匐下去。

  柳余也在看底下一串溜的金發碧眼們。

  個個身高腿長,如果不是長得太像,還真像頂尖的男模隊。

  只是……

  她有點得慌。

  “您,為什麼都弄得……一樣?”

  她壓低了聲。

  攬著她的男人輕輕笑了。

  光落在他的臉上,讓他英俊得非比尋常︰

  “……你不覺得,他們看起來讓人心情愉快?”

  柳余︰……

  “噢,並不。”

  “為什麼?”他訝然,“他們溫順又听話……”

  “……我覺得,是因為您想創造完美的物種,所以,以你自己為模板……”

  柳余還在繼續之前的問題。

  “完美?”

  這話像是取悅了蓋亞。

  他的嘴角微微彎起,綠瞳里淺金色的陽光輕輕灑落︰“如果你非要這麼覺得的話。”

  柳余閉上了嘴,並且決定控制自己的雞皮疙瘩。

  [噢,真可怕,真可怕……]

  斑斑之前一直蹲在神殿,還沒跟貝比打上招呼,就見到一群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類,它忍不住用翅膀遮住一雙黑豆眼,[噢,斑斑的眼楮要瞎了,這麼多萊斯利先生……]

  莫里艾看著這只“灰烏鴉”,他從沒見過這麼胖的鳥,神宮里也從來沒有鳥。

  正想問,卻听神座上傳來父神優美的聲音︰

  “莫里艾,一切還順利嗎?”

  莫里艾連忙低頭︰

  “一切順利,塔來德世界的異常已經解除……罪犯就關押在梅爾島,等候父神您的裁決。”

  父神沉吟了一會,卻向他們宣布一個月後,他要成婚的消息。

  莫里艾想要祝福父神,卻听一道有點沙啞的聲音在殿內響起。

  那少女瞪著父神︰

  “一個月?!蓋亞,我可沒有答應!”

  蓋亞?!

  竟敢直呼父神的名諱?!

  莫里艾感覺受到了冒犯。

  他“唰得”拔出劍,和從前每一次那樣,雪亮的劍鋒對準神座上柔弱的少女,和其他神騎士一起︰

  “父神的‧名‧諱不可直呼!”、

  “父神的意志不容違抗!”

  “瀆神之罪罪不可恕!”

  騎士們的怒斥與刀鋒,讓柳余目瞪口呆。

  她沒想到,剛才還對她畢恭畢敬的便宜大兒子們,居然立刻就反目——這讓她想起卡洛王子。

  而瀆神之罪,更是挑動了她某一根脆弱的神經。

  “卸下武器。”

  她喊道。

  大殿內刮過一陣清風,“嗡嗡嗡”聲不斷響起,莫里艾驚訝地看著幾乎要脫手而出的佩劍——

  這不可能!

  除非父神出手,這世上,沒人能卸下他的劍。

  眼角的余光看去,其他騎士們的劍也有些握不穩的傾向——

  柳余額頭的汗一滴滴沁了下來。

  她體內的神力在被迅速抽干——施展這樣的群體神術,對此時的她來說,還是一個負擔,尤其對著這些不知活了多少歲的聖靈體。

  就在這時,手背被一只手掌輕輕覆住了。

  一股柔和的光明力進入她的身體,在她體內徘徊一圈——

  “卸下武器。”

  柳余使用了一次默法。

  一陣“丁零當啷”,僵持住的對抗結束了。

  神騎士們慘白著臉,看著空蕩蕩的掌心。

  地上,橫七豎八地臥著他們引以為豪的佩劍。

  騎士的劍,就如同他們的命。

  “沒有第二次。”

  這時,神站了起來。

  他高大的身影,站于台階之上,白袍被風吹得鼓起,臉上平靜卻凜冽︰

  “劍鋒直指神後,等同于叛神。”

  連莫里艾在內的騎士們不約而同地垂下頭︰

  “是!”

  他們心悅誠服。

  即使後來有父神的幫助,可在一開始就能靠最簡單的神術和他們僵持住,已經可見她的能力。

  莫里艾和神相處的時間最長,他甚至敢確定,未來神後的神力儲備,已經超過半神。

  只可惜,再無限接近神,也不能成為真正的神。

  “現在,退下吧。”

  騎士們撿起地上的佩劍,紛紛向柳余重新施以敬禮,這回的禮,明顯要比之前鄭重很多。

  莫里艾甚至取出了一把光明法杖,法杖上的聖晶有一只拳頭那麼大。

  “尊敬的母親,這是我們準備的禮物,願您喜歡。”

  柳余︰……

  “如果可以,請叫我弗格斯小姐。”

  不過,她正缺一把光明法杖,如果剛才有這法杖在,她還不需要那麼費力。

  “是的,母親。”

  柳余︰……

  算了。

  她接過了法杖。

  騎士們魚貫而出,不一會,就消失在了大門之後。

  “法杖。”

  蓋亞伸出手。

  “我不!”柳余將法杖藏到背後,“這是孩子們孝敬給我的禮物。”

  “你看了莫里艾很久……”

  蓋亞手一點,法杖就到了他手中。

  金色的法杖襯得他白皙的手指華麗異常,而在他撫摸過聖晶後,那有些雜質的聖晶看上去簡直閃閃發光、純淨得像一汪水。

  他重新將法杖遞過來,在柳余要接時,往後輕輕一抽︰

  “我後悔了。”

  柳余莫名所以︰

  “什麼?”

  “讓人愉快的話……一個就夠了。”

  神話落的同時,人已經消失在了大殿。

  “斑……”

  斑斑歪了歪腦袋︰

  [神在說什麼?斑斑不懂……]

  柳余摸了摸它腦袋,看向頭頂的虛空,找到剛才蓋亞所指的星球,默念起咒語。

  神奇的一幕出現了。

  她像是突然變成了星球上的一個點,扒拉著星球所在的窗口往里看,而後,她看到了屬于弗格斯家的那座小花園。

  花園里,弗格斯夫人正對著一朵白色的薔薇怔怔出神,她看起來瘦了很多,金發沒有盤成講究的發髻,而是束成利落的一束扎在腦後。

  這時,旁邊出現了一個魁梧的粗漢︰

  “弗格斯夫人,您的身體剛好,不應該吹風……您該回房間休息。”

  “塔特爾醫師,人死了,是有靈魂的……我見到了。”弗格斯夫人看著花園中的光明石像,“我見到了……”

  塔特爾醫師嘆了口氣︰“當然,純淨的靈魂會進入天國……”

  “我見到了神……他那樣耀眼,那樣仁慈而寬容……我活下來了,這是奇跡。”弗格斯夫人拿了把花鏟,替花松松土,“可我的貝莉婭呢……塔特爾醫師,你說,貝莉婭會回來嗎?”

  “當然,當然,她是個好孩子,一定會回來……”

  “我的貝莉婭,貝莉婭。”

  弗格斯夫人喃喃地道。

  她瘦得一張紙,一陣風就能把她吹走。

  可她還在。

  是活生生的。

  會喘氣會說話,而不是躺在床上,冰冷僵硬的一具尸體……

  柳余扒拉著窗口,按捺住自己往里跳的沖動。

  不,還差一點。

  還差一點。

  她還沒有成神,她不能去……

  她驚詫于自己的硬心腸,硬生生撇開眼楮,不去看弗格斯夫人的眼淚。可那一聲聲“貝莉婭去哪兒了”卻像是一下下,要鑽進她的心里。

  後脖頸被人捏住,往後一拽——

  她從剛才的感覺脫離了出來。

  柳余這才發現,自己還好端端地坐在神座之上。

  面前沒有弗格斯家的小花園,沒有弗格斯夫人,更沒有塔特爾醫師。

  只有一個美麗而高貴的銀發青年。

  青年半蹲著身子,柔軟的絲綢輕輕擦過她的眼楮︰

  ”你的眼淚對我來說沒用,貝莉婭‧弗格斯。”

  “不要總是企圖用眼淚動搖我。”

  “我是高興的。”柳余捂著眼楮,“高興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 神恩賜

  連柳余自己都不明白, 這樣的情緒究竟從何而起。

  眼淚像泄閘的洪水,止也止不住。

  她胡亂擦了把,才要抬頭道歉, 下巴卻被捏住了。

  他的手大而冷。

  搭在她濕濡濡的臉頰上, 有著極強的存在感, 柔軟的指腹輕輕撫過,凝視著她的綠眸像是要一下子看進她的眼楮里。

  一聲深深的嘆息過後︰

  “貝莉婭……”

  柳余還沒反應過來, 就被按入了一個寬大的懷抱里。

  松雪一樣清冽的氣息將她包圍, 絲綢柔而軟, 她枕著他的胸膛,感受著腦後一下又一下的撫摸。

  “……你的眼淚, 像鼻涕蟲一樣多。”

  傳入耳朵的聲音輕而淡, 不帶一絲情緒。

  可不知道為什麼, 柳余的眼淚反倒流得更洶涌了。

  “你才鼻涕蟲……”

  她帶著一絲鼻音道。

  一直以來緊繃著的弦松了,三個月的枷鎖接觸, 驚懼、後怕, 連著喜悅、高興,種種的種種,一股腦地向她沖來。

  他用袖子替她擦淚, 卻被柳余一把拽住了︰

  “……您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很害怕,很害怕……我怕她再也沒辦法醒來……我才剛剛擁有……”

  “……剛剛擁有。”

  她說著自己才能听懂的話,聲音又軟又輕。

  他低下頭。

  少女的眼淚, 像斷了線的珍珠。

  他將她抱在懷里,下頷枕著她的頭頂︰

  “貝莉婭, 你總是讓我意外。”

  “恩?”

  她胡亂擦著淚,剛哭過的眼楮紅紅的, 像兔子。

  “……堅強,又脆弱。”

  他的聲音太低,柳余試圖听清,才抬頭,就被吻住了。

  “唔……”

  她被壓到了椅背上。

  模糊的視線中,青年美麗的面龐近在咫尺,幽綠的雙眸半開,仿佛神秘的幽潭。

  長長的睫毛上,跳躍著淺金色的光。

  他似在觀察她,又仿佛沉醉。

  柳余只感覺椅背又冷又硬,刻著狂獸的金色紋路凹凸不平,抵著她的腰,而唇間卻是暖的,他親吻她時,總是不吝嗇力氣……

  “咸的。”

  他突然道。

  “什麼?”

  “眼淚。”

  他在她唇間輕輕笑,柳余訝然于他這一刻的爽朗,正要看,眼楮卻被捂住了︰“唔……”脖子後仰,縴細白皙的脖頸路了出來。調皮的小魚叼著,她忍不住瑟縮了下。

  [哇哦。]

  一道粗噶的公鴨嗓在旁邊傳來。

  柳余醒了過來。

  透過他肩膀的縫隙,一只胖嘟嘟的灰鳥在大殿的半空轉悠。

  翅膀還捂著眼楮,捂也捂不實,一雙黑豆眼偷偷地透過羽毛的縫隙看向他們。

  聲音好奇︰

  [神,貝比的脖子像蟲子一樣好吃嗎?……噢都紅了……吃完了,還會長出來嗎?……恩,肯定會長出來的……神和萊斯利先生一樣,都喜歡吃貝比的脖子呢……]

  “斑斑……”

  柳余推他。

  “別管它。”

  “不,不行。”

  柳余可沒有奇怪的癖好。

  他狹長的綠眸微微抬起,迷離如清晨忽起大霧的森林——

  這時,喋喋不休的小胖鳥格外慘烈地叫了一聲︰

  “斑!”

  胖乎乎的鳥身被一下子拍到了走廊外的牆上,張著翅膀滑了下去。

  “好了。”

  他重新擁住她。

  雪白華麗的絲綢像陰雲一樣將她罩住,柳余模模糊糊間仿佛听到斑斑慘烈的哭聲,它仿佛與什麼人在對話︰

  [神跟貝比玩游戲,卻不帶斑斑玩……和萊斯利先生一樣壞……一樣壞……唔,斑斑不喜歡他們了……斑斑要去找螳螂叔叔……]

  “專心。”

  她的頭被別了回來,那綠眸如幽暗的海水,本該冰冷,卻帶著岩漿的滾燙,盯住她——

  而後,吻了下來。

  柳余這才發現,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半欺身了過來,右手撐在扶手上,銀發和雪白的絲袍罩住她,她被罩在了一片陰影里。

  “唔,你不能……”

  話落,卻大喘了口氣,弓起的背部抵著花紋,感覺到了一絲疼痛。

  他沒有說話。

  絲袍下的手如冰冷的蛇,柳余的思維陷入一片泥濘里,只能被迫看著他的眼楮——那里映著一個小小的影子,影子穿著紅裙子,像風浪里顫抖的小船。

  她咬著牙,試圖讓自己清明一些。

  “我以為,神的欲‧望要淡一些。”

  “看來,你對神有誤解。”

  他淡淡地道,動作卻精準而有力。

  柳余的頭落下去,又被拉起,目光穿過他的肩膀落到頭頂的虛空……

  沿著某種神秘軌道的星球在虛空中,開始了漂移的旅程。

  “萊斯利要比你克制得多。”

  她有點不甘心。

  “……神後,我對你,不需要克制。”他冰涼的手指撫摸過她的臉,停住了,“……克制,意味著能力的缺失。只有恐懼,才需要克制。”

  “你……”

  他退後,雪白的絲袍劃過肌膚,這像是一場緩慢的凌遲。而後,輕輕一聲“卜”,他站到了神座之下。

  袍擺落了下去。

  柳余驚訝地看著他,不明白他鬧哪出。

  他卻俯身將她從神座上抱了起來,眉頭在落到座位上時微微挑起,那模樣美麗又帶著一點難得的輕佻,瑰麗、迷離,又動人心魄。

  “看起來……你並沒有克制。”

  柳余臉騰地紅了。

  她視線下滑,不甘示弱地反擊︰

  “您克制了,可也還存在。”

  少女的臉紅嘟嘟得像隻果,青年的綠眸軟成了一灘水。

  竟然低頭,在她臉上親了下。

  兩人都愣住了。

  柳余抬頭,卻發現,他似乎也沒料到,動作僵在了原地。

  一抹紅悄悄地爬上他的耳尖,臉上卻是平淡的無所謂︰

  “你是我的神後。”

  他將她帶到了內宮,丟到床上,而後轉身要走︰

  “……我有事。”

  連飄起的衣帶帶著點匆匆的意味,不知道為什麼,柳余品出了一點落荒而逃的意味——好像他身後,站著一只會隨時將他吞噬、讓他萬劫不復的凶獸。

  “蓋亞。”她叫住他,話在嘴里滾了一圈,還是拋了出去,“……你對我,還是有感覺的,是不是?”

  誰知這句話,像是踩到了他某根神經。

  他一下子變得又冷又硬。

  “沒有,一點都沒有。”似是怕她不信,他繼續道,“如果有,那也是愚蠢的萊斯利在我心底的殘留,我遲早會除去它。”

  “丁點不留。”

  他強調道,回看著她的綠眸一點溫柔都沒有了。

  可柳余卻像是被激起了性子。

  她下床,赤著腳走到他面前,火紅的裙擺像花一樣落在她柔嫩的腳面。

  他的目光凝聚在那。

  她踮起腳尖,吻住了他。

  在熱烈的、嘴唇的廝‧磨里,退開,在他耳邊輕輕道︰

  “你看……你又沒推開我,又一次。”

  青年站在那,像一尊冰冷的、沒有溫度的石雕。

  他一言不發。

  “轟隆隆——”

  天空突然劃過一道閃電,轟隆的雷鳴接踵而至。

  窗外的天突然黑了。

  冰雹沒頭沒腦地砸下來,風卷起路邊的樹,雨夾雜著冰雹,打在窗稜上發出一陣響。

  兩人齊齊望向窗外。

  閃電映亮了兩雙眼楮。

  女孩被掀到了床上。

  紅色的裙擺像花一樣卷起,雙手被壓到頭頂,他欺身上來,寧靜的綠眸下,是一片深海。

  海下的波濤,深得看不清。

  兩人對視。

  他突然開口︰“神無所不能。”

  柳余一愣,不太明白話題怎麼轉到這了,他卻低頭吻住了她,像從前的每一次那樣,而後,抬起頭,像要對自己證明那樣︰“我會厭倦你。”

  一道驚雷在耳邊炸響。

  柳余捂住耳朵往外爬,卻被捉了回來。

  “也許……在你厭倦我之前,我會先厭倦你。”

  “那不可能。”

  “您既不溫柔,也不體貼……而且,技巧匱乏,我實在想不出,不厭倦你的理由。”

  他像是听到天方夜譚一樣︰“萊斯利也一樣!”

  “可他……”

  “他不夠。”

  他凝視她,仿佛她再多說一個字,她就會瀕臨死地。

  柳余識趣地閉上了嘴。

  雖然他保證過,不會殺死她,可這一刻,她也有點不能肯定了。

  而後,他用過分懇切的態度向她證明,他比萊斯利好得不止一星半點,並且展示了何為神的百變多樣,從早到晚,從白天到黑夜,再從黑夜到白天……

  當柳余再次醒來時,發現,蓋亞不見了。

  枕邊多了一枝純白的薔薇。

  柳余拿起聞了一下,抬頭︰

  “蓋亞?”

  她對著天空喊了聲。

  “早安,我的神後。”

  優美的聲音從半空傳來。

  ……現在還不是。

  “早安,尊敬的神。我有個請求。”

  兩人似乎都恢復了神智,從野獸進化成人。

  “請不要提會讓我為難的請求。”

  “我要換衣服。”如果有攝像頭,柳余一定會將衣服蓋住它,“您不許看!一會,我還要去找瑪格麗特,我們女孩之間的話,您不許听。”

  “我擁有你身體的所有權。”

  他淡淡地道。

  “即使是羊圈里的羔羊,也有不想讓人看的時候。何況,我是您的神後。” 柳余堅持,“您得學會尊重我。您別告訴我,您連萊斯利都不如,他總是很尊重我……更不會無時無刻監視我!”

  “監視?”他輕輕笑,笑聲好听極了,“這不是監視……你會看不見在你眼皮下奔跑的羔羊嗎?”

  他像是自言自語︰

  “好吧,如果這是你的願望的話。”

  柳余這才起身。

  落地的西洋鏡里照出一個窈窕豐盈的身體。

  肌膚像牛乳一樣白,四肢修長矯健,她看了一眼,心想,半神之體果然恢復力驚人,那樣激烈,印子卻一點都沒留下。

  西洋鏡旁的衣架上,掛了一條星空藍的裙子。

  裙擺上星星點點,如夢似幻——

  柳余的心情更好了些。

  她穿上裙子,意外的很合身,腰身收得分毫不差,裙擺綻開,像盛放的藍色花朵。

  洗漱、吃完,在斑斑一片的贊嘆中,她去了之前住的庭院。

  讓她失望的是,瑪格麗特不在。

  伊迪絲正好推門出來。

  一見她,就驚喜地捂住了嘴︰

  “噢,弗格斯小姐!您今天真美。”

  柳余提起裙擺行了一禮︰

  “伊迪絲小姐,您也很美。看見瑪格麗特小姐了嗎?”

  “瑪格麗特小姐?噢,她向吉蒂神官告假,要去遠方的集鎮一趟散散心,一個月後回來。”

  “一個月?”

  柳余想起搬進內宮前,以防萬一偷偷交給瑪格麗特保管的鐵片。

  外人看,那只是一塊鐵片。

  她做了點防護。

  伊迪絲像是想起什麼︰

  “噢,對了,她還交給我一樣東西,說是您來找她,就交給您。”

  “您等等。”她推門進去,不一會又出來,拿出一個被布包裹著的東西,“這個。”

  她遞還給她。

  柳余接過去時,捏了捏,果然是鐵片。

  目光落到她的手腕,停住了,那里……

  伊迪絲似乎意識到她的目光,臉色一下子白了起來。她拉了拉袖子,動作帶了點窘迫︰

  “抱、抱歉,我有點、有點不舒服。”

  “伊迪絲小姐!”柳余叫住她,“您最近……是不是有事?”

  她想起上次在她身上看見的火。

  可惜這次,干干淨淨的,什麼都沒有。

  “沒,沒有,什麼都沒發生。”伊迪絲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大眼里全是驚惶,像是沒話找話似的,“……還、還沒恭喜您,弗格斯小姐,您成了神後!噢,這可真幸運,您一定是全世界最幸運的女孩!”

  柳余不再多話了。

  她並不是誰的知心姐姐,只是,對著一個和貝莉婭面貌相似的人,有點心軟,她想,這應該是一種代償心理。

  ……畢竟,她佔了貝莉婭的母親。

  “……如果您有什麼困難,可以叫吉蒂神官來神殿找我。我能幫得上的,一定幫。”

  “謝謝您,弗格斯小姐。您和神一樣仁慈寬厚。”

  伊迪絲笑了,她笑起來也和水一樣。

  她還回房,給柳余拿了一籃她最近新做的甜點︰“……我看您上次吃了好幾塊草莓餅,我猜,您一定喜歡草莓。所以,我給您準備了一些草莓撻。”

  柳余提出告辭,她帶著鐵片去了圖書館。

  圖書館僻靜,一個人都沒有。

  她坐到了平常經常坐的位置上,手指摩‧挲著鐵片——

  神的承諾可以相信。

  他說不會監視,就一定不會監視。

  摩‧挲了良久,像是想起什麼,最後,她還是將布拿開了。

  鐵片上的字符,赫然可見。

  而原來對她來說,如同天書一樣的字符……一下子清楚了。

  “眾神隕落,復得光明。”

  “光明,為萬物之始。”

  “一切神,當有神之體,掌神之奧義,才可成神……神之體,需抽神之骨,以神之淚、神之血中血,才能再造……神之奧義,掌神之語……”

  神之血中血……

  那就是心頭血了。

  路易斯沒有撒謊。

  而這個鐵片,也絕不是他能做出來的,神語“光”,他可寫不出來。

  柳余攥緊了鐵片,茫然地想︰

  都九十九步了,最後一步,她……能走到嗎。

  旁邊傳來一陣腳步聲,柳余不動聲色地將鐵片收了起來,書櫃的拐角處,走出來一人,看見她時,愣了愣。

  柳余也愣住了。

  “母親?”

  “布魯斯大人?”

  兩人幾乎同時說了話。

  “你是……”

  柳余狐疑地看著對方的白頭發白胡須,又看了看他身上屬于神騎士的制服,和黃金佩劍。

  面前的這張臉十分熟悉,跟艾爾倫大陸的主教布魯斯大人簡直一個模子里出來的,只是聲音年輕過了分。

  “我是莫里艾,母親。”

  白發老者利落地行了個禮。

  柳余︰……

  “莫里艾?”

  那個帶隊的騎士隊長?

  莫里艾知道,他現在的情況,可能嚇壞了面前年輕的女孩。

  他用自豪的語氣道︰

  “您別害怕,母親。這是父神大人的恩賜。”

  “恩賜?”

  莫里艾恭敬又行了個禮,手放在左胸,滿面憧憬地道︰

  “是的。父神大人太過仁慈寬厚了。他說從前對我們太粗心,才讓我們一直都用一樣的臉……現在,他很細心地給我們每個人都換了一張。我們很高興。”

  看著面前這老得牙齒都快掉光了的臉,柳余無fuck說。

第一百一十九章 小降臨

  柳余告別莫里艾, 出了圖書館,沿著走廊一路往神殿而去。

  想著鐵片上的標字,有些神思不屬。

  “……噢, 她就是那位即將成為神後的幸運女孩?”

  “是的, 你看她頭上的幸運花……伊迪絲小姐的幸運花可沒有那麼好看。”

  “……看起來不太好親近呢。”

  當嗡嗡嗡的議論聲傳入耳朵, 柳余這才發現,經過的聖子聖女們, 都用異樣的眼神看她。

  她形容不出來。

  大約, 就像是她小時候看著班里那些每天有人接送的小朋友一樣, 酸溜溜的——

  她朝他們一笑。

  一個小鹿樣的女孩嚇了一大跳。

  她臉紅紅的,捏著衣角, 細聲細氣地問︰“……請問, 您、您的裙子是從哪買的?很漂亮, 就像夜晚的星空。”

  “是的,”旁邊人幫腔, “鹿伊去過神之國度的許多城池, 都沒見過這樣的裙子……上面一閃閃的是什麼?”

  “是鮫珠。”

  一道干淨的聲音傳來。

  柳余抬頭看去,一身白色神官袍的卡爾比經過。

  “卡爾比先生?”她驚訝地問,“您當神官了?”

  不是說…神官需要資歷?

  “是的, 好久不見,弗格斯小姐。”

  卡爾比看上去瘦了一些,不過精神不錯,還彬彬有禮地同她問好。

  “卡爾比, 什麼是鮫珠?”

  聖子聖女們七嘴八舌地問,他們看起來和卡爾比十分熟悉。

  “……傳說中, 神所誕生的地方,是一片海。海中有一種奇怪的生物, 他們長著人的身體、魚的尾巴,每當潮汐退去時,就會從海底浮出水面,對著月亮唱歌……路過的水手們被歌聲蠱惑,他們手拉著手跳下船只、游向深海……而當水手們溺亡時,鮫人們就會傷心地哭泣,眼淚化為鮫珠……”

  “……比珍珠更剔透,比海砂更細膩的鮫珠……‘一粒粒,仿佛星辰的碎粒’。”

  卡爾比用詠嘆的語氣道。

  他像是十分向往那未知的世界。

  “……噢,這故事听起來有些悲傷。”

  女孩們嘻嘻哈哈,她們並不認為這是真的。而男孩們就不住地看著未來的神後,覺得她身上有種說不出來的、特別的氣質,神秘如浩瀚的星空,可又熱烈如初升的太陽——

  不止是美。

  柳余則看著卡爾比︰

  “吉蒂神官說,您最近迷上了植物,我還以為您出神宮游歷去了……原來,是當了神官。”

  “植物?”

  卡爾比愣了愣,他像是想起什麼,臉色有些白,“……是的,我最近迷上了植物。它們很可愛。”

  “還有羅盤……”

  柳余想跟他說,之前的羅盤壞了,她換一個給他,誰知卡爾比直接打斷她。

  “噢,不必在意,我又得到了一個新的,那上面……”他撓了撓腦袋,“……有最新的星辰排布圖。”

  “那……”

  “再見了,弗格斯小姐。”

  卡爾比像是有什麼急事,匆匆跟她告別。

  柳余轉過身,對著那麼多雙好奇又歆羨的眼楮,提起裙擺︰

  “再見,各位。”

  她彬彬有禮地告辭。

  走過轉角,神殿就到了。

  黃金大門上的豎瞳懶懶地掀起,看了她一眼、而後豎瞳變成豎線——

  “ 啦啦”,門開了。

  神座之上的青年抬頭,那悠長的目光穿過淺金色的陽光,落到她身上。

  不等柳余看清,他白色的法袍已經飛躍過虛空的間隙,落到她的面前。

  “貝莉婭‧弗格斯。”

  他喚道。

  柳余訝然地抬頭,話還沒出口,臉就被捧住了。

  他給了她一個長長、又長長的吻。

  陽光傾瀉在他的臉上,將那冰冷也照得溫柔,酥麻的感覺,一點點淌進心底,“啪嗒”,籃子掉在了地上,柳余被他擁在懷里,熱烈地親吻。

  時光悠悠,像是流淌到那日午後的馬車,陽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

  他擁著她,靠著車壁接‧吻。

  柔軟的絲袍,美麗的銀發,廝‧磨的嘴唇。

  “貝莉婭‧弗格斯。”

  “恩?”

  “貝莉婭‧弗格斯。”

  他一聲聲的,仿佛這名字包含著什麼奧義。

  柳余懶洋洋地睜開眼楮。

  她得承認,這個吻好極了。不含任何欲望,像春天的風,秋天的雨。

  “怎麼了?”

  “我得承認,”他抵著她的額頭,“……我有點沉迷。”

  “沉…迷?”

  柳余眨了眨眼楮。

  她想起這兩天連體嬰般的生活。

  他們極度親密,如交頸的鴛鴦,偶爾,他興致來時,甚至還會說一些與平時截然不同的話。身體的極度親密,會讓人不自覺地越過本該守著的界線。

  不過幾天,她竟然……又重新習慣了他的擁抱,和親吻。

  而他似乎也是這樣。

  兩人看著彼此。

  空氣中似乎彌漫起一種特別的、似乎僅屬于彼此的氣氛。

  “我……”

  他又捧住她,吻了下來。

  在柳余腿軟得快站不住時,他彎腰一把將她抱了起來,放到神座之上,而後,擁著她繼續接‧吻。銀發胡亂地灑在她的身上,她抓著他背後的絲袍,兩人不知吻了多久,再分開時,就帶出些纏綿的意味。

  “我……”

  “萊斯利也這樣親吻過你。”

  他的手指摩挲過她的臉蛋,綠眸里是一片迷離幽暗的森林。

  “您不會告訴我,剛才那樣……也是為了厭倦我?”

  緊接著,她學他剛才的語氣,“我得承認,我…有點沉迷。”

  “是的,沉迷。”他接話,“按照正常的發展順序,一開始都是沉迷,雖然讓我沉迷的東西幾乎沒有……沉迷過後,就是厭倦……”

  他看了她一眼,少女睫毛微垂,被熱氣燻紅的臉在一點點恢復正常。

  “別擔心,你永遠是我的神後。”

  神他媽後。

  柳余撇了撇嘴,笑出一個彎來︰“謝謝,我的榮幸。”

  他看了她一會,突然喚道︰

  “吉蒂神官。”

  聲音安靜而溫和。

  柳余卻是一驚︰吉蒂神官在這兒?那她都看見了?

  吉蒂神官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垂著頭,畢恭畢敬地道︰

  “請您吩咐,神。”

  她一眼都沒敢往神座上看。

  想起剛才不小心瞥見的一幕,吉蒂神官的頭垂得更低了。

  “叫那些人進來。”

  “是。”

  她領命出去,不一會,就領著十幾個人進來。

  這十幾個人男女老少都有,每個人手里都端著一個托盤,托盤上放著衣服。

  “這……是什麼?”

  吉蒂神官听那少女問。

  少女的聲音,就像軟糯的棉花糖。

  “一個月後,就是婚禮。這是神之國度最優秀的裁縫……你可以自己選擇。”

  在那少女身邊,神的聲音總要暖和一些,不再像冰冷山川上刮過的風,吉蒂神官听得有些走神,等回過神來,那少女略帶點嬌蠻的聲音就傳入耳朵︰

  “他們做的,我都不喜歡……您不是會嗎?我更想要您做的!”

  讓神給她做衣服?!

  這簡直,簡直……異想天開!

  她怎麼敢?!

  吉蒂神官猛地抬起頭來。

  因太過驚訝,她都無法控制好臉上的表情,目光落到神座,卻見穿著白袍、俊美無比的神正懶洋洋地擁著一個嬌弱的少女,表情是難得的放松和散淡。

  似是不悅她的目光,那霧靄似的綠眸朝她瞥來——

  吉蒂神官眼楮刺痛,她忙垂下頭來,告誡自己,不可窺探神。

  之後,神座上的交談,她就一點都听不見了。

  不過看著遺憾散去的裁縫們,吉蒂神官知道,自己得到了答案。

  走出神殿時,她忍不住往回望了一眼,高高的神座之上,光明一如往昔,似乎什麼都沒發生。

  她關上了門。

  ————

  柳余其實就是想折騰折騰蓋亞。

  她知道,這些小節,他並不會跟她計較,畢竟跟他悠長的歲月相比,她只是一只剛出窩的毛毛蟲。

  “我……”她抬頭,見他神色放松,接著道,“您知道的,在納撒尼爾,我是瀆神者,我母親被我拖累……即使復活了,日子也不會太好過……”

  “繼續。”

  他專注地把玩著她的手指,似乎那是十分有趣的玩具。

  “您通知我成為神後的世界,也包括納撒尼爾嗎?”柳余知道,這個問題問得有些蠢,不過,不問出口,總是有些不安。

  “你可以自己問。”

  銀發青年抬頭,綠眸安靜而溫和,“你的基礎字符已經學完了,可以學習更高深一些的神語……”

  “更高深的?”

  “是的,更高深的。”

  少女的眼楮瞬間瞪得溜溜圓,像是某種披著白色皮毛的動物,也就這一刻,才顯示出一些稚氣——

  她揪著他的衣襟︰“真的嗎?真的嗎?您願意教我?”

  “或者,你願意先學降臨術?”

  降臨術?

  那應該是……神的範疇吧?

  “莫里艾他們也會。”他似乎意會錯了她的想法,“不難。”

  “降臨術,是像您在之前回歸時的那種降臨嗎?”

  “不,不一樣,那屬于神的領域,只有掌握規則,跨越過重重的空間,才能做到。我說的,是‘小降臨術’。”

  “小降臨術?”

  不一會,柳余就懂了。

  所謂小降臨術,就是將自己的投影投到她想見的人身邊,與之交談——忽悠信徒們時,用這小降臨術,絕對一撈一個準。

  “那您之前挑選聖女,也是小降臨術嗎?”

  他看了她一眼,淺淺的眸光像疏淡的風︰

  “不是。”

  “還想學嗎?”

  “想!”

  柳余連忙點頭。

  她得再去跟布魯斯大人,或者紅衣大主教溝通一下,讓他們幫忙照顧一下弗格斯夫人——

  不知道,她好不好。

  應該是不太好的,不過如果她能降臨……

  “不可以降臨到弗格斯夫人那。”

  他提出了要求。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 他平靜地告訴她,“我不喜歡。”

  “她是我母親!您這樣不合情理……”

  柳余還想說話,嘴巴卻被捏住了。

  “貝莉婭‧弗格斯,貪婪是人類的原罪……最重要的,一個就夠了。”

  他改捏為撫,拇指觸踫到嘴唇的地方有點冰,柳余對著青年那異常平靜的雙眸,心卻像被西伯利亞高原的風掃過,抖了抖。

  “乖。”

  他親吻了下她。

第一百二十章 神藏寶

  艾爾倫大陸, 光明神殿主殿。

  “布魯斯大人,您又要濫用您的仁慈,寬恕這些邪惡的黑暗使徒嗎?”

  容長臉的黑袍神使冷著一張臉質問。

  “馬蘭, 審判需要依據。”

  首座上慈眉善目的白胡子主教拄著光明權杖, 不贊成地看著他。

  “依據?”

  馬蘭從袖子里丟出一個樹根樣的雕塑。

  那雕塑黑得發亮, 還生了兩根彎彎的尖角。

  殿內一陣騷動。

  “這、這是惡魔?”

  有人脫口而出。

  “這就是依據。”

  馬蘭道。

  “不!這只是我丈夫從山里撿到的樹根!他喜歡雕塑,又買不起專門的石頭, 所以才用這個……這雕的是羊, 羊!”

  “羊是白色的。沒人會用黑色來雕一只羊。”

  大殿內, 黃金騎士和白衣神使分站兩列,大殿中央, 一對年輕的夫婦驚恐地抱著彼此。

  他們身上的衣服已經很舊了, 但漿洗得很干淨。

  “馬蘭, 夠了。破謊術證明,他們沒有撒謊。”布魯斯大人揮揮手, “放他們走。”

  “布魯斯大人!您明明知道, 黑暗使徒的狡詐,足以讓他們躲過破謊術。”

  馬蘭意有所指。

  布魯斯嘴角的笑消失了。

  他那睿智的眼楮盯著他,正要開口時, 一道金色的華光穿過白色的穹頂,照了下來,灑在每個人的身上。金色的聖池水開始“咕咚咕咚”地冒泡。

  這、這是……

  《神約》記載,神降臨時, 金色的聖光灑滿大地,聖池之水開始沸騰……

  神使和騎士們不約而同地仰頭、看向頭頂, 布魯斯也隨之看去,金色的聖光越來越濃郁, 濃得幾乎要化為實質,一道模糊的人影出現……

  “是神!”

  “真的是神!”

  “神降臨了!”

  馬蘭匍匐了下去。

  白衣神使們和黃金騎士們匍匐了下去。

  布魯斯大人顫顫巍巍地下了他的主教之位,也匍匐了下去。

  “拜見神!”

  “拜見神!”

  “拜見神!”

  山呼海嘯般的聲音,在殿內一遍遍回響。

  柳余降臨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信眾們全身心地臣服,世界就在她腳下,她站于眾生之巔——

  仿佛天地山河都能為之顫抖。

  這感覺很容易讓人飄飄然。

  不過,她來,可不是為了這個。

  “大家好啊。布魯斯大人,您好嗎?馬蘭大人,您又在為難人了?”

  馬蘭一愣,旋即抬頭,當目光落到那金色聖光里的曼妙身影時,呆住了。

  貝莉婭‧弗格斯?!

  布魯斯主教卻已經微笑著打起了招呼︰

  “弗格斯小姐,托神的福,我還不錯。”

  滿殿的神使和騎士們也都抬頭,他們看到一位美麗的少女被金色的聖光包裹,她的皮膚是那樣的潔白,眼神是那樣的明亮,藍色的裙子和她的藍眸一樣迷人,就像藍色的星空——

  而不久前,他們曾經在神殿的火刑柱上見過。

  那時,電閃雷鳴,天神震怒。

  他們重新低下頭去,率先表示了臣服。

  馬蘭站了起來。

  他的黑袍讓他在人群中像黑烏鴉一樣顯眼︰“抱歉,弗格斯小姐,我可不能跪您。這是神的權利。”

  “噢,這無所謂。我對您跪不跪我毫無興趣。”

  柳余看向大殿中央面現茫然的夫婦。

  只一眼,她就明白了。

  微微嘆息了聲,兩個多月過去,世界一點沒變。

  “看來馬蘭大人又要用您的殘酷,來讓人痛苦了。”

  “他們都是邪惡的黑暗使徒。”

  “就那個根雕?”

  柳余不可思議地道。

  “那是不祥之物。弗格斯小姐,您既然是未來的神後,就應該維護神的利益。”

  馬蘭硬邦邦地告誡她。

  他依然記得,金發少女倔強地對著他說“她只信仰自己”的模樣——

  一個異教徒,怎麼能成為神後?

  他堅定地認為,神是受了蠱惑。

  如果可以,他願意用自己的鮮血喚醒神的理智。

  “利益?不要用您狹隘的思想來忖度神。”

  “光明的敵人,是黑暗。他們雕出了黑暗的羔羊……這是滋生黑暗的溫床。”

  “馬蘭大人,這樣看來,您的黑袍也代表著邪惡,您…是不是也應該上絞刑架?”

  “如果需要馬蘭的話。”

  柳余和他說不通,沒看到也就算了,她都看到了,就沒法坐視兩條生命就這樣逝去……

  那讓她想到自己,想到弗格斯夫人。

  她看向一旁的白胡子老頭︰

  “布魯斯大人,您的意思是?”

  “當然,我想,寬容是一種美德。”

  布魯斯大人示意放人。

  “布魯斯大人,您也被她蠱惑了嗎?!”

  “馬蘭!”

  在布魯斯主教警告的眼神之下,馬蘭憤憤地閉上了嘴。

  而遠在無數光年之外的柳余則抬頭,看了神座上的青年一眼。

  她很想看看,對這眼皮子底下發生的一切,他會有什麼反應。

  可她失望了。

  神半支著下頷,銀發如華麗的匹練,無數縷金色的陽光被他捏成了一個球,現在,這個球正在他掌心滾來滾去。

  他看起來有些無聊,甚至冷漠。

  柳余收回了視線。

  降臨術施展成功後,她像被分裂成了兩個,真實的身體還在神宮,而虛影卻落到了納撒尼爾。

  她目送著那一對夫婦被平安送出門外,才想起了這次的目的。

  “布魯斯大人,我來其實是想拜托您,看顧下我的母親。”

  “弗格斯夫人?噢,您不必擔心,在神對著全世界降下神旨、宣布您成為他神後的那一刻起,卡洛王室已經賜予弗格斯家最尊貴的公爵頭餃,最富有的派特納郡被劃入弗格斯家族的名下……您母親衣食無憂。”

  布魯斯大人簡直深諳這位少女的意圖,接著道︰

  “卡洛王室還專門派遣了一支皇家護衛隊,專門在弗格斯家附近巡邏……聖殿也派了一隊聖騎士加入,弗格斯夫人的安全無虞……聖使和城邦內最好的醫師也會定期上門,為弗格斯夫人檢查……現在,弗格斯家代表著無上的榮耀,她有參加不完的宴會,每一個貴族都以能邀請到她為榮……”

  “那她…看起來好嗎?”

  柳余小心翼翼地問。

  少女的心思被布魯斯大人敏銳地窺到了︰

  “只除了有些想念您。”

  “這就好,這就好……”

  柳余悵然又欣慰,這樣的話,她能有更多的時間……

  “謝謝您,布魯斯大人,代我向大主教和卡洛王室問好。”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聖光保佑您。”

  “聖光保佑您。”

  兩人友好地互捧後,柳余中斷了降臨術。

  降臨術收回的一剎那,她身體的某個部分回來了——這感覺很神奇。

  她站了一會。

  就在她要轉身時,才發現,神座之上的青年已經掀起眼皮看她,狹長的眼眸里,綠意如溫和的靜湖。

  他看了她不知多久︰

  “只此一次。”

  “為什麼?”

  柳余奇怪地問。

  “每一個世界產生後,就形成了它自己的規則。你的降臨,會對世界產生影響……”

  “我不太明白。”

  “你還太弱小,承載不了世界的命運。”

  他直截了當地道。

  柳余明白了。

  以蝴蝶效應來比喻,她的每一次降臨,都會對降臨的世界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而因此被轉變的命運,將會轉交給她承擔。

  那他……承載著那麼多世界的命運,該有多…強大?

  柳余看向蓋亞,這才恍然發現,那個跟她耳鬢廝磨、親近纏綿過的男人,此時突然又變得遙遠。他有著她不知曉的、廣闊的世界,只是他的親近和壞脾氣,偶爾會讓她模糊這一點。

  可他是萊斯利啊。

  可他又比萊斯利更自我,更霸道——

  長久以來的高高在上,讓他們溝通起來,如同兩個物種。

  他不想讓她聯系弗格斯夫人,就可以不讓她聯系。

  他掌控她,簡直輕而易舉。

  即使她偶爾伸出爪子,可也只能在他的容忍範圍小小地撓一下。

  “……繼續學習神語吧。”

  將“命”這一體系建立完整,沒有力量,什麼都沒有。

  柳余再一次給自己提了把勁,不要氣餒。

  畢竟,他的年紀,都可以做她無數輩無數輩的老祖宗了

  ——————

  當晚回內宮時,蓋亞並沒有出現,柳余卻被鐵片困擾得失眠了,好不容易醒來,卻發現,蓋亞就站在她的床邊。

  陽光透過透明的玻璃窗,照了進來。

  “什麼時間了?”

  他沒有回答她,反而擰緊了眉︰

  “你……看起來像只喪家犬。”

  謝謝您嘍。

  柳余瞪了他一眼︰

  “是的,因為您不讓我看我的母親。”

  青年閉上了嘴。

  他的銀發濕濡濡的,像剛從水里出來,貼著白生生的臉頰,看起來有些不同往常的脆弱和柔軟。

  “您……”

  他的手指拂過她的臉頰,一股柔和的白光從她的額心沁入,柳余感覺到,因為失眠、有點沉重的身體開始輕松,正要道謝,卻听他道︰

  “第一條。”

  “梳辮子?”

  不會吧?

  柳余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卻像是逗樂了他。

  他的嘴角微微彎起,連漂亮的眼楮也一同彎下︰

  “你沒忘。”

  看來沒猜錯了。

  柳余半坐起身,薄薄的被子從身上掉了下來,他看了她一會︰

  “雖然你的身體很美妙,但我不會受到誘惑。”

  他伸手過來,彬彬有禮地替她攏好睡散的衣襟,而後,遞過來一把極其漂亮的梳子。

  白玉做的,齒梳細膩潔白的一——

  映襯著他骨節分明的手指,也分不清誰更白、更剔透了。

  “第一條。”

  柳余接過梳子︰

  “您頭發濕了,得先擦干。”

  他坐到她的床邊,安靜地用那雙綠眸看她。

  柳余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認命地爬下床,取來吸水的軟布,盤腿坐他背後,替仔細地擦頭發。

  他的發質好極了。

  那麼長,卻一點打岔都沒有,每一根都像被水銀鍍過,泛著美麗的光澤,只是發尾的顏色……

  柳余的目光凝在了那︰有些深。

  “您的頭發……”

  “噢,你看見了?”他平靜地道,“活久了,總是會點變化的。”

  柳余不再說話,繼續擦拭他的濕發。

  而身前的男人也規規矩矩地坐在床沿,雙手擺在膝上,竟給人一種乖巧的錯覺。

  房間里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溫軟了下來。

  這樣的相處,讓柳余有些不習慣。

  大多數時候,他們都在爭吵的狀態。

  即使是最親近的時候,也帶著搏斗的意味,可現在,這種平常的、帶點生活氣息的親昵,卻讓她收斂起渾身的刺,莫名安靜了下來。曾經的她,渴望的,也只是一個簡簡單單的擁抱,可以在夏日的午後,在太陽的晾曬下,在庭院里,她坐在台階上,有人帶著溫柔的笑替她擦頭發……

  雖然現在,反了過來。

  太安靜了。

  心像泡在溫水里,懶懶的,動不起來。

  柳余讓自己想些別的。

  鐵片。

  對鐵片。

  取心頭血……

  會有什麼影響嗎?

  如果直接開口呢……

  “貝莉婭‧弗格斯。”身前的人突然開口,那聲腔華麗又優美,“這世上愛我的人很多,很多,很多。”

  柳余還懶洋洋的︰

  “所以?”

  “但你也不能因為你丑陋的嫉妒,而企圖把我褥成一個禿子。”

  他回過頭來,綠眸安靜如水。

  柳余︰……

  她低頭看了眼,這才發現,床上被褥斷了許多根銀色的頭發。

  而在她用來擦頭發的軟布里,也團了一團漂亮的銀發。

  “您的頭發居然會斷?”

  她驚道。

  蓋亞看了她一眼︰

  “我可以讓您試試,您的會不會斷。”

  柳余第一反應是捂住腦袋。

  她現在可太喜歡這厚厚的、水草一樣的濃密頭發了。

  他卻收回了視線︰

  “我可以讓你渾身上下都長滿。如果……”

  “你需要的話。”

  他慢吞吞地道。

  “不,不需要。現在正好。”

  一想到那畫面,柳余的密集恐懼癥都要犯了。

  她可不想變成黃絨絨。

  “梳頭,梳頭。”

  她道。

  “我要跟萊斯利一樣的兩條辮子,一條都不能少。”

  “當然,一條都不會少。”

  柳余還給他編了十幾條。

  可頂著這樣的長發,他依然美得不可思議,眉目純淨而安然,他照了照鏡子,而後滿意地跟她告別,並邀請她在神殿相見。

  “梳子。”

  柳余追出去。

  “你的了。”

  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宮殿。

  飄起的白袍上,十幾條長長的銀色發辮在光下漾著柔和的白光。

  看著這一幕,柳余得承認,有這張臉,殺馬特也能hold住,更別提只是辮子多了一些,這反倒讓他有精致的、活潑的少年感。

  至于梳子,她低頭看了一眼,決定找個地方好好放起來。

  這時,斑斑用翅膀拎著一個早餐籃進來,它又胖了些,飛起來顫顫巍巍的,柳余都忍不住替它捏把汗。她手指一點,籃子脫離斑斑的翅膀,飛到了旁邊的桌上。

  [貝比,早安!]斑斑睜著黑豆眼,看柳余找地方擱那梳子,[你想藏寶貝?斑斑知道個好地方,神總是放著他的寶貝,誰也不讓看!]

  它賊兮兮地指著柳余的右手︰

  [那個花瓶!放薔薇花的花瓶!對,就那里……]

  柳余看向一旁︰

  “花瓶?”

  這花瓶她第一次進來時,就注意到了。

  肚子特別大,像踹了一肚子的寶貝,寶石藍的瓶身,像萬里無雲的藍天。

  她一般用來插薔薇。

  每個早晨,她的枕邊總是會出現一朵滴露的薔薇。

  這些薔薇全部被她插到了這個胖肚花瓶里,到現在,還綻放著。

  斑斑飛過去,想要落在那胖肚花瓶旁,誰知它身體太胖了,翅膀直接刮到花瓶的瓶身——

  “嘩啦啦”一聲,花瓶砸到地上,碎了。

  在花朵與薄薄的瓷片中,一個金色的東西,在閃閃發光。

  還有一個小小的……

  柳余撿起滾到腳邊的東西。

  她愣住了。

  這是……

  一尊石雕像。

  邊角處理得圓潤細致,它有金色的波浪卷長發,有冰藍色的眼楮,還有紅色的蓬蓬裙……連裙擺的波浪紋,都雕繪得栩栩如生。

  [噢貝比,它跟你長得很像!]這時,斑斑“哇”了一聲,[真神奇……]

  “它……跟我長得很像?”

  柳余的心,像死寂的水,重新流動了起來。

  [簡直一模一樣!當然,貝比你更漂亮些……]

  斑斑聒噪的叫聲,柳余已經听不見了。

  她摩挲過裙邊的一行小字,那樣小,小到幾乎看不見,卻那樣清晰,仿佛凝結著筆者濃郁的、無讓人忽略的情感——

  “貝莉婭‧弗格斯”。

  貝莉婭‧弗格斯。

  貝莉婭‧弗格斯!

  是她。

  他雕的是她。

  似乎想要證明什麼,柳余又上前一步,動作粗魯地撇開地上碎裂的瓷片,撿起其中那小小的、金色的鳶尾花,眼淚,終于忍不住落了下來。

  他從沒有丟棄過。

  他一直保留著。

  他真的是萊斯利。

  他愛她。

  而她——

  終于找到了證明。

  房中銀發青年突然出現,他的面色平靜,只在觸及地上的碎片時,有些波動。

  “給我。”

  他向她伸手。

  柳余攥緊手中的鳶尾花,搖頭。

  “您從沒忘了我。”她無比確認地道,“您愛我。”

  “不,我怎麼會愛你?一個滿口謊言的女人。”

  他的眉深深擰了起來。

  “那這是什麼?”她攤開掌心讓他看,“您為什麼要保留它?還有這尊雕塑……您給它畫上了漂亮的裙子,金色的頭發……還刻上了字。”

  “我只是想讓自己記住這個教訓。”

  他的目光落到她掌心,看起來似乎更厭煩了。

  柳余卻滿不在乎地擦了把淚︰

  “不管您怎麼說,從現在開始,我會重新追求您一次,沒有任何謊言。”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夕陽紅

  精致奢靡的房間內, 流淌著某種說不出來的、緊繃的氣息。

  “追求?就像你追求萊斯利那樣?”

  白袍青年看著她,他神色漠然,看上去毫無動容。

  就在柳余要開口時, 他伸手過來, 她下意識背過手去, 警惕地看著他︰

  “您不能搶。”

  “你送給我了。”蓋亞直接拉過了她背後的手,“別動。”

  一縷白芒自他指間浮出, 柳余只感覺一陣暖暖的、像是細絮的東西鑽入她的傷口——剛才撿東西時, 手指和掌心被瓷片劃了幾道。

  她嘴角翹了起來, 眼楮亮晶晶的︰

  “你關心我。”

  “不。”

  直到細小的傷口消失,他才收回了手, 慢條斯理地道︰

  “我說過, 你屬于我。我不喜歡看到我的財產有損傷。”

  柳余也不說話, 只是安靜地看著他,藍眸里流淌著藉藉的春水。

  他看了她一眼︰

  “另外, 不需要追求……我該走了。”

  轉身時白色的法袍揚起又落下, 銀色的發辮披散,讓他看起來像精致而美麗的精靈。

  “即使你這樣說,我也不會放棄追求。”

  柳余對著他的背影道。

  “追求?”他轉過身來, “你當時為了追求萊斯利,甚至可以為他死……可連這樣的都是虛假。”

  柳余什麼都沒說。

  她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沒用。

  可她想試一試,再試一試。

  否則, 她不甘心。

  她不想在日後的每一天,都反復地對自己說︰如果當初, 她再努努力就好了,如果當初, 她努努力就好了……

  “您等等——”似想起什麼,她從頸子里拉出一條細鏈,細鏈上串了一顆水晶般的珠子,之前還掛著斑斑的羽毛,不過現在,羽毛換成了他的腰帶。“這個,我還給您。”

  “記憶珠?”

  他蹙起了他優美的眉毛。

  “對,您的記憶珠。”

  如果要重新開始,那麼,就從記憶珠開始。

  這一次,柳余想,她起碼要做到真誠。

  她不想再在兩人之間的關系中,摻雜虛假。

  “我將您的記憶還給您,干干淨淨的。”

  “抱歉,我不需要了。”

  “在我回歸的那一刻,所有的記憶——”蓋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都恢復了。”

  所以,即使每次親密,他看見了……

  也從來不問她要嗎?

  鳶尾花銳利邊緣刺得她開始疼痛,柳余眨去一絲淚,在原地站了會,才重新回到原位。

  地上的瓷片消失了。

  斑斑仰著小腦袋奇怪地看看她,又看看窗外,似乎有滿肚子的疑問。

  柳余卻揮揮手︰

  “斑斑,我想一個人呆會。”

  斑斑點頭︰[對啊,你是一個人啊。]

  柳余︰……

  “連鳥都沒有。”

  [……哦。]

  斑斑灰溜溜地飛走了。

  柳余看向窗外,藍澄澄的一片天,萬里無雲。

  沒關系,萬事開頭難。

  都會好的。

  她安慰自己。

  當晚,蓋亞依然沒有回來。

  柳余抱著石雕像和金色鳶尾花,窩在被窩里,做了個甜美的夢。

  夢里,粉紅兔茜茜撅著屁‧股,在花園里哼哧哼哧地啃著草,而斑斑則撲稜著它灰色的翅膀飛來飛去。

  花園里種滿了紅色的薔薇。

  風一吹,薔薇花開了,花香四散開來。

  一個穿著紅色蓬蓬裙的小女孩坐在花園里,一邊拿著小鏟子鏟土,一邊眼巴巴地看著花園的入口,當看到有人進來,就拍著手“咯咯咯咯”笑。

  第一縷陽光撒入夢里。

  柳余是帶著笑醒來的,她將頭悶在枕頭里,深深吸了口氣,枕頭被陽光曬得蓬松而柔軟,好聞極了。

  她又跟旁邊的金發小人打招呼︰

  “你好呀,小弗格斯。”

  [你好呀,貝比。]

  旁邊傳來一道沙啞的破鑼嗓。

  柳余嚇了一跳︰

  “斑斑?”

  [早安,大弗格斯。]

  斑斑跟她問好。

  柳余這才發現,胖鳥正垂頭喪氣地蹲在桌上,旁邊有個比它身子還大一倍的提籃。

  黑豆眼抬起瞧了她一眼,又萎靡地垂下去。

  “怎麼了,斑斑?”

  柳余好心情地掀被下床。

  她決定,今天要選條漂亮的紅裙子。

  紅色是她的幸運色。

  旁邊華麗的金色衣櫃里,掛著許多條漂亮裙子——

  原來是沒有那麼多的。

  柳余耐心地比較,最後挑了一條跟石雕像差不多模樣的裙子,裙擺處有漂亮的波浪紋。

  一會再梳個漂亮的發型。

  蓋亞喜歡她的脖子和鎖骨,用小辮子將兩邊的碎發編進去……

  柳余認真地想著。

  [貝比!你一點都不關心斑斑!你沒有愛!]斑斑等了很久都沒等到她的關心,委屈地控訴,[貝比壞!貝比和神一樣壞!]

  柳余這才發現,斑斑腦袋上原本豎著的灰色翎毛掉得只剩下一根了。

  斑斑似是察覺她的視線,一下子捂住腦袋,“哇地”一聲哭了︰

  [斑斑,斑斑就睡了一覺……毛就掉了……斑斑禿了,斑斑禿了……再也沒有雌鳥會愛上斑斑了……]

  “斑斑,會長出來的。”

  柳余不走心地安慰。

  沒辦法,她現在的心情太好,完全沒辦法同一只禿鳥感同身受。

  斑斑“哇的”一聲,哭得更傷心了。

  “要不,你去找蓋亞?”

  [神?斑斑去找過了,可他又不理斑斑了……難道是因為斑斑偷偷將他藏寶貝的地方告訴貝比?]

  斑斑覺得不能理解。

  他們鳥類里,有擔當的雄鳥都要將蟲子上交給心愛的雌鳥分配的。

  “好了斑斑,等我學會生發術,我就來幫你。”

  既然有禿頭咒,柳余想,肯定有生發術。

  [真的?]

  斑斑斜眼看她。

  “真的。”

  柳余安慰完哭鬧個不停的灰肥鳥,洗漱過,認真地打扮了一番,隨口吃了點東西就出門。

  她先去找了吉蒂神官,向她打听蓋亞平時的愛好。

  吉蒂神官看向她的眼神很奇異︰

  “愛好?”

  “神沒有愛好。他捉摸不定,就像一陣風。”

  “那他平時喜歡做什麼?”在吉蒂開口之前,柳余又道,“除了看那些星球。”

  “神的話……”

  如果是其他人來問,吉蒂神官一定會板起臉呵斥對方,告訴他,不可窺探神。可現在問話的,換成了未來的神後,很顯然,神後似乎想討神的歡心。

  她認真地想了想︰

  “神喜歡听有趣的故事。他總是召來聖子聖女們,听他們講新奇的東西。也可以是笑話。”

  “笑話?”

  柳余記在了心里︰

  “別的呢?”

  “抱歉,我不清楚。”吉蒂神官用飽含深意的眼神看著她,“也許您比我清楚。”

  柳余瞬間懂了。

  “您是說……”

  “是的,弗格斯小姐,就是您。我從未見神讓誰靠近過他的身邊。”

  柳余承認,她很高興。

  之後,她還去問了從前的男模隊。

  她一向知道,蓋亞很狠,卻沒想到,他竟然那麼狠——

  看著面前真‧夕陽紅‧老年隊,她不由發出如此感慨。

第一百二十二章 神拒絕

  論看大變活人是什麼感覺?

  就是現在這種感覺。

  一排半條腿快邁進棺材里的老年人精神抖擻地穿著騎士裝, 踏著騎士步,雄赳赳氣昂昂地用“星星眼”看著她,好像等待上級檢閱的隊伍。柳余還在其中看到了幾張熟面孔, 大概率是……艾爾倫大陸上遇見的?

  她不太確定地想。

  “母親, 您來是有什麼事嗎?”

  莫里艾親切地問候。

  柳余努力讓自己忽略“母親”這一稱呼, 問起他關于“父神喜好”的問題來。

  騎士們排著縱列,像唱號一樣依次有序地回答。

  “白色的。”

  “純潔的。”

  “忠誠的。”

  “光明。”

  “羔羊。”

  “大海。”

  “森林。”

  ……

  最後, 還是莫里艾提供了一個有用的信息︰

  “父神喜歡一種酒。”

  “酒?”

  柳余想起喝醉那日, 他喝的酒, 味道很好。

  “艾諾酒,那是父神唯一無法釀制出來的酒。”

  “他還會釀酒?”

  柳余奇了。

  “父神什麼都會!”

  騎士們揚高聲音, 自豪地道。

  “繪畫!”

  “雕塑!”

  “唱歌!”

  ……

  “謝謝, 我知道了。”

  柳余看向慈眉善目的“布魯斯大人”, 認為自己最近見他見得有點多,“艾諾酒是什麼樣的?”

  “父神嘗試過無數次, 可總在最後一步失敗……”

  莫里艾帶她去神的酒窖看, 酒窖在地底下,嵌在牆壁上的壁燈像傳說中的阿拉神燈。

  整整齊齊排列著的酒罐子如稻田里一茬又一茬的麥苗,一眼看不見頭, 醇厚而濃郁的酒香飄過來,還未靠近,柳余就已經微醺。

  “父神會的很多,雖然他能輕易地變出來, 比如衣服,比如食物, 但父神很少這樣做。他說過,‘萬物從無到有, 當它存在時,就有自己的規則。遵循它的規則,以誠意和時間做出來的東西,才擁有永恆的魅力’。”

  柳余听得很認真。

  原來……真正的蓋亞,是這樣的嗎?

  她似乎此時才開始真正了解他。

  “那他平時喜歡做什麼呢?”

  莫里艾想了會,搖頭︰

  “父神不太與我們聊他自己……但他很溫柔。”

  又是與她了解的不太一樣呢。

  莫里艾帶她走了大概十分鐘,才走到目的地。

  這是一塊專門圈出來的地盤,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精美酒罐放在一格又一格的陳列櫃里,壁燈幽幽。

  但柳余很快就感覺到了奇怪之處。

  她聞不到酒香,甚至可以說……一點氣味都沒有。

  這個世界上,大部分的東西都有氣味,動物、植物,就更別說酒了。

  “看來母親也發現了。”

  莫里艾拿起一個酒罐,撥開封口的東西,遞過來,“……父神釀制過很多酒,他的技藝無人能敵……醇厚的,辛辣的,清淺的,古怪的……”

  “可唯獨有一種酒,即使有了酒方,他也沒有釀造成功過。”

  “艾諾酒?”

  “是的,就是艾諾酒。傳說,它是由布宜諾世界一個平平無奇的酒商釀造出來的,最後那酒商成功用這酒娶到了他心愛的女人。父神一直遺憾,他研究了許多年……可不論他怎麼做,艾諾酒都沒有任何香氣。它嘗起來就像水一樣。”

  “酒方能讓我看一下嗎?”

  柳余問。

  “噢,當然可以。”

  莫里艾腳尖一踮,伸手從陳列櫃的頂端抽出了一張發黃的羊皮卷。

  柳余接過,羊皮卷上,用金色的羽毛筆寫上了華麗優雅的神語。

  “金錢草半磅,覆離子六顆……鐘愛之心。”

  旁邊還有更小的、看起來十分隨意的字,泄露出了筆者的疑惑︰“鐘愛之心?愛之心?……”

  後附上尋找到的各種“愛心”——

  密密麻麻一排,幾乎要將羊皮卷填滿。

  最後一行龍飛鳳舞︰

  “失敗了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次……還差一次,保留。”

  這些就是父神最後一批釀制的,只差了最後一步。現在……被他封存在這。”

  “他不能從布宜諾世界買嗎?”

  柳余將羊皮卷遞回去。

  “那商人死了。”莫里艾重新收好羊皮卷,“即使是他的兒子,也釀不出來同樣的酒……艾諾酒就此失傳。”

  “那應該很好喝。”

  “據說,艾諾酒能讓人感覺到‘幸福’。”莫里艾聳了聳肩,“父神說過,那是他嘗過最美味的酒,能讓他美美地睡上一覺,做個夢。”

  他期待地看著她︰

  “母親,也許您可以試試。”

  柳余的關注點在另外一個方向︰

  “您的意思是,神平時沒辦法睡上美美的一覺?”

  “父神不需要睡覺,更不會做夢。”莫里艾驚訝地看著她,“母親您竟然不知道?”

  “噢,我會努力試試看。”

  柳余想起,每一回做完,他都會抱著她……直到入睡。

  “祝您成功。”

  莫里艾真誠地祝福她。

  柳余也希望自己能。

  追求人,需要讓對方看到自己的誠意。

  這次她不想用什麼套路,只想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來。

  真誠地、認真地再追一次。

  當然,她同時還要學習神語……

  柳余覺得,自己有點忙。

  參觀完酒窖,她去神宮外的花圃摘了些花,薔薇上的刺細心地拔去,束成一束,而後帶著去了神殿。她還準備了一個有趣的故事,大中華歷史上下五千年,總還是能挑出符合的故事來的。

  神座下,又來了一批新鮮的聖子聖女。

  “那是誰?”

  “未來的神後。”

  “噢看起來確實很美……”

  柳余听而不聞地走過,在十幾雙歆羨的的眼神里來到神座前。

  神座上,銀發青年清透的綠眸始終看著她,一言不發。

  柳余微笑了起來。

  她將花遞給他︰

  “早安,蓋亞。”

  他看了花一眼,最後安靜地接過。

  “謝謝。”

  “我听說,一大早看見花,一天的心情都會很好。”

  “弗格斯小姐看起來確實不錯。”他看著她溫軟的、略帶點討好的笑意,“睡得……也不錯。”

  “托您的福。”

  柳余還給他講了個有趣的小故事,才開始一天的神語教學。

  每當教學時,蓋亞就異常的認真了。

  只是,柳余是個好學生,還是勤快、悟性又高的學生,

  “……是這樣,對嗎?”

  即使是艱澀的神語,她也能很快地掌握,並流利地念出來。

  “是的,非常不錯。下一個……”

  時間過得無聲無息。

  柳余一半時間用來學習神語,一半時間用來認真地追求蓋亞。

  每天清晨,她都會去宮外采一束花,挖空心思地準備一個故事,偶爾,也會是一些笑話……

  可他的笑容和好心情,就像天邊的彩虹——

  稀少又昂貴。

  柳余發現,這麼幾日下來,蓋亞的心情不但沒見好,反倒越來越壞了。

  他不回內宮,不再跟她同床共枕,除了偶爾的禮貌問候和神語教學,幾乎不和她說額外的話,總是板著臉。

  柳余沒有氣餒。

  她不會輕言放棄,因為她知道,如果她成功,將會品嘗到最甜美的果實,這世上,從來沒有得來輕而易舉的東西——這是她自小就知道的道理。

  只是那艾諾酒,她始終沒有頭緒,反倒浪費了他封存起來的好幾罐酒。

  ……

  五天後的傍晚。

  在學完神語後,柳余看了眼神座上看著書卷的銀發青年︰

  “您跟我去個地方。”

  他似乎沒有听到。

  “蓋亞!”

  她喊他。

  青年動了。

  他合上手上的書卷,金色的羽毛筆也一並消失在他的袖口里。

  “不論是什麼地方,我都不會有興趣。”那沉靄的綠眸落到她攥著他衣角的手指,“放開。”

  “不,”柳余搖頭,她執拗地,道“除非您答應。”

  一股力量拂開了她。

  青年起身要走,柔軟的袖口就又被攥住了。

  “您跟我去。”

  “貝莉婭‧弗格斯。”

  他用嚴厲的口吻警告她。

  她卻抿緊了唇一言不發,只是攥著他的手指因太過用力,都發了白。

  “如果是你那些無聊的把戲,那就算了,我沒有興趣知道。”青年擰緊了眉,“我不是那愚蠢的萊斯利,會輕易地上你的當。”

  “您最近總是避開我。”柳余還是開了口,“……您不是說,要趁早厭倦我?不和我在一塊,怎麼厭倦我呢?……還是說,您對我感到恐懼?您害怕我靠近您,害怕自己會動搖?”

  “貝莉婭‧弗格斯,激將法對我來說沒用。”

  他似是看穿她的心思。

  少女的嘴唇咬得發白,就在她以為,自己又一次要被拒絕時,他開了口︰

  “不過……帶路。”

  “您願意去了?”

  柳余喜出望外地問。

  “光明的教義,是仁慈。”

  柳余領著蓋亞,去了生命之樹的附近。

  一層又一層綠色的霧靄罩住了這一隅,這附近沒什麼人。

  她走到上一次她和比伯先生跳舞的地方,這兒擺了一張方形的桌子,桌上鋪了純白色的布,紅色的薔薇插在鎏金花瓶里——桌子中央,還擺了個漂亮的鎏金燭台。

  燭台的火優雅地跳躍著。

  一個托盤靜靜地放在桌上,托盤上,是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

  他幾乎一下子擰緊了眉。

  “吉蒂神官說,今晚是星河夜,我想請您穿上這件禮服,和我跳舞……”

  “弗格斯小姐,您的追求,還真是毫無新意——一如既往的輕浮。”

  他看著她,眸光安靜,卻又仿佛含著一絲凜冽。

  話落的同時,人已經消失在了原地。

  柳余剩下的半截話,消散在了空中︰

  “這是我親手做的……”

  很努力地做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 艾諾酒

  柳余在原地站了會。

  走出後花園, 來到金色長廊上時,發現吉蒂神官還站在那。

  “您沒回去?”

  她驚訝地問。

  吉蒂神官卻突然看向長廊外,恍惚道︰

  “噢, 下雨了。”

  天空不知什麼時候飄起了細雨。

  雨滴落到人的肩膀, 有點涼。

  “是啊, 下雨了。”

  柳余抬頭看天。

  吉蒂神官卻注意到了她手中的衣服。

  白色的寬袍,雖然沒有繪上銀色的星月徽紋, 卻是弗格斯小姐做的最好的一件了。

  她心底嘆了口氣, 不明白神和弗格斯小姐在鬧什麼別扭。

  “您……還好嗎?”

  她面帶關切地問。

  “還好。”柳余朝她笑了笑, “不過……沒送出去。”

  “他…大概對我有些誤會。”

  吉蒂神官看著她的臉色一下子就變得有些同情。

  她從前以為,弗格斯小姐就是個長得漂亮些、嬌弱些的女孩, 和神宮里那些聖女們沒什麼兩樣, 可現在看來——

  還是不一樣的。

  很不一樣。

  她身上有股韌勁。

  即使每天對著神的冷臉, 她都能擺出一張笑盈盈的、滿不在乎的臉,給神獻花, 給神講故事。要換成其他人, 可做不到,那眼淚早就掉得像卡多瑙河的水了…听說,她還在學釀酒。

  所以, 當她找來,說要跟她學做衣服時,吉蒂神官才會那麼不可思議。

  她的時間那麼緊!

  一件衣服,要花費很多心思, 畫花樣,裁剪, 最後還要縫——可沒想到,弗格斯小姐最後居然做成了。

  雖然代價是手指上密密麻麻的傷口。

  “神一向寬厚仁慈, 即使您冒犯了神,但他會想通的。”

  吉蒂神官試圖安慰她。

  金發少女揚起了笑︰

  “謝謝神官。那……告辭了。”

  她拿著衣服回到了內宮。

  內宮空無一人,蓋亞還是沒有回來。

  她臉上的笑收了起來。

  桌上,只有一個裝食物的提籃,斑斑也不知道去哪兒了。

  目光落到枕邊被用小被子蓋住的石雕像,金發藍眼的小女孩正對著她微微笑。

  “晚上好啊,小弗格斯。”

  她也扯起嘴角對她笑。

  小弗格斯沒有回答她,可她卻像是滿意了,放好衣服,拿起提籃里的東西吃,洗漱完,又上床睡覺了。

  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夜。

  再醒來時,柳余有點恍惚。

  她做了個噩夢。

  夢里燒起了一片大火,她在火的一頭,蓋亞在火的另一頭,連弗格斯夫人也在他那邊,他們紛紛厭惡地看著她,他們罵她……罵她什麼來著?

  柳余晃了晃腦袋,記不清了。

  牆上的報時鳥準時叫了起來。

  窗外的天灰蒙蒙的,仿佛隨時要再下一場雨。

  陽光藏匿得看不見。

  “早安,小弗格斯。”

  柳余掀開被子,手指在觸到柔軟的絲綢時“嘶”了一聲,密密麻麻的小傷口看不見,但踫到東西就會帶起牽扯的疼。

  就在昨晚,她還在想,一定要讓他看到這些傷口,好向他表示,她很認真、很認真地在追求他。

  可現在……

  “啊,我又將壞習慣帶過去了。”

  柳余想。

  小時候她挨了男孩們的欺負,總要留著傷口去跟院長媽媽告狀,因為她知道,院長媽媽會心疼她,還會將那些小男孩也打一頓。

  她習慣了。

  人的過去,總會在自己身上烙下無數烙印。

  好的,壞的。

  就像現在,用慣了心機,偶然間要用真誠……

  難怪,他說她輕浮。

  因為她還在賣弄她的小聰明。

  缺乏真誠。

  一道白光自指間彈出,緩緩地撫慰過這些細小的、帶點毛刺的傷口。

  不一會兒,手指上密密麻麻的傷口消失了。

  柳余卻悵然若失。

  好像一直覆在她身上的殼,被她一點點丟棄了。

  可她又有點莫名的輕松。

  心一松,兩個字突然蹦出來,在她的面前晃了晃,和其他的字符手拉手,跳入一片蔚藍色的網里。

  “愛”。

  還有“真”。

  原來,是這樣。

  柳余有點明白了。

  她隱隱有種感覺,這個網快要成了……

  認真地打扮好,采了花,和昨天一樣去了神殿,出乎意料的是,神座之上沒人。

  吉蒂神官抱歉地看著她︰

  “神說,他有事,要出去兩天。”

  柳余一愣︰

  “有說什麼事嗎?要去幾天?”

  吉蒂神官搖頭︰

  “神從來不告訴我們他的事。”

  “那您能聯系到他嗎?”

  柳余問,她這才發現,他不出現的時候,她幾乎無法找到他。

  “母親,父神去了梅爾島。”莫里艾進來,他恭敬地行了個騎士禮,“如果您有需要,我可以派人去梅爾島轉告父神。”

  “也沒什麼。”

  柳余想,正好她可以做些別的事。

  當那個“愛”字跳出來時,艾諾酒怎麼釀,她突然有了點想法,只是還需要實驗,不過在這之前,麻煩您替我問問他︰“他十天後能回來嗎?”

  “好的,母親,我一定轉達。”

  莫里艾微笑著道。

  “謝謝。”

  這個老頭臉看習慣了,也是很順眼的。

  既然不能學神語,柳余就去了酒窖。

  艾諾酒只差最後一步,“鐘愛之心”。

  可鐘愛之心,是什麼呢?

  不是愛心形狀的什麼東西。

  而是對一個人的愛。

  “莫里艾,重新給我拿些材料來。”

  “您要親自釀?”

  “是的。”

  不親自釀,怎麼能叫鐘愛之心呢?

  釀這酒時,想象著他喝到酒時的模樣,必定是唇角微揚,眸中是流動的春水,耳邊是煦煦的風……他感覺到幸福。

  和風細雨,回憶衷腸。

  將這份心意釀成酒。

  “可是父神這些……就差最後一步了。”

  “莫里艾。”

  “是的,母親。”

  莫里艾出去了,不一會拿來材料,金錢草,覆離子……許多許多,還有專門釀酒的器具。

  “都在這兒了。”

  柳余檢查了一遍。

  自從變成半神體,身體的觸感敏銳了很多,不論是裁衣縫制,還是釀酒制造,不用多久,她就能掌握——

  尤其是釀酒。

  而釀酒,除了靈活的手指和正確的配方外,最需要的,是敏銳的嗅覺。

  這些,她都有。

  釀完,還需要沉甸,放置。

  “父神會放在這兒,”莫里艾帶她去了酒窖的另一頭,那里挖出了一個圓圓的洞,“酒罐放這,一天就好了。”

  “一天?”

  柳余伸手想進去摸一摸。

  卻被莫里艾阻止了。

  他在洞口一抽,抽出一個長形的木板,而後將酒壇放了上去。

  木板“ 啦啦”往里,不一會,酒壇就消失在了洞口。

  “您的手不能進去,這洞里的時間流速非常快,一天,就是百年。”

  莫里艾鄭重地警告她。

  “噢這……”柳余嘆了一聲,“真了不起。”

  “父神在里面設了一個時間法陣,一只兔子進去只要一會,就成了一具白骨。”

  莫里艾自豪地道。

  柳余釀了好幾壇子,都放了進去,第二天來時,又抽出來,打開酒封。

  莫里艾嘗了一口,菊花臉一下子皺起來︰

  “母親,是苦的。”

  一行淚順著他臉上縱橫的溝壑掉了下來。

  “苦的?”

  柳余也嘗了一口。

  苦,確實苦。

  比黃連都要苦。

  好像整個味覺都被要這苦味佔據了。

  好像生活全無指望,如死寂的一潭水……

  柳余的眼淚也落了下來。

  兩人看著彼此默默掉了半天淚。

  “一定是哪里出了錯。”

  她擦著淚道。

  莫里艾也點頭︰

  “……對。父神釀的,是水。母親釀的,是絕望。”

  他將酒壇子重新封好,在上面寫了個“苦艾酒”,放回了一排陳列櫃。

  柳余在腦子里將昨天釀酒的步驟復盤……

  金錢草?

  沒錯。

  覆離子?

  沒錯。

  艾葉花?

  沒錯……

  步驟沒錯。

  那就是鐘愛之心……錯了。

  她昨天想了什麼?

  她想到了那斯雪山那一役,想到了巨蛇將萊斯利胸口洞穿的那一幕……

  柳余無比清晰地剝離著自己的心思,重新又釀了一批放進去。

  第二次,是“甜”。

  莫里艾扶著牆壁,毫無風度地捧著肚子大笑,一邊笑,一邊道︰

  “母親,應該對了!”

  柳余看著他停不下來的笑︰

  “我覺得不對。”

  “可我感覺到快樂。”

  莫里艾不自覺地笑,扯起的嘴角越來越大,你那畫面看起來詭異極了。

  “總覺得哪里不對,再釀。”

  柳余覺得,幸福,應該是更深層次的體驗,而不只是讓人像傻子一樣大笑。

  她又做了好幾批。

  期間,還找了伊迪絲。

  伊迪絲比上次見還要瘦,眼眶深深地凹進去,顯得眼楮特別大,大得有些嚇人——

  這樣一來,她看起來幾乎跟柳余完全兩樣了。

  她瘦脫了形。

  “伊迪絲小姐,您怎麼了?”

  “我……”伊迪絲沉默地搖頭,“我沒事。”

  “你看起來……像大病了一場。”柳余狐疑地看著她,“到底怎麼了?”

  伊迪絲一下子捂住眼楮,似是這偶然的關心讓她不知所措。她沒哭出聲,淚水悄悄地從指縫里流出來︰

  “我、我想死。”

  她說。

  柳余嚇了一跳,她本來是想來向伊迪絲請教怎麼做甜點的。

  “您怎麼了?”

  “我很痛苦,很痛苦……我犯了罪,沒人能寬恕我。”

  她流著淚,語無倫次地道。

  如果柳余沒有經歷過葡萄架偷听的那次,也許還不明白。

  現在,卻一下子懂了。

  伊迪絲指的,是她和比伯先生之間的事。

  不倫是罪。

  對光明信徒來說,這是墮入黑暗之始。不倫之人苟合,生下的孩子是天生的魔鬼,因為他們奇形怪狀——

  “您懷孕了?”柳余一下子想到了這個,看著她瘦得一點血色都沒有的臉,“……比伯先生的?”

  伊迪絲的驚訝證實了這一點。

  “您、您……知道了?”

  “我喝下了降甘之水,惡魔已經消失了。”伊迪絲流著淚道,“……我有罪,我向神懺悔。”

  “…但我想懇請您一件事,求您將我的哥哥放逐到神之國度,神宮之外。”

  伊迪絲緊緊抓著柳余的手,請求她。

  “比伯先生?他強迫你?”

  伊迪絲什麼都沒說,只懇求她︰

  “……您是未來的神後,一定有辦法的。”

  “哥哥是我的親人,我希望他安全……可倘若他在我身邊,我將永遠無法自由。”

  “您想好了嗎?”

  伊迪絲點頭。

  柳余就沒有多說什麼。

  她和伊迪有交情,可跟比伯先生卻沒交情。

  “如果這是您的願望的話。”

  伊迪絲擦了把淚︰

  “弗格斯小姐,您剛才來……是為了什麼事?”

  “是要我教您甜點嗎?”

  “你怎麼知道?”

  柳余這才想起這回來的目的。

  “神宮里都傳遍了,說神生了您的氣……您找吉蒂神官學了制衣,找莫里艾先生學釀酒,找我的話……”

  “我也只會做這些東西。”

  柳余︰……

  她眨了眨眼楮︰

  “都傳遍了?”

  “是的,聖子聖女們平時沒什麼事,所以對神的事情就關注了些。他們說,您惹惱了神,也許神後都要當不成了,誰也沒見神對誰冷過臉……不過,我不信。”

  柳余︰……

  她有點不高興,可又沒那麼高興。

  “……謝謝,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學做草莓蛋糕。”

  其他人的風言風語有什麼關系呢。

  她更在意的是,蓋亞在六天後,會不會回來。

  六天後,是屬于她“柳余”真正的生日——她想和他分享。

  真誠,是希望對方好。

  去除掉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和他分享真正的自己。

  “草莓蛋糕?”

  伊迪絲卻是第一次听說。

  “草莓餅我會做,蛋糕卻是第一次听說……那是什麼?好吃嗎?”

  伊迪絲說起甜點來時,眼楮簡直在閃閃發光,她是真的熱愛做這些可口的食物,並且很樂意同人分享。

  “很好吃……又甜又軟,像奶酪做的棉花糖。”

  “噢,听起來很有趣,如果您不介意的話,也許我可以跟您一起研究,您別看我這樣……我對甜點很有一套。瑪格麗特小姐上次還找我了她家鄉特有的甜干酪……”

  伊迪絲看起來很有自信,臉都紅了。

  “那就太感謝您了。”

  伊迪絲做出來的甜品,確實很好吃。

  即使在前世,口腹之欲更發達的國家,柳余也沒吃過比這更好吃的。

  兩人約定好了時間,柳余就告辭了。

  伊迪絲追出去︰

  “弗、弗格斯小姐,您……您別忘了。”

  她鼓起勇氣提醒了句,已經走到庭院門口的金發少女頭也不回地擺了擺手︰

  “知道了!放心。”

  “我會盡快讓莫里艾送他出去的!”

  “謝謝您。”

  她很酷。

  伊迪絲想,換成是弗格斯小姐,絕對不會讓自己陷入這樣的情況。

  她太軟弱了……才一次又一次地讓事情變成現在這樣。

  柳余走到庭院,找到了莫里艾,她並沒有將比伯的事告訴對方,只是讓他將比伯先生送去離神宮最遠的地方。

  “比伯先生冒犯了母親您嗎?”莫里艾問,“如果他冒犯了您,應該送到梅爾島。”

  “梅爾島?那是關押罪犯的地方嗎?”

  “是的,母親。父神仁慈,建了一座島,所有的罪犯都會流放到那,如果比伯先生冒犯到您……”

  “……不用,他沒冒犯我,您將他丟得遠遠的就成。”

  如果是柳余,必定會將比伯投到監獄,可伊迪絲並不願意見這哥哥受苦……

  她不是審判團。

  “謹遵母親之命。”

  莫里艾單膝跪地,尊敬地行了個禮。

  他轉身要走時,突然回過頭來,朝她大大地笑︰

  “母親,艾諾酒……成了!”

  溝壑縱橫的臉皺在一起,笑意在眼里流淌,柳余這才發現,莫里艾的眼楮是綠色的,草綠。

  “真的?”

  “噢,當然是真的。我來之前下了一趟酒窖,我敢肯定,那就是艾諾酒!噢,那感覺,就像是……回到了生命之樹的懷抱,我被風吹著,陽光照在我的身上,有小鳥在我耳邊嘰嘰喳喳、快活地唱歌……十分美妙。”

  柳余捂住了嘴巴︰

  “聖光在上……我以為,又要失敗了。”

  “母親,您很棒。”莫里艾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他並沒有踫觸她的身體,而是紳士地留出了一段距離,“即使您冒犯您了父神,我想,他只要喝您釀的艾諾酒,就一定會原諒您。”

  柳余︰……

  “您和其他人一樣,都認為是我冒犯了蓋亞。”

  “父神寬容又仁慈,他從未會犯過錯。”

  莫里艾信誓旦旦地道。

  走之前,還對她說︰

  “另外,宮里的孩子們開了個賭盤,他們賭父神會不會原諒您……”

  “所以?”

  “賠率一比九十九,雖然他們都認為您得不到父神的原諒,不過,我還是支持您。”莫里艾高興地告訴她,“作為您最忠誠的孩子,我給您投了一票!”

  柳余︰……

  “謝謝。”

  她微笑著道。

  莫里艾見討得母親大人高興,志得意滿地走了。

  時間悄悄地溜走。

  柳余為生日的到來,準備好了草莓蛋糕,準備了艾諾酒,還另外又做了一套衣服,而後就開始靜靜地等待。

第一百二十四章 蕎麥麵

  柳余原以為生日前一天會失眠, 誰知一躺到床上就睡著了,一個夢都沒做。

  她起了個大早。

  窗外是難得的好天氣,天空湛藍湛藍的, 像一塊巨大的藍寶石, 只有幾片白色的雲在漫無目的地飄著。雲層被淺金色的光鍍了層邊, 遠遠看去,像是勾兌了金粉。

  柳余在選衣服上犯了難。

  金色的雕鏤著薔薇花紋的衣櫥華麗而精美, 一整櫃的裙子有序地掛著, 每一條都十分漂亮。

  可她一定要選件特別的才行。

  這時, 斑斑提著籃子進來︰

  “斑!”

  [早安!貝比。]

  它精神十足。

  “早安,斑斑。你幫我看看, 該選什麼?”

  斑斑翅膀指著最左邊一件︰[那件!]

  它選了條霧霾灰的裙子, 還表示︰[特別美, 和斑斑的羽毛一模一樣!]

  是很美。

  泛著柔和的珍珠色澤,看起來素雅又高貴。

  “顏色太暗。”

  不是個好兆頭。

  柳余手指劃了一圈, 最後, 落到了一條玫瑰紫的蓬蓬裙上,嗆了金絲,有種華貴而精致的美感。

  [你要選這條, 為什麼?]

  斑斑歪了歪腦袋。

  它不太懂人類的審美。

  柳余笑了︰

  “因為,我和萊斯利第一次見面時,穿的就是這樣的裙子。”

  就像夢幻而華麗的童話——

  如果選不出來,那就選有意義的。

  [……噢。]

  斑斑很快就失去了興趣。

  它對人類雌性喜歡穿什麼一點都不關心, 反正都很丑,一點都沒有斑斑的羽毛漂亮。

  [那斑斑去吃蟲子了, 神給斑斑準備了很多很多的七彩蟲……]斑斑想了想,覺得自己吃獨食不是很好, [您要來嗎?]

  它有點不舍得。

  “不!謝謝。那是你們鳥類的食物。”

  柳余拒絕。

  那七彩蟲,她可是見過的。

  七節身子,每一節都是不同的顏色,軟軟肥肥的蟲身在樹葉上一弓一弓,她都沒法想象,神為什麼會闢個小花園,專門養這些東西斑斑吃。她光看,都覺得雞皮疙瘩要掉一地。

  [真的很好吃呢,軟軟的,一咬下去,還會“吧唧”噴出汁……]

  “斑斑!”

  柳余瞪它。

  斑斑腦袋上唯一的一根羽毛耷拉下來︰

  為什麼貝比要排斥七彩蟲呢?

  它們真的好吃。

  斑斑拍著翅膀飛走了。

  發型還是跟上次一樣——

  柳余還選了根鑽石項鏈和水滴狀的耳墜,梳洗打扮好,就去了八爪魚所在的廚房。

  八爪魚大叔看見她,努力睜大它那雙眯眯眼︰

  [神後小姐,您又來做那軟軟的圓圓的棉花糖?]

  “那是蛋糕。”

  柳余熟練地給自己帶上圍裙。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她的廚藝很不錯,只是——都是煎炒炸樣樣來的大中華料理。

  在這里,顯然不合適。

  長久以來的謹慎,沒有讓柳余做出太不符合時宜的行為。

  [噢,蛋糕。]八爪魚對這軟綿綿的東西可沒什麼興趣,它喜歡嘎 嘎 脆的,[您別弄髒了廚房。]

  而後,慢悠悠地團著手,游去屋檐下曬太陽了。

  這幾天,柳余和伊迪絲已經將草莓蛋糕研究出來了。

  雖然沒有模具,但神術灶台很好地解決了這個問題,它不僅煎羊排,還能用來烤土豆餅,甚至能做出各種形狀——只要你敢想。

  但柳余依然堅持最普通的圓形。

  草莓是從附近的草莓園里獻上來的,個頭不大,但味道極好,酸酸甜甜的,讓她想起第一次吃草莓時的感覺。

  細細密密地在蛋糕周圍貼上草莓片,柳余還在中央畫了對小人。

  [神後小姐,您畫得跟神比起來……可差遠了。]

  八爪魚不知什麼時候靠近了灶台,喉嚨里“咕嚕嚕”笑了一聲。

  確實不太好。

  勉強看得出是手拉手的一對男女,就跟孩子涂鴉似的。

  柳余笑了笑︰

  “沒有機會學。”

  “噢……”八爪魚的知識範疇還不能讓它理解什麼叫沒機會學。

  “那…神畫得很好?”

  柳余其實不怎麼驚訝。

  畢竟,騎士團已經跟她說過了。

  [很好,非常好,神有一陣子沉迷畫畫……听說,神宮內有一副壁畫,是他親自畫的。]

  柳余想起第一次進內宮時,在穹頂看到的那副畫。

  色調飽滿,大氣磅礡……

  可筆觸卻讓人想起夜晚的月光,淒清又寂寞。

  原來……那是他畫的。

  [不過,神已經很多年沒有畫畫了……最後一幅,是畫給莫尼我的。]八爪魚大叔自豪地道,[神從不給人類畫畫……]

  “我見他畫過人。”

  [但都沒有臉。]八爪魚兩條軟腿用力地在胸口交握,[神一定是覺得,八爪魚才是世界上最可愛的生物。所以才願意給莫尼克畫畫。]

  柳余︰……

  “晚上我想吃面,莫尼。”

  [就是那長長的蕎麥條?]八爪魚點了點頭,[當然,神後小姐。]

  柳余將蛋糕放到事先準備好的水晶盒,又去宮外摘了花,去酒窖取了酒,而後就坐在房間靜靜地等。

  她不擅長也不喜歡等待。

  因為那會讓她想起小時候,還有期待的小時候。所有的小朋友都被一個一個地接走,最後,教室里就空蕩蕩的,只剩下她一個人。天色暗下來,路燈亮起來——

  可院長媽媽沒有來。

  她太忙了。

  所以柳余怎麼也沒有想過,自己還會有這樣一天,靜靜地坐在某個地方,等一個人——

  心很靜。

  夜有些涼。

  月亮悄悄地爬上來。

  門口傳來了動靜,她下意識往回望,斑斑用翅膀提著籃子進來。

  心不由自主地往下沉。

  斑斑對此一無所知,還在問︰

  [……貝比,莫尼做了什麼?好沉,斑斑都快飛不動了。]

  柳余的手指一點,浮空術托著提籃飛過來,落到桌上。

  她從籃子里取出八爪魚大叔做的兩碗蕎麥面,白瓷碗裝著,湯面飄了一點細碎的綠葉子。

  食物的香氣撲鼻而來。

  [噢,這是什麼?第一次見。]

  斑斑新奇地道。

  它用翅膀伸過來,想要到瓷碗里撩一撩。

  柳余伸手打了下。

  “不行,斑斑。”她用嚴厲的口氣道,“這不能踫。”

  她過分嚴肅的口吻嚇壞了斑斑,它委委屈屈地收回翅膀︰

  [不能踫就不能踫,小氣。斑斑知道,這是做給神吃的……他們說,貝比還做了一種圓圓的棉花糖,也是給神吃的……還有酒……]

  斑斑似是想起什麼,偷偷地看了她一眼︰

  [……也許神有事耽擱了,莫里艾先生也送比伯先生出去了,不然——]

  柳余打斷它︰

  “斑斑,我想一個人呆一會。”

  時間還沒過。

  斑斑用黑豆眼小心翼翼地覷了她一眼︰

  [那……斑斑先走了?]

  柳余揮了揮手︰

  “去吧。”

  斑斑走了。

  聒噪的聲響也消失了,房間里一下子變得很安靜。

  蕎麥面一點一點地冷了。

  月亮爬到樹梢,往上一躍,跳到了中天。

  報時鳥“叮叮咚咚”地響起,十二點了。

  柳余這才意識到︰生日已經過了。

  他沒來。

  而面徹底地冷了,發脹坨在一塊,像結了冰。

  柳余拿起旁邊讓人特意做的筷子,大口大口地吞了下去。

  “生日快樂,柳余。”

  她對自己道。

  像從前的每一次那樣。

第一百二十五章 伊迪絲

  冷掉的蕎麥面有種割喉的粗澀感。

  柳余嗆了一口 , 險些連心肝肺都一起咳出來,揉著飆淚的眼楮,突然感覺到什麼, 抬起頭來——

  “蓋…亞?”

  她驚訝地道。

  水晶般的琉璃窗前, 一個美麗的青年沉默地站著, 月光落在他浮動的銀色長發上,像夢幻的剪影。

  柳余眨了眨眼楮。

  人還在。

  沒消失。

  她噯出長長一口氣, 郁澀的內心開始回暖︰

  “我以為, 您不會回來。”

  她道, 嘴角有著嬌俏的笑。

  蓋亞沉默地看著她,就在柳余以為, 他不準備說話時, 他的目光落到那鋪了金色鏤花桌布的桌上︰

  “所以, 你叫我回來,是為了這些。”

  他用極其平靜的語氣闡述。

  柳余迎了上去, 朝他笑︰

  “是的, 如果您願意的話,我想請您吃頓飯。”

  一邊笑,目光還一邊落到他身上。

  她第一次見蓋亞穿成這樣, 華麗的黃金戰甲,金色的甲片在壁燈下熠熠生光,襯得他的美貌也有種逼人的銳氣,讓人想起戰場之上的白馬和銀槍, 想起沙漠之中的蒼鷹。

  只是這打扮有些眼熟,像穹頂上的那副畫……

  他去做什麼了呢?

  柳余想。

  青年將視線重新挪回了她身上︰

  “抱歉, 我不太願意。”

  即使說起拒絕來,他的態度依然彬彬有禮, 只是,這比憤怒和其他,這種平靜更叫人覺得冰冷。

  “只是一頓飯。”

  柳余不可思議道。

  而後,她看著面前人的綠眸迅速沉了下來,眼底有沉沉的暮靄。

  “貝莉婭‧弗格斯——”他拉長聲音,“不要總把別人當傻瓜。”

  “傻瓜?”

  柳余不太明白,藍眸里有著顯而易見的疑惑,像是林間懵懂的小鹿。

  蓋亞卻笑了一下。

  他笑時也是優雅的,嘴角微微彎起,綠眸里是流動的湖,只可惜——那湖里凝著冰。

  “只是一頓飯?”

  他重新看向桌子。

  一個圓形的散發著甜美奶香的“甜點”,一個陶土制的酒罐,兩個酒盞,兩碗冷掉的黏糊糊的東西。

  “讓我想一想。”蓋亞語氣始終溫和,“接下來,你還會告訴我,這些都是你親手做的……當然,確實會是你做的,為了達到某個目的,你總是不吝嗇付出……畢竟,你很擅長這些……犧牲?付出?也只有那沒腦子的萊斯利才會相信這些……等吃完甜點,你還會再讓我喝點酒……”

  柳余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謊言像副巨大的枷鎖,讓她所有的辯解都變得蒼白。

  她確實想告訴他,這些是她親手做的,想告訴他,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可,僅此而已。

  他卻用她的過去,套用了她的現在。

  這感覺,可真糟糕。

  蓋亞還在繼續︰

  “確實,酒會讓我對你的克制,降到最低點……你還穿了這條裙子,是的,很美,我在萊斯利的記憶里看到時,也覺得美,像開在漠漠草原上的扶桑花……”

  “舊日重現……”

  “我只是想讓您陪我吃頓飯,僅此而已。”

  柳余打斷了他。

  他沒說話,只是用判了她罪的眼神看著她。

  “而且,我臉上的惡之花沒有盛開。”

  她又道。

  “……在卡納村,我已經將它解開了。”

  他凝視她良久,“……畢竟,它有些不太靈。你的話一直在變,貝莉婭‧弗格斯。一開始,你說你愛萊斯利,不愛我;可後來,你又說愛我,要真誠地追求我……你反復無常,可它總不出現。”

  柳余愣住了︰

  “您解開了?”

  “是的。”

  蓋亞似乎對接下來的話題失去了興趣,他有禮地同她告別,“我該走了,抱歉。”

  “您去哪兒?”柳余犯了拗勁,她攔住他,“莫里艾說,梅爾島只有一個犯人。”

  “貝莉婭‧弗格斯。”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讓開。”

  “蓋亞‧萊斯利。”她也喚他,“今天我生日。”

  他愣住了,那訝然太明顯,以至于那一向平靜的臉也有了表情。

  可緊接著,他笑了,眼神像淬了冰的寒霜︰

  “弗格斯小姐,您忘了,您的生日,在二十天後,也就是我將您封為神後的那一天……為了留住我,你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柳余咬著唇,忍住想要向對方訴說的沖動。

  怎麼能說呢?

  圖書館的神冊典籍上說過,神無法容忍任何規則之外的東西,任何。

  她冒不起這個險。

  “您說的沒錯,”她臉色黯淡下來,“我說了謊。”

  窗外雨淅淅瀝瀝落了下來,打在窗稜上,有種粗暴的意味。

  柳余繼續︰

  “我只是想請您吃一口蛋糕,喝一杯酒……”

  “這酒——”

  她拿起桌上的酒盅。

  “啪”,酒還沒遞到他面前,就落到地上,碎了。

  瓷片碎裂聲回蕩在房間里。

  太清脆了,就像響在人的心上。

  柳余怔怔地看著地面。

  瓷盞碎裂成了無數瓣。

  “抱歉,我想,一個撒謊成性的人,她釀出的酒,並不會美味。”

  他那優美的、帶了點涼意的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

  他消失了。

  柳余蹲下身來,一點一點地撿地上的碎片。

  得弄干淨。

  不然明天起床,腳會踩到。

  她想。

  可眼淚,卻一滴一滴掉了下來,混入地面黃澄澄的酒里。

  “……真的是我生日。”

  她用帶了點鼻音的聲音,若無其事地道。

  房間里空蕩蕩的,只有未被照亮的黑夜。

  柳余收拾好地面,洗了手,重新坐下來。

  她切了塊蛋糕,倒了杯酒自斟自飲。

  酒液綿軟醇厚,入喉卻是苦的。

  蛋糕甜得有些發膩。

  明明在昨天之前,還不是這樣的。

  一定是放得太久了。

  柳余把酒喝光了,胃里脹得慌,上床時,還模模糊糊地往旁邊看了眼,燈還亮著,沒關,才安心地睡去了。

  只是也沒睡安穩。

  夢里,全是來來去去的人。

  一個穿著職業裝的女孩打開門,玄關的燈自動亮起。

  她朝里喊了聲︰

  “我回來啦。”

  門上的公仔歡快地叫︰“歡迎光臨,歡迎光臨。”

  不一會,女孩變小了。

  她穿著發白陳舊的衣服,背著破了道大口子的書包,走進教室。

  教室里,孩子們跑來跑去,他們天真無邪地唱︰

  “野孩子,野孩子,沒了爹,沒了娘……”

  穿著蓬蓬裙的公主高興地拍手,她也唱︰

  “野孩子,野孩子,沒了爹,沒了娘,去流浪……啊呀呀,啊呀呀。”

  小女孩跟蓬蓬裙公主打了一架。

  蓬蓬裙公主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她有數不完的蓬蓬裙,可以穿一條,扔一條。她還有世界上最溫柔的爸爸媽媽,會請所有的小朋友吃草莓蛋糕。

  蛋糕上有紅紅的草莓,有穿著公主裙的小玩偶。

  “你為什麼不吃呢,小余?”

  “我吃太多東西啦。”

  不,是因為嫉妒。

  她要留著草莓蛋糕,和她最愛、也最愛她的人一起吃,像蓬蓬裙公主一樣。

  可惜,一年一年過去了。

  小女孩一直沒等到和她一起吃草莓蛋糕的人。

  ………

  柳余醒來時,天已經亮了。

  只是,天空還是黑沉沉的,雲很低。

  下了一夜的雨,空氣里都有種潮濕氣。

  柳余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腦袋,她似乎做了一晚的夢,只是,醒來就不記得了。

  只隱約記得……不太開心。

  躺了會,坐起來。

  艾諾酒喝光了,一共只成功了兩罐,酒窖里只有一罐了,還得去摘花……

  追求人,總不能一挫就敗。

  柳余給自己打氣。

  只是,總還是有些難受的……

  不,是非常難受。

  自尊和心,被他冰冷的語言一同扎成了窟窿。

  她拿起枕邊的鐵片,沉吟了會,決定還是等下次機會,再找他說清楚……至于剩下的一罐艾諾酒要去取來——

  也許等他喝了,就會明白,她的真誠了。

  梳洗打扮好出去,一路走到酒窖,才打開門,斜刺里一個胡子拉雜的男人就沖了出來。

  他朝她喊︰

  “弗格斯小姐!弗格斯小姐!求您救救伊迪絲!”

  柳余嚇了一跳︰

  “比伯先生,怎麼是您?”

  比伯先生的臉髒兮兮的,可那雙蔚藍色眼楮讓她一眼就看了出來。

  他衣衫襤褸,看上去就像個流浪漢,酸臭得像剛從梅菜缸里撈出來一樣。

  “對,是我。”

  比伯點頭。

  “您不是被莫里艾送出去了嗎?”

  柳余提起了警惕,她現在會很多神術,如果他攻擊她,立馬就會趴下。

  “趁莫里艾騎士不備,我偷偷跑回來了。”比伯先生藍色的眼里滿是祈求,這一刻,就看得出他和伊迪絲血脈上的相像了。

  “我沒找到伊迪絲,我也找不到其他人,求您,求您一定救救她。”

  “你說清楚。”柳余嚴肅了起來,“伊迪絲前天還好好的。”

  “伊迪絲讓您把我送走,她一定有別的目的。她一直很痛苦,我猜她一定會去向騎士隊自首……騎士隊一定會將她燒死,像每一個被燒死的黑暗使徒一樣……可伊迪絲有什麼罪呢,她那麼溫柔,那麼善良……如果有罪,有罪的是我才對……”

  一向風度翩翩的男人臉色晦暗,連他的金發,也一起暗淡無光。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要招惹她?!”

  柳余憤怒地道。

  他突然想起曾經在伊迪絲身上看見的火光,想起夢中那熊熊燃燒的大火……

  “當蒙昧之徒陷入愛里,那他就沒有其他選擇了。”

  比伯悲哀地道。

  柳余這才發現,她藏在亂發里的藍眼,是那麼清澈,也那麼痛苦。

  “哪里是實行火刑的地方?快帶我去。”

  她突然有種預感,再不去,就來不及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生與死

  酒窖旁空無一人。

  天空很低, 雲黑沉沉地壓下來。

  比伯先生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少女的意思。

  “您、您是說伊迪絲會……”他頓了頓,艱難地將後半截咽了下去,“我知道, 您隨我來。”

  他走了酒窖旁的一條小路。

  柳余還是第一次知道, 酒窖旁竟然有這麼隱蔽的一條路。

  路上沒什麼人, 只有不知名的昆蟲在此起彼伏地叫。

  鞋子踏在厚厚的積葉層上發出“沙沙”的聲響,比伯先生看起來有些著急, 卻依然頗具風度地替她將擋路的樹枝挑開, 並未催她。

  兩人一路往西, 這是對柳余來說,完全陌生的一塊地界。

  比起東邊的華美, 越往西走, 就越感覺到那浸入骨子里的森然, 連樹葉都好像泛著冷意。

  “你為什麼會知道這兒?”

  柳余問。

  “我無聊時喜歡到處走,像從前一樣……”比伯先生聲音有些低, “有一次, 不小心走到了這兒,又被麗娜神官帶回去了……麗娜神官告誡我,不能來這……但這樣的地方, 我在宮廷里見的太多了……”

  “看,黑烏鴉在上空徘徊……”

  他抬頭看了看天。

  柳余也朝天空看了一眼,成群結隊的食腐動物成群結隊地從頭頂飛過。

  “……一眼就能看出來。”

  比伯道。

  柳余一言不發。

  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下來,走了將近半小時, 在接近一個拐角時,比伯停了下來︰

  “弗格斯小姐, 前面就到了。”

  柳余看了他一眼︰

  “你不能被人看到。”

  如果伊迪絲確實被問罪,那麼, 作為另一個當事人,比伯也同樣無法脫罪。

  比伯一愣,點頭︰

  “是的,那我……在這等您。”

  “或者,您願意變成別的什麼,比如羔羊。”

  柳余想了想,又道。

  “羔羊?”比伯連忙點頭,“願意,只要能見到伊迪絲。”

  柳余默念了一聲︰

  “變羊術。”

  這是她曾經練得最熟練的神術,一道柔和的白光從她指間升起,落到比伯身上——

  面前出現了一只純白色的羔羊。

  羔羊有一雙蔚藍色的眼楮。

  柳余將髒衣服踢到草叢里︰

  “跟在我後面。”

  羔羊抬頭,“咩”了一聲。

  柳余率先走過拐角,一道直參入天的高牆就映入眼簾,百丈高,看起來氣勢赫赫。整面牆都是以紅色的磚瓦砌成,這紅接近火的顏色,乍一眼看去,倒像是火牆——

  火牆與頭頂陰沉沉的天,組成了一副詭異又蒼涼的畫。

  兩個拄著長‧槍的年輕騎士守在門口,見她來,只是冷峻地掃了一眼︰

  “神後小姐,這不是您該來的地方。”

  “伊迪絲小姐在里面嗎?”

  騎士們互視了一眼︰

  “弗格斯小姐,請別直呼黑暗使徒的名字。”

  看來……是在這了。

  柳余露齒一笑,在對方的失神中,使出默法︰“昏睡咒。”

  她從圖書館學了很多有趣的小神術。

  這昏睡咒成功的話……能讓他們睡上兩分鐘。

  一個騎士倒了下去。

  “怎麼了……”

  “昏睡咒。”

  又一個騎士倒了下去。

  柳余伸手一推,閉得嚴嚴實實的拱形大門就開了。

  白色的羔羊率鑽了進去。

  柳余緊隨其後。

  才進門,就感覺到一股逼人的熱浪迎面而來,再要看,面前的路卻被堵住了。

  一行精神矍鑠的騎士隊一字排開。

  他們像堵牆一樣,牢牢地擋住她的去路。

  “是你們?”

  柳余訝然地道。

  騎士隊們看著她,眼神從親切敬慕變成了提防警惕︰

  “母親,您來這做什麼?”

  “伊迪絲,那被綁在石柱上的,是伊迪絲小姐,對嗎?”

  柳余看向他們身後。

  四面火色高牆築起的圍牆內,矗立著十幾根兩人合抱的大理石柱。

  它們直挺挺地站著,幾乎參天,一眼望去,給人以亙古又荒涼之感。

  唯一不同的是,正中那根石柱前,大火正熊熊燃燒。

  火焰將周遭的一切都染紅了。

  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被燒得微微卷曲的裙角,以及開始焦枯的金發——

  她仿佛能听到、空氣中傳來的皮肉被燒灼的聲響。

  “伊迪絲!”

  她喊了一聲。

  伊迪絲沒回答她,反倒是騎士隊們回答了她︰

  “那是黑暗使徒,母親。”

  曾經的慈眉善目,都化成了冰冷的面具,他們理所當然地道︰

  “當她做出有辱光明之事時,就已經是黑暗使徒了。”

  柳余不由想起了卡洛王子。他們多像啊,一樣的風度翩翩,一樣的友善親切。可一旦她和光明起沖突,所有的友善都會變成鋒刀,轉頭就向她刺過來。

  “讓開。”

  她無意耽擱時間,直接抽出腰間的光明法杖,對準他們。

  “那麼,失禮了。”

  騎士們“唰”地抽出佩劍,迅速結成隊形。

  二十多人將她包圍在中間。

  “浮空術。”

  才離地一米,頭就撞到了一層薄薄的光膜,柳余重新落了地。

  騎士們迅速奔跑起來,他們越跑越快,最後竟快得只能看見殘影,一道道白芒自劍上流出,形成一個大的光膜,將她牢牢地“鎖”在里面。

  旁邊白色的羔羊試圖突破封鎖,卻被一劍揮開,重重地撞到旁邊的石墩,四腳朝天地昏了過去。

  “卸下武器。”

  柳余舉起法杖,再一次感覺到,體內的神力在不斷地流失——

  可似乎又比之前好了很多。

  不過,騎士們結成的隊,也比之前厲害很多。

  一時之間,雙方僵持不下。

  柳余有點著急。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陣“噠噠噠”的腳步聲,柳余听著有些耳熟。

  “吉蒂神官!”

  她叫了起來。

  果然,吉蒂神官從門外匆匆進來。

  “弗格斯小姐!請停下!”

  吉蒂神官急急忙忙地道。

  “吉蒂神官!他們要燒死伊迪絲小姐!您救救她!”

  柳余相信,吉蒂神官會救的。

  她性格溫柔又和善——

  而且,听說,她和伊迪絲小姐關系融洽。

  吉蒂神官卻擺起了臉︰“弗格斯小姐,即使你是未來的神後,也不能破壞規則!伊迪絲小姐已經與黑暗為伍,烈火才是她最終的歸宿!”

  “您停下!”

  “那是伊迪絲!一條人命!”

  柳余不可置信地道。

  “黑暗使徒怎麼會是人?弗格斯小姐,您太善良了,才會被黑暗使徒蠱惑……趕快停手,否則,神更加不會寬恕您。”

  “吉蒂神官!”

  柳余簡直要對這操蛋的世界絕望了。

  火刑柱上的火越來越大,大得似乎要將她也一起烘烤。

  不能再等了。

  “卸下武器!”

  柳余喊了出來。

  一股巨大的氣浪震蕩開來,騎士們晃了晃,“丁零當啷”,有幾個人實力不穩,佩劍被震落下來。

  就是這時!

  柳余默法瞬發,迅速利用浮空術突圍而出,失去長劍的騎士們阻止不及,也跟著一起跳到了祭台上。

  他們用身軀擋在她面前,火舌差一點就要舌忝上他們的背︰

  “母親!請不要做讓光明蒙羞的事!”

  這怎麼就讓光明蒙羞了?!

  柳余想,簡直荒謬極了。

  “如果您執意要過去,請踏過我們的尸體!”

  “讓開!”

  “在母親您過去的一剎那,我們所有的騎士都會自刎,您將看到我們的尸體!守護光明,守護秩序,是我們一生的信仰!即使您是未來的神後,也決不能例外。”

  柳余的法杖微微有些顫抖。

  一條命,二十條命。

  她能怎麼選擇?

  她能怎麼選擇?!

  這時,一道微弱得、幾乎快要讓人听不見的聲音傳來︰

  “弗、弗格斯小姐……您、您不用救我,伊、伊迪絲有罪……”

  少女的皮膚已經開始焦枯,火燎過她的雙腿,熟肉的氣味彌散開來。她艱難地道︰“伊、伊迪絲是自願的……願、願所有的罪,都、都隨著火、火光……消逝……”

  “伊迪絲!你沒有罪,你只是受害者!”

  柳余一揮法杖,默念︰“束縛。”

  無數道白光從天而降,像套馬索一樣,將二十余個騎士縛住,又迅速被掙開——

  其實也只有一瞬,夠柳余沖過去了。

  可一道白色的光盾阻止了她。

  伊迪絲耗去了體內最後一絲的光明力。

  她努力地睜著她的眼楮,似乎想要透過這高高的牆壁,看向更廣闊的的天空︰ “不,伊、伊迪絲是有罪的……因、因為……伊迪、迪絲愛、愛上、上了……”

  “伊迪絲……”

  柳余乍然明白過來,伊迪絲她想說,她愛上了比伯。

  所以,她活不了。

  她掙扎在信仰和愛情的邊沿,她欺騙自己不愛比伯、認為自己是被迫的,可一旦意識到這份愛時——

  她就走向了毀滅。

  信仰和愛情,早就為她築建好了墳墓。

  空氣中,熟肉的氣味飄散開來。

  柳余一時沒忍住,扶著另一邊的石柱,嘔吐了起來。

  “咩!”

  就在這時,昏迷的羔羊猛然間一蹦,以所有人都無法想象之勢突破重圍,跳入火海。

  落地的一剎那,柳余感覺,她施加在比伯身上的術法消失了。

  一個英俊的青年被包裹在熊熊的烈火里,不一會,被灼出了“滋滋滋”的聲響。

  可他仿若未覺,彎腰抱起地上的焦尸︰

  “伊迪絲,是哥哥不好……哥哥不該逼你……”

  他低頭,親吻她焦黑的頭顱。

  “比伯先生!”

  “母親,您不能過去。”

  騎士分成兩列,一列將劍刃對向烈火中的青年,一列如臨大敵地看著她,似乎生怕她突然跳入火中。

  “比伯先生!伊迪絲希望您活著!”

  可比伯卻抬起頭來對她笑。

  他的金發開始焦了,那雙風流的、總是輕浮地挑逗別人的藍眸,此時卻清澈得像一汪水。

  “即使是這樣,可弗格斯小姐,這次我想任性一下呢。”

  “抱歉。”

  他輕輕地道。

  不等柳余阻止,就快狠準地將匕首插入了自己的心髒。

  手柄上的寶石被火光映得華美。

  “比伯先生……”

  空氣傳來低低的歌聲,似乎是比伯先生在輕輕地唱:

  “……今夜我踏上旅途,去尋找我心愛的姑娘……這麼多的星在天上,它們看著白色的羔羊……鳥兒在天上飛翔……我遇見了心愛的姑娘……她身穿白色的長袍,在篝火面前跳舞……她是多麼美麗……多麼美麗……噢星星在天上……星星在天上……”

  他像是在唱安睡曲,生怕驚醒他的姑娘。

  誰也沒說話。

  騎士們沒說話。

  柳余也沒說話,她看著火中的一對,忍不住閉上了眼楮。

  一滴淚順著腮幫流下來。

  她錯了。

  這不是伊甸園。

  不是。

  這是光明的樂園,異端的……墓場。

  而她竟然沉湎了。

  生與死,存在與消亡……

  柳余的面前,出現了一張網。

  “死”字開始出現,它不斷地蔓延開來,無數個字開始衍生……

  米拉卡的笑開始浮現。

  “生”。

  伊迪絲和比伯在火海擁抱。

  “死”。

  生與死。

  命與運。

  存在與消亡。

  在生與死之間,無數字符開始衍生,又不斷地聯結……最後,又回歸到了生與死。

  一張完整的藍色織網形成了。

  柳余睜開了眼楮。

  那冰藍色的眼眸里,像藏著無盡的星空,和浩瀚的宇宙。

  “命運。”

第一百二十七章 神審判

  天陰沉沉的, 雲層壓得很低。

  平地忽起一陣狂風——

  “呼啦啦”,火滅了。

  光線一下子暗了下來,連火牆, 都顯得無比黯淡。

  唯有面前的金發少女, 她像是凝聚了這世上所有的光彩, 她發著光——

  所有人都痴痴地看著她。

  吉蒂神官捂住嘴巴,“噢”了一聲︰

  “光明神在上!”

  他們說不清此時的感覺, 只覺得膝蓋微微打顫, 背脊開始彎曲, 似乎下一秒,就要被撲面而來的威勢壓得匍匐下去——

  騎士們敏銳地察覺到, 空氣中, 似乎有什麼在悄悄地發生變化。

  這感覺說不清道不明, 明明什麼看不見,卻仿佛能感覺無數絲線在半空游走——

  它們將世界都織成了一個巨大的網。

  空氣更加活躍, 帶著潮濕的水汽。

  “命運。”

  那華麗的、如天籟般的聲線, 帶著赫赫的威勢,在每一個人的心間響起。

  騎士們迷惘地看向天空,黑烏鴉“嘎——嘎——嘎——”地朝遠處遁走。

  空氣里傳來薔薇的芬芳。

  他們又看向面前、造成這一切的少女——

  她的目光悠遠而蒼涼, 似乎在透過他們的皮相、去觸踫他們的生命。

  她的藍眸里蘊藏著一片浩瀚的星辰。

  騎士們感覺,她的力量,突然變得深不可測起來,像無垠的深海——這讓他們想起父神。

  少女伸出縴細的手, 朝他們輕輕一撥——

  空氣中似乎出現某力量,那力量也將他們輕輕一撥, 剛才怎麼都挪不動的腳,就往旁邊去了一步。

  一條道分了開來。

  她走了過去, 金發在腦後飛舞。

  騎士們的目光追隨著她。

  熄滅的石柱前,蜷縮著一對已經燒得看不出模樣的尸骸,男人緊緊抱著女人,似乎她是他在這世上最珍貴的寶貝,連死亡都無法分開。

  她站了很久,面上看不出悲傷。

  最後,她拔出了尸骸上的寶石匕首。

  一道藍色的網從天而降,將兩人的尸骸緊緊纏繞,一股力量托著他們浮在半空。

  這時,門口的守衛才匆匆進門,大聲報告︰

  “神、神後小姐闖進來了!”

  當他的目光落到正中的金發少女時,忍不住停下了。

  神後小姐看起來有些不一樣了。

  還是一樣的臉,卻還帶著某種玄奧的、不可讓人直視的高貴。

  “神、神後小姐?!”

  守衛的長‧槍顫抖地對著少女。

  少女看了一眼,那槍就“轟”地插入旁邊的火牆,槍尾顫了顫。

  “抱歉。”

  她輕輕地道。

  聲音美妙如琴音。

  她和他們擦肩而過。

  守衛轉過身,美麗而柔弱的女孩在火牆內安靜地行走,她身後漂浮著一對焦黑的尸骸,這畫面看起來詭異又陰柔。

  可不知道為什麼,卻讓人感覺莫名的莊嚴。

  臨出門前,少女往回看了一眼。

  “轟隆隆”——

  地動山搖。

  十余根巍峨的石柱拔地而起,化為齏粉。

  騎士們仿佛置身于風浪中的小船,只能就這樣驚駭地看著她踱步而去。少女縴細的身體內,仿佛藏著巨大的力量,這力量似乎能讓世界顫抖。

  “你們…看到了嗎?那力量……”

  “弗格斯小姐到底是…”

  “…是神嗎?”

  “不,有點不一樣……”

  騎士們說不出來,卻隱隱覺得,弗格斯小姐和父神還有些微區別——

  “要、要去稟告父神嗎?”

  他們面面相覷。

  吉蒂神官發現自己突然能開口了︰

  “這是神的世界。”

  她道。

  **

  柳余感覺到,天地山川,世界萬物,在她眼中,都有了不同。

  她能看到每一個人的生命脈絡——

  那些大大小小的藍色織網,遍布她的視野,仿佛只要她伸手輕輕撥一撥,這些人的命運就會改變。

  可冥冥之中有種感覺告訴她,不,不夠,還不夠。

  浩瀚的神力不斷地往她體內充盈,慢慢的,她感覺自己脹得慌——

  她和世界之間似乎還隔了一層膜,這膜阻止她探知世界。身體如同超負荷運轉的機器,無法承載這天地之間所有的神力。

  唯有真正的神體,才能承載整個世界。

  柳余找了塊僻靜無人的地方,將伊迪絲和比伯的尸骸埋了進去。

  旁邊是大片大片的松林,空氣中傳來風的氣息。

  她沒有立碑。

  只是在旁邊插了束小花。

  “伊迪絲,抱歉。”柳余將匕首和他們一起埋入土里,“……這並不是一件值得鼓勵的事……”

  “但我並不認為,你必須為此殞命……”

  柳余想,她還是無法習慣。

  也許,將永遠無法習慣。

  這個世界,對生命沒有敬畏。

  他們敬畏的,不是冰冷的法度,而是一個有著憎惡與喜好的神。

  這伊甸園就像是一片溫柔靜好的湖泊,可平靜的湖面下,卻布滿了礁石與暗流。

  她此時,才看到觸礁的尸首。

  她……會是那其中的一員嗎?

  柳余有點悲傷。

  那感覺就像是活潑跳動的心髒,在慢慢地、慢慢地沉入湖底,所有的期待和喜悅,仿佛陽光下的泡沫,一曬,就被現實蒸發了——而明明,在這之前她都下定了決心,要好好地、認真地追求他一次。

  就在這時,一匹白馬以閃電般的奔勢穿過這條小路,往神宮而去。

  馬上一男人風塵僕僕。

  柳余認出,正是莫里艾。

  他眉頭緊皺,看起來像是深受什麼困擾——

  她跟了上去。

  冥冥之中有種聲音在告訴她,跟上去,你會發現新天地。

  柳余使出浮空術,悄悄地跟在了馬後。

  莫里艾一眼都沒有往回看,不過,即使他回頭,他也看不到她。

  當那張織網形成時,所有學過的、未學過的神術都成了渾然一體,她觸摸到了屬于自己的規則——那感覺相當玄妙,仿佛天地間中充滿了藍色細線。

  而這些細線全都歸她所用。

  柳余小心地用隱匿的細網罩住自己,沒有驚動任何人,就進了神殿。

  而後,她看見了神殿內所有人身上的網。

  莫里艾的。

  聖子聖女們的。

  神官的。

  所有人的,唯獨——

  她看向神座。

  那穿著白袍的華美神高高地坐在他神座之上,手抵額頭,綠眸半斂。

  莫里艾單膝跪地︰

  “拜見父神。”

  神抬起了頭︰

  “莫里艾。”

  仿佛感應到她的視線,那水綠的眼眸朝她的方向瞥來,可似乎什麼都沒感覺到,就又收了回去。

  柳余輕輕舒了口氣。

  “莫里艾有罪。”

  莫里艾將頭磕到了硬邦邦的地面。

  “莫里艾辦事不利,不小心放走了比伯先生……莫里艾有罪。”

  聖子聖女們在神官的帶領下,無聲退出神殿。

  “比伯?……他不重要。”

  神面色溫和,一綹銀發從他的肩頭滑落。

  “你再派一隊人,去那人的世界一趟。”

  “是,莫里艾遵命。”

  莫里艾頓了頓,“……那人十分狡猾,我和伊登花了許多時間,才將他抓住。更奇怪的是,他的語言、行為,都與這里的世界不同,即使他小心掩飾……我和伊登打听過,這個人是突然出現在一座島上的,他出現時伴隨著風雨雷電……信徒們稱他為天神降世,有些叛變了……”

  “他就像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一樣,全世界找不到他的來處,還說過類似‘愚蠢的傳教士’,這樣對光明大不敬的話……”

  柳余越听越熟悉。

  難道這個世界,還存在著另外一個異界來客?

  神似乎對這個話題毫無興趣,只是道︰

  “…破壞秩序之人,終將死去。”

  他的語氣溫和而平靜,好像這只是件最尋常的事。

  “父神您已經審判他了嗎?”

  莫里艾敬慕地看著他的父神。

  他的父神慈愛又偉大,但同時也冷酷而堅毅,他的強大和冷酷一樣迷人。

  “他已在梅爾島永世沉眠。”

  “這是父神您的仁慈。”

  莫里艾整個匍匐下去。

  那人死了。

  柳余的心,一路往下沉,直沉到最深最暗的海底。

  那里,看不見光,只有無盡的黑暗。

  她幾乎無法呼吸。

  那個異界來客一定是身穿,所以才會被發現。

  而當他被發現的那一刻,就被蓋亞,像灰塵一樣從這個世界輕輕抹去了。他的語氣那樣輕描淡寫,那樣理所當然,好像一切都不值一提——

  可不是這樣的。

  那她呢?

  那她呢?

  當她被發現的那一刻……會怎麼樣?

  柳余不寒而栗,徹底清醒。

  她仿佛置身于冰冷的荒原,被那風霜雪雨澆了個透徹。

  美麗的伊甸園,真正向她展露權利之下的鐵與血,它建立在層層的尸骸之上,而她,怎麼就……忘了呢?

  怎麼就忘了呢?

  “誰?”

  就在這時,蓋亞的視線投來,柳余只感覺一股力量輕輕一撥…

  她就被撥了出來。

  金發少女狼狽地滾了出來。

  神座上之人眉頭緊皺︰

  “貝莉婭‧弗格斯?”

第一百二十八章 神打架

  柳余一撐地就站了起來。

  靈巧的動作, 讓她看起來像只輕盈的小鹿。

  她看著神座上之人,發現,即使這樣, 她依然很難討厭他。

  人的情緒, 為什麼不能像行李, 一樣,干干淨淨地整理清楚呢?

  該丟的丟, 該留的留。

  幾乎是在一剎那, 柳余就將所有的情緒都收斂那在笑著的、微帶窘迫的表情下︰

  “啊, 被發現了。”

  她羞赧地道。

  神座上之人並未被她迷惑,只是用那靜湖一樣的綠眸看著她︰

  “所以, 貝莉婭‧弗格斯, 這次……你躲藏起來, 為什麼?”

  “為什麼要殺伊迪絲?”

  柳余選了個相對安全的問題開口。

  “伊迪絲?”他似乎想了一會,才意識到她說的是誰, “貝莉婭‧弗格斯——這些事……我從不過問。”

  “您的意思是, 這些都與您無關嘍?”

  柳余努力讓自己保持微笑。

  他看著她,眼神像是看著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種子在不同的土壤,會生長出不同的模樣……也許好, 也許壞……共同的約束,不會讓這一切亂了套……就像一棵樹,要健康地成長,勢必要剪去不必要的、壞死的枝丫……偶有犧牲, 在所難免。”

  “可作為被犧牲的個體——”

  他打斷她︰

  “那不重要。”

  “怎麼會不重要呢?”

  柳余無法否認,她還是個體小農思想, 她做不到高高在上,電車理論上, 如果被犧牲的自己,她一定會憤怒……

  憑什麼呢?

  憑什麼就要她犧牲?

  就因為她渺小,她是少數一方嗎?

  “我很自私的。”柳余道,“許多事,不發生在面前,我根本不會去管,比如,上次我明明看到伊迪絲手上自殘的傷痕,卻只是問了一聲……也許,我原來有機會……”

  “所以,我很難過。”她神色安靜,抬起頭看他,“我很難過。但你知道,我更難過的,是什麼嗎?”

  不等他回答,她輕輕地道︰

  “造成這一切的,是你。”

  “貝莉婭‧弗格斯,收起你無用的憐憫。”他用更加平靜的語氣回答她,“她是秩序的破壞者。”

  “那剛才那個呢?永遠沉眠在梅爾島的那個呢?!”

  柳余終于問了出來。

  問出來的一剎那,心就揪了起來。

  “他,也破壞了秩序嗎?”

  “當然。”

  “如果有一天……”柳余頓了頓,“你發現,我也是秩序的破壞者,也會將我投入梅爾島,或者永沉海底嗎?”

  他停頓地有些久,就在柳余以為,她會是例外時,他用更快的語氣道︰

  “當然。”

  柳余看著他,試圖讓自己看起來輕松隨意些……

  可她發現,這有點難。

  “我可以跟您申請打一架嗎?”

  她用更燦爛的笑,回應了他。

  莫里艾在旁邊,听得雲里霧里,可這一句,卻听懂了。

  “母親!您不能對神不敬!”

  他語氣鄭重地警告她。

  “不能?這得由您親愛的父神來決定。”柳余看向蓋亞,挑釁道︰“可以嗎,神?”

  她總得看看,他們之間的差距。

  而且,她很確定,他不會因為羔羊突然亮出爪子而生氣。

  神站了起來。

  他高大的身影如同陰霾一樣罩住她,他看了她一眼,白色寬袍逶迤過她的裙邊,聲音從遠處傳來︰

  “如您所願,我未來的神後。”

  他已經走遠了。

  柳余瞬息間就跟了上去。

  莫里艾茫然地左右看看,等意識到什麼,才沖出門,就跟過來的騎士隊們打了個照面。

  “父神呢?”騎士隊們開口,“我們有事要稟告!”

  “我也不知道。”

  莫里艾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父神說過,任何時候都不要失了自己的風度。

  “母親好像因為伊迪絲小姐的事,跟父神吵架了……現在,還說要和父神打架。”

  “打架?”

  騎士隊們面面相覷,“我們要和父神匯報的,正是關于母親的事……她不僅為黑暗使徒狡辯,還毀了我們的行刑之地。”

  “這不可能!”

  莫里艾道,“母親是父神看中的人,怎麼可能與黑暗為伍?而且,行刑之地是父神當年親自開創的……沒人能毀了它。”

  吉蒂神官提著裙子,氣喘吁吁地趕來︰

  “他們說的沒錯,弗、弗格斯小姐確實這麼干了……她在哪?”

  莫里艾愣住了︰

  “所以,母親真的把行刑之地都毀了?”

  “是的。”騎士們面色嚴峻,“這意味著,母親對光明並不忠誠。我懷疑……她也許會對父神不利。”

  “父神不會的。”莫里艾搖頭,“偉大的神靈,堅不可摧。”

  “在那兒!”

  吉蒂神官突然抬頭,看向天空。

  天陰沉沉的,狂風獵獵。

  兩個極為出眾之人站在半空,風吹起他們的長發和衣袍……

  “噢,這可真糟糕……”吉蒂神官雙手握在胸前,“聖光在上,弗格斯小姐,可千萬不要將神宮拆了……”

  騎士們面容冷峻︰

  “父神自有分寸。”

  宮內來來去去的聖子聖女們,也發現了頭頂的一幕。他們新奇地看著。

  “快看,天空上的是誰?”

  “噢,是神,還有神後!”

  “神後飛得可真高啊……”

  浮空術雖然會的人很多,可大部分人只能飛到兩層樓那麼高……

  可神後現在,應該是已經快十幾個兩層了吧……

  半空的風特別大。

  柳余看著對面,蓋亞華麗的銀發被風吹得獵獵飛舞,他美得不似真人,也冷得不似真人。

  兩人誰也沒有先出手,只是沉默地看著彼此。

  “你已經需不要借助浮空術了。”

  柳余也發現了。

  當她的神語體系建立完成的那一剎那,規則,像是自動在她腦中形成,一個動念,她就能做到以前看來完全不可思議之事。

  “是的,您發現了。”

  兩人幾乎同時動了起來。

  無數道白光,與藍色的絲線撞在一起——

  “轟隆隆,”發出駭人的聲響。

  白芒充盈在整個天地之間,將神宮都罩住了,藍色絲線不斷在白芒中穿梭,試圖穿過白芒,將對面的人捆綁。

  可惜,白芒終究太厚重了,它像是牢不可破的盾牌,將她所有的攻勢都阻隔在外。

  “藍色織網?”

  對面的人微微蹙眉,看向她的綠眸里劃過一絲詫異,“命運?”

  趁他松神,柳余像撥琴弦一樣,輕輕地撥著藍色織網,一股無聲的氣流沖了過去。

  “噗噗噗”,與空氣摩擦出尖嘯。

  那聲勢,比傳說中的禁咒還要駭人。

  一道光膜將整個神宮都罩住了。

  蓋亞不慌不忙地伸手,修長如玉的手輕輕一握,那看起來不可阻擋的攻勢就這麼被團成了一團。

  柳余只感覺,似乎連骨頭都在被他撫摸,碾壓。

  她痛得連手腳都蜷縮起來。

  他放開氣團。

  氣團卻趁機化成藍色的長鞭,一鞭甩了過去——

  “啪”,甩到他的手背,帶起一串血珠。

  那血珠濺到藍色細線,滲了進去。而與此同時,柳余被他順著那頭,輕輕一抖,就被抖了過去,抱在懷里。

  “看來,我還差得很遠。”

  她攥緊他的手,眼睫微垂,收斂住所有情緒。

  他卻用空的那只手輕輕撫摸她的頭頂,柔軟的絲綢劃過她的脖頸。

  柳余听頭頂那極輕極淡的聲音傳來︰

  “貝莉婭‧弗格斯——”

  “心別太野了。”

  他低下頭看她,在柳余幾乎以為,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要被看穿時——

  他將她丟回了內宮。

  金發少女消失在半空,戰斗結束得很迅速。

  可底下的騎士們卻都看呆了。

  “從沒有人能在父神戰斗的威壓下撐過一秒……”

  “莫里艾,不是一秒,是一瞬,是比一秒還要短上無數的一瞬……”

  他們可都親眼見過父神如何與虛空惡魔對戰。

  那麼強大的怪物,在父神的一劍下,全部化為齏粉。

  “也許父神留力了呢?”

  “不,是弗格斯小姐過于強大……”莫里艾驚駭不已,“父神對戰成群結隊的虛空惡魔時,可沒有這時威壓的一半。”

  “而弗格斯小姐甚至還反傷到了父神……”

  他的眼力極其敏銳,“即使父神出于擔憂,也不可能被人傷到,即使是那個黑暗使徒,也不曾做到……那種力量……你們見到過父神嗎?”

  十幾人面面相覷,最後確定︰

  “沒有。”

  父神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存在,能突破他身軀本身防御立的,不存在。

  “這……”

  所有人都感到了擔憂。

  如果弗格斯小姐只是普通的、或者只是強于普通的人類,那麼,即使父神娶一百個,他們都不會感到困擾。

  可現在,弗格斯小姐不僅與黑暗為伍,還有那樣可怕的實力……

  “我們得盡快向父神報告。”

  莫里艾迅速道。

  ——

  柳余被丟回了內宮。

  青年美妙而空靈的聲音從半空傳來︰

  “二十日,神後大典,別忘了。另外,作為你毀壞行刑之地的懲罰,在大典之前,不許邁出神宮一步。”

  “您要囚禁我?”

  柳余不可思議地道。

  “如果你非要這麼理解,也可以。”

  他的聲音消失了。

  柳余坐回桌邊。

  今天發生的事,太多太多了。

  昨天之前的心境,再找不回來。

  她一點半空中藍色的絲網,兩滴血被藍色的光球包裹,漂浮在空中——

  當然,除了她,沒人能看見。

  這也是她找他打架的目的之一——就像她從前做的那樣,為了生存資源、為了獲得更好的生活,為了一百分……

  當時,她下意識就這麼做了。

  她從小就是這樣過來的。

  血是金色的,流光溢彩,像金子一般純淨。

  只要喝下,也許……

  她夢寐以求的未來,就在眼前。

  從此後,她將不再受任何人的掣肘,她可以自由地選擇生活,她不用再小心翼翼地看人臉色,等候別人的挑選……她將是金字塔的頂端。

  喝下它,柳余。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伸了過去。

  兩滴凝結的、像金色珍珠一樣的血落到了雪白的掌心,美極了。

  只要一步,只要一步。

  她的手顫抖地抬起,遞到嘴邊——

  不。

  她不能。

  柳余睜開了眼楮。

  她不能。

  她不能讓之前的真心,顯得那麼廉價,那麼可笑——

  即使沒人知道。

  柳余找了個小拇指瓶,將這兩滴血放了進去,掛在小石雕像的胸口。

  而後,閉上眼楮,睡覺了。

  第二天醒來時,斑斑已經將提籃放到桌邊了。

  窗外已經放晴,陽光大好。

  斑斑將籃子神神秘秘地推給她︰[貝比,今天莫尼做了很多好吃的……]

  [還有,里面有瑪格麗特捎回來的禮物。]

  “瑪格麗特?”柳余驚訝的,她在籃子里翻了翻,最後在白瓷碟下找到了一本冊子。

  封面上什麼都沒有。

  “這是什麼?”

  柳余不經意地翻開,卻在對上扉頁那行小字時,忍不住瞪大了眼楮。

  中文?

  不知怎麼的,她想起了那個沉眠梅爾島之人。

  斑斑還在喋喋不休︰

  [傳話的信使說,瑪格麗特路上結識了一個特別的朋友,那朋友非常風趣,他夸下海口,說這世上沒人認識這種文字。]

  [因為你是她見過最好學的人,所以,寄回來讓你看看……]

  柳余看著第一頁那行字︰

  “我叫唐英,如果你看得懂這行字,說明,你與我來自一個地方。我會很高興。這個世界……真奇妙。”

  她翻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這像是一本日記,記載著這個叫唐英之人的所見所聞。

  她直接翻到了最後一頁——

  而後,在最後一頁,看到了血。

  用血寫下的字︰

  “不,他們來抓我了……也許,我即將死去。”

  日記在這里結束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異鄉人

  “他們來抓我了……也許, 我即將死去。”

  血跡灑在書頁上,顏色還很新。

  柳余不由生出一個猜測,也許, 唐英, 就是沉眠于梅爾島的那位。

  從日記看, 他是個風趣而幽默的人——並且,總有許多人願意幫助他。

  在被抓住之前, 他似乎一直活得如魚得水。

  她想去梅爾島一趟。

  “瑪格麗特小姐還有別的話捎來嗎?”

  斑斑認真地想了一會。

  [瑪格麗特小姐說, 斑斑太辛苦, 讓你給斑斑準備蟲子吃,]斑斑小心翼翼地用那雙黑豆眼覷了她, 點頭, [恩!她就是這樣說的!一點沒錯!]

  “斑斑……”

  柳余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只小肥鳥。

  斑斑黑溜溜的眼楮和她對了一會, 又垂下去,連腦袋也一起耷拉下來︰

  [是的, 斑斑說謊了……]

  “斑斑, 撒謊是不好的。”

  [可連神都撒謊啊。]

  斑斑天經地義地道,用一種“你們大人都撒謊,我怎麼不行的”眼神斜瞄她。

  “蓋亞他…撒謊了?”

  斑斑立馬用翅膀捂住嘴巴, 眼珠滴溜溜轉︰[沒有!神怎麼會撒謊!斑斑,是斑斑記錯了……]

  “斑斑……”柳余拖長了聲音,左手放在它腦袋唯一的禿毛上,“你不說, 我就拔了它。”

  [斑斑說!斑斑說!]斑斑拼命點頭,[其實、其實, 其實吧……神沒有離開那麼多天,他就去了一下下, 回、回來後,就一直呆在圖書館……]

  “所以,這些天,他一直在?”

  柳余翻著日記的右手停在原地,一時間,看著窗外突然又放晴的天,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身上冷一陣、熱一陣……

  她突然想起前世,不知道哪看到的一句話。

  愛情就像一場高燒。

  燒的時候,能將腦袋燒糊,將一切燒得暈暈乎乎,可當熱度退去……

  現實的瘡痍就露出來。

  可她明明還在愛里。

  她明明還愛他。

  可卻無法進行下去了。

  柳余“啪的”將日記的最後一頁合上,站了起來。

  若無其事地摸了摸斑斑的腦袋︰

  “所以你就一直沒告訴我,看著我在那兒傻傻地等?”

  斑斑警惕地看著她,翅膀抱住了腦袋。

  可柳余眼明手快,“唰得”一下,將那腦袋上唯一一根的翎羽㠙了。

  [哇……]

  斑斑捂著腦門,“哇”的一聲哭了。

  [明明說好斑斑說實話就不拔的!貝比壞!斑斑才不要告訴你,神每天晚上都會來看你……哇……哇……哇……]

  房間里空的要命,靜的要命,只有斑斑在那拼命扯著嗓子叫喚。

  柳余靜靜地看著它,也不說話。

  房間里,漸漸安靜下來。

  斑斑的黑眼珠子從翅膀後面露出來,上面還掛著晶瑩的淚珠,鳥喙抽噎了一下︰

  [貝比……你是不是不高興了?]

  它小心翼翼地覷著她。

  面前的人類雌性臉上沒什麼表情,可不知道為什麼,斑斑就覺得,她像是吃了一大把的苦椰菜……

  看上去想哭。

  可又沒哭。

  斑斑奇怪地想著。

  “沒有不高興。”

  柳余認真地告訴它。

  她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斑斑,你听說過熬鷹嗎?”她微笑著道,“先好生養著,之後,就餓著它、渴著它,等鷹撐不下去,再給點水、給點食物。反復來幾次,這鷹啊……就算熬成了。”

  斑斑眨了眨眼楮︰

  [貝比,你說的斑斑不懂……]

  “你當然不會懂,你本來就是寵物。”

  柳余摸了摸它的腦袋。

  [寵物怎麼了?寵物有彩虹蟲吃!斑斑的那些鳥朋友可都羨慕斑斑呢!]

  “其他人,也羨慕我。”

  柳余淡淡地道。

  可她不羨慕。

  “我得去梅爾島一趟。”

  她心想。

  有份直覺告訴她,梅爾島上,有什麼東西在等著她。

  不過在這之前,她得先騙過蓋亞。

  當晚,柳余躺到床上時,拼命提醒自己不要睡。

  可當眼皮踫在一起,一股濃重的睡意就席卷了她。

  柳余閉上了眼楮。

  黑  的夜晚,只有一輪月亮。

  華麗的宮殿,窗外樹影婆娑,月色清透,壁燈“啪的”熄了。一個美麗的人影出現在了房間。

  他有銀色的曳地的長發,有美麗的面容,于黑暗里,被溶溶的月色包裹,整個人都仿佛凝聚了這鐘靈世間的精華。

  他慢悠悠地走到床邊,金色帳幔無聲地吹開,露出床上闔目而睡的金發少女。

  少女睡熟了,眉頭緊緊擰著,似乎做了一個噩夢。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既不說話,也不做事。

  只是看。

  那迷離的綠眸映著窗外的月影,可偏偏卻沉沉一片,如深不見底的黑淵。

  當第一縷陽光穿過窗戶,照進床前時,那抹白色已經消失了。

  柳余醒來時,精神還好。

  吃完早飯,打發走斑斑,她就繼續呆在房間。

  這幾天,她得安分些……

  神只有晚上才過來的話,意味著,她只有白天偷溜出去。要偷溜出去的話……

  柳余將目光落到枕邊的小石雕像身上。

  十天後,在距離神後大典還有不到十天的時間,她成功地偷溜出神宮,到達了梅爾島。

  她落到了島上。

  以前乘坐飛機都要五六個小時才到得了的距離,對現在的她來說,只是一個念頭——

  這要在從前,簡直想都不想敢想。

  和她想象的不一樣,梅爾島並不像傳說中的流放地或者監獄,完全沒有陰森之氣。

  既沒有黑鐵一樣的高牆,也沒有森然的冷兵器,而是鳥語花香,風和日麗。

  風一吹,還能聞到遠處潮熱的海風,和馥郁的花香。

  只是,沒有人。

  無數藍色絲線在空中穿梭,延伸開來,像一張鋪天蓋地的羅網,將整個梅爾島佔據——

  柳余小心翼翼地避開了有蓋亞神力殘留的地方。

  看得出來,他並不太在乎這個傳說中的罪犯關押之地,而是簡單地用一個四不著的島,將這片島嶼和世界隔離。

  她很快就找到了有行跡殘留的地方,就在島嶼的中央。

  那里終于有點監獄的模樣了。

  一排小木屋,鐵窗,門是用木條封起來的,只有一個可供食物進出的地方。

  柳余直接落到了最東那間——

  她現在,很相信自己的直覺。

  一進房間,光線立刻就暗下來,仿佛一下子從白天進入了黑夜。

  整個都黑  的,只有頭頂的一抹光︰

  這讓柳余想起以前听過的一首歌,“鐵窗歲月”,很貼切。

  她的視力不受黑暗影響,能清晰地看到這間屋子的逼仄程度。

  從東走到西,最多三米,牆角的蜘蛛在不懈地織網,一個灰撲撲的瓷盆翻在地上。

  地上一張稻草鋪——

  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稍微能讓人感到安慰的,是這地方的氣味不難聞,只有空久了以後的一點塵土氣。

  牆壁上空空如也,沒有任何訊息留給她。

  柳余的目光落到稻草鋪上——不知道為什麼,她有點心神不寧。

  這不寧,像是上次弗格斯夫人突然被綁在火刑柱上,焦躁的,莫名的,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一樣。

  柳余按捺住煩躁,走了過去。

  一揮手,稻草鋪被掀了開來。

  稻草被一股力量推著,整整齊齊地堆到了牆角。

  柳余的眼楮驀然睜大,她看到了稻草鋪下,密密麻麻的血字︰中文字。

  “我是唐英。

  我見到了這個世界權利的頂端,他們就像是冷酷的機器人一樣,將我困在這里。

  我對著窗戶唱,‘鐵窗歲月’。

  這個世界,就像荒誕而華麗的話劇舞台,所有人都圍著一個不知道是不是人的存在起舞。

  我格格不入。

  我常常感覺痛苦。

  上帝為什麼送我來這兒?

  不,當然,我不信基督,不信耶穌……老實說,我誰都不信。

  後來,我想明白了,上帝是讓我來解放這些被束縛的臣民。

  他們是那麼的淳樸,善良,可又那麼的偏執,狹隘。

  他們能對一個陌生人釋放善意,卻也能對另外一個人,如冷酷的劊子手。

  我熱愛他們的善良,我痛恨他們的狹隘。

  我告訴他們,人應該為自己。

  可他們都視我為異端。

  我是個軟蛋,我逃跑了。

  後來,我發現,只有力量,才能讓我實現我的願望……

  我願望這世界,人人信仰自己,人人以法度為準,人人熱愛生活,公平,正義……

  我渴望這樣的世界。

  我得到了一部分力量,我變得強大。

  ……

  我發現了一個秘密!

  一個秘密!

  每個世界,每五百年,都會發生一次聖戰,從不例外。

  聖戰過後,世界重新洗牌,信仰得到鞏固……

  就像是一場清洗,像滅霸那樣……

  你看得懂我的字,一定懂我的意思。

  真可怕……

  是我想象的那樣嗎?

  ……

  他出現了。

  他是那樣的強大,那樣的美麗……

  是的,我在一瞬間愛上了他,可我也恐懼他……

  我真不爭氣……”

  後面的字,越來越凌亂了,像是精神患者癲狂的臆想。

  “當他對我無情地審判,對我的示愛無動于衷時,我詛咒他。

  噢,我敬愛的神明……

  我詛咒他永世都會困在‘愛和理智’的囚籠里,不斷掙扎,他愛的人,永遠永遠都不會愛他,不會原諒他……

  就像我這樣……

  他當時的表情真美,像是忽起風暴的夜空……”

  但到最後,那些囈語般的字,又變正常了︰

  “逃!快逃!

  異鄉者,你的存在,就是這個世界的漏洞!

  不要留在這!

  他不會放過你。

  讓自己活得透明,像一滴水融入海里……

  只是在你離開之前,請為我唱一首歌……

  隨便什麼都行……

  噢,自由……

  自由……”

  柳余看著那行字,輕輕地唱︰

  “遙遠的夜空有一個彎彎的月亮,彎彎的月亮下面是那彎彎的小橋,小橋的旁邊有一條彎彎的小船……”

  黑漆漆的、逼仄的房間里,歌聲像水一樣靜靜流淌。

  帶著淡淡的憂傷。

  “我的故鄉人,祝你自由。”

第一百三十章 路易磚

  這地方, 連喘個氣都嫌逼仄。

  蜘蛛還在不懈地織著網,似乎對不速之客的到來毫不意外。柳余一彈指,藍色的光芒才要劃過地面——

  卻猛地膨脹成網, 向角落撲去。

  一團黑色霧氣和藍色織網一踫, 猛地爆開來, 團聚到牆角,而後, 幻化成人形。

  “路易斯?”

  當故人以一種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 出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時, 柳余幾乎在一瞬間,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邏輯。

  所以, 瑪格麗特認識的那位風趣的朋友是路易斯……路易斯假借瑪格麗特的名義, 將唐英的日記給她, 將她引過來……

  可他憑什麼確定,這本日記, 能將她引來?

  這一剎那, 柳余耳邊如驚雷乍響,只有一個聲音︰

  路易斯知道了!

  他知道了她從哪兒來1

  “噢,不不不, 弗格斯小姐,打住你心里的想法,我可不想被你用匕首再捅一次……”

  一個一身黑的男人出現在她面前。

  他黑發黑瞳,皮膚白得病態, 像是多年沒見過陽光,還舉起手朝她打了聲招呼。

  “我還以為, 您很享受。”

  柳余注意到,路易斯身上也沒有藍色的網。

  只有一片暮沉沉的黑, 這是除蓋亞以外第二個,她看不到命運軌跡的生物。

  “如果是你的血……我確實很懷念,每晚。”

  他用曖昧的語‧氣道。

  “懷念?我認為您應該找的不是我,而是娜塔西。她在神宮……需要我給您傳個話嗎?”

  柳余指間纏繞著藍色的織網,打斷他一有異動就丟出去。

  路易斯笑了︰

  “不不不……弗格斯小姐,收起您的武器,您做的比我想象的還要好……地上,看見了嗎?”

  他目光從地面掠過,又落到柳余臉上。

  少女的臉隱在暗處,但並不妨礙他看清她。

  金子般的長發波光粼粼,臉有些白,但表情像石頭一樣冷硬,與在納撒尼爾時又有些不同,更美,像經過打磨的玉石……

  路易斯覺得,她似乎又迷人上許多。

  像經歷風雨後的果實。

  “那是什麼?”

  柳余裝傻。

  “剛才那首歌很美。“路易斯自顧自地道,“……很憂傷。是你們那的歌,對嗎?”

  柳余沒有回答他。

  路易斯繼續道︰

  “唐先生真是我見過最有趣也最奇怪的人……他喜歡喝酒,喝了酒,總會說些讓人不懂的糊話……但很奇怪,那些話就像是從我心里說出來的一樣……你知道嗎?聖戰,是我告訴他的秘密……偶爾,我是說偶爾,你和他的眼神有些像。”

  “對,就是現在這樣,誰也不信,好像隨時能將這天捅破了一樣。”

  “我對捅您一刀更有興趣。”

  柳余看著他的胸口。

  “弗格斯小姐的狠心永遠只對著路易斯,真讓人傷心……還是說,弗格斯小姐愛上了我的父神,才讓您的刀鋒變鈍了?……”他湊近她耳邊,蠱惑般地道,“你就差最後一步了,不想嗎……”

  “想想聖戰,想想聖戰中無辜失去性命的人類……”

  “我對人類的命運沒有興趣,更不是救世主。”

  柳余面無表情地道。

  “真奇怪,有時候,你心很軟,有時候卻又很硬……”路易斯看著她,“既然別人的命運你不關心,那麼,你自己的呢?”

  “你要繼續優柔寡斷地留在那個虛假的神宮,甘心自己被當成寵物飼養……他將永遠無視你的意願……他喜歡卷毛,你就不能是直毛,他喜歡順服,你就必須順服……當他需要你時,不論你開不開心,你都得表現得高高興興,哄他開心……”

  “你甘心嗎?”

  柳余臉更冷了。

  她知道,路易斯說的沒錯。

  從某方面來說,他們的秉性簡直如出一轍,包括冷酷和自私。

  “如果你擁有力量,他將正視你。”

  路易斯用蠱惑人心的語氣,在她耳邊輕聲道。

  柳余往後退了一步︰

  “我也許不信蓋亞,但更不信你。”

  這份質疑,似乎深深傷了眼前人的心。他的黑瞳像是凝聚了整個黑夜,濃得化不開,恍惚間竟讓人覺得,他是真誠的︰

  “可我愛你啊。”他輕輕道,“如同愛父神一樣真誠。”

  柳余差點要信了。

  可也是差點,就在她準備拒絕時——

  “轟隆隆”,一道白色匹練從天而降。

  逼仄、塵氣繁雜的小屋內,似乎突然有了花的芬芳。

  來人寬大的白袍在空中獵獵飛舞,他像是裹挾著無邊的颶風而來,颶風一下子將屋吹得七零八落。

  屋頂被掀翻了。

  黑發黑瞳的青年隱沒在空氣中,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一拽一捏——

  ”噗“,

  枝丫散了一地。

  那枝丫給人的感覺,和生命之樹很像……

  若有所思間,柳余腰被一攬,飛到半空,重重地撞到了某個厚實的懷里。青年的十指如同鐵鉗一樣,將她牢牢桎梏住。

  “蓋…亞?”

  她抬起頭來。

  “貝莉婭‧弗格斯,你的信用還不如一個孩子。”

  “我沒有答應您的禁足……您無權禁錮我。”

  他沒有說話,柳余只能看到他高高抬起的、緊繃的下頷線。

  “您先放開我。”

  她試圖和他商量。

  他非但沒放,十指還禁錮著她的腰,力道之大,似乎要將她折斷一般。

  “您放開。”

  他低下頭來,那綠眸里涌動的情緒,看得柳余一窒——

  等再回過神來,人已經被帶到內宮,丟到了床上。

  “蓋亞,你發什麼瘋?!”

  “路易斯,第三次。”

  他高大的身影欺過來。

  銀發像蛇一樣流入她的脖子,對著他那雙眼楮,柳余感覺到了恐懼。

  無以名狀的恐懼。

  那恐懼來自于力量的臣服,來自于身體的顫抖,以及他明明不動風雨、卻像要將一切毀去的冰冷。

  “不!您不能!”

  藍色織網朝外揮,卻被他輕輕一握,團了團,丟出去了。

  他手一抽,白底金邊的腰帶掉了下來。

  柳余認出,那是她上次買的那條。

  “您冷靜下來!”

  “我很冷靜。”

  他表情平靜,聲音溫和,可動作卻絕不溫和,他像是個強勢的君王。

  一聲裂帛聲響起。

  柳余拿腳踹他,卻被捉住了,他欺身過來。

  “不!唔——”

  她疼得整個人像蝦子一樣往後跳了下,又被捉了回去。

  緊接著,是漫長的,鋸木板一般澀然又無法逃脫的疼痛,柳余茫然地看著頭頂搖晃的金色帳幔,心想︰

  他在做什麼?

  為什麼她……這麼疼?

  疼得像是被人重新浸入那伯納湖的湖底。

  多冷啊。

  她打了個擺子,身體就翻過來。

  他正對著她。

  銀發松松地垂下來,罩到她的身上。即使做著這樣的事,他看起來依然聖潔無比,像是純白的天使。

  可她卻覺得恐懼,她蜷縮著身體,茫然地看著周圍的一切。

  世界在她面前,仿佛變成了飄忽的兩半。

  一半是真實,一半是虛妄。

  虛妄的他拿著石雕像和鳶尾花。

  真實的他拿著皮鞭和火石。

  她仿佛看到了伊迪絲,看到了弗格斯夫人,看到了唐英,看到了無數在火刑柱上哀嚎的聲音,大火“嗶嗶啵啵”將一切燒盡。

  她重新被綁在了納撒尼爾的火刑柱上。

  石柱好冷啊,又冷又硬。

  他親自給她上刑。

  火燒起來了。

  火舌舌忝吻著她的腳,她的身體。

  “蓋亞‧萊斯利,你放開我。”

  她向他哀求。

  火燒到了她的胸口。

  “放開我……我不是任你糟蹋的羔羊。”

  火燙著了她的靈魂。

  “蓋亞‧萊斯利,我是人。”

  “蓋亞‧萊斯利,我是人!”

  一道藍色織網驀地放大,帶著無比強橫、似乎能將一切籠罩的力量罩了下來,就在這時,他輕輕一點,她全力一擊的織網就成了孩子手中的繩索。

  她像條魚一樣,輕而易舉地被控制住了。

  執刑人憐憫地看著她︰“貝莉婭‧弗格斯,你當然不是羔羊,你是我的……財產。”

  我的……

  財產。

  不是羔羊,不是人。

  是財產。

  可以任意對待、轉賣的財產。

  黑夜好漫長啊。

  柳余絕望地想,漫長得似乎永無止境。

  而漸漸的,一道蠱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你要繼續留在那虛假的神宮,被當成寵物飼養嗎?……他將永遠無視你的意願……他喜歡卷毛,你就不能是直毛,他喜歡順服,你就必須順服……當他需要你時,不論你開不開心,你都得表現得高高興興,哄他開心……”

  “你甘心嗎?”

  不,不甘心。

  “如果你擁有力量,他將正視你。”

  如果你擁有力量,他將無法傷害你。

  如果……

  你擁有力量。

  窗外陰雨綿綿,在光照不見的黑暗里,那美麗的銀發也似滲進了進去,與黑暗渾然一體……

第一百三十一章 神期待

  夜雨綿綿, 連空氣都充滿潮濕的氣息。

  華麗的金色內殿,氣氛像死了一樣靜——不止是靜,偶爾還能听到細微的喘。

  只是這喘, 也不像是愉悅, 倒像是從痛苦里孕育。

  風輕輕吹起金色的帳幔, 能隱約照見一對人影。

  極富爆發力的肢體,肌肉線條流暢而漂亮, 與之形成對比的, 是他身前被絕對掌控著的窈窕縴弱。那略帶卷曲的長發無聲披散在白色的床褥上, 與冷淡的銀發交纏,交握的雙手, 明明是曖‧昧的糾纏, 卻帶著一股冷——

  似是廝殺, 又似是訣別。

  雨沒有給兩人帶來一絲潤澤,反倒將這僵硬的、又生澀的關系扯得更開。

  柳余很疼, 身體內像有把刀子在鋸——

  蓋亞突然退了出去。

  赤足下地, 踩在床邊雪白的地毯上,長長的銀發半蓋在瑩白的腳背,隨之, 一件白色寬袍披了上來,那極富力與美的身體如曇花一現,就被那寬袍罩住。衣擺上銀色的水紋在幽幽的壁燈和清透的月光下流淌。

  柳余蘭懶洋洋地閉上眼楮。

  就在這時,一道柔和的、帶著撫慰意味的力量進入她的身體, 不適被減輕。她睜開眼楮,卻見他微垂的眼簾下, 一雙綠眸如潺潺流水,好似憐惜——可出口的話, 卻像藏了鋒刀︰

  “這是最後一次,你與路易斯。”

  白芒從他的指間注入她的身體。

  “當然,這是最後一次。”

  少女溫順地垂下眼楮。

  下巴卻被攫起,他托起,認真地看進她的眼里,像是要從中看出一絲反叛,或是敷衍。

  可那雙眼眸如蔚藍的深海,里面什麼都沒有,只有蕩漾的水波。

  他放下了她︰

  “記住你的諾言。”

  “當然,我會記住。”

  她嘴角彎彎。

  絕不會讓你第二次這樣對待我。

  “那麼,再見。”

  她困倦地閉上眼,任睡意淹沒自己。

  意識被拖入沉沉的夢境里。

  “啪——”

  牆上的壁燈熄滅了。

  只有一彎月亮。

  少女蜷縮在床角睡著了,她縴細的四肢團成一團,緊緊地抱住自己,卷曲的金發披散在她身上。

  對比寬大的床,她顯得那樣小。

  他在床邊站了很久,久到夜露成霜,才抬腳走開。

  床邊是一面華麗的落地鏡,金框鏤著精美的薔薇花紋,在他要經過時,突然停下腳步。

  鏡中映出一個修長挺拔的青年。

  他有美麗的眼楮,筆挺的鼻梁,全身攏在流雲似的白袍里,他還有緞子一樣的銀色長發,只是那長發從中間分成了兩截,一截依然銀白如雪,一截卻已冷落成灰。黑色自發尾向上攀援,越上,那黑色就越淡——

  可發尾,已經濃黑如墨。

  他似是愣住了。

  緊接著,一點白芒從天而降,美麗的銀色重新覆蓋上長發,那濃墨的黑被掩蓋住了。

  一切似乎都一如往常。

  他跨出了房門。

  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下了,轉身看著那沉寂在暴雨里的金色殿堂,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的掌心出現一根樹枝,那樹枝連枝干都是碧綠濃翠的。

  他將那枝干往地上一甩,在白芒的注入下,枝干不斷地抽條、長大,最後,竟然開出一個巨大的花苞。

  花苞展開,里面跳出一個漂亮鮮妍的美人。

  美人有長長的金發,有蔚藍的眼楮,一笑,還會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她似乎並不吝嗇陽光,朝他露出個大大的笑容,匍匐下去︰

  “尊敬的父神大人。”

  聲音也是軟糯嬌嫩的,像是甜滋滋的棉花糖。

  他卻是不滿意似的,眸內含著凜冰,手指往前一點,金發美人頓時變成了遲暮的金發美人,她看起來有些瘦,一身黑色蓬蓬裙,顴骨略高,嘴唇緊抿,像是隨時能罵出一段刻薄的話。

  他收回了手。

  “弗格斯,進去陪著神後。”

  “是的,父神大人。”

  金發美人似是理解了他的意思,朝他恭恭敬敬地屈身,而後轉身往內殿走。

  她的聲音有些尖利,刮人耳朵。

  他卻似滿意了。

  連飄過的風都開始輕盈起來。

  走到內外宮交接的長廊上,一個圓圓臉的女神官就等候在那,見他來,行了個禮︰

  “拜見神。”

  “讓莫里艾來,守住內宮。“

  吉蒂神官一愣,眼看尊貴的神就要這樣一走而過,連忙小跑步追了上去︰

  “您的意思是,要、要……”

  “大典之前,神後不能邁出內宮一步。”

  這是要……

  囚禁弗格斯小姐?

  吉蒂神官悚然一驚,頓時什麼都不敢說,只是鄭重地匍匐下去︰

  “是,我尊敬的神。”

  抬起頭時,只看見神流雲似的寬袍消失在長廊的盡頭。

  長廊外,暴雨如注,電閃雷鳴。

  神走到了神殿外。

  他也看向了天空,沉沉的雷雲滾滾而來,閃電劈開大地。

  雕鏤著金色狂獅的大門無聲打開。

  白色的袍擺翻飛過高高的門檻,修長挺拔的銀發青年一路往里,走到牆邊,“ 啦啦——”

  無去路的牆上,一道門突然閃現。

  他走了進去。

  金色的大門合上,閃了閃,消失在金壁之上。

  門後,是一間略小些的次殿。

  金磚鋪地,明珠嵌牆,整個次殿都華麗奢侈非常。

  正對著門的,是一張長長的鎏金桌。

  一只小巧的金色狂獸蹲在桌上,獸嘴朝天大張,嘴里放著一個小巧的金杯。

  而鋪在鎏金桌的,卻是一條已經初具雛形的裙子。

  那裙子美極了,像是一泓蒼翠的濃碧,純淨又明媚,裙擺層層疊疊,卻又輕盈無比,垂落下來,像綻放的玫瑰。

  而那看起來高貴無比的銀發青年,卻在桌前停下。

  他如玉一樣的手輕輕拂過裙擺,裙擺上,以同色的絲線繡上了一朵又一朵的鳶尾花。他凝視著裙子,那淺綠的眼眸映著頭頂流動的光影,像凝視著自己的摯愛。

  “還剩……十九天。”

  低低的聲音,散入空氣,像是某種囈語。

  ————

  柳余是被一陣雷聲驚醒的,擁著被坐起時,夢里不斷追著她奔跑的野獸消失了。

  耳邊是轟隆隆的雷聲,一只手伸過來,將那打開的窗合上,一道閃電劃破夜空,落到那人身上,她金色的長發略有些黯淡。

  “誰?!”

  一個光明彈從柳余手中神起。

  不過,是藍色的。

  在房間內炸開,像是藍色的焰火。

  不夠亮,卻也足夠她看清那個人的臉了。

  金發,藍眼,法令紋,高顴骨……熟悉的臉,像在夢里見過無數回似的。

  “母……親?”

  柳余詫異地道。

  她閉上眼,躺了回去。

  原來還在做夢啊。

  “母親大人,您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一道尖利的、略有些刮耳朵的聲音在屋內響起。

  還是弗格斯夫人的聲音?!

  她重新睜開眼,坐了起來。

  “啪——”

  壁燈被點燃了。

  火光映亮了弗格斯夫人那張風韻猶存的臉,只是這麼一看,她立刻就發現了不同。

  弗格斯夫人偏好成熟的穿衣風格,喜歡黑色、紫色,或紅色,而眼前人,穿著一身粉色的花苞裙,用極不符合她性情的、活潑又明媚的笑迎接她的目光。

  她還對她道︰

  “母親大人,您可以叫我弗格斯。”

  “母親……大人?”

  柳余眨了眨眼楮。

  她想起像“布魯斯”的莫里艾,一個荒謬的猜測在腦中浮現︰

  “難道,你也是……神創造的?”

  仔細看,這個人的眼楮干淨清亮,而弗格斯夫人的眼神要更風塵一些,因過去的經歷,她看人時常抱有警惕,喜歡抽煙,食指和中指的指頭被煙燻得微微發黃。

  這些統統都沒有。

  更關鍵的是,弗格斯夫人看著她的眼神,總是慈愛的——

  那愛,像是滿滿的一湖水,隨時都能溢出來。

  假的。

  柳余嘴角的笑消失了。

  “是的,母親大人,父神創造了我,並賦予了我姓名。”

  弗格斯歡快地回答她。

  柳余︰……

  然後,她就要听一個長得像弗格斯夫人的女孩叫她母親?

  簡直荒謬至極!

  “所以,您來干什麼?”

  “父神大人說,讓我來陪伴母親,您有什麼需要,敬請吩咐。”

  柳余冷著臉︰

  “不用叫我母親,請叫我弗格斯小姐,貝莉婭,或者別的什麼都成。”

  她可承受不起這個稱呼。

  “可是——”

  “——貝莉婭。”

  金發少女強勢地道。

  似乎是看出她的認真,這位“弗格斯”柔順地低下頭︰

  “是的,貝莉婭小姐。”

  “……您什麼都可以吩咐,我會的很多。”

  “謝謝。”

  柳余目光在這位弗格斯身上劃過一圈,她的生命線異常簡單,只有生、死,兩個點,像是被人特意簡化過的生命……

  她還注意到,外面罩了一層比之前更玄妙的光膜,那光膜像是一個倒扣的碗,將這房間扣住了。藍色的絲線與光膜甫一接觸,就彈了開來。

  這樣的規則下,她不可能不驚動光膜就出去……

  柳余的目光落到這滿眼敬慕的“弗格斯”身上︰

  “你父神大人派你來監視我?”

  “不,父神大人怕您寂寞,才叫我來陪伴您……父神大人對您的寵愛,無人能及。”

  柳余︰……

  她並不感到榮幸。

  “所以,我能出去了?”

  她披上晨衣,趿拉著軟鞋走到窗邊,重新將窗戶打開。冷風直接刮到臉上,像昨夜插1入身體的鋼刀。

  穿過重重的黑暗,柳余仿佛看到,以莫里艾為首的騎士隊不斷在附近巡邏。

  “不,沒有得到父神的允許,您不能走出這個房間。”,

  果然。

  跟她想的一樣。

  他打算徹底囚禁她。

  “那我什麼時候能出去?”

  少女語聲淡淡地問。

  一道閃電劈過長空,少女精致的側臉也像是被劈成兩半,一半沉于黑暗,一半亮于光下,“弗格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方才某一瞬間,她竟覺得如墜冰窖。

  她伸手幫她關上窗︰

  “貝莉婭小姐,外面冷……”

  柳余退後一步,靜靜地看著她。

  “弗格斯”這才意識到,貝莉婭小姐在等她上一個問題的回答。

  “神後大典結束,您就能出去了。”

  柳余頷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配合度極高地上床睡覺,只是這回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這幾天發生的一切,不斷在腦中徘徊……

  唐英說︰“逃!快逃!像水一樣融入海里……”

  伊迪絲說︰“我有罪,我無可饒恕……”

  路易斯說︰“……你甘心嗎?……別忘了你的野心。”

  我沒忘。

  柳余想,她伸手摸到石雕像身上的拇指瓶,塞入了懷里。

  “我要睡覺了,您可以讓我一個人待會嗎?”

  “可是神說——”

  “——你可以去門外守著。”

  “弗格斯”小心地覷了她一眼︰“那您有需要叫我。”

  輕巧的腳步聲離去,隨著一道關門聲,全部被阻隔在了外面。

  房間陷入安靜。

  柳余摩挲著拇指瓶,將它重新放好——

  她當然會用。

  前提是,她取不到他的心頭血。

  如果斑斑在這,又知道了她的打算,必定要對她的狠心控訴,柳余無所謂地想。

  可那又怎樣呢,他也可以取她的。

  萬一她不慎死了——

  那就死了吧。

  總比被當做隨意對待的財產、或者籠子里的金絲雀強。

  第二天,天放晴了。

  柳余去盥洗室梳洗,“弗格斯”就去門口取了提籃,布置好早餐,在一旁等她。

  “一起坐。”

  她道。

  “能與母親大人,啊不,貝莉婭小姐一起坐的,只有尊貴的父神大人。”

  見勸不動,柳余也沒繼續。

  她坐到桌邊︰“斑斑呢?”

  “弗格斯小姐是說那只鳥嗎?”弗格斯歪著腦袋,“它進不來呢。”

  “進不來?為什麼?”

  斑斑在內宮一直是來去自如的。

  “抱歉,弗格斯小姐,這是神的決定,我們無權質疑。”

  弗格斯微笑著道。

  柳余立刻就明白了,是怕斑斑幫她。

  還真是防得滴水不漏。

  柳余喝了口牛乳,這樣一來,突破口就只有在神後大典那天……

  這幾天,她得表現得安分些。

  弗格斯見金發少女不高興地嘟囔兩聲後,就安靜下來,不由舒了口氣。

  時間悄悄地過去了一半。

  在這十天內,柳余表現得像是認命了,只是偶爾,會直愣愣地對著窗戶發呆,叫她,很久才會應。

  弗格斯有點擔心,去稟告神,神讓她帶了兩個人進內宮。

  一個是吉蒂神官,一個是路上隨便踫到的聖女。

  “貝莉婭小姐,您看誰來了?”

  貝莉婭小姐遲鈍得像生銹的鐵劍,當眼神落到吉蒂神官身上時,才有些色彩︰

  “您來了,吉蒂神官。”

  “噢,天……您看起來瘦了很多。”吉蒂神官捂著嘴,她又忘了之前她幫黑暗使徒說話的事了,“您、您……”

  “沒什麼。”

  金發少女有氣無力地道,“您來做什麼?”

  “神派我們來……陪您聊天,或者,玩些別的什麼。”

  “我想伊迪絲。”她突然道,“不對,伊迪絲已經死了。瑪格麗特回來了嗎?她臉上的傷好了嗎?這里的日子太無聊了……卡爾比先生呢,他最近怎麼樣?……娜塔西呢,是不是還是像從前那樣?”

  少女將認識的人嘮叨了一圈。

  大約是很久沒跟人說話,她看上去有點焦慮。

  “瑪格麗特回來了,娜塔西小姐也在。”吉蒂神官告訴她。

  少女立馬就高興了,眉眼生動了許多,仰著頭希冀地看著她︰

  “那我可以讓瑪格麗特來看我嗎?或者,娜塔西也行……想一想,她畢竟是我的妹妹……吉蒂神官,您不放心的話,可以看著我……”

  吉蒂神官沉吟了會,似是在听人指示,不一會將旁邊傻站著聖女打發走︰

  “我讓人請她們過來,瑪格麗特小姐從墨黧主城帶回來一個新鮮的玩法……”

  她等的轉機來了。

  柳余想。

  命運告訴她,她的幫手必定在這兩個人中出現。

  瑪格麗特來得很快,她的頭發剪短了,燙成栗色的小卷貼著頭皮,因為臉小眼楮大,倒顯得更加俏皮——如果沒有臉上那道疤的話。

  出人意料的是,她帶了副撲克牌,只是上面的大王小王,變成了神和神後。一切穿衣服的,變成了大主教、主教、神使、騎士之類,剩余的全是平民。

  “這是我從墨黧城帶回來的游戲,特別好玩。有很多種花樣……”

  瑪格麗特眉間的郁氣像是消失了。

  她看起來活潑又靈動——

  柳余看著她,垂下眼,掩去眼中一抹驚訝。

  瑪格麗特的命運線,是亂的。

  似乎……有兩條導向。

  一條長,一條短,只是時間太短,她一時捋不清……

  娜塔西來得很晚,她似乎特意打扮了下,穿了條水綠色的裙子,頭發梳得柔柔順順,看上去像一片清新的綠葉。見她看來,勉強朝她笑笑︰

  “貝、貝莉婭姐姐……”

  只是臉色有些青白,看起來氣色不太好。

  而當看到娜塔西眉眼間的陰影時,柳余立刻明白了︰

  這次的幫手,居然應在娜塔西身上。

  她的眉間,似乎浮現著一個影子。

  那影子,長了一張和她一模一樣的臉。

  柳余想起她在神宮圖書館看到過的志怪內容里,有這樣一條︰

  "起嫉恨之心,用神魂和惡魔做交易……"

  所以……

  娜塔西跟惡魔做了交易,而那惡果即將孵出……

  到時,她會和她長得一模一樣。

第一百三十二章 神典禮

  神殿。

  “弗格斯小姐這幾天的胃口好了一些, 早上還吃了三塊奶酥塔……下午,她和瑪格麗特小姐、娜塔西小姐打了一會牌,看起來很開心, 只是, 偶爾還是會有些落寞。”

  吉蒂神官低垂著頭, 向那神座上高貴的男人稟告。

  男人一只手支著額頭,長長的銀發垂泄下來, 半闔著眼, 像是睡著了。

  吉蒂神官沒等到指示, 偷偷抬頭看了一眼,什麼都還沒看到, 就又連忙垂下頭去。

  “知道了。”

  神美妙的聲音在殿內流淌。

  “下去吧。”

  “是, 我尊敬的神。”

  吉蒂神官右手置于左胸, 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

  她最近每天都要來向神匯報弗格斯小姐的近況,神听完, 從來沒有說過一句多余的話, 看起來似乎漠不關心——

  在快走出神殿門口時,吉蒂神官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神座上的男人,不知什麼時候睜開了眼楮, 他抬頭看向遠處的天空,像是要穿過雲層,看向雲層的深處。

  吉蒂神官眼楮一疼,連忙收回視線, 將門閉上了。

  聖子聖女們在附近的長廊等到她,嘰嘰喳喳地問︰

  “神最近為什麼不見我們了?”

  “是因為神後的關系嗎?”

  “神心情好嗎?”

  “神看起來還是一如往常嗎?”

  迎娶神後, 對這些聖子聖女們來說,是件大事。年輕的臉上都帶著點不安, 他們對未來充滿了迷惘——

  信仰神,是唯一的、不可動搖的信仰,可多了一位神後……

  神是否,會不再寵愛他們呢?

  時間越逼近,不安感就越重。

  有了女主人的神宮,像是突然多了一重枷鎖。

  吉蒂神官對這些孩子充滿憐憫,任他們扯著袖子,也不生氣,溫和地道︰

  “不可窺探神,你們都忘了嗎?”

  “吉蒂神官,我們、我們只是怕……神後會趕我們出去。”

  “我們不想離開神。”

  “神後是個大度而寬容的人。”

  吉蒂神官說著自己都不信的話,要說對神後小姐的印象……

  神後小姐和神宮內所有的人都不一樣,她生機勃勃,燃燒一切。

  整個人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謎團,叫人捉摸不透,她偶爾覺得,神後小姐對神有著最虔誠的愛,可偶爾又會覺得,她更愛自己。比起純粹只信仰神的信徒,她前後不一,矛盾又神秘……

  讓人想起傳說中的“狡詐者”。

  吉蒂神官打住想法,不敢繼續。

  聖子聖女們還在問︰

  “真的嗎?”

  “之前我們這麼說她,神後小姐沒有生氣嗎?”

  “老實說,我們都很嫉妒她呢……神可從來沒有這麼關注過任何一個人類,不,所有的物種都沒有。”

  “夠了!孩子們,快去布置神宮,大典明天就開始了,神之國度的各大城池主也會在明天,把整個神宮填滿……你們還有的忙!”

  吉蒂神官像趕鴨子一樣趕人。

  聖子聖女們一哄而散,確實,他們有很多很多事要忙。

  神宮要重新打掃布置,大典當天需要用到的酒水、果品,還有糕點……

  莫里艾領著騎士隊,兢兢業業地將內宮圍了一圈。

  這些天,他們寸步未離,確保里面連只鳥也飛不出去。

  一個栗色短發、臉上生了一道疤的女孩,和一個生得像小鹿一樣可愛的少女結伴從內宮走出。

  莫里艾立正,微微頷首︰

  “瑪格麗特小姐!娜塔西小姐!夜安。”

  天邊一縷斜陽西照,瑪格麗特給了他們一個爽朗的笑︰

  “莫里艾先生,夜安!”

  “莫里艾先生,”娜塔西也輕輕地道,“夜安,明天見。”

  “明天見!”

  莫里艾微笑著道。

  當那麋鹿一樣可愛的女孩消失後,他臉上的笑消失了。

  “莫里艾,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旁邊人深知莫里艾的為人,他謙遜有禮, 溫文儒雅,時常掛著微笑,很少有這樣板起臉的時候。

  莫里艾搖了搖頭,面色遲疑︰

  “……總覺得,不對。”

  “不對?哪里不對?”

  “就像是……”

  莫里艾說不出來,那沖面而來的感覺,不太舒服,可又確實是那個人。

  “要和神說一聲嗎?”

  莫里艾搖頭︰

  “神無所不知。”

  他鎮定地陳述這個事實。

  第二天,神後大典開始了。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向大地,神宮從沉眠中甦醒。

  聖子聖女們紛紛換上統一的衣裙和發型,等候在門口,接待從神之國度趕來的人們。

  十二大城池主,在昨天已經入住附近的集鎮。集鎮上的酒棧已經爆滿。來晚了的、或者各大中小城池主們只能在野外露宿。他們領著妻子兒女,和得力的屬臣,帶上最珍貴的禮物,來向神敬賀他的婚禮。

  分散在世界各地的神官們也紛紛回來了。

  整個神宮熱鬧而喧囂,但即使這樣,也依然是井然而有序的。

  神宮內外煥然一新,奇珍異寶遍布,紅薔薇點綴在各個宮殿……整個氣氛,就像是陷入了一場熱戀。

  城池主們新奇地走在神宮之內,他們是那些放逐出去的聖子聖女們的後人,只在傳說和吟游詩人的口中听過神宮的模樣——

  即使是那些商販,也從未靠近過神宮,只在附近兜售。

  “噢,聖光在上,神宮果然以金子鋪地,你看到了那只狂獸嗎……”

  “我還瞧見了兩個拳頭大的明珠!那得多大的蚌才能孕育出來……”

  “還有那紫色的珊瑚塔,比我們城池的第一勇士還高!”

  他們贊嘆著神殿的華麗和精致,目不暇給。

  神官們則對神未來的妻子更期待,他們期望她有美麗的面容,有高貴的品行,和仁愛的心靈……唯有這樣,才能配得上他們高貴美麗的神。

  而這時,柳余則坐在內宮,由吉蒂神官領著一群手巧的人在打扮。

  他們用七彩花的花露浸泡她的長發,用魚人的眼淚點潤她的眼楮,用冷霜制成的霜膏涂抹她的身體……

  柳余坐在梳妝鏡像個被擺布的娃娃,耳邊是不住的夸贊。

  她的目光,卻與鏡中娜塔西的目光相遇。

  娜塔西就站在她身後,直勾勾地看著鏡中的她,確切地說,是看著她的臉,眼神炙熱而瘋狂,像是得了某種 癥一樣。

  柳余朝她笑了笑,娜塔西似是受了一驚,連忙垂下頭去,蒼白的面色看起來我見猶憐。

  她收回了視線。

  “瑪格麗特小姐呢?”

  吉蒂神官小心地從櫃子里捧出一條裙子。

  那裙子美麗極了,顏色是最純淨的初雪都比不上的純白,一絲雜色都沒有,裙擺如玫瑰花般綻放,點綴著金色的鳶尾花紋……

  那是最高級的匠人,都無法裁制出的美。

  柳余的目光落到那裙擺之上。

  金色的鳶尾花紋栩栩如生,細致得連花蕊和花葉上的紋路都縴毫畢現。這樣小巧的鳶尾花,細致地圍了裙擺一圈。

  她看向窗外。

  難得的艷陽天,萬里無雲。

  應該是……粉色的。

  她想。

  “昨天神交給我時,明明是粉色的……”吉蒂神官“咦”了一聲,“怎麼變成了白色?”

  “吉蒂神官,您一定是看錯了。神的禮服是白色的,神後的……當然也是白色啦!”

  吉蒂神官想了想︰

  “也許是的,那時候天都黑了。”

  柳余拿了裙子進去換,出來時,所有人都“哇”了一聲。

  她們握著拳贊嘆地看著她︰

  “噢弗格斯小姐!您美極了!就像、就像……”

  她們說不出來。

  她美得像一副濃墨重彩的油畫,明明那樣熱烈,可不知道為什麼,卻讓人感覺有點悲傷。

  柳余看向鏡子,彎了彎嘴角,又朝身後的娜塔西一笑︰

  “好看嗎?”

  娜塔西直勾勾地看著裙子︰

  “好看,十分好看。”

  吉蒂神官眉毛皺了皺,她擋在娜塔西和柳余之間,將把金色的寶石王冠戴到她的頭頂,試了試,又摘下來,放到一旁的托盤。

  拿來配套的項鏈和滴露狀的耳墜給她戴上,又高聲問︰

  “珍妮!珍妮來了嗎?”

  一個紅發美人走進來︰

  “來了!來了!”

  叫珍妮的匆匆將手里的紫色花束塞給柳余︰

  “您的花,神後小姐!”

  柳余看了眼︰修鳩花?

  還不等她說話,吉蒂神官已經開始催促︰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該去大殿了。”

  一群人又“呼啦啦”地擁著她往外走。

  娜塔西站在身後,表情一下子變得落寞,罩在陰雲里的臉,陰郁又蒼白。

  不過——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

  很快,很快,她就能和貝莉婭姐姐一樣了……

  擁有這樣的臉,神一定也會寵愛她的……

  ——————

  神後大典,在正午陽光最烈的時候開始。

  神殿的金色大門“轟然”洞開——

  金色的陽光從門中流瀉出來,像麥穗一樣細碎地鋪滿整座大殿。

  柳余看向遠處高台上的男人,他站在那,目光穿過重重的光影,像在這見面的第一次那樣,向她看來。

  她仿佛听到了那華麗的一聲“貝莉婭‧弗格斯”。

  柳余嘴角掛起笑,捧著花,向他走去。

第一百三十三章 艾諾酒

  金色大門“轟然”洞開。

  一位金發美人站在門口。

  她的皮膚比安迪山脈的初雪還要白淨, 眼眸比夜空中的星辰還要閃亮,手捧著紫色花束,穿著一條白色長裙, 就這樣安靜地向金漆殿堂走來, 整個人仿佛被陽光與清風親吻——

  她是天神的寵兒。

  城池主們心中不約而同地浮現出這樣的想法, 神官們默默地垂下頭去,右手置于左胸, 頭顱低垂。

  聖子聖女們清亮的歌聲, 在大殿內響起︰

  “……今天我帶上王冠, 去迎娶我心愛的姑娘……噢,我看見了心愛的姑娘……她身穿純潔的白裙, 戴著花冠……多麼美麗……多麼美麗……”

  “……多麼美麗。”

  “……多麼美麗。”

  所有人跟著唱。

  歌聲回蕩在整個殿堂。

  頭頂的虛空開始流轉, 所有的星球都像是在進行一場歡歌。

  柳余仿佛听到耳邊有聲音在唱︰

  “……祝你幸福……祝你幸福……”

  她聞到了空氣中鮮花的香氣, 听到世界也在對她祝福……

  柳余看著台階上的男人,一步一步往前走。

  他穿了白底金邊的法袍, 法袍上, 金色的太陽和銀色的月亮交相輝映,而引人矚目的,是那披在腦後的、長長的、幾乎曳地的銀發, 銀發像細碎的銀河一樣流淌。頭頂上,金色的王冠在閃閃發光。

  他比陽光更耀目,比月色更清冷。

  她當然知道,他有多冷酷。

  柳余閉了閉眼楮, 提起裙子,走上台階。

  金子般的台階上, 他向她遞出手,白色袖口干淨得像天邊一抹雲彩, 可那雲彩也比不上他指間的顏色。

  她將手搭了上去,而後,隨著他遞來的力道輕輕一躍,輕盈地躍到他身邊,和他一起面對著來賀的人群。

  殿堂內,穿著鮮亮衣裳的城池主和神官們不約而同地仰著頭,臉上是真摯的敬慕,無上的喜悅。

  他們大喊︰

  “贊美我神!恭喜我神!”

  “贊美我神!恭喜我神!”

  “贊美我神!恭喜我神!”

  呼聲震天,而後,匍匐下去。

  烏泱泱一片的人頭,身體帶著激動的顫抖,像是無法承受過于充沛的情緒。

  神開了口。

  聲音華麗而空靈,像來自另一個維度。

  “今日,我將迎娶我的神後。”

  隨著“後”字消散,空氣中似乎傳來輕輕一聲“啪”。

  神現出了他的完全體。

  兩道巨大的羽翼從背後伸出,與他高大的身軀融為一體,在地上留下巨大的影子。

  神站于高高的台階之上,無人敢仰望。

  他們將頭垂得更低了。

  柳余看了一眼他,心里想著,索羅城邦的那座光明石像好歹是有些相似的地方的,起碼那一雙翅膀很對。

  他也看向她,高高的眉峰下,一泓綠眸如水︰

  “從今日起,你將是我的神後……未來無論喜樂,無論痛苦,你都將永遠臣服于我,將對我永遠抱有忠誠、希望,和信仰。不欺瞞,不背叛,不遠離……”

  少女柔順地低下頭去︰

  “是,我尊敬的神。”

  她金色的長發,在陽光下如燦爛的金子。

  一位聖女手捧托盤,走到台階之下。

  托盤上,金色王冠小巧而精致。

  神伸手輕輕一點,那王冠就出現在他的掌心,他鄭重地將王冠戴到她的頭頂,捧起她的臉頰,在她額心留下一吻——

  那吻,如輕盈的羽毛,卻又似乎帶著山岳般的重量。

  她摸了摸額頭︰

  “這是什麼?”

  聲音很輕,確保只有他听到。

  “以神後之冠,加冕。”

  他宣告。

  柳余卻感覺,身體內似乎多了什麼、比“神僕契”更牢固的東西,那東西將他和她聯在一起,一呼一吸都在相互間傳遞。

  “你又下了別的契約?”

  她平靜的聲音里,听不出一絲懊惱。

  他沒有回答她。

  只是向她遞出了手,聲音回蕩在整個殿堂︰

  “……神後,我的世界,將與你共享。”

  少女似也並未追究,將手搭了上去︰

  “好啊。”

  桃花眼微微彎起,如一彎月牙,月牙里是一泓清泉,映著這天地山川,驚鴻照影。

  眾人又齊齊匍匐下去︰

  “拜見神後!”

  “拜見神後!”

  “拜見神後!”

  “願我神與神後以愛、以快樂、以光明為生活,永遠!”

  呼聲直穿雲霄。

  柳余一只手被他牽著,一只手捧著花,遙遙看向遠方。

  天際,一道彩虹橫跨東西,藍天白雲,碧海金沙。

  百靈鳥在歌唱,白鴿在飛翔。

  無數花兒同時綻放。

  空氣里傳來花的芬芳,鳥的啼鳴,似乎整個世界都在慶祝神的婚禮。

  多麼和平又美妙的一幕 ……

  旁邊傳來一道聲音,那聲音輕得像是不存在︰

  “貝莉婭,我竟然有點期待……和你在一起的時光。”

  柳余轉過頭去,身旁的人正抬頭望向天空,側臉浸入陽光里,美得不真實。

  “……哦。”

  她收回了視線。

  這時,莫里艾“啪的”站出︰

  “神後大典結束!”

  城池主和神官們互相攙扶著站起,當抬起頭來時,哪里還能看見高台之上的那一對——高貴,美麗,讓人不可直視的存在。

  “今晚還有一場盛宴,盛宴上的酒水,是神親自釀制,你們可以喝上一些……”

  吉蒂神官帶著聖子聖女們,招待著這些來自神之國度各個地方的賓客們,並且告訴他們,不能多喝……

  “神不喜歡醉鬼。”

  賓客們去晚宴上喝酒,柳余則被蓋亞帶回了內宮。

  內宮也被裝飾一新,連帳幔都換成了鮫珠做的流甦帳幔,柳余走到桌邊,桌上擺了一個酒壇,一碟星星餅。

  隔了十幾天沒見,兩人看起來都有些陌生。

  “坐。”

  柳余提起酒壇,給彼此都倒了杯酒。

  鎏金嵌瑪瑙杯,杯中是澄黃色的酒液,色清而淨。

  他坐了下來。

  白底金邊的法袍落到鎏金薔薇花紋曲椅上,有種清冷又華貴的矛盾感。

  柳余將杯子推了過去︰

  “來,我們喝酒。”

  “喝酒?”

  他抬起頭,望了她一眼。

  綠眸干淨得像是初春的第一縷新芽。

  “艾諾酒。”柳余看著他,“我上次請你來,你卻一口沒喝的酒……”

  少女的藍眸里蕩漾著柔波。

  他似是愣了一下︰

  “艾諾酒?”

  “是的,我為你釀的艾諾酒。”少女努力上揚的嘴角,似不堪重負般垂下,展出一個落寞的弧度,“留到今天,今晚……你,還要拒絕它嗎?”

  她在釀艾諾酒時,絕想不到,這酒竟然會用在今天,這個用途。

  他一言不發,拿起杯子一飲而盡。

  白色的袍袖在空中揚起一個弧度,又落下。

  她又推了一杯過去。

  他又一飲而盡。

  連喝了兩杯酒,他像是放松下來,繃得緊緊的背脊也開始放松,松了松領口︰“是艾諾酒……”

  他抬起頭︰“是艾諾酒,貝莉婭。”

  那綠眸里泛起的漣漪,像是春雨落入湖面,濺起一層又一層的微波。

  安靜,卻又不止安靜。

  少女嘴角彎彎著、又給他倒了杯。

  他來者不拒般又喝光了。

  “還有星星餅。”

  她還給他遞了塊圓圓的餅干。

  他看了她一眼,接過去,也不吃,只是道︰

  “其實,星星餅……的傳說不對。”

  “哪里不對?”

  柳余問。

  “只有一次的……不對。”他看向她,“人生漫長……你們人類朝生暮死,卻總將愛掛在嘴邊,我就想看一看,什麼是愛……”

  “可惜,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在任何一種生物的頭頂看到星星餅……”

  “您是說,星星餅是您創造的?”

  “當然,我的壽命很長很長……不,永無止境……漫長得就像看不見盡頭的雲霧……”這次,他給自己倒了杯艾諾酒,又撫了撫她的臉頰,“可奇怪的是,即使你們人類壽命如此短暫,但愛也沒有超過哪怕一個周期……”

  “一個周期?”

  “是的,十年。星星餅下次生效的時間,是十年。十年後,如果你還愛著同樣一個人,那麼,你將再次在他的頭頂,看到星星。”

  “您還很有童心呢。”

  柳余沒有就此辯駁,雖然,她沒有愛一個人那樣長久過,但她相信,這世上持續的愛永遠存在。

  只是,她不是那樣的人,也未踫到那樣的愛情。

  “那時,我剛誕生一百年,還是兩百年?”

  似乎年代久遠了,他眯起眼楮,回憶了一會,才搖搖頭,“記不清了……一個年輕的女孩對我示愛……我想看看,我會不會像人類一樣愛……可惜,失敗了。”

  柳余繼續給他倒酒。

  莫里艾在給她介紹艾諾酒時說過,艾諾酒,是唯一能讓蓋亞感覺幸福、好好睡上一覺的酒。這也意味著……

  這酒,他喝起來易醉。

  兩人一個倒,一個喝,氣氛竟是前所未有的平和,一時間,竟像是變成了萊斯利時期的相處模式。

  他們第一次聊了許多,他的過去,經歷過哪些有趣的事……

  只是,出于柳余意料的是,他的人生貧乏到幾乎沒幾句好說。

  “您其實一直就像人類觀察魚池里的魚一樣,觀察著各種生物……您給他們創造魚池,丟下魚餌,偶爾,做出魚種篩選……但您從來沒有……”

  猝不及防之下,柳余被他抱在了懷里,緊緊地扣著。

  他的臉頰上,有微醺的酒意,下頷支在她的頭頂︰

  “是的,我從來沒有進入過魚池。”

  微微的氣流在她耳邊回響︰“不,我進入過……只是,他們不有趣……他們是我培養出來的魚,你卻像個異種……”

  柳余悚然一驚,他卻掰過她的臉,像小雞啄米一樣親了她一下︰

  “貝莉婭,你釀的艾諾酒,很好喝。”

  “我很高興,很高興……”

  他看著她,王冠有些歪,銀發披散,可眼里的光,卻前所未有的亮。

  “您喝醉了……”

  “艾諾酒,幸福……幸福……”他抱住她,頭枕在她的頸間,“我很高興,很高興,很高興……”

  溫熱的氣息噴在她的脖頸,不一會,就沒有動靜了。

  他枕著她的肩膀,像抱娃娃一樣抱著她,沉沉地睡去了。

  柳余坐在原地,看著遠處的天。

  夜幕西垂,星辰漫天。

  不管世間發生什麼,時間從不會為誰停留。

  從這個角度說,神也不是萬能的。

  她靠著他的胸口,那里,溫熱的、支撐著生命的心髒在一起一伏,在鐵片沒有完全被解讀出來時,她也在圖書館查過許多資料,里面說過︰不會危及性命,只是,會有一段時間的虛弱……

  可一旦踏出,就回不了頭了。

  柳余的手抖都未抖,藍色絲線從指間探出,在他左胸停留了一瞬,又堅決地刺入他的胸口——

  不會疼的。

  這個絲線,不是實物。

  是她力量的匯聚,只會像被蚊蟲叮咬一樣……

  不會驚動他。

  快,到了,快到了——

  就在這時,柳余的手被擒住了。

  她詫異地抬頭,卻正對上一雙漂亮的綠眸,那眸光清明透亮,哪還有一絲醉意?

  “蓋亞?!”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一杯酒

  黑夜沉沉。

  一盞孤燈, 一杯酒。

  窗外猛地一聲驚雷炸響,大雨瓢潑似的落下來。

  柳余只覺得一陣心驚肉跳,他近在咫尺的眼眸里, 什麼都沒有, 只有一片欲起的風暴。

  “又一次。”他道, “貝莉婭‧弗格斯,又一次。”

  “您先放開我。”少女迅速垂下眼, 又抬起, 帶著點央求, “我手疼。”

  “手…疼?我以為,你貝莉婭‧弗格斯有一副鋼筋鐵骨, 才敢一次、一次, 又一次地欺騙我。”

  他卻箍得更用力了, 她能听到手腕的腕骨在他手下“ 啦 啦”作響。

  柳余的心一路往下沉,直沉到深不見底的海底。

  她不裝了。

  臉上的溫軟消失了︰

  “您沒醉。”

  他沒說話, 只是眼尾有一點紅, 像是帶了微醺。

  “不,我醉了。所以,在我飲下艾諾酒時, 我竟然短暫地相信了你,認為你擁有真心,甚至認為,你也許不會用到鐵片……”

  鐵片?

  在她訝然的眼神里, 他的手一張,一塊鐵片不知從哪兒飛出, “ ”地撞到牆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這響, 也落到了柳余的心里。

  “眾神隕落,復得光明……”

  他明明一眼都沒看,卻能一字一字、又準確無誤地敘述。

  “……需抽神之骨,以神之淚,神之血中血……”

  他拿起她剛才的手指按到自己的胸口,柳余能感覺到他法袍下緊繃的肌肉,汩汩的血液,以及跳動的心髒。

  “你要挖我的心,取我的血,貝莉婭‧弗格斯——”他的聲音很平靜,卻給人一種風雨欲來之感,“我暗示過你。”

  “暗示?”

  柳余突然生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背脊開始發涼,一陣陣寒氣從腳底板往上鑽,一種可怕的猜測佔據了她的腦海,甩也甩不掉。

  “看來,你也猜出來了,沒錯,你的想法是對的。”

  他用鼓勵的眼神看著她。

  “您是說……鐵片是您創造出來的?”

  柳余終于問了出來。

  話出口的剎那,心卻提到了嗓子眼。

  他卻點頭︰

  “是的,沒錯。”

  “轟隆隆——”

  救命稻草倒下的感覺,是什麼樣的呢?

  柳余想,大概就是現在這樣的。

  天旋地轉,找不到依托。

  原來是假的。

  假的。

  根本沒有成神的法子。

  “為什麼?”她听到自己問,“您為什麼這麼做呢?”

  “人生漫長……”

  他看著她,綠眸里是一片迷離的大霧。

  “是的,人生漫長……”少女喃喃道,“所以,您嘗試了很多東西,釀酒,繪畫……可您還是無聊,您也沒有天敵,于是,您就想了個有趣的游戲……”

  他就像個肆意又天真的孩童,整個世界都是他的游樂場。

  他在許多世界丟下鐵片,等待著撿到的人解開謎團,像玩勇者游戲一樣,來向他挑戰——

  而她,就是咬下這個“魚餌”的人。

  甚至路易斯也是。

  “您真可怕,真可怕……”

  少女看著他,她沒有眼淚,卻能看得出那藍眸里的絕望,“我們的人生,不過是您的一幕戲……您無聊了,就丟下一個魚餌……您看著我在漁網里跳來跳去、丑態百出地去夠那魚餌,是不是很可笑?”

  他什麼都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多可笑啊,她就像個供人取樂的小丑。

  “是的,可笑。”

  他道,聲音與他的銀發一樣冰冷。

  她被激怒了。

  “我可笑?那您呢?您不可笑嗎?在納撒尼爾被我騙得團團的您,在神宮跟我上床的您,不可笑嗎?還有這個……”她指著她枕邊的石雕像和金色鳶尾花,又指著身上的裙子,“不可笑嗎?您為了這樣一個女人——”

  “貝莉婭‧弗格斯,不要讓你的惱怒變成不理智的岩漿。”

  他掐住她的下巴。

  柳余撇開了頭。

  “不理智?不,您錯了,這不是不理智,是真心話。您不是一直想听我的真心話嗎?您說得對,沒錯,我從一開始就沒有真心,我騙您的。”

  她的話,像一把利刃,將所有被掩蓋的、從未愈合的傷口再次割開,露出血淋淋的現實。

  他閉了閉眼楮,綠眸內泛起大霧,仿佛有風雲在涌。

  柳余卻感覺到了快意。

  她想讓他和她一樣痛苦。

  “我挖了你的眼楮,但是有人告訴我,他說你是神,我得活著啊,如果能成為神鐘愛的女人,那多誘人……所以,我百般討好你,我要追求你……”

  “那個人是路易斯。”

  他的聲音和表情一樣冰冷。

  真是完美的答案。

  “對!沒錯,是他,他幫了我很多……噢剛才說到哪兒了?對,你像個油鹽不進的石頭,為了成為神眷者,我找路易斯交易,給你下了藥,你終于動容了,也不過是個普通的男人……可你又因為娜塔西,將我拋在了一邊,讓我斷了手臂,我恨你,我就又想辦法,聯合路易斯,噢,黑暗力量侵蝕了你……你終于松動了……後來你為我死了……”

  少女一一道來,眼淚卻像連綿不絕的珍珠,隨著記憶的回溯,不斷滾落。

  她又扯出手腕上的記憶珠,透明的琉璃珠映襯著少女雪白的皮膚,透著珍珠斑的潤澤。

  “連記憶珠,對,一開始的記憶珠都是我藏起來的……”

  他低頭,目光落到在她的手腕。

  端詳了一會,突然一扯,那串著記憶珠的細線就斷了。

  記憶珠落到了他的掌心。

  “所以,都是假的?”

  “對,是假的。更可笑的,是您。您回歸了,明明知道我做了什麼,卻放過了我……您依然讓我當上了聖女,現在,是神後……您剛才還將我抱在懷里,說您‘很高興、很高興’,說您感覺到了‘幸福’……”

  少女極近刻薄之能事,她哈哈大笑,笑時,眼淚卻撲簌簌不斷,“不過是一杯酒。”

  “一杯酒而已。”

  她抬頭望他,“您說,您可不可笑?”

  他萋萋的眉目沉靜地望著她︰

  “所以,你之前說愛我,要認真地追求我一次,也是假的,是為了今天。”

  “當然。”

  柳余發誓,她在他的眼楮里看到了刮起風暴的大海。

  大海上的風浪像是要將她也一並吞噬,可他的表情還是那樣的平靜——可這,恰恰更讓人生氣了。

  “蓋亞‧萊斯利,您想證明什麼?證明我愛您嗎?噢,那不存在,從頭到尾,我都是為了我自己。我想成神。”

  “我一點都不愛你。你只是我向上爬的台階。”

  她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輕輕地道。

  聲音帶著冰涼的刻薄。

  他的臉色,肉眼可見地白了起來。

  “貝莉婭‧弗格斯。”

  他端詳了掌心的記憶珠一眼,而後,伸手一握——

  記憶珠碎了。

  無數細小的白芒在這個暗室升起,像螢火蟲一樣飛舞,最後匯攏到了銀發青年的身上。

  它們像水一樣沁入他的身體。

  一片模糊的白色光暈里,他睜開了眼楮。

  那綠眸像冰一樣冷,不,比冰更冷。

  她在他面前,似是無所遁形。

  柳余從未見神用這種眼神看著自己,那淺綠的玻璃球體冷得像無機物,不含任何情感。

  她迅速意識到了不同——

  不管之前,他如何呵斥,如何不耐,可從沒有哪一刻,對她有過殺意。

  這一刻,他真的想殺她。

  為什麼 ?

  是記憶珠回歸的關系嗎?

  可是,他之前就恢復了記憶。

  不……

  如果記憶珠有記錄功能,它帶著對她的記錄回歸——

  那麼,他知道了!

  他一定是知道,她是異世來客了……

  柳余福至心靈地想到。

  等待了那麼久的另一只鞋子,終于掉了下來。

  意外的,很平靜。

  還很輕松。

  她發現,自己被一股力量禁錮在原地。

  既開不了口,也動彈不得。

  他冰冷的手指搭在她縴細的脖頸,而後,突然收攏。

  喉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擠壓出“咯咯咯”的聲響,漸漸的,進氣越來越少,她感覺到一股眩暈。

  面前的人,那樣冰冷,不可撼動。

  柳余只感覺,籠罩住自己的黑暗越來越濃重,越來越濃重,她的眼皮耷拉了下來——

  就在這時,面前的人像是被突然燙了下,猝然松開手。

  大量的氣流一下子灌入喉嚨里,沖得柳余咳了起來。

  眼淚被咳了出來,她抬頭,隔著一層朦朧的水汽,仿佛見蓋亞那美麗的面龐白得近乎于慘,而這白,也襯得那綠眸越發蒼翠濃郁——如同滴玉。

  “為什麼不殺我?”

  她捂著喉嚨,劇烈地咳起來。

  他看著她,目光如寧靜的湖,不起波瀾,可手似乎在顫抖,再看去,又什麼異樣都沒有。

  “我是想殺的。”他看著她,“但我的手,受了你的詛咒。”

  他敘述要殺她的聲音那麼平靜,盯著她的視線卻炙熱到讓她以為,她臉上開了朵稀奇的花。

  “詛咒?”

  柳余笑了。

  “一個異端,總會有些特別的本事。”

  他冷冷地道。

  “您真看得起我。不過如果我會詛咒,一定詛咒你現在跌個跟頭。”

  柳余所有的情緒,也隨著咳嗽,從身體里褪去了。

  “我還剩最後一個承諾。”

  “最後一個承諾?”

  “既然您不殺我,就您放我離開吧,離開這兒,離開神宮。”她看向窗外,似心灰意懶,“我想回……納撒尼爾了。”

  那里有弗格斯夫人。

  她的母親。

  “所以,你最後一個承諾,要用來離開。”

  “是的。”

  男人的綠眸,又恢復成了一片冰原。

  冰原里,一切都波瀾不驚。

  剛才的情緒絲毫不差地收斂起,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座完美無缺的石雕像,只除了太過冷硬和蒼白。

  “一個破壞秩序的異端,它的歸宿不是死亡,就是流放梅爾島。”

  他用嘲弄而冰冷的語氣道。

  “您要將我流放到梅爾島?”

  “你還有別的選擇嗎?”

第一百三十五章 神審判

  “那您呢?我至高無上的神, 您打算毀諾嗎?”

  月光透過窗戶,照在少女美麗的臉龐,像是給她罩了層朦朧的輕紗。

  那藍眸里全是水光。

  他看向窗外, 聲音平靜:

  “你可以換一個, 貝莉婭‧弗格斯。”

  “像您當初對娜塔西那樣?”

  他沒有說話。

  柳余卻笑了笑︰“換一個問題, 您會永遠將我囚禁在梅爾島嗎?”

  “你是秩序的破壞者,”銀發青年回過頭來, “永遠地囚禁你, 這是鐵律。”

  “所以, 殺了我。”

  她斬釘截鐵地道。

  “殺你?不。”

  “為什麼不?前不久,你才剛殺了一個。”

  下巴被輕輕抬起, 他那雙綠眸仔仔細細地端詳著她︰“沒有人能夠在欺騙神後, 輕易地死去。”

  “再換一個。”

  他放開她。

  柳余卻笑了︰“既然這樣, 那麼,我懇求您永遠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的面前。”

  這時, 一道閃電猛地劈過長空——

  突然而至的光照進了他的眼楮, 那漂亮的、如無機物一樣的綠色玻璃球里,藏著霜雪與鋒刀,像是要直直刺入她的靈魂。

  他沒說話。

  她也沒說話。

  兩人隔著刺目的光對視, 閃電熄滅了,就在她以為,他要再一次拒絕時,他突然笑了。

  那笑, 如薄冷的霜花,又美又涼︰

  “如您所願, 我的…神後。”

  話落的當下,柳余發現, 剛才被禁錮的感覺又回來了。

  手和腳不再受自己支配,而是擁有了自己的意志,帶著她走到床邊,脫鞋上床。

  他走到床邊,她被罩在他高大的陰影里。

  “您想做什麼?”

  只有眼楮和嘴巴能動。

  視線所及處,所有的裝飾都已經煥然一新,鮫絲做的流甦帳幔夢幻得像一片星空。不久前,這還是個受人期待的、寓意著幸福的婚禮。

  而現在,婚禮的主角卻像是一對仇人。

  青年也坐了下來。

  他的衣襟不知什麼時候解開了,白色的袍帶松松垮垮地敞著,有種有別于往常的風流旖旎。那近在咫尺的五官漂亮得驚人,柳余就見他手往胸口一伸,他的眉稍稍一蹙,那手就從胸口拿了出來。

  璀璨的金色流光像流沙一樣從他指間泄落,整個房間頓時都被照得亮堂起來。

  “您想做什麼?”

  她又問了一次。

  “我想做什麼。”

  他輕輕地道,聲音不像是問,倒像是在復述。

  柳余只感覺下巴被人輕輕一捏,嘴巴就張開了。

  一滴金色的液體,注入她的喉嚨︰

  “我會兌現我的承諾,不再出現你的面前。可是……”

  “貝莉婭‧弗格斯,你將時時刻刻記起我,只要你還活著,你就會永遠記得,你所有的一切,都來自我的賜予。”

  柳余眨了眨眼楮。

  他冰涼的手指輕輕劃過她的脖子,在她的紅印上停留,又移開。

  “你的骨頭,你的血液,你的所有——都刻下了我的印記。”他聲音溫和。

  “咳——”

  柳余咳了一聲,發現自己能動了。

  而這時,神已經放開她,站了起來︰“作為我的神後,你可以在這休息一晚,明天,我會親自送你去梅爾島。”

  柳余卻顧不得他了。

  那金色的液體開始在她血管里亂竄,像一把大火,一路往里躥,像要將她整個兒都燃燒殆盡。

  “您給我吃了什麼?”

  喉嚨都快給那股火燒穿了,啞得很。

  柳余疼得想要在床上滾,卻還是用理智抑制住了,抬起的額頭全是汗,臉白得像紙。

  他沒有答話。

  而少女等不到他的回答,卻在一股股襲來的痛意里,昏了過去。

  青年在床邊看了她一會,手伸過去、似乎想要幫她揩汗,可在快要觸及她的臉頰時,收了回去。

  “異端。”

  他用難辨的口吻道。

  抬起頭,正對著床頭的鏡子里,照出了一個灰色的影子。那濃郁的灰,像大霧一樣包裹住了鏡中人。

  “有點麻煩了。”

  他道。

  ***************

  柳余醒來時,已經不在內宮了。

  她躺在一間黑  的牢房里。

  房間狹小而逼仄,一盞燈都沒有。

  只有月光從小小的高高的窗戶淌進來,照見這一切。

  牆角有蜘蛛在不懈地織著網,她躺在稻草鋪上,鼻尖充盈著塵氣。

  梅爾島?

  關押唐英的那一間?

  不過柳余很快就察覺到了不同。

  這個房間朝南,唐英那個,朝北。

  動作可真快,一點私情都不講。

  昏迷前的一幕又重新回到了腦海里︰

  蓋亞給她吃了什麼?

  為什麼那麼疼?

  金色的……

  柳余想起之前拿到的兩滴血,神的血是金色的……

  難道……是心頭血?

  不可能。

  可這個想法又在腦子里徘徊不去,身體似乎不太一樣了,像是充滿了爆發力,骨骼輕盈,血氣充沛,她輕得像是隨時飛起來,不需借助任何外力……

  柳余下意識彈了個“光明球”——

  而後,她愣住了。

  她什麼都沒發出來。

  她被他……

  封印了。

  神力被無數道金色的細線困在了身體里,左沖右突,都突破不了他設下的枷鎖。

  “蓋亞?”

  柳余朝著頭頂喊。

  牢房內一遍遍回蕩著她的聲音。

  沒有人回答她,整個空間只有她的存在,寂靜得可怕。

  屋外一重又一重的金色魔法陣,將她這件牢房困得猶如鐵桶一般——

  她出不去。

  他真的將她困在了這個囚牢里。

  她會在這里,度過余下漫長的人生。

  柳余從未有哪一刻,對未來有這樣清醒的認知。

  突然,一陣“嘰嘰嘰嘰”聲響起——

  一溜灰撲撲的老鼠躥過她的腳尖,柳余一下子縮回了腳。

  沒什麼的,願賭服輸,柳余。

  她告訴自己。

  你輸了,就要承受這樣的後果。

  得習慣。

  得習慣。

  *************

  與此同時,神殿內。

  斑斑背著翅膀在台階上老氣橫秋地踱了一會了,偶爾還要飛起來斜睨一下神座上的神。

  神支著下頷,雙目微闔,像是睡著了。

  “你想說什麼,鳥?”

  神睜開了眼楮。

  [就、就……尊敬的神,這次您為什麼要把貝比關到梅爾島去?就算貝比犯了錯,你作為雄性,也該有寬闊的胸懷,原諒她啊……貝比一個人在梅爾島,該多可憐……]

  [她那麼愛您,為了討您的歡心,她還給您做蛋糕,給您釀酒……噢,只要一想到貝比離開時有多痛苦,斑斑就想哭……]

  灰撲撲的肥鳥用翅膀捂住了眼楮,羽毛都黯淡得耷拉了下來。

  神沒有回答它。

  斑斑抬頭,卻見他石雕一樣深刻而完美的臉上,綠眸像一片讓人傷心的森林。

  [怎、怎麼了?]

  斑斑嚇了一跳。

  不知道為什麼,它的眼楮酸酸的,像有東西要掉出來。

  神挪開了目光。

  斑斑這才發現,神的嘴唇和臉一樣白。

  [您、您——]

  “你想去陪她?”

  灰斑雀愣住了。

  [如果我的鳥朋友們、七彩蟲,還有神您一起去,斑斑願意!斑斑想貝比,貝比雖然脾氣不是很好,不太善良,還有點凶,可她是斑斑的第二個人類朋友……斑斑很想貝比……]

  “可是……”神的聲音很輕很淡,“鳥,你不能什麼都想要。”

  “斑?”

  什麼意思?

  斑斑歪了歪腦袋。

  “懂得取舍。”神摸了摸它的腦袋,“留下對的,剔除錯的……”

  “斑?”

  斑斑苦惱了,它用翅膀拍了拍腦袋。

  [可是斑斑笨,不知道哪個是對的……萬一選錯了,怎麼辦?]

  “萬一選錯了……”

  神抬頭,看向遠處的虛空。

  就在這時,神殿的大門開了。

  一位長相溫柔的神官首先提著花籃進來,後面跟進來一位藍裙子的少女。

  那少女有金色的長發,溫柔的藍眼楮,當她看向神座時,眼神是那樣的快活——

  [貝比!]斑斑一下子忘了剛才的問題,[你沒走,貝比?!]

  它撲稜著翅膀就要沖過去,翅膀卻被人從後面拎住了。

  一根白色的細繩釣住了它,細繩的另一端就神的小拇指上。

  “斑?”

  [神,您在做什麼?您是嫉妒我和貝比的友誼比您強嗎?噢,您放心,您在斑斑的心里永遠是第一位……您不用嫉妒,斑斑跟貝比擁抱一下就放開了……]

  灰斑雀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後,竟然在他的視線里、將腦袋藏進了翅膀後面。

  吉蒂神官遠遠地行了個禮︰

  “尊敬的神,我看神後在長廊附近徘徊,就將她請了進來……如果您和她之間存在什麼誤會的話……”

  從前一夜開始,天空就暗沉沉的。

  又下雪了,一程又一程的雪快將整個神宮都埋住了,神宮內的天氣比之前的哪一回都要冷。

  “沒有誤會。”

  神座上之人,用華麗的語調回答她。

  “沒有誤會……”

  吉蒂神官明顯一愣,她轉頭看向一邊。

  藍裙子的少女正仰著頭,痴痴地看著神座。

  “神…後?”

  神後沒有回答她,她看著神,流下的眼淚那樣洶涌。

  看來,這誤會鬧得有些大。

  神都不讓神後直視他了。

  “與黑暗做交易……黑暗使徒。”

  神的聲音冷得像西伯利高原上的雪。

  吉蒂神官更驚訝了。

  她想起一種可能,轉過頭,卻見那藍裙少女顫著身體匍匐下去︰

  “仁慈的神啊,請您寬恕我……我並不是有意隱瞞,我有事想向您稟告,是關于……我的貝莉婭姐姐的。”

  “倫納德小姐?”吉蒂神官驚訝地聲音都變了調,“您、您怎麼會……”

  “抱歉,吉蒂神官,我只是想見神一面。”

  倫納德小姐柔柔地朝她笑了笑。

  “可、可是……”

  神似乎不耐煩了︰

  “送她去行刑之地。”

  吉蒂神官垂頭︰“是。”

  再抬頭時,眼里就有了冷意。

  “倫納德小姐,走吧。”

  “不!”藍裙子少女驚叫道,“神,我、我要向您稟告,稟告貝莉婭姐姐的事,她要、要逃離您!她對您不忠!她想讓我混淆視听,幫她逃離您……她說、說讓我代替她永遠陪伴在您身邊……”

  “啊!放開!你放開我!”

  藍裙子少女被白衣神官拖著往外走,尖叫的聲音慘烈無比。

  白衣神官沒壓住,一下子被掀開了。

  藍裙少女撲到台階之上,又像是撞見什麼,“咕轆轆”滾落在了地。

  剛才還在神座之上的神走下了台階。

  就在她以為,神要寬恕她時,他走過了她的身邊。

  “您看看我,我愛您,我愛您啊……我還擁有了和貝莉婭姐姐一模一樣的美貌……您看看我,您讓我代替貝莉婭姐姐陪在您身邊好不好……”

  少女的聲音听起來哀婉又深情。

  神停下了腳步。

  他轉過身,眉毛微微擰著,綠眸落到她臉上,最後,移開了。

  “送她去梅爾島,在這之前……”

  他頓了頓,“審判。”

  一道金色的光自他指間彈起,像一把利茅狠狠地刺穿藍裙少女的身體。

  她猛地弓起身,在地上痛得打起滾。

  體內的黑暗被無所不在的金光消融,而這剝離黑暗的過程,就像是一場凌遲……

  她捂住臉喊︰

  “啊我的臉……我的臉……”

  “送去梅爾島。”

  神重新邁開了腳步。

  “是。”

  吉蒂神官恭敬地低下頭去。

  而遠處,神的腳步已經走遠了,白色的袍擺消失在走廊轉角︰

  “……錯的,卻毋庸置疑。”

  一只肥肥的灰鳥抓著他的肩膀,整個身體激動得顫抖,似乎在同神爭辯︰

  [什麼對的錯的,斑斑才不管,斑斑都想要!]

  “貪婪是你的原罪。”

  [可您不能要求一只鳥不吃蟲、不交鳥朋友,不敬神明!斑斑不管,斑斑想去見貝比……]]

第一百三十六章 神羔羊

  “神最近越來越奇怪了。”

  “……是的, 他不僅將毫無過錯的神後流放到了梅爾島,昨天,還將神宮內的所有人都變成了羔羊。噢, 莫里艾先生, 早安。您知道神最近發生了什麼嗎?”

  莫里艾被叫住了。

  聖子聖女一臉關切地跟他打招呼, 還問他︰“……是神生病了嗎?”

  莫里艾板起臉︰

  “不可妄言神。”

  “噢抱歉,莫里艾先生, 孩子們年紀小不懂事, 求您寬恕他們一回……”吉蒂神官恰好經過, 給聖子聖女們解了圍,假意呵斥了兩聲, 才趕他們走。

  “莫里艾先生, 您才從梅爾島回來嗎?”

  “是的, 我正要去回稟父神。吉蒂神官,你也要去神殿嗎?”

  “是的……神之國度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太陽了, 不是雨, 就是雪,風也大……再繼續下去,恐怕會發生災禍。城池主們都以為自己觸怒了神, 才惹得天神發怒,現在都匍匐在神宮外請罪,我得去問一問神,是否要接見他們……”

  吉蒂神官憂心忡忡地看著頭頂陰沉沉的天, 祈禱天氣盡快放晴。

  莫里艾陷入了沉默。

  吉蒂神官早就已經習慣騎士們的寡言,並不以為意。

  誰知莫里艾竟然開了口︰

  “孩子們說, 神昨天將神宮內的所有人都變成了羔羊,這是……真的嗎?”

  “噢, 當然。是真的。”

  吉蒂神官想起昨天。

  金色的聖光降落,不論當時在做什麼,神宮內所有的人都在一瞬間變成了只會“咩咩叫”的羔羊。羔羊們驚慌失措地滿神宮跑——

  那時候的神宮,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羊圈。

  一切都亂了套。

  “噢,這可真是……”

  “神將我們變成羔羊後,還說了一句話。”

  “一句話?”

  吉蒂神官面露迷惘︰

  “是的,一句話。神說,‘白色的’。‘白色的’,這……”

  她轉向莫里艾︰

  “什麼意思?”

  “我也不太明白。”莫里艾搖頭,“神很少說他的事。”

  神的心事,對他們來說是一片迷霧,沒人看得清。

  “但神看起來……”

  吉蒂神官形容不出來那一瞬間的感覺。

  但她想起神當時的眼神。

  翡翠一樣綠,可那幽幽的綠意里,也像是下起了一場大雪。

  “你說……最近的異常、會不會是和梅爾島的那位有關?”

  吉蒂神官壓低了聲音。

  那位的名字,如今在神宮已經變成了禁忌,沒人敢提。

  “吉蒂神官!”

  “噢,抱歉,我失言了…… ”

  兩人走到神殿門口,卻被告知神去了宮外。

  “宮外?”

  “是的,昨夜的冰雹將神宮外的紅薔薇都打壞了……神應該在那兒。”

  *********

  梅爾島。

  已經將近半個月沒有出太陽了。

  看著小窗外流瀉進來的一點點微弱的光,柳余輕輕地嘆息了聲。陰沉濕冷的天氣,讓稻草鋪都泛著潮氣,躺不下人。

  她只能听听風聲、雨聲、雷聲,昨晚還下了冰雹,冰雹把外面的門窗都打得“  啪啪”響。

  她發現,她現在不吃東西也不會餓了。

  腸胃不會再因為饑餓、不適地絞在一起,不會再發出“咕咕咕”的聲響,讓她輾轉難安——

  她小時候的願望,竟然在這個地方,陰差陽錯地得到了實現。

  她真正成了不放屁不拉屎不拉尿的小仙女了——

  可這並不讓人愉快。

  在這從東走到西只需要三步的監牢里,她每挨過一秒都像是過了一年。

  這里沒有人、沒有燈,有的,只是無盡的黑暗。偶爾白天光線好些,她還能跟牆角那群瘦不拉幾的灰老鼠們對看上幾眼。很瘦,一點油水都沒有,它們看見她的眼里都能冒綠光——

  柳余猜,他們把自己當儲備糧了。

  而這個猜測,在第二天,腳踝被啃了一口後得到證實。

  但更讓她驚訝的是,她還沒叫,反倒是啃她的老鼠慘叫了一聲,翻了肚皮,躺那一動不動了。

  柳余抹抹沒忍住掉出的眼淚,小心翼翼地跑過去,腳踝上只有一點點破皮。

  而那邊昏迷過去的老鼠旁,她卻發現了一顆崩掉的牙。

  還有一個……

  一個老鼠洞?

  洞不大,就夠嬰兒拳頭塞進去,黑  的一點反光都沒有,如果不特意湊過去,根本不可能看到。

  洞?

  一閃而過的靈感,像滑溜的魚一樣讓人抓不住。

  想不出就不想。

  柳余不為難自己,老鼠洞很深,不知通到了哪里,在她準備用小棍撥一撥時,昏迷的老鼠醒來了。

  在一陣急促的“嘰嘰嘰”聲後,老鼠連比劃帶蹦,跳進老鼠洞,拖出來一個徽章樣的東西——

  柳余發現,她居然能看懂它的意思。

  “你是說,讓我別動你的財寶,用這個交換?”

  老鼠狂點頭。

  盯著她的黑眼珠讓柳余想起斑斑。

  真……

  他媽見了鬼了。

  通過被咬、進行了液體接觸,所以她又……解鎖了一門外語?

  聯想到前後發生的事,柳余迅速就找到了關鍵。

  “這是什麼?”

  她蹲下身,拿起老鼠剛才拖來的徽章。當看到上面熟悉的紅色五芒星時,愣住了……

  五芒星下印著字︰唐英。

  老鼠指指另外一邊,手舞足蹈。

  “你是說那邊原來關著的人的?”

  老鼠點頭。

  “還有他的別的東西嗎?”

  “嘰嘰嘰!”

  老鼠瞪著她的眼神,好像她是貪得無厭的兩腳獸。

  可似乎是有些畏懼,老鼠到底還是跳進洞里,過了會,哼哧哼哧地拖出來一塊卷起來的羊皮卷。

  羊皮卷很軟,卷成了煙卷的模樣。

  那上面污漬斑斑,柳余還看到了干涸的血跡,褐色的。

  她抽掉系帶,懷著自己都不知道的期待打開羊皮卷。

  羊皮卷上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勾勒出五芒星的空白圖案,大小跟她手里的……

  柳余看了眼,差不多。

  她將徽章印了繪有五芒星的地方——

  一陣微弱的光劃過,羊皮卷上露出了一行又一行的簡體字。這些字出現又消失,停留的時間很短暫。

  “……我試圖尋找打破現在僵局的辦法……如果按照勇敢者游戲的思路,現在,這個最大的神其實就是該推翻的boss……他就像是大家族里那個掌控著最高權力的大家長,想推翻他,要麼等他老,要麼等他死。但似乎他不老不死……或者,找到他的弱點……但他是規則誕生以來最完美額的化身,並無弱點……”

  “……我又試圖尋找信仰成神的辦法,但後來發現這是一個悖論,信仰是控制的手段……是錦上添花的東西……對成神沒有任何作用……能真正摧毀神的,只有他自己。”

  柳余心“噗通噗通”跳了起來。

  這個唐英似乎是個理科生,他清晰地羅列出各種可能,並且頭腦清晰地一條條排除,最後所有的猜測匯聚到了一條預言上。

  “……這個預言我很在意,上面說,神抽取了他的肋骨制造了屬于他的夏娃,可夏娃卻用他賜予的肋骨制成長茅,插入了他的心髒……而後,匯入人群里,像一滴水一樣消失了……”

  不準。

  柳余卻還是大喘了口氣,才要將羊皮卷合上,卻發現,一直沒動靜的另一邊就傳來傳來“砰”的聲音。

  像是人體砸到地面。

  不一會,熟悉的呻‧吟隔著一道牆傳了過來。

  “娜塔西?”

  柳余驚了。

  那呻‧吟也停了,不一會︰

  “貝莉婭姐姐?”

  娜塔西細細的、弱弱的聲音傳來。

  “你怎麼會來這兒?你不是……”柳余想起她那張跟黑暗交易才得來的臉……閉上了嘴。

  剛才消逝的靈感,重新回到了腦子里︰

  打洞。

  被罩得水泄不通的房間里,唯一的出路,就在地下。

  原來……她之前關于命運的預感,應在了這兒。

  娜塔西的神力一定沒有被封印,如果借用她的神力,在地下挖出一條隧道逃出去……不過,她現在對她很抵觸,一定。

  得想辦法說服她。

  黑暗中,柳余的眼楮閃閃發亮。

  當沖動和熱血從身體褪去時,她這才發現,她一點都不必想死。

  生命對她來說,是一場奇跡。

  她努力到現在,也從未放棄過自己——

  最起碼,她不要死在這兒,像只灰老鼠一樣終日與黑暗為伍,而後孤零零地、毫無分量地死去。

  要有陽光和清風。

第一百三十七章 苦艾酒

  吉蒂神官微笑著將戰戰兢兢的城池主們送走。

  這些在各大城池說一不二的權柄擁有者, 在神的面前,連像螻蟻一樣被撢去的資格都沒有。他們沒有見到他們心中偉大的神明,就被溫和可親的神官們勸走了。

  神不願意見他們。

  吉蒂神官去了神宮外的薔薇園。

  一夜之間, 怒放的紅薔薇全糟了殃, 它們東倒西歪地躺在泥里 , 紅色的花瓣飄得到處都是,有的沾了泥水, 再看不出原來嬌艷的模樣。

  神就站在園邊。

  他身後是一片廣袤的綠野, 金黃的麥穗沉甸甸地鼓著 , 旁邊是一望無垠的藍色河流,地上是棉花般的雲層, 風吹起他寬寬大大的白袍, 白袍上銀色的暗紋在陰沉的天光里若隱若現。

  莫里艾沉默地站在神的身後, 白色騎士裝,腰配黃金長劍, 站得像桿槍一樣筆直。

  兩人誰也沒說話。

  莫里艾是沉默——

  而神, 似乎是在神游。

  他像是並不在乎這些薔薇,也並不在乎這個被他創造、支配著的世界。

  整個人飄蕩在這空間,靈魂不可觸摸。

  “吉蒂神官。”

  莫里艾朝她打招呼。

  吉蒂神官收斂起亂竄的心思, 右手置于左胸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

  “尊敬的神,城池主們已經走了,可他們……”

  “細雨和風,冰霜雨雪, 都來自世界的賜予。”神看向遠處,風吹起他的銀發, “接受,才是正確的選擇。”

  “可如果繼續這樣下去, 將會發生洪災、雪崩,也許會有很多人失去家園,甚至失去生命……”

  “吉蒂神官!你逾矩了。”

  莫里艾揚高聲音,提醒她。

  神偏過頭去。

  吉蒂神官只能看到他淡漠精致的側臉,一凜,重新垂下頭去︰

  “是。”

  吉蒂知道,神不會插手了。

  有時,她覺得神仁慈而寬容,他對信徒們是那樣的溫柔和善,可有時,她又覺得,神過分冰冷。

  他沒有溫度。

  就像一尊冷冰冰的石像,永遠只用規則、秩序說話。

  人類會有憐憫弱小之意、同情困苦之心,可神沒有。他可以看著一個人類在他面前淒慘地死去,也可以平靜地看著一個種族在他面前絕望地消亡——

  神並沒有多余的憐憫可以施舍。

  雨已經下了大半個月了。

  再繼續下去,恐怕……

  莫里艾卻與吉蒂神官持有相反的意見,整個世界都來自父神的賜予,父神的意志就是世界的意志,世界運行自有規則,為了一個渺小的種族去煩擾父神,這是大不敬。

  何況,父神的憂愁已經太多了。

  “拔去薔薇。”

  神看著面前的薔薇園,突然道。

  “是的,神。”吉蒂神官應了聲,“是……要重新再換上紅薔薇嗎?”

  神沉默了很久。

  就在吉蒂以為,他不會回答她時,神優美的聲音傳來︰

  “不用。”

  聲音散入風里。

  等吉蒂神官抬頭,神已經走遠了。

  風吹起他寬寬大大的袍帶,天暗沉沉的,忽然又下起雨來。

  吉蒂嘆了口氣,叫來聖子聖女和花匠們,一起將薔薇園收拾好,重新換上新的花種——

  神宮內有各式各樣的花種,比起隨處可見的紅薔薇,這些花種要珍貴稀罕得多。城池主們搜羅到的稀有花種,都會優先送入神宮。

  而當吉蒂神官領著聖子聖女們熱熱鬧鬧地收拾薔薇園時,莫里艾則跟隨著神,在神宮內走。

  長廊上年輕的少年少女們來來去去,活潑熱情地互相問好,卻沒一個人發現他們。兩人行走在雨中,卻像是走在另一重空間里。

  雨絲飄落在神的白袍和銀發上,像是柔和的霧。

  莫里艾看著前面,微微有些出神。

  他想起這次去梅爾島時的所見……倫納德小姐被關到那位的隔壁牢房,那位看起來氣色還好,只是有些憂郁蒼白……要跟父神聊一聊嗎?也許父神不願意听……

  莫里艾從沒這麼糾結過。

  “父神。”

  “恩?”

  前面的人沒回頭,只是腳抬了抬,往旁邊的走廊而去。

  莫里艾認出,那是往酒窖去的方向。

  他拿定了主意。

  “異端……”

  “暫且……就叫弗格斯小姐。”

  莫里艾垂下頭︰

  “是,莫里艾遵命。”

  “弗格斯小姐——”

  “不用提。”

  莫里艾一愣,其他要說的頓時被他咽入喉嚨里。

  他又垂下頭︰

  “是。”

  去往酒窖的路,人要少一些,大葉子樹在神的銀發上留下層層疊疊的陰影。等到酒窖門口,兩人都未再說上任何一句話。

  莫里艾當先一步,推開酒窖的門。

  木門發出一聲沉悶的“吱呀”聲——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莫里艾竟然又想起了那個異端。

  她和神宮內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其他人就像一副靜止的畫,而她是流動的、讓人無法預測的。

  她像一團火,可有時又會像一團柔軟的水——

  尤其當她來到這個酒窖時,那雙多情的藍眸里總是盛滿了真摯的感情,好像里面藏著她渴望的、喜歡極了的寶藏,而她要把這寶藏挖出來,獻給自己最愛的人。

  神跨過門檻。

  白色的袍擺下,一雙白靴縴塵不染。

  在酒香的包裹里,神直直地、毫不猶豫地往艾諾酒的方向而去,莫里艾想了想,還是跟了上去。

  原來放艾諾酒的地方,已經空了大半。

  莫里艾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父神一定知道,他原來釀的、只差最後一步就能成功的艾諾酒被弗格斯小姐用掉了。

  父神的手抽出了架子上的羊皮卷,在打開時,突然問︰

  “她,怎麼樣?”

  莫里艾立刻反應過來,父神口中的“她”是誰。

  “弗格斯小姐在梅爾島過得還算適應。她似乎有了個新朋友。”

  “噢?新朋友?”

  父神的聲音很低,但不知道為什麼,莫里艾覺得周圍有點涼。

  他挺直身板︰

  “一只老鼠。”

  “一只老鼠……”

  父神打開了羊皮卷,聲音至始至終都安靜而溫和。

  他的目光落到羊皮卷上,莫里艾也跟著看去,而後,他瞧見了一行胖乎乎的、東倒西歪有點滑稽的神語,就跟在父神的筆觸後面——

  “最後一次,我替你成功了噢,蓋亞。

  看來,你這個神也不是無所不能的嘛。”

  後面畫了張笑臉。

  神沒有說話,長長的睫毛蓋住了他的眼楮,這讓他看起來有些憂郁。莫里艾將目光移到旁邊,而後,他就看到了那些被他另外封起來的、失敗的作品。

  “弗格斯小姐做出真正的艾諾酒前,失敗了很多次……”

  莫里艾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為那異端說話,一定是她當時的藍眼楮太真摯,他想,“父神您喝到了真正的艾諾酒了嗎?很好喝。”

  父神沒有回答他。

  他一抬手,將羊皮卷重新塞了回去,而後,長久地注視著最上面一排的酒罐子,一揮袖,酒罐子消失了。

  “走吧。”

  神轉身道。

  話落的同時,人已經到了酒窖口。

  莫里艾匆匆跟了上去,卻只看到一截消失的衣擺。

  神消失了。

  莫里艾在原地站了會,一位慈祥的“老年”騎士經過,驚訝地看著他︰“莫里艾,你發什麼呆?我們都在找你!”

  “噢,噢,好的,稍等。”

  莫里艾回過神,鎖好酒窖的門,跟著騎士一塊走了。

  神回了神宮。

  胖乎乎的灰鳥在他房間里的桌上劈著腿半蹲,擺出一副“ 孵蛋”的姿勢 ,見他進來,眼皮也不掀︰“斑……”

  [午安,我的神。]

  神沒有回答它。

  他走到桌邊,坐進他平時常坐的鎏金曲椅上,手支在華麗的黃金扶手上,而後,一動不動地看向窗外。

  窗外的雨越來越大了。

  長廊和屋檐都被打得“叮叮咚咚”,老實說,斑斑並不喜歡下雨。

  沒有鳥類會喜歡雨天。

  潮濕的雨會把它們茂密的羽毛打濕,還會讓翅膀沉重得帶不起身體。

  斑斑斜著一對黑豆眼,先看看天,又看看神,正想說話,卻見神手指一晃,桌上就多出了一只精美的銀色酒罐。

  酒罐上貼了個字。

  神還取出了一對配套的銀色酒杯,酒杯上嵌著斑斑最喜歡的綠寶石……

  [神您今天這麼早回來,是為了請斑斑喝酒嗎?噢,抱歉,斑斑不喜歡喝酒,不過如果神您堅持,斑斑還是願意陪您喝一點的——]

  神看了它一眼,斑斑聒噪的聲音自動消了下去。

  它用翅膀捂住鳥喙,不敢發聲。

  神拿起銀酒罐倒了一杯,仰脖喝了下去。

  喝到一半,竟然嗆住,咳了起來。

  咳完,玉白的臉上已是一層淡淡的紅暈,綠眸里似有水光︰

  “……苦的啊。”

  斑斑偷偷摸摸瞧了一眼,嚇得腦袋一下都塞進了翅膀里。

第一百三十八章 神自囚

  靠海的一個小鎮子。

  雨下得太大了。

  街道上的行人們紛紛去兩旁的屋檐下躲雨, 他們憂愁地看著發怒的天,不約而同地將手舉過頭頂,向神禱告。

  可神沒有聆听他們的祈禱, 相反, 雨下得越來越急, 像是有人端著盆子,一盆一盆地從上往下潑。

  “卡多瑙河的水已經漫過堤岸了, 再這樣下去……河兩岸的城池恐怕會毀于一旦。”

  “別提了, 前天我踫見馬爾買農莊來售賣的人了, 他們的農場主急得快要用一根麻桿將自己吊死了……一百畝的田啊,全都爛了……”

  “最近到底怎麼了, 以前可從來沒有這樣過……”

  這時, 街邊走過來一個人。

  他看起來很高, 有些瘦,撐著黑色的骨傘, 一身黑斗篷將整個人罩住, 露出的手和下巴,白得像是從來沒有照見過太陽。

  行人們的抱怨聲靜止了。

  他們沉默地看著這個人,只覺得他渾身透著股陰郁。

  那人抬起頭, 骨傘下的臉俊得出奇︰

  “听說,這世上的雨都是天神的眼淚……看來,我們的神不太愉快呢。”

  “你是誰?”

  人們被他提起神時無謂的語氣激怒。

  “我們怎麼從來沒有在附近見過你?”

  “噢,不必擔心, 我只是一個吟游詩人……”黑發青年那雙眼眸濃黑得照不見一絲光,友好地問起, “勞駕,最近有船出海嗎?”

  “出海?”

  人們搖頭, 附近確實有個靠船的港灣,但最近已經有大半個月沒人出海了。“海上風浪很大,已經卷走了好幾個駕船的好手,年輕人,你在這兒找不到船,去遠一點的地方吧。”

  “啊,那听起來有點可惜。看來我這十枚聖晶要浪費了……”

  青年手里的聖晶美麗得像是天賜。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不一會,一個干瘦的老頭從屋檐下跑出來︰

  “年輕人,我可以帶你出海!”

  “利特爾,你不要命了?!”

  這是個小鎮子,街市上的人大都認識,不過想到利特爾現狀,又都沉默了下去。

  利特爾就一個女兒,嫁出去被夫家打了個半死,接回來後就一直用藥吊著命,利特爾大半個月都沒接到活,眼看藥就要斷了。

  利特爾追到那神秘的吟游詩人身邊,讓他檢查自己一雙蒲扇樣的大手,手上還布滿著常年被繩索勒出的痕跡︰

  “尊貴的先生,您可以去附近打听打听,我這個鎮子上最好的掌舵手,二十年來從沒出過錯。”

  “我想去找一個地方,梅爾島,听說過嗎……”

  叫利特爾的老舵手滿臉的迷惘︰

  “……先生,如果您還有海圖,利特爾也能幫您找到,如果我不能,那恐怕附近誰也不辦不到。”

  十塊聖晶,足夠在十大主城買下一棟大房子。

  “沒有海圖。”

  吟游詩人似乎看出了他的猶豫,笑著道,“也許我們在海上花費的時間會多一些,不過,在出發之前我可以先給你五個聖晶做定金,剩下的回來再結。”

  五塊聖晶,足夠他女兒吃上三年的藥了。

  利特爾毫不猶豫地應下了。

  那俊美的吟游詩人慷慨地將五塊聖晶給他,在利特爾準備回家交代一聲、並收拾行李時,在他耳邊道︰

  “別帶著聖晶逃跑,否則……結果我可不保證。”

  “您放心,利特爾向神發誓,絕不會帶著您的聖晶逃跑!”

  “是的,利特爾一家都是虔誠的光明信徒,從不騙人!”

  旁邊有人幫腔。

  “光明信徒?”吟游詩人臉上的笑更真誠了,“很好,那一個小時後,我還在這兒等你。噢對了,利特爾先生,您可以叫我路易斯。”

  “那等會見,慷慨的路易斯先生。”

  利特爾安頓好家里的事務,趕往約定地點時,身邊多出來一個孩子。

  “路易斯先生,這是我的助手,米拉卡‧摩西,您別看他小,卻是個游泳的好手。”

  米拉卡頂著紅色的腦袋,笑得一臉燦爛︰

  “我是卡納村的村民,從小就在海邊長大,現在投奔利特爾叔叔,做個學徒。”

  “卡納村啊……”神秘的吟游詩人看向一片茫茫的大海,“這麼小就出來做學徒嗎?”

  “米拉卡想找到救自己的恩人。”

  紅發小孩黧黑的臉上,牙齒白得反光。

  “恩人?真巧,我也在找一個人……”黑發的路易斯先生揣著手,看向大海的方向,“她就在梅爾島上……可惜,那個島不見了。”

  米拉卡看著他︰“路易斯先生找的人,對您一定很重要。”

  “是的,很重要,很重要……”

  看著新主顧臉上的笑,不知道為什麼,利特爾打了個寒顫,他連忙對著天空,做了個祈禱的姿勢。

  ***************

  而在這茫茫一片的汪洋上,梅爾島像一片飄零的葉子,隨著海浪飄來飄去,沒人尋訪得到它的蹤跡。它孤獨地掩藏于大海和風浪之中——

  直到有一天,迎來了它的主人。

  黑蒙蒙一片的天與地里,綿綿細雨交接。

  一個銀發白袍的青年穿過這細雨,落在了這一座孤島之上。

  他的肩頭站著一只灰撲撲的肥鳥,那鳥兒有一雙賊溜溜的眼楮,正機靈地左看右看,時不時發出一聲“斑”的古怪叫聲。

  青年不太說話。

  他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片微光里,天地之間,仿佛只有他存在。

  他就像是天地孕育的寵兒。

  長長的銀發旖旎地垂在身後,時不時被風撩起一絲,白靴明明觸到了泥濘的地面,可那些塵世的污濁卻似乎全然與他無關,一絲一毫都無法沾染到他的身上。

  他是聖潔的,不容侵犯的。

  而現在,這個聖潔的青年穿過綿綿的雨簾,來到一座與他極不相符、破敗又森然的黑色建築前。

  低矮的聯排房屋,有尖尖的頂,木門全部緊鎖著,唯一與外界的通道,是高牆上一個小小扁扁的窗。它們矗立在島上,格格不入,又破敗陳腐。

  很難想象,里面居然住著人。

  他長久地矗立,肩上的灰鳥拍了拍翅膀,發出一聲疑問的一聲“斑”——

  只是那聲音像是踫到了一層泡膜,轉了一圈,就消失在了空中。

  [怎麼了,我偉大的神?]

  活潑的灰鳥歪了歪腦袋,不明所以。

  而神卻已經邁步,走到了一間矮房前。

  斑駁的木門有些年月了,散發出一股難聞的陳腐的氣味,灰鳥連忙將翅膀捂住鼻子︰[臭!]

  神停住了腳步。

  [這是哪兒?]

  灰鳥的黑眼珠左看看又看看,最後,又落回身邊。

  青年的銀發被整個往後吹,露出他漂亮的額頭,鼻梁和側臉像被高高的山峰,皮膚在黑沉沉的夜晚白得嚇人。

  灰鳥打了個哆嗦。

  小腦瓜不禁開始回想……

  不久前,神還安靜地坐在他的房間,一杯一杯地喝酒……酒很苦,神還是全部喝完了,一杯都分給它……喝完後,神又支著額頭、似乎打算靠著他的椅子眯一會——

  下一刻,他就到了這兒,還帶著它一起。

  所以,這是哪兒?!

  灰鳥的黑眼珠猛地瞪向木門,它想到了一種可能,聲音一下子大了起來︰

  [是貝比!神,這是您關貝比的地方嗎?……您是不是打算原諒貝比,來接貝比回去了?……噢,聖光在上,您居然將貝比關在了這樣的地方……它簡直像個鬼屋——]

  [嗶——]

  灰鳥的聒噪被制止了。

  它的鳥喙開開合合,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它憤怒地飛起,拍打著翅膀,在屋檐附近飛上飛霞,但很快,又萎靡地蹲在地上,誰也不瞧。

  神一動不動。

  他就這樣站在門外。

  既沒有推門,也沒有再往前一步。

  仿佛這是最合適的距離。

  風留戀在他白色的袍角,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有幾絲飄過屋檐,落到青年的身上。“沙沙”的雨聲遍布在天地間,灰敗的屋檐下,一只翠鳥無意飛進來,又嚇得飛出去。

  蜘蛛偷偷地溜進了牆角縫里。

  青年站了一夜。

  當第二日,天光漸亮時,那抹白色的身影消失了。

  柳余睜開了眼楮。

  那雙漂亮的、水波蕩漾的藍眸里,一片冰冷。她翻個身,稻草鋪發出“”的聲音,透過木門的縫隙,能看到天地間一片蒼茫,大雨接天連地。

  這還下得沒完沒了了,她想。

  翻個身,閉上眼楮,又沉沉睡去。

  神在清晨離開了梅爾島。

  灰斑雀踩著他的肩膀,跟著他掠過雲層,到達了大海的盡頭。

  這兒呈現出一副神奇的模樣。

  大海的邊緣似乎被一個巨大的氣泡包裹,水是流動的,卻也是靜止的。它無法突破那個氣泡,達到海的另一邊。

  “這就是世界的盡頭。”

  神靜靜地看著水無法到達之處,那里,是一片迷霧般的渾濁氣團,視線無法穿透。

  “您也不能過去嗎?”

  “那是規則無法延伸之地,我誕生于這片海,也看著這灰色的迷霧吞噬著大海的一切……混亂,毫無秩序。”

  神用厭惡的口吻道。

  他靜靜地站于大海之上,俊冷的眉目像高山一樣,沉默而安靜地注視著那翻滾的迷霧,而後,落到了海平面之上。

  白色的靴履滴水未沾,就這樣踩著大海,一步步往那混亂的迷霧走。

  [您要去那兒?]

  斑斑驚恐地根根羽毛都豎了起來。它的肥身子縮成一團,瑟瑟發抖,那里給它的感覺是那麼的不安,就像蟄伏著一只巨大的猛獸,[為什麼?]

  “……忘掉。”

  神說了一句斑斑听不懂的話。

  [誰?你要忘掉誰?!]

  灰斑雀腦袋晃來晃去,最後,卻被逼面而來的水嚇得縮回了脖子。

  沒有一只鳥不怕水,除非——

  它是水鳥。

  而在這一瞬間,那簡單的、似乎毫無智慧的小腦瓜突然反應過來︰

  [您想忘掉的是貝比?!那您來這做什麼?噢,您喝了酒,就想去見貝比……但您到了那,又突然不想見她,所以只在外面站著……後來,又來了這兒?]

  [不,不對,這兒又和貝比有什麼關系……]

  “我厭惡沉眠,可比起貝莉婭‧弗格斯——”

  神在快進入那片迷霧前,腳步頓了頓,又若無其事地邁了進去,“每當我進入這混亂的、毫無秩序的迷霧時,我都會陷入沉眠……”

  “一萬年。”

  [不!]

  斑斑尖叫起來。

  它不願意!

  一股巨大的吸力傳來,將灰鳥也吸了進去。

  一陣天旋地轉,斑斑的黑眼珠無神的閉上了︰

  “不……”

  斑斑不願意。

  地上,一只小小的石雕像往前滾了滾,石雕像上金色的鳶尾花在脖頸間閃閃發光 。

  ***********

  而在神自囚于迷霧之中時,柳余正舌燦蓮花地試圖說服娜塔西。

  “你不想出去嗎,娜塔西?”

  “不,不想。”

  娜塔西的聲音過于沉郁,繼昨天拒絕交流後,今天更是擺出了仇恨的模樣。

  “為什麼不?就因為你恨我?”

  娜塔西沒有說話。

  她的嗓子像是被什麼毀了,不復清脆,半晌才用沙沙的聲音回答她︰

  “……是的,我恨你,貝莉婭姐姐……你打破了我的美夢,你讓我知道,我在這個世界什麼都不是,不是被父母捧在掌心的公主,而是一個不起眼的、隨時會被拋棄的女僕……沒人瞧得起我,他們看我,就像看啾啾一樣,啊,啾啾就是那只灰斑雀。”

  柳余沒有說話。

  “你為什麼總在別人的眼里,尋找自己的價值呢,娜塔西。”

  她輕輕地嘆道。

  “貝莉婭姐姐,如果你是我,你也會和一樣……一個平民的、貌不出眾的女孩,她既沒有一萬盧索的嫁妝,又沒有足夠的聰明才智……她沒有價值……可如果沒有你,我不會察覺到這些。”

  娜塔西終于不再哭哭啼啼的了。

  柳余︰……

  “不,沒有我,也會有別人,娜塔西,你總盯著自己沒有的。”

  “別說的那麼輕飄飄了,一個擁有一切的人,怎麼會懂得我的痛苦?我什麼都比不過你……我只能讓自己更溫順,更善良,即使是歐僕們的一句稱贊,都能讓我快樂上一天……所以,我不斷地向別人訴說著我的痛苦,我還必須保持溫柔善良,即使我嫉妒得要命……”

  柳余嘆了口氣。

  人的過去,對人的影像果然是根深蒂固,不論是她,還是娜塔西。

  沒有人是完美的。

  唯一能做的,是不讓軟弱在身上長久地停留。

  她沒有吭聲,反倒是娜塔西越來越激動。

  她壓抑許久的情緒,一經爆開,就再按捺不住︰“我知道,你在笑我……是的,有時候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我什麼都想要,又什麼都不敢豁出去要……我唯一做的,是換了一張和你一樣的臉。”

  “可那又怎麼樣呢?神還是沒有看到我……”

  “娜塔西‧倫納德,你現在也是試圖向一個鐵石心腸的人,訴說自己的痛苦,”柳余嘆了口氣,“沒有人生來擁有一切。”

  起碼,她還享受過真正的父愛和母愛。

  她曾經出生在一個幸福的家庭里,生活富足。

  “你有!”

  “不,相信我,沒有。我沒有父親,也沒有富足的家庭,在你的父親成為我的繼父時,我甚至還在為三餐發愁。”

  柳余還想回到弗格斯夫人身邊,就不會主動地揭開自己不是貝莉婭的事實。

  她半真半假的話,卻激怒了娜塔西︰

  “可你的母親為了得到我父親的財產,甚至聯合情夫害死了他!他對你那麼好,甚至超過我!他還給你唱過歌、彈過琴,哄你睡覺……”

  “我的母親並沒有能力命令海上的風浪。”

  “他們都那麼說!”

  “你該用自己的眼楮去看,娜塔西。”

  柳余不能向她敘述弗格斯夫人的狼狽,只能道︰

  “倫納德叔叔在出海時,將所有的財產都變成了貨物,那些貨物隨著大海一起飄走了。如果你不信,等回到納撒尼爾,可以問一問幸存的水手,我記得……當時倫納德家的賬房也活了下來。”

  “你會破謊術,娜塔西。你可以向我、向那些幸存的水手問一問真相。”

  娜塔西那邊的動靜漸漸小了。

  柳余知道,她有些松動了。

  這個問題在她心里,一直是個坎兒。

  她再接再厲。

  “……而且,現在,你和我一樣了。都不受神的寵愛。難道你要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度過余生嗎?你不渴望重新找到一個真正愛你的人嗎?”

  “不,來不及了……我的臉已經毀了。沒有人會再愛我。”

  娜塔西絕望地道,“我和惡魔做交易,神審判了我,也毀了我。”

  聖潔的光明力,將她體內的黑暗一掃而空,也讓她的身體遭到了不可磨滅的損傷。

  “我會治愈術,最高級的治愈術,我能治好你。”

  因缺愛而形成的討好型人格,只要意識到還有可能得到愛,就可能重整旗鼓。

  “可我不信你,貝莉婭姐姐,你不會那麼好心。”

  柳余︰……

  這就難辦了。

  “我可以向光明神發誓。”

  “你發過很多誓,”娜塔西毫不留情地戳穿她,“顯然,你的誓言毫無作用。”

  柳余︰……

  妹子突然變聰明了。

  她想了想。

  “我只是想離開,但神禁錮了我,我需要借助你的神力,從這兒挖一條路通出去……這不是好心,是交易。我教你怎麼辦,你帶我出去,我再替你治好你的臉。”她用驕傲又不屑的口吻道,“而且,你的臉對我來說毫無威脅,我沒必要毀諾。”

  在娜塔西的猶豫里,柳余又給她加了一重砝碼︰

  “神禁錮了我的神力,對你來說,我只是個凡人。即使要治愈你,也只是用你的神力,你可以隨時收回。”

  所以……

  她可以控制她。

  娜塔西藏于黑暗的臉坑坑窪窪,她看向頭頂的窗戶,眼中閃過一絲渴望,她道︰

  “好。”

  “我們交易。”

  這個地洞一挖,挖了將近兩個月才挖好。

  從連接囚牢的地洞里,娜塔西按照柳余的指示,擺出了一個爆破的五芒星陣,伴隨著一陣地動山搖,一條通往外面的地道炸了出來。

  “走。”

  柳余當先一步,弓著腰鑽入地道。

  娜塔西看著她的背影,摸了摸臉,也跟了上去。

  遠方。

  被包裹在重重迷霧之中的神睜開了眼楮。

  那雙綠眸霧靄沉沉,似乎透過迷蒙的天空看向遠處,下一瞬,那高大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迷霧之中。

  而另一邊,飄在海中的孤舟像是被一股力道推動,如弦一樣沖向驟然出現的島嶼。

第一百三十九章 棘萊花

  “路易斯先生, 船、船自己動了——”

  米拉卡攀著船沿,驚恐地看著小船以一種絕不可能的速度劈開海浪,迅速前行。

  附近是最險惡的殺人礁, 再厲害的舵手到這, 都得小心翼翼地挪——可這小船在連續擦過幾塊殺人礁時, 都安然無恙︰可那動靜明明足以將一艘裝甲船都撞成碎片。

  “路易斯先生!這船好像被魔鬼控制了……”

  “路易斯先生!”

  “路易斯先生!”

  連頗富經驗的利特爾也開始跟著米拉卡陷入了恐懼。

  而站在船頭,直面著洶涌海浪的吟游詩人卻一臉平靜, 他的臉被蔚藍色的海面一襯, 顯得更白了︰

  “啊, 找到了……”

  他閉起眼,深深吸了口氣, 轉過頭來時, 那雙黑瞳像是被火炬點亮︰

  “我說過的, 我在找一個人。”

  “您、您是說……”

  船頭的青年彎了彎眼楮︰

  “……沒錯,那是往梅爾島的方向……別怕, 我的力量在推著小船, 很快,就到了。”

  不知道為什麼,利特爾打了個寒顫。

  他感覺有點冷。

  而在米拉卡張著嘴, 新奇地撐著船沿,嘴里不斷地“哇啦哇啦”叫時,梅爾島的一條地道里,鑽出了一個景色的腦袋。

  而後, 腦袋的主人雙手抓住洞口,一下跳了出來。

  她的體態輕盈極了, 穿一條白裙子,裙擺被風吹得“呼啦啦”響。

  面孔蹭了點灰, 可依然能看得出是個美人,金色的卷曲長發,泄露出的白色肌膚有雪一樣的晶瑩,冰藍色的眼眸映著天光,如被點燃的一簇火焰——

  可這火焰,又燒得無聲,燒得純淨,卻絕不軟弱。

  美人卻像是被那光刺到了,眼里一下子盈滿了淚水,她眯起眼楮朝天空看了一眼,而後轉過身,朝洞里伸出一只手︰

  “娜塔西,上來。”

  她道。

  “你閉上眼楮。”

  一陣後,一位藍裙少女一把抓住她的手,也成功地爬出了地洞。

  在她即將睜開眼楮時︰

  “不許睜開眼楮!”

  藍裙少女用又急又啞的聲音道。

  她的喉嚨像是遭到了不可逆的創傷,刮過人的耳朵,有種砂紙磨過的粗糲。

  柳余立刻背過去︰

  “我不看你就行。”

  只是,她也睜開了眼楮。

  遠處是蜿蜒開去的海岸線,海水蔚藍,海浪一浪又一浪地拍打著岸邊的岩石,發出“轟隆隆”的巨響。

  不管怎麼樣,得先想辦法離開梅爾島……

  她想。

  “你得先給我治臉。”

  一道聲音從後面傳來。

  她一愣,笑了︰

  “在這兒治?”

  “在這兒治。”

  娜塔西的聲音透著股古怪的執拗。

  “那不行,”柳余一下子拒絕了,“我們倆的交易是,我們離開梅爾島,離開後,我給你治,對不對?”

  “……對。”

  “這不就完了,”柳余軟下了聲,她得先哄哄這姑娘,免得她撂挑子不干,“而且,我們還不安全……神隨時都有可能察覺。”

  “可、可是……”

  “而且你是神眷者,我是個被封印了力量的凡人……你怕什麼呢?”

  海風拂人臉上,帶著點潮氣。

  娜塔西沒回答,反倒是一道熟悉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喲,真巧。”

  “弗格斯小姐,倫納德……小姐。”

  伴隨著這道聲音一同出現的,是一個黑發黑瞳的青年。

  他懶洋洋地走來,渾身攏在一個黑斗篷里,露出的臉蒼白又病態,襯得那雙眼楮更加黑。

  “路易斯!”

  娜塔西喜出望外地叫了起來。

  她似乎忘了自己的殘缺,棕色的眼楮整個都亮了,下一刻,就像小鹿一樣沖過去,一把抱住了來人的腰,小聲啜泣︰

  “路易斯大人,路易斯大人……您終于來了。娜塔西終于等到你了。”

  柳余則抬頭,隔著十多米的距離,和突然而至的男人對視。

  他有一雙黑漆漆的眼楮,很黑,濃墨一樣。手臂攬著沖到懷里的少女,臉卻抬起,直直看向她,聲音帶了點曖‧昧的腔調︰

  “你還好嗎?”

  倒像是朝著她發的。

  柳余一哂,沒搭腔,反倒警惕地看向他的來處——

  那兒,一個小小的身影連滾帶蹦的過來,紅頭發、黑皮膚,看起來有些熟悉……

  “我不好,路易斯,我不好。你看我的臉……”娜塔西粗啞的聲音,帶著小聲的啜泣,響了起來。“我的臉毀了……”

  “但是你來了。我又好了。”

  路易斯伸手攬住少女,松松垮垮的袖子垂下,將對方襯得無比嬌小。

  他摸了摸懷中人的頭發,沒說話,只看著柳余,做了個朝海邊走的姿勢。

  娜塔西卻還在絮絮叨叨,沉浸在激動的情緒里︰

  “我好怕啊……關我的地方很黑,還有很多老鼠……幸好我出來了,而且,你別怕,我的臉會好的……貝莉婭姐姐答應要替我治……”

  她用撒嬌的口氣道︰“路易斯,你得幫我監督她……”

  路易斯似笑非笑地看著柳余︰

  “看來弗格斯小姐接下來,有必要和我們呆在一起了。”

  “只要您不嫌棄。”

  柳余優雅地行了個禮。

  茫茫大海,她一個失去神力的凡人,當然得跟著這兩個人了。

  這時,一個瘦小的人沖過來,一下子跑到面前︰

  “恩人小姐?!”

  “是您,對不對,恩人小姐,我是卡納村的米拉卡‧摩西。”似乎意識到對方的茫然,米拉卡努力介紹自己,“上次您和神官先生一起來……您從海里救了我……”

  柳余認出了他藍色的生命線︰

  “噢,是你,米拉卡……”

  她難掩驚訝︰

  “你怎麼認出我的?”

  她上次明明用了障眼法。

  米拉卡摸了摸後腦勺,靦腆地笑笑︰

  “米拉卡一眼就看出來了。恩人小姐您……”

  他努力想措辭︰“您不一樣,就像、就像……母親,對,母親。”

  柳余︰……

  這兒的人可真奇怪啊,總喜歡到處認媽。

  “神官先生呢?”米拉卡左右看看,“他不在嗎?噢……我還想看看他呢。”

  他看起來有些失落。

  “走吧。”

  柳余率先邁開腳步。

  幾人連忙跟上她,不到一會,就到了海邊。

  “利特爾大叔!利特爾大叔!”

  米拉卡興沖沖地朝停靠在岸邊的小船招手,利特爾一眼就看到了隊伍里兩個多出的女孩,一個美極了,就像傳說中的安琪兒,海中的明珠,走路的儀態讓他想起那些教養良好的貴族小姐們。

  另外一個……

  利特爾看著英俊的雇主大人懷中攬著的女孩……

  如果還稱得上,女孩的話。

  縴細柔弱,藍裙子皺巴巴、髒兮兮地貼在身上,臉還算干淨,只是坑坑窪窪的,像大雨過後被人碾壓過的路面,泥濘的、可又黏糊糊的。

  姿態也沒有之前的美人看得舒服,扯著路易斯大人的袖子,像 ……鼻涕蟲,也黏糊糊的。

  利特爾用他那飽經風霜的臉扯出一抹笑︰

  “路易斯大人,直接出發嗎?”

  黑發青年頭也不回地掠過他,落到狹小的船間,他將懷中的女孩放到了船邊,又朝伸手︰“弗格斯小姐,請。”

  利特爾又有點不確定了。

  雇主大人對著那位金發美人時的眼楮明顯要更閃亮些,像天上的星星。

  金發美人一下跳到了船上,沒讓誰扶︰

  “直接出發。”

  她向利特爾發號施令,利特爾下意識遵從,等發現時,自己已經跟米拉卡一起拋錨了。

  小船被一股力量輕輕一推,一下子回到了海里。

  “那是誰?”

  利特爾看了眼船頭的金發少女,小聲地問旁邊的紅發學徒。

  米拉卡興奮地臉通紅︰

  “利特爾大叔,”他努力壓低聲音,“那、那是米拉卡一直在尋找的恩人小姐!”

  “恩人小姐?噢……”利特爾知道一點,“米拉卡,她看起來弱得一只雞都提不起。”

  “胡說!恩人小姐很厲害的!”米拉卡氣憤地反駁,“不過,恩人小姐的情人神官先生更厲害!”

  “神官先生?看來,她和雇主大人真的不是……”

  利特爾搖了搖頭,漿一蕩,小船像魚一樣滑了開來。

  柳余坐在船頭,在小船往外去時,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黑色的、森然而壓抑的牢獄在視線里,只剩下了一個黑色的點。

  渺小到似乎輕輕一揩,就能揩去,可她的心卻猛地一悸,狠狠揪了起來。

  就在這時,一道“嘰嘰嘰”的聲音從腳邊響了起來。

  她詫異地看去,一只灰撲撲的小老鼠用爪子使勁吊著她的裙邊,小身子在那一抻一抻的。

  “嘰嘰?”

  柳余詫異地彎腰。

  當對上那雙烏溜溜的、冒著精光的眼楮時,一下確定了︰這就是那只啃了她一口、還被她敲了一筆“寶藏”的灰老鼠。

  “弗格斯小姐總是很受這些……”路易斯低笑了一聲,“動物們的青睞。”

  “奇怪的天賦。”

  路易斯懶洋洋地坐在船只中段,滿不在乎的表情讓他的英俊更加生動。

  寬大的黑斗篷被海風吹得獵獵作響,他任娜塔西抱著,只是看向柳余的眼里帶著炙熱的力度,像有把鉤子。

  可惜,柳余對鉤子免疫。

  她見過更美、更強大,也更讓人無法抗拒的存在,至此後,所有的皮相對她來說,只是尋常。

  “弗格斯小姐,您難道沒有問題問我?”

  “謝謝。”柳余沒有問題,卻誠摯地道了聲謝,“如果不是您,我恐怕還要在梅爾島上呆一段時間。”

  “路易斯!”娜塔西不安地將自己靠得更緊,她已經失去了神,不能再失去路易斯了,“您、您……”

  “娜塔西,听話。”

  路易斯低頭,朝她微笑。

  娜塔西將抗議全部咽回了肚子里。

  柳余不耐煩看這一對︰

  “我想去最近的鎮子,利特爾大叔。”

  她有股預感,如果現在不趕快,那麼……她將永遠都走不了。

  利特爾看向英俊的主顧大人,等候他發話。

  他可是有職業操守的。

  “利特爾先生,按弗格斯小姐說的做。”

  “好 !”

  小船在大海中破浪而行,路易斯的目光落到船頭︰

  “你看起來很緊張。”

  柳余忝了忝嘴︰

  “是的,我很緊張。”

  “放松……我給你講個笑話。”

  路易斯撫摸著懷中女孩的頭,聲音低而溫柔,“從前,有只黑烏鴉,噢,它不重要。黑烏鴉一直被白天鵝養著……”

  他講得語無倫次,不像是個會講笑話的。

  “白天鵝是最高貴最富有的,他擁有一整片池塘……只是池塘里經常會有一些外來的小蟲子,白天鵝總是毫不留情地將這些蟲子撇開或殺死……但有一只小蟲子不同……”

  “您想說什麼?”

  柳余听出來了。

  “小蟲子披了一件白天鵝喜歡的外衣,她無數次地對白天鵝表白,她擋在白天鵝面前為他抵御危險,還為白天鵝死過……白天鵝感動了,他愛上了這只蟲子……可後來發現,所有的一切都是謊言……蟲子是白天鵝最討厭的外面物種,白天鵝將蟲子關進了籠子,但給了她自己最珍貴的東西……只是,蟲子再也沒有未來了……”

  “你說,蟲子該怎麼做?”

  柳余的臉沉了下來︰

  “路易斯先生知道的,真是出乎意料的多。”

  “相信我,活得久了就會知道很多秘密……”路易斯微微笑了起來,“父神太高傲了,他不像我,我喜歡狡詐虛偽的人類一起玩,父神啊……他太純淨了,就像這世界最後一塊水晶……”

  “你們在說什麼?”

  娜塔西直起身,“我怎麼听不懂。”

  “噢,乖女孩不需要懂。”路易斯將她的頭重新按到回去,“弗格斯小姐,如果你是蟲子,你會怎麼做?”

  “為了生存,當然是……奮力一搏。”

  柳余冷冷地道。

  “好!”路易斯拍了下掌,“弗格斯小姐不愧是我見過最狠心、也最舍得下的女人,那些女人,總是耽于情愛……”

  “那麼,我送你一份禮物。”

  在娜塔西警惕的眼神里,柳余看見,路易斯手一招,掌心里出現了一朵晶瑩剔透的花。

  “棘萊花?”

  她驚訝地道。

  柳余突然想起那塊鐵片。

  “神之骨,神之淚,神之血中血……”路易斯嘆道,“這是神之淚所化……”

  “你是說……”

  柳余記得,她在去神宮之前,已經吃下了朵棘萊花。

  “我從前游離東海那邊時,遇到一個國家。那邊的醫術非常高明,他們喜歡將各種植物的根睫葉用來當做藥物,甚至還有一些動物身上的東西……但那藥確實很神奇,多一點少一點,藥性都會變……”

  路易斯說得顛三倒四,柳余卻立刻明白過來︰

  棘萊花是神之淚所化……

  可它不是神之淚……

  所以,她總是差了那麼一點。

  就在這時,風雲翻滾,巨浪滔天——

  一道閃電劃破長空,伴隨著巨大的聲勢而來。

  雨像瓢潑一樣砸到人臉上,生疼生疼的。

  “啊,來了。”

  路易斯推開娜塔西,站了起來。

  柳余也被這隨後而至的“轟隆隆”的雷聲砸了個懵,心一下子“噗通噗通”狂跳起來。她也跟著站起︰

  “他……來了?”

  “是的,我偉大的父神。”

  路易斯眯起眼楮,不過一會兒,幾人已經被淋成了落湯雞,唯有他還保持著干爽。

  利特爾抱著船頭的桿︰

  “雇主大人!這風浪、恐怕船、船要翻啊。”

  米拉卡似乎想要過來,卻像個咕嚕嚕轉的陀螺,只能勉強拉住風帆不被吹走。

  娜塔西嚇得身體都在發抖︰

  “是、是神要來捉我了嗎?”

  她祈求似的看著路易斯,似乎他是她唯一的倚仗。

  路易斯拍拍她的臉︰

  “娜塔西,父神不會捉你。”

  他看向柳余,那美麗的金發少女,曝在雨下透著驚人的魅力︰

  “弗格斯小姐!”

  他喊道︰“蟲子真的敢奮力一搏嗎?”

  “當然。”

  金發少女轉過了頭,那幽藍的眼楮里像是點了一簇火。

  “即使是殺死那只天鵝。”路易斯的黑瞳像是一個巨大的深潭,要將一切席卷,“你也願意嗎?”

  他看著少女那明亮的藍眸猝然化成了一把利劍︰

  “如果只能活一個的話。”

  “當然。”

  她斬釘截鐵地道。

  “那麼,沖破牢籠吧。”

  路易斯手一張,一滴綠色的液體從他的指間滴落,掉到了棘萊花之上。“做到我未曾做到的一切。”

  他的臉肉眼可見地灰敗下來,身體開始顫顫巍巍的。

  棘萊花卻在瞬間,化為一滴晶瑩的眼淚。

  “神界之樹的……樹心?”

  柳余從那一滴綠色的液體里感受到了無盡的生機。

  路易斯將那眼淚遞過去︰

  “是啊,我路易斯可是父神用神界之樹的樹心做成的……世上除父神外、最獨一無二的生命。”

  “服下它。”

  “不!她休想!”

  就在這時,一道藍色的身影躥了過來。

  “娜塔西!”

第一百四十章 要麼戰

  這世上總有這樣一種人存在。

  你以為她黏糊糊、軟趴趴, 看起來不像會有出息的樣子,可偶爾、她做出的事又帶著刺,冷不丁扎你一下, 不僅疼, 還壞事。

  柳余從前就吃過這種人的虧, 尤其她現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警惕心更是拉到最高, 所以當娜塔西沖來時, 她下意識就抬了下腳——

  很輕的一聲“ ”, 誰也沒瞧清,就見氣勢洶洶而來的藍裙女孩手舞足蹈地摔了下去。

  “噗通——”

  海面濺起巨大的水花。

  藍色的棉布在白色的浪花里浮浮沉沉。

  米拉卡扒拉著船沿驚叫了起來︰

  “路易斯先生, 您的情人掉水里了!”

  “路易斯!路易斯救我!我、我害怕!救我!”

  沙啞的、帶著驚懼的聲音隨著女孩每一次浮起時傳來。

  利特爾和米拉卡丟下繩子︰“快, 快!抓住繩子!”

  但繩子太飄了, 完全抓不住。

  耳邊聲音吵雜,柳余卻冷漠地注視著, 時至今日, 她發現,她已經能平靜地坐視一條人命面前消亡。

  但讓她奇怪的是,路易斯也沒動。

  黑發青年站得一身筆挺, 那張臉白如金紙,卻連眉梢都沒往下壓一點,反而上挑,既沒有伸手, 也沒有急切。

  “您不去救人嗎,路易斯先生?”

  路易斯的掌心還攤開著。

  大雨傾盆, 天光黯淡,可那滴眼淚卻仿佛自帶光華, 與世界上所有的水都不同,讓人挪不開眼楮。

  “噢,為什麼要救?”他玩味地看著水面的浮浮沉沉,“可憐的女孩,她忘了自己是神眷者了……”

  一個浮空術就能解決了。

  “難道弗格斯小姐該死的又心軟了?”

  “那倒也沒有。”柳余伸手,路易斯未避開,她順利地取到了那滴眼淚。“我只是以為,娜塔西對路易斯先生來說總還有些不同。”

  “不同?”

  路易斯笑了一聲,那笑里帶著狂妄,他坐下來,望著越來越沉的天,“但你知道的,人活久了……就什麼都不特別了。”

  他轉過頭看著她︰

  “是不是?”

  一道閃電劃破長空,乍亮的光落在路易斯那俊俏的臉上,柳余卻仿佛看到了蓋亞,他在對她說︰

  “魚缸里的魚來來去去……可都沒什麼稀奇。”

  “我得承認,你和你的父神在某方面很像。”

  柳余一仰脖,毫不猶豫地喝了下去。

  如一滴油,落入沸水里。

  “轟——”

  身體的骨骼、血液,都在發出快活的生長的聲音,仿佛干涸已久的土地終于等來了露水的潤澤。

  一點都不痛苦,整個人像泡在了一團溫水里。

  綠葉抽條,長大,而後變成參天大樹。

  “啵——”

  她似乎听到了雛鳥破殼而出的聲響。

  身體前所未有的敏銳。

  她听到了娜塔西咒罵的尖叫,听到了十萬里深海下某種巨怪的聲響,感受到遙遠的沙漠里一滴清水的脈動,這風、這雲,這雨……都在她的知覺之下。

  她無所不知。

  無所不能。

  柳余閉上了眼楮。

  “啪啪啪——”

  封印被揭開了。

  而體內被下過的契約,不過是踫了踫,就碎裂成了齏粉。

  她能感覺,存在于某人和自己的羈絆消失了。

  睜開眼,一道白色的身影徐徐落于半空。

  風吹起他曳地的銀色長發,他整個人都仿佛被淺淺的微光包裹。

  他美極了,像匯聚了這世上所有的、無法被探知的奧秘。

  “噢,聖光在上,神!是神!神出現了!”

  利特放開了船桿,五體投地地拜服下去。

  米拉卡也跟著匍匐下去。

  兩人顫顫巍巍,卻又激動不已。

  路易斯端坐在小舟之上,仰望著高高在上的神︰

  “父神……”

  這樣大的一個男人,竟然能露出一個調皮地笑,“喜歡我送你的禮物嗎,父神?”

  神沒有看他。

  風浪翻涌,大雨漂泊。

  一個大浪打來,小船沒有撐住,直接翻了。

  米拉卡和利特爾一下子掉在水里,被浪頭卷了個徹底。路易斯卻浮在了海面,他望著神,笑了︰

  “是什麼惹怒了你,我親愛的父神?”

  柳余也在船翻的那一刻,飛到了半空。

  體內的封印被解開,她從未感覺到,自己如此強大——她像是與這世界融為一體,共同呼吸,山川是她的身體,湖海是她的血液。

  這風、這雨、這雷電,都在她的掌控之下。

  她是神。

  真正的神,不生不死的神。

  柳余伸手一招,萬里之外的浮萍就出現在了海面。

  綠色的葉片上,米拉卡和利特爾正懵懵懂懂地睜著眼楮,似乎還回不了神。

  “去吧。”

  葉片載著他們往海岸漂流。

  米拉卡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站起來揮舞著雙手,大聲喊︰“神官先生!恩人小姐!再見!再見!祝你們幸福!”

  利特爾長久地將頭匍匐在葉片之上。

  路易斯哈哈大笑了起來,緊接著,竟然捂住臉哭︰

  “命運,啊,命運……”

  “父神!你看到了嗎!”他痴痴地朝著半空,“是命運……”

  神沒有看他。

  他看向了半空的少女,瑩綠的眸光像蘊著這世上最溫柔的水。

  “貝莉婭‧弗格斯。”

  他朝她伸出手,“跟我回去。”

  “回去?去哪兒?”

  少女像是听到這世上最好笑的笑話,“咯咯咯”笑了︰“跟你回去?再永生永世被你關在那暗無天日的牢獄?”

  “你是異端。”

  “那又怎樣?!”

  他的眸光泛起漣漪︰“除了死,只能這樣。”

  “為什麼?”柳余問出一直奇怪的問題,“為什麼異端就該死?就因為他是異端?憑什麼?你以為我願意來這個世界嗎?”

  “你願意的。”他道,一語道破她的心思,“比起朝生暮死,你更喜歡現在。”

  “我們那曾經有個帝王,他舉傾國之力為尋找蓬萊仙島,求長生不死……是的,能長生不死,誰願意做那朝生暮死的螻蟻?我來到這兒,沒人問過我願不願意,現在,我也不願意被人重新摁回去,當個土里的王八……”

  “那麼,就只有一種選擇。”她看向他,藍眸里是昂揚的戰意,“要麼戰,要麼死。”

  他盯著她,眼里深深淺淺的綠意,看起來像是傷心。

  “好。”

  他閉了閉眼楮,再睜開時,那眼里就只有蔓延萬里的寒冰。

  “來吧,貝莉婭‧弗格斯。”

  無數藍色的絲網將天地遮蔽,海面忽起風暴,而在下一瞬,兩人同時出現在了虛空之上。

  瑩瑩的藍光與白芒踫撞在了一起,

  “轟隆隆——”

  爆出巨大的聲響。

  那聲響似乎能將一切摧毀。

第一百四十一章 神墮落了

  “轟隆隆——”

  翻涌的氣浪咆哮著撞到一起。

  柳余感覺自己變成了一葉扁舟, 一顆星辰,或者別的其他什麼東西……翻滾的氣浪卷起她的裙擺,卻無法撼動她。

  她伸手一指, 藍色的織網幻化成一道巨大的鞭子, 往前方鞭去。

  可前面是浩瀚的宇宙, 是無盡的星河——

  鞭子帶起的氣浪連對方一片衣角都沒沾上。

  命運。

  是的,命運。

  在她眼中, 萬物都可幻化為網, 只要她輕輕一撥, 萬物的命運就會發生改變。

  可唯獨眼前人,是一片虛無。

  他是萬物, 是世界, 是不可撼動的真實與虛無……

  “貝莉婭‧弗格斯——”

  華麗的神語帶著冰冷的溫度穿破空間, 落到她耳邊︰“審判。”

  一道金光如璀璨的星河,降落。

  柳余被刺得眯起眼楮, 身體往後躍, 藍色長鞭往前笞去,氣浪恰好笞在那金光之上,“轟隆隆——”審判的金茅在虛空之上化成金色的碎影, 如散落的陽光。

  而那金影卻在一瞬間調轉,如無數刺芒向她射來。

  如果射了個實,她勢必要變成刺蝟。

  柳余往後一躍,身體與無處不在的藍色織網融為一體, 似水、似網,金影穿透她的身體。

  在兩股力量踫撞的剎那, 這個虛空都似乎在搖擺。

  世界開始顫抖。

  土地震動,江海咆哮……

  納撒尼爾、拉維西亞、諾森卡……

  無數星球的生物紛紛出逃。

  人類從遮蔽的建築物中跑出, 他們驚恐地看著天空,森林里的動物沒頭沒腦地亂竄,獸潮涌動,整個世界都似乎陷入惶恐……

  布魯斯主教顫顫巍巍地拄著權杖,走到大殿之外。

  馬蘭冷酷地板著一張臉,領著騎士隊們一同到了神殿的廣場。

  他們仰望天空。

  天空之上黑雲翻滾,遠處那斯雪山的火山“噗噗噗”,岩漿開始迸發,顫抖的大地上,仿佛有一個巨人在憤怒狂奔……

  布魯斯主教放下權杖,跪了下去。

  “神!”

  他頭手貼地︰

  “祈求神!”

  “求神明寬恕納撒尼爾 的罪孽,祈求神靈寬恕聖靈的貪婪……”

  馬蘭也跟著匍匐下去。

  所有星球的信徒們倉惶跪下,他們共同祈求神靈降下憐憫,救信徒們與水火。

  而又在剎那間,大地停止了顫抖。

  風靜,雲止。

  剛才仿若世界末日的情景消失了。

  人們面面相覷,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而虛空之上的戰斗已經停止了。

  他們轉移到了海的盡頭,那片無休止的迷霧里。

  金發少女半屈著身,左手氣喘吁吁地捂著胸口,胸口上插著一根白色翎羽,藍色的液體不斷地從指縫里滴滴答答往外流。

  不一會兒,竟將她的白裙也染成了色。

  那色,和她的眼眸一樣湛藍純淨。

  少女的對面,銀發的青年張開巨大的翅膀,純白的羽毛在他身後,如一片華麗的雪影。

  “貝莉婭‧弗格斯。”

  “繼續反抗,那麼,虛空將是你的歸宿。”

  他低低的聲音,像是一曲華麗的葬歌。

  少女無奈地笑了起來︰

  “可是,蓋亞……”

  她柔柔地喚他,“我除了反抗,沒有別的路走。”

  “不,你有。”

  他抬頭,那綠眸里藏著一片靜默的湖,湖下蘊藏著深沉的、讓人琢磨不透的暗流。

  “什麼?”

  “梅爾島。”

  “不!這不可能!”

  “我可以將梅爾島變成人人都向往的天堂。它將擁有這世上最美麗的花園,最華麗的宮殿,最貼心的僕人……你的一切要求都可以得到滿足。珍貴的飾品、美味的食物、華貴的衣裳……可唯獨有一點,你不能離開,永遠。”

  “可黃金打造的牢籠,終究是牢籠。”

  “我可以在梅爾島上陪你。”

  他抿緊了嘴。

  “可是蓋亞……那又怎麼樣呢?我依然是仰仗著你活下去。”少女抬起頭,藍眸里是細碎的浮影,她看起來蒼白而脆弱,“我怕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到最後,我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他看著她,眸光如粼粼的溪水。

  “我知道,你听不懂……我也知道,在這個世界,我看起來很可笑……我明明做了許多無恥的壞事,我欺騙你,我爬上你的床,只是為了性命、為了力量,我做了許多許多讓人不齒的事。”她捂著胸口,“可是,我心口的火熄不了。”

  她熄不了。

  她得是她自己。

  “即使是死?”

  “即使是死。”

  他再一次閉上眼楮。

  顫抖的睫毛下,是綠湖一樣美麗的眼楮。

  當那眼楮睜開時,竟然有了淚。

  “好,如你所願——

  神聖之茅。”

  華麗的神語落下,無數道金色利茅憑空出現,它們像霞光一樣將這迷霧照亮。

  “轟——”

  又急速爆開。

  世界的邊沿都顫抖了一下,這驚天的氣浪將整個迷霧都一掃而空。

  而柳余也在瞬間,突破到他的身前。

  她的腦中浮現那則寓言︰

  “……神抽取了他的肋骨,制造出屬于他的夏娃,而他的夏娃卻用他的肋骨,刺穿了他的心髒。”

  “啊啊啊——”

  少女弓起身,右臂的手骨被一點點抽了出來。

  她的身體開始痙攣,臉揪成一團,藍色的血液噴灑 ,濺到對面——

  “貝莉婭!”

  她跌入他的懷抱,被他用白色的翅膀擁住。

  她依偎在他的胸膛,溫熱而寬闊,神之骨的兩端生出長長的骨刺,而在神聖之茅貫穿她的身體時,那根金色的神之骨也同時刺入他的胸口。

  他悶哼一聲,兩人同時跌了下去。

  她摔到他的懷里。

  他半坐著,擁住了她。

  少女蜷縮在他懷里,像只柔弱的、垂死的羔羊。

  一開口,就往外吐血。

  “蓋、蓋亞……預、預言不準……”

  他沒死,她卻要死啦。

  青年低頭,少女的胸口被金色的利茅洞穿出一個大洞。

  血肉、心髒都被攪得粉碎。

  “像、像不像、那斯雪、雪山的地、地底……萊、萊斯利,你、你這、這里也有一個、個大洞……原、原來有這、這麼疼……”她的眼皮慢慢闔上,“蓋、蓋亞……我好、好累啊……太累、太累了……”

  “貝莉婭。”

  他低低的。

  “我、我騙你的……其、其實,我愛你……”她吃力地開口,“蓋、蓋亞‧萊……”

  她的聲音消失了。

  他一動不動地抱著她。

  少女溫熱的身體開始一寸寸變涼,變得僵硬……

  突然,一道尖利刺耳的聲音傳來︰

  [貝比!]

  隨之而來的,是一只灰撲撲的肥鳥。

  它閃電一樣撲過來︰

  [貝比!貝比!神,貝比怎麼了?!她怎麼了?!你快睜睜眼,看看斑斑,看看斑斑……]

  “她死了。”

  青年抬頭,“死了。”

  [死了?]斑斑急紅著眼抬頭,出口的話卻戛然而止,[神……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

  他低頭,卻見曳地的銀發一寸寸變灰,而後,化成濃重的黑色。

  羽翼張開,飄落的羽毛像夜鴉一樣黑。

  [神,神……你、你、你怎麼變……]

  斑斑驚得撲稜起翅膀,[光明……墮落了。]

  “光明……墮落了。”

  青年重復了一遍。

  他像是一口氣用到盡頭,緩緩躺了下來,懷中還擁著死去的少女。頭轉向一旁,卻見石雕像側臥在草叢里,它朝他微笑。

  “光明……墮落了。”

  他緩緩闔上了眼楮。

  [神!神!神!——]

  灰斑雀破鑼般的嗓子在迷霧中傳出老遠。

  [也死了,也死了,也死了……沒氣了……嗚哇……嗚哇……斑斑,斑斑怎麼辦……]

  神闔眼的瞬間,光明已死,世界陷入漫長的黑夜。

  灰斑雀在遠處徘徊不去時,一道頎長的身影穿過沖沖的迷霧與黑暗,悄悄地將金發少女帶走了。

  “父神,等你醒來時……新神的紀元該開始了。”

  “路易斯永遠愛您。”

【第三卷 新生】

第一百四十二章 遇故人

  “噓, 輕點。”

  “她還是沒醒來嗎?”

  “是的,已經三天了。真可惜,這麼漂亮的女孩, 她也和外面那些人一樣嗎?”

  “……噢聖光在上, 但願她能夠醒來。”

  “莫里哥哥, 你又要去請醫師來嗎?我們家只剩下三塊盧索了……”

  “西萊,不要這麼摳門, 生命是無價的。”

  的聲音傳入耳朵, 柳余感覺自己像是沉浸在一片廣袤的海里, 怎麼也浮不出海面。胸口的傷口像被蟲蟻啃噬,又疼又癢……

  原來, 人死後還是有感覺的……還是說, 她到了地獄……地獄也好……

  突然間一道光穿過重重的黑暗, 照進海底——

  柳余睜開了眼楮。

  “你醒了?”

  耳邊傳來一道稚嫩的聲音,一張瘦巴巴的臉沖到面前, 皮膚略黑, 臉上還有些調皮的雀斑,一看見她,就歡快地叫起來︰

  “莫里哥哥!莫里哥哥!她醒了!她醒了!”

  柳余卻注意到他身上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衣服, 以及手里提的油燈。

  “這里是……”哪?

  她艱難地轉過頭,褐色的土牆,用棉絮擋住的木門……

  “你醒了?”一個年紀略長些的少年沖了過來,對上她的視線時, 那對棕色大眼里浮出明顯的驚艷之色,結結巴巴地道, “你、你還好嗎? ”

  他似是回不了神,而在感覺失禮時, 又驟然垂下頭,臉頰通紅。

  “我……”

  柳余正要回答,卻突然轉頭,看向窗外。

  一道又一道的鐘聲遙遙地被風送入耳里。

  “咚——”

  “咚——”

  “咚——”

  ……

  鐘聲連綿不絕,響徹天地。

  提著油燈的男孩和棕眼少年呆呆地看向窗外,他們的臉上突然綻放出欣喜,對視一眼後,不約而同地匍匐下去。

  “神,是神!”

  “是神回歸了!”

  “是神回歸了……”

  他們長久地趴伏,身體激動地顫抖,像是在哭。

  柳余則看向窗外。

  窗外的天黑漆漆的,像是被一塊黑色的幕布遮住,一點光都透不進來。

  所以……

  地獄里也會有神嗎?

  她莫名地看著哭成一團的兄弟,手肘一撐硬板床,坐了起來。身體有些沉,被洞穿的地方還殘留著微微的麻癢感,不劇烈。

  白裙縴塵不染,她注視了會裙擺,白底上的金色鳶尾花栩栩如生。

  她狠狠捏了自己一把︰疼。

  她沒死?

  地上的兄弟似乎察覺她的動靜,轉過頭來,臉上還殘留著淚,他們欣喜地道︰“你听見了嗎?是鐘聲,鐘聲……”

  “鐘聲?”

  柳余重復了一句。

  “是的!鐘聲!吟游詩人說過, 當鐘聲響起,神將再一次降臨大地……神沒有拋棄我們!光明終將回來,我們不會永遠在黑暗中沉淪……”

  柳余發現,她有點听不懂了。

  “你們在說什麼?”

  她也注意到了不同尋常的地方。

  太黑了。

  即使是月亮被烏雲遮住的夜晚,還是能依稀看到一點光,可這個世界……除了小男孩手里提著的油燈,光像是根本就不存在,它被黑暗吞噬了。

  “一個月前,天就再也沒有亮起來過。”叫莫里的少年哀傷地道,“光明從這個世界上永遠地消失了……”

  “是的,世界都亂了套……”小男孩轉過頭來,“母親和父親出去就再沒回來過,他們一定是被黑暗帶走了……”

  而在轉頭看到那屋中突然站起的少女時,眼楮睜得更大。

  “莫里哥哥,”他拍拍莫里,“你看她……她像不像城池中央那座、那座……”

  莫里的眼楮也睜大了。

  雕像和真人是有區別的。

  在黑暗籠罩大地、光明杳然無蹤時,城池中央屬于光明神的石像轟然倒塌,無數碎石崩裂,而與此同時,另一座雕像升起……

  那雕像有卷曲的長發,有明媚的眼楮,穿著一條魚尾一樣的長裙,發間是一朵四瓣的小花,手中是纏繞的絲線……她俯瞰大地,悲憫眾生。

  而當那幽幽的燭火照亮那雙冰藍色的眼楮時,雕像和他救回的少女重合了……

  那少女微微蹙著眉︰

  “你救了我?”

  莫里愣愣地點頭,又搖頭︰

  “三天前,我、我在路上撿了你,怕你被野獸吃掉就帶了回來。”

  “天已經一個月沒有亮了?”

  “是、是的。”

  莫里看著那少女下了床,踱步到窗前,那與整個破屋都截然不同的華麗衣裙被風吹起,少女回過頭來︰

  “那,這又是哪個世界?”

  “納、納撒尼爾。”

  “納撒尼爾啊……”她用華麗的語調,說了一句莫里听不懂的話,而後,整個人就從窗戶飛了出去。

  風吹起她飄搖的裙擺,整個天地都是一片烏壓壓的黑,這黑似乎能吞噬所有的光,可她卻被包裹在一團藍色的迷霧里,黑暗與她涇渭分明,互不侵犯。

  莫里下意識追出去,當跨出門檻時,腳又縮了回去︰

  “你……”

  “回去吧。”少女說了一句,就轉頭往外,她的目光似乎穿過重重黑霧,看到遙不可及的遠方,“不論如何……希望永遠都在。”

  “莫里哥哥!”

  屋里的弟弟叫了一聲,“您別出去!”

  他听起來害怕極了。

  莫里緊張地動了動喉嚨︰“您、您是誰?您……是新的神嗎?”

  半空的少女突然回頭,朝他嫣然一笑,那笑明媚如春天,卻又疏冷如荒原。

  “作為你救我的回報,好心人,”她說,“祝福你,永遠好運。”

  一道藍色的朦朧的光落到莫里的頭頂,他像沐浴在一汪溫泉里,下意識趴伏下去︰

  “感謝您的賜予。”

  再直起身,哪里還見那少女的身影。

  弟弟跑出門來,奇怪地看著哥哥︰

  “莫里哥哥,你怎麼哭了?”

  莫里擦了擦眼淚,他絕沒有想到,幾十年後,他會因為這份命運女神的饋贈,成為整個納撒尼爾最富有的商人。

  再回憶起曾經的家徒四壁,再回憶起過去十幾年被黑暗籠罩的無望歲月時,他總會望著天空,會心一笑︰

  好心,是永遠沒錯的。

  *********

  柳余在黑暗中行走。

  她身體被穿透的地方還在隱隱疼痛,傷口已經完全愈合,她有許多迷惑未解,蓋亞去哪里了?

  為什麼世界陷入了黑暗……

  她又為什麼還活著……

  路上不是完全沒有人。

  迫于生計的人們依然在黑暗中勞作,可是他們的臉上時不時面露驚懼,黑暗滋長了罪惡,不過短短一段路,她就看到了好幾撥藏于黑暗中的罪惡。

  有的只是搶劫錢財,有的卻是看準了年輕貌美的女孩拖入暗巷……

  不過,城邦護衛隊四處巡邏,秩序並未崩潰,出乎意料的是,還很井然。

  在經過城池中央時,她還看到了自己的神像。

  在無數的廢墟里,她的神像就那樣屹立著,穿著光明神殿統一制服的教廷人員在附近撿拾著廢墟上的白色石塊——

  柳余低下身,撿起一塊,她認出,這是光明石像權上的一個小拇指。

  拇指上的戒指,她在蓋亞手上看到過。

  “誰在那兒?”

  一柄劍遞到了她的喉嚨前,柳余仰起頭,卻是一愣。

  她看到了一個熟人。

  “卡洛王子?”

  對方也愣住了。

  他像是飽經滄桑,那張從來溫和秀美的臉板得像冰塊一樣肅冷,氣質大變。而在對上她的視線時,那琥珀色的眼眸漸漸變得柔軟,開始有了光。

  “弗格斯……小姐?”

  夜明珠的柔光將附近照亮,他像是做夢似的,輕輕地問︰

  “弗格斯……小姐?”

  “是你嗎?”

  劍收了回去。

  柳余順勢站了起來︰

  “這到底……怎麼回事?”

  卡洛王子的睫毛垂了下來,他又看向廢墟般的城池中央,用做夢般的語氣道︰

  “一個月前,光明……墮落了。”

  他的眼里有了淚花︰

  “黑暗在狂歡。”

  “主教和大主教領著神使們,一直在祈禱,他們祈求神的回歸……神殿已經亂了套。信徒們崩潰了,有的的發瘋,有的自殺……啊,馬蘭、馬蘭大人自殺了……”

  “啊。”

  柳余張了張嘴,最後,又閉上了。

  “偏執的信仰,會讓人走向瘋狂。”

  能眼睜睜看著父母用一把火燒死自己的偏執信仰,不可能有正向的導引。

  卡洛王子看著她,眼眸彎了彎︰“您說的對……弗格斯小姐,您總是對的。”

  他著她比從前更閃亮的金發,比從前更美麗的藍眸,那藍眸里似乎藏著美麗而神秘的風景。

  她看起來比從前更迷人了。

  卡洛王子微微低頭,在她的手背上落下虔誠一吻,而後放開她。

  “我最近一直在想,將另外一種存在當做信仰,當那存在不存在時,我們的意義就被抹去了,這真的對嗎?……而更讓我疑惑的是,我的父王很高興,他說,終于不用戰戰兢兢地活著,不用假裝對光明虔誠……”

  柳余“哇哦”了一聲︰

  “您的父王不虔誠?”

  從那吻腳趾來看,可一點沒有不虔誠。

  “父王說,是的。他沒法對另外一個人頂禮膜拜,還說,他相信這世上有許多這樣的人,只是平時,他們都將自己裹得很好,因為怕被綁上火刑台……人的思想不該被禁錮,你看……”卡洛看向周圍,“我父王很高興,終于沒有人來對著他的護衛指指點點了……在神殿癱瘓的時候,我父王的護衛隊很好地接過了職責。”

  世俗接過了權柄———

  從歷史來看,也只是高層權力的更迭而已。

  柳余半垂下眼楮,並不表態。

  至始至終,她只是為了自己。

  至于意識的格格不入,那也與他人無關。甚至她和蓋亞的沖突,更和他人無關。

  “那雕像,”卡洛王子看著城池中央的雕像,“是你嗎?”

  柳余沒有說話。

  迄今為止,她都不明白這石像是從哪兒來的。

  “我得去找我的母親了。”

  她道。

  “弗格斯夫人?”卡洛王子搖頭,“你找不到她,她被布魯斯主教領著人看起來了。”

  “為什麼?”

  “舊神隕落,而您曾經是神後,您的雕像現在卻高高地在各大城池崛起……”卡洛王子低低地道,“沒人是傻瓜。”

  柳余沒有回答。

  是的,沒人是傻瓜。

  處在權利更迭的中心,他們比普通民眾更敏銳。

  “想用我母親威脅我?”少女傲慢地一笑,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眼里有著還未褪去的哀傷,“那不可能。”

  “抱歉,我該走了。”

  她朝他禮貌地頷首,卡洛眼里的情感像是壓抑許久、此時才放出來。

  “弗格斯小姐,您……缺一個侍從嗎?”

  少年單膝跪地,率先向她做出臣服。

  ~~~

  而在遙遠的、遙遠的迷霧中央,在新神甦醒的剎那,代表黑暗的神也睜開了眼楮。

  他那雙美麗的綠眸倒映著天空與星影,專注似又迷離,過了會,又閉上了眼楮。

  一聲嘆息散入風中︰

  “貝莉婭‧弗格斯……”

  灰色迷霧無處不在,它們包裹著他的身體,像是要與他融為一體………

第一百四十三章 新太陽

  面對著卡洛王子深情的眼神, 柳余發現,自己心底一點漣漪都沒有泛起——

  而他的長相,明明非常不賴。

  唇紅齒白, 眉清目秀, 還有翩翩風度。

  “抱歉, 我不需要侍從。”

  面對她的拒絕,少年垂下了眼楮︰

  “是我失禮了。”

  他看起來失魂落魄, 像只可憐的、被主人拋棄的小狗。

  柳余卻記起, 當她被困在火刑柱上, 這人沖出、又放棄的事實——

  這固然是人之常情。

  “卡洛王子,您是我見過的最符合我從前想象的王子, 您具有王子的一切美好品格, 正直、善良、溫和, 憐憫弱小,您很好——”

  “——您還在怪我。”

  少年的睫毛顫了顫, 抬起時, 那雙琥珀色的眼楮清澈又溫柔,“我也怪我自己。如果我勇敢一些……也許,現在您就接受了。”

  “可我不能, 我的身後有整個卡洛王室,我不止是我自己,即使重來一次……”

  “所以,您未來一定會是個合格的國王。”

  卡洛王子听出了她的未竟之意, 在少女騰空、即將消失時,追出去︰

  “那他呢?神呢?難道他就是一個合格的愛人?追隨者?”

  “不, 他也不是。”少女回過頭來,那雙藍眸里平靜無波, 像一潭死水,“他和你一樣。”

  ————————

  而此時的光明神殿,正陷入一場爭吵。

  弗格斯夫人被強制押在大殿的中央。

  前面是損毀的光明石像,旁邊環繞著的干涸的聖池。以她為中心,地上繪制著一個巨大的六芒星陣,縱橫的線條像是用紅色的顏料繪成,湊近聞,還能聞到一股濃重的鐵銹味,像是鮮血的味道。

  羅芙洛教授、愛德華教授,還有布魯斯主教領著一群光明神使將她包圍,整個大殿的氣氛都像是凝固了。

  “布魯斯主教!這件事與弗格斯夫人無關,甚至光明隕落,您又怎麼肯定跟弗格斯小姐有關?!弗格斯夫人一直是虔誠的光明信徒,您將她囚禁在這兒……不對!這不對!”

  愛德華教授像困獸一樣,在大殿內走來走去。

  “愛德華教授!看看外面的天空,看看我們的光明石像,看看城池中央崛起的石像……你還能找到別的解釋嗎?她出現在神的身邊,這本身就是一場詭計!”

  羅芙洛教授痛心地看著面前的一切,“那則預言、那則預言……它生效了。”

  “馬蘭大人已經死去!那些自刎的騎士們……還有那些信仰崩塌的信徒們,我們究竟還需要多少犧牲?何況,我們只是想將那位引過來。”

  “可如果不是呢?那是神的妻子……你們即將觸怒神的妻子,噢聖光在上……”

  在眾人吵得不可開交時,布魯斯主教拄著手杖,顫巍巍地走到窗邊。

  他那雙睿智的眼楮也開始渾濁了,他看向天空︰

  “一個月了……黑暗已經佔據我們的世界一個月了……”

  “我們失去了我們偉大的父,失去了我們的指引和明燈……如果一定要有人來做罪人,那麼,就讓我來吧。”

  “布魯斯主教!”

  “我老了……”布魯斯主教轉過頭,“不是嗎?”

  愛德華的抗議戛然而止。

  他看著布魯斯主教那張老淚縱橫的臉,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是,一切都听您的,布魯斯大人。”

  他頹喪地垂下頭。

  從被“請”到這兒就一直一言不發的弗格斯夫人沉默地看著天空,好像那上面有什麼值得深究的東西——而明明,只有黑暗。

  “弗格斯夫人,抱歉,不得已將您請到這兒。”布魯斯主教走到她面前,“我們……也是沒有辦法。”

  弗格斯夫人啐了他一口︰

  “假惺惺!”

  “你們如果有本事,應該去朝聖,去更遠的地方請回偉大的神靈;而不是將我一個婦孺請過來,去為難另外一個女孩。”

  “可是,世界需要光明。”布魯斯主教擦了把臉,“ 而我們人類,已經走到了絕路。”

  “當我第一次失去丈夫時,也以為自己走到了絕路,可後來發現,路是人走出來的。沒有光明,必定會有別的辦法。”

  “沒有光明,種子不會發芽,我們不會再有食物……沒有光明,我們的眼楮成了擺設,永遠需要燭台……當黑暗籠罩世界,太陽不再升起……世界也許不會毀滅,但我們人類,一定會滅絕。”

  “不,你們錯了。”

  弗格斯夫人的藍眸里似乎也有一把火,這把火讓這個寡婦看起來和從前完全不一樣。“再沒有哪個物種比我們人類更頑強。終有一天,我們的眼楮會適應黑暗,我們將找到能在黑暗中生長的糧食,我們也會習慣。”

  “黑暗不會讓我們滅絕,只有絕望會。”

  “像黑暗生物那樣?”羅芙洛教授嗤之以鼻,“噢不,如果是那樣,我情願死亡。”

  “當你們和國王像髭狗一樣爭奪一塊肉骨頭時,就失去了正義的立場。”

  弗格斯夫人還記得,當光明從天空離開,黑暗里究竟發生了什麼。

  “弗格斯夫人,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國王用他的狡詐欺騙了我們的信仰……我們不過是對他做出審判。當神歸來時,他也會贊成我們的做法。”

  弗格斯夫人不說話了。

  這一場辯論,誰也說服不了誰,但她得承認,她對光明的信仰確實不夠虔誠,相比較而言,自己似乎更重要一些——

  “這樣看來,人都是自私的。”她在心里對此下了注解,“在利益相關時,更多會選擇自己。”

  “抱歉——”這時,一道聲音傳來,華麗的、空靈的,像是來自另一個更高的維度,“我是不是來晚了?”

  隨即,一個貌美絕倫的少女當空而來。

  她憑空出現在了這個詭譎陰郁的大殿,渾身包裹在幽秘而夢幻的藍色里。

  無所不在的黑暗,仿佛被一股玄奧的力量驅散了。

  眾人仰望著她。

  她白色的長裙猶如天空一樣純淨,裙擺上的金色鳶尾花像是能讓人聞到淺淺的花香。她微笑著,長發如金子般燦爛,而更迷人的,是那對冰藍色的眼楮,像一望無垠的大海,高貴又神秘。

  當那雙眼楮注視著你時,靈魂都仿佛為之一顫,膝蓋似乎隨時都要匍匐在地,向她臣服——

  布魯斯大人勉強用權杖支著身體,而在周圍此起彼伏的倒地聲中,臉上的笑像釀了一壇苦酒。

  “神後,您來了。”

  “是的,我來了。所以,現在能放了我母親麼?”少女落了地,白色的裙擺像一朵綻放的薔薇,“還有這個……”

  她指著地上的六芒星魔法陣︰

  “是什麼?”

  “讓您見笑了。我們原來是想要困住您,用您的母親,她和您有一樣的血脈……這是一個血契陣。”布魯斯大人坦誠地道,“馬蘭大人和騎士隊們自願貢獻他們的鮮血。”

  少女臉上的笑消失了。

  “可惜……看到您,我就知道,我們的一切打算都泡湯了,您已經成為一個真正的神,神……是不會受我們這些渺小的人類的束縛的。”

  “為什麼不阻止他們?”

  “信仰消失,即死亡。”

  布魯斯主教滿面肅然︰

  “您可以嘲笑我們的頑固,但不能嘲笑我們的信仰。”

  “我尊重您的信仰,雖然我依然不理解。”柳余右手置于左胸,真心實意地道了個歉,“……對我來說,最珍貴的,是對生命的敬仰和尊重。”

  布魯斯主教一愣,而後,就看著少女手指輕輕一點,弗格斯夫人身上的特殊繩索被輕而易舉地解開了。

  一陣風托著弗格斯夫人,來到了少女的身邊。

  “您還好嗎?”

  柳余看了弗格斯夫人一眼。

  大約是困久了,她的臉色有些蒼白,但精神還不錯,看起來隨時能跳起來懟人。

  “放心,他們雖然捆了我,但沒敢虧待我。”

  羅芙洛教授、愛德華教授……陸陸續續有人站起來,他們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愛德華教授更是道︰

  “當然!我們可不是那些沒風度沒教養的強盜頭子,不會真正虧待一位尊敬的女士!”

  柳余︰“您將我的母親捆住,就是您的風度?”

  愛德華教授語塞。

  布魯斯主教抬了抬手,制止其他人說話︰

  “我知道,我們對您來說毫無分量,也沒有任何可以打動您的東西,現如今,也只敢祈求您的憐憫……我想請求您告訴我們真相……”

  他問︰

  “我們的神真的隕落了嗎?這個世界,只能存在一個神嗎?是您的晉升,導致我神的隕落嗎?”

  老人看向她,眼淚渾濁而沉重︰

  “我神……還能回來嗎?”

  “光明……還能重降人間嗎?”

  “抱歉。”柳余閉了閉眼楮,再睜開時,就有了堅定,“相信我,我知道的,並不比您多……我從沉睡中醒來時,世界就變成了這樣。”

  “但我可以向您保證,我會將光明找回來。”

  每一個神,對于規則的領悟,都有自己的理解。

  蓋亞是“光”,她是“命”,以命運為網,羅織萬物——

  當然,也包括太陽。

  在第二天,所有的星球上空,都出現了一輪與所有人認知都不同的“太陽”——這“太陽”不再是金色的,而帶著幽幽的藍色火焰。。

  天地之間,不再漆黑一片。

  人們紛紛從屋中走出,彷徨而新奇地看著新天地,對著城池中央新出現的女神像,向她臣服、為她歡呼。

  而布魯斯主教、光明神殿、光明聖殿的人們都悵然地看著天空,看著與他們所知截然不同的世界。

  “……沒有什麼不可取代。”

  布魯斯主教落寞地道,最後,甩開他的權杖,朝她匍匐下去,“神,您可以吩咐了,甚至,取我的性命。”

  “不必叫我神。”柳余道,“我對你們也並沒有什麼期待和吩咐。”

  “我不會干涉你們,你們也不必信仰我,我不會聆听你們的祈禱,也不會滿足你們的願望。你們想要的一切,請自己爭取。你們可以選擇去做自己喜歡的事,任何,一切。”

  “任何,一切?您不需要我們信仰?”

  看著這些茫然的、似乎失去了生命重心的神職人員們,柳余什麼都沒說,她帶著弗格斯夫人,回到了屬于他們的小別墅。

  “神不需要信仰嗎?”

  弗格斯夫人一到家,就忍不住問。

第一百四十四章 召侍從

  “神不需要信仰嗎?”

  “也許需要, 但我想……並不必要。”

  少女臉上的表情有些怔忪,不像悲傷,不像困擾, 倒像是某個埋在心底的記憶被不小心觸動, 等回過頭來時, 眼里卻帶了笑,“母親, 怎麼了?”

  “噢, 噢, 也沒什麼。”

  弗格斯夫人愣了會也笑了,“餓嗎, 貝莉婭?母親去給你做點吃的……”

  等她環顧一周, 忍不住就罵了起來, 尖刻的嗓音回蕩在不大的樓房里︰

  “噢聖光在上,這可真冷, 都怪那些該死的, 把我抓走後,那些僕人們一定也都跑了……看我以後還雇不雇他們……”

  壁爐沒點火。

  大約是之前走得太倉促,窗戶都還開著, 地上積了厚厚一層灰,桌上吃到一半的薄餅和牛乳已經發了霉,仔細看還能看到一動又一動的……

  柳余收回好得過分的視力,手指一彈, 藍色的光暈充盈在整個小別墅。

  不一會,所有灰塵都被滌蕩一空。

  連到那些食物殘渣, 也消失了。

  弗格斯夫人看著面前的一幕,眨了眨眼楮。

  “哇哦……”她贊嘆道, “這可真神奇。”

  “不過,還是得找歐僕。”

  柳余覺得有點麻煩。

  “噢貝莉婭,不要用這樣的眼神看我。”弗格斯夫人板起了臉,她臉上的表情是那樣的嚴肅,似乎根本容不得她反駁,“你永遠要記住,身為一個貴族,他不僅具有足夠的財產和土地,還得有足夠量的僕人。一個女孩但凡什麼都要她親自做,親自打掃、親自下廚,那麼她就絕對不再高貴。”

  “任何人都可以嘲笑她粗糙的臉蛋和手指,任何人。”

  柳余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弗格斯夫人自小就接受的燻陶就是這樣——一個合格的貴族,是不必要親自做那些瑣碎的事兒的。這是他身份的象征。

  “可我現在是神了。”

  “那又怎麼樣?”

  弗格斯夫人看著她,那雙上了年紀的藍眸一彎,就有些傲慢的魚尾紋出來,“你是神,可也是弗格斯家族的女兒,何況以前的神在,也召了很多伺候的聖子聖女……他們一個個都漂亮極了……”

  “對,對,你是神,得有排場。”弗格斯夫人似是想到什麼,“我得給你找幾個侍從,漂亮些的……”

  “母親。”

  柳余無奈地。

  “貝莉婭,可別學平民的那一套,這行不通。你是神,高高在上……你如果表現得太平易近人,他們就以為你溫柔可欺……何況,有人伺候你,說好話哄你開心,不好嗎?”

  弗格斯夫人的喋喋不休,讓柳余閉上了嘴。

  她心里的那絲沉郁,也被這吵鬧尖利的嗓子一同驅逐了。

  世界上的媽媽都這樣嗎?

  嘮嘮叨叨。

  明明應該煩躁,卻讓人感覺像是一腳踏回了充滿煙火味的人間。

  溫暖。

  連心都像是曝曬在陽光下,所有的沉重和陰郁都消失了,只剩下蓬松柔軟。

  柳余眼底泛起一股潮意,猛然間上前一步,抱住她︰

  “母親,您真好。”

  弗格斯夫人愣住了。

  臉上的驚訝與喜悅同時泛起,她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眼角的魚尾紋都擠到了一塊︰“噢,貝莉婭,瞧你這樣……”

  “您沒有什麼要問我的嗎?關于神,關于我,或者別的。”

  懷中的少女抬起頭來。

  那雙藍眸里,像是沉著溫柔的水。

  弗格斯夫人是過來人,她最知道一個女孩的蛻變意味著什麼。

  “那你想告訴我嗎,貝莉婭?”

  她問她。

  柳余張了張嘴,突然不知道怎麼說。

  有些事,她不能說,可有些……她不知道怎麼說。

  “看,孩子長大了,總會有一些秘密……”弗格斯夫人朝她眨眨眼楮,“我只有一個問題,你還好嗎,貝莉婭?”

  你還好嗎?

  貝莉婭。

  柳余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

  她想起那個蓋亞捏的復制品,果然不一樣。

  弗格斯夫人的藍眸里,全是溫柔的、能讓人沉溺進去、永遠都浮不上來的愛。

  而她也永遠不要浮上來。

  柳余將頭深深地埋入她的懷抱︰

  “我有點不好。”

  弗格斯夫人拍拍她的背,什麼都沒說,嘴里輕輕哼唱起一首歌。

  那歌的曲調她從沒听過,卻讓人覺得心里溫暖。陽光與清風穿過窗戶,將這一切都照得暖融融。

  “神他……還在嗎?”

  在柳余即將離開她的懷抱時,弗格斯夫人突然問,“所有人都說,神已經不在了。”

  “我不知道。”

  柳余眉間一陣怔忪,記憶似乎還停留在被他翅膀抱住的瞬間,後背被霞光洞穿的痛苦與他的懷抱一起……

  她閉了閉眼楮,轉頭看向窗外,照在大地之上的陽光是幽藍色的,世界變得光怪陸離……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真實。

  “應該是不在了,光已經從所有的世界消失了……”

  “那麼,貝莉婭,雖然這听起來對神有些不敬,雖然光明神救了我、我感激他……可是我覺得,你該找一個英俊的、討人喜歡的侍從……”

  這話似乎難以啟齒,但弗格斯夫人依然說了出來,“有一個討人喜歡的情人在,你的傷心很快就會過去的。”

  柳余︰……

  “當初我為你父親的離去那麼傷心,可後來嫁了倫納德,那傷心也漸漸淡化了。忘記一段過去最好的辦法,就是創造新的記憶……當然,我的女兒是神,你有盡情挑選的權利,甚至幾個、十幾個都可以……我相信,只要你喜歡,他們都會想盡一切辦法討好你、爬上你的床。”

  弗格斯夫人越說越興奮,兩只眼楮簡直閃閃發光。

  “母親!”

  “噢別害羞,我知道,那些人必定比不上那位存在,可是……他消失了,不是嗎?他怪不到你頭上……噢,我得趕快去發拜帖,還得招一堆歐僕、管家……”

  柳余無奈地看著弗格斯夫人一下子恢復了青春活力,從蒼白的婦人一下變得熱情滿滿。

  在即將奔到廚房間時,弗格斯夫人半探出頭︰

  “還沒問你,貝莉婭,你會一直呆在這兒,對嗎?”

  “我也可以帶您去別的世界看一看。”

  “噢,那可不行!我還得讓他們看看,我的女兒是多麼的出色。”

  很顯然,這個熱衷于辦各種宴會的婦人,因為女兒的華麗歸來,並不想離開曾經的交際圈。

  “您確定嗎?也許別的世界更有趣。”

  “暫時不想!我還得享受一陣伊芙那紅著臉、不得不巴結我的樣子呢!你是沒瞧見,像只蔫了毛的斗雞!”

  “伊芙?”

  “噢,就是當初……我背著你去塔特爾醫館時,乘著馬車經過、還嘲笑我們的伯爵夫人!”

  柳余想起來了。

  她知道,弗格斯夫人從前必定在貴族圈里備受歧視,現在她揚眉吐氣了,那麼,沒享受夠是不會走的。

  “好吧,隨您。”

  成了神,一口氣突然瀉掉了。

  柳余既沒有當女王的野心,也並不想勞心勞力地創造一個世界,她只想呆在弗格斯夫人身邊,享受一段脈脈的溫情。

  所以,只要是不過分的請求,她並不會拒絕。

  環顧周圍,弗格斯家變化不大。

  絳紫色的絲綢窗簾,連樓梯拐角處掉了一塊的牆都沒修過,二樓的樓梯口兩邊擺著枯萎的花盆,她手指一點,花盆里的花重新長出了花苞。

  弗格斯夫人去廚房做點心,柳余則去了二樓。

  二樓連空氣都充滿了記憶,那記憶是躁動的,閉上眼就讓人想起那些身體的痴纏,她什麼都沒動,又下了來。

  吃完點心,睡了一覺,第二天才起床,門就被人從外敲響了。

  弗格斯夫人披上晨衣、帶了件斗篷去開門。

  柳余坐在窗邊梳頭,視線穿過小花園,落到弗格斯家的門外。密密麻麻的人群已經排到另一條街,而更遠處,一輛又一輛華麗的馬車將整個索羅城邦都擠得水泄不通。

  佩劍的守衛隊,穿著白衣的神使,黃金戰甲的騎士……布魯斯主教,還有紅衣大主教?

  “篤篤篤。”

  “篤篤篤。”

  弗格斯夫人開了門。

  “尊貴的夫人,我們特地來拜見新神,並且,向神獻上我們的禮物。”一位年輕儒雅的貴族右手置于左胸,向她行了最高禮。

  弗格斯夫人卻注意到,不遠處,排成一列雄赳赳氣昂昂的少年們。

  他們個個英俊非凡,修長挺拔,而且,風格各不相同。

  有秀氣的、粗獷的,冰冷的、溫柔的,甚至還有一個長得有些像神的。

  “噢,請進,請進。”

  弗格斯夫人臉上的笑更大了。

  “那些……也是嗎?”

  敲門的人往後看了一眼,微微一笑︰“那些是自告奮勇、來討神歡心的少年們,他們還有些調皮。”

第一百四十五章 斑斑鳥

  弗格斯夫人這輩子都沒這麼風光過。

  她在人群中穿梭, 高高翹起的下巴,玫瑰色的裙擺,和插了一根羽毛的帽子, 都讓她——

  “……像只驕傲的錦雞。”

  有貴婦人用扇子掩著嘴, 低低地道。

  他們當然不大看得起貴族圈里曾經的蕩‧婦, 可現在,今時不同往日了。

  弗格斯夫人有個了不起的女兒。

  這足夠抹平一切, 讓他們將她高高供起。

  不大的弗格斯家擠滿了從各處到來的人。

  他們懷揣著不安、恐懼、茫然, 又藏著興奮、冒險、激動——

  變天了。

  世界換了新模樣, 新的太陽正冉冉升起,也許, 還將出現新的秩序。

  混亂就代表機會。

  投機者們渴望新神的垂青, 而舊王族勢力害怕權利的旁落, 從前的教廷則期待新神的指點——

  他們當然不會輕易改變對光明的虔誠。

  可艾爾倫教廷已經傳出話來,新神說, 不需要人們信仰她。這意味著, 他們不需要背叛光明,那麼,偶爾聆听一下新神的教誨, 也不過分,不是嗎?

  弗格斯夫人如果知道這些人的想法,一定會拍掌大聲說一句︰沒錯,就是這樣!

  她當然還是信光明的。

  只是人嘛, 首先得為了自己活下去。總不能光明神走了,他們就要跟著一起殉葬。

  殉葬的那些, 都是瘋子。

  只是偶爾,想起在神宮時看到的神的倒影, 就忍不住遺憾和傷感︰

  這樣完美的神……居然消失了。

  連她都難過,何況是貝莉婭呢?

  她可還記得,那個貝莉婭和那個叫萊斯利的少年在一塊時的樣子。

  想到這兒,弗格斯夫人對那些俊俏少年的笑更燦爛了。

  “弗格斯夫人!神什麼時候才會允許我們覲見呢?”

  有人問。

  弗格斯夫人往樓梯口看了看,一點動靜都沒有,她提起裙擺︰

  “噢,讓我去問一問。”

  走到二樓,“篤篤篤”,敲響房門︰

  “貝莉婭。”

  門從內開了。

  弗格斯夫人看過去,女兒正坐在窗邊的梳妝台前,眼楮眨也不眨地看著鏡子——

  她心底產生一絲異樣。

  撇去那絲異樣,弗格斯夫人振作精神,走過去︰

  “貝莉婭,不下去瞧一瞧嗎?你該有新的生活了……不要總是拒絕。”

  少女抬起頭來,那雙藍眸空寂得像一片荒原。

  弗格斯夫人喉頭的話哽住了。

  “好吧,我可憐的孩子……”

  誰知她站了起來。

  “走吧。”

  “你願意了?”

  弗格斯夫人驚訝地道。

  “您說得對,人總要朝前看,而且,我還有些事要說。”金發少女眼楮彎了起來,里面波光粼粼,像是哀傷,又像是別的無法辨清的復雜情緒,“不過,我不可憐。”

  “我已經獲得自由選擇生活的權利了。”

  她微笑。

  “噢,噢……”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弗格斯夫人覺得,面前的人是那樣的陌生,像是里面裝著一個不同的靈魂——像之前的無數次那樣,弗格斯夫人晃了晃腦袋,率先走了出去。

  “走吧。”

  她道。

  ——————————

  能進弗格斯家的,都是卡洛王國數得著的大貴族,教廷勢力也只允許大主教、主教,以及有階位的神使、騎士們進入。

  年紀大些的,還能按捺住情緒,年紀小的,卻已經互相聊了開來。

  “再過一陣,其他王國的人也會紛紛過來。到時候,恐怕我們連門都進不了。”

  “神會出現嗎?她會一直住在這兒嗎?”

  “我猜不會,據說,神掌控著無數個世界。”

  “那她會願意見我們嗎?”

  野心勃勃的,已經準備好台詞,打算好用什麼語氣、什麼姿勢向新神投誠——

  就在這時,樓梯口傳來一陣“噠噠噠”,皮鞋叩擊木板的聲音。

  那聲音是那樣的清脆,仿佛帶有某種玄妙的、能讓人沉浸其間的魅力,讓人不由更加期待起新神的真容……

  必定是美的,還得有威嚴。

  有些見過的、再回憶起,那回憶里的美人似乎也披上了一層朦朧的輕紗……

  樓梯上的人出現了。

  玫瑰紫的絲綢裙,身量高挑,黑絲網帽子斜戴,金發、藍眼,顴骨微高,臉頰蒼白,笑燦爛得有點俗艷——等意識到來人是弗格斯夫人時,所有人的心都像經歷了一場高空滑翔。

  他們不約而同地舒了口氣。

  而緊接著,另一道身影出現了。

  更曼妙、更高貴,金發像是被陽光親吻過,藍色的長裙如天空一樣純淨,可是,再清楚一點的,就沒有了——即使他們努力瞪大眼楮,新神的面貌對他們來說,依然不可見。

  她像是被攏在了一片朦朧的輕紗里。

  于是,每個人的心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句話︰

  神不可窺探。

  他們恭順地垂下了頭顱。

  “你們來找我?”

  那聲音很輕,卻清晰得像是回蕩在每一個人的耳邊,震動著耳膜。

  有人不由自主地匍匐下去,可彎到一半的膝蓋卻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推回了。

  “不必拜我。”

  “可、可是——”

  “布魯斯主教沒有將我的意願傳達給各位嗎?”

  一位滿臉絡腮胡的男人分開人群出現,柳余認出了他身上的王冠和禮服,也看到了他身後站著的、一臉肅穆的卡洛王子。

  “卡洛國王?”

  “是、是我,尊敬的神,”似乎被新神的威壓震懾,這位年富力強的國王額頭的汗滴滴答答地淌,他擦了把,還是將意願表達了出來,“可我們已經習慣了神的統領,您倘若不管……”

  柳余看出了他的言不由衷。

  她想起卡洛王子的坦誠告白,嘴角彎了彎︰

  “我將世界交還給你們,這不好嗎?”

  巨人的一根手指落到小人國,都會引起十級地震。

  她倘若還是擅自插手,那麼,再建起的秩序也依然是為圍著她這個“新神”轉動,即使那不是她的本意——那樣,還是走回了老路。

  人類是最頑強的種族,頑固的秩序被擊潰破碎後,會很快建立起新的、更適應人類自己的、完善的秩序。

  人群似是陷入茫然。

  他們沒有想到,神是真的不想管,可那是神……

  神的責任,不是維持秩序,保證公平嗎?

  可再一想,神該是什麼樣的呢?

  沒人說得出來。

  紅衣大主教往前一步,他右手置于左胸行了個禮。

  “尊敬的神後,”他依然堅持叫她神後,“您的意思是,以後這個世界不論如何……您都不會插手,對嗎?”

  有人嚷嚷︰

  “可我們已經習慣了有神靈指導的世界。”

  “那麼現在,就請習慣一下沒有神靈指導的世界。”

  傳來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緊接著,像是要安他們的心,她又道,“不過,如果是洪災這樣的……我會管一管。”

  “那尊敬的神,您需要什麼?”

  卡洛國外更加恭敬地抬頭。

  “一份清靜。當然,我的母親喜歡參加宴會……請千萬不要拒絕她。”

  “當然,弗格斯夫人的到來,我想沒有一個人會拒絕這樣的榮耀。”

  卡洛國王率先做出承諾。

  其他人紛紛附和,並且向弗格斯夫人提出了邀請。

  教廷之人也得到了相對滿意的答復,在留下珍貴的禮物後,一群人紛紛離開,弗格斯家一下子空了下來。

  唯有那隊漂亮的少年們挺起胸脯,不肯離開。

  他們溫順地趴伏在地,用那清亮的嗓音求道︰

  “神!懇請您留下我們,做您的侍從!”

  “即使只是每天給您澆澆花、擦擦桌子也行!”

  “我們會得很多!”

  “我會唱歌!”

  “我會跳舞!”

  “我還能變魔術!”

  “……”

  一群漂亮活潑的少年嘰嘰喳喳地自薦,他們的年紀不大,但眼里又飽含熱情和野心,將整個房間都變得生氣勃勃。

  弗格斯夫人看著,嘴角的笑就一直沒停下來過︰

  “貝莉婭,你看,這些孩子們,多可愛啊。”

  “留下他們,好不好?”

  “即使每天看看,都讓人心情愉悅,再說了,我們一會還需要去市場請人,請他們也好。”

  “我們只需要一塊盧索!”

  少年們異口同聲地答。

  柳余好笑地看著像是一下子變年輕的弗格斯夫人,正要開口答應,卻見門外忽來一陣狂風,一只肥嘟嘟灰撲撲的鳥沒頭沒腦地沖進來,大翅膀一張就是一陣狂風︰

  “斑!”

  少年們被吹得七零八落,站也站不穩。

  柳余手一揮。

  狂風熄了。

  她看著前面停在半空的灰斑雀,驚訝地道︰

  “斑斑?”

  斑斑那雙黑豆眼瞪著她,竟有凶狠的、食肉動物的錯覺︰

  “斑!”

  它又凶了一句。

  柳余發現,她居然听不懂斑斑的鳥語了。

  “你沒事?那……他呢?”

  斑斑又瞪著她,朝她凶了一句︰

  “斑!”

  這回,她听懂了︰

  [貝比,你居然背著神偷人!]

  那雙濕漉漉的黑豆眼里,凶狠沒有了,變得委委屈屈的︰

  [你有斑斑不就夠了嗎?]

  斑斑的黑豆眼小心翼翼地斜了她一眼。

  柳余又覺得,這個斑斑熟悉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神斑斑

  弗格斯家。

  少年們痴痴地看著樓梯。

  灰斑雀來時的一陣風, 將神敝體的神光吹散,雖然只是短暫地一瞥,卻如驚鴻一現——

  她多麼美啊。

  藍色的水眸里, 蘊著神秘的、永遠無法窺到盡頭的星空, 而被這雙眼眸注視, 連身體都不由自主地顫栗,恨不得就此匍匐在她腳下, 做一只乖順的羔羊——

  倘使她發話, 他們隨時都願意為她去死。

  不過一剎那, 少年們就已經神魂顛倒了。

  當然,他們也看出來, 新來的這只鳥不喜歡他們, 它腦袋上高高豎起的翎羽, 和冒著凶光的黑豆眼都在向他們表示,它不歡迎他們。

  這可就糟了。

  “尊敬的鳥先生, 我們都是神的僕人。”

  “我們可以和平共處。”

  “斑!”

  [呸!誰要和你們和平共處!做夢!]

  斑斑的毛炸開了。

  一道白芒從它的翅膀飛出, 眼看就要在少年們頭頂炸開,就在這時,一道幽藍色的光暈像網兜一樣將這白芒兜住, 丟開。

  [貝比!你居然幫他們!]

  “斑斑,夠了。”

  灰斑雀跳來跳去,暴躁得像只跳蚤︰

  [不夠!永遠不夠!]

  [貝比,難道你忘記神了嗎?你怎麼能背叛神對你的寵愛呢?你忘了你們曾經有多相愛——]

  “閉嘴, 斑斑。”

  柳余粗暴地打斷了它。

  轉而看向一樓的弗格斯夫人,弗格斯夫人仰著頭, 那雙和原身如出一轍的藍眸正期待地看著她——

  “你們可以留下,不過……二樓是禁區, 記住,不論什麼時候,你們都不能上來。”

  少女空靈的聲音徘徊在房間內。

  少年們不約而同地屈身行禮︰

  “遵命,我敬愛的神。”

  “那麼母親,您可以盡情吩咐他們了。”

  說完,少女踩著輕盈的步上了樓。

  那只灰鳥棲息在她的肩頭,樓梯口的光斜斜地照進來,她整個人都被攏在淺淺的藍色光暈里,美麗得像一個夢。

  少年們很久才醒來。

  弗格斯夫人坐在桌邊,傲慢地抬起她的下巴︰

  “現在,告訴我,你們都擅長什麼。”

  ——————

  樓下的熱鬧,完全傳遞不到樓上。

  二樓安靜得像是死了一樣。

  柳余坐到她經常坐的位置上,靠著寬大的座椅,懶洋洋地看著櫃子上的灰斑雀。

  灰斑雀把自己肥肥的鳥身團成一團,險些藏到石象後,那烏溜溜的小眼珠做賊似的,時不時瞅一眼她,挪開,瞅一眼她,又挪開。

  “所以,現在可以告訴我,你是怎麼來納撒尼爾的?”

  柳余有很多問題。

  比如,蓋亞在哪兒?

  他真的隕落了嗎?

  她記得,她明明已經死,可為什麼又醒了來?是誰救了她,還將她送到她了納撒尼爾——她一直期待的地方。

  是……

  蓋亞嗎?

  想到這種可能,她的心就忍不住發顫。

  她活著,光明卻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這個邏輯鏈太完整,讓她不得不多想︰而這一籮筐的問題,似乎能從這只鳥身上得到解答。

  “斑……”

  [貝比,在這之前……難道你就不想抱抱斑斑嗎?]

  對著灰斑雀那雙可憐巴巴的、帶了點潮意的黑眼珠,柳余窒了窒︰

  “抱歉,我以前對你……太苛刻了。”

  死過一次,有些事就看淡了。

  這個世界,不是非此即彼的。

  斑斑無法抗拒神的魅力,卻也不曾真的對不起她——

  [嗚哇……]誰知灰斑雀的眼淚一下子飆出來,它沒頭沒腦地撞進她的懷里,[貝比,你終于、終于原諒斑斑了,斑斑好高興好高興……不,斑斑好難過,好難過,斑斑看到你躺在那里時,心都要碎了……]

  [嗚哇嗚哇嗚哇……]

  灰斑雀毫無形象地嚎啕大哭。

  柳余輕輕撫了撫它的背,又摸了摸它腦袋,聲音柔和了︰

  “好了,別哭了……”

  “我還活著,不是嗎?”

  斑斑一下子抬起頭來︰

  [那貝比,你知道神隕落後……傷心嗎?]

  灰斑雀被眼淚洗過的黑眼珠是那樣的干淨,黑得似乎能照見人的影子。

  柳余又覺得陌生了。

  她張了張嘴,最後什麼都沒說,只是摸了摸它的腦袋︰

  “大人的事,小孩別管。”

  [哼,斑斑是大鳥了!]

  灰斑雀不服氣地挺起胖胸脯,[斑斑還有了雌鳥呢!也許那只雌鳥肚子里已經有斑斑的寶寶了,說不定……斑斑已經當爸爸了!斑斑才不是小孩!]

  “所以,他……還活著嗎?”

  柳余沒有接茬,反而問到。

  這題,把斑斑問倒了。

  它腦袋上最神氣的一根羽毛耷拉下來︰

  “斑……”

  [斑斑不知道……斑斑只知道,神一直躺在你們打架的那片迷霧里,他閉著眼楮,不論斑斑怎麼叫都不理……噢,對了,他還抱著你,你們倆就躺在一塊……斑斑一直守著你們……可是斑斑沒守住,太餓了,就出去找蟲子吃,回來你就不見了……神還在那兒。]

  柳余知道,斑斑沒有那麼好的演技。

  它說的都是真話。

  “最後一個問題,你怎麼來的納撒尼爾?”

  斑斑更羞愧了。

  [斑斑累睡著了,一覺醒來,就到了這兒,听到貝比你要找侍從……]它立馬就義憤填膺起來,[你怎麼能對不起神?]

  “我死過一次……他殺的。”

  她用更輕的語氣道。

  這下,連斑斑的立場都不確定了。

  在它們鳥類里,雄鳥捕獵、雌鳥做窩是規矩,雄鳥捕到獵物還要叼回來給窩里的雌鳥和孩子們吃,這是責任。

  [這次、確實是神、神犯了錯是……換作我們鳥,傷害雌鳥的雄鳥是會被大家趕出去的。]

  斑斑垂頭喪氣地道。

  “我也捅了他,很公平。”

  [噢,噢……]

  斑斑是只搖擺鳥。

  [那你可以陪斑斑去迷霧里找神嗎?]

  “抱歉,斑斑,我在這兒有更重要的人。”

  [弗格斯夫人?]

  “是的,她是這個世界對我最好的人,我得守在她身邊。”少女頓了頓,又道,“不過,我可以先將你送回神的身邊。”

  [那、那……再讓斑斑呆幾天,好嗎?]

  灰撲撲的肥鳥將頭往她懷里拱了拱,誰知突然慘叫了一聲,像是被燙到那樣,忙不迭地離開她的懷抱,撲稜著翅膀飛了起來。

  柳余嚇了一跳︰

  “怎麼了,斑斑?”

  灰斑雀淚眼汪汪搖頭︰

  [不、不知道。]

  柳余發現,它毛乎乎的灰臉蛋上,透著絲紅。

  “怎麼了,斑斑?”

  她像用手觸摸它,斑斑卻像是牙疼一樣,用翅膀捂住臉︰

  [斑斑、斑斑臉疼。]

  柳余︰……

  就在這時,門被人“篤篤篤”從外敲響了。

  “貝莉婭,我要去集市一趟!你有什麼需要我帶回來的嗎?”

  弗格斯夫人的聲音听起來是那麼的活潑。

  柳余站起身︰

  “我陪您去。”

  “那也行!讓勃朗特駕車,不過,你的模樣太顯眼了……太久沒回來了,家里缺很多東西,銀器……裝飾……還有絲綢……”

  弗格斯夫人喋喋不休。

  柳余沒有提醒她,她說的那些東西,她可以用她的絲網“仿”一個出來。

  買的過程——

  其實更讓人愉悅。

  最後,她變作了一個模樣普通、皮膚微黑的少女,提著花籃,跟著弗格斯夫人上了馬車。灰斑雀“斑斑斑斑”得跟上了,還時不時地啄兩下年輕的車夫——

  等到集市,車夫收拾整齊的頭發已經亂得像稻草窩一樣了。

  柳余的注意力,卻放在了集市。

  這是索羅城邦最繁華的街市。

  看得出來,還未完全恢復,但已經有零星的攤販出來擺攤了,路兩旁的上鋪大大敞著門,有穿著時鮮的人們進進出出。

  城邦守衛隊在附近巡邏,領頭的人牽著一條大黑狗,在路上嗅來嗅去——

  治安似乎恢復了。

  “貝莉婭,看什麼呢?”

  弗格斯夫人催促。

  “噢,沒什麼,”柳余收回視線,“走吧。”

  她以前也養過一只狗。

  一個人太寂寞了,有這樣軟乎乎的小動物陪著,好像也顯得不那麼孤家寡人,特別當小狗會用濕漉漉的黑眼楮看著你時——

  弗格斯夫人也看了那狗一眼,厭惡地撇了撇嘴︰

  “噢,真晦氣,走快些,貝莉婭。”

  柳余卻想起一事︰

  “母親,再過五天是不是就是你生日了?”

  弗格斯夫人立馬就忘了剛才的不愉快,眉開眼笑地道︰

  “噢貝莉婭,這是你第一次那麼清楚地記得我的生日!”

  “一眨眼,都四十歲了……我老了。走,去買些東西!我一定要辦個風風光光的生日舞會!”

  回到家時,足足裝了兩車的東西。

  弗格斯夫人興沖沖地清點,柳余卻沒什麼興趣,徑自去了二樓,回到自己的房間。

  她躺在床上,看天空,看月亮,看星星……

  她還給斑斑做了個小床,就放在櫃子上。

  月色幽幽,一人一鳥都沉入了夢鄉。

  而在徘徊的月影里,本來耷拉著眼皮睡覺的灰斑雀卻突得睜開眼楮。黑色的光從它的羽毛里絲絲縷縷往外泄,最後,凝成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

  那身影披著白色的斗篷,曳地的長發如墨一樣漆黑,月亮的清輝悄悄地透過窗,卻像是被那濃重的黑暗完全消融了。

  只隱約一點光,照見一張絕美的、如玉一樣的臉,眉峰如刀,長長的睫毛下,一汪綠眸如被霧霾籠罩的森林。

  神秘,又幽靜。

  他踱到床邊,眸光落到蜷縮著手腳的少女身上。

  她睡得很熟,呼吸一起一伏,順著曼妙的曲線一路往上,是精致漂亮的鎖骨,脖頸縴細,最後,是微微翕張的嘴唇。

  順著嘴唇往上,是挺翹可愛的鼻頭,挺略深一些的眼窩,卷翹的睫毛……

  他微微屈身,濃黑的發絲流水一樣泄到少女的身上。

  她一無所覺,睡得一臉乖甜。

  他將吻印到了她的眼楮上,輕聲道︰

  “最重要的人?”

  “那麼貝莉婭,就讓我們來看一看……真實。”

第一百四十七章 被狗咬

  醒來時, 陽光已經照進了屋子。

  淺淺的細沙一樣的藍色。

  柳余手覆在額頭,看著光透過手指,發現自己竟然已經習慣了陽光的顏色——好像它本來就該是這樣。

  夢幻的, 美麗的。

  她還想起了昨晚的夢。

  莫里艾頂著布魯斯主教那張臉對她笑, 他對她說, 神從不睡覺。夢里她卻憤憤道︰胡說!我就睡覺。後來,她就變成了一具蒼白的尸體, 由路易斯帶著她去了神宮, 用她發間的幸運花跟神界之樹換了一滴樹心之水……最後, 卻是一個吻。又輕又淡的吻。吻她的那人頭發又黑又長,嘴唇冷得像一塊冰。

  他似乎在她耳邊說了什麼。

  她想醒來, 卻似乎沉溺在海里, 怎麼也浮不出水面。

  “斑!”

  [早安!]

  櫃子邊的灰斑雀擺了個孵蛋的姿勢, 一邊用破鑼嗓跟她打招呼。

  “早安。”

  [今天要做什麼,貝比?]

  “老實說, 我還沒想。””少女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起床走到窗前,光落在她潔白細膩的側臉,轉過頭來時, 瞳孔似乎也反射著光,“不過,暫時還只是想陪在弗格斯夫人身邊。”

  [貝比,你變懶了。]灰斑雀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 [如果是斑斑成了神,第一件事一定是將世界上最好吃的蟲蟲全部吃一遍!全部!]

  “哦。”柳余敷衍地點頭, “很偉大的志向。”

  斑斑更加驕傲地挺起它的小胸脯︰

  [斑斑還要將所有的鳥兒都圍繞在斑斑身邊,尤其是那些不可一世的禿鷲!]

  它用厭惡又艷羨的口喊了兩遍“禿鷲”, [讓它們給斑斑唱歌,叫斑斑“大王”,唱不好听就、就不給……罰、罰站!對!罰站,還不給蟲子吃!

  它惡狠狠地道。

  柳余︰“噗,蟲子?噢斑斑,禿鷲不吃蟲子。”

  [還有鳥不喜歡吃蟲子的?]

  斑斑驚訝地道。

  “當然。”

  少女始終有些漫不經心。

  可當她的目光落到窗沿時,卻驀地停住了。

  她的眼楮睜得那樣大,像是見到極不可思議之事,以至于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窗台延伸出去的地方,放著一支被拔去了刺的白薔薇。

  薔薇花瓣上的露珠也還在。

  “薔薇……”

  [噢,斑斑摘的!貝比喜歡嗎?]

  斑斑的黑豆眼濕濡濡的,像被清晨的露珠浸過,看上去小心翼翼的,[還是說貝比……不喜歡?斑斑看神以前總摘花哄你開心,斑斑也想讓貝比開心……]

  “謝謝。”柳余撿起花,聞了一下,“我很喜歡。”

  [噢噢噢,噢噢噢……]

  斑斑一下子撲稜著翅膀,飛了起來,

  它嘴里在高聲唱歌,只是也不知道在唱什麼,柳余在窗邊,眼楮微微彎了起來。

  如此美好。

  她想要的、她喜歡的,都在身邊。

  這樣的話……暫時停泊一下,也沒什麼不好,對嗎?

  洗漱完,下了樓。

  “尊敬的神,早安!”

  年輕英俊的侍從見她過來,站直身體行禮。

  他們穿著挺括的宮廷制服,統一的白底金邊,肩寬腿長,身體還帶著少年特有的縴細感——不叫人討厭,還很賞心悅目。

  柳余的目光輕巧地滑了過去︰

  “我母親呢?”

  “噢,弗格斯夫人出門去了,她說昨天遺漏了件很重要的東西……”少年期盼地看著她,他依然看不清她的面貌,可卻不影響他們由衷的愛慕,“您……需要早餐嗎?”

  其實是不需要的。

  她可以不吃飯不睡覺,許多事情甚至一個口訣就能實現——

  可柳余並不想改。

  “需要。”

  “這就給您端上來。”少年一下子就高興了,他干勁十足地走向轉角的廚房間,姿態文雅,有著被長久燻陶過的翩翩鳳儀。

  柳余得承認,弗格斯夫人的話是對的。

  她也有點了解,蓋亞為什麼要召那些年輕的聖子聖女們在身邊了。他們就像春天小溪里流動的水——又新鮮,又生動。

  好像給人的生命,也注入活力。

  “斑!”

  灰斑雀突然出現,用死魚眼瞪她。

  [貝比,偷人是不對的!]

  “斑斑!”

  [這些小白臉一個個長得那麼丑那麼丑,連神的一根小指頭都比不上!不,一根頭發都比不上!]

  斑斑不忿地道,[他們沒神高,沒神英俊,也沒神強大……]

  “尊敬的神,早餐到了,不知道您喜歡什麼,勞倫斯做了很多種……]又一個腰間系著白色圍裙、頭戴廚師帽的少年跟著而之前那位除了來。

  他臉上有著靦腆,搓了搓手,接話︰“希、希望神您喜歡!”

  一樣又一樣的白瓷碟被放上了桌。

  柳余的目光卻落到新出現的勞倫斯身上。

  他也有銀色的頭發,只是沒那麼長;也有綠色的眼眸,很清澈干淨,看著她時眼里盈滿了只痴迷和仰慕——

  五官有著歐式的立體感,眼窩深陷,乍一眼看去,已經足夠英俊了。

  “你叫勞倫斯?”

  她問。

  勞倫斯的臉一下子紅了。

  臉上有著克制過的興奮,兩只眼楮亮閃閃的,拼命點頭︰“是的,我是勞倫斯!勞倫斯大公爵是我的父親,我是他的二兒子!”

  “這些都是你做的?”

  “是的!神,都是勞倫斯做的。您嘗一嘗,喜歡什麼,然後告訴我……”

  “斑!”

  斑斑跳起,要將勞倫斯抓成鳥窩,卻被憑空來的一道藍色絲線給捆住了。

  柳余將它摁到桌上︰

  “呆著。”

  斑斑瞪著勞倫斯,身上的羽毛一根根都炸了起來︰

  [神也會下廚!會做很多很多好吃的!快樂糖是神做的!還有、還有你吃的星星餅,也是神親自做的!而且,他長得還沒有原來的莫里艾騎士好看!]

  柳余︰……

  就在這時,一道“汪汪”聲從門口傳來。

  昨天給他們駕車的勃朗特抱著一只白色的小奶狗進來,那“汪汪”聲就是從他懷里發出。

  [噢,狗!]

  斑斑立刻就忘了剛才的喋喋不休,它一下飛了起來,繞著小狗轉圈,[貝比,貝比,快看!是狗!]

  “這是……”

  叫勃朗特的少年小心翼翼地將狗放到地上,它毛絨絨的,像個肉乎乎的小團子,毛純淨得像雪,一點雜質都沒有。

  “尊敬的神,勃朗特想,也許您喜歡狗,就特地去買了一只。它很溫順,也不咬人。”

  眼楮濕漉漉黑乎乎,一落地,鼻子嗅了嗅,就朝柳余的方向奔來,而後,在她裙邊打轉。

  柳余伸手摸了摸,小狗像是十分喜歡她,用腦袋蹭了蹭她的掌心。

  軟軟的,柔柔的。

  柳余的心一下子軟了起來。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陣“噠噠噠”急促的皮鞋聲,弗格斯夫人指揮著幾個少年替她將幾卷綢布抬著,見她先是一笑,緊接著,那笑就僵在了嘴角。

  “貝莉婭,你不是……”

  柳余瞬間感覺到了不對。

  她的手還停留在小狗的腦袋上,可弗格斯夫人睜大的眼楮——就像是這一幕對她來說十分不可思議。

  她一下子縮回了手︰

  糟糕,她大意了。

  心不由砰砰直跳。

  “貝莉婭!小心!該死的,是哪個將狗帶來的……貝莉婭,你小時候被狗追過……一直很討厭狗,看見一條都要打死的……”

  弗格斯夫人惱地要踢,小狗“嗚咽”一聲,從柳余手底溜走了。

  “母親,我現在是神了,早就不怕狗了。”

  柳余圓了一下。

  “勃朗特,還是將它送出去吧。”

  少年一臉尷尬地應“是”。

  弗格斯夫人的驚訝消失了。

  她又招呼柳余去看她新買的料子,並且道︰“我請了裁縫上門……”

  柳余不由自主地舒了口氣。

  可不知道為什麼,不安卻像是無法斬斷的滕蔓……

  揮之不去。

第一百四十八章 花盛開

  柳余吃完早餐, 就去了一趟集市。

  集市上的人比昨天又多了些,許多人走出屋子,看著藍幽幽的太陽, 臉上或是茫然、或是詛咒, 但大多數時候還是該干什麼干什麼——她還去自己的石像那轉了一圈。

  “神啊……”

  許多人圍在石像前, 跪倒拜服,口中念念有詞。

  時常縈繞在耳邊的祈禱, 讓世界都變得鬧哄哄。

  柳余看向匍匐的人群, 心想, 即使她宣布不必信仰神,世界似乎也沒有太大的變化。

  只是金太陽變成了藍太陽。

  光明石像變成了她的——

  即使如此, 她也不像個神。

  柳余對回應祈禱並沒有任何興趣。

  一個路人念念有詞著經過她︰

  “神啊, 請保佑我務必攢到一千盧索, 我的二女兒又胖又矮,沒有一千盧索恐怕嫁不出去……您是女神, 請保佑我的大女兒她生個可愛活潑的孩子……”

  柳余︰……

  所以, 她不僅負責婚嫁,還負責生孩子?

  “您好。”她叫住了這個路人,“我記得新神宣布過, 不必信仰她。”

  路人听見了。

  看見攔住他的,是個年輕的少女,也就不計較了,嘆口氣︰“……噢沒有神的庇佑, 這簡直不可想象。”

  “您就不怕觸怒新神嗎?”

  “觸怒?噢,不會的, 孩子,沒有人會拒絕別人的仰慕和尊敬。”少女臉上的笑容很親切, 他願意多說一些,“信總比不信好……啊,我的二女兒要是像你一樣瘦就好了……”

  他可惜地道。

  柳余︰……

  “謝謝。”

  她微笑著提出感謝,路人擺擺手,穿著打了補丁的衣服晃晃蕩蕩地回去了。

  “斑……”

  [為什麼變得那麼快呢?]肩膀上的灰斑雀蔫搭搭的,[他們以前那麼信神,噢,你們人類真是長了一顆石頭做的心,還不如我們鳥類!]

  “有點難受?”柳余摸了摸軟乎乎的鳥腦袋,斑斑一下子安靜下來,她看向遠方,“都是為了生存。”

  你能讓我變得更好,我就信你。

  可一旦你離去……

  為了生活,我也必須舍棄你。

  如此簡單而已。

  [神要是知道,一定很傷心。]

  斑斑扁了扁嘴巴,黑豆眼變得更小了。

  “不,他不會的。”柳余看向遠方,聲音很輕很淡,“他不在乎這些……有也好,沒有也好,對他來說,都無所謂。”

  少女在陽光下的側臉,白到幾乎透明。

  她氤氳在夢幻的淺淡的藍光里,仿佛是脆弱又易碎的琉璃,可斑斑知道……她不是的。

  她是石頭。

  世界毀滅了,星球毀滅了,也能獨自流浪的石頭。

  [那……現在去哪兒?]

  斑斑拍了拍翅膀。

  “去買點東西。”石頭笑了,笑得燦爛無比,“我得給母親準備個禮物,她快生日了。”

  [噢,禮物?你要準備什麼?]

  斑斑的興致一下子高昂起來。

  “我還沒想好,你有什麼主意嗎?”

  [蟲子!吧唧一口可以冒出汁的蟲子!]

  “閉嘴!”

  最後,買回來一車的鮮花。

  納撒尼爾的人喜歡用濃烈的香料來掩蓋體味,只是那香味過于刺鼻,一到公共場合人的鼻子就不管用了……時間久了,和汗味混合在一起,會發酵成一種奇特又難聞的氣味。

  而貴族,卻是以淡香為榮,他們有足夠的條件天天洗澡——

  柳余就想親自做一款香水送給弗格斯夫人︰這不難,只是有點費時。

  她在神宮的圖書館,看神術看累了後,就會找一些閑書打發時間,其中有一本提到過鮮花提取液的配比。

  [噢,貝比,你偏心!都沒有給神和斑斑做過……]

  “不,我做過艾諾酒、也做過蛋糕……還給你編過一個毯子。”

  柳余道。

  斑斑不說話了。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她居然從它肥嘟嘟的身體上看到了一絲落寞。

  那落寞與平時的它截然不同,倒像是花開敗後留下了一絲余香,它拼命地嗅,卻再也找不到原來的花了。

  “該走了。”

  ————————

  時間過得又慢,又快。

  這幾天,陸陸續續又來了許多想上門覲見的貴族或神殿之人,柳余一律拒絕了,只是這也無法阻擋周遭環境的變化。

  經常有人附近徘徊,再遠遠地拜上一拜——

  而更意料之中的是,這條街附近的房子都被人大手筆地買下了,那些置產的大貴族們為了更靠近她一些,斗得烏雞眼似的,仿佛跟她接近一些,都能沾點神氣似的。

  而弗格斯夫人始終高高興興的,她進進出出,為了生日宴的到來忙得腳不沾地。

  柳余只有在三餐見到她。

  萬幸的是,在生日宴的前一天,她調的香水好了。

  弗格斯夫人適合更嫵媚些的氣味,她取了玫瑰、佛手柑、鼠尾草、苦橙葉等一點點調配,最後調配出更富層次的苦玫瑰氣味,這香氣沖入鼻間,就像一個富有故事和風情的女人在款款向你走來——

  與時下單薄濃烈的氣味相比,要更淡,更媚,顯層次和高級。

  而更難得的是,即使在刺鼻的香水里,這氣味也絲毫不會被吞噬。

  它就像裊裊而來的美人,沒人能忽略它——

  柳余花了很多心思,在調配時,甚至去了別的世界取材,有些特殊的材料,在納撒尼爾是沒有的。

  她還為它捏了個相配的細頸瓶出來,符合時下審美的鎏金瓶身,瓶蓋“捏”成了玫瑰花的樣式,瓶身上瓖嵌了紅色的瑪瑙,整個瓶子就十分精巧可愛了。

  柳余也想不到,自己竟會為另外一個人這樣細致地做一件事︰

  這放在前世,簡直是不可能的。

  能讓她這樣盡心盡力的,只有客戶,只有甲方。

  而在這個世界,卻不止一次了。

  “好了。”

  柳余收好香水瓶,樓下傳來弗格斯夫人一疊聲的呼喚,即使成為了“神”的母親,她的儀態和脾氣也並沒有改善多少,依然是初次相見時,那個尖著嗓子的女人。

  “就來!”

  柳余頭也不回地道。

  今天弗格斯夫人親自下廚,要和她度過一個獨屬于母女倆的生日宴——明天才是邀請了許多人的派對。

  侍從們都離開了,整個一樓都煥然一新。

  從樓梯口,就綁上了漂亮的緞帶,弗格斯夫人穿著鮮亮華麗的絲綢裙子,帶著高高的假發,仔細看,臉上還敷了一層薄薄的珍珠粉。

  她就端端正正地坐在餐廳里的圓桌前,桌子上鋪了一層玫瑰紫的桌布。

  桌上是一枝新摘來的薔薇,鎏金燭台被點亮了,照著一盆精心烹制的蔬菜湯,一塊煎牛排,一份奶酪點心,還有蔬菜拼盤。

  食物的香氣充盈在鼻尖,弗格斯夫人涂著紅色的口紅,坐在桌前朝她微笑——

  她美麗得就像一副油畫。

  和她夢中所見的那樣。

  傲慢得像個女王,溫柔得像個母親。

  “貝莉婭,快來!”

  她一朝她招手,柳余就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母親!”

  少女的腳步是那樣的輕盈,裙擺微微綻開,像花一樣——

  斑斑用黑豆眼斜了一眼,又“哼”地一聲扭過頭。

  它像個雕塑般蹲在樓梯口,時不時用翅膀撓撓背,再懶洋洋地睨餐廳口一眼。

  餐廳里的弗格斯夫人也笑了。

  她站起身,替柳余拉開椅子,一邊問︰“今天……喝點酒,怎麼樣?”

  “好啊。”

  柳余當然不會拒絕她。

  “您想喝什麼,母親?”

  “你等著。”

  弗格斯夫人神神秘秘地起身,去廚房拿了一個瓷罐,那瓷罐看得出有些年頭了,深色的漆都磨得掉了一些。

  “還記得嗎?你父親過世的時候,除了留給我們這一套房子,就剩下這一罐酒了。這是他珍藏多年的酒,說在你出嫁前,一定要和你在這兒好好喝一杯……你是他最寶貴的女兒,要不是他病了……你的父親還沒病前,可是整個索羅城邦最斯文最英俊的貴族,他會的東西可多了,唱歌、彈琴,還會用葉子吹口琴,會編可愛的蟈蟈……還會給你編頭發。”

  弗格斯夫人說起過世的弗格斯先生時,像個嬌羞的少女。

  那雙藍眸是那樣的閃亮,帶著點點潤澤的水光。

  對著這樣一雙眼眸,柳余狼狽地閃躲開視線︰

  從沒有哪一刻會像現在,讓她強烈地感覺到,自己就是一個卑鄙的盜賊,享受著不屬于自己的親情……

  “不過,你現在是神啦,就算要嫁,恐怕母親也等不到這一天了。而且這酒……應該在之前就開的。你猜,你父親本來打算說什麼?”

  弗格斯夫人給兩人都斟了一杯酒。

  “……他想說什麼?”

  “你父親想說,”弗格斯夫人溫柔地看著她,像是要撫摸她的靈魂,“‘貝麗,謝謝你的誕生,你的存在,對他來說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

  柳余的眼楮一下子濕了。

  “母親,我……”

  一股沖動迫使她張開嘴,想要將一切告訴對方……

  可當看到弗格斯夫人溫柔的眼楮時,她又退卻了。

  再過一陣吧。

  再過一陣,讓她再貪戀一會這樣的親情……

  “來,喝酒。”

  她舉起手里的杯子。

  漂亮的琺瑯杯踫到了一起,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喝酒!”

  弗格斯夫人一飲而盡。

  兩人默默地喝酒,她還給她盛湯,羅宋葉、香菇和奶汁混合在一起,散發出一種迷人的香氣。

  她喝了兩大碗。

  牛排也吃了點,煎得有點老,不過,柳余還是全部吃了。

  兩人聊了很多,柳余還聊萊斯利,聊神,聊在神宮的一切。

  “你愛他。”

  弗格斯夫人無比篤定地道。

  柳余笑,她喝得多了,一雙眼楮亮得像天上的星辰,補充︰

  “曾經。”

  “為什麼是曾經?這樣一個男人,如果母親年輕二十歲,也會不可自拔地迷上呢。”

  弗格斯夫人還記得第一次見面時,那少年迎面而來的英俊和強勢——這是任何一個女人都無法抗拒的魅力。

  “他殺死了我。”柳余“咯咯咯”笑,“他囚禁我,看我逃,又想殺死我……”

  少女帶著一絲執拗,認真地告知︰

  “對外面的人,我隨便他們怎麼樣……”

  她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可我愛的人,他一定、一定、一定要把我擺在第一位。”

  “那恐怕有點難。”弗格斯夫人憂愁地道,“即使是你父親最迷戀我的時候……如果我做出有辱弗格斯家族名譽的事,他也會毫不留情地把我逐出門。”

  “我知道,我知道,這很難……”

  少女支著下頷,不住地點頭,醉意讓她的雙頰透出燻然的粉,憨態可掬。

  她一揮手︰

  “所以,我不要愛他了。”

  她捂著心︰“愛太苦了……我才、才不要愛。”

  “……以前你父親很喜歡話劇,在他還站得起來的時候,經常帶我去看……其中有一部,他反復看了十幾遍,而每看一次,都會流淚……母親從前不懂,後來懂了,話劇名字我到現在都記得,叫《孤獨的旅行者》……里面有一段台詞,”弗格斯夫人用頓挫的語氣吟唱,“……漫長的黑夜吞噬了一切。我只是一個盲人,在孤獨的道路上走了很久很久,可有一天,我看到了曙光,我欣喜若狂。可那曙光一閃而逝,黑暗佔據一切……”

  “我是一個盲人,我希望我是個盲人……我在孤獨的道路上行走,我希望我從不曾見光明,讓黑暗只是黑暗,讓荒蕪永遠荒蕪……可現在,我見過光明了……我再也回不到過去……我是個盲人,可我內心充滿詩歌,我見過了天空的色彩,聞到了風的氣味……”

  “貝麗,”她輕輕的喚她,“你見識過、擁有過愛。”

  “那麼,你就不再是個盲人了。”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很平淡的語氣,柳余剛才沒掉下的眼淚,就 里啪啦地掉下來。

  真沒出息。

  她道。

  “不要再抗拒愛,愛下一個人吧。”

  弗格斯夫人道。

  柳余捂著臉︰

  “我,我……”

  她感覺,她在一點點變好。

  那些荒蕪的地方,開始長出青青綠草,開出鮮妍的花。

第一百四十九章 花開敗

  鎏金燭台, 食物的香氣,啜泣的少女,還有溫柔的貴婦。

  “噢貝莉婭……是母親的錯, 又讓你想起了那些傷心事。”弗格斯夫人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腦袋, “不說了, 喝酒。明天還有一場生日宴會等著我們。”

  柳余擦了擦眼淚,紅紅的眼楮和鼻頭讓她看起來像只兔子。

  她點點頭︰

  “恩。”

  聲音里還帶著一絲不自覺的羞赧。

  弗格斯夫人拔開酒罐的塞子, 汩汩的酒夜重新注入酒杯, 推過來︰

  “喝吧。”

  她還親手給她盛了碗湯, 目光注視著湯碗上漂浮的碎葉,輕聲道︰

  “這羅勒葉很難得, 只有大貴族和宮廷才能有……你小時候偶然吃過一回, 就一直吵著再要……沒想到隔了那麼多年, 這是第二回 。”

  柳余沒吭聲。

  弗格斯夫人抬頭,眼里有著懷念︰

  “我說的, 是不是太多了?”

  柳余搖頭︰

  “不, 母親,我喜歡听這些。”

  兩人踫杯,斷斷續續地喝。

  拜酒精所賜, 弗格斯夫人一直絮絮叨叨,講了許多發生在弗格斯家的趣事……柳余彎著眼楮听著,仿佛也真的參與進了這段過去,好像自己是弗格斯夫人口中那個備受寵愛、又“受了大委屈”的女兒……

  “我很幸福, 母親,我很幸福。”少女捂著臉, 眼楮閃亮,“……臉好燙。”

  “噢貝莉婭, 你醉了。”

  弗格斯夫人支著下頷,咯咯咯笑。

  她笑起來嗓音更尖了,像是一把“突突突”的機關槍,可配上她半老的風情,以及眼角擠出的魚尾紋…仿佛與窗外的月色、面前的燭光相融,組合成一幅母親的底色……

  柳余看著她,突然道︰

  “母親,今晚……我跟你睡,好不好?”

  弗格斯夫人莞爾︰

  “噢貝麗,你今天就像個孩子。”

  柳余起身,在弗格斯夫人驚訝的眼神里,從身後抱住她,將頭枕在她的肩膀上,悶悶道︰

  “我就是個孩子。”

  弗格斯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任她抱了一會,回過頭︰

  “好了,貝麗,母親今天陪你睡。你喝得夠多了,我們上去吧。”

  她大大的藍眼楮是那麼溫柔,少女高興地點頭︰

  “恩!”

  “走吧。”

  兩個人互相攙扶著上樓,樓梯口蹲著的灰斑雀斜睨著兩人,突然間一拍翅膀,飛了起來。

  “斑!”

  空中傳來一聲淒厲的鳥鳴,而後,夜又恢復了寂靜。

  ——————

  柳余躺到了床上。

  那雙蔚藍的眼楮一眨不眨地看著給她脫鞋、擦臉、掖被子的弗格斯夫人,一刻都不肯挪開,生怕她離開似的。

  “母親,你永遠不會不要我的,對嗎?”

  她問。

  聲音軟軟的,柔柔的,像是剛出殼的小鳥。

  弗格斯夫人低頭,將她亂散的發絲捋到耳後,溫柔地道︰

  “噢當然,哪個母親會不要自己的孩子呢。”

  不,有的。

  這世上,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做母親,也不是每個母親都會喜歡自己的孩子。

  少女的藍眸里滑過一絲黯然。

  “我永遠不會離開我的貝莉婭。”弗格斯夫人輕輕拍著她的被子,“好了,快睡吧。”

  少女像是得到了了不起的承諾,滿足地閉上眼楮,過了會,突然又睜開︰

  “我想听母親唱歌。”

  “……嗯,貝莉婭想听什麼歌呢?”

  “隨便,只要是您唱的,什麼都行。”

  少女大大的眼楮里滿是誠摯,因酒精燻紅的小臉讓她看起來像一朵綻放的花兒。

  弗格斯夫人上了床。

  給兩人拉好被子,一只手搭在被子上,輕輕哼唱起來︰

  “……安睡吧,寶貝……丁香花、紅玫瑰,都已經閉上眼楮……聖嬰樹,會在夢中出現……寶貝,閉上眼,聖光照耀你,天神守衛你……

  靜靜地睡吧,願你夢到天堂……靜靜地睡吧,願你夢到天堂……”

  在一下又一下的拍打聲中,柳余慢慢地閉上了眼楮。

  睡意、酒意,以及女人身上的香氣混合成一種獨特的味道,不很好聞,卻很溫暖。

  她感覺到了踏實。

  夜色漸漸深沉,似乎整個世界都陷入沉睡。

  柳余又開始做夢了。

  這次,她的夢里出現了一條巨大的眼鏡蛇,蛇的眼楮又小又黑,搖擺著巨大的身體追在她屁股後面跑。她氣喘吁吁地逃,逃了一圈又一圈。就在她幾乎絕望時,面前突然出現一片湖。

  她一個猛子扎進了湖中,在張開嘴笑時——

  突然對上眼鏡蛇的黑眼珠。

  柳余被嚇醒了。

  一身的冷汗里,一道寒光猛地沖入眼簾——

  她下意識往後一躲。

  只听一聲輕輕的“噗——”,那帶著寒光的利刃扎入了薄薄的羽被。

  再拔起時,白色的羽絨被挑起,散了滿天。

  柳余怔怔地看著散了滿天的羽絨,一時回不過神來。

  下一刻,“叮”——

  利刃與胸口相撞,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柳余眨了眨眼楮︰

  “母……親?”

  她像是傻了似的。

  “別叫我母親!”

  弗格斯夫人瞪她。

  她手執著匕首,匕首上干干淨淨。

  少女的睡裙破了個洞,露出胸口白皙的肌膚。

  那上面,一點傷痕都沒有。

  “您知道了,對嗎?”

  柳余眨了眨眼楮。

  “是的,你這個怪物!”

  她憤怒地道。

  柳余這才發現,當面前這張臉不再溫和、堅硬地板起時,就顯示出她獨有的冷酷和刻薄來——尤其是她高高的顴骨,抿嘴時出現的法令紋,都再再顯示,這不是一個好惹的女人。

  “母親……”

  她試圖去拉她,卻被甩開了。

  “閉嘴!你不配叫我!”

  “母親,您剛才還告訴我,說永遠不會不要我……”

  “可你不是我的貝莉婭!你佔據了她的身體,你只是個怪物!”弗格斯夫人看著她,藍眸里深深的恐懼和厭惡,“怪物!”

  “可我愛你的心是真的,我愛你,母親。”

  少女搖著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她試圖去擁抱她,那把匕首卻再一次刺了上來。

  這回,她沒有抵抗。

  她放開了她所有的防備,放松自己的身體,讓自己像個凡人一樣——

  利刃輕而易舉地破開脆弱的表皮,刺入她的血肉,而後,精準地扎進她的心髒,攪了攪。

  疼。

  疼死了。

  少女悶哼了一聲,卻笑︰

  “您原諒我,好不好?”

  “我愛您,母親。您不是教我,要去愛下一個人嗎?我不是怪物,我也是人,您愛我一下,好不好?”

  她的姿態是那樣的卑微,那樣的絕望,像在拼命攥著自己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我可以給您很多……很多,財富,權利……只要您想,我都可以為您找來……”

  “可我只想要我的貝莉婭!我的貝莉婭!我從小養到大的孩子!你能還給我嗎?”弗格斯夫人堅決地拔出匕首,鮮血噴灑到她的臉上、她的眼楮,“你死了,我的貝莉婭就回來了!”

  匕首又狠狠地刺向他——

  柳余閉上了眼楮。

  “ 當——”

  就在這時,一道白色的光揮開了她。

  匕首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弗格斯夫人被這道光揮開,跌在了地上,緊接著,一道黑色的影子突然出現,將少女抱住了。他長長的黑發披散下來,像是濃重的黑夜。

  而那比月光更耀眼的五官上,綠眸如冰一樣冷。

  “神?”

  弗格斯夫人驚訝地道。

  她沒有想到,她曾經模模糊糊看見的神,竟然換了副模樣。

  他像從黑暗中走來,化身為黑暗的侍者,而那高大挺拔的身軀里,光明自動消融,他像是巨大的空洞,能吞噬一切。

  他看了她一眼,如同她只是低賤的、擋道的螻蟻︰

  “讓開。”

  “不。”弗格斯夫人站了起來,“我不會讓。您可以殺了我。”

  神懷中的少女睜開了眼楮。

  她拍拍他的手臂,他就放開了她。

  少女下了地,臉上的肌膚薄透蒼白,上面還殘留著濕漉漉的眼淚。

  她走到她面前︰

  “您……什麼時候發現的?”

第一百五十章 愛與恨

  對著那雙和自己如出一轍的藍眸, 弗格斯夫人的眼淚也下來了。

  她看起來太難過了——

  如同凋零、已近末年的花。

  “……自己的女兒換了,身為母親的我怎麼會不知道呢?可我太遲鈍太高興了……當你在走廊踫到羅德尼那頭豬玀時,你說, 你不介意我的過去時……我高興瘋了……我明明知道, 我的貝莉婭不可能原諒自己會有一個這樣的母親……”她揩了把臉, “我明明有很多機會,可我自己不願意相信。”

  “怎麼可能呢?黑暗的種子, 怎麼可能種在我可愛的貝麗身上?……她怎麼就消失了……噢, 可是那只狗……還有羅勒葉……”

  弗格斯夫人捂著臉, “貝麗厭惡狗……噢,你看它的眼神卻那麼溫柔, 這不對, 不對……我沒法欺騙自己了……”

  “所以那時你就決定了之前今天的晚餐嗎?”

  “是的, 晚餐……羅勒葉,貝麗第一次喝這個湯時吐了, 說這是‘低賤的味道’……所以, 弗格斯家決不允許出現狗,也絕不會出現羅勒葉……它不會出現在任何一個貴族的桌上……我說是宮廷,你卻一點反應都沒有……”

  “原來……”少女看著她, “我有那麼多的破綻。”

  “是的,我再也沒法欺騙自己!”弗格斯夫人痛恨地看著她,“你只是個怪物!怪物!”

  “怪物”兩字不斷回蕩在狹小的房間內。

  柳余直挺挺地站著,身體內的血液像是被凍結了。

  藍色血液還殘留在弗格斯夫人的臉上, 她張大嘴朝她怒吼——

  連悲情都顯得那麼荒誕。

  柳余想。

  “母親,”她閉了閉眼楮, 再睜開時,那眼里已經一絲淚都沒有了, “您說的沒錯……我看到了天空的色彩,聞到了風的氣味。”

  “可我情願是個盲人。”

  少女的眼淚掉下來。

  玉白的手掌攤開,一只鎏金細頸瓶突然出現在她掌心,瓶蓋是一朵綻放的、精美的薔薇花。

  “雖然有點早,不過我想,您明天應該不想見到我了……”她努力朝她扯出一抹笑,“很遺憾,我不是您的女兒,這個生日禮物就提前送您——”

  “滾!誰稀罕你的禮物!”

  弗格斯夫人一揮手。

  “啪——”

  香水瓶掉在地上,往前滾了滾,瓶蓋撞在牆角,蓋子開了。

  橙黃色的液體流了出來,一股淡淡的苦玫瑰味在房間縈繞。

  不該為了追求高級,用苦味的。

  果然很苦。

  柳余想。

  “那麼,我走了。”

  她朝她禮貌地點頭,翩躚的裙擺在走出房門時頓了頓,又迫不及待地消失了。

  “斑!”

  灰斑雀急促的叫聲,在黑夜里突兀又讓人驚懼。

  弗格斯夫人怔怔地看著,神消失了。

  少女也消失了。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場夢。

  她卻仿佛看到了那個有著澄澈藍眸的少女朝她靦腆地一笑,說︰

  “母親,以後由我來養您!”

  她時常用孺慕的、小心翼翼的眼神看著她,一看到她,就甜甜地笑︰

  “母親!”

  “母親。”

  弗格斯夫人彎腰撿起地上的鎏金香水瓶,清淺的香氣那樣的迷人,她突然蹲下身,捂住臉︰

  “貝莉婭……”

  一只黑貓踩著輕巧的步伐上來,看了她一眼,突然走過來,用柔軟的身體蹭了蹭她。

  黑暗中,嘶啞的啜泣如同斷裂的、鋸木頭一樣的琴音。

  那琴音在唱︰

  嘿,我的寶貝不見了。

  她回來了,帶著陌生的模樣。

  我痛恨她的陌生,

  可我也愛她的可愛。

  我既不敢愛她,又無法殺了她。

  于是,我決定丟掉她……

  我決定丟掉我的寶貝。

  嘿。

  我的寶貝不見了。

  低低的哭聲徘徊在天空。

  ————

  柳余走在空寂無人的街上。

  只有佩劍的城邦守衛隊在來來去去,他們看不見她,身旁的男人披著黑夜,靜靜地走在她身旁。

  灰斑雀遠遠地墜在後面。

  “貝莉婭。”

  “啪——”

  一聲清脆的巴掌。

  他被打偏了頭去。

  柳余回過頭來,看著出現時機那麼恰當的、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你怎麼沒死?”

  她的表情那樣冰冷,像埋葬在十萬里地底的寒冰。

  可顫抖的身體,又是那麼的柔弱。

  這讓她看起來有股更勝從前的、奇異的魅力。

  “讓你失望了,抱歉。”

  來人有禮地頷首,黑色的長發在黑色的長袍上逶迤,反而讓那張玉白的臉更加清冷而美麗。

  一捧幽藍的月光灑在他的身上。

  “你做的,對嗎?”少女緊握著拳頭,“……那條狗,還有羅勒葉……”

  “哦?為什麼是我。”

  他用了反問句,語氣卻是那樣的平靜。

  “我恨你!”

  少女卻像是認定了,又甩過去一巴掌,手腕卻被握住了。

  “貝莉婭,抓賊可是需要證據的。”

  他朝她微笑,那笑是那樣的美麗,那樣的純淨——

  仿佛任何一絲質疑落到他身上,都不應該。

  “證據,不需要。”少女顫抖的身體,完全不妨礙她的藍色絲網將他整個捆住,“你死了,就好了。”

  男人純淨的綠眸在黑夜里如神秘的霧靄。

  “可你知道的,”他憐憫地看著她,“遲早有一天……她會知道一切,別自欺欺人了。”

  她被他的眼神刺痛︰

  “那又怎麼樣?我的人生不需要你來決定!即使只有多一天,多一天……我也會快樂一天……”

  “貝莉婭,告訴我,你的真名是什麼。”

  他卻另起了一個話題。

  “啪——”

  她又打了他一巴掌。

  男人似乎一點都不介懷,托起她下頷︰

  “真名。”

  “听好了。”

  “你、去、死。”少女朝他露出殘酷的一抹笑,“你、去、死。”

  “你果然恨我。”

  藍色的絲網越勒越緊,他卻似毫無所覺般,一下抓住她扣到牆邊,捏住她下巴,認真地看進她的眼楮,突然一笑︰

  “恨我?也好。”

  說完,他親了下去,吻得熱烈而激狂。

  月光下,那張清冷的臉像是深陷愛與欲,有種傲慢的冷調。

第一百五十一章 追逐你

  “親夠了嗎?”

  柳余問。

  男人微微抬起頭, 似乎在觀察她的神色,最後,他失望了。

  "沒有。"

  他又低下頭來, 卻被一根手指抵住了。

  那手指晶瑩剔透, 白得能看見皮膚下青色的血管。

  他順勢握住了她的手指, 與她一起靠著牆,抬頭看著天空的月亮。隔了三條街就是城池的中央, 遠遠似乎能看到高高的金發女神像。

  "為什麼恨我我以為, 我只是……戳破了虛假, 還原真實。"

  他美妙的聲音里沒有別的情緒,只有好奇, 好像是真的疑惑。

  柳余想, 他有時洞察力敏銳, 可落到細微處,卻又差了一點。

  她的憤怒如潮水一樣消失了。

  跟這樣的人, 生什麼氣呢?

  他連共情都沒辦法。

  "為什麼有人闖到你的家里, 說你不是你父親親生的,而後,你父親把你狠狠罵了一頓, 趕出了家……你恨不恨?"

  他認真地想了想︰

  “不恨。”

  他理所當然地轉頭,看向她,夜色中,那綠眸純淨得不可思議︰

  “這世上除了你, 沒人能讓我產生憤怒、悲傷,或者任何別的情緒……當然, 如果你趕我走,我會很不高興。”

  柳余︰……

  她轉過頭︰

  “弗格斯夫人是我的一個夢想。”

  “你沒有經過我的同意, 打著為我好的旗幟,打碎了我的夢想,你連事先問我一句都沒有……”

  “你又要提尊重了嗎,貝麗?”

  她啞然,好笑地搖頭︰

  “不單單是尊重……蓋亞‧萊斯利……”

  她眯起眼楮,這動作她做起來就像只貓一樣,慵懶又迷人。

  他又俯身,親吻了下她的眼楮。

  她表現得卻像是被一截木頭親到,毫無反應︰

  “在你的心里,是不是所有人都要受你的擺布?你不必在意他們的想法,想怎樣就怎樣。”

  “我為什麼要在意他們的想法?”他驚訝地道,“恰恰相反,我只在意你的想法,我插手這件事……”

  “是為了什麼?”

  柳余問。

  她低頭,看著被他握在手中把玩的手指,明明是這麼親昵的事,她卻沒有任何感覺。

  沒有激動,沒有反感,沒有惱怒,也沒有……愛。

  她的情緒像是在激烈的迸發後,干涸了。

  “為了你,當然,還有我。”

  他的聲音飄散在空氣里,柳余的注意力,卻落到了另一條街上的酒館。

  酒館外大大的灰色旗幟在風中飄蕩,弗格斯夫人跟她說過,只有那些壞家伙們才去酒館,還有妓1女……一快盧索就可以讓她們掀裙子,酒館的門外確實站了幾個穿著蓬蓬裙的女人,她們嫻熟地與往來的顧客調笑,還有模樣不錯的年輕人來來去去……

  “我要喝酒。”

  她帶著半報復的心,往酒館而去。

  “貝莉婭……”

  男人默不作聲地跟了上去。

  手卻還是不放開她,兩人踏著夜色一路往熱鬧處去,行人越來越多,經過的人們訝然地看著他們……

  “真懷念。”他輕輕道,“以前你挽著我,在艾爾倫學院里散步時,他們也是這樣看我們的……如果再來一句,‘萊斯利先生,你好啊’,就更好了。”

  柳余的腳步一頓︰

  “萊斯利先生?”

  她用神術將兩人的臉換成了普通的模樣。

  “別告訴我,你現在又肯承認自己是萊斯利了。”

  她用嘲弄的語氣道。

  說話間,兩人已經步入了酒館。

  酒保們踩著輕盈的步伐,端著酒來來去去,見到他們,還高興地問好︰

  “先生,小姐,想要來點什麼?”

  昏黃的燈光下,酒館內人卻不少。

  一眼看去,有穿著粗布褐衣的平民,有些一看就是礦工的打扮,胡子里還摻雜著沒撢干淨的煤渣……還有些用俚語跟人調笑的女人,黑皮膚的女人尤其受歡迎,有兩個男人甚至為了爭奪她的擁有權開始打架……

  還有帶著假發、敷著粉的貴族,他們大都在二樓,端著杯子分別抱了個女人在那聊天。

  柳余看了眼,就坐到酒館的櫃台前。

  “美麗的小姐,您需要什麼?”

  酒保只抬頭看了一眼,面上的調笑就打住了。

  深夜來酒館的女人,不是什麼正經女人,可不知道為什麼,對著這張普普通通、還帶了點雀斑的女孩,他卻一絲一毫的不敬都不敢有。

  “一杯血腥瑪格麗特。”

  “血腥瑪格麗特?”酒保疑惑地道,“這……是什麼?”

  就在這時,女孩身邊的位置被人拉開了。

  一個男人坐了下來,他的長發是那樣的黑,如無盡的黑夜,而這黑襯得那皮膚越加白,綠眸如一汪清澈的水。他看向他,酒保手里調著的酒一下子掉下來——一只手接住了它。

  修長白皙,能看到蒼白皮膚下分明的骨節。

  酒保的喉頭動了動,這男人明明並不英俊,臉孔更是平淡得在人群里掃一眼都看不見——可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眼楮卻怎麼也挪不開。

  他的笑仿佛自帶魅力︰

  “我可以試一下嗎?”

  酒館愣愣地點頭。

  而後,他看著這個陌生男人轉頭,朝那雀斑女孩說了幾句,而後以讓人眼花繚亂的動作迅速調出了一杯酒。

  紅色的,顏色純淨得像是純度極高的紅寶石。

  他還不知道從哪兒拿出了一只精美華麗的水晶杯,水晶杯折射著酒館的燈光——這是酒保終其一生,都不曾再見過的美麗。

  “你嘗一嘗,是不是你要的那種?”

  男人將盛了紅色酒夜的水晶杯推給了身旁的女孩,這一刻,他眼里的綠滿得像是要泛出來。

  酒保的心髒噗通噗通跳起來。

  糟糕。

  他想,這樣的感覺上一次出現時,還是踫到瑪蒂……

  他居然會對著一個男人動心,不……旁邊的女孩他也喜歡……

  柳余拿起了酒杯,輕輕嘗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口感,像果酒。

  “不太像,不過,味道很好。”

  蓋亞也給自己調了一杯,修長的手指捻起酒杯看了會︰

  “我把你存在酒窖的苦艾酒喝完了。”

  “噢?”柳余不太感興趣地道,“所以呢?”

  “很苦。”他抬起眼楮,綠眸像是要看進她的眼底,“那時我想,你在釀酒時,想到的是什麼呢?”

  “我斷臂的時候,萊斯利死的時候,還有……我被拋棄的時候。”

  少女安靜地道。

  她淺粉的嘴唇粘了紅色的酒夜,有種艷麗的美感,他的指腹落到她的嘴唇,在她朝他看來時,定定地道︰

  “我是萊斯利,我承認。”

  “……哦。”

  少女看著他的藍眸里,是不見星星的夜空。

  沒有那喜悅都快跳出來的閃亮了。

  “所以呢?”她歪了歪頭,“你是蓋亞,還是萊斯利……和現在的我,有什麼關系?”

  “我愛你。”

  他迅速道。

  “愛?”

  柳余笑了笑,“你原來也愛我,可還是把我關在了暗無天日的監牢……你知道,那小小的地方,當我必須與老鼠為伍,沒有人、沒有希望……怕寂寞,我甚至和老鼠說話,那是種什麼感受嗎……如果不是我心夠硬,也許,你看到的是一個瘋子。”

  “我逃出來後,你又追出來了……你把我殺死了……當那霞光穿過後背時,我以為我是真的要死了。”

  他的綠眸里,仿佛有什麼東西在緩緩地碎裂,像是冰,又像是別的什麼東西。

  “貝莉婭……”

  “如果是個陌生人,也或者,我對他沒有任何感情、期待……那麼,這一切我都會覺得成王敗寇,應該的……”柳余笑自己,“就當我是矯情,做這一切的是你……那就不一樣了。人死了,所有的事都埋葬了,可我沒死……”

  “貝莉婭。”

  他突然抱住她,無視滿酒館突然看來的視線——

  “如果我現在去釀艾諾酒,一定是沒有味道的水,我們完了,蓋亞‧萊斯利,我們完了……”少女嘴角的笑是那麼甜蜜,吐露出的字句,卻淬著毒液,“你還破壞了我唯一渴望的東西……”

  他沒有說話,只是抱著她的力道是那樣的緊,像是要將她嵌入身體里。

  “不,貝麗,你為什麼要在虛假里狂歡?她不愛你,只有我,只有我愛你……”

  “ ——”

  一個啤酒瓶砸到了兩人身邊。

  濺了一地的酒,一個粗魯的、卻似乎又帶著野性魅力的大漢走來,他有短而卷曲的金發,藍眼和胡渣讓他性感而別具魅力。

  “噢,先生,您沒發現,他不願意嗎?強迫一位女士可不是什麼值得稱贊的行為。”

  柳余趁機跳到一邊去了。

  蓋亞微微抬起頭來,大漢明顯一愣。

  他看著這披著黑袍,繡著金邊薔薇的、不英俊、卻格外吸引人的男人用那雙綠眸看著他︰“勞駕,如果可以的話,告訴我,怎麼追求一個淑女才不失禮。”

  “你看起來很擅長。”

  他道。

  “這位先生,想要追求女孩嗎?”一個長相艷麗、還在跟人調情的蓬蓬裙少女揚聲道,“你可以問我啊。”

  她用曖昧的語氣道。

第一百五十二章 光消失

  深夜的小酒館。

  曖昧的光線, 充盈的酒氣,以及汗液、香料的氣味交織在一起,混合成一種躁動的氣氛。

  蓬蓬裙少女的公然調情, 讓酒館里其他人發出了一聲口哨︰

  “噢, 蕾妮!你又看上了誰?”

  “快去試試!讓他看看你的……”

  一個男客說了一個帶有暗示性的字眼, 目光從蕾妮露出大半的鼓鼓胸脯往下,到一截小腿……

  酒保隱晦地朝這低低笑著的雀斑女孩瞧了一眼, 低低地道︰

  “蕾妮是我們酒館的常客, 她有一堆情人……只要她願意, 沒有客人不會拜倒在她的裙下,您……”

  他想說, 您提防些, 誰知那少女笑眯眯地道︰

  “確實很迷人。”

  在柳余看來, 這個女孩確實迷人。

  她身上有股滿不在乎的勁兒,生動、活潑, 像是在一片石子地里野蠻開除的花。

  酒紅色卷長發, 冷白皮,帶一點灰的綠眸,加上介于少女與成熟女人之間的風韻, 確實會在一個照面、讓男人輕而易舉地迷上他。

  蕾妮端著酒杯走了過來。

  還未靠近,她身上濃郁而劣質的香料味,就和她的紅唇、胸脯一起迎面而來,對人形成一種下流又粗俗的性1暗示︰來吧, fuck me。

  在這樣的小酒館里,這種天然的風情帶來的吸引力幾乎是致命的。

  “噢, 勞駕,讓一讓。”

  蕾妮當然不會把那普通的雀斑女孩放在眼里。

  柳余順勢讓開。

  蕾妮直接坐了過去, 半靠著酒櫃,洶涌的波濤挨在酒櫃上、擠出惑人的弧度,在那些看直了眼楮的男人們面前,將酒杯往那黑衣男人面前一放,眼神挑逗︰

  “先生,不請我喝杯酒嗎?”

  她的目光,從他修長的手指落到那華麗的水晶酒杯上,杯子里的酒液如紅寶石般純淨。

  湊近了看,才發現,這人有多迷人。

  而這種迷人不在于皮相,而是他身上隱隱透出的、一切盡在掌握的強大,他像是不會被任何東西動搖,即使看見她——蕾妮也沒在那冷淡的綠眸里看到任何一絲痴迷。

  她最迷戀這樣的男人——

  這讓她覺得,自己在征服一座高峰。

  而這樣的高峰,能帶她走出一片泥淖。

  “抱歉。”男人點了點頭,身上飄出的香氣像冷淡的雪松,“這恐怕不行。”

  “噢,為什麼?一杯酒而已。”

  蕾妮驚訝地挑眉。

  “我的妻子恐怕不會喜歡,而現在……我在努力討她的歡心。”男人看向一旁穿著藍裙子的少女,綠眸純淨而專注,“如果你沒有訣竅告訴我,那麼,請走吧。”

  他的冷淡,好像她只是一塊毫無吸引力的石頭。

  蕾妮氣結,這才認真地看向一旁端著水晶杯百無聊賴的少女。

  這一看,才發現,她以為普通的女孩並不普通,她的金發比金子更燦爛,冰藍色的眼眸似深藍色的大海,她站在那,幽藍色的月光斜斜地透過紗窗,將她照得神秘而冰冷……

  她和自己不一樣,和在場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卻和她身邊,這個神秘的黑袍男人有種契合的氣場。

  他們是同類。

  而在這樣的人面前,似乎所有人都變得卑微。

  那少女似乎發現蕾妮的視線,還朝她舉了舉杯,蕾妮臉一紅,下一刻,卻挺起胸脯,像是刻意要證明自己魅力似的︰

  “噢,如果一定要說訣竅的話……”

  她挑逗地眨了眨用眼線細細勾勒的眼楮︰

  “先生,女人都喜歡強大的男人。”

  她暗示性極強地道︰

  “征服,在床上征服她……”

  柳余︰……

  這時,她準確地接收到了蓋亞專注又帶著熱度的眸光,他的聲音低沉而性感,看著她︰

  “謝謝您的建議。”

  “我會認真考慮。”

  蕾妮聳了聳肩,看得出來這兩人沒有自己插入的余地,就無趣地端了酒杯回到了她的男人堆里。

  那群人瞬間爆出一陣劇烈的大笑。

  “噢,蕾妮!蕾妮……”

  “看來我們的蕾妮也踢到鐵板了,沒有用你的大……”

  摔酒杯的漢子在听到男人口中低語的“妻子”時,隱晦地看了一眼沒有否認的女孩,也退開了。

  手風琴的琴音在酒館里流淌,下流的哄鬧聲不斷。

  柳余安安靜靜地靠在櫃台,小口小口地喝著酒,蓋亞又讓酒保將他的工具給他,親自調了杯綠色的果酒。

  綠色的酒液,就和他的眼楮一樣美麗。

  “這是什麼?”

  柳余瞥了一眼。

  他推過來,意有所指地看著她︰

  “希望之森。”

  希望之森……

  “抱歉,恐怕這片森林在我這,是一片虛無,寸草不生。”柳余看向人群里跟男客們調情的蓬蓬裙少女,“那邊……有現成的希望在等候您。她很迷人,不是嗎?”

  “貝莉婭,你是第一個踩過草地的人。”

  “以後會有更多的人來。”

  “不,草地永遠只會記得第一個腳印。”

  對著蓋亞專注的眼神,少女櫻花般的嘴唇微微勾了起來,這使得她有種漫不經心的、卻又傲慢的美感來。

  “蓋亞‧萊斯利,”她的藍眸微微彎起,笑不到眼底,“您墮落了,說情話的本事倒是變強了。”

  眼前的男人垂下了眼楮。

  他的睫毛長而卷,冷白的皮膚在光下有種高級的美感,等再睜眼時,那綠眸就像清透的水,一眼就能看到底︰

  “不,不是進化。”

  他搖頭︰

  “我只是坦誠,像萊斯利一樣。”

  少女抬起頭,認真地看了他一會,突然笑︰

  “那我也得坦誠一句,你的床上功夫爛透了。”

  他的臉色瞬間變了。

  小溪凝結成了冰,可不知想起什麼,又融化成了柔柔的春水︰

  “即使如此……我們也曾經快樂過。”

  柳余被他看得撇過頭去,卻又被掐著下巴扭回來。

  旁邊是一盞燭台,跳躍的燭火落在兩人的臉上,他的綠眸里輝映著火焰,就在他要吻過來時,她朝他嘲諷的笑︰

  “您還要像上次那樣,強迫我嗎?”

  最後一次的歡愉,追溯起來,並不愉快。

  那是一場酷刑。

  他沒有放開她,兩人對視良久,他突然道︰

  “我活了很久很久很久。”

  “所以?”

  “這足以讓我成為一個很好的獵手,”他停頓了下,湊近,一個輕輕的吻落到她的唇間,“當我有想要的……時。”

  那兩字隱在嘴里,她沒幾乎听不清,不過也不在乎了,不外乎“獵物”“東西”——

  “噢,拭目以待。”

  柳余沒有示弱。

  兩人的視線較量般膠著到一起。

  他的眼底像是藏著一個黑色的漩渦,要將一切吞噬,就在這時——

  “砰——”

  一聲劇烈的聲響。

  酒館的門被人從外打開,又帶上。

  蓋亞放開了她。

  柳余拿起“希望之森”輕輕啜了一口。

  這時,一隊混混模樣的人走進來,領頭的是個典型的西方大漢,體格魁梧,臉看不清,大半被絡腮胡遮住了,露在外的一雙灰眼楮像獅鷲一樣凶狠。

  他的目光在酒館里繞了一圈,而後迅速鎖定目標︰

  “蕾妮!”

  “你這個X□□!”

  他罵了句髒話。

  蕾妮的表情立刻變了,白著臉道︰

  “布朗德?你、你不是……”

  “噢,要不是我機靈,恐怕已經被你的姘頭送去了諾丁桑……你這個臭婊子!要不是我的資助,你早就在被你那酒鬼的父親送去妓院……”

  叫布朗德的大漢罵得又髒又狠。

  蕾妮挺起胸脯,哼了一聲︰

  “資助?是把只有十歲的我拉到你那破破爛爛的床上,當著你生了重病的老婆⺪我?噢真偉大……”

  “那時候你那做酒鬼的父親,可是要把你送給一個得了梅瘡的老頭……”布朗德哼哼笑道,“我可不是變態,要不是十歲的你主動爬上我的床,脫了衣服……”

  客人們哄堂大笑,顯然把這一段過去當成了讓人興奮的性談資。

  “噢,真可憐……”

  酒保顯然知道這段過去。

  “蕾妮的父親是個酒鬼,我們這的女孩很多在一出生時就被扼死了……”

  “扼死了?為什麼?”

  柳余第一次听到這樣的事。

  “小姐您一定是貴族,我們貧民很多自己都養不起自己,女孩能干什麼?出嫁時還要準備一份嫁妝……很多人一生下女嬰就會偷偷掐死……蕾妮的母親拼命保下了她,但天天被她父親打罵,在她十歲時死了……她母親一死,她父親就迫不及待地要把她賣給一個老鰥夫……”

  柳余看向店中央跟人廝打毫不落下風的女孩。

  “她就自己爬上了鄰居布朗德的床,布朗德當時有個重病的妻子,很多年都不能……”酒保說得隱晦,“後來,布朗德一直養著她,他對蕾妮很好……蕾妮哄著他、讓他送她去上學,當然不是貴族上的那種學……誰知蕾妮後來結識到了貴族少爺,就想辦法把布朗德下了獄,流放去諾丁桑……後來那少年膩了蕾妮,蕾妮又攀上了一位老男爵,老男爵很寵愛這個小情人,死前偷偷給了一大堆遺產……”

  “你瞧,她現在活得多自在。”

  酒保半是艷羨,半是嫉妒地道。

  是的,挺自在。

  有錢,男爵遺孀……

  還能在小酒館跟一堆男人打情罵俏,喜歡誰,就招誰當入幕之賓。

  蓋亞喝了一口“希望之森”,看向旁邊目不轉楮看著場中人的女孩︰

  “貝莉婭,該走了。”

  “不。”

  柳余拒絕。

  這時,蕾妮支使她的入幕之賓,將布朗德和他帶來的人打了一頓,踩著絲綢做的高跟鞋走到他們面前︰

  “噢,可憐的布朗德叔叔……我可不是以前那個隨便你打罵的小蕾妮了。”

  布朗德怨恨地看了她一眼,啐了口︰

  “婊1子!”

  蕾妮一腳踩到他的掌心,碾了碾︰

  “布朗德,記住這種感覺……當你第一次侵犯我時,我可比這個痛多了。”

  她“咯咯咯”笑,布朗尼凶狠的刀疤卻在這時一緊,他朝她一笑——

  猛地合身撲過來。

  而一直隱藏在袖口里的匕首也狠狠地往蕾妮的胸口插去。

  蕾妮大驚失色地尖叫起來,這時,一道藍色的光影攔截了一下,匕首撞到那光影,發出一聲清脆的“鐺”——

  匕首落到了地上。

  布朗德被掀了開來,

  蕾妮下意識地隨著光影的來處看去,而後,她就看到了櫃台前端著酒杯的少女。她安靜地站著,依然朝她一笑,那笑如夜晚靜靜開放的玫瑰……

  美,又清。

  這個世界上存在著神術。

  當然,蕾妮見過幾次,那些神眷者們可以使用神力,做到很多人類無法做到的事。

  但他們不會出現在小酒館,不是在王庭之中,就是在神殿,偶爾會因為一些重大的事件出現在市集之內,她沒想到……會在小酒館。

  那麼,他也是……

  蕾妮朝對方頷了頷首,臉上輕浮的笑消失了。

  布朗德被捆了起來,嘴里還不干不淨地罵罵咧咧,蕾妮踢了他一腳︰

  “該死的家伙,城邦守衛隊會送你去該去的地方……在那里贖罪吧。”

  說著,她提起裙擺,略帶著幾分雀躍走到剛才的少女面前︰

  “謝謝。”

  柳余看了她一會,確定地道︰

  “你恨這個世界。”

  在少女冰藍色的、帶著安撫意味的眼神里,蕾妮也知道為什麼,一直以來提著的神經松懈了︰

  “恨?當然。”

  “我恨這個該死的世界。”

  “它讓教育只在貴族和教廷手里,讓女孩成了權勢的玩物……貧民窟的女孩和你們這些貴族不一樣,嫁了人後必須忍受暴虐丈夫的拳打腳踢,她們沒有機會從事體面一點的工作,因為付不起上學的盧索……她們日復一日地操勞,一天天的衰老,沒錢吃避孕的草藥,肚子鼓了又憋,憋了又鼓,生下的女孩們養不起,要麼掐死,要麼丟在河中……布朗德的妻子也是一樣,她們就像一匹匹沒腦子的騾子,希望能從教廷里得到慰藉……希望將來能在天國得到安息……”

  “我才不要這樣。”

  她倔強地道。

  柳余沉默了。

  她期待的和平與自由的世界,慢慢地發展、要經歷漫長的時光,而這時光里沉浸的尸骨,卻要摞成山。

  可她如果出手……

  只需要一句話,那些女孩們的命運將會被改變。

  可最後,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呢?

  對于世界的廣袤,她太無知了,卻又怕所掌握的力量太龐大……

  就在這時,蕾妮突然看向安靜喝酒的黑發男人,道︰

  “先生,要打動一個女人的心,你得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麼。”

  “她喜歡玫瑰,你可以送她一個玫瑰園。她喜歡盧索,你可以送她無數珍寶……就比如我,你現在給我一萬塊盧索,我就可以躺在床上,任你……”

  她張了張嘴,突然發現自己說不了話了。

  下一刻,她就出現在了酒館門外。

  蕾妮奇怪地摸了摸頭,看到一旁英俊的馬車夫,嫻熟地露出一抹笑。

  馬車夫被她迷得神魂顛倒,不一會,馬車就開始搖晃起來。

  而酒館內,柳余收回了視線。

  “為什麼幫她?”

  一直沉默的男人開了口。

  “她有點像我。”

  柳余道。

  從蕾妮出現的那一刻,她就看到了她的終點。

  她會在這酒館,被那個粗魯的男人用匕首刺死,血流了一地……她的那些情人們只會驚慌失措地尖叫,而在不久後,又聚集在這個酒館談天說地。

  “像?不。”

  蓋亞搖頭。

  “如果起點再低一些……”柳余喃喃道,“這個世界,給很多人的選擇並不多。人只能在枷鎖里跳舞。”

  “那很幸運,你跳出來了。”

  蓋亞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吻道,隨後問出自己最關心的問題,“你最喜歡的,是什麼?貝莉婭。”

  “我喜歡的?”

  柳余看向外面的天,正要說話,臉上的表情卻愣住了。

  酒館里的人,也紛紛看向窗外。

  他們嬉鬧的臉上,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驚恐。

  “月亮、月亮消失了!”

  “光明再一次消失了!”

  “噢天哪……”

  馬車內胡天胡地的蕾妮停了下來,她用力地掀開車夫,一下子扯出裙擺跳下馬車,愣愣地看著天空︰“月亮……消失了。”

  世界徹底陷入了黑暗。

  柳余能感覺到,她用規則仿造出的“太陽”和“月亮”,在一剎那,消失在她的“感知”里。果然,仿的還是差了一點。

  不是太陽消失,也不是月亮消失。

  而是……

  她看向蓋亞︰

  “光……消失了。”

  “你的本體……是不是出了問題?”

  她用規則仿造的光,畢竟只是個仿品……只是按照推測,起碼還能用個幾千年。如果要出問題,只有可能是世界的主人出了問題。

  蓋亞優美的眉一下子蹙了起來︰

  “抱歉,我只是個化身。”

  他向她提出邀請︰

  “如果需要答案,恐怕要去一趟迷霧。”

  “斑!”

  斑斑撲稜著翅膀,停到了櫃台上︰

  [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神瘋了

  柳余飛上了天空。

  而在她飛上天空的一剎那, 所有的偽裝消失了。

  酒館內人人瘋了一樣涌出去,看著藍裙少女站在半空,仰望著濃墨一樣的天空。在那一片漆黑里, 唯有她是亮的, 她佔據了整個視野。

  她卷曲的金色長發一路延伸, 直至腳踝。裙子散發出夢幻的天空藍一樣的色彩,而在那淺淡的藍色的雲霧里, 她的皮膚比安迪山脈的淨雪還要純淨, 藍眸似廣袤無垠的星河——

  似乎她眨一眨眼, 世界就被點亮了。

  人人匍匐下去。

  蕾妮怔怔地站著,她、她是……

  就在這時, 一道比濃夜更神秘、更強大的影子站到了金發少女的身旁。

  他高大如山岳, 比冰川更冷冽, 比黑夜更漠然,濃墨一樣的黑發被風吹散, 那張臉更是華美到了極致, 只那狹長的眼眸帶著天然的高傲俯瞰——

  便叫人膝關打顫忍不住匍匐。

  “是、是掌管黑暗之…神嗎?”

  蕾妮終于也忍不住匍匐下去。

  酒保更是心驚不已,他的消息要更靈通一些,丹頓大街在索羅城邦的東面, 離酒館雖然有些遠,但傳說中的新神……聯想到城池中央的雕塑……

  幾乎是立刻確定了對方的身份。

  而他剛才竟然和這樣的存在搭過話……

  酒保趴伏在地面的身體越發恭敬地往下伏了伏。

  “神!”

  “求神靈庇佑!”

  “祈求光明重新臨世!”

  地下山呼海嘯,而柳余的注意力卻已經不在那上面了。

  她專注地看著天空,試圖用神力尋找曾經用規則擬化的痕跡……

  果然, 一絲一毫都沒有。

  沒有月亮,且明天的太陽不會升起。

  這對人類世界來說——

  不啻于剛給了希望, 又將希望奪走。

  秩序會崩潰的。

  比起第一次,這次會崩潰得更迅速、更徹底!

  恐懼會吞噬人的理性, 燒、殺、搶、掠……到時,妖魔鬼怪都會出來,這個暗無天日的世界,將會哀鴻遍野……

  柳余下意識看向身旁。

  身旁的男人漠然地俯瞰著漆黑的大地,神情如不變的石像。

  于是,她知道,這個墮落的神不會出手。

  下一刻,代表著命運的神力敲響了各地塔樓的鐘聲。

  “咚——”

  “咚——”

  “咚——”

  一聲又一聲的鐘聲響徹大地,連綿不絕。

  在還存世的“神音”里,沸騰的世界終于安靜下來。

  人們躲在暗處,看著天空,听著一道又一道的鐘聲,心里的惶恐漸漸消失了。

  神還在。

  神沒有拋棄他們。

  等待,只需要等待……

  各個神殿的主教拄著權杖,率領著神使和騎士們仰望天空︰

  “光明……還會再來嗎?”

  各國王室子弟聚集在宮廷之中,他們也仰望天空︰

  “光明還會再來嗎?”

  “光明終將回歸。”一道柔和的聲音,在這無盡的夜里、在無數人的耳邊響起,帶著無上的威儀,“但在回歸前,請保有仁慈、寬容、鎮靜……”

  主教仰頭。

  王室子弟仰頭。

  “那我們需要做什麼……”他們的手置于胸口,這是對至高無上神的禮儀,“神?”

  “等待。”

  “信仰你們自己,保有你們自己,也請保護你們摯愛的人民。”

  “是。”

  神殿與王室共同垂下了他們溫順的頭顱。

  神消失了。

  人們面面相覷,紅衣大主教率先下達指令︰

  “……所有神使和騎士們出動,在光明未復之前,配合各大城池的城邦守衛隊……”

  各國王室也反應了過來。

  而這時的柳余,卻已經飛向天空之外的天空。

  那里,是一片迷霧之地。

  “斑!”

  胖胖的灰斑雀一拍翅膀發出一聲短促的叫,在黑袍男人跟上時,兩人一鳥就這樣消失在了半空。

  ————————

  迷霧之地。

  柳余一落地,就發現了不同。

  寸草不生的地面,長出了一茬嫩嫩的綠草,草葉是兩瓣的,看起來像是剛發芽,密密地在地上鋪了一層,給人生機盎然的感覺。但當視線觸及翻滾的迷霧、視野被限制周身兩尺時,就知道,這一切不過是錯覺。

  “是這個地方嗎?”

  她問。

  黑袍男人落到她身邊,清淡的雪松氣味被風送來︰

  “是這。我能感覺到…本體的存在。”

  肥肥的灰斑雀撲稜著翅膀飛起來,徘徊一圈又落下,拼命點頭︰

  “斑!”

  [是的!貝比,神的身體就躺在這兒!噢,不會被蟲子吃了吧……斑斑真擔心。]

  柳余︰……

  “不會的,神的身體可不是那麼容易毀壞的。”

  眼看那雙黑豆眼又水汪汪的,柳余連忙安慰,她可不想再一次領教斑斑能將神經都喊虛弱的破鑼嗓音。

  [真的?]

  斑斑歪了歪腦袋。

  “真的。”

  “不過……似乎不用說帶路了。”

  柳余眯起眼,看向遠處的天空。

  那里濃煙滾滾,迷霧形成一個巨大的漏斗型的,越往那,灰霧濃得幾乎發黑——

  還沒靠近,就有種神魂都要被吸走的感覺。

  [噢,噢……]斑斑驚訝地張大鳥喙,黑豆眼睜得圓溜溜的,[怎、怎麼回事?斑斑上一次見,還沒有這個東西……神、神發生什麼了?]

  “那得看看才知道了。”

  柳余率先抬腳,往里去。

  規則在這似乎不適用。

  她無法使用浮空術,而當試著朝天空發個光明彈時,神術才脫離手指,就啞火了。

  這里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上次來,規則還是穩定有序的,而此時,整個空間的規則混亂又無序,像是被某種強橫的力量打破——

  神術無法使用。

  她變成了一個普通人。

  普通人走在這遍布小石子兒、土坑,偶爾還有一片沼澤地時,難免磕磕絆絆——當再一次被絆著時,蓋亞朝她伸出了手。

  “貝莉婭。”

  他用那綠眸鼓勵她。

  “不。”

  柳余笑著拒絕。

  “為什麼?”他似乎不解,優美的眉毛擰在一起,“在過去,你受傷時,我抱著你踏過星月橋,從艾爾倫學院走到神殿,又從神殿走回艾爾倫學院……很多,很多次。”

  “為什麼?”

  他美麗的臉上滿是疑惑。

  “因為那時候,我想要你愛我。”少女微笑著道,“但現在,不想要了。”

  “不想要了?”

  他輕輕地道。

  綠眸里,映著淺淺的光,像是傷心。

  “不想要了……原來如此。”

  他的聲音很輕,散入風里,像是風的嗚咽。

  柳余看向天空,沒有下雪。

  當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時,忍不住笑了笑︰“走吧,跨過這片草地……想必就能到了。”

  草地消失,旋渦沒有到,出現在面前的,卻是大片大片的薔薇。

  那薔薇怒放了一地,紅得像是人心頭的血液——

  乍一眼看去,眼楮都似乎要被濃烈刺痛。

  [噢貝比,快看!有薔薇!好像神宮!……]

  斑斑很快忘記了擔憂,快活地叫起來,不過,很快它腦袋上的羽毛耷拉了下來,[神宮外的薔薇……都被拔掉了。]

  “得快點了。”

  柳余什麼都沒說,率先邁步,試圖穿過薔薇。

  而她的腳踩在黃褐色的土地上時,人卻像木偶一樣定住了。

  她站在那,臉上的表情還停留在剛才的一瞬,藍眸里的光從晶亮到熄滅……直至漸漸黯淡。

  從剛才起就一言不發的男人徐徐走到她身邊,烏鴉鴉的黑發下,皮膚是慘烈的白,也因此,襯得那綠眸有種詭異的濃翠——

  他站定,手指輕輕撫過她的臉頰,最後,停留在她的胸口︰

  “貝莉婭,告訴我……你的恐懼,你的歡喜,你的……過去。”

  這一幕看起來詭異極了。

  斑斑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

  “斑!”

  它淒厲地叫了一聲︰[神,您要對貝比做什麼?]

  “噓,別吵。”

  站在紅薔薇中的黑發男人拂袖一揮,剛才還聒噪的鳥叫就戛然而止。

  他目不轉楮地看著漸漸闔上眼楮的少女,好像她是這個世界獨一無二的珍寶︰“不要將我的貝麗吵醒了。”

  [噢瘋了!瘋了!神瘋了!您怎麼了?……噢,斑斑知道了,這一切一定是你安排的……你要將貝比引到這兒……我想想,我想想……您是不是听信了那個叫蕾妮的瘋話?……噢不,要打動一個雌性的心,要尊重、要討好……絕對不是這樣、不是這樣……噢,貝比一定會更生氣的……]

  斑斑在一個氣泡里左沖右突,卻怎麼也沖不出去,最後只能用翅膀捂住腦袋,不看了。

  “它說我瘋了。”

  蓋亞微微低頭,將頭踫到少女的額頭,“我怎麼會瘋呢……你還在啊。”

  聲音散入風里,他閉上眼楮。

  下一刻,他出現在了一個奇怪的地方。

  一群髒兮兮的小孩在一個狹小的地方跑來跑去,他們大的大,小的小,大都穿著不合身的衣服,有些流著鼻涕,有的頭發亂七八糟、還長了虱子……

  蓋亞的視線漠然地劃過他們。

  他的貝莉婭,一定不在這兒。

第一百五十四章 貝莉婭

  黑發男人往門口走去。

  他像是一抹幽靈, 穿過跑來跑去的孩子們,往門口走去。

  沒人看得見他。

  可當腳尖要跨過門檻時,他像是撞見了某樣東西, 沒跨過去——

  他停下腳步。

  再回頭時, 面上的神色就有些奇異。

  原來漠然的眸光起了變化, 變成一汪純淨又柔軟的綠水︰

  “原來…你在這兒。”

  他的聲音很輕,像風一樣滑過斑駁的牆壁, 暗沉沉的屋頂, 最後落回院子中央。

  一棵樹, 一石墩。

  牆角爬滿青苔,剛下過雨, 地面濕滑。

  黃皮膚, 黑眼楮。

  還有黑頭發。

  一切都顯得那樣奇怪, 亂糟糟的。

  男人的目光掠過像跳蚤一樣跑來跑去的孩子,落到石墩邊。

  石墩的陰影旁, 蹲著一個很小很小的孩子, 三四歲的樣子。

  羊角辮,衣服很短,露出細細的手臂和小腿。

  她太瘦了太小了, 團在那像個出生才一個月的羔羊。

  蓋亞不自覺走了過去。

  他和她一起蹲下來。

  陰沉沉的天光穿過樹影,落到小女孩的身上。

  和那些髒兮兮的小孩不同,她的臉洗得很干淨,皮膚不算很白, 但眼楮很大,眼珠很黑, 一根羊角辮胡亂地翹著,她手里抱著一只布娃娃, 烏溜溜的黑眼珠認真地看著樹根下的螞蟻們。

  不說話,安靜得和那些跳蚤們不一樣。

  “尿床精!”

  “尿床精!”

  “尿床精!”

  一群孩子們經過樹下。

  小女孩沒回頭。

  一個小男孩跑出隊伍,狠狠拽了一下她的羊角辮。

  小女孩被拉倒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她像是習慣了,拍拍屁股,就坐了起來,另一只還手小心翼翼地護著她的洋娃娃。

  “噢!尿床精摔倒嘍!”

  “尿床精摔倒嘍,摔倒嘍!……”

  孩子們拍手叫好。

  胖得敦實的男孩得意地摸了摸鼻子。

  小女孩只是仰頭,用黑白分明的眼楮看了男孩一眼,不說話,只是背過身繼續看螞蟻。

  男孩又伸手。

  “嘩啦啦——”

  小女孩被推到了泥坑里,泥坑里的水濺起來,將她懷里的布娃娃也弄髒了。

  她看了眼布娃娃。

  布娃娃的小裙子上濺滿了泥點子。

  男孩一腳踩上去,嘴里喊︰

  “踩死你這個告狀精!踩死你這個告狀精!讓你去跟院長媽媽告狀、讓你去跟院長媽媽告狀……”

  小女孩的黑眼珠盯著被一下下踩著的布娃娃,突然像小牛犢一樣沖了過去。

  男孩被撞倒了。

  “噢噢噢告狀精打人了!告狀精打人了!院長媽媽、院長媽媽……告狀精打人了!”

  孩子們一哄而散。

  “干什麼?干什麼?打架的今晚不許吃飯!”

  一個黃皮膚、黑眼楮的中年女人沖出來。

  下一刻,蓋亞出現在了一個黑乎乎的房間里。

  依然是很小的房間,沒點燈、木門緊閉。小女孩靠著牆壁,抱著她的洋娃娃蹲在那。一雙眼楮睜得大大的,恐懼而警惕。

  門外傳來聲音︰

  “小余,這是你第三次打架了……”

  小女孩緊緊地抱緊懷里的洋娃娃,不說話。

  “他們都說……”

  “他踩我的娃娃。”

  外面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雖然這是撿到你時……算了,你在這反省一夜吧。”

  房間被黑暗佔據。

  蓋亞倚著牆坐在了小女孩的身邊。她靠著牆,明明恐懼得發抖,卻一聲不吭。

  他突然抬手,在手掌快要落到她毛絨絨黑乎乎的腦袋上時,停了停︰

  “貝莉婭……”

  他的手落了下去︰

  “柳余。”

  聲音溫柔而堅定,“原來……你是這樣的啊。”

第一百五十五章 洋娃娃

  手直接穿了過去, 如同一個虛無的影子。

  小女孩懵懂地抬頭,大大的眼楮對上他——

  眼珠極黑,下一瞬卻又低下頭, 摸了摸懷中的洋娃娃。

  “娃娃, 你見過小余的媽媽嗎?”

  她問。

  房間很小, 又似乎很空蕩。

  沒人回答她。

  小女孩若無其事地抬頭,一眨不眨地看著月亮。

  蓋亞一只腿支了起來, 倚靠在牆上, 也抬頭看月亮, 月亮是銀色的、很圓,和他的世界一樣的。

  “柳余。”

  他突然開口, 用一種古怪而拗口的語調念起。

  “柳余……”

  美妙的聲音散入空中, 帶著某種韻律和玄奧, 仿佛這個名字也變成了某種神聖矜貴的存在。

  蓋亞側過頭,一眨不眨地看著小女孩。

  她團在那, 小小的一團。

  臉上、衣服上都殘留著泥點, 慘不忍睹,唯有一雙眼楮很亮。

  她還在看月亮。

  毛絨絨的腦袋上,一個羊角辮散歪著。

  蓋亞微微闔上眼楮, 下一刻,卻進入了一個明亮的房間。

  驟然從黑暗走入光明,他眯起了眼楮。

  雪白的牆壁,明亮的玻璃。

  陽光直晃晃地照進來, 房間很大,列著一排排整齊卻陳舊的桌椅。

  四四方方, 桌面擦得很干淨。

  一群孩子們整整齊齊地坐在椅子上,雙手背在身後, 挺起胸脯。

  他們都穿著合身的衣服,臉擦得干干淨淨,期待地看著被“院長媽媽”帶進來的兩個人——

  那是一對年輕的男女。

  黃皮膚,黑眼楮。

  穿著奇怪的衣服。

  “陳先生,馬小姐,這些孩子都是三到五歲之間……您看看……這是……”

  蓋亞的目光輕輕掠過他們,落到邊上最小的女孩身上。

  她似乎大了些,扎著兩個羊角辮,紅色的頭繩打成漂亮的蝴蝶結。

  很瘦,頭發有些黃,但眼楮很亮。

  一男一女走過她身邊,又停下來。

  女人蹲下來,眼神溫柔︰

  “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柳余!”小女孩胸脯挺得高高的,“柳樹的柳,年年有余的余!”

  “幾歲了?”

  “三、三歲了!”

  “真可愛。老公,就她了,好不好?”

  “不再多看看了?”

  “不了,你看,她有一對梨渦,跟我一模一樣,很有緣分……”女人伸出手,“小余,跟我們走,好不好?”

  小女孩看了看她的眼楮,小心翼翼地將手搭了上去。

  女人一把握住她手。

  小女孩挪下了椅子,另一只手被男人牽住,三人走了出去。

  陽光斜斜地照出三人的影子,溫柔的聲音飄過來︰

  “以後啊,小余就有家了……”

  “家?”

  “對啊,以後,你就跟著叔叔姓陳,好不好?就叫陳余。”

  “那你就是我的新媽媽嗎?”

  “當然,小余以後就有爸爸和媽媽啦。”

  小女孩走出院門口時,回頭看了一眼。

  她朝門口招手︰

  “院長媽媽,再見!小余走啦!小余有新媽媽啦!”

  她的眼楮是那樣的亮,像藏著陽光的影子。

  懷里還抱著她的洋娃娃。

  蓋亞踩著她的影子,一步步跟了上去。

  他看著那女人將小女孩哄得一點點高興起來。

  她就像個普通的三歲小孩,會抱住女人的脖子撒嬌,會大聲喊“媽媽、媽媽”,會高興地跑到那對夫妻的床上吵著要一起睡。

  還會要求扎漂亮的小辮子,穿漂亮的小裙子。

  漸漸的,小女孩忘了自己的洋娃娃。

  金發藍眼的洋娃娃被冷落了,終于有一天,被清理到了一樓的雜貨間里。

  而所有的快樂,在某一個溫暖的午後戛然而止。

  “陳東,我們將小余送回去吧?最近我總是做夢,夢見她一直盯著我的肚子……”

  “麗君,小余才四歲!”

  “你看看新聞里,干出壞事體的全部是這種半懂不懂的小孩……萬一她撞我的肚子……我一把年紀、好不容易懷上了……”

  “麗君!小余也是我們的孩子。”

  “你是沒見到她的眼楮,眼珠黑不溜秋的,嚇死人了……”

  “麗君!”

  “好了好了,不說就不說……先說好,我以後是不會管她的,我得安心保胎……”

  蓋亞蹲下身。

  小女孩就縮在郁郁蔥蔥的藤蔓後,團成一團。

  她一動不動。

  等那對男女吵完架,等他們消失在院子里,等月亮悄悄地爬上天,才慢吞吞地挪出來。

  清冷的月光照見一張小小的臉。

  臉上滿是淚。

  蓋亞的心,像被一個巨大的、無形的鐘撞了一下。

  一下,又一下。

  一個月後,小女孩將洋娃娃從雜物間里重新找了回來。

  她抱著洋娃娃看月亮。

  看一下月亮,又看一下洋娃娃。

  她對著洋娃娃說︰

  “娃娃,大人為什麼總是喜歡騙人呢?”

  “她明明說過小余的眼楮又大又黑,很好看……”

  “不過小余還是喜歡媽媽。”

  妹妹出生了。

  小女孩又對著娃娃說︰

  “妹妹的眼楮沒有小余大,也沒有梨渦……她長得一點都沒有小余可愛……這樣,媽媽會不會多喜歡小余一點?”

  妹妹會笑了。

  妹妹會爬了。

  妹妹會吃飯了。

  妹妹的每一件事,都是大事。

  小女孩卻越縮越小,越來越沉默。

  她在這個家里安靜地來來去去,活得像個幽靈。

  她也不再跟洋娃娃說話。

  妹妹上幼兒園了,小女孩也上小學二年級了。

  終于,在一次爆發的爭吵升級後,小女孩被送了回來。

  男人站在福利院門口,滿臉羞愧︰

  “對不起,這孩子實在是養不下去了……”

  女人抱著妹妹,冷漠地坐在車上。

  小女孩就背著書包,書包里就裝著一個舊得不能再舊的洋娃娃。

  她低頭看著腳尖︰

  “沒關系。”

  她又抬起頭來︰

  “我已經不需要媽媽啦。”

  男人一下紅了眼楮︰

  “對不起……”

  他像是倉惶而逃般,一下上了車。

  車迅速開走了。

  天邊是燦爛的晚霞,小女孩看了會天,鄭重地告訴身邊的院長媽媽︰

  “院長媽媽,你說錯了……我的‘余’不是年年有余的余,是多余的余。”

  蓋亞也在看晚霞。

  萊斯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希望,有一天,當那個小女孩說起不要的時候,是滿不在乎的語氣,因為她擁有全世界、所以,對一切無所謂;而不是站在門外,看著門內的玩具,不敢靠近。”

  “貝莉婭……讓那個小女孩,不要繼續哭泣了。”

  “讓那個小女孩,不要繼續哭泣了。”

  “她值得這個世界最好的一切。”

  原來在這里……

  他怎麼就忘了呢。

  那個小女孩從未長大啊,

  她一直住在她心里。

  ——————

  柳余像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她夢見自己回到了過去,將過去又經歷了一遍,再睜開眼時,發現自己被人抱在懷里。

  “蓋…亞?”

  她驚訝地道,卻正對上一雙溫柔得、仿佛能將人溺斃的綠眸。

  那綠眸眨了眨,一滴淚就掉了下來。

  地面開出一片雪白的棘萊花。

  “你……”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緊緊地抱住她。

  “你怎麼了?”

  柳余感覺到古怪。

  她掙了掙,沒掙脫。

  抱住她的力量,強橫又帶著小心翼翼,似乎怕弄痛她。

  “放開我。”

  柳余想起剛才的夢。

  她看向薔薇花,在濃郁的一片紅里,找到了一點點像螢火一樣的綠意。

  “尋夢草,能將人帶進過去的夢魘里……”她驀地看向他,臉色大變,“你……”

  “是我做的。”

  他向她承認。

  “你——”

  蓋亞撫摸她的眼楮︰

  “你在憤怒……可是,你也看過我的記憶。”

  柳余︰……

  她的憤怒在瞬間變成了戛然而止的蒼白。

  是的,她看過。

  “……那麼,扯平了。”

  “所以,這一切,都是你為了引我來設下的?陽光呢?還有……挖我的記憶,對你有什麼好處?”

  “那個女人說,想要打動一個人的心,就要看她需要什麼。她需要玫瑰,就給她一座玫瑰園。需要盧索,就給她無數財富……”

  “所以,你就翻攪我的過去、試圖找到打動我的地方?”

  柳余又憤怒,又不甘——

  可她沒有立場責備。

  過去她對萊斯利做的……不是同樣的事嗎?

  “你——”

  柳余所有的情緒,都在看到那雙眼楮時消失了。

  那綠眸里藏著的傷心,濃得像一片海,他看著她︰

  “我看到你的過去……”

  “所以,柳余……”他用一種古怪的語調輕輕地念,“母親對你來說……竟然那麼重要。”

  “你想說什麼?”

  “我也不知道……余,”他道,“我雖然是神……卻不是無所不能,就像現在……我很傷心,卻不知道,該怎麼制止自己的傷心。”

  “你傷心什麼?”

  “我也不知道。”他將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口,“明明我對所有的情緒都很淡……”

  “可唯獨,你給我的痛苦、憤怒,和傷心,都濃郁得像一副畫,它們有色彩。”

  手下那顆心髒在“噗通噗通”跳動,這讓柳余產生錯覺,仿佛他站在和她一樣的韻律上。

  他在傷心她的傷心,痛苦她的痛苦。

  她抽回手,退開。

  這次,很順利地離開了他的懷抱。

  男人看著她,他身後是濃郁的紅薔薇。

  “過去,我做的是將你拉近我 …而現在,我戳破你和弗格斯夫人……是將你推離我。你不會再原諒我,是不是?”

  他似是才意識到這一點,臉頰蒼白到沒一絲血色。

  “是。”柳余道,“絕對不會。”

  “雖然如此……”他的臉上竟然泛起笑,上前一步,額頭抵著她,“但我也不會放棄呢。”

  “沒有你的世界太寂寞了,全是黑的。”

  他輕輕地道。

  柳余的視線落到蓋亞近在咫尺的臉上。

  他多麼美啊,傷心的模樣似乎要讓全世界也跟著一起傷心。

  天空開始飄起一層又一層的雪。

  大雪似乎要將這一切掩埋。

  “你知道嗎?那個洋娃娃,被我藏在了最深的櫃子里,再也沒拿出來過。”

  “沒關系。”他捧起她的臉頰,“即使這樣,它也還在你的櫃子里。”

  像是要驗證這一點,他將吻印在了她的額心︰

  “我會等到你重新將它取出的一天。”

  “從此,我將是你的父親,你的母,你的丈夫,你的朋友……所有的愛,我都會捧到你的面前。”

  “瘋子。”

  柳余忍不住罵了一句。

第一百五十六章 路易斯

  柳余只當這是耳邊風。

  何況, 現在她有更重要的事。

  “那麼蓋亞……”她問,“你現在能讓光重新回來嗎?”

  “抱歉,暫時……恐怕不行。”

  “為什麼?”

  “我的本體出現了問題。”蓋亞眯起眼朝遠處看, 黑發被風吹得和他的黑袍一同揚起, 遠處的天空, 灰色的旋渦發出尖利的呼嘯,“它……陷入了沉眠。”

  “沉眠?”

  “是的, 我的身體被束縛在了這片大地上, 設想一下, 當黑暗進入純粹的光明,會出現……”他看向她, “什麼樣的場景?”

  柳余的面前似乎出現一場爆破。

  極端又截然不同的力量出現在同一個地方, 要麼排異, 不爭個你死我活不會結束,要麼融合——

  就像正負極的兩端。

  她想了想︰

  “我記得, 在艾爾倫大陸時你的神力一度變成了灰色, 不過後來又因為回歸,變成了白色。……可你出現在這兒,說明還沒有到最差的地步。”

  “噢, 貝麗,你真聰明。”

  蓋亞像是獎勵般摸了摸她的腦袋,她柔順的金發像一匹華麗的緞子。

  哄小孩呢。

  柳余一把拍開他的手︰

  “所以,現在到底怎麼回事?”

  “世界不能沒有光。”

  她鄭重其事地道。

  然後, 蓋亞就問了她一個問題︰

  “上一次迷霧之地……如果你提前知道,你捅下去的一記會讓世界失去光明, 你還會繼續嗎?”

  柳余認真地想了想。

  最後,她搖頭︰

  “抱歉, 我不知道……”

  “我記得你告訴過我,你對當救世主並沒有興趣。”

  “是的,當然——”少女的藍眸里一片迷茫,“我也不信能力越大責任越大的道理……我只是想活下去,活得更好點……但讓我就這樣坐視不管,好像也做不到。”

  她聲音里帶著一絲半妥協的無奈。

  “做不到就不用做。”

  頭發又被揉了揉。

  男人微微低頭,柳余看著那雙純淨到了極致、又溫柔到了極致的綠眸,心里暗罵了聲娘︰狗男人果然想要套路她。

  “現在,先去找到我的身體……怎麼樣?”

  听起來跟恐怖片似的。

  柳余點頭,金發也隨之跳動,正要開口,嘴里就塞進來一樣東西。

  甜甜的,像甘蔗汁。

  柳余一下在記憶中找到了對應物。

  快樂糖。

  他……在哄她嗎?

  髒套路一個一個的。

  柳余心想。

  “心情好點了嗎?”他朝她伸出手,玉白的手指在這一片霧蒙蒙里瑩瑩若有光,“好點的話,該出發了。”

  還是哄小孩的口氣。

  柳余無視他的手,擦肩而過︰

  “謝謝你的糖,確實很有用。”

  “不過,”少女回頭,朝他微笑,“我不會在同一塊石頭上絆倒第三次。”

  “可我不是石頭。”

  男人的黑袍滑過紅色的薔薇花叢,跟了上來。

  ————

  “等等——”在即將走出薔薇花圃時,柳余喊出了聲,“前面是什麼?”

  灰色的迷霧消失不見了。

  往前一步,就是高聳的懸崖。

  懸崖下,是一片蔚藍色的大海。

  無盡之海 ?

  柳余轉過頭︰

  “我們是不是……走了回頭路?”

  話還沒完,懸崖下就傳來一股巨大的吸力,她只來得及“啊”一聲,就被這吸力卷了進去。

  “噗通——”

  海面濺起巨大的水花。

  藍色的裙子沾了水,穿在身上沉重得像塊棉被,柳余使勁踢掉鞋子,浮出水面。

  “嘩啦啦——”

  旁邊也鑽出一個人頭。

  濃墨一樣的長發,臉白到透明,睫毛沾了水,黑瞳——

  柳余驚訝地喊出了聲︰

  “路易斯先生?”

  “噢,弗格斯小姐,好久不見。”路易斯伸出手,朝她擺了擺,“沒想到……我們會在這兒相見。”

  “蓋亞呢?”

  柳余環顧左右。

  海面很平靜,微風吹過,帶起絲絲漣漪。

  “你是說……父神?”路易斯的表情有些奇怪,“他不會出現在這兒。”

  “可他剛才還在。”

  柳余感受了下,神力還沒恢復。

  這應該還是在迷霧之地,可是看海岸線……又像是回到了連接迷霧之地的無盡之海。

  這時,斑斑小心翼翼地飛了下來。

  它先用翅膀撩了下水,又連忙往上飛了飛,確保自己離海面足夠遠才停下來︰[貝比!神不見了!你還好嗎?]

  “我想,也許你能回答我的疑問。”柳余看著出現得到好處的暗夜公爵,“還有……之前我死而復生,是因為你嗎?”

  “噢,當然,你得感謝偉大的路易斯十世。”路易斯得意地道,“否則,你現在應該躺在我父神的懷里,和那些沉眠在這塊土地的天神們一起……”

  “啪,死了。”

  柳余︰……

  “謝謝您,偉大的路易斯十世。”

  “你就不問我,怎麼救下你的?”

  路易斯奇怪地道。

  “我們還泡在海里……您確定要在這跟我談論這些?”

  柳余只想離開這鬼地方。

  不能使用神力,意味著她必須和普通人一樣在海里撲騰,裙子又重又沉——

  一個巨大的黑影從腳下游過。

  她忍住了渾身泛起的雞皮疙瘩。

  “確定。”

  路易斯笑嘻嘻地道。

  柳余︰……

  她感應了下之前旋渦出現的地方,選了個方向就開始游。

  “我想應該跟您之前給我的那滴液體有關,是嗎?”

  “噢,弗格斯小姐的聰明從來都不會讓路易斯十世失望。”路易斯游到她身邊,“沒錯……那滴液體保住了你的心髒……後來,我又從父神那把你偷出來,噢,這可不容易……我帶著你偷偷去了趟神宮,把你泡在神樹旁的水潭里,又把我神樹之心最後的幾滴液體都給了你……”

  “這回,路易斯十世的損失可太大了。”

  路易斯憤憤地道。

  對于旁人的挑釁、威脅、怒目,柳余一向應付的得心應手。

  可一旦對方輸送來的是好意,她就有點不知所措了。

  對于善意,她並不那麼習慣。

  “謝,謝謝。”

  她道。

  “你臉紅了。”路易斯訝然地看著她,“噢,弗格斯小姐如果因此愛上我……”

  他臉上露出陶醉向往的神色︰

  “父神一定會嫉妒死路易斯十世。”

  柳余︰……

  這戀父癖。

  “謝謝,絕沒有那一天。”

  她咬牙切齒。

  路易斯看起來有些遺憾,他聳了聳肩︰

  “好吧,我期待這一天的到來。”

  “說說別的吧,路易斯先生。你之前說……迷霧之地有許多天神死亡過?蓋亞又為什麼……不會出現在這兒?”

  為什麼路易斯知道的,似乎比蓋亞還要多一些?

  “這里是迷霧之地,可又不是迷霧之地。”路易斯痴痴地看著天空,“看……又出現了。”

  柳余順著他視線看去。

  海天一線里,突然出現一抹光。

  那光極明極亮,像自另一個維度的空間墜落,而在它墜落的一剎那,世界都像煥發了新生。

  海面溫柔地涌動,仿佛也在慶祝這個新生命的到來。

  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光。”

  不知道為什麼,僅僅是一個聲音,柳余的眼淚就開始汩汩往外流。

  無數情緒自心底涌出。

  像是她的,又不像是她的——

  像是整個世界,都在為這奇跡的出現而感動。

  海面悄悄浮起無數道影子。

  黑的,白的,黃的,五彩斑斕的……

  小的,大的,美麗的,猙獰的……

  它們與她一同痴痴傻傻地仰望天空。

  海天一線里,一個單薄的、小小的少年站于半空。

  他的四肢縴細修長,五官華麗精致,像是傾盡這世間所有的美麗,才能創造出這樣偉大的藝術品。他長長的銀發隨意地披散著,像是綴滿了一整條銀河。

  一切都聖潔而美麗。

  讓人絲毫起不了褻瀆之意。

  “真美。”

  路易斯痴痴地道。

  “是的……真美。”柳余驚嘆地道,“我想,我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了。”

  斑斑一下子俯沖下來︰

  [貝比!那是不是、是不是……神、神小時候?神、神……變小了?]

  柳余搖頭︰

  “不,是記憶。”

  神誕生時的記憶。

  [記憶?這、這可太奇怪了……我們都進到了神的腦袋里?]

  柳余︰……

  她看向一旁的路易斯。

  “我想……應該是將虛幻變為了現實,就像那斯雪山底之底、萊斯利曾經做過的那樣。”

  她問。

  “弗格斯小姐總是那樣敏銳。”路易斯收回視線,點頭,“是的,沒錯。父神以為你死亡的那一刻,精神潰散,不久後,他又失去對身體的控制……而他逃逸出身體的神力和精神,將他的記憶一同衍化成現實……”

  “所以,之前在我身邊的蓋亞,不是真的?”

  想到這一種可能,柳余臉都快綠了。

  如果是記憶衍化的真實……

  噢,天哪。

  她被橡膠“神”親了,還表白了。

  “是真的,”路易斯看傻子似的看著她,“父神無所不能。”

  “他感應到你存在的那一刻,一絲魂靈就逃脫身體的束縛,去納撒尼爾找了你……當然,靠近身體後,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體。”

  [噢!這听起來真有趣!]

  斑斑興奮地拍拍翅膀。

  “是的,很有趣,”路易斯一臉興奮,“走,我們去父神的記憶里探險!”

  “我想……路易斯先生,您恐怕有一些重要的信息沒有說。”柳余道,“如果這麼簡單,您恐怕早就出去、到您敬愛的父神身邊去了。”

  “想知道?”

  路易斯看著她。

  柳余點頭。

  “我路易斯十世不做虧本的買賣。”

  “你已經做過很多次。”

  柳余意有所指。

  “噢,確實。”路易斯攤了攤手,“好吧,記憶是個死循環……”

  “需要打破死循環,才能出去的話……”柳余立刻意識到問題的關鍵是什麼了,“我們得具有超過蓋亞的神力……”

  “是的,沒錯。”路易斯一臉便秘,“你不過是個新神,父神已經活了很多很多很多年……”

  “即使只是父神潰散出去的神力,在這秩序已經紊亂的地方,弗格斯小姐,我們沒可能出去。”說起不能出去,路易斯卻一臉無謂的樣子。

  “抱歉,我沒有坐以待斃的習慣。也不喜歡被關在長久的虛妄里……總要試試。”

  半空中的少年神消失了。

  一個巨大的海浪拍來,下一刻,柳余就消失在了巨大的旋渦里。

  路易斯和灰斑雀,也跟著一個俯沖,進入了旋渦里。

  當再有意識,柳余發現,自己站在一座繁華的城池前面。

  她進了城,城池中央有一座還在建造的高塔。

  無數衣著質樸的人類在塔上來來去去,他們擔來磚頭,又把石漆當灰泥,勤勤懇懇地建著城,砌著高塔。

  城池越來越繁華,越來越堅固。

  而高塔直入雲霄,天邊一道彩虹……

  “巴比倫城,還有巴別塔。”路易斯揣著手走到她身邊,也看著螞蟻一樣來來去去的人們,“啊,我父神第一次發怒的地方。”

  “發怒?”

  “是的。父神仁慈,他將彩虹放入雲彩,作為它和世上所有有血肉的活物之間的約定,告訴他們,當雲彩覆蓋大地之時,彩虹將在雲彩顯現,這樣一來,洪水不會再泛濫……他一直庇佑著這世界上所有的活物。”

  雲彩上,一道高大的身影若隱若現。

  柳余看到了他白色的流雲似的廣袍,以及飄散出雲彩外的銀色長發。

  路易斯繼續道︰

  “可當越來越多的人類擁有共通的語言後,他們開始質疑起父神的決定,認為不應該將希望寄托在雲彩上,于是建起了這世界上最強大的城邦巴比倫城,和最高的通天之塔……巴別塔。”

  “他們想做什麼?”

  柳余輕輕“啊”了一聲。

  “是的,他們想要通過這高高的塔樓,進入天堂!人類真是這個世界上最貪婪的物種,他們不懂得感恩,不但質疑父神的信用,認為彩虹不可靠,未經允許還妄想進入天堂……”

  柳余听著不太舒服︰

  “我想,進取是一個種族強大的內在驅動力。而且,黑暗生物也不見得懂感恩,像你這樣。”

  路易斯頓時就有些惱羞成怒︰

  “還要不要听了?”

  “繼續。”

  “父神不太高興,他有種被背叛的憤怒。于是,他將大陸一個個分開,將它們捏成不同的星球,人類被隔在不同的星球里,說著不同的語言,他們語言不通、交通不便,漸漸的,也就不再聯合起來反抗父神了。”

  柳余抬頭。

  雲層中的青年,露出的半張臉美麗又冷清。

  所以……

  洗腦一樣讓人類全部信仰他,也是為了便于管理?

  而不像她一開始猜測的那樣,信仰對成神有加成所用。

  “父神更喜歡溫順的物種。”

  路易斯下了注解。

  “我可不覺得。”

  柳余想起他在某些時候的表現。

  不——

  她突然想到,如果是深刻記憶的話,那她和萊斯利在小樹林、荊棘叢、馬車那些……算不算?

  真tm日了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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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一)

  斑斑用翅膀捂住眼楮,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哇”了一聲,[這麼小,就這麼大啊……]

  (二)

  余余︰難道我要和路易斯一起看自己的活1春1宮?

  (三)

  “你希望我叫你貝莉婭,還是‘余’?”

  “既然到了這兒……入鄉隨俗吧。”

  “入鄉隨俗?”

  “是的,到了哪個地方,就要遵守哪個地方的規矩,說哪個地方的話……我想,貝莉婭更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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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記憶藤

  不。

  不行!

  得趕快想辦法出去。

  那畫面太美, 光想一想,柳余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記憶如果是個封閉的死循環……那是按照時間走,還是按照記憶的深刻度?”

  “時間。”路易斯猛然間湊近她, 那張過分蒼白的臉上, 黑眸照出兩個小小的影子, 里面藏著好奇,“弗格斯小姐 , 您臉紅了。”

  “為什麼?”

  他歪了歪頭。

  “我有點緊張。”柳余若無其事地道, “你說, 如果我現在上去,對蓋亞打聲招呼, 你說……怎麼樣?”

  “不怎麼樣。”

  顯然, 路易斯的注意力沒有被轉移。

  他探究般看著她, 不一會,像是得出什麼結論, 遺憾地告訴她︰

  “……抱歉, 弗格斯小姐,雖然您很美麗,但我可無法愛上一塊干巴巴的木頭。路易斯十世可是很挑剔的。”

  柳余︰……

  “干巴巴的木頭?”

  “噢, 是的,”路易斯聳了聳肩 ,“相比較而言 ,我更喜歡艾爾倫大陸上的弗格斯小姐。那時候您雖然每天都笑得很假, 滿口謊言,但老實說……很迷人。噢, 該怎麼形容呢,就像一縷陽光?不, 不對,是有韌性有希望的……雜草?希望沒有冒犯到您。而現在,就像一捧火,‘砰——’,火燒干了,剩下一點灰。”

  “很生動的比喻呢。”柳余笑眯眯地道,“我承認 ,您說的都對……但有一點 ,你搞錯了。”

  她也靠近,輕輕道︰

  “有你父神珠玉在前,我怎麼看得上一個……仿冒品?”

  路易斯說的太對了。

  即使她心里不太舒服,也無法反駁。

  她成神了。

  猛然間爬到頂點,確實讓她短暫地失去了生活目標。

  她也不可能再和弗格斯夫人生活……

  以後,她要做什麼?

  “噢,這可真讓人傷心。”路易斯捂住胸口,“為了救弗格斯小姐,路易斯十世可是親手把心髒挖出來了。”

  “路易斯先生真是會開玩笑。您說過,您沒有心。”少女不以為然,“不提這些……我想,我們得盡快出去。路易斯先生,就不擔心您在外面的父神嗎?”

  “您有什麼想法,弗格斯小姐?”

  柳余目不轉楮地看著雲層之上高貴的神。

  他的指間彈動,大陸就分裂成了無數塊,與那些海水被溫和而持重的力量包裹,形成一個個星球……星球以一種特定的軌道旋轉……

  這一幕十分奇妙,她和路易斯、斑斑明明身處期間,卻像站在屏幕外,看著大屏幕上演真人大戲。

  他們只是看客,無法對既定記憶幻化的真實起到任何作用。

  “只是有一點想法……”

  話還沒說完,星球就在眼前消失了。

  下一刻,她站在了一個熟悉、又似陌生的地方。

  黑  的空間,狹小而逼仄,耳邊有滴水的聲音。

  “路易斯先生?”

  她輕輕地問。

  路易斯沒有回答她,反倒是斑斑“斑”了一聲︰

  [貝比,這是哪兒?]

  “索倫學院……我撿到蓋亞‧萊斯利時的山洞。”

  [噢,貝比,那是你嗎?好可怕……]

  斑斑用翅膀捂住黑豆眼,視線里看見一個金發藍眼的少女詭異地盯著一個閉著眼楮的銀發少年,[那、那是神?神怎、怎麼會……噢,貝比,您在干嘛?]

  [你居然挖神的眼楮?]

  斑斑只知道神和貝比之間鬧別扭,卻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麼可怕的……

  “那不是我,斑斑。”柳余摸摸嚇壞的灰斑雀,“是另外一個……人。”

  路易斯的氣息出現在身邊,他的語氣里有快意。

  “噢,這一幕終于到了。”

  “我一直很奇怪,路易斯先生,您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柳余轉頭看這個至始至終都在突破他認知的男人,“貝莉婭為什麼會去挖蓋亞‧萊斯利的眼楮?”

  沒有任何人能抵抗得了那樣一個美麗而精致的少年,更沒法對那樣的美下手。

  “因為我不需要父神看見,還因為……她嫉妒。有的人看到美,就想佔為己有;有的人看到美,就遠遠地欣賞。但還有一種人 ,雖然少見,但看到比自己更美的東西,她會嫉妒,想要毀滅。”

  “娜塔西的姐姐,就是這樣一個人。”

  “別告訴我,你什麼都沒做。”

  “噢,我只是在後來將父神的眼楮撿回去了,還記得嗎?那顆像貓眼石的東西……一顆在我這,一顆給了你,否則,你最愛的弗格斯夫人早就死去了 ……”

  柳余想起那時從路易斯手中接過來的貓眼石,就是它吊住了弗格斯夫人的命……

  她突然間不寒而栗。

  路易斯知道多少?

  她一點點地爬到這個位置,可回顧過去,似乎總能在關鍵節點找到路易斯的痕跡。

  是他……操縱了這一切嗎?

  “噢,不要用這樣的眼神看我……”路易斯用傷心的眼神看著她,“我也沒想到……起初,我只是想看到父神多一點點的情緒。”

  “我以為娜塔西這樣純淨的女孩會打動父神的心,沒想到……是弗格斯小姐這樣的帶刺玫瑰。”

  面前,失明的少年滿身鮮血。

  他玉立在金發少女面前,幽藍色的光暈里,那張臉聖潔而美麗,像墮入人間的天使。

  他問︰

  “是你救了我?”

  那聲音像清風過森林,美妙而空靈。

  “是我。”

  “你的名字是……”

  “貝莉婭。我的名字是貝莉婭。”

  這時,隱在暗處、黑發黑瞳的男人突然回頭一笑︰

  “像不像……一個創世紀的開端?”

  “美麗,又浪漫。”

  柳余注視著那一幕,目光因浸滿回憶而柔軟。

  人的記憶就是這樣一種東西,當你以為忘了,卻又會在偶然間像藤蔓一樣絲絲縷縷爬出來,纏滿全身。

  “欺騙開始的感情,最終也不會得到好的結局。”

  “你听起來很冷漠。”

  路易斯看著少女一絲緋紅都沒有的臉頰,她冷得像塊冰,一點活人氣都沒有了。

  “事實如此。承認您剛才所言,我現在……”少女一字一句道,“就、是、一、塊、干、巴、巴、的、木、頭。”

  所以,現在要怎麼出去呢?

  記憶的車輪一路“轟隆隆”往前碾,柳余卻感覺,自己又像是經歷了那些過去。

  從第三視角審視,她能很清楚地看到自己一點點淪陷的過程。

  也許是從那句“孩子,擁有一個值得被原諒的機會”;也許僅僅是每天一趟星月橋的來去——

  是的,騙人不帶一點真情實感,怎麼能騙到對方呢。

  就像她曾經認為的那樣,耳鬢廝磨……

  不止是他在與她親近,她也在讓對方跨進自己的圈里。

  不知不覺,還洋洋得意。

  “原來,父神私底下也會笑,也會對一個人撒嬌縱容……”

  路易斯酸溜溜地道。

  少女窩在少年的懷里,兩人靠在圖書館前,陽光靜靜地灑下來,光明彈像煙花一樣在半空一個個炸開,少年一只手輕輕地撫過那些書卷……

  突然,少女直起身,在少年唇間偷了個吻……

  一切都因純真而顯得那樣美。

  如果沒有之後的那些事的話……

  柳余的視線滑過,當她目光落到一邊時,突然頓了頓。

  那里似乎……

  正要凝神在看,卻發現,剛才的異樣消失了,快得像是錯覺。

  下一刻,人已經出現在了一座小樹林里。

  是艾爾倫學院的那片樹林,她和萊斯利第一次做i的地方。

  時間順序……

  好像有點不對?

  路易斯!

  她瞬間想到路易斯,卻沒想到剛才如影隨行的路易斯和斑斑都沒有來。

  清淺的月光里,少女踮起腳尖,捧著少年的臉,親吻他,又被推開。

  他們像是在演一場無聲、又生動的默劇。

  互相拉扯。

  而當最終,少女在冰冷的地面,在一片紫羅蘭里,像柔軟的幼獸被少年折騰時,柳余的眼底卻有了淚。

  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她想。

  “你流淚了。”一道喑啞的聲音出現在她身邊,緊接著,一個黑袍黑發的男人從她身後輕輕抱住她,“貝莉婭。”

  少女無聲地哽咽。

  是的,她難過。

  她為自己,為那時的萊斯利,也為將來。

  誰能想到,那麼甜蜜的一對,到將來……竟然會連擁抱都覺得疼痛呢。

  “這也是你的安排……就為了喚起我的回憶、我的情感嗎?”

  她輕輕地問。

  否則,無法解釋為什麼路易斯和斑斑同時消失了。

  “是的。”

  他的回答也很輕。

  “我們不可能了,蓋亞。”

  “為什麼?”男人的手放在她的胸口,“我能感覺,你的心仍在為我跳動。”

  “是的,我愛你。”柳余終于對自己承認,“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你懂嗎?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就這樣和你復合,我的心里永遠都像插了根刺……永遠都會記得,你囚禁我、又殺死我……你甚至害我失去了弗格斯夫人……”

  少女淚流滿面,“因為我愛你,所以,就無法容忍。”

  “請放過我吧,蓋亞。”

  她想過得輕松點。

  “讓光重新回到世界,讓我自由。”

  “不,”男人執拗地抱緊她,“除非我死。”

  少女直挺挺地站著,既不回應,也不拒絕。

  “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突然間,他牽起她,下一瞬間,她出現在了一個巨大的裂隙前。

  裂隙前,躺著一具美麗而聖潔的……尸體。

  他黑色的翅膀大大地張開,地上是一地凌亂而美麗的羽毛。

  “你的……身體?”

  少女驚訝地道。

  蓋亞拉著她的手,放到了他自己身體的額頭,一瞬間天旋地轉,她出現在了一片虛空之中。

  “這是哪兒?”

  “最後的記憶。”

第一百五十八章 神難忍

  最後的……記憶?

  “蓋亞?”

  她喊。

  虛空里沒有其他的聲音。

  剛才牽著她手的男人消失了。

  緊接著, 她感覺自己在一路往下墜,直墜到實地才停止。層層的灰色迷霧重新泛起,像蛛網一樣將她包裹, 面前的場景有些熟悉, 小路、石粒……

  當目光落到正中那對男女時, 她終于知道,所謂最後的記憶是什麼了。

  風吹得少女的金發飛揚, 幽幽的藍眸里全是水光, 手中執著的金色神之骨直直刺入男人的胸膛——

  她掉了下來。

  被洞穿的身體顫抖著, 又被男人一把抱住。

  她被他擁在懷里。

  藍眸里是漸漸黯淡的光。

  聲音隨風散去︰

  “……我愛你,蓋亞……”

  “……我愛你, 蓋亞……”

  聲音飄到耳朵, 柳余突然捂住胸口坐了下去。

  平靜的情緒突然被一股巨大的、深沉的絕望攫住, 怎麼也掙不脫。

  她忍不住抬頭,朝前看去。

  少女已經閉上了眼楮。

  她的臉呈現死灰般的顏色, 抱著她的男人一動不動, 他望著天空,白袍像浸入這灰淡的天色里。

  銀發一寸寸變黑。

  連著他巨大的羽翼,也成了沉沉的黑色。

  天暗淡下來。

  他倒了下去, 柳余清楚地看到,一滴淚自那美麗的臉上滑落。

  柳余也捂住胸口倒了下去。

  她快要窒息了。

  絕望與痛苦,如同一座大山擊垮了她,她看著天︰啊, 天黑了……

  灰斑雀在空中徘徊,黯淡的天光里, 她卻只能看見躺在那的一對男女。

  少女躺在男人高大的身軀之上,被他緊緊擁住, 金色的長發與黑發繚繞。旁邊是一座小小的石雕,淺淺的綠草搖曳著,一抹金色掩在草叢里。

  她蜷縮起身體,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濃烈的情緒……

  絕望。

  黑暗。

  毀滅。

  ……

  像是眼前的一切都隔了一層重影,黯淡的天光里,剛才的一幕又在重演。

  時間在這里似乎靜止了。

  眼角的余光里,她只能看著少女一次又一次地將骨刺刺入銀發青年的胸膛,看著她被巨大的霞光洞穿身體,只能看著她孤獨地死去……

  濃重的絕望如海水一樣,從腳底一路往上,漫過她的喉嚨,又繼續往上,直至滅頂。

  淚水不住地落下來。

  她抱著自己,卻無法阻止那不斷攀援上來的、不屬于自己的情緒……

  一個身體靠了上來。

  柳余瑟縮了下,卻能感覺對方從背後擁住她,輕輕地喚︰

  “貝莉婭。”

  “你放開我。”她咬住“咯咯”打顫的牙齒,“一切都是你的陰謀,對不對?”

  濃重的陰郁、絕望,就像身後這人,似乎要將她一同拖入地獄,再不得往生。

  “是的,我的陰謀,我想讓你感受我,貝莉婭……感受下我當時的絕望。”他輕輕地道,“在你醒來之前,在那一個月里,這一幕在我的面前不斷重演,一次,一次,又一次……”

  “你……”

  柳余喉嚨顫了顫,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她感覺到自己幾乎滅頂,而這樣的痛苦,他經歷了整整一個月,暗無天日。

  他將她轉了過來,讓她面對自己。

  柳余看著他的眼楮,她還記得他回歸那日的眼楮,如明媚的春日、如純淨的翡翠……不染塵埃,高貴無華。

  而此時,這片翡翠被陰郁、孤獨和絕望的灰霧佔領。

  “我就這樣看著霞光洞穿你千次萬次,看著你一次又一次閉上眼楮,听著你一次又一次跟我說,你愛我……”

  他的語氣是那樣的平靜,甚至面上也不見痛苦,可光對著那雙眼楮,柳余都覺得自己要窒息了。

  “你瘋了。”

  她試圖掙開他。

  黑色的神力索將她牢牢地捆綁。

  “是的,我瘋了……貝麗,這一切都是因為你。”他突然湊近她, “什麼原則、秩序,什麼光明、世界,你愛不愛我……比起你,一切都不重要。”

  “只要你在我身邊,即使是恨我……”他冰冷的唇瓣踫觸她,“也沒關系。”

  柳余愣住了。

  她的心微微顫抖起來,她看到了他長長睫毛下滾出的一滴淚。

  也看到了那薄盈淚下的絕望。

  “你也殺死了我,貝麗。”

  他告訴她,“身為神的我。”

  柳余的心里翻起來了滔天的巨浪。

  可她告訴自己,那又怎麼樣呢。

  “你想做什麼?”

  她問。

  “留在我身邊,”臉頰被捧住,永遠高高在上的神朝她低聲下氣地祈求,“貝麗,留在我身邊。”

  “我……

  柳余嘴唇顫了顫。

  “……別拒絕我。”他湊近,一個吻落在她嘴角,又落在她的眼楮,看著她,“問問你的心……”

  “貝麗,就這樣放棄我,你甘心嗎?”

  她的眼淚一下子落了下來︰

  她張了張口,又頹然閉上。

  “是的,我不甘心……接受你,我不甘心……可就這樣放棄你,我也不甘心……怎麼樣,都不甘心……你叫我怎麼辦?”

  柳余捂住了臉。

  手指被掰開,他美麗的臉出現在面前,他替她擦淚,又一下下地啄吻她︰

  “不甘心也沒關系,貝麗……”

  聲音溫柔︰

  “這次換我來,換我來追逐你……一次,兩次,三次……直到你的不甘心消失……人生漫長,不是嗎?”

  迷茫中,柳余仿佛看到那個銀發少年對她回頭一笑,說︰

  “人生漫長……”

  “是的,人生漫長。”

  她輕輕道。

  “……別放棄我,貝麗。”

  她看向前面,他抵著她的額,睫毛長得可以觸到她,而那睫毛下的一雙綠眸蕩漾她從未見過的祈求。

  那樣的近,那樣的悲傷,也那樣的卑微。

  仿佛在她面前,那個黃金座椅上高高在上的神消失了。

  他對著她,像個普通男人一樣向她求愛。

  她的心,像被泡在酸酸軟軟的水里。

  他卻似接收到她的答案,一下子微微笑了起來。

  那笑帶著絲孩子氣的歡快,牽起她手︰

  “貝麗,你答應了,是不是?”

  柳余抽回手,聲音冷硬︰

  “沒有。”

  他卻沒有生氣,只是看著她︰

  “沒關系,貝麗,你什麼都不必做……這次換我來。”

  柳余看了他一眼。

  青年漆漆的眉目下,綠眸漾著深深淺淺的溫柔,那溫柔像是要將人徹底湮沒一樣。

  “也許到最後,我也不會接受。”

  說完,她移開視線,看向遠處的天空。

  男人垂首看向她,黯淡的天光穿過雲層落到他美麗而聖潔的側臉,也映到了那雙淺淺的綠眸里。

  那綠眸也跟著微微彎起。

  別離開我啊,貝麗。

  ————————

  下一刻,柳余就發現,自己回到了剛才那巨大的罅隙前。

  一道高大的影子站到她身邊。

  柳余沒看他,而是將視線落到地上。

  灰色的迷霧層疊,形成一股巨大的旋渦。

  蓋亞的身體就躺在那,胸口巨大的貫穿傷還未愈合,卷起無數風浪的灰色旋渦在踫到他的傷口時,又軟綿綿的了,它變成細細的柔霧……

  霧氣鑽入他的身體。

  他蒼白而美麗的面龐上,一雙綠眸染了淡淡的灰,他看著天空,始終不曾閉上眼楮。

  “你的身體……到底怎麼了?”柳余問,“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今天的一切,都是他的安排。

  他引她過來,窺探她的記憶,又用過去兩人的記憶綁住她,用乞憐的語氣祈求她……

  他算無遺漏。

  “貝麗,我不是無所不能……但我想,這些灰色霧氣,應當是光明與黑暗的融合。”他隨手捏了一個灰色的神力球給她看,“看到了嗎?”

  “不單純黑暗,也不單純光明。”

  “那這些霧氣……”

  “眾神隕落,復得光明……光明伊始,是旁邊的無盡之海……我想,我是眾神隕落後的神力催生的……”

  “你是說……”柳余想起之前路易斯的話,“這是眾神隕落之地?”

  “我猜,是的。也許,還會因禍得福。”

  蓋亞點頭,似乎是她的驚訝太過可愛,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臉,並且彬彬有禮地提出請求,“貝麗,我可以吻你嗎?”

  柳余︰……

  “噢。抱歉,不可以。”

  她冷冷地瞪他,誰知男人卻上前一步,捧住她的臉,一下吻了下去。

  那吻如蜻蜓點水,像根羽毛輕輕滑過,帶著冰冷與溫柔。

  而後離開,他抵著她的額頭︰

  “抱歉……我忍了很久。”

  “但有點難忍。”

  他輕輕地道,“當然,只是一點。”

第一百五十九章 衝擊波

  柳余太討厭他了。

  一個男人, 怎麼能同時做到強大又卑微,討厭又可愛的?

  尤其當他把他那蒼白又美麗的臉往她面前一杵,用他那澄澈明媚到了極致的眼眸深情地凝望著她時——

  再強勢、再惡毒的女人, 也都會軟化成水。

  他太善于揣摩人心了——

  只要他想, 似乎可以攻克一切他想得到的東西。

  “萊斯利先生, 您真的、真的很討厭。”

  柳余看著他,慢吞吞地道。

  她心里跟明鏡似的。

  她被套路了。

  從世界再一次陷入黑暗開始, 她就在他的計劃里, 甚至連她的心情、她有可能的反應, 他也預料到了……

  也許告白,示弱, 也是他用來軟化她的手段。

  “討厭啊……這也沒辦法呢。”

  他輕輕笑, 臉上卻有著不符合笑容的蒼白。

  那蒼白激得柳余猛然移開視線。

  她看向地面︰

  “‘他’什麼時候會醒?”

  “等神力完全轉換成灰色。”

  “要多久?”

  “十天, 半個月,十年, 百年……都有可能。”

  那可不行。

  她等得起, 這世界可等不起。

  “有別的辦法嗎?”

  她問他。

  “沒有。”

  他朝她微笑。

  柳余看了他一會,突然道︰

  “萊斯利先生,您說過……您要追逐我, 是嗎?”

  “是的,當然。”青年微微屈身,向她行了個紳士禮,“靜候您的吩咐。”

  他黑袍上滾邊的金絲薔薇紋泛了一絲光, 襯得他的臉簡直美麗過了分。

  尤其是直起身來時,對著你的眼神一笑——

  柳余也笑了︰

  “什麼都行?”

  “什麼都行。”

  他始終彬彬有禮。

  “那麼……就先讓我在您身上種下‘惡之花’吧。”

  少女臉上露出作弄淘氣的笑。

  “惡之花?”青年愣了愣, 很快又點頭,“遵命, 我的……小姐。”

  柳余念起了神術。

  “……蓋亞‧萊斯利,我期待你臉上開滿惡之花的一天。”

  “萊斯利對您沒有秘密。”

  “噢,是嗎?那麼,告訴我……我想讓太陽出現、世界重新有光,有別的辦法嗎?”

  他沉默了。

  過了半晌,才道︰

  “有。”

  “哈——秘密。”她用夸張的口氣道,猛然間湊近他,“……什麼辦法?”

  兩人一時挨得極近,瞳孔里映著彼此的影子。

  柳余一愣︰

  “用你命運的絲網構建規則一輪太陽,再將米斯金獸放進去。”

  “米斯金獸?”

  柳余的眉毛蹙了起來,米斯金獸……

  她可是第一次听到這種東西。

  “我的神座里,就封印著一頭米斯金獸……多少年了?”他像是陷入回憶,“十萬年……也許是二十萬年……米斯金獸可以將光儲存在它的身體里……這麼多年吸收的光,足夠用上百年了。”

  柳余想起神宮中,黃金扶手上那頗具靈性的黃金豎瞳。

  她驚訝了下︰

  “所以,那是……”

  蓋亞點點頭︰

  “恩,是。”

  “為什麼不告訴我?”

  柳余起身要走,卻被拽住了。

  青年看著地面︰

  “米斯金獸是頭……淫獸。”

  說完,才抬頭︰

  “我不希望你踫觸它。”

  青年難得展露的孩子氣,讓柳余又好氣又好笑︰

  “就為了這個?”

  他點頭︰

  “米斯金獸可以睡遍所有種族,所有。”

  “可那跟我有什麼關系?”柳余不解道,“它可以給世界帶來光。”

  “你這麼美,米斯金獸一定會糾纏你。”

  柳余︰……

  犯規!犯規!

  腦子在向她發出警報,可心髒卻像被一根羽毛輕輕劃過,瑟瑟發抖。

  有一點顫,一點暈……

  她仰頭,他看著她的美麗眼楮里,只有三月的風、六月的雨,其中的溫柔像要讓人溺弊——

  卻絕對沒有虛假。

  他是真的這麼覺得的。

  她抽出手來,面無表情道︰

  “那也要去。”

  “你如果不想看到,那麼,告訴我解除封印的法子……我自己去。”

  “今天出不去。”

  “為什麼?”

  “一到夜晚,無盡之海和迷霧之地的通道就會關閉……而只有我全盛時,才能打開。”

  柳余看了他一會︰

  “好吧,那就再等一天。”

  說著俯下身,撿起滾落一邊的石雕像,蹲到他身體的旁邊,伸手摸了摸他的羽翼。

  黑色的羽翼在手中有種絲緞般的順滑手感。

  “你的羽翼……只在神後大典,和與我決戰時出現。”

  她轉過頭︰

  “為什麼?”

  他也坐了過來。

  高大的影子一下子將她罩入陰影里,一條腿支著,一條腿放平,黑色的絲綢褲管包裹出勁瘦修長的大腿,黑色的長袍流水一樣逶迤到地面。

  “只有重大的場合……”他靠向牆,“才有資格讓它出現。”

  “這代表了什麼?”

  柳余瞟他一眼,不得不承認,同樣的裝束,蓋亞要比路易斯出色太多。

  他如同暗夜行來的王者,連傳遞過來的氣息都帶著致命的罌粟般的吸引力。

  “代表著無比的榮光。”

  他也順著羽毛撫摸過來,兩人的手在中途相遇。

  柳余垂下視線,以為他要像之前那樣捉住她,他也確實捉住了——

  卻順勢拿走了她另一只手拿著的石雕。

  而後,放開她,靠著牆,拿出不知從哪兒放著的銼刀一點一點地修,柳余這才發現,那石雕像的手指竟然撞壞了一塊,掉了一點石屑,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她的目光落到他的銼刀上,又往上滑,落到那長長的鴉羽一樣的睫毛上。

  他真美。

  上帝之手在創造他時,一定是開了max值——

  柳余漫不經心地想。

  黑發青年似是毫無所覺,就在她要挪開視線時,突然抬頭,眸光捕捉住她︰

  “貝麗,你要跟我做i嗎?”

  柳余被他嚇了一跳︰

  “什麼?”

  “貝麗,你要跟我做i嗎?”

  似是以為她沒听懂,他又復述了一遍。

  柳余垮下臉來︰

  “不要。”

  “蓋亞‧萊斯利,這很失禮。”

  “噢,抱歉,惡之花讓我無法撒謊。”

  即使是說這樣的話,他臉上的表情都是那樣的彬彬有禮,好像只是在說今天不小心多吃了塊可麗餅一樣尋常。

  “貝麗,你知道摸一個天神的翅膀代表著什麼嗎?”

  “什麼?”

  “代表著,你想深入我。”

  他仰頭看著她,眼神既純情又放肆,明明沒有觸踫到她,柳余卻感覺,自己已經被他摸了個遍。

  噢,真蠢。

  她的臉一定紅透了。

  柳余心想,這老男人騷起來真騷。

  “做夢。”她讓自己板起臉,“而且,萊斯利先生,您知道嗎,這個問題在我的那個世界,失禮到我可以直接控訴您,犯了流氓罪?”

  “流氓罪?”

  被拒絕,他也不生氣,只是重新低下頭,一刀一刀地挫他手里的石雕。

  柳余很想將那礙眼的石雕丟開,她這麼想,也確實這麼做了。

  手卻被按住,近在咫尺的那雙綠眸泛起一陣嘆︰

  “貝莉婭……”

  他無奈地道。

  “別靠我這麼近。”

  柳余被他眼里赤1裸1裸的欲1望嚇住了。

  那欲1望深沉到讓她甚至產生一種想法︰他是怎麼忍的……

  她的目光下意識往下滑……

  眼楮卻被遮住了。

  罩住她的手帶了一點松雪的氣味,還帶了男人指節的力度和溫度︰

  “貝莉婭,繼續的話……”

  “我可不保證了。”

  柳余才不管。

  她不怕他,她更好奇另一件事︰

  “我明明什麼都沒做,你……什麼時候開始的?”

  “貝莉婭。”

  “你不是說……靜候我的吩咐?這個問題不願意回答。”

  “貝莉婭……”

  他像是更無奈了。

  就在柳余以為不會得到答案時,眼前覆著的手掌突然消失了,正對上的,是一雙純淨又清澈的綠眸,那里面,如今不再裝著山川大海、漠漠黃沙,而只有一個小小的金發藍裙的少女。

  他看著她︰

  “每天,每時,每刻。”

  “每天,每時,每……刻?”

  他微微眯起眼,風吹起他長長的黑色的發絲︰

  “當你踏著清晨的陽光走來,對我送上一束紅色的薔薇……當你朝我笑,當你的氣味送入我身邊……甚至只是你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時,我的心跳就會開始加快……很神奇,對不對?”

  “我記得你的氣味,笑容,腳步……你的一切對我來說,都像一個新鮮的烙印……從納撒尼爾開始……每一個深夜,那些烙印都在提醒我……”青年靠著牆,黑色立領襯著脖頸和臉頰是一色的白,那半闔著的綠眸看人時有種幽魅,“噢,蓋亞‧萊斯利,你被一個狡猾的狐狸被標記了。”

  “哇哦……”

  少女的嘴巴張開。

  他冰涼的指腹撫過她的嘴唇,突然低頭,在那嘴唇上留下冰涼的一個吻。

  抬起時與她對視︰

  “我得承認,我被你馴服了……”

  那綠眸里,藏著暗夜鬼魅,像是要勾人一起跳入欲望的深淵。

  柳余的心“噗通噗通”亂跳起來。

第一百六十章 墮落了

  如果此時有測心率的機器, 柳余敢肯定,現在那機器一定爆表了。

  不過,她覺得情有可原。

  有哪個女人能抗拒這樣的時刻呢?

  一個高高在上的男人對你低下他高貴的頭顱, 收斂起全身的傲氣, 他對你說︰

  “我被你馴服了……”

  可下一剎那, 柳余就推開了他︰

  “雖然我很心動,但是——”

  “別說但是, ”手被抓住了, 輕輕一帶、就被人帶入入懷里, 他的下頷壓在她的發頂,“別說但是, 貝麗。”

  “我不想听但是。”

  她被他擁住了。

  熟悉的雪松氣味縈繞在鼻尖, 又清又淡。

  四周很安靜, 只有水滴滴答答地響,灰色的迷霧無所不在, 她靠著他寬闊的胸膛, 面前是精致的、繡了金色薔薇紋的黑色絲綢,柔軟又帶著一絲溫度……

  連風都是暖的。

  面前的一切,似乎能消磨人的意志。

  柳余突然很想靠一會, 只是一會。

  她……有些累。

  可下一瞬間,理智卻已經回籠。

  她推開他,坐正身體︰

  “雖然您不想听,但我還是要說, 蓋亞‧萊斯利,這不是追求人的方式。”

  “那追求人的方式……是怎樣的?”

  蓋亞也坐正了。

  他肩寬背直、四肢修長, 即使坐著也依然無法掩飾骨子里的氣勢。

  黑袍如水一般逶迤在地面。

  “我該怎麼做?”他認認真真地向她發問,“我從沒有過這樣的經驗, 貝莉婭……”

  “告訴我,該怎麼追求你。”

  柳余的臉突然紅了。

  他是那樣認真,認真到讓人感覺到虔誠——

  仿佛這是一件十分重要、值得全力以赴的事。

  不得不說,被人這樣重視,很讓人愉快。

  “起碼在她同意跟您交往前——”

  “交往?什麼是交往?”

  “我們那個世界的‘交往’,就是您這個世界的情人,當然,情人只能有一個,彼此要求絕對忠貞。”

  “噢,當然,這很好,非常好。”

  黑袍青年微微彎起嘴角,連綠眸也一同彎起,像里面盛了一個彎彎的小船。

  柳余收回視線︰

  “不論是誰追求誰,在沒有同意交往前,都不能隨意踫觸對方……哪怕是一根頭發絲。”

  “就像您剛才,隨意親吻我,是錯的。”

  “如果我征求你的同意呢?”他突然看向她,純淨的綠眸在一瞬間像是藏了重重迷霧的森林,“比如現在……我很想吻你……”

  風將他的聲音送到耳邊,

  “而你同意了……”

  “那麼,我就可以吻你了,對嗎?”

  “……對。”

  柳余閉了閉眼楮。

  得承認,這神天生……就具備勾引人的本質。

  當用眼神看著她時,她仿佛已經被他親吻過千遍萬遍。

  “——唔。”

  下一刻,嘴唇就被吻住了。

  柔軟的,冰涼的。

  柳余猛地睜開眼楮,他的臉近在咫尺,皮膚白得無一絲瑕疵,睫毛長得觸到她的臉頰——

  他也睜開了眼楮。

  那抹純淨的綠里照出一個影子,小小的,藍裙、金發。

  里面灼著熱焰。

  下一刻,人卻已經退開。

  濃墨一樣的黑發下,耳尖泛著紅,他看著她︰

  “貝麗,你剛才同意的。”

  柳余︰……

  “那個同意,不是這個同意!”

  她有點惱,正要說話,面前卻出現一個石雕塑。

  藍裙金發的小人躺在他的掌心,朝她露出一抹笑。

  那笑像漠漠荒野里開出的一朵小花,天真的,快樂的。

  柳余注意到,她的手指修好了。

  “你看,貝麗……她很漂亮,也很像你。”

  青年將石雕放到她的手心,手指在石雕的頭發上一點,石雕就活了過來。

  小小的身體拎著裙擺在她掌心搖啊搖,還唱起了歌︰

  “……月亮還在天邊……我心愛的姑娘,她穿著藍色的長裙……請忘記一切愚蠢,那不過是情不自禁……我心愛的姑娘,她穿著藍色的長裙……她是多麼美麗…多麼美麗……月亮終將落下,太陽總會升起……我心愛的姑娘,請原諒我的情不自禁……我心愛的姑娘……我是多麼多麼想你……”

  他看著她︰

  “請原諒我的情不自禁,貝麗。”

  隨著他話音落下,層層疊疊的灰色迷霧里,開始開出大朵大朵的紅蓮焰火,漫天、遍野。

  柳余的眼眶濕潤了。

  她仿佛看見那個少年從迷霧中走來,和面前挺拔修長的青年合二為一。

  他們問她︰

  “貝莉婭,好看嗎?”

  “……好看的。”

  她輕輕地道。

  小石雕停止了唱歌,他創造的一場魔法消失了。

  可柳余的心情卻好了很多,甚至願意和蓋亞多說一會話了。

  第二天,“黑夜消散、白晝降臨”,兩人就出迷霧,去神宮了。

  **

  而當兩人的背影一消失,一大一小兩個黑乎乎的身影就同時出現在了罅隙前。

  灰斑雀不知從哪兒蹭了一身黑,一下子飛了過來︰

  “斑!”

  [神!是神的身體!路易斯先生,您說貝比一定在這附近,貝比呢?]

  路易斯听而不聞地看著罅隙。

  神美麗而蒼涼的身體就這樣躺在那兒,他匍匐過去︰

  “我的父神……”

  “路易斯來了。”

  他的頭深深落到地面。

  斑斑拼命瞪大一雙眼珠,看著那匍匐在地的“大烏鴉”,拍了下翅膀︰

  [路易斯先生,您可別打什麼壞主意……否則,斑斑一定告訴神,讓他把你打得,恩,屁股尿流,噢不,滿地找牙!]

  路易斯長久匍匐不起。

  等抬起時,斑斑才發現,他滿臉是淚,可又似乎在癲狂地發笑。

  [神、神經病!嚇死你斑大爺了!]

  斑斑忍不住用翅膀抱抱自己。

  “噢,異端……”路易斯哈哈大笑,“砰——”

  “結束了。”

  ****

  神宮。

  “光又消失了。”

  “神到底去哪兒了?”

  “會不會、會不會……是神後和神打了一架,神、神……”

  聖子聖女們靠著欄桿,看向走廊外的天空。

  誰也無心辦事。

  自光明從大地上消失,神宮內就流傳著一種可怕的傳言︰

  神……隕落了。

  騎士隊們集體出動,去各地尋找神的蹤跡,妄圖找到他們尊敬的父神;神官們也跟著去各個城池安撫人心……神宮內,只留下吉蒂神官,和年輕的、惴惴不安的聖子聖女們。

  其中有些灰心的,已經離開神宮,自逐去了神之國度。

  但大部分還抱著希望留在神宮,而眼看這些希望,也隨著光明再一次從大地消失,破滅了。

  連吉蒂神官都開始不再訓斥他們灰心的言論了——

  她了解的,比那些聖子聖女們還要多些。

  甚至知道,神後與神之間,並不和睦。

  他們似乎存在著很大的分歧,也許……起源在于,神後對黑暗的態度曖‧昧。

  神盛怒之下,將神後關到了梅爾島。

  再一個月後,神也消失了……

  “也許,是神後將神殺死了。”

  想起天上藍色的太陽,吉蒂神官越來越無法阻止自己這個想法。

  神後的神力是藍色的,藍色的太陽……

  也許是神最終心軟了,放過了神後,但神後卻因為長期的囚禁,所有的愛意消失殆盡……

  “吉蒂神官!吉蒂神官!看!快看!那是什麼?”

  一個聖女叫了起來。

  一道幽藍色的光落到地面。

  這光,在那黑  的、不見五指的黑夜里,是那樣的明亮悠遠。

  吉蒂神官一下子就看到了藍光籠罩著的人。

  神後?

  她悚然一驚。

  旁邊稚嫩的聖子聖女們卻歡快地奔了出去,他們雀躍得像小鳥兒一般︰

  “神後!神後小姐!您回來了?”

  “您知道神去哪兒了嗎?”

  “別去……”

  吉蒂神官發現,自己喊出口的聲音是那樣微弱。

  可一想到自己的職責,連忙拎起裙擺跟了上去——

  不論如何,她總是要保護這些可愛的孩子們的。

  等走到近前,卻是一愣。

  在明艷逼人的神後身邊,幽藍色的光里,還立著一道黑色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源的高大存在。

  他濃墨一樣的發絲披散著幾乎及地,寬大的黑色絲袍被風吹得蕩起——

  整個人都包裹在一團濃重的黑暗里,仿佛與邪惡同行。

  吉蒂神官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神後還是與黑暗攜手了……

  而在下一刻,當那存在抬頭向她掃來時,她卻愣住了。

  “神……?”

  吉蒂的喉頭發出一聲古怪的聲響。

  “光明……神?”

  她的膝蓋重重地磕到地上,吉蒂整個人都癱了下去。

  幽藍的光照出一張聖潔而美麗的臉,那美純淨無暇,卻又似乎帶著無邊的黑暗和邪惡——

  而那綠眸,如永不凋零的生命之河。

  冰冷,又溫柔。

  可此時,只剩下咆哮的、可以席卷一切、吞噬一切的冰冷。

  聖子聖女們也感覺到了不詳。

  他們紛紛停下腳步,面面相覷——

  “怎麼了?”

  吉蒂神官高高昂起頭,雙手舉向天空︰

  “光明,墮落了!”

  “光明,墮落了!”

  她神情似癲似狂,像是一下子瘋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金羊羊

  “吉蒂神官!”

  一個照面, 柳余就看到了吉蒂神官身上生命線的流動。

  從生到死……

  死?!

  下一秒?!

  不假思索間,她伸手輕輕一撥,無形的神力就彈到吉蒂神官的生命結上, 死結松動了——

  一只手握住了她︰

  “貝莉婭……”

  近在咫尺的綠眸里, 滿溢著不贊同。

  那是冷漠的顏色。

  柳余猛地揮開他, 神力再一撥——

  死結松開了。

  “咳咳咳……”

  一陣撕心裂肺的咳聲過後,吉蒂神官捂著喉嚨, 一口氣終于喘了出來。

  聖子聖女圍著她︰

  “吉蒂神官, 吉蒂神官?您怎麼了?您噎著了嗎?”

  “您還好嗎?”

  這些年輕的孩子們還沒有反應過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吉蒂神官倒臥在地上,透過攢動的人頭, 看向不遠處——

  那兒, 杵著一座巍巍的雪山, 可那雪山染了烏雲,再不見純白。

  她茫然又恐懼, 不知如何是好。

  渾身發抖, 像被冰冷的海水倒灌,膝蓋打著顫,怎麼也站不起來, 最後,只能以頭搶地,嚎啕大哭。

  “神啊,您是我們的神啊……”

  “我們的光明之神, 希望之神,秩序之神!……我們以您為人生, 為信仰,為不可毀滅的存在……可您、您為什麼背棄了我們, 墮落了黑暗?!”

  “您背棄了我們,背棄了光明!背棄了我們千千萬萬個信徒……”

  “烏雲蔽日!烏雲蔽日啊……”

  句句含血、字字含淚。

  柳余沉默地看著這一幕,突然想起了自殺的馬蘭大人,他自殺時,也是這樣崩潰嗎?

  還是帶著殉道者式的悲壯?

  她下意識看向一旁,美麗的神隱在一團黑暗里。

  他的面色晦暗不明,卻不難看出情緒的平靜,仿佛面前的一切不過稀松平常,不過是歲月滾滾洪流終將碾過的一粒塵埃而已。

  她從前以為,他待自己冷——

  可如今看來,那還不算真正的冷。

  真正的冷是像現在這樣,你將所有都捧到他的腳下,信仰、性命,甚至人生,你狀若瘋魔,可他風輕雲淡。

  而昨夜,那個迷霧之下向她告白、對她乞求的男人——和這個神,是同一個嗎?

  她有些迷惑了。

  “貝莉婭?”

  這時,他空靈的、略帶一絲溫度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柳余恍過神來。

  她似乎又鑽了牛角尖。

  手指一彈,一道藍色神力直直灌入吉蒂神官的頭頂。

  吉蒂神官安詳地閉上眼楮。

  “睡吧,一覺醒來,就什麼都不會記得…光明不曾墮落,黑暗即將消失…而你的神還在……”

  柳余沒想到,路易斯教她的迷幻術,會在這里派上用場。

  藍光順勢綿延開來,張成一張巨大的網,罩在人們的頭頂。

  聖子聖女們奇怪地看著頭頂藍色的光網,嘰嘰喳喳地問︰

  “神後小姐,您要做什麼?”

  不一會,他們的瞳孔也開始出現迷茫,似乎連一開始想問的問題,都忘記了。

  “神後,還有她身邊那位……黑色的……”

  “咦,是什麼呢?”

  可仔細想,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記憶到這里,變成了一團混亂的、未解開的灰色迷霧。

  “走吧。”

  柳余率先走向通往神殿的走廊。

  黑袍青年長腿一邁,跟了上去。

  “您剛才為什麼阻止我?”

  “生老病死,這是秩序。”

  “秩序?”柳余停下腳步,“那我該怎麼做?就這麼坐視吉蒂神官死亡,還是坐視那些年輕的、對您忠誠的聖子聖女們信仰破裂?他們也許也會因信仰而死……”

  “秩序不該違背。”

  他告訴她。

  “你可以救得了所有的人類和動物嗎?”

  他問她時聲音平靜。

  仿佛死亡對他來說司空見慣,而對比他漫長的生命,人類不過是朝生暮死的蚍蜉。

  “……所以,我只救眼前…命運存在無數道岔口,它讓我窺見,就足以證明,它並不反對我改動,不是嗎?……何況蓋亞…”

  她伸手,輕輕撫過他的領口︰

  “在你放棄殺我的時候,秩序就已經不復存在了呀。”

  青年的臉有一瞬間蒼白無比,這顯得他的綠眸有種格外的、讓人心折的瑰麗。

  他目不轉楮地看著她︰

  “……是的,貝麗。”

  “……在我放棄殺你的那一刻,秩序就已經被我踩在了腳下。”

  走廊外,銀屑似的雪花飄了起來,柳余伸出手,看著雪花在掌心化成水氣。

  他好像……又傷心了呢。

  “蓋亞,你知道…我為什麼想成神嗎?很簡單,我不想死,我還想擁有選擇的權利,好好地活著,沒有任何人能強迫我、阻礙我……吉蒂神官,還有你那些信徒們,他們從一開始就被剝奪了選擇的權利,他們只能信仰光明,將光明和你當做他們活著的全部意義……”

  “你看到我夢中的世界了嗎?怎麼樣?”

  她問他。

  蓋亞認真地想了會︰

  “如果以人類為主體看,還不賴……但他們居然不信神,這簡直不可思議……”

  “我來的那個世界,每個人都是為了自己而活著……快樂或傷心,貧窮或富有,所有的一切,都屬于自己……”少女的眼中露出懷念,“蓋亞,我是從人類中走來,我注定和你不同,這輩子都將帶著人類的烙印……我無法坐視同族的生命在眼前逝去,而無動于衷……”

  “所以,請原諒我,沒法遵守您所謂的秩序。”

  她輕輕地道。

  不過,在這之前——

  她睨了蓋亞一眼︰

  “能將您的頭發遮一遮嗎,萊斯利先生?”

  “你討厭它?”

  黑袍青年長長的黑發被風吹起。

  “因為它看起來像路易斯。”少女朝他露出抹調皮的笑,“……如果您不介意,我看它一次就想起一次路易斯的話。”

  “抱歉,我其實……有點介意。”

  他慢吞吞地道。

  緊接著,一道瑩白的光束從天而降,將他裹住……

  那濃夜一樣漆黑的長發在一寸寸變白,最後,化成雪的顏色。

  那樣聖潔,那樣美麗。

  仿佛將一整條銀河都披在身上,婉轉的流光里,他就這樣安靜地站著,仿佛還是聖潔無匹、美麗強大的神。

  柳余微微眯起眼楮︰

  “去找找米斯金吧,蓋亞。”

  她的瞳孔能捕捉到純白隱藏著的黑夜。

  青年邁開長腿,寬大的袖口如流水一樣泄下︰

  “恐怕得快些了。”

  “卡啦啦啦——”

  神殿的門開了。

  神殿還是老樣子。

  一眼望見的,是高高在上的金色神座,虛空之上,無數星球沿著既定的軌跡運轉……

  六芒星鋪滿了地面。

  而不同的是,那無所不在的金色細沙一掃而空,神聖的殿堂變得冷清又寂寥。

  蓋亞走了進去。

  他一步一步上了台階,柳余也跟著一步步上去。

  黃金扶手上的金色豎瞳又一次睜開了。

  柳余以前總是一掃而過,這次,卻在那金色的瞳孔里找到了……雀躍,快活?

  “貝麗,離遠一點。”

  青年手一展,瑩白的手掌上,一個黑色的字體突然出現,柳余認出,那是被染黑了的“光”。那光滴溜溜轉,在不一會,空氣中竟又有金色的細沙彌漫。

  那些細沙如紗幔般一點點纏到那黑色的“光”字上。

  “光”字重新開始變成金色,它在轉變。

  而在金濃得快滴出時,扶手突然光芒大作——

  “轟隆隆——”

  一陣地動山搖里,扶手上躍出一個……

  先看到的,是一截潔淨的腳踝,可這是……人?

  柳余以為自己看錯了,正要再細看,眼楮就被遮住了。

  蓋亞的手橫在她面前,黑色絲袍覆住她的眼楮︰

  “貝麗,不要看。”

  “神,您可終于把我放出來了……”

  一道懶洋洋的、極富磁性的聲音在殿中響起,光听聲音,就能勾勒出一張成熟而英俊的臉,身軀必定矯捷有力,極富荷爾蒙……

  “噢,神後小姐,您缺情人嗎?”

  而下一刻,那聲音就變了調,暴躁地道︰

  “該死的神!你又將我打回……”

  “嘰咕——!”

  一聲劇烈的“嘰咕”聲後,柳余的眼楮被重新放了開來。

  黑色絲袍退去,她的面前出現一個皮球大小的、金色……毛絨絨?

  那毛絨絨圓得極其地道,像是用圓規畫成的一樣。

  圓球上,兩只金色的眼楮水汪汪。

  扁扁的嘴巴像是鴨嘴獸,開開合合︰

  “嘰咕!嘰咕!嘰嘰咕咕咕——”

  “這…是什麼?”

  沒有一個女人能拒絕毛絨絨。

  少女的眼楮一下變得水汪汪的,她扯扯身邊人的袖子。

  誰知那柔軟的絲綢袖子一下子從手里滑了出去,從來空靈的聲音听起來有些慢,像隔了一層︰

  “米斯金獸。”

  “米斯金獸?可我剛才明明看見……”

  金色毛絨絨一蹦一蹦地跳到她面前,圓溜溜的眼楮一眨,就有兩汪眼淚掉出來︰

  “嘰咕嘰咕……”

  圓溜溜的眼楮都被打得濕漉漉的。

  “你想說什麼?”

  柳余蹲下身。

  毛絨絨抽抽噎噎,眼淚掉啊掉,可愛得犯規。

  她正要伸手rua一把,另一只手就伸了過來,拎起毛絨絨︰

  “貝麗,你該開始了。”

  那手極美,骨節分明,十指修長。

  “……你都沒跟我說,米斯金獸竟然這麼可愛。”

  柳余戀戀不舍地收回視線。

  可惜……這麼可愛的毛絨絨要掛到天上去。

  這時,金色毛絨絨“嘰嘰咕咕”、劇烈地扭動起來︰

  “嘰咕嘰咕嘰嘰咕咕嘰嘰嘰咕咕咕咕咕咕……”

  “噗……”

  他的肚皮鼓得大大的,最後,嘴巴大張,又吐出一個皮球來——

  那皮球薄薄的,能看見里面交錯復雜的脈絡。

  一道奶聲奶氣的聲音同時響起︰

  “哎喲,可憋死我了。”

  “別掛我,掛這個,我的光囊……”毛絨絨一蹦,就將它吐出的皮球砸到柳余面前,“美麗的神後小姐,請接受我的光囊,它很有用,儲存了一百年的神力,足夠照亮一百年!”

  柳余看向蓋亞,在得到他肯定後,用藍色神力仿造“光”的規則,造出一個圓形的網。

  最後,將那光囊往里一推——

  藍色的絲網提著光囊慢慢升入天空。

  神奇的一幕出現了。

  黑暗像潮水一般消散,金色的光芒一點點鋪在大地……

  世界又變成了原樣。

  黑夜消失,白晝降臨。

  她的耳邊似乎能听到潮水般的哄鬧聲,人們走在街頭巷尾,奔走相告︰

  光回來了。

  他們不必再行走于黑暗,將擁有金色的太陽……

  這時,金色毛絨絨一蹦一蹦地跳到她的裙邊,圓溜溜的眼楮看著她︰

  “嘰咕…”

  它吊著她的裙擺,手腳並用往上爬——

  柳余這才發現,它有短短的、胖乎乎的手和腳。

  可愛極了。

  就像是圓乎乎的姜餅人。

  她蹲下身,想戳一下——

  可誰知,下一刻,一聲劇烈的“嘰咕——”

  毛絨絨像個皮球一樣砸到牆上,劃出一道圓弧曲線,破窗而出,消失在了半空。

  “蓋亞,是不是你……”

  柳余直起身,下意識要斥問,人卻被壓到了牆上。

  金色的鏤著莽紋的華麗牆壁磕著她的後背,又冷又硬。

  她的雙手被他鉗住壓在頭頂,綿綿密密的氣息將她包裹,而那華麗精致的臉就近在眼前,似乎只要往前輕輕一遞,他高挺的鼻梁就要與她相踫。

  而注視著她的綠眸那樣幽深,仿佛要將她吞噬——

  他越來越近,頭越來越低。

  柳余的喉嚨往後滑了下,就在她以為,他要親下來時,高大的男人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小小的金色羔羊。

  那羔羊有短短的卷卷的金毛,一雙綠水樣的眼楮,朝她仰著頭,輕輕“咩”了一聲。

  柳余的心都要化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亞亞羊

  “蓋亞!”

  柳余蹲下身, 小羊羔乖乖地站在那。

  它的身體太小了,不過兩個巴掌大,比從前萊斯利變的還要小。

  四只小羊蹄輕巧地落在地面。

  整個羊身都金燦燦的, 像鋪了一層柔軟朦朧的金沙。

  短短的卷毛, 像蓬松的毛線團, 眼楮就像陷在毛線團里的綠寶石。

  柳余沒好心地伸手,一戳——

  小羊羔倒了。

  四只小羊蹄朝天蹦了一下, 倒在那堆黑色繡了金線的寬大絲袍里。

  柳余看到某個東西蕩了一下, 忍不住睜大眼楮︰

  這是…蛋蛋?

  唔, 還有……

  小羊羔翻了過來,看著她的綠眼楮水汪汪的︰

  “咩!”

  柳余“咯咯咯”笑了起來, 所有的壞心情不翼而飛︰

  “萊斯利先生, 這可是你自己變的……”

  “不怪我。”

  “……咩。”

  小羊羔的腦袋耷拉下來, 連毛也耷拉了。

  如果是蓋亞做這樣的動作,柳余一定不會心軟。

  但對著這樣一只軟綿綿的小毛絨絨, 她的心一下子化成了水。

  “蓋亞, 您作弊……”

  她輕輕道,伸手將小羊羔抱在了懷里。

  小羊羔的耳朵一下豎起來。

  它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四只小羊蹄乖乖地縮著——

  不過柳余注意到, 它蜷縮著的地方正好把……

  她咳了一聲︰

  “萊斯利先生,我可不像你……我的心腸很好。”

  可惜,她沒有大袖子。

  柳余左右看了看,想找塊大小合適的布給小羊羔包起來, 這時大殿的走廊外傳來一陣亂糟糟的腳步聲。

  視線穿過金碧輝煌的殿門,能看到走廊轉角“呼啦啦”來了一群人。

  是剛才見過的聖子聖女們。

  他們個個臉帶喜悅, 長廊外金色的陽光落到他們身上,給他們披上一層歡快的柔光。

  吉蒂神官領頭, 他們來得非常之快。

  聖子聖女們嘰嘰喳喳地討論著︰

  “……是神,神回來了嗎?”

  “神會在神殿嗎?”

  “噢,我太高興了,我們還沒有被神放棄,被光明放棄……”

  “ 啦啦——

  門開了。

  柳余沒有避開。

  聖子聖女們一眼就看到大殿內抱著金色羔羊的少女。

  她身量高挑,窈窕修長,天空藍的長裙穿在身上,像藍朦朦的一層霧。而比長裙更美的,是那雙映滿了星辰的眼楮,冰藍如幽沉的大海,神秘又玄奧,與之對視,仿佛連神魂都會被吸走——

  她的懷里,還趴著一只小小的金色羊羔。

  不知怎的,吉蒂神官發現自己竟有一種在面對神的錯覺。

  浩瀚廣闊,深沉如海。

  她下意識匍匐下去︰

  “尊敬的神後……”

  “好久不見,吉蒂神官。”

  神後美妙的聲音在大殿內響起。

  聖子聖女們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匍匐下去︰

  “尊敬的神後。”

  而下一瞬間,那縹緲如隔雲端的感覺消失了。

  吉蒂神官這才起身︰

  “神後,光明回來了……您看到了嗎?”

  她喜出望外地道︰

  “是神,神回來了嗎?您看見神了嗎?”

  聖子聖女們希冀地看著殿中的少女。

  于是,柳余確定,他們確確實實都將之前的一幕忘光了。

  尤其是吉蒂神官——

  她又變成了神宮里那個對神尊敬無比、溫柔和藹的女神官了,看著自己的眼神即使藏了一絲警惕,但大體還是友善的。

  “神在一個地方。”她道,“也許不久就會回來。”

  吉蒂神官的眉眼都柔和起來。

  他們太需要這樣一個消息了——

  “噢,那太棒了!”

  聖子聖女們也松了口氣,這一松氣,注意力就落到了柳余的懷里。

  他們的眼楮立刻亮了起來。

  尤其是聖女們,他們圍了過來,嘰嘰喳喳地道︰

  “神後小姐,你的羊好可愛!”

  “它是金色的!好美好特別的顏色!”

  “我可以摸摸它嗎?”

  柳余別開了︰

  “噢,不行,我的羊……有些怕生。”

  小羊羔抬頭看了她一眼,眼楮像純淨的綠寶石。

  柳余摸了摸它的腦袋,它又低下頭去。

  四只小羊蹄緊緊地抓著她的衣襟,柔軟的小肚子貼著她。

  “神後,還會離開神宮嗎?”

  “當然。”

  柳余可不想在這個地方呆著,她想去各個世界走走,找找……她接下來想做的事。

  那天小酒館里踫到的那個女孩,總讓她有些在意。

  貧民窟的女孩是那樣長大的嗎?

  這個世界里,到底有多少同樣遭遇的少女呢?他們一天天從嬰兒長大,從少女變成婦人……她們遭受著什麼呢?

  這個被光明信仰支配的世界,陡然間失去光明,又得到光明……

  信仰的加層,是否松動了?

  她還沒想通……

  不過總有一天,多見見這個世界,她會想明白的。

  “那麼,能否請神後多留一天呢?莫里艾騎士他們一定已經收到了消息,我想他們明天就會回來……也許,他們會想問一下您,有關神的事。”

  吉蒂神官面帶祈求。

  柳余看了她一眼︰

  “那我明天見過莫里艾再走。”

  “還有,你可以叫我貝莉婭小姐。”她道,“我已經不是神後了。”

  “可是——”

  吉蒂神官想開口,可等她對上金發少女的眼神時,所有的話都消失了。

  她低下頭︰

  “……是,貝莉婭小姐。”

  吉蒂神官領著嘰嘰喳喳的聖子聖女們離開,在即將步出大殿的門時,她突然停住腳步︰

  “貝莉婭小姐……”

  “在您去梅爾島時,神宮內每天都在飄著雪和雨。”

  柳余微微頷首︰

  “所以,我該感謝嗎?”

  那些黑暗,月光,老鼠,和影子。

  吉蒂神官什麼都沒說,她只是退後一步,恭敬地關上殿門。

  柳余輕輕撫摸懷中羔羊柔軟的後背,冷不丁的,突然狠狠掐了一把。

  “咩!”

  小羊羔的身體一下子弓起。

  它仰起頭看了她一眼——

  柳余注意到,那雙綠眼楮水汪汪的。

  “噢,抱歉,”她不怎麼真誠地道,“……一不小心就下了重手。”

  這才松開,小羊羔團在她懷里,被抱著去了內宮。

  內宮還是老樣子。

  柳余施了個除塵術,里面就煥然一新了。

  穹頂的壁畫蒼涼而磅礡,她一樣樣看過去……最後,在那個雕鏤著精美薔薇紋的衣櫥前停下了。

  里面似乎又換了一批衣裙。

  各式各樣都有,蓬蓬裙,魚尾裙,夢幻又飄逸……

  柳余的手指一點點劃過,最後落到一條嫩黃色的裙子上。

  那顏色嫩極了,像新鮮的小黃鴨。

  懷里的小羔羊突然掙扎起來,四個蹄子一躍,就想躍出她的懷抱——

  柳余拉住它的後腿,輕輕一拍屁股︰

  “調皮。”

  小羔羊的身體僵住了。

  它愣愣地回頭,金毛泛著一層可疑的紅暈,仰頭︰

  “咩!”

第一百六十三章 亞亞羊

  神宮內殿。

  “選一條吧, 小裙子,還是小褲子?”

  金色的小羊羔被放在小短裙和小褲兜中間。

  它短短的四只小羊蹄踏在柔軟的被面,陷進去四個小點。

  小短裙有點蓬度, 是公主裙的樣式, 小褲兜柳余特地做成小黃人的背帶褲——

  只是少了兩條背帶。

  她還特意去摘了幾片葉子, 用神力保持住新鮮度,點綴在上面。

  淺淺的一點綠, 看上去新鮮又可愛。

  小羊羔耷拉著腦袋, 略略狹長的綠眸像是陷在淺金雲團里的綠色雲霧。

  它不說話。

  “啊, 都不想選?”

  小羊羔仰起頭,朝她“咩”了一聲。

  “那…我幫你選好了, 小裙子, 怎麼樣?”

  柳余笑眯眯地道。

  “咩!”

  小羊羔短短的卷尾巴一下子豎起。

  下一刻, 它跳到了金色的床柱上。

  漂亮的雕花床柱上,小小的一團金雲, 綠寶石高傲地看著她——

  “噢親愛的萊斯利先生……”床邊的少女抬起頭, 雪一樣白淨的臉上,笑俏皮又可愛,“您變羊可不是我強迫的。”

  “可不許變回去哦。”

  她笑眯眯道。

  小羊羔安靜地看著她。

  “您之前不還說, 要追逐我……”

  小羊羔一下跳了下來,四只小羊蹄分毫不差地踩在那鵝黃色的小褲兜上︰

  “……咩。”

  “您是說……這個?”

  柳余伸手。

  小羊羔優雅又矜貴地邁開它的小羊蹄。

  柳余成功拿到了小褲兜。

  褲兜的前面,繡了兩個大大的口袋,一邊別著一片新鮮的綠葉, 可愛極了。

  “確定是這個?很不方便呢。”

  柳余半遺憾地道。

  不過……

  她看了眼毛線團般的金色小羔羊,眼珠轉了轉︰

  “要不我先抱你…去解決下?”

  “咩?”

  被突然抱起的小羊羔懵懂地看著她, 綠眸里全是迷糊的雲霧。

  “我是說……”柳余將它抱到盥洗室,“噓噓。”

  ……!

  她能感覺到懷中的小羔羊身體迅速僵直——

  連著每根毛都一起。

  緊接著, 它縱身一躍,一下子跳到旁邊的鎏金盥洗台上,一雙綠眸警惕地看著她。

  柳余蹲下來,和它對視︰

  “萊斯利先生,您的反應有些大……不過,我想您應該不會介意的,畢竟,這事您以前也干過,很熟悉。”

  金色小羊羔的腦袋和耳朵一起耷拉下來——

  它朝她輕輕“咩”了一聲。

  柳余“噗嗤”一聲笑出來︰

  “騙你的。”

  “萊斯利先生,我知道,您不需要食物,更不需要……”看著小羊羔似乎生怕自己強掰開它腿的警惕模樣,柳余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她若無其事地擦干淚,“啊,對不起,我有點傷感。”

  過去覺得屈辱的事,現在想來,竟然也加了層快樂的濾鏡。

  小羊羔綠眸里泛起淺淺的漣漪——

  下一刻,它突然跳到她肩膀,伸出一只小羊蹄,輕輕摸了摸她的頭。

  那力道是那樣的輕、那樣的軟,像是滿載著溫柔。

  “咩。”

  小羊羔輕輕地道。

  柳余又想笑了。

  她一把撈過它︰

  “走咯,去穿褲子。”

  “……咩。”

  *****

  當報時鳥敲過六聲,夜幕成功降臨時,柳余忍不住松了口氣。

  正常了。

  起碼,看起來正常了。

  月亮接過太陽的職責,靜悄悄地籠罩大地。

  金色的小羔羊乖巧地趴在桌面,身上穿著嫩黃的小兜,頭上還扎著兩個小揪揪,銀色細繩在淺金色的毛發里泛著淺淺的光——

  柳余滿意地收了手。

  她讓吉蒂神官送來一個花籃,花籃里鋪著棉花墊,墊子外包了一層柔軟的絲綢,旁邊還點綴著幾朵不知名的花。

  花色淺粉,香氣淺淡,吉蒂神官還有些抱歉,告訴她,神宮外的薔薇都被一場冰雹打壞了,現在換上了別的花……

  “你今晚就睡在這兒吧。”

  柳余將小羊羔撈起,放到花籃里。

  小羊羔昂起頭,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蓋亞,別這麼看我……我不會心軟的。”

  少女拽了拽小羊羔腦袋上的揪揪。

  啊,太可愛了。

  她想。

  如果小羊羔繼續盯著她……

  她就把它放到外面去。

  小羊羔不再看她了,它將小腦袋擱在自己的小羊蹄上,毛全部耷拉下來,看起來有些萎靡。

  柳余拿來一塊小被子替它蓋上,又把花籃放到鎏金桌面,和藍肚細頸花瓶並排。

  “晚安,萊斯利先生。”

  她吹滅壁燈,躺在了床上。

  “咩。”

  小羊羔也輕輕地回答她。

  一時間,空氣內只剩下輕淺的呼吸聲。

  月亮的清輝透過透明的水晶窗玻璃照進來,在地上落下一片朦朧的剪影,華麗的金色牆壁在朦朧中仿佛有細碎的流光泛起。

  柳余閉上了眼楮。

  神不需要睡眠,可她需要。

  良久,當月亮爬上中天 ,連蟲鳴都開始變得有氣無力時,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在桌邊、沐浴著朦朧的月光出現。

  他站在那,濃夜一樣的黑發披散,襯得那皮膚越加白,綠眸如永不凋零的迷霧之森——

  他比月光更矯捷,比黑夜更深沉,仿佛所有的言辭落到他身上,都是一場褻瀆。

  一件繡了金絲的華麗黑袍罩上了他的身體。

  他攏了攏衣襟,袍擺下,一雙赤足如雪。

  他踏著月光的碎影,一步步走到床邊,長長的黑發旖旎地飄到少女沉睡的臉頰,她似是感覺到不適,睫毛顫了顫——

  一道黑色的碎光落下。

  少女緊皺的眉頭松開了。

  她翻了個身,臉正好朝著床鋪外。

  月色如水,照見一張臉。

  褪去所有的桀驁和張牙舞爪,只剩下乖巧。

  他伸出手,修長白皙的手指虛虛地沿著她的輪廓一點點下滑︰

  “貝麗。”

  “余。”

  “時間啊……”

  聲音散入空氣里,喑啞低沉,仿佛每個字都透著渴望與疼痛。

  站在那,竟是痴了。

  過了不知多久,才像是醒轉過來,直起身往外走。

  在一步步往金色的殿門去時,黑發寸寸變銀雪。

  神宮在夜晚,幽靜得如同另外一個世界。

  他一步步踏著長廊,風吹起他冷而冰的銀發,卻帶不動他厚重的黑袍。

  穿過重重綠色迷霧,直走入花園深處。

  一汪湖泊。

  湖泊中央,矗立著一棵直插入天的蒼樹。

  蒼樹郁郁,矗立在那千年萬年,仿佛永不凋零。

  一片枯葉飄到他的腳下,他彎腰撿起︰

  “你……也老了啊。”

  仿佛只是來看那麼一眼,他又轉身離開了。

  夜色鋪滿他的腳下,月光翩躚在他的銀發,它們鐘愛他,又似恐懼它,不斷靠近,又不斷遠離……

  而身在中心的他卻似毫無所覺,踏著長廊,腳步一拐,去了酒窖。

  待到晨光熹微,才沐著晨露回到了內宮。

  床上,少女枕著手酣睡未醒。

  一道金光劃過。

  金色的碎影幻化成一只金色的小羔羊,輕巧地落到少女的枕邊,被她手一摟,摟入了懷里。

  “別動。”

  小羊羔的綠眸動了動,眼皮微闔,竟也在那熱氣里入睡了。

  ****

  “嘰嘰喳。嘰嘰喳。”

  耳邊傳來一陣嬉鬧的鳥鳴,柳余的睫毛顫了顫,眼楮就睜了開來。

  淺金色的陽光穿過窗戶,落到床前。

  她下意識用手遮住眼楮,在逐漸適應光線後,才放開。

  于那彌漫的朦朧的淺金色陽光里,一張美到了極點的映入眼簾。

  他有長長的睫毛,有筆挺的鼻梁,有削薄的嘴唇,還有……

  那睫毛顫了顫。

  一泓如秋水的綠眸就這樣撞入她的眼楮。

  柳余的心“噗通噗通”跳了起來。

  那睫毛又顫了顫,一層水汽泛上來,那綠眸就如漫起霧靄的森林。

  似是還有些迷糊,看了看她︰

  “貝麗,我……”

  柳余的目光從他嘴唇挪開,順著水銀般的長發一路往下,光潔的肌膚、流暢的肌理,肩頸、腰肢,直到最後……

  臉騰地起了火,正要開口,他卻傾身過來,捧住她臉,給了個極其自然的吻︰

  “早安,貝麗。”

  貝麗一腳把他踢下了床。

  “蓋亞‧萊利斯!”

  “你……”

  所有的指責,在對上地面金色小羊羔的綠眼楮時,戛然而止。

  “狡猾。”

  居然變羊。

  小羊羔仰頭,朝她輕輕“咩”了聲。

第一百六十四章 明賽頓

  吉蒂神官站在內外宮交界的長廊處, 安靜地等待。

  自清晨第一縷陽光穿過窗戶,照亮她的房間,她被烏雲籠罩了一整個月的心就開始放晴了。

  多好啊,

  光明回來了,

  而這不是一場夢!

  她領著聖子聖女去宮外摘了花, 又將神宮里里外外重新布置得煥然一新,做完例行的祈禱後就來這兒等, 即使神後遲遲不出, 也絲毫沒有不耐煩。

  一位聖女提著花籃經過︰

  “吉蒂神官, 您在這兒等做什麼?”

  吉蒂神官溫和地笑︰

  “等神後小姐。”

  神後是給人帶來福音的,她一來, 世界就重新有了光。

  “……噢, ”聖女奇怪地道, “可是神後小姐出去了啊……就在花園,我經過時看見神後小姐正坐在秋千上, 噢, 對了,懷里還抱了只金色的小羔羊。”

  “秋千?”吉蒂神官一愣,“什麼秋千?”

  花園里可沒有秋千。

  “是的……白色的秋千, 花紋很漂亮,就架在藤花架下……白雲上還有彩紅,噢,美極了……”

  被兩人提及的神後小姐此時正抱著小羊羔, 坐在秋千上。

  一股柔和的風輕輕推著秋千擺動,頭上是綠油油的紫藤蘿花架, 紫色的小花點綴期間,她穿了一條繡有星月銀紋的白色長裙, 裙擺長長地流瀉下來,被風一吹就像波浪一樣散開。

  莫里艾一進花園,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少女安靜地坐在白色的秋千上,紫藤蘿點綴在她的發頂,陽光在她金子般的長發上流連……她被包裹在那細沙般的暖陽里,整個人如傳說中的安琪兒那樣聖潔美麗。

  她抬起她靜默如深海般的藍眸——

  莫里艾下意識垂下眼楮︰

  “拜見母親。”

  他右手置于左胸,行了個禮。

  少女美妙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莫里艾,你來了。”

  莫里艾抬起頭來。

  這才發現,少女的懷中還趴著一只金色的小羔羊。

  小羔羊毛絨絨的,蜷在那像淺金色的雲團。

  少女一下一下地撫摸著懷中的小羔羊。

  似是察覺到他的視線,小羊羔懶洋洋地掀起眼皮——

  于是,莫里艾發現,它的眼楮是一片神秘的幽綠,如霧靄重重的迷霧之森,悠遠又讓人琢磨不透。

  這讓他想起偉大的父神。

  “是的,勞煩母親久等。”

  只要一想到,他的腳步還沒踏進神宮、耳邊就響起這位的命令,莫里艾臉上的神色就越發恭敬了。

  “吉蒂神官說,你也許有事找我。”

  “是的,母親。”莫里艾微微屈身,“您還好嗎?父神……他還好嗎?”

  “光明已經重回大地。至于你的父神,他還在迷霧之地未歸。莫里艾,你應該知道你的父神做了什麼,不要叫我母親。”

  柳余平靜地敘述。

  莫里艾一愣︰

  “好的,弗格斯小姐——”

  “貝莉婭小姐。”

  “好的,貝莉婭小姐,那麼請問您…父神什麼時候能回來?”

  “也許一個月,也許半年,也許百年……”柳余慢悠悠地道,“我不知道。”

  莫里艾抬頭看了她一眼,在對上對方的視線時,終于知道,這位神後說的都是真的。

  他似是被某件事情困擾,那張和布魯斯主教如出一轍的臉上滿是凝重,在沉默良久後突然跪了下去,佩劍隨著他額頭觸到地面時一同落了地︰

  “貝莉婭小姐,我和騎士隊去各個世界尋找父神時發現,明塞頓世界出現了一道巨大的裂隙……馬汀和羅曼諾被那裂隙吸了進去……”

  馬汀和羅曼諾是騎士隊的人。

  “裂隙?”

  柳余問。

  “是的,裂隙,非常巨大非常可怕的裂隙……”莫里艾臉上露出傷感,“馬汀和羅曼諾都被吸進了裂隙里,我們的神力根本無法與那裂隙抗衡……而且,那道裂隙在越變越大……我想,如果不及時阻止,那裂隙會將整個明塞頓世界都吞噬。”

  柳余沒說話,示意莫里艾繼續。

  “……那道裂縫是在一個平民窟發現的,不知道母親您還記不記得,三個月前,我們曾經將一個罪犯押到梅爾島,那道裂隙就距離那個罪犯的住所不遠……”

  “唐英?”

  柳余下意識道。

  “對,就是這個古怪的名字。”

  莫里艾點頭。

  不知道為什麼,此時再听到這個名字,柳余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面上卻絲毫不露︰

  “所以,你想尋求我的幫助?”

  她問。

  “是的,貝莉婭小姐,父神我們聯系不上……而您的力量我們都見過,”莫里艾誠摯地看著她,言談間似乎完全忘了之前的齟齬,“您已經是半神了……或者,已經成為新的神。”

  他的眼眸里有著了然︰

  “那藍色的太陽,還有世界各大城池出現的石像……”

  “吉蒂神官一直守在神宮,她不知道,但我們……很清楚。”

  莫里艾垂下頭。

  柳余看著她︰

  “莫里艾,你和從前有些不一樣。”

  騎士滿布皺紋的臉上露出苦笑︰

  “光明來了又去……總是會有些不一樣的。”

  柳余驟然明白過來。

  就如同破窗理論,她往完好的窗戶里扔了一塊磚頭,于是,風和光透進了原來密閉的空間。

  藍太陽的出現打破了人們既定的認知,世界接連兩次沉淪黑暗,即使後來光明恢復,可也已經打破了人們原來對光明的認知。啊,它不是一切,它也會被打敗,它也會沉淪黑暗——

  就如同一根鐵棍,它打碎了牢不可破的冰面。

  這固然帶來了破壞和混亂,可也帶來了重新認知。

  信仰,開始松動。

  松動過後,開始思考。

  思考,將去除蒙昧,帶來清醒。

  當然,這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也許要覆蓋一代又一代的人類。

  ——只要神不再繼續洗腦。

  也許,人類終將獲得自由。

  想到這,她的心突然松快了些。

  這一松快,對待莫里艾的態度就自在了許多。

  “沒錯,你猜的都對……那麼,你要將你的長劍指向我嗎,莫里艾?”

  柳余問。

  莫里艾恭敬地垂著頭︰

  “不,莫里艾不會對您不敬。”

  “為什麼?你不再信仰你的父神,你的光明嗎?”

  “我當然信仰我的父,我的神,我的光明,甚至願意以死明誓……但在父神沒有否定您妻子的身份前,我的刀鋒永遠不會指向您。”

  “而且,我始終認為,父神愛您,您也愛父神。”莫里艾抬頭,眼神清亮,“您和他之間,始終存在割舍不斷的情感……而這情感斷裂之前,你們始終是夫妻。”

  柳余︰……

  互拼刺刀的夫妻?

  她笑了。

  “我會去明塞頓世界,但不是因為你的請求。”

  就像從前的每一次,她沒法對已經得知的災難視而不見。

  “謝謝,謝謝您,貝莉婭小姐!您真是個大好人!”

  莫里艾險些喜極而泣,溝壑縱橫的老臉在瞬間皺成一朵菊花。

  柳余忍不住挪開視線。

  蓋亞可真狠啊。

  她想。

  “還有,貝莉婭小姐,您的羔羊真可愛,它很特別,父神一定會喜歡……”莫里艾似是想起了什麼,樂呵呵地告訴她,“您離開神宮時,父神因為太喜羔羊,對神宮內所有的生物都施展了變羊術……”

  “變羊術?”

  柳余呆了呆。

  “是的,但那些羔羊都是白色的,父神似乎很失望……當時他的眼神……”莫里艾使勁回憶了下,“我看了,很難過,就像有人往我心里塞了一團冷嗖嗖的棉花。”

  “哦,是嗎?”

  柳余若有所思地看了懷中的羔羊一眼。

  它從莫里艾進來,就一直乖巧地趴在她懷里,似乎對所有的話題都興趣缺缺。

  此時,一雙耳朵卻悄悄地豎起來。

  “謝謝你,莫里艾,明塞頓世界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們的職責,是守衛神宮,等候神的歸來。”

  柳余問莫里艾要了具體的地址,就打發他走。

  “是,貝莉婭小姐,期待您的凱旋歸來。”

  莫里艾提出告辭。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盡頭後,柳余才捏住小羊羔的耳朵︰

  “你把所有人變羊了?”

  “抱他們了?”

  小羊羔搖腦袋。

  “這還差不多。”

  柳余知道,自己這樣很變態。

  她既不想這樣簡單地接受,可又不想拒絕,偏偏還霸道,獨佔他,不許他對其他人特殊……

  用從前的話說,是“佔著茅坑不拉屎”。

  可她不想改。

  誰要時時刻刻做個道德標兵呢?

  她成神,不就是想活得順心痛快嗎?

  她跳下秋千︰

  “該把秋千收起來了,這可是你的道歉禮……蓋亞。”

  她可不希望自己離開神宮後,有別的人坐上它。

  畢竟——

  這可是小羊羔用它可愛的小爪子,一爪子一爪子做好、按上的。

  這時,一道金色的屏障憑空出現,將秋千和紫藤架一同罩了進去。

  淺金色的光幕里,秋千,紫藤蘿架,風輕輕吹——

  一切美得像一場幻夢。

  這法子更好。

  柳余高興地摸了摸小羊羔的腦袋。

  “咩!”

  小羊突然抬起小羊蹄,沖她“咩”了聲。

  “…受傷了?”

  柳余一下就看到了小羊蹄上扎著的兩根小木刺。

  小羊羔點了點頭,它的耳朵和毛都蔫搭搭的。

  柳余︰……

  “萊斯利先生,您變羊了,好像連心智也變小了……”她慢吞吞地道,“您以為我會相信,您堂堂一個神,不故意的話……會讓木刺扎到?”

  “……咩。”

  小羊羔垂下了小小的羊腦袋。

  它看起來垂頭喪氣的。

  柳余伸手,一下將那木刺拔了出來。

  小羊羔仰頭,綠眼楮亮晶晶的。

  柳余卻注意到,它短短的卷尾巴在一甩一甩的。

  “咩!”

  它沖她張口。

  柳余忍不住挪開視線︰

  糟糕,羊羊沖擊。

  這一刻,她不得不承認,即使是變羊,這羊的可愛值也足夠吊打——

  一、切、毛、絨、絨。

  她要化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萊斯利

  亞索里城邦是明塞頓世界最大的城邦。

  它最繁華, 也最墮落。

  在亞索里城邦,有著最繁華的東區,東區的街道有著最完善的下水道, 路面永遠干淨整潔, 時常有穿著鮮艷絲綢的貴族坐著馬車飛馳而過。

  而西區則截然相反。

  它充斥著罪惡和墮落, 有著整個明塞頓最大的平民窟。走在路上,不僅得提防隨處可見的扒手, 還得警惕隨時從街邊潑出的生活污水。

  整個街面都充斥著腥臊的氣味。

  糞便、污水更是無人清理。

  而這一天, 鮮少有貴族肯踏足的西區迎來了一對奇怪的客人——

  一男一女。

  男人將自己整個包裹在斗篷里, 神神秘秘,而女孩卻沒有遮遮掩掩。她大大方方地向眾人展示著自己出眾的美貌, 金子般的波浪卷長發, 肌膚比牛乳更白更細膩, 她還有一雙神秘又冰冷的藍眸。

  當那藍眸看向你時,所有人的心都忍不住顫抖和心悸——

  好像在那一剎那, 心底所有的秘密都無所遁形。

  他們悠閑地漫步在混亂的西區, 舉止不經意地流露出貴族式的優雅,還穿著平民望而卻步的絲綢衣服︰每一處都和這個亂糟糟的地方格格不入。

  西區的人們稀奇地看著他們。

  他們在暗處興奮地討論,為他們編出一個又一個狗血又夸張的故事。

  “噢, 見鬼,這些貴族老爺怎麼會來西區?難道東區還裝不下他們高貴的身體?”

  “不不不,你看他們身上的衣服,一定是最高貴的大公爵才能享受……我以前在東區的安東尼伯爵家干過一陣子活, 那伯爵家的小姐也沒有這麼體面美麗的衣服,就像天邊的雲彩……”

  “珊妮, 你看他們臉上沒有涂厚厚的珍珠粉,也沒有戴高貴的假發……也許, 只是某個貴族家的少爺帶著女伴私奔,來我們東區躲一段時間?”

  “我喜歡他們!”有人聲稱,“不像那些眼楮長到頭頂的貴族,而且他們也沒有捏著鼻子,罵‘噢這些該死的骯髒的下水道臭蟲’……”

  “噓,那可是貴族。”

  暗中的交談中斷了。

  “你說……”良久,有人輕輕問,“他們會不會是為了那個…來?”

  “那個?你是說黑暗使徒家附近出現的裂隙?……東區已經來過幾波人了……我記得最早還是光明神殿派的人,他們整整損失了一整個騎士隊……最近是來了幾個貴族老爺?他們的能耐要大一些,但是好像也有兩個貴族老爺被吸進裂縫了……真可怕……”

  “但願他們不是,听說那可是黑暗教徒的陰謀……”

  想起一個月前,光明從大地消失,世界被黑暗籠罩的慘淡情況,所有人都噤聲了。

  而作為話題中心人物的柳余則小心翼翼地提著裙擺,繞過一處可疑的污水路面。

  她當然沒有像人們討論的那樣淡定,在初次踏入這條街道時,也險些被空氣中各種混雜的各種氣味給燻悶過去。

  那感覺就像是被裝入一個臭魚缸——

  但所有的難受,在蓋亞落到她身邊時一掃而空。

  她像被人從臭魚缸里提出來,放到一片鳥語花香的世界。

  鼻尖被青年如松如雪的清冽氣味包裹。

  但沉悶的感覺,卻沒有因此消失。

  西區仿佛連天空都蒙著一層黯淡的灰,路上的行人大多穿著粗布麻衣,補丁疊補丁,連面色都是黯淡的。他們仿佛被生活折磨得沒了脾氣,看見她,要麼遠遠地躲開,要麼各懷心思地打算在他們這些“肥魚”上敲一筆。

  她看向一旁。

  青年全身都罩在華麗的黑底金絲斗篷里,只能隱約看到一截白皙精致的下巴,一縷黑發飄散在外——

  降臨明塞頓世界時,他就變了回來。

  “萊斯利先生,我以為光明統治的世界,不會有這樣的地方。”

  “有光就有影。”

  青年轉過頭,湖綠的幽眸在一瞬間對上她——

  柳余失語了。

  他真的太美了。

  尤其距離得這樣近,那美不加掩飾,更加地向她橫沖直撞而來——

  而顯然,他自己也深諳這一點。

  柳余挪開視線,可等目光落到街巷的暗處——

  一個站街女郎就這樣被一個粗魯的男人壓在牆上,裙擺高高地掀著,她能清楚地看到那邊的交易。

  而這一路,她已經看到過許多類似的場景了。

  談妥價錢,隨便找個暗處就能野1合,在西區,似乎連廉恥都是奢侈的東西。

  柳余甚至幻想過,如果她穿的,不是貝莉婭‧弗格斯,不是一個子爵女兒,而是西區一個女支女,連飽腹都嫌奢侈——她該怎麼辦?

  “先生,只要一塊盧比,一塊盧比,您就可以隨便對我做什麼。”

  這時,一個站街女郎伸手攔住了他們——

  確切地說,是攔住了蓋亞。

  她長得很不錯,只是皮膚因常年風吹日曬有些粗糙,還有雙灰色的眼楮。

  那眼楮眯著眼看人時,有種格外的風情和嬌媚。

  大約是十分自信的,只是當目光觸及斗篷下那張臉時,竟然起了一絲自慚形穢。

  青年冰冷的目光滑過她,攜著少女走過她身旁。

  站街女郎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提起裙擺追了上去︰

  “等等!等等!先生——”

  突然,一道風刮了過來。

  站街女郎被風沙迷了眼,再睜開眼時,哪里還見那對人的影子。

  “羅蒂,別做夢了!這世上的貴族老爺,怎麼會看上你一個街邊女郎呢?”

  站街女郎惡狠狠地道︰

  “呸!總會有一個貴人出現,心甘情願地把我帶出這個該死的西區!噢,到處都是臭蟲……我要是不給自己打算,不是得病死在這兒,就是等有一天年紀大了沒客人了餓死……”

  說完,人已經媚笑著朝一個熟客迎了上去︰

  “十塊盧比一次,先生……”

  她暗示性地摸了摸對方的胸膛,兩人拉拉扯扯去了暗巷。

  等那曖‧昧的喘息響起,柳余已經轉到了另一條街。

  街道越往里,就越接近貧民窟。

  而她的心情也越加沉郁,像是蒙了一層擦不去的灰。

  柳余發現,世界並不像她一開始穿越時所見的那樣美好,也不像光明教廷吹噓的那樣……

  越貧窮,越罪惡。

  而這里的罪惡,連光明都無法遮掩。

  她親眼見到一個婦女岔開腿,在道路中間生下面黃肌瘦、還帶著血的嬰兒。

  婦女生完就走了,嬰兒就這樣直接被遺棄在了路邊,蹬著腿嚎哭。

  行人們來來去去,仿佛司空見慣。

  最後,是她拿出一塊光明聖晶,請一個人將他送到附近的孤兒院——

  “孤兒院?那是什麼地方?”

  路人奇怪地問她。

  他穿的破破爛爛,瘦得臉頰整個凹陷下去。

  “就是被遺棄的孩子能夠得到撫養的地方。”

  “沒有那種地方……不過,東區有個收容所,那是神殿辦的,收容所里都是寡婦干活,那些貴族鬧出笑話來,不要的孩子都往收容所丟……一個月一百塊盧比,嬰兒貴些,一百五十塊……至于我們這兒,要是能踫到好心人,給個吃的慢慢能活下去……不然,等過幾天臭了,就和那些臭魚一起丟到河里……”

  他滿臉麻木。

  “這是遺棄。”

  “遺棄?”路人搖頭,“這還是好的,也許會有好心人經過,抱他回去……但有些女嬰,生下來就被掐死了。”

  “為什麼?”

  柳余的喉嚨像是堵了塊石頭。

  她想起納撒尼爾小酒館里的那個蓬蓬裙女郎。

  “女孩們麻煩,長大了還要準備一筆陪嫁……少了還嫁不出去。”

  柳余忍不住看向一旁低窄的屋檐,破破爛爛的房子……

  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世界?

  唐英一直生活的……就是這樣的地方嗎?

  可他的日記里,生活充滿陽光。

  “送他去收容所。”

  突然,一道美妙的聲音響了起來,青年黑袍下修長如玉的手指捻起她掌心的光明聖晶,拋到那路人手里,“留足十年的撫養費。”

  光明聖晶,是這個世界上最昂貴的、也最稀罕的貨幣。

  它無法用盧比來衡量——

  即使要留下十年的撫養費,剩下也有一大筆。

  路人面上一喜︰

  “當、當然,尊敬的大人,我這就送去。”

  像是生怕他們反悔,他抱著嬰兒就往西區外跑。

  柳余看著他一路跑出西區,這才收回視線。

  這人不敢欺騙一個貴族老爺。

  “貝麗……”

  這時,一團蓬松的、像棉花糖一樣的東西擋在她在面前。

  “棉花糖?”

  柳余這才發現,蓋亞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到她面前,手里舉著一個大大的粉色棉花糖。

  華麗濃艷的金絲斗篷,與對方華麗精致的面孔相稱,尤其那黑發還如綢緞一樣流瀉下來——

  可這樣一個人,卻舉著一個一看就是哄孩子的東西。

  “……你可以給它取這個名字。”

  他道。

  不知道為什麼,柳余從面前人平靜的口氣里听出了一絲雀躍。

  可抬頭看去,青年蒼白美麗的面上,綠眸是一片平靜的湖,風過,一絲漣漪都沒有。

  他安靜地看著她。

  “……哦。” 柳余接過竹簽,嘴角微微翹了起來,“走吧。”

  棉花糖咬進嘴里,化成糖水。

  甜絲絲的。

  她想起蓋亞在迷霧之地時的宣言,他說,要做她的母親,她的父親,朋友,丈夫……

  所以,這是在拿棉花糖哄她嗎?

  柳余咬了口棉花糖,又看了眼蓋亞,他正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綠眸深深。

  對著那樣的眼神,她的心像被螞蟻輕輕咬了一口,有點癢,有點麻,還有點…顫。

  “我想吻你。”

  他突然道。

  柳余直接將棉花糖塞他嘴里,拍拍手︰

  “走吧,親愛的——”

  她拖長聲音︰“萊、斯、利、媽、媽。”

第一百六十六章 鼻涕蟲

  柳余很確定, 蓋亞知道“mama”是什麼意思。

  他進入過她的夢,甚至會因為她幼時的一個渴望,而做了棉花糖來哄她——

  不過, 他什麼時候做的?

  她想不出。

  蓋亞又拿了一個棉花糖出來。

  是淺淺的藍, 像天空的顏色。

  “蓋亞, 你像哆啦A夢。”

  “哆啦A夢?”

  “恩,我那個世界一種……很可愛的小伙伴, 它的口袋里總是藏著各種各樣的寶貝, 可以隨時拿出來……我小時候就很希望有個哆啦A夢。”

  少女接過藍色棉花糖, 眼楮彎成了一個月牙兒。

  “謝謝,我的榮幸。”

  青年將手里的粉色棉花糖遞過來。

  柳余看了他一眼, 輕輕咬了口。

  甜絲絲的。

  她又咬了口藍色棉花糖, 眼楮不由睜得大了些︰

  “啊, 玫瑰味的……”

  “好吃嗎?”

  “恩,好吃。”

  柳余又咬了口︰

  “說說看, 還有別的顏色嗎?”

  她不免起了淘寶的感覺。

  “就這兩種。”

  “啊……為什麼?”

  蓋亞沒有回答。

  柳余抬頭, 當對上對方的視線時,突然想到一種可能︰

  所以,粉色是因為粉色的…羔羊嗎?

  那藍色……

  “藍色是因為你的眼楮。”

  “哦, 眼楮啊……”

  柳余有點高興,又有點不高興。

  她的眼楮是黑色的!

  算了。

  她安慰自己。

  “那…下次你可以做出草莓的味道來嗎?”

  她問。

  “草莓?可以。”

  頭發突然被揉亂。

  柳余打了下,面前突然出現一張臉,他半彎下腰, 手放在她頭頂,陽光被大段地遮去, 近得只能看到那湖一樣綠的眼楮,眼里映著整個她。

  “…還可以有葡萄, 或者任何東西……”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只要你要。

  只要我有。

  柳余的心微微顫抖起來——

  所以,這就是…被寵愛的感覺嗎?

  再任性的要求都能被滿足。

  “我感覺……”她眨了眨眼楮,“你在溫水煮青蛙。”

  青年直起身,陽光重新回到她的面前。

  手被自然地牽起來,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半片晶瑩的側臉,以及大片黑色絲綢的金色流光。

  她眯起眼楮,卻听他道︰

  “但願你能看到我的心。”

  ******

  兩人沿著逼仄狹窄的路面往前走,越接近貧民窟,街道越狹窄,來來去去的行人身上衣服也就越破爛。

  柳余看到了用木板勉強拼湊起的房子,一家子擠在豆腐塊一樣大的地方,孩子們都沒人管,他們三三兩兩窩在一個地方,要麼玩游戲,要麼用各色眼神打量著路過的行人——

  她不太喜歡這樣的眼神。

  褪去孩童的天真,只剩下赤1裸1裸的掠奪。

  “走這兒。”

  靈活地避開一個泥坑,柳余感應了下裂隙的方向︰不遠了。

  在這之前——

  她轉過身,蹲下,對著身後的小尾巴道︰

  “我要去危險的地方,別跟著我了。”

  那是一個小鼻涕蟲。

  三四歲的樣子,渾身髒兮兮的,像剛在泥里打了滾;栗色小卷發貼著頭發,油乎乎的看上去很久沒洗了。整個人瘦得可怕,皮包骨一樣,卻有一雙清澈的黑眼楮。

  小鼻涕蟲似乎沒听懂她的話,眼神渴望地看著她手里的棉花糖。

  “你想要這個?”

  柳余看著她。

  小鼻涕蟲點點頭,又搖搖頭。

  柳余將棉花糖遞了過去。

  小鼻涕蟲又搖搖頭。

  “怎麼了,你不是想要嗎?”

  小鼻涕蟲將手從嘴里拿了出來,小小的身子插著腰、昂著頭︰

  “母親說,壞人都是這樣騙小孩的!”

  聲音奶聲奶氣的,居然是個女孩子。

  “我像壞人?”

  柳余第一反應是這個。

  蓋亞在旁邊輕輕笑了聲。

  黑色的長發飄到她臉頰邊,她忍不住抬頭瞪了他一眼︰

  “你還笑!”

  青年嘴角與眼眸一起彎了下來︰

  “貝麗,你真可愛。”

  柳余︰……

  真特麼會撩。

  她轉過頭,用後腦勺對著蓋亞,看著面前的小鼻涕蟲。

  小鼻涕蟲的眼楮像是被棉花糖黏住了,黏得幾乎能拉出絲,柳余將棉花糖拿到左邊,小鼻涕蟲的腦袋就跟著扭到左邊,她將棉花糖拿到右邊,小鼻涕蟲的腦袋就跟著扭到右邊。

  她把棉花糖往前一遞︰

  “真的不要?”

  小鼻涕蟲依依不舍地移開視線︰

  “母親說,隔壁家的麗莎姐姐就是這樣被拐走的!她不會錯!”

  “我不要!”

  說著,她挪開腦袋,眼楮卻悄悄地瞄著棉花糖。

  柳余︰……

  她“噗嗤”笑了聲︰

  “看來你的母親很愛你。”

  “當然,”小鼻涕蟲挺起胸脯自豪地道,“母親最愛我!”

  “好了,給你……”

  柳余也奇怪,自己竟然和一個孩子說了那麼多,她使了把巧勁,將棉花糖丟到對方懷里。

  小鼻涕蟲手忙腳亂地接住,等抬起頭,只看到少女遠去的背影,身旁還站著那個可怕的黑色陰影。

  “我、我可以將它帶回去,給母親嘗一口嗎?”

  小鼻涕蟲鼓起勇氣大聲問。

  “隨便。”

  遠處傳來美妙的聲音。

  “謝謝,謝謝好心人!願聖光庇佑您!”

  小鼻涕蟲小心翼翼地舌忝了口棉花糖,眼楮猛地瞪大,下一刻,已經“蹬蹬蹬”地拿著棉花糖往自己家跑了。

  “母親!母親,有特別特別好吃的東西!”

  遠處傳來聲音︰

  “你總是對孩子很心軟……貝麗。”

  “……因為他們太柔弱了。”

  “柔弱?”

  “只能被動地承受世界的施與,好,或者壞……”

  ****

  “到了。”

  柳余停下腳步。

  面前是一道巨大的裂隙,附近荒無人煙,什麼都沒有——

  確切地說,是所有的一切,都被裂隙中間那道巨大的旋渦吸了進去。

  飛沙走石。

  陽光也像被吞噬了。

  整個空間黯淡無光。

  柳余一下子飛到天上,裙擺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她閉上眼楮,感覺到空氣中似乎存在著某種具有爆破力量的粒子——

  那是一種可怕的力量,具有極強的破壞性。

  這時,一道氣浪翻涌而來,柳余睜開眼楮,指間一彈。

  一道藍色的光點爆出,與那氣浪相撞,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遠處的貧民窟有人探頭探腦,他們都看到了空中的裊娜身影。

  “那、那是——”

  “東區的神殿又派人來了嗎?”

  人們不約而同地匍匐下去,祈求救贖。

  柳余眉毛微蹙,手指繚繞間,一張密密實實的藍色大網朝裂隙方向罩去。

  可誰知還沒觸到,就被黑色的旋渦吸了進去。

  那吸力如此之大,險些將她也吸了進去。

  一只黑色神力化作的大手攬住她,往下一拽。

  柳余被拽落了地。

  “你怎麼想?”

  她轉頭,問身旁始終緘默的人。

  他于風浪中挺立、巋然不動,斗篷已經被風吹落,于漫天的黯淡灰霧里,那張臉有種玉質的剔透感。

  聖潔而華美。

  一泓綠眸如水,落到地上的裂隙︰

  “明塞頓是我創造的第一個世界。”

  “所以,你創造的世界出現裂隙……”柳余想起迷霧之地也出現的裂隙,“這意味著…什麼?”

  她悚然一驚。

  青年抬起眼楮︰

  “不必擔心……等我的身體醒來,這些裂隙就會修復。”

  “可是裂隙會擴大,也許等你醒來,明塞頓星球的一切都消失了。”

  “貝麗,你要習慣……世界總需要犧牲。”

  青年的表情有種靜謐的華美,也冰冷。

  柳余咬住唇,她不是聖母,卻也無法對著群體的災難無動于衷。

  她不是蓋亞。

  她不是看著魚缸長大的,她是魚缸里的魚,她從弱小走出,曾是人類——

  或者,現在也是。

  她總算理解為什麼災難片里的那些小人物總在最後,做出人們意想不到的事了。

  除了反社會人格,沒人能視而不見。

  “既然無法填上……”柳余回憶著圖書館里看到的那些書,試圖在里面找到一個合用的魔法陣。“穩定,對,穩定,不讓裂隙擴大造成更多的災難……”

  “極環。”

  “啊!對!”柳余眼楮亮亮的,“極環九芒星陣。”

  極環九芒星陣畫起來不難,材料雖然瑣碎,但也難不倒已經活了無數年、藏有無盡寶藏的某位神,而其中最關鍵的一份“神之血”——

  柳余將一個小小的拇指瓶從懷中取出。

  拔開塞子,傾倒。

  兩滴金色血液瞬間滴入凹槽,“轟隆隆——”

  水銀色的光芒沖天而起。

  一座巨大的九芒星陣憑空出現。

  遠遠看去,華麗非常,整個天空都被這銀色照亮。

  遠處西區的神殿塔樓上,十幾個白衣神使同時浮空,他們眺望著西區︰

  “那、那是什麼?”

  紅衣主教拄著權杖,也飛到了半空。

  浮空術讓他飛得更高,鷹眼術讓他看得更遠。

  他眯起眼︰

  “是禁咒魔法陣!”

  “禁咒魔法陣?”

  “九芒星……你們看,天邊亮起的星辰……”

  白衣神們使看向權杖指出的方向,在水銀直沖天際的地方,隱隱有九個銀色的光。

  “走,去看看!”

  紅衣主教一揮權杖,率先飛了出去。

  數十個白衣神使也跟著往東區掠去,浮空術托著他們在屋檐上飛馳,不到一會,就到了禁咒魔法陣設立的地方。

  那兒,已經空無一人。

  曾經吞噬了一整隊黃金騎士、和許多英雄的黑暗裂隙,已經被亮銀色的禁咒魔法陣包圍。

  連空氣都變得安靜。

  “也許……”紅衣主教將心中的猜測收回,吩咐神使們,“去附近問問,是不是見到了不尋常的存在。”

  而在紅衣主教派人四處尋找他們時,柳余正站在街道的不遠處,看著轉角——

  那兒,一個長滿絡腮胡的壯漢正試圖從一個瘦弱的婦女懷里,扯出孩子。

  他們身後是一個豆腐塊大小的房子,屋頂鋪了稻草,牆壁是木板拼的,顫顫巍巍,仿佛一陣風來就能把屋子吹倒。

  透過破破爛爛的門,能看到屋里簡易的木板床,和不知打哪兒撿來的方桌。

  家徒四壁,也就是這個樣子了。

  三人拉拉扯扯,婦女牢牢地抱著孩子,就是不肯放。

  孩子在她懷中悶頭哭嚎︰

  “不!不!我不要離開母親!我不要離開母親!”

  那聲音還帶著奶氣,有些耳熟。

  壯漢踹了婦女一腳,嘴里還罵罵咧咧︰

  “你要是繼續留著這小兔崽子,也給我滾到外面去!”

  “霍爾!她是我們的女兒。”

  婦女祈求地看著他。

  “她已經四歲了,足夠了,你看隔壁的麗莎,她被巴頓賣給了一個老頭,听說已經折騰死了……把她給我,或者,你也給我一起滾出去!”

  有個穩定的、強壯的伴侶,在這個貧民窟有個落腳之地,對這兒的女人來說,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

  否則,她就要像外面的女支女一樣,不是哪天被一個有變態癖好的客人折磨死,就是死在不干淨的病上。

  能真正逃離西區、去東區的,要麼是那些幸運的神眷者,要麼……就是能扒上一個闊綽的貴族老爺,被當情人養起來。

  柳余沉默地看著這一切。

  身旁的青年看了她一眼︰

  “我以為你會去幫忙……貝麗。”

  “不,我在心里跟自己打了個賭。”

  “噢,賭?什麼賭?”

  “賭那個母親會不會遺棄那個鼻涕蟲。”

  少女的視線落到地面。

  污水里,一只藍色的棉花糖掉在那,像是染了褐色的、骯髒的陳血。

  小鼻涕蟲奶聲奶氣的聲音還在耳邊。

  “母親說,壞人都是這樣騙小孩的!”

  “當然,母親最愛我!”

  “我、我可以將它帶回去,給母親嘗一口嗎?”

  會……遺棄嗎?

  “我希望你贏,貝麗。”

第一百六十七章 喝酒嗎

  貧民窟連天空都是灰的, 光照不進來。

  路過的行人麻木地看著這一切,這種男人打女人的戲碼,在貧民窟每天都會發生好幾次, 尤其這兒的男人大都干的是重體力活, 回到家對女人拳打腳踢、罵罵咧咧, 太正常了。

  這時,一個穿著發黃襯裙的胖女人經過, 語重心長地勸︰

  “噢安娜, 你這樣可不行!霍爾先生已經夠慷慨了!瞧瞧我家麗莎, 她可是足足賣了一千盧比……我們吃了整整兩個月的肉……噢,那家老爺真慷慨……”

  旁邊的女人也勸。

  “安娜, 霍爾先生要是真的把你趕出去, 你可怎麼辦?想想帕米拉, 上次見她、她已經爛了……”

  “想想自己……孩子、孩子總是會再有的,說不定還是個男孩!”

  “母、母親!”

  小鼻涕蟲緊緊地拽著母親的衣服, 嚇得直哭。

  “哭哭哭!就知道哭!我老霍爾家可不需要沒用的人!安娜, 你自己選!要麼她滾,要麼你帶著她一起滾!”

  這時,壯漢從後面踹了一腳。

  婦女一個踉蹌, 險些摔到地上。

  柳余緊緊攥住拳頭︰

  等一會,再等一會……

  突然,一只手覆住了她的手背,蓋亞擔憂的綠眸出現在面前。

  “貝麗……”

  柳余抽回手︰

  “專心。”

  她道。

  場上亂成一團。

  “好心人”的勸阻聲, 壯漢的罵罵咧咧聲,孩子的哭嚎聲混在一起, 就像貧民窟這混雜刺鼻的氣味,讓人感覺不到希望。

  婦女悶著頭不說話, 亂糟糟的栗色頭發下,臉上的神情看不清。

  柳余的目光落到她的手上,那手緊緊地拽著小鼻涕蟲,瘦得跟雞爪似的——

  它在抖,而且越抖越厲害。

  小鼻涕蟲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只是仰起頭,懵懂地看著她︰

  “母親……”

  一滴淚砸到她臉上,而後,越來越多……

  “母親,別哭……”

  小鼻涕蟲踮起腳,想要幫她擦淚——

  柳余收回視線,轉身︰

  “走吧。”

  她的聲音很輕。

  “不看了嗎?”

  身邊人的聲音傳來。

  “結果…不是出來了嗎?”

  她抬起眼楮看著對方,藍眸如一潭無波瀾的古井。

  “也許……未必和你想的一樣。”

  他道。

  “是嗎?”

  柳余還是停下了腳步。

  有什麼東西始終牽絆著她,讓她不往前走,卻也不轉身,沉落的心明明已經觸底——

  這時,一道沉悶的鈍響傳來,伴隨著一陣驚呼︰

  “安娜?!”

  “你在干什麼?噢,霍爾先生……你怎麼樣?”

  她猛地轉過身——

  卻見那瘦弱的婦女將小鼻涕蟲擋到身後,地上躺著剛才還不可一世的壯漢,他像是被猛然間砸了個悶拳,還沒回過神來,銅鈴大的眼楮瞪著那叫安娜的婦人。

  那婦女明明怕得身體都在打擺子,卻還是道︰

  “我、我……霍爾!我、我不會丟掉我的孩子,永、永遠不會!”

  真美的話。

  這世上存在這樣美麗的情感……

  夠了。

  柳余微微笑了起來。

  似乎某種沉痾被陽光消融,連魂靈都變得輕松。

  她忍不住看向一旁的青年,他暴露在陽光下的那雙綠眸是潺潺的溪水,里面是流動的船,他似乎能理解她。

  她又轉向街道。

  壯漢已經站了起來︰

  “憑你?你養得活她嗎?噢,你是說你要去當女支女?得了吧……照照鏡子,沒有哪個客人會喜歡你這樣的……你還生過孩子……”

  “我不會放棄!我永遠不會讓我的女兒像我一樣長大,更不會讓她像可憐的麗莎一樣……只要我活著一天!”

  “呸!”

  壯漢朝她吐了口痰。

  黏糊糊的、黃濁的痰液在空中劃出一道曲線,眼看就要落到安娜的臉上——

  這時,一道藍色的光點降落。

  光點與那痰液在半空一觸,痰液就順著原路返回,直接落到了壯漢大張著的嘴里。

  壯漢閉上嘴,一咕咚咽了回去。

  眾人︰……

  即使是不講究的巴頓太太也忍不住嘔了聲。

  他們下意識順著藍色光點來的方向看去,還沒看清,就听小鼻涕蟲高興地叫了起來︰

  “母親!那就是送糖給我吃的漂亮小姐!”

  只見剛才還沒人注意的轉角,站著一對一看就是貴族的男女。

  他們長得太美了——

  尤其是那穿著黑金斗篷的青年,長長的黑發隨意地披散,卻像匯聚了一整個暗夜,神秘而高貴。蒼白的臉上,綠眸如純淨的翡翠,看人時帶著不近人情的冰冷︰

  仿佛他們所有人都是該臣服在他腳下的螻蟻。

  而他旁邊站著的少女,有一頭金子般的長發,但比長發更耀眼、更燦爛的,卻是她臉上的笑容——

  像暖春,像炎夏,像緩秋,唯獨沒有冬。

  所有的冰層都被化去,只剩下柔柔的水,和煦的風。

  仿佛美好,仿佛希望。

  眾人都看痴了。

  唯有小鼻涕蟲伸出手晃了晃︰

  “漂亮小姐!漂亮先生!你們好!”

  說完就又緊緊地攥住前面婦女的衣服,生怕被丟下。

  安娜也一眨不眨地看著那對年輕人,她比女兒知道的多……這樣的先生小姐,一看就是東區尊貴的大人,而且他們還會神術……

  柳余走了過去。

  她走到這位可敬的母親面前︰

  “你想去東區嗎?”

  她問。

  安娜迷茫地看著她,眨了眨眼楮。

  這位高貴的小姐……在說什麼?

  她還沒回過神來。

  小鼻涕蟲仰頭看看母親,又看看美麗的小姐,嗅了嗅鼻涕。

  就在這時,街道突然落下數十道白色的身影。

  神殿的星月袍?!

  白衣神使?!

  整條街都像凝固了,沒人敢發出聲音。

  只有柳余還泰然自若地看著突然出現的神使們︰

  “你說,他們來做什麼?”

  她問蓋亞。

  青年垂下眼楮,長長的睫毛遮住湖綠的雙眸,這一剎那,他的黑發又一寸寸化為銀白,像聖潔的雪。

  斗篷帽子無風自動,重新將他美麗的容顏遮住。

  “他們看到了魔法陣。”

  “所以…是來找我們的?”

  柳余說的是問句,語氣很平靜。

  她剛才還在猶豫,怎麼安頓這對母女——

  畢竟她不可能在明塞頓世界久呆,現在卻有了答案。

  街道上的人們,卻噤若寒蟬地看著這些平時在西區永遠不得見的高貴存在……他們在街邊有序地站定,仰著頭仿佛在等待什麼。

  突然,一道紅色的身影從天而落。

  寬袍獵獵,繡著日與月,新來的人拄著光明權杖,頭頂金色王冠——

  “紅衣主教?!”

  有人失態地喊了出來。

  “主教大人!人找到了。”

  神使們也不約而同地低頭。

  紅衣主教的目光往街上一落,立刻就確定了目標——

  那對男女太出色了。

  他們就像是這茫茫塵埃里的星辰,無法被任何的灰暗遮掩。

  連這討厭骯髒的貧民窟都像變成了高貴典雅的殿堂。

  這樣的存在,也才能使出那樣宏大的魔法陣。

  街道上的貧民紛紛跪了下去,他們喊︰

  “拜見主教大人!”

  紅衣主教早已對這司空見慣,他匆匆地、以恭謹的姿態走到那對存在面前,深深垂下頭︰

  “拜見閣下。”

  兩位中的那位少女回了話︰

  “主教大人。”

  “請問,那禁咒魔法陣是閣下設立的嗎?”

  紅衣主教問。

  “是的。”

  “那……”

  他下意識抬頭,眼楮卻被彌漫的金光刺痛。

  于是紅衣主教知道了,這兩位尊貴的大人無意跟神殿多接觸——

  雖然迷惑對方的身份,但高貴的光明神殿可不會憑空揣測,何況僅憑那個魔法陣,也知道對方的實力遠超過自己,並且沒有惡意。

  “閣下救了整個亞索里城邦,也救了整個明塞頓世界……我們無比感激……如果您有什麼需要,也可以吩咐。”

  他畢恭畢敬地道。

  “確實有件事想拜托您。”

  “閣下請說。”

  主教的王冠垂得更低了。

  越靠近對方,越能感覺到對方實力的深不可測——

  相比較對方浩瀚的神力,他渺小得就像塵埃。

  “請幫我將安娜小姐和她的女兒帶到東區,在神殿的庇佑下生活……您放心,我會給他們留下一筆財產,助他們獨立生活……”

  對方提了個奇怪的要求。

  “安娜小姐?”

  紅衣主教當然不會認識這對底層的、隨時會被生活碾死的小人物。

  柳余手一招,那瘦弱的婦女和小女孩就被一陣風送到了主教面前︰

  “就是她們。”

  紅衣主教抬起頭,那對婦女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畏畏縮縮、一看就是貧民窟出來的……

  大人的要求可真奇怪。

  他想。

  “當然可以,神殿一定會完成閣下您的托福。”

  “那就謝謝了。”

  這是柳余送給這位可敬的母親的禮物。

  而這時的安娜已經明白過來。

  這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她能逃離這個可怕的、永遠都看不到希望的地方,去東區生活。

  東區的街道永遠干淨,東區的人們天生高貴,東區是他們夢想中的天堂。

  他們每一個人都期望,能去東區生活……

  而且,她們還擁有神殿的庇佑!那些流浪漢、壞蛋,都不敢欺負他們母女倆。她可以去東區做工。貴族們看在神殿的面上,也會聘請她。

  她可以靠自己養活女兒。

  安娜連忙拉著女兒跪了下去︰

  “謝謝!謝謝大人!”

  “不用謝我……”柳余的聲音柔軟下來,“你是位可敬的母親。”

  安娜喜極而泣。

  小鼻涕蟲懵懵懂懂地看著她,她伸出袖子︰

  “母親,母親……”

  想為她擦淚。

  柳余則看向不遠處的霍爾。

  霍爾身體打著擺,不敢有一絲反對,連紅衣主教都尊敬的存在……一跟手指就能碾死他。

  他一動不敢動,連頭不敢抬。

  似乎感覺到頭頂的視線,他抬起頭——

  一個機靈,開始磕起頭來︰

  “請、請大人饒了我!饒了我!”

  “我有罪!”

  “你有什麼罪?”

  柳余問。

  “不、不該……”

  霍爾支支吾吾,顯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

  不就是打了妻子嗎?

  這附近有誰不打呢?

  柳余嘆了口氣,無意跟他辯駁,手指一彈,一個藍色光點就這麼落到他的手臂上,霍爾突然感覺,手臂像是被一根棍子狠狠地砸了下,下意識慘叫了一聲︰

  “啊——”

  “我手斷了!我手斷了!”

  “沒有斷,但你必須承受這斷臂的痛苦三個月,記住這痛苦——”她看向周圍噤若寒蟬的人們,“你們也記住,如果繼續打妻子和女兒……再被看到,你們也將和霍爾一樣,或許,還會死。”

  柳余當然知道,這沒法真正地阻止什麼。

  人的思想受環境禁錮——

  即使要改變,也需要一代一代地燻陶。

  但一個高位者的警告,還是能起到一點作用的。

  紅衣主教等候在一旁,在柳余忙完後,發出去“神殿一住”的請求,至于她旁邊的男人——

  他看一眼,都覺得心驚肉跳。

  根本不敢搭話。

  柳余拒絕了。

  下一刻,在眾人的目光里,與身邊的神秘黑袍人相攜往外走。

  白色的裙邊與黑袍交錯分開,安娜抬起頭——

  不知道為什麼,她總忍不住回憶起那位青年神秘的幽瞳,仿佛帶著迷幻的魔力。

  ****

  亞索里城邦,東區。

  柳余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呆著,她哪兒也不想去。

  最後,在東區一條僻靜的街道盡頭,找了家不起眼的小旅館。

  小旅館有二層。

  門匾是用褐色的椰子殼做的,外面能看到旅館里四處布滿的大葉綠植——這讓柳余想起前世那些頗具熱帶風情的特色旅店。

  一個穿著藏藍制服的青年迎了上來,他五官只不過端正,但一笑卻讓人很舒心︰

  “您好,是住店,還是喝酒?”

  “住店。”

  柳余正要回話,視線就被一道寬闊的背影擋住了。

  蓋亞丟出一個光明聖晶,青年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接住︰

  “尊敬的先生,您這……太多了。”

  “包下整個旅店。”

  “包下?可、可是……已經有人住了。”

  青年為難地道。

  一個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拍了下青年的肩膀,接過他手中的光明聖晶︰

  “沒問題先生,有這塊聖晶,您包一個月都沒問題。”

  “所有人都離開。”

  “好的先生,沒問題先生……”胖老板點頭哈腰,“那廚房的……”

  “不需要。”

  胖老板給了這客人一個鈴鐺︰

  “如果您有什麼需要,搖響這個鈴鐺……我就住在隔壁,隨時等候您的吩咐。”

  “謝謝。”

  客人有禮地接了過去,不過,在青年離開旅店時,發現,那鈴鐺被隨手拋在旅店的長台上,他搖搖頭,“真是奇怪的客人。”

  只是再回憶起這客人的模樣,腦子里卻一片模糊。

  柳余已經躺到了她的床上。

  她看著手掌,薄透的陽光透過指間流瀉進來,將一切照得亮堂。她又一次微微笑了起來︰她贏了……

  她很高興。

  特別高興。

  她想喝酒。

  她猛地坐了起來——

  這時,一道敲門聲響起︰

  “貝麗。”

  還沒等她應答,門已經被人從外推開了。

  陽光如流水一樣傾瀉,在來人的身上鍍了層光,模模糊糊的光影里,只能看到他美麗俊挺的輪廓,還有如清泉般的綠眸。

  他朝她微笑︰

  “喝酒嗎,貝麗?”

  柳余仰起頭看了他一會,也笑︰“你帶酒了?”

  他多像她的哆啦A夢啊。

  她想要什麼,他就給什麼。

  她的目光落到他拎著的銀色酒罐上。

第一百六十八章 慶新生

  柳余一下就認出了他手中的酒罐。

  冷銀色, 精致的纏枝花紋,酒罐的蓋子上還有一道輕微的劃痕——

  那是神後大典當日,她從酒窖取出時不小心刮到的。

  “這是……”她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我當時裝艾諾酒的酒罐?”

  蓋亞酒罐放到了桌上︰

  “等一會。”

  這一等, 就等到彩霞漫天, 夕陽開始往地平線滑落——

  柳余看了眼酒罐,干脆推門出去。

  整個旅店都很安靜, 古銅色的壁燈嵌滿各個角落, 人都出去了, 不大的旅店也顯得空落落的,只有幽謐的斜陽穿過窗戶, 照進大廳。

  木質的地板被照得亮堂堂的。

  “當啷——”

  柳余才走到一樓, 就听到樓梯後面傳來一聲響。

  像是什麼掉在地上, 碎裂的聲音。她繞了過去,轉過樓梯, 和一條長長的過道, 一個小小的廚房就露了出來。

  空間逼仄,牆壁油煙燻得發黑,還有……亂七八糟的、堆滿了各種食材的台面。

  地上是一只碎了的瓷碟。

  不過柳余的目光, 卻落到了廚房中央。

  那兒,站著一個身姿挺拔的青年,他穿著華麗的黑金寬袍,站在長長的青石暗台前, 認真地——和、面?

  她以為自己看錯了,忍不住揉了揉眼楮。

  廚房在, 人也還在。

  蓋亞寬大的袖口被他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白皙修長的手臂, 那手正在和一個面疙瘩爭斗。

  額發不听話地垂落,勾勒出他精致的眉眼,蓋亞沒看向她,似乎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那小小的一團面上。

  “你在做什麼?”

  她奇怪地問。

  這是柳余第一次看到他下廚。

  又一聲“ 當”,旁邊的一個白瓷碟被他踫了下去。

  青年抬起頭來,從來平靜無波的臉上看起來有些緊繃︰

  “很快就好了。”

  “……哦。”柳余點了點頭,“所以,你在做飯?”

  她的視線滑過角落,那黏糊糊的、長長的東西是……

  還沒看清,那團濕噠噠的東西就消失在了面前。

  柳余︰……

  “怎麼沒了?”

  她抬起頭,卻見蓋亞一臉認真地告訴她︰

  “那是垃圾。”

  柳余心中劃過一絲猜想,聯想到剛才等了很久的事實︰

  “垃圾?”

  對方點頭︰

  “是的,垃圾。”

  柳余“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邊笑邊煞有介事地道︰

  “是的,看來一定是非常偉大的垃圾,畢竟……它出自偉大的光明神閣下。”

  “貝麗!”

  蓋亞看著她,聲音夾了一絲無奈。

  柳余不當回事地擺手︰

  “好好好,是垃圾,垃圾沒錯……只是一想到偉大的光明神閣下還有不擅長的事——”

  “——貝麗,”嘴巴被突然捂住了,他寬大的胸膛擋在她面前,“閉嘴。”

  柳余卻注意到黑發下,瑩白耳尖上的一點點紅。她眨了眨眼楮︰恩,我閉嘴。

  蓋亞這才放開她,柳余才要開口,嘴巴就又被捂住了︰

  “蓋亞……”

  她無奈地。

  “別笑。”

  他道。

  柳余點頭︰恩,不笑。

  他放開了她,近在咫尺的綠眸有一絲緊繃,專注地盯著她。柳余朝他笑︰

  “萊斯利先生,我發現……”

  她慢吞吞地繼續︰

  “您有很嚴重的偶像包袱。”

  “偶像包袱?”

  他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恩,就是說……您很英俊。”

  他的耳尖有點紅,臉上卻還是平靜的︰

  “我知道,這毋庸置疑。”

  柳余咳了一聲,她又笑了起來,眉眼彎彎,藍眸里全是瀲灩的水光,他似乎失了神,手落到她頭頂,她一把打開,問他︰

  “我跟你一塊?”

  “一塊?”

  “下廚。”

  腳步才邁進廚房,就被拉住了,蓋亞美麗的綠眸彎起,如微風蕩過的湖面。

  “不,貝麗……不需要。”

  “不需要?

  “你什麼都不必做,等著就可以了。”

  她被推了出去,柳余還想回頭,腦袋被扭了過去︰

  “我會做好的。”

  既然都說到這份上了,柳余也不上趕著幫忙。

  她懶洋洋地靠著牆壁,看著專心做事的蓋亞。

  他披散的頭發不十分方便,被一個精致的黑金束扣扣住,露出華麗精致的臉。只是那雙眼楮專注地盯著手中的面團,面團似乎有些沱,他又撒了些面粉。

  那雙堪稱藝術品的雙手沾了白色的粉1末,還在那揉揉按按……

  這一幕,實在很奇怪,可又似乎很協調。

  一縷斜陽穿過窗戶,洋洋灑灑地灑在他頎長挺拔的身軀上。淺金色的光給他鍍了層柔邊,他像是從高高的雲端,走入這萬家燈火,在這普通的、非但稱不上豪華、甚至可以說簡陋的廚房里,親自洗手做一碗羹湯……

  柳余幾乎看痴了。

  多像一個家啊。

  溫暖的、平常的……

  是她從未見過的一面。

  蓋亞突然抬起頭︰

  “貝麗,不要一直看著我……”

  “哦?”

  “我會緊張。”

  柳余笑了︰

  “可是,你這麼好看,我沒法不看你。”

  對著她直白的眼神,他垂了下頭。

  柳余卻發現,那耳尖越來越紅,越來越紅……

  這個無一不必精致、無一不華美的男人此時有點糙,袖子沾了面粉,額發微濕,甚至失去了他從前的游刃有余,可柳余卻覺得,這一刻的他,比任何時刻都讓人心動。

  他變了,變得有溫度。

  “貝麗,你真的該走了……不然,我恐怕會再犯錯。”他抬起頭,綠眸里含了一絲無奈。

  柳余想了想︰

  “那我在房間等著,但願你能快一些。”

  說完,她踩著輕巧的步伐上了樓。

  對于接下來的等待,耐心就足了些。

  最後一縷斜陽落入地平面,黑暗籠罩大地,蟈蟈兒與不知名的昆蟲在窗外奏起了歡快的曲子,月亮掛上樹梢,星子在黑色的幕布上閃爍——

  過了不知多久,門“吱呀”一聲開了。

  蓋亞站在門外,手里托著一個深色橡木盤。

  橡木盤上裝著銀色器皿,器皿做成了梅花的樣式,上面冒著熱騰騰的氣……另一邊,用銀色的蓋子罩住,看不出里面裝了什麼。

  “萊斯利先生,您可算來了……我以為我要等到地老天荒。”

  柳余坐在桌邊,支著下頷朝門口笑。

  她發現,蓋亞換了一身白色的星月袍。銀色的滾邊在寬大的袍擺上,泛著微弱的流光,黑色的長發披散在腦後。

  月光如輕煙一樣籠罩著他。

  蓋亞走了進來,放下托盤,古銅色的雕花壁燈與桌上燒制的琥珀琉璃燈被他一彈指點亮。

  房間頓時亮了起來。

  “為什麼不點燈?”

  “啊,忘了。”

  “忘了?”

  “因為肚子太餓,行嗎?”柳余迫不及待地看著梅花型器皿里的東西,“這就是你做的……面條?”

  粗粗細細、彎彎扭扭,模樣十分粗糙,倒是質地很特別,在燈光下呈出水晶的質感,像是…前世她愛吃的水晶蝦餃皮。

  還撒了點“蔥花”。

  很香。

  一雙精致的銀筷遞了過來,筷身上刻了精致的雕花。

  柳余嫻熟地拿在手里,端詳了下︰

  “這也你是做的?”

  這個世界只有刀叉,筷子是沒有的——上次她做生日面時,還特意讓人用樹枝削了兩雙木筷出來,只是做工比起眼前這一雙可是差得太遠。

  蓋亞點頭。

  “噢,你簡直就像是……”柳余想了想,“你有什麼不會的嗎,蓋亞?”

  “很多。”蓋亞的眉毛蹙了起來,“比如這個……”

  他不知從哪兒取出兩個白色骨瓷碗,薄胎般細膩光澤,碗邊有一圈金色的纏枝花紋。

  然後,就伸手用銀筷挑面,面條“嘩啦啦”從筷縫里了滋溜出去。

  “……就不會。”

  他像是氣餒地道。

  柳余第一次見他這麼人性化的表現,覺得又可愛又想擼,還有點自豪——果然,她種花家的神器一般人可使不好。

  “那這個呢?”

  她的注意力又落到旁邊。

  蓋亞看了她一眼,伸手提起旁邊的銀色蓋子——

  “草莓蛋糕?”

  柳余驚訝地站了起來。

  奶白色的圓形蛋糕胚,上面貼著一個個切成一半的新鮮草莓。

  比起粗糙的面條,這甜點就做得十分可愛了,他甚至還散發了下,中間白色的空白奶油處,還用紅色的花汁繪出了一個蓬蓬裙少女——

  那少女的姿態,像只驕傲的天鵝。

  “喜歡嗎?”

  他看著她,向來信心十足的眼里竟劃過一絲不確定。

  柳余瞟他一眼,竟然有些心疼,可一想到上一次草莓蛋糕的遭遇,以及坨掉的、堵得燒心的面條,頓時就又不高興了。

  “噢,我不喜歡。”

  她道。

  他的臉瞬間蒼白了下——

  即使揣測對方在扮可憐,她的心髒依然不可避免地動顫了下。

  她只好低頭用銀筷從梅花器皿里撈出面條,放到兩個白色的瓷碗里,蓋亞則取出兩只精致的薄胎翡翠杯,撥開酒罐蓋子,將黃澄澄的酒液注入翡翠杯。

  “喝喝看。”

  他將酒杯推了過來。

  柳余也將面碗遞過去。

  兩人仿佛是在進行一場默劇似的,面對面坐著,隔著一盞傘形的琉璃燈。

  一人一碗面。

  一人一杯酒。

  中間是一個草莓蛋糕。

  還有月光。

  兩人不約而同地拿起酒杯,踫了下,又一飲而盡。

  當黃澄澄的酒液入喉,柳余的眼楮瞪大了︰

  “艾諾酒?!”

  “哪來的?”

  他也一飲而盡,酒杯落到桌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我釀的。”

  他看著她,眼神里帶著熱度︰“我釀的。”

  “你……釀的?”

  這酒慢慢地滑入喉嚨,仿佛能將人帶回那些美麗的、輕盈的過去。

  她的眼前,仿佛浮現出了一個絕美的金發女孩。

  她那樣美,又那樣狡黠,她構建了一個又一個的謊言,她欺騙了那個美麗純淨的銀發少年,讓他墮入情網、讓他殞命……

  少年醒來,成了世界之主,成了擁有無盡歲月的神,他抗拒愛、又沉淪愛,他別別扭扭,卻總在黑暗凝視她,他為了她快樂,去極遠處的山巔采摘七色花做成快樂糖,贈與她。為她的輕浮憤怒,又去十萬里的深海取到海藻,制成波利餅警告她……他為她做盡一切他從不曾為任何一個生物做過的事,別扭又狼狽。他強迫她、囚禁她,心髒卻比所有的刑罰更痛……直到用利刃殺死她……

  他也殺死了自己。

  銀發成濃夜,光明與黑暗共沉淪。

  所有的畫面,最後匯成一副——

  金發少女回眸一笑︰

  “萊斯利先生,我愛你啊。”

  其甜如蜜,其傷似刀。

  這酒里,藏著他所有的秘密、情感,絲絲綿綿,糾糾纏纏。品一口,是快樂,品一口,是纏綿……這一杯艾諾酒,比她釀的更醇、更甜,也更苦澀……

  不至是愉悅,不止是幸福。

  柳余說不出話來。

  也許她釀的,也不是真正的艾諾酒——

  這才是。

  這是人生五味,情愛哪里只有愉悅和幸福,還往往伴隨著陷阱、掙扎和苦澀。

  他對她,竟是……

  “恭喜你。”

  柳余倉促地低頭,“你成功了。”

  “就一次。”

  他道,“貝麗,只一次…我就成功了。”

  他用手指挑起她的下頷,眼神帶著灼熱的力度,柳余發現,今天保持了一天溫柔的男人終于撕破了他的假象,露出他霸道又極富攻擊力的一面。

  “你……”

  柳余以為,他會說什麼“我想吻你”,或者別的什麼……

  她從他眼里看到了洶涌的欲望。

  誰知蓋亞又收回了手︰

  “繼續。”

  他拿起酒杯,自顧自斟了一杯,白皙的手指被翡翠映出濃艷的綺麗,仰脖,一飲而盡。

  柳余卻匆匆拿起銀筷,似掩飾什麼的、往嘴里塞了一口,味道出乎意料的不賴……

  他似乎做什麼都能做得很好。

  即使這面條的賣相一般,卻有股溫暖,像是…院長媽媽的味道。

  “怎麼了?”

  似是察覺她的神色不對,他問。

  柳余悶著頭,又吃了口,惡聲惡氣地道︰

  “關你什麼事。”

  他不說話了,只是切了一塊蛋糕推過來,兩人安靜地喝酒、吃東西,一時間,房間內只剩下碗箸、酒杯踫撞的聲音。

  柳余漸漸地醉了,一只手伸過來,按住她倒酒的手︰

  “ 貝麗,你不能再多喝了。”

  她打開了他的手︰

  “關、關你什麼事……”

  “你以前,都不、不管我喝酒的。”

  “那是以前。”

  他鄭重地道,手一抽,就拿走了她手里的翡翠杯。

  柳余要去搶,卻一下子倒在了他懷里。

  他柔軟的絲袍蹭著她的臉,她仰頭,卻見他長長的一雙睫毛下,綠眸如水,那水清楚得映出一個小小的人。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睫毛︰

  “蓋亞,我想喝酒。”

  “你釀的艾諾酒。”

  “你今天已經喝得夠多了。”

  “可、可那是你的酒,”少女孩子氣地站起來,試圖去夠那翡翠杯,“你釀給我的酒……你本來就打算給我喝的酒。”

  他將翡翠杯一拋,價值連城的青玉翡翠杯就被這麼拋在地上,碎成了一片一片。

  柳余頓時不高興了,她拍他︰

  “你干什麼?”

  “貝麗!”蓋亞拉住她,“你該去睡了。”

  柳余“咯咯咯”笑,她似醒非醒,藍眸流出一點瀲灩的剝光來,點他︰“你裝什麼呢,親愛的萊斯利先生?別告訴我,你要裝正經。”

  “你又是做面條,又是做蛋糕,還準備了艾諾酒……難道是為了讓時光倒流,讓一切回到從前,好讓我跟你和好?”她湊近他,“告訴你,你做夢。”

  蓋亞的臉色未變,綠眸卻沉了下來︰

  “貝麗,我送你去床上。”

  他俯身,一把抱起她。

  少女在他懷里,卻不安分,像只扭來扭去的蟲子。

  “難道不是嗎?你大費心思,總不能……”

  “是為了慶祝,”他終于道,“你跟自己打了個賭,不是嗎?”

  女孩的思路還被酒精纏著︰“是,我打了個賭。我賭,安娜媽媽不會放棄她的孩子,如果她不放棄……就證明,這個世界還是值得期待的。”

  “如果我贏了,我就自己跟自己和解……我要把以前都忘了,再也不要去想我的媽媽是誰,她為什麼拋棄我……是因為生活艱難,還是已經不在了?你知道的,我總是會去想這些,總是不甘心……我還會想,這個世界為什麼總在我得到希望的時候,又讓我失望……”

  “我痛恨它。”

  “可你現在又喜歡它了。”蓋亞將她放到了床上,溫柔地道,“所以我今天做的一切,是為了慶貝莉婭小姐的新生。”

  “新生?”少女的眉毛蹙了起來,“你是說……我的生日?新的生日?”

  他還沒回答,她卻已經快活地笑起來,眉毛彎彎,眼楮彎彎,像某種可愛的、柔軟的小動物,“我喜歡!就這樣!以後每年的今天,我都要過生日,新的生日!”

  “那我有希望得到貝莉婭小姐的邀請嗎?”他還彎著腰,近在咫尺的那雙眼楮里全是笑,“每一年的今天。”

  少女眨了眨眼楮︰“你看起來有點討厭……但你是第一個,給我做草莓蛋糕,和我一起吃蛋糕的人……我還喜歡你的酒,你做的面條……”

  “那好吧。”

  她勉為其難地、慢吞吞地答應了。

  蓋亞替她拉過被子,又摸了摸她柔軟的頭發︰“我該走了。”

  “你去哪兒?”才要直起身子,他卻被少女一把揪住了領口,酒意將她的理智湮沒到了海底,只剩下眼前這個美麗絕倫的青年,“你去哪兒?你不陪我嗎?”

  “貝麗……”

  他要扯開她。

  “這是什麼?”

  可女孩的注意卻落到了他的領口。

  星月袍的寬袍領口被她的蠻力拉開,露出了一點細碎的碎光。

  那……是什麼?

  她伸手一拽,那金色碎光就露了出來。

  一朵……

  “我的,噢不,弗格斯家族的……鳶尾花?我的我的!你還給我!”她要把鳶尾花拉出來,卻被青年利落地塞回去。

  再去找,卻怎麼也找不著了。

  她在他胸口扒拉︰“咦,我的鳶尾花呢?我的鳶尾花怎麼不見了?去哪兒了?鳶尾花……你還給我!你還給我……”

  他寬大的白袍被扯得大敞,露出里面玉白的肌膚,肌理分明,能看到流暢的、又不夸張的肌肉線條。

  隨著她小手的到處尋找,他的肌膚漸漸燙了起來,連聲音都是啞的︰

  “貝麗,你再不放開……”

  “把我的鳶尾花還給我!”

  少女硬邦邦的,蹶在那像根油鹽不進的棒槌。

  臉頰紅撲撲的,眼楮里全是亮晶晶的光。隨著蹭來蹭去,她的裙子已經翻卷了上來,露出白皙縴細的小腿。

  雪白的裙擺開了一床,像一朵花。

  “貝麗……”

  他閉了閉眼楮,“我不想……”

  誰知,剛才還吵吵鬧鬧的少女突然半直起身,像是認出他來一般,在他嘴唇上落下輕輕一吻︰“你真好看,特別特別的好看……”

  “你要跟我睡1覺嗎?”

  少女懵懂又直接地發出邀請。

  男人將她壓了下去,手將她雙手扣住放在頭頂,半抬起頭︰“這可是你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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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揪起他的衣襟,強硬地拉他下來,親吻在了一起。

  熱烈的氣息在唇齒間傳遞。

  一聲劇烈的“嘶——”,一片白色的裙擺落到地上,像翩飛的蝴蝶。

  有月兒照進來,落在木色的地板上,照出一雙剪影,那影子搖搖晃晃,忽而又換了個樣子,美妙的低吟淺唱,與蟈蟈兒的叫聲混雜在一起,像是帶著某種規律,那浮聲浪語一聲又一聲,連月兒都羞進了雲層里。

  第二天。

  第一縷陽光照進窗戶,雀鳥“啾啾啾”“啾啾啾”在耳邊吟唱,柳余艱難地睜開眼楮——身體前所未有的沉,像是壓著塊沉甸甸的石頭。

  腿……

  像是被牢牢地鎖住了。

  前晚的記憶在她睜開眼楮時,潮水一樣地灌入,連著那人美妙的聲音也一並在耳邊︰“是這兒嗎?”

  “疼嗎?”

  以及類似“張開點,我看不到了……”

  噢,她閉上眼楮。

  酒後亂1性,要不得。

  “早安。”

  身邊傳來聲音,她驚嚇般睜開眼楮,一張華美精致的臉直沖入眼簾。

  淺淺的陽光里,青年支著頭,黑發鋪滿一整張床,就這樣專注地、灼熱得幾乎要將她燒穿的眼神看著她︰

  “早安,我很想你。”

  柳余把那眼神自動解讀為︰“再來一發”。

  蓋亞在這方面的能力似乎得到了長足的進步,讓她光想起來都覺得骨酥,她在被子下踢了他一腳︰“滾下去。”

  “你是故意的,對不對?”

  她難免遷怒。

  青年直起身來,被子從胸口一路往下,露出漂亮的八塊腰腹︰“如果你沒有記憶,我不介意將一切回放。”

  看錄播嗎?

  柳余還沒有這麼突破廉恥。

  “你閉嘴,明知道我喝醉了……”

  “抱歉,貝麗,即使你什麼都不做,但當風將你的氣息吹來,我就無法抗拒你。”蓋亞平靜地道,綠眸里有種一眼望到底的澄澈,“你知道的,我不能撒謊。”

  柳余︰……

  她轉頭看著他,不太甘心,喊他︰

  “喂。”

  “恩?”

  他看著她。

  “手伸出來。”

  蓋亞依言把手遞了過來,中衣包裹下的手臂修長有力,他倒是穿得完整,柳余看著胸口——草莓印幾乎印滿了整個身體。

  她可是記得,他怎麼在她脖子、其他地方嘬出一個個印子來的。

  這人在床上,並不吝嗇甜言蜜語,以及偶爾為之的……騷話。

  “挽起袖子。”

  她冷冰冰地道。

  他乖乖地低頭挽袖子,袖口就被挽到了上臂,露在外的一截手臂肌肉線條流暢又漂亮——

  柳余一把拉過,狠狠咬了下去。

  她咬得是如此之狠,能感覺到對方的肌肉在一瞬間緊繃,他卸去了防備,她松口,丟開︰

  “別以為昨天睡了一覺,你跟我之間就有什麼。”

  “我以為,我們和好了。”

  他道。

  “噢,這不算什麼。”柳余半報復地道,“身體的欲1望……只是欲1望,如果你不高興,也可以接受我另一個提議。”

  “你說。”

  他似乎不大高興,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我們那兒有一種關系,叫炮1友。”

  “炮1友?”

  “你情我願,大家只睡覺,不談戀愛……畢竟,人都有欲望。你跟我之間,這樣也不錯……萬一以後踫到了喜歡的,那就自然地結束這樣的關系。”

  柳余不高興,就這麼簡單答應,她就想折騰折騰他。

  他不笑了。

  蒼白的皮膚上,睫毛在眼下留下一片陰翳。

  “……噢,”他慢吞吞地道,“那我現在,想行使‘pao1友’的權利,貝莉婭小姐,可以嗎?”

  柳余︰……

第一百六十九章 米斯金

  “不——”

  “唔——”

  拒絕的話還沒出口, 就被堵住了。

  他的臉近在咫尺,長而卷的睫毛下,綠眸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明明清透如琉璃, 卻仿佛有股咄咄逼人的欲——他在親吻她, 如嗜血的鯊魚,帶著傲慢的殘忍。

  仿佛她是他志在必得的獵物。

  柳余渾身都熱了起來, 記憶仿佛回到昨夜︰

  有風, 有月, 還有酒……

  很快樂。

  沒有束縛。

  為什麼要抵抗呢,享受吧……

  下一刻, 她就發出了一聲悶哼, 他欺身上來, 淺綠的窗簾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拉上,照出一對重疊的影子, 柱子發出沉悶的一聲響。

  柳余咬著唇, 面孔一下撞到他柔軟的里衣,又離開。

  身體往後仰,視線卻劃過他銳利的眉峰、筆挺的鼻梁, 最後往上,落入那幽綠的深潭。

  他盯著她,眼神晦暗而隱忍——

  她下意識撇開眼楮,他卻不肯放過她, 捧起她的臉︰

  “看著我,貝麗。”

  “看著我怎麼佔1有你。”

  他往前來, 聖潔美麗的神跌入欲望的深淵,柳余被迫看著他。

  他的眼角是欲、黑發是欲, 連手指都成了欲的藤蔓,將她牢牢捆綁,拉她入情1欲的深淵。

  她被湮沒了。

  卻突然一只手覆了上來,蓋住她的眼楮︰

  “貝麗,閉眼。”

  “你的眼神,讓我想……”他在她耳邊輕輕地道,“……無數次。”

  那聲音很輕、像是漫不經心,可配著他幽沉的綠眸,卻像一簇火,“蓬”地點燃她的身體。

  少女的腳趾蜷縮起來,肌膚被熱意燻成一片粉白,側過頭,只能看見薄薄的光影被切得更加破碎——好似這爛漫的清晨與陽光,也被欲1望腐蝕了。

  真墮落啊,她想,可……

  該死的快樂。

  “貝麗。”

  他拍了她一下。

  “干嘛?”

  她轉過頭來,惡狠狠地瞪他。

  殊不知那臉頰紅撲撲,眼楮水潤潤,非但不凶狠,反倒有種別樣的風情。

  他輕笑了聲︰

  “放松。”

  她紅了臉,恨恨地轉過頭去——

  下一瞬,卻驚呼一聲︰

  “你干嘛?”

  身體被抱起來面對他︰

  “噢貝麗……你真可愛。”

  青年蒼白而英俊,對著她的眼里藏著喜歡,那喜歡滿得快要溢出來——

  少女怔了怔,她只在弗格斯夫人眼里看過這樣濃的喜愛,可與那喜歡截然相反的是,他動作是那樣的狠,一絲一毫都沒留力。

  她顫著,半天才發出聲音來︰

  “你、你是不是……看、看過什、什麼……”

  他一定偷偷進修過了。

  對,沒錯。

  否則,怎麼能那麼快從藍翔跳到清北……

  再次受了現實一記重錘後,柳余忍不住想。

  “沒有。”

  他斬釘截鐵地否認。

  下一刻,少女卻“咯咯咯”笑了起來︰

  “噢,萊斯利先生,您的惡之花開了。”

  她的金發亂顫,手卻去觸踫他的臉。

  紅色的花紋自蓋亞的耳際漫開,他皮膚白而淨,而生長出的惡之花,卻如罪惡之地開出的妖艷花朵……它盤踞上他的右半邊臉,蔓延到太陽穴,最後,又延展到眼瞼……

  那一滴濃郁的紅,在他眼下如一滴鮮紅的血。

  他睜眼看來,就似佛陀染了欲——

  柳余心尖一顫。

  又一顫。

  她……

  他眼里劃過一絲訝然,下一刻,細腰像是要被掐斷,柳余感覺自己是一艘被卷入狂風驟雨的小船,只能任風浪將她淹沒。

  等再次得空,竟已經是一個月後。

  而這一個月里,蓋亞‧萊斯利很透徹地將他學會的那些東西全部付諸實踐——

  很明顯,他是個好學生,還是個舉一反十的學生。

  當柳余好不容易躲開時,忍不住道︰

  “萊斯利先生,放縱是踏入深淵的開始。”

  “我已在深淵。”

  蓋亞下床,陽光打在他修長挺拔的身體上。

  柳余支著額頭看去,他一伸手,不知從哪兒取出一件華麗的黑金寬袍,濃重的黑色一下將那美麗的身體蓋住,只露出一截漂亮白皙的腳踝。

  他赤足落在地面,腳踝上似乎也有紅色的貓爪印。

  她有點歉意。

  似乎有些太用力了……

  不過一想到他對自己做了什麼,又半點不愧疚了。

  “想吃什麼?”

  他扣著扣子,向床邊走來。

  柳余懶洋洋地看向他︰

  “所以,親愛的炮1友先生是打算要給我做好吃的嗎?”

  蓋亞已經走到床邊。

  黑金寬袍被風吹到亂七八糟的床褥上,被子翻卷起來,露出少女一截白皙的小腿。

  他的目光輕巧地掠過,柳余下意識將腿縮回,身體卻一輕,被他一把抱了起來。

  他把她放到一邊——

  地面早就鋪上了一層雪白的絨毯,觸感像是人的肌膚。

  當然,她也很習慣這絨毯的觸感了。

  “喂,萊斯利——”

  他沒答她,只是讓她站好,取出一條裙子——

  夢幻的星空藍,裙擺上綴滿細閃的鮫珠,乍一眼看去,和她從前的那條相似。

  只是這條的裙擺要更收一些。

  “你不高興?”

  柳余看了眼酷酷的黑袍青年——

  他抬眼,一雙綠眸無比的干淨︰

  “有點。”

  “就因為我喊你——”

  “——炮1友先生。”他打斷了她,“如果可以的話,請貝麗小姐叫我蓋亞、蓋亞先生、萊斯利先生,或者別的都可以。”

  “真生氣了?”

  柳余有點新奇,又有點不那麼新奇。

  最近一個月,他似乎漸漸在向她展露真實的自己。

  比如,他不喜歡別人踫他的耳朵,因為他的耳朵很敏1感……他喜歡在前面,那樣能看清她的表情,據說很美……他不喜歡一切難看粗糙的東西……他挑剔而傲慢,從不委屈自己……他不喜歡自己有不擅長的東西,萬一有,他會花上許多年研究直到精通……

  她記得當時她朝他調皮的笑︰

  “就比如現在?”

  “就比如現在。”

  他確實技藝精湛,而且憑著天上的強大威猛,以及那張過分美麗的身軀和臉蛋——這世上恐怕少有女人能抗拒。

  意識到自己又開始跑馬,柳余連忙拉回奔騰的思緒,卻見蓋亞點了點頭。

  他看著她,坦誠地對她承認︰

  “雖然你我之間確實是這樣的關系,但對我來說,我更希望建立一種長久而美妙的關系——”

  “當然,我會一直期待這一天的到來。”

  老實說,對著這樣一張認真誠摯的臉,柳余難免動搖了下——

  可她卻一笑,朝他張開手︰

  “那你幫我穿衣服,蓋亞。”

  少女聲音嬌嬌的,臉上的笑也甜,像在撒嬌,指間卻挑著一件小小的薄薄的…

  蓋亞看了會,接過來︰

  “抬腿。”

  柳余抬起腿,她很佩服他的自制力,但凡他決定終止,那麼,他就決計不會踫她一下——就比如現在,他要去給她弄點吃的,那麼,就不會因為美人計留下了。

  “我要吃小羊排,可可飲,奶酥塔……哦,還有波利餅。”

  “波利餅?”

  “也許你很愛吃啊。”

  少女軟糯的聲音飄出窗外,陽光漸漸地熱烈起來。

  ****

  吃完早餐,柳余就捉弄蓋亞,看著他無奈地吃下一大塊波利餅後,才去了亞索里附近的神殿。

  安娜母女被神殿安排得很好。

  安娜被安排進了一個神殿的“育幼所”,跟其他的寡婦一起負責照顧那些孩子;而小鼻涕蟲則跟著安娜一起在“育幼所”跟其他孩子們玩——

  見她來,立馬就像只快活的小馬駒一樣蹦過來︰

  “尊貴的小姐,尊貴的先生……你們怎麼來了?”

  她似乎學會了尊卑,臉上卻還透著天真無邪。

  臉上沒了鼻涕,看起來有些可愛,眼楮圓溜溜的,氣色好了很多。

  柳余蹲下來︰

  “怎麼樣,最近過的?”

  “過的……”

  她似乎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最近高興嗎?

  小鼻涕蟲大大地點頭。

  “高興!這兒我有許多許多的朋友,他們都能陪我玩……而且,我的手再也不痛了……”她還想拉起裙擺給她看,“父親再也不會打我了……告訴你一個秘密……”

  她的眼楮瞪得圓溜溜的︰

  “他就像是大魔王!”

  “噢,大魔王啊……”

  柳余神秘兮兮地將手在空中一劃,小鼻涕蟲就見這位漂亮的小姐手心里出現一個五顏六色的東西。

  她踮了踮腳尖︰

  “這是什麼?”

  “恩,快樂糖……”尊貴的小姐遞給她,臉上帶著再親切不過的笑容,“吃一顆,會感覺到非常非常快樂哦。”

  “真的嗎?”

  小鼻涕蟲眨了眨眼楮,伸手想拿,最後還是囁嚅著收回手。

  她將小手背到身後︰

  “母親說,好孩子不能隨便拿別人的東西……”

  “這一定很貴……”

  這時,穿著黑色蓬蓬裙、白色兜帽和白色圍裙的愛娜急急忙忙地過來,拉著小鼻涕蟲就想下跪——

  柳余阻止了。

  她始終記得,這位母親擋在孩子面前瘦弱佝僂的身體︰

  不強大,卻絕不軟弱。

  她值得任何尊重。

  “尊貴的小姐,尊貴的先生,”安娜拘謹地握著雙手,她一向不知道怎麼和這些尊貴的大人物打交道,可他們是救了自己和女兒的恩人,“我、我……”

  “啊,沒關系,我只是來看看您和您的女兒過得怎麼樣。”

  少女眉眼柔和,在安娜看來,她就和頭頂的陽光一樣溫暖。

  “托您的福,”她右手置于左胸,用最近才學到的姿勢行了個禮,“再過兩年,卡特琳就能去平民可以就讀的學院學習了。”

  “卡特琳?那很好。”

  “是的,很好,”安娜看起來胖了些,她摸了摸女兒的頭,“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有一天,我會來到東區……我的女兒,還能上學……等她上了學,以後還可以做家庭教師……她再也不需要回到那個可怕的地方……”

  柳余也很高興。

  她發現,獲得更高的權利、地位固然讓人快樂,可力所能及地幫助旁人……也同樣能獲得快樂。

  她突然想起弗格斯夫人,她擺下鴻門宴、與她喝酒,卻說了一句話︰

  “貝麗,你不再是個盲人了。”

  我在變好。

  她想。

  以後……要變得更好。

  金發少女和青年相攜離去,他們看起來那樣親昵,那樣般配——

  安娜雙手合十,忍不住在心里為他們祈禱︰

  “光明神在上……請讓他們幸福,一定幸福。”

  “母親,您在說什麼?”

  小鼻涕蟲仰起頭。

  “我在說,我們都應該和恩人一樣,擁有一顆偉大而仁慈的心。”

  安娜摸了摸她的頭,又眺望了眼,他們的身影已經消失了。

  “走吧,該進去了。”

  ***

  “听說明塞頓世界的日出很美。”

  柳余看著天邊的晚霞,忍不住瞪了旁邊的蓋亞一眼。

  都是他,每次都讓她錯過。

  夕陽照在他蒼白的臉上,給他敷上一層薄暈。

  他仰著頭,長長的黑發被風揚起,似乎也在看天。不一會,轉過頭︰

  “明塞頓的日出?”

  “不,有個地方更美……我帶你去。”

  他牽起她的手,柳余只覺一陣天旋地轉,自己已經出現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金色的沙灘,像浮動的流光,海水如同一塊巨大的藍寶石,鋪在遼闊的海面。而遠處,水天交接的地方,一輪紅日“ 的”往外一跳——

  置身期間,竟仿佛置身在美麗的童話世界。

  “這是哪兒?”

  柳余問。

  她踢掉鞋子,赤足踩在沙灘里。

  這一粒一粒的沙子都是淺金色的,閃閃爍爍,漂亮極了。

  有小螃蟹從腳邊溜過。

  “喜歡這兒?”

  他問。

  柳余點頭︰“喜歡。”

  紅日冉冉從天邊升起,世界都仿佛在這一刻被它喚醒,每每見到這一幕,都讓人油然生出一種浩浩的希望——

  她的臉被別了過來,蓋亞看著她︰

  “那是米斯金獸的胃囊。”

  柳余︰……

第一百七十章 野心家

  “喂!”

  柳不快地踢了他一腳, 揚起一地的沙子。

  蓋亞沒退,淺金色的細沙灑在他黑色的寬袍,他只是看著她, 眼角帶了煦煦的笑意︰

  “這確實是米斯金獸的的胃囊沒錯——”

  “雖然他喜歡叫它光囊。”

  柳余瞪他︰

  “你還說!”

  她都快不能直視這太陽了——

  陽光直照大地, 海風輕輕地吹, 天地似乎也因這一抹光開始煥發生機,那光照在少女潔白的臉上, 還能看到一點點細小的絨毛——

  蓋亞望了她一會, 突然傾身過來, 對著她親了一口︰

  “噢貝麗,你真可愛。”

  柳余的臉一下紅了︰

  “我當然知道。”

  心里卻長長嘆了口氣︰

  真特麼…顏狗沒救了……

  可再看對方, 那比萊昂納多、李佩斯年輕時還要英俊上幾萬倍的臉, 還有那深情的綠眸——

  又覺得自己小小的動搖可以被原諒。

  誰能拒絕呢?

  沒人。

  “貝麗, 你開朗了許多。”

  他看了她一會,突然道。

  柳余伸了個懶腰︰

  “放過自己, 不去強求自己得不到的東西, 但也相信它的存在……當然快樂。”

  她轉過頭︰

  “所以……這是哪兒?”

  “無盡之海的另一邊。”

  “連著迷霧之地的無盡之海?”

  柳余驚訝了。

  無盡之海她見過,可沒有這麼美。

  青年點頭,陽光下, 那張臉透出冰玉般的質感。

  他轉頭看向大海,仿佛要穿過那重重的水霧,看向更遠更神秘之處。

  “無盡之海很大很大……這附近的沙灘是最美的,在潮汐褪去時, 還會有橙色的海螺和金色的烏龜沖上來……不過很少。”

  柳余听得眼楮都睜大了起來︰

  “真神奇……”

  橙色的海螺?

  金色的烏龜?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 蓋亞……”她背著手走到他面前,“既然世界是你創造的……那這些東西呢?橙色的海螺、金色的烏龜, 還有鮫人…他們也是你創造的嗎?”

  “不,貝麗,也許在你眼中我無所不能——”

  “——抱歉,這一定是你的錯覺。”

  柳余毫不客氣地打斷他。

  少女不服氣地腮幫子都鼓起來了,蓋亞伸手輕輕一戳——

  柳余捂住臉瞪他,卻見他微微笑了起來。

  他長長的黑發被風吹起,陽光灑在他的臉上,連眼角都盈滿了笑意,那笑純淨又明媚,好像連這世界的污濁都被這笑滌淨了。

  她是第一次見他這樣笑。

  不含任何雜質,只是快樂,純粹的快樂。

  “你……”

  “貝麗,”他轉過頭來,“世界是我創造的?這也不對…當我誕生時,只有一塊大陸,與這無盡之海相連……”

  “後來,當我將大陸分割成一個個星球,世界萬物就自發形成了……很神奇,是不是?有一度我著迷于研究這些東西……可比起我漫長的歲月,他們朝生暮死,一代又一代……就像人類,他現在是這些星球上最接近神的存在,可他們終究也會消失……”

  “也許有一天,”他淡淡地道,“神也會消失。”

  柳余不喜歡听這些。

  她不喜歡听“死啊死”的事,相比較而言︰

  “蓋亞,你還沒說,你偷偷看的…是什麼書?”

  她發現,剛才還在平靜訴說的青年像被人按了停止開關,從背到腿都僵住了︰

  “貝麗……”

  “蓋亞,好東西應該分享。”

  柳余正要繼續,卻听身後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隨著一陣快活的笑鬧聲,數十人出現在不遠處的沙丘邊,男的穿著白底金邊的宮廷制服,女的穿著美麗的蓬蓬裙,身後還跟著一群卑躬屈膝的僕人。

  “噢,那是誰?”

  “居然有人敢私自闖入我們哈利城主府的私人沙灘?”

  柳余轉過身。

  這群人很年輕,看得出個個家境不錯,臉上都帶著高人一等的優越感——

  而當她轉身的瞬間,對面那些貴族青年不可避免地露出了驚艷之色。

  淺金色的沙灘,蔚藍的海面,以及穿著一襲天空藍長裙的少女。

  她赤足站在沙灘上,長裙被風微微吹起,整個人都像是大海孕育出來的精靈,美得夢幻又神秘。

  “哈、哈利城主,看、看到沒?”有人喉嚨咕咚了聲,“那、那個……”

  被眾星拱月著的城主意外的年輕英俊,他有一頭青色的短發,棕色的眼楮,腰間配著紅色的瑪瑙劍——

  圍著他的女孩們看得出出身良好,她們眼里閃爍著愛慕,對這突如其來的美麗少女明顯升起強烈的戒備心。

  柳余早習慣了同類的戒備。

  她一眨不眨地看著那城池主,覺得對方有些熟悉。

  “貝麗……”

  “你等等。”

  柳余眯起眼,當看到城池主身上的藍色絲網時終于認出來了——

  是神誕日那天踫到的、想跟她搶一塊布的公爵小姐的未婚夫……第二大城主的兒子。

  “達特先生?”

  她叫了出來。

  對方驚訝了︰

  “你認識我?”

  不,我認識你身上的網。

  他身上的網更歪歪扭扭的了,看上去比從前復雜。

  柳余卻一眼就看清楚了。

  真…野心家的發展史啊。

  “……卡特先生您娶了阿加莎‧卡斯頓,獲得了卡斯頓城主的賞識……他視你為繼承人,將手里的權利讓渡給你一部分……而你卻在哈利城主,噢,就是你的父親和岳父踫面的會上,一起下了毒藥……阿加莎,你的父親,你未出生的孩子,還有岳父都一起死去……”

  “沒有人會懷疑一個對妻子愛慕、對岳父敬愛的紳士,尤其他還風度翩翩,知書達理。”

  達特皺著眉︰

  “你在說什麼?我听不懂。”

  他注意到其他人看他的目光有些不對。

  柳余笑了笑︰︰

  “達特先生,您真是我見過的最冷酷的人……第一次見您,您已經為了當第一順位繼承人,殺了您的哥哥……現在,您又接管了卡斯頓城池和哈利城池,成為神之國度最大的城池主……”

  “了不起,真了不起。”

  她鼓了鼓掌。

  “這一定是其他城池的陰謀,抓她起來。”

  達特臉上一點笑都沒有了。

  少女“咯咯咯”快活地笑起來,與此同時,沙灘上出現了幾十個穿著青色騎士服的護衛。

  “貝麗,別淘氣。”

  一道美妙的聲音傳來。

  眾人這才發現,在淺金色的沙灘上,還站著一個人。

  他身姿挺拔,渾身裹在黑色的斗篷里,斗篷的邊緣嵌著金色,就那樣淡然地看著他們,從他們的角度,只能看到對方精致的下頷,以及濃夜一般的烏發。烏發被風吹起,不知為什麼,他只出了一聲,便叫所有人心中一凜。

  “蓋亞,我們來玩個游戲,怎麼樣?”柳余眼珠轉了轉,“接下來……我們全力逃脫他們的抓捕,你帶著我,不許用任何神力和神術,就像個普通人一樣,神眷者都不行……”

  “貝麗……”

  他不贊成地道。

  “蓋亞……”少女看著他,“你連對我英雄救美都不肯嗎?”

  眼看那淚水要掉下來,青年的聲音再一次響起,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無奈︰

  “……好。”

  護衛們一擁而上,金發少女一點反抗都沒有,可在瞬息間,那黑斗篷青年已經擋到她面前,劍戟被一股力道蕩開。

  “貝麗,上來。”

  柳余看著面前寬闊的背部,黑袍被風吹得獵獵,他順手抽出一把劍,挽了個精妙的劍花,以精湛的劍術短暫地擊退了刺來的長劍。

  “貝麗。”

  “……哦。”

  柳余一下跳到了他背上,她知道自己很任性,甚至在努力試探對方包容自己的底線——可那又怎樣呢?

  她本來就不是乖女孩。

  至于另一重原因……

  柳余垂下眼楮,雙手緊緊地抱住他的脖子,隨著青年的騰挪而騰挪。

  達特‧哈利看著沙灘上擁有精湛劍術的青年,冷酷地發布命令︰

  “殺了他們,別讓奸細跑了。傳我的命令,招來附近所有的軍隊。”

  對他來說,美人固然重要,但永遠不及權勢來得醉人。

  “哈利城主! ”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見,他是卡斯頓城池里最古老家族的繼承人,“即使她是其他城池派來的奸細,也必須先上審議庭。”

  達特看了他一眼︰

  “她污蔑我的名譽,我哈利家族從未出過這樣的丑聞。我的父親,岳父,我的妻子,和未來的孩子,甚至是我的兄長……這不幸,並不是他人杜撰丑聞的理由。”

  “我哈利家族與她誓死不休!”

  “達特先生的無恥,和您的英俊成反比呢!”

  少女揚高聲音。

  這時,與護衛們周旋的青年卻突如其來的往後一躍,柳余猝不及防,鼻子一下撞到他的背︰“蓋亞!”

  “英俊?青年帶點冷的聲音傳來,“很英俊?”

  柳余︰……

第一百七十一章 神變醜

  “噢最最最英俊的萊斯利先生, ”金發少女趴在黑袍青年身上咯咯咯笑,“您吃醋了?”

  “吃醋?”

  “噢,就像吃了很多很多波利餅。”

  “那確實吃了一些。”

  蓋亞的聲音很淡。

  黑袍翩躚間, 一劍竟已將十幾位高端劍師逼退。

  他一步步往前, 斗篷如翻滾的流雲, 流雲所過之處,無人有一合之敵。

  不過十幾個回合, 護衛們就已經心生退意。

  達特‧哈利高舉手中之劍︰

  “我以哈利家族之名起誓, 今日能殺死奸細者, 賞一萬盧比!活捉,賞十萬盧比!”

  重賞之下, 必有勇夫。

  剛才還畏畏縮縮的護衛們頓時像打了雞血, 不要命地沖殺上來︰

  “誓死保衛城主!”

  沙灘外, 無數穿著藏藍制服的護衛們潮涌而來。

  達特‧哈利臉上的表情明顯松了些。

  他和兄長都是由老哈利城主悉心培養,請來的擊劍師傅更是一位會神術的高端騎士——整個哈利城可沒有哪位劍師能超過他師父的。

  所以, 他當然看得出, 這位不速之客的劍術十分精妙,遠在他師父之上。

  一把普通的佩劍,竟使出了星辰之劍的氣勢。

  “……投降, 告訴我你的來處,並將你背上滿口謊言的奸細獻上,我就留你一條性命。如果表現得好,我還可以聘請你當我的護衛。”

  達特‧哈利很惜才。

  “謊言…奸細…獻上……”

  青年停下了腳步。

  他的聲音在沙灘之上響起, 夾雜在這刀兵與腳步聲里,那麼美妙、那麼清晰, 仿佛點到在每一個人的心間。

  達特‧哈利心生一種奇異之感。

  他突然想起曾經和阿加莎逛街時踫到的一對年輕男女。

  那男人穿著白色的神官袍,女孩穿著紅色絲塔芙綢裙, 模樣不算出眾——

  可奇異的,他們的形象和面前的一對重合了。

  “你……我是不是見過你們?”

  在話脫口而出的剎那,達特‧哈利不禁有些懊惱。

  那位神官先生是銀色的長發——

  而這位,是不祥的黑色。

  可剛才還往外掠的青年竟然踩著不緊不慢的步伐往回走,護衛們的鐵劍和層出不窮的招式在他面前,像是紙糊的一樣。美麗的沙灘被冷兵器的陰影籠罩,在貴族小姐們的尖叫、紳士的怒罵,和鐵劍的冷鋒里,青年就這樣,一步步走到了年輕的城主面前。

  達特‧哈利這才看清青年身上的斗篷。

  那黑濃重的如夜,而在這夜上還點綴著無比昂貴的金絲,那金絲即使是身為城主的他,也不會這樣奢侈地穿在身上。而少女夢幻的藍色裙擺上,那一閃一閃的不是珍珠,倒像是……

  “見過。”青年詠嘆調一樣的聲音從近處听,有種震撼人心的魅力,“我沒想到……”

  “沒、沒想到什麼?”

  達特‧哈利感覺到恐懼。

  那恐懼來自面前的青年,仿佛他是深淵絕境,既暗無天日,又無從抵抗。

  他的師父也從未給過他這樣的感覺,就像是……另一個更高更遠的維度,那存在的意志。

  “有一天我會因為這樣尋常的話……”天際突然劃過一道閃電,雷聲“轟隆隆”響起,“……憤怒。”

  “ 當——”

  在冷劍的劍鋒到達前,達特‧哈利下意識跪了下去。

  他瑟瑟發抖,又惶恐又迷惘——

  只敢遵從本能,恭敬地低頭︰

  “求、求大人您的寬恕。”

  護衛們奇怪地看著他,這個高高在上的城主在這陌生的一對年輕人面前,抖得像灘爛泥。

  他可是高貴的哈利家族!

  他勇武的長劍還未使出,竟然已經對敵人投了降!

  貴族小姐們掩嘴驚呼,貴族先生們更是目露不解和鄙夷——

  這樣的人,還是他們曾經打算誓死追隨的對象嗎?

  他的膝蓋那樣軟,他的頭顱那樣謙卑,他的骨氣一文不值。

  柳余看著面前這一切,突然感覺很沒意思。

  她將臉貼住蓋亞堅實的後背︰

  “蓋亞,我們走吧。”

  “不處理了他?”

  蓋亞輕輕問,側臉在光下如美麗的雕塑。

  “算了……別髒了你的手。”

  一年後,這位骯髒的野心家就會死在一次巡邏里,被卡斯頓城主的忠部刺死︰這也算因果循環了。

  “走吧。”

  護衛們沉默地讓出一條道,目送著這對男女離去。

  沙灘似乎也陷入了沉默,一波一波的潮水涌來,良久,那匍匐在地的達特‧哈利才蒼白著一張臉,站了起來。

  “回城!”

  他道。

  沉默的護衛隊擁著貴族先生和小姐們上了附近的馬車,一行車隊浩浩蕩蕩地出了金灘,往大道走去。

  ***

  而在另一條小道上。

  柳余將下巴枕在蓋亞的背上︰

  “你剛才是不是想殺他?”

  “……是。”

  “……就因為他侮辱我?”少女蠻不講理地翻起舊賬,“你以前也說過,我是滿口謊言的壞蛋,狡詐者,騙子……等等。”

  青年沉默了。

  柳余不忿地揪他耳朵︰“你也說過的!”

  “恩。”他往上托了下她的屁1股,聲音很輕,“只有我能說。”

  柳余︰……

  “喂,”她聲音也輕了下來,“……你也不許說。”

  “好,不說。”

  他似無奈地。

  “可惜,好好的一場日出被攪和了。倒是你怎麼看待那位達特‧哈利?”

  “英俊?”

  “喂。”

  柳余不滿地道。

  他輕笑了一聲︰“沒什麼感覺。”

  “你不覺得他很壞嗎?”

  “人類就是這樣充滿欲望和渴求的物種,”他平淡地道,“權利通常都伴隨著骯髒和鮮血,這不稀奇。為了最頂端的地位,他們可以豁出一切。”

  “噢,又是這種討厭的、我活了很久很久、什麼都看過的口氣……”少女挑釁他,“老、男、人。”

  “可昨晚你還在用你美妙的呻1吟,”蓋亞溫和地提示她,“夸贊‘老男人’的勇武——”

  “——閉嘴!不許提昨晚!”

  “好,不提。”

  他從善如流。

  柳余卻更生氣了。

  她低頭,對著他被黑袍罩住的肩膀就是一口,當發現他放松自己的肩膀、好讓自己咬得更輕松時,就更生氣了——又是這樣。

  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

  如果他對她壞一些,也許,她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一會動搖,一會堅定;一會又動搖,一會又堅定……

  來來回回,煩透了。

  她放開了他,重新抱住他的脖子,悶悶道︰

  “你剛才說,人類就是這樣骯髒、充滿欲望的物種……我不贊同。”

  “哦?”

  “……你在魚缸外看到的魚,總是格外突出的那些。而那些想要躍龍門的魚,總會做出一些出格的舉動的,那本來不是普通人類的世界。”

  “哦?”

  他側過臉來。

  柳余看著蓋亞被陽光照得近乎透明的眼珠,問他︰

  “那些魚缸里平平淡淡游著的魚,你又看過多少,見過多少?”

  “見得不多,畢竟,你知道的……它們總是很無聊。”

  柳余明白他的意思。

  就像一部電影,要波瀾壯闊才引得起觀眾的注意,如果每天播種地、吃飯,種地、吃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觀眾很快就會厭倦了。

  “可我卻覺得,這些普通魚的世界很精彩,萊斯利先生,你只是缺少一雙發現美的眼楮。”

  “你是想告訴我,這些普通魚是高貴的?比那英俊的哈利魚更——”

  “夠了,你要把這個詞提到什麼時候?”

  柳余惱怒地瞪著黑斗篷。

  “貝麗,你又生氣了……”他將她放下,轉過來,嘴角帶著微微的笑意,“……那不如我們去看看普通魚的世界,體驗一下,怎麼樣?”

  他看著她的幽綠色瞳孔顯示出某種洞悉,柳余愣了會,突然也笑︰這樣的提議,似乎比她之前設想的還要好。

  也許……這位高貴的神,會因此生出對人類的些微認同呢。

  “好啊,”她帶著些微促狹道,“不過……我有個要求。”

  “要求?”

  “是的,”她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襟,又踮起腳,在蓋亞掩在斗篷帽下的薄唇上親了口,看著他笑,“你知道的,你很英俊,非常非常英俊……”

  他嘴角微微翹起。

  柳余繼續︰“你太英俊了,普通人可沒有您這樣的,我希望,您能變得普通一些……恩,胖一些,矮一些……恩,皮膚得粗糙一點,像個農夫……手?對,手也得粗糙,骨節要大,得像經常勞作的……農夫。”

  他的嘴角一點點垮下來。

  “也許……不一定非得農夫,”他慢吞吞道,“也可以是一個英俊的牧馬人。”

  柳余︰……

  “萊斯利先生,您知道,您有很重的偶像包袱嗎?”

  不論什麼時候,都穿著體面精致的衣服——就像現在,明明是錦衣夜行,可精致全在細節了。

  “我知道,我很英俊,貝麗,你不用總是強調。”

  他的嘴角又一點點翹起來。

  柳余“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見他狐疑地看著自己,忙道︰

  “是的,您說的沒錯。”

  她又踮起腳尖,親親他︰“不論您變成什麼樣,萊斯利先生,您在我心中都是最最最英俊的,無人能及……所以,變丑一點,好嗎?這樣我會安心些……免得總有人覬覦您。”

  他看了她一眼,終于慢吞吞地“哦”了一聲。

  “那…”他道,“記得,你也得變丑一些。”

  柳余︰……

第一百七十二章 特瑞斯

  比起周圍繁華熱鬧的大鎮, 特瑞斯鎮是個安謐祥和的小鎮,除了偶爾經過的客商,大多時候沒什麼陌生人來——

  這天, 鎮子的東門口來了一對陌生人。

  男的寬寬胖胖, 個子不高, 穿著一身起了毛邊的灰衣,戴一頂毛氈帽, 臉上一顆大痦子, 乍一眼看去不怎麼好看, 甚至還有些丑;倒是他旁邊的女孩出乎意料的年輕,金發藍眼, 穿一條碎花裙, 站在男人旁邊像一朵嬌嫩的玫瑰———

  新鮮又漂亮。

  女孩手搭在男人的臂彎, 時不時轉頭和他說話,一笑嘴邊還露出兩個笑渦。

  鎮東最八卦的卡娜太太一看眼楮都亮了︰

  “噢光明神在上, 這可真是……”

  她一把將懷里的兒子丟給旁邊的瓦倫太太︰

  “瓦倫太太, 我去看看!”

  瓦倫太太知道,卡娜又犯老毛病了。

  果然,不一會卡娜帶著熟悉的笑回來了, 她朝她擠眉弄眼︰

  “你猜,那對……是什麼關系?”

  “兄…妹?”

  “噢瓦倫太太,你絕對想不到!”卡娜眉飛色舞,“他們是夫妻!夫妻!”

  “夫…妻?”瓦倫太太也“噢”了一聲, “那這位先生……”

  她看了眼對方,“運氣不錯!”

  “是的, 運氣不錯!”

  “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孩,放我們特瑞斯鎮, 可是要讓那些優雅的紳士們為她決斗的!”卡娜太太一邊可惜,一邊又帶著強烈的優越感道,“……不過我猜,她的出生一定不怎麼樣。”

  “卡娜太太!”瓦倫太太不贊成地道,“你不記得上次的教訓了嗎?”

  卡娜太太摸了摸好不容易長出頭發的腦袋,心有余悸地道︰

  “知道了知道了……不過,你一定想不到他們要來做什麼!他們要來這兒定居!來我們特瑞斯鎮!”

  “……噢這可真稀奇。”

  這回,連瓦倫太太都忍不住感嘆了。

  他們特瑞斯小鎮什麼都沒有。

  有些野心的年輕人更願意到鄰鎮去發展,那兒有更多的機會,極少會有年輕人願意在這兒定居——整個鎮子就像一潭死水,來來往往都是熟人。

  “他們已經從鎮長那兒得到了許可……”

  卡娜太太嘰嘰咕咕。

  **

  其實柳余一開始並沒打算和蓋亞夫妻相稱。

  他們先去找了特瑞斯鎮的鎮長。

  鎮長是個白胡子老頭,精瘦的個子,听到他們的來意還嚇了一跳︰“……噢你們要在特瑞斯定居?我得提醒你們,特瑞斯鎮什麼都沒有,沒有煤礦,也沒有大海……除了沒開荒的土地,一半土地屬于歐文莊園,一半屬于這兒的老鎮民。”

  “確定。”

  老鎮長推了推眼鏡,拿出一只羽毛筆蘸了蘸墨水︰

  “所以,你們的關系是……”

  “兄妹。”

  “夫妻 。”

  兩人異口同聲道。

  老鎮長的羽毛筆在白紙上劃出了一道長長的曲線,他又推了推眼鏡,試圖從薄薄的鏡片里看到兩人的真正關系。

  美貌的女孩,其貌不揚的貧苦男人——

  他放下羽毛筆,鄭重地問︰

  “美麗的小姐,您是不是受到了脅迫,或者,任何可怕的威脅……如果有……”

  老鎮長暗示性極強地看了眼牆上代表權利的歐文家族族徽︰

  “請不要害怕,我以歐文家族的名義起誓,絕不會讓您受到一分一毫的危險。”

  柳余︰……

  她忍不住看了眼蓋亞,發現他也看了自己一眼。

  那長了一顆大痦子的臉上,綠眸如幽幽的湖水,里面流淌著…委屈?

  她咳了一聲,主動牽起蓋亞的手,在老鎮長面前晃了晃︰

  “您放心,鎮長,我剛才只是跟我的丈夫鬧了些矛盾……”

  她露出一邊的笑渦︰

  “他很疼我,我讓他往西,他絕不敢往東。”

  她注意到,蓋亞又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里含著的東西……

  不知道為什麼,柳余下意識轉過了頭,用手背貼了下臉︰有點熱。

  老鎮長將信將疑地看了她一眼,不過最後,還是給她開了份定居證明。

  “如果需要離開,請再來我這蓋一下章。”

  “好。”

  柳余將證明折疊好,在老鎮長眼皮子底下牽起蓋亞的手︰“那麼,先告辭了。”

  兩人告辭離開。

  老鎮長這才發現,這位其貌不揚的男人行起禮來時動作翩翩,帶著貴族與生俱來的優雅和氣度——而這,即使是歐文子爵也比不上。

  他的臉色又變了變,心想︰莫非是哪位大貴族落魄了的子孫?如果是這樣的話…這位美麗的小姐願意嫁,倒也合理。

  柳余當然不知道短短一個照面,老鎮長的心路歷程就跟做了過山車,大起又大落。

  她只是高興又解決了一樁事。

  接下來就是想辦法安頓下來,兩人手里只剩下五十盧比了——

  是的,按照約定,要過普通人的生活,神力、或者任何太超過的巨額財物,都不被允許使用。

  一切從零開始。

  “不過……神宮那邊不要管嗎?而且你的身體還在迷霧之地沉睡…”

  柳余總感覺有種違和感。

  她像是從一個片場,突兀地闖入另一個片場,上一個片場的爛攤子還沒解決,又要開始進入新的劇集了…

  這讓她有些不安。

  “神宮里的人早就習慣我的離開,有莫里艾在,不會出錯。至于我的身體……”

  他看向遠方,“我們可以在這生活,一邊等它醒來…”

  “當然,貝麗,如果你有特別想做的事…我也可以陪你去做。”

  “抱歉…我還沒想明白。”少女的臉上露出迷惘“我來這個世界,能做的似乎很很多,但又似乎很有限。我想改變盲從的人類……”

  似乎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她看了眼蓋亞︰“抱歉,雖然您不高興…”

  蓋亞親了下她的手背,抬頭望她︰“萊斯利太太可以做一切她想要做的事。”

  很深情的一番話……

  如果沒有那顆大痦子的話。

  柳余“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她笑得前仰後合、花枝亂顫,蓋亞那寬寬胖胖的臉上露出少見的懊惱︰

  “貝麗……”

  “不許變回來。”

  淘氣幾乎要從那水汪汪的藍眸里流出來,“這樣我才總不會被你迷惑。”

  蓋亞︰……

  “如果萊斯利太太堅持的話。”

  無奈的、粗啞的聲音。

  柳余又笑。

  “唔…”

  下一刻,她不由自主地睜大了眼楮。

  蓋亞的臉近在眼前。

  髒兮兮的皮膚,帶著被現實操勞的風霜…大痦子…塌鼻子…

  幸好,眼楮還是美的,綠�鰨 繽 致糯笪淼納 幀br />

  他在吻她。

  幾個字緩緩進入腦子——

  柳余清醒了。

  ⺪,這丑男人竟然當街吻她!

  這時,蓋亞離開了她,眸中帶著少見的得意洋洋︰“萊斯利太太,你可以繼續笑。”

  好讓你繼續吻嗎?

  柳余頓時什麼想法都沒有了,她忘了,這個蓋亞不是之前每天逼王兮兮的蓋亞了。

  他會笑、會怒、會逗人了。

  “今晚你不能踫我。”她只好無視周圍鎮民們那些戲謔的笑,“以炮1友的名義,如果你踫了我、那麼,你得頂著這張臉一百年。”

  “我可以用上一千年,只要你每天都能躺在我的床上。”

  柳余︰……

  “先去租個房子。”她匆匆撇過紅彤彤的臉頰,“不過租完房子,我們就一個盧比都沒有了。”

  “你們要租房子?”一個胖乎乎的婦人抱著孩子過來,她就听了個尾巴,“什麼樣的?”

  “五十盧比能租得起的房子。”

  “五十盧比?哦,那只能去城西了…美麗的小姐,您這樣的人去城西,恐怕第一天就會被那些壞蛋搶走了!城西可都是些惡棍!”

  胖婦人熱心地道,“您不如去歐文家做個女僕,一個月就有兩百盧比——”

  “這最近的集市在哪?”

  胖婦人就看著那其貌不揚的男人打斷自己,她不大高興地道,“集市?特瑞斯鎮可從不辦什麼集市,想要什麼東西,都得來街上轉轉,偶爾會有商人過來售賣…”

  于是柳余知道了,這是個多麼落後的小鎮。

  她看向蓋亞︰

  “去城西?”

  “城西。”他緩慢地點頭,“最多一天,貝麗。”

  “不,我很期待呢。”

  柳余笑眯眯地道,“大多數時候,惡棍都是因為吃不飽飯、混不下去才做的惡棍……萊斯利先生,我剛才說過,我有很多事想做。”

  “先從種地開始也很好。”

  “貝麗。”

  蓋亞不贊成地道。

  “蓋亞,我想去看看……我想試驗一種農具,但你知道的,我只在書上見過,而且,我沒見過種地,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不覺得。”蓋亞手搭在她的肩膀,“你很怕七彩蟲。”

  “所以?”

  “田地里有一種紅色的會吸血的蟲子,也是一伸一縮的……”

  “蓋亞!”

第一百七十三章 綠螳螂

  從城東走到城西, 就仿佛從繁華走向破敗。

  一棟棟小樓變成了低矮的屋棚,街面從干淨的青石板路面變成了塵土飛楊的黃泥路,一個沒注意, 鞋跟還會陷進深深的泥坑里, 再拔1出來時, 鞋子也和這周圍的髒亂差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五十盧比一個月,要不是有鎮長開的證明, 我可不會租給你們。”房東給了他們一串鑰匙, 就罵罵咧咧地走開了。離開之前, 還忍不住看了眼男人旁邊的小妻子,可真是小鎮子里難得一見的漂亮。

  可惜嘍, 在城西……

  沒點本事可守不住。

  房東搖著頭感慨著離開了。

  柳余則抬頭看向面前的房子, 石頭砌的屋子, 就一層,硬摳出一個歪歪扭扭的小窗。

  從窗戶往里看, 一張床, 一把椅子,與床相對的另一邊,還有個用石頭壘起來的灶台, 靠牆放了些發霉的稻草,像是許久沒住過人的模樣。

  可真是……

  “貝麗,你還可以後悔。”

  “後悔?不,從不。”

  柳余率先邁開一步, 大大方方地用鑰匙開了門。

  木門一關,隔絕開周圍窺伺的眼神, 才微微嘆了口氣︰家徒四壁啊。

  “一塊盧比都沒有了……萊斯利先生,米缸是空的, 沒有小麥,沒有牛乳,更沒有小羊排。”

  “不過,”她拿起桌上一塊灰撲撲的布,“萬幸的是,我們還有抹布和水桶。”

  她朝他笑︰

  “親愛的萊斯利先生,我們來打掃吧。”

  少女的笑在昏暗的屋子里有種金子般的奪目。

  他從她手中奪過抹布,推她到一邊坐下︰

  “坐,親愛的萊斯利太太。一位紳士是決計不會讓她的淑女動用一根小指頭的。”

  “你的意思是……我坐著,你干活?”

  “是的,貝麗…”他半蹲下身,握住她的肩膀,和她平視,“小女孩只需要負責玩耍和快樂。”

  柳余看了他一會,突然道︰

  “你會把我寵壞的,蓋亞。”

  “如果可以的話,貝麗,你可以更壞一點。”

  他拍了拍她,就起身離開了。

  柳余微微失了神。

  她的膝蓋上放著十幾顆五顏六色的快樂糖,那是剛才他推她坐下時給她的,他確實是把她當孩子一樣哄啊……

  她看向遠處。

  灰蒙蒙的街道,特瑞斯鎮的西邊沒有青山綠水,沒有華堂金殿,只有一個寬寬胖胖、不太起眼的男人,他穿著普普通通的衣服,拎著一個同樣寬寬胖胖的水桶去河邊取水。

  夕陽在他的身上鍍了層柔光,讓他的背影看上去堅定而溫暖。

  石頭屋雖然不大,但等里里外外擦洗干淨,也已經到了深夜。

  萬籟俱寂,只有街頭的犬吠此起彼伏。

  屋內只有一張狹窄的木床,椅子也是木做的,只是瘸了一條腿,發霉的稻草被丟到了門外。

  柳余站在窗邊,看向窗外的月亮︰

  “原來是滿月啊……”

  一道陰影籠罩住了她。

  蓋亞站到她身邊,也抬頭看月亮︰

  “在想什麼?”

  柳余往旁邊看去,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經恢復了原來的模樣。

  寬大的黑底金絲袍被風吹得揚起,墨發披垂、幾近于地,而那深刻而蒼白的臉上,一雙綠眸如迷霧中的森林。他站在她身邊,如同暗夜里掌控一切的君王——

  又好像變得遙遠了。

  她不太喜歡這樣的感覺,伸手捂住他的眼楮。

  “怎麼了?”

  “你一變回來……我就覺得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還不習慣?”

  他抓下她的手。

  “是的,沒法習慣。”柳余直勾勾地看著他,“你美得無與倫比。”

  他像是被她的直接取悅了。

  低頭,在她的手心親了親︰“所以,美得無與倫比的萊斯利先生,可以要求我們的關系更進一步嗎?”

  柳余︰……

  她笑嘻嘻地抽出手︰“還得看您的表現。”

  青年並不惱,只是轉頭看向窗外︰

  “所以貝麗你看……皮相的迷惑只是暫時的,動搖不了你。”

  柳余不否認。

  她對著他那張臉,就能生出欲1望,可再進一步……

  她也看向窗外。

  “…我第一次來這個世界的時候,也是滿月。”她像是陷入回憶,“那個時候我很害怕,我怕我活不了多久。”

  “現在還害怕嗎?”

  “也怕,也不怕……”

  “怎麼說?”

  “人只要有期待,有想抓在手里的東西……就沒法不害怕。”

  青年轉過了頭。

  月色中,少女的眼楮澄澈無比,里面似乎蘊著一湖的心事。

  氣氛突然陷入安靜。

  “那你期待的東西里……”青年頓了頓,“有我嗎?”

  柳余沒有說話。

  過了會,突然笑了起來︰“我小時候一定想不到,未來的某一天,我居然會選擇自討苦吃……要知道,我可是討厭蟲子,老鼠……噢,還有黑暗,和饑餓。”

  蓋亞的面前晃過那個被關在黑屋里的小女孩。

  他抬手,輕輕按了按她的腦袋︰

  “因為她長大了。”

  話鋒突然一轉︰

  “怎麼樣,要不要做點別的?”

  柳余︰……

  她板起臉,冷冰冰地拒絕︰

  “抱歉,炮1友先生,我暫時不想和您上床——”

  “——不,貝麗,你恐怕誤會了,我並不是在向你求歡。”

  青年笑了,綠眸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像一頃粼粼的湖水︰“我只是想畫一幅畫……當然,如果在畫畫之前你想邀請我,我可以配合。”

  柳余的臉一下紅了。

  她撇過頭︰

  “不,我什麼都不想。”

  少女鼓起的腮幫,像只可愛的海豚。

  他親親她,又推著她,讓她坐到床邊,調整了下姿勢︰

  “恩,很好,坐這……就這樣。”

  “所以,蓋亞…你想畫我?”少女一把拉住他的手,不讓他起身,人順勢坐進他懷里,雙手環住他脖子,“但八爪魚大叔說……你從不畫人。”

  青年微微失了神,過了會才道︰

  “萊斯利太太當然和別人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少女的手指從他的胸膛一路往下,“這兒?這兒……”

  黑金寬袍在她的指甲劃拉出輕微的聲響,他所有的動作都停住了,沒有油燈,沒有蠟燭,只有月光。在極致的靜里,她突然一把抓住,他悶哼了一聲,那聲性感無比。

  柳余听在耳里,身體都開始燥1熱起來︰

  “還是這兒?”

  他按住她的手,聲音虛弱無比︰

  “不貝麗……”

  她卻似滿足了。

  笑嘻嘻地丟開手,頭發往後一撩︰“好了,尊敬的畫手先生,您畫吧。”

  空氣都凝固了,像被拉緊的弦。

  下一刻,卻被一聲低微的喘打破了︰

  “蓋亞!”

  腳踝被拉住,他欺了過來︰

  “不,畫手先生想先在萊斯利太太身上試驗一下……畫。”

  聲音傳入耳朵,又低又啞。

  “喂!”

  她踹了他一腳,被扯開。

  “……唔。”

  似是猝不及防,他低頭吻她,修長的手指如同魔術師的指揮棒,帶起奇異的顫栗。

  “非常好,我的女孩……”

  “就這樣,像現在這樣…”

  她像是陷入一場春日的迷幻,迷迷糊糊里,只能見神脫下清冷的衣袍,被貪欲的藤蔓纏繞,黑發成了粘膩的蛇,在她周身游走,霧氣將他的綠眸也染成了混沌的海洋,他與她一起在這癲狂與迷亂的情1欲1之海沉淪。

  “看著我。”他托起她的下頷,“永遠記住這一刻……佔1有你的,是我。”

  她伸手,想觸踫他的眼楮,卻最終無力地垂下去。

  夜深沉。

  月深沉。

  身邊人的呼吸平穩下來,青年睜開了眼楮。

  他安靜地看向窗外,過了會,才披袍下床。

  石頭屋里什麼都沒有,空蕩蕩的。

  他像是游魂一樣,在屋內轉了會,等到清晨的第一縷光照進屋子——在少女的眼皮動了動後,伸手,一縷黑色的光墜落︰

  “昏睡術。”

  少女重新睡了過去。

  青年推門出去。

  在一步步邁出屋檐時,高挑修長的身體開始變得矮胖,華麗的黑金寬袍變成了灰撲撲的平民裝,華美精致的臉也掩在了平凡、粗庸之下。

  平民們開始醒來,為生計奔波。

  街道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直直的煙囪里冒起塵煙,空氣里彌漫起食物的香氣——

  大多是不怎麼誘人的。

  蓋亞沿著街道慢慢往外走,他的面色始終平靜,並未被這勃然的生機感動,仿佛像評估某種東西一樣看著街邊庸碌的生物。

  冰冷,不帶任何情緒。

  最後,似乎觀察夠了,站到了一個寬闊的大門前。

  街道整潔而干淨,大門前站著兩位侍從,他們穿著黑馬甲白襯衫,棉褲松松地塞入黑色的馬靴,看見他來就伸手驅趕︰“這可是歐文子爵家!哪來的平民,竟敢擋在子爵大人的門前!走!快走!”

  “我找歐文子爵。”

  “你以為子爵大人誰都見嗎?”侍從們還要再趕,卻在對上那雙綠眸時,所有的輕慢不知不覺都消失了,他們恭敬地垂下頭顱,“是!大人,這就給您通報。”

  歐文子爵這時正在美美地梳他的小胡子,一听門房來報,就要叫人趕走,可出口的話兜個彎,卻變成了︰

  “好,好,請大人他進來,進來。”

  說著,竟是親自將人迎到了貴賓廳。

  “大人,您有什麼指示?”

  歐文子爵恭敬地站著,看著那平民就這樣坐到了首位。

  “我缺盧比。”

  “大人您要盧比,吩咐一聲,我立刻派侍給您送去。”

  歐文子爵的腰彎得更低了。

  “不,她說要像普通人一樣,”首位上的人說了歐文子爵不明白的話,頓了頓,突然問,“你……是特瑞斯鎮最富有的人。”

  “缺畫嗎?”

  “畫?什麼畫?”

  “買下我的畫。”他理所當然道,“付出勞動,獲得酬勞……對,這不算破壞規矩。”

  “大人您要為我畫像?我有很多了。”

  歐文子爵不太好意思地道,他發現,首位上的人用綠眸看了自己一眼,心中一凜,正要接受,卻見他不知從哪兒取出來一張白紙、筆刷,和顏料盤。

  大筆一揮,不一會,面前突然出現一幅……

  子爵大人眨了眨眼楮︰

  “綠螳螂?”

  畫中央,站著一只雄赳赳氣昂昂、綠得油光發亮的大螳螂。

  歐文子爵和綠螳螂的大眼楮瞪來瞪去。

  “買下它,一萬,不,五千盧比。”

  平民皺著眉,那表情好像是賤賣了一樣。

  “管家,拿五千盧比來。”

  等那平民拿著盧比悠閑地走出大門時,歐文子爵突然失心瘋般拍了下自己的腦袋︰

  他剛才…怎麼了?

  怎麼就對著一個平民卑躬屈膝,還花五千盧比買下一副……綠螳螂?

  瘋了,真瘋了。

  可看看,那畫綠螳螂的筆觸……可真是大師級的。

  不知怎的,歐文子爵還是畢恭畢敬地將綠螳螂掛到了自己的臥室里,每天晨起晚睡都和它大眼瞪小眼。

  ******

  第二天,柳余是在一陣食物的香氣中醒來的。

  熱可可,草莓餅,還有……羅勒葉拌松子?

  半直起身子,發現屋內大變樣了,多了許多東西,昨晚還“吱呀吱呀”的木板床,變成了一張結實的白色雕花床,床幔是金色的流甦,石窗上,一朵白色的薔薇插在透明的花瓶里。

  毛巾架,水盆,椅子兩把,桌子也變漂亮了。

  灶台繚繞的煙氣,蓋亞正笨拙地拿著一雙銀筷,似乎要將那草莓餅從鍋里取出來。

  “你昨晚去做小偷了?”

  她掀被起床。

  “萊斯利太太,要我提醒你,昨晚萊斯利先生做了什麼嗎?”

第一百七十四章 醜八怪

  “噢, 那就不必了。”

  柳余一點都不想回憶火熱的夜晚。

  她披著衣服走到蓋亞面前,踮腳親了親他的臉︰

  “雖然很高興多了這些東西……但我並不希望這是用神術或聖晶換來的。”

  對她的質疑,他似乎不大高興︰

  “我賣了一幅畫。”

  “普通人也能賣畫。”

  “……哦。”柳余訕訕的, “這樣啊……”

  她居然忘了, 即使不用神術, 對蓋亞來說掙點盧比也不難。

  看他悶頭不理自己,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蓋亞。”

  “蓋亞……”

  又扯了扯。

  他才抬起頭, 綠眸幽幽地︰

  “你想說什麼?”

  柳余伸出右腿, 裸粉的、開了高叉的綢裙往兩邊泄去, 露出細白光潔的小腿,小腿上膝蓋紅了一塊︰

  “你看, 都怪你……”

  他頓時不說話了︰

  “當時沒忍住。”

  “還生氣嗎?”

  “不氣了。”

  “那你親親我。”

  他低頭, 親親她翹起的嘴角。

  “畫賣了多少?”

  “五千盧比。”

  他的聲音听起來有些悶, 據柳余觀察,像是覺得賤賣了。

  不過︰

  “賣的螳螂。”

  所以…很驕傲嗎?

  “還剩下多少?”

  “一百盧比。”

  柳余︰……

  這敗家男人。

  算了。

  “蓋亞, 不要再賣畫了, 我不喜歡你的畫給別人拿著……”

  真實的理由是,這樣一來,所有的事情對他們來說都太輕而易舉了, 太過易得的人生,連情感都來得敷衍。“你的酒,畫,別的……我都不想跟人分享。”

  “如果你堅持的話。”

  他看了她一眼, 答應了。

  柳余立馬就高興地親了他一口︰

  “你最好了,蓋亞!”

  他嘴角抿了抿, 似乎想將那不小心翹起的嘴角抿平——

  柳余覺得,這一刻的蓋亞, 連大痦子都可愛爆了!

  環顧左右,毛巾架上的毛巾折疊整齊,水盆里的水已經打來,冒著熱氣,還有放好的鹽的毛刷……

  一顆冷掉的心,倘使被一個人時時刻刻地揣在懷里捂著、暖著,怕你冷,怕你熱,怕你受委屈,怕你不高興……

  怎麼不會熱起來呢?

  柳余眨了眨眼楮,眨去那一點水汽︰

  “我去洗漱……等完早飯,我們去買些農具,看看附近的荒地,怎麼樣?”

  在等待他身體醒來的時間內,也許可以做些事。

  “斑!”

  [貝比!]

  就在這時,一只灰撲撲的鳥沒頭沒腦地從窗外沖進來,一下子鑽到柳余懷里,又一個激靈,被一根手指拎了起來。

  斑斑掙扎了起來,見掙扎不脫,就干脆不動,只是用那小小的黑豆眼對著對方的綠眼楮,又看看對方寬寬胖胖的的臉,和臉上那顆大痦子,眨了眨︰

  [貝比!你居然又找了個情人?!噢,光明神在上,還是個丑八怪!]

  柳余︰……

  她憐憫地看著灰斑雀頭上新長出的翎羽。

  [天哪,丑八怪!好丑好丑好丑!貝比,如果一定要換情人的話,斑斑投路易斯一票!畢竟,他很英俊。]

  “他很英俊?”

  丑八怪的聲音還挺好听。

  斑斑昂著腦袋想。

  “投路易斯一票?”

  丑八怪的聲音挺耳熟。

  斑斑繼續昂著腦袋,用那小腦瓜使勁地想、拼命地想——

  斑,想不到。

  “我看你頭頂的羽毛也該修一修了。”

  在一聲慘烈的“斑”叫後,斑斑捂著光禿禿的腦袋,哭了。

  它終于知道這雙惡貫滿盈、專拔鳥毛的罪惡之手屬于誰了。

  “斑斑斑!……”

  [神?丑八怪?…神?丑八怪?…神是丑八怪,丑八怪是神?……]

  斑斑反反復復,來來回回,仿佛被禿頭打擊得只會這兩句。

  要不是柳余知道斑斑天生膽小怕事、小腦袋不發達,恐怕要以為它是故意了。

  她將手按到男人寬厚的手背︰

  “別跟一只鳥較勁,蓋亞。”

  “可它說我丑,還說……要你和路易斯在一起。”

  男人臉上的大痦子和他的不滿一樣顯眼。

  柳余“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萊斯利先生,別這麼可愛。”

  她發現,越相處,他的另一面展露的就越多。

  比如,偶爾的孩子氣。

  他板著臉不說話。

  柳余踮起腳尖親了親他︰

  “好啦,不生氣……”

  她晃晃他的胳膊︰

  “不生氣,好不好?你是這世界上最英俊的男人,我怎麼會看上別人?”

  他撩起眼皮︰

  “真的?”

  “真的。”

  柳余哄他。

  他的臉色這才緩了些。

  安撫完一個,柳余才看向另一個。

  可憐的斑斑。

  她也不知道,斑斑那張滿是毛的臉是怎麼展示出天崩地裂、日月無光的……反正,它做到了。

  不過︰

  “所以,你就來到這了?”

  “怎麼知道我們在這的?”

  “蓋亞的身體還好嗎?”

  她問了一串的問題,奈何斑斑嘴炮厲害,頭腦簡單,半天都回答不到點子上,最後只破罐子破摔一樣道︰“……聞著味過來的……神的身體還好,老樣子……”

  “你要留在這?”

  隨著蓋亞的聲音再一次響起,斑斑的小身子一抖,禿掉的腦袋也跟著一塊抖。

  柳余摸了摸它︰

  “別嚇它了,蓋亞,它膽子小。”

  “現在我們要出去,斑斑,你是要跟我們一塊出去,還是留在這兒看家?”

  斑斑將小腦袋伸出翅膀,偷偷看了眼蓋亞,才和他眼神一對,又立馬縮回去︰

  [不!斑斑看家!]

  柳余又摸了摸它小腦袋︰

  “行,斑斑看家,可別讓人進來把東西偷拿走了哦。”

  斑斑偷摸著抬頭、瞧了她一眼,似是疑惑,又瞧了她一眼。

  柳余注意到︰

  “怎麼了?”

  斑斑吞吞吐吐︰

  [貝比變得溫柔,有…有點嚇到斑斑。]

  柳余︰真是……

  天生抖M。

  她狠狠彈了下斑斑腦袋,冷哼一聲︰

  “蓋亞,走了。”

  兩人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等“ 噠”一聲清脆的關門聲響起,斑斑才將腦袋伸出翅膀,呆呆地看著兩人消失的地方,一雙黑豆眼突然變得很傷感︰神啊……你到底在想什麼呢……

  過了會,才將腦袋團到翅膀底下,重新睡起覺來。

第一百七十五章 神畫畫

  特瑞斯小鎮。

  “……陽光好暖。”

  柳余眯起眼, 感受了下街面吹來的風。

  時已近正午,大約是不夠繁華的緣故,街上的行人不算多, 陽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她看了眼旁邊安靜的男人, 蓋亞也正眯眼看著頭頂的太陽——

  似是意識到她的目光,轉過頭︰

  “去哪兒?”

  “鎮長說, 可以去看看荒地。”

  就在這時, 一個瘦巴巴的少年走到他們身邊︰

  “……快、快離開這兒。”

  “離開?”

  “是的, 離開,愛德華要對付你們, 他可是附近出了名的壞蛋……”少年戴了頂髒兮兮的毛氈帽, 聲音又低又急, 抬頭看她一眼時臉都紅了,“總之, 你們得離開, 否則——”

  “噢,謝謝。”

  柳余朝對方笑了笑,在那張臉變得更紅前, 被掰了過來。

  蓋亞那雙綠眸被陽光照得清透︰

  “貝麗,該走了。”

  “噢光明神在上,讓我瞧瞧這是誰……新搬來的鄰居?”這時,一行人從轉角浩浩蕩蕩地走過來, 中間那人穿著黃格子馬甲,腳蹬黑皮靴, 雙手插兜晃晃悠悠地走來,直走到柳余面前, 那雙眯眯眼越睜越大、越睜越大,最後,大得像是要跳出眼眶,“噢,這位美麗的小姐……”

  他自認風度翩翩地伸手︰

  “我是愛德華,邁里加‧愛德華……啊!誰?誰?!誰在用石子砸我?!有種站出來!”

  愛德華齜牙咧嘴地跳了起來,柳余發現,他的掌心破了塊皮,往旁邊看,旁邊的蓋亞安靜地站在陽光里,仿佛與光同塵。

  而愛德華找不到暗算他的人,一把揪住旁邊戴著毛氈帽的少年︰

  “庫克,是不是你?每次,每次都是你壞我的好事!……”

  “不,不是我!不是我,愛德華先生!”

  庫克試圖甩開抓住他胸口的蠻橫男人,路邊的行人怕遭殃,紛紛躲開這一帶。

  愛德華一腳就踹了過去,眼看黑皮靴要踹中庫克的膝蓋時,一道忽如其來的風刮來,愛德華一個踉蹌,左腳拌右腳,重重地摔了個狗吃屎。

  旁邊人一陣笑,和他一塊來的也都是街上的混混︰

  “愛德華,你行不行?”

  “不行我來幫你!”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愛德華砸了下地,臉漲得通紅,手一撐就要站起來,可誰知手肘那像是被塊大石頭砸到,一陣劇痛之下,沒撐住,又摔了下去。

  這下撞到了鼻子,他一摸,一手的血。

  愛德華臉都青了。

  旁邊的嘲笑聲更大了,隨著一陣輕盈的腳步聲,愛德華的視線里出現一雙白色的高跟鞋,那鞋子是他平生僅見的精美,鞋面上繡著的蝴蝶仿佛振翅欲飛。

  鞋子就停在他面前,愛德華抬頭,卻見嬌俏的少女半蹲下朝他笑︰

  “愛德華先生,有件事要麻煩您。”

  “麻煩……我?”

  愛德華發誓,他當時一定是看到了惡魔的微笑。

  而此後,所有的事都在向他證明,這個預感沒錯。

  他和他的伙伴們,都被這個女惡魔驅趕著去了西邊的荒地,一人分派了一把農具,在荒地上開荒。女惡魔則撐著把漂亮的花傘,驅使著他平庸又普通的丈夫一會給她端茶,一會給她遞水,偶爾還會下地和他們一起開荒。

  可不知怎的,愛德華漸漸覺得,這日子變得有趣起來。

  他們開始擁有屬于自己的第一塊土地,女惡魔還教他們怎麼給土地施肥,怎麼從遠處引來活水灌溉,那精妙的河道設計,居然出自那平庸的男人之手——

  愛德華承認,他看走眼了。

  那女惡魔的丈夫,大多時候不和他們說話的丈夫,才是真正的狠角色,有幾次和他漂亮的綠眸對上時,愛德華都有種靈魂被刺穿的痛苦。那感覺很難形容,就像他在他面前是透明的、蠕動的爬蟲,他該匍匐、該發抖,該求饒——

  而不是和他站在同一個空間談笑。

  相比較起來,女惡魔才是有溫度的。

  起碼,在她眼里,他算一個人。

  愛德華從不敢靠近那沉默的男人,只要他在場,他就從不與女惡魔搭話,至于庫克,那個一看到女惡魔就紅臉的傻子——愛德華一點都不奇怪,也許未來的某一天,太陽升起的時候,他會在庫克的屋子里看到他的尸體。

  ***

  特瑞斯鎮是個溫柔的小鎮,像江南煙雨,一切都慢悠悠的——

  連日子都過得慢悠悠的。

  光明神殿在這沒有分殿,人們並沒有糾結于信仰,大多數時候,都是在為生計奔波,特瑞斯的西鎮也並沒有如東鎮的居民所說那麼難纏︰起碼對柳余來說,反倒是上門送菜的。

  她支使著愛德華那些年輕人,開墾荒地,引入活水,一點點地從細微處改變著,蓋亞提供了蓄水和引流的思路、並將其繪成圖紙,而柳余則依著原來一點記憶,慢慢地試驗,造出了水車和雙曲犁——

  而這些看似很小的變動,卻讓特瑞斯鎮變得繁華起來。

  柳余甚至為此和斑斑爭論過——

  對此低幼的話題,萊斯利先生顯然並不願意加入。

  時間就這樣悄悄地過去了。

  某一天,同樣的爭論再次開始。

  [為什麼要這麼麻煩?貝麗,你只需要在神宮對所有的星球發出命令……這些便利的東西、你的計劃就會立刻得到實施……]

  斑斑珍惜地摸著自己腦袋上又長出來的翎羽。

  “那下次呢,下下次呢?人們會永遠期待神來替他們解決問題,因為對神的信仰,他們不再學著思考,總是祈禱神會降臨指示……時間將停止流動,世界會再次固化…”

  斑斑奇怪地歪了歪腦袋︰

  [可你也是神啊,你介入了,貝麗。]

  柳余︰……

  真令人窒息的回擊。

  一旁恢復自己模樣的青年走了過來。

  他緞子一樣的黑發被精致的束扣扣住,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干淨的眉眼,長長的睫毛下,一汪綠眸如水︰

  “可貝麗沒有用神力,也沒有使用超出這個時代不允許的知識,這一切,會慢慢擴散到其他地方……當人類從繁重的勞動里走出,得到溫飽,就會開始需求教育,知識使人明智……”

  斑斑的翎羽萎了下來,不一會,又直起來,尖著嗓子怪里怪氣道︰

  [噢!貝麗,你總是對的!]

  它學蓋亞說話,柳余笑了起來。

  她笑起來時,眼楮總是眯起,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萊斯利先生當然幫萊斯利太太了。”

  這一年里,蓋亞一直陪在她身邊。

  他確實做到了他曾經說的那樣,如她的父、她的母,她的朋友、她的愛人,偶爾還像幼稚的、鬧脾氣的孩子——他從霧遮花柔的雲端走入塵世的煙火,一點點向她展露真實。

  他不總是從容的,偶爾還會犯錯,也會因為她對其他男人多笑了幾次,拒絕和她說話,與她冷戰,可很快,又會忘了那些不愉快,轉過頭來哄她——

  她能感覺到他的努力,還有笨拙。

  他在努力用他的所有來填補她的缺失。

  她躺在蜜的海洋里,一點點被融化,被這炊煙,被這生活——

  被這獨一無二、只屬于她的蓋亞‧萊斯利填滿。

  斑斑還在喋喋不休,它懊惱地轉身,將越來越肥的屁1股對著他們︰[明、明天斑斑一定找只新的雌性!這次一定不會嫌棄斑斑的羽毛不夠鮮艷!她也會幫斑斑說話……嗚嗚,斑斑討厭你們……討厭貝比,討厭壞蛋神……]

  “可是…斑斑,”柳余笑嘻嘻地半蹲到鳥籠前,“明天就是我生日了,你想好送什麼了嗎?”

  [那貝比想要什麼?]斑斑一下忘了生氣,轉過身體,[不能七彩蟲噢,神現在越來越摳門了……或者,斑斑可以給你去摘一朵花……]

  這時,門被人從外面叩響了。

  柳余去開門。

  老愛德華先生拎過來一只三斤重的火雞︰

  “萊斯利夫人,這是愛德華和伙伴們去後面的那座山上打來的……他說,明天是您的生日,就不過來打擾您和萊斯利先生了……”

  萊斯利夫人和萊斯利先生現在是整個特瑞斯西鎮最受尊重的人,他們擁有豐富的學識和讓人敬佩的修養,老愛德華先生對他們十分感激,時常過來送東西。

  柳余伸手收了︰

  “替我謝謝安德華。”

  “當然,要不是您,愛德華還是個混混,更不會成家……”

  老愛德華先生樂呵呵地走了。

  不一會,庫克和他妹妹也過來了。

  庫克送來一只像斑斑的小鳥,是他用麻繩做的,庫克的妹妹送來一個親手做的藍色花環,他們只在門外說話——附近的人都知道,萊斯利先生有些古怪,他不喜歡旁人踏進自己的屋子。

  兄妹倆都是提前來向萊斯利夫人表達生日祝福的。

  “萊斯利夫人,這、這是藍玲花,它很美,風一吹還會像鈴鐺一樣響,希望您喜歡。”

  庫克妹妹是個靦腆的小女孩,她伸著細細的胳膊將花環遞給她,柳余接過,笑著道了聲謝。

  “萊斯利夫人,請您告訴萊斯利先生,最近不要去山上,听說那兒出現了一個黑乎乎的猛獸,愛德華和他的伙伴們差點就被拖下去了……”庫克鄭重其事地告訴她,他知道,萊斯利先生經常去西山打獵,偶爾會提回來一只錦雞,或者山豬,也會和鄰居們分享。

  “謝謝您的消息,我會轉告他,再見。”

  柳余拿著花環和小鳥玩具進了門。

  門一關,斑斑就沖了過來。

  它撅著屁股,對著她手里的小鳥玩具做了個觀察的表情,過了會得出一個結論︰[丑,真丑。]

  這時,柳余已經走到了在蓋亞面前。

  他站在窗邊,手里拿著一個提壺在給窗台上的花澆水,水藍色的寬袖垂下來,袍邊銀色的滾紋在光下如流淌著的銀色霧面,這光與霧,將他也襯得縹緲起來。

  他似乎在想心事,提壺里的水灑到外面,順著石牆的縫隙流了下來。

  “蓋亞。”

  柳余喚他,她發現,他最近越來越容易陷入恍惚。

  “啊,貝麗……”他的目光落到她手上,“小鳥。”

  他朝她伸手,柳余無語地將小鳥遞給他。

  蓋亞抬手就將鳥玩具丟給了斑斑。

  斑斑歡呼一聲,啄了小鳥玩具就走,這會也不嫌它丑了,拿著玩具在那一下一下地撥。

  “庫克看見一定會哭,”柳余無奈地道,“一個孩子的禮物……”

  蓋亞別過她的頭︰

  “孩子?我可不覺得。他的眼神告訴我,他喜歡你。”

  “沒人不喜歡我。”柳余笑嘻嘻地道,“就像你一樣。”

  “事實卻是這樣。”他捧住她的臉,綠眸微微彎起,“所以,我親愛的萊斯利夫人,明天……你想要什麼禮物?”

  少女的臉一下子鼓起來︰

  “禮物?”

  “萊斯利先生,你得知道一點,我們女孩兒喜歡的,是拆禮物一瞬間的驚喜,你提前問,就很沒意思了……這得你自己想。”

  他伸手一戳,一下子將她鼓鼓的腮幫戳了下去。

  “蓋亞!”

  柳余瞪他。

  “好,好,”蓋亞舉手投降,“我自己想……不過,在這之前,我想先送萊斯利夫人一個禮物。”

  “噢,你的禮物還分成好幾份?”

  少女好奇地看著他。

  “當然,萊斯利先生可不是一般的富有。”

  蓋亞袖子一甩,啄著繩子鳥的斑斑就被丟到窗外,窗戶“ 當”一下關了起來。

  “斑!”

  斑斑憤怒地用翅膀拍打起石屋︰

  [⺪你神的蛋,蓋亞!告訴你,⺪你神的蛋!]

  它學柳余“斑斑斑”罵了起來。

  路過的行人奇怪地看著一只肥得驚人的鳥突然頭朝下,往地上砸去——

  地面濺起一片飛揚的塵土,而那肥鳥沒事鳥兒一樣拍拍翅膀站了起來,繼續圍著石屋上躥下跳,嘶著喉嚨“斑斑斑”“斑斑斑”叫半天才停下。

  柳余和蓋亞在屋內,倒沒有斑斑臆測的那樣“白日1宣1淫”,但那場景也曖1昧到了極點。

  衣襟半敞,她靠在床邊,蓋亞扶住她的肩膀︰

  “貝麗,別動。”

  少女此時的臉頰如玫瑰般紅艷。

  她朝他笑︰“萊斯利先生,別告訴我,您的第一份禮物,是自己。”

  “萊斯利夫人總是那麼聰明。”

  他用贊賞的語氣道,冰涼的手指一點點滑入、掬起,又用嘴唇輕輕踫觸——明明是帶著情1色的動作,可他卻做得那樣虔誠,仿佛在行某個神聖的禮節,她被他抬起的眼神抓住了︰

  “是,第一份禮物,是我自己。”

  “你……”

  柳余張了張口。

  下一刻,她卻發現蓋亞手中出現了一支細細的筆,以及一個精致非常的顏料盤,顏料盤里的顏色美極了,紅如最純淨的紅瑪瑙,藍似最澄澈的天空,黃如金黃的稻穗……

  每一種顏色,都仿佛匯聚了天地山川的靈秀。

  他執筆沾了一點顏料,冰冷的筆尖落到她的胸口,最接近心髒的那一處——

  落下。

  她抖了一下。

  “蓋亞,你這是……”

  他沒回答她,專注地畫了起來。

  細細的筆刷蘸了顏料,一筆一劃地在那片雪白上勾勒,長長的睫毛斂住眼眸,偶有綠流出來,被那飽滿的顏料與壁燈一襯,有種儂艷的綺麗來。

  很安靜。

  只有筆刷細細的聲響。

  柳余不太好受,那筆刷太軟了,觸到肌膚上又熱又癢。

  于是只好低頭看他畫,畫得太專注了,仿佛這是他目前為止唯一在乎的東西。

  漸漸的,她知道他在畫什麼了。

  他在畫自己。

  很小的一個自己。

  人物漸漸成型,黑色長發,黑金寬袍,袍上的金絲如跳躍的金色碎光,一雙綠眸純澈,干淨得像是能映出人影——

  這一畫,就到了第二日,東方既白,蓋亞收回最後一筆,筆刷和顏料盒一齊消失在半空。

  混沌的睡意里,柳余看見他低頭,輕輕吻了下她的心口︰

  “你擁有我的心,貝麗……”

  “永遠。”

  不知道為什麼,柳余從這一吻里,感覺到了悲傷和訣別,眼皮沉重得像鉛——

  她還是抵不過睡意,沉沉地睡了去。

第一百七十六章 完結章(上)

  “斑!斑斑!”

  [醒醒!醒醒, 貝比!]

  聒噪的鳥鳴在耳邊響起,柳余手遮額頭,試圖擋去透過窗戶而來的光, 一只灰撲撲的胖頭鳥沖過來︰

  “斑!斑!”

  聲音淒厲, 像是不詳的黑鴉, 柳余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

  她像是做了一個長長長長的夢, 一覺醒來, 夢里所有的事都記不清了。

  [貝比, 你醒了?]

  胖頭鳥拼命地將腦袋往她面前鑽,柳余眨了眨眼楮, 藍色的瞳孔漸漸有了焦距︰“斑…斑?”

  斑斑的黑豆眼開始滴滴答答往外淌水︰

  [嗚……貝、貝比……嗚……]

  “怎麼了?”

  柳余手一撐就坐了起來。

  掀被下床, 經過落地鏡時還忍不住駐足看了會, 胸口的人物繪像栩栩如生,蓋亞……

  心莫名就軟了下來。

  環顧左右, 石頭屋內被這一年里添置的東西裝得滿當當的, 有風透過窗戶,吹得窗前綠蘿一晃一晃……灶台的案板前,放著一塊草莓蛋糕, 和一碗用神術保持“新鮮”的細面。

  青花瓷碗,湯面上撒了嫩嫩的綠蔥花。

  “蓋亞呢?”

  話才問出口,門外就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緊接著門就被人從外“咚咚咚”敲響了︰

  “萊斯利先生!萊斯利夫人!萊斯利先生!萊斯利夫人!你們在嗎?”

  是愛德華的聲音。

  柳余將衣襟攏了攏, 披件晨衣去開門,門一開, 就見愛德華那伙人站在門口,一臉焦急。

  “愛德華怎麼了?”

  “萊斯利夫人, 生日快樂!”愛德華手置于左胸先行了個禮,抬起時才急急地問,“萊斯利夫人,萊斯利先生在嗎?”

  “你們找他有什麼事嗎?”

  據她所知,這幫人對蓋亞總是充滿著恐懼,沒必要根本不敢跟他接觸。

  “鎮西的後山、後山裂開了!”

  “裂開了?”

  不知道為什麼,柳余心生一種不詳的預感。

  魂靈在這一瞬間,脫離軀殼、與這大地共振,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道,穿過庸碌驚惶的人群,投到後山之上——

  一道巨大的、仿佛能將一切都吞噬的裂隙正張大著嘴朝她笑。

  柳余感覺到了一陣眩暈。

  這個裂隙,比明塞頓世界的大上足足十倍有余,橫在那像是將整座後山都劈開了。

  附近寸草不生。

  魂靈繼續往外,無形的藍色絲網在天地間蔓延,大地、天空,星球,星球之外……

  仿佛有一雙眼楮,于高高的穹頂俯瞰。

  于是,柳余看到了,大地開始出現裂痕,一道又一道,星球這個本該封閉的球體,像被刀斧劈過——

  似乎有股不知名的力量在一瞬間出現,正試圖摧毀這個世界。

  “ 啦啦——”

  大地被撕裂的聲音。

  無數神殿的騎士和神使們齊聚在神殿的大堂,他們共同向天空祈禱︰

  “神,您已經整整一年不曾聆听信徒們的祈禱了……”

  “神,您真的要拋棄您忠誠的信徒嗎?”

  “神約中的末日要來臨了,神,您听見了嗎?!”

  藍色的光影里,柳余仿佛看到了納撒尼爾,看到了弗格斯夫人,看到了頭戴王冠的卡洛王子,看到了紅衣主教、羅芙洛教授……

  她看到了無數或熟悉或陌生的人們。

  茫然與淒惶佔據了他們的面龐,面對著突如其來的災難,人類也不過是即將被洪流吹走的螻蟻。

  “蓋亞呢?”

  這一聲問如銀瓶乍破,灰斑雀猛地朝天空躥去,嘶吼出一聲︰

  “斑!”

  淒厲的鳥鳴在耳邊炸響。

  柳余心神巨震,某個猜測才浮現在腦海,人已飛上半空,雪白的群裾在空中飛揚。

  她的手指舒展開,藍色的絲網順著空氣的流動,往巨大的裂隙而去……

  愛德華、庫克幾位年輕人只覺眼前一花,剛才還在面前的嬌俏少女突然間消失,下一刻已出現在半空,齊腰的金發在風中暴漲直至腳踝,在空中蕩出卷曲的弧度。

  一只灰斑雀在她身旁乍然張開翅膀。

  愛德華失聲叫了出來︰

  “萊、萊斯利夫人?!”

  少女沐浴在一片光里。

  愛德華的眼楮被刺得流淚,卻還是努力向上望,像是有一層泥殼在光一點點消融,她的皮膚越發光潔,如安迪山脈上最純淨的一抹初雪,金發如璀璨的不滅的流光,而那蔚藍色的眸光掃來,帶著十萬里深海的冰冷——

  仿佛在看他們,又仿佛在穿過他們,看向更遙遠的未來。

  “神!”

  “是神!”

  “拜見神!”

  街道上的行人忍不住匍匐下去,來自雲巔之上的存在讓他們無法生出任何一絲褻瀆之意。

  愛德華、庫克等人也一個個匍匐了下去。

  這一刻,他們已經將那“親切”的萊斯利夫人和城池中央的石雕重合在了一起,他們喚她︰“神!”

  神並未眷顧他們。

  她抬頭往天空之上的天空看了一眼,仿佛那兒存在著更吸引她的東西——下一刻,所有人都失去了她的身影。

  灰斑雀一振翅,發出急促的一聲“斑”,也消失在了半空。

  過了很久,人們才醒來。

  愛德華爬起來,一臉恍惚︰

  “如、如果萊斯利夫人是神的話……那、那萊斯利先生是誰?”

  他想起那雙冰冷而不可觸的眼眸,想起無數次自身體里生出的恐懼和顫栗——

  人們面面相覷。

  “愛德華!愛德華!歐文子爵和老鎮長帶人過來了!”

  這時,街道盡頭傳來一陣規律的馬蹄聲,愛德華、庫克等人連忙迎了過去。

  “發生了什麼事,愛德華?”

  “後山出現了……”

  ****

  柳余已到了神宮。

  灰斑雀急切地跟在她身邊,撲稜著翅膀,鳥喙開開合合︰

  “斑斑!斑斑!斑斑!”

  可柳余卻听不懂它的話了。

  斑斑所有的意圖都被罩在一個真空的罩子里,除了毫無意義的“斑斑”二字,她什麼都理解不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

  蓋亞呢?

  那些裂隙代表了什麼,真的是《神約》中的末日嗎?……如果是末日,那她之前所做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

  他……還好嗎?

  柳余步履匆匆地走在神宮的金色長廊里,試圖找到那個消失的蓋亞‧萊斯利。

  吉蒂神官迎上來,帶著訝異︰

  “神後,您怎麼會這個時候來?您有什麼需要——”

  “——神呢?”

  柳余打斷她。

  “神?神不在神宮。”

  吉蒂神官奇怪地道。

  “他沒回來?一次都沒有?”

  “沒有。”

  吉蒂神官招來聖女,叫她去找莫里艾騎士。

  柳余搖搖頭︰

  “不必,我已經…問過他了。”

  “那……”

  不等吉蒂神官再問,長廊邊突然刮起一道風,少女雪白的裙擺微晃,下一刻就消失在了長廊之上,只有聲音散入風中、遠遠傳來︰

  “……你留在這,不用跟來。”

  吉蒂神官茫然地抬頭,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神宮內一切都一如往常。

  **

  柳余踏著花園小徑,一步步往她預感的方向走。

  藤蔓,綠植,葡萄架,還有白色的秋千。

  陽光穿過蓬蓬綠葉,一切都充滿生機,可她卻仿佛聞到了蕭瑟與不詳的味道。

  心提到嗓子眼,而所有的壞預感,在看到凋零了一地的枯枝時,得到了證實。

  世界之樹本該永遠蒼翠、永不凋零,而此時,它已經成了光禿禿、圓溜溜的一根焦木,就這樣插在干裂的泥土里。

  繞樹的湖泊已經干涸,彌漫的綠色霧氣變成了稀薄的灰色,而這灰色,似乎帶著一股死氣,才站一會,已讓人渾身不適。

  柳余往前走了一步。

  被碾在足底的枯葉發出細碎的痛鳴——

  這時,旁邊傳來一道懶洋洋的、極富磁性的聲音︰

  “噢真可憐……生命之樹終于要迎來死亡。”

  死亡?!

  柳余轉過頭,卻見一位長手長腳、極富魅力的金發男人斜倚著一旁的藤蔓,向她看來。

  他有一雙金色的豎瞳,如果不是臉上的表情太過熱情——會讓人感覺如被猛獸盯住。

  “米斯金獸?”

  柳余用確定的口氣道。

  金發男人“啪啪啪”鼓起了掌︰“不愧是神愛慕的女人,一猜就猜中了。美麗的神後小姐,等——”

  話說到一半,就戛然而止。

  剛才還在十步之遙的女人不知什麼時候沖到面前,右手食指纏繞著的藍色絲線緊緊得箍住他的喉嚨,似乎只要一個用力,就能結果了他——

  “神後小姐,您審問人的禮儀,可不怎麼樣。”

  米斯金獸扯了扯喉間的神力索。

  “到底發生了什麼?裂隙,生命之樹死亡……這是什麼意思?”

  柳余攥緊指間的神力。

  米斯金獸咳了一聲,臉頰泛起紅紫︰

  “咳咳咳……噢神後小姐,難道你不知道,神與這生命之樹共生。生命之樹存在的那一天,神就存在。生命之樹死亡,神就消失。你看——”

  柳余順著他的聲音往前看去,焦褐色的樹干在灰色的大霧下有種末路的蒼涼。

  米斯金獸用華麗的詠嘆調道︰

  “生命之樹要枯萎了。它要死了。”

  “神要死了!”

  他的話像一顆巨大的滾石,“轟隆隆”砸在柳余的心頭。

  “這不可能!”

  她下意識反對,指間的神力索松了松,米斯金獸趁機往後一躲,人就躲開了。

  他猖狂大笑︰

  “神要死了!死了!”

  “他在哪兒?”

  柳余追過去。

  米斯金獸跑得非常快,一下就消失在了她面前,聲音被風遞來︰

  “神後小姐,這應該問你自己。神的影蹤,怎麼會讓我們知道?”

  他大笑而去。

  柳余站在原地,茫然地看著光禿禿的世界之樹︰

  他在哪兒?

  下一刻,卻像是想到什麼,消失在了原地。

  灰斑雀撲稜著翅膀趕來,卻只看到龐然的生命之樹砸向地面,發出“嘩啦啦”一聲響。

  ”斑!”

  灰斑雀慘烈地叫了起來。

第一百七十七章 完結章(中)

  一穿過無盡之海, 柳余就察覺到了不對。

  迷霧之地上空終年不散的迷霧消失了,只能見干涸的土地,綠植被狂沙摧折, 入眼處一片荒蕪。

  沿著舊路一路往前, 半路上, 紅色的薔薇花還在熱烈地盛放,而那反復循環、記憶化作的“真實劇幕”已經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 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土。

  干涸的土地之上, 遍布縫隙,有呼呼的寒風自縫隙之中刮來, 像是要連她的魂靈也一起卷入。

  “殺!——”

  一道寒鴉的尖嘯劃過長空。

  柳余這才意識到, 她竟然停住了腳步。

  她害怕了。

  米斯金獸的話……

  少女重新邁步, 走向記憶里那個人身體躺著的地方。

  越往前,越感覺荒涼, 連頭頂的陽光都變得蒼白無力, 她的心提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高——

  突然,她停了下來。

  只見一片荒蕪的焦土之上, 巨大的裂隙如同大地的傷口,赤1裸1裸地橫在那——

  而裂隙之上,是一個巨大的旋渦般的黑洞,一道美麗縴細的身影就貼在那黑洞之上, 相比較黑洞的龐然和威赫,大張著翅膀的男人如同粘在蛛網之上的飛蛾。

  脆弱而美麗。

  風吹起他冷灰銀的長發, 他向她看來——

  “蓋亞?”

  柳余叫出了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一陣癲狂的笑聲傳來。

  柳余這才發現, 黑洞之下,一個黑發黑袍的男人就那樣跪在那,他漆黑的長袍被風吹得獵獵飛舞,他在笑,大笑不止。

  “弗格斯小姐!弗格斯小姐!你做到了!你做到了!”他轉過頭來,蒼白的臉上全是淚,他如癲似狂,“你看!你做到了!神要死了!世界之主將死——”

  “轟隆隆!”

  天際傳來一道雷聲,緊接著,沉沉的雨就落了下來。

  “死?!”

  柳余重復了聲。

  “誰要死了?”

  “哈哈哈哈他要死了!”路易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父神、父神要死了!看到了嗎,弗格斯小姐,他要死了!他要死了!哈哈哈……他要死了,要死了……”

  他笑完,又捂住臉︰

  “他要死了,父神要死了……”

  柳余走過路易斯的身側。

  神力托著她往上,站到了那黑洞之前。

  美麗的男人就那樣粘在黑洞之前,如被蛛絲縛住的飛蛾——

  柳余發現,他的翅膀與黑發已經褪色,褪成了冷淡的灰銀,那灰銀彌散在一片黑暗里,美極了,像某種更執拗、更沉重、也更聖潔的東西。

  他似乎說不了話了,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綠眸微微漾起。

  柳余放出一股神力,藍色的絲網在靠近黑洞時,像縹緲的雲霧,一下子被卷走了。

  “你怎麼了?”

  她問。

  他沒有回答她,似乎連表情都僵住了。

  一股無措抓住她的心︰

  “他怎麼了?!”

  柳余轉過頭來。

  “怎麼了?”路易斯站了起來,他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你問我怎麼了?弗格斯小姐,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拜你、拜我所賜啊!”

  “拜你、拜我所賜?”

  柳余只能機械地重復。

  她不明白,無數個疑惑在心里打成死結。

  “想一想,弗格斯小姐,想一想,不要被愛蒙蔽了你聰明的頭腦,難道你沒看出來,父神一直在瞞著你嗎……在你成神的那一刻,這個結局就注定了。”

  “注定了,為什麼?”

  柳余伸手,試圖去拽開蓋亞,可才靠近,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彈開了。

  “路易斯,快來幫我!你不是最愛你的父神嗎?”

  路易斯哈哈大笑,聲音帶著哽咽︰

  “弗格斯小姐!我從未忘記過我的夢想,你忘了嗎?”

  “我要這山川大地各有名姓,要這世界再無枷鎖……父神就是最大的枷鎖……他要死了,死了……從此後,自由的盛世即將來了……”

  柳余悚然一驚,是的,她險些忘了︰

  “可你愛他!”

  “愛?”

  路易斯微微笑了起來,“這個世界上有誰會不愛他?你,娜塔西,還是和你來自一個世界的唐?弗格斯小姐,父神是這世界創造的最完美的造物……沒有人會不愛他……”

  “可你還是希望他死。”

  柳余的手指在快要觸及黑洞時,仿佛觸到了一層滑溜的薄膜。

  她被彈開了。

  黑洞之上的青年沉默地看著她,悲傷如湖水一樣漫過他的綠眸。

  “我可以死,父神當然也可以死,甚至只要他一句話,路易斯就願意去死。”路易斯用情人般的語調道,“可我將你推到他身邊,一步、一步,看著他走向現在,當我將你救活……我就知道,這一天終將會來臨。”

  “瘋子!”

  柳余一把將神力索套住路易斯。

  從前對她來說無比強大的暗夜公爵,此時只是她手里的玩偶,路易斯被摜到了地上。

  她走過去︰

  “告訴我,怎麼救他。”

  “救?救不了了……連父神自己都救不了自己,世上沒人救得了……”路易斯咳出一口血,似乎毫不顧惜自己的生命,他用眷戀的眼神看著那美麗的神,又看向面前鮮妍的少女。

  那眼神讓柳余覺得,他似乎也是愛她的。

  “說!”

  她踩到了他的胸口。

  路易斯哈哈大笑︰

  “父神是為你死的,貝莉婭‧弗格斯,這個世界沒人能摧毀神,除了神自己……”

  “說清楚!”

  “看看這個破碎的世界吧,弗格斯小姐,難道您不曾疑惑過,為什麼總說,您破壞了秩序?這就是秩序……這就是破壞秩序的代價。”

  柳余看向大地之上的裂隙,以及上空的黑洞︰

  “你是說這些……是我造成的?”

  “你們不是這個世界的產物,就像唐英。但唐英只是小蟲子,而你,弗格斯小姐,你是只大蟲子……原本你也是小蟲子,如果你安安分分地當一個普通人,那也不會有什麼,可你的貪婪讓你的欲望永無止境……”路易斯痴迷地看著她,“你一步步地走,走到今天,成了神……”

  “你的力量讓世界本身感到了威脅。”

  所以,世界在排擠她?

  就像女人生孩子,越大的孩子,就需要越大的裂口。

  路易斯看懂了少女的臉色,更是大笑起來︰

  “沒錯,時間過得越久,世界就破裂得越厲害。父神已經拖不下去了……接下來,他的骨骼和血液,將和這個世界融為一體,迷霧之地是這個世界的中樞,在這兒往外輸送……裂隙將會得到填補,世界將重新變得完整……而你,也會得到這個世界的真正承認,因為它將混有父神殘留的骨血和意志。”

  “我不要!”

  光想到這一幕,柳余就快窒息了。

  她放開路易斯,飛到半空。

  “不要,蓋亞,不要……”少女落著淚,看向半空中的蓋亞。她一次又一次地試圖去擁抱他,想要將他與裂隙、黑洞分開,卻只是徒勞無功。“不要,蓋亞,不要……我不喜歡這樣……”

  路易斯仰望著天空。

  他黑色的袍子在雨中被淋得津濕︰

  “弗格斯小姐,知道什麼是神麼?”

  “神是秩序,是守則。自父神降生起,規則和秩序已經印在他的骨血里,可你蠻橫地出現,奪走他的理智和情感,他愛你的每一天,都在違背他的原則。”

  “這一年,他將身體留在這兒,堵住縫隙,又將情感和執念抽離,變成化身去陪伴你。這一段偷來的時光,是父神此生唯一的一次放縱和貪婪。神啊,在愛人面前,也不過是和我們一樣的可憐蟲……”

  路易斯又哭又笑。

  “閉嘴!你閉嘴!不許你侮辱他!”柳余手中的神力索再次套住他的脖子,“否則,我現在就殺了你……”

  路易斯微笑︰

  “那也很好,我可以陪著父神一起死。”

  “瘋子!”柳余狠狠地把他拽倒,很快又求他,“路易斯,路易斯,你一定有辦法的,你有那麼多條命……”

  “抱歉,弗格斯小姐,”他悲哀地看著她,“我也沒有辦法。”

  隨著他話落,柳余心一狠,神力化作利刃,“轟隆隆”往蓋亞和黑洞粘連的地方斬去︰即使這要傷到蓋亞的身體。

  可氣勢洶洶的利刃在踫到黑洞時,化作了微風,一下滑了過去。

  再來幾次都是如此。

  “……沒用的,弗格斯小姐,父神要欺瞞一個人、要做一件事,從來沒有不成功的。”

  “不!”

  柳余不信。

  她向黑洞跳去,卻只狼狽地撞上一層軟彈的薄膜。

  少女狼狽地跌落在地。

  路易斯的聲音突然傳來︰

  “生命之樹已死。”

  “現在……輪到父神了。”

  柳余猝然抬頭,卻見黑洞之上美麗而脆弱的神睫毛顫了顫,下一刻——他那罩了一層薄透冰翳的臉龜裂成一片一片,而後,被風一吹,化成齏粉。

  “蓋亞!”

  她慘烈地叫了起來。

  半空中,那美麗的神仿佛只是一個泡影。

  什麼都沒有了。

  空氣中,仿佛有清妙的、溫柔的聲音傳來︰

  “貝麗,別哭。”

  貝麗,別哭。

  柳余一下哭了出來。

  蓋亞。

  蓋亞‧萊利斯……

  路易斯走到她身邊︰

  “你以為梅爾島只是困住你的牢籠和枷鎖,但同時它也是守你的堡壘……梅爾島是這個世界唯一一座永世漂流、永不沉沒之島。只要你在島上一天,就不會被世界探知……”

  “父神愛你,愛得很掙扎。”

  山河在無聲震顫,一片模糊里,柳余仿佛看到裂隙在被迅速修補,淅淅瀝瀝的雨停了,而後,陽光和彩虹出了來。

  荒謬。

  真荒謬。

  蓋亞沒有了,可世界恢復得那樣快,仿若一切都不曾發生。

  她轉身。

  “你去哪兒?”

  路易斯問。

  “回家。”

  柳余去了石頭屋。

  草莓蛋糕和面還是離開時的樣子,神術將一切保持得很完美,青瓷碗上還冒著熱氣。

  柳余拿出銀筷,抄起面吃了起來。

  吃到一半,才覺痛徹心扉,捂住胸口哭了起來。

  她什麼都沒有了。

  什麼都沒有了。

  只有這個……他留給她的這個……

  “騙子,蓋亞,騙子……我們明明說好……今年、明年、後年,以後的每一年,你都在,你永遠都會陪我過生日、吃蛋糕……”

  她還沒告訴他,她的不甘沒有了。

  她還沒告訴他,他可以轉正了,他怎麼就走了呢……

  模糊的水光中,她仿佛看到,案板前美麗的青年朝她伸手︰

  “噢,貝麗,你怎麼又哭了……”

  對,我哭了。

  狠狠地哭了。

  快來哄我。

  淺綠色的窗簾被微風吹得蕩了蕩,陽光里,一片空蕩蕩。

第一百七十八章 完結章(下)

  柳余又接著吃。

  青花瓷碗空了, 干干淨淨的,連湯都沒留下。蓋亞的手藝很好,再普通的食材到他手里, 都能變出一桌美味。

  這一年里, 他究竟是用什麼樣的心情陪伴在她左右?陪她說話、逛街、玩耍時又在用什麼樣的眼神看著她?這過一日少一日的日子, 他開心嗎?

  為什麼什麼都不說…

  柳余褪去長裙,走到鏡子前。

  鏡中照出一個細腰長腿的美人, 肌膚透而白, 如山巒一樣起伏的左心口, 繪著一個小小的的人像,那人像就像是他在她生命里烙下的印記, 栩栩如生, 永不褪色。

  真霸道, 又…真狡猾啊…

  柳余手輕輕地按在那烙印上,閉著眼, 像緬懷, 又像是悲傷,過了會,才重新穿上衣服落座。

  蛋糕還沒吃。

  切成半片的草莓排成一個圈, 紅色的櫻桃汁勾勒出一個穿著紅色蓬蓬裙的小女孩,小女孩抱著洋娃娃坐在一個高高的沙丘上,抬頭看頭頂的天。

  天空上,是一朵朵白雲, 一只金色的小羔羊從雲層里探出頭,悄悄地偷看她。

  小羊羔的臉都紅了。

  柳余閉了閉眼楮。

  她想, 他做蛋糕的時候在想什麼呢?是想她嗎,他遺憾嗎, 會舍不嗎……

  可他一句話都沒肯留下來。

  一句都沒肯!

  柳余拿起刀,恨恨地朝著小羊羔切了一刀。

  橫一刀,豎一刀。

  小羊羔的身體被攪得稀碎。

  可她立刻又感到了後悔。

  這是他留給她的、極少極少的東西了。

  柳余用細細薄薄的銀刃切出這一塊,囫圇吞棗地往嘴里塞,才塞到一半,一股胃酸倒流的惡心感就直沖喉嚨。

  她強咽了下去。

  正要再取一塊時,卻再忍不住,跑到盥洗池那邊一陣干嘔,卻什麼也嘔不出來,燒心的感覺梗在胸口,嗆得她眼淚直流。

  她胡亂擦了把淚,只罵︰

  “混蛋!混蛋……我們說好的……說好的……”

  可不論怎麼罵,那個溫柔的、仿佛能將整個世界都捧到她面前只為哄她一笑的男人再也沒有出現了。他像是徹底消失在了這個世界。

  柳余靠著牆,任神力伸展,藍色的絲網伸向天空,又展向大地,可沒有,什麼都沒有。

  他已經徹徹底底消失在了這個世界。

  漸漸的,光消失了。

  夜沉沉壓下來。

  柳余渾渾噩噩地爬到床上,躺了下來。

  枕上還殘留著一點熟悉的氣息,她將頭整個埋了下去,漸漸的竟也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身子很沉。

  柳余習慣性用手覆住眼楮,適應一會,旁邊傳來一陣輕笑︰

  “貝麗大懶蟲,再不起床,太陽就要曬屁1股了……”

  “我才不是懶蟲……”

  她轉過頭笑,笑到一半卻僵住了。

  漫漫的光里,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

  人在最難過的,是什麼時候呢?

  大抵就是現在了。

  柳余想。

  生活里處處都是記憶的影子,那些可怕的影子總會在你松懈的時候冒出來,狠狠地咬你一口,告訴你……你沒有了,再也沒有了。再沒有擁抱,再沒有親吻,連空氣都變得冰冷。

  柳余慢悠悠地起身,當漱口時看到那並排在那、一起燒制的牙杯時,終于忍不住,狠狠地哭了起來。

  這個地方,不能呆了。

  她想。

  在熟悉的反胃感覺泛上來時,柳余去了神宮。

  神宮,塌了。

  柳余漠然地看著神宮坍塌一地的牆壁——

  曾經人人向往的華美天堂,已經成了一堆廢墟。

  吉蒂神官送走最後一批聖子聖女們,回來時,就看到駐足而立的窈窕少女。

  她穿著紅色的蓬蓬裙,裙擺綻開如艷麗的薔薇,而這濃艷的顏色襯得她臉白得嚇人,她看起來美麗極了,也脆弱極了。

  “神後小姐。”

  吉蒂神官上前行了個禮,她以為她會問神宮的事,可轉過頭來的少女藍眸里有種病態的、咄咄逼人的銳利︰“吉蒂神官,你會醫術的,對嗎?”

  神殿里的神使為了傳教,會學一些基礎的醫術,也會辨認一些基礎的草藥。

  而神宮里的神官,醫術更要精湛一些——萬一那些遠離家鄉的聖子聖女們生了病,也好立刻得到治療。

  吉蒂神官點頭︰

  “會。”

  不等她反應,一只白得幾乎能看見皮下青色血管的手伸了過來︰

  “那你幫我看看……”

  少女的臉上有種熟悉的漠然,“我是不是懷孕了。”

  吉蒂神官一愣,緊接著,發出的聲音又尖又利︰“您懷孕了?”

  少女將手往前遞了遞︰

  “吉蒂神官,麻煩您幫我看一下。”

  吉蒂神官的面色越發凝重起來。

  她有一肚子疑問,可這些疑問都在神後小姐可能懷孕的消息中被打消了。

  “好,好,神後小姐。”

  吉蒂神官小心翼翼地將手搭了上去,一縷白色的光從她指間透出,落到柳余的手腕——

  過了半晌,她搖頭。

  少女眼里的火一下子熄滅了。

  吉蒂神官知道她誤會了,急急地道︰“抱歉,神後小姐,我只是個神官!您的身體和人類的不同,也許,您可以去一趟生命之樹那里……如果、如果這是神的孩子,生命之樹一定會有感應的!”

  “生命之樹…不是已經死亡了嗎?”

  柳余的心提了起來。

  “生命之樹死了?!什麼時候?”

  “您沒去看過嗎?”

  吉蒂神官搖頭,像是遭受了重大打擊︰“……沒,沒有!神宮昨、昨天突然就塌了!我領著聖子聖女們逃出來,後來,就、就進不去了……”

  她失魂落魄地看著神宮︰“莫里艾騎士他們說要去找神……他們說要去找神……如果生命之樹死亡,神、神……”

  “神……神也死了嗎?”

  吉蒂神官淒惶地往前看去,廢墟前,少女的身影已經消失了。

  柳余進了廢墟。

  神宮是一下子坍塌的。

  雕梁畫棟,成了斷壁殘垣,大石頭滾得到處都是。後花園的土都被翻過來了,花花草草掉了一地,柳余沿著記憶一路走過去,她想看看生命之樹。

  她不甘心。

  一只灰斑雀驀地俯沖過來,看見她,就在她頭頂徘徊了一圈︰

  “斑!”

  它發出一聲“斑”,黑豆眼就汩汩往外冒出淚來。

  “斑斑?”

  柳余伸出手臂,灰斑雀一振翅膀,就停在了她的手臂上。

  [貝比!你終于來了!]

  “生命之樹——”

  [生命之樹死了!它突然倒下來……]斑斑流著淚,它似乎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淚,[神,神死了,對不對?不對?]

  柳余慢慢走過去。

  她已經看到了砸落地面的枯樹,粗壯的枝干砸出一個巨大的洞。

  它身上所有的生機都已經流失。

  “是的,死了。”她道,“生命之樹…死了。”

  她還在期待什麼呢。

  柳余準備離開,可在轉身時,體內有樣東西動了動……

  那感覺很奇妙。

  就像是她肚子里有片葉子,那葉子輕飄飄地翻了個身,打到了她的髒腑和心髒,于是,僵住的血液就開始汩汩流動起來。

  ——不!

  ——不!

  她驀然轉身,天地間突然出現無數道藍色絲網,絲網往枯樹鑽去,最後,從樹心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小小的根須,風一吹,根須悄悄展出三片嫩綠的葉片。

  葉片朝她晃了晃。

  柳余突然捂住嘴,哭了出來。

  “斑斑,你看……”她又哭又笑,“生命之樹還活著!還活著!”

  [活著?!活著?!生命之樹還活著?那神、神……]

  “神也活著。”

  “我懷孕了,斑斑,我懷孕了!”

  她擁有神的骨血,她與這個世界就不再是分裂的了……

  斑斑被晃得發暈︰

  [什、什麼意思?]

  “我要去找神,我要去找蓋亞……”

  柳余沒有給它解惑的意思,裙帶飄了起來。

  她飛躍過土地,城池,奔向無盡之海的深處。

  灰斑雀跟著她︰

  [這、這到底怎麼回事,貝比?……我被繞糊涂了……]

  而在無盡之海的深處,在生命之樹的葉片與某個新生命共顫時,被包裹在深藍海水里的美麗神睫毛顫了顫、又顫了顫,良久,綠色的瞳孔睜開……

  “貝麗……”

  他道。

  一個窈窕的金發少女沖進了他懷中︰

  “蓋亞!”

  她緊緊地抱住了他。

第一百七十九章 番外一

  吉蒂神官最近很苦惱。

  她親眼見神宮在一夜之間坍塌, 又親眼見它在一瞬間崛起,華美的殿堂恢復得和從前一模一樣,只除了那棵生命之樹——

  那樹現在只剩下兩片綠芽兒, 被神後小姐用一個藍色的光罩小心翼翼地罩在裡面。

  莫里艾領著騎士隊第一時間歸來, 等候神的歸位。

  而神卻是在一個月後, 領著神後迴歸的。

  歸位後,他宣佈了兩件事:

  第一件, 神後懷孕了。

  第二件, 他要重新舉辦婚禮。

  得知第一個訊息的時候,吉蒂神官是發自內心的喜悅——

  她相信,神也是這麼想的。

  畢竟, 神之國度已經豔陽高照了一個月了, 那陽光…說不出哪裡不一樣,但落在人身上,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感覺到快樂,彷彿這世上所有的黑暗、煩惱, 都沒什麼大不了。

  光明庇佑一切。

  可…婚禮?

  難道神和神後每吵一次架,每鬧一次彆扭,都要再舉辦一次婚禮?

  “婚禮要像上次那樣嗎,再…將各大城池主再請過來慶賀嗎?”

  吉蒂神官苦惱得眉毛都快擰成毛毛蟲了,可這些苦惱, 她不敢跟神傾訴, 也不敢和已經懷孕的神後小姐傾訴, 只能找莫里艾先生,“而且神宮坍塌時, 送出宮的聖子聖女們……”要接回來嗎?

  莫里艾也有自己的苦惱。

  最近八爪魚先生總拉著他哭訴, 說神總霸佔著他的地方, 他很怕會丟了工作、趕出神宮去……八爪魚先生還想在神宮養老呢……

  “去問問神後小姐吧。”

  兩人目光一對,不約而同得出一個結論。

  相比較對一切都看淡的神來說,神後小姐明顯要更平易近人些——

  有她在的神宮,總是生機勃勃的,連神都要比平時好說話些。

  吉蒂神官和莫里艾一同去了神殿。

  神殿之上的虛空,無數顆星球還在有序地運轉,吉蒂神官每見一次,都忍不住目眩神迷一次:這樣強大的、能將整個世界都握在手中的力量,是如此讓人嚮往……

  神座之上,那向來高高在上的美麗神祇並不在。

  莫里艾:“也許在後花園?”

  “或者是在內殿。”

  吉蒂神官道。

  如果是在內殿,他們是進不去的。

  “你有沒有覺得,神自從迴歸後,就有點…不太一樣?”

  吉蒂神官期期艾艾地道。

  莫里艾:

  “不太一樣?”

  “他現在已經不太管神殿的事了……”

  吉蒂神官看起來有些惴惴不安。

  神迴歸後,就變得跟從前不太一樣了,長髮從霜雪似的銀白變成了更冰更冷的灰銀,那綠瞳裡——偶爾,吉蒂神官偶爾能從中察覺到深淵的氣息。

  可她又能感覺光明還在神的身上,並未離去。

  “父神總是對的。”莫里艾右手置於左胸,對天空尊敬地行了個禮,“…也許是父神現在有了別的想法…他的智慧如海,我們只是渺小的蟲蟻,不該去揣度天空的量度……”

  “你是對的。”吉蒂神官的臉色舒緩了些,“現在,我該考慮的…是怎麼將神的婚禮舉辦得更好些。”

  “也許神後小姐有些別的主意。”

  莫里艾提醒她。

  “噢,當然,當然……”

  吉蒂神官女性特有的直覺,讓她發現,在這些時候神後小姐的話要比神…管用些。

  ***

  在內宮的柳餘可沒有吉蒂神官想的那麼幸福。

  她快被肚子裡的小混蛋給折騰壞了。

  吃什麼吐什麼——

  “我可是神啊,”少女奄奄一息地躺在白袍青年懷裡,像只被折騰壞的奶貓,等著人一下一下梳毛,“神怎麼會孕吐?”

  這不科學!

  “貝麗,我想,也許是因為……他溢位的神力超出你能承受的範圍。”蓋亞輕輕將手放在她的小腹,灰色的神力像團雲霧一樣進入她的身體,他美麗的綠瞳裡滿是擔憂,“你還好嗎?”

  柳餘將下巴磕在他的膝蓋上:

  “不太好。”

  她蔫搭搭的:“如果你能幫我生就好了,就像海馬先生那樣。”

  “海馬先生?”

  蓋亞一愣。

  “我以前世界的一種動物,很溫柔的動物……海馬太太將寶寶放到海馬先生的口袋裡,然後海馬先生就會一直帶著它,直到將它生出來……”柳餘嘟囔著嘴,“海馬先生真體貼。”

  “貝麗,抱歉……雖然我可以做你的海馬先生,創造一個類似的環境,但這次不行。”

  少女立馬就不高興了:

  “蓋亞,你不愛我了!”

  “你對我好,只是為了我肚子裡的孩子!”

  也許是懷孕的人特別敏感,她竟然還抽抽噎噎掉起淚來。

  蓋亞垂目看著被淚水浸溼的白色袖袍:

  “貝麗,他擁有你和我的骨血,在你的身體裡不僅能掩蓋住你的氣息…還會一點點改變你的身體……等你將他生下,這個世界就不會再排斥你了……所以,你需要他。”

  “你就是不愛我!”

  少女無理取鬧,嘴巴嘟得能吊兩個醬油瓶。

  他的目光落到她嘴唇上,低頭吻了下,蜻蜓點水似的,額頭抵著她:“貝麗,耍賴可不行……不過,第二個孩子、第三個孩子……以後所有的孩子,都由我來當你的海馬先生,好嗎?”

  柳餘:……

  他在她耳邊輕輕笑,喉結微微動,有種要命的性感——

  她臉一下子紅了,嘟囔著道:

  “誰要生那麼多……”

  “又不是母豬。”

  蓋亞對著她,又是一陣笑,剔透的綠瞳映著窗外淺金色的碎影,有種生動鮮活的美。

  他近來似乎總是這樣笑。

  “喂,你別隨便亂笑。”

  “恩?”

  “反正別亂笑。”

  不然她會忍不住想親他——

  下一刻,他就親了下來,在她意亂情迷時道: “貝麗,我們再辦一次婚禮,只屬於我們兩個的…婚禮。”

  “為什麼,不是辦過了嗎?”

  “那不一樣,貝麗,你想一想,那不是婚禮,那只是我們彼此都不肯妥協的一場話劇,而且,這場話劇並沒有完整落幕…”

  他意有所指,柳餘一下明白了。

  她下意識護住肚子,聲音帶著不可思議:“萊斯利先生,您怎麼可以這樣,我可是孕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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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番外二

  婚禮當天。

  神宮變成了花的海洋。

  紅色薔薇在宮殿的每一個角落綻放, 空氣中盈滿了花的芬芳,走進神宮,就像是陷入一場熱戀。

  吉蒂神官換了一身新的神官服, 面帶喜悅地和莫里艾為首的騎士隊互道祝福。

  “吉蒂神官, 這次都託您的福……這麼多薔薇……”

  莫里艾面露驚歎, 神宮內那些可愛活潑的聖子聖女沒有被父神召回,所有的裝飾幾乎都是吉蒂神官一人完成的——

  當然, 還有八爪魚先生和綠螳螂先生。

  不過據莫里艾所知, 這兩位先生還添了些亂。

  “薔薇都是神親自從花圃挑選的…”

  吉蒂神官笑著道。

  她還記得昨天,她挎著籃子去神宮外的花圃摘花時,看到神拿著一個銀剪、悠閒地穿梭在花叢裡, 一枝枝挑選薔薇花的模樣。

  他冷灰銀的長髮和寬大的白袍, 與那熱烈的紅薔薇形成鮮明的對比,可臉上的神情是那樣溫柔,彷彿面前不是一朵普通的花,而是他傾盡心力去呵護、值得珍惜的某種東西。

  那些薔薇在交給她時, 還施加了時光魔法,每一朵都保留著它在枝頭最美的模樣。

  莫里艾:“我想,也許那些花對父神來說有不同的意義。”

  “來了。”

  吉蒂神官提醒他。

  莫里艾領著騎士隊分列在神殿的兩側,他們都換上了華麗的白底金邊騎士服,腰間配著金色的佩劍, 望著通向神殿的金色長廊。長廊兩邊, 分列著一排白色的雕花柱, 每根柱子上都盛放著一捧薔薇花。

  長廊盡頭,神挽著他的妻子走來。

  他們看起來是那樣的美貌, 那樣的登對——

  吉蒂神官和莫里艾立刻垂下頭去, 可剛才的一幕, 卻深深地映在腦海,即使是多年後都揮之不去。

  神多麼美啊。

  可更美的,是他望向身邊人的眼神,比湖水更溫柔,比春風更雋永——那裡飽含著的熱烈的情感,讓看得人都忍不住為之動容。

  吉蒂神官的心砰砰跳了起來,眼角的餘光只能見神後小姐白色的蓬蓬裙襬翩躚過眼簾,淺金色的光在那白色的軟紗上跳躍,有種輕盈的溫柔。

  他們一步步上了臺階。

  吉蒂神官抬頭仰望著,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她眼裡有了淚光。

  她感覺到幸福——

  連空氣都似乎瀰漫著讓人快樂的味道。

  柳餘也看著旁邊的蓋亞。

  他穿著和上次一樣的法袍,白底金邊,袍上金色的太陽和銀色的月亮交相輝映,帶著和上次一樣的王冠,唯一不同的,是那頭長長的、幾乎曳地的銀髮,變成更具有灰度的銀——

  這代表著,他不是純粹的光明,也不是純粹的黑暗,而是將黑暗和光明統協為一體的創世之神。

  他朝她遞出手,眸光暗含鼓勵:

  “貝麗,來。”

  柳餘不假思索地將手搭了上去。

  雙手交握的剎那,蓋亞現出了他的完全體。

  巨大的灰色翅膀張開,遮天蔽日。

  世界有了震顫。

  天際一道彩虹突然出現,百靈鳥在歌唱,白鴿在自在翱翔。

  無數花兒同時綻放。

  各個星球的人們停下勞作,神殿的神使和騎士紛紛看向天空,彷彿那兒有神秘而美妙的東西在召喚……

  一切都和上一次的神後大典一樣。

  柳餘心生一種奇妙的感覺,也許,今天他會給她一個驚喜……

  他正看著她,眼神專注,姿態虔誠,下一刻,屈身在她的手背上一吻,抬頭看她:

  “你將是我唯一的妻子。從此後,無論順境或逆境,快樂或憂愁,我都將永遠愛你,珍惜你,對你忠誠,直至死亡。”

  美妙而空靈的聲音在殿堂內響起。

  柳餘愣住了。

  他……

  他將誓詞改了。

  心微微顫抖起來:

  “你……”

  原來他執意要重新辦一場婚禮是為了現在,所以,他穿著之前一樣的禮服,帶著一樣的王冠,他細心地挑選裝飾神殿的花朵,為今天做了許多準備……

  就是為了給她曾經的耿耿於懷一個交代。

  眼淚在眼眶裡翻滾。

  蓋亞看著她,無奈地道:

  “貝麗,該你了。”

  少女眨眨眼睛,面色莊重地向著面前的男人起誓:

  “你將是我貝莉婭唯一的丈夫。從此後,無論順境或逆境,快樂或憂愁,我都將永遠愛你,珍惜你,對你忠誠,直至死亡。”

  話落,她對著燦爛地笑了起來。

  笑容甜的像藏著最濃稠的蜜糖。

  空氣中彷彿有鮮花綻開。

  蓋亞低頭,在她唇間一吻:

  “歡迎來到我的世界。”

  “貝麗,很期待和你在一起的時光。”

  “我也很期待。”

  柳餘踮起腳尖,摟住他的脖子,深深吻了下去。

  吉蒂神官在臺階下悄悄地捂住了眼睛:

  噢,多麼火熱的愛情……

  ****

  內宮和之前裝飾的一樣,不過,進來的方式卻是不同的。

  柳餘摟著蓋亞的脖子,指揮他將自己放到桌邊。

  桌上一個熟悉的銀酒罐,她歡呼了一聲:

  “是艾諾酒?”

  “是的。”

  他將她放下。

  少女卻不肯:

  “我要坐你大腿上。”

  “貝麗……”

  “我就要。”

  柳餘才不管他,她推著蓋亞讓他坐到那寬寬大大的座椅上,又將鎏金嵌瑪瑙杯倒上酒,一滋溜就鑽進了他懷裡:

  “現在,你可以喝酒了。”

  她乖乖地窩他懷裡。

  蓋亞看了眼懷中的少女:

  “貝麗……”

  “怎麼?”

  “你不方便。”

  “蓋亞,今天可是值得紀念的日子,我們的婚禮,夜晚……”少女眨啊眨的眼睛,像忽閃忽閃的星星,帶著絲調皮勁兒,“難道,你就不想做點什麼嗎?”

  蓋亞並沒有說話,只是用湖一樣靜的眼神看著她。

  “已經四個月了,我已經不吐了……”少女扁了扁嘴,她將他的手放到她的肚子上,“還是…你嫌棄我現在不好看了?”

  小腹微微攏起。

  度過適應期後,她很肯定,她的身體壯得像頭牛,可以下五洋捉鱉。

  蓋亞看著她,神情還是溫柔的,只是一雙綠眸暗沉無比:

  “你確定?”

  “確定。”柳餘拉著他的手一路往上,直到最高處才停下,“不過…你得輕些。”

  他的眸底彷彿有洶湧的暗流。

  “是不是沉了一些?”

  她嘻嘻笑。

  他手握了一握,在少女輕輕的一聲輕1吟裡,湊在她耳邊輕輕說了句,哄得少女臉紅得似霞。她瞪了他一眼:

  “蓋亞!”

  “貝麗,這很正常。”

  他用坦然的語氣道。

  柳餘突然憶起這人是能將我幹你乾得很快樂這種話說得跟吃飯喝水聊天一樣正常的。她決定閉上嘴。

  他卻低下頭,輕輕咬了一口她。指間往下,下一刻,臉抬起,自下而上地看她,綠眸裡都是笑:“貝麗……”

  柳餘捂住臉:“不許笑我!”

  “這很正常。”

  他又道。

  “還用你說。”

  少女憤憤地。

  衣袍窸窸窣窣,寬大的座椅散了一地,解到最後是他訝然的聲音:

  “你這是……”

  一聲清脆的彈音。

  少女“咯咯咯”笑:

  “戰袍啊,蓋亞。”

  笑到一半,驚呼了一聲:

  “別壓到肚子!”

  人已經被面向桌子,蓋亞從後抱住了她。鎏金嵌瑪瑙被裡價值千金的艾諾酒無人問津,最後,澄黃色的酒液晃了一地。

  第二天醒來,柳餘看著地上被撕成一片一片的蕾1絲細帶,無比後悔自己的挑釁。

  什麼戰袍?

  明明是催命的…

  不過一想到,蓋亞·萊斯利那張清冷傲慢的臉被欲1望漸漸淹沒的模樣,柳餘又覺得,一點不虧。

  陽光裡,美麗的青年拿了一束薔薇進來,給了床上懵懂的女孩一個吻:

  “早安,萊斯利太太。”

  柳餘笑了起來:“早安,萊斯利先生。”

  生活大概就是這樣。

  普通的,平凡的,充滿著各種瑣碎幸福的小細節,也許是一個吻,也許是一束花,一天天地過去,沒有太多的波瀾壯闊。

  就如她曾經無數次憧憬過的一樣。

  不——

  也是有奇特的事的。

  人類懷胎十月生子,她這個胎……懷了特麼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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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番外三

  番外三:帕加索斯的日記

  (一)

  我叫帕加索斯。

  我的父神是偉大的創世神蓋亞, 我的母神是美麗的命運女神貝莉婭。

  注:“美麗”是母神強迫我一定寫上的。

  對了,我今年五歲了(但母神說,我在他的肚子裡呆了十年,所以有十五歲)。

  哼, 母神騙人!

  帕加索斯才不會相信呢。

  *批註:

  母神大人:我確實很美, 帕加索斯, 而且你確實在我肚子裡呆了十年沒錯。

  父神大人:你母神說的對。

  帕加索斯:哼。

  (二)

  帕加索斯生氣了!

  真的真的生氣了!!

  父神明明說過, 帕加索斯是世上最可愛最漂亮的孩子!!!

  可今天, 卻抱著母神,誇她是世上最可愛最漂亮的孩子!!!!

  難道帕加索斯不是世上最可愛最漂亮的孩子嗎?!!!!!

  母神大人:帕加索斯, 你確實是世上最可愛最漂亮的孩子啊。

  父神大人:帕加索斯,不要總是偷偷地用“隱身術”。

  *帕加索斯:哼!父神大人是壞蛋!

  (三)

  今天母神帶帕加索斯去了一個叫“納撒尼爾”的地方,當然,這不奇怪。畢竟,母神和父神每年都會抽出大半時間去不同的世界住上一陣——在那母神和父神就會像個普通人一樣工作生活,當然,帕加索斯也變成了個普通的小孩, 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

  這感覺不壞。

  神宮總是很寂寞的。

  雖然有吉蒂神官, 和長得很老很老的一隊“哥哥們”。

  真奇怪,那些很老很老的哥哥們也是從母神肚子裡出來的嗎?

  那母神究竟有多老呢?

  她看起來很年輕。

  噢對了,納撒尼爾, 可母神在納撒尼爾變得有些……恩, 就是有些奇怪。

  她領著帕加索斯偷偷地跟在一個老婆婆身後, 那個老婆婆的聲音很尖很利, 就像一隻老母雞(對不起, 帕加索斯找不到更像的詞語了)。

  然後, 你知道帕加索斯看見什麼了嗎?

  母神哭了!

  母神竟然哭了!

  不知道為什麼, 帕加索斯很難過。

  帕加索斯有點不太喜歡那個老婆婆了,她又兇又壞,總是對著僕人呼來喝去,還喜歡坐著馬車去豪華的地方跳舞,那些看起來還算體面的人們居然都給她請帖。

  為什麼?!

  她都那麼老了!!!

  *批註:

  母神大人:帕加索斯……

  父神大人:糾正你三個問題,帕加索斯。第一,你的莫里艾哥哥們並不是出自你母神,只有你才是我和你母神真正的孩子。第二,尊老愛幼是神的美德,就像你母神和我一直愛護你一樣,年邁值得尊重。第三,在沒有足夠了解一個人的時候,不要輕易下判斷。最後,你的母神不是看起來很年輕,是確實很年輕。

  帕加索斯:???父神大人在說什麼……

  (四)

  今天,帕加索斯同時擁有了人生中第一個和第二個女朋友!

  菲碧和喬一個拿來了庫來餅,一個拿來了馬多糖,帕加索斯不知道怎麼選,就讓她們都當了女朋友。

  這真是個好主意,是不是?

  以後帕加索斯就能同時吃到庫來餅和馬多糖了!

  *注:

  母神大人:帕加索斯,一個好男孩絕對不會同時和兩個女孩子交往哦。

  父神大人:帕加索斯,為了食物將自己輕率地交出去絕不是一個好主意,愛要更慎重一些。

  帕加索斯:……所以,該選擇庫來餅,還是馬多糖呢?

  苦惱。

  (五)

  噢,薩利裡真是我最愛的一個世界!

  它擁有所有星球裡最大的海洋,也擁有許多許多好吃的海洋生物。

  真希望能在薩利裡住上一輩子!

  不過,今天在一個小漁村,我和母神見到了一個奇怪的人,她的臉和手像是被父神實驗室裡的某種液體腐蝕過,坑坑窪窪的……看起來有些倒胃口,還有些可憐。

  她很瘦,佝僂著背,正被一個喝醉酒的男人追著打。

  我以為母神會阻止,可她只是看著,什麼也沒做,臉上還露出那種奇怪的、傷感又像討厭的表情——那表情,就像我看見喜歡吐口水的唧唧獸一樣。

  我有點不高興。

  這都不像我認識的母親了。

  不過後來,等那個女人和男人離開,聽到街上那些議論時,我就明白了。

  母神一定是事先知道了!

  原來那個女人,是在河邊被那個男人原先的妻子撿到的。他的妻子很好心,把她領回去悉心照顧,還給她看醫師、供她吃穿,可等她好了,卻勾引了她的丈夫。那個妻子離開丈夫,她就正式跟了他。只可惜,這個男人是個酒鬼,他妻子性格強勢,他才不敢酗酒,現在,他又重新染上了酒癮。一喝醉就打人,這個女人竟然被一個酒鬼哄著,一直都沒離開,還說他愛她。

  噢,我聽街上的人叫她娜塔西。

  很好聽的名字,可惜了,心眼和腦袋都不怎麼樣。

  (為什麼我十歲了,還要寫日記!)

  *注:

  母神大人:那現在…帕加索斯還喜歡母神嗎?

  父神大人:帕加索斯,你最近吃得有點多。

  帕加索斯:╭(╯^╰)╮

  (六)

  我是帕加索斯。

  繼承了父神銀色的長髮,也繼承了母神蔚藍的眼睛,他們都說,帕加索斯是這世上除了父神以外最英俊的男人,我也這麼覺得。

  我喜歡我的名字。

  因為母神說,帕加索斯,意味著希望。

  希望之神。

  雖然,我依然有許多不明白的事,就像我不明白,母神大人和父神大人為什麼寧願捨棄最簡單的辦法,向各個世界頒佈法令、鞏固信仰,不願意再建造神殿,而寧願變成普通人,一個星球一個星球地引導人類,讓他們過得富足,接受教育……

  但我想,總有一天,我會明白的。

  就像母神所說:

  “在未知中探索。”

  不走到時間的盡頭,誰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呢?

  最後,父神大人!

  請務必不要再將母神大人拐走去到處遊玩了!

  帕加索斯的生日快要到了!

  *批註:

  父神大人:你該學著獨立了,帕加索斯。

  ————————

  在遙遠的星球,柳餘看著帕加索斯派信使傳來的資訊,忍不住笑了:

  “蓋亞,帕加索斯的生日要到了。”

  她看向蓋亞,這麼多年過去,他依然如醇酒般迷人。

  只是偶爾,會非常孩子氣。

  “貝麗,你不覺得你太關注帕加索斯了嗎?”他低頭望她,表情平靜,“雛鷹需要放手,才能經得起風雨。”

  柳餘:……

  “萊斯利先生,帕加索斯已經獨立一百年了。”

  她提醒他。

  早就不是雛鷹了。

  面前的男人眉毛微微擰起:“哦,是嗎?”

  “好了,蓋亞,我們總要回去的……”柳餘依偎進他的懷抱,“而且,我們也該將好訊息告訴帕加索斯,對嗎?他都要當哥哥了。”

  蓋亞抱住她,兩人擁抱良久,他突然問:

  “我做到了,對嗎?你很幸福。”

  柳餘點頭,閉著眼想,是的,她很幸福,每時每刻都幸福。

  “現在想想,我那時候很憤世嫉俗,總對你不滿。”

  她想錯了,她來的那個世界沒有神,而這個世界,神天然存在,這無法否認。他圈養了萬物,也將萬物保護在他的世界內,抵擋外來的危險。

  但也許,她可以摸索出另一條路。

  時光漫長,不是嗎?

  “不滿?”他低低地笑,“你現在也經常不滿。”

  柳餘:……

  “喂,”她慢吞吞地道,“萊斯利息先生,今天您恐怕得睡到書房。”

  “貝麗…”

  有些無奈地。

  “手還很酸。”

  瞧,這些瑣碎的、酸臭的日常,柳餘微微笑了起來。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她白皙剔透的臉上,照出了一臉幸福的餘韻。

  ※※※※※※※※※※※※※※※※※※※※

  終於、終於完結啦!

  感謝陪伴~

  一路走來,你和我一起看著余余慢慢成長,從一個不懂愛的人慢慢懂得愛,獲得愛,真的沒有比這更圓滿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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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甩後才知道男神是在攻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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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為我是灰姑娘,遇到了拿著水晶鞋的王子,誰知……王子這狗比,竟然是拿了攻略劇本來攻略我的!!”

  ——— 來自《沈又又日記》

  ———————————————————

  “我喜歡你,又又。”

  淮海一中出了名的學渣沈又又,有一天接到了校草杜修宜的告白。

  杜修宜其人,在某乎有個專門為他開的答題樓,名為“投胎要投杜修宜”——有個首富爸,還有個曾經紅透半邊天的影后媽,本人更是又帥又颯,追他的女人男人能從城東排到城西。

  這樣的杜修宜,沈又又自然受寵若驚地答應了,可十天後,她被甩了。

  “為什麼分手?”她問。

  彼時天邊殘陽如血,杜修宜看著她,笑得涼薄又溫柔:“又又,照照鏡子。”

  “我只是玩玩而已。”

  ******

  四年後,杜修宜學成歸國,成為名利場裡最受矚目的新人物,隻手就能攪弄風雲,女人們趨之若鶩,卻近身不得。

  而這樣一朵高嶺之花,卻在一次晚宴上醉酒失態,紅著眼拉住一個女人喊“又又”“又又”。

  那叫又又的女人卻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

  “杜修宜,照照鏡子。”

  “我也只是玩玩而已。”

  不久,圈內人都知道,杜修宜被國內第一女團“Class”隊長,沈又又玩了。

  沈又又其人,又乖又軟又甜,某撲宅男票選“第一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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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援,我會繼續努力的!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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