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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寵 By 綠藥 part 1

宦寵 By 綠藥 part 2

第102章 品琢

  沈茴有些擔憂。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戳穿什麼。有些話, 她當真可以說出來嗎?

  她忐忑地望著裴徊光,有點擔心她這樣說會讓他不高興。

  她臉上還掛著淚,瞧上去怪可憐見的。

  許久之後, 裴徊光才開口。

  “也不是。”他說。

  沈茴的眉心一點一點蹙起來,仔細去琢磨裴徊光這簡單的三個字。

  裴徊光垂著眼楮,慢條斯理地壓了壓自己修長的手指, 慢悠悠地說︰“其實閹人的快活法子五花八門。床上折騰人的花樣多得不得了。不過娘娘尊貴, 咱家下不去手。”

  他垂著眼睫, 真真假假的情緒都藏了起來,無人可探。

  沈茴驚訝地輕“啊”了一聲,不太相信地瞥了他一眼。閹人快活法子五花八門, 他下不去手?他的花樣還少了?

  裴徊光抬抬眼,饒有趣味地品著沈茴此時臉上斑斕的情緒。

  好半晌, 沈茴才慢吞吞地說︰“有多折騰人?嗯……你、你仔細說說看。興許……”

  興許, 可以試試?

  沈茴五官揪起來,怎麼看怎麼擰巴。

  裴徊光覺得好笑極了。他說︰“可能會傷痕累累鮮血淋灕, 說不定還會缺胳膊斷腿。”

  “唬人的。”沈茴知道他這話純屬胡說。

  裴徊光含笑望著她。因她真的考慮要嘗試, 心里的陰沉莫名散去一些。

  這個時候順歲在外面敲門,送來了熱茶。

  裴徊光讓順歲將熱茶送進來,親自倒了一杯遞給沈茴, 說︰“暖暖身。娘娘金貴, 再別干些半夜坐在門口等人的蠢事。”

  沈茴接過來, 嫌燙沒立刻喝。她仰起姣麗的小臉蛋, 望著裴徊光說︰“我在話本子里看的。故事里的姑娘等在家門口, 她夫君遠遠看見她,心里暖融融的,又覺得妻子坐在門前月下的樣子特別好看。”

  她彎起眼楮, 帶出幾分小小的調皮︰“掌印遠遠看見我的時候,覺得我好看嗎?”

  裴徊光呵笑了一聲。

  他說︰“娘娘就這樣把小算計說出來,顯得所作所為太故意,也太不聰明了。”

  沈茴嘟起嘴,吹吹還燙的茶,然後用一雙明澈的眸無辜望著裴徊光,說︰“因為在乎掌印,所以才絞盡腦汁呀。”

  裴徊光攏了攏手。

  順歲去而又返,在門外恭敬地低聲問︰“掌印,沐浴的熱水現在就送去盥室嗎?”

  “送去罷。”裴徊光道。

  順歲立刻轉身快步走下樓梯,去提熱水送上來。

  沈茴嘟著嘴,將茶盞里的茶吹得不那麼燙了,才試著小口喝了一點,暖意從口中而來,一貫入腹,身子頓時暖和起來,舒服極了。

  雖已是四月,又是偏南溫暖的關凌,即使夜里也很暖和。可沈茴倒是還有懼寒的毛病。

  她又接著小口地喝了幾口熱茶。

  裴徊光看著沈茴將一盞茶一小口一小口盡數喝光了,才慢悠悠地說︰“咱家今天晚上沒什麼胃口吃得少,眼下有些餓。”

  “那讓順歲去準備呀!”沈茴急忙說。

  “吃不下,只想咬咬東西。”裴徊光一側的嘴角慢悠悠地揚起,扯起一絲危險的弧度。他俯下身來,湊到沈茴的耳邊,低聲說︰“娘娘一會兒沐浴時,把皮股洗干淨些。”

  沈茴一怔,緊接著臉上一紅,羞惱地推了裴徊光一把,直接起身往外走,先一步去了盥室。

  裴徊光隨口胡說的。

  他總喜歡看沈茴紅著臉羞惱的樣子,這讓他身體和心里都莫名地愉悅。

  等沈茴先一步出去了,裴徊光走到書櫥前,將藏在衣襟里的書收進書櫥最里面的抽屜里。他將抽屜上了鎖,然後捏著抽屜的鑰匙微微用力。那把鑰匙慢慢化成了灰。裴徊光捻了捻指腹,讓指尖的灰渣掉落。

  這日夜里,兩個人什麼也沒做,安靜地共枕棉。

  沈茴將睡未睡時,迷迷糊糊地轉了個身,手背不小心踫到裴徊光微涼的手。即使是如今暖和的天氣,裴徊光身上依舊這樣涼。

  手背上踫到的微涼觸覺讓剛要睡著的沈茴略清醒了一瞬,她又轉身,仰躺著,兩只腳腕交疊放著。

  迷迷糊糊中,她還在想著剛剛手背上的觸覺。

  她在被子里摸了摸,摸到裴徊光的手。她胡亂攥了他的一根手指在手心,慢慢睡著了。

  沈茴睡著了,裴徊光卻沒有睡著。

  這些年,他本來就睡得少,一丁點響動都能驚醒他。此時他雖合著眼,卻無半點睡意。

  感受著指上溫軟的觸覺,裴徊光想著沈茴落淚的模樣,又想著她居然苦惱不能讓他高興。

  裴徊光覺得好笑。

  這不是高不高興的事情。那點床笫之間的男歡女愛並沒那麼重要。

  他的煩躁來自于他清楚的知道他和沈茴不是一種人。

  她關心他在意他,甚至如她自己所說對他生出一丁點的喜歡來。

  可那又如何呢?

  他們不是一種人。

  她沉默著微笑,心里卻永遠不會贊成他卑劣的所作所為。

  他不忍心折斷她的翅膀。

  可總有一天,當她有了能力,對他的所作所為不會再微笑著沉默。

  她會開始想法設法地阻止他的瘋惡行徑。

  他知道,沈茴會的。

  即使飛蛾撲火渾身是傷,她也會的。

  ‧

  沈家也跟著皇家船隊來到了關凌。只是他們稍微落後一些,晚了兩日才到。沈霆雖去了西南剿匪,卻已事先將家里這邊安排好,在關凌這邊提前置辦了府邸,買了奴僕。

  沈家人到時,府中一切收拾妥當,處處干淨整潔,縴塵不染。

  這倒是令沈夫人和駱菀松了口氣。本就是奔波了那樣遠的路,若是到了地方還要再張羅置辦東西收拾住處,可是夠麻煩夠勞累的了。

  一家人草草梳洗過,急急睡了。

  任誰在船上住了那樣久,都會不舒服。終于回了自己家,能夠舒服地睡在這里的床上,一個人睡得很香很沉。

  沈霆深夜歸來,進了屋,悄聲掀開床幔,望著駱菀的睡眼,一路的奔波都瞬間散去了不少。

  駱菀睡得很沉,沈霆在床外側躺下擁著她,她只是蹙了蹙眉,也不知是不是對沈霆的懷抱太熟悉,沒有醒過來。

  幾個月不見,沈霆有心親近,可駱菀睡著,他不忍心吵醒她,只是輕輕吻了吻她的眉心。

  翌日,駱菀醒來發現身邊的沈霆時,著實嚇了一跳。

  “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不叫醒我的?”駱菀瞪著他,帶著點嗔意。

  駱菀醒得有些遲,一邊說著,一邊彎腰欠身拉開床幔,想要起身了。

  “別拉起來。”沈霆拉住駱菀的手腕,轉身一壓,將駱菀擁著。他懶倦沒有睜開眼,只是有些依戀地擁著駱菀。

  人生能有多少個七年之久的分別?

  或者說死別。

  因為經歷過,變得更加珍惜。

  “太晚了,該起來了……”駱菀推了推,並沒有能將沈霆推開。她側過臉,溫柔地望著他的五官輪廓。

  死而復生的人就在身邊。雖然他已經回來很久了,可駱菀總是時不時有一種不敢置信的彷徨。

  她輕輕擁著他,小心翼翼的。

  若這是一場夢,她寧願永永遠遠都不要醒來。

  她溫柔地說︰“沒想到我們剛到,你也回來了。”

  “嗯,有些事情耽擱了。要不然會比你們更早回來。”

  駱菀又問︰“這一路可辛苦?有沒有受傷?如果……”

  沈霆笑著去吻她,她想說什麼他都知道,將她所有未盡的言語吞進口中,輾轉品琢。

  ‧

  因為奔波了近三個月,沈家一家人都醒遲了。家僕準備了早膳,可誰都沒吃。梳洗之後,干脆直接去用午膳。

  沈家人因為沈霆也這個時候剿匪歸來,都很高興。

  雖說大家庭講究個食不言寢不語,吃這頓午飯時,卻樂呵呵地你一言我一語。不管什麼規矩不規矩,倒是溫馨十足。

  用過午膳,沈霆帶著沈鳴玉出門了一趟。

  “去哪兒?去騎馬還是射箭?”沈鳴玉十分高興。

  沈霆敲敲她的腦袋,說︰“月底要過生日,禮物既然提前準備好了,現在就送你。”

  “父親要送我禮物!”沈鳴玉高興地跳起來。

  “你呀,穩當些呀。”駱菀望著女兒皺眉,眼里卻是帶著溫柔的笑。

  “不算父親送你的,算你小姑姑送你的。”沈霆道。

  听父親這樣說,沈鳴玉更驚訝了,十分好奇小姑姑要送她什麼東西。

  “等一下,我要拿上小姑姑送我的劍,再跟父親出門!”沈鳴玉身影輕盈,跑起來像一陣風。

  沈茴送她的那把劍,她可寶貴了。

  父女兩個騎馬出門,快步半個時辰,到了一個偏僻的村子。沈霆帶著沈鳴玉一個從外面看起來很大的庭院。

  沈霆推門進去,坐在門口的一個小姑娘立刻緊張地站起來。

  “讓她們都出來。”沈霆說。

  小姑娘使勁兒點了點頭,轉身往里面跑,一邊跑一邊把兩指放在口中,吹了個口哨。她大聲地喊︰“出來!都快出來!沈將軍來了!”

  很快,幾十個小姑娘從各個角落鑽出來,排著歪歪扭扭地隊伍站好。這些小姑娘有大有小,有的六七歲,最大的有十七八了。

  沈霆看著她們站的隊伍這德行,瞬間皺了眉。他一皺眉,這群小姑娘都有些害怕。

  “兩個月了,讓你們學學排列,都沒學好?”沈霆沉聲問。

  小姑娘們一個個低著頭,不敢吭聲。

  沈霆在戰場上混了這麼多年,訓兵向來嚴厲。那群男子在他面前都瑟瑟發抖,更別提這群小姑娘。縱使沈霆已經盡量讓自己的口吻不駭人了。

  見這群小姑娘這個樣子,沈霆也不再多說。反而是轉頭望向自己的女兒,將手搭在沈鳴玉的肩上,說︰“這就是你小姑姑送你的禮物。這些人都是你的兵。日後,還會有很多流離失所的小姑娘送到這里來。她們都是群弱不禁風的小丫頭片子,能不能把她們訓成一支像樣的兵,全看你自己的了。”

  沈鳴玉眼楮亮晶晶的,看了看站滿院子的小姑娘們,再看看父親,高興地大聲說︰“小姑姑真好!”

  沈鳴玉跑進那群女孩子中間,拍著胸脯保證︰“我一定能把她們訓練好,讓她們不比父親的兵差!”

  沈霆大笑。

  ‧

  丁千柔看著浩穹月升送過來的東西,知道應該是姐姐給皇後娘娘寫的信送到了,她松了口氣,這幾日的畏懼稍微淡去一點。

  “雙喜和出喜,帶著我親手做的糕點,咱們去皇後娘娘那兒一趟,表表心意。”

  丁千柔不算令人驚艷的大美人,卻很乖,也很耐看。

第103章 勾勾

  丁千柔昨天備好料, 今天一早起來就鑽進了小廚房,忙了半上午做了幾道點心,酥黃獨、棗泥酥、茯苓夾餅, 還有如意荔香卷。前幾道糕點都很常見,最後一道卻是她花了心心思自創的。眼下正是吃荔枝的時節,她花了點心思, 用荔枝釀做了最後一道糕點。

  不得不說, 丁千柔的廚藝是真的好。身為庶出, 她生母從小教她要擅烹調。姐妹們都在讀書的時候,她卻會去專心研究怎麼做出一碟好菜,或者怎麼將帕子上的鴛鴦繡好。

  “才人, 都準備好了。”雙喜和出喜將糕點裝好。

  這兩個丫鬟是她從宮外帶進來的,也是自小跟在她身邊的。主母不是苛待庶女的人, 府中兩個庶女的吃穿用度一概不缺。她也和嫡姐一樣, 從小有機靈的丫鬟。主母還讓姐妹幾個自己給丫鬟起名。

  丁千柔听見姐妹給貼身丫鬟起的名兒都是各種詩詞典故,很是羨慕。偏她從小不愛讀書, 肚子里沒什麼墨水。且她那時候年紀還小, 字都不認識幾個。恰逢新年,處處掛著喜和福,她憋了半天, 想起紅紙上的出門出喜、雙喜臨門等喜慶詞兒, 就給這倆丫鬟起了這樣的名字。

  丁千柔還記得當時主母欲言又止的樣子, 她捏著衣角, 有點臉紅。

  到了浩穹月升, 丁千柔嬌嬌滴滴地福身行禮,抬起怯生生的眼楮,開口︰“昨兒個就開始準備膳食材料打算親手做些糕點送給娘娘嘗嘗。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 讓娘娘先送了東西。嬪妾這些糕點反倒是成了回禮。”

  丁千柔聲音低低軟軟的,尋常說話的調子都像唱小曲似的,有著江南水鄉小女子的弱柳扶風。

  沈茴笑著說︰“和千柔這些親手做的糕點相比,本宮送去的那些東西算不得什麼了。”

  沈茴令人送過去的東西,不過這些首飾和綢緞。東西不重要,主要是做給宮里的人。宮中女人太多了,宮人忙不過來總難免怠慢。如今宮中這個情景,沈茴也幫不上別的,能稍微提點兩句,不讓她被宮人欺負也是好的。

  “那娘娘嘗嘗吧?嬪妾進宮前問過姐姐的,這幾道糕點娘娘都很喜歡。”丁千柔眯起眼楮笑起來。她又溫聲細語將最後一道如意荔香卷是如何花心思自創。

  沈茴的確很喜歡甜甜的糕點。不過她笑著說︰“剛剛陪煜殿下吃了不少糕點,眼下是一口都不吃了。”

  她又笑著溫聲吩咐團圓︰“將糕點收起來,晚膳時擺上來。”

  丁千柔有一點失望。忍不住懷疑是不是皇後娘娘嫌棄她做的糕點?不過她很快又不這樣想,興許娘娘真的是吃不下了呢。

  沈茴不是吃不下,更不是嫌棄。只是從果子酒之事開始,她再也不會踫不是身邊人親手做的食物。

  沈茴又有些恍惚,覺得這樣說也不對。在她不是皇後娘娘,而是裴茴時,倒是吃了不少“來路不明”的東西,不是多精致上佳的食物,卻吃起來很是美味。

  “小姨母!小姨母!”齊煜跑進來。

  丁千柔趕忙屈膝行禮。齊煜也沒注意到丁千柔,她直接跑去拉沈茴的袖子,嚷嚷︰“小姨母到底什麼時候陪我去放風箏?春桃已經從庫房里翻出風箏了!”

  “今天這天氣不適合放風箏呀。”沈茴揉了揉她的小手,“喏,你自己趴窗口瞧瞧去。看天上有風箏沒有。”

  齊煜果真跑過去,自己搬了小凳子放在窗下,站上去往外望。今天的天一點也不藍,烏戚戚的,而且風也很大。果真不能放風箏。

  齊煜耷拉著小腦瓜趴下小凳子,有點沮喪。

  “如果明天天氣好,小姨母明天就帶煜兒去放風箏。”沈茴說。

  齊煜這才笑了。開開心心地說好。

  沈茴望了一眼安靜站在一旁的丁千柔,想起自己剛入宮時無依無靠的情景,于是對她說︰“若天氣好,明日一起過來放風箏吧。”

  丁千柔受寵若驚,急忙點頭說好。

  沈茴琢磨了一下,吩咐沉月︰“一會兒你親自跑一趟,去請麗妃和文嬪也來。”

  沈茴頓了頓,又說︰“也去請賢貴妃。”

  丁千柔又坐了一會兒,沈茴多問了幾句她姐姐丁千雲的婚事。丁千柔怕打擾到沈茴,也沒久留,過了一會兒主動告退。

  主僕三個回去的路上,小聲議論著。

  “沒想到皇後娘娘是這樣和善的人。”雙喜說。

  出喜捂嘴笑︰“怎麼啦,說的好像第一次見皇後娘娘似的。咱們在江南的時候又不是沒見過皇後娘娘。她一直都是很和善的人呀。”

  見丁千柔蹙眉,神情黯然。兩個小丫鬟對視一眼,也跟著情緒有點低落。以前,陛下也沒少對妃嬪粗暴,甚至寵幸時要了妃嬪的性命。本就沒多少女子願意入宮,更何況如今陛下染了那會傳染人的髒疾。宮中女子人人自危,生怕被陛下點了名字。

  主僕三個沉默地走了一段,雙喜小聲勸著︰“才人別擔心。听說新進宮的這批秀女,陛下一個也沒召喚呢。整日都是路上封的心美人和意美人伴駕。”

  這豈是說不擔心就能不擔心的?到底是高懸的一把刀,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落下來。丁千柔膽子小,根本不敢深想,一想起若自己染了髒病……丁千柔眼圈紅紅,馬上就要哭出來一樣。

  家里也不是沒有幫著阻攔,第一回 用稱病的借口躲著。後來上頭再次下了命令,實在是不得不送出去一個女兒。前頭三個姐姐要麼已成婚了,要麼已定親,下頭一個妹妹年紀還小。只能是她被送進宮來。

  出喜黑的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小聲說︰“奴婢倒是听說過一個法子。”

  丁千柔紅著眼楮望過來。

  出喜撓撓頭,說︰“奴婢听說宮里有很多太監找對食,而陛下從來不會踫被太監踫過的。上回皇後娘娘身邊的宮婢都被陛下領走了哩,就因為曾和太監有染,又被送回去了!”

  雙喜戳了戳她的頭,瞪她︰“蠢的你!你也知道你說的是宮女!咱們主子現在是才人,若真和閹人有染,那可是滿門抄斬的罪哩!”

  “呸呸呸,出喜亂說的!”出喜急急解釋,“再說了,咱們主子也不可能去找個閹人糟踐自己!”

  ‧

  齊煜枕在沈茴的膝上午憩,而沈茴則懶懶靠在美人榻一端,手中握著一卷書在讀。這本書講的是關于播種水稻的農科書,很是枯燥。她勉強看完,將書卷放下,側首問一旁的拾星︰“對了。讓你給燦珠請太醫,太醫怎麼說?”

  “燦珠說她昨天只是吃壞了肚子,沒讓奴婢去幫她請太醫。”拾星說道。

  沈茴“哦”了一聲,見齊煜揉眼楮,擔心吵醒她,也沒再說什麼。她小心翼翼地換了個姿勢,枕著軟枕躺下,也小睡了一會兒。

  這天晚上,裴徊光沒有從暗道過來。

  沈茴想了想,也沒有去找他。反而是擠出些時間,多讀了一本農科相關的古書。

  ‧

  翌日,是個大晴天。齊煜一睜開眼,就問孫嬤嬤今天天氣好不好,可不可以放風箏,得到肯定的答復後,困頓的她立刻從床上跳下來,一股腦跑去隔壁的小書房,開始做功課。她要早早把昨天小姨母給她留的課業都寫完,再去找小姨母一起出去放風箏!

  雖說小姨母想要讓前左丞蘇大人當她的先生,可齊煜還是更想小姨母教她……

  沈茴剛用過早膳,俞湛按照慣例過來為她把脈。

  沈茴的脈象一如往常,說不上好還是壞。她總比旁人體弱些,永遠畏寒,這輩子都離不開苦澀的湯藥,不過最近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這對她的身體是好事。

  俞湛琢磨著如何調整沈茴的藥方。

  俞湛猶豫了一下,一邊收拾藥匣,一邊狀若隨意地說︰“前天晚上掌印來到臣家中,將娘娘贈給臣的那本《範路傷寒標注》要走了。”

  沈茴怔了怔。

  有些想不明白的事情,瞬間都有了答案。

  俞湛稍微停頓了一下,繼續用十分尋常的語氣,繼續說︰“知道掌印大人也擅醫,倒是不知他也對傷寒有所研究。”

  他抬起眼楮,安靜地觀察著沈茴臉上的表情。

  沈茴抿唇,輕輕點了下頭,什麼也沒說。

  俞湛臉上一直掛著溫和的淺笑。他也點點頭,頷首行禮告退,緩步離開。他走出浩穹月升,回頭又望了一眼。

  齊煜寫完了課業,跑來找沈茴。沈茴讓她在下面等著,自己回寢屋去,換一身衣裳。

  沈茴進了寢屋,有些意外地看見裴徊光居然在這里。他正坐在榻上,隨手翻著昨天晚上沈茴讀的書。

  沈茴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彎彎唇,朝他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

  “掌印來的正是時候,我正想去尋掌印呢。”

  裴徊光沒接話,反而說︰“沒想到娘娘還喜歡看這種書。嘖,這是為日後做日理萬機垂簾听政小太後做準備?”

  “我本來從小就喜歡讀各種書。這書十一二歲的時候便讀過,不過是想再翻一翻。”

  裴徊光這才將手中的農科古籍放下,抬抬眼,瞥著沈茴,問︰“娘娘要尋咱家什麼事情?”

  “當然是遇到了難題,要請掌印幫忙呀。”沈茴彎起眼楮來,含笑地將他望著,“剛剛俞太醫過來診脈。我這才想起來,他也算為了我背井離鄉,從江南到京城,再從京城到關凌的行宮。”

  裴徊光面無表情地瞥著她,他一手搭在榻上的小方桌上,指尖有一點沒一點地輕叩著桌面。

  沈茴彎著的眼楮里升出一點歉意來,聲音低下去︰“他跟著奔波,連自己的事情都顧不得。所以我想著,他也到了成婚的年紀,他顧不上自己的婚姻大事,不若幫他參謀參謀。只怪我從江南來,對京中、關凌的貴女所知不多。掌印可知道些適齡的端莊姑娘?要性子好的,心腸也好的。”

  裴徊光安靜望著沈茴,輕叩著桌面的動作漸漸停下來。

  裴徊光沉默了太久,沈茴欠身,隔著小方桌上的一套茶具,勾勾裴徊光的手指頭,蹙著眉問他︰“幫不幫呀?”

  裴徊光垂眼,瞥向沈茴勾著他的縴細手指。

  沈茴細瞧他一眼,在他目光下將手收回來,軟著聲音嘟囔︰“算了。這事兒似乎問你也不合適。一會兒我去問問靜貴妃。”

  裴徊光眼睜睜看著沈茴收回手,不動聲色地略略低笑。

第104章 有心

  裴徊光緩緩抬起眼, 不動聲色地將那一抹淺笑收了,又是一張面無表情的臉。仿佛剛剛唇畔漾出的那一抹笑並不存在過。

  他望著沈茴,緩聲道︰“娘娘有心了。”

  有心?有什麼心?

  沈茴細細推敲了一下, 去琢磨裴徊光這話是說她對俞湛的事情是有心,還是說她變了花樣委婉解他的心堵是有心?

  沈茴不過只是琢磨了片刻,又眉眼含笑地皺皺眉, 帶著嗔意地說︰“要不然還是算了。媒人可不好當。我在江南的時候有個表姐, 她嫁人之後和夫君總是吵架。每次和表姐夫吵架, 她都要罵媒人坑害她。罷了罷了,我還是不做討人厭的媒人了……”

  沈茴眉眼溫柔地說著旁人閑事,帶著幾分小姑娘的嬌憨純稚。

  她悄悄觀察裴徊光臉上的表情, 見他也跟著笑了一聲,她才站起身, 走到一旁的衣櫥去翻找衣服。她一邊找衣服, 一邊說︰“一會兒要陪煜兒去放風箏,就在薔薇園里。”

  裴徊光目光落在沈茴的背影上, 瞧她不盈一握的腰身。他知她體弱, 也不太能奔跑,他問︰“娘娘還對放風箏有興趣?”

  “小時候是挺喜歡的。現在倒是覺得沒什麼趣味。煜兒喜歡,主要是陪她去的。我約了幾個宮妃一起吃茶點。”

  沈茴選了一條鵝黃色的裙子。天氣漸漸暖和起來, 像鵝黃色給人的溫暖感覺。她又選了一條很薄的杏色對襟上襦來搭。

  沈茴稍微猶豫了一下, 也沒避諱裴徊光在這里。就算知道他在望著她, 她也動作自然地解了胸口的系帶, 將身上的長裙脫下來, 又脫去了上衣。她剛要拿起剛選的杏色對襟短上襦來穿,忽然注意到自己身上顏色很深的藏青色心衣。

  天氣暖和,這件杏色的短上襦衣料單薄, 若穿在身上這見藏青色的心衣外面,肩帶恐要顯出來一點。

  沈茴雙手背在身後,勾住心衣綁在後背的兩根系帶,扯開活結,將身上的心衣解下來,放在一旁。拿出一件雪白的心衣。

  裴徊光坐在軟塌上,目光一刻也為未沈茴的背影離開。

  他看著藍色的長裙落地,沈茴也不撿起裙子,落地的裙子將她的一雙小腳圍了一圈。

  他看著沈茴脫下身上的短衣,也小手背在身後將心衣的兩個系帶解開。沒有墜著的系帶相擋,那對蝴蝶骨似乎真的能長出翅膀來。

  他看著沈茴抬手在衣櫥里繼續翻找心衣。裴徊光的視線從她後背的蝴蝶骨往前移,落在她抬起的手臂下那一點柔軟的弧度。

  他看著沈茴將一件雪白的心衣套過頭,她低著頭,伸手在頸後整理了一下頸帶,雪色的後頸勾勒近乎完美的弧度。她將身前的心衣服帖地貼在身上,一雙小手又從腰側,向後探去,細細的指尖勾住了系帶,她動作忽然停下來,回頭望向他。

  “徊光,來幫我一下。”

  裴徊光輕輕合了下眼,她話音剛落,他已起身,卻仍舊邁著緩步的步子朝她走過去,立在她身後,接過她細白手指勾著的心衣帶子,為她將後背的兩條帶子系起。

  沈茴雙手壓在胸口,含笑回頭望他,說︰“松一些,太緊了。”

  裴徊光望了她一眼,將貼在她蝴蝶骨上的系帶松開一點點,慢條斯理地給她系了個蝴蝶結。

  沈茴等他將下面的的帶子也系好,自己去拿衣服來穿。然而她的手還沒有踫到杏色短上衣,那衣裳已落在裴徊光掌中。

  裴徊光半垂著眼,臉上沒什麼表情,拿了衣服給沈茴穿上,又將裙子也幫她穿。他修長的指捏著長長的帶子沿著沈茴的胸口裙處,慢悠悠地纏了兩圈。沈茴轉過身來,讓他將系帶在她胸口系好。

  “好了。”他說。

  沈茴點點頭,走到一旁的梳妝台前,補一點胭脂。

  裴徊光彎腰,撿起沈茴仍在地上的裙子。

  沈茴一邊在雪腮上補點淺紅的胭脂,一邊隨口說︰“對了,你記不記得我們之前去一家藥鋪子買藥,我看中了老板的書,出多少錢他都不願意賣我。我沒有辦法只好跟他借了書,拿回去謄抄一本。”

  裴徊光將撿起的裙子放在衣櫥放的櫃子上面,緩步朝沈茴走過去。

  “記得。”裴徊光立在她身後,從銅鏡中望著她。

  “那本書是給俞太醫抄的。”沈茴補完了胭脂,打開一個嵌著寶石的木盒子,從一堆口脂里挑選,“我還以為我抄得多好呢,結果剛剛俞太醫說書里有好些錯處,甚至有落頁,內容亂了,很多地方看不懂。掌印能不能幫忙尋到一本原籍呀?不過這本書好像很難尋……”

  沈茴轉過身,一手捏著一個口脂盒輕輕晃了一下。她仰著小臉,眉眼溫柔地對他笑︰“這兩個顏色哪個好看?”

  裴徊光隨意瞥了一眼,說︰“淺紅。”

  他眼里的沈茴蹙了蹙眉,有點不高興,似乎他選錯了。

  “別的女子若這樣問夫君,她的夫君該說夫人姿色天成,涂什麼口脂都好看!”沈茴悶悶的聲音里帶著點嬌憨。她又抬起腳,用腳尖輕輕踫踫裴徊光的小腿,板著臉問︰“學會了沒有?”

  裴徊光低笑了一聲,視線跟著沈茴的腳尖移走。

  他略彎腰,手掌掐著沈茴的腰側,輕易將她拎起來,放在妝台上。沈茴急急看了一眼妝台上亂七八糟的口脂盒,見沒有壓到哪個,也沒有哪個跌到地上,才放心。

  “煜兒還在等著我呢!”

  裴徊光沒說話,而是將沈茴手里淺紅色的那個口脂盒拿過來。他用指腹蹭一蹭口脂,慢條斯理地涂在自己的唇上。

  沈茴驚訝地望著他。

  口脂有點香,也有點甜,不知道混了什麼果子漿。

  裴徊光指腹沿著唇線捻了一圈,再蹭一些口脂,又反復蹭了一圈。反反復復地涂抹,使得淺紅的口脂也變成異常鮮紅的色澤。為他的容貌添了一抹奇異的飃美。

  裴徊光皺了下眉,有點嫌棄這種粘稠的感覺。他瞥了一眼自己的指腹,指腹也沾了黏黏糊糊的口脂。他轉身走到衣櫥前,拿了沈茴剛脫下的那件藏青色心衣,一邊用力擦指上的黏糊口脂,一邊朝沈茴走過去。

  他彎下腰,雙手撐在沈茴身側,望著沈茴的眼楮,說︰“舔干淨。”

  沈茴搖搖頭,一臉嫌棄地用帕子胡亂擦了下他唇上的口脂。口脂擦了一些,卻還有一些殘在他的唇上。沈茴這才輕輕勾著他的脖子,湊上去。先用自己的唇小心翼翼地貼上去,蹭一點口脂在自己的唇上。讓她嬌軟的唇也有了色彩,然後再閉上眼楮,悠閑地親吻他。她腳腕相疊,輕輕地晃悠著,扯動鵝黃色的裙擺漾出溫柔的波浪。

  至于那點摻雜其中的小算計,裴徊光決定不跟她計較了。

  ‧

  沈茴帶著沉月和燦珠去了薔薇園。薔薇園里雖然有薔薇,卻並不多,反而是其他花卉生得更好。

  沈茴牽著齊煜的小手,遠遠望向薔薇園,沒看見其中設宴的薔薇亭,入眼倒是一大片奼紫嫣紅。

  因沈茴回寢屋換衣時耽擱了一會兒,她到薔薇亭時,賢貴妃、麗妃、文嬪、靜妃和丁才人已經到了。

  沈茴淺笑著入座,一邊和幾個妃嬪說話,一邊看著齊煜在小太監的幫助下放風箏。

  天氣很好,正是放風箏的好時機。今日也有別的幾個小公主跑出來放風箏,沈茴遠遠看見了飄在天上的風箏,令人去問問都是哪幾個公主,讓她們過來跟齊煜一起玩。

  丁千柔小心翼翼地問︰“皇後娘娘昨天晚上可嘗過那幾道糕點了?味道怎麼樣?”

  “嘗過了,都很好吃,尤其是棗泥酥,入口即化甜而不膩,好好吃的。”沈茴說。

  沈茴將糕點按照慣例讓俞湛檢查過,的確嘗過。

  听她這樣說,丁千柔頓時開心地笑了起來。她知道今日過來的幾位妃子位份都很高,哪個都得罪不起,和她們坐在一起都膽戰心驚。昨天晚上又連夜做了些糕點帶過來,獻好似的請其他幾位宮妃來嘗。

  “你又做了些?早知道我就不帶了。”沈茴笑著說。

  燦珠帶著兩個小太監過來,兩個小太監都提著食盒,他們走過來,將食盒里的糕點和水果一一擺在桌上。這幾種糕點中,正有昨天丁千柔送過來的那份棗泥酥。

  丁千柔望著沈茴拿了棗泥酥來吃,又陸續吃了些別的她身邊人帶過來的糕點、水果,而沈茴過來之前桌上擺上的糕點和水果,沈茴都一下都沒踫過。

  丁千柔終于明白了……皇後娘娘是礙于當著她的面兒試毒不好看,而未試毒的東西一口都不會踫。

  想明白之後,丁千柔心里更加忐忑畏懼。就算是身為皇後娘娘,在宮中也要這樣謹慎嗎?

  一陣風吹來,正在吃荔枝的沈茴偏偏臉避開。她的視線不由落在靜立在遠處的燦珠身上。

  輕風吹拂裙角,將燦珠身上的衣服向後吹去,貼在身上。燦珠略略向一側挪了半步側過身,又扯了扯身上的衣服。

  沈茴一怔,目光落在燦珠的肚子上。

  宮妃們湊到一起,說說笑笑地談起首飾裙子。沈茴說︰“你們坐,本宮去看看煜兒。”

  沈茴拿起桌上一盒山楂糖,朝燦珠走去,說︰“陪我去找煜兒。”

  “是。”燦珠跟上去。

  齊煜和幾個小公主一邊放風箏一邊跑,早就跑出了薔薇園。

  沈茴捏了一顆山楂糖放在口中吃,說︰“我記得你家人之前落了罪,可還有親人在?”

  “有是有,只是不怎麼走動了。”燦珠如實說。

  沈茴點點頭,隨口說︰“我剛進宮時,多虧文嬪將你送到我身邊,幫了我不少。眼下倒是不像剛入宮時一個可用的人都沒有。若是你想出宮探親告假幾個月也不是大事兒。”

  沈茴看她一眼,溫溫柔柔地笑著︰“以前沉月也請過三四個月的假呢。”

  燦珠低著頭,眸色復雜。

  沈茴笑笑,又說︰“對了,听說宮人的小太監都偷偷喊你小辣椒,不好惹。”

  燦珠勉強笑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是,奴婢脾氣是不太好。在這宮里,也是因為這性子,才不會被人當成軟柿子捏。”

  沈茴點點頭,狀若隨意地說︰“可若真被人欺負了,也可以來找本宮撐腰呀。”

  她又捏了一顆山楂糖吃,然後將剩下的糖遞給燦珠︰“喏,這些你吃吧。”

  沈茴已看見齊煜,往前去尋她。

第105章 穹月

  齊煜看見了沈茴, 高興地大聲嚷嚷︰“小姨母你快看吶!風箏飛得好高喔!”

  沈茴笑著點頭,她仰起頭,眯著眼楮望著飄在天上的風箏。她在心里想著若是能將風箏做的大一些, 再大一些,將人帶著飛到天上去,倒是蠻有趣的。

  她在書里看過的。

  只是當時雖心生向往,卻又覺得不現實。更何況,風箏飛得更高, 還是有一根繩子牽著它。不管飛得多遠, 繩子拉一拉, 就能讓自由翱翔的風箏扯回來。若風箏執拗不肯回, 落得個繩斷的下場, 風箏會落了地,牽著它的繩也同樣沒了意義。

  “娘娘要不要試試?”小宮女握著線板,笑出一對小酒窩。

  沈茴點頭, 接過小宮女遞來的線,徐徐放著風箏。

  不多時, 賢貴妃、靜妃、麗妃、文嬪和丁千柔都過來了。天氣好, 皇後在這邊放風箏,她們也不願意在薔薇亭里干坐著了,都趕過來一起放風箏。

  沈茴不太會放風箏,有些費勁地控制著細線。偏偏天上的風和她作對,兩種力量較勁似的。不多一會兒,風箏的線就扯斷了。

  手中的力道一空, 沈茴愣愣望著天上的風箏,先是自由地囂張飛了一會兒,然後又一頭栽下去。

  看來, 不僅是風箏向往自由不願歸會將線扯斷。若扯線的人不懂力度,也會將二者相連的線扯斷。

  看見皇後娘娘的風箏斷了線,幾個小宮女趕忙跑過去撿風箏。

  沈茴等了一會兒,可他們回來的時候,手中空空如也,並沒有那個風箏。沈茴蹙眉詢問︰“沒尋見嗎?”

  話音剛落,她就看見了遠處的裴徊光。他手中正拎著那個自由了一會兒的風箏。

  小宮女屈膝稟話︰“奴婢們尋到風箏時,風箏落在樹上,好不容易將皇後娘娘的風箏取下來,又被掌印大人要去了。”

  還有一句話,小宮女沒說。其實是裴徊光听見了她們幾個嘰嘰喳喳說這是皇後娘娘的風箏,才會跟他們要來。

  沈茴點點頭,目光已落在朝他走過來的裴徊光。

  她曉得裴徊光不喜歡來行宮,自搬來卿行宮,他極少極少進宮來,不知為何今日會來行宮。

  看著裴徊光走過來,幾個宮妃都收了臉上的笑,下意識地向後避開一些。更別說剛剛還燦爛笑著的小宮女、小太監們,他們個個低著頭,規規矩矩地侯立。

  丁千柔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好奇地望向裴徊光。只一眼,她就驚訝地微微張開嘴,不敢相信宮中還有這樣俊雋容顏的男子。緊接著,她忽然意識到逐漸走過來的人是誰,本就膽子極小的她,臉上迅速泛了白,她趕忙畏懼地低下頭。

  “娘娘的風箏?”裴徊光走到沈茴面前。

  “嗯。”沈茴點點頭,將裴徊光遞過來的風箏接過來。她垂著眼楮翻來覆去打量這個風箏。風箏雖然落了地,卻沒有什麼破損,除了沾了一點草葉子,一切好好的。

  沈茴將風箏遞給沉月,輕輕望了他一眼。

  她有些好奇裴徊光為什麼會來行宮。她悄悄琢磨了一下,知道最近皇帝一意孤行想要將剛認回來的長子立為太子。只是立儲之事非同小可。這個孩子忽然被送進宮,縱使皇帝一口咬定就是他的孩子,旁人也要質疑是不是真的皇子。滿朝文武都在阻止皇帝將這個忽然出現的孩子立為太子。

  難道裴徊光來行宮是為了這事?

  沈茴正狐疑著,裴徊光沉著臉開口︰“娘娘可有空,有些事情要與娘娘說。回娘娘的浩穹月升說話?”

  “好。”沈茴點頭。

  沈茴離開了,其他幾位妃子也都各回各的住處。齊煜和幾個小公主倒還是在放風箏玩耍。沈茴走前交代了阿胖和阿瘦照看好齊煜。

  丁千柔往回走的時候,腿還在發軟。

  偏兩個丫鬟在亂出主意。

  出喜一雙黑的眼珠亮晶晶的,拉著丁千柔到一旁的角落,小聲說︰“才人,奴婢有了個好主意!”

  “什麼主意呀?”丁千柔好奇地問。

  雙喜也好奇起來。

  出喜壓低聲音︰“奴婢听說皇帝以前曾當眾說宮中妃嬪任掌印挑選!才人不如去投奔掌印大人?那樣皇上必然不會召幸才人了!”

  “什、什麼?”丁千柔聲音顫顫抖抖,縴細的身子也跟著顫顫抖抖。

  “奴婢是說讓才人去投奔掌印大人呀!去給掌印大人做對食!既能免去被皇帝召幸染病,又有了靠山哩!”

  丁千柔听懂了。她眼兒一番,腿兒一軟,直接嚇暈了。

  ‧

  沈茴和裴徊光回到浩穹月升,沈茴吩咐宮人都不要來打擾,謹慎地和裴徊光走到寢屋。她將房門關上,轉身跟著裴徊光。

  裴徊光已在軟塌上閑適地坐下。

  沈茴快步走到他面前,問︰“什麼事情呀?好像很重要的事情?”

  裴徊光“嗯”了一聲,卻沒具體說是什麼事情。

  “什麼事情呀?”沈茴又追問了一遍。

  裴徊光垂著眼,臉上沒什麼表情。他抬手,修長的手指從殷紅的衣領里翻出那枚黑玉戒。他稍微用力,就將拴著黑玉戒的紅繩扯斷了。他將斷了的紅繩隨手放到一旁,將黑玉戒套在食指上,慢悠悠地捻轉著。

  沈茴一直盯著他,見他莫名其妙的動作,心里生出不好的預感來。難道是什麼不太好的事情?

  就在她打算第三次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情時,裴徊光開口了。

  “娘娘從暗道離開去尋咱家的時候,經過那條暗道,覺得咱家給娘娘修的那條暗道如何?”裴徊光問。

  沈茴不明白他為什麼忽然問起這個。她眼前瞬間浮現那條用夜明珠鋪成的路,她點頭,說︰“好看的,整條暗道被溫柔的淺藍色光暈籠罩著。又因為隙間有珍珠,壁上貼白玉,琉璃頂顏色雖淺淡,也泛著些斑斑色彩。”

  裴徊光扯起一側的唇角,輕笑了一下。他抬抬眼,望著站在他面前的沈茴,說道︰“剛剛咱家離開,走在那條暗道中時,忽然就想,看看藍色的月亮。”

  沈茴整個眉頭揪起來,越發听不懂他在說什麼。

  裴徊光卻已經起身,拉住沈茴的手腕,說︰“走吧。”

  沈茴愣愣跟著裴徊光從博古架後面的暗道下了樓,她已經弄明白了。假的,哪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和她說?沒有的!

  裴徊光一直牽著沈茴走進夜明珠鋪滿的暗道,望著不見盡頭的溫柔淺藍色的前方。他這才松開沈茴的手,說︰“把裙子和里都脫了。”

  沈茴不敢置信地抬頭望著他,質問︰“你又要做什麼?”

  裴徊光慢悠悠地坐下來,雙手撐在身側,抬頭望著沈茴那張氣呼呼的小臉兒,說︰“咱家已經許多年沒有見過十五的月亮了。所以想看看另一種月亮。”

  沈茴咬咬唇,瞪著他。

  裴徊光含笑望著她,也不急,也不逼,只是安靜地等待。

  好半晌,沈茴低下頭,氣呼呼地扯開胸口的系帶,她依裴徊光所說脫下來,然後使勁兒扔到裴徊光的臉上。

  裴徊光低低地笑了兩聲,將臉上的裙子拿下來,說︰“轉過去。”

  沈茴轉身,望著不見盡頭的淺藍色海洋。

  淡淡的藍色光影經過琉璃與白玉的反射,水波般映在她身上,讓她身上的雪白慢慢浸上一抹會流動的淺藍色光影。

  裴徊光望著漂亮的藍色月亮,他抬手握住沈茴縴細的腿,慢慢上移。摸了摸藍月亮。

  他慢悠悠地開口︰“娘娘可還記得上回如何往咱家的嘴上一坐?”

  沈茴臉上有點紅,她咬著唇,小聲說︰“你別折騰我了。”

  裴徊光嘖笑了一聲,帶著笑意的聲音有點古怪︰“娘娘不是想讓咱家高興嗎?來,坐下來,讓咱家咬咬藍月亮。”

  沈茴眯著眼楮望著浮動的淺藍色光影,忽然有點茫然。

  裴徊光低低地笑著,他拉了拉沈茴的手。沈茴觸到了黑玉戒的涼意。沈茴回頭望了他一眼,認真地說︰“裴徊光,你真的不是正常人。”

  裴徊光笑得更厲害,他問︰“娘娘才知曉?”

  沈茴沉默了好一會兒,說︰“把衣服脫了,本宮就依你。”

  裴徊光收了笑。

  兩相僵持,四目相對,誰也沒再開口。

  好半晌,沈茴打破了這份怪異的安靜。她說︰“上衣也不行嗎?”

  裴徊光想了一下,然後抬起了雙臂。

  沈茴笑了。淺藍色夜明珠溫柔光影的映照下,她的笑容也跟著變得夢幻令人痴迷。她蹲下來,翹起唇角去解裴徊光的上衣。

  然後,她貼上去,輕輕抱著他。

  她撒嬌一樣軟聲細語︰“終于真正抱到了。”

  裴徊光垂垂眼,眼睫遮著情緒。他又略偏了頭,望向沈茴。

  有時候,他寧願她心里一點都沒有他。那樣就不會有希望,沒有希望,將來被她放棄時,就生不出不該生出的情緒。

  ‧

  裴徊光是從浩穹月升正門進來的,即使他不太願意踩著卿行宮里土地,還是從得浩穹月升正門離開。

  他緩步下樓,穿過庭院,將要走到院門時,他轉過身,望向四樓寢屋的窗口。

  沈茴側立在窗前,微微低著頭,正在用手整理彎起的雲髻。

  好似有所感,沈茴轉過頭,從窗戶看出去,望見立在院門口的裴徊光。遠遠的距離,她瞪了他一眼,也不再管還未挽好的雲髻,氣呼呼地將窗戶“啪”的一聲關上了。

  嘖。

  高高興興紅著臉的是她,軟著聲音撒嬌終于真正抱了他的是她,因為他咬了咬藍月亮而生氣瞪人關窗戶的也是她。

  “掌印。”順年從外面趕過來,立在裴徊光身邊稟話︰“王來從京城回來了。”

  裴徊光沒說話,目光仍凝在已經被關上的窗口。半晌,他移開視線,看向龍飛鳳舞的“浩穹月升”四個字。

  裴徊光收回視線,出了行宮回家去。

  “你跟我上來。”他對順年說著,腳步不曾停,一直往樓上走。

  到了書房,他展開一張白紙鋪在長案上,然後研磨提筆,寫下清雋又有力的“浩穹”二字。

  他交代︰“去,重新做牌匾。從今日起,皇後娘娘的浩穹月升,改名浩穹樓足矣。”

  浩穹月升過于畫蛇添足。

  浩穹樓里,已經住著最好的月亮了。

  “是。”順年收起掌印的題字。

  “罷了,讓陳太傅重新題字。”裴徊光又說。

  裴徊光的筆跡太好認出。若他的題字出現在沈茴的住處,她未必會歡喜。裴徊光眸色晦暗。

第106章 回家

  順年捧著裴徊光剛寫好的題字, 有些不明所以。他笑著說︰“掌印的字好看得緊,陳太傅哪里比得上。”

  裴徊光瞥了他一眼,順年立刻收了笑禁了聲, 再不敢多言一句。他小心翼翼地將捧著的題字放下,轉身下樓去辦事。

  他的筆跡那樣好認,若皇後娘娘所居的閣樓由他題字,難免讓有心人非議。若當真有人猜出了端倪,于她名聲有損, 恐非她所願。

  裴徊光撥弄著指上的黑玉戒靜立了一會兒, 走到櫃子前, 翻了翻, 尋到紅繩, 然後將指上的黑玉戒再次轉下來,用紅繩系好,重新掛在頸上。

  他又走過去, 看葵口碗里浸泡的荔枝核兒。皙白修長的指探入水中,一顆一顆, 挨個捏了捏。知曉這些荔枝核兒浸泡得差不多了, 他將種子撈出來放在雪帕子里,拿著下樓。裴徊光在庭院里打量了一會兒,在西南角陰涼的地方,將這十來顆荔枝核兒種下去。

  這些種子會發芽,慢慢生長,再結出一粒粒飽滿的荔枝。這些種子經了皇後娘娘的口, 將來長出的荔枝一定更加清甜味美。

  裴徊光滿意地望著埋著荔枝核兒的土壤。

  順歲出去買東西,剛回來。他經過裴徊光身邊時,裴徊光喊住他。

  “將咱家的床褥床幔都換個顏色, 天黑前弄好。”裴徊光停頓了下,“換成淺粉、水藍、鵝黃,還有藕荷淡紫。”

  順歲心里驚訝極了。不過他可不敢多問,臉上也不敢擺出驚訝的表情來,規矩地應了一聲“是”,立刻去辦事。

  縱使順歲掩藏得再好,裴徊光還是一眼看透。

  他攏攏手,抬步往樓上去。

  將房間改成這樣是因為沈茴的閨房就是這樣粉粉嫩嫩的,也因為沈茴今天晚上會過來。

  然而,沈茴今晚並沒有來。

  ‧

  蕭牧行色匆匆,走過很多街巷,最後在一處不起眼的農家宅院停下。他敲了敲門,在院門外等候了好一會兒,才听見里面傳來腳步聲。小院里的人將院門推開一條縫,看見來人是他,才將院門打開,讓蕭牧進去。

  “李先生等著蕭公子呢。”

  蕭牧點點頭,邁進院門,快步穿過庭院,進到堂廳里。堂廳里坐了五六個男人,其中坐在上首的老頭子須發皆白,正是剛剛那個人口中所說的李先生。

  “李先生尋我什麼事情?”蕭牧問道。

  李先生開口︰“主上的意思,是想讓蕭郎除掉齊煜。如今將你送上高位,你是最容易下手的人。”

  蕭牧皺眉。

  李先生繼續說道︰“咱們已經將大皇子送到陛下身邊,陛下也有心立大皇子為太子,只是可惜如今朝臣皆不允。事情停在這不上不下的位置。若要事情出現轉機,唯有除掉宮中唯一的皇子,齊煜!”

  蕭牧搖頭,他冷顏開口︰“李先生說笑了。齊煜,他的生母是我的表妹,他是我的表外甥!你居然讓我去殺了這個孩子?這怎麼可能!”

  “蕭郎,莫要意氣用事!”

  “意氣用事?別說他是我沈家表妹的兒子,就算沒有這層親戚關系在,他也是無辜的孩童!豈能為達目的亂殺無辜?”

  李姓老者搖頭嘆氣,說道︰“你這樣心慈手軟,如何成大事?古往今來上位者哪有雙手干干淨淨的?蕭郎,不要讓咱們的大事功虧于潰。若不能將小主子送上龍椅,如何向主上交代!”

  “不要再說了。我蕭牧絕不可能做這樣的事情!”蕭牧憤然轉身。

  蕭牧離開之後,堂廳里的幾個人繼續商議著。

  “這可如何是好?”

  “我當初就說了,蕭家這位公子不靠譜。過于年少稚嫩了。”

  “也不知主上怎麼就選中了他,將他捧上左丞這樣的位置。若是咱們當中換了任何一個人坐在左丞的位置上,小主子早就被立為太子了!”

  “現在說這些為時已晚,還是要商討一番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幸好咱們也並非只能靠他……”

  李先生起身,轉到里屋去,先給主上寫一封信,將這邊的事情匯報過去。

  ‧

  下午陽光明媚,沈茴坐在庭院中的一棵柳樹下,手里握著一卷書在讀。之前天冷,她總窩在屋子里,一步也不肯出門。如今天色暖和,倒是很享受坐在庭院中任輕風拂面恭讀古籍。

  之前沈茴回來給身邊每個人都準備了不同禮物,沉月的禮物中有一本書。她猶豫了一會兒,回屋取了書出,也在院子里讀起書來。

  許是受沈茴影響,她身邊的幾個人也都尋了書,真真假假地讀著。

  沈茴坐在院子里偏南一點的柳樹下,而在對面又偏後一點的地方,幾個宮女圍坐在石桌旁,都在讀書。她們很多都識字不多,遇到不認識的字互相詢問,聲音小小的,怕吵了旁人。

  阿瘦和阿胖下來遲了,就搬了小凳子在石桌便坐著。還有幾個小太監干脆坐在台階上。

  齊煜本來想要玩小木馬,她從樓里跑出來,就看見小姨母和一大群宮女、太監坐在庭院四處,都在讀書,像模像樣的。

  齊煜撓撓頭,也不玩木馬了,小聲讓她的兩個小太監回去將她的小書桌搬下來,她握著筆,認認真真地練習寫大字。她小腰桿挺得直直的,立志要練出一手漂亮的大字,像小姨母那樣好看!

  沈茴又翻了一頁書,眸子輕轉,掃過庭院里的這些人,唇角慢慢爬上了幾分歡喜的笑容。

  很多時候,講道理遠不敵以身作則和耳濡目染。

  平盛氣喘吁吁跑回來,他邁進庭院剛要大聲嚷嚷,看著院子里的人一個個皺著眉看書的樣子,把原本的話變成了低低的一句“好家伙……”

  他稀奇地走進庭院,伸長脖子好奇地看看大家都在看什麼書。

  燦珠皺眉,說︰“讓讓,你擋光了。”

  “嘿。”平盛低聲說,“又不是故意的,凶什麼嘛,語氣溫柔點呀我的好姐姐。”

  燦珠瞪了他一眼,抓著他的衣襟,直接上手把他拽到一邊去。

  平盛整理了一下衣服,笑嘻嘻地說︰“嘖嘖,看這小眉頭皺的。我回來的時候,可看見王來了。正要往這邊來哩。嘖嘖,我就不該告訴你。”

  燦珠一怔,握著書卷的手抖了一下。她急忙問︰“你在哪看見他的?”

  “就在前頭,要不了多久就過來啦。”平盛笑嘻嘻的。

  燦珠放下手里的書卷,急忙站起來快步往外跑。她心急地跑了七八步,果真遠遠看見了王來的身影。她又忽然想到自己不能跑得太快,慢下步子,壓了壓衣角,才繼續快步朝王來走過去。

  沈茴從書卷中抬眼,若有所思地望著燦珠的背影。她的眸中又隱隱泛了一點擔憂。

  王來也看見了朝他奔來的燦珠,不由加快了步子。

  兩個人終于走近,王來尚未來得及開口,燦珠撲進他懷里,緊緊抱著他。

  王來怔了怔,總覺得當眾摟摟抱抱不好,有心想將燦珠推開,至少私下去說話。可是他剛握住燦珠的手腕,就听見了燦珠委屈地哽咽道︰“就抱!”

  王來無奈地笑了。他輕咳一聲,語氣里帶著了寵哄的意味說︰“那就一會兒哦。”

  本要握著她的手腕,將她拉開,王來的手卻輕輕移到燦珠的手上,將她的手輕輕攥在掌中。

  庭院里,平盛伸長了脖子,笑著酸言酸語︰“大庭廣眾,這也太不像話了哈哈。”

  阜安搖搖頭,說︰“你逗燦珠做什麼,也不看看她是誰媳婦兒。”

  “王來的唄。”

  阜安再提示︰“那王來是誰兒子?”

  平盛眨眨眼︰“啥玩意兒啊。咋著?那按你這麼說燦珠還成了掌印兒媳婦?”

  沈茴雖然在讀書,可也有一搭沒一搭地听著他們幾個已經壓低了聲音的談話,听到這兒,她愣了一下,緊接著被“掌印兒媳婦”這個名堂逗笑了。

  阿胖把手里的書往桌子上一放,皺著眉說︰“嘰嘰喳喳什麼呢,還讓不讓人看書了!”

  阿瘦和阿胖平時話都不多,但是皆力大無窮身手了得,又因為是從東廠出來的,這群小太監都有點怕他倆。平盛縮了縮脖子,在阜安身邊坐下,隨手抓起一本書來讀。

  阜安忍了笑,歪著身子指著書上的一個字去問沉月︰“沉月姐姐,這個字念什麼?”

  一個下午就這樣過去。

  沈茴放下手中的書卷,抬眼望向西沉的落日。余暉灑滿天地間。

  她想著該收拾收拾出宮去裴徊光的府邸,卻忽然得了小太監的稟告。

  ——她的外祖母已住在了沈家,托人給她送了封家書。

  細碎的家常密密麻麻寫滿信箋,一頁又一頁。沈茴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眼前不由浮現外祖母慈愛溫柔的眉眼,她的眼角不由泛了紅。她將這封家書足足讀了三遍,才依依不舍地將其放下。與這封家書一同送來的,還有一件藕色的小棉襖、一件紅色的棉斗篷。外祖母惦記她的身體,必是自她離開,外祖母就開始為她做這些了……

  沈茴泛紅的眼圈里帶著笑。她摸著棉襖與斗篷上細密的針腳。

  她想現在就回家見外祖母,撲到她懷里軟軟的撒嬌。外祖母一定會一邊笑著一邊皺眉,用手指頭戳戳她的頭,說︰“我的小嬌嬌呦!”

  沈茴要見外祖母。

  現在立刻馬上。

  其實她大可走程序回沈家,可是她天馬上就黑了,她等不及那樣繁瑣的程序,更無心用皇後的身份回家。

  是以,她動了歪心思。想要從通往行宮外的這條暗道,悄悄回沈家。

  “啊?”拾星皺著眉,“可是娘娘不是說今晚要去掌印那里嗎?娘娘忽然不去了,掌印會不會生氣的?”

  沈茴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回沈家。她讓阿瘦往裴徊光那里跑了一趟,告訴裴徊光自己今日不能過去了,且將緣由也說清楚。她還讓阿瘦帶了一句話,說她明日、後日、大後日都過去。

  若這樣事先與他解釋了,他還要生氣的話……

  沈茴蹙蹙眉,那他氣就氣吧。

  有一句話沈茴藏在心底,沒好意思深想——反正,不難哄。

  沈茴帶著阿胖和拾星從那條夜明珠鋪地的暗道,悄悄離開了行宮,很快坐上平盛先一步準備好的馬車,趕回沈家。

  馬車上,沈茴低頭打量著身上的裙子。她穿了一條淺粉色的裙子,頭上的首飾也不用金銀寶石,只有一支桃花珠花。

  ——外祖母總喜歡把她打扮成粉粉嫩嫩的樣子。

第107章 貼貼

  自從沈茴得了聖旨被封為後, 千里迢迢往京城去。簫家老太太日日吃也吃不好穿也穿不好,每天都在擔心她的小嬌嬌進了宮中要吃苦頭。畢竟是從小養在身邊的外孫女, 看著長大的。而且沈茴從小就很懂事,很能哄得她歡心。

  可她年歲大了,江南到京城,千里迢迢,她這一把身子骨可受不了。是以,當得知皇帝下旨暫時遷都到關凌,蕭家老太太再也坐不住了, 說什麼都要趕到關凌來, 看看她的小心肝外孫女。

  幸好關凌也不算遠, 蕭家人一商量,也不好一味阻攔老人, 也是擔心老人心里過分記掛鬧了病。

  因為沈元宏腿腳不好,只能派人去接。幸好沈霆及時從西南回來, 他剛到家第二日就出門去接老太太。蕭家也沒讓老太太自己過來,讓家里沒有官職的兩位孫輩陪著老太太過來。一個大房的四公子簫林, 一個二房的六公子蕭材。前者是大房最小的嫡出公子。後者是二房的嫡子, 也是蕭牧的親弟弟。

  沈霆將人接回來, 剛好是快要用晚膳的時候。廚房只幾道熱菜還沒下鍋,等著人到了才開始烹調。

  沈霆與蕭家的兩位表兄弟說話,蕭家老太太則是拉著女兒問長問短沈茴的事情。

  “母親別擔心了,已經派人去行宮將您到了的事情告訴阿茴了。她听說您過來,一定心里歡喜得很。只不過如今到底是身為皇後, 出入恐不方便,等明日咱們再進宮去見她。”沈夫人說道。

  “好好好。”老太太連連點頭。她又心酸地嘆了口氣。不管女兒如何說,她心里還是擔心她的小心肝不好受。

  沈霆環視周圍, 沒有看見駱菀的身影。雖然知道她應該是在忙碌著晚膳之事,可從外面歸家見不到她,他心里便像缺了一塊。

  他尋了個借口,往後廚去。還沒走進去,他就從開著的房門看見了駱菀的身影。他剛毅的面龐上不由帶了幾分笑,快步走過去。

  “下人都能準備妥帖,不必件件事情都盯著。何況都是自家人。”沈霆說道。只要面對駱菀,他的聲音就會不由低軟下去。

  “我只是過來看一眼,正要往前面去呢。”駱菀笑著說。

  婢女端著一碗湯藥過來遞給駱菀,駱菀接過來,蹙著眉將碗里的湯藥喝下去。沈霆站在一旁都能聞到那種苦味兒,他皺著眉問︰“怎麼在喝藥?生病了?”

  駱菀將空碗交給丫鬟,還是用溫溫柔柔的語氣︰“沒有,養養身體的補藥罷了。”

  說著,她走出廚房要往往前面去。老太太過來時,她只見了一面,就趕來這邊張羅,現在得過去相陪了。

  沈霆快步追過去,追問︰“什麼養身體的補藥?你身體怎麼了還需要補?”

  “你小點聲。”駱菀瞪他一眼,低聲說︰“都是些女子調理身體的藥罷了,沒什麼的。”

  她又對他笑了笑,快步往前面去了。

  沈霆立在原地,皺著眉。

  駱菀往前走了幾步,知他沒動。她回過頭來︰“快走呀,兩位表弟還等著你說話呢。”

  沈霆這才繼續往前走。

  晚膳一一端上桌,正要用膳時,府里的家僕快步跑進來,氣喘吁吁地稟話︰“皇、皇後娘娘來了!”

  “什麼?”

  “蔻蔻回來了?”蕭家老太太趕忙站起來,“快快,快扶我出去。”

  蕭家老太太身邊的婆子趕忙走過來要扶人,沈夫人倒是先一步扶起了母親,和母親一起往外面去。畢竟,沈夫人也好些日子沒見到女兒了。

  其他人也都趕忙放下筷子起身出去相迎。

  影壁遮了門外的視線,焦急的幾個人即使伸長了脖子,也什麼都看不見。

  沈茴下了馬車,急急邁過高高的門檻,繞過了影壁。如此,她看見了心心念念的家人,剛剛還在議論著她的家人也看見了繞過影壁出現的她。

  “真的是我的小心肝呦!”蕭家老太太掐了沈夫人一把。

  沈夫人手上有點頭,卻笑著說︰“是是,是咱們的阿茴回來了。”

  庭燈照出沈茴笑盈盈的臉。她彎著眼楮,眼尾掬著燦爛的笑。她歡歡喜喜地喊一聲︰“姥姥!”

  她聲音糯糯的,不自覺帶上了幾分江南特有的軟糯,又因為多了幾分撒嬌的意味,听上去也更加甜。

  蕭家老太太“哎呦喂”一聲,這是終于又听見她的小心肝這樣喊她了。外孫女軟軟的一聲“姥姥”直接喊在她心坎上。

  沈茴提著裙子,快步朝外祖母跑過去。

  蕭家老太太一邊說著“慢點跑,慢點跑”,一邊推開女兒的手,快步去迎她的外孫女,直到臨得近了,張開雙臂,讓她的小心肝撲進懷里。她輕輕拍著沈茴的脊背,低聲說︰“終于真的抱到我的小蔻蔻嘍……”

  蒼老慈祥的聲線里,隱隱藏著幾分傷感。

  沈霆看了一眼沈茴身上的衣服,又瞥了一眼跟著沈茴回來的幾個人,他皺眉問︰“你偷偷跑出來的?”

  沈茴把臉埋在外祖母的懷里,聲音悶悶地“嗯”了一聲。

  沈霆立刻擔憂起來,道︰“你怎麼能偷偷跑出來?沒有被人發現?等明天自然可以……”

  “好了!”蕭家老太太瞪了沈霆一眼,“你話怎麼那麼多,別嚇唬我的蔻蔻。”

  她低頭望著懷里的沈茴,立刻變得眉開眼笑,她牽了沈茴的手,聲音也完全變了音,哄小孩子的語氣︰“外面涼,咱們去屋里說話。”

  “嗯!”沈茴點點頭。她沖蕭林和蕭材點點頭,乖乖喊了表哥,然後滿心歡喜地和外祖母進屋。

  沈霆無奈地搖頭笑了笑。

  蕭林和蕭材也都含笑望向沈霆。顯然兄弟幾個早就習慣了老太太的瞬間變臉。老太太平日里對這群孫輩都很嚴厲,誰小時候沒被老太太打過板子呢?偏偏只要小表妹伸出胳膊纏著老太太要抱抱,老太太立刻眉開眼笑。

  日子久了,蕭家這群孩子沒誰不哄著沈茴這個嬌嬌的小表妹。有時候想要什麼了,知道自己開口了也沒用,就讓沈茴開口。

  ——百試百靈。

  看著沈茴被老太太牽著進屋,沈霆倒是沒跟進去,而是去問了拾星幾句,然後才進去一起吃飯。

  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吃了飯,老太太就拉著沈茴回屋去說話,像有問不完的話似的。

  沈茴乖乖地一一答話,倒也並非全部說實話。她總是報喜不報憂的。或委婉措辭避開不談,或巧妙地轉移話題,若是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追問,她只好說一些小小的慌話。若實在不行,她還可以抱著姥姥,彎著眼楮軟軟地撒嬌。

  雖然還有千言萬語要說,可老太太年紀大了一路奔波,到底是體力不支,實在是不能久撐,撐了又撐,最後還是挨不過疲憊和困倦。

  “姥姥,咱們明兒早再說話呀。”

  沈茴軟糯的聲音鑽進老太太的耳中,老太太點點頭,沉重的眼皮落下來,就這樣睡著了。

  沈茴小心翼翼地給外祖母蓋好被子,坐在床邊雙手托腮望了外祖母好一會兒,才輕手輕腳地出去。

  雖然她已出嫁,還是入宮為後。雖然沈家這府邸是後置辦的,沈霆也給她準備了寬敞的房間,甚至房間里的布置和用品都和她以前的閨房一模一樣。

  已經是半夜了,沈茴也十分困倦。她打著哈欠回房間去。閨房里備著小盥室,拾星已經將熱水給沈茴都準備好了。

  沈茴懶懶地一邊解衣服一邊對拾星說︰“太晚了,你去休息吧。這里明天早上再收拾就好。”

  拾星應了,把沈茴的寢衣放在架子上,轉身退出去。

  沈茴解了衣衫,將困倦的身子沒進熱水里,舒服的感覺立刻無孔不入地襲來,舒服得讓她閉上眼楮,飄飄然起來。

  過了一會兒,沈茴听見開門聲。她懶洋洋浸在熱水的舒服懷抱里,舍不得睜開眼楮,慢吞吞地低聲說︰“拾星,不是說了讓你去休息。不用等著收拾了嘛……”

  困倦讓人的感知變得有些遲鈍。

  過了一陣,沈茴才意識到不對勁。她睜開眼楮,對上裴徊光的目光。他站在她對面,正在看著她。

  沈茴嚇了一跳,也不知道是被裴徊光的突然出現嚇過好些次了,還是氤氳的水汽中讓困倦的她反應便遲鈍了。這次短暫的意外之後,沈茴倒是沒如之前幾次驚呼出聲。

  裴徊光雙手撐在沈茴的浴桶邊緣,他緩緩彎下腰,湊近沈茴的臉,盯著她的眼楮,慢悠悠地說︰“娘娘很舒服嘛。”

  沈茴將困倦逼退,心思飛快流轉。她猜測著難不成裴徊光當真因為她今天晚上沒有過去而生氣,竟要找上門來?

  “嗯。”沈茴點點頭,實話實說。

  裴徊光盯著沈茴的眼楮好一會兒,才慢悠悠地問︰“娘娘還有幾個表哥?”

  沈茴愣了一下,猜到裴徊光應當是好早前就來了。水中的她,身子往前挪了挪,手肘壓在浴桶邊緣,湊到裴徊光臉前,認真地說︰“蕭家有七個表哥。今天跟姥姥一起來的是四表哥和六表哥。”

  裴徊光垂目,瞥著她一點都不自覺的小臉蛋。

  偏沈茴眼角勾出一抹調皮的小狡猾來。她繼續說︰“姥姥疼我,表哥們也對我都好。姥姥以前還說過七個表哥,蔻蔻隨便挑夫君呢!”

  她拉長尾音,最後的一個“呢”字,咬也重重的。

  “嘖嘖。”裴徊光直起身來,面無表情地瞥著她,“娘娘可真是受歡迎。”

  隨著裴徊光直起身,望著他眼楮的沈茴目光追隨著他,慢慢仰起小臉來。她臉頰上沾了一點水珠。

  裴徊光用指背慢條斯理地蹭了蹭她的臉,將那幾滴水珠在她柔軟的臉蛋上捻開,弄濕她滿張小臉蛋。

  他又用濕漉漉的指背,慢條斯理地蹭了蹭自己的臉側。

  沈茴已經泡得差不多了,她在熱水里站起身,帶起一身水滴的嘩啦啦聲響。

  “嘖。”裴徊光將涼涼的目光凝在沈茴水珠不斷滑落的身子,“娘娘現在這樣不羞不臊了嗎?”

  沈茴沒說話,而是伸手去拉裴徊光腰間的系帶。

  裴徊光幾乎是本能地想要抬手阻止她的動作,他看她一眼,知她當有分寸,將略抬的手又放下。

  沈茴扯開他腰帶,讓他的衣襟松散開,殷紅的衣襟下胸腹若隱若現。沈茴濕漉漉的縴軟小手沿著他的腰線在他後腰相勾。沈茴將濕噠噠的身子湊過去緊緊擁著他,軟聲撒嬌︰“貼貼。”

第108章 穿脫

  裴徊光陷在濕噠噠的柔軟與溫脈中。他的唇角不由略略揚起一點。很快, 他又將這一細小的弧度壓下去。若是正常男子,現在應當有了反應, 直接將她摁進水里瘋狂寵愛。裴徊光垂垂眼楮,視線落在沈茴的肩背。目光隨著她身上的水珠兒慢慢向下滾落,滑過蝴蝶骨與腰窩,又滑過那片柔軟。再往下?那片鼓囊的柔軟隔了視線,裴徊光並不能看見那滴逐漸變小的水珠最終滾落哪里。猜也是落進了水中。

  裴徊光的視線落在圍著沈茴的水。水面沒在她雪色的腿,漾著細微波紋,上面飄著新鮮采摘的花瓣。

  “起來。”他說。

  她果真不听話, 不僅不起來, 還抱著他的腰身, 好好貼一貼。

  裴徊光嘆氣,他說︰“娘娘把咱家的衣裳都弄濕了。”

  沈茴在他懷里仰起小臉, 濕漉漉的小臉蛋上有一雙瑩潤的眸子。她軟聲撒嬌︰“我不嫌棄。”

  裴徊光低笑了一聲,別開眼。他的視線落在架子上裝著齒木的桃木杯上多停留了一會兒, 又重新將目光移回來,垂目望著她。

  沈茴對他笑, 笑容乖巧又純稚。

  裴徊光差點就要以為她這笑容是發自內心的歡喜, 而不是哄騙。他握住後腰沈茴的小手, 將她相勾的小手分開。他向後退了一步,多看了一眼沈茴的身子,然後去給她拿擦身的棉巾,他說︰“出來擦干淨該去榻上睡了。”

  沈茴偷偷打量了一下裴徊光的神色,好似不是生氣的樣子, 她才軟軟“哦”了一聲,雙手撐著浴桶,抬腿邁出來, 先踩著浴桶外面的腳凳。

  許是時間太晚了,拾星準備的時候忘了給她鋪好踩腳的棉帕子。沈茴站在腳凳上,沒看見落腳的帕子,茫然了一下,才想去踩著自己的鞋子落腳。

  然而小盥室里濕滑,她“哎呦”了一聲,沒踩到鞋子,反而摔了一 墩。

  裴徊光回頭,就看見她揪巴著一張小臉,呆呆坐在地上。腳凳被她弄翻了,那兩只鞋子也遠遠被撞開。

  沈茴轉過頭,耷拉著嘴角瞪他︰“怎麼還不來扶我呀。”

  她樣子表面凶凶的,里子委委屈屈,說出來的話卻軟綿綿的,一點氣勢都沒有。

  裴徊光笑了一聲,才走過來掐著她不盈一握的細腰,將沈茴拉起來。沈茴揉了揉摔疼的屁故,又扭著脖子朝後去看自己的屁故。

  “弄髒了……”沈茴擰著眉。

  倒不是說地面會有多髒,可光著身子摔個結實,她還是覺得剛洗的澡白洗了。

  裴徊光拿起盛花瓣的小木盆,盛滿浴桶里的熱水,讓沈茴過來。沈茴一邊揉著屁故,一邊乖乖地走過去,背對著裴徊光站好,雙手搭在浴桶上。

  裴徊光將小木盆里的熱水順著沈茴的肩倒下去,澆在她的身子上,溫水流淌,嘩啦啦,逐漸落地,在沈茴腳邊聚起一小汪水漬來。

  “彎腰。”裴徊光說。

  沈茴猶豫了一下,才不情不願地彎腰。

  裴徊光又用小木盆盛滿溫熱的水澆在沈茴的身上,然後拿過來一方雪色的棉帕,工工整整地疊好。他將疊好的棉帕放在沈茴的肩上,手掌壓著棉帕慢慢向下擦洗。雪色的棉帕還未移到沈茴的腰窩時,棉帕從她濕滑的後背與他的手掌間滑落,落在地上。

  裴徊光瞥了一眼落在地上的雪色棉帕,也沒彎腰將它撿起來,繼續用掌心沿著沈茴的腰窩下移,為她擦洗。

  濕涼的觸覺,讓沈茴身子忍不住僵了一下。裴徊光瞥她一眼,動作並不停,一邊又用小木盆舀了溫熱的浴水倒在她後身,一邊用手掌輕輕為她擦洗。

  裴徊光剛剛舀過水,浴桶里的水面還漾著漣漪,水面上飄著的花瓣晃啊晃,若無所依。沈茴望著水面映出自己的臉,水面漪動,她的面容也跟著顫晃,看不太清了。可是卻能看見她的臉頰隨著裴徊光擦洗的動作,逐漸泛了紅。

  沈茴知道,發燒的臉頰絕對不是因為小盥室里的熱。

  好半晌,沈茴才小聲呢喃般︰“好了吧……”

  裴徊光收了手,另外一只托在沈茴前腰的手也將她放開。他用小木盆里的水沖了沖自己的手指,然後拿起一大塊柔軟的棉巾,將其展開,把沈茴整個身子包起來,為她擦干她身上的水痕。

  沈茴轉過身來面對裴徊光,偷偷抬起眼楮看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視線。她嘟囔︰“你快些,我困死了……”

  “嘖。”裴徊光慢悠悠地說,“咱家伺候人的次數著實不多,娘娘莫嫌。”

  他彎腰將沈茴腿和腳上的水漬都擦干淨了,又去拿了她的寢衣過來。沈茴看著他展開她的小褲端詳了一會兒,沈茴立刻伸手搶過來自己穿上。其他的寢衣也不用裴徊光幫忙,自己快速穿好。她踩著一雙干淨的新鞋子,快步往外走。

  她實在是太困了,現在就想到床榻上的躺著,鑽進溫暖的被窩里好好地睡一覺!

  裴徊光望著沈茴懶洋洋走出去的背影,倒也沒立刻跟上去,而是重新走到浴桶旁,他拿起架子上裝著齒木的桃木杯,把里面的齒木拿出來,然後用桃木杯盛了一點浴桶里的洗澡水。

  ——喝了。

  裴徊光用指腹蹭了蹭沾濕的唇角,奇異地笑了。

  小皇後不僅自己身上是香的、甜的,就連她的洗澡水也是香的、甜的。

  裴徊光將桃木杯放下,走出小盥室,朝床榻走過去。隨著他的走動,敞開的衣襟向後拂動著,黑玉戒墜在鎖骨間。他的衣衫已濕了大片。

  裴徊光掀開淺粉色的床幔,驚見沈茴已經睡著了。她整個人陷在柔軟的被子里,被子蓋到下巴。睡夢中的她眼楮彎彎的,又乖又甜。裴徊光立在床邊端詳了一會兒她酣眠的樣子,才在她身側躺下。他鑽進被子中,被子里全是她身上香甜的氣息。

  裴徊光湊過去,上下牙咬住她的耳朵,輕輕磨咬了兩下。

  酣眠的沈茴皺了皺眉,身子朝一側躲。不是因為裴徊光把她的小耳朵咬疼了,裴徊光根本沒有用力真的咬她。而是裴徊光身上濕了大片的衣衫蹭到她身上,濕涼的感覺讓她不高興。

  “嘖,嬌氣的小東西。”裴徊光頗為嫌棄地拔了一根她的眼睫含在口中,然後將身上染濕的上衣脫下來,放在枕側。

  他剛重新躺好,睡著的沈茴翻了個身,朝他磨蹭過來,一點一點鑽進他的懷里,乖甜的眉眼里又多了一點小小的滿足。

  裴徊光垂眸靜望了她一會兒,然後伸出手動作輕柔地將她身上的衣服扒了。

  嘖,你不是想真正貼貼嘛?

  ‧

  這人要是上了年紀,很多人都會變得少覺。蕭家老太太便是睡眠不多的那種老人家。就算昨天晚上睡得很晚,今天早上也還是天還沒亮呢,就醒了。

  她草草梳洗過,就急沖沖往沈茴的屋子去。

  “老祖宗,這個時候皇後娘娘還沒睡呢。昨兒個折騰得那麼晚,娘娘肯定不如您起得早呢。”蕭家老太太身邊的周嬤嬤笑盈盈地說。

  “我知道,我知道。蔻蔻貪眠,我能不知道嗎?不礙事的,我去看看她,也不吵她,就坐在她床邊看著她。”一想到沈茴乖巧的樣子,平日里總是板著臉的老太太眉開眼笑,“再說了,以前在蕭家的時候,多少回我早上過去喊她起來,她懶床不肯起。我就躺在她身邊,再陪她睡一會兒。”

  老太太一邊說著,一邊往沈茴的房間走去。

  周嬤嬤想了想,倒也沒勸了。以前在蕭家的時候,全家從主子到奴才都知道老太太疼愛表姑娘。正如老太太所說,老太太每日起得早,她起來了若是無事也時常去表姑娘房中,抱著軟乎乎的小姑娘再睡一會兒。

  這一方面,是老太太實在喜歡表姑娘,另一方面也是擔心表姑娘的身體,總擔心她睡著睡著就再也醒不過來。

  老太太過來的時候,拾星也是剛醒。她打著哈欠穿衣服,听見腳步聲,趕忙三兩下把衣服穿好,跑出去看見是老太太過來。她剛想說娘娘還沒醒呢,反倒是老太太豎著眉,將食指放在唇前不準她出聲,怕她吵醒沈茴。

  老太太直接推開沈茴的房門,走了進去。

  拾星想了想,以前在蕭家時,老太太時常一大早過來找沈茴,倒也沒什麼。她打著哈欠,又回了屋。

  老太太怕別人吵著沈茴,也沒讓周嬤嬤跟著,自己輕手輕腳地走進去。她一邊悄聲走路,一邊小聲笑著問︰“蔻蔻沒醒吧?”

  房門推開的那一剎那,沈茴的確還睡著,裴徊光將她推醒了。

  “姥姥!”沈茴一邊慌張地穿衣服,一邊應了一聲。

  老太太停下腳步,有些意外︰“蔻蔻醒了呀?”

  沈茴只來得及將胳膊穿過袖子,系帶都沒來得及系好。她掀開被子,臉色發白地看見自己的褲子不見了!听著姥姥的聲音越來越近,似乎只隔著厚厚的床幔,她趕忙將頭探出床幔,又用手在胸前拽著床幔,遮擋其他,只將腦袋探出去。她一邊又另一只手給裴徊光打手勢,讓他幫她系上寢衣的系帶、穿上褲子,一邊笑盈盈地問蕭家老太太說話︰“姥姥,你怎麼現在就過來啦?也不多睡一會兒呀。”

  裴徊光抬抬眼,慢悠悠地將她寢衣的系帶系好。然後他坐起來,在被子里翻了翻,找到沈茴一里一外的兩條褲子。他拉住沈茴的腳腕,將她的腿伸直,方便他幫她穿褲子。

  沈茴整顆心都揪起來了,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心驚膽戰。

  “你又不是不知道姥姥睡不了那麼多的覺。”蕭家老太太看著沈茴心里歡喜,“你呦你呦,只露著個腦袋在外面做什麼?看你淘氣的哦!”

  裴徊光拍了拍沈茴另外一條腿。

  沈茴小幅度挪動,從側坐變成跪坐的姿勢,好方便裴徊光幫她把褲子穿上。她一點一點挪動腰和腿,還要保持探出床幔的腦袋不動,努力不讓外面的姥姥看出端倪。

  沈茴听著姥姥的話,彎著眼楮笑,用尋常的撒嬌語氣︰“姥姥,我睡得不老實,把衣服都弄亂啦。不想讓姥姥看啦。”

  “哎呦,你的小嬌嬌!”老太太用手指頭戳了戳沈茴的眉心,“衣服亂了不好意思讓姥姥看見?這是什麼歪道理!你可是姥姥帶大的哦!”

  沈茴的兩條小腿都套上了褲腿,她臉上保持著笑,心里卻急瘋了。

第109章 揉揉

  裴徊光敲敲沈茴的左腿, 沈茴略微將左腿膝蓋抬起一點,讓褲腿越過抵著床榻的膝蓋, 再將右腿的膝蓋抬起一點,讓褲腿也越過了膝蓋。

  為了分散姥姥的注意力,沈茴一邊小幅度做著這些動作的時候,一邊找話說︰“姥姥,你過來的時候看見拾星了嗎?”

  “看見了。那丫頭剛醒,連臉都沒洗呢。”

  “這樣呀……”沈茴嗚哼兩聲開始撒嬌,“姥姥我渴啦, 給我倒杯水喝好不好呀……”

  “好好好。”老太太寵溺地望了沈茴一眼, 轉身走到桌旁, 晃了晃水壺里的水。她又是對沈茴說,又是自言自語︰“這水放了一夜太涼了吧?”

  “對對!”沈茴趕忙說, “姥姥,那水太涼了。我想喝溫水。不不, 我要喝蜂蜜水!”

  “好好好。”老太太往外走,推開房門去吩咐候在外面的周嬤嬤。

  沈茴趕忙將穿了一半的褲子提起來, 與此同時將探出床幔的腦袋收回去, 惡狠狠地瞪著裴徊光, 一字一頓無聲擺口型︰“以後休想再偷偷脫我衣服!”

  她扯著嘴角,呲呲牙,凶他。

  瞧著她奶凶奶凶的樣子,裴徊光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沖動——直接將人摁在身下,用力咬咬她的嘴和牙。

  听著姥姥已經跟周嬤嬤交代好了, 沈茴暫時不跟裴徊光計較,再瞪他一眼,她趕忙從床榻里出來, 坐在床邊。也不能將床幔拉開,而是將床幔往後面推了推,她背在身後的小手還扯了扯兩扇的床幔相交處,免得床幔露出一丁點的縫隙來。

  她幾乎坐在堆在床榻上的床幔下端。

  沈茴一邊將身側的床幔也往後推了推給姥姥騰地方,一邊說︰“姥姥過來坐。”

  蕭家老太太笑盈盈走過來。

  沈茴的臉上的神色卻一僵。她將身側的床幔往後推了推,竟露出裴徊光放在枕側的衣服一角。

  沈茴迅速轉頭望向門口的方向,驚呼了一聲︰“蜘蛛!姥姥有蜘蛛!”

  “哪兒呢?哪兒呢?”老太太急忙順著沈茴的目光轉身,又疾步往前走了兩步,眯起眼楮來找蜘蛛。

  襯這功夫,沈茴趕忙拿起裴徊光的衣服,又使勁兒扔在裴徊光低笑的臉上。

  “是我看錯了……喏,只是從窗戶照進來的光映出的窗欞影子而已誒。”

  蕭家老太太松了口氣,一邊笑著在沈茴身邊坐下,一邊說︰“不是蜘蛛就好。我的蔻蔻最討厭那些小蟲子了。”

  老太太回頭,望了一眼沒有打開的床幔,似乎想將床幔扯開。

  沈茴趕忙歪著頭靠在姥姥的肩上,又抓了姥姥的雙手握在手中,軟著聲音撒嬌︰“半年沒見了,姥姥想不想念蔻蔻呀。”

  “半年?你是去年九月離開蕭家的。現在都四月中旬了。七個半月了!”老太太又嘆了口氣,“這段時間姥姥心里總是掛念著你這孩子……”

  “蔻蔻也想姥姥。”沈茴捧著姥姥的手,聲音軟乎乎的,“姥姥不用擔心我,我好好的呢。瞧瞧看,是不是氣色好好?”

  沈茴仰起小臉蛋,給姥姥看自己的臉。

  老太太臉上的愁容淡去,慢慢笑起來。這幾個月,她總擔心沈茴受苦。擔心她和沈家上頭幾個孩子一樣短命,何況她本來就從小體弱,多少次差點夭折。就算留下性命,入了深宮那樣的地方,偏又是這樣的一位今上,老太太怎麼能不擔心她的蔻蔻呢?

  不過現在看見了沈茴,至少她的小嬌嬌瞧上去氣色不錯,也沒有消瘦郁郁。嘴巴可以撒謊,神色也可以偽裝。可沈茴因為病弱,若是過得不好,定然不會有這樣紅潤的臉色。

  老太太稍微放了放心。

  老太太是個豁達樂觀的性子,擔憂散去後,她開始籌謀以後了。她說︰“俞湛那孩子可還在你身邊照顧著?”

  “在的。他入了太醫院。”沈茴顧慮裴徊光在這里,有點不太想提起俞湛。

  幸好老太太也沒再提俞湛,而是說︰“你要照顧好自己。萬事以自己的身體為重。如今皇帝染了髒病,後宮的女人最危險。你得注意些。”

  知老太太擔心什麼,沈茴趕忙保住︰“姥姥放心,我不會染上那病的。皇帝不喜歡我,並不會召我。”

  實話自是不方便說的,沈茴只這樣胡亂搪塞。

  “如此最好不過。”老太太又笑起來,“左右就你我兩個,姥姥也不防說些不敬的話。皇上得了這病,必不能長壽。如今又是亂世,不管是皇家、還是世家、鄉野,想要造反的人那可太多了。蔻蔻,你得給自己想想後路呦。”

  沈茴好奇姥姥是怎麼想的,她仰起頭,眨著眼楮望著姥姥。

  “若你能保你二姐姐的孩子登上皇位,日後你就是太後。可這條路一點都不好走。那孩子年幼,你也還是個孩子的年紀。滿朝文武都會變成吃人的惡獸!除非……除非皇帝能拖上幾年再歸天,齊煜那孩子再長大點,家里也好多些時間養精蓄銳培養些人力,日後在朝堂中幫扶。”

  沈茴認真地听著,知道姥姥說的都對。她也這樣想的。

  這條路很不好走,祖孫兩個沉默了一會兒,老太太摸了摸沈茴的手,笑著說︰“要是成了,咱們蔻蔻以後就是威風的太後,可就享福嘍!”

  沈茴也跟著笑了笑。她倒是從未想過要用什麼太後的身份享福。

  老太太看向沈茴的目光又多了幾分憐惜。在沈茴很小的時候,老太太就開始給沈茴提前挑選夫家,誰曾想……

  老太太又樂觀起來。她拍著沈茴的手,笑著說︰“到時候,咱們蔻蔻多養幾個面首。唇紅齒白長得漂亮的,還要性子好會哄咱們蔻蔻高興的!倒是比嫁人好多了!”

  沈茴心里一驚。她可記得裴徊光還在床榻上呢!

  她趕忙說︰“我不會的!姥姥,別說這個啦……”

  老太太全當她的小嬌嬌年紀小不好意思了,果真不再說什麼面首,而是說︰“這另一條路,就是不理宮中亂七八糟的事兒。甭管是別的皇子還是旁人造反成功,咱們蔻蔻都不能好好享福。不如早早籌謀,離開皇宮那地方!找俞湛!不不……他未必有那藥,去找他外祖父你趙伯伯,他手里一定有那種能假死的藥!”

  假死藥?

  沈茴听得一愣一愣的,在心里佩服姥姥可真能想呀!

  老太太還在絮絮說著︰“等你偷偷出了宮,換個身份重新開始。到時候姥姥給你挑個好夫君!知道這回為什麼讓你四表哥和你六表哥過來嗎?老大老二成親了,老三長得太丑,老七又太笨!本來是看好老五牧郎那孩子的……不過你可以也看看你四表哥和六表哥,都可以參謀參謀,多個選擇多條路!”

  裴徊光听了半天老太太的絮叨,不僅沒有不耐煩,還听得挺有趣味的。听到這里,他舔了舔嘴角,隔著床幔,捏起沈茴屁故上的阮肉,捏了一把。

  沈茴身子不由一顫。

  老太太感覺到了,她趕忙問︰“怎麼啦?是不是冷啦?”

  “有一點……”沈茴尷尬地笑了笑,“主要是餓了。姥姥,我們去用早膳吧!蔻蔻想喝熱乎乎的南瓜香米粥!正好用早膳的時候喝蜂蜜水!”

  “好!”老太太眉眼帶笑,裝滿慈愛。

  “那姥姥先出去,我換衣裳。”

  老太太笑了笑,知道小姑娘大了,雖然有點酸酸的,還是摸了摸沈茴的頭,說︰“好,姥姥在前面等你。”

  “嗯!”沈茴彎著眼楮使勁點頭。

  看著姥姥走出去,將房門關上。

  沈茴趕忙抬腿進床幔,免得裴徊光因姥姥的話不高興。她先發制人,氣呼呼地瞪裴徊光,還用手指著他,壓低聲音︰“過分!”

  “嘖嘖。”慢悠悠語氣慢悠悠的,“娘娘是打算以後當了太後作威作福養一堆乖巧的面首,還是假死離宮隱姓埋名嫁個好夫君?對了,四表哥、五表哥和六表哥,娘娘最中意哪一個?”

  沈茴知道若順著裴徊光的話說下去,他定然越想越多。偏時間緊迫,姥姥還在前面等著。她想了想,雙手用力在他的胸前一推,將他推倒在柔軟的床褥上,然後夸坐在他腰上。

  沈茴慢慢俯下身來,她抬起一手壓在裴徊光的脖子上,拇指指腹輕輕壓在他的喉結。她用另一只手指著他的鼻子,一雙睜圓的明眸使勁蹬著他。

  她壓低聲音訓斥︰“你掐我!昨兒個剛摔的地方還疼呢!你又在那里掐一把!混賬東西!”

  最後四個字一字一頓,咬牙切齒。

  裴徊光饒有趣味地品著她氣呼呼的小臉蛋。

  沈茴臉上氣呼呼的表情一點點松垮下來。睜圓的眼眸漸漸變柔和,乃至半垂了眼睫耷拉著眼角,軟軟的唇抿了一下,繼而輕嘟。所有的氣勢仿佛一下子散去。她身子也軟下來,慢慢趴在裴徊光的胸膛。

  她將臉埋在裴徊光的頸側,哼哼兩聲,一邊用軟軟的雪腮輕慢地蹭了兩下裴徊光的頸側,一邊用軟乎乎的聲音撒嬌︰“還不給我揉揉……”

  偏偏她搭在裴徊光喉結上的拇指輕輕撥動了一下。

  裴徊光望著床榻頂端粉色的幔帳,眸色深深。在這一瞬間,他好像不是裴徊光了。

  他放在身側的手,修長的指慢慢蜷起,逐漸握成了拳,力道在逐漸加重,然後再一點點松開。他抬手,將手掌貼在沈茴的後腦,輕輕壓了壓,讓她靠得更近些。

  “呵,”裴徊光極輕極輕地笑了一聲,聲音也比往常低一些,他說︰“娘娘相信前世今生嗎?”

  沈茴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問這個。

  她搖頭,隨著她的動作,柔軟的臉側輕輕蹭著裴徊光的頸側。她不答話,反而是抓了裴徊光的手,送他去給她揉一揉。

  真的很疼。

  雖然看不見,可沈茴覺得昨天晚上跌的那一跤不輕,說不定青淤了好大一塊。

  裴徊光慢悠悠給她揉摔疼的地方,他隨意地笑了笑,說︰“若有上輩子,娘娘一定是只道行頗深的狐狸精。”

  沈茴一怔,趕忙坐起來,擰眉嗔他一眼,輕了哼一聲︰“果真從掌印嘴里就吐不出好話來!不與你說了,我要去陪姥姥了。”

  沈茴下了床,踩著鞋子去衣櫥里找衣服。家里人用心,即使沒想過她會回來住,衣櫥里也備著她的衣服。

  不是好話嗎?裴徊光坐起身,凝望著沈茴換衣的身影。

  總有本事在咱家心里撓癢癢,還不算溢美好話?

第110章 哄人

  蕭家老太太起得早, 沒到往日里家里用早膳的時候,雖然大家都起來了,老太太還是沒和大家一起用, 只和沈茴兩個人吃。以前在蕭家的時候便是這樣,她並不和一大家子的人一起吃,只和沈茴一起。用她的話說,擔心家里那些皮孩子用膳不文雅、人多吵鬧讓沈茴吃得不靜心。

  原本如今從江南過來,理應一起用。老太太也給推了,只說中午在一起吃。

  用早膳的時候, 老太太自己沒吃幾口,倒是始終眉開眼笑望著沈茴吃東西。看著她捏著小勺子一口一口將南瓜香米粥送進口中, 老太太覺得比自己吃進肚子里還香。

  她看著看著, 心里隱隱開始發酸。

  沈茴自小那病, 一個不經意就能奪了性命,家里無不時時為她擔憂。老人家就想著病人倘若胃口好了,那就代表身體好。沈茴從小的時候,她就盼著沈茴每一頓都吃得飽飽的。偏偏這樣再尋常不過的念頭卻是奢望一樣, 她的蔻蔻總是吃不下, 吃多了還要吐, 更別說發病時昏睡多日什麼都吃不了……

  蕭家老太太輕嘆了一聲。

  “姥姥怎麼啦?”沈茴望過來。

  蕭家老太太笑笑,一邊拿起筷子夾了一大塊紅燒魚遞給沈茴,一邊笑著說︰“沒事沒事。”

  沈茴這才繼續吃。直到她吃飽了,剛放下筷子, 老太太立刻端起蜂蜜水遞給她︰“多喝些。這晨起就該多喝些溫水, 你喝的太少啦!”

  “好。”沈茴乖乖地應了,雙手接過來,捧著一口氣喝了好些。

  用過早膳, 兩個人出去散散步消食,還沒走多遠,遠遠看見沈霆尋過來,沈鳴玉跟在父親身後。

  “外祖母,老五知道您過來,一早趕過來,在前廳候著。”沈霆說。

  老太太皺皺眉,她現在恨不得一日十二時辰一直和她的小嬌嬌在一起,哪里願意現在去見蕭牧。不過也只是這麼一想,事情不能這麼干。她點點頭,對沈茴說︰“你就別跟著姥姥過去了。不方便!”

  “好,我听姥姥的。”沈茴彎著眼楮笑,是姥姥最喜歡的乖巧模樣。

  沈茴和長兄目送姥姥離開,她轉過頭對沈霆閑話家常︰“哥哥這一趟去西南可都還順利?”

  “順利。”

  沈茴笑著點頭,很快將目光落在沈鳴玉身上。沈鳴玉也快步走到她前面,高高興興地拉著沈茴的手,說︰“姑姑你送我的禮物我好喜歡!”

  沈茴含笑問︰“那鳴玉能做好嗎?”

  “能啊!當然能!”沈鳴玉眼楮亮亮的,一片堅定。

  “訓兵訓得怎麼樣啦?”沈茴詢問。

  “挺好呀!都挺好的!我正在給她們準備盔甲、武器。只是可惜能尋到的成品都是男子用的,不太合適她們。我得想法子找人專門給女子打造合適的盔甲和武器。”

  沈茴听她很有思路,略寬心。知道這是很大的一筆花銷,即使這次出來她偷偷帶了一盒子銀票打算一會兒給沈鳴玉,恐怕也是杯水車薪。

  “鳴玉,我和你小姑姑要單獨說幾句話。”沈霆開口。

  沈鳴玉點點頭,沖沈茴擺出一個燦爛的笑臉,像陣風似地往前面去了。

  “哥哥?”沈茴望向長兄。

  沈霆直接問︰“他走了嗎?”

  沈茴一怔,臉上乖乖的笑容僵在那里。

  沈霆看她一眼,嘆了口氣,無奈地說︰“蔻蔻,哥哥還不至于無用到有人潛進自己家里還不知道。”

  沈茴抿著唇沉默了一陣,才小聲說︰“我也不知道他走沒走……”

  “陪哥哥走一會兒。”

  沈茴點點頭,默默跟著哥哥身後。後院有一處靜湖,兩兄妹沿著鏡湖沉默地散步。一陣風迎面吹來,沈霆朝一側邁過一步,擋在沈茴身前。他停下來轉身,望著沈茴。他沉聲問︰“委屈嗎?”

  沈茴低著頭,盯著自己隨風拂動的裙擺,一時沒答話。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了,乃至于沈霆忽然這樣問她時,她茫然不知。

  沈霆也不催,耐心地等著。

  沈茴以為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初時的委屈都已因習慣而消散不見了。可是此時此刻,在自己的家里,長兄輕輕問的這一句,她忽然心里有點難受。

  有些豆蔻年歲里對未來的美好暢想,她這輩子都錯過了,再不可得。

  可是沒有回頭路。

  “哥哥。你幫幫我。”沈茴抬起眼楮望向失而復得的哥哥,決定將早些時候想好的話今日都說出來。

  “你說。”沈霆覺得自己比想象中要平靜很多。

  “上次在宮中,我曾說過我不在乎以後坐在龍椅上的人是誰。”

  沈霆點頭。他自然明白沈茴想要的是什麼,她要她從書中讀來的盛世。

  沈茴頓了頓,繼續說︰“那日之後我想了好些。若今日舊事重提,我希望哥哥可以幫幫我和煜兒。”

  沈霆沉默著了好一會兒,才問︰“蔻蔻是覺得,你和那孩子,會比哥哥做得更好?”

  沈茴輕輕搖頭,小聲說︰“不是的。總覺得這條路好難好難,總擔心自己做不好。”

  沈茴眸中浮現了猶豫,她猶豫要不要告訴哥哥煜兒其實是個小姑娘。煜兒女兒身的變故,讓本就艱難的前路,更加凶險。她還沒有想好說不說,沈霆已再一步逼問。

  “所以為什麼?”

  沈茴沒有回答,反而認真地問︰“哥哥,若我里應外合助哥哥登上九五之位,哥哥何時會選秀封妃填六宮?又打算如何在皇子中挑選太子之人?”

  沈霆根本沒有想過這麼遙遠的事情,听沈茴這樣問,不由怔住,他眼前浮現駱菀溫柔的眉眼。他說︰“蔻蔻,在你眼里兄長是拋棄發妻的人?”

  沈霆本就是個嚴肅的人,說這話時再添了幾分嚴厲。

  “哥哥,我知道在這樣的大事上不能糾于細節,這樣過于狹隘。可是我有我的自私,我舍不得嫂子再受委屈了!長嫂如姊,我已經失去了兩個姐姐,怎麼忍心她好不容易苦盡甘來再受委屈……”

  沈霆皺眉︰“我也不會讓她受委屈。”

  沈茴使勁兒搖頭︰“哥哥,除非你再尋旁人,否則鳴玉很可能是你唯一的孩子了。”

  有什麼東西在沈霆腦海中一閃而過。他想起駱菀喝的湯藥。她說,那是調理身體的補藥。

  “你離開的七年,家里真的很不好過。我不懂,我真的不懂那些人為什麼要那樣欺負人。”沈茴說著便落下淚來。

  “誰,你一個個告訴哥哥,都誰欺負你們了!”

  沈茴沒有細說那些過往,而是說回嫂子。她說︰“嫂子娘家人都說沈家接二連三出事,說留在沈家就是沾一身晦氣。他們要嫂子歸家,讓她給無所出的表兄做續弦。嫂子不願,他們幾次三番上門來鬧,破口大罵沈家不放人,甚至帶著一群家僕上門搶人。”

  沈霆想象了一下家中老弱婦孺面對那些人的場景,不由臉色鐵青。

  “所以,嫂子故意把自己身體藥壞了。”沈茴抬起眼楮,盯著長兄臉上的表情。她語速緩慢,平淡說著些難過的過往,“嫂子本就病著,她臉色蒼白卻掛著釋然的笑,她說在這世間很多人眼中女子的絕大部分價值就是傳宗接代的肚子,她說她藥壞自己的肚子,那些人就不會再來打她的主意,她可以安心地守著鳴玉了。”

  長久的緘默。

  在那群狼虎視眈眈等著吃絕戶的七年里,一家老弱病殘相依取暖相偎前行。那些不舍和誓言悄悄埋在心里,身邊這些親朋,是她永遠的私心。

  腳步聲打斷了兄妹之間長久的寧靜。

  “娘娘該回宮了。”裴徊光望著沈茴淚水漣漣的臉。

  他不喜歡她哭。

  他經過沈霆身邊,快步朝沈茴走過去,握住她的手腕,要將她帶離這里。

  現在就走?不與姥姥說一聲?沈茴心里不舍得,可是裴徊光臉色好差。他握著她的手腕,拽著她就走。

  沈霆將目光凝在裴徊光的背上,他忽然問︰“告知我身份的黑衣人是你派去的?”

  裴徊光沒理沈霆,他拉著沈茴直接回到她閨房。沈茴環顧四周,松了口氣。還好今日家中有客,府里的下人都在前面,沒有人看見。

  她低下頭,使勁兒把臉上的眼淚擦掉。

  回到閨房,裴徊光掃了一眼沈茴,拿起她的一件薄薄的春日斗篷給她披上,將兜帽給她戴好。

  沈茴悶聲說︰“我還不想走。”

  “京里送消息,太後崩了。”

  沈茴愣了一下,心道是得回宮去。

  裴徊光牽著沈茴走出閨房,從西面的側門離開。剛出了側門,他卻停下了腳步。沈茴伸手掀著兜帽邊邊,抬眼疑惑望著他。

  “所以委屈嗎?”裴徊光問。

  沈茴平靜地說︰“你又偷听。”

  裴徊光睥著她,雖然知道她就算撒謊也會說不委屈,可還是想听她說。

  沈茴松了手垂下眼楮,悶聲說︰“我在江南時,身體病成那個樣子,還是有好些人想要娶我。在我剛十歲時,就巴巴來說媒。掌印知道為什麼嗎?”

  沈茴臉上勉強笑了笑︰“不是因為我有多好,而是因為他們都想吃沈家的絕戶,娶了我再盼著我早早病死,好拿著沈家的家財升官發財娶妻生子。家里不願,甚至有人動了歪心思,想先壞我名節,逼家里答應婚事。幸好父親發現,拿著拐杖將人打走了。父親很生氣,他把家財盡數散去全部接濟了窮人,那些懷著歹心的人才不再讓媒人上門。”

  沈茴臉上掛著乖乖的淺笑,語氣也是一慣的溫軟平和。

  “我知道你想听什麼,你希望我向你軟軟地撒嬌,你希望我對你說跟著你我一點都不委屈。因為哥哥問我時我沉默了,所以你在等我哄你。”她慢慢抬起眼楮望向裴徊光,平靜地說︰“可是我現在心里也好難過,沒有力氣去哄你。”

  裴徊光安靜地听她說。

  等沈茴說完,裴徊光輕輕點了下頭,沒有表情的五官辨不出情緒。然後,他朝沈茴伸出手,緩緩說道︰“那娘娘過來,讓咱家哄哄。”

  沈茴一愣,怔怔望著裴徊光。

  她盯著裴徊光遞過來的手好半天,才遲疑將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掌心上。她朝裴徊光小小地邁出一步,離得他更近些。

  她懵懵地望著裴徊光似乎探不見情緒的漆眸,直到裴徊光將她拉到懷里,沈茴僵硬地將臉貼在裴徊光的胸膛時,她還在深深懷疑——裴徊光真的會哄人歡心嗎?

第111章 承諾

  沈茴由著裴徊光擁她在懷, 她輕靠在他胸口。兩個人相擁而立。

  好久好久之後,沈茴仍舊保持著靠在裴徊光懷中的姿勢,她終于率先開口︰“該不會……這樣就是掌印的哄一哄?”

  “對。”

  是要說他根本不會哄人, 還是說他糊弄人呢?沈茴在他懷里仰起小臉, 抿著唇去看他那張一本正經的臉。

  裴徊光垂垂眼, 對上她瞪圓的眼楮, 緩聲說道︰“沈茴,若是娘娘來哄咱家, 所有的花言巧語都不敵這樣抱一會兒。”

  沈茴愣了一下。

  裴徊光卻輕輕笑了一下,他摸摸她的頭, 漸漸柔軟的眸色深處藏著一絲不肯外露的心疼。他的小皇後永遠乖乖地溫柔笑著, 用最干淨純稚的眼眸望這破碎山河, 即使她從小就經歷了那麼多苦難, 見到了那麼多的丑陋嘴臉。

  他原以為她從小被嬌養才會善良純稚,卻不想她經歷這一切,仍然保有一顆熱血的良善之心。

  于是, 這顆良善之心,變得更加可貴又純粹。

  不像他, 卑鄙又骯髒。連雨後踩爛的泥都不如。

  裴徊光輕撫沈茴後腦的手掌一僵, 忽然有點不敢踫觸般,慢慢將手放下。

  倘若非生在這樣的亂世, 沈茴一定生活在千萬份的寵愛里, 不會經歷那麼多心酸與苦難, 不會微笑著訴說被欺負的過往, 而是真正歡歡喜喜地笑到眼底。

  而這亂世,他雖非因,卻是助力。

  戰事一起, 這世間會有很多個家庭失去父親、丈夫與兒子,會很一場又一場的悲。沈家,不過是這亂世中無數個可悲家庭中的一個罷了。

  裴徊光並非不知善惡,他只是毅然選擇了惡。

  為了目的,他從不在乎那些無意間傷害的無辜人。

  世間萬萬人,在他眼中都是螻蟻!

  可是,傷了她啊。

  “沈茴,你一定是來向咱家討債的。”裴徊光雲淡風輕地說著。

  他又說︰“走罷。”

  沈茴點點頭,與他已經離開。

  可是她剛轉身,就看見了蕭牧。沈府西門外,是一處僻靜的小巷,平時幾乎不會走人。而此時,蕭牧站在遠處,這望著這邊,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

  沈茴怔了怔,雙眸中瞬間閃過慌亂,腳步也僵下來,再邁不開步子。

  蕭牧回過神來。

  他應該避開的,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可是他看著沈茴擁著裴徊光,在裴徊光懷里抬著臉望著裴徊光說話的樣子,他整個人恍恍惚惚,連自己身在何處都不知道了。直到裴徊光和沈茴轉過身來看見了他。

  蕭牧長長地舒了口氣,緩步朝沈茴走過去。他的目光實在凝在沈茴的臉上,好似拼命地想要從她臉上找到他想看見的情緒。

  越來越近了。

  蕭牧終于走到了沈茴面前,他停下來,有些艱難地扯起一側嘴角笑了笑。他晃了晃手中的糕點,說︰“祖母喜歡吃綠豆糕,我知道有一家鋪子的綠豆糕味道好。抄近路去給老太太買一些……”

  他輕聲說著雜七雜八的東西。說到後來,他連自己的聲音都听不見了。

  沈茴早已從慌亂中緩過來,在蕭牧一步步朝她走近時,她心里已經想得十分明白了。就算是為了保住表哥的性命,她也必須將事情做得更果斷些。

  她主動去拉裴徊光的手,又向裴徊光挪過去一些,幾乎貼著他的手臂。她望著蕭牧,認真地說︰“表哥,既然你看見了,自是沒法再瞞你。還請表哥幫我瞞著,不要讓老人們知曉。我這樣的身份與徊光在一起,他們會擔心的。”

  蕭牧忽然笑了,他眼眶中盈著一點淚。

  “蔻蔻,你以為我會信什麼兩情相悅?表哥只會心疼你的無奈。”蕭牧聲音低下去,他努力克制著讓自己的聲音不發顫,亦努力撐著不讓盈于框的淚當眾落下來。

  沈茴偷偷看了一眼裴徊光,他神色淡淡,沒有什麼情緒,好似置身事外,對沈茴與蕭牧的對話不感興趣一般。

  “不是表哥想的那樣。”沈茴蹙眉。

  “不然呢?”蕭牧笑了,“你要讓表哥相信你是真心甘情願和一個閹人在一起?好,就算你真的會喜歡上一個閹人,也絕對不可能是這樣一個無惡不作雙手沾滿鮮血的人!”

  蕭牧用手指著裴徊光,眼楮卻始終盯著沈茴的眼楮。他一字一頓十分肯定︰“因為你心里對這世間的惡是不可能接受的!”

  裴徊光終于看過來。

  當他將目光落在蕭牧的身上時,沈茴整顆心都揪起來了!一瞬間,她想起那些刺殺裴徊光的人,她從心里開始懼怕,懼怕表哥下一刻就要七竅流血而死!

  而裴徊光只是淡淡說了句︰“把指著咱家的手放下去。”

  然後,他略彎腰,湊到沈茴面前,眼里帶著幾分隨意的笑,他說︰“咱家現在把他閹了或者殺了,娘娘會不會氣得想殺了咱家?”

  沈茴沒有回答,而是使勁兒拽著他的手,紅著眼楮望著他輕輕搖頭︰“不要……”

  “好。”裴徊光慢條斯理地理了理她的兜帽,“咱家听娘娘的。”

  沈茴疑惑地瞧著他。每當她以為自己已經摸透了他的喜怒,她又會發現自己也不能完全看透。

  “那現在回宮好不好?”裴徊光又慢悠悠地問。

  “好。”沈茴使勁兒點了點頭。

  裴徊光笑笑,他直起身,牽了沈茴的手,經過蕭牧,也沒理會他,繼續往前走。

  蕭牧整個人僵在那里,一動不動。他听著沈茴和裴徊光的腳步聲越來越遠,乃至再也听不到了。他緊繃的身體好像在一瞬間松散無力,那包被他攥壞的綠豆糕落在了地上。

  其實,他今日的確是為了拜見祖母。可到了沈家之後,听說沈茴偷偷回來了。所以他才跑出去,抄近路買了綠豆糕。這碎了髒了的綠豆糕,原本是給沈茴買的啊……

  ‧

  沈茴跟著裴徊光走在暗道中,鋪滿前路的夜明珠散發著溫柔的淺藍色光影。

  沈茴忽然停下來。她慢慢蹲下來,抱著膝,蜷成一小團。

  裴徊光低頭望了她一會兒,說︰“娘娘別費心思想著怎麼哄咱家了。咱家沒生氣。”

  ——都是真話,有什麼可氣的。

  沈茴不太相信地抬起眼楮望著他。

  夜明珠溫柔的光影浮在她雪色的臉頰。一抹浮動的光影蕩在她的眸子上,讓她干干淨淨的眸子看上去像蒙了一層不真實的仙霧,不真實。

  她吸了吸鼻子,沒有掉眼淚呢,低淺的聲音里卻帶著點小小的哽咽。她仰著頭望著裴徊光,說道︰“我怕你不高興。又擔心你要殺了表哥。我不知道是要先哄你歡心,還是先求你不要殺人……”

  她朝一側軟軟跌坐著,沮喪又無措。

  “剛剛在沈家時,娘娘似乎對咱家的哄法不太滿意。那咱家換個哄法哄娘娘。”裴徊光在沈茴面前蹲下來,指腹輕輕捻著她被自己咬紅的唇,緩緩說道︰“咱家許娘娘一個諾。不會殺娘娘身邊任何一個人,五服內的親人、下人,哪怕是娘娘家里養的雞鴨豬牛。”

  他笑笑,似真似假地說︰“就算是娘娘家里養的狗沖上來咬,咱家也不回手。行嗎?”

  “不行。”沈茴搖頭,“自保還是很重要的。”

  從沈家,到馬車,再到這里,沈茴憋了那樣久的眼淚一顆一顆掉下來,落在夜明珠鋪著的地面。

  沈茴大顆大顆眼淚掉落,哭起時說話也變得結結巴巴不連貫起來︰“你、你要是被狗咬了,很可能得狂犬病。得、得了狂犬病再傳染給我怎麼辦。我……我不要得狂犬病發瘋……”

  她知道自己在胡言亂語。說著說著,她自己也覺得這些話好蠢,蠢得把自己逗笑了。一張淚水漣漣的小臉,又哭又笑。

  裴徊光也跟著笑了笑。

  是他一慣的笑不及眼底。

  眼淚將視線弄亂了,沈茴望著裴徊光,想起他說的那句“沈茴,若是娘娘來哄咱家,所有的花言巧語都不敵這樣抱一會兒。”

  沈茴湊過去,雙手勾著他的脖子去擁抱他。她將下巴搭在他的肩窩,濕漉漉的小臉輕輕蹭了蹭他的頸側。

  “就抱一會兒哦。”她軟軟地說。說完,還吸了吸鼻子。

  裴徊光低笑了一聲,將手掌貼在沈茴的後腰,將她嬌嬌的身子往懷里推了推。他搭在她後腰的手捏一點她的衣料,在指腹間反反復復地摩挲。

  ‧

  裴徊光將沈茴送回她的浩穹樓。他並沒有從暗道里出來,而是站在一片柔和的淺淺藍色中,目送沈茴往樓上去,又看著她將暗道的關合。

  白日的光瞬間湮滅,他的周遭只有無邊無際的藍色。他站在這片藍色里,听著沈茴的腳步聲越來越遠,到最後,隱約可以听見她喊了宮婢。距離那麼遠,她喊了什麼,他卻是不能听清了。

  裴徊光又站了一會兒,才轉身離開,回到自己的府邸。

  順歲立刻迎上去,討巧地笑著︰“掌印早上可吃過了?可要用早膳?”

  裴徊光自然沒有吃過東西。

  順歲趕緊下去置辦,不早不晌的時候,廚房里沒有備好的熱食。順年趕忙讓廚房手腳麻利些,越快越好。

  不多時,早膳送上去。裴徊光卻不在樓上,他正蹲在西南角那片中了荔枝的地方,查看荔枝種子。時日還短,他並沒有能夠看見嫩綠的小芽冒出土壤的盎然情景。

  裴徊光站起身,往樓上去了。他仔仔細細洗了手,慢條斯理地開始吃東西。吃到一半時,他讓順歲把順年喊上來。

  自從王來不在他身邊伺候,順年和順歲就頂了上來。起初他們兩個做的事情差不多。時間久了,順歲更多是伺候裴徊光起居,而順年則偶爾會被裴徊光派出去做一些事情。

  順年很快趕過來。

  “去查一查沈霆出事之後,向皇後娘娘府中提親的人家。”

  “是。”順年也不多問,轉身就要去辦。

  “等等。”

  順年停下來,疑惑轉身。

  裴徊光皺了皺眉,放下筷子。

  他說過不會再殺她身邊的人。

  裴徊光眸色一點一點沉下去。

  順年和順歲感受到了,一凜之後,茫然地對視一眼,不知道這是怎麼了。

  忽然,裴徊光怪異地笑了。

  ——可以向沈茴提親,必然已出了五服。

  他拿起一方雪帕子,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才緩聲交代︰“查到之後,直接殺了。”

  順年愣了一下,趕忙收起驚訝的表情,畢恭畢敬地應了一聲“是”,腳步匆匆地下樓,去辦。

第112章 刷茬

  宮里最是奼紫嫣紅的地方, 可是因著太後的崩逝,所有的好顏色都在瞬間消失。往日里繁華多彩的皇宮變成大片的黑與白相交。

  因惹到了巫茲人,皇帝膽小, 不敢在京城坐以待斃, 所以有了這次的南行。然而太後並沒有同行。

  皇帝的殘暴, 毫無人性地接二連三殘害手足, 這讓太後大病了一場。生病的老人家不適合長途跋涉,更何況太後早已心如死灰, 又不願意跟著折騰這一趟,所以並沒有跟來行宮。

  沒想到皇帝這邊剛到了卿行宮沒多久, 就傳來了太後的哀訊。

  身為皇後, 即使不在京中, 沈茴也免不得要忙碌起來。一回到寢屋, 她立刻換來宮婢,梳洗更衣。

  這樣枯燥的忙碌里,沈茴卻總是心不在焉的。

  她一會兒琢磨著巫茲人為何毫無反應, 連寫信責怪都沒有。這很不對勁。她總覺得巫茲恐怕在暗地里籌謀著什麼。沈茴有點擔心巫茲和其他幾個胡滿之地的族落聯合起來。只要一起戰事,必有傷亡。大齊早已千瘡百孔, 她自然不願打仗的。可若胡蠻之地當真來犯, 卻不可能退讓。

  她一會兒又琢磨女兵之事。她讓沈鳴玉開始訓練女兵,一方面是個嘗試, 另一方面也是收留那些無處可去的孤女。窮苦的世道, 若農家養不起孩子, 被拋棄的總會是女兒。而被拋棄的姑娘們在亂世中會是什麼下場, 沒人不知曉。若這嘗試取得了善果,沈茴想要的可不止這一支女兵。還會有更多。

  也不僅是女兵。

  女子體弱,除了疆場, 應該有更多更適合的地方。不需要非要在弱處與男兒爭搶。

  比如,從文入仕。

  在那些關在閨房里,只能讀書的日子里,沈茴很小的時候就不明白為何女兒不能科舉。

  可沈茴也明白,連溫飽都沒有解決、性命都不能無虞,想讓這世間的女孩子開始讀書簡直是痴想。

  如今這天下,窮人家的孩子,別說姑娘家,就算是男郎也讀不起書。

  而這天下讀書識字的姑娘家,不過千萬分之一,幾乎又都是讀著《女戒》長大的高門貴女。讀著這些三從四德、相夫教子教條長大的淑女們,她們衣食無憂平安順遂,就算考過科舉,真的可以為民安樂著想嗎?

  好像,有點難。

  也不僅是讀書科舉入朝為官。沈茴所希望的,是姑娘家們不會一身束在後宅,靠男人養活。士農工商,三百六十行,行行都可以讓女子安身立命。

  沈茴所希望的,是有朝一日女子不靠父、兄、夫、子,也能安身無虞。不至于家中沒了男人,就要被人欺凌等著吃絕戶。

  “娘娘,您想什麼呢?在這邊呆坐了好半天呢。”拾星走過來,將一杯溫溫的蜂蜜水遞給沈茴。

  沈茴回過神來,將蜂蜜水接過來喝了一口。溫與甜,讓整個身體都松緩下來。

  她問︰“哥哥還是沒有派人送信來嗎?”

  拾星搖頭,說︰“娘娘,什麼信呀?沈家離得也不遠呀。反正咱們有暗道。您可以偷偷回去,有什麼話當面說呀。”

  沈茴搖搖頭,不再說話了。

  上次回沈家,她已經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長兄。她在等長兄的回復。世間有雄心的男兒都會對皇位有渴望吧?她不清楚長兄心中對帝位的渴望有多少。可是她听說過吳往起義攻城時,囂張地那句︰“殺了狗皇帝,準你們向老子磕頭!”

  她不是不能再回沈家當面問哥哥。可是她怕逼得緊了,問出的答復不是真心的。

  沈茴起身,走到窗前,視線越過大片的玉檀,再越過高高的紅牆,朝東邊望去。裴徊光的家,就是那個方向。

  ‧

  沈霆站在一旁,看著沈鳴玉和蕭林比劍。他看著自己女兒越來越凌厲的劍式,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

  “不打了不打了。”蕭林擺擺手。

  蕭家老太太瞪了他一眼,指責︰“你瞧瞧你個窩囊的樣子,竟然被鳴玉逼成那樣。”

  蕭林彎著腰,雙手壓在膝蓋上,連連搖頭。他笑著說︰“是是是,是我窩囊。真不行了。再比劃下去,今晚睡覺能渾身疼!”

  他走到沈霆面前,略壓低聲音,道︰“表哥,你怎麼把女兒養成這樣?當兒子養了啊。想要兒子再和表嫂生一個嘛。”

  “你說你揮劍軟綿綿的,也沒看出來怎麼用力,怎麼還一身臭汗。”沈霆嫌棄地朝一側挪開,搖頭大笑。

  恰好下人過來稟告午膳準備好了,一行人都收拾了一下往回走。

  沈鳴玉湊到沈霆身邊,小聲問︰“父親,表叔是不是說我壞話啦?”

  “沒有。他夸你厲害。”

  “那是當然!”沈鳴玉挺了挺胸,一臉驕傲地點頭,然後快步往前面跑去了。

  沈霆望著她的背影,眼中浮現了一抹驕傲。

  天氣一日暖過一日,舉國服喪,許多樂事不得做。一家人用過午膳,都回屋小憩,偏沈鳴玉不肯睡,跑出去府,去看她的那些女兵。

  “該準備夏衣了。”駱菀拿了尺子過來,示意沈霆站起來,給他量身。

  沈霆張開雙臂,讓駱菀量。他望著牆壁上掛著的那幅畫。那是沈鳴玉在船上時無聊畫的山河圖,駱菀讓人裱起來,掛在了兩人的屋中。

  沈霆說︰“你把鳴玉教得很優秀。”

  駱菀搖頭︰“她練武都是偷偷學的。以前在家人面前總是裝乖,是你回來之後,才徹底本性暴露了。不過有時候……我又覺得她這樣很好替她高興,又擔心她這個樣子長大些會惹麻煩。”

  沈霆沒順著駱菀的話,而是順著自己的夸贊,繼續說下去︰“可她越是優秀,我便越是心疼你。”

  駱菀驚訝地抬眼看向他。

  身為父親,他缺失了七年,縱使駱菀總是說她沒教鳴玉什麼,可沈霆知道她的辛苦。他低頭望著她,問︰“你量好了沒有?”

  駱菀愣了一下,才說︰“好了。”

  沈霆把纏在腰上的軟尺扯開,隨手一放。他在椅子上坐下,斟酌了言語,才再開口︰“缺失的七年,好像怎麼都補不回來。”

  駱菀趕忙說︰“你不要這樣想。你回來,鳴玉整個人都變了樣子,開朗了不知道多少。你能回來已經足夠了!你不知道……”

  “菀菀,”沈霆打斷她的話,“別再喝藥了。”

  駱菀咬唇,眸中浮現了猶豫。

  向來不苟言笑的沈霆難得說了玩笑話︰“那麼苦,我親你的時候舌頭都是苦的。”

  駱菀怔了怔,臉上迅速泛了紅。因沈霆從不說玩笑話,駱菀甚至真的開始思考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沈霆低低笑出來。他拉起駱菀的手,指腹在她的手背上輕輕撫蹭著。

  駱菀從開著的窗戶看見丫鬟往這邊走,她抽了抽手,沒有抽開,才軟聲低問︰“做什麼呀?松手……”

  沈霆沒松手。

  他將駱菀拉近些,輕輕吻了吻她的指背。駱菀不自在極了,她低低央著︰“你快松開。別鬧了!”

  她不知道沈霆怎麼了。他這樣的沉默冷面人,從不會白日里這樣親近她。

  沈霆不僅沒松開,反而將駱菀拉到腿上。他埋首在她胸口,說︰“還好可以用一輩子補償。只你,只鳴玉,一輩子。”

  駱菀一直推著他的手僵了僵,慢慢放下了。

  第二天,沈茴就得到了她等待多日的信件。

  沈茴急急拆了信。

  信箋上,只寫了一個字。

  ——臣。

  沈霆寫下蒼勁有力的這個“臣”字時,想起的是那沒有過往的七年里在泥里摸爬滾打的日子。

  打仗沒有不死人的。

  他眼睜睜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沒有記憶的他茫然地覺得熟悉,即使是失去記憶,他也記得沙場上生死無常。

  他當然想搶下皇位自己當皇帝,在他失去記憶的那七年,也在那守城“身死”的那一刻。

  他姓沈。齊煜那個孩子登基比他篡位要容易一些。大概,真的是有些累了。在他不再是吳往,重新當回沈霆,回到家人身邊。

  那麼,為什麼不選擇相信他的⼳妹?

  他不喜齊煜,這個身體里流著狗皇帝血脈的孩子。可是他的⼳妹站在那個孩子那一邊。

  也行吧。

  ‧

  天氣一天天轉熱,本就是炎熱的地方,才五月初,白日里日光流火般烤著人。

  舉國守喪,宮里連撫琴唱曲听戲打牌的消遣都不被準許。宮妃們被逼得難受,更別說皇帝了。

  他翻了些新入宮的秀女的牌子,可因為這次送進宮的秀女質量實在不怎麼好,他越來越煩躁。就連前一陣特別得心的心美人和意美人都不能讓他滿意。

  他有心再次選秀,可因為在孝期,自是不可能。

  “還要守喪到什麼時候!活著的時候看不上朕,死了還要給朕添堵!該死的老太婆!”皇帝罵罵咧咧,污言穢語,好像忘了太後是他的母親。

  皇帝生氣地在寢宮內摔砸東西,摔砸這些死物不能讓他消氣,他又拿了鞭子開始抽打身邊的宮人。

  消息很快送到沈茴耳邊。

  沈茴皺了皺眉。

  按制,要給太後守喪三年。但是她覺得皇帝不可能守那樣久,若他一意孤行再次選秀……

  這些進了宮的秀女實在是可惜。沈茴不願意再進宮一批可憐的姑娘。若皇帝當真一意孤行再次選秀,沈茴有個沖動,想要將計劃提前。

  “娘娘,丁才人到了。”

  沈茴讓丁千柔過來,教她做糕點。

  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沈茴硬著頭皮學了很久,勉強做出一盒糕點來,讓拾星提著,從暗道離開了行宮。

  走到暗道里時,沈茴隨口一問︰“怎麼今天眉眼看見平盛他們幾個?”

  拾星想了想,才猶豫解釋︰“娘娘知道刷茬嗎?宮里的小太監每年開春都要去檢查,若是當初的刀師父沒切好,日後再長出來,是要再挨一刀子的……”

  拾星說得別別扭扭的,有點不好意思。

  沈茴一怔,忽然就在心里想——會有人檢查裴徊光嗎?

  沈茴在腦海中想象了一下裴徊光脫了褲子,讓別人檢查的情景……

  沈茴趕忙搖頭。

  不可能的。

  這樣的場景根本不可能發生。

  ‧

  沈茴見到裴徊光的時候,裴徊光正站在院中西南角,望著那片種著荔枝核兒的土壤。終于有一點點綠色從黑色的土壤中鑽了出來。

  “我給你帶了糕點。”沈茴說。

  “剛吃過,不餓。”

  沈茴擰著眉,輕哼了一聲,待裴徊光詫異望過來時,她才說︰“我自己做的!”

第113章 情話

  裴徊光狐疑的目光從沈茴的臉上輕輕掃過, 又逐漸下移,最後落在她手里提著的食盒上。

  來時都是拾星提著,到了裴徊光的家, 沈茴開始自己提著食盒了。

  裴徊光的目光再次慢悠悠地上移, 重新落在沈茴的臉上。

  因是孝期, 沈茴身上穿得色澤極其淺淡,雪白的對襟薄衫和淺杏色的長裙。挽起的髻歪歪朝一側扭著,烏黑的雲鬢間只戴著一支細細的白玉簪。

  裴徊光又不是沒有跟沈茴朝夕相處過, 雖說她已經長進了不少,至少自己穿衣服的時候能把衣襟對齊了, 挽發也不會落下一縷了。甚至她不用自己沾一點放在嘴里嘗,也能用眼楮分出糖和鹽了……

  但是這做糕點嘛……

  裴徊光頗有深意地笑了。

  見他這樣, 沈茴眉心輕蹙,佯裝生氣地小聲念叨︰“掌印這是不信我自己能做出糕點來?”

  “沒有。”裴徊光輕咳了一聲,眼中帶著笑。他朝沈茴邁過去一步,動作自然地接過她手里的食盒,然後帶著沈茴穿過月門, 去了後院。

  沈茴瞥一眼裴徊光手里的食盒,亦步亦趨地跟著他身後。

  裴徊光帶著沈茴在被一大片海棠樹包圍的望景亭坐下。

  順歲看見皇後娘娘給掌印帶了糕點過來,他略一琢磨, 快步回去端茶水過來。

  裴徊光將食盒放在石桌上,抬手去拿開蓋子。他正要打開蓋子的手一頓, 忽然抬抬眼望向坐在對面的沈茴。沈茴趕忙低下頭, 長長的眼睫將眸中小小的期待盡數藏起來。

  裴徊光拿開食盒的蓋子, 掃了一眼,依次將里面的幾碟糕點取出來。

  一碟芙蓉糕,一碟玫瑰香餅, 一碟燈盞糕,還有一碟應季的荷花酥。四碟糕點擺在石桌上,味道尚且不知,樣子倒是好看得很。

  裴徊光修長的指,懸在四碟糕點之上,猶豫挑選。他最後選了一塊綻成荷開的荷花酥,嘗了一口。

  沈茴眼巴巴地看著他。

  荷花酥入口,裴徊光愣了一下。他慢慢將含在口中的那點荷花酥慢條斯理地吃了,才說︰“竟真是娘娘做的。”

  說完,他繼續吃手中那塊荷花酥。

  “你怎麼嘗一口就信了是我自己做的?”沈茴懵懵問完,自己頓時想明白了!他定然以為她命旁人做了糕點假借自己的名義拿過來。眼下他吃了,覺得味道不好吃,所以才信了是她做的?

  “哼!”沈茴使勁兒拍了下石桌。

  石桌,不是木桌。她不僅不能把桌子拍得邦邦響帶出氣勢來,反而把自己嬌嫩的手心拍疼了。

  裴徊光卻一眼看見她被紗布顫著的左手小手指。他將荷花酥的最後一口吃了,一邊又拿起一塊芙蓉糕,一邊漫不經心地問︰“娘娘的手怎麼了?”

  沈茴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指頭,迅速把手放在桌子下,貼在自己的腿上。她悶聲說︰“做燈盞糕的時候燙著了……”

  裴徊光沉默了片刻,將手中的芙蓉糕放下,去拿了塊燈盞糕來吃。其實他不太喜歡燈盞糕,覺得這種糕點有些油膩。

  他神色淡淡地吃了一口。

  ——嗯,比荷花酥還難吃。

  裴徊光沉默地將這塊燈盞糕吃了,才又拿了塊芙蓉糕吃。他吃東西的時候,向來斯文,即使吃著最尋常不過的白米飯時,也因這份斯文,在旁人眼中不像“吃”,而像“品”。

  沈茴很早之前,就喜歡裴徊光吃東西的樣子。她將手肘抵在石桌上,雙手托腮望著裴徊光。她問︰“好不好吃呀?”

  “嗯。人間至味。”裴徊光面無表情地說著違心話。

  沈茴一雙眼楮彎起來︰“既然如此,那掌印多吃一點呀。”

  剛好順歲端著茶水過來,裴徊光將吃了一半的那塊燈盞糕暫時放下,先喝了兩口涼茶,也沒接沈茴的話,又將那塊燈盞糕拿起來,繼續慢條斯理地吃著。

  沈茴彎著的眼楮里,多了幾分笑。

  其實,沈茴知道這糕點做的不怎麼樣。她還不至于做完糕點自己都不嘗一口就巴巴送過來。她向丁千柔學了三日,今日做的糕點比起前兩日不知道要強了多少。至少從外表來看,樣子精致,看得過眼了。至于味道……嗯……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的事情,和不擅長的地方。就像沈茴一直對自己過目不忘的本事略略驕傲。可她也很清楚自己有很多缺點,不會、不懂很多事情。比如烹調,真真是一竅不通。

  沈茴望著裴徊光慢條斯理地將那塊燈盞糕吃完,又拿了塊玫瑰香餅吃。

  “我知道味道很是一般。可是我學了好久呢。”沈茴皺皺眉,“做這些東西真的好麻煩。”

  “娘娘下次可以讓廚子故意拿出三四分的技法做糕點,然後說是自己做的便行了。”裴徊光說。

  “不可以。是我做的就是我做的,不能拿這事情騙人。”沈茴慢吞吞地搖頭。雙手托腮的她,隨著搖頭的動作,手心相托的嬌妍臉蛋像綻出的花兒。

  沈茴溫溫柔柔地笑著,說︰“書上的小娘子們,總是要給心上人送親手做的糕點。我也要給掌印做。”

  裴徊光吃著因糖放得太多乃至甜得發苦的玫瑰香餅,默默听著沈茴的情話。

  順歲站在一旁,漆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來轉去。

  ——哎呦喂,他是要杵在這里繼續等著伺候,還是麻利閃人啊?

  裴徊光沒說話。好像並沒有將沈茴的情話听進耳中。他慢條斯理地將手中的玫瑰香餅吃了。如此,沈茴帶過來的四種糕點,便都嘗了一塊。

  他沒有再繼續吃下去的打算,而是端起了涼茶喝了一口,才語氣十分隨意地問︰“娘娘想要什麼?”

  沈茴抿著唇望著裴徊光好一會兒,才把眼楮垂下去,一時沒吭聲。似乎因裴徊光理所應當的以為她有所求而心里不太得勁。

  可是裴徊光錯了嗎?

  沒有。

  沈茴的確有所求。

  裴徊光瞥她一眼,聲音再放緩一些,道︰“糕點味道不錯,咱家心情很好。娘娘想要什麼快些說。過時不候。”

  沈茴再抬起臉時,已收起了眼中一閃而過的沮喪,又是一張燦爛笑著的臉。她說︰“一塊糕點一千兩!”

  杵在一旁的順歲,驚愕地轉過頭,又硬逼著自己收起臉上的表情,繼續當一根柱子。他卻在心里忍不住嘀咕︰皇後娘娘太慘了吧!已經窮困潦倒乃至于要做糕點換錢了?

  裴徊光也愣了一下。好半晌,他才緩聲開口︰“娘娘缺錢了?”

  沈茴也不說話,只是彎著眼楮對他使勁兒點頭。

  原來只是要錢。

  裴徊光低笑了一聲,他又拿起一塊玫瑰香餅,慢悠悠地說︰“一塊糕點一千兩,娘娘寬厚,不貴。”

  說著,裴徊光開始繼續吃玫瑰香餅。不止這一塊玫瑰香餅,他將這一塊玫瑰香餅吃完後,又繼續去拿小碟里的糕點。

  一塊又一塊。

  沈茴始終安靜地坐在對面,亮著眼楮望著裴徊光吃糕點,隨著四個小白碟里裝著的糕點越來越少。沈茴忍不住說︰“掌印也別吃太多了,小心撐著了呀。”

  “剛好有點餓。”裴徊光又拿了塊荷花酥。

  四個小白碟,裝著四種糕點,每種糕點都有六七塊。

  不遠處的順歲看得目瞪口呆。

  ——掌印向來少食。今日府里換了廚子,手藝不錯。掌印午時用得本就比平常多一些。皇後娘娘過來時,掌印剛用完午膳,下樓消食的……

  順歲略沉吟,趕忙悄聲快步走開些,吩咐一個恰好路過的小太監去廚房準備酸梅湯。

  沈茴看看小白碟里的糕點,再看看坐在她對面的裴徊光。隨著小白碟里的糕點越來越少,他卻始終是斯文的吃相。實在是看不出他有沒有吃飽……但是……

  “掌印,等我們午憩醒後再吃吧。”沈茴急急又補了一句,“說不定到時候我也想吃呢。”

  “府里瓜果糕點還不至于供應不上娘娘。”裴徊光說。

  二十六塊糕點,一塊不剩。

  沈茴望著空了的四個小白碟,有些情緒在心里慢慢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她知道她送了親手做的糕點過來,他會吃的。可是她沒有想到裴徊光會將這些糕點都吃了——在她說了一塊糕點一千兩之後。

  沈茴伸出手指頭,用指腹壓在小白碟里燈盞糕的碎屑上,沾一點燈盞糕的碎屑,放進口中吃。

  又咸又硬。

  嗯,她知道的。她來前嘗過的。其實她做了七八種糕點,勉勉強強在那些糕點里選了這四種。沈茴後悔了。分明燈盞糕也應該刷下去。

  她說︰“雖然這次沒做好。可是下次會進步的,一次比一次進步,總有一天我也能做出像御膳房的廚子那樣美味的糕點來。一年不行,就十年。到時候再做給掌印吃。”

  一陣風吹來,吹落一片粉色的海棠花瓣,落在沈茴柔軟的雲鬢間。裴徊光瞥著那片海棠花瓣,說︰“嘖。娘娘還是早些進益為妙。十年後,咱家是不是還活著都未知。”

  裴徊光拉過沈茴的手,用雪帕子給她擦了擦剛剛沾過燈盞糕的手指頭,然後又將這方雪帕子折了折,慢條斯理地擦了擦自己的嘴。

  他將帕子放下,起身拉起沈茴,說︰“走吧。去樓上午憩。”

  兩個人從這里往前面去,要經過一大片海棠,兩個人就在海棠林里散步了一陣。午後的風是暖的,帶著海棠花的芬芳。暖風迎面撫在臉頰,沈茴整個身體被暖著,十分舒適。

  然而這種暖風,卻讓裴徊光很不適。

  走出海棠林後,裴徊光順手捻起落在沈茴雲鬢間的那片海棠花瓣,放進口中吃了。

  隨著天氣越來越熱,沈茴每日午後都要睡一會兒。回到樓上的寢屋,沈茴剛在軟塌躺下,就軟綿綿地打了個哈欠,困倦溫柔卷來。她轉了個身,很快睡著了。

  裴徊光因為天氣越來越熱,身體越來越不適,並無睡意。他倚坐在軟榻一端望著沈茴,等沈茴睡著了,他才俯身,小心翼翼拉過她的左手。一邊輕輕拆開她小手指上的白紗布,一邊打量著沈茴擔心將她吵醒。

  白紗布一層層扯下來,露出被燙傷的小手指。

  裴徊光慢慢彎下腰,輕輕地、輕輕地吹了吹,又視若珍寶般輕輕落下一吻。

  沈茴忽然嗚哼一聲,側躺的身子挪動著。

  裴徊光一驚,慌張地松了手。他抬眼去看沈茴,見她唇角帶笑還在酣眠,才緩緩松了口氣。

第114章 得知

  蕭牧坐在書房里, 正在給沈茴寫信。他寫了一封又一封。每次寫完了一封信,又覺得寫得不好,煩惱地將信揉成一團扔開, 再拉來一張信箋, 重新給她寫信。

  被他揉成紙團的信箋扔滿地。

  這幾日, 他一直都很後悔那一日的莽撞。他思來想去,知道如今的自己根本動不了裴徊光。他從昨天晚上開始想這封信該如何落筆。昨天夜里,他在床榻上想了半夜, 思來想去,一無頭緒。後來後半夜他干脆從床榻上爬起來, 來到書房,開始研磨執筆。

  如今已經過了第二日的中午, 他還在跟這封寫給沈茴的信作斗爭。

  分明是一起長大的表兄妹,自小無話不談,言無禁忌。沒有想到到了今日,竟到了提筆要斟酌言詞的地步。

  蕭牧手中握著筆,怔怔望著空白紙箋。

  這幾日, 沈家西門外,沈茴和裴徊光相擁的樣子,魘咒般總是晃在他眼前, 怎麼都揮之不去。

  天下不公,竟如此苛待她。

  她有沒有哭?

  蕭牧知道沈茴一向最勇敢。她應該不會軟弱地哭鼻子, 而是頑強地想法子擺脫困境。那麼, 她是不是為了更好地活著, 從而去討好一個閹人?

  “討好”這個詞像一把刀子在他心上生生捅出一個血窟窿。

  他的表妹不該卑微地去討好一個人,而是應該被人捧著哄著,好好相待。

  蕭牧又忍不住去想裴徊光會怎麼對待沈茴。

  宮中的閹人偷偷尋對食不在少數, 有的小太監是和小宮女搭伴過日子互相取暖,有的閹人卻是有了些權勢挑中貌美的宮女用“對食”之名,苛待大罵盡情侮辱,以滿足其扭曲。

  裴徊光?

  蕭牧握筆的手抖了抖,一滴濃黑的墨汁滴在雪白的信箋上,將白紙然髒了。

  裴徊光是什麼樣的人?死在他手里的人,哪個得了全尸?蕭牧只要一想到他的小表妹和裴徊光共處一室,就忍不住心顫。

  他,也曾將那些閹人們的手段用在她身上嗎?

  蕭牧“啪”的一聲擲了筆,痛苦地抱住自己的頭。

  他一動不動呆坐了許久許久,才重新放下手。他將弄髒的信箋拿開,又拿了一張信箋,開始認認真真地寫字。

  寫著他的歉意。

  蕭牧開始想,他那日的莽撞可否給沈茴帶來的麻煩?裴徊光那陰暗的閹人可會因為他的指責,而將怒火遷怒在她身上?

  這一回,蕭牧很快將這封信寫好。待墨痕干透,他然後又從抽屜里取了藥,輕輕仔細地涂抹在信箋上。不多時,信箋上的字跡盡數消失不見。他將信箋放在窗台上,讓暖風吹一會兒,讓信箋上的藥水痕跡消息不見,他將這封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在信封中。

  他起身,卻因為一夜未眠,又坐在這里太久,一陣眩暈。他趕忙伸手扶著桌面,待漆黑的視線逐漸又了光亮,眩暈感消失,他快步走出去,去了俞湛家中。

  ‧

  “還請俞大夫幫幫忙。”蕭牧將攥了一路的信放在桌上。

  俞湛看了一眼,溫聲說道︰“蕭公子將信拿回去吧。”

  明明心里難受得很,蕭牧還是勉強擠出幾分笑容來。他說︰“俞大夫放心。這封信和上次那封信一樣,都被涂了藥水,就算落到旁人手里也沒有辦法將字跡顯形。不會給任何人帶來麻煩的。”

  俞湛垂著眼,沉默地望著桌上的那封信。

  上一封?

  上一封蕭牧拜托他送給沈茴的信,還在俞湛的藥匣暗格里。

  俞湛沉默了很久。

  “俞大夫?”見俞湛沉默這樣久,蕭牧忍不住再次開口。

  俞湛收回視線,然後他在桌邊坐下,只是再說了一遍︰“蕭公子將信拿回去吧。”

  蕭牧皺著眉,不理解俞湛為什麼不願意幫他了。分明他上次願意幫他送信,這次又不願意了是為何?

  蕭牧急說︰“可是上次拜托俞大夫送信,阿茴說了些什麼?”

  俞湛沉默地將藥匣打開,從暗格里,取出那封藏了幾個月的信,放在蕭牧放在桌上的那封信旁邊。

  “這……”蕭牧懵了。

  俞湛坦言︰“初時不得機會,後來忘記了。蕭公子一並帶回去吧。”

  他神色坦然,光明磊落,無可指責。

  蕭牧張了張嘴,靜默了片刻,也不願意強人所難。他將兩封信收起來,說︰“之前多有麻煩,既然俞大夫不方便,便罷了。還是要說一聲多謝。”

  蕭牧輕輕頷首。他將那兩份送不出去的信鄭重放在衣襟里,轉身離開。

  俞湛垂著眼,臉上掛著一向和善的淺笑。

  只蕭牧和沈茴才知道讓信箋隱藏的字跡顯形?

  俞湛微微笑著。

  不。

  可以讓字跡暫且隱形的法子,是他教沈茴的。

  ‧

  最近沈茴每日午後都要小睡一會兒,許是因為今日用過午膳後來了裴徊光的府中,耽擱了一陣,讓她睡得比往常晚一點,所以睡得也比往常更久些。

  還沒睜開眼楮呢,她先懶洋洋地坐起來。她耷拉著腦袋,靜默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睜開眼楮。

  困頓和迷糊都散去,沈茴後知後覺這里不是卿行宮里的浩穹樓。

  她轉過身,望向空空的身側,發現裴徊光並不在身邊。她又呆坐了一會兒,才起身往樓下去。

  沈茴最初來這里時,這里還是尋常的南方府邸樣貌。可是隨著裴徊光住得久了,這里的樣子也慢慢發生了變化,逐漸有了滄青閣的影子。

  沈茴剛下了一層,听見腳步聲,她轉頭望向書房的方向。沒見到裴徊光的身影,原來是順歲在裴徊光的書房里打掃。

  沈茴走進了書房。

  “娘娘怎麼過來了。”順歲趕忙行禮。

  “你忙,我只是隨便看一看。”沈茴說。

  順歲笑著說︰“奴沒什麼要忙的,將下面的送來孝敬掌印的東西放下就行!”

  他想了一下,又趕忙接了句︰“掌印出去了一趟,應該很快就回來了。”

  沈茴點點頭,沒再說什麼,她走到書櫥前,指腹一一撫過書籍,想找一本書來看。很快,她的目光被一個瓷瓶里卷起的墨寶吸引了目光。

  若是名家大作,自然應該精致地裱起來。這張只是隨意卷起的白紙,和旁邊的幾卷畫卷放在一起有些格格不入。

  很好好奇地將它拿起來,放在桌子上,慢慢展開。

  “浩穹樓”三個字映入眼簾。

  沈茴愣了一下。

  她原來住的樓閣叫做浩穹月升,忽然有了一天宮人稟話掌印要將樓閣的牌匾換了。原本龍飛鳳舞的“浩穹月升”四個字,變成了飄逸的“浩穹樓”三個字。

  沈茴一眼就看出來那是書法大家陳太傅所寫。

  沈茴並不清楚裴徊光怎麼忽然有興致要改了她住處的名字,也沒怎麼留心。

  沈茴看見裴徊光親手所寫的“浩穹樓”三個字,慢慢蹙起眉。

  順歲掃了一眼。大抵是因為沈茴性子溫和,平日里很好說話。他猶豫了一下,說︰“原本掌印說要用他的題字做匾,不知道怎麼忽然又改了主意,讓奴去請陳太傅題字。”

  沈茴略一琢磨,倒是明白為什麼。

  她細細軟軟的手指頭,沿著白紙上的筆畫輕輕撫過,然後才讓順歲幫著收起來。順歲依言收了之後,不再打擾沈茴看書,悄悄退下去。

  沈茴沒有看書。

  她坐在裴徊光的書案後面,兩條腿腳踝交疊,輕輕地晃悠著。她想象著裴徊光平日里在這里讀書寫字的模樣。她偏過臉望向窗外,又想象著裴徊光讀書累倦時,是不是也坐在這里從窗外望向外面那一大片的海棠林。

  沈茴的視線悠閑地飄呀飄,飄過了海棠林,看見了卿行宮里的那一大片玉檀林。樓閣一角,在玉檀林之後若隱若現。

  沈茴一怔,隱約辨出來那玉檀林後面的樓閣一角正是她住的浩穹樓。

  腳步聲打算了沈茴的思緒。

  她轉過身來,望著裴徊光逐漸走近,一雙腳踝交疊的腿仍舊悠閑地晃悠著。

  裴徊光手垂在身側,一邊朝沈茴走過去,一邊微屈的指漫不經心地輕叩著腿側。直到裴徊光走到她身前,她張開雙臂要他抱。他漫不經心輕叩的指端動作停頓了一下。他望著沈茴溫柔對他笑的樣子。

  發自內心地感慨——這可真是這世上最溫柔的陷阱。

  他俯下身來,由著沈茴一雙手環過他的腰,輕輕擁著他。他側首,垂眼望著臉側的沈茴,他湊過去一些,咬咬沈茴的耳朵,低聲問︰“娘娘醒來發現衣衫齊整,咱家也不在身邊,是失望了?”

  耳朵好癢,沈茴縮著肩朝一側躲。躲無可躲,她就把臉埋在他胸口,嗡聲細細軟軟地“嗯”一聲。

  “那現在脫。正好試試下面那群狗東西孝敬咱們的玩意兒好不好用。”裴徊光慢悠悠地說。

  沈茴不明所以地在他懷里仰起臉望著他。

  “娘娘在這里坐了這麼久,沒看見順歲剛剛搬過來的東西?”裴徊光問。

  沈茴慢吞吞地搖頭。

  順歲是說送東西上來,可沈茴沒怎麼在意。裴徊光是下面的人送給“咱們”的?沈茴松開裴徊光,視線在書房里緩緩繞了一圈,看見了放在書案旁邊的箱子。

  這箱子那樣明顯,因她先前並未好奇過,所以也沒有注意到。

  “什麼東西?送給咱們?”沈茴擰著眉。

  沈茴將裴徊光推開,一邊在心里合計著下面的人會送什麼東西給掌印和皇後,一邊蹲在箱子旁,將箱子打開了。

  一箱子玉器。

  沈茴懵了一瞬,頓時反應過來。這不是送給掌印和皇後的,而是送給掌印和他的對食的。

  沈茴頓時尷尬起來。

  怎麼就當著裴徊光的面,她就將箱子打開了呢?

  這里面很多東西奇奇怪怪的玉器,沈茴看一眼,就知道是什麼用途的。畢、畢竟也是逛過青樓的人了。

  沈茴的視線落在一個古怪的玉器上。

  一根紅色的繩子,兩頭各拴著一個小小的玉葫蘆。

  沈茴不管是在青樓里還是秘戲圖里,都從來沒見過這中東西。她不由有點好奇,伸出手來,想要拿起來研究一下。

  她的指尖還要一點點就踫到那個古怪的玉器時,裴徊光忽然拍開她的手。

  沈茴嚇了一跳,不由輕輕顫了一聲,手背吃痛,趕忙收回手。她一邊用另一只揉著被裴徊光拍疼的手背,一邊生氣地瞪著裴徊光,不解他為何拍她手。

  裴徊光卻頓下來,溫柔地摸摸她的頭,聲線低繾︰“娘娘要是喜歡這個,咱家給娘娘雕。別踫別人雕的,髒。”

第115章 葫蘆

  “不過, 娘娘確定對這個東西感興趣?”裴徊光將沈茴好奇的玉器從箱子里的那堆玉器里拿出來,隨著他的動作,紅繩兩端的玉葫蘆發出清脆的聲響來。

  沈茴好奇地望了一眼, 才發現這玉葫蘆里塞進了炫彩的琉璃珠, 輕輕動一下,圓圓的琉璃珠在玉葫蘆里輕撞,發出清脆悅耳的響動來。

  沈茴說︰“我只是沒見過這東西……有點好奇……”

  原來只是好奇嗎?

  “娘娘好奇心倒是重。”裴徊光慢悠悠地將兩端拴著玉葫蘆的長長紅繩在自己的手掌上纏了一圈。

  沈茴對未知的事情向來有好奇心。可是在這種事情上好奇心太重似乎不是好事……她也不希望裴徊光那樣想她。她低低地說了句“才沒有……”,然後低著頭不吭聲了。

  裴徊光瞥她一眼,將手中的紅繩朝一側的書櫥扔過去, 一端的玉葫蘆在書櫥的格子間卡住。

  裴徊光起身,朝一旁的書案走去。

  紅繩在他的手掌上纏了一圈, 隨著他走動,將紅繩慢慢扯直, 纏在他手掌上的紅繩也跟著慢慢移滑。

  直到他被紅繩纏著的手踫到另一端的玉葫蘆,他慢悠悠地將纏在手掌上的紅繩松散開。他饒有趣味地握著另一端的玉葫蘆, 看向沈茴, 說︰“娘娘站起來。”

  沈茴一直奇怪地瞧著他的動作,完全不明白裴徊光在做什麼。聞言,她狐疑地望了裴徊光一眼,還是依言站起身來。

  裴徊光的視線在沈茴的腰胯間打量了一下, 然後扯了扯紅繩, 將紅繩另一端卡在書櫥格子間的玉葫蘆往下拽了拽, 略微調整了一下紅繩的高度。他隨手在書案上拿了幾本書摞起來,再將紅繩放在書上, 用沉重的硯台壓住紅繩。

  兩端拴著玉葫蘆的紅繩高度調平了。

  裴徊光收了手。

  不停響著的玉葫蘆終于安靜下來。

  沈茴揪著小眉頭看裴徊光做完這一切,她猶豫了一下,試探著開口︰“我以前在一本志怪故事里看過, 狐狸精晚上睡覺的時候是睡在拴在樹間的一根繩子上……”

  裴徊光抬抬眼望向她,說︰“這叫走繩。”

  沈茴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就算望字生意,她也沒猜出來這繩子到底是做什麼用的。

  裴徊光修長皙白的手指撥了撥紅繩,拴在兩端的玉葫蘆立刻發現清脆悅耳的聲響來。因裴徊光的動作不大,彩色的琉璃珠踫著玉葫蘆內壁的聲響也小,細細碎碎的。

  玉葫蘆發生的碎小聲音再次停下來時,裴徊光已走到了沈茴身邊。他俯下身來,貼著沈茴的耳朵,低聲說︰“是讓娘娘光著屁故跨在這紅繩上走路。”

  沈茴震驚地轉過頭,一不小心,柔軟的唇擦過裴徊光微涼的臉側。她怔了一下,脖子下意識地向後縮了縮,避開一點點。

  裴徊光用指背慢悠悠地蹭了蹭臉頰上被沈茴軟軟蹭過的地方,他側過臉,對上沈茴的目光,問她︰“娘娘要試試嗎?”

  沈茴使勁兒搖頭。她實在不明白到底是什麼人居然研究出這麼多稀奇古怪的東西!

  裴徊光望著沈茴開始泛紅的臉頰,有點猶豫。

  片刻之後,裴徊光忽然笑了一下,揉了揉沈茴僵僵的脖子,說︰“咱們不玩這東西。這玩法會給娘娘弄傷的。咱家不喜歡,娘娘還是挑挑別的。”

  他湊過去咬咬沈茴的耳朵。沈茴每次臉上泛了紅之後,耳朵尖才會有一點點發紅的跡象。他就喜歡咬磨她發紅的薄薄耳朵尖。

  “誰要和你玩了!”沈茴聲音低低的,氣勢一點都不足。她別開眼,不去看裴徊光。眼前不由浮現那些迷離痴醉時他漠然的神情,和他一點溫度都沒有的眼眸。

  沈茴神色一黯,臉頰上的緋紅也淡去一些。她蹲下來,有些慌亂地想要將箱子合上。

  裴徊光彎下腰,抬抬手相擋,阻止了她的動作。他衣擺踫到了懸橫的紅繩,兩端的琉璃珠在玉葫蘆里唱小曲兒。

  “不玩了。”沈茴聲音悶悶的。

  她蹙著眉望著裴徊光的眼楮,樣子認認真真。

  裴徊光將指腹壓在沈茴的眼尾下方,沿著她下眼線的輪廓,慢慢朝她眼角溫柔捻過。他說︰“娘娘重新挑一個。”

  沈茴垂著眼楮,安安靜靜地不說話。

  裴徊光看了沈茴一會兒,松開他。他從箱子里挑了個玉器,問沈茴︰“這個如何?”

  沈茴用眼角的余光掃了一眼。

  裴徊光問的玉器也是一根紅繩兩端各拴著一個玉葫蘆。只不過兩端的玉葫蘆要更小一些,而且拴著這倆玉葫蘆的紅繩也更短更細,不過兩三掌長。

  ……這繩沒法走了吧。

  裴徊光注視著沈茴的神情,見她恐怕又不知道這玩意兒是怎麼玩的的。他將小小的玉葫蘆放在掌中把玩,慢悠悠地說︰“與上回給娘娘用過的緬鈴差不多,塞的。”

  ……可是兩個玉葫蘆。

  沈茴狐疑地望了裴徊光一眼,又迅速地收回了目光,板起臉來。端端正正的小臉蛋一本正經,心里卻在合計這紅繩好像長度不太夠呀……

  裴徊光嘖笑了一聲,復貼到沈茴耳邊,低聲說︰“咱家之前說錯了。上下不止兩張嘴。”

  沈茴似懂非懂地望著他,眨眨眼,再眨眨眼。

  裴徊光瞧著她這個樣子,聲音軟下來︰“決定要這個了?娘娘若是選好了,咱家現在就給娘娘雕一個出來。左右已給娘娘雕過幾個小玩意兒了,娘娘當放心咱家的手藝。”

  沈茴算是弄明白了。

  裴徊光這是技癢難耐,非要讓她選一個,他好練雕工。

  “不,不要這個!”沈茴轉過頭,望向那一箱子稀奇古怪的東西,打算選一個看上去比較復雜的東西,讓裴徊光今日雕不完!

  于是,沈茴的目光落在一個鏤空的小玉球上。

  她瞧著那個精致的玉球半邊是密密麻麻的小圓孔,半邊是復雜的鏤空花紋。似乎能夠打開,里面還有暗層。不說別的,就這寫鏤空的花紋也不是一時半刻就能雕完的。

  沈茴指著這個玉球說︰“我要這個。”

  裴徊光皺皺眉,將那個玉球拿出來,端詳。

  沈茴詫異地望著他,問︰“掌印也不知道這個是怎麼用的?”

  說著,沈茴的目光逐漸移到裴徊光手中的玉球上,好奇打量著。玉球剛剛放在箱子里和其他的玉器擺在一切,沈茴沒怎麼看清,如今離得近了,沈茴才看見原來這個中空的小玉球里面居然放了薄薄的刀片!

  沈茴一驚,頓時認為自己選錯了!

  也就是在看見鏤空的小玉球里面嵌著的刀片時,裴徊光瞬間明白過來這玩意兒是干什麼用的了。他用指腹蹭了蹭玉球上的空洞,說︰“好,就這個。”

  裴徊光站起身,走到窗前,往外望去,一眼看見正在下面掃落葉的順歲。他吩咐︰“去,準備雕玉的東西。”

  順歲應了一聲,放下掃帚,趕忙去準備。

  沈茴急了。她站起身,疾步追到裴徊光身邊,追問︰“這個到底是做什麼的?”

  “過兩日,娘娘便知曉了。”

  沈茴欲言又止。

  不行,不能再追問了。要不然好像她多感興趣似的。

  “哼。”

  沈茴輕輕地低哼了一聲,再瞪他一眼,轉身出了書房,快步往樓下去。她一邊提裙虧快步往下走,一邊喊拾星,打算回行宮了。

  裴徊光沒阻止沈茴離開,他正端詳著掌中的玉球,琢磨著如何雕刻打磨。這玉球上鏤空的花紋太粗俗,換什麼樣子的才好呢?

  沈茴剛走到樓下,裴徊光在在窗口喊住她。

  “娘娘忘了東西。”他說。

  沈茴仰著臉,疑惑地望著裴徊光。她怎麼不記得自己忘了什麼東西沒帶走?

  很快,順年一溜小跑從樓上下來,將一個精致的小木盒遞給沈茴。

  小木盒不重。

  沈茴抱著小盒子搖了搖,沒听見什麼稀奇古怪的聲響來。她仍舊擔心盒子里穿的東西不能見之于人,也不立刻打開,而是拿著小盒子快步轉身離開。她走了一小段距離,待拾星在她身後落後一些,沈茴才停下來,小心翼翼地將盒子推開一點點,去瞧里面的東西。

  沈茴愣住了。

  她將木盒子的蓋子完全推開,看著里面的銀票。

  ——木盒子里裝著二十六張銀票,每張都是一千兩的面額。

  沈茴轉過頭,逆著半下午還很耀目的暖光,望向站在窗前的裴徊光。她彎著眼楮笑,大聲說︰“下次還給掌印做糕點吃!”

  像擔心裴徊光拒絕似的,沈茴說完立刻心虛地轉身,緊緊抱著一盒子的銀票,腳步匆匆。

  ‧

  沈茴帶著拾星離開裴徊光府中,穿過一大片海棠林,走進了暗道,一瞬間,視線里都是溫柔的淺藍色。

  雖然不是第一次見了,拾星還是在一旁感慨︰“真好看呀!娘娘,雖然見了好些回了,可是每次走到這里都感覺這里不是人間,是仙界呀!”

  沈茴將手里裝滿銀票的木盒鄭重遞給拾星,說︰“你先回去,把這盒銀票也帶回去。然後叫阿瘦和阿胖過來。我忽然想去拜訪右丞。”

  拾星應了,將沉甸甸的木盒子抱在胸口,快步往回跑。

  沈茴站在原地等著。等待枯燥,不久後,沈茴蹲下來,用手指頭戳了戳地面的夜明珠。

  想起兩個人在這里時,裴徊光曾溫柔許過的諾,她的唇角不由自主慢慢翹起來。

  然而片刻之後,她臉上的表情卻一僵。

  不知怎麼就想起他滿口胡言讓她在這里寬衣,說什麼夜明珠淺藍色的光影照在她身上有多動人,說什麼他從來見不到十五的月亮,他要她扯了裙子咬咬藍色的月亮。

  說不上好與不好的記憶,想起總是忍不住心口怦怦。沈茴將手心貼在自己的心口,悶悶軟軟地低罵一句“死太監……”

  流光旖旖的淺藍色光影照在沈茴的手背上,沈茴忽然明白裴徊光為什麼將她的浩穹月升改成了浩穹樓。

  月呢?

  因為,她是月嗎?

  听著遠處傳來的腳步聲,知拾星帶著阿胖和阿瘦過來了。沈茴趕忙收起雜思,她用雙手手背緊貼在發燙的臉頰,降降溫。

  等他們幾個過來時,她已經站起身,端莊垂目而立。

  視線里是鋪滿地的夜明珠,沈茴忽然有了個想法——

  好像……她不需要再絞盡腦汁地“騙錢”了,這里每一刻夜明珠都價值連城!她每天挖一顆,偷偷拿去換了錢銀,能買多少糧草與戰甲兵器啊!

第116章 孕事

  沈茴帶著人偷偷去拜訪了右丞這事兒, 很快就傳到了裴徊光耳中。幾乎是沈茴剛到右丞府外大門時,眼線已經回去送消息了。

  因為沈茴不可能莽撞地直接去敲門,要先斟酌了言語, 先讓身邊的人上前去敲門。所以等沈茴終于被請進右丞府中時, 消息已經傳到了裴徊光耳中。

  裴徊光略一琢磨,揮了揮手,讓送信的人下去。然後,他繼續在一箱子剛送上來的上好玉料里挑選。他要選一塊最好的玉料給沈茴雕剃球。

  至于沈茴去見右丞?

  裴徊光渾然不在意。他本來就知道小皇後不安分,人看上去嬌嬌小小的, 可是心里大得很。他管不了,也不想管。

  也好, 小皇後本事越來越大才好。這樣,將來就算他不在了, 她也能保護好自己。

  ‧

  沈茴在右丞府中待了不過兩刻鐘左右,便離開了, 又從暗道悄悄回到了卿行宮里的浩穹樓。

  一回去, 沈茴就問拾星,她的錢呢。

  拾星忍不住笑︰“娘娘如今好生看重錢呀!”

  分明她以前不是這樣的。

  沈茴笑著“嗯”了一聲,她將木盒子里的銀票拿出三張,然後將剩下的兩萬三千兩交給了海晏, 讓他瞧瞧送出行宮, 交給沈鳴玉。

  然後沈茴將民康叫過來, 鄭重吩咐︰“從明日開始,你每日夜里瞧瞧去暗道里, 挖一顆夜明珠。要在邊角的地方下手,讓人看不出來。”

  民康還不知道什麼密道。听沈茴這樣交代,他先點頭表示一定會做好!

  沈茴讓拾星帶民康見見那密道在那里。拾星立刻帶著民康下去了, 還低聲交代了民康旁的幾句。

  沈茴又讓沉月拿來紙筆,她給螢塵寫了一封信,並三千兩銀票一並交給平盛。她告訴了平盛螢塵的住址,讓平盛將這封信和錢銀帶去給螢塵。

  沉月早先听沈茴說過螢塵。沉月皺著眉,疑惑地問︰“娘娘這樣信任那個姑娘?”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呀。”沈茴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

  “娘娘就不怕三千兩打水漂了。”沉月說。

  “什麼事兒都有風險呀。”沈茴笑著,“好沉月,我渴。”

  沉月趕忙將一盞花茶遞給沈茴,沈茴接過來小口喝了一口,身子頓時舒暢起來。身體的舒適向來會讓從小病弱的她十分歡喜,這份舒適讓她五官都在溫柔地笑。

  日後需要用錢的地方多著呢。她不能總是跟裴徊光要錢,得自己想法子錢生錢。除了打家劫舍,來錢最快的道子便是從商。

  士農工商。沈茴身邊沒有一個從商之人。她思來想去,便想到了螢塵。即使,她家里出事前,只是開著不算大的鋪子。

  沈茴忽然問︰“燦珠呢?”

  “一早就沒見著人。”沉月笑笑,“這不是王來回來了,許是去找王來了吧。”

  沈茴皺皺眉,她不太明白燦珠為什麼還沒有來找她。她沒有幫旁人做選擇的喜好,也向來不喜歡對旁人的選擇褒貶贊責。她已經將話暗示得那樣明白了,若燦珠需要幫助應當會來找她。

  可是燦珠沒來。

  日子拖下去,她肚子一日一日大下去,再想瞞,可就瞞不住了。

  不管燦珠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宮女有孕,除非是被皇帝寵幸,否則就要案上一個淫亂後宮的死罪。

  可沈茴覺得燦珠應當不會是被皇帝幸過,否則皇帝身邊的人都會知曉。

  沈茴忽然想起了果子酒。

  沈茴一怔,臉色一瞬間白了,猛地站起身。

  “娘娘怎麼了?”沉月嚇了一跳。

  沈茴整個人怔怔的。是她曾經讓燦珠嘗過一杯果子酒!她听俞太醫說過果子酒里面加的藥,服用越多對人的影響越大。因為她嗜甜,所以喝了那麼多果子酒,才造成整個人神志被果子酒影響。

  她原以為燦珠只是喝了一點點,不當有問題。且燦珠每日在她身邊,她也沒有覺察出燦珠的異常來。

  難道當真是因那果子酒?

  若真是因那果子酒,燦珠犯下糊涂事,連她自己事後不記得了……

  若當真如此,沈茴心里一揪,非要把自己自責死。

  沈茴身子一軟,慢慢跌坐下來。

  “娘娘您怎麼了呀?哪里不舒服?”沉月嚇壞了,又是探手去摸沈茴的額頭試溫度,又是喊人快去請太醫。

  ‧

  燦珠坐在床邊,手里攥著個顏色鮮紅的手串,上面墜著通紅的小辣椒。正是王來離京那日給她買的手串。

  這里是王來的小屋子。

  宮里的太監們,大多在各宮做事。不在各宮主子身邊做事的宮人,就住在西邊這一片陰暗的長房里。一間一間屋子緊挨著,每間屋子里擺放的床數量也不固定,有擺兩張床的、四張床的、八張床的,甚至還有擺著十六張床的大通鋪。

  王來這間小屋子雖是兩人間,卻只住了他一個。

  屋子不大,隔音也不好。

  燦珠能听見外面一群小太監嘰嘰喳喳說話的聲音。從今兒個開始,宮里的太監們要按照慣例去驗身。因宮里的太監們數量多,且不能耽誤了為各自的主子辦差,也不全趕在這一日過去,五日內過去便行。

  那邊自然有名單,經了驗證,就在名字後面劃個朱紅的勾。

  燦珠正胡思亂想,王來推門進來,手里提著食盒。

  燦珠抬眼看著王來逐漸走近。

  王來將食盒放在桌子上,把里面的雞湯小心翼翼地端出來,說︰“熬了好些時候,現在喝正好,不燙的。”

  他將湯匙遞給燦珠,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說︰“雖然以前也經常下廚,可沒怎麼熬過雞湯。你嘗嘗看味道如何,若是能提點意見最好,下回肯定改正。”

  他低著頭,溫柔地望著燦珠。

  燦珠剛想說話,胸腹間一陣難受。她立刻雙手捂住自己的嘴,側過身子,一陣干嘔。

  王來臉色頓時變了。他趕忙輕輕拍著燦珠的脊背,又手忙腳亂地去倒水。他一邊倒水一邊說︰“是不是不喜歡雞湯的味道?你要是不喜歡就不要喝。”

  他蹲在燦珠面前,將溫水遞給她。

  燦珠沒怎麼吃過東西,根本吐不出來,只是一個勁兒地干嘔。她緩了好一會兒,才接過王來遞來的水杯。

  木質的杯子在她手心里慢吞吞地轉動著。

  眼淚忽然落下來,掉進杯子里的水中。

  王來慌亂手腳,趕忙將燦珠手里的杯子拿開,他想要去抱燦珠,又顫顫將手收回來。他紅著眼楮看燦珠無聲哭著。

  好半晌,他別開眼,哽聲低語︰“對不起……”

  明明想著,她在宮里的時候好好照顧她、保護她。等她到了年紀出宮,他會給她置辦一份厚厚的嫁妝,讓她出嫁,讓她做一個普通姑娘家該享有的生活。讓她正常地出嫁、生子。

  兩個人在一起做對食的兩年,他連親吻她都不敢,就怕毀了她的清白,讓她出宮之後不能好好尋一門親事。

  可是……

  王來垂在身側的手,緊緊地攥起來,攥成拳。

  越是想保護的人,越是傷害了。

  他緊緊抿著唇,相咬的齒將腮線崩得緊緊的。壓抑的情感積在胸腔里,似乎隨時都能炸裂開。

  “對不起。”他再次艱難開口,“你……不應該留這個孩子這樣久的。”

  已經五個月了,再墮胎,太危險了。

  可是若留下這個孩子……

  王來不太敢想。

  “別哭了……”他踉踉蹌蹌地向後退了兩步,通紅的眼楮始終憋著淚,臉色已蒼白如紙。

  誰會願意給一個閹人生下孩子呢?這個孩子日後長大了,也不想有這樣一個卑賤的父親。

  燦珠抬起淚水漣漣的臉,蒙著淚霧的眼楮生氣地瞪著王來。她脫下自己的鞋子,直接朝王來砸過去,惱怒地哭︰“王來你就是混蛋,你居然讓我去墮胎!”

  “我就不應該來找你。這孩子跟你沒有關系了!”燦珠生氣地站起來,一只腳穿著鞋子,一只腳光著,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她一邊走一邊說︰“我這就去自首,讓他們給我降罪!判我死刑!把我直接絞死!”

  “別……”王來慌張地拉住她,“燦珠,不要沖動。千萬別這樣!若、若你想要這個孩子,我送你出宮去。好不好?”

  他詢問著,卑微的。

  燦珠不理他,生氣地往外走。

  王來在她身後抱住她,又不敢壓著她的肚子,只要去抱她的雙臂。他幾乎用乞求的語氣︰“你想讓我怎麼辦,告訴我……告訴我你想讓我怎麼辦?就算你想讓我去死,我也去。別哭,別鬧,別傷害自己,求你了,燦珠……”

  眼淚終究還是流下來,落在燦珠的脊背上。

  燦珠慢慢停下掙扎的動作,她轉過身來,望著王來。她說︰“我哭,是因為身體難受。還因為不想你去再挨一刀。”

  王來別開臉,不去看燦珠。他十分不喜歡自己在燦珠面前落淚的樣子。

  燦珠去拉他的手︰“我、我听說淨身很容易喪命。越是年紀大的,越是有風險。是當年給你淨身的師父刀工不好,憑什麼讓你白白再挨一刀呢?我、我、我……我害怕……”

  燦珠抖著雙肩,開始一陣一陣地哭。

  王來不知道怎麼哄她,只是一邊又一邊地說︰“別哭,你別哭,別哭!對身體不好……”

  “王來。你抱抱我好不好?”

  燦珠哭得五官扭著一起,一點都不好看了。自從得知自己有了身孕,她每日都要陷在矛盾的情緒里。

  王來心里猛地顫了顫,將被一把刀子捅來捅去。他趕忙小心翼翼地將燦珠擁進懷里,雙臂環著燦珠的身子,力道在慢慢收緊,終于由輕擁變成了緊緊抱著她。

  燦珠在王來的懷里,閉上眼楮,不管不顧地哭著,把委屈都哭出來。

  這段時日,燦珠一會兒因有了和王來的孩子而歡喜,一會兒又因為未來茫茫而畏懼。

  若她想生下這個孩子,就必須離開皇宮,偷偷將孩子生下來。那樣,她再也見不到王來了。

  若是不將這個孩子生下來,她怎麼忍心呢?

  這個孩子的到來太過神奇,簡直像是上天的恩賜。燦珠小心翼翼地保護肚子里的胎兒,每日都在盼著王來的歸來。

  她既盼著王來得知她有了身孕後,會高興的樣子。又擔心他會因為種種顧慮,讓她墮掉這個孩子……

  兩個可憐人緊緊相擁許久。

  許久之後,燦珠已經不再哭了。她在王來的懷里睜開眼楮,淚眼中慢慢有了堅定。她說︰“王來,我只問你一句話。”

第117章 複陽

  莫名地, 對于燦珠將要問的問題,王來心中生出一絲畏懼來。

  她問︰“你想不想跟我過一輩子?”

  王來張了張嘴,一時失聲。

  想與不想, 說與不說,作用究竟有多少?他不想向燦珠許諾。他最是知道燦珠的性子, 若他承認,這死心眼的姑娘當真就死心塌地了。

  不然呢?

  王來惶惶。

  事情已然發生。他原本的打算必然成不了真。這世道, 即使吃不飽穿不暖, 也仍要格外在意女子的貞操。

  若他現在放手, 他的燦珠以後的日子大概要在非議中過活……

  王來長久地沉默。

  燦珠一點都不意外。他總是這樣,有千千萬萬中的顧慮。偏偏這些顧慮,都要冠上“為她好”的名頭。即使並不是她所想要的。

  燦珠心里忽然生出一中心灰意冷來。一段感情里, 總若是一方拼命堅守,另一方隱忍躲避,是人都會慢慢疲憊。

  燦珠忽然就笑了。她問︰“你什麼時候去再動刀子?我放心不下,總要等你動了刀子之後,確定你還活著, 我再走。”

  “走?”王來聲音發澀。

  “皇後娘娘為人仁和, 我只與她是我自己一時糊涂和侍衛有了孩子,求她給她幾個月的假。她會準許我出宮的。”

  好半晌,王來再低聲問一句︰“然後呢?”

  燦珠將王來推開,她說︰“我出來好久, 得回去了。雖然娘娘和善,可我不能總這麼曠差。”

  燦珠胡亂擦了擦臉上的眼淚,推門出去,快步往外走。

  剛去做了檢查回來的兩個小太監迎面看見她,笑嘻嘻地打招呼︰“小嫂子過來啦。”

  若是往日, 燦珠定然笑盈盈地與他們說話,此時卻什麼都沒說,連看都沒看他們一眼,徑直快步往外走。

  兩個小太監對視一眼,沖房里的王來大聲嚷嚷︰“怎麼把小嫂子惹生氣啦?”

  王來好像沒听見一樣。

  兩個小太監面面相覷,只當小兩口吵架拌嘴,也不再多嘴,各忙各的去了。

  王來默默望著燦珠快走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拐過了院門看不見了。他才將房門關上,轉身回到床邊,撿起燦珠落在枕旁的手串,然後在燦珠剛剛坐在的地方坐下。

  屋子里飄著雞湯的濃香,那份王來起手熬了許久的雞湯,燦珠到底是一口都沒有喝。王來不覺得熬了這麼久浪費東西,只是擔心燦珠身體營養不夠。她總是這樣,若是心情不好,就不想吃東西。

  許久之後,王來長嘆了一聲。他彎下腰,雙手交疊貼著自己的額頭,痛苦地閉上眼楮。

  事情怎麼會發展到今日這個樣子?

  那段時日,他有心結束和燦珠的關系。反正她在皇後身邊做事,再不會輕易被人欺負。正好那陣子,他有心不再在掌印身邊照顧起居,想要到外面闖一闖,開始領東廠派出的差事。他出宮去為掌印辦差,最後追殺一個叫陳依依的姑娘時,中了箭傷。彼時,他是泄氣的。覺得自己當真是沒有用的廢物。

  可他不服氣。

  他不願意再做一個端茶倒水遞帕子的內宦。箭傷很重,他只能抹了一層又一層的止血藥,再用紗布一層又一層緊緊地纏住,一刻也不敢耽誤,回到掌印面前領罪。

  是他沒有辦好差事,什麼樣的責罰,他都認。

  可心里的沮喪和失敗感也是真實存在的。他頹然從樓上走下來,正好遇見陪皇後娘娘過來的燦珠。

  他分明已經下定決定,斷掉和燦珠的關系。

  可是那一刻,他喊住了她。

  “燦珠。”

  輕輕的一聲,話一出口,他自己都意外。

  他望著燦珠,從她的眼楮里也看見了驚訝。她還在生氣呢,低低地輕哼了一聲,責怪她︰“叫姐姐做什麼?”

  王來忽然就走過來,將燦珠抱在懷里,緊緊地箍著她。

  “你怎麼了?”燦珠驚訝地問他。語氣里滿滿都是緊張,好似兩個人這段時間的冷戰都不存在了。

  王來咽下一聲哽咽,什麼都沒說,快步離開。他怕自己再停留下來,會失態地紅了眼角,也怕胸口的箭傷讓他支撐不下去,在她面前昏過去。

  ——已經那樣低賤了,怎麼還敢在她面前連站立都不能。

  當日他去東廠領了罰。伏鴉陰陽怪氣地嘲諷他幾句,下手的時候到底念在他是掌印的干兒子,只是剁了他三根手指。

  除夕夜,他孤零零地躺在床上養傷。

  小太監送了飯過來,可是他根本連下床都不想。就連喘息都會扯動胸口上的箭傷。

  燦珠忽然過來。

  他看她一眼,想將她趕走,想著除夕夜,她也沒有家人,到底是什麼都沒說。燦珠坐在床邊,一邊嘴里不閑著許許多多地罵他不知道保護好自己,一邊喂他喝水、吃飯。

  王來不吭聲,听著她的責罵,一口一口吃她送過來的東西。王來向來喜歡燦珠的聲音,她聲音並非軟糯甜音,而是脆生生的調子,而且說話的語速特別快。

  王來覺得,她罵人真好看。

  原本一切都很正常,後來她解開他披在身上的衣服,將被血污染透的紗布一層層揭開,給他上藥。

  到這里,也很正常。

  再後來,外面爆竹煙花聲不斷。燦珠打著哈欠躺在他身邊睡著了。可她睡了沒多久,就開始吭吭唧唧地喊難受。

  王來看著燦珠泛紅的臉頰,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

  可是他能怎麼辦呢?他只是個閹人罷了。

  她哭著蹭過來擁抱他親吻他,他整個身體都僵硬了。這不是燦珠第一次來親吻他,以前他大多時候都會避開,這一次她這個樣子,他怎麼避開?他忍著眼底的濕意,回應她。甚至準許她來解他的衣服。

  都可以,什麼都可以。

  只要你能好受一些,我怎麼都可以。

  直到現在,王來都不明白,為什麼這些年都軟綿綿的玩意兒那一日會有了反應。他更不明白,被割空的子孫袋為什麼會讓燦珠有了身孕。

  復陽。

  這詞兒,在宮里做事的小太監都不陌生。平日里大家私下里玩笑,偶爾會說到“假使有朝一日復陽……”,分明是極其少見的情況,王來沒有想到有一日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王來緩慢地躺下來,目光虛空地望著屋頂。他將那串燦珠忘記帶走的手串放在胸口,壓在心髒的位置。

  時間緩緩流淌。

  靜默躺在木板床上一動不動的王來忽然猛地站起身,大步往外走。

  ‧

  燦珠回去之後沒多久,團圓就來喊她︰“燦珠姐姐可回來啦。娘娘下午還尋你來著。她讓你回來之後得空過去一趟。”

  團圓在“得空”這個詞上咬得格外重一些。這是沈茴的原話,團圓覺得沈茴這次用的奇怪,轉達的時候也不敢略過這次,著重提了一下。

  燦珠哭過,臉色不太好看。她去洗了把臉,才去見沈茴。

  沈茴坐在書房里。桌子上擺著她最感興趣的志怪故事,可是她一眼也看不進去,望著桌子上的花瓶發怔。

  “娘娘,您找我。”燦珠福了福,直起身朝沈茴走過來,臉上帶著笑。

  沈茴望著燦珠逐步走近。她先打量燦珠的神情,再視線下移在燦珠的肚子上掃了一眼,重新望著她的臉,說︰“你哭過了?”

  雖然洗了把臉,也不能遮住燦珠哭紅的眼楮。燦珠也不隱瞞,她點點頭,說︰“娘娘,奴婢有事來求您。”

  終于要主動對她說了嗎?沈茴稍微坐正一些,語氣有些急地說︰“你說!”

  “其實……娘娘應該已經看出來了。奴婢的確有了身孕。”燦珠動作有些尷尬地攥著衣角。畢竟是沒出嫁的姑娘,未婚先孕到底不是什麼好事兒。她低聲說︰“奴婢來向娘娘討幾個月的假。”

  說完,她作勢就要跪下。沈茴哪敢讓她跪著,立刻扶住她。沈茴拉著燦珠到一旁的軟塌坐下,說︰“可以給你假,給你身鍥永遠放你出宮都是可以的,但是你得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

  原本,沈茴並不想多問旁人的私事。可若真是那杯她讓燦珠喝下去的果子酒引發的壞事,她便不能置身事外。

  燦珠稍微猶豫了一下,就將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沈茴。

  起初,沈茴蹙著眉頭臉色發白地听著。可是听著听著,她蹙起的眉頭慢慢舒展開,發白的臉色也漸漸緩和下來,又逐漸變成驚愕的表情。

  “復、復陽?”沈茴愣愣的,顯然第一次听見這中說法。

  她想了千萬中可能,最好的猜測是燦珠早已和王來分到揚鞭,她又和旁的男子私定終身。卻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結果!燦珠肚子里的這個孩子居然是王來的!

  “那你哭什麼啊?”沈茴反應過來了,驚奇地望著燦珠,“這不是好事嗎?”

  燦珠張了張嘴,一時不知道怎麼解釋。像娘娘這樣身份的人,自然不會知曉他們這些宮人的難處。

  “娘娘若沒有這個孩子,我還能留在宮里做王來一輩子的對食,這輩子都和他在一起。可有了這個孩子,我必然要出宮去,並且決不能讓別人知曉這個孩子是王來的……燦珠低著頭眼楮又紅了,“娘娘,善心仁厚,奴婢感激不盡。還請娘娘再收留幾日。等王來重新淨身,讓奴婢照顧他幾日,知曉他沒有性命之虞,奴婢再離宮去……”

  她前面說了那麼多話,都神色如常,可一提到王來要重新淨身,她就瞬間落下淚來。

  燦珠迅速別開臉,擦了擦眼淚。

  沈茴轉瞬想明白了其中的彎彎繞繞。好半晌,她輕聲自言自語般︰“淨身是挺危險的。”

  沈茴之前隱約听小太監說過,十個人走進淨身房,就有兩個再也出不來。

  “娘娘……”

  沈茴彎了彎唇角,她說︰“我都知曉了。這幾日你不要多思多慮,一切以身體為重。明天早上俞太醫過來給我請脈之後,給你也瞧瞧。你放心,他不會亂說的。”

  “娘娘……多謝娘娘!”

  懷孕五個月,身在宮中,燦珠擔心事情敗露,一次也沒有找大夫瞧過身體。如今沈茴這樣說,她就想吃了一顆定心丸一樣,懸了幾個心稍微踏實了一些。

  “回去歇著吧。興許,事情不會想你像的那樣壞。”沈茴說得堅定。

  她有了個想法。

  當然了,她暫時沒有這樣指鹿為馬的本事。可是……裴徊光有啊。他若說黑,天下無人敢說白。

  左右不過他的一句話。

  可,怎麼讓他開口?這有點難度。

第118章 打我

  殘陽終于落山, 隱于山後。天際只殘著有點落日的一點紅色余暉,而東方已經是一片黑暗,甚至爬上了星與月。

  西邊殘著的最後那一點落日余暉被黑夜吞沒時, 蕭牧敲響院門,邁進上次來的院落, 去尋那位鬢皆白的李姓老者。

  “蕭公子?”李先生似乎有些意外。

  “我答應幫你們里應外合。”蕭牧臉上沒什麼表情。

  議事廳里的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都很詫異蕭牧會忽然改變主子。

  “蕭公子不是說宮里的那位皇子是你表妹的兒子, 是你的表外甥。你下不去手?你還說就算沒有親戚關系, 那不過是個四歲的無辜孩童,你不願意亂殺無辜。”

  有人將蕭牧當初的說辭陰陽怪氣地敘述了一遍。

  蕭牧木然的眼中終于浮現了一絲情緒,那絲情緒來得快, 去得也快。他再度開口︰“李先生說的對。心慈手軟不能成就大事。古往今來上位者沒有雙手干干淨淨的。蕭牧願听主上差遣,助主上榮登九鼎,撥亂反正。”

  議事廳里的幾個人似乎都對蕭牧忽然的改變態度,持有一種懷疑的態度。反倒是李姓老者點了點頭,說︰“你能如此想, 甚好。再過幾日便是河神節, 那是最好的下手時機。若你能在行宮中里應外合,是將煜殿下劫走的最好方式。”

  “劫走?不是殺了他?”蕭牧皺眉。

  “主上來信,計劃有變。最好能生擒,若生擒不得, 再殺了那個小皇子。”

  ‧

  本來,沈茴讓燦珠下午休息之後,她就想去找裴徊光。可是齊煜過來纏著她說話。她就把齊煜抱到軟塌上,陪她說了好一會兒話,又給她講些志怪故事, 等齊煜睡著了,沈茴才讓孫嬤嬤小心翼翼地將齊煜抱回去。

  她收拾了一下,帶著拾星走過暗道,離開了行宮。

  走進那條暗道時,沈茴一直低著頭,四處打量著。一直走到暗道的盡頭,沈茴也沒有看出來她吩咐的小太監到底在哪里挖了一個夜明珠。

  不明顯,看不出來。很好,很好!

  沈茴不由略微放心了些。

  沈茴到了裴徊光的府中時,已是半夜,裴徊光還在專注地雕刻玉球。沈茴走進書房,掃了一眼幾箱子的玉料。

  “娘娘來早了,這玩意兒還沒雕完。”裴徊光也沒抬頭,一手握著一塊玉,一手捏著一個尖頭細刀,正在專注地雕磨玉料的一側。

  沈茴走過去。

  裴徊光的屋子里,用具向來都是單份。唯一的一張椅子被他坐著,沈茴左看看右看看,將書案上的雕刻玉石的器具朝一側推了推,然後坐在桌邊,認真地瞧著裴徊光雕刻。

  裴徊光將手中的尖頭小刀放下,在桌子上那堆小刀里挑選更順手的。他修長的指在一把把小刀上撫過,慢悠悠地詢問︰“說吧,又什麼事情。”

  若非有事,她不會深夜過來。

  沈茴沒說話,先綿綿長長地打了個哈欠。

  裴徊光這才抬抬眼,瞥向她。她在打哈欠,張著嘴,露出雪白的齒和濕紅的舌。在沈茴合上嘴的前一刻,裴徊光忽然將兩根手指遞了進去。

  沈茴合了嘴,貝齒咬在他的指上。她怔怔望著裴徊光,顯然被唬住了。

  裴徊光微涼的指腹夾了下她的舌尖,又輕輕蹭了一下她的齒。

  怪異的感覺讓沈茴很不自在,她趕忙身子略向後仰,又將裴徊光的手推開,小聲抱怨︰“干什麼呀……”

  裴徊光拿起桌上的一方雪帕子遞給沈茴,又將自己的手遞給她。

  沈茴驚愕地睜大了眼楮看了他一眼,才慢吞吞地垂下眼楮,接過他遞來的雪帕子,給他擦他指上的……她的口水。

  “整日拿我取樂子,哼。”沈茴輕哼了一聲,有點不太高興,手下給他擦手指的力度也不輕。

  “娘娘深更半夜過來,必是又有事情來求咱家。許不是小事,咱家取取樂子又如何?再言,娘娘最會用自己的身體在咱家這邊換東西。若這回娘娘想要的東西很重要,一會兒不必咱家說,娘娘指不定又要拉著咱家的手亂戳。”

  沈茴抿抿唇,將手里的雪帕子一摔,生氣地瞪著他︰“你就這樣想我,我就不能有了好消息,巴巴跑來告訴你!”

  裴徊光神色不變,淡淡地瞥著她,想听她要怎麼編。

  沈茴抿唇望著裴徊光的眼楮,四目相對半晌,沈茴從桌子上跳下來,轉身往外走。她說︰“沒什麼事情了,掌印就當本宮今晚沒有過來。”

  “娘娘。”裴徊光開口喊她。

  沈茴腳步沒有任何停留。

  “沈茴。”裴徊光慢悠悠地摸轉著手里的玉料。

  沈茴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繼續往外走,已經走到了門口,抬手去拉門。

  裴徊光忽然輕笑了一聲,他將手里的玉料放在桌子上,然後隨意地擺了擺手,房門的閂木落下來,又折斷,卡在鎖扣里。沈茴拽了拽,根本拽不動。

  “你!”沈茴轉過身,擰眉瞪他。

  下一刻,沈茴就感覺到一陣風襲來,她的身子好像不能受自己控制了一樣,被一道看不見的力量,朝裴徊光的方向拉拽而去,直到她踉踉蹌蹌地走到裴徊光面前。

  裴徊光手掌掐在她的細腰,將人放在腿上。他雙臂環過沈茴的身子,拉起她的手,放在他的掌中,慢悠悠地撫弄著。

  “嘖,娘娘翅膀越來越硬,就變得越來越不听話了。”裴徊光慢條斯理地撫弄著沈茴柔若無骨的酥手,“娘娘還是收斂些罷。別企圖一個瘋子永遠都心情好講道理。小心咱家一時想不開,把娘娘的翅膀折了。”

  他語氣輕慢,漫不經心的調子,卻是听上去讓人莫名毛骨悚然。

  沈茴脊背一僵,緊接著又慢慢放松下來。她在裴徊光的腿上挪了挪,挑了挑位置,側坐在他腿上,抬眼望著他,又一雙無辜的眼楮望著他,說︰“那樣我會哭的,天天哭。掌印會舍不得的。”

  裴徊光嘖笑了一聲,臉上的神情讓人辨不出喜怒,瞧不出真假。

  沈茴慢慢垂下眼楮,望著兩個人交纏在一起的手,悶聲說︰“我過來,只是想告訴你,我身邊的宮婢懷了王來的孩子。”

  裴徊光沉默了一會兒,問︰“誰懷了誰的孩子?”

  “我身邊的宮婢燦珠,懷了王來的孩子。王來,你那個干兒子呀!”沈茴被裴徊光攥在掌心里的小手翻轉過來,主動攥著裴徊光的手。

  她急急解釋︰“掌印還記得果子酒嗎?我……我當初給燦珠嘗了一點。後來她懷了身孕,我一時誤解,以為是我賞她的那杯果子酒害了她,好生自責。沒想到她告訴我,她懷的孩子竟是王來的!這樣也挺好的呀。是好事,是喜事。我想著有情人終成眷屬,既然事情已經這樣了,不若放他們兩個雙雙出宮吧!掌印說好不好?”

  沈茴絮絮說了好些,裴徊光沉默地听著。

  燦珠那邊,沈茴可以自己做主。可王來是裴徊光的人。沈茴便想著,王來是裴徊光的干兒子,裴徊光應該也替他們兩個高興才對。

  可是,她仔仔細細瞧著裴徊光臉上的表情。越是什麼情緒都辨不出來,沈茴心里越是有點沒譜了。

  “是好事,是喜事,有情人終成眷屬。”裴徊光慢悠悠地重復著沈茴說過的幾個詞。

  沈茴心里一沉,莫名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是好事,是喜事,有情人終成眷屬。”裴徊光再次慢悠悠地重復了一遍。

  分明還是重復同樣的話,也是用同樣的語氣。可是裴徊光說一遍的時候,莫名有了一種陰惻惻的感覺。

  沈茴的心已經徹底沉下去。

  不怕惡人發怒,就怕瘋子溫柔地犯病。

  沈茴飛快思索著可能要發生的一幕幕,又慢慢琢磨著如何應對。

  裴徊光笑笑,手掌伸進沈茴的裙下,逐漸靠近。他漫不經心地問︰“娘娘很高興?”

  沈茴垂著眼楮,努力讓聲音平和一些。她低聲說︰“旁人的事情,沒有什麼高興不高興的。只是果子酒是我給她的,事情既然發生了,我也有責任。總不能看著一對苦命鴛鴦犯難……”

  “那娘娘想不想也懷個孩子,嗯?”裴徊光冷眼睥著她。

  沈茴眉心揪著,小心答話︰“我自幼身體不好,本就很難有孕。更何況,掌印將我護得這樣好。除了掌印,我也不會接觸到旁的男子,不可能有有身孕。”

  沈茴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錯了,隱約听見裴徊光輕笑了一聲。

  “那要是咱家也復陽,讓娘娘懷上幾個孩子,娘娘是歡喜還是不歡喜?”裴徊光又問。

  沈茴愣了一下。

  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不僅沒有想過裴徊光有沒有可能像王來這般神奇地復陽,也沒有想到她自己有朝一日當母親,畢竟她還不到十六歲。

  裴徊光望著沈茴愣神的模樣,低低地笑了。他湊過去,咬咬沈茴的耳朵,微微用力地撕磨。他說︰“恐怕要讓娘娘失望了。咱家的殘缺可不是刀師父割出來,而是自己切的。嘖,娘娘應當相信咱家的刀工。”

  沈茴驚愕地轉過臉,震驚地望著裴徊光。裴徊光臉上掛著詭異的淺笑,漆色的眸底帶著幾分瘋狂。

  沈茴心里有了一種可怕的感覺,好似裴徊光回憶起閹割自己的經歷是美好的,好像切割自己,也像雕琢玉器一般,在他眼里都是藝術品。

  沈茴心里卻忽然像是被一把小錘子輕輕敲了一下,先是隱隱約約的疼,然後這種細微的疼痛慢慢散開來。

  裴徊光的臉色卻在瞬間冷下去。

  “咱家要給娘娘雕取樂的小玩意兒,沒時間陪娘娘,回罷。”裴徊光將腿上的沈茴推起身。

  沈茴怔怔站在他面前,柔軟的裙料貼在他腿上,裴徊光看著煩,又推了她一把。

  失神的沈茴腳步踉蹌地向後退,竟是被自己的裙擺絆倒了。她下意識地胡亂伸手去抓,將桌子上的一組花瓶踫倒了。

  三個一高兩矮的花瓶先一步跌落,嘩啦啦地碎了一地。

  沈茴跌坐在地,蹙著眉,嗚哼了一聲。

  裴徊光一怔,瞬間坐正了些。

  沈茴不可思議地望著裴徊光,怔怔望著他好一會兒,呢喃般開口︰“你打我……”

  裴徊光搭在桌上的手緊了緊。

  沈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手心沾著血。她紅著眼楮重復︰“你打我……”

  裴徊光被氣笑了,他舔舔唇,起身將沈茴抱了起來。

第119章 搖頭

  書房里雜亂, 裴徊光抱著沈茴往樓上的寢屋去。到了寢屋,裴徊光將懷里的人在軟塌放下。

  沈茴蹙著眉,小心翼翼地跪在軟塌上, 扭頭往自己身後看。

  碎了的花瓶將她劃傷了,血跡染紅了淺杏色的長裙。她拽著裙子,想看看流了多少血。她嘴里還念叨著︰“看看, 看看。掌印打我都打出血了。”

  “嘖。”裴徊光笑,“怎麼著, 是不是要找幾個听眾來听娘娘數落咱家的罪。”

  說著, 裴徊光走到一側的櫃子旁,拉開抽屜, 在里面翻找著, 尋了兩瓶傷藥, 重新走到沈茴身邊。

  沈茴已經心安理得地乖乖趴下了,枕著自己交疊的小臂,她偏著臉,看著裴徊光,嘟嘟囔囔︰“要最好的藥,不要有疤, 一點疤都不要有。”

  裴徊光在沈茴身邊坐下,將她層層疊疊的罩紗裙掀開, 盡數堆在她的後腰上。瞥一眼被血跡弄髒的里, 裴徊光皺了下眉, 他放輕動作, 小心翼翼地將沈茴的里褪下來一些。雪膚上的傷口周遭都是血跡,讓傷口也看得不太清楚。

  裴徊光捏著帕子,仔細將沈茴後臀上傷口周圍的血跡擦去。

  “嘶!”沈茴頓時出聲, 軟彈的肌膚也跟著有些緊繃。她委屈地哼唧︰“疼……”

  裴徊光動作稍微停頓了一下,看她一眼,才繼續手下的動作,將她傷口周圍的血跡擦淨一些。

  傷口倒是不深,卻有小手指那樣長。裴徊光處理傷口附近的血跡時,仍不停有血珠子從傷口溢出來。

  鮮血的味道讓裴徊光胸腔里隱隱不適,年代久遠的記憶被連皮帶骨地拉扯著。

  裴徊光的視線落在沈茴的傷口上,看著一滴血珠子是如何一點點凝聚,在慢慢從傷口一角滾落下來。又一顆血珠子從慢慢凝結,將要滾落之前,裴徊光忽然抬手,用指腹接了那滴血珠子。

  放進口中嘗了嘗。

  鮮血的味道在唇舌間蔓延,腥甜好像一瞬間在腦海中炸裂開。

  沈茴隱約覺察出不對勁,她轉過頭望向裴徊光,見他半垂著眼,她連他的眼楮都看不見,更無從去分辨他眼里的神情。

  沈茴小心翼翼地拉了拉裴徊光的袖子,待裴徊光抬抬眼望過來,她軟聲說︰“疼……”

  “先給娘娘涂點止疼的藥。”裴徊光收起情緒,從那兩個小藥瓶里拿出一個來。他將小藥瓶的塞子扯開,剛要上藥,動作忽然停下來。

  沈茴一直小心觀察著裴徊光神色,忽見他詭異地笑了起來。

  他漆色的眸底染上幾分異色,他望著沈茴,莫名其妙地說︰“那碎了的花瓶要是有毒就好了。”

  沈茴眨眨眼,在心里拼命琢磨著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毒死她?不,他不可能是這個意思。

  沒有頭緒,沈茴便說︰“那……掌印就當有毒就行了唄。”

  裴徊光低低地笑了兩聲,道︰“娘娘金貴,連血都是甜的。咱家想嘗嘗。娘娘說,好還是不好?”

  沈茴愣愣望著他,隱約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該不會是希望被她蛇咬了,他好給她吸毒吧?

  沈茴將這種古怪的想法從腦子里立刻趕出去。

  她望著裴徊光的眼楮。他漆色的眸子帶著笑,還帶著點期待。那一絲不易覺察的期待,忽然就戳動了沈茴。讓她莫名心軟了。她輕輕地“嗯”了一聲,小聲答允︰“好……”

  裴徊光慢慢笑起來。竟有幾分乖謐之感。可因為他是裴徊光,這種慢慢綻出的乖謐笑容反倒有一種詭異的瘋狂之感。

  裴徊光慢慢俯下身來,張口含住傷口,讓那些不斷從傷口里凝出的血珠子一滴一滴流進他口中。

  他向來不喜鮮血的味道,每每靠近,那種自幼便有的胸腔炸裂之感,令身體十分不適。

  可是,她是沈茴啊。

  他應該愛她的一切,就算是她的血。

  鮮血的味道將裴徊光整個人都淹沒,極其痛苦的滋味席卷而來,他強逼著自己將這種炸裂般的痛苦變成異樣的快感。

  嘖,如此倒是並非不能接受。

  裴徊光已經不再滿足那鮮血一滴滴慢慢凝成血珠子,他開始吮取,更多地求索。

  “疼,疼……疼!”沈茴用一只手的手肘支撐著,別扭地撐起身子來,另一只手去推這瘋子。

  裴徊光放開了沈茴。

  “你又打我!”沈茴軟綿綿的聲音里含著絲不高興。

  裴徊光重新直起身,用指腹蹭了蹭唇上沾染的血痕。他瞥著沈茴,慢悠悠地說︰“娘娘似乎分不清打、推,和咬。”

  他抬手,朝沈茴沒有傷口的另一邊略微用力拍打了一下。

  “啪”的一聲脆響,雪肌顫動。

  “這才叫打。”裴徊光慢悠悠地將藥粉倒在沈茴的傷口上,“娘娘既然說咱家打了娘娘,不能讓娘娘平白無故冤枉一回。要不然咱家多冤屈。”

  沈茴怔怔望著裴徊光,巴掌大的蒼白小臉上寫滿了不敢置信。

  輕顫的雪肌恢復平靜,裴徊光捏了捏。他拿了干淨的雪帕子,將沈茴傷口附近多出來的藥粉蹭掉。待藥粉徹底融進傷口里,他再打開另外一瓶藥,將里面的膏脂涂抹在指腹上,仔仔細細地給她再涂在傷口上。

  第一瓶藥粉是止痛的,這第二份藥才是真正治療外傷的妙藥。若非用用了止痛藥,直接涂抹第二種藥,裴徊光覺得小皇後一定要疼得哭鼻子。

  這邊想著,他伸手捏了捏沈茴的鼻子。

  沈茴飛快地轉過臉,避開了他的動作。裴徊光也不執意,反而是順手摸了摸她的頭。

  沈茴過來時已經半夜,折騰到現在,時候屬實不算早了。她將臉埋在臂彎里軟軟地打哈欠。原本傷口的疼痛讓她困意全無,可是裴徊光給她上的藥藥效屬實好得不得了。她覺得臀上隱隱發麻,在這種發麻里,傷口的疼痛也感覺不到了。

  甚至,連裴徊光拍下來的那一巴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止痛藥的作用,沈茴也沒覺得有多疼。

  裴徊光瞧著她蔫蔫的樣子,知道藥效起了作用,她開始困了。他站起身,拽著沈茴的手腕,將她拉起來,將她身上染了血的裙褲脫下來,然後手臂探過她膝下,將人抱了起來,往床榻去安頓。

  裴徊光將她放下的時候,她還在生氣地哼哼唧唧。裴徊光給沈茴小心翼翼蓋了蓋被子,盡量避免壓到她傷口。裴徊光沒有直接在沈茴身邊歇下,而是轉身出去洗手。將手上沾的血跡,反反復復地清洗干淨。

  裴徊光離開前,沈茴將臉埋進柔軟的枕頭里趴在床榻上。等裴徊光回來,她還保持著一樣的姿勢。

  裴徊光以為她睡著了,輕手輕腳地在她身邊躺下。可,片刻之後,原以為睡著了的沈茴挪過來,往他懷里鑽。

  “嘖,咱家打了娘娘,娘娘還往咱家懷里鑽?”

  “別說話了,睡覺。”沈茴困倦地軟綿綿嘟囔著,她蹙著眉,從被子里伸出手,在裴徊光臉上摸了摸,找到嘴在哪里,用手心捂住他的嘴。

  半晌,裴徊光將沈茴的手拿開,小心翼翼地放回被子里。

  隨著天氣越來越熱,裴徊光身體越來越不適。偏沈茴從小畏寒,到了天暖時節,她自己覺得舒暢著,她的身子卻變成了一個小火爐。

  懷里抱著個小火爐,這讓因邪功所累,本就不能忍受炎熱的裴徊光更有些難捱。

  可他沒有將沈茴推開,反而收攏了手臂,將懷里的沈茴抱得更緊一些。

  在痛中,體會快感。

  ‧

  天蒙蒙亮時,沈茴還在酣睡著,裴徊光听見順歲的腳步聲逐漸走近,他不等順歲來敲門,先輕輕放開沈茴搭在他胸膛的小手,輕手輕腳地掀開被子下床,走了出去。

  “掌印,浴水已經準備好了。”順歲壓低聲音稟話。

  裴徊光用手掌壓了壓不適的胸膛,緩步往樓下的盥室去。

  浴桶里早已裝滿了水,卻並非適合沐浴的熱水。而是剛從井中打出來的涼水,且在水中放了很多冰塊。

  整個盥室都充盈著一股森森寒意。

  順歲搓著手離開。

  裴徊光解了衣服,坐在浴桶中的冰水里。寒冷無孔不入穿進他的身體里,讓他身體里火燒板的五髒六腑開始慢慢有了舒適之感。

  裴徊光緩緩合上眼楮,默念邪功,逐漸驅離周身屬于人類的溫度。這邪功奇邪無比,往常他只需要每個月十五修煉,並不會過多的修煉。可是隨著天氣越來越熱,隨著他的身體日漸一日地染上人的溫度,他不得不在每兩個十五之夜中途,再念那邪功。

  黑色的霧氣在裴徊光周身緩緩縈繞。

  所謂邪功,賜予他不屬于人的力量,自然也要將他變成非人的鬼。

  ‧

  裴徊光在冰水中泡了半個時辰,終于緩緩睜開眼楮。漆色的眼眸毫無情緒波瀾,玉白的面龐,沒有表情時仿佛也沒了屬于人的悲喜。

  他從冰水中邁出來,並沒有急著去擦身上的水漬。

  而是任由濕漉漉的水滴沿著他的肌理,緩緩滴落。

  裴徊光扯開布簾。布簾之後是一面可以照全身的高瘦銅鏡。

  閹人大抵都羞于自己的殘缺。

  偏裴徊光不管是在京城的滄青閣,還是來了這里,裴徊光都交代人在盥室里準備這樣一面銅鏡。

  每每沐浴之後,立在鏡前欣賞著自己的殘缺。

  沈茴半眯著眼楮,打著哈欠往樓下走。她的裙子弄髒了,于是從衣櫥里翻出裴徊光的一件大氅裹在身上,衣擺長長拖在地面。

  她走到盥室面前,見里面亮著燈,知裴徊光在里面。她眯著眼楮還很困頓地委屈開口︰“撞到床角,又扯到傷口了。”

  她好像在怪他半夜將她丟下,不陪著她睡。

  裴徊光好像沒听見一樣,目光仍凝在銅鏡上。

  沈茴猶豫了一會兒,伸手推開了盥室的門。

  “吱呀”一聲響,屏風隔了視線。

  沈茴望著屏風上映出裴徊光的身影,隱約辨出他未穿衣。屏風一邊隱約可以看見銅鏡一角。

  ——他在看自己?

  沈茴驚訝地檀口微張。

  屏風另一邊傳來裴徊光漫不經心的聲音︰“娘娘羨慕自己的婢女嗎?”

  沈茴慢吞吞地抿起唇,想起昨晚裴徊光說的話——“恐怕要讓娘娘失望了。咱家的殘缺可不是刀師父割出來,而是自己切的。嘖,娘娘應當相信咱家的刀工。”

  好半晌,沈茴慢吞吞地搖了搖頭。

  她往前走,站在屏風面前,伸手去摸屏風上他的影子,低聲問︰“疼不疼呀?”

第120章 孫子

  听著沈茴的詢問, 裴徊光沒說話,臉上也沒什麼表情。他打量著銅鏡中的身體,目光長久地凝在永遠也不能像正常男子使用的殘缺。

  時至今日, 他依然感激邪功給他帶來的這一切。能夠讓他比當一個正常人,能夠更早更快更方便地殺人。

  一定很疼吧?

  沈茴偷偷去查過。她知道淨身很危險,連活下來都是幸運, 更別說活下來的那些人也很可能染上一輩子的殘疾。沈茴曾經見過宮里一個老太監,走路的時候永遠彎著腰, 已經再也直不起來了。若是陰天下雨的時候, 他就會咿咿呀呀地喊著骨頭疼。

  淨身時的疼痛,也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要將人綁起來, 還要在嘴里咬著東西來抵抗疼痛。听說刀師父一刀子下去, 人都會疼得昏死過去。偏偏還不能像普通傷病那般躺著養傷。會被人推醒, 被強逼著在屋子里忍痛走路。有的人走著走著又疼死過去,還會被再次弄醒。

  這樣的疼痛折磨,常人所不能忍受。

  更何況是自己向自己動手呢。

  為什麼要對自己下手那樣狠呢?怎麼就能忍受那樣的疼呢?

  除非,心里有更深的痛。

  沈茴抬手,指腹上移,輕撫屏風上裴徊光影子的眉宇之地。

  她輕聲說︰“掌印上次說把自己的生辰給忘記了。讓我去史冊里尋找。我已經找到了。”

  “嗯, 娘娘查得挺快的。”裴徊光神色淡淡。他拿起架子上的棉巾,慢條斯理地擦拭身上的水痕。

  沈茴慢慢彎唇, 說︰“如果我沒有查錯的話, 我們生辰好像在同一天。”

  這倒讓裴徊光有點意外, 他擦拭水痕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才又繼續。他琢磨沈茴猜錯的可能性,又在努力回憶自己的生辰。可到底是時日久遠,他實在記不起自己的生辰, 只記得那一日還挺暖和的。

  “衛?”沈茴試探地叫出這個名字。

  裴徊光笑笑,沒承認也沒否認,他將手中的棉巾放下,拿了衣服開始穿。等他穿好衣服,繞過屏風,看見沈茴的時候,卻見她一張小臉蛋淚水漣漣。

  裴徊光捏著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臉,嘖嘖兩聲,道︰“咱家記得娘娘不大喜歡哭,最擅長憋眼淚。這怎麼了?劃傷屁股蛋兒就哭成這樣?”

  沈茴推開裴徊光的手,把臉別到一旁去,有些慌亂地去抹臉上的眼淚。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哭的。

  “走吧,回去給娘娘看看傷口。娘娘能自己走嗎?”

  “能。但是不想。”沈茴吸了吸鼻子,哽咽地小聲說。

  “嘖。嬌氣。”

  裴徊光便將她抱起來,抱著她重新回到樓上的寢屋。他將身上裹著大氅扯開,去查看她身上的傷口。見那傷口果然扯開了一些。他又給她抹了些藥。

  沈茴趴在床上,猶猶豫豫地說︰“傷口不是都要包扎的嗎?”

  “娘娘也不看看自己傷了哪兒。”裴徊光目光環過掃著,“娘娘教教咱家怎麼包扎?”

  沈茴不說話了。她伸手摸索著去扯被子,想把自己光著的下半身遮上。被子落下來,壓在傷口上。明明是柔軟的薄被子,壓在傷口上還是覺得好重,沈茴瞬間擰了眉。

  裴徊光伸手一揚,將沈茴扯到身上的被子扯開,說︰“不冷。不用蓋。光著吧。”

  看見裴徊光轉身,沈茴急急去拉他的手,說︰“不許走。陪我再睡一會兒。”

  “嘖。”裴徊光想諷她幾句,又覺得沒意思,最後什麼也沒說,在沈茴身邊躺下。

  沈茴抓來他的手臂,抱在懷里。

  裴徊光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娘娘現在是徹底不知道害臊了?若是以前,這個時候只會想法子將咱家趕走。嘖。”

  沈茴沒有回話。她抱著裴徊光的手睡著了。

  裴徊光側過臉看了她好一會兒,最後視線落在她抱著他手臂的一雙嬌嫩小手上。她平日里都蓄一點指甲,在上面涂著嬌妍的色彩。如今因為孝期,她指甲上往日的艷麗不見了蹤影,反而貼著雪色的梨花。

  她左手小手指的指甲很顯眼,因為不像別的指甲那樣稍微蓄一點,而是剪到了根部。

  裴徊光眼前浮現沈茴氣呼呼地握著剪子將左手小手指指甲剪去的一幕。

  裴徊光漆色的眸底染上了幾分溫柔。他用指腹抵在沈茴左手小手指頂端,輕輕廝磨。

  就那麼一點點的喜歡?

  裴徊光慢慢勾起一側的唇角,勾勒出的溫柔笑意暗藏了一點瘋狂。

  就那麼一點點的喜歡哪里夠呢?

  就算咱家是一個閹人,也要讓娘娘瘋狂地喜歡。

  對,發了瘋一樣地喜歡咱家。

  才行。

  ‧

  沈茴直接睡到日上三竿。

  她一睜開眼楮,就看見了躺靠在她身側的裴徊光。他一只手拿著一卷書在讀,而他另外一只手,正被她雙手抱在懷里。

  沈茴慢吞吞地將他壓在自己胸口下的手推開,她想坐起來,卻顧慮身上的傷。她身後小心翼翼地去摸,摸到了傷口周圍,先壓一壓,並不覺得有多疼,手指頭再慢慢往前移,摸到傷口。

  她驚奇地發現,傷口居然已經愈合了。而且她伸手試探著壓了壓,竟然也不覺得疼了!

  裴徊光仍舊在看著手里的書,他徐徐開口︰“娘娘就這樣當著咱家的面兒摸自己的屁股,是不是不太好。”

  沈茴臉上一紅,下意識地伸手去拉被子,胡亂將自己的身子給遮了。

  若非裴徊光提起,她竟也沒察覺自己這樣做有什麼不對。

  下一刻,沈茴心里忽然一揪,敏感地胡思亂想起來,擔心她這樣的舉動,被裴徊光誤會成不把他當男子來看。

  沈茴眼眸轉動,偷偷去看了一眼裴徊光的神色,又匆匆收回視線,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心了。

  想不通,她泄氣地嘟囔一句︰“好煩……”

  裴徊光抬抬眼,瞥過來,打量了一眼她擰巴在一起的五官,問︰“娘娘又胡思亂想什麼?”

  怎麼成了她胡思亂想?明明是擔心他胡思亂想!沈茴望著裴徊光,張了張嘴,有口難言。

  裴徊光瞬間了然。

  他將手中的書慢悠悠地卷起來,敲了敲沈茴的頭,說︰“娘娘胡思亂想不是很可愛。”

  沈茴垂著眼楮,小聲回一句︰“不管是誰整日胡思亂想都不可愛。”

  裴徊光默了默,又笑了笑,道︰“起來吃東西。”

  他欠身,將擺在床頭櫃上的衣服遞給沈茴。

  沈茴一邊穿衣服,一邊由衷感慨︰“那藥是掌印自己研制的?掌印學的醫術可真好。”

  “錯。咱家沒怎麼學過醫術,鑽研的一直是毒術。”

  裴徊光將手的書合上,將首頁在沈茴面前晃了晃。

  沈茴在晃動的字跡里分辨出書名——《論,從豬身上提取洇毒的可能性。》

  ‧

  沈茴彎著眼楮喝下碗里最後一口紅棗蓮子香米粥,滿足地將空碗放下來。

  起得太晚,肚子空了太久,沈茴吃了好些東西,空落落的肚子里還好些。飽腹感,讓她整個身子都充滿了一種滿足的舒適感。

  她總是對這種細微的小滿足,感受到十分的幸福感。

  與沈茴不同,裴徊光向來少食,吃的東西也簡單,極少對某種食物有過分的喜好。在他眼中,食物能夠果腹足矣,多吃的食物不過解口舌之欲,毫無用處,也是浪費。

  順年走上來稟話︰“掌印,王來一大早就過來了。听說您未醒,一直在角房里候著。”

  沈茴立刻抬起眼楮去打量裴徊光的神色。

  裴徊光接過順歲遞過來的帕子,擦了擦嘴角,道︰“讓燦珠過來。”

  “是。”順年立刻下去去辦。

  沈茴實在是好奇裴徊光會怎麼處理這件事,因順歲還在一旁候著,她不好意思明目張膽地扯裴徊光袖子,只好桌子下的腳往前挪,貼了貼裴徊光的鞋側,用一雙好奇的眼楮,巴巴望著他。

  殊不知,從順歲的角度,剛好將沈茴桌子底下的小動作看得一清二楚。順歲低著頭,神色不變。他要是連裝看不見都裝不好,那豈不是太廢物了?

  裴徊光抬眼。

  沈茴輕咳一聲,一本正經地說︰“燦珠是本宮身邊的人,掌印可不要越俎代庖。”

  裴徊光端起涼茶,慢悠悠喝了一口。他挑挑眉,有些意外地看向順歲,問︰“這茶是王來煮的?”

  “是。是王來煮的。看來奴平日里煮茶的手藝實在不怎麼樣……”順歲撓了撓頭,頓時有點不好意思了。

  順歲能夠在裴徊光身邊做事這樣久,成為裴徊光使得最順手的人,順歲由衷感激王來。因王來提點他頗多,才能讓他平平安安在這邊做事,一直沒出什麼差錯。

  ‧

  燦珠很快被帶過來。

  王來一直在樓下角房里等著見裴徊光,得知裴徊光召了燦珠過來,他不得不緊張起來,也不等著裴徊光召喚,跟著燦珠一起上樓去。

  “掌印叫我來做什麼的?”燦珠白著臉,緊張地問。

  王來臉色微凝。他搖搖頭,亦是不知道。

  燦珠心驚膽戰地跟著順年上了樓,進去之後,看見沈茴也在那里,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心里稍微放心了那麼一點點。

  她規規矩矩地向沈茴和裴徊光行了禮,然後低著頭。

  “過來。”裴徊光開口。

  燦珠硬著頭皮走過去。真的站在了裴徊光身邊,燦珠整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僅是她,王來何嘗不是僅僅抿著唇,擔憂著。

  “手。”裴徊光再開口。

  燦珠抬起手的時候,整個手都是抖的。雖是暖和的天氣,她的後背也被冷汗打濕了。衣裳貼在脊背上。

  裴徊光將指腹搭在燦珠的脈搏上,壓了壓。

  冰涼的觸覺壓來,燦珠的手劇烈抖動起來。

  裴徊光瞥她一眼,冷聲道︰“再抖,把手剁了。”

  燦珠一驚,強逼著自己不要發抖。

  王來趕忙跑過來,緊張地扶著燦珠的手臂。

  “嘖,是個男孩。”裴徊光收了手。

  他視線落在燦珠的肚子上,然後慢吞吞地抬手,將手掌壓在燦珠的腹部。

  沈茴盯著裴徊光的動作,見此,她皺了皺眉。

  裴徊光收了手,這才看向王來,道︰“西廠提督一職空缺許久。你去擔罷。”

  王來愣住了。

  ……這怎麼莫名其妙就升了職,竟要和伏鴉平起平坐了?

  裴徊光揮了揮手,這是讓兩個人都退下。

  “等等。”裴徊光指了指燦珠的肚子,“照顧好咱家的孫子。”

  王來和燦珠退下之後,裴徊光看向沈茴,卻見她生氣地瞪著他。

第121章 哼哼

  裴徊光詫異地瞥沈茴一眼, 一時之間沒摸準她為何不高興。他端起茶壺,緩緩倒了一盞茶。他知沈茴畏寒, 平日里都是飲熱茶。可如今天暖,偶爾飲一杯涼茶當也無妨。

  在茶水落盞的泠泠聲中,裴徊光開口︰“王來泡茶的手藝一向不錯。娘娘嘗嘗咱們干兒子的茶。”

  裴徊光將茶盞遞給沈茴。

  沈茴略猶豫,將茶水接過來,卻沒喝,抿著唇將茶盞放下來。她垂著眼楮, 盯著茶盞里微微晃動的水面。

  裴徊光一手搭在桌上,長長的指微蜷,輕叩著桌面。

  片刻之後, 裴徊光再次主動開口︰“娘娘嘗嘗這茶罷。”

  沈茴這才慢吞吞地將茶盞端起來。

  裴徊光瞧著她這心不在焉的模樣, 道︰“若娘娘不想讓燦珠出宮, 讓她留在身邊也可。”

  沈茴蹙蹙眉,略微用力地將手中的茶盞放下。杯盞中的茶水濺出一滴,落在她皙白的手背上。

  她抬起眼楮瞪著裴徊光,語氣不善︰“掌印為什麼要摸燦珠的肚子?”

  裴徊光一怔, 語氣理所應當︰“咱家摸摸孫子怎麼了?”

  沈茴本來自己緩一緩,也就不生氣了。可她說出來,裴徊光這幅渾然不在意的樣子,反倒讓她心里那一丁點的生氣一下子變大了。

  “摸孫子?哼,你看誰家當公公的會摸兒媳婦的肚子?”

  話一出口, 本來還覺得自己小題大做有點心虛,可沈茴把自己說服了。對呀,旁人家的公公的確不會這樣,所以不是她小題大做,她更不用心虛。

  “我嫂嫂懷鳴玉的時候, 我父親就沒摸過嫂嫂的肚子!父親那麼關心,也只是囑咐母親仔細照顧著。他何時自己去摸兒媳婦肚子了?還有還有……我在姥姥家住著的時候,也從來沒有見過去摸兒媳婦肚子的公公!呵,明明就是你行為不端。”

  裴徊光皺皺眉。

  沈茴又生氣地說,“你還摸她的手!”

  摸手?

  “呵。”裴徊光上半身略微向後仰靠著椅背,慢悠悠地,“咱家不過探探她的胎象。如果這就叫摸手,那俞太醫摸了娘娘的手幾百回幾千回幾萬回?娘娘數得清嗎?”

  “胡說!俞太醫給本宮診脈的時候都墊著帕子的!你墊了嗎?”沈茴氣呼呼地拍了一下桌子,茶器輕動,里面的涼茶又濺落兩滴。

  在茶器晃動的清脆聲響里,一旁候著的順歲嚇傻了。他漆黑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轉來轉去,嚇得不知道要不要立刻避出去。這場景,是他能看的嗎?這場景,他看了之後還能活命嗎?

  “咱家探探孫子的胎象,娘娘便這般不高興。俞太醫身為醫者,醫病救人不知對女患者有多少身體接觸,娘娘不照樣對其心悅不已,喜歡得緊。”

  沈茴听著他的話,眼楮越睜越大。她怔怔望著裴徊光,問︰“你說什麼?”

  “咱家說錯了?嘖。”裴徊光端起茶盞,用茶蓋慢條斯理地撥動著茶面。他又抬抬眼,瞥向坐在對面的沈茴。

  沈茴緩緩地吸了口氣,再緩緩地舒出來。

  “啪!”沈茴雙手壓在桌面,桌上的茶盞再次晃動,顫顫巍巍響個不停。

  順歲縮了縮肩,他覺得為了自己的小命著想,還是先躲了吧?他不由自主悄悄向後挪著。

  “裴徊光你就是個混賬東西!本宮說了多少次喜歡的是你,你偏不听!是不是非要我真的喜歡上俞湛你才滿意!好呀,我知道啦。不喜歡你啦,本宮去喜歡別人去啦!這天下又不是只俞湛一個人!”沈茴氣呼呼地環視四周,目光落在正向後挪的順歲身上。

  順歲腳步一僵,心里莫名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下一刻,沈茴手指頭果真指過來。

  順歲睜大了眼楮,眼睜睜看著皇後娘娘朝他勾勾手指頭。

  “本宮瞧著順歲就不錯,過來。一會兒跟本宮回浩穹樓去。”

  “不、不、那、那……那個……”順歲欲哭無淚。

  而當裴徊光順著沈茴的手指瞥過來。猛地對上掌印冰寒的眸子,順歲打了個哆嗦,冷汗跟著下來了。

  “滾出去。”裴徊光冷聲開口。

  “是是是!”順歲再不敢耽擱,轉身就往外跑。他剛跑出去,迎面想要遇見上來向裴徊光稟事的人。他趕忙將人攔下,一句話不說,先拉著人走了老遠,避開樓上可怕的場景。

  房間里,沈茴一股腦說出來,心里暢快多了。心里暢快之余,她慢慢開始覺得這個樣子不太好看,顯得失儀。她輕咳一聲,動作不太自然地將鬢發往耳後掖了掖,然後端起桌上那茶。

  茶盞里的涼茶幾次三番的折騰,濺出去許多,余下的已不多了。沈茴小小地抿了一口,自言自語地夸贊︰“王來泡茶的手藝是挺好的嘛。”

  再喝一口。

  沈茴忽然覺得涼茶也有涼茶的好處,至少可以消消火氣。

  “原來娘娘吃味兒是這個樣子。”裴徊光低低地笑了兩聲,再抬眼望著沈茴時,極少顯出波瀾的漆眸里都帶著笑的。

  沈茴掀起眼皮不甚高興地瞥著他,說︰“怎麼啦?不好看嗎?”

  “好看。”裴徊光笑著點點頭。

  “那是自然,本宮不管什麼時候都是好看的。”沈茴垂下眼楮,雙手捏著茶盞慢慢轉動著,她從輕晃的盞中水面看見自己偷偷翹起了唇角。

  沈茴松了手,她用手背在自己的臉頰上貼了貼,說︰“我要回去了。不理你這人。”

  她起身往外走,步子不快也不慢。她將要走到門口的時候,听見裴徊光喊她。

  “沈茴。”他叫她的名字,聲音輕緩,似乎沒帶什麼情緒。他低著頭,視線沒有追隨著她,好似真的只是隨意地喊了她一聲。

  可叫她的名字,似乎本身就帶了某種情緒。

  沈茴轉過身,望向裴徊光。

  裴徊光用微蜷的小手指勾著頸上的紅繩,將藏在衣襟里的黑玉戒扯出來。他漫不經心地捏了捏黑玉戒,又將手指隨意地黑玉戒中反復穿插著。

  他終于抬起臉,將目光落在沈茴身上。也就是目光落在沈茴身上的那一刻,他忽然就笑了。玩弄的黑玉戒被他松開,被紅繩墜著的黑玉戒垂落下來,貼在他殷紅的衣襟上。他松開黑玉戒的手朝沈茴伸過來。

  沈茴抿著唇瞧了他一會兒,才雙手背在沈茴,渡著步子似地一步一步朝他挪過去。直到走到裴徊光面前,她剛將手搭在他的掌心,裴徊光微微用力將她一拉,就將沈茴拉到了懷里。

  沈茴坐在裴徊光的腿上,下意識地攥住他的衣角。她抬起眼楮望向裴徊光。裴徊光也正在含笑望著她,靜謐中帶著極其少有的溫柔。

  四目相對,兩個人就這樣默默望著對方的眼楮。

  好半晌,裴徊光緩緩開口︰“娘娘知道咱家想說什麼嗎?”

  沈茴點了點頭。

  她當然知道了。她知道他並非想說什麼,而是現在想與她親吻。

  可是他從來不會主動親吻她,他要她主動。

  沈茴望著裴徊光的眼楮,慢慢挑起眼尾來,一張明艷的小臉蛋,明被艷壓了過去。沈茴湊過去,柔軟的唇貼在他微涼的唇角,貼貼左邊唇角,再貼貼右邊唇角。感受到裴徊光唇角微微揚起,她才張了小口,偷偷用舌尖探一探他的唇縫間,卻又在他張開嘴的瞬間,她收回去,復彎著唇去貼他的唇角,先貼貼左邊唇角,再貼貼右邊唇角。

  她抬起手捧著裴徊光的臉頰,手心是如玉的溫涼。她就從裴徊光的唇角移開,軟唇輕輕滑過他的臉頰。她要親親他的臉頰,先是左邊,再是右邊。

  她睜開眼楮,看著裴徊光凝視著她。她便笑著去親吻他的眼楮,讓他不得不把眼楮合上。

  嬌嬌的身子在他懷里越發柔軟下來,她軟軟躺靠著他的臂彎,攥著他的衣襟,讓他俯下身來,然後再去親吻他,輾轉蜜意。

  裴徊光長指從沈茴的發中穿過,托著她的頭,亦是將她緊箍在懷里。

  “唔嗯……”沈茴皺皺眉,在密不可分的親吻里吐字不清地說著自己傷口還疼。裴徊光低沉的一聲輕嗯,手掌滑進她身下,微蜷的掌將她的傷口和他的膝相隔。

  裴徊光醉在她釀的溫柔陷阱里。

  他想,大抵這世間很多成功的美人計,都是男子心甘情願,就算死也甘之如飴。

  ‧

  沈茴傍晚時才回到浩穹樓。回去之後,她換了身衣裳,想要去問問齊煜的功課。到了地方,才曉得齊煜出去玩了。沈茴翻了翻齊煜桌子上的功課,粗略檢查,也都沒有錯處,字跡也比前幾日進步了不少。

  齊煜的進步,讓沈茴有些意外。

  她放下齊煜的功課,帶著沉月和團圓下了樓,去尋齊煜。她剛下樓,遠遠看見回來的齊煜。齊煜看見了她,開開心心地喊了一聲“小姨母”,飛快地朝她奔跑過來,鑽進她的懷里。

  沈茴摸摸她的頭,牽著她的小手,一起往回走。兩個人一起用了晚膳,沈茴像往常那樣給齊煜講了幾個典故趣事。

  待齊煜睡著了。沈茴才問齊煜身邊的宮女︰“殿下今日也是自己跑出去玩的嗎?”

  “不,煜殿下和成蕪公主一起出去玩的。”小宮女稟話。

  成蕪公主嗎?

  沈茴皺了皺眉。

  沈茴離開齊煜的房間,回到自己屋子,沉月才忍不住說︰“那個成蕪公主之前還在船上推了煜兒殿下。娘娘上回讓煜殿下自己處理,殿下只是罰成蕪公主抄書。現在又到一塊玩了,會不會不太好?奴婢有點不放心。”

  沈茴也說不準。雖然知道成蕪當初之事是逼迫的,小姑娘年紀也小,一時走了歧途,如今迷途知返也是可能的。但是到底不能十全十的安心。

  她說︰“過幾日尋個機會,挑個伶俐的小宮女到成蕪公主身邊做事。”

  沉月應下。

  沈茴很快又想到別的事情上。她又想偷偷溜回家去見姥姥了。沈茴身子朝一側歪著,將軟軟的枕頭抱在懷里。只要一想到姥姥,她就歡喜地彎了彎眼楮。

  沈茴打算明天早上醒來將這邊的事情安排妥當了,就回家去。

  可第二天一早,豐年告訴了一個沈茴一件事。

  沈茴一心想請前任左丞蘇大人做齊煜的老師,也是有心在日後再將其官復原職。偏蘇大人心灰意冷拒絕了。

  事情似乎出現了轉機。因為蘇大人的母親八十大壽,而他母親跟長子同住,正在關凌。

  寫信既不行,沈茴想親自跑一趟。

第122章 唧唧

  蘇翰采沒有想到沈茴會親自過來。

  這些年, 他身處左丞高位,在這淤泥一般的朝堂里, 一邊努力自保,一邊努力做些對得起良心的事情。他只能說自己問心無愧,如今落得個罷官的下場,他心里最後那口氣兒好像滅了。反正這大齊已是如今這個德行,他身在其中也做不了什麼。反正也一大把年紀了,還不如遠離朝堂的紛爭, 在余下的日子里好好陪伴家人。

  他被免官之後的日子,不少昔日同僚勸說他不要放棄。這些同僚,如他往昔對這朝堂還有一顆熱血之心。可蘇翰采這次是真的覺得身心疲憊, 每每笑著一一回絕。可他沒有想到, 皇後娘娘會幾次三番偷偷送信給他。

  他自然明白, 皇後娘娘這是為了煜殿下謀後來。只是就算龍椅上換了人,這大齊當真能好起來?四歲的帝王,剛及笄之年的太後,還不是更容易被司禮監當成傀儡操縱?

  他心中有偏見, 沈茴派人悄悄送去的信,他只是將第一封信拆了草草掃了個開頭,後面的兩封信連拆都沒拆過。

  蘇翰采將沈茴請到雅室,閑談間說到如今朝堂。從胡人說到河渠,又從官職的舉薦與科舉說到孝期。

  皇後會親自過來, 蘇翰采將心里的輕視收了收。言談之間,至少要做到敬重得體。一番交談之後,蘇翰采認為皇後娘娘的很多想法都太過天真,天真到天方夜譚不切實際。可偏偏那種想要這天下朝著更好的方向發展的心,灼灼熾熱, 是蘇翰采在腐爛的朝堂之中許久都不曾見到的。

  一壺好茶飲盡,沈茴起身告辭,並沒有再多提請蘇翰采出山的話。她知道要給對方多一些考量的時間。朝堂之上的站隊,從來都是謹而慎之,一步走錯尸骨無存。

  沈茴設身處地地思量,倘若自己是蘇翰采,也不大會信任她。

  “送娘娘。”蘇翰采親自送沈茴出府。

  “蘇大人不必再送了。”沈茴說道。

  因為出宮方便行事,沈茴今日穿了一身男裝。蘇翰采弓身頷首,他打量著沈茴身上的男裝,心里琢磨的卻是皇後娘娘是如何做到從宮中偷偷溜出來。

  沈茴邁過門檻,還未登上馬車,忽然看見一頂軟轎在蘇府大門前停下來。沈茴本來沒有注意,可是目光一掃,竟見從軟轎中下來的人是俞湛。她不由一怔。

  “俞大夫。”沈茴開口。

  並非她主要拆穿自己的身份,而是俞湛也看見了她,雖然她穿著男裝,顯然不可能瞞得過相熟的人。

  俞湛看見她在這里,也是一愣。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望向沈茴打算要登上的馬車。他的目光在那兩馬車的車廂停留了一瞬,再收回視線,他輕輕頷首,眉眼含笑,也不多問,只是溫聲說︰“剛巧來蘇府給蘇家老夫人問脈,沒想到這里遇見了。”

  送沈茴到府門的蘇翰采迎上來,笑著說︰“俞太醫終于過來了!家母恭候多時了。”

  沈茴沖兩個人笑著點點頭,轉身朝馬車走去,搭著沉月的手,鑽進了馬車里。馬車朝著沈家而去,沈茴垂著眼楮,心里卻閃過狐疑。

  ——俞湛當真是來給蘇家老夫人診脈的?

  ‧

  “蔻蔻,你又偷偷從宮里溜出來了?這……宮里不是該戒備森嚴嗎?”蕭家老太太緊緊皺著眉,眼中浮現擔憂來。她的小心肝可莫要為了回家見家里人,冒這麼大風險哦!

  沈茴枕在姥姥的胳膊上,彎著眼楮軟聲說︰“姥姥,這里不是皇宮呀。若是在皇宮,想偷偷溜出宮當然不容易呀。可是這里是行宮,而且剛剛搬過來,哪里就能立刻處處戒備了?再說了,宮里女人多,皇帝也顧不上我。姥姥就放心吧,我將那邊安排妥當偷偷跑回來不要緊的。”

  ——就算被狗皇帝發現了也沒什麼。

  當然了,這話沈茴不能對姥姥直說。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老太太還不忘囑咐,“如果是剛搬到行宮導致守備不嚴,慢慢就要逐漸步入正軌了,到時候不要再冒險哦。”

  “嗯嗯!蔻蔻都知道的!”沈茴用軟軟的臉蛋在姥姥的胳膊上湊了湊。

  沈夫人在一旁坐著,心里何嘗不是擔憂著?她听了沈茴的解釋,心里也略微放心了些。可也只是一點點罷了。她瞧著母親和沈茴兩個膩在一起說話,她起身往外邊去,尋了正在說話的父子倆,將自己的擔憂說出來。

  沈元宏皺著眉,一時沒有頭緒。

  說起來,沈家的幾個孩子都很有自己的主意,就連看上去最溫柔的沈菩也不是對長輩言听計從的面團子。他對子女也不會過多的管制。原以為小女兒是最听話的那一個,可隨著小女兒身體逐漸康健、慢慢長大,他現在倒是覺得小女兒恐怕骨子里和她幾個哥哥姐姐一樣。

  沈霆開口︰“蔻蔻會有分寸。不必擔心。”

  “父親!小姑姑回來了是不是!”沈鳴玉從外面跑進來。

  沈霆笑著瞪她一眼︰“見了你姑姑比見了爹還親。”

  沈鳴玉咧著嘴笑,露出一對小虎牙。

  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圍坐在一起吃了午飯,老太太覺得疲憊,要回去午歇。沈茴也很犯困,可她沒睡,而是跟著沈鳴玉去見了她的女兵。一去一回要花些時間,若她午休,可能會來不及。

  ‧

  裴徊光今日要去行宮一趟,辦些事情。辦完事,他不願在行宮里久留,步子也比往常快一些。

  王來遠遠看見他,疾步追上去,又默默跟在他身後。

  “有事情?”裴徊光問時,腳步並沒有停。

  “干爹,我會好好做。不讓干爹失望。”王來說。

  裴徊光將合攏的折扇輕輕叩擊另一只手的掌心,他淡淡地“嗯”了一聲,道︰“不去上任,還留在行宮做什麼?”

  西廠,仍在京都。

  王來愣了一下,面露難色,低聲道︰“一會兒去重新淨身,等傷口稍好能起身了,立刻趕回京都……”

  裴徊光折扇輕叩掌心的動作一頓,他停下腳步,轉過身瞥著王來,冷聲道︰“嘖,把西廠交給你,還要等你閹割之後臥床養兩個月再去赴任?”

  王來張了張嘴,無措地望著裴徊光。

  不、不然呢?

  總不能傷口還淌著血,就快馬加鞭趕回京城吧……

  裴徊光用合攏的折扇敲了敲他的頭,緩聲道︰“復陽這樣稀罕事兒既趕上,也算喜事一樁,不用再去挨刀子了。日後做事不進後宮便是。如今天下都在為太後守孝。等孝期過了,去把那姑娘娶了,給個名分。亦不必遮掩那孩子身份。”

  王來听得驚在那里。半晌,他跪下,以額觸地,聲音沉沉︰“干爹恩德,王來沒齒難忘!”

  裴徊光居高臨下地瞥著他,接受王來感恩戴德的跪謝,他眼中卻沒有什麼情緒。

  念在王來叫他一聲干爹,所以他對這干兒子多加關照?

  呵,怎麼可能呢。

  王來的確用得很順手,但是裴徊光不可能為他多上心那麼一丁點。他沒那個心。

  裴徊光知曉王來對那個叫做燦珠的姑娘的痴心,也知曉那個燦珠是如何得沈茴心意。只要那個姑娘還忠于沈茴,王來便有一半是沈茴的人。

  王來,算是裴徊光給小皇後安插一個日後可用之人。

  若有一朝一日,他不在了,沈茴能控制住司禮監那群因殘缺而心思不正的閹人們嗎?興許她會有這個能力,可能提前給她做點什麼總是好的。

  王來是裴徊光挑中的人,日後有朝一日他不在了,他的位置由王來頂上,總比旁人來坐,更好些。

  對她好一些。

  裴徊光擺擺手,讓王來退下了。他獨自沿著行宮里的人造河渠景兒,快步地往外走。風吹來玉檀的味道,這過分熟悉的味道,讓他不想在這里久待。

  麗妃約了丁千柔今日出來放風箏,丁千柔在宮中沒有熟悉的人,麗妃來尋她,她很是高興。兩個人歡歡喜喜地放風箏許久,直到兩個人都有些倦了,才結束了今日的放風箏,各回各的住處。

  丁千柔手里攥著風箏,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來到行宮里這麼久,也沒交到什麼朋友,今日麗妃能夠約她出來,她心里很歡喜。

  她心里想著回去之後要親自做些什麼糕點送去給麗妃才好,這般想著,人就走了神,直到迎面遇見了裴徊光,離得很近了,她才將裴徊光認出來。

  眼看著裴徊光正往這邊走,丁千柔的臉色瞬間一白,也不知道是繼續往前走好,還是避開好。她僵在那里,握著風箏的手抖一抖,手里攥著風箏落了地。

  裴徊光瞥了一眼落地的風箏,腳步沒有停留。

  見裴徊光望了過來,丁千柔心里更是慌得要死。她慌忙蹲下來將風箏撿起來,因為手太抖了,竟是伸手撿了三次,才終于哆哆嗦嗦地將風箏握在手里。等她站起來時,裴徊光已剛好走到她身邊。

  是、是不是要說點什麼啊?

  不對啊,他是臣,她是宮里的才人。她好像不需要像司禮監的掌印太監行禮啊!

  她整個人僵在那里,整個身子抖得厲害。

  “丁才人,您怎麼還在這兒呀。您落了衣裳,麗妃讓奴婢給您送來。”遠處一個小宮女抱著件外衣,朝這邊小跑過來。

  丁才人?裴徊光有點印象。沈茴似乎說過她是跟著宮里一位丁才人學的做糕點?

  裴徊光不由多看了丁千柔一眼。

  天生噙著涼意的眸光落過來,丁千柔覺得自己魂兒都要嚇沒了。她手里的風箏再次落了地,畏懼地小碎步連連往後退。

  在她身後是行宮里繞著整個行宮的人造河渠。丁千柔一腳踩空,驚呼一聲,整個身子朝後跌去。

  裴徊光皺皺眉,想著她是沈茴的人,勉為其難地抬手拉了一把。

  丁千柔睜大了眼楮望著裴徊光握著自己的手腕,身上抖得更厲害了。

  裴徊光的目光落在自己拉著丁千柔手腕的手上,他忽然就想起沈茴不喜歡他踫別的女人。

  哦。

  裴徊光松了手。

  “砰”的一聲,丁千柔整個人跌進水中,激起巨大的水花。

  趕過來送衣裳的丫鬟見了這一幕,愣愣站在那里看著丁才人在水里掙扎,她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高呼救人。

  裴徊光拿出雪帕子,嫌惡地擦了擦手。

  听說小皇後今兒個一早就出了宮,去了好幾個地方。嘖,跑那麼多地方偏不去他家。那他只好去沈家找她了。

第123章 撞見

  丁千柔被人救上來之後, 整個人都被嚇傻了。她坐在地上,身上裹著宮人遞過來的袍子,樣子呆呆的, 臉色蒼白如鬼。

  她今日和麗妃相約到後山的萬姿園放風箏, 本是帶著出喜和雙喜兩個侍婢。不過出喜鬧肚子,先一步離開了。丁千柔打算回去的時候, 有事吩咐雙喜提前一步先回去。是以, 她遇到裴徊光的時候, 身邊一個人也沒有。

  出喜和雙喜得了消息,趕忙放下手里的事情, 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接她。回去之後, 又是燒水溫身,又是煮預防風寒湯藥。好一番折騰,丁千柔蒼白的小臉才逐漸有了點紅暈。

  那個為了送袍子目睹了丁千柔落水那一幕的宮婢, 也跟著一並過來了。出喜和雙喜從這個宮婢口中打听了情況, 才讓人回麗妃那兒。

  出喜和雙喜從那個宮婢口中打听來的, 也不過一句︰“我只看見丁才人不知道怎麼腳下一滑身子朝水里跌,掌印大人拉了丁才人一把。可是再一看,掌印大人又、又松了手。然……然後丁才人就掉進水里去了。”

  沒頭沒腦。

  出喜和雙喜一頭霧水, 仍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瞧著丁千柔臉色終于緩過來了,兩個侍女趕忙圍過去,關切地詢問。

  丁才人小聲將事情經過說了,竟和麗妃身邊那個宮婢的說辭沒什麼區別。只不過多了一句︰“我見了他就害怕, 軟著腿想躲, 就摔了……”

  出喜眼楮一亮,忽然說︰“才人,只是好事呀!”

  丁千柔和雙喜都愣愣望著她。

  “見你要摔, 掌印大人居然肯伸手拉一把。這難道不是掌印大人對才人另眼相看嗎?”

  丁千柔使勁兒搖頭︰“不不不不……”

  她那顫顫的雙唇,好像除了一個“不”字,再吐不出別的話。

  雙喜無語地瞪了她一眼,說︰“你別瞎說了成不成?若掌印大人當真對咱們主子有意思,怎麼又松了手?”

  “這……”出喜皺著眉,絞盡腦汁地琢磨了好半天,一拍大腿︰“我曉得了!這叫欲擒故縱!為了吸引咱們才人的注意力啊!”

  雙喜加更無語了,小聲嘀咕一句︰“就你這腦子,就算不做丫鬟了,出了宮說不定還能編故事寫話本子當營生……”

  出喜卻覺得自己聰明極了。她挨著丁千柔坐下來,亮著眼楮說︰“主子,您的好日子到啦!奴婢听說芳才人昨兒個被陛下召去了呢!今兒個一早她回來哭哭啼啼地喊著找太醫。要是主子您真的能勾了掌印大人的魂兒,就不用日日擔心染上那髒病了呀!”

  雙喜實在是听不過去了,她說︰“出喜,我覺得你人又聰明臉蛋也好看。勾引掌印這事兒,我看你來做倒是不錯。到時候,掌印大人一句話,咱們主子也不用到陛下面前伺候。”

  出喜愣住了。她望著雙喜,摸了摸自己的臉。

  好一會兒,她說︰“其實你也挺好看的。要不你和我一起去?總有一個能成功的嘛。”

  她看見丁千柔古怪地看著她,她立刻笑著說︰“都是為了主子好呀。咱們這叫舍身求義!”

  “你自己去吧,我惜命。”雙喜說道。她又望向丁千柔,恭恭敬敬地說︰“主子,奴婢下去小廚房一趟,您落了水,今兒個晚膳得多注意些。”

  丁千柔點點頭。她用被子將自己裹住,雖然已經被從水里救出來許久了,她還是覺得好冷。

  什麼勾引這個勾引那個,她腦子里亂糟糟的,根本想不明白這些事情。丁千柔吸了吸鼻子,她想回家。

  ‧

  沈茴跟著沈鳴玉去見了那些女兵。很早前,沈茴就安排了這件事情,可是她一直在深宮里,不方便出來。這倒是第一次親眼見到。

  高高矮矮的姑娘們,全部穿著利索的窄袖衣、束腿褲,沒有一個人穿著姑娘們平時穿的裙子。

  她們站在一起,一排又一排。因為年歲大小不同,個子高矮不一,一眼看過去,倒不怎麼整齊。

  “都操練去!”沈鳴玉將她們散開。

  沈茴瞧著一個高扎馬尾的姑娘吹了個口哨,那些姑娘們立刻四散跑開,拿著棍子像模像樣地比劃著。

  沈茴站在高台上,十分有興趣地瞧著她們。

  沈鳴玉有點不好意思,說話的氣勢也有點低︰“小姑姑,比我想得難多了……”

  “哦?”沈茴的目光仍落在那些姑娘們身上,“可我怎麼听說有人把大話都說了,要訓出一支比你父親的兵還厲害的女兵?”

  听沈茴這麼說,沈鳴玉頓時更不好意思了。她低著頭,有點沮喪︰“她們底子太差太差了!有些人以前在家里的日子過得不錯,後來落了難,現在來了這里,還是走路都小碎步子。有的人倒是從小流浪,和乞丐搶吃食,可是沒有過好日子,人就面黃肌瘦皮包骨頭一樣……”

  沈茴也看出來了,下面操練的姑娘們,身子都太縴細了。不是姑娘家愛美保持的嬌細身材,而是饑餓多年營養不良的病瘦。

  “伙食別省,都是受了苦的,日日必有肉食。”沈茴說,“現在還是悄悄練著她們,等她們能看得過去了,你再招兵買馬時,至少也讓那些受苦的姑娘們知道來了這里能吃飽穿暖。”

  “這我知道!”沈鳴玉又樂觀地笑起來,“小姑姑,我才不是說大話。這才是剛開始呢。多給我些時間,我肯定能把她們練得比父親的兵要好!”

  “也別只顧著操練她們的身體,”沈茴用手指頭戳了戳沈鳴玉的腦袋,“你得讓她們腦子里認同自己做的事情。不然,她們里面會有很多人仍舊認為女子舞刀弄槍不好,等著日後找個良人嫁了。”

  “這……”沈鳴玉愣住了。

  沈茴說︰“你不是說她們有人是一遭落了難嗎?這些人為什麼落難?她們心里興許有恨有怨,也有美好的向往。種種情緒都可以利用起來。”

  “利用?”沈鳴玉愣住了。她怔怔望著小姑姑,忽然覺得眼前的小姑姑和以前不太一樣。

  沈茴含笑望著沈鳴玉,將手搭在她的肩上,說︰“若是兵,只需一腔赤城。可若為帥,才能與真誠遠遠不夠。”

  沈鳴玉慢吞吞地點點頭,像是懂了,也像是才懂了一半。

  下面操練場忽然出了意外。沈茴和沈鳴玉都望了過去。

  剛剛吹哨子的高馬尾姑娘指責另一個姑娘︰“春玲你又偷懶是不是!你連這木棍子都拿不動,將來給你真的家伙,你拿得動嗎?你還怎麼上陣殺敵,將那些壞蛋打死!”

  說話的姑娘長了一雙圓圓的眼楮,不過十歲出頭的樣子,說起話來,卻很有氣勢。被她訓斥的那個喚作春玲的姑娘,已有十六七歲的樣子,長得弱柳扶風的樣子。被當眾訓了話,她眼楮紅紅的,倒是一句話沒說,立刻甩了甩發酸的手腕,蹲下來去撿木棍。

  沈鳴玉趕忙向沈茴解釋︰“其實她沒偷懶,她也挺想做個像樣的女兵的。但是……但是她真的好嬌弱……”

  這樣的情況早就在沈茴的意料之中了,要不然她也不會悄悄開始安排人經商。一旁就有一直紅纓長木倉,沈茴走過去,伸手去拿。

  很重,她拿起來覺得很費力。

  “小姑姑?”

  沈茴將紅纓長木倉放下了。她重新望向下方操練的女孩子們,說︰“嚴格培養固然是對的,日復一日的操練之下,很多不合格的人也會變得合格。可若真的不行呢?鳴玉,你想過嗎?”

  沈鳴玉點頭,說︰“我想過的!小姑姑,我想請幾個大夫,讓那些根本不能上戰場的劣兵去學醫!醫兵也是兵呀!我覺得姑娘家們心細,若是她們去學醫,必然不會比男軍醫差在哪兒。若是還不行……哼,那我沈鳴玉也不養無用之人!”

  沈茴滿意地笑了。

  她點點頭,又說︰“鳴玉,女兵從體力上不如男兵,何不試著從兵器上下手呢?”

  “我已經著人去打造適合姑娘家們用的兵……”沈鳴玉忽然懂了,“我知道了!也不是非要用長木倉、大刀!可以讓她們練習射箭,拉弓射箭所要的體力遠比舉著刀槍廝殺要小許多!倘若箭無虛發,練成一支神箭隊,縱使敵兵一身蠻力也不能近身呀!”

  沈茴笑著輕輕搖頭,說︰“弓箭可,弩更善。”

  “對對對……弩由機關發力,弓箭卻需臂力!弩更善!”

  “不僅是弩,興許還有更合適的武器。不過這個姑姑就不知道啦。得你自己想啦。”沈茴笑著往下走。過來看一眼,她就要回去了。

  沈鳴玉站在原地琢磨了一會兒,才跑著去追沈茴。她跑到沈茴身邊,說︰“一定還會有更合適的!就算沒有,那就動腦子造出來!”

  沈鳴玉眼楮里有一團火。在被嘲笑欺凌的那些年里,這團火焰被死死壓著。今朝,再不需遮掩,她縱情讓這團火燃起來。心里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告訴她,她一定要做的很好很好,才能讓那些年歲里,那些曾經笑話沈家沒男郎便是無後的人,心服口服。

  沈鳴玉正一腔熊志,嘴里忽然被沈茴塞了東西。她愣愣望著沈茴,後知後覺小姑姑往她嘴里塞了一塊糖。

  沈茴蹙著眉,小聲說︰“你母親好久沒親手做糖了。”

  “我知道啦。會不著痕跡暗示的!”沈鳴玉笑起來,露出一對小虎牙。她牽著小姑姑的手,一起高興地回家去。

  ‧

  回了沈家,兩個人分開,各回各的住處。今日有風,一來一回地折騰,身上都沾了些風塵,要回去先洗換。

  沈茴推開寢屋的門,繞過桃花屏,看見裴徊光躺靠在她的床上。

  “你怎麼來啦?”沈茴立刻問。她問完才發現裴徊光豎起食指抵在唇前,暗示她不要出聲。

  沈茴怔了怔。

  怎、怎麼了?

  直到下一刻,身後傳來姥姥的聲音︰“誰來了?”

  老太太從桃花屏繞過來,第一眼看見沈茴立刻眉開眼笑,下一刻看見躺靠在床榻上的裴徊光,她皺起眉來,狐疑地問︰“蔻蔻,這男子是誰,竟在你的床上?”

  老太太午時睡醒,得知沈茴出去,一直巴巴等著她回來。沈茴剛回府,她得了消息立刻趕過來。幾乎前後腳跟著沈茴進來。丫鬟要告訴沈茴,她笑著使眼色,還想玩給蔻蔻個驚喜的幼稚把戲。

  不曾想,沒給沈茴驚喜。她自己倒是得了個天大的驚喜。

第124章 兩情

  沈茴整個人僵在那里, 懵了。

  裴徊光倒是顯得淡然許多。他過來已許久了,沈茴沒回來之前,他懶散倚靠在床頭, 手里拿著一卷沈茴看了一半的書, 隨意翻看著。

  如今被沈茴的外祖母撞見,他略作猶豫, 稍微坐正一些。又將手里的書翻回沈茴看到的那一頁, 如他來時那般, 倒扣在沈茴的枕頭上。

  他神色淡淡地瞥著沈茴,似乎有幾分想要看笑話的意思。

  老太太緊緊皺著眉, 一邊打量著裴徊光, 一邊往前走。她走到沈茴身邊,瞧瞧沈茴的臉色,最後又將目光落在了裴徊光身上。好像她那上上下下打量的目光, 能將人的祖宗八輩都打量出來。

  兩個人都不說話, 老太太略一琢磨, 讓丫鬟都退下,且把門關上。

  沈茴身邊的拾星也跟著沈茴繞過了桃花屏,而老太太起先擔心太多人跟著, 被沈茴听見腳步聲,達不到她所想的驚喜效果,所以讓她的丫鬟離得遠一些。那倆丫鬟,也沒跟進屋, 都在屋外, 自然也沒看見裴徊光。

  “不說話是不是?哼。”老太太在窗下的羅漢床上坐下,將手搭在小幾上,把臉一沉。

  雖她疼愛沈茴, 一見了沈茴就眉開眼笑慈愛得不像話。可倒是是蕭家的當家祖母,將全家都管得服服帖帖的。如今她沉了臉,著實有幾分嚴厲。

  沈茴深吸一口氣,還沒說話呢,眼圈先紅了,用一雙紅紅的眼楮委屈地望向老太太。她吸了吸鼻子,聲音里帶著哭腔︰“姥姥,蔻蔻做錯事了……”

  裴徊光抬抬眼,稀奇地瞥向她。

  老太太眼皮跳了跳。

  她瞧著沈茴眼楮紅紅小嘴一扁的樣子,她就心疼。

  可是姑娘家的床上躺了個陌生的男人!這是天大的事情啊!不行,她不能心疼!老太太把心一橫,繼續沉著臉。

  沈茴低著頭,雙手攥著一起,互相撥攥著手指頭。她一點點挪到老太太身邊,在老太太身邊坐下來,嬌嬌地去拉姥姥的手。

  老太太板著臉,將她的手拍開,沉聲說︰“說正事的時候不許撒嬌。”

  沈茴才不听。她身子挪了挪,然後枕在老太太的腿上,軟著嗓子說︰“姥姥上次不說等蔻蔻當了太後,養幾個面首也是使得的嗎?嗚嗚……蔻蔻現在就養了一個……”

  裴徊光將手搭在身側的床邊,修長的指微蜷,食指輕叩著。他瞧著沈茴跟她姥姥撒謊又撒嬌的樣子。

  老太太伸手在沈茴的胳膊上扭了一把。她整個五官都擰巴起來,像是使了好大的勁兒去擰沈茴的肉,可在最後也只擰了沈茴的袖子。

  她覺得自己這樣做不對,再憤憤朝沈茴的胳膊上拍了一巴掌,氣憤地說︰“胡鬧!皇帝還沒死呢!”

  “所以蔻蔻說自己做錯了嘛……嗚嗚嗚……”沈茴用臉蛋蹭蹭姥姥的大手。她甚至故意換上了南方水鄉姑娘特有的地方糯語腔調。

  老太太覺得自己又擰了又拍了,也算公正了。她這才重新將目光落在裴徊光的身上,不悅地問︰“所以你能幾次偷偷溜出宮,是這個……面首幫你?”

  沈茴趕忙順著姥姥的話,忙不迭點頭︰“對對對,是這樣的!”

  “叫什麼名字?在哪里做事的?能幫著你出宮,難道是在禁軍中當差?”

  “姥姥,他……”

  老太太沉著臉瞪了沈茴一眼,打斷她的話︰“沒問你!他是啞巴嗎?你養了個啞巴當面首不成?”

  沈茴心里亂糟糟的。生怕裴徊光嫌棄姥姥話多,根本不願意搭理姥姥,甚至姥姥將他惹怒,他直接擰斷姥姥的脖子。一想到這個場景,她就心里發毛。她甚至真的在心里琢磨,要不然真的騙姥姥裴徊光是個啞巴?她正胡思亂想著,裴徊光慢悠悠地開口了。

  “咱……我叫沈光,姥姥聰明,的確是在禁軍做事。”

  沈茴驚愕地望向裴徊光。

  裴徊光卻沒有看向沈茴,還是含笑望向蕭家老太太,神色恭敬又溫和。儒雅得甚至……有點文質彬彬的味道。

  老太太不停地打量著裴徊光。見人還挺有禮貌,而且聲音也很好听,她心里稍微好受了一點。不過她仍舊板著臉,問︰“居然也姓沈,倒是巧了。”

  裴徊光忽然想起同姓不婚之說,他溫聲道︰“姥姥听錯了。申光,申時的申。”

  “別亂喊。”老太太板著臉。

  裴徊光竟然規規矩矩地含笑溫聲說了聲︰“是。”

  沈茴還枕在姥姥的腿上。橫著的視線里,怔怔望著裴徊光,竟是稀奇地從此時的他身上感受到了幾分從未有過的如沐春風。

  老太太沉著臉不準裴徊光亂喊,可是這聲“姥姥”,倒是真好听。

  老太太目光凝在裴徊光身上,有點不舍得離開了。多俊的一個小郎君呀,配她的蔻蔻剛剛好!她在沈茴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給沈茴物色好夫君,可是看來看去,誰也沒看上,見了哪個都覺得不是有這個缺點,就是有那個麻煩,誰也配不上她的蔻蔻!

  ……眼前這郎君,倒是真不錯。

  模樣是真俊啊,像是從畫里走出來的謫仙人似的。老太太一大把年紀了,這輩子什麼好看的人沒見過?以前覺得看上去俊俏的公子哥兒們,倒是都不如眼前這小郎君的一分半點。

  聲音也好听。這嗓子對她的蔻蔻說情話,那得多動听啊!

  也難怪她乖乖的小心肝竟然膽子這麼大哩,皇帝還活著,就開始養面首了!

  “唉!”老太太忽然嘆了口氣。

  都怪那天殺的狗皇帝,將她的小心肝搶進宮里去!她的蔻蔻找了這麼個可心的俊俏郎君,竟然只能偷偷摸摸的。

  這小郎君長得這樣俊俏,若是挽著胳膊拉出去溜溜多長臉啊?偏偏天殺的狗皇帝活著,就只能偷偷摸摸的養著!

  “唉!”老太太又嘆了口氣。

  沈茴趕忙坐直身子,拉著姥姥的手搖了搖,軟軟的聲音拖長了腔調繼續撒嬌︰“姥姥……”

  她知道姥姥最受不了她撒嬌的。

  老太太忽然意識到自己一直盯著外孫女養的面首有點不合適,她收回視線,望向沈茴,教訓︰“年紀小小,膽子倒是不小!”

  “是是是,姥姥說的是……哼哼嗚嗚……”

  老太太瞧著沈茴這個委屈吧啦的樣子,實在是裝不下去了。她用手指頭戳了戳沈茴的腦門,最後沉聲教訓︰“注意著點!要是被發現了,這可是要掉腦袋的!”

  沈茴忙不迭地點頭,緊接著一怔。咦?這事兒算這麼過去了?

  “不僅是你的腦袋,還有他的腦袋“!”老太太又指了指裴徊光。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瞥了老太太一眼。

  “看什麼看!”老太太又隔空戳裴徊光腦門,“要是惹我蔻蔻生氣,看我拿著拐杖敲碎你腦殼!”

  沈茴嚇了一跳,趕忙拉住姥姥指著裴徊光的手,努力不動聲色地將姥姥的手抱在懷里。

  裴徊光卻只是溫和地微笑著,說︰“姥姥放心,我不會惹蔻蔻生氣的。”

  沈茴如坐針氈。她遙遙望著裴徊光,總覺得他不太正常,好像被旁人俯身了。

  老太太狐疑地瞥了沈茴一眼。她驚訝于裴徊光對寶貝外孫女的稱呼,居然不是畢恭畢敬地稱呼“娘娘”,而是直呼小名?

  這俊俏的小郎君莫非不是她的小乖乖養的面首,而是兩個人兩情相悅?

  嗯,挺般配的。

  老太太點點頭。

  她臉上剛帶著點笑,又忽然皺了眉,抱怨一句︰“天殺的狗皇帝怎麼還不病死!”

  沈茴瞧著姥姥的神色,稍微松了口氣。她緊接著又軟軟地湊過去,把姥姥的胳膊抱在懷里,繼續用嬌嬌的調子撒嬌︰“姥姥,本來蔻蔻沒想瞞著姥姥這件事的。這回將他帶來,就是想主動告訴姥姥!”

  “這還差不多。”老太太心里最後一口氣悶也消了。

  ——她的小心肝,就應當什麼都不瞞著她才對!

  “可是……”沈茴擰著眉,面露難色,“哼哼,父親和母親知道了一定要訓我。訓我不要緊,可是他們會擔心的。嗚嗚,蔻蔻不想他們為我擔心。姥姥幫我瞞著好不好呀?求求姥姥啦。姥姥最疼蔻蔻了!蔻蔻親親姥姥,姥姥最好了!”

  沈茴湊過去,在姥姥的臉上吧唧吧唧地用力親了兩口。

  裴徊光看著沈茴向她姥姥撒嬌的樣子。

  嘖,原來她以前向他撒嬌不過才一層功力。她真正撒嬌,是這個樣子啊。

  嘖,雖不是向他撒嬌。可是他看著沈茴這個樣子,听著她軟著嗓子的糯音,他脊背上傳來絲絲縷縷的酥麻快感,這種快感無孔不入,很快傳遍了他全身。

  裴徊光慢悠悠地抬手,用拇指指腹壓了壓自己的唇角。他凝望著沈茴的漆眸里漸次傳上一抹旖色。

  “好了,好了。幫你瞞著就是了!”老太太終于徹底露了笑臉,“不過你自己也要當心。別大大咧咧地將人帶回來,自己不注意。下回再被別人撞見了!”

  “嗯嗯!”沈茴忙不迭點頭。

  她心里當然明白呀。她說的不是真話,她所擔心的是姥姥知道裴徊光的身份。姥姥從江南過來,整個沈家,也只有姥姥一人認不出裴徊光。

  若姥姥知道她指著的人正是她以前罵了多少次的奸宦裴徊光,那……

  沈茴簡直不敢想。

  “好了。不與你說了。這從外面回來風塵僕僕的。快去梳洗換衣,一會兒要用晚膳了。”

  “我送姥姥。”

  “嗯。”老太太拖長了音。

  她回頭望向裴徊光,裴徊光站起來頷首溫聲︰“申光就不送姥姥了。”

  老太太板著臉拽沈茴往外走。將要到門口,老太太壓低聲音︰“你只養了這一個面首?”

  “當然就一個!”沈茴趕忙說。

  老太太又問︰“所以上次你回來,躲在你床上的那個人也是他?”

  沈茴呆住了。

  “欺負姥姥老眼昏花?記住了!下次藏人的時候把鞋也藏起來!”

  “是……”沈茴耷拉著雙肩,臉上有點泛紅。

  “不用送了。”老太太放開她的手,推門往外走。

  沈茴在門口杵了許久,才轉身回去。她走到裴徊光面前,膝蓋抵在床上,慢吞吞地撲進他懷里,將下巴搭在他肩上,嗡聲抱怨︰“嚇死我了……”

  “嘖。”裴徊光一邊伸手解沈茴的腰帶,一邊慢悠悠地問︰“咱家演得好嗎?”

  好半晌,沈茴長裙落地時,她才低落開口。

  “也許,你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衛。”

第125章 相悅

  這是沈茴第二次喚他的真名。

  裴徊光恍惚了一下。

  這個名字,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听見別人喊過,慢慢堆積出陌生感。仿佛自己和這個名字早已割斷,沒有什麼關系了。

  也許, 衛根本不應該活下來。在二十多年前的那場噩夢里,這個名字應當和其他衛氏人一起消失。

  何苦于, 做這世間唯一一個衛氏人。

  裴徊光將手搭在沈茴的腰窩上, 長指逐漸下移, 品琢般細細撫弄著。掌心所觸不僅細膩, 還有蜜香般的柔軟溫度。

  他一邊撫弄,一邊緩聲道︰“娘娘與其想這些不切實際的假象,不若想一想咱家今日如此屈尊配合, 娘娘打算怎麼報答咱家?”

  說著,他另一只手將沈茴後腰上的系帶扯開, 將她緊箍在身上的心衣扯得松松垮垮, 卻並不解開她心衣外面那層薄薄的春日外衫,隔著春衫, 將臉埋在她鎖骨下, 用力嗅了嗅。

  他的鼻梁硌得沈茴胸口有點疼。她身子向後仰了仰, 又朝一側軟軟栽歪過去,從裴徊光的腿上,坐到床榻上。她趁著裴徊光松開的時候,快速地屈膝往床榻里側爬進去, 一直爬到床榻的最里側。

  裴徊光拉住她的腳腕,將她的一只小腳放在掌中細細把玩。沈茴拽了拽,沒能成功掙脫。

  拾星在外面叩門,稟話︰“娘娘,府里送浴水的人過來了。”

  “讓他們進來。”沈茴一邊說著, 一邊又掙了掙。裴徊光這才將她的腳松開。沈茴跪起身快速挪到床邊,將床幔放下來。在床幔落下的前一刻,她匆匆趴在床上,伸手去夠落地的裙子,將裙子收進了床幔里。

  桃花屏外傳來下人進屋的腳步聲。

  下人進來送水,有桃花屏遮擋視線,並不會看見桃花屏後面的床榻,直接送進了小盥室。可沈茴還是心虛地將床幔放下了。

  她側著耳,听下人的腳步聲。

  身子一重,卻是被裴徊光壓在了柔軟的床褥上。

  隔著一道桃花屏,往小盥室里進進出出的腳步聲好似響在耳邊似的。沈茴下意識地側過臉,望向門外的方向,分明繡著大片白色山茶的水藍色床幔隔斷視線,她什麼也看不見。感受到裴徊光慢條斯理在她身上作惡的手掌,沈茴含著嗔意地瞪了他一眼。然而裴徊光並沒有看見她帶著警告的小表情。他正一邊回憶著她撒嬌的樣子,一邊溺在她的柔軟旖香中。

  沈茴心口怦怦跳著。

  雖然她心里明白,府里的下人將幾桶熱水提進小盥室,就會規矩地退下去。別說掀開這層床幔,他們就連那扇桃花屏都不會跨過半步。可沈茴心里還是惶惶的,生怕出了什麼意外。

  最大的意外莫過于壓在她身上的人,誰知道他會不會忽然用力將她弄疼了?沈茴正這樣想著,沒覺得疼,反倒是耳邊一軟,絨羽掃過般地癢。沈茴迅速抿著唇,就怕自己的嘴里一不小心發出什麼響動來。

  情急之下,她推著裴徊光的肩,將他從身上用力推下去,然後一轉身,壓在他身上。

  裴徊光瞥著她。或者說,饒有趣味地欣賞著她紅著臉緊張兮兮的小模樣。

  下一刻,沈茴探手到自己身後,將裴徊光作惡的手掌巴拉下來,她又摸索到裴徊光的另一只手,將他的兩只手手腕交疊在一起,壓在他頭頂,然後俯下身用香吻將他可能出聲的嘴也給堵了。

  府里的下人將幾桶水都送進了小盥室,低著頭往外走。尚未走到門口,忽听到桃花屏里面床榻上傳來細微的晃動聲響。

  打頭那個下人好奇地朝桃花屏方向望了一眼。

  拾星咳嗽了一聲,那個人立刻低下頭,又是一副乖順恭敬的樣子,再不敢亂看。

  “都下去吧。”拾星目送這些送水的人離開。她自己也跟著這幾個人往外走。邁過門檻,她望了一眼被桃花屏遮住的床榻方向,將房門輕輕關上。

  房門關合,最後一縷風溜進屋內,輕巧地飄過桃花屏,溫柔扶過水藍色上的床幔,其上惟妙惟肖的白色山茶像是活了一般,在微風中輕盈綻舞。

  美妙的靜謐猛地被打破。

  ——只因床榻里的沈茴忽然拉開了床幔。

  被扯開的水藍色床幔下,露出衣衫不整的美人。沈茴雙頰緋紅,怒放般嬌艷欲滴。身上的衣衫早已落得七七八八。心衣不見了蹤影,外面薄薄的淺紅春衫倒是掛在身上,卻也只套了一條胳膊,薄衫向後墜著,只一側衣角搭在了左胸前。隨著她扯開了床幔,將手放下來之後,那唯一套在胳膊上的袖子也跟著一並軟軟滑在腕上。

  沈茴將搭在腰上的被子一角扯開,急忙起身下來床。站起身時,她才注意到掛在腕上的薄薄春衫。

  春衫墜落,從床邊慢慢朝地面滑落。沈茴將仍舊套在腕上的春衫褪下來,又彎腰將曳地的部分拽起來。她將薄薄的春衫團了團,轉身朝裴徊光的臉上扔了過去。將他那張含笑的臉,徹底蓋上。

  裴徊光笑笑,將落在臉上的春衫扯了下來。

  沈茴卻已經不再看他,腳步匆匆往小盥室去了。距離用晚膳也沒多久了,她要快些梳洗,然後往前面去,總不能讓家里人等著她。

  不多時,小盥室里傳開了水聲。

  裴徊光靜躺在沈茴的床上,手里擺弄著她離開前扔過來的春衫,興趣盎然地听著從小盥室里傳來的水聲,在腦海中想象著沈茴這個時候在做什麼。縴柔的小手捂著自己發燙的臉蛋?還是捧起熱水,往自己身上灑?又或者,和他一樣合起了眼楮?

  裴徊光沒有再擺弄沈茴的春衫了。他將她的春衫展開,輕輕搭在自己的身上。

  小盥室里,沈茴雙肘壓在浴桶的邊緣,望著對面銅鏡中的自己,有些走神。小盥室里水汽氤氳,銅鏡上覆了一層水珠兒,什麼都看不清。

  沈茴安靜地在熱水里坐了一會兒,也不多呆,便起身從浴桶里邁了出去。她拿起架子上的棉巾,匆匆擦拭身上的水漬。

  片刻之後,沈茴擦身的動作逐漸慢下來。

  她忽然就想起來,當初的自己鼓足了好大的勇氣,才敢主動去招惹裴徊光。她記得自己第一次尋他前,想了一陣夜的台詞,到最後,也不過笨拙地說了一句實在算不上巧妙的話。

  那個時候,她痴心想著對他使美人計。所有的伎倆都是那樣笨拙。她第一次主動勾引他,也不過是明目張膽地邀請。她那個時候實在太笨了,只會將他邀進盥室,主動褪了衣衫進浴。她偷偷去看他,他的目光分明是落在她身上的,卻一點表情都沒有。她出浴時,他才拿了帕子,為她擦身。

  隔著棉巾,他手掌第一次在她身上撫過的觸覺。沈茴記得,當然記得。

  羞恥與委屈,是有一些的吧?更多的卻是松了口氣。好像自己的美人計得了回應,取得了勝利一樣。

  沈茴不由彎了彎唇。緊接著她又搖了搖頭,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忽然想起以前的事情了。她趕忙加快動作,將身上的水漬都擦干淨,匆匆換上干淨的衣裳,轉身走了出去。

  圍著床榻的兩扇床幔,一扇掛起,一扇垂落。從沈茴的角度,只能看見裴徊光仍舊躺在床榻上,似乎仍舊是她離開前的姿勢。

  沈茴走到窗邊,將懸垂的床幔微微挑起一點,驚訝地發現裴徊光睡著了。

  沈茴愣了愣。她打量了裴徊光一會兒,確定他睡著了,才在床邊坐下。她也沒什麼動作,只是安靜地望著裴徊光。

  不多時,候在外面的拾星算著沈茴沐浴的時間,在外面叩門︰“娘娘可收拾妥當了?”

  敲門聲響的剎那,沈茴蹙了蹙眉。她打量裴徊光的神色,見他還沒有睡醒,她松了口氣。她也不回拾星的話,而是站起身,將另一扇床幔也放了下來。她墊著腳尖,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到了外面,沈茴沒讓下人進去收拾小盥室,而是囑咐拾星把阿瘦喊來,守在這里,不準旁人進去,也盯著不要讓下人在附近喧嘩。

  左右也快到了用晚膳的時辰,沈茴交代完之後,也不再回屋,而是直接去找母親說話去了。

  ‧

  晚膳本來應該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可賢貴妃的弟弟帶著幾個同僚上門拜訪沈霆。

  當日裴徊光隨口一句話,將周顯知攆走,讓他跟著沈霆去西南剿匪。這趟西南之行,周顯知和沈霆熟稔起來。周顯知年紀不大,武藝與才智倒是都不錯,人也一腔少年熊志,頗得沈霆贊賞。

  此番剿匪之事結束,周顯知因事落後了幾日才到關凌。回來之後,又為賢貴妃的事情奔波了幾日,今日才騰出功夫,和這趟去西南結識的幾個武將一同來拜訪沈霆。

  是以,沈家父子便帶著蕭家過來的兩個公子在前院宴請了來者。沈家女眷則在後院一起用晚膳。

  一家人近親,倒也不講究什麼座次。不管是在沈家,還是在蕭家,所有人都知道,沈茴必然是要挨著老太太坐的。

  老太太招招手,讓沈茴靠過來些,在她耳邊低聲詢問︰“你養的那個面首可走了?”

  從姥姥口中听到“面首”兩個字,沈茴眼前浮現裴徊光冷著臉的模樣。她又覺得別扭,又覺得想笑。她湊過去,小聲說︰“姥姥,他還沒走,睡著呢。”

  老太太點點頭。

  半晌,老太太又皺起眉頭,重新湊到沈茴耳邊詢問︰“給你養的小面首準備晚膳了沒有?”

  沈茴驚于姥姥還惦記著裴徊光。她湊過去,低聲回話︰“姥姥,我一會兒回去的時候會給他帶東西吃的。”

  “這就對了。”老太太把沈茴的手攥在掌心里,苦口婆心地小聲叮囑︰“蔻蔻啊,男人都要面子。他躲在暗處見不得人,心里已經很不得勁了。你得對他好一點,讓他心里覺得暖烘烘的!他才能對你死心塌地,想法子哄你歡心!”

  沈茴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姥姥沉沉的目光落過來,沈茴硬著頭皮點點頭,心里五味雜陳。

  老太太又有了主意,湊到沈茴耳邊嘀咕︰“在宮里的時候要瞞著這個瞞著那個,夠辛苦的。既然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多陪陪那孩子!馬上要河神節,最近晚上都熱鬧得很。一會兒呀,你帶著他出去轉轉。听見了沒有?”

  沈茴抿著唇垂下眼楮,想起裴徊光總是沒有喜怒的面孔。

第126章 眉頭

  見沈茴沉默地低著頭, 老太太輕撫著沈茴手背的動作加了力道,拍了她一下。

  沈茴這才湊過去跟姥姥咬耳朵。她用撒嬌的語氣說︰“蔻蔻平時見他的時候好多呢。好不容易回家了,蔻蔻想陪姥姥。”

  老太太霎時心窩里一暖, 頓時體會到了什麼叫做心花怒放。她望著沈茴的目光里,滿滿都是喜歡。

  “哎呦喂我的小心肝呦!”她湊過去笑著說, “這有什麼?姥姥和你們一塊去呀!”

  “啊?”沈茴愣住了。

  “怎麼了?這有什麼不方便的?”老太太眉頭一擰, “姥姥這幾天本來也想晚上出去逛逛, 只是一時懶著不愛動彈。唉, 上了年紀,老胳膊老腿的,走不多久就會覺得乏。很多事情都是有心無力了……”

  沈茴最听不得姥姥說這樣的話!

  老太太年紀很大了, 就算再如何康健,也是走到末年的老人家了。沈茴一想到將來有朝一日會失去姥姥, 她心里就難受得厲害。她趕忙說︰“蔻蔻陪姥姥去看花燈, 放孔明燈!”

  老太太瞬間就露了笑臉。

  沈茴答應之後,心里頓時後悔起來。若是一會兒要和姥姥一起出門, 沈家人自然也會跟去, 沈家人可沒有不認識裴徊光的……

  她用眼角的余光掃過母親、嫂嫂, 還有鳴玉,偷偷向姥姥暗示。沈茴湊過去,又開始哼哼唧唧地撒嬌︰“姥姥,答應替我保密的……哼哼……”

  “這有什麼?不帶他們去!”老太太說。

  沈夫人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她笑著將筷子放下, 望著兒媳和孫女,說道︰“你們看看這兩個人當咱們三個不存在呢!”

  駱菀和沈鳴玉母女兩個也都跟著笑了起來。

  駱菀和沈鳴玉跟蕭家老太太接觸不多,不是很熟,只是笑著,沒有接話。沈夫人自己又接了句︰“瞧著咬耳朵的樣子, 簡直就是嫌咱們三個礙事呢!”

  “對,就是嫌棄你們礙事。”老太太慈愛笑著,“一會兒啊,我還要帶著蔻蔻去河邊轉轉。也不帶著你們!”

  “隔代親也不是這個親法呀,我才是您親閨女啊!”沈夫人佯裝生氣地打趣。

  駱菀和沈鳴玉這才接著說了幾句玩笑話。

  沈茴彎著眼楮跟著笑,心里卻忍不住犯嘀咕——和裴徊光一起陪姥姥出去玩?

  不知道為什麼,她心里總覺得沒譜。

  ‧

  用過晚膳,沈茴又和家人閑聊了一會兒。老太太拼命向她使眼色,沈茴湊過去,听姥姥焦急地小聲說︰“快回去送飯,別餓著那孩子!”

  “好。”沈茴忍了笑。

  沈茴站起身,說道︰“現在時候還早呢。姥姥,我回去換身衣服,等天黑了過來接您。咱們一起去放孔明燈!”

  老太太笑著點頭︰“好,姥姥不急!”

  ‧

  其實沈茴也不太確定,她回去的時候裴徊光會不會還在她的屋子里。她甚至已經提前打算好了,倘若她回了閨房發現裴徊光不見了蹤影,那只好騙姥姥他突然有了差事,必須立刻離開。

  蹲在牆角的阿瘦遠遠看見沈茴回來,趕忙站起身迎上去。

  “掌印走了嗎?”沈茴低聲詢問。

  “沒有,掌印一直沒出來。也不曾吩咐過什麼。”阿瘦笑嘻嘻地說。

  沈茴點點頭,讓拾星將手里提著的食盒遞給她。她沒讓拾星跟著,自己進了屋。她先將食盒放在桌上,才繞過桃花屏,走向床榻,小心翼翼地將床幔拉開。

  看見裴徊光還在睡著,沈茴不由有些驚訝。在她的印象中,裴徊光就算夜里都極少眠,白日里更是不會貪睡。

  沈茴隱隱覺得不對勁,她提裙角,在床邊坐下,小聲喚︰“掌印?”

  沒有回應。

  一點聲息都沒有。

  沈茴呆呆坐了一會兒,朝裴徊光伸出手,可是她的手還沒踫到裴徊光,懸在那里僵了一會兒。沈茴回過神來,她將手背貼在裴徊光的額頭,頓時被他額上的滾燙灼得她的手顫了顫。

  他身上永遠像一塊冰一樣,沒有什麼屬于人的溫度。

  突然的熱度,讓沈茴驚在那里。

  裴徊光睜開眼楮,映入眼簾的,是沈茴失魂落魄的樣子。

  沈茴望著裴徊光睜開眼楮。兩個人四目相對了好一會兒,沈茴才輕聲問︰“你、你怎麼了……”

  她覺得自己的聲音是漂浮的,那樣不真實,就像剛剛灼在手背上的溫度一樣不真實。

  若是普通人,發燒自然是因為生病了,生病了就要喊大夫來診治。

  可是,他是裴徊光。

  他會發燒嗎?

  即使他額上的溫度燙了她的手背,她還是無措地望著他,不相信他這樣的人,會像一個普通人一樣生病。

  她再小心翼翼地問一遍︰“你怎麼了?”

  “拿些冰來。”他說。他甚至輕描淡寫地笑了笑,然後抬抬手,摸了摸沈茴的頭。

  沈茴忽然拉住裴徊光想要放下的手。

  她細細感受了一下,他的手上還是如玉的溫涼。是她熟悉的溫度。那一瞬間,沈茴一下子松了口氣。

  “這就去!”她像是瞬間回過神來,趕忙起身快步出去吩咐。

  吩咐了拾星之後,沈茴甚至沒有立刻轉身回去,而是站在門外,背對著門口的方向。

  ——有心逃避著什麼。

  冰塊很快送過來。沈茴將盒子接過來,急忙轉身。她似乎忘了自己站在門外,差點被門檻絆了一下,她急急扶了一把門邊的牆壁,才沒摔倒。

  “娘娘?”拾星快步過來,想要扶她。

  “沒什麼。”沈茴笑了笑,松開拾星的手,沒讓她跟進去。

  她繞過桃花屏,看見裴徊光已經起身。他坐在窗下的美人榻上,手里慢悠悠地轉弄著小幾上的茶盞。他的神情竟有幾分悠閑。

  沈茴快步過去,將一盒子冰塊放在小幾上。

  裴徊光推開蓋子,瞟了一眼,然後隨手拿起一塊冰塊,長指輕壓,將冰塊捏碎,然後慢條斯理地嚼著吃。

  沈茴怔怔望著他,沒想到他是要吃冰。

  雖然天氣日漸暖和,可也沒有到炎熱的夏季。沈茴瞧著裴徊光一口接著一口將冰塊嚼碎了吃下去,她都覺得冷。

  沈茴站在一旁默默看著他淡然地吃著冰塊。好半晌,她才悶悶地問︰“你到底怎麼了?”

  裴徊光抬抬眼,詫異瞥著她。問︰“什麼怎麼了?”

  沈茴抿唇望著他。她垂在身側手微微蜷起,似想要舉起,又放下。她攥了攥裙子,再松開。然後,沈茴朝裴徊光再邁出去小小的一步,終于將手抬起來,輕輕覆在裴徊光的額頭。

  沈茴愣住了。

  沒有,沒有燙人的溫度。一切如常,他還是那個渾身如冰的裴徊光。好像剛剛灼了她手背的一幕從未發生過,只是她的幻覺一樣。

  沈茴慢吞吞地將手放下來,擰眉望著他。

  她低聲說︰“你沒有染風寒。”

  裴徊光笑笑,神色中帶著幾分輕嘲。風寒?他怎麼可能染上這種玩意兒。他沒有繼續吃冰,他輕輕甩了甩長指上沾的水漬,然後拿了雪帕子,認認真真地擦手。

  沈茴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終于問出口︰“是因為掌印修煉的邪功吧?”

  “算是吧。”裴徊光語氣平平,說不上是渾然不在意,還是隨口敷衍。

  沈茴眉心一點一點蹙起來,她問︰“你真的會像他們說的那樣遭到修煉的邪功反噬嗎?”

  裴徊光忽然來了興致。他問︰“娘娘都听到了什麼樣的說法?”

  “他們說……他們說,就是你修煉的邪功有朝一日會反噬于你,讓你……讓你不得好死……”沈茴咬起唇來。

  原來還是這樣的說法。裴徊光還以為如今又流傳了什麼稀奇的說法呢。他將擦了手的雪帕子重新工工整整地疊好,放在小幾上。然後才開口︰“那不好嗎?嘖,無惡不作只手遮天的第一奸宦暴斃于自己修煉的邪功,屆時恐怕要普天同慶。”

  裴徊光笑笑,指了指沈茴,道︰“這樣也符合娘娘心中所要的盛世,沒了咱家為非作歹,娘娘也當放心了。”

  沈茴沉默了好一會兒。她點點頭,低聲說︰“听上去是挺美好的。”

  她慢慢抬起眼楮,望向面前的裴徊光的側臉。

  他總是這樣,輕描淡寫地說起世人對他的怨與恨。渾然不在意自己不被這世間人所喜,更不在乎生死。

  “這世間沒了你,理論上是挺美好的……”沈茴慢吞吞地說。

  感受到沈茴情緒的低落,裴徊光轉眼望過來,瞧著她蔫頭耷腦的模樣。他伸手拉住沈茴的小臂,將她拽得彎下身來。他手掌漸漸上移,順著沈茴的手臂,一路往上,乃至最後分開的長指抵在她的後頸,將她的臉帶到面前來。

  裴徊光說︰“怎麼,不舍得咱家?”

  他問這話時,眼底甚至帶著戲謔,實在瞧不出什麼認真的情緒。

  沈茴卻認真地想了想,然後在他的掌中緩緩點頭。

  她用低落的語氣說︰“未來的事情,實在是說不準。我也不曉得若你當真忽然死掉了,我會怎麼樣……應當會不舍的。因為現在你讓我想象這個假設,我心里就已經不舒服了。”

  裴徊光眼底的戲謔慢慢淡去了。他審視著面前的沈茴,辨出她說的是真話。

  沈茴蹙著眉,臉上的五官揪起來,有點不大高興。她不高興于自己此時此刻心里難以言說的難受。她將裴徊光勾在她後頸的手指頭一根一根掰開,她站直身,居高臨下地望著裴徊光,悶悶不樂地說︰“裴徊光。”

  裴徊光抬抬眼,望著她,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沈茴卻抿起唇,什麼都不肯說了。她轉身去拿了食盒過來,說︰“姥姥囑咐我帶給你,她擔心你餓著。等一會兒天黑了,你得陪我出去看花燈。不僅是你我,還有姥姥要一起去。”

  她語氣尋常,好像剛剛所有的煩心都沒有發生過。

  只是她眉頭仍舊輕蹙著,染著一層郁色。

  在那些真真假假的拉扯蜜意里,很多情感也變得難以準確地分辨出真假。她準許自己對他有那麼一丁點的心動。她準許。

  可是她不準許自己對他的這點喜歡堆積得太多,堆積得太多了,放手時總要難以割舍。她不準許。

  因為,他是裴徊光。

  沈茴安靜地望著裴徊光。裴徊光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他垂著眼,長長的眼睫遮了眼底的情緒,沈茴什麼都看不到。

  沈茴心里生出不忍。她轉過頭,不去看裴徊光,努力將那絲不忍切割而去。

  裴徊光卻忽然笑了。

第127章 下流

  “嘗了一口便知曉不是娘娘親手做的。”裴徊光說道。

  沈茴轉過眼楮, 瞧著裴徊光慢條斯理地吃東西。沈茴在一邊坐下,悶聲說︰“我不會做這些。”

  她只是去跟著丁千柔學了如何做糕點,還屬于臨時抱佛腳的性質。若說真正洗手烹調, 那是真的不會。

  大抵今晚心里生出了些莫名的情緒。沈茴垂著眼楮說︰“若你想吃,若以後得空了, 我再去學學這些。”

  其實,她一點都不喜歡廚房里的油煙。油膩的鍋、冒煙的灶、亂七八糟味道混在一起的調料,還有各種從生肉上流出來的血水、綠色菜葉子里冒出來的小蟲子……

  這一切都讓她難以忍受。

  “嘖, 一塊糕點一千兩。等娘娘學會了真正烹調, 一道菜怕是要吃進去一座城池。”裴徊光說著。

  沈茴一怔, 沒有想到裴徊光這樣說。

  她不高興地瞥了他一眼,將臉扭到一旁去, 悶聲說︰“本宮剛剛說的玩笑話, 掌印可千萬別當真。”

  裴徊光慢悠悠地抬起眼楮,細品她不高興的側臉。他扯了扯嘴角,長指夾握的銀箸牽起一塊炸好的紅紅花生,放進口中, 慢慢地、慢慢地嚼碎。

  過了一會兒,沈茴還是將頭轉回頭,瞧著裴徊光吃東西。她問︰“府里的廚子手藝好似不如你身邊廚子清淡,你吃著還行嗎?”

  “沒吃出來什麼區別。”裴徊光說。

  他說的是實話。裴徊光是喜歡清淡一些的菜肴, 但是同一道菜,若是出于不同廚子之手,在他眼里味道都差不太多。

  他本就不是什麼享受口欲之人。食物于他而言,果腹的作用更重要些。

  沈茴坐在一邊打量著裴徊光。他不懂享受美食,可他優雅用膳的模樣倒是令觀者賞心悅目。讓觀看他用膳成了一種享受。

  沈茴本來已經吃飽了,瞧著裴徊光慢悠悠地吃東西, 分明這些東西,她剛剛都吃過了,還是又有了饞意。

  食盒里的東西只是給裴徊光準備的,食具也都是一份,並沒有準備多余的一份出來。沈茴坐在一旁猶豫了一會兒,目光落在那碗蓮子甜粥上。裴徊光剛剛只吃了一口,便放下勺子。勺子一半沒進奶白的甜粥中。奶白的甜粥上,撒著點玫瑰的碎瓣。好看又誘人。

  他既然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那證明他不喜歡。對吧?

  沈茴終于伸出手來,旁若無人地將那碗蓮子甜粥端到面前來。她低著頭,也不去看裴徊光,捏著裴徊光用過的勺子,舀了一點蓮子甜粥,放進口中吃了。

  奇怪。分明晚膳時,她也吃了一點。當時怎麼不覺得這樣甜?

  裴徊光瞥著她的動作,開口︰“那勺子是咱家用過的。”

  沈茴仍舊低著頭,眉心慢慢擰了起來。她在心里把裴徊光罵了一句。這人說話真是氣人。誰不知道是他用過的?非得說出來嗎?

  可惡!

  沈茴神色如常地“哦”了一聲,大大方方地又盛了一口蓮子甜粥放進口中,細品般吃了。她抬著眼楮,瞥著裴徊光,理直氣壯地問︰“怎麼?掌印還有這講究,你用過的旁人不準用?”

  “嗯。”裴徊光點點頭,慢悠悠地說︰“也是。反正娘娘最是喜歡吮咂咱家的口水。”

  “你!”沈茴氣得胸口起伏。只能睜大了眼楮瞪著他,被堵地說不出來話。

  裴徊光又吃了一點東西,將銀箸放下,不再吃了。

  當裴徊光吃完,沈茴終于想到反駁的話了。她輕哼了一聲,低著頭叨叨︰“說的好像你不喜歡似的……”

  裴徊光擦拭唇角的動作一頓,抬抬眼望向沈茴。他視線落在她蜷長的眼睫上,看著她是如何慢吞吞地眨了下眼楮,又是如何輕輕蹙起眉。

  裴徊光將帕子放下,朝沈茴伸出手去。

  “你干什麼?”沈茴下意識地想要朝一側躲開。他抵過來的手指那樣涼,正驗證了她的臉在發燒。

  沈茴警惕地瞥著裴徊光,又在心里懊惱自己好不容易想出來的反駁之詞,似乎不該那樣說。

  裴徊光手指停頓了一下,再往前,拇指壓在沈茴的眉心,輕輕撫了撫,緩緩道︰“娘娘今天晚上皺眉了太多次,再皺下去,就要像你姥姥一樣了。嘖,一笑,滿臉褶子。”

  沈茴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不說話,也不阻攔裴徊光的動作。她垂著眼楮,細細感受著他指腹撫過的觸覺。

  裴徊光收回了手,偏又接上了沈茴剛剛說的話。他說︰“娘娘說的不對。”

  沈茴反應了一下,才想明白裴徊光這是反駁她的話,是說他不喜歡吮……

  沈茴瞪著裴徊光,把想說的話寫在明澈的眸子里——哼,有本事做,別沒本事不承認啊!

  裴徊光修長的指轉著小小的一個瓷盞,里面只剩一點點茶水里。他垂著眼,瞥著瓷盞里晃動的那點茶水,舉起茶盞,將其喝了。他用指腹慢悠悠地壓了壓唇角,望向沈茴,神色認真。

  裴徊光朝沈茴招招手,讓她過來。

  因他冷顏漠目,沈茴竟隱約覺得他似乎要說什麼重要的事情。

  沈茴站起身,疑惑地朝他走過去。裴徊光握住她縴細的手腕,將她拉到腿上坐著,他的手臂環過沈茴的腰。微蜷的指背,隔著她的春衫,輕輕撫劃著她的腰窩。

  沈茴覺得有點癢,偏又是那種若即若離的癢,倒也不至于難以忍受想要逃開。

  裴徊光捏捏沈茴的耳朵尖,湊過去,微涼的唇摩挲著她的鬢邊,將低沉又嚴肅的聲音送進她耳中。

  “咱家分明更喜歡吮咂娘娘另一張嘴流出的口水。”他用最漠然的語氣、最無欲的神色,說著最下流的話。

  沈茴呆了一瞬。他的話好像還縈繞在她耳邊,她在心里默默將他說的這句話重復了一遍,才明白他在說什麼。

  不可思議慢慢爬上沈茴一雙明澈的眸子。這雙干干淨淨的眸子里,便漸漸染上了幾分蜜旖。

  她驚愕地望向裴徊光,盯著他那張仙姿俊貌的臉。

  她以為此時此刻,自己應該很生氣。她應該將裴徊光推開,甚至責罵他的無恥下流。可是……

  沈茴將手心輕輕放在自己的心口。

  拋開那些所謂的理所應當,她試著努力接受自己真實的想法。

  她壓在心口的手慢慢軟下去,挺直的脊背也跟著柔軟下去。她垂下眼楮,視線落在裴徊光的衣帶上。

  她覺得自己好像喝了果子酒,心里臉上都在發燒。她想將裴徊光的衣帶解開,她想親吻他。

  這,便是欲嗎?

  沈茴惶惶不安,似乎得知自己有了不好的邪念。她因心里生出的邪念,而不安,而無措。

  裴徊光瞥著沈茴的沉默,對她的反應不太滿意。

  “嘖,娘娘要臉不要?這個時候應該舉起手,朝咱家的臉狠狠甩巴掌。”裴徊光抓了沈茴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

  微涼的觸覺傳到手心,沈茴稍微清醒了一些。她板起臉,聲音悶悶地教育人︰“不許胡說!”

  這口吻,倒是有點平日里教育齊煜的感覺。

  裴徊光盯著沈茴的臉,細瞧了片刻。他詫異地皺了眉,問︰“娘娘該不會是真想試試吧?”

  “胡、糊糊胡說!”被揭穿的窘境讓沈茴的舌頭打了結。

  裴徊光將沈茴垂落下來的一縷發慢悠悠地掖到她耳後,緩聲道︰“等咱家將剃球做好了,好好陪陪娘娘。”

  “你別亂說,更別亂想!你腦子里想點好的事情吧!”沈茴低聲警告。

  門外,拾星這時敲了敲門,恭敬地小聲稟話︰“娘娘,老太太那邊來人問什麼時候出發。”

  沈茴一怔,這才轉頭望向窗戶的方向,這才發現竟然已經天黑了,是該出發了。她趕忙對門外的拾星說︰“回話說就說我馬上過去。”

  “是。”拾星應了一聲,腳步輕盈地快步走到院門口,去回話。

  屋子里,沈茴已從裴徊光身上起來。她走到梳妝台前,重新整理有些亂了的頭發。她一邊整理著,一邊詢問︰“你到底要不要陪我和我姥姥去?若你不想去,我去與姥姥說你有事情要做也行的。”

  裴徊光本來今晚應該要去殺個人。那個人如今賣些小玩意兒當營生,若是同去,中途拿出點時間將人殺了也可。

  他點頭,道︰“去啊。姥姥誠心相邀,咱家怎麼好意思拒絕。”

  沈茴從銅鏡望向坐在遠處的裴徊光,她心里卻有點犯難。听說因為馬上來的河神節,最近晚上河邊都很熱鬧。那麼多人會不會將人認出來?

  沈茴心里清楚她的樣子女扮男裝一點都不像,根本不能瞞人。既然如此,那她還不如穿女裝,再戴面紗遮面。

  如此想著,沈茴站起身,在衣櫥里翻找著衣服。

  因為舉國要為太後守喪,若是在家中,倒也可穿著顏色艷麗的衣衫,反正外人也見不到。可到了外面,自然是要換一身顏色淺的衣裳。沈茴換了一條黛藍的長裙,因是夜里,她擔心夜風太涼,挑著這樣一條有些厚的裙子。

  沈茴換好衣裳之後,又犯難地望向了裴徊光。

  京中無人不識裴徊光。自從來到關凌,裴徊光極少在人前樓面,就連早朝,也幾乎沒有去過。可就算如此,從京中跟過來的臣子家眷也是認識他的。關凌的百姓興許也還記得當日船隊到關凌時的那一面。

  女子出門戴面紗是為了避諱,男子出門倒不能戴面紗。

  沈茴從衣櫥里翻了翻,翻到一個黑色的半邊面具。她拿著面具走到裴徊光面前,踮著腳尖,親自將面具給他戴上。沈茴之前沒少琢磨著怎麼偽裝,所以她的衣櫥里會有一些面具、男裝之類的東西。

  黑色的面具遮了裴徊光半邊臉。戴了面具的他,那雙眼楮似乎更讓人覺得深與寒。

  沈茴一邊打量著裴徊光的臉,一邊一步步向後退去。

  她總覺得,若是在外面撞見裴徊光,即使他戴著這張面具,她還是能一眼將他認出來。

  沈茴有點擔心裴徊光戴著面具還是會被旁人認出來。若是被旁人認出來,又當眾揭穿該如何?她自然是不希望姥姥知道裴徊光的身份。

  沈茴轉念一想,如今是晚上,黑漆漆的,河邊那樣多的人,應該不會有人注意到裴徊光。

  “先這樣吧。”沈茴說。

  沈茴帶著裴徊光往前面去接姥姥,一路忐忑。她不僅擔心到了河邊後,旁人會認出裴徊光,也擔心沈家里的人將裴徊光認出來。

第128章 夜出

  因為沈茴糾結怎麼給自己和裴徊光喬裝一番, 已不被旁人認出來,著實耽誤了一陣子。以至于蕭家老太太還是比沈茴先一步出了屋子。

  “您當真只帶著阿茴出去?旁人都不讓跟著?母親,您這樣, 咱們也不放心啊。”沈夫人皺著眉。

  駱菀也在一旁附和地點頭,溫柔地說︰“至少也要帶一些家僕才穩妥呀。若實在不喜歡家僕跟著, 讓嘉延跟著也好呀。若是買了什麼東西,還能讓他幫忙提著。”

  沈霆在一旁點頭,跟著附和。

  駱菀之所以提出讓沈霆跟著, 而不是讓蕭家送老太太過來的兩位表兄弟跟去, 是擔心沈茴不大方便。

  蕭林和蕭材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知道自己同去恐怕有所不便,也跟著說讓沈霆跟去照顧。

  老太太有一瞬間的猶豫。可也只是一瞬間罷了。

  她可答應了蔻蔻, 要幫她保密的。怎麼可能連這樣的小事都說服不了這些人?

  老太太板起臉來, 冷聲說道︰“你們一個個的,有什麼不放心的?阿茴從宮里出來,身邊是帶著人的。怎麼著,你們是懷疑她身邊的那兩個內侍不頂事?”

  沈元宏想了一下, 他知道阿胖和阿瘦都是從東廠出來的,身手自然了得,保護祖女兩個倒是也無妨。

  “都說了,老太婆只想帶著蔻蔻出去轉一轉!你們自己都在家里安生待著!”老太太皺起眉, 臉上已經有幾分不高興了。

  這下,旁人都不再勸了。倒也的確是被老太太說服了,他們心里想著沈茴身邊的人應該是可靠的。

  這邊正說著,沈茴帶著拾星腳步匆匆地趕過來。

  老太太一眼看見沈茴,板著的臉立刻帶著幾分笑,她的目光又越過沈茴, 在她身後搜尋了一番,沒有看見想看見的身影,老太太有點失望。

  “姥姥。”沈茴走過來,親昵地挽起姥姥的手。

  老太太又在心里安慰了自己,興許是年輕人有事情要忙呢。

  她的小心肝聲音甜甜的,直接甜到心口里。老太太不由重新笑起來,拍著沈茴的手,說︰“都收拾好啦?你帶著的人呢?”

  “嗯嗯。馬車都備好了。他們都在府外候著咱們了。”沈茴悄悄沖姥姥眨眨眼。

  老太太頓時明白了。

  “好好好!”她連說了三聲,笑著和沈茴一起往外走。

  沈家人跟著送了一段,直接送到大門外。一輛馬車停在外面,阿胖和阿瘦坐在車廂前。見人出來,阿胖和阿瘦立刻跳下來,畢恭畢敬地候著。同時……也在硬著頭皮接受沈家人的打量。

  沈茴先扶著拾星的手登上馬車,她從車廂的門縫往里望了一眼,見裴徊光垂目坐在車廂里。她迅速收回目光,朝姥姥伸手,將姥姥也扶上來。

  沈茴只帶了阿胖和阿瘦兩個,沒讓拾星跟著。

  其實,若是為了安危著想,阿胖和阿瘦也是不需要帶的。帶他們兩個也是為了讓家里人放心些。

  “阿茴。”駱菀快步走過去。

  沈茴掀開車窗的垂簾一角,詫異地望過去︰“怎麼啦,嫂子?”

  駱菀將一個小盒子塞給她。

  沈茴疑惑地望了一眼。熟悉的藍白色的小瓷盒,還沒打開,就知道里面裝的是糖!

  沈茴彎著眼楮沖駱菀笑起來,像極了得到糖豆豆的小孩子滿足的笑靨。

  “若是遇到賣糖的,別挑著顏色好看的就買。想吃什麼糖對嫂子說就行。”駱菀說。

  “好!”沈茴甜甜地笑,“嫂嫂做的什麼糖都好吃!”

  “去吧。”駱菀向後退回去。

  沈茴將車窗前的垂簾放下來。坐在前面的阿胖粗沉的一聲“駕”,拉車的兩匹馬奔跑起來。

  沈家人和蕭家兩位公子站在院門口,望著馬車逐漸走遠。

  沈夫人皺著眉,終于說出疑惑︰“那兩個人,一個瘦成麻桿似的,一個肥胖若個球。當真靠譜?”

  這不僅是她的疑惑,也是此時此刻站在這里的主主僕僕們,很多人心中的疑問。

  “祖母,我听說過這兩個人!他們是東廠調到姑姑身邊做事的!本事很大哩!”沈鳴玉說。

  “也是,俗話說得好人不可貌相……”沈夫人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

  馬車消失在視線里,一家人轉身回去了。

  ‧

  馬車里,老太太拉著沈茴的手說話。兩個人說的都是最尋常的家常,大多都是老太太詢問,沈茴乖巧地回答。

  沈茴一邊與姥姥說話,一邊將走前駱菀遞給她的糖盒打開,拿出里面的蓮子糖來吃。糖塊入口,沈茴便知是嫂嫂今天剛做好的糖!

  口中的蓮子糖化盡了,沈茴又拿了一塊蓮子糖放進口中。

  老太太輕咳了一聲,沖沈茴使了個眼色,眼角的余光掃向坐在兩個人對面的裴徊光。

  沈茴與姥姥閑話家常時,裴徊光一直神色淡漠地坐在對面,好似在听兩個人談話,又好像什麼也沒听,事不關己,神游世外。

  因是車里,他也沒戴面具。黑色的面具被他隨手放在一旁。

  沈茴愣了一下,才推開小瓷盒的蓋子,取出一塊雪白的蓮子糖,朝裴徊光遞過去︰“喏。好吃的。”

  裴徊光抬抬眼,瞥過來。漠然的神色忽然染上幾分溫潤和善。他將糖接過來放進口中,語氣溫緩︰“很甜。”

  老太太在沈茴的腿上擰了一把,待沈茴轉過臉,她湊過去在沈茴耳邊低聲說︰“這就對了!別連兩塊糖都舍不得。”

  沈茴嘟嘟嘴,沒說話,只是又拿了一塊糖,慢吞吞地塞進嘴里。過了一會兒,她又偷偷抬起眼楮,望向坐在對面的裴徊光。沒想到他正望著她。忽然對上他的目光,四目相對了一瞬,沈茴飛快將目光移回來。

  她推開小糖盒的蓋子,又捏了一塊糖來吃。

  老太太瞧瞧這個看看那個,笑了。半晌,她心里倒是覺得有點遺憾,又無聲輕嘆了一道。

  ‧

  到了河邊,這里果然熱熱鬧鬧。

  因為舉國守孝,這里的熱鬧也遮掩起來。比如飄滿水面的河燈與飄在夜幕中的孔明燈都不是往年的紅色,大部分換上了淺淺的黃色。出門玩鬧的姑娘和孩童們,衣衫也都是素色。

  沈茴倒是覺得,在火光的飄曳相伴下,這種黃色,更加溫柔。

  下了馬車,沈茴戴上了面紗,裴徊光也不情不願地將那黑色的面具戴上了。沈茴與姥姥手挽手往前走。裴徊光走在沈茴另一側。阿瘦落後幾步跟在後面。至于阿胖,他並沒有跟過來,而是守在馬車那兒。

  “已經好些年沒有出門瞧熱鬧了。”老太太感慨。

  沈茴望著姥姥滿頭華發,心里一酸。她溫柔笑著,說︰“那以後蔻蔻多陪姥姥出來逛逛。”

  老太太笑笑,沒接話。她知道她的蔻蔻有這份心,可如今她已經是皇後了,陷在深宮里。連出門都十分不易,今日出來也要盡量遮掩,還哪有那麼多以後一起出來閑逛的機會?

  老太太年歲大了,走了沒多久,就覺得累得慌。沈茴瞧出來了,扶著姥姥在河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歇歇。

  河邊有很多這樣的石頭,都是人為搬過來的,供人暫歇之用。

  今夜熱鬧,處處都是人。沈茴挑選的這地方,因為路邊高懸的燈籠照不到,有些暗,所以沒什麼人。

  阿瘦見人在這里坐下暫歇,趕忙買了兩個很大的花燈,擺在沈茴腳邊,以供照明之用。

  老太太看了一會兒遠處熱鬧追逐的人群,有些感慨地說︰“這些年百姓的日子不好過。也就能在一些節日時出門熱鬧熱鬧。”

  沈茴順著姥姥的目光望向遠處,眉眼間慢慢浮現笑容。她說︰“好日子會越來越多的。”

  老太太卻嘆了口氣。她想起今日臨出門時,瞥見女婿一瘸一拐的身影,想起沈家不得善終的幾個孩子。傷感忽然就涌上了心頭,與傷感同時涌上來的情緒,還有怨憤。

  她說︰“這樣的世道,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頭啊!”

  沈茴一怔,轉頭望向姥姥。她瞬間了然,姥姥定然是想起了兩個姐姐還有二哥哥。

  萬家燈火,熱鬧一片,偏偏失去的人再也不能回來。

  沈茴抿著唇,心里也有些傷感起來。可是她很快緩過來,去笑著拉姥姥的手,用軟軟的嗓子去喊“姥姥”,向姥姥撒撒嬌,哄老人家開心。

  “今上實在是太不像話了!”老太太心頭發酸,“怎麼舍得逼你長姐從城牆上跳下去?人人都說糟糠之妻不下堂,你長姐可是他原配的發妻啊!”

  “姥姥,咱們不說這些……”沈茴寬慰。

  “好,就算情勢所迫,他怎麼就黑心到把你二姐強搶進宮中日夜虐待!在大婚之日強進宮去,這是人的所作所為嗎?他是個人嗎!”

  沈茴張了張嘴,不知道怎麼勸。

  老太太想起舊事,心里發苦。

  “還有司禮監的掌印大太監裴徊光,更是個該殺千刀的東西!”

  沈茴一怔,立刻抬起頭望向裴徊光。

  她和姥姥一起坐在河邊的石頭上,而裴徊光卻站在一旁,面無表情地望著河面上飄的河燈。

  沈茴急忙說︰“姥姥,人多眼雜,咱們在外面不說這些事情。”

  老太太順著沈茴的目光,望向裴徊光,說︰“這里也沒旁人,只你與我,還有小光。難道這些話當著小光不能說?”

  裴徊光微怔,有些詫異地回過頭,望向老太太。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起了老東西在那些年里掐著他的脖子,用嘶啞的嗓子飽含期盼的那一聲聲︰“小!小!”

  緊接著,長兄、乳母、母親、姐姐們帶著笑的語氣喚他的聲音,重疊在一起,隔了二十多年,在這一瞬間重新在他耳畔響起來。

  他慢慢轉過身,望著老太太,溫聲說道︰“姥姥說的對,都對。”

  “就是嘛!”老太太皺皺眉,“那死閹人就該被千刀萬剮!”

  裴徊光淡笑頷首,溫聲跟著重復︰“是,那死閹人的確該千刀萬剮。”

  沈茴慢慢挺直脊背,身子有一點僵。她抬起眼楮,望向裴徊光。沉靜的眸子將復雜的情緒努力壓著。

  老太太罵過了,心里舒服了些。緊接著,她又嘆了口氣,說︰“到底只是個臣。若今上不是骨子里的昏淫殘暴,怎麼可能讓下面的臣有可趁之機?這天下人啊,怕被砍頭,不敢大大方方地罵皇帝,反倒是拿一個閹人撒氣。�悖 巳寺錚 槳拙捅熱稅 艘煌貳  br />

  “姥姥別說了!”沈茴忽然大聲打斷姥姥的話。

第129章 憶昔

  老太太一愣, 下意識地轉頭四處打量,還以為周圍有旁人在,沈茴才出聲提醒她。燈火闌珊的熱鬧都在遠處, 就連阿瘦也站得很遠。周圍不過他們三個人而已。難道這些話, 當真不能對小光說?

  老太太疑惑地望向裴徊光, 開始揣摩他的身份。沈茴說他是在禁軍中當差。禁軍,到底是為皇家做事。

  裴徊光皺皺眉,瞥向沈茴,指責︰“怎麼對姥姥說話的?”

  沈茴張了張嘴, 欲言又止。

  老太太打量了一下沈茴的神色, 又掃了一眼裴徊光,忽然就笑了。她說︰“好好好, 不說這些, 咱們說些別的。不如蔻蔻與姥姥講一講,你們兩個是怎麼認識的?”

  沈茴飛快地望了裴徊光一眼,她稍微坐直了身子, 輕咳了一聲, 認真說道︰“有一回宮中設宴,我的披帛落了,正好落在他面前。他將披帛撿起來,畢恭畢敬送還給我。唔, 蔻蔻貌美, 他盯著我的臉瞧,走了神紅了臉。從那之後時不時出現在我面前。又是摘山茶,又是送紅梅,還會時不時送些精致的糖果。”

  老太太認真地听著,笑著問裴徊光︰“真的呀?”

  裴徊光認真點頭, 慢悠悠地說︰“是,不僅送花送糖果,還時常雕些玉器送給娘娘把玩。”

  “呦,小光還會雕玉吶?雕的都是什麼?玉佩還是簪子?”老太太笑盈盈地追問。

  沈茴卻臉色不太自然地嗔視他。

  裴徊光沒立刻答話,而是先將目光輕輕移過來,對上沈茴的目光。他說︰“都是能討娘娘歡心的小玩意兒。”

  “好啦,不說這些啦。”沈茴站起來,去拉姥姥的手,“姥姥歇好了沒有呀?咱們去買些孔明燈呀,一會兒要去放孔明燈啦!”

  裴徊光抬抬眼,望向遠處賣孔明燈的攤位。

  ——那個擺攤的男人,正是他今晚要殺的人。

  他說︰“我去買,你們在這里等著就好。”

  “也好。”老太太把沈茴拉到身邊坐下,“剛好姥姥還想問問鳴玉的事情呢。”

  裴徊光朝著賣孔明燈的攤位走過去,一步步從昏暗的河邊里走出來,走進重重燈火的熱鬧街市。人人手里都提著花燈,將無星無月的夜晚照得明亮璀然。裴徊光緩步穿過人群,花燈折出的彩色光影照在他黑色的面具上。

  “老板,要兩盞孔明燈。”他說。

  “要哪個?擺的這些隨便挑!”男人笑著說道。他下巴上有一道很深的疤,愈合的傷疤讓皮膚扭曲,連帶著他的嘴也變得有些歪。樣子實在是有點不太好看。他也知道自己相貌丑陋,大多時候都低著頭,怕驚擾了客人。

  他與裴徊光說話時,正接過另一個客人遞過來的銅板。他開心地用指腹在銅板上摩挲了兩下,然後放進腰間拐著的口袋里。

  裴徊光瞧著他的笑臉,默默在心里琢磨著賞賜他什麼樣子的死法。賣孔明燈為生?嘖,那將他的人皮剝下來,做一個孔明燈徐徐升上夜幕,如何?這樣還能讓他在死後飛到天上去摸摸星星、踩踩雲朵。也算是恩賜了。

  男人將錢收好了,這才發現裴徊光站在那里沒動,沒有自己去挑選孔明燈,詫異望過來。入眼,是裴徊光臉上的黑色面具,還有那雙冒著森森死氣的眼眸。男人一怔,心里莫名生出幾分恐懼來。

  當他意識到這種恐懼,很快在心里安慰了自己這只是錯覺。

  “想要什麼樣子的?我瞧著這個很不錯。那邊那個也很受大家的歡迎!”他擺出笑臉來,下巴上的疤痕讓他笑起來時,五官顯得格外扭曲。

  人來人往,或輕或重或急或緩的各種腳步聲重疊在一起。在這份嘈雜里,裴徊光分辨出沈茴逐漸靠近的腳步聲。

  他將漆色眼眸里的瘋狂壓下去,垂首在懸在橫桿上的孔明燈中挑選了兩個。他將錢扔給男人,拿著兩個孔明燈轉身,剛好撞見沈茴和姥姥手挽手走過來。

  他當做才知她們過來,問︰“不多坐一會兒了?”

  “已經坐了很久了。”沈茴說。

  老太太笑著接話︰“走吧,我瞧著那邊熱鬧。人們都在那邊放孔明燈呢。咱們也過去把孔明燈放飛。”

  沈茴望了一眼遠處最熱鬧的地方。她有點擔心人多的地方,有人會將她和裴徊光認出來。她目光飛快地環視周圍,指著不遠處的一座小山丘,說︰“姥姥,我覺得在山上看孔明燈在才好看呢。要不然,我們去那邊放吧?”

  “也好。”

  去山上,倒是與人群逆流而行。起先逆著人群走路,還有些擁擠。裴徊光將剛買的兩個孔明燈遞給阿瘦,然後他往前邁了一步,緊挨著沈茴,手臂在沈茴的後腰輕輕搭著,免她被人群擠著。

  老太太笑眯了眼,又假裝看不見。

  繼續往前走,徹底遠離了人群。視野倒也空曠了起來。老太太年歲大了,體力不支,一路上歇了好幾次。沈茴心里有點愧疚,覺得自己出了個餿主意。老太太倒是心里很開心。身上冒些汗,她心里也痛快。

  走走停停,好了好些時候,才走到了那座不算高的小山丘上。到了山上,阿瘦手腳麻利地將一處可暫坐歇息的石台子擦干淨。老太太有點累,沈茴也同樣覺得有點累,沒有立刻放飛孔明燈,都先坐下來歇一會兒。

  “姥姥你看!”沈茴指著前方。

  河邊熱鬧的人群陸續放飛了孔明燈,一盞又一盞孔明燈徐徐升空。整片夜幕,被一盞盞黃色的孔明燈溫柔侵佔。河邊還有人不斷放飛手中的孔明燈,溫柔還在繼續。那些人群的歡笑聲離得很遠,隨縹緲,卻很真實。在這一刻,那些戰亂與窮苦,傷痛與欺凌都被暫時拋開。每一盞被放飛的孔明燈都帶著一個人的美好心願。

  無星無月的漆黑夜幕,被人為擺出一條許願星河。

  這一幕實在是溫馨漂亮得不像話,沈茴怔怔望著滿天的燈火,慢慢彎起唇,明澈的雙眸中漸漸染上了幾分對未來的美好憧憬。

  裴徊光對這樣的景象無動于衷。他面無表情地側過臉,安靜地凝視著沈茴充滿憧憬的眸子。對未來有所憧憬是什麼滋味,他不知曉。他只知曉沈茴此時的眼眸真好看。

  老太太也同樣面帶微笑地望著飄滿夜幕的孔明燈,蒼老的眼眸中好像恢復了少女時期的生機,想起了年少時安穩甜美的日子。

  老人家已是快七十的年紀了。她經歷得多了,有時候莫名會被某些情景觸動,扯出幾分過往的舊思,勾出幾分滄桑的感慨來。

  她溫聲開口︰“蔻蔻啊,你還記不記得《繁京一夢》。”

  “記得呀。”沈茴笑著說,“那可是我小時候啟蒙讀的第一本書。在那本書里,人人安居樂業、長命百歲,路不拾遺鄰里和睦,沒有苛稅沒有戰火。百花團盛,歌舞升平……”

  想到如今的天下,沈茴眼中慢慢染上黯然。在困在閨房的十年里,她從書中了解外面的山河天下。可當她能夠走出閨房,卻發現書中都是騙人的。

  沈茴輕嘆一聲,頗為感慨︰“怪不得叫《繁京一夢》,想來是著者將心中所願的美夢描繪出來。偏偏被人當真了。”

  “不。那都是真的。姥姥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天下就是那個樣子的。帝王仁心,百官和善,文人風骨……”大抵是眼前燈火滿天遠處人群笑聲太溫馨的緣故,勾扯出老太太幾十年前的記憶。

  沈茴疑惑地望著姥姥,眸中染著懵懂。姥姥像她這麼大的時候?那可實在是太久遠了。

  一直沉默著的裴徊光忽然開口︰“還不是滅國的下場。”

  沈茴抬起眼楮望向裴徊光,努力想從他的眉眼間分辨出情緒。可面具遮了他的臉,夜色也掩了他的眼。

  老太太一怔,回過神來,皺著眉說︰“不提前朝了……”

  那是先帝的命令,天下人不得再提前衛。提之,殺之。那一年,不知多少人在自己家中悄悄談論,亦被兵士從家中揪出來,手起刀落人頭一顆。又有多少人,在那一年借機公報私仇互相揭發,枉死之人無數。

  即使已經過去二十年多了,即使先帝早已駕崩不在人世。如今就算再談起,也不會有官兵沖進家中抓人。可,余威仍在。無人再敢提。

  先帝率兵橫掃天下之舉,實在是人中龍鳳。開國功勛,無可匹敵。可偏偏,只可開國,不可守國。其人實在太過暴戾殘忍。不僅是他,他的幾個兒子,不管能力如何,骨子里的殘暴如出一轍。

  一陣沉默。

  半晌,老太太再度笑著開口︰“來,咱們把孔明燈放飛。好好許個願望!”

  她視線落在阿瘦放在一旁的孔明燈,愣了一下,問裴徊光︰“小光,你怎麼只買了兩個?”

  裴徊光買了兩個,自然是姥姥和沈茴一人一個。

  老太太問︰“你就沒什麼願望?”

  “事在人為。”裴徊光不信什麼許願。

  “不行。”老太太搖搖頭,“你這孩子別擰哈。老太婆我都這麼一大把年紀了還知道許願呢。快,再去買一個!”

  老太太指了指阿瘦。

  裴徊光猶豫了一下,讓阿瘦留下來守著,他自己下山去買。

  沈茴從石台起身,望著裴徊光逐漸走遠的背影。

  裴徊光有所感,回過頭。

  她站在點亮夜幕的孔明燈下,輕紗拂面,裙擺被風吹得飄起來像是隨時就要乘風去。

  裴徊光望著她,這才品琢出幾分漫天燈火的美。

  ‧

  沈茴坐在姥姥身邊,一邊與姥姥說話,一邊等待裴徊光回來。

  “蔻蔻,我怎麼听見下面有人尖叫啊?”老太太問。

  沈茴伸長脖子望了一眼,有些遠,看不清。她說︰“玩鬧吧。”

  老太太點點頭,又笑著繼續與沈茴說話。

  過了一會兒,裴徊光回來了,手里提著一盞孔明燈。

  沈茴這才拉著姥姥起身,一個捧著一個孔明燈,將其放飛。沈茴目光追隨著逐漸升高的孔明燈。

  “小光,你手上怎麼有血啊?”老太太問。

  沈茴一怔,趕忙望過去。

  因為,裴徊光剛剛剝了一張人皮。

  裴徊光瞥了一眼,捏著雪帕子仔細擦手背上的幾點血跡,慢條斯理地解釋︰“沾了刷燈籠的染料。”

  他又接過阿瘦手里的披風,將其展開,披在沈茴的肩上。

  “夜深風涼,別冷著。”他修長的指為沈茴將領口的系帶打個漂亮的蝴蝶結。

第130章 得知

  老太太意味深長地瞧著裴徊光仔細給沈茴穿披風, 在她眼里,這儼然就是一對神仙眷侶,天作之合!

  可, 她轉瞬一想, 這兩個人一個人戴著面具, 一個人戴著面紗……都要遮掩自己的身份,並不能正大光明地攜手站在人前。一想到這里,她心里就覺得有點遺憾。

  她抬起頭,在天幕中尋到自己放飛的那盞孔明燈, 誠心許願自己的子孫後代這些孩子們都能平安順遂, 一生喜樂。

  老太太開口︰“小光,快, 把你那盞孔明燈也放飛, 別忘了許願!”

  裴徊光彎腰,提起那盞昏黃的孔明燈,慢慢將其放飛。

  至于許願, 還是算了吧。

  他小時候也曾跪在佛前虔誠許願, 後來發現佛祖根本不理他。所以他將慈悲的佛像砸碎了。

  從此只信自己,再不信佛陀。

  “許一個願望吧。”沈茴忽然開口。她好像知道從裴徊光手中放飛的這盞孔明燈寄了一個空願望。

  裴徊光笑笑,說︰“那就願娘娘剛剛許的願望能成真罷。”

  沈茴驚訝地望著他,一雙眼楮明澈動人。她說︰“糟了。我剛剛許的願望也是盼著你的心願能成真呢。”

  她掬了一把鉤子的眼楮里帶著笑, 偏又皺起眉心︰“平白浪費了兩個願望呢。”

  這一刻, 溫柔的燈光下,向來能一眼看透旁人心思的裴徊光,忽然有些摸不準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老太太彎著眼楮笑。

  意識到姥姥在笑話她,沈茴臉上一紅,趕忙朝裴徊光走了兩步, 小聲詢問︰“你能不能把天上的孔明燈擺出一個字來?擺一個‘安’字!”

  裴徊光想了一下,才明白沈茴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必然是記得他那邪功,有著隔空將她拉到身邊的本事。他瞥著沈茴期待的目光,抬起手來。

  忽然,山上便起了風。

  “怎麼了這是?怎麼忽然就起風了?”老太太詫異地問。

  沈茴趕忙走過去,為姥姥拉了拉衣領,詢問她冷不冷。老太太搖頭,笑著說今天不冷,夜里的風都是暖和的。她反而因為沈茴懼寒的毛病,關心她冷不冷。

  兩個人互相關切了一番,待沈茴再次抬起頭時,滿天飄著的一盞盞孔明燈竟真的在中間擺出一個“安”字。

  “姥姥你看!”沈茴指著滿天的燈火。

  “哎呦,這是怎麼回事?真神奇吶!”老太太樂得合不攏嘴,“這是好兆頭!好兆頭!”

  山下河邊的人群似乎也發現了天幕上的“安”字,一個個互相指著看,歡笑驚呼。

  沈茴仰著小臉,歡喜地望著燈火圍繞的“安”字。她又轉過頭,沖裴徊光燦爛地笑起來。

  安,是平安,亦是心安。

  裴徊光瞥著她嫣然眼眸,也跟著隨意笑了笑。

  可……沈茴不知道,也沒有人知道,裴徊光每一次動用那邪功,都是對他自身的極大消耗。

  ‧

  幾個人在山上又坐了一會兒,老太太開始不停地打哈欠。老人家熬到現在,已經有些不容易了。沈茴也不再耽擱,決定回家去了。

  老太太說︰“姥姥走得慢,你讓你身邊那個內宦陪著我就行。你們先下山去,還能在街市逛逛。咱們一會兒在馬車那邊匯合。看看有沒有什麼小孩子玩的東西,買一點回去帶給鳴玉。”

  老太太有心給兩個人制造點單獨相處的機會,後一句話將鳴玉扯出來,也是給沈茴一個不能拒絕的理由。

  沈茴有點猶豫。

  老太太瞪她一眼,催促︰“快去。也去看看有沒有賣桂花糕的,給姥姥買一點!”

  “好。”沈茴這才答應了。

  老太太看著兩個人一起離開的背影,再提點一句︰“小光啊,我們蔻蔻怕黑。下山路沒燈太黑了,你牽著她走!”

  沈茴哪里還听不明白姥姥的用意?她剛垂下眼楮,眼角的余光便瞥見裴徊光轉身對姥姥說︰“姥姥放心,我一定好好牽著蔻蔻。”

  說著,他竟真的來牽沈茴的手。

  沈茴小聲嘟囔一句︰“演技越來越好了……”

  裴徊光已經轉過身來,牽著沈茴往山下走,他慢悠悠地說︰“娘娘這話有點沒良心。咱家何時沒將娘娘牽好過?不管是牽著娘娘走暗道去私會,還是牽著娘娘去寬衣沐澤,又或者牽著娘娘去床榻上廝磨,咱家可都牽得穩穩當當。”

  沈茴皺皺眉,小聲抱怨︰“你這話說得怪怪的……”

  話音剛落,沈茴被一塊小石頭絆了一跤,身子跟著踉蹌了一下。裴徊光伸手一扶,將人拉穩身子。

  沈茴輕哼一聲,輕飄飄地瞥了裴徊光一眼,好似在怪他沒有將她牽穩。

  裴徊光彎腰,手臂探過沈茴膝下,直接將人打橫抱起。

  “你干嘛呀!”沈茴頓時緊張起來,“姥姥還在後面看著呢!”

  沈茴推了推他。

  裴徊光慢悠悠地說︰“姥姥只會夸贊咱家懂事兒。”

  “你胡說!你快放我下來!”

  裴徊光沒理她。

  遠處的山頭上,老太太伸長了脖子,望著裴徊光將沈茴抱起來往山下去。她笑著笑著,眼里帶著點唏噓的淚花。

  要是她的蔻蔻沒進宮,沒當上皇後,能夠正大光明地嫁給一個喜歡的人,那該多好哇!

  老太太又忍不住在心里奇思妙想,將她的蔻蔻假死送出宮去的可能性。她再一琢磨,如今除了宮中的齊煜,還有忽然被送回來的大皇子,沒有旁的皇子。若是齊煜登基,她的蔻蔻一定舍不得離開。

  那,若是從今上的幾位兄弟中挑選?

  可如今還活著的皇室,只有鑄王、錕王,和王。鑄王和錕王也沒個仁君的模樣,王從小是個病秧子,多少年不曾進京了……

  ‧

  一直到山下平坦的道路,裴徊光才將沈茴放下來,也沒讓人自己走,還是將人牽在手中。

  沈茴沿著街市逛了逛,買了幾種糕點。

  兩個人又走了一會兒,看見不遠處人群圍著一個巨大的孔明燈,不停有人在孔明燈上寫著願望。下面的燈面上寫滿了,有人就拿了木梯,踩在木梯上,在高處寫心願。

  “希望阿姆長命百歲。”

  “哥哥要早點平安回來!”

  “今年一定能風調雨順,田里的麥子棵棵長得好!”

  “囡囡要開心。”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燈面上遍布密密麻麻的字跡,寫滿尋常百姓最簡單的心願。

  承載著許多人平凡心願的巨大孔明燈慢慢升空,將他們的心願帶給天上的神仙。

  沈茴仰著頭,努力分辨孔明燈上一個又一個心願。她說︰“如今不管什麼節日,人們都喜歡許願。把心願寫在河燈上、花燈上、孔明燈上、掛在樹上、飄在紙船上,又或者對著各路神仙來許願。”

  裴徊光側過臉,望向沈茴有些低落的眉眼。

  他知她所想——因生活不圓滿日子過得苦,人們才會想法子借著各種由頭來許願。

  他知道,但是他沒接話。

  “走吧,我們回去了。”沈茴笑了笑,將心里的低落掃去。

  她與裴徊光一同朝馬車走去,經過之前那個賣孔明燈的攤位。一陣風吹來,將橫桿上懸掛的孔明燈吹起亂晃。最外邊的孔明燈被吹落,卻沒人將其撿起來。

  沈茴好奇地多看了一眼空蕩蕩的攤位,發現賣孔明燈的男人不見了蹤影。

  “還有蓮子糖嗎?”裴徊光忽然開口。

  沈茴轉過頭來,將小糖盒推開,捏了一粒蓮子糖遞給裴徊光。她說︰“只給你這一塊,剩下的三塊不給你了。真的不給你了。”

  裴徊光笑笑,嚼著蓮子糖。

  雖然兩個人在熱鬧的街市買了些東西耽擱了一點時間,可是他們兩個還是比蕭家老太太先一步趕到馬車停靠的地方。

  裴徊光將沈茴先扶上馬車,然後他才跟著上去。

  車門關合,阿胖在外面坐下,等著老太太過來。

  一進了車廂里,裴徊光將臉上的面具摘了,隨手一放,然後朝沈茴伸出手。沈茴猶豫了一下,才挪到對面的長凳,在他身邊坐下。

  裴徊光將沈茴臉上遮面的面紗摘下來,然後他望著沈茴,用拇指慢慢壓了壓自己的唇角。

  沈茴一怔,下意識地轉頭,望向已經關上的車門,然後她擰著眉沖裴徊光搖頭。

  裴徊光不說話,只是望著她。

  沈茴抿抿唇,才湊過去,敷衍似的親了親他的唇角。一觸即離,飛快退開。她再去偷偷看裴徊光的神色,撞見他顯然不滿意的眼神。

  沈茴暗示裴徊光阿胖還在外面,偏他不為所動,靜默等候。

  沈茴泄氣,又朝他挪過去一些,勾著他的脖子,在車廂外的人群熱鬧喧囂聲中,去親吻他。

  車外的喧囂,逐漸遠離。

  似有一道屏障,將兩個人罩在其中,外面的喧囂都不再能入耳,不再能打擾。

  直到,裴徊光伸手扯著沈茴的後衣襟,將千嬌百媚的人從懷里扯下去。

  緊接著,沈茴听見了姥姥與阿瘦說話的聲音。她趕忙慌亂地挪回對面的長凳上,低著頭,用手背貼在自己發燒的臉頰。

  裴徊光欠身,用微涼的指背蹭蹭她的臉,給她降降溫。

  沈茴抬眼看他,近距離對上他染著幾許溫情的漆眸。

  明明听見姥姥正被阿瘦扶著登上馬車,沈茴卻在一片雜亂的心跳聲中,忽然湊過去,親了一下裴徊光的眼楮。

  裴徊光微怔,望向沈茴。

  她已端正坐好,沖著推門進來的蕭家老太太,甜甜地喊︰“姥姥回來啦!”

  裴徊光笑笑,跟著轉頭,恭敬溫聲︰“姥姥。”

  ‧

  馬車將要回到沈家時,沈茴拉著姥姥的手,對她解釋,自己偷偷出宮一日,得回去了。

  “一會兒送姥姥回去,我們回去換身衣服就得走啦。”

  老太太雖然不舍,也知道不能留她。

  “等下次蔻蔻再回來看姥姥!”沈茴甜甜地笑。

  “好好好。”老太太笑著。

  雖然已經很晚了,可是沈家人都沒睡,都在等著老太太和沈茴回來。守在院門的家丁看見馬車遠遠駛過來,趕忙回去稟告。

  馬車在府門前停下。裴徊光率先下了馬車,朝沈茴伸出手,將她扶下馬車,然後又將連連打瞌睡的老太太扶下來。

  圍在廳中說話的沈家人走出來迎人。

  “這麼快就回來了?還以為母親要多轉轉。”沈元宏笑著說,“不過這麼晚了,也該歇了。下次再逛便是。”

  沈元宏目光不經意一掃,視線掃過裴徊光,再轉回來,凝在裴徊光身上,猛地怔住。

  裴徊光從馬車下來前,忘了戴面具。

第131章 瘋癡

  蕭家的兩位公子已經歇下了, 沈鳴玉也同樣早早睡下。只沈元宏夫妻兩個並兒媳婦駱菀等著老太太和沈茴回家。原本沈霆也在,可忽然有了急事,匆匆出了門。

  沈元宏發現扶老太太下馬車的人是裴徊光時, 其他人也都將裴徊光認了出來。

  “裴、裴徊光!”一個年紀不大的婢女驚呼出聲, 畏懼地向後退了兩步。夜色里,搖晃的燈籠照出她眼中的驚恐。

  老太太愣了一下,詫異地望向那個婢女, 又順著她的目光慢慢移到裴徊光的身上。緊接著, 她又重新望向站在院門外的人。

  女兒、女婿、外孫媳婦兒, 臉色都有點奇怪。不僅是他們,就連站在他們身後的家僕們也個個臉色難看。

  馬車停下來,拉車的兩匹馬有一下沒一下地抬蹄踩著地面。

  無人不識裴徊光, 除了老太太。

  “你……是裴徊光?”老太太疑惑地問出來,眉頭慢慢皺起來, 滄桑的眼中逐漸浮現不敢置信的神色。

  裴徊光沒說話,冷顏漠目。只是他的神情再也不是溫潤守禮的小光,變成了那個人人畏懼又嫌恨的司禮監掌印太監裴徊光。

  老太太怔怔望著裴徊光,神色凝郁。

  沈茴心里亂糟糟的,茫然地扶著姥姥。她覺得自己應該想寫對策, 完美解決眼下的困境。可是她心里是亂的, 腦子里是空的, 什麼主意都想不出來。與此同時,一道聲音在她心里告訴自己這一幕是早晚都要經歷的。這世間, 本就沒什麼永遠的秘密。

  沈元宏反應過來, 他疑惑望向裴徊光,即使不喜,也仍舊勉強拿出恭敬的語氣詢問︰“掌印可要進府一坐?夜深露寒, 飲杯茶也好。”

  裴徊光沒理沈元宏,他抬抬眼,望向了沈茴。他慢悠悠開口︰“娘娘意下如何?”

  沈茴望著裴徊光的眼楮,努力從他的眼中搜尋著什麼。沒有意外,沒有慌亂,他眸底沉靜,好像對一切早有所料。沈茴抿了抿唇,臉上慢慢開始泛了白,她木然開口︰“夜深了,就不留掌印小坐了。”

  她在趕他走。她在拼命遮掩,本能地做著垂死掙扎。

  “呵。”裴徊光忽然就笑了,“咱家陪著娘娘演了一日的乖孫子,現在倒是毫不留情地要趕咱家走。嘖,娘娘剛剛不是說回去換了衣裳要和咱家一起走嗎?怎麼,娘娘騙姥姥的?”

  他語氣緩慢,是一慣慢條斯理的調子。

  沈茴心口怦怦跳著,睜大了眼楮望著裴徊光,她不知道他要干什麼。她心里只有一個想法——要麼他瘋了,要麼他想把她逼瘋!

  沈夫人和駱菀對視一眼,有些畏然。兩個人快步走到沈茴身邊,神色都有些擔憂。沈夫人低聲詢問︰“怎麼回事呀?”

  沈茴抿著唇盯著裴徊光,沒有說話。

  老太太心里空落落的,只覺得這歡喜來得快去得也快。她張了張嘴,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沈元宏打量著小女兒蒼白的臉色,心里有點心疼。他趕忙擺出笑臉來,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朝裴徊光走過去,拿出討好的語氣︰“小女頑皮,偷偷溜出宮來,是她的錯。她這就回宮去,再不會亂跑。懇請掌印大人高抬貴手……”

  望著父親卑微的樣子,沈茴心里一陣酸澀,眼楮里也慢慢溢出一層水霧。

  “沈老將軍說笑了。咱家怎麼會批娘娘的錯。”裴徊光垂著眼,視線虛無空置,眼睫藏起的漆色眸底浮現一絲猶豫。

  沈元宏不明白裴徊光為什麼這樣說,他也不敢多問,只是陪著笑臉說︰“感謝掌印大人。”

  裴徊光的唇角慢慢勾出一道淺薄的弧度。

  一直盯著他的沈茴心里生出一中不好的預感。

  裴徊光慢慢抬起眼楮,望著眼前這位年邁的老父親,他用無情的語氣說︰“沈老將軍客氣了。當初是老將軍來求咱家,又是錦袍鋪地,又是送曇金硯,還要拿出十幾年前贈藥的舊事,就為了讓咱家對皇後娘娘多加照拂。”

  沈元宏一身剛正不阿,從不求人從不送禮,當日相求之事他瞞著所有人,如今被裴徊光當眾提起,他臉色有點難看。他咬著牙,腮線崩得緊緊的。偏偏還要勉強笑臉迎人。

  沈茴抿唇望著父親,淚盈于睫。

  裴徊光轉過頭,望向沈茴。分明已經決定的事情,可是瞧著她傷心的模樣,裴徊光心里生出幾分不忍來。

  他將這份不忍壓下去。

  他望著沈茴,用最涼薄無恥的語氣︰“咱家記得老將軍的囑咐,一直對皇後娘娘好生照拂,一不小心照拂到床榻上去了。”

  “什麼?”沈元宏愣住了,整個人呆在那里。他臉上勉強擠出來的笑容,也慢慢不見了。

  沈夫人用發顫的手拉住沈茴,聲音也是抖的︰“阿茴,他欺負你了?”

  沈茴緊緊抿著唇,她死死盯著裴徊光。盈滿眼眶的淚珠忽然就落下來。

  沈夫人晃神,腦子里一片空白。下一刻,她下意識地往前邁出一步,本能地擋在沈茴身前。

  沈元宏整個人都在發抖。他盯著面前的裴徊光,想說什麼,卻雙唇顫抖,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滿腔的怒火,快要將他燒盡。理智不再存在,他只是身為一個父親,狠狠地朝裴徊光的臉打下去。

  清脆的巴掌聲,炸裂一般。

  即使理智歸來,沈元宏知道這個人是惡鬼裴徊光,他還是不後悔那一巴掌。相反的,他扔了手里的拐杖,一手抓住裴徊光的衣襟,抬起另一只手繼續想要去打他。

  沈茴一瞬間清醒過來。

  “父親!”她沖過去,使出全力去拉拽父親。明明沈元宏瘸了一條腿,本就是老弱之人,可沈茴使出全力,也沒能將人拉開。

  沉默許久的老太太哽聲開口︰“快,把他拉開……”

  沈夫人和駱菀這才反應過來,趕忙跑過去,將沈元宏拉開。

  沈茴深吸一口氣,將模糊視線的眼淚飛快蹭去。她慢慢轉過身,望著裴徊光,一字一頓地念他的名字︰“裴徊光。”

  裴徊光側著臉,還保持著被沈元宏打偏了臉的姿勢。居然只是被打了一巴掌,裴徊光有點失望。听見沈茴叫他的名字,他笑了笑,用指腹壓了壓微疼的唇角,重新望向沈茴。

  坦然地望著她。

  沈茴望著裴徊光冷血的眼眸,在這一刻,她心里生出恐懼來。她懼怕裴徊光會忽然出手,然後她敬愛的父親就那樣悄無聲息地倒下,再也醒不過來。在這一刻,沈茴面前的裴徊光是模糊的,好像變得不認識了,好像又有一道聲音在她心里告訴自己眼前的他才是裴徊光真正的樣子。

  可是,是這樣的嗎?

  這大半年的相處中,他的溫情與退讓,還有那些細微的改變,難道都是不存在的嗎?

  “你要做什麼?”她問出來。

  裴徊光微微笑著,是沒有人能夠看懂的情緒。

  “你要做什麼?”沈茴望著他被父親打紅的面頰,再問一遍。

  “嘖。”裴徊光移開目光不再望向沈茴,他看著府門前輕晃的燈籠,慢悠悠地說著莫名其妙的話︰“把美好的表面撕裂,讓娘娘瞧瞧里面的真實。”

  裴徊光朝沈茴走過去,視線越過她,望著她護在身後的沈元宏,他說︰“讓開。”

  沈茴心里忽地一緊。莫名有一道聲音在她心里告訴她裴徊光不會傷害她的父親,他答應過,他答應過的!

  可是沈茴站在原地沒動。她不敢啊,她不敢拿自己父親的性命做賭注!

  裴徊光面無表情地抬手,探過沈茴的肩,手掌飛快壓在沈元宏耳後。

  “你這閹……”沈元宏責罵的聲音忽停,身體無力滑落。

  沈夫人尖叫了一聲,緊接著裴徊光的手掌也壓過她的耳後。再然後,是駱菀。兩個人如沈元宏一般,毫無聲息地倒了下去。

  沈家的家丁們驚恐地想要轉身逃,可是府門在他們面前關合。緊接著,他們便感覺到自己的雙腳像是灌了鉛,再也不能挪動半分。再然後,裴徊光的手一次壓過他們的耳後。

  最後一個家僕倒下,裴徊光望向唯一站立的老太太。他朝老太太走過去。

  “小光……”老太太疑惑地皺著眉。

  裴徊光漠然的臉便慢慢浮現幾分清儒的淺笑,他溫聲說︰“夜深了,姥姥好好睡一覺。”

  他手掌壓過老太太的耳後,在老太太昏迷之後,及時將人扶著,沒讓她倒地。他面無表情地吩咐阿胖和阿瘦︰“將這些人扶進去。”

  “是。”阿胖和阿瘦臉色發白,一句話不敢多說,立刻去辦。

  裴徊光將扶著的老太太交給阿瘦,然後他朝沈茴走過去,一邊走,一邊從袖中翻出一個小紙包,遞給沈茴。他說︰“倒入水中,讓他們服下。他們會忘記一個時辰之內發生的事情。”

  沈茴怔怔望著手里的紙包,沉甸甸的眼淚落下來,落在手中的紙包上,迅速將暗黃的紙染濕暈開。她第三次問︰“你要做什麼啊……”

  她聲音輕輕的,不像是在問裴徊光,反倒像是在問自己。

  裴徊光俯下身來,湊到沈茴耳邊,平靜開口︰“為了讓娘娘早日認清現實,讓娘娘知道自己喜歡的,到底是人還是鬼。”

  沈茴慢慢轉眸,婆娑的淚目近距離地凝望著他。

  裴徊光任她打量,他望著她淚水漣漣的臉,將心口的悶痛強壓下去。他再度開口,微涼的氣息拂來。他問︰“娘娘對咱家的喜歡還是那麼一丁點嗎?”

  沈茴望著他紅腫的臉,緊緊抿著唇。

  “嘖。咱家做見不得的情人太久,煩了。”他用微蜷的指背蹭了蹭沈茴的臉,“不過娘娘可想清楚了,今日娘娘家人的記憶可以消除,改日可就未必了。”

  裴徊光收了手。他含笑望著沈茴,緩緩向後退了幾步,然後轉身離開。轉身的那一刻,裴徊光眼中的笑盡數淡去。他抬手,用掌心壓在心口。

  他要做什麼?他怕小皇後腦子不清楚,他得明白告訴她,他是怎樣的惡鬼。他要逼她,他要她在痛中做抉擇。

  他開始貪。

  他說過,他要她發了瘋一樣地,深愛他。

  若她做不到,那他就,那他就……

  沈茴,這是給你最後的抉擇機會。

  裴徊光將頸上的紅繩扯斷,將黑玉戒緊緊地握在掌中。

  沈茴望著裴徊光逐漸走遠。她低下頭,怔怔望著手中染了淚漬的藥包,喃喃自語︰“若你是鬼,我手中就不會有這包藥。”

第132章 奔赴

  拾星慌慌張張地從府里跑出來, 她一直沒睡,等著沈茴回來,听見響動, 立刻從沈茴的小院出來, 遠遠看見阿瘦和阿胖將一個個人扛進正廳中。拾星嚇白了臉,趕忙跑出來,見沈茴好好站在院門外發呆, 她頓時松了口氣, 快步跑過去︰“娘娘, 發生什麼事情了?”

  沈茴回過神來,她將手中的藥包握緊,轉頭望向裴徊光離開的方向。裴徊光已經離開很久了, 早已看不見他的身影。

  “娘娘?”拾星焦急地又喚了一遍。

  沈茴望著阿胖和阿瘦將最後兩個家僕扛起來送進廳中,沈茴快步跟著走進去。正廳里, 每個昏迷的人都被扶到了椅子上,身子軟軟靠坐在椅中。

  沈茴的視線從家人蹙眉憂慮的面孔上一一掃過,她握緊手中的小藥包,沉默了好一會兒,在心里艱難地做著抉擇。

  抉擇, 讓她焦慮, 讓她痛。

  片刻之後, 她吩咐︰“拾星,你和阿瘦一起悄悄將他們送回各自房中。”

  阿瘦愣了一下, 狐疑地打量了一下沈茴︰“可是……”

  只開了一個頭, 他立刻閉了嘴,不再多問。

  沈茴轉身,提著裙角, 快步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喊正要扛人的阿胖跟她出去。她坐上了馬車,讓阿胖駕車帶她去追裴徊光。

  裴徊光已經走了很久了。

  “快一些。”沈茴幾次催促。

  沈茴猜著裴徊光應當是要回家去,他離開的方向似乎也是那邊。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猜錯,只好先試著朝裴徊光府邸的方向追去。

  已是下半夜,寂靜的夜里,只有馬車駛過的匆忙聲音,還有阿胖口中時不時蹦出的趕馬聲。

  沈茴挑開車窗旁的垂簾,探頭望出去。

  馬車顛簸,噠噠的馬蹄聲像踩踏在她的心上,將她心里踩得又亂糟糟的,又隱約拉扯般的疼。

  終于,馬車即將快要到了裴徊光的府邸前面那一大片海棠林時,沈茴望見了裴徊光形單影只卻又永遠挺拔傲然的身影。

  葳蕤的海棠郁郁蔥蔥,道路狹窄,馬車不得過。

  “娘娘,這邊的這條路通不了馬車,要不要換大路去掌印府上?”阿胖詢問。

  “停車。”

  “吁——”阿胖立刻拉緊韁聲。馬聲嘶鳴,前蹄高高抬起,飛奔的步子被猛地制止。

  裴徊光听見了。他停下腳步,抬抬眼,面無表情地望著前方開到絢燦的大片或紅或白海棠。沒有轉過身。

  沈茴從馬車上下來,吩咐阿胖︰“你回去幫他們兩個,若他們兩個將事情都處理好,接他們回來。”

  “是。”阿胖重新跳上馬車,驅著還在躁的兩匹馬,讓它們又奔跑起來。

  沈茴輕輕舒出一口氣。她望著海棠林里裴徊光的身影,一步步朝他快步奔過去。她從可通車馬的磚路上逐漸邁進海棠林。夜里溫柔的涼風吹拂,吹落幾片紅色的海棠,也吹來了一點海棠的雅香。

  沈茴停下腳步,她遙遙望著裴徊光的背影,大聲說︰“同我回沈家。”

  裴徊光低笑了一聲,道︰“娘娘說什麼玩笑話。”

  半晌,他沒听見沈茴再開口。他慢慢轉過身,隔著幾枝斜生的海棠,遙遙望向沈茴。她正低著頭,望著自己攤開的手心。裴徊光視線緩緩下移,落在她手中的小紙包上,慢慢蹙起了眉。

  裝著能夠消除短暫記憶藥粉的小紙包,被沈茴的眼淚打濕了,又被她攥了一路,皺巴巴的。

  沈茴將心里最後的一絲掙扎剪斷。她將皺巴巴的小紙包拆開,輕輕一揚,里面褐色的藥粉被揚進了風中,逐漸消失不見了。

  裴徊光漆眸中浮現了錯愕,向來從容的他,竟有一瞬間的茫然無措。他瞥望沈茴,緩緩開口︰“娘娘扔了藥當真是愚蠢至極。”

  “既然已經發生的事情,又何必掩耳盜鈴。你說的對,這世間沒有永遠的秘密,他們早晚都會知道。既如此,又何必辛苦地艱難繼續隱瞞。”沈茴說。

  裴徊光沉默地望著沈茴,驚于她將藥扔了,慮于沈茴將藥扔掉的後果,思于現在追去沈家給那些人抹去今晚的記憶是不是還來得及。

  沈茴望著他,大聲說︰“同我回沈家,去向我父親道歉。去告訴他,你說的不是真話!”

  道歉?

  裴徊光嗤笑了一聲,他這一生還不知何為道歉。

  “呵,”裴徊光漫不經心地笑,“娘娘想讓咱家陪你回去又演哪一出戲碼?想讓咱家告訴你父親什麼?”

  然後,裴徊光听見沈茴明朗的聲音。

  沈茴望著他,大聲說︰“去告訴我父親,你並非強迫欺辱我,而是我們兩情相悅!”

  兩情相悅。

  裴徊光將這個詞慢慢在心中無聲重復了一遍。他遙遙望著沈茴,透過飄落的紅色海棠,去望她的眼楮,去在心里慢慢描繪這一刻她的眉眼。

  裴徊光側過臉移開了視線。他垂目,視線落在飄了一地的紅色落英之上。溫柔的風將死氣沉沉的落英又輕輕吹起。

  好半晌,裴徊光再度開口,聲音低沉︰“沈茴,咱家給過你逃走的機會了。”

  終于說出來,沈茴心里頓時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遙遙望著裴徊光,慢慢彎起眼楮,長長的眼睫上仍沾著一點濕潤的淚。

  她眉眼間噙著笑,溫柔地問他︰“我為什麼要逃?”

  為什麼要逃?

  有腦子的人都明白他不是人,是最卑劣的鬼,怎麼可以不逃呢?有腦子的人都應該逃。

  他知道自己早就瘋了。可是他現在覺得沈茴才是真的瘋了。

  裴徊光慢慢抬眼,一邊將目光凝在沈茴的眉眼之間,一邊用微蜷的指背,緩緩地沿著唇線輕輕壓過。

  像咱家這樣鄙髒的鬼,幾次三番給過你逃走機會。你既天真地不逃,那可就別怪被咱家拽進地獄里。

  裴徊光朝沈茴大步走過去,踩著滿地的紅色落英。他望著越來越近的她,胸腔里是多年不曾有過的強烈偏執。

  他清楚地明白——

  沈茴,你沒有機會後悔了。

  即使冒天下之大不韙,即使毀天滅地,你也逃不掉了。

  裴徊光步子越來越快,大步邁向沈茴。他走到沈茴面前,手掌扶托著沈茴的後頸,偏拇指抵在她的喉間,隱隱有著掐的意味。他逼迫著沈茴向後退了幾步,直到沈茴的後背撞在一株高高的海棠樹上。枝葉晃顫,簌簌飄下紅色的海棠花瓣。

  沈茴睜大眼楮,望向裴徊光,直接望進他眼底的旖色。那是她曾很多次身處至愉中想要尋得,卻見不到的情愫。

  沈茴心里一酸,忽然有點想哭。

  原來他要的,竟是這樣簡單。

  下一瞬,裴徊光俯下身來,強勢地吻上沈茴。

  沈茴惶惶,怔在那里。

  ——徊光,你知道嗎?這是你第一次主動親吻我。

  很快,沈茴就沒有心力再去胡思亂想。

  她從來不知道他的親吻是這樣的強烈霸道,甚至他永遠微涼的氣息里也卷進火烤般的炙灼。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在無數次,她主動去親吻他時,又或者他命令她去親吻他時,他都是溫柔的,像是在慢條斯理地品琢。

  沈茴後背緊緊抵在海棠樹上,身前是他的冰堅與壓迫。她覺得自己好像一朵雲,可以被隨意擠壓揉捏,又好像是風雨中飄曳的花,隨時都會被折斷。

  可是雲在天上,花是綻著的。

  紅色的海棠慢悠悠地飄落,沈茴被箍在裴徊光的懷里,在他越來越強勢的深吻中,她覺得像有什麼東西,要在她的心里炸裂開。

  雙腿好像沒有力氣站穩,她的身子軟下來。不得不伸手攥著他的衣襟,讓好似虛浮的身子有所憑靠。

  她在他疾風驟雨的深吻間隙里,喘息著輕輕喚他,帶著點將要呼吸不暢的淺淺央求︰“徊光……”

  他便停下來。

  沈茴低著頭,一聲接著一聲地輕喘著,慢慢紓解著胸口的窒感。

  裴徊光俯身垂首,額頭抵在沈茴的眉心,安靜地傾听懷中帶著微微哽咽的細喘。

  沈茴用臉頰在他胸口蹭了蹭,溫聲問︰“你應當有小字吧?我想知道。”

  小字?

  裴徊光當然有小字。老東西在他很小的時候,就給他起了小字。可他覺得老東西給他起的小字,就像個笑話。

  裴徊光沉默了一會兒,將下巴抵在沈茴的頭頂,沉聲說︰“就當沒有吧。”

  就當?

  沈茴在裴徊光的懷里仰起臉,望著他。

  裴徊光低頭,細細瞧著沈茴緋紅的臉頰,還有嬌艷欲滴的紅唇。她的唇紅得似乎馬上就要破開,滴出血來。這是被他弄的。他用長指指背輕輕壓了壓她的唇,說︰“就叫徊光吧。”

  沈茴的視線卻落在裴徊光的臉上。父親打過的痕跡,還沒有消退。她小心翼翼地抬手,用手指頭輕輕踫了踫,蹙著眉問︰“疼不疼?”

  “疼。”裴徊光說。

  沈茴輕蹙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她紅著眼楮狠狠瞪他一眼,用帶著點生氣的語氣說︰“活該!”

  像是不解氣一般,她又提高了音量,再重復一遍︰“活該!”

  然後,她又踮起腳來,用自己柔軟的臉頰與他輕輕貼了貼臉。

  荒謬地企圖將他的疼痛分來一半。

  沈茴將下巴搭在裴徊光的肩窩,望著遠處黑夜里的海棠林。厚重的雲遮了一晚的星與月,此時竟然慢慢散開,露出了夜幕中永恆的星與月。柔和的光芒從夜幕灑下來,罩在紅色的海棠林,溫柔慢慢鋪展。

  沈茴輕輕擁著裴徊光,慢慢感受他身上永遠的寒涼。

  她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喜歡上一個惡人。她不知道前路是什麼樣子,會不會像眼前的海棠林一樣,在黑暗里慢慢明媚起來。

  她也不清楚自己心里對這人人恨懼的奸宦的喜歡到底有幾分。她量不出,那便暫且不量了。

  她知道他懼什麼。可是她堅信自己不會被他拉進地獄里。相反,她想試一試,試試將他從地獄里拽出來,讓他也能做一個人。讓他的身上,不再這樣寒涼,可以逐漸染上人的溫度。

  裴徊光略微松開沈茴,側過臉,朝海棠林外的方向望去。

  沈茴愣了一下,疑惑地望向他。裴徊光听見了遠處的馬蹄聲,可是她什麼都沒听見。

  裴徊光說︰“你哥哥過來了。”

  沈茴驚訝地檀口微張,順著裴徊光的視線,望過去。一想到接下來的麻煩事,她蹙起眉,煩擾地瞪了裴徊光一眼,在心里軟綿綿地抱怨一句——以後少發瘋吧!

  裴徊光目光忽然落下來。

第133章 勾纏

  沈霆騎著馬, 踏進海棠林,遠遠看見了沈茴和裴徊光親昵相擁在一起的身影。他繼續前行,踩著一地的落英, 朝沈茴走過去。俊朗的五官緊繃著,帶著幾分他于戰場領兵時的嚴肅冷意。

  從街市趕回家中, 得知了發生的事情, 沈霆立刻騎馬追來。沈霆原本以為自己會發怒, 可是當他望著越來越近的沈茴,竟然發現自己心里一片平靜。

  沈茴側著臉,抿唇望著哥哥逐漸走近。她將搭在裴徊光腰間的手慢慢垂放下來,她從裴徊光禁錮如牢籠般的懷中走出來。然後, 她擋在裴徊光身前, 抬起臉望著馬背上的哥哥, 乖巧地喊他︰“哥哥。”

  沈霆坐在馬背上,審視著主動擋在裴徊光面前的⼳妹。他的目光落在沈茴沾著淚珠的眼角還有嬌紅的面靨。

  好一會兒, 沈霆才沉聲開口︰“蔻蔻,哥哥接下來的話不好听。你要他也在一邊听著?”

  沈茴目光閃爍,不假思索地拒絕︰“不要!”

  她朝沈霆走過去,離得近了, 發現哥哥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 沈茴心里頓時生出一絲尷尬來,她低下頭, 用手背蹭了蹭唇角。

  沈霆移開了目光。他從馬背上下來, 將馬韁纏在手腕上,牽著馬,和沈茴朝一側走去。沈茴回頭望向裴徊光,他站在原地, 正在望著她。沈茴抿抿唇,她收回視線,默默跟著沈霆往前走。

  兄妹沉默地走了一段,沈茴主動小聲開口︰“哥哥……”

  沈霆停下來。他望著遠處山巒,嘆了口氣。他說︰“本來今天晚上哥哥也會在家中等著你回來。可是河邊街市出了人命,出去了。”

  沈茴微怔,不明白哥哥為什麼忽然對她說這個。

  “死的人是一個賣孔明燈的商販,尸體在荒僻的小巷里找到。這人死于五髒六腑碎裂,在還有一口氣的時候被生生剝了人皮。在他的腳邊擺著一個血淋淋的孔明燈,正是用他的人皮所做。”

  沈茴驚愕地微微張著嘴。眼前浮現的恐怖畫面讓她臉色有些發白。

  沈霆轉過來,深深望著她。他問︰“蔻蔻,你覺得是誰做的?”

  沈茴茫然地望著哥哥,不解哥哥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拿這件命案來問她。她開始琢磨哥哥此時此刻說這件事情的目的。

  不知怎麼的,裴徊光手背上那幾滴血,忽然浮現在眼前。緊接著,那個空了的賣孔明燈的攤位也闖進她的腦海,橫木上晃動的孔明燈。還有那盞落地無人拾,代表希望的孔明燈。

  沈茴神色慌張,惶惶向後退了一步。

  沈霆死死盯著沈茴的眼楮,逼問︰“蔻蔻,你喜歡他什麼?”

  沈茴緊緊抿起唇,不吭聲,向後再退一步。

  沈霆便朝她邁出一大步,再次逼問︰“你的良知當真允許你喜歡上這樣一個人?”

  沈茴臉色煞白。

  沈霆閉了下眼楮,努力克制一下自己的語氣,盡量用溫和的聲音︰“蔻蔻,不要被情愛中的甜蜜陪伴所蒙蔽。睜開你的眼楮看一看,扯開情愛華麗的外衣,暫且忘記那些心動。你看一看這個人的品質你是不是真的能接受。他卑劣又殘忍、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你最敬畏的生命,在他眼中不過草芥。”

  沈霆繼續咄咄相逼︰

  “如果他做的事情是你所不喜,你要阻止,還是裝作不知道?”

  “如果你拼盡全力追逐一生的夢想,被他嗤之以鼻。你要說服他,還是避而不談孤獨獨行?”

  “原則不同,永遠努力避開互不關注?還是爭吵與爭斗?又或者互相妥協,一而再再而三的降低自己的原則,將自己變得不再是自己?”

  卷著海棠雅香的風輕輕地吹,將沈茴的披風緩緩吹起。沈霆伸手,將沈茴身上被風吹到身後的披風整理好。

  沈茴垂下眼楮,望著披風胸口的蝴蝶結。

  他為她溫柔系結扣的手,也曾沾滿無數鮮血。

  沈霆望著妹妹,心里壓抑著疼痛。他的妹妹本來應該懷著少女心事,溫柔笑著出嫁,慢慢長大,慢慢在被寵愛中嘗得情愛滋味。

  蔻蔻,哥哥怕,怕你年紀小走了歧途,困在情愛的歡愉里,忘了本我。

  “蔻蔻,人與人是會互相影響的。難道你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變得對生死沒了敬畏,對善惡沒了分辨?”

  沈茴的眼眸慢慢明亮起來。她望著沈霆,認真點頭。她說︰“哥哥說的對,人與人是會互相影響的。但是哥哥為什麼篤定變的那個人是我?為什麼不能是他開始對生死有了敬畏,對善惡有了抉擇?”

  沈霆微怔。他沉沉的目光望著沈茴。心里五味雜陳。他想說沈茴是那樣天真。可偏偏,天真與無畏相伴,就成了生機盎然的樂觀。

  這就是她,不是嗎?

  沈霆悵然。

  他本該知曉,他的⼳妹一直都是這樣,不管身處怎樣的困境,即使飄搖于生死一線間,也永遠懷著一顆樂觀勇敢的心。

  沈茴朝前邁出一步,伸出手來,攥住沈霆的袖子一角,輕輕搖了搖。她前一刻還明澈的眼眸,慢慢爬上了柔軟。

  “哥哥,我喜歡他。”她說。

  沈茴聲音軟軟的甜甜的,帶著往日里閨中討糖吃時的撒嬌。又帶著點少女初長成情絲裹纏的柔軟。

  呵,合著他說了這麼多,最後只換來她這樣一句話。沈霆板著臉盯著沈茴,聲音沉沉︰“有多喜歡啊?”

  沈茴扁了扁唇角,認真想了一會兒,才說︰“可以一輩子都不吃糖了。”

  沈霆一下子笑出聲來。

  那是在沈茴很小的時候,她踩著小凳子在抽屜里偷糖吃,被沈霆發現了,訓斥她要壞掉所有的牙。他板著臉訓她︰“怎麼才能不吃糖?”

  小小的她,將糖塊攥在手心里,一雙小手死死背在身後。她眨巴著水汪汪的眼楮,用最軟糯的聲音抗議︰“怎麼都不可以!”

  沈霆的視線越過沈茴,望著遠處正朝這邊走過來的裴徊光。

  兄妹兩個在這邊說話說了太久,裴徊光顯然等得不耐煩了。

  沈茴還沒有听見裴徊光的腳步聲,她仍攥著哥哥的袖子輕輕地搖晃,軟軟的聲音里既是撒嬌又是求助。

  “哥哥你得幫我呀。父親會不會拿拐杖打我的?母親要是罰我怎麼辦?比起被母親罰抄書,我更怕她哭……”沈茴吸了吸鼻子,“哥哥……”

  裴徊光眯起眼楮,凝望著沈茴的背影,在她的聲音里努力分辨她的情緒。

  裴徊光逐漸走近,沈茴終于听見了他的腳步聲。她怔了怔,立馬住了口,不吭聲了。

  沈霆長嘆一聲。

  他重重地冷哼一聲,盯著沈茴︰“自己闖的禍自己負責。我來尋你前,母親正哭著要見你。”

  沈茴心里頓時攪在一起。她有心想說什麼,可是知道裴徊光在身後,她將所有的焦慮和難過強壓下去。她用尋常的語氣開口︰“嗯。我知道了。我這就跟哥哥回去見母親。”

  她努力用尋常的語氣,來證明這是無關緊要的事情,她可以解決。

  沈茴轉過身,望向裴徊光。分明原本打算帶他一同回沈家,可是沈茴現在又覺得不該這樣莽撞。若現在帶他回去,她竟猜不準會發生什麼。她不知道父親和母親會不會受到刺激,心里更加憤怒與傷心。她也不知道憤怒的父親會對他說出怎樣傷人的話。似乎,需要些時間調潤。

  于是,她望著裴徊光笑著說︰“我要跟哥哥回家一趟,你先回家吧。”

  裴徊光瞥著她,沒說話。

  三個人間一陣長久的沉默。

  沈茴蹙著眉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朝裴徊光走過去。她拿出藍白色調的小瓷盒,推開蓋子。里面還剩下三顆蓮子糖。

  她拿出一顆蓮子糖遞給裴徊光。裴徊光望著她的眼楮,慢慢彎下腰,任由她將蓮子糖送進他口中。

  沈霆冷哼一聲,轉過頭,不耐煩地說︰“上馬!”

  “這就來!”沈茴將糖盒的蓋子合上,轉身朝哥哥快步走過去,扶著哥哥的手,踩著馬鐙,坐在馬背上。沈霆緊接著翻身上馬,手臂護過沈茴的腰側去拉馬韁,調轉馬頭,回沈家。

  沈茴努力轉過頭,望向站在後面的裴徊光。

  沈霆很快將馬轉了方向,他的身體擋住了沈茴的視線,沈茴只來得及看了一眼裴徊光的身影,連他的臉都沒有看清,更別說分辨出他臉上的情緒。

  裴徊光站在大片大片的紅色海棠林里,望著兄妹兩個離開的背影。他慢慢將沈茴走前塞給他的蓮子糖咬碎,讓糖塊的甜味一點一點在唇齒間蔓延開。在沈茴和沈霆已經走遠看不見了,裴徊光才抬腳朝著他們離開的方向而去。

  ‧

  黎明前最是黑暗。

  沈府堂廳里燈火通明。沈元宏拄著拐杖站在門口,朝著遠處張望著。沈夫人和兒媳坐在一起,臉色都有些不好看。

  老太太也沒睡,也在一旁坐著。她低著頭,目光落在地面,無聲輕嘆著。

  遠遠看見沈霆將沈茴帶回來了,沈夫人和駱菀趕忙起身迎出去。沈元宏腮線緊繃,手掌用力握著拐杖,像是不認識了沈茴一樣,仔細打量著她。

  倒是蕭家老太太仍舊坐在椅子里,沒什麼動作。

  沈霆翻身下馬,再小心翼翼將沈茴扶下來,他將馬韁和馬鞭遞給家僕,目光落在沈茴躊躇的面頰上。

  沈茴小聲說︰“哥,一會兒父親要是打我,你幫著攔一攔……”

  沈茴悄悄遞給沈霆一塊蓮子糖。

  沈霆被沈茴的賄賂氣笑了,無語地說︰“你自己吃吧!”

  “阿茴!”沈夫人急急忙忙奔出來,心疼地拉著女兒。

  沈茴露出乖巧的笑臉來,小聲問︰“姥姥還好不好?”

  她看見父親站在門口,並沒有看見姥姥的身影,有點擔心姥姥得知了裴徊光的身份,接受不了。

  “你姥姥在屋里呢。”沈夫人哽咽地說。

  沈茴點點頭,跟著母親進了屋。

  沈元宏讓幾個下人都出去,下人退出去之前,將房門關上。

  “阿茴,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別怕,告訴娘啊。”沈夫人滿眼憂慮,聲音里是強壓的哽咽。

  沈茴急忙打量了一番姥姥,見姥姥低著頭並沒有看她。她將視線收回來,輕輕推開母親拉著自己的手,向後退了兩步,然後低著頭跪下來,誠懇開口︰“女兒不貞不賢,與他暗中勾纏多時。”

  裴徊光旁若無人邁進沈家庭院。看見裴徊光的家僕,都被他禁了聲。

  他站在門外,望著沈茴。

第134章 優點

  “什麼?”沈夫人不敢置信地踉蹌向後退了兩步, 懵聲問著︰“他不是這樣說的啊。他、他……他說是他欺負了你啊。阿茴,到底是怎麼回事?有什麼事情是不能告訴娘的啊。咱們都是一家人,你受了委屈不要自己扛著好不好?”

  沈元宏呆怔著, 不敢置信地望著小女兒。

  駱菀快步朝沈霆走過去,用目光詢問他。沈霆卻沒有說話, 而是皺著眉望著跪在那里的⼳妹。

  沈茴搭在膝上的手慢慢攥緊裙子, 又忽然松開, 她再次堅定開口︰“不是他說的那樣。是我不貞主動去找他,是我主動向他自薦枕席。”

  “你再說一遍!”沈元宏用手中的拐杖重重地敲了敲地面,邦邦響著。

  沈茴抖了抖肩,越發大聲地說︰“是我主動去勾引他, 我們暗中偷情很久了……”

  沈元宏大怒, 憤怒地舉起手中的拐杖。

  沈茴身子顫了顫, 閉上眼楮。

  沈元宏整個人都在發抖,高舉的拐杖卻怎麼也舍不得落下來。

  沈霆大步走過去, 擋在沈茴面前,他望著父親,低聲開口︰“父親,蔻蔻還小, 您消消氣。”

  老太太終于抬起臉, 心疼地望著沈茴,長長地嘆了口氣。

  “不不不……阿茴, 你怎麼會……”沈夫人簌簌落著淚不信小女兒的話, “他不是說的,他是不是逼你啊……”

  沈茴慢慢睜開眼楮,努力扯出一絲笑容來,她說︰“因為他就是擔心你們責怪我, 才將罵名自己擔了。不怪他的……”

  ——這是沈茴能夠想到的,對裴徊光的瘋行最好的辯駁。

  門外,裴徊光的目光從門縫落進去,死死凝在沈茴跪在那里贖罪的縴細身影。他抬起手,指腹抵在門上,隔空想要撫摸她紅紅的眼角。

  這,是維護嗎?

  呵,原來有朝一日,又有人開始維護他。原來會維護他的人還沒有死光啊……陌生的感覺隔著二十多年,洶涌卷來,壓得他心口窒悶,像是隨時都能逼得他吐出一口鮮血來。

  他想將門推開,大步走進去,將跪在那里的沈茴拉起來,護在懷里。他不忍再看她跪在那里贖罪,等著別人宣判,即使是她的家人。

  可是他不能。

  因為,他是裴徊光。

  他推開房門走進去又能怎樣?只能更澆一把火。只要他還是裴徊光一日,他的存在,于她而言,都是不堪。

  是他,將她逼到了這樣的地步。

  沈元宏紅著眼楮,將手中舉著的拐杖放下來,發泄怒火般用力敲擊著地面。他嘶啞著嗓子大聲質問︰“你這是在維護他?為什麼?這狗閹賊身上哪有半分優點值得你如此!”

  駱菀潸然淚下。她蹲在沈茴身邊,心疼地說︰“阿茴,宮中險惡,你是逼不得已,不是真的喜歡這惡人,對不對?”

  沈夫人也哭著問︰“是啊,你到底喜歡他什麼啊……”

  門外,裴徊光盯著沈茴的眼底漸漸染上了幾分猩紅。

  他們是完全相反的人。她善良正直,勇敢又樂觀,柔軟卻有力量。他痴迷于她不管陷在何樣的困境里都能笑著站起來反抗的模樣。在她身上,他看見了悄悄生長的柔軟生機。這是他死氣沉沉的生命里,缺少的東西。

  而他身上哪里有半分優點值得她喜歡呢?他的身上只有惡,根本沒有優點。

  喜歡裴徊光什麼?沈茴慢慢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這個問題,剛剛沈霆問過她。在過去的無數個日日夜夜里,沈茴也問過自己很多次。

  沈茴慢慢彎起唇角,大聲說︰“他勇敢、堅韌、執著、頑強。他天資卓絕又異常刻苦。他冷靜、聰穎,又溫柔、周到。他漫讀浩瀚書卷,知用兵善謀權,精于武學通于醫毒。即使被仇恨逼上歧途,他有他的擔當。他重孝重義。又……重情。”

  眼淚輕輕滑過,沈茴抬起眼楮,望著家人,認真地說︰“他當然有優點,很多很多的優點。他只是……走錯了路而已……”

  裴徊光的手僵在那里。

  他猛地閉上眼楮,努力克制著胸腔中漫卷的血腥苦澀。

  他不去分辨沈茴說的話是對還是錯,他不想分辨這些。他只知道,心里撕裂般的疼痛。

  密封的地方,就這樣被她用力闖進去。

  他向來最厭惡旁人揣摩他的心思,他厭惡一切靠近他的人,享受著高高在上的獨來獨往,用睥睨的視角嘲笑世人的悲歡喜怒。

  現在,有人闖了進來。

  原來,有人闖進來將他看透的滋味,陌生的,奇異的,甚至令他生出那麼一絲恐懼來。可是,他竟然並不想將這種滋味掐斷。

  一直沉默著的蕭家老太太,再次輕輕嘆了口氣,望著沈茴的滄桑眼中溢滿心疼,她顫聲開口︰“孩子啊,別說了,別再讓姥姥心疼了……”

  “姥姥……”沈茴趕忙起身跑過去,手足無措地去抱著姥姥。

  沈元宏哈哈大笑了兩聲。

  “好好好。”他連說了三個好,指著沈茴,“你說了這麼多,那你想過以後嗎?你跪在這里為那狗閹賊說話。對對對……不僅是個十惡不赦的惡人,還是個閹人!你這般替他說話,他在哪里?啊?你知道嗎!你在這里替他說話的時候,他會不會正在哪個地方殺人取樂啊!”

  沈元宏手里的拐杖重重敲在地面上。

  裴徊光將門推開。

  沈茴一怔,轉過身望著出現在門口的裴徊光。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望了過來,將目光凝在本不該出現在這里的人身上。屋子里一片安靜,誰也沒有出聲。就連沈茴也有點懵。她不知道裴徊光為什麼會跟過來。好,就算他會跟過來。他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推門進來?他要做什麼說什麼?難道他不知道這個時候他不該出現嗎?

  沈茴心里明白家里人一時接受不了。在她原本的計劃里,她本就打算將她和裴徊光的事情隱瞞一輩子。

  今日裴徊光的瘋行將她打了個措手不及。她承認,她握著那包藥的時候內心掙扎了很久很久。可是最後,她還是選擇將這一切都坦白。

  她可以向天下人隱瞞,可是她不想再向家人隱瞞。

  一家人,就應該互相理解互相扶持,不是嗎?

  沈茴站起來,用掛著淚珠的眼楮望著裴徊光。

  所有人都望著裴徊光,神色各異。提防、懷疑、嫌恨。裴徊光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任由各種各樣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這一生,本來就不在意世人的目光。甚至,世人將他的惡行罵得更凶,好似他距離自己的復仇目標就越近一些,心里就越痛快一些。

  可是現在,他開始在意了。

  裴徊光望著哭紅了眼楮的沈茴。她的眼楮里盈滿了淚水,可是她的眸子澄澈又明亮,是他最喜歡的樣子。

  裴徊光輕輕扯起一側唇角,遞過去一絲淺淺的笑意。

  然後,裴徊光將目光落在沈元宏身上。他一步步朝沈元宏走過去,最後站在沈元宏面前,抬抬眼,瞧著這位盛怒中的老父親。他開口,慢悠悠的語氣︰“怎麼,咱家給沈老將軍做女婿,沈老將軍不滿意?”

  “女婿?”沈元宏握緊手中的拐杖,既想砸下去,又不能砸下去。他望著面前的人,咬牙切齒。

  裴徊光又轉身,朝著蕭家老太太走過去。他蹲在老太太身前,俊朗的面頰慢慢浮現溫潤的淺笑。他問︰“姥姥,也對小光不滿意嗎?”

  老太太皺皺眉,望著蹲在面前的裴徊光,還沒開口,沈元宏在後面憤怒地說︰“什麼女婿,簡直胡說八道!我的女兒是宮中的皇後!而你,裴徊光!司禮監的掌印太監怎麼做我的女婿!”

  裴徊光低低地輕笑了一聲,漫不經心地說︰“等皇帝死了,阿茴就不再是皇後了。”

  他慢慢抬起眼,望向站在身邊的沈茴,剛好撞見盈于沈茴眼中的淚珠從她眼中滾落下來,緩緩滑過她的臉頰,忽地落下來。

  裴徊光伸出手來,用拇指指腹壓了壓自己的唇角。然後他站起來,朝沈茴邁出一步,站在她面前俯下身來,湊到她耳邊,眸色暗下去。他低聲,用只有兩個人能夠听見的音量說︰“別哭。你若再哭,咱家要忍不住發瘋殺人。”

  沈茴怔怔望著他,抬起手來,用手背使勁兒去蹭臉上的淚痕。

  老太太再次嘆了口氣,終于開口︰“蔻蔻,你什麼時候回宮去?”

  沈茴轉過頭望著姥姥,不知道姥姥為什麼這樣問,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說話。

  老太太站了起來,心疼地摸了摸沈茴的頭,緩聲說︰“孩子啊,回宮去吧。你出宮這樣久,宮里頭可都安排妥當了?可別出了什麼意外。”

  沈茴反應過來姥姥是想讓她和裴徊光先離開,給家里人一點時間。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所有人都需要緩一緩。

  沈茴努力擺出乖巧的笑臉來,勉強壓下去聲音里的哽咽,盡量用平緩尋常的語氣說︰“原本說著天亮前要回去的。再晚一些,也不知道沉月那邊會不會出什麼紕漏。”

  沈霆說︰“那先回去吧。”

  “好。”沈茴偷偷望了父親和母親一眼,再將目光落在姥姥的身上。

  “走吧。過兩日,我和你母親進宮去看你。”老太太慈愛地說著。

  沈茴點點頭,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老太太重新在椅子里坐下,陷入沉思中。沈元宏還接受不了陷在震驚里。沈夫人也失魂落魄地用手絹抹著眼淚,哽咽哭著︰“我的阿茴怎麼這樣命苦,竟和一個閹人勾纏起來,還是裴……”

  駱菀坐在一旁,蹙眉揪心地陪著婆婆。

  沈茴從沈府出來,除了沈霆,沒有人送她。

  站在沈府大門外,沈茴回頭,望向哥哥發沉的臉色,她抿抿唇,小聲說︰“哥哥這幾日要多留心他們的身體……”

  “我都知道。去吧。”沈霆說。

  沈茴低著頭站了一會兒,才轉身登上馬車。

  裴徊光也跟著沈茴登上了馬車。

  黎明前的黑暗里,馬蹄聲噠噠。

  車廂里,沈茴和裴徊光兩個人一路無言。直到穿過海棠林,裴徊光為沈茴打開了暗道的門。

  沈茴垂著眼楮,神色黯然地邁進暗道里。她沉默地往前走了一會兒,才緩過來,她抬起眼楮望著將她包圍的溫柔藍色。

  她望著身邊的裴徊光,有些訝然他跟來。

  “後悔嗎?”裴徊光問。

  在夜明珠鋪路的淺藍色暗道里,沈茴慢慢彎起眼楮。她的眼睫沾著淚,可是她笑著搖頭。

第135章 吻我

  “何必呢。”裴徊光喟然。他習慣了高高在上, 習慣了睥睨人間世,習慣了將一切掌控在手中。

  這條復仇路,他走得順風順水, 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計劃行進。

  也,走得死氣沉沉。

  今夜的意外忽然降臨,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咱家自認行事瘋邪,今日才知娘娘瘋起來,才真是不計後果。”

  “掌印才知我瘋嗎?”沈茴彎著眼楮,聲音輕輕的。

  裴徊光的視線凝在沈茴微紅的雙眸。她總是這樣, 若是哭過了,眼楮周圍要紅很久很久,尤其是眼角暈開的紅痕。

  瞧著,就讓人在心里最柔軟的地方開始疼起來。

  裴徊光抬手, 用指腹輕輕撫著她殷紅的眼角。是啊, 她本就是這樣決然的人。孤注一擲, 勇往直前。

  看上去完全相反的兩個人,往往又在某些地方, 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裴徊光卻還是覺得惋惜。

  他說︰“這就是娘娘要的不破不立?用這樣凶猛的姿態將一切表面的平和扯破,將里面丑陋不堪的內在揭示人前。娘娘若是听從咱家的方式,日後用更溫柔的手段,也不至于陷于如今困境。何必這樣驚嚇他們逼迫他們。”

  裴徊光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的人,更清楚世人眼中的他是個什麼鄙髒的玩意兒。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沈茴會用這樣決然的方式,將兩個人的關系在家人面前坦白。她的家人不可能認同她的瘋舉。

  若他有女兒,也不會準許她被惡鬼染指。

  他們的關系應該隱瞞。應該永遠隱瞞在不見天日的黑暗里。他不應該讓世人眼中干干淨淨的她, 被他染髒。

  “第一,作為一個女兒,向自己的父母說出自己的芳心, 這再應當不過,更非丑陋不堪。”

  “第二,破而後立不僅是對我的家人,也是對你。”

  裴徊光略皺眉。

  沈茴溫溫柔柔地笑著,她望著裴徊光,輕聲問他︰“今夜過後,掌印有沒有更喜歡蔻蔻一些呢?”

  裴徊光盯著她半晌,失笑一聲,問︰“娘娘還想咱家有多喜歡娘娘,嗯?”

  沈茴輕輕搖頭。她說︰“不夠呢。”

  裴徊光殷紅著眼角盯著她,聲音低沉地問她︰“那娘娘呢?”

  沈茴朝裴徊光邁出一步,更靠近他一些。她輕輕抬手,將手心小心翼翼地壓在他的心口。

  他們的開始,始于她的圖謀。

  在最初隱約得知自己動了心的時候,沈茴也曾茫然過。她曾告訴自己,在這場美人計中,萬萬不可讓自己也陷進去。

  可是後來,在真真假假的情蜜相處中,到底生出了幾分心動。

  沈茴的猶豫很短暫。

  她從小心中所向——是光明磊落行事坦蕩,圖一個問心無愧。承認自己的心,也應當坦然無懼。

  沈茴將視線落在自己的小手指上,說︰“是比以前多了一點點吧。嗯,再多短短一小關節吧。”

  “嘖。”裴徊光低笑一聲。

  沈茴抬起眼楮來望著他,沉靜的明眸里是勇氣,是堅定。她說︰“這與多少無關。不管是十分喜歡,還是一分喜歡。只要這份喜歡滋生出來,每一分都應該被尊重,被認真對待。”

  裴徊光審視著她認真的眉眼。

  沈茴壓在裴徊光胸口的手慢慢柔軟下來,縴細的手指蜷起,輕輕攥住他的衣襟,將他衣襟錦滑的料子攥在手心里。

  她望著他,坦蕩說著自己的野心︰“徊光,我比你想得貪心。”

  ——既然我已經動心,那麼我想要的也變得更多。我要你發了瘋地深愛痴戀。為我殺人不夠,我要你為我開始救人。為我瘋魔不夠,我要你為我從地獄里走出來,開始當一個人。

  ——我既要天下太平繁京非夢,也要所愛在身邊,日夜廝磨。

  裴徊光望著沈茴,她明澈的眸越發明亮,升起一團熾熱火焰。

  沈茴攥著裴徊光衣襟的手松開,她的手心輕輕撫著他錦緞衣料上的繡紋,慢慢上移,直到勾著他的脖子。她眼中明燦的火焰漸漸淡下去,逐漸漾出溫柔。

  然後她踮起腳尖,湊到裴徊光唇邊,將柔軟的輕吻淺淺落在他唇角,一觸即分離開他。

  裴徊光手掌搭在她後腰,將人緊緊禁錮在懷中。他深望她,看著懷里的她慢慢綻出笑顏。

  沈茴微微側首,枕在裴徊光胸膛。她望著他,嫣紅的眼角輕輕挑起。

  她命令他︰“吻我。”

  裴徊光微蜷的指背反復摩挲著沈茴柔軟的臉頰。指背觸暖意。他低下頭去親吻她,用他的方式瘋狂親吻她,如她所願。

  沈茴閉上眼楮,勾起的眼尾帶著一點溫柔的笑意。

  未來的路,不會自己變光明。她要自己執燈,照亮前途,謀一個她想要的未來。

  ‧

  沉月這一夜都睡得不安穩。因為沈茴離開前說過今日天亮前會回來,所以她一直沒有睡沉,等著沈茴什麼時候回來了,她好立刻起身過去服侍。

  這一等,就等到了天亮。

  困得昏昏沉沉的,卻也睡不著。沉月听著從窗縫漏進來的遠處玉檀枝葉間的鳥兒晨起叫聲,決定還是起身。她簡單梳洗過來,來到沈茴的寢屋。走到博古架面前,有些猶豫要不要去迎沈茴。就算是從這暗道下到樓下的庫房里守著也好呀!

  沉月沒有猶豫多久,就隱約听見了腳步聲。她再等了等,終于等到博古架後面的機關啟動聲音。

  沈茴將手搭在裴徊光的小臂上,被他扶著從暗門後走出來。

  “娘娘,您終于回來了!”沉月心中頓時松了口氣。她目光掃了一眼沈茴身邊的裴徊光,又往沈茴身後望去,發現拾星和阿胖、阿瘦都沒有跟著。

  沈茴點點頭。她垂著眼楮,到底折騰了一夜,一點沒睡,她聲音里帶著點疲憊和困頓。她說︰“昨夜沒睡好,我想再睡一會兒。你先下去吧。”

  “是。”沉月多看了沈茴一眼,見她紅著眼楮,頓時心里有些心疼。

  “至少洗個臉。”裴徊光說。

  沈茴身上沒有什麼力氣。她知道自己臉上有淚痕。她點點頭。

  沉月猶豫了一下,才說︰“娘娘要不要干脆泡個熱水澡?那樣睡起來會更舒服些。熱水都有,不用現燒。”

  沈茴點點頭,說︰“好。”

  沉月立刻退出去,飛快安排了宮人,將小盥室里的浴水準備好。她瞧著沈茴精神實在不太好,蹙著眉問︰“娘娘要不要奴婢伺候?”

  “不用。”開口的是裴徊光。

  沉月不敢反駁,只是望著沈茴的目光里仍舊是憂慮。她從小就在沈茴身邊,知道沈茴的身體有多弱,時刻擔心著她會引了舊疾。

  沈茴瞧著沉月的臉色,笑著柔聲︰“昨夜去河邊玩,玩得累了而已。你一定守了一夜,下去好好補個眠。”

  沉月這才心里略松了口氣,轉身退出去。退出去之後,沉月又仔細吩咐浩穹樓的宮人們噤聲,莫要喧嘩。

  ‧

  沈茴雙腿一軟,裴徊光立刻扶了她一把。沈茴順勢將頭靠在他胸口,慢慢合上眼楮,說︰“我沒有力氣了……”

  裴徊光彎腰,手臂探在沈茴膝下,將人抱起來,朝盥室走過去。

  她抱在懷里很輕。

  裴徊光垂眼,視線落在沈茴身上。她合著眼楮,臉色有點發白,她乖乖地縮在他懷里,應當是真的倦累了。

  到了小盥室,裴徊光將沈茴放下來。雙足落了地,沈茴眉心輕輕蹙了蹙。她靠在裴徊光懷里,仍舊沒有睜開眼楮。

  裴徊光一手撐在她後腰扶著她,一手解開她身上的衣衫,將她抱進浴桶里。

  身子沒進溫熱的浴水中,沈茴舒服地輕“唔”了一聲,她的唇角滿足地彎了彎。

  裴徊光將寒涼的手探進水中,讓熱水將他的手浸泡著,染上些溫度,才伸出手來,輕輕摸摸她的臉。

  沈茴雖然一直疲憊地閉著眼楮,可是並沒有睡著。她感覺到了裴徊光輕撫的指背,她動作小幅度地用臉頰蹭一蹭他的指背。動作輕輕的,也軟綿綿的。

  裴徊光又拿了棉帕,浸了熱水,再將浸帕上的熱水擰干,小心翼翼地為她擦著臉上的淚痕。

  沈茴覺得置身在溫柔窩里,溫暖的感覺讓她覺得很舒服。她在這種包裹的溫暖中,漸漸睡著了。甚至連後來她被裴徊光抱出水中,又給她擦干身上的水漬、穿上寢衣,她也都一概不知了。

  ‧

  自沈茴離開,沈家人都沒有睡。

  沈夫人擔心母親的身體,畢竟馬上要七十歲的老人家了。她勉強擠出笑臉來,將母親扶到屋中歇下。可當她回到自己的屋子中,卻忍不住捂著臉低低哭起來。

  “母親。”駱菀坐在她身邊,溫聲勸慰著,“您別難受了。也許沒有咱們想得那麼差呢?阿茴她……”

  “母親,祖母?你們怎麼了?”沈鳴玉揉著眼楮走進來。

  她每日清晨起得特別早,因為要練劍。

  她迷迷糊糊地站在門口,看著母親和祖母在垂淚,清晨沒睡醒的困頓一下子散去了。

  駱菀立刻起身,拉著沈鳴玉的手,帶她走出去。

  女兒年紀還小,駱菀不是很想讓她知道這些事情。她望著女兒,有點心疼地摸了摸她的頭,說︰“鳴玉長大了,快有母親高了。”

  沈鳴玉扯開嘴角笑。緊接著,她神色一僵,再問︰“母親,你和祖母怎麼啦?”

  “沒什麼。別人家的事情。一想到鳴玉長大了,以後也是要嫁人的,也不知道鳴玉將來會喜歡上什麼樣子的人……”

  沈鳴玉一愣,臉上的表情有點不太自然。她紅著臉說︰“母親你胡說什麼呢。我還小呢!我才不會喜歡上別人,只喜歡母親!”

  駱菀微笑著搖搖頭︰“你呀,可從來都不听母親的話。”

  她以前從不覺得女兒有主意有什麼不好,現在倒是有了幾分擔憂。

  沈鳴玉皺眉,在心里合計著莫非母親因別人家孩子不听話而感慨?她笑著說︰“母親放心。鳴玉可听話啦!以後嫁的人一定會是母親滿意的!”

  駱菀知道女兒哄自己開心,便跟著露出笑顏。她無奈地說︰“好了,去吧。練劍之前先吃些東西。”

  “好!”沈鳴玉轉身快步往外走,迎面遇見父親。她眼楮一亮,高聲喊了父親一聲,待離得近了,發現父親的臉色也不大好看。

  沈鳴玉皺皺眉,總覺得家里發生了什麼她不知道的事情。

  邁出院門的沈鳴玉,腳步停下來,狐疑地回望。

  “父親怎麼樣了?”駱菀迎上沈霆,憂慮詢問。

第136章 小婿

  沈霆搖搖頭, 說道︰“我從外面剛回來,還沒有去見父親。先過來問問母親和祖母這邊如何了。”

  駱菀嘆了口氣,憂愁地說︰“母親很心疼, 一直在落淚。倒是祖母那邊好一些,老人家還吃了些粥,听說已經回床榻上躺下歇著了。”

  沈霆視線越過駱菀,望向房內的方向。

  駱菀狐疑地打量著面前的沈霆,總覺得他過分冷靜。她將心里的疑惑問出來︰“嘉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這件事情?”

  “算是吧。”沈霆並不隱瞞。他用指腹壓了壓眼尾, 壓下心里的煩躁。他剛從吳往變回沈霆的身份時,沈茴就向他坦白了她與裴徊光的關系。可是這層關系發生了變化。他的妹妹對那閹人生出了感情。

  “所以,你一直在幫她瞞著?”駱菀蹙著眉,眼中浮現不解。

  沈霆不知如何解釋, 心中卻生出自責來。在這個家中, 他是最早知道這件事情的人。所以, 是不是他應該在更早些的時候主動做些什麼?也不至于今日事情發展到這個樣子。

  “嘉延?”駱菀焦慮地望著他,打量著夫君為難的神色。

  “我能怎麼辦?”沈霆疲憊地長嘆, “她說她喜歡他。她說她喜歡他……她說她喜歡他!”

  沈霆攤了攤手,躊躇地轉了轉身。像有一腔的怒火壓在心里面,可是他發不出來,堵在胸腔里難受得要死。

  ⼳妹從小體弱,所有人都說她活不久。她想要什麼東西,他都盡全力滿足她。把她的每一日當成最後一日,把她的每一個心願當成遺願。她喜歡什麼人不好, 偏要喜歡這樣一個人?

  駱菀攥了攥手,跟著揪心。

  沈霆長舒一口氣,一家子老弱婦孺, 他不能再亂了陣腳。他收了收情緒,轉過身來面對駱菀,放緩了語氣︰“你也一夜沒睡,吃些東西,回去歇一歇。”

  駱菀蹙著眉搖頭,說︰“母親不吃不睡,我哪里能歇著。”

  沈霆想了想,點頭說︰“好。那你多費心陪陪母親。我去父親那邊看看。”

  駱菀點頭。她站在原地目送沈霆離開,然後去吩咐下人去煮了晨粥,親自端進去,努力勸婆婆用一點。

  ‧

  沈霆在後院涼亭里找到了父親。

  沈元宏一個人坐在涼亭里,身軀佝僂著,望著遠處平靜的湖面。拐杖被他隨意一放,跌落在腳邊。

  本就是年邁病弱的老人家,一夜之間又添華發。

  沈霆走過去,無聲在父親身邊坐下。兩個男人沉默著。

  好半晌,沈元宏長嘆了一聲。

  “是我這個父親,護不住她啊……”話到後面,多了顫音,蒼老的男人忽然就落下淚了。

  到底不願在兒子面前落淚。沈元宏抹一把臉,把臉轉到另一邊。

  知父親用意,沈霆低著頭,也不去望父親傷心的模樣。

  “這幾年,我一直都在後悔年輕時離鄉參軍。若說更後悔的事情,就是太由著你們幾個孩子,讓你們都生出那樣剛烈的性子。”沈元宏將哽咽咽下去,緩了好大一口氣。“我多希望你是個逃兵,不會死守城中。多希望二郎不要一腔清正,多希望阿荼性子軟一些不要跳下去。又多希望阿菩懂得蟄伏隱忍……”

  沈元宏閉上眼楮垂下頭,雙手捂住自己的臉,聲音低下去︰“我以為阿茴最乖順。怎麼也走了這樣一條凶險的路。難道她不說,我就不知道她想做什麼?這腐爛的亂世,哪是那麼容易掰正的。傻孩子……”

  沈霆喉間微哽,他勉強笑笑,說︰“因為我們都是您的孩子,繼承了您的風骨。”

  沈元宏搖頭,滄桑道︰“我老啦。天下父母心,想要的只是兒女平安。”

  沈霆轉過頭,望向身邊滿鬢華發的父親。在他少年時,父親很少在家。那時候的父親高大康健,挺拔又驕傲,總是穿著一身盔甲,剿匪迎敵,勇往直前。他教他們勇,教他們剛正良善,教他們無愧于心。

  父親不知道,他一直都是兄妹五個的驕傲,是他們的英雄,和一生效仿的人。

  父親老了,開始有了怕。

  怕孩子們再傷亡,怕再失去他們。

  “嘉延啊……你不知道父親看著她進宮心里有多難受。她還那樣小,身體又那樣差。我甚至痴想著世子何時能率兵打進京中,或者是別的誰造反成功。曾經為這齊氏江山而征戰,現在卻可笑地盼著龍椅上的皇帝早點駕崩。”沈元宏苦澀地笑了笑,“父親甚至偷偷想過,有沒有什麼法子能把她弄出宮來。不不,也不是偷偷地想。很多次和你母親夜里說過。她還那樣小。我和你母親忍不住去盼以後,不知道她會不會再遇到對她好的男人,可以好好疼愛她的人。”

  “裴……”沈元宏搓了一把臉,“我的阿茴知道喜歡人了,多好啊。可是怎麼會是裴徊光呢?啊?怎麼會是裴徊光呢?”

  沈元宏去問沈霆,也在問自己。他已經問了無數次。

  ——怎麼就是裴徊光呢?

  只要是他的阿茴喜歡的人,不管是家貧的還是相丑的,哪怕是她身邊那兩個奇形怪狀的內侍,只要她喜歡。

  可是,怎麼就是裴徊光呢?

  “罷了,罷了。”沈元宏彎下腰,努力撿起腳邊的拐杖,支撐著用力站起身,然後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沈霆望著父親逐漸走遠的蒼老背影,心下不忍。他垂下頭,閉上眼楮。

  不久後,沈霆覺察到了異動。他皺皺眉,猛地抬起頭,望向遠處的裴徊光。

  他怎麼來了?

  沈霆一下子站起身,遙遙盯著裴徊光的一舉一動。

  沈元宏手里拄著拐杖,低著頭,渾渾噩噩地一瘸一拐往前走。就連裴徊光迎面朝他走來,他都渾然不覺。一直待裴徊光站在他面前,擋了他的路,他還以為是什麼家僕。他皺著眉抬起頭,看向這個擋路的家僕。

  沈元宏發現自己的視線里是一身紅衣。

  太後孝期,誰人會穿一身紅?

  沈元宏愣了一下。緊接著,他的視線里慢慢出現裴徊光的臉。

  “你!”沈元宏呆怔片刻,向後退了一步。他緊緊抿著唇,腮線緊繃著。他握著拐杖的手用盡了全力一般,蒼老的肌皮上凸著青筋。

  沈元宏長長舒出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咬著牙發問︰“掌印大人大駕光臨有何貴干啊!”

  裴徊光半垂著眼,慢悠悠開口︰“阿茴睡著了。小婿左右無事,過來看望岳丈大人。”

  沈元宏緊緊抓著拐杖的手強烈地顫了顫,教養讓他不要罵得太難听︰“草民沒有您這樣了不得的小婿!掌印還是莫要亂喊岳丈!你……”

  “沈元宏。”裴徊光打斷沈元宏的話,盯著他的眼楮,一字一頓︰“咱家這女婿,你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

  “你、你、你……無恥之徒!無恥之徒!”

  沈霆大步追過來,站在父親身側,望向裴徊光︰“家父年邁,掌印有什麼事情盡可與我說。”

  裴徊光沒立刻接話,而是將手中的折扇慢慢展開。

  沈家父子視線不由下移,落在扇面上,看著上面的題詩——微陰翳陽景,清風飄我衣。

  “微陰翳陽景,清風飄我衣。”沈元宏念出來,繼而帶著嘲意地冷笑了一聲。

  就他?

  緊接著,沈元宏神色一僵,視線重新落在扇面上的題詩。認出來這是沈茴的筆跡。

  沈元宏瞪圓了眼楮盯著裴徊光。這人什麼意思?拿著女兒送他的定情信物在這里瞎炫耀什麼?為了氣死他?

  沈元宏再深吸一口氣,在心里告誡自己萬不可著了這閹賊的道兒,決不能被他活活氣死。

  “掌印大人到底是來干什麼的?”沈元宏握著拐杖用力敲了敲地面,將青磚路敲得梆梆響。

  裴徊光視線下移,落在沈元宏用力敲著地面的拐杖上。他緩聲道︰“阿茴每次見了岳丈大人一瘸一拐的狼狽德性,都心疼得揪著眉頭。”

  “怎麼?”沈元宏又用手中的拐杖敲了敲地面,“你這狗閹賊還想把我的腿砍了不準我走路了不成!”

  到底,教養沒攔住,還是罵出來了。

  沈元宏用拐杖敲著地面,拐杖卻在青磚上打了滑,沒了拐杖的支撐,他的身體跟著朝一側趔趄。

  裴徊光扶了一把。

  沈元宏重新站穩身形,發現自己扶著裴徊光的小臂,立刻憤怒地甩開,向後退了一步,用手中的拐杖重新支撐著站穩。

  裴徊光也不介意。他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袖子上被沈元宏壓出的褶皺,然後才慢悠悠開口︰“岳丈大人誤會了,小婿來給您治腿的。”

  ‧

  沈茴醒來時,已經是中午了。她肚子空空的,還沒睜開眼楮,先用手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她慢慢睜開眼楮。入眼,是琉璃籠炫目的光影。

  沈茴這才意識到身在何處,她手肘支撐著坐起身,朝身後望去,發現裴徊光並不在身邊。她低下頭,望著身上的寢衣,慢慢回憶昨天晚上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不由地,眼前浮現家人為她心疼和擔憂的模樣。她的心里慢慢酸澀泛濫起來。

  一滴淚落在手背上,沈茴才發現自己哭了。

  “娘娘醒啦?”沉月走進來,“可終于醒了。睡了一上午呢。都到了用午膳的時候。是不是立刻起來,且讓他們擺了午膳?”

  沈茴匆忙擦干眼淚,扶著琉璃籠站起身,身子卻晃了晃。

  沉月驚了,立刻走過去扶她,下意識地去摸她的額頭,去探她有沒有發燒。

  沈茴微笑著搖搖頭,說︰“沒有事啦。就是睡得太久,肚子好餓。”

  沒有發燒,沉月這才松了口氣,扶著沈茴在梳妝台前坐下,一邊為她簡單梳理一下長發,一邊說︰“俞太醫一早過來請平安脈,知道您睡著,一直在樓下候著呢。等會用了膳,正好讓他給娘娘把把脈。”

  說著,沉月已經將沈茴睡亂的長發整理好。扶著她往樓下去。

  俞湛?

  沈茴恍惚了一下。正好,她也要尋俞湛。

  在很早很早之前,在俞湛還沒有進太醫院的時候,沈茴就盼著他進宮。不僅是需要他調理身體,更需要他手里的藥。

  不,是毒。

  ‧

  “我想要合歡鳩毒。”沈茴溫聲說。

  俞湛猛地怔住。向來溫潤從容的面容出現震愕,他站起來,盯著面前的沈茴,細細分辨她臉上的表情。半晌,才壓抑著低聲問︰“何至于此?”

  沈茴溫柔笑著說︰“俞太醫勿多慮,我現在不用。”

第137章 玥王

  合歡鳩毒, 以身為餌,糜愉之致,共赴黃泉。

  這毒奇邪, 是同歸于盡的法子。沈茴並不意外俞湛的反應, 她微笑著, 繼續解釋︰“深陷宮中, 偏又這樣的亂世。日後興許會用得上,不過提前準備著。”

  俞湛慢慢將臉上的震愕收起來,沉默地凝視著沈茴。

  只是以備不時之需?俞湛不太相信沈茴的說辭。他總覺得她現在不用這毒興許是真的,可她心里應當有了某個計劃的輪廓。

  俞湛重新坐下來, 將搭枕從藥匣里取出來,平靜地說︰“世間毒物千萬, 若只是以備不時之需, 未必要這一味毒。”

  沈茴眉眼間掛著淺淺的笑,並不說話。

  短暫的沉默之後, 俞湛抬眼, 重新望向坐在對面的沈茴掛著笑的眉眼,他心中已明了。

  這世間堅強與柔軟往往不能只看表面。他見多了她從小與病痛抗爭的模樣, 知曉她溫柔乖順表面下的毅然。

  他將嘆氣淺藏, 頷首道︰“臣會給娘娘準備。”

  沈茴笑起來, 這才將手腕放在搭枕上, 說︰“雖然你在太醫院做事, 可每日出處宮中也都會有搜查。所以俞太醫還是要謹慎些, 莫要給自己惹來麻煩。”

  “娘娘寬心。這合歡鳩毒所需的材料並非罕見, 不過是方子繁復些。臣大可在太醫院中悄悄研煉。”俞湛說。

  “那就太好了呀。”沈茴笑。

  這合歡鳩毒的大名,略懂醫毒之人都知。可研煉的過程極為麻煩,藥方更是尋常人不得見, 這十分難尋的一種毒。

  偏偏,這合歡鳩毒是俞湛的外祖父研制出來的。

  俞湛听著沈茴聲音里噙著的那點淺淺的笑,卻心里沉沉。待沉月在沈茴的腕上搭了帕子,他恭敬地探手診脈。

  靜听她淺淺的脈搏。

  俞湛愣了一下。

  他抬眼望向含笑的沈茴,問出來︰“娘娘最近覺得身體如何?”

  “沒覺得有什麼不同尋常的。”沈茴想著今晨回來後的疲憊和困頓,可那是因為她昨晚一夜沒有睡,不算什麼特殊的狀態。

  可俞湛緊接著就問出來︰“可安眠?”

  沈茴彎著眼楮說︰“這都被俞太醫診出來了嗎?昨天晚上是貪玩了些,睡得很晚,起得也很遲。”

  “娘娘身體與常人不同,要多注意休息。”俞湛斟酌了言語,“更是勿要憂慮,萬望寬心。”

  “我曉得的。畢竟是從小听著趙伯伯那句‘多笑多開心身體才好’長大的呢。”沈茴頓了頓,又問︰“俞太醫,我身體是又出現什麼問題了嗎?”

  “還好。”他說。

  還好?這用詞倒是有些古怪。沈茴有些驚訝地望了他一眼。

  俞湛垂眼收著藥匣,一邊收拾一邊說︰“一會兒給娘娘的藥方再改兩味藥。”

  “好。”沈茴點頭。

  她服用的藥,時常會根據她身體的狀況來調整。

  俞湛又告訴沈茴一件事情︰“這里離江南已不遠。外公不日會來關凌。到時候讓外公再給娘娘重新理一理藥方。”

  “趙伯伯要過來?那真是太好啦。”沈茴笑臉上頓時又浮現點不好意思,“我小時候太嬌氣,還凶過趙伯伯呢。”

  憶起沈茴三四歲時一看見他外公就哭著喊“壞人”,俞湛的眉眼間也勾出了幾分笑來。

  俞湛到隔壁寫完新的藥方,又囑咐了宮人幾句,背著藥匣下樓離開。他剛走出閣樓,遠遠看見裴徊光邁過院門,正側著臉,跟浩穹樓里的小太監說話。

  俞湛略一猶豫,換了條路,從側門離開浩穹樓,避開了正面遇上裴徊光。

  ‧

  俞湛離開之後,沈茴起身回到了寢屋。昨夜到底折騰得傷了身,她身上的懶倦還沒完全散去。倒也不困睡不著,她在窗下的軟塌懶靠著。

  窗戶開了半扇,溫暖的風輕輕吹進來,溫柔吹拂在她的臉頰上,讓她的幾許發絲拂在雪色的面頰上。

  她打量著窗台上的那瓶插花。百花怒放的時節,宮中不乏巧手的人擺弄出一瓶瓶精致的插花,擺放在各個角落。一眼望去顏色艷麗,且伴著清香,不由讓人心曠神怡,心情大好。

  “這紅膽瓷瓶里的花是誰插擺的?”沈茴詢問。

  “是奴婢弄的。讓娘娘看笑話了。”燦珠笑著說。

  沈茴有些驚訝地轉過頭,望向燦珠。她視線下移,落在燦珠的肚子上。她不需要再隱瞞身孕,也就不再故意穿過分寬松的衣服。如今天氣暖熱,衣衫也單薄。她的肚子就很明顯了。

  沈茴趕忙說︰“不是說過讓你好好養身子嗎?怎麼忙起這些事情了?”

  沈茴不僅免了燦珠平日里各種當值,還派了個十二三歲的伶俐小宮女到她身邊照顧著。

  燦珠大大咧咧地說︰“娘娘,奴婢沒那麼嬌貴。被免去夜里當值已經足夠足夠了。其他的事兒,奴婢還是能做的。就是……若是跟在娘娘身後出入,恐怕惹人眼給娘娘帶來不方便。其他那些事情,奴婢都能做的!”

  沈茴朝她招了招手,讓她到身邊坐。

  “我身邊又不缺人,沒有那麼忙。若是真的閑不住,來與我說說話就好。”沈茴好奇地瞧著燦珠的肚子。她伸出手來,想要摸一摸,可是又有點擔心,怕踫壞了,蹙著眉把手收回來了。

  她忍不住好奇︰“會動嗎?我記得我看過一個故事,里面提過幾筆胎動。說小孩子會在母親肚子里拳打腳踢?”

  燦珠笑著說︰“還早呢!偶爾會感覺到肚子里的小家伙在動。可像娘娘說的那種,估摸著還得再等兩個月呢。”

  沈茴點點頭。

  平盛從外面進來。

  “娘娘,出事了!鑄王和錕王死了!”

  沈茴訝然,立刻追問︰“怎麼死的?”

  “說來也奇怪。兩位王爺一向交好。咱們先前在宮中時,他們兩位還常常同出同入。等咱們跟著皇帝來關凌,兩位王爺本該各自回封地去。可不知兩位爺產生了什麼過節,竟是同時找了江湖上一等一的刺殺組織,向對方下手。鑄王回封地的路上遇刺,當場斃命。而錕王受了重傷,慌忙逃往封地,深夜悄悄歸家,竟是被他的兒子當成蠻賊,一劍穿了個窟窿!”

  沈茴蹙眉听著平盛的稟話,細細琢磨著。

  坐在另一邊軟椅里,跟著姐姐學做針線活的拾星把手里的針線活一扔,扒拉了一會兒手指頭,說︰“先帝一共有十九位皇子。嘶,就沒一個好命長壽的。”

  沉月瞪了她一眼。

  “我說錯了嗎?”拾星向來在沈茴面前說話不避諱,她也知道屋里幾個人都是可信之人,繼續說下去︰“皇帝得了那髒病,誰知道能活到什麼事情。現在鑄王和錕王也死了。算來算去,就只剩下一個王。王從小就是個病秧子,听說不過吊著口氣,說不定哪天就走了……”

  沈茴听著拾星的話,不由想到了王。她自然不認識王。听說王的生母只是個不受寵的宮女,且生他的時候難產去世,而他也從小體弱,從小不得看重。年少時離京去了封地養身,卻一直不見康健,每年新歲各地進宮覲拜時,他也因病重不能入京。是以,朝間與鄉野提到王侯時,往往會忘記這位小王爺。

  大抵,同為從小病弱的人,沈茴生出幾許感慨來,只希望這位病弱的小王爺能夠一直在封地安分的養病,莫要參與到朝堂的爭斗中。

  沉月記得沈茴今晨回來時極差的臉色。她柔聲詢問︰“娘娘要不要再小睡一會兒?”

  “不用了。上午睡得很好了。”沈茴稍微坐正一些。她瞧著沉月和拾星都在做針線活,而自己沒有事情做,心里難免慮起家人而心煩。所以她吩咐宮人去給她拿些書來。平盛詢問拿什麼書,沈茴也沒什麼想看的,不過是希望借助讀書不讓自己胡思亂想,也沒點明什麼書,讓他隨意拿幾本過來就好。

  瞧著沈茴要讀書,身邊的幾個宮婢不想打擾她,都退了下去。

  ‧

  樓梯狹窄,沉月和拾星並肩下樓。燦珠和平盛一起跟在後面。平盛笑嘻嘻地退後一步,打趣玩笑︰“燦珠姐姐您先請,小的可不敢磕踫了。”

  燦珠瞪他一眼,跟著笑起來。

  她將手搭在腹部,眼中卻浮現幾許愁緒。明明一切很順利,她也不知道最近幾日為什麼如此心焦。就像她原本打算今晨插擺的海棠,忽然被麻雀叼了一口,莫名讓她心中生出不祥的預感來。燦珠搖搖頭,笑話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了身孕,竟變得敏感起來。

  “嘖嘖,天大的喜事降臨,咋還愁眉苦臉的啊。”平盛繼續笑嘻嘻地打趣,“我知道了。王來明兒個就要回京。燦珠姐姐是舍不得了吧。”

  “就你話多。”燦珠搪塞。

  走在前面的拾星回過頭來,笑著詢問︰“王來什麼時候回京呀?”

  “明天。”燦珠說。

  拾星還想說什麼,听見樓下裴徊光與內宦說話的聲音,立刻噤了聲,規矩地轉過身去。

  四個人快步走下去,在一側恭敬垂首地候著,給裴徊光讓開路。

  “娘娘可還睡著?”裴徊光詢問。

  “娘娘醒來好些時候了,閑來無事正在屋里看書。”沉月恭敬稟話。

  裴徊光握了握手中的折扇,往樓上去。

  沈茴打發去拿書的宮人不認識幾個字,隨便拿了幾本書,竟都是沈茴讀過的。她懶懶靠在軟塌上,隨手拿了卷隨手翻一翻。

  裴徊光一進來,沈茴就听出了他的腳步聲。

  “娘娘在讀什麼書?”裴徊光走到沈茴身邊,將手中的折扇放在小幾上,順勢坐在她身邊。

  沈茴目光還落在書卷上,身子已軟軟靠過來,倚在他懷中。她沒說話,讓他自己看她手里的書卷。

  “《離騷》?”裴徊光低笑了一聲。

  本就倒背如流的內容,沈茴還還是一字一句看下去。她再翻一頁,隨口問︰“你去哪兒啦?”

  頓了頓,似乎不想讓他誤會她追問他的行蹤。她再添一句︰“醒來你不在身邊怪不習慣的。”

  裴徊光側首看她,將暖風吹亂的發絲一根一根從她臉頰撿起歸攏。他慢悠悠地說︰“閑來無事,送上門去讓人罵一頓。”

  沈茴轉首打量了他一番,問︰“那掌印被打了嗎?”

  “那倒沒有。”

  “哦……”沈茴拖長腔調,“怪可惜呢。”

  “嘖。咱家怎麼覺得娘娘欠打了。”裴徊光將書卷從沈茴手中拿來,然後卷起來握在掌中,再慢悠悠地去挑她衣帶。

第138章 雪衣

  腰側的衣帶尚未挑開, 卷起的書卷輕磕著腰側的軟肉,沈茴只覺得好癢。她忍不住笑出來,一邊笑著一邊向後去躲。

  沈茴笑著抓住裴徊光的手腕, 阻止他慢悠悠的動作。為了岔開他的舉動, 她隨口問他︰“掌印最喜歡這書中的哪一句?”

  裴徊光瞥了一眼手中的書卷, 道︰“沒什麼喜歡的。”

  他已將這本《離騷》隨手一扔, 手掌沿著沈茴的腰線撫在她後腰上,拇指輕壓在她的腰窩里,慢悠悠地打著旋兒般地玩弄品味。

  還是有點輕輕淺淺的癢,不至于忍受不住, 偏酥麻的一種癢。沈茴伏在他懷里,繼續岔開他的注意力追問︰“那掌印猜猜本宮最喜歡哪一句?”

  裴徊光瞥眼, 視線落在沈茴期待的目光上。她的眼中有一汪水, 正盈盈望著他。裴徊光想了一下,道︰“余亦心之所善兮, 雖九死其猶未悔。”

  沈茴一雙盈盈明眸瞬間亮起來。她驚訝地望著他, 驚喜詢問︰“掌印怎麼知道?”

  裴徊光輕嗤了一聲。

  他拍開沈茴攥著他的小手,去解她腰側的系帶。微涼的手掌輕易探進她的心衣中, 頓了頓, 再沿著細細的腰, 繞到她腰後, 去解沈茴心衣背後的帶子。隨著他的動作, 他俯身靠過來, 長指一邊抽解系帶, 一邊慢悠悠地說︰“是是是,娘娘心中有著海晏河清天下大治的追求。這些都是娘娘心之所善。只不過咱家可不想听娘娘的志向,只想和娘娘快活。”

  沈茴望著近在咫尺的裴徊光, 慢慢翹起唇角來。她輕輕“嗯”了一聲,點點頭,承認他所說。她又略挺直了脊背,湊到裴徊光的耳邊,小聲說了一句話。

  裴徊光解她心衣的動作頓時停下來,碧綠的系帶仍纏在他修長的白指上。

  裴徊光垂目沉默了一瞬,才開口︰“娘娘剛剛說什麼?”

  沈茴抵在他耳邊的軟唇輕輕移走,沿著裴徊光的臉頰,慢慢地移到他唇角。她貼著他的唇,再重復一遍︰“掌印也是本宮心之所善。”

  她低軟的聲音好似帶著蠱惑,更別說她貼在他唇角的唇更是香軟至誘人。

  掛在裴徊光長指上的系帶終于滑下去,連帶著沈茴身上的心衣也緩緩落下去。外面薄薄的春衫衣襟敞垂著,旖色溫柔。

  裴徊光忽然低笑了一聲。

  他撿起落在兩人之間的碧綠色心衣,他將她的心衣展開,細細欣賞了一番上面的海棠繡紋。他又用拇指輕輕摩挲了兩下心衣上胸口處雙層的面料。然後他將這件心衣壓在沈茴的身上,長長的碧綠色系帶繞過沈茴縴細的腰。他雙手環擁著她,再將剛剛他解下來的系帶重新系上。

  沈茴反應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給她穿衣。她將裴徊光推開一些,又用力將身上系了一半的心衣扯開。她望著裴徊光,說︰“不穿。”

  “嘖。”裴徊光瞥著她,“娘娘要點臉吧。”

  沈茴拉住裴徊光的手貼在胸口。她慢慢勾起眼尾,聲音也低軟下去。她問他︰“不好看嗎?”

  “好看。”

  沈茴挪了挪身子,換了個更舒服些的姿勢靠在他的懷里,隨著她的動作,一雙未著襪履的雪足從裙下探出來。

  團圓在外面敲了敲門,恭敬地稟話︰“娘娘,煜殿下寫完了功課,要拿來給您看呢。您見不見呀?還是暫且推脫了?”

  沈茴想起來了,是她給齊煜留了功課。打算將她的功課拿去給蘇大人瞧一瞧。

  沈茴坐直了身子,開始整理衣服。上衣剛整理好,沈茴推了推裴徊光,低聲說︰“白日宣淫乃大不善。你快些走吧!”

  裴徊光彎腰,握住沈茴的腳腕。

  沈茴輕輕掙了掙,沒有掙脫開,她便不再掙脫,望著裴徊光,望著他俯下身來,吻了吻她的腳背。

  腳背上傳來酥酥的麻癢,腳趾忍不住微微蜷起來。裴徊光看見了,他的指腹便輕輕撫過她的每一個腳指頭,又在她最小的圓潤小腳趾上輕輕咬了一下。

  異樣的酥麻感覺漸濃。沈茴將另一只腳從群中探出,輕輕踢了踢他的腿,暗示他差不多得了!

  裴徊光明了她的用意,他將沈茴的腳放下來,又捉了她另外一只踢他的腳,將兩只皙白阮嫩的小腳挨著放在一起,再慢條斯理地理了理沈茴身上的裙子,撫平褶皺,將她的一雙足覆在其內。

  他說好,

  他說晚上再來宣淫。

  沈茴把臉偏到一邊去,不去看他,假裝也沒有听見他說的話。

  裴徊光離開前,猶豫了一下,再度開口︰“忽然想起今晚有事,這淫宣不得。”

  他俯身,輕輕含了含沈茴的耳朵尖,溫聲︰“明晚。”

  ‧

  裴徊光回到府里,換了身衣服。

  他漠然打開衣櫥,在里面挑了一套純白的衣衫。長指解開玉帶,緋衣落地,換上這一身雪衣。

  然後,他在對面的櫃子里翻找著器具。

  這櫃子里裝著的,都是虐殺的工具,五花八門,能夠給人帶來極大的痛苦。這些新奇的殺人工具,很多人連見都沒有見過。這里面的東西,不少都是裴徊光自己設計出來的虐殺玩意兒。

  裴徊光冷眼掃過這些冰冷的器具,最後什麼也沒拿,轉身往外走。到了樓下,要了順年手里的劍。他將長劍從鞘中拔出,冷漠地打量著劍身銀光。

  “掌印,今晚有什麼想吃的?”順歲追出來詢問。

  “不歸。”長劍回鞘。裴徊光握緊這把劍,大步往外走。

  他要殺人。

  這一夜,關凌死了很多人。

  有的人正在家中酣睡,莫名失去了頭顱。有的和家人正在商量明晚的河神節要做什麼美味打牙祭,卻在瞬間被一柄長劍分了身。有的人做工忙碌一天,趁著夜色疲憊歸家,听得腳步聲,嚇得躲進死胡同,再一轉身,瞳孔猛地睜大,一雙放大的眼珠子被一柄劍一分為二。

  熱鬧的青樓里,富商一邊左擁右抱,一邊謾罵老鴇不送最美的姑娘過來。

  “盡拿這些劣等貨糊弄……”富商僵住,怔怔望著出現在面前的雪衣人。分明他之前還在抱怨身邊的人不夠美,這一刻卻見到了這樣美的謫仙人。然而,也是生命的最後一刻。

  碩大的人頭滾地,瞪大的眼珠子死不明珠,還噙著驚艷。

  姑娘們驚呼,四處逃竄。更有膽小的直接嚇昏了過去。

  裴徊光彎腰,撿起地上的一個獠牙面具。這里剛剛正在跳舞,這個面具也不知道是哪個起舞的美人遺失的。

  裴徊光指腹慢條斯理地撫了撫面具,然後將面具戴在臉上,頭一次遮住他這張作惡的臉。

  鮮血染紅他一身雪衣。

  他從小厭惡鮮血的味道。他學那邪功所為的,甚至也是可以輕巧優雅的殺人,不讓那髒臭的血染滿身。

  可是這一回,他沒用動用邪功,也沒有故意避開那些髒臭的鮮血,任由鮮紅滾燙的血噴濺在他一身雪衣之上。

  下一個地方,是一個山賊窩。

  名單上的四個人如今已經是這座山上的土匪頭子。裴徊光執劍,劍尖滑過石頭地面,發出尖銳的聲響。

  土匪涌上來,企圖頑抗。

  他慢悠悠地念了那四個人的名字,難得慈悲一回,不殺旁的無辜人。

  然而沒人信他的話,那些土匪涌上來,萬眾一心一般想要先將他殺了。

  “嘖。咱家給過你們機會了。”裴徊光面無表情地往前走,一步殺一人,血流成河,腥髒的濃稠鮮血染透他一身雪衣。

  一滴灼燙的血噴濺到裴徊光的眼中,裴徊光略略側首,下意識地抬手,想要去擦。卻發現自己的手上也染滿了鮮血。

  動作停頓在那里。

  半晌,裴徊光抬眼,漠然望著夜幕中的月亮。他毫無溫度的漆眸里這才略微染上了些微的溫柔。

  他很快收回視線,握緊手中的劍,朝著名單上的下一個名字奔去。

  快一些把這些人都殺了,用一雙干淨的手與她廝磨。

  衛,快一些,再快一些。

  ‧

  清晨,燦珠站在檐下,擔憂地望著遠處的王來。他正在與伏鴉說話。今日與伏鴉做過交接,他就要離開關凌,回京城去了。

  路途遙遙,再次相見,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伏鴉笑著拍了拍王來的肩,說︰“我就知道你小子將來是有大出息的,幸好沒真把你的手砍了,那可結下梁子了!”

  “督主又提此事了。”王來笑著說,“您是遵從掌印的命令,就算真的剁了我的手,我也不敢怪督主。”

  “別別別,可別再一口一個‘您’了,咱們以後算是平起平坐了。”

  王來望向伏鴉。

  他因為燒傷,半邊臉被毀,看上去十分可怖。更何況他為人本就凶狠,整個東廠的人都怕他。可王來仔細去瞧他的另一邊臉,卻發現伏鴉原本也有一張俊朗的面孔。

  他終于忍不住問出多年的疑惑︰“督主這臉到底是怎麼毀的?”

  伏鴉隨口說︰“年少不懂事,妄圖從火中救人。人沒救下來,反倒把自己的臉還給毀了。”

  他笑笑,神色忽然就凝重下來。不過他轉瞬又收起情緒,笑著說︰“行了。都交代得差不多了。你也去和你的小娘子說話吧。小娘子站在那邊瞅你半天了。”

  王來順著伏鴉的目光望過去,看見檐下的燦珠。遙遙望見她,他的眼中便落了笑。

  別了伏鴉,王來朝燦珠走過去,站在她面前,詢問︰“怎麼在這里站著?不回屋里歇著去。”

  “我沒有那麼嬌氣的。”燦珠說。

  “嗯。”王來應一聲,從自己的腕上解下紅色的手串套在燦珠的腕上。他說︰“你生產的時候我未必能回來,你要自己多注意,多當心。”

  提到此,王來皺了皺,臉上明顯有了自責之意。

  “放心吧。我一個當宮女的,又不是宮里嬌氣的主子,哪那麼嬌貴了?我會照顧好自己,也會照顧好他的。你都放心!”

  王來卻不贊同燦珠這話。她本是官家女,家中落了難,才淪落到奴籍。

  燦珠又說︰“倒是你,要好好保護自己。我還是那句話,多大的能力辦多大的事兒,萬萬不可逞強。”

  “好。”王來答應。

  “王來。你可記著,現在不是以前了。你以前總想著我日後能出宮嫁人。現在你再不能這樣想。你得為了我,還有我們的孩子好好保護自己。听見了沒有!”燦珠忍不住蹙眉,用手指頭戳了戳王來的頭。

  “好。”王來笑著再答應。

第139章 一起

  這是沈茴第一次見到大皇子。

  她清晨醒來沒多久, 大皇子過來給她請安。

  沈茴仔細打量了一番這孩子,五官面貌上沒有多少皇帝的影子,安安靜靜的, 不太愛說話, 看上去還有些膽小。

  沈茴賞了些禮物,再關懷叮囑幾句, 那孩子就想離開。沈茴也沒留人,讓他離開了。

  當初得知皇帝還有個長子忽然被尋回時, 沈茴首先是質疑,她總覺得這孩子忽然出現有點蹊蹺。她也詢問過母親,皇帝還未登基時那個外室的消息。可長姊向來有自己的主意, 並沒有將這件事情告訴母親, 母親一點都不知曉此事。沈茴再想從長姊身邊的人入手。可是幾年過去了, 那些人都各自歸鄉。沈茴派人去探查, 又因時日還短, 派去的人一時之間尚未回來。

  沈茴不是沒有想過輔佐這個孩子登基。至少,他是個男兒身。不像齊煜自小女扮男裝, 到底埋了個凶險。

  可到底是來路不明的孩子, 背後必有指使之人, 目的不純。沈茴想過去詢問表哥, 可她總覺得表哥未必會與她說實話。更何況, 與他相見也有諸多不便。

  沉月從外面走進來, 說道︰“娘娘,陛下身邊的小林子遞消息過來。陛下最近兩日有心回京。”

  “回京?”沈茴訝然。

  “是。”沉月點點頭, “陛下沒少抱怨行宮中這里不好那里不好,還念叨著幾位京中皇宮里沒有跟來的妃嬪們。”

  沈茴被氣笑了。

  當初皇帝因擔心惹怒巫茲引戰事,急急忙忙地想要遷都, 多少朝臣跪求阻擾,偏他一意孤行。皇室與朝臣走了近三個月才到關凌,如今在行宮中也沒安頓多久。他是見巫茲不聲不響,沒起戰事,又想回去了?

  回京是早晚要回去的。只是折騰來一趟本就勞民傷財。現在就啟程回去,再勞民傷財一番?

  照著皇帝這折騰法,不知道的還以為國庫里的金山銀山已經塞不下了呢。可事實上國庫虧空,年年增稅來補。

  拾星帶著兩個宮女進來,笑盈盈地說︰“娘娘,宮里送了早葡萄過來。沒想到來了這邊,可以在這麼早的時節吃上葡萄呢。”

  沉月打量著沈茴輕蹙的眉心,溫聲勸著︰“娘娘嘗嘗看這早葡萄味道可好?”

  沈茴這才將目光落在宮女捧著的葡萄上。

  ‧

  裴徊光回到府邸時,身上的一身雪衣被鮮血染透。甚至有些地方的血跡已經干了,衣料都變得硬邦邦的貼在身上,十分不適。

  濃稠的血腥味道讓裴徊光的臉色十分陰沉。

  掃落葉的順歲看見歸來的裴徊光這個樣子,嚇了一跳,握著掃把的手抖了抖。他很快反應過來,將掃把放在一旁,小跑著回去給裴徊光準備浴水。

  順歲在浴桶里灌滿涼水,又跑去地下抱了些冰塊上樓,將冰塊一並放進浴桶里。

  裴徊光腳步停下來,死氣的眼眸轉動,逐漸落在院中西南角栽種的荔枝。荔枝長出來一大截,碧綠碧綠的。

  裴徊光望了一會兒,陰惻惻的眸中才漸漸染上那麼一丁點的活人氣息。

  他步履緩慢地往樓上走,將手里的劍隨手扔給迎上來的順年。他邁進盥室里,順歲已經將一切準備妥當,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待裴徊光進來,順歲悄聲走出去。關門時,順歲從逐漸關合的房門瞥了一眼掌印的背影。

  他渾身沾滿鮮血,一身煞氣,仿佛從地獄里走出來。

  門外,順歲和順年對視了一眼,誰也沒說話,立刻拿了帕子跪著去擦地面的血跡。裴徊光回來時,靴底印下的血跡,還有衣襟上滴落下來的鮮血。

  兩個人手腳麻利地將一切收拾妥當,緩緩松了口氣。

  “那是不是督主?”順歲眯著眼楮望向遠處。

  順年跟著望了一眼,點頭道︰“應當是。他昨兒個晚上到了關凌,今日是該來拜見掌印。”

  順歲瞬間有了個主意,快步朝伏鴉跑過去。

  他覺得掌印今日臉色實在太可怕,縱使貼身伺候了一段時間,早該習慣,還是被裴徊光身上的陰森死氣駭到了。他覺得為了讓自己的日子好過些,得想法子讓掌印開心起來。顯然,他覺得自己沒這麼大本事。

  可是東廠督主伏鴉一定行!

  他可記得伏鴉總是有很多新奇的殺人法子,能讓掌印開懷大笑!

  順歲跟著伏鴉一起往這邊走,一邊走一邊絮絮說著自己的想法。伏鴉听了之後哈哈大笑,道︰“這有什麼難的。咱家最會幫掌印找樂子!”

  “都督厲害!”順歲豎起大拇指來。

  伏鴉听了順歲的話,又得知裴徊光在沐浴,他也沒留下等著,反而是出去了一趟,抓了個名單上的人過來,打算幫掌印找點樂子。

  裴徊光在盥室里呆了很久,中途喚順歲上來換了四次水。他總覺得鮮血的味道還是沒有洗淨。最後他終于從冰冷的水中起身,水珠從他蒼白的肌膚上滑落下來。長腿從浴桶里跨出來,他習慣性地走到銅鏡前,對著銅鏡擦拭身上的水漬。

  銅鏡中映出他的蒼白。

  裴徊光總覺得看得不清楚。他走近些,面無表情的臉幾乎貼在銅鏡上。他盯著銅鏡中自己的眼楮,企圖看出點人的生機。

  他再退後一步,扔了手中擦身的棉巾,張開雙臂。讓自己的身體在銅鏡中完全展露,凝視良久。

  裴徊光穿上干淨的衣裳,服帖地裹在身體上。

  銅鏡中的人,仿佛稍微有了點人樣子。

  他推開盥室的門,一腳邁出去,猶豫了一下,又轉身回了盥室,站在洗手架旁,開始反反復復地洗手。

  ——用力地擦拭根本不存在的血跡。

  一雙玉白的長手被洗得發了紅。

  他這才走出盥室,去了書房。書房的長案上擺著一些雕玉的器具,他雕了一半的剃球安靜地躺在木盒中。

  裴徊光瞥了一眼香爐,長指挑開抽屜的搭鎖,取出一包玫瑰香,慢悠悠地倒進香爐里。一時間,玫瑰的濃香從銅爐密密麻麻的鏤空孔洞中飄出來,濃香撲鼻。

  裴徊光冷眼抬起雙手,烤烤手。讓這一雙寒冰一樣沒有溫度的手,沾上點玫瑰的郁香。

  一刻鐘之後,裴徊光收了手,走到書案後坐下,拿起小巧的刻刀,開始專心地雕鑽。

  順歲叩門進來,說︰“掌印,粥煮好了。吃一些再忙吧。”

  裴徊光長指捏著細細的圓刻刀,小心翼翼地剮刻著手中玉球上的鏤紋,將這一面的線條打磨圓潤,才將其放下,面無表情地起身,往樓下去。

  裴徊光沒什麼胃口,只吃了一點粥。他剛放下銀箸,伏鴉抓著人回來了。

  伏鴉瞧了一眼裴徊光幾乎沒吃幾口的清粥,笑著說︰“掌印,伏鴉最近研究出一種新鮮的玩法!”

  裴徊光瞥他一眼,無所謂地頷首。

  知他默許,伏鴉咧嘴一笑,讓兩個小太監將人帶上來。

  男人雙腳都被綁著沉重的鐵鏈,早就被嚇壞了。兩個小太監將他帶上來,剛剛松了手。這男子竟也沒過逃走,而是本能地跌坐在地,瑟瑟發抖。

  伏鴉使了個眼色,那兩個小太監又將準備好的木架子搬進來,將這人擺成一個大字,綁在木架子上,再將他的上衣剝了。

  “你們要干什麼?你們要干什麼!救命……救命啊!誰能來救救我!”男人嚇得說話的聲音都在抖,聲音也跟著變了音,吐字都變得難以辨認。

  伏鴉嫌他吵得難听,將一塊帕子完全塞進他嘴里,讓他連嗚嚕嗚嚕的聲音都發得艱難。

  伏鴉這才從小太監手中取來工具。

  那是一個中空的鐵球,鐵條從中穿過,再固定在把手上,所以才能讓這個鐵球滾動起來。鐵球十分不尋常,上面有著密密麻麻的倒刺,銀光森森。

  伏鴉陰森笑著,向掌印獻寶。

  他握著把手,將鐵球貼在男人的胸膛上,就這麼輕飄飄地一滾,立刻將男人的胸膛卷下血肉來,一大片血肉模糊。

  男人尖利地喊叫。可惜他的嘴被堵上了,尖利的聲音撞擊在堵嘴的帕子上,發不出來,再咽回去。

  伏鴉回頭去看裴徊光的表情,卻見掌印面無表情,似乎往日的痛快神色。伏鴉一愣,立刻又笑著說︰“這還沒完呢!掌印接著看!”

  他向身邊的小太監使了個眼色,那個小太監立刻將瓶中的蜂蜜倒在鐵球上。伏鴉笑著再次用鐵球滾在男人身上,卷下了皮肉,也蹭上了蜂蜜。

  小太監拿起另外一個瓶子,扯下塞子,將里面的螞蟻倒在男人的肩上。螞蟻聞到蜂蜜的香甜,一窩蜂爬過去,朝男人血肉模糊的胸膛爬去,鑽進他的血肉中。

  順歲和順年在一旁看得睜大了眼楮。

  伏鴉很是驕傲。他轉頭再去看裴徊光,發現他還是那樣面無表情的懨懨神色,一點興趣都沒有。

  伏鴉不由疑惑了。他很多虐殺的法子都是從掌印那里學來了。他雖不知那名單上的人都有什麼來頭,可他知道掌印每次虐殺名單上的人時,寒潭似的漆眸里會染上亮色,是帶著快感愉悅的。

  今日這是怎麼了?

  伏鴉不死心,試探著問︰“掌印試試?”

  裴徊光像才回過神來般,抬了抬眼,瞥向極度痛苦的男人。

  這些年,他死氣沉沉的人生里,好似只有報仇才能給他帶來點令人愉悅的痛快。可是他望著面前鮮血淋淋的男人,心里已經體會不到那種帶著瘋甜的快感了。

  沒意思。

  許是昨夜殺了太多的人?裴徊光已品不出快活,只剩了義務。

  “給他個痛快罷。”裴徊光轉首,望向窗外盛開的海棠。

  伏鴉正琢磨著哪里不對勁,忽然發現坐在窗邊的掌印笑了。伏鴉一愣,定楮再看,確定不是自己眼花。掌印真的笑了!不僅眉眼間露了笑,還怪異地有了那麼一絲溫柔。

  “娘娘懷里抱著什麼?”裴徊光望著院中朝這邊走來的沈茴。

  沈茴抬起頭來,望向二樓窗口的裴徊光。陽光刺眼,她眯著眼楮笑︰“宮里送了早葡萄,好甜的。帶來給你吃。”

  裴徊光視線下移,落在沈茴懷中。一小籃早葡萄,她怕顛了,里面墊著錦緞。又怕被曬壞了,籃子外面用一大塊綢布裹著,緊緊抱在懷里。

  裴徊光低笑,說︰“娘娘說笑了。咱家這里怎麼可能缺了這玩意兒。”

  “可是我想和你一起吃呀。”沈茴望著他笑,彎著眸。

  暖陽下的她,好像發了光一樣。

第140章 甜味

  沈茴抱著懷里一小籃的早葡萄, 笑著往樓里走。

  裴徊光拿起桌上的一根銀著,手腕一揚,朝著被綁起來的男人擲去, 穿透他的咽喉, 讓他連嗚嚕嗚嚕的低悶聲音都不能再發出來。

  裴徊光起身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冷聲吩咐︰“處理了。”

  “是。”順年和順歲齊聲應下。

  裴徊光下了樓, 在一樓迎上沈茴,帶著她去了後院。

  後院有一株高碩的紅海棠, 其下擺著石桌石凳。不過往日里裴徊光很少過來。裴徊光帶著沈茴在這里坐下。

  沈茴這才將抱了一路的早葡萄放在石桌上。她解開綢布,瞧著里面的早葡萄,見都還完好, 這才翹了翹唇角。

  綠色的早葡萄顆粒不大, 顏色卻剔透得很。

  沈茴擰下來一粒早葡萄, 小心翼翼將上面碧綠的薄皮撕下來, 讓盈盈汁水的葡萄放進口中。含著一點點淺酸的甜味兒瞬間在唇齒間蔓延開, 沈茴品著舌尖上的甜,雙眸彎了又彎, 一副十分滿足的模樣。

  裴徊光望著她將葡萄吃了, 才慢悠悠開口︰“嘖。娘娘大老遠抱著早葡萄過來, 竟自己吃。”

  沈茴將口中的葡萄籽兒吐出來, 放在帕子上。然後縴細的手指頭又擰下來一顆早葡萄, 將上面的薄皮剝去大半, 只剩一點點沾著葡萄肉的剝皮被她捏在指間。她欠身,將剝好的早葡萄遞到裴徊光面前︰“喏, 給你。”

  “這還差不多。”裴徊光低頭,張開嘴將她遞來的葡萄吃了。

  吃了這一粒沈茴喂過來的早葡萄,裴徊光這才滿意了, 他抬起手來,開始剝葡萄。也就是他伸了手時,沈茴立刻擦干淨手上的葡萄汁水,把一雙小手放在膝上,不再踫籃中的早葡萄,乖乖等著吃剝好的。

  裴徊光抬抬眼瞥向她,沈茴立刻沖他甜甜笑,裴徊光嘖笑一聲,也沒說什麼,只是把剛剝好的葡萄肉遞進沈茴的口中。

  沈茴彎著眼楮張開嘴,含了汁甜肉嫩的葡萄,也輕輕含了一下他的指腹。她又動作很快地用舌尖抵在他指上,輕輕往外推了一下。然後,她合了小口,認認真真地吃著葡萄。

  裴徊光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指,笑笑,繼續給她剝葡萄。又剝了幾顆葡萄喂給沈茴,裴徊光這才慢悠悠地開口︰“娘娘身邊是缺剝葡萄的宮婢了?”

  沈茴珍惜地舔了舔唇上沾的甜味兒,認真地說︰“自是不缺的。我就是想來見見你。”

  裴徊光剝葡萄皮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他抬眼望過來深望她含著燦笑的明眸,終于忍不住問出口︰“娘娘最近的情話張口就來,都哪兒學來的?”

  沈茴將手心貼在自己的心口,悄聲說︰“它教我這樣說的。它還教我說……”

  裴徊光將指間晶瑩剔透的又一粒葡萄塞進沈茴的口中,阻止她惑心的妖言媚語。

  過了一會兒,順歲端著食托過來,將上面的茶水和甜點依次擺在石桌上。裴徊光便知道閣樓里的男人已經被處理干淨了。

  沈茴乖乖盯著裴徊光剝葡萄的時候,目光隨意一落,望著順歲將甜點依次擺上來。很快,沈茴注意到了順歲腕上有一條紅繩,紅繩上墜著塊小石頭,上面雕著“平安”二字。字跡歪歪扭扭,一看就是不精此道的人刻下的。不像是買的東西,倒像是家人自己做的。

  沈茴隨口說︰“還挺別致的。”

  順歲將最後一碟點心擺上來,乖順地回話︰“進宮前,阿爹給弄的。讓娘娘看笑話了。”

  沈茴彎著眼楮搖搖頭。家人真心實意寄托希望的東西,有什麼可笑話的?沈茴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家人,眸中瞬間一黯。不過也只是一瞬而已,她很快又將情緒收起來,用笑盈盈的臉望著裴徊光,等他繼續剝葡萄。

  雖只一瞬,卻也沒逃過裴徊光的眼。

  裴徊光假裝沒看見。

  沈茴又吃了一些,就不再吃。她問裴徊光為什麼不吃,裴徊光便也吃了兩粒,便帶著沈茴上了樓。

  經過二樓的時候,沈茴吸了吸鼻子,問︰“什麼味道,怪怪的。”

  裴徊光面無表情地說︰“順歲殺雞要中午炖雞。”

  “不是呀。”沈茴搖頭,“是甜的,好像是蜂蜜的味道。”

  裴徊光沒再說什麼。

  沈茴側首望他一眼,悄悄伸出手去攥他的衣角。裴徊光袖子窄窄裹腕,她只能攥一點點衣料。

  裴徊光瞥了一眼她的小手,目光凝滯了片刻,手腕輕轉,將她的手牽在了掌中。掌中的小手不太安分地挪動著,像是想要掙出來一樣。裴徊光剛要松開她,不過是緊握的力道剛松開一些,她細細軟軟的手指頭便滑進了他的指縫里。

  十指相扣。

  裴徊光慢慢收攏長指,握得更緊些。

  偏沈茴渾然不覺,她問他︰“去哪呀?”

  “咱家有事想請娘娘幫忙。”裴徊光說。

  沈茴驚訝地望著他。他居然有事要找她幫忙的一天?神奇。沈茴心里又生出點好奇來,想要知道到底是什麼事情。

  裴徊光帶著沈茴進了寢屋,便松開她的手,朝衣櫥走去。他一邊打開衣櫥,在里面翻找衣服,一邊說︰“脫了。”

  沈茴一直好奇望著他,忽听裴徊光這樣說,怔了一下。她那雙裝滿好奇的明亮眸子瞬間變得十分一言難盡。

  裴徊光從衣櫥里取出一套雪衣,轉身朝沈茴走過去。見她低著頭,手指頭卷在垂在身前的系帶子,磨磨蹭蹭。

  裴徊光將雪衣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親自動手,將沈茴身上的衣服剝了。

  沈茴一直覺得裴徊光做什麼事情都慢條斯理的,偏為她寬衣這件事動作很快,不管是冬還是夏,那一件件一層層的衣衫總能在他指間輕易落地。

  裴徊光將沈茴剝了個干淨,然後在沈茴驚訝的目光中,將他自己的那身雪衣穿在她身上。

  他低頭,修長的指靈巧地系好她腰間的系帶,完成最後的穿戴。

  沈茴蹙起眉,問︰“然後呢?”

  裴徊光抬了抬下巴,看向床榻的方向,道︰“去滾一滾。”

  沈茴沉默地看著他。

  “呵。”裴徊光輕笑了一聲,手掌搭在她的後腰輕輕拍了拍,又動作自然地下移,輕撫了一下,再捏一捏,說︰“娘娘身上香,給咱家的衣裳燻一燻。”

  沈茴覺得這話好生荒唐。可是她望向裴徊光,對上他沉靜的漆眸,卻發現他說這話是那樣認真。

  沈茴抿抿唇,稍微猶豫了一下,然後用手指頭嬌嬌地點了點自己的唇角。

  裴徊光失笑,倒也依了她,俯下身去,將輕吻落在她唇角,再吻一吻她的眼楮。沈茴這才往床榻走。裴徊光身量極高,他的褲子穿在她身上並不合身。沈茴攥著褲腿往床榻走。

  躺在床上,沈茴穿著他的衣衫滾了一圈,問他︰“今日是河神節。傍晚要出發去拜河神,掌印去不去?”

  她又滾了一圈,然後趴在床榻上,仰頭望向裴徊光。一雙小腿輕翹,慢悠悠晃著,褲腿滑落在膝腕。

  裴徊光只想用最快的速度殺了名單上的所有人,完成他的義務。他說︰“咱家等娘娘回來。”

  “好。”沈茴應著,又在他的床榻上慢悠悠滾了一圈。

  拾星小跑著上樓,在門外敲門。敲門聲有點急促。

  “娘娘,老爺和夫人進宮了!”

  沈茴怔了怔,趕忙坐起來,問︰“父親和母親?”

  “還有老太太也一並來了。正在浩穹樓中候著呢。姐姐說您去別的妃子住處小坐,讓人趕忙過來通知您回去呢。”

  沈茴急急忙忙從床榻上下來,一邊往前走一邊去解身上的衣服,換回自己的衣服。她有點急,手忙腳亂的,連心衣都差點穿反了。

  裴徊光走過去幫她,將她的衣裳一件件穿好。

  ‧

  回去的路上,沈茴腳步很快,幾乎快要小跑起來。雖然當日離開時,家里人就說過過兩日會進宮來看她。可她沒有想到家里人來得這樣快。

  那一日家人為她擔憂的樣子還在眼前,沈茴想起他們的樣子,心里就開始發酸。穿過長長的淺藍色暗道,沈茴一路上都在想著怎麼勸慰和說服家里人。

  可是當她回到浩穹樓時,卻不想家人的態度和她想的完全不同。

  “母親想好了。你已經長大,不是小孩子了。若你真的喜歡他,母親也管不了你什麼,只希望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沈茴愣愣地轉頭去望父親。

  沈元宏臉色有點難看。沈夫人給他使了個眼色,沈元宏才嘆了口氣,說︰“其實這人也沒那麼差。只要他對你好就行。”

  沈茴驚訝極了。好像不認識自己的父親了一樣,簡直不相信這是父親說的話。父親最看重一個人的品德,講究一個清正無愧。居然能夠說出這樣的話來……

  沈茴茫然地望向姥姥。

  老太太溫柔地摸摸她的頭,說︰“這些年蔻蔻想要的東西,姥姥什麼時候阻止過?你若真的歡喜,那便是最好的!”

  沈茴覺得這一切特別不真實。

  沈夫人又笑著拿出一盒糖來,遞給沈茴,說道︰“你嫂嫂有事情走不開,托我將這糖帶給你。”

  沈茴怔怔將糖盒打開,望著里面做成鴛鴦的軟糖。

  河神節是夜里的活動,宮里的人傍晚就要啟程出宮。沈家人和沈茴又說了一會兒話,也沒久留,便離宮了。

  沈茴親自送他們,送了好長一段。

  別過沈茴,沈茴一家人繼續往前走,直到出了卿行宮,朝沈家的馬車走去。

  裴徊光立在一旁,溫潤地笑著。

  沈元宏冷哼一聲,別開眼。

  裴徊光拍了拍沈元宏的肩,笑著說︰“岳丈大人台詞念錯了。後加的第二句有點假,不如咱家原本寫下讓岳丈大人背下的那句。”

  “你干脆殺了我!”沈元宏氣得臉色漲紅。

  裴徊光給每個人寫了台詞,讓他們背下來說給沈茴听。他不想她想起家人時,總是憂慮。即使騙她。沈家人自然不願,他便嚇他們,若是不依,就把他們都殺了。

  “岳丈大人說笑了。阿茴說過咱家重孝。小婿孝順您還來不及怎麼能如此大逆不道。”裴徊光含笑說道。

  沈元宏甩開裴徊光的手,扶著小廝的肩,費力地登上馬車。

  沈夫人跟著沈元宏登上馬車,經過裴徊光身邊時,下意識地繞了一下。

  蕭家老太太沒立刻登車,站在原地望著裴徊光。感受到她的目光,裴徊光轉眸瞥過來,卻望見一雙飽經滄桑的眼里慈愛的暖意。

第141章 擄走

  裴徊光向一側退開一步, 將登車的路再讓開些。

  “我們家蔻蔻很聰明。”老太太說。

  “自然。”裴徊光應和。他知老太太這話是想告訴他,沈茴早晚會識破這出戲。不過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眼下,他覺得這法子簡單粗暴, 簡直妙極。

  老太太笑著, 又接了一句︰“蔻蔻內里遠比她的外在堅強一千倍一萬倍。”

  言罷,老太太頗有深意地望了裴徊光一眼,然後扶著身邊老嬤嬤的手,登上了馬車。

  裴徊光立在一側,目送馬車離開。

  馬車行駛了一段,沈夫人立刻問老太太︰“母親, 你剛剛與那閹人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沈夫人敏銳地覺察出來母親似乎並不像家中旁人那般為沈茴擔憂。完全不是責怪的意思, 而是詫異。因為畢竟人人都知道老太太最疼沈茴。

  老太太撫了撫袖子,說︰“事已至此,一味的勸阻阻撓也沒什麼用處。反正蔻蔻這孩子一單拿定了主意, 旁人忤不了她的決心。”

  “那也不能看著她往火坑里跳啊。”沈元宏嘆氣。

  沈夫人忽然想起一事,她好奇地向老太太詢問︰“母親,當初您比我們先知道這事兒。可那個時候您不知道他是裴徊光, 還一同去了河邊放孔明燈。這……當日是什麼個情景啊?”

  沈夫人實在是忍不住好奇⼳女和那樣無惡不作的閹賊在一起時, 是怎麼個樣子。

  老太太“嗯”了一聲, 說︰“是啊。當時的確是不知道他是裴徊光,蔻蔻這孩子撒謊,隨便拿了個名字糊弄我。還說了段特別……美好的相遇、相戀的故事。”

  “啊?”沈夫人皺著眉張著嘴, 臉上的表情有點夸張。她怎麼想, 也想象不出自己的小女兒和那閹賊親親我我的情景。她忍不住小聲問︰“……他怎麼對蔻蔻的?凶她嗎?總不會打她吧?不不不……既然您在場,興許那人會稍微收斂一點……”

  沈夫人像是詢問母親,更像是自言自語。

  老太太掀掀眼皮,用沉靜的嗓音說︰“人後什麼樣子不清楚, 我在的時候,對蔻蔻好著呢。”

  “真的?”沈夫人不相信。

  就連生悶氣的沈元宏也望了過來。

  “啊,是啊。”老太太一本正經地說,“給蔻蔻買糖吃,買孔明燈玩,怕她冷給她穿披風。”

  老太太停頓了一下,繼續說︰“蔻蔻鞋子髒了,他就跪在蔻蔻腳邊給她擦鞋。”

  沈夫人手里正攥著個帕子,听著老太太這樣說,嚇了一跳,手一抖,捏著的帕子跟著落了地。她也不管什麼帕子了,仔細盯著母親,眼中滿滿不敢置信。

  沈元宏亦是一臉震驚的神色。

  老太太坐得板板正正的,臉上的表情說不上是嚴肅,還是尋常。反正……瞧著讓人覺得不像說謊話的樣子。

  “蔻蔻嫌他沒把鞋擦干淨,不高興地瞪了他一眼。他立刻羞愧地低著頭,連聲道歉了十遍。”老太太嘆了口氣,“羞愧得都快哭了。蔻蔻不再怪他,他才高興起來。”

  沈元宏和沈夫人對視一眼,夫妻兩個同時在心里想象了一下這個情景。

  這……怎麼越想越覺得驚悚啊?

  老太太用眼角的余光掃了一眼女兒女婿,再把目光收回來,老神在在地端坐著。編故事的人把故事當成真事兒,听故事的人也會跟著信七分。

  更何況,老太太說了四件事,前面三件都是真的。那四舍五入一下,她說的大差不錯,小差不重要。

  對,所以她說的是事實。

  老太太端著小桌上的溫茶,喝了一口潤潤喉。

  沈元宏和沈夫人沉默了很久,沈元宏才皺著眉說︰“阿茴是不是想深入虎穴,擒賊先擒王啊?”

  沈夫人擔憂地望著自己的夫君︰“你的意思是,她要犧牲自己改變掌印,拯救大齊王朝?”

  夫婦兩個又朝著這個方向,越想越深。

  老太太皺眉听著,想了想,也沒反駁。

  “我的阿茴啊……”沈夫人眼圈紅了。

  沈元宏沒了主意,望向老太太,詢問︰“母親,依您看蔻蔻究竟是怎麼想的啊?”

  正喝茶的老太太眼皮跳了跳。所謂言多必失。尤其當你說了一個謊話時,若繼續說下去,難免要用其他謊言繼續圓下去,導致謊話越來越多,被揭穿得也就越來越快。

  所以,老太太不打算說這個事情了。她將手中的茶盞放下來,慢悠悠地說︰“來年就整七十歲了。”

  沈元宏急忙接話︰“母親高壽。”

  “賢婿啊,你可知母親高壽的秘訣啊?”老太太問道。

  沈元宏愣了愣,不明白老太太為什麼突然問這個,他再抬眼望向老太太,老太太給了他一個很有意思的目光,然後她合上眼楮,教育︰“多寬心,少管他人事。”

  老太太不再多說,面帶微笑地開始閉目養神。

  ‧

  裴徊光確保沈家去行宮見沈茴之事沒出什麼紕漏,轉身回了府邸。他走進寢屋,朝床榻走去,撿起床榻上的雪衣。

  沈茴剛剛穿著打過滾的那一身雪衣。

  裴徊光將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換上這身帶著點沈茴身上香甜氣息的雪衣,然後握著劍下樓。

  去履行他的義務。

  這一身雪衣,不染透不歸。

  ‧

  傍晚時,宮中車隊開始啟程,去參加河神節的祭拜。

  身為皇後,今日必然要與陛下同去。不僅是皇後,還有十幾位妃嬪,也跟著一同前往。齊煜年紀還小,本可以不去。沒想到皇帝平日里向來不喜齊煜,幾乎忽略掉這個皇子的存在,今日也讓她同去。

  沈茴讓齊煜跟自己坐在同一輛馬車上。

  從小在深宮中長大的孩子,難得出來過節,看什麼都新奇。雖然已經天黑了,可是因為河神節的緣故,燈火通明。

  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也跑出來湊熱鬧,灑下溫柔的涼光。

  齊煜坐在窗邊,一只小手抓著垂簾抬高一些,一雙充滿好奇的眼楮掉到了車外。她對什麼都好奇,一雙鳳眼一刻也不閑著,什麼都不肯錯過,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她滿心都是外面的熱鬧,保持一個姿勢許久,也不嫌累。

  沈茴溫柔地摸摸她的頭,替她將垂簾掀開些。

  齊煜這才發覺自己舉著垂簾的小手竟然已經酸了。她甩了甩手腕,不好意思地沖沈茴笑了笑。

  “如果覺得冷就說一聲,穿件外衣。”沈茴將她的小手握在掌中,輕輕地攥著。

  “嗯嗯!冷會說的。現在不冷!”齊煜說完,張大小嘴兒打了個哈欠,又朝外望去,好奇地瞧著外面。

  齊煜現在有點後悔昨天晚上那麼晚才睡。因為沈茴給她留了功課。雖然功課並不多,可是她想把字寫得更好看一點,寫了一遍又一遍,所以睡遲了。今天中午也貪玩沒有午休,現在有點困了。

  南方水多橋多,橋的種類五花八門,有些地方的橋很窄,為了不繞路。車隊再往前行了一陣,就換成了軟轎。

  “小姨母,煜兒能還和小姨母坐在一起嗎?”齊煜問道。她就是喜歡坐在小姨母身邊,一點都不想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一頂軟轎里。

  “當然好呀。煜兒不肯,都不行。”沈茴笑著捏了捏她的小臉蛋。

  齊煜瞬間眼中迸出燦爛的笑容。

  一路上,齊煜對外面的一切充滿了好奇,時不時還要指著外面的東西朝沈茴嚷嚷。有些東西她認識,有些東西卻是她以前在宮中沒見過的。沈茴非常有耐心地給她講著。

  兩個人笑了一路。等真到了地方祭拜,就變得沒什麼趣味了。一切都要按照規矩,繁復無趣。

  齊煜規規矩矩地跪拜祭祀,再安安靜靜地听著大臣念賀詞。她揉了揉眼楮,開始犯困了。她盼著祭祀快些結束,她還想回軟轎里從窗戶往路邊的熱鬧,那可比在這里祭拜有趣多了!

  齊煜盼啊盼,終于盼到了祭典結束。

  可是回去的路上,她已經困得不行了。她眯著眼楮望河邊的花燈,一雙眼楮越睜越小,小腦袋也成了瞌睡蟲。就在她的小腦門差點磕到轎子上時,沈茴急忙伸出手墊了一下。沈茴將齊煜小小的身子拉過來,讓她枕在自己的腿上睡。

  齊煜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楮,望著沈茴,奶聲奶氣地喊︰“阿娘……”

  沈茴摸摸她的頭,溫聲說︰“睡吧。”

  齊煜听見了小姨母溫柔的聲音,可是她實在太困了,都沒有听清沈茴說了什麼,就合上眼楮睡著了。

  沈茴拿起一件小斗篷,搭在齊煜的身上,免她著涼。

  轎子里不似馬車那樣寬敞,齊煜雖小小的一個人,枕在沈茴的腿上時間久了,再遇顛簸,沈茴的腿有點麻。

  在下一次車隊停下來時,她小心翼翼地起身,讓齊煜自己躺在長凳上睡著。擔心把睡著的齊煜抱回她自己的軟轎,會讓她吹風著涼。沈茴將自己的軟轎讓給齊煜,從轎子里出去,朝後面走去,坐進原本給齊煜準備的空轎子。

  車隊再次出發,沈茴懶懶歪著頭靠在一側,也軟綿綿地打了個哈欠,開始犯困了。她蜷長的眼睫逐漸低垂,一雙眼楮也合上了。

  外面的熱鬧聲響逐漸遠離,听得不太深切。不多時,沈茴進入到了半睡半醒的迷糊狀態。

  意外發生的時候,她茫然不知所措。她陷在困頓里,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忽然發生的意外是真實的,還是夢中。

  直到顛簸讓她的頭撞在轎子上,疼得她蹙起眉。疼痛也將她腦中的困倦驅離,讓她清醒過來。再听得外面的驚呼和兵器踫撞聲,沈茴徹底清醒過來。

  她急急掀開轎子窗邊的幔簾往外望去,她驚愕地發現皇室的車隊已經離得很遠,跨過寬寬的河面。宮中侍衛想要追來,黑衣人堵在拱橋上,阻攔侍衛。

  怎麼會這樣?

  阿瘦和阿胖去了哪里?

  沈茴心思飛快流轉。

  不對。她坐的是齊煜的轎子。這些黑衣人想要擄走的人不是她,是齊煜!

  等等……

  疑惑浮現在沈茴的眸中。皇家車隊,侍衛護送。在她打盹的時候,這些黑衣人是怎麼做到成功擄走這頂轎子的?原本的車夫呢?

  沈茴疑惑地朝河另一邊的皇家車隊望去。

  一到了夜里,她的眼楮就看得不太清楚。偏偏今夜河神節,燈火重重,遠處侍衛手中的燈光,照出皇帝渾然不在意的表情。

  皇帝的確不在意齊煜。可是遇到埋伏這種事,向來膽小的皇帝怎會是這個反應?

第142章 趕來

  “什麼?”皇帝得知皇後被擄走了, 驚在原地。好半天,他才指著皇後的鳳轎,質問︰“皇後為什麼不坐在自己的轎子里?”

  齊煜已經醒了, 她揉著眼楮從轎子里下來, 听著身邊的幾個小太監碎語,隱約明白了事情的大概。

  她眨眨眼,再眨眨眼。

  齊煜茫然地望著前方,然後看見皇帝瞪過來的嫌惡目光。皇帝正在生氣,看見了齊煜,火氣找到了突破口, 他指著齊煜當眾破口大罵。都是些“混賬”、“王八蛋”、“廢物”、“怎麼不去死”……這樣十分難听, 卻沒頭沒腦的話。

  齊煜垂在身側的小手顫了顫,緊緊抿著唇望著自己的父皇,向後退了一步。

  孫嬤嬤從後面擠過來, 把齊煜抱起來,在她耳邊寬慰︰“別怕,沒事了沒事了……”

  齊煜將臉埋在嬤嬤的肩窩里, 低聲說︰“煜兒沒事的。”

  听著小主子忍著哽咽的話, 孫嬤嬤頓時心頭一酸。

  憑什麼呢?

  她又做錯了什麼呢, 要被自己的父親這樣當眾謾罵?更別說這幾年從未得到過父母的一絲一毫寵愛。

  孫嬤嬤不敢深想,只要一深想,她心里撕扯般得心疼。

  出了這樣的意外, 車隊要盡快回宮。孫嬤嬤抱著齊煜鑽進了轎子里, 她也沒把齊煜放開,仍舊緊緊抱在懷里。

  齊煜也不吭聲,安安靜靜地趴在孫嬤嬤的懷里。好半晌,她的小腦瓜終于想明白了。她問出來︰“被劫走的是煜兒的轎子。”

  “是。”孫嬤嬤說。

  “他們要劫走的人, 不是小姨母,是我。”

  孫嬤嬤再點頭,把小主子抱得更緊些。

  齊煜沉默下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將埋在孫嬤嬤懷里的小臉抬起來,用一雙紅紅的眼楮望向孫嬤嬤,問︰“小姨母什麼時候回來?”

  “這……”孫嬤嬤不知道怎麼回答。

  今兒個的事情太過蹊蹺。

  皇後娘娘真的還能回來嗎?就算能夠回來,一個被歹人擄走過的皇後,就算平平安安地回來,亦是于名聲有損。

  這世間,總是不乏用惡意枷鎖抨擊旁人的人。

  ‧

  皇家車隊剛回行宮,今夜伴駕的幾個臣子沒有回家,跟進行宮商討今夜之事。當朝皇後當街被擄可是大事,自然要緊急商討。

  皇帝听著臣子們的議論,心煩氣躁。他心里甚至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來。

  明明……他只是想順水推舟將齊煜弄死而已啊!

  他不確定齊煜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這份不確定讓他一向不喜齊煜。如今長子找了回來,那個孩子和他當年養的外室長得一模一樣!他知道自己的皇帝隨時都可能當不下去,一心想將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兒子立為太子。

  可是所有人都反對!

  如果齊煜死了,他的長子就成了唯一的皇子,那時候自然沒有人再反對!

  在這勾心斗角的後宮,多少皇子枉死。偏偏齊煜這個沒有生母庇護的孩子長到現在。皇帝心里明白,有人在背後保著齊煜。

  有這麼大本事的人,自然只可能是裴徊光。

  皇帝打心底不敢招惹裴徊光,並不敢去動齊煜。所以,當有人提出可以幫他除掉齊煜,輔佐他長子時,皇帝猶豫之後答應了。就算失敗了,也可以將責任推給反賊,把自己撇個干干淨淨。他極盡所能地里應外合,甚至將皇後身邊那兩個身手了得的內宦也支開了。

  萬事俱備,怎料出了這麼個天大的紕漏?

  皇帝也不是沒有想過齊煜很可能真的是他的親骨肉。可是這樣無法證明的事情,到底如鯁在喉。

  ——寧肯錯殺,不肯放過。

  大殿內,臣子們焦心商議著。

  “當務之急,是要弄清楚對方到底是什麼人,有著什麼樣的目的。竟敢當街擄劫皇後娘娘,真乃……”

  一陣尖利的劃刺聲,打斷了這位劉姓大臣的話。

  殿內議事的朝臣詫異地尋聲望去。皇帝也跟著抬頭,當他看見出現在門口的裴徊光時,下意識地縮了縮肩。

  裴徊光緩步從殿外走進來。他一身雪衣幾乎被血染透,手握長劍,劍尖劃過理石地面。劍刃上的鮮血已經干涸。

  他陰沉著臉,周身散發著伴著血腥味的陰森死氣。

  有老臣看不過眼,沉聲說︰“掌印如此形容,實在是不將陛下放在眼里!”

  皇帝越發縮了縮肩,下意識地替裴徊光辯解︰“徊光定然是去捉拿反賊去了……”

  裴徊光根本沒有理會,他走到剛剛說話的劉姓臣子面前,冷眼盯著他。那大臣是個文官,被他這樣盯著,脊背立刻沁出一層冷汗。

  “劉大人說錯了。”裴徊光陰森開口,“被擄走的不是皇後,是江貴人。”

  一陣寂靜之後,殿內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後宮之中,根本就沒有什麼江貴人。

  劉大人皺著眉說︰“掌印此言差矣!被擄走的分明是皇後娘娘!”

  裴徊光扯了扯一側唇角,蒼白的臉上扯出一抹詭異的笑容。他再度開口︰“被擄走的是江貴人。”

  又是一陣死寂。

  這一回的沉寂要比剛剛更久,針落可聞。

  皇帝搭在膝上的手不安地反復擦了擦上面的冷汗,輕咳一聲,結結巴巴地開口︰“是啊。被擄走的人是江貴人啊!皇後自幼體弱,今兒個根本沒有出宮!”

  裴徊光面無表情,冷冷的視線掃過殿內的幾個朝臣。

  一滴冷汗從額角滾落下來,劉大人匆匆擦去,艱難開口︰“希望早日將逆賊捉拿歸案,將江貴人平安帶回來!”

  裴徊光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掌中的鮮血印在劉大人身上的朝服,弄髒了白鶴刺繡的眼楮。他收了笑,一邊往外走,一邊低冷的聲線緩緩說道︰“東廠自會將娘娘平安帶回來,亦會將這群反賊盡數捉拿,凌遲處死,一個不留。”

  ‧

  擄走沈茴的人,掀開轎簾,發現坐在里面的人不是齊煜,而是當朝皇後時,也懵了。人已經擄來了,只好暫時將人帶上山。

  “怎麼會這樣?”

  “先別糾結原因。關鍵是要怎麼辦?這可不是尋常的妃子,是當今皇後啊……”

  “真是麻煩……”

  幾個男人商量著。

  沈茴安靜地站在一邊,悄悄打量起周圍。她知道這里是一座山上,像是個土匪窩。可是面前的幾個人可不像土匪。

  擄她過來的人個個身手了得,必然是經過了專業的培訓。而屋子里的這幾個男人,每個人看上去都不像土匪地痞之流,相反,更像是一群讀過書的人。

  沈茴的目光落在坐在上首的老者上。那老者鬢發花白,有些年紀了。

  “李先生,皇後怎麼處理?”

  “要我說,一刀殺了便是!皇帝的女人留著作甚!”

  沈茴垂著眼楮,努力從這些人的對話里搜尋有用的訊息。她隱約听明白最後一個開口的人對皇帝的怨恨。

  如今四地起義不少,難道是一些起義的豪杰?

  一直沉默著老者終于開口︰“罷了。免生麻煩,拉下去處理了。”

  沈茴剛要開口,忽听見一道熟悉的聲音。

  “蔻蔻?”

  蕭牧臉色大變,從大門沖進來,擋在了沈茴面前,他惱怒不已,責問︰“你們要做什麼?”

  “計劃出了這麼大的紕漏。要問也該問狗皇帝的人都是干什麼吃的!連轎子里換了人都不知道。事已至此,難道要把皇帝的女人送回去?開什麼玩笑!”

  先前口氣最差的男人暴躁地說︰“皇帝最喜歡搶別人的娘子。他的皇後落了咱們的手上。按我說,就該也讓他嘗嘗自己的妻子被人侵佔是什麼滋味。呵,把堂堂皇後扔進窯子里萬人騎,才真他媽地解恨!”

  蕭牧听不得這樣的污言穢語,瞬間拔劍。

  其他開始勸。

  李先生皺眉道︰“好了。莫要起口舌之爭!林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並非事事可用。皇帝淫暴,他是畜生。我們是人,不能做他做的事情。”

  沈茴有點驚訝地悄悄打量說話的老人家。

  林虎張了張嘴,最後煩躁地撓了撓頭,說︰“我就隨口說說!”

  李先生再看向蕭牧,說道︰“蕭公子,我知道你與沈家姑娘的關系。可是如今大事在前,一切以主上大業為重。你不能,我們也不準你因為男兒情長再生枝節。這個女人,不能留。”

  蕭牧抬臂擋在沈茴面前,沉聲說︰“只要我活著,就不準你們動她一根手指頭!再者,既然你們事事都以主上為重,這樣的事情為何不先請示主上?你們可別忘了主上和沈家的關系。”

  李先生怔了怔,眉宇之間浮現幾許猶豫。

  沈茴細細品著蕭牧的話,對他們所說的主上好奇起來。

  屋子里的幾個人正沉默思索時,一個男人匆匆從外面跑進來,氣喘吁吁。

  “東廠的人把這里包圍了!”

  “伏鴉這麼快找過來?”李先生有些意外。不僅是他,其他人也都很意外,竊竊私語起來。他們為了甩開追兵,繞了路。路線都是事先設計好的,若非熟悉路線的人,極易迷路。

  而他們劫著皇後回來還不到一刻鐘。

  “不,不是東廠督主。是司禮監掌印太監裴徊光親自來了!”送信的人一路跑上山,一句話說話,大口喘著氣。

  眾人皆嘩然。坐著的幾個人都站了起來。

  “他怎麼來了?不是他自然來了關凌不再過問政事,連早朝都從未去過?”

  “今日河神節,他也沒跟去啊!”

  沈茴垂著眼楮,懸了一路的心緩緩放下去。這一路,她逼著自己冷靜,逼著自己努力思考對策,像一張拉滿的弓弦。知他來了,雖還未見,拉成滿月的弦便松下來。僵挺的脊背,也輕輕軟下來。

  蕭牧似有所感,他轉過頭來,靜靜瞧著沈茴的神色。

  “裴徊光說、說……”送信的人喘息稍緩,才又開口︰“不要跟他比殺人的速度。”

  屋子里的人立刻商討起來,神色染上焦慮。

  “裴、裴徊光上來了!”有人驚呼了一聲。

  屋子里人迅速涌到門口、窗前,朝山下望去。所有人在看見裴徊光上山的血色身影時,都不由駭住。

  衣衫仿佛被血水浸泡過,手執長劍,冷顏寒目大步往這里走來的人,哪里還是個人。

  沈茴感覺到這些人神色的怪異,她也想要去門口,可是她剛走了兩步,蕭牧拉住了她的手腕。

  “表哥?”沈茴望向他。

  猶豫在蕭牧的眼中一閃而過,他握緊沈茴的手腕,轉身朝後門跑。

第143章 握緊

  等沈茴反應過來, 也完全沒有掙脫的力氣。蕭牧攥著她皓腕的手那樣用力,將她攥得都有些疼了。

  “蕭公子,你要帶她去哪兒?”有人發現了, 高聲質問。

  站在門口和窗前的人紛紛回頭,蕭牧已抓著沈茴跑出後門, 用力將放後門關上, 再直接將外面的重鎖落下去。動作一氣呵成。

  “表哥, 你放開我。你听我說,帶我回去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蕭牧緊抿著唇,攥緊沈茴的手腕, 快步往前走。沈茴被她拽得腳步踉踉蹌蹌。沈茴心里焦急, 不停絮絮說著讓蕭牧放開自己。

  “表哥!我是在救你!你難道真的要他沖來殺了你嗎?”沈茴臉色發白, 她開始心里沒譜。擔心倘若事情耽擱得久了,她根本保不住蕭牧的命。

  “他不會追來的。”蕭牧著了魔一樣,用力撬開井蓋。一條陡峭的石梯出現在視線里。蕭牧拉著沈茴走進黑漆漆的暗道。

  這條暗道穿過這座山的山腹,是最快下山的路。

  暗道里漆黑一片,沈茴什麼也看不見。偏蕭牧拽著她走得那麼快,她腳步磕磕絆絆,幾次踩到自己的裙子,差點跌倒。暗道粗糙簡陋,地面只是泥地,甚至在有些地方有些奇怪的水坑。弄髒了沈茴的繡花鞋和裙角。

  沈茴听著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的腳步聲, 心中焦慮。

  “表哥,你要帶我去哪里?”沈茴盡量用平和的語調開口。

  蕭牧望著前方,沉默許久才開口︰“帶你離開這一切。”

  沈茴用力掙了掙蕭牧的手, 根本掙脫不了。她嘆息, 質問︰“表哥, 你以為你在救我嗎?我不需要這些。我現在只想回宮去!”

  蕭牧的腳步猛地頓住,他一下子轉過身,在一片漆黑里死死盯著沈茴的臉,他問︰“回宮去?回去做什麼?去做狗皇帝的皇後,還是去做一個閹人的對食?”

  蕭牧心口凶猛地窒痛。他眼前浮現裴徊光渾身染滿鮮血,執劍上山的鬼樣子。他不敢去想想沈茴是如何與這樣一個惡人相處。

  不不不……根本不用去想象床笫之間的事情,單單是想象一下表妹和這惡鬼共處一室,蕭牧心里就受不了。

  他紅著眼楮望向沈茴,怔怔說著︰“不,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掉進地獄里。”

  “表哥,你不要這樣偏執。我現在只想回去。為了我為了你自己,為了所有的命。帶我回去!”

  蕭牧已經不再听沈茴說的任何話,偏執地握緊她的手腕,一往無畏地往前沖。他帶著沈茴從暗道里出來,面前是一大片楊樹林。一匹馬拴在最靠外面的一棵樹上,正是他趕過來騎的那一匹。

  蕭牧解開馬,將沈茴帶上馬。

  沈茴朝後面的山上望去,急說︰“他們很快就會追過來。表哥,你冷靜一些好不好!”

  都這個時候了,沈茴一點都不擔心自己的安危。她還是願意相信表哥不會傷害她。可是她開始擔心除了她之後,其他很多人的性命。

  蕭牧沒說話,用力拍馬,朝著南邊一路狂奔。馬兒馬蹄高揚,跨越前面一切障礙物。本就是一匹良駒,奔速不凡。

  這樣快的馬速,蕭牧也不再擔心沈茴會跳馬,沒有再抓著她,雙手握緊馬韁,用力全力地奔逃。好似要抓緊每一刻的速度,他一心只想著快一些快一些再快一些……離開這里,去乘船,去島上隱居,遠離這里的一切。他的表妹不應該經歷這些,就該永遠被嬌養著,永遠無憂無慮!就像他們小時候說過的那樣,去海邊,去看潮起潮落,去听風卷浪涌……

  馬速越來越快,狂風迎面用力吹來,打在臉上。

  沈茴將手壓在胸口,胸腔里的不適,讓她身體越來越不適,臉色也逐漸變得蒼白起來。

  蕭牧的雙臂護在身側,可是每一次身下的馬縱身將她拋起時,她都會懼怕自己被甩下馬去。

  胸口的窒痛感覺越來越重,好像每一個下一口氣,都很可能接不上來。

  沈茴再也承受不了。她在顛簸的馬背上,費力地側轉了身,去拉蕭牧的袖子,用力拽了拽。

  “我不會帶你回去的!”蕭牧目視前方,還沒有注意到沈茴的異常。

  沈茴張了張嘴,迎面拍來的狂風灌進口中,她再也發不出一個音。她用盡全力抓住蕭牧的手腕,指甲用力嵌進他的皮肉。

  “我說了,不會……”蕭牧終于低下頭看向她,說了一半的話生生頓住。

  “吁——”蕭牧立刻拉直馬韁。狂奔中的馬匹猛地被制止了步伐,前蹄高高揚起。蕭牧費了些力氣,控住還在躁的馬,終于將馬停下來。

  他驚愕地望著沈茴蒼白的臉色,顫聲︰“阿茴……”

  沈茴張了張嘴,忽然吐出一口血來。

  蕭牧整個人懵了。半晌,他慌忙跳下馬,手忙腳亂地拿了懸在馬鞍旁的水囊。他晃了晃,水囊里卻早就空了,一滴水都沒有。

  沈茴伏在馬背上的身子一軟,直接滑落下去。

  “阿茴!”

  水囊從蕭牧手中跌落,他趕忙奔過去想要去扶沈茴,可是他的手還沒踫到沈茴時,生生僵在那里,竟不敢去踫她。

  沈茴雙手壓在心口,低著頭,痛苦地用力喘息,每一聲都若呻啼。

  蕭牧臉色蒼白如紙,強烈的自責快要將他逼死。他怎麼就忘了,沈茴的身體連跑得快一些都受不了,他怎麼可以帶她坐這樣快的馬……

  “藥,我的藥……”沈茴使出全力說出的話,聲音低得仿若呢喃。

  藥!

  蕭牧僵在那里。他現在要上哪去給她拿藥?他第一個想到俞湛,結結巴巴地開口︰“我、我……我帶去你去找俞湛!”

  可是他又無措起來。他怎麼帶沈茴去找俞湛?再讓她坐馬嗎?

  遠處隱隱傳來噠噠的馬蹄聲。蕭牧以為是東廠的人追來了,可是下一刻,他卻听到聲音從另外一個方向傳來,而且听起來是馬車。

  馬車聲音由遠及近,他站在沈茴身前,握緊手中的佩劍。

  “蕭公子,就是這樣辦事的?”

  蕭牧一怔,再一看趕車人是主上身邊的閆富,驚愕之後,立刻反應過來,急急沖馬車里的人開口︰“主上!我、我得帶表妹去找大夫。她不能再騎馬,還請主上幫幫忙!”

  沈茴在急促沉重的喘息中抬起頭,望向面前的馬車。馬車的門被推開,沈茴感覺到一道審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緊接著,馬車里的人走了下來。

  悶痛讓沈茴的意識變得脆弱,她仿佛暫且沒有心力去管其他,手用力壓著胸口,費力地喘息著。

  視線里出現一只手,遞給她水囊的一只手。

  沈茴望著這只手腕上戴著的菩提手串恍惚了一下,她艱難再次抬起眼楮,望向蹲在面前的男人略顯熟悉的面孔。

  男人也在打量她。在她抬起眼楮的那一刻,男人愣了一下,古怪的神色在眸中一閃而過,很快又恢復正常。他揚起唇角和善地笑了笑,拉過沈茴的手,將水囊塞給她。他收手時,輕輕拍了拍沈茴的肩,說道︰“阿茴已經長成大姑娘了。”

  他比量了一下,不緊不慢地追憶︰“那時候,你才這麼高。”

  隨著他比量的動作,他腕上的那串菩提手串輕輕晃動著。

  沈茴有些失神地望著他手腕上的菩提手串,壓了壓氣息,才低聲開口︰“姐夫……”

  簫起微怔,詫異地轉首望過來,似乎因沈茴對他的稱呼很意外。緊接著,他又笑笑,帶著絲不可言說的嘲意。他落在沈茴臉上的溫柔目光,卻長久不曾移開。他企圖從沈茴酷似沈菩的五官上,慢慢追憶亡妻的眉眼。

  蕭牧站在一邊,萬分焦灼。他急急開口︰“主上,阿茴的身體得立刻去找俞湛!”

  簫起這才將凝在沈茴臉上的目光移開,他抬眼,目光一寸寸上移,帶目光落在蕭牧身上時,再無半分和善與溫柔,完全是另外一幅狠厲的神情。

  “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他沉聲責備。語調里不見多少憤怒,那隱藏的不悅卻帶著濃濃的威壓。

  蕭牧臉色蒼白,他不想辯解什麼,眼下只是替沈茴著急。他焦急地想要再開口,驚見簫起迅速側身,速度快得不可思議。

  與此同時,一柄染血的長劍擦過沈茴的耳畔,朝簫起原本的位置擲來,因簫起的躲避,長劍射中馬車的車廂,拉車的兩匹馬受了驚,長鳴嘶叫。

  沈茴怔怔望著插在車木上晃動的長劍,立刻轉過頭朝身後望去。

  一身血衣的裴徊光一步步朝這邊走過來,星月在他身後瑟縮。

  “麻煩。”簫起低低自語一句,瞥向蕭牧的一眼,明顯帶著煩躁與嫌惡。

  看著裴徊光一步步走近,簫起再次看了沈茴一眼,說道︰“娘娘心善,想必定有法子阻止裴徊光殺人再生惡障。”

  沈茴長長舒出一口氣,說︰“快走。”

  簫起詫異地瞥了沈茴一眼。只是這樣?略作猶豫之後,簫起轉身走向馬車讓閆富調轉馬頭,沿著來時的路回去。

  不過,簫起並不見慌亂,也沒有讓閆富快些趕馬。馬車還是來時那般,慢悠悠的速度。他合上眼閉目養神,指腹輕輕捻過腕上菩提珠,唇角輕輕勾出一絲略帶冷意的笑。

  沈茴轉頭望向還杵在一旁的蕭牧,冷聲說︰“不想死,立刻騎上你的飛馬,飛得越快越好。”

  蕭牧緊緊抿著唇望著沈茴一動不動。

  “我讓你滾,听不懂嗎?”沈茴咬牙。

  蕭牧這才看了一眼越來越近的裴徊光,這才不情不願地翻身上馬,離開這里。他知道自己失敗了,今日這樣陰錯陽差的機會,都沒能夠將沈茴帶走。那麼以後呢……

  沈茴摸了摸腰間與袖口,發現身上並沒有帶帕子,她只好低著頭,急忙將袖子翻過來,用里面來擦唇角的血跡,在裴徊光走到她面前之前。

  臉色藏不過,血跡總要擦去,不想他看見。

  裴徊光並沒有管朝著兩個方向離開的人,他的目光一直凝在沈茴的身上。

  趕了那麼多的路,終于找到她,終于站在了她的面前。

  她跌坐在地上,那樣脆弱,好似琉璃打造的小人兒,一不小心就能磕踫摔壞。

  裴徊光俯身,朝沈茴伸出手,想要將她扶起來。可是他的手不過才略略抬起,忽微僵了一瞬,再落下。

  他的手,沾滿血跡。

  他整個人身上都沾滿腥臭骯髒的鮮血。

  長指慢慢收攏、握緊,不敢再踫她。

第144章 共浴

  沈茴抬起眼楮望向裴徊光。

  四目相對。

  裴徊光不知道此時沈茴眼中的他是個什麼鬼樣子, 可是此時他眼中的她虛弱得不像話,她的臉頰蒼白如紙,毫無血色。即使被她急急忙忙擦過了, 可是唇角還是粘著點血跡。那一丁點的血跡,在她蒼白的臉頰上顯得格外刺眼。

  胸腔里猛地一窒, 剔骨剝皮的情緒波動使邪功的影響再添一重。他抿唇, 將所有的情緒盡數收起、隱藏。

  半晌, 裴徊光冷漠開口︰“能自己走嗎?”

  沈茴望著他,緩緩搖頭。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沈茴再次點了點頭。她抬起手來, 去拉裴徊光的袖子。裴徊光克制了一下, 才沒有躲開。沈茴捏到了裴徊光的袖子, 衣料上的血弄髒了她皙白的指腹。

  沾在指上的血是涼的,撲鼻而來的血腥味兒也是濃稠厚重的。

  沈茴忍了忍,攥著裴徊光袖子的手再往前一點,握住他的手腕,勉強支撐著,想要自己站起來。可是她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一雙腿好像也失去了知覺。她掙扎了一會兒,竟是沒能站起來。

  她仰起臉,望著裴徊光,眼楮瞬間紅了一圈。

  被劫持時, 她沒有哭。引了舊疾痛苦難捱,也沒有哭。可是他不肯扶她,他的冷漠, 讓她瞬間委屈地紅了眼圈。

  她吸了吸鼻子, 嗔責的瞪著他。

  緊接著, 她難受地用手壓在胸口,低著頭一聲接一聲地咳。

  裴徊光指尖顫了顫,這才在沈茴面前蹲下來。他朝沈茴伸手,可是血跡斑斑的手還沒有踫到沈茴,又懸僵在那里。

  太後孝期,她穿著雪色的對襟春衫,雪色的柔紗長裙。

  皚皚如雪,潔白得不染塵雜。

  沈茴忽然湊過來,整個人撲進他懷里,用力地撞進裴徊光胸膛。她抱著他,讓他身上未干涸的血浸染她身上干淨的雪衣。

  她在他的懷里小聲地哭。哭得委屈又心酸。

  裴徊光這才抬手,將手掌壓在沈茴的後背,溫稠的力量緩緩從他掌中渡進她的體內。他沒有說話,任由沈茴在他懷里小聲地哭。他安靜地听著她的委屈。

  沈茴哭了一會兒,才聲音低低地說︰“你再這樣,我要不喜歡你了。”

  裴徊光笑笑。

  是啊,喜歡他這樣的人,應該很累吧。

  即使知道沈茴說的是假話,明明噙著撒嬌抱怨的意味,可是裴徊光一直堅信這一日早晚會到來。

  早晚有一天,她會從情愛蜜意的蒙蔽中幡然醒悟,轉身離開他這性格古怪作惡多端的閹人,不再留戀。

  可是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準許她來去自如呢?

  裴徊光俯首,輕輕含了含沈茴的耳朵尖,然後抱著沈茴起身,帶她回家。

  沈茴乖順地偎在裴徊光懷里。她閉著眼楮,努力平復著身體的不適。這麼多年了,她對自己的身體已很了解。她知道這次回去之後,俞湛肯定又要給她加藥量。看來她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又要恢復到每日服藥了……一想到那些苦澀的湯藥,沈茴眉心微蹙,還沒喝藥呢,唇舌間已經本能地覺得苦。

  她想吃糖。

  她睜開眼楮,望向裴徊光。然而裴徊光並沒有在看她,他目視前方,眸色深深。

  沈茴攥住他的衣襟,輕輕拽了拽,迫他垂眼望向她。裴徊光果真垂眼看過來,視線落在沈茴紅紅的眼楮上,他忽地笑了笑,說︰“娘娘啊……”

  竟,沒了後半句。

  沈茴等了又等,都沒有再等到裴徊光的下半句話。

  他若不想說,她也不想逼問。她在他的懷里,枕著他的臂彎,安靜地望著他,等了一路後半句話,一直等到裴徊光抱著她走進林中一處寒潭。

  江南水鄉,水多。這樣不大的清潭之地,在山林間有很多。

  裴徊光已經受不了身上的血腥味了。

  殺人時,他讓鮮血染透雪衣,讓這些惡臭的鮮血明晃晃地告訴他,他真的在復仇,真的取得了成果。每一顆人頭,每一滴血,都是有意義的。

  可他分明那樣厭惡鮮血的味道。除了仇人的血,就算要殺人,也不會讓非名單上的人的血落在他身上。連靠近,都嫌厭煩。

  而此時,這些逼他發瘋的鮮血不僅刺鼻難聞到使他想要嘔吐,還將懷里的人弄髒了。尤其看見沈茴皙白的臉頰上也沾了血跡,裴徊光越發覺得刺眼。

  裴徊光將沈茴在清潭旁放下,留下一句“不要亂動”,然後合衣緩步走進潭水中。隨著他的動作,清澈的潭水逐漸被染紅。在月色下,泛著森然詭異的粼粼紅光。

  沈茴望著裴徊光好一會兒,才挪了挪身子靠近清潭。彎腰去洗手。她的一雙手上,也沾了裴徊光身上的血。她用力去蹭手上的鮮血,總忍不住去想,這是誰身上的血。

  她將亂糟糟的翩想趕離,再用潭水清洗裙角上的污泥。

  那暗道里水坑眾多,將她雪白的裙角都染上了髒兮兮的痕跡。

  裴徊光在水中望向沈茴,瞧著她的一系列動作。她明顯沒有自己洗過衣服,一雙小手搓著裙角的動作那樣笨拙。

  明明陷在沉重的情緒里,可裴徊光瞧著沈茴笨拙洗衣的動作,唇角竟是不由自主微揚,勾起了一絲溫柔的淺笑來。

  他笑她這樣的境地時,還會在意裙子髒不髒。

  他笑她這樣的嬌貴,連洗衣都不會,動作笨拙惹人發笑。

  又或者,她在身邊,就足夠讓他有了笑起來的理由。

  沈茴再往前挪一挪,去夠更多的水。隨著她的動作,她腳邊的一塊小小的石頭滑進水中,初時只是激起一點水波。可是很快一層又一層漣漪緩緩漾開,漾動的水波從她那里一點一點遞到裴徊光面前。

  他死氣沉沉的生命,也曾被人輕飄飄地丟進一塊小石頭。彼時不在意,覺察時,才知千層浪起,波濤洶涌。

  她的一顰一笑,她的所有,都不能再讓寒潭保持死寂。

  裴徊光雪衣上的鮮血逐漸散去,隱約露出些衣衫原本的雪色。可血跡難除,不是這樣經了水,就能輕易漂干淨的。

  裴徊光在潭水中呆了沒多久,就朝著岸邊的沈茴走去。水越來越淺,他濕漉漉的身體也逐漸顯露出來。

  他站在沈茴面前,去看沈茴髒兮兮的鞋子。

  沈茴敏感地用裙子遮了遮,不想讓他去看這雙沾滿淤泥的鞋子。

  裴徊光抬手摸摸她的頭,帶著沈茴所熟悉的親昵。

  他的手濕漉漉的,可是不再有那樣多的血跡。

  裴徊光從潭水中徹底走出來,也不曾去擰身上的衣衫的水漬,重新將沈茴抱起來,帶著她回家。

  離開清潭沒多久,順年不知什麼時候忽然出現,將一件寬大的袍子披在裴徊光的身上。裴徊光面無表情,甚至連腳步都不曾停頓。

  他身量極高,順年墊著腳吃力地為他披衣。

  沈茴趕忙攥著衣襟,為他拽了拽。

  裴徊光低頭瞥了她一眼,說︰“咱家不知道冷。”

  不遠處,順年已經將馬車準備好了。

  裴徊光抱著沈茴登上馬車,馬車離開調轉方向,回城去。裴徊光並沒有直接送沈茴回卿行宮,只是將她帶回了他的府邸。

  馬車在府門前停下來,裴徊光將仍舊虛弱的沈茴抱下馬車,一邊上樓,一邊吩咐順歲去給沈茴準備熱水和派人去廚房煮沈茴的藥。

  順歲趕忙應下,立刻去辦。可是他再一看裴徊光身上的濕衣服,知裴徊光每次在外面的寒潭里沐浴過之後,都會嫌外面的水髒,歸家之後再重新用干淨的水沐澤一回。

  是以,沒用裴徊光吩咐,順歲也知道要給裴徊光準備沐澤的水。他沐身的水自然與沈茴不同。常人都是燒了熱水來洗澡。裴徊光即使是冬日沐浴時也涼水,更別說如今暖和的天氣。

  熱水需要燒,涼水卻是時刻有的。

  順歲吩咐了下面的小太監去燒水之後,手腳麻利地將盥室里收拾妥當,然後去請裴徊光先沐浴。

  裴徊光將沈茴放在軟塌上,為她倒了熱茶,說︰“水還在燒,等一會。”

  沈茴點頭,接過裴徊光遞過來的熱茶,小口地喝了一點。

  裴徊光瞥了一眼仍舊在滴水的衣衫,目露嫌惡,仿佛忍受已經到了極限。也不再多留,轉身離開,去了盥室。

  每次這樣染了一身鮮血回來,洗一次是不夠的。

  順歲給裴徊光換了三遍水,浴桶里第四次裝滿水後,裴徊光才眉宇間舒展開,在浴桶中坐得稍微久了些,慢慢合上眼楮。

  盥室的門被推開,裴徊光仍舊合著眼,開口︰“出去。”

  沈茴站在門口,沒動。她望著裴徊光映在屏風上的身影,猶豫了一會兒,繼續朝前走過去,每一步邁得很小,也很慢。

  當她終于繞過屏風的那一刻,早就知道是她進來的裴徊光終于睜開眼楮,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臉上。

  沈茴仔細分辨裴徊光臉上的表情,卻又撞見他不動聲色不準旁人品鑒的神情。沈茴柔聲開口︰“我等了好久了。”

  裴徊光“嗯”了一聲,慢悠悠地說︰“是咱家疏忽了。明日在隔壁再給娘娘造一間盥室。”

  沈茴沒接裴徊光的話,她沉默了一會兒,才又小聲開口︰“我不想等了……”

  裴徊光凝視著她,沒有說話。

  沈茴再大著膽子往前走了一點,更靠近他一些。她望著裴徊光的眼楮,認真地說︰“我想和你一起洗。”

  沉默,

  亦或是僵持。

  沈茴再往前邁了兩步,髒兮兮的鞋尖抵在浴桶上。她更近距離地深望裴徊光的眼楮,越發堅定認真的語氣︰“我沒有力氣自己洗,也不想等你洗完。我要和你一起洗。”

  她再重復︰“我要和你一起洗。”

  裴徊光還是沒有開口。

  沈茴蹙了蹙眉,隨著她蹙眉的細微動作,長長的眼睫也跟著勾勒出些許委屈的味道。她換了語氣,不再用那樣認真堅定的調調,還是軟了嗓子,用撒嬌似的語氣,反反復復地呢喃︰“我想和你一起洗,我想和你一起洗,我想和你一起洗,我想和你一起洗……”

  裴徊光終于打斷她︰“別念叨了。”

  沈茴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楮看向他,小聲反駁︰“就說……”

  裴徊光忽然很想捏捏她的臉。

  “順歲。”裴徊光揚聲。

  在外面候著的順歲趕忙進來。

  “添熱水。”裴徊光吩咐。

  沈茴仍舊低著頭,只是輕輕翹起了唇角。

  順歲愣了一下,再用眼角余光掃了一下沈茴,頓時明白了!

第145章 不舍

  順歲手腳麻利地舀出一些浴桶中原本的涼水, 再將木桶里的熱水兌進桶中。他知裴徊光不喜熱水,也沒讓浴桶里的水過熱,而是將一桶熱水拎到浴桶旁備著, 若需要,待裴徊光自己再添。

  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皇後娘娘, 順歲有了主意,他將編籃中的玫瑰花瓣倒一些在水中。

  紅色的花瓣翩翩降在水中,在水面上輕飄。

  裴徊光皺眉, 瞥了順歲一眼。順歲頓時收了手,不敢再撒花瓣了。他有些尷尬地將編籃放在一旁,蹲在地上,將踩腳棉帕鋪好,然後立刻弓身退了出去, 將盥室的門關好。順歲站在門外琢磨了一會兒,總覺得這里一時半會用不到他,免得听見些響動,他也不在這兒傻站了, 噠噠踩著樓梯下樓去。迎面遇見正要上樓的順年。

  “掌印可在書房?”順年一邊往上走,一邊詢問。

  順歲搖搖頭, 直接拉著順年往樓下走。

  順年摸不著頭腦, 詢問︰“怎麼了這是?東廠的人還都等著掌印下令呢……”

  “熬藥!走走走。”順歲直接將順年去了廚房,去盯著小太監給皇後娘娘熬藥。

  ‧

  直到順歲和順年的腳步聲遠了, 沈茴低著頭, 提起裙角, 將滿是淤泥的鞋子脫下來。看著鞋子上的髒漬, 沈茴下意識地皺了皺眉, 覺得礙眼得很。她拿了帕子墊著, 才拿起這雙髒兮兮的杏色繡花鞋,走向屏風,將它們放在屏風外面去。

  裴徊光瞧著她好笑的動作。

  沈茴低著頭,望著自己染滿淤泥的裙角猶豫了一下,也不回去,站在屏風這里開始寬衣,將沾滿污泥和血漬的外衣脫下來,放在屏風外面的搭桌上,然後才折回去,朝裴徊光走過去。

  她一邊朝裴徊光走去,一邊雙手從腰側探到身後,拉開心衣下面貼著後腰的系帶。她走到裴徊光面前時,心衣下方的系帶蝴蝶結散開,杏色心衣的下擺立刻松垮下來。

  她望了裴徊光一眼,轉過身去。皙白的脊背貼在浴桶外壁。

  裴徊光抬手,去扯貼在她蝴蝶骨上的系帶,滑順的緞帶慢慢從結扣里散垂。沈茴將褪下來的心衣放在一側,彎腰褪下里,然後慢慢轉過身來,踩著腳蹬,跨進浴桶中。才剛跨進去一條腿,沈茴就皺了眉。

  單人沐澤的浴桶,對于兩個人實在是狹窄逼仄了些。

  猶豫只是一瞬,沈茴很快將另外一條腿邁進溫水里。足心落到實處,不是浴桶底部,卻是裴徊光的腿。沈茴趕忙向一側挪了挪,重新在溫水里站穩。

  沈茴半身沒在水中,她近距離站在裴徊光面前,一時僵持,不知道該用怎樣的姿勢落下來。似乎意識到這樣的距離實在是太近了。沈茴向後退了退,靠著桶壁。

  還是很近。

  她別別扭扭地在水中蹲下來,讓溫水沒到她的鎖骨。她的手在水中抵著桶壁摸索著,身子也跟著小幅度地挪動,找尋坐下的舒服姿勢。她抬起眼楮,小心翼翼地去看裴徊光的表情。可他垂著眼,靜默地一動不動。好像忽略掉了她的存在。

  沈茴水中的手摸到裴徊光的腳踝。她愣了一下,想要收回手,卻踫到他腳踝上的傷疤。沈茴便沒有把手收回去,她輕輕用指腹蹭了蹭他腳踝上的傷疤,然後慢慢握住他的腳踝,將他的腿朝一側拽了拽,又去摸索著去拽他另一條腿。在他身前騰出一小心地方來,她終于慢慢坐下來,曲著膝,雙手抱著自己的腿。

  裴徊光這才抬眼看向面前蜷縮抱膝而坐的人。他問︰“水涼不涼?”

  沈茴搖頭。

  裴徊光垂眼,又瞥了一眼她抱膝的姿勢,低笑了一聲,道︰“瞧娘娘這委屈樣子,像咱家欺負你似的。”

  這樣狹窄的浴桶,她竟然真的能尋到這樣一個角落,讓兩個離得這樣近的人,沒有半分身體接觸。

  沈茴後背抵在桶壁上,倚靠著。她望著裴徊光,想開口,又垂眼沉默,帶著泄氣的沮喪。

  見她欲言又止自己與自己掙扎的模樣,裴徊光便也不再開口,只是望著她。

  過了好一會兒,沈茴抱膝的雙手,一只手慢慢垂下去,沒進水中,在身側摸索找尋,找到裴徊光的腳踝,用手心去反復磨蹭他踝上的舊疤。

  裴徊光轉身,去拿架子上的糖盒子。

  方方正正的瓷盒子,里面一橫一豎,分割成了四個格子,每個格子里都放了一種糖。他取了一塊梅子糖放進口中,一邊吃著,一邊慢悠悠詢問︰“梅子糖、橘子糖、奶糖和荔枝軟糖。要哪一種?”

  “奶糖……”

  裴徊光便把一塊奶糖遞過去,喂給她吃。

  奶糖不是橘子糖那般脆脆的,也不是荔枝軟糖那樣柔軟,帶著點嚼勁兒,她慢慢咬一口。讓奶糖的甜味在唇齒間漾開,同時又有奶糖特有的鮮純奶香。

  美好的味道跑進身體里,沈茴鼻子一酸,忽然就掉下淚來。一滴眼淚落在水面,水波輕顫,其上飄著的玫瑰花瓣也跟著悠悠晃了晃。

  在沈茴再掉下一滴眼淚時,裴徊光及時伸手接住她的淚,將指腹上的這滴含在口中,嘗了嘗。

  裴徊光開口︰“咱家記得娘娘以前不愛哭的。怎麼跟了咱家以後,頻頻落淚?”

  他伸手去摸她的臉,指腹在她柔軟的雪腮上輕輕捏了捏,帶著點哄人的溫柔︰“別哭了。嗯?”

  沈茴用指腹蹭去眼角的濕潤,重新抬起頭,臉上的甜美乖巧又滿足的笑容。她終于開口,聲音里是少見的沮喪與脆弱︰“從我記事起,便知道自己不是久壽之人。隨時都可能一朝沉睡,再也不能醒過來。所以從很小的時候,家里人便教我要不留遺憾的活著,將每一日當做生命的最後一天,盡力做到無悔。”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她才敢去做很多事情。

  裴徊光用指背反復磨蹭著沈茴的臉頰,默默地听著她說這些話。

  沈茴拉住裴徊光的手,將他的掌心壓在她的心口,讓他去感受她的心跳。又讓自己的心跳從他的掌背,傳到她覆在他掌背上的手心里。

  她慢慢彎起眼楮笑起來︰“這兩年身體好了許多,至少不再是困在閨房的十年,可以去做很多事情了。”

  她帶著笑的眼楮里,終是蒙著一層落寞。這層落寞源于對生的敬畏,對死的畏懼。

  許是今日忽然而至的引發舊疾,又將她埋在心里深處的敬與畏拉扯出來。讓她再一次急躁起來。她開始怕,她還有那麼多那麼多的事情想做,她不想忽然有朝一日再也醒不過來。

  她柔軟地問他︰“我今天吐血了你知不知道?”

  明明當時怕他看見,慌亂去擦眼角的血跡,此番又堅定地想要親口告訴他。

  裴徊光點頭。

  他知道。他看見了。就算沒有看見,他也很清楚她這身體是如何的脆弱。

  “那個時候我在想,如果我真的就這麼死了怎麼辦。我還有那麼多那麼多的事情沒有做。那麼多的理想,那麼多的雄心壯志。”她彎著眼楮不好意思地笑,眼睫上沾著淚,“可是我又一想,那些事情就算我不去做,這世間總會有人去完成。那些我所想要的盛世,既然曾經出現過,就算沒了我,以後也總會有人再創造出來。”

  沈茴望著近在咫尺的裴徊光,慢慢收了笑。她問︰“可是你呢?”

  裴徊光笑笑,口氣隨意︰“這世間人都會死,等咱家死了,盛世總要歸來。”

  沈茴緩緩搖頭。她說︰“我舍不得你啊。”

  裴徊光眸色漸深,漸沉,凝視著她掛著淚的眼眸。

  “我舍不得留你一個人在這世間。我還沒有帶你看過人世間的美與善,也沒有讓你活成更輕松快樂些。”

  盛世可以有別人來推進。即使是她在意的家人,除了她,也還有別的家人。只有他,他只有她。

  她不能就這樣死去,她不能給了他希望,再扔他一個人。

  裴徊光轉過頭。浴桶外緊貼著擺放的木桶里裝滿熱水,水汽氤氳,不斷向上飄著。他望著這些水霧,再問一遍︰“水涼不涼?”

  沈茴沒有接他的話,而是聲音軟軟地說︰“抱抱我好不好,也哄哄我吧,像個情郎一樣說些好听的情話哄哄我吧。”

  裴徊光轉過頭來,望向她︰“娘娘想听情話?”

  沈茴點頭,再軟聲重復︰“哄哄我吧……”

  “過來。”他說。

  沈茴一下子就哭了。再也不用在這狹窄逼仄的浴桶里蜷成一團,躲避著。她朝裴徊光撲過去,手臂環過他的脖子,緊緊地緊緊地抱著他。

  晃動的水面上,紅色的花瓣晃顫著。

  裴徊光抬手,掌心撫在她的脊背,將人往懷中壓來。他去抓她的腳踝,將她跪著的雙腿掰挪,讓她坐在他腿上。他听著懷里的人小聲的啜泣,手掌輕輕撫著她的脊背。他說︰“娘娘蠢鈍,竟將心放在咱家這樣的人身上。甚至企圖咱家這樣的人像個正常人一樣說情話哄你。嘖。可笑不可笑。”

  他笑,笑極眼底。

  他湊過去,湊到沈茴的耳畔,聲色低啞︰“阿茴,你是咱家的寶貝,是咱家的心肝肉。”

  他含了含她的耳,再低聲︰“含在口中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風吹,吞進腹中怕你疼,只能在心里鑿一個窟窿,好好把你供著。”

  沈茴低低地笑出來。分明她的眼睫上還沾著淚呢,卻開始忍不住笑起來,笑得身子跟著輕顫。她從裴徊光懷里退開一些,用笑出淚花的彎眸去深深將他望著。

  裴徊光臉上神色淡淡,很難不讓人覺得他真的只是隨口說來哄她,沒幾分認真。裴徊光用微蜷的指背蹭了蹭她的眼角,沒能把她眼角的淚花蹭去,反而指上的水漬落在她的眼角。

  他面無表情地問她︰“好听嗎?”

  沈茴使勁兒點頭。似動作還不夠,必要說出來,她認真地說︰“好听,特別好听。可好听了。”

  她輕輕湊過去,將柔軟的唇貼在他的唇角,也不是親吻,只是磨蹭般地蹭了蹭。她說︰“還想听,好不好嘛……”

  聲音軟軟的,嬌嬌的,完全的撒嬌意味。

  裴徊光嘆息。

  他長指抵在她的下巴上,將她掛滿笑的臉抬起來。視線落在她濕漉漉的眼角,他說︰“衛很喜歡沈茴,喜歡得不能再喜歡。”

  他低頭,將吻落在她的眼楮上。再從她的眼眸,漸漸下移,吻至她的嬌唇上,輾轉吻磨。

第146章 緊擁

  沈茴有一瞬間的懵怔。

  她知他是衛。她也知他故意留下線索, 讓她探知。她曾喚過他的真名,每一次,他都沉默不答, 不應她,也不否認。

  這是頭一回, 他在她面前用自稱真名。

  她有些驕傲地用軟唇蹭蹭他的唇角,歡喜地說︰“真好呀。”

  “嗯?”裴徊光輕輕去吻她。從眼楮到臉頰再到唇上,再從唇上到臉頰再道眼楮, 反反復復地輕吻著。

  周身都是水,他抬她臉的指上也是。沈茴被他親得有些癢。她向後退一點,抬起手來,雙手去捧他的臉。她的手在水中放了一會兒,濕漉漉的, 還帶著熱氣。弄濕了裴徊光的臉頰,甚至指間沾了一片花瓣,貼在他的臉上。

  見了貼在他臉頰上的花瓣,沈茴彎了彎唇, 笑得好開心。

  裴徊光在臉上摸了摸,尋到她指間的花瓣, 拿到眼前瞥了一眼, 放進口中慢悠悠地嚼了吃。

  沈茴向來喜歡看裴徊光吃東西的樣子,覺得樣子優雅得很。她望著他吃那片花瓣, 微動的唇線。

  她小小聲地說話, 聲音壓得低低的, 像是在說只有兩個人才能知曉的秘密︰“以後也要常常跟我說這樣的話哦。”

  裴徊光終于將那片花瓣吃完, 唇齒間有些澀。他望著眼前這雙明燦的眸子, 無聲擺口型——做夢。

  沈茴瞬間癟了嘴, 小聲嗚哼了兩聲,樣子委屈得像要哭出來一樣。裴徊光不理她,她便再加重一點點音量,再嗚哼兩聲。

  裴徊光那雙漆眸里漸次暈散幾分笑來,他板著臉,面無表情地說︰“心肝寶貝,咱家的小祖宗。”

  沈茴就知道他會如她的願,裝出來的委屈頃刻間散開。即使他用毫無波瀾的語氣說著這些動人的話,她也心滿意足地翹起唇角。

  下一刻,裴徊光低下頭湊近她,輕輕在沈茴帶笑的眼楮上落下一吻,然後動作緩慢地後退一些,略微偏著頭,將微涼的唇貼在她的唇上。

  裴徊光近距離地深望近在咫尺的沈茴,他眼底的笑意再濃三分,唇角也跟著微微上揚,整個人的氣質悄然發生了轉變。冷淡與疏離都不再,換上凝視情人時的溫柔與痴迷。

  更別說他的語氣也全然換了調子,再不是那樣沒有波瀾被人逼迫似的空洞語氣。而是用低啞又溫柔的語氣喚她︰“寶寶。”

  喚她一聲,便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

  再喚她一聲,再落下一吻。

  反反復復。

  一聲又一聲。

  沈茴初時臉上掛著心滿意足的歡喜笑容,可他低沉的一聲又一聲的親昵喚她,還有唇上若即若離的一次又一次的輕吻,讓她逐漸變得不太自然起來,臉頰上也慢慢染上了紅暈。

  “你、你別說了……”她小聲地抗議,聲音隱隱藏著一絲顫。

  她甚至想移開目光,不敢再望裴徊光的眼楮。

  然而裴徊光並不肯再如了她的願,她的臉剛剛側轉過去,他便捧著她的臉,迫使她轉過臉。沈茴眼睫輕顫,躲避似地想要閉上眼楮。

  他亦不準。

  他怎麼可能準呢?

  他這樣驕傲的一個人,好不容易準許自己墜落一次,哪里還準許她有半分的逃離躲避。

  沈茴逐漸變得不安局促起來,身子也跟著不自然地挪蹭著。她織了一張絢燦的網,網線粘稠,網住了他,也將她裹束其中,掙脫不離。

  直到,直到沈茴的腿踫到了不該踫到的地方。

  沈茴怔了怔,一瞬間從溫柔蜜亂中回過神來,立刻去看裴徊光的神情。他垂著眼楮,臉上沒什麼表情,也就是在沈茴看過來的那一刻,他又湊過去,吻了吻她的唇角。

  ……好像,渾然不覺。

  沈茴眼中浮現了猶豫。在裴徊光再一次湊過去親了親她的唇角時,她在水中緊握的手松開,終于有了決定。她主動問出來︰“可以嗎?”

  水中,她的手心貼著他的胸膛,慢慢下移。又停下,停在一個可進可退的位置。

  她在等待,等一個答復。

  安靜。

  沈茴小心翼翼地望著裴徊光臉上的表情,十分有耐心地等待著。又,不得不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越來越忐忑。

  沈茴覺得自己等了半輩子那樣久,就在她快要將手收回來的時候,裴徊光忽然轉了身,他長臂一伸,去翻浴桶外架子上疊好的干淨衣物。他翻了翻,從里面扯出沈茴的披帛。一條黑色柔絲的披帛。

  他將這條柔軟的披帛從那堆衣服里扯出來,隨著他的動作,架子上工整疊好的衣服被扯亂,最上面的一件薄薄春衫慢慢滑落,翩翩飄落在地面。裴徊光並沒有理會,他只是將那那條披帛扯過來,然後慢悠悠地在自己的手掌上繞了一圈。

  裴徊光似乎在猶豫。

  沈茴安靜地望著他,等著他。

  裴徊光的猶豫很短。又或者,在他將這條披帛扯過來時,就已經有了決定。他用這條披帛,蒙住了沈茴的眼楮。

  沈茴乖乖地閉上眼楮,由著他的動作。

  披帛系在沈茴的腦後,再慢慢垂落下來。柔絲的料子很輕薄,落在浴水中,飄在水面,和那些玫瑰花瓣伴在一起。

  然後,裴徊光握著沈茴的腿,給她換了個姿勢,讓她跨坐在他身上。讓她整個人緊緊貼上殘缺。

  蒙住了眼楮,什麼都看不見了。一片黑暗里,沈茴正因為裴徊光還是不準她看而心里略有失落,下一刻,又因為緊密相貼,而僵住。

  片刻之後,沈茴的身子慢慢軟下來。她在一片漆黑里擁抱裴徊光。她再努力往前挪一挪,再挪一挪,更用力地擁抱他,再無縫隙。

  水面晃動,卷在黑紗披帛里的玫瑰花瓣跟著飄搖。

  裴徊光垂著眼,一絲一毫地去感受沈茴挪蹭的動作。然後,他再慢慢地低下頭,將下巴搭在沈茴的肩窩,緩緩閉上眼楮,在靜謐的溫柔里,一分一寸地去感受去體會。

  一片漆黑里,沈茴彎了彎眼楮,她側過臉,用柔軟的臉頰蹭一蹭裴徊光的頸側。

  沒有關系的。她向來耐心很好,也向來習慣了一步一個腳印往前走。下一次,或者下下次,總有一日,他不會蒙起她的眼楮,在一片明燦燈火里擁抱她。

  ‧

  沈茴坐在床邊,接過裴徊光遞過來的藥。蹙眉只是一瞬,便乖乖地開始喝藥。

  裴徊光知碗中的湯藥已經涼了,他問︰“要不要再重新煮一份?”

  “不要。喝了就想睡了。”沈茴搖頭。

  沈茴說完,就開始一口接一口地喝藥。她從小就開始喝藥,這些年,從未真正停止過服藥。對于湯藥的苦澀,是厭惡,但是也習慣了。不大一會兒,一整碗濃稠的湯藥就被她全都喝完了。

  她動作自然地將空了碗的遞給裴徊光。

  原本準備上來接碗的順歲腳步生生頓住。他低著頭,假裝什麼都沒看見。卻又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如此自然地指使掌印,皇後娘娘可當真是頭一位。

  裴徊光又遞過來一杯溫水,讓沈茴喝了半杯,才拿糖給她吃。

  沈茴捧著小糖盒,低著頭吃糖,一顆又一顆,再一顆。脆生生的橘子糖,她吃得很快,並不等糖塊在口中化開,而是用貝齒將每一顆糖塊咬碎了來吃。

  一口氣吃了七八顆橘子糖,沈茴感覺到口中的苦味兒不見了,才不再吃糖。她將糖盒子遞給裴徊光,軟軟地打了個哈欠。

  順歲也不多留,趕忙將東西收拾了,退出去。

  又是只有兩個人了。

  沈茴抬起眼楮偷偷看了裴徊光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假裝自己沒有偷看他。只是唇角忍不住翹了起來。

  “去。淨了口再回來睡。”

  “不要。”沈茴小小聲地拒絕。

  裴徊光站在她身邊,伸手捏了捏她的臉,說︰“快去,要壞了牙。”

  沈茴晃了晃腿,垂著眼楮小聲說︰“走不動……”

  裴徊光將她抱起來,帶她去淨口。沈茴乖乖地坐在凳子來,並不接裴徊光遞過來的木杯子。裴徊光笑了笑,掰了齒木,給她淨齒。

  沈茴實在是過于體弱,漱口之後,眼楮便合上了。待裴徊光來抱她,她軟軟地靠在他胸口,不等回到床榻,就已幾乎進了夢中。

  裴徊光小心翼翼地把沈茴放在床榻上,為她蓋上被子。

  他長久地立在床邊,深深凝望著美好的她。

  竟,在她酣眠的床榻旁,靜默地深深望著她,直至天光大亮。

  ‧

  清晨,簫起站在書案後面,執筆描繪山河圖。

  閆富快步走進來,詢問︰“主上,那些人怎麼辦?”

  那些,參與此番劫持齊煜,卻陰錯陽差劫持了皇後娘娘的人。

  閆富繼續說︰“東廠的人圍而不動,許是裴徊光因事絆住,還沒有下令。”

  簫起繼續描繪錦繡山河圖,他問︰“你說,裴徊光若想殺這些人。我們能阻止嗎?”

  閆富面露難色,猶豫片刻才開口︰“有些艱難……”

  簫起笑笑,他將朱筆放下,再換了支浸了綠色染料的畫筆,開始仔細描繪每一片枝葉。他一邊饒有趣味地作畫,一邊說︰“那就把人親自送去給他殺來解氣。”

  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送人去給裴徊光殺。既然他抓了名單上的人送去給他,他不買賬。今日,便換一些人送去。

  閆富愣住。半晌,他再問︰“那蕭公子呢?”

  簫起作畫的筆停了停。

  蕭牧?

  簫起猶豫了一下,才再開口︰“這人留著還有用。倒也不必維護,咱們不管這人,裴徊光未必會殺他。”

  “是。”閆富應一聲,立刻轉身往外走。

  簫起繼續畫畫,在給一片葉子著色時,忽然畫歪了一筆。他皺了皺眉,眉宇間露出不悅的神情。分明這很不起眼的一筆,很容易再畫一片葉子遮過去,可因為並沒有符合他原本的設想,他便棄了這張認真畫了多時的山河圖。

  簫起放下筆,拿起書案上的菩提手串,放在手中捻了捻,再戴在了腕上。

  他將被棄了的山河圖拂去,換了一張新紙,開始根據記憶,去描繪沈菩。

  許久之後,身形姿態已畫完,五官卻空著。

  已經過去五年多了,沈菩曾刻在他心里的面目逐漸變得模糊起來。

  簫起懸筆,長久地凝視著畫面上空著的五官。他不敢輕易落筆,因為他寧可不畫她的眉眼,也不像畫錯她的樣子。

  簫起忽然想起昨天晚上見到的沈茴的臉。她長得倒是像沈菩。簫起重新落筆,去填滿畫卷中美人空著的五官,按照昨夜所見,沈茴的五官輪廓。

第147章 早啊

  沈茴醒來時, 已經快晌午。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楮,身上的懶倦還沒有盡去。她動作緩慢地翻了個身,確定裴徊光並不在身邊。

  也是, 已經這樣晚了。

  沈茴慢吞吞地坐起來,想要下床。她剛將一雙腿挪到床下, 踩在鞋面上,忽听得推門聲,她抬起眼楮, 看見裴徊光走進來。

  “醒了?”負于身後的手將房門關上,裴徊光緩步朝沈茴走過去。

  沈茴望著他逐漸走近,明眸中逐漸染上歡喜。下一刻,忽又目光躲閃地別開眼,小聲說了句︰“早。”

  聲音不僅低柔, 還有剛睡醒的迷糊糯音。

  裴徊光已經走到她面前,他俯身,輕輕吻了吻她的唇角,然後望著她的眼楮, 低聲回一句︰“早。”

  緋紅的回憶自己跑上來,趕都趕不走。沈茴听見自己的心跳聲, 她側了側眸。可也不過一瞬間, 她又重新將一雙溫柔歡喜的眸子望過去,微微抬著下巴湊過去, 亦在他的唇角落下輕輕的一吻, 軟聲再說一回︰“早。”

  裴徊光垂眸, 睫下藏著笑。他手掌搭在她的後頸, 掌心輕輕撫著她軟滑的玉頸, 再將輕吻落在她另一邊的唇邊, 聲音低瓷︰“早啊,寶寶。”

  沈茴一下子紅了臉。她抬起手來輕輕在他的胸膛推了推,用近乎呢喃的軟語低低警告︰“以後不準白日里這樣喊我!”

  “嘖。”裴徊光將她鬢間壓亂的一縷發輕輕掖到耳後理順,“這可就由不得娘娘了。”

  他再將輕吻落在沈茴的眉心。

  沈茴的肚子忽然就叫了一聲。她瞬間皺起眉,五官跟著揪起來。她不高興地將雙手壓在自己的肚子上,也不隱瞞,反而是哼唧了兩聲,軟著聲音說︰“餓了……”

  裴徊光直起身,又恢復了尋常的語氣︰“既醒了,就別懶著了。下樓去梳洗用膳。”

  沈茴小小聲地“嗯”了一聲,踩在鞋面上的小腳挪了挪,探進鞋子里穿上,站起身來。然而她才剛往前邁了一步,頓時覺得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她身子略歪,扶著床邊又坐了下來。

  裴徊光垂眼,瞥著她的腿。

  沈茴抬起眼楮偷偷望了他一眼,小聲嗔怨︰“都怪你。”

  “娘娘身上沒力氣也怪到咱家身上來?”裴徊光摸摸她的頭,掌心逐漸下移,長指夾了夾她的耳朵。

  “本來就是你昨天晚上老掰我腿……”沈茴重新站起身來,沖他軟哼一聲,才往外走。

  她不想,不想讓他知曉她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

  她也不想真的再回到過去困乏的日子里。

  ‧

  沈茴小口小口地吃著東西,一口接著一口。別看每一口都吃的不多,可因為一直沒閑著,不過片刻間,已經吃了好些。

  她是真的好餓。

  膳桌擺在窗前,溫柔的初夏暖風吹進來,吹在她雪色的柔軟臉頰上。

  裴徊光一如既然少食,不過吃了一點便放下了銀箸,專注地瞧著沈茴認真吃東西的樣子。她小口小口吃東西的模樣很是認真。

  不,她做每一件事情都很認真。

  順歲端著溫茶上來,畢恭畢敬地將茶水放在裴徊光面前。然後便退著向後走,離得遠遠地候著。

  他抬抬眼,偷偷打量了一下坐在窗下的兩個人。也不知道為什麼,今兒個這頓飯,兩位主子竟是十分安靜,誰也沒怎麼開口閑聊。可是順歲竟是在這種相對無言中品出了點歲月靜好的柔美來。

  順歲很快將腦子里的想法趕走。他總覺得這詞兒放在掌印身上,實在是太不合適了。

  裴徊光端起桌上的溫茶隨意地喝了一口,他略顯意外,轉首問順歲︰“這茶是誰泡的?”

  順歲立刻笑起來,露出一對小虎牙,笑著說︰“是燦珠姐姐泡的茶。她說她是跟王來學的。听說掌印喜歡王來泡的茶,她等著娘娘時就去廚房幫忙,給掌印泡了茶。掌印若覺得這茶不錯,燦珠姐姐必然高興。”

  裴徊光沒說什麼,繼續悠閑地喝著茶,直到沈茴吃飽。

  沈茴打了個嗝。

  順歲立刻收起臉上的笑,把低下頭,當做什麼都沒听見。

  沈茴別開眼,用手心蹭了蹭自己的臉。

  裴徊光欠身拿開沈茴的手,沈茴詫異地轉眸望過來,只見裴徊光微蜷著長指,用指背去蹭她的臉。

  沈茴立刻轉頭望向一旁的順歲。

  順歲把頭低得再低一點,只準自己看著自己的鞋尖。

  沈茴身子朝一側躲了躲,將裴徊光的手推開,然後去拿裴徊光面前的那盞茶。杯子里的茶水被裴徊光喝了大半,剩得不多了。沈茴捧著杯子,將里面不多的溫茶喝了。

  “是挺好喝!以前燦珠也給我泡過花茶。她泡的花茶也很好喝。下次讓她泡來給你嘗嘗。”

  “好。”裴徊光言簡意賅。

  順年快步從下面上來,進了屋,見窗前相對而坐的兩個人已經吃完了,才上前去稟話︰“掌印,簫起把這次參與劫持皇後娘娘的人都派人送了過來。”

  裴徊光神色淡淡,臉上沒什麼表情。他又倒了一杯茶,卻不是自己喝,而是遞給了沈茴。

  沈茴打量了一下裴徊光的神情,心下略猶豫一番,才開口︰“把這些人交給我吧。”

  裴徊光沒應,他轉首望向窗外。從他的這個角度,可以看見院中西南角那片種著荔枝的地方。他遙遙望著在微風中搖晃的綠色嫩芽,心里想著該澆水了。

  沈茴轉頭望向順年和順歲,說︰“你們兩個出去。”

  順年和順歲頷首,恭敬地退下去。完全不會再等裴徊光的命令,好似他們兩個已經習慣了有兩個主子。

  等順年和順歲將門關上退下去,沈茴起身走到裴徊光身邊。她拉起他搭在桌上的手,身子一軟在他懷里坐下,再順勢將拉著的他的手放在她的腰側。她在裴徊光的腿上小幅度地挪蹭著,雙臂環過他的腰,緊緊擁抱著他。她也不說話,只是從鼻子里發出些軟軟的嗚哼撒嬌之靡靡。

  裴徊光將置于窗外的目光收回來,落在懷里美好的人身上。他摸摸她的頭,動作溫柔,語氣卻是平淡︰“就這樣?”

  沈茴順著裴徊光的思緒琢磨了一下,還要怎麼樣才行。不過她也只是琢磨了一下,立刻打住了思緒。她抬起眼楮,蹙眉瞪著她。不悅中帶著撒嬌,柔軟中帶著嗔怨,她聲音仍舊低低的,語氣卻也重重的︰“就這樣!”

  裴徊光笑笑︰“也行吧。”

  “這還差不多。”沈茴慢慢展露笑顏,湊過去,獎賞似的親親他的唇角。

  ‧

  不多時,沈茴見到了那些人。

  原來裴徊光這看上去尋常的府邸,竟還有地下一層。不是什麼庫房,而是牢房。

  裴徊光並沒有將人押上來,而是讓順年帶著沈茴去了地牢。沒有瞞她地牢的存在。這還是沈茴頭一次來這樣陰暗的地方,一雙眼楮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著。她心里也很忐忑,不知道會不會看見什麼殘忍的場景。

  順年笑著說︰“娘娘別擔心。這牢房一直空著,幾十年沒關過人,更不會對犯人行刑。這回押過來的人不過也是臨時帶過來。”

  沈茴點點頭,這下打量起周圍的目光更大膽了些。

  很快,沈茴在牢房中見到了簫起送來的人。其中好幾個人,沈茴昨天晚上見過。

  簫起送來的人全關在一間寬大的牢房里,三十多個人關在一起,卻沒有一個人說話,死氣沉沉。

  又或者,心灰意冷。

  听見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這些人心下一沉,絕望之余,倒也並不意外。

  牢門被打開,關在里面的這些人抬起頭望向門口,看見站在門口的沈茴時,不由有些意外。

  沈茴的目光逐一在這些人臉上掃過。她的目光是平和又尋常的,沒有憤怒,更沒有仇恨。她溫和的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個人的臉,在鬢發雪白的李先生面上多停留了一瞬,最後收回時,眉眼之間甚至浮現了一層慈悲的微笑。

  “我和你們是一樣的人。”

  這是她開口對他們說的第一句話。

  這也是昨天晚上被擄到山上之後,她原本想對他們說的話。

  關在這里的人不由微怔,有些意外地將各異目光重新落在站在牢房門口的小皇後身上。

  沈茴看向坐在角落的老者,微笑著開口︰“我小時候拜讀過先生的文章,尤其喜那一句‘瘡痍山河,仍不負不枉,更不悔’。”

  老先生驚訝地望過來,可沈茴已經移開了視線,在人群中尋到了林虎。

  林虎臉色霎時一白,昨天晚上他污言穢語說了那樣多大不敬之言,他知自己必不得善終。

  “家父曾贊過林將軍之英勇,還將林將軍當初羌門關之戰編成睡前故事,講給家中姐妹來听。”沈茴頓了頓,再柔聲接一句︰“林夫人在宮中一切尚好。”

  若說沈茴的前一句還不能打動林虎半分,後一句卻讓他整個人僵在那里,魂魄抽離般,忘了身在何處。

  同為發妻被強納宮中的遭遇,讓他毅然離京離軍,轉而投奔簫起。只是仇恨未得伸,已被當了棄子。

  ‧

  沈茴立刻地牢,重新見到裴徊光的時候,他正站在院中西南角,手中握著個銅水壺,慢悠悠地給荔枝芽兒澆水。

  沈茴站在原地看了他一會兒,才朝他走過去,站在他身邊,陪他一起看從泥土里鑽出來的綠芽。

  “這里種的是什麼呀?”沈茴好奇地詢問。

  沈茴吃過好些荔枝,可是送到她身邊的荔枝都是摘下來的果子。若指著荔枝樹問她,她也是不認識的。

  “荔枝。”裴徊光道。

  沈茴有些好奇地蹲下來,細細打量荔枝芽兒,柔軟的裙擺伏地。她詢問︰“原來荔枝小時候長這個樣子的。”

  她又問︰“它們都會慢慢長大,變成荔枝樹,再結出好吃的果子嗎?”

  “種下十顆種子,只發芽了這三株。”裴徊光說。

  沈茴又看了一眼從泥土里鑽出來的綠色小芽,覺得它們能在裴徊光的手中長大也是很稀奇的事情。她問︰“掌印怎麼想著親自種荔枝了?”

  她仰起臉,含笑仰望身側的裴徊光,繼續說︰“倒是不知道你那麼喜歡吃荔枝,喜歡到要親自來種。雖然只三顆種子發了芽,可它們既然已經從泥土里鑽了出來,必然會長大結果子的。”

  裴徊光“嗯”了一聲,將手中的水壺放下,漫不經心地說︰“到時候將荔水涂在娘娘身上,再灑點蜂蜜。想想就美味。”

第148章 寶寶

  從暗道回行宮的路上, 沈茴垂著眼楮,心里因為昨天晚上被擄走這件事兒,想著之後的打算。雖然她被帶走之後, 很快就被裴徊光帶回來。可是這世間就是對女子的清譽過分苛刻。男子納妾養婢,甚至押妓也不過無傷大雅。女子與男子說幾句話,被人瞧見了也要指指點點,批一句有傷風化。

  就是這樣不公平。

  就算世間就是這個樣子, 也不代表這樣是對的。

  沈茴只是略微擔憂了一瞬可能遇到的麻煩, 就不再多想。反正她也不要什麼貞潔牌坊,女子活一世若被人稱贊的只是貞操, 才是真的可悲。她想要的東西那樣多。而她想要的那些東西,需要的是能力或者其他, 反正不是貞操能幫上半點忙的。

  “娘娘想什麼想得這樣認真?”裴徊光側首看向沈茴。

  沈茴轉過眸子望過來,瞬間苦了笑,抱怨似地說︰“一會兒回去了, 太醫肯定又要給我加藥量。”

  停頓了一下, 沈茴顧慮跟在後面的燦珠和拾星, 再壓低聲音接一句︰“你都不給我買糖。”

  “買, 咱家送娘娘回去了,一會兒就出宮去買。”

  沈茴這才笑起來。

  鋪滿地面的夜明珠柔和的光照拂在她溫柔的眉眼之上。

  不多時,就到了卿行宮中,沈茴的浩穹樓。裴徊光停下腳步, 沒有繼續往前走。沈茴將搭在他小臂上的手放下來, 帶著燦珠和拾星從庫房往樓上去。

  裴徊光站在一片藍色里望著沈茴走遠的背影, 又側耳听了听沈茴與身邊侍婢說話的聲音。她在擔心燦珠的身體, 告訴燦珠若是覺得乏, 不必跟著她走動。

  裴徊光笑了笑。她總是竭盡全力地關心身邊的人, 分明她自己的身體已是那樣羸弱。再也听不見沈茴的聲音了,裴徊光才轉身。他沒直接去給沈茴買糖,而是先去沈家一趟。

  ‧

  沈茴回去之後,立刻沒什麼力氣地坐下來,捧著沉月遞過來的熱茶喝一些。

  “娘娘,俞太醫一早過來,在樓下候著呢。”

  沈茴點點頭,她沒讓俞湛立刻上來,而是讓自己平復了一下,感覺自己心跳不是那樣快了,才令沉月去請俞湛。

  俞湛為沈茴搭了脈。

  俞湛有些驚訝地抬眼望了沈茴一眼,才慢慢將眼中的驚訝收起來。明明沈茴過了十三歲後,身體日漸康健起來。怎麼最近又……

  俞湛用尋常的語氣開口︰“娘娘的藥方要再改一改。”

  沈茴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也不焦急詢問,而是微笑著說︰“好,都听俞太醫的。”

  俞湛頓了頓,又道︰“外公過兩日就會到關凌。只是他不太方便來行宮給娘娘診脈,不知娘娘可否借歸寧之名回沈家一趟,到時候外公在沈家為娘娘重新診脈。”

  俞湛說著,眉宇間染上點遺憾。他的醫術終究是不如外公。

  “好。”沈茴點頭,“等我尋機會出宮去,再讓身邊的人告知俞太醫。”

  俞湛琢磨了一下沈茴的話,她說的是“尋機會出宮”,並沒有說回沈家。俞湛的眼前浮現裴徊光的身影。

  他不多問,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溫聲道︰“好。”

  ‧

  俞湛剛走,團圓跑上樓來,將螢塵送過來的信交給沈茴。沈茴匆匆看過,也不耽誤,立刻讓沉月研磨,給螢塵回了一封信。

  寫好的信剛交給團圓,沈茴便起身去尋齊煜。

  ——昨天晚上,煜兒一定也嚇壞了。

  齊煜房間的門開著,沈茴只帶著拾星往里走。遠遠看見齊煜和孫嬤嬤緊挨著坐在一起,背對著門口的方向。

  “殿下一整晚都沒有睡,去睡一會兒。”孫嬤嬤依舊是冷硬的語氣。她對齊煜一向說不上溫柔。

  齊煜搖搖頭,並不吭聲。

  孫嬤嬤心里著急。才多大點的孩子,從小艱難度日,遮掩這個隱瞞那個,本就比尋常孩子心事重。她不僅是心疼小主子,也是擔憂長此以往,也是對孩子身體不好。

  “煜兒。”沈茴開口。

  齊煜小肩膀抖了一下,驚訝地扭過頭。她望著沈茴的樣子有點呆呆的,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楮。

  下一刻,她果真伸出小手,使勁兒揉了揉自己的眼楮。

  她並沒有大多數這個年紀的小孩子的圓潤,一雙小手也細細的。

  她再睜開眼楮,還是看見小姨母站在身後對她溫柔地笑著,她這才恍恍惚惚地明白這不是夢。

  “娘娘,您回來了!”孫嬤嬤急急忙忙起身,欣喜的聲音里帶著顫。她心里有千言萬語,倒是性格使然,讓所有的話堵在了嗓子眼,什麼都說不出來。

  就連孫嬤嬤也看見了小姨母,那這就證明站在眼前的小姨母是真的!不是像她昨天晚上一次次眼前出現的幻覺!

  齊煜的眼楮一下子明亮起來,猛地站起身來。因為抱膝坐了太久,猛地起身,她的小身子跟著栽歪了一下。不過她很快穩住身子,開開心心地朝小姨母奔去。

  沈茴彎著眼楮蹲下來,張開雙臂迎接她,將柔軟的小孩子抱在懷里。

  齊煜把整張小臉蛋埋在小姨母的胸口,憋了一晚上的眼淚簌簌落下來。

  沈茴輕輕拍著她的脊背,溫聲安慰︰“小姨母有些乏,想再睡一會兒,煜兒陪小姨母一起睡好不好?”

  “嗯!”齊煜在沈茴的懷里使勁兒點頭。

  沈茴抱著齊煜起身,朝床榻走去。

  拾星快步走過來,幫沈茴扶著齊煜,擔心沈茴沒力氣抱著齊煜。

  沈茴抱著齊煜到床榻上躺下來,讓宮婢將床幔放下來。孫嬤嬤正心疼小主子一晚上沒睡,親自放了床幔,溫柔地望了一眼床榻上相偎的兩個人,悄聲退下去。拾星也悄聲退出去,將房門關好。

  齊煜要強,並不想讓沈茴看見自己淚水漣漣的小臉蛋,一直把臉埋在沈茴的懷里。沈茴由著她,輕輕拍著她的背,溫柔哄著她,和她一起同眠。

  齊煜起先躲在沈茴的懷里小聲哽咽地哭。她哭著哭著,又翹著唇角笑起來。

  她知道自己克母,並不听話去喚沈茴母妃,而是執意地喊她小姨母。看呀,小姨母平平安安地回來了,果真不喊她母妃,就不會也把她克死了……

  齊煜在心里夸自己好聰明。不多時,開開心心地沉沉睡著了。

  沈茴等懷里的齊煜睡著了,才緩緩輕嘆一聲,她沒松開齊煜,一直抱著她,自己也睡了一會兒。直到睡了一個多時辰,沈茴醒來見齊煜還睡著,才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在一旁,給她蓋好被子,再悄聲離開。

  沈茴離開齊煜的房間,走出去沒幾步,拾星迎上來,說︰“娘娘,我正要去找您呢。丁才人過來了,抱著她新調的花蜜醬。”

  沈茴點點頭,帶著拾星回去。上次他跟丁千柔學做糕點的時候,丁千柔說過這種花蜜醬,沒想到今日帶過來了。

  原本沈茴今日還想跟丁千柔學學怎麼調這花蜜醬,只是她身上乏,沒什麼力氣,只好改天。

  丁千柔也瞧出來了,笑著說︰“還有一種用荔枝調的甜醬,做很多糕點的時候放一點,味道都會不錯。下次一起教娘娘。”

  沈茴怔了怔,想起裴徊光喜歡荔枝。她笑著點頭,說好。

  丁千柔本來想告退了,她猶豫了一下,詢問︰“娘娘知不知道江貴人怎麼樣了?”

  “江貴人?”沈茴茫然。她怎麼不知宮中有什麼江貴人?

  “對呀,昨天晚上被歹人擄走的江貴人呀!”丁千柔蹙著眉,“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歹人,居然會膽大包天去劫妃子!”

  昨天晚上皇帝去參拜河神時,帶了幾個妃子,丁千柔位份低,連承寵都沒有過,自然沒跟去。她今天一早听宮里的宮婢都在說昨天晚上,一個妃子被歹人擄走了。她嚇了一跳,有些慶幸自己沒去。

  “我來宮中時日不長,宮中又這樣多的妃子。竟是完全對這位江貴人一點印象都沒有……”丁千柔再嘆息一聲,“好可憐啊……”

  好半晌,沈茴才回過神來。

  所以,在他一身鮮血趕去救她前,還將這等小事也安排妥當了?

  沈茴慢慢垂下眼楮,蜷長的眼睫遮了眼底的一絲溫柔淺笑。

  ‧

  沈家。

  沈夫人猶豫勸著︰“這藥,你真不吃?若裴徊光給的這藥對你的腿真的有幫助呢?”

  沈元宏直接將沈夫人遞過來的藥往地上一扔,小瓷瓶碎裂開,里面的黑色藥丸四散開來。

  沈夫人嘆息︰“不吃就不吃,你摔東西做什麼?”

  沈夫人也不確定這藥到底有沒有用。畢竟……是那樣一個人送過來的。那樣一個從來只知殺人,從不救人的人。

  可是她心里又含著一絲僥幸。

  她低著頭,視線惋惜地追隨著四處滾落的黑色藥丸。她的視線跟著滾到門口的黑色藥丸,視線里出現一雙靴子。

  沈夫人一怔,抬頭看見邁進門檻的裴徊光,臉色頓時一白,畏懼地拽了拽沈元宏的袖子。

  沈元宏也看見了裴徊光,他把臉轉過一旁,並不理會裴徊光。

  裴徊光彎腰,慢悠悠地撿起一顆藥丸,他緩步朝沈元宏走過去,開口︰“沈元宏,誰準你摔咱家的藥?”

  沈元宏臉色陰沉,並不開口。

  若說骨氣,沈家人就沒一個軟骨頭。

  “嘖。”裴徊光低笑了一聲,忽然拔劍,銀色的劍刃抵在沈夫人的肩上。沈夫人的雙肩下意識地顫了顫。

  “你!”沈元宏怒目而視。

  裴徊光將藥丸遞到沈元宏面前,慢條斯理地開口︰“岳丈大人把藥吃了。听話。”

  沈元宏咬牙切齒。

  ‧

  裴徊光離開沈家,去見了蕭牧。

  蕭牧早有所料,知他會找上門來。蕭牧沉著臉,臉上並無畏懼。他望著緩步邁過門檻的裴徊光,冷笑一聲,道︰“來殺我的?”

  “不,給蕭公子尋了個好差事。蘭平起匪,蕭公子去剿匪最合宜不過。”裴徊光緩緩拉開椅子,慢悠悠地坐下。

  蕭牧盯著裴徊光,冷聲問︰“想讓我死在剿匪中?你為什麼不干脆直接殺了我!”

  裴徊光笑笑,從小糖盒中取出最後一塊奶糖放進口中,慢悠悠地嚼了吃,才開口︰“咱家不做會破壞和寶寶之間感情的事情。所以不親自殺你。”

  蕭牧愣了好長時間,結巴反問︰“寶、寶寶?”

  “對。蔻蔻求著咱家喊她寶寶。”裴徊光低低笑著。

  他笑夠了,又瞬間陰沉了臉︰“現在死,或死在戰場上。你選。”

  他不親手殺他,只是讓他有去無回而已。

  嘖。

第149章 想念

  如果只是把人擄了便也罷了。可偏偏帶她騎那樣快的馬。

  裴徊光閉了下眼楮, 眼前浮現沈茴跌坐在地,用手使勁兒捂著胸口的縴細身影。她抬起臉望過來,雪色的臉頰上沾著沒有蹭盡的血跡。

  “你不該不顧慮她的身體, 讓她舊疾復發。更不應該讓她回憶起困在房中的時日,讓她又開始怕。”裴徊光慢悠悠地轉著手里的小糖盒。

  那些人,他都可以放過。

  蕭牧,不可能。

  他不會親手殺他, 更不給沈茴求情的機會。

  蕭牧臉上頓時一白, 急忙問︰“她怎麼樣了?她、她……她可還好?”

  “這不是你能過問的。”裴徊光站起身,緩步往外走。

  蕭牧僵在原地片刻, 立刻想要去追裴徊光。然而他還差一步就要邁出門檻時,房門在他面前猛地關上, 卷進一道勁風。

  像有一道看不見的力量敲在胸膛,蕭牧連連向後退了幾步,才終于穩住身形。

  裴徊光站在原地, 背對著關合的房門, 沒有回頭。他忍下現在就想把蕭牧剝皮抽筋喂狗的打算, 陰著臉抬步離開。

  然後, 裴徊光去給沈茴買糖。

  沿江的熱鬧街市中,商鋪一間挨著一間。一整條街上,不乏賣糖果的鋪子。

  去哪一家好呢?

  裴徊光想起名單上的一個人正在這兒開了一個糕點鋪子,兼賣糖果。

  嘖, 那就去這家。

  “喜樂糖鋪。”裴徊光站在門前, 緩緩念出這家鋪子的招牌。

  這家鋪子地方不大, 也不是顯眼的地方, 縱使賣的糕點和糖果味道很好, 平日里客人也不多。更何況眼下的時辰, 街市上的客人本就不多。

  喜樂糖鋪里一個客人沒有,老板看見了裴徊光,立刻笑呵呵地迎上來打招呼︰“客官要什麼糕點糖果?快進來看看!”

  裴徊光慢悠悠地走進去。

  男人打量了一番裴徊光,驚訝這樣的人物,不知是怎樣的權貴背景。皇帝暫且將關凌當成了京都,朝中許多大臣同往。是以關凌出現了很多生面孔。男人在心里已認定了裴徊光是這回從京隨帝來此的達官顯貴,忙不迭地介紹著店里的東西。

  “咱們喜樂糖鋪的桂花糕可是數一數二的好味道,客官嘗嘗?”男人遞過去一塊桂花糕見裴徊光並不接,趕忙將桂花糕放下,又說︰“眼下荷花遍開,這個時候的荷花酥味道最正!”

  “有什麼糖?”裴徊光問。

  “原來是要糖啊!”男人立刻將裴徊光請到另一邊,向裴徊光一一介紹著櫃台上的糖果。

  裴徊光點了幾種糖果,男人手腳麻利地包起來。

  男人裝糖果時,裴徊光的視線又落在另一處的串糖上。五六塊糖果串在一根竹簽上,每種糖果都是不一樣的顏色,想來也是不同口味。看上去有點糖葫蘆的意思,只是每一顆糖果都要比糖葫蘆的山楂小一些。串著糖果的竹簽也更細一些。

  裴徊光拿起一串。

  男人立刻笑呵呵地說︰“客官買了這麼多的糖,這串送您了!這是咱們關凌的特色。瞧著您不是關凌人,應當沒嘗過。”

  裴徊光咬了最上面的一顆糖果,細細地品味。

  裴徊光的確不是關凌人,可是他小時候在關凌生活過幾年。這種串糖也吃過。

  初時,是宮人千挑萬選了食料再做成最精致的串糖送上來。

  後來,飯都吃不飽自然也沒了糖吃,他便只能看見那些人將衛氏的人頭串起來。還要帶來給他看,笑著問他想不想吃。

  裴徊光笑笑,再咬下一塊竹簽上的糖塊。

  當他吃到竹簽上的第三塊糖時,男人終于將裴徊光要的幾種糖都包好了。

  “都裝好了!”

  裴徊光瞥了一眼,先付給他錢。

  男人收了錢,立刻眉開眼笑,想著一會兒去買斤牛肉,回去給孫子吃。他一邊想著一邊將裝好的幾種糖恭恭敬敬地雙手遞向裴徊光。

  裴徊光一手接過來,然後將手中的串糖刺進男人的咽喉。

  細細的竹簽在他手中鋒利入針,直接將男人的咽喉刺穿,男人臉上還帶著笑,眼楮卻已瞬間放大,他想呼救,可是卡在咽喉的索命竹簽,讓他一個音都發不出來。

  門外,隱約傳來別的商鋪的叫賣,間或夾雜著客人買東西時的討價還價。

  一個母親牽著女兒的手,在門前經過。小姑娘五六歲的年紀,正是貪玩的時候,走起路來也不規矩,一蹦一跳的。經過喜樂糖鋪,小姑娘好奇地朝鋪子里張望。

  “阿娘……”小姑娘聲音軟軟的。她只撒嬌喊一聲,然後去拉母親的手,也不說自己想吃糖。

  婦人搖頭拒絕︰“不行,不許吃那麼多糖了。家里也沒錢買糖吃了。咱們是要去買米的。”

  小姑娘癟癟嘴,雖然仍舊還想吃糖,可也不再執意要糖吃,乖乖跟著母親離開了。

  裴徊光松了手,男人的身體滑下去,無力地躺在地上。他還沒有死,睜著眼楮清清楚楚地感受身體里的鮮血汩汩涌出來,切實體會自己是如何慢慢死去。

  小小的竹簽穿過男人的咽喉,成了他索命的枷鎖。竹簽一側還留著兩塊糖,一塊粉色,一塊綠色。

  裴徊光面無表情地拿著剛買的糖離開。再往前走一條街,他又看見了那對母女。婦人正拿出幾年的交情和米販討價還價,小姑娘乖乖站在母親身邊,正低著頭好奇地瞧著地上的螞蟻。

  裴徊光經過,隨手將一包糖塞到小姑娘手里。

  小姑娘驚訝地抬起頭,一雙圓眼望著裴徊光,她想告訴母親,卻見裴徊光豎起的食指抵在唇前。

  小姑娘愣了愣,鬼使神差地沒有告訴正在與人講價的母親,她將這包糖偷偷藏在袖子,再去看裴徊光,他已經走了,只留給她一個背影。

  小姑娘眨眨眼,以為自己遇到了神仙!神仙知道她想吃糖,下凡來給她送糖啦!

  裴徊光並不知道小姑娘的想法,也渾然不在意。他急著回家去,去雕那顆還沒雕好的剃球。

  ‧

  沈茴蹲在衣櫥面前,拉開最下面的抽屜,里面有個帶鎖的盒子。盒子外面瞧上去很尋常,里面裝著的,是她令身邊的小太監每日去挖一顆的夜明珠。

  沈茴雙手捧著這盒沉甸甸的夜明珠,有點舍不得。

  不舍趕離,她喚來民康,將這盒夜明珠交給他,讓他尋機會將這盒夜明珠送出宮,送到沈鳴玉手中。

  沈茴略一琢磨,又說︰“再幫我帶兩句話給鳴玉。”

  正要出去的民康趕忙折回去,仔細听著沈茴的吩咐。

  沈茴讓沈鳴玉挑選幾個身手好的姑娘送進宮來。她身邊有阿胖和阿瘦,可他們雖然是內宦也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到底不如女子方便。而且他們兩個都是裴徊光送過來的人,她要完全信任的自己人。

  當然了,她給自己尋身手好的宮婢只是順便的。她最想要的,是兩個年紀不大的姑娘,放在齊煜身邊。

  “娘娘,您想什麼想得走神啦?”拾星問。

  沈茴怔了怔,回過神來。她轉頭,望向窗戶的方向,去看外面的天色。

  “娘娘該不會又覺得乏,想睡吧?”拾星有些擔心地詢問。

  沈茴搖搖頭。她慢吞吞地低下頭來,心里想著交給民康的那盒夜明珠。每日挖一顆,看起來不起眼,可是時日久了,總要被發現吧?

  一想到這事兒早晚有一天要被裴徊光發現,沈茴的眉頭立刻揪起來。

  拾星趕忙又說︰“娘娘您別皺眉頭呀!俞太醫都說讓你寬心勿焦慮啦!”

  “拾星,你跟我去暗道查看一番!”沈茴站了起來。

  她想去親自看一看,這條暗道現在被挖成什麼樣子了!雖然今天中午剛從那里回來,可彼時她完全沒有注意過地面的夜明珠。

  “帶著兩盞燈籠!”沈茴再叮囑。

  雖然暗道里被夜明珠照亮,可是為了看得更清楚,沈茴格外又帶了照亮的燈。

  拾星趕忙拿起一件披風,裹在沈茴身上,再提兩盞燈,跟著沈茴從博古架後面的暗門下去。

  走在暗道里,沈茴走得很慢,一直提著燈籠,低著頭,目光從鋪滿地面的每一顆夜明珠上掃過,努力分辨民康是從哪里下手的。

  初時,拾星還不知道沈茴在看什麼。過了一會兒,她立刻想明白了,也跟著盯著地面,仔細查看。

  主僕兩個,慢吞吞地開始了地毯式搜查。

  裴徊光遠遠看見了沈茴低著頭找東西的模樣。她一手挽裙一手提燈,柔和的黃色燈光照在她身上。在一片冷色調的淡藍色光影里,是唯一的溫柔。

  沈茴專心搜找,拾星比她先一步听見前方的腳步聲。拾星拽了拽沈茴的袖子。沈茴茫然地抬起頭,停下腳步,望向前方。

  遠處,裴徊光立在一片溫潤的藍色浮光里,正望著她,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沈茴怔了怔,心里跟著心虛地一慌,手里的燈籠便落了地。

  沈茴回過神來,趕忙蹲下去,去撿落地的燈。可惜燈中的燭火已經熄了。沈茴蹙了蹙眉,慢吞吞地站起來,將這盞已經滅了的燈遞給身後的拾星。

  看著裴徊光緩步朝自己走過來,沈茴猶豫了一下,對身後的拾星說︰“你先回去吧。”

  拾星點頭,臨走前,將她手里的那盞還亮著的燈遞給沈茴。

  沈茴提燈,一步步朝裴徊光走過去。

  “娘娘在找什麼?”裴徊光問。

  “一支步搖丟了。”沈茴聲色如此。

  “哦?”裴徊光語氣淡淡,“不過丟了一支步搖,就要親自來找。也不知哪個情郎送的。”

  兩個人已經走到了對方面前。

  沈茴垂下眼楮,目光落在自己手中提著的那盞燈,溫柔的燈火上。她輕輕地“嗯”了一聲,說︰“是可以讓宮人來尋。可我就想自己來找,說不定有什麼驚喜呢。”

  她稍微停頓了一下,聲音里染上幾分歡喜︰“這不,果然遇到了心上人。”

  “嘖。”裴徊光低頭,將臉湊到沈茴的臉前,盯著她的眼楮,慢悠悠地詢問︰“娘娘這話幾分真幾分假?”

  沈茴不回答,而是望著他慢慢抬起眼。她說︰“我想你了。”

  裴徊光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娘娘中午從咱家府中離開,分開不過才兩個多時辰。”

  沈茴望著裴徊光的眼楮,眉眼彎彎帶著笑的樣子。她語氣認真︰“本不知有多想念。見了你整顆心開始歡喜,才知不見時一直相思。”

  原來不是怕他知曉,而是怕他知曉後不開心。

第150章 他來

  沈茴望著身旁傾倒的燈籠。這盞燈籠更幸運些, 雖也跌了,卻沒有像剛剛那盞一樣跌了之後熄了里面的燈火。這盞燈里的火焰還在溫柔燃著,通過薄薄的琉璃燈罩, 散發出溫柔的光芒。

  她想伸手想要將這盞燈籠扶正,伸出的指尖還差一點點就要踫到,身子卻一輕,被裴徊光換了個姿勢, 離那盞遠了, 踫不到了。

  沈茴在裴徊光的懷里重新坐好,偎在他懷里。她有些苦惱地將眉頭揪起來, 低聲問︰“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哪里不好?”裴徊光隨口詢問。他撿起落在地上的里,再抓了沈茴的腳踝, 將攏在一起的褲腿套在她的腳踝,再捉了她另外一只小腳,把褲腿套上, 最後攏著褲腿的長指松開, 將她的里慢慢往上提, 動作溫柔地給她的里給她穿好。

  沈茴不吭聲, 沉默地由著他幫她穿里。她低著頭,瞥了一眼裴徊光身上的衣服。他只衣襟被她扯亂了些,其他衣服干淨整潔。沈茴拽了拽裴徊光的衣襟,將被她拉亂的地方, 再整理好。再用手心壓了壓上面的褶皺。

  裴徊光瞥她一眼, 沈茴挽起的頭發有些亂了, 其中一縷垂落下來, 因了汗浸貼在她雪色的臉頰上。他下意識地抬手, 想要將貼在她臉上的柔軟發絲拂開。

  沈茴卻瞬間身子一歪, 躲開了他的手,並且紅著的臉一臉警惕。

  “你、你手髒……”她低低軟軟的聲音里滿是慌亂和窘意。

  裴徊光側首,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

  沈茴不準他盯著自己的手瞧,她拉住裴徊光的手腕,用帕子仔細給他擦手。越擦,她的臉上越紅。

  裴徊光瞧著沈茴這樣又羞又急的模樣,神色淡淡,慢悠悠開口︰“手踫過,娘娘嫌髒,不準踫娘娘的臉。那咱家要是親了,娘娘也嫌髒不準咱家再親娘娘的臉了?”

  沈茴整個人呆住。她緩了緩,才惡狠狠地瞪了裴徊光一眼,色厲內荏地警告︰“休要胡說八道!”

  裴徊光俯身湊過去,用額頭輕輕踫了踫她的眉心,低聲說︰“娘娘等著。”

  “不理你了!”沈茴推了推裴徊光,在他腿上起身,拿起一旁的燈籠,轉身就往回走。

  裴徊光並沒有攔沈茴。他笑笑,漫不經心地說︰“不繼續找民康在哪里挖夜明珠了?”

  沈茴的腳步一下子停住。

  糟糕,他知道了。

  沈茴慢吞吞地轉身,望向裴徊光,仔細打量他臉上的表情。實在沒瞧出他的不高興,沈茴磨蹭著挪到裴徊光面前,低著頭,也不吭聲,只盯著自己手里提著的燈。

  裴徊光笑笑,站起身來。他拂了拂衣襟,說︰“挖便挖了,只是別挖太多。省得咱家以後咬的圓月亮不藍了。”

  沈茴蹙蹙眉,腰下下意識地開始犯癢,好像又被人咬了。

  她望著手里提著的燈,小聲說︰“黃月亮也挺好的……”

  偏偏這個時候,琉璃燈里面的蠟燭燃盡了,最後一點溫柔的火光在琉璃燈罩里緩緩熄滅。

  沈茴有些尷尬地住了口。

  裴徊光想了想黃月亮的樣子,說︰“也行。”

  ‧

  又過了兩日,沈茴見到了俞湛的外公。並不是在沈家,而是在裴徊光的府中。

  沈茴這個時候還不想回沈家,不想本就為她擔心的家人,再知曉她的舊疾又有復發的跡象。

  趙大夫年紀不小了,可能因為自己是精通醫理的人,人看上去很年輕,一根白發也沒有。他認真給沈茴診脈,手搭在沈茴的脈上許久都沒收回來。

  俞湛站在外公的身邊,覺察到外公這次探脈時間格外長,不由心里略焦慮。

  許久之後,趙大夫收了手。

  他笑呵呵地開口︰“小阿茴是不是沒听話。”

  沈茴也跟著他笑起來,說︰“趙伯伯,也不是我不听話,是發生了點意外,才被迫騎了一陣瘋馬。”

  沈茴也不隱瞞,繼續說實話︰“當時是心跳得很快很難受。也吐了一點血。就一點點。”

  趙大夫搖搖頭,說︰“不說這件事,你也沒有听話。”

  沈茴驚訝地望著趙大夫,不明白自己哪里不听話了。這些年,她一向很在意自己的身體,即使如今天氣炎熱,宮中人衣衫漸薄,她穿的也總比常人多一些。

  “不是叮囑過你勿要憂慮,莫要心事太重,莫要郁結于心。”趙大夫含笑望著沈茴。

  這輩子,他醫人救命無數。遇到過各種各樣的患者,沈茴倒是他遇到的患者中,難得堅強又听話的。

  說實話,這小姑娘能平安活到這麼大,他已經挺意外的了。既然一切已經開始好轉,他就更不舍得沈茴再被這頑疾奪去性命。雖,他心知肚明沈茴必不是長壽之身。

  沈茴垂下眼楮,不說話了。

  半晌,沈茴重新笑起來,彎著眼楮對趙大夫說︰“趙伯伯,身在其中,總有許多身不由己。”

  俞湛將目光落在沈茴身上。

  趙大夫琢磨了一番沈茴說的話,有些無奈地點點頭,嘆了口氣後才道︰“曉得了。一會兒重新給你寫個方子。先每日晨時一碗,十日後再調藥量。”

  沈茴的笑臉一僵,頓時苦了臉,悶悶不樂地說︰“趙伯伯,非要晨起喝嗎?一早起來就是一碗苦藥,這一整日要怎麼過呀。”

  “也不是非要晨飲,每日定時即可。”趙大夫慈愛地笑著搖搖頭。心想還是個小姑娘呢。

  沈茴這才重新歡喜地笑起來。

  趙大夫再叮囑︰“忌焦忌悲忌冷,更忌劇烈運動。”

  沈茴彎著眼楮忙不迭點頭。她自小就被趙大夫治病,很是熟悉。他是她的大夫,也是她很敬愛的長輩。

  趙大夫寫了方子交給沈茴,便帶著俞湛告退。沈茴體乏,沒有親自送他們,讓沉月替她送一送。

  沈茴在桌邊坐了一會兒,才起身繞過屏風,朝床榻上的裴徊光走去。

  他倚靠在床頭,手里拿著一卷書。

  俞湛帶著他外公過來,他不想見,避開了。

  “掌印居然在看書。”沈茴朝他走過去,踢了鞋子,動作自然地爬到床上,繞過裴徊光身側,在床里側躺下。

  待裴徊光的目光落過來,她才拉了他的手,說︰“困了。”

  她又困了。

  裴徊光將手里的書在床頭小桌上一放,在沈茴身側躺下來,沈茴軟綿綿地打了個哈欠,身子挪了挪,窩在裴徊光的懷里合上眼楮。

  她用帶著困倦的聲音低語︰“你睡不睡呀?”

  “和娘娘一起睡。”裴徊光揮了揮手,床幔無聲降落,將床榻溫柔包裹。

  待沈茴沉沉酣眠,裴徊光睜開眼楮,他小心翼翼地探手到床幔外,在床頭小桌上摸了摸,將那卷書重新拿來讀。

  那是一卷醫書。

  裴徊光自幼被老東西逼著學醫,可他對救人沒興趣,轉而學了毒。醫毒相通,就算他專精用毒,也醫道頗深。只是他的醫術遠不及他的毒。

  他開始看醫書了。

  既然別人都醫不好她,他來。

  ‧

  天氣日漸轉熱,從北方京中來的人都有些不適應,衣衫越來越薄,冰塊不斷送到宮中四處。偏偏浩穹樓從不用冰,也不像別處一直門窗大開。

  轉眼到了八月初,燦珠的肚子越來越大了,走路也變得艱難很多。沈茴勸她多歇歇,可燦珠總說孩子很懂事並不鬧她,力所能及的事情,她還是要做一做的。

  沈茴正和幾個宮婢坐在屋子里,一邊說話,一邊給燦珠快要降生的小孩子做小衣服。

  平盛快步走進來稟事︰“娘娘,今兒個早朝上說起戰事來。沈將軍要出征了。”

  沈茴蹙了蹙眉,握著針的手緩緩放下來。

  其實這幾年一直都在打仗,戰事從未消停過。不,也不是這幾年,自從前衛覆滅,這二十多年一直戰事不斷。

  “哥哥什麼時候出發?”沈茴詢問。

  “世子連攻三城,形勢不太妙,沈將軍明日就要領軍出發。”平盛稟話。

  沈茴點點頭,眉心繼續緊緊皺著。

  她想到了簫起。

  還未入宮時,甚至剛入宮時,她日夜盼著二姐夫謀反成功,摧毀這腐爛的大齊。後來,她選擇輔佐齊煜登基時,曾茫然過好一陣,擔憂日後與二姐夫站在不同的立場。

  可是當簫起將自己的手下押送給裴徊光的時候,沈茴便再也沒了猶豫。權勢迷人眼,多年過去,她心中風光霽月重情重義的二姐夫,竟也變了模樣。

  沈茴心中惋惜,不由輕嘆了一聲。

  沉月輕輕敲了敲桌面,皺眉說︰“勿要憂慮!”

  “好。”沈茴彎著眼楮笑起來,樣子甜美純稚,“犯愁今晚吃什麼好吃的都不行嗎?”

  沈茴剛說完,裴徊光從走上樓,問︰“所以娘娘今晚這里吃什麼?”

  屋里的幾個宮婢都站起身來。

  沈茴詫異裴徊光從正門進來,她彎著眼楮望著他,問︰“在這里吃嗎?”

  裴徊光頷首,緩步走進來,將一盒糖遞給沈茴。

  沈茴立刻將糖盒子打開,從里面拿出一顆糖來吃。糖的甜味兒在唇齒間暈開,她彎著的眼楮里,笑意再濃三分。

  幾個宮婢立刻有眼力見地退出去。

  沈茴想了一下,喊住燦珠︰“若你方便,去煮一盞花茶來。”

  她曾對裴徊光說過燦珠煮花茶的手藝很不錯,只是一直沒什麼機會讓裴徊光嘗嘗。

  “方便的!我這就去!”燦珠笑著說完,扶著後腰往外走。經過裴徊光身邊的時候,裴徊光瞥了一眼她的肚子。

  “還要多久出生?”裴徊光隨口問。

  燦珠有些意外他會詢問,趕忙說︰“回掌印的話,還有不到兩個月了。”

  裴徊光沒再說什麼,已經在沈茴身邊坐了下來。

  燦珠出去之後,立刻忙著煮花茶。跟著裴徊光過來的順歲笑嘻嘻地說︰“燦珠姐姐,你剛剛對掌印的稱呼錯了。”

  燦珠詫異地望過去︰“怎麼錯了?”

  “你可是王來過了明面的媳婦兒,就等著孝期一過成婚。那你應該跟王來一起稱呼掌印干爹啊!”

  燦珠嚇了一跳,捧著花茶的手抖了抖,手心里的花瓣落下去幾片。她連忙搖頭,急說不敢。

  順歲笑嘻嘻地幫著燒水,也不再打趣。

  樓上,沈茴和裴徊光面對面坐在窗前,悠閑地一邊吃著盒子里各種口味的糖,一邊等著燦珠的花茶。

  沈茴望著遠處的玉檀,說︰“這里的玉檀長得真好。”

  裴徊光順著沈茴的目光瞥了一眼,頷首贊同,道︰“那是自然。畢竟每棵玉檀下都埋著一顆衛氏的人頭。”

第151章 深談

  沈茴嚇了一跳, 怔怔望著裴徊光,而他只是慢悠悠地吃著糖。

  沈茴慢慢抿起唇來,隱約猜到他說的恐怕不是嚇唬她的假話。誰會用族人的性命拿來玩笑?沈茴偏過頭,望向窗外大片綠色的玉檀。

  以前在京中時, 整個皇宮只有通往滄青閣的地方種著玉檀。滄青閣里也燃著玉檀香, 這讓裴徊光身上總是帶著淡淡的玉檀味道。

  可是自來了關凌, 裴徊光的府邸再也沒有用過玉檀香。他的府邸周圍栽種的, 也不再是玉檀,而是海棠。

  整個卿行宮種滿玉檀,玉檀的淡香無處不在,偏他身上再也沒有。

  沈茴望著遠處微風里晃拂的大片玉檀,輕聲問︰“你既恨齊氏,為什麼不干脆殺了皇帝,早些終結舊恨呢。”

  這世間,很多人困在仇恨里。他們的痛苦在于有仇不得報,可裴徊光不一樣, 是他選擇留下仇人的性命。

  “殺了?”裴徊光嗤笑, 漆眸深處藏著嘲諷︰“世間人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的區別。既然所有人都逃不過死去的結局, 早死算什麼報復。”

  沒意思。

  名單上的三千余走卒, 虐殺便罷了。對待齊氏, 取其性命哪里夠。這不是他滿意的報復方式。

  好半晌,沈茴才再低聲開口︰“前幾日北陽關的將士糧草斷絕, 敗于外族涼蠻, 掌印可知為什麼會斷了糧草?”

  裴徊光慢悠悠地抬起眼楮望著沈茴,但笑不語。

  沈茴便懂了。

  ——果然是他。

  “你非要這大齊遭番邦外族欺凌?”

  “是。”裴徊光的回答沒有一絲猶豫。

  “咱家知道娘娘想讓皇帝死, 輔佐齊煜登基。可是娘娘真的希望齊煜變成第二個昏君?不管齊家誰坐在龍椅上, 他都必是昏君被千古謾罵。”裴徊光頓了頓, “只要咱家還活著。”

  沈茴搭在膝上的指尖顫了顫,她緩緩舒出一口氣,她望著窗外的玉檀,把心里苦澀的難受壓下去。沈茴想起了那天晚上,哥哥追到海棠林,追問她的一連串問題。

  指責和阻止裴徊光近乎瘋狂的復仇,她莫名不忍,也不能。

  坐視不理裴徊光繼續讓無辜的人枉死,她心里更不忍,更不能。

  這是一個死局。

  她本可以轉身,可因為心里那分情動,選擇不回頭。前路?死局沒有前路,不過垂死掙扎勉強拖延走到懸崖的時刻。

  裴徊光凝視著沈茴蹙起的眉頭,道︰“娘娘又心中郁澀了。”

  沈茴轉過頭來望向裴徊光,溫聲否認︰“沒有。”

  既然已經選擇了邁進這一局,不走到終點怎麼知道沒有別的路呢?

  沈茴向來不信命。如果她信命,困在閨房的十年里早已早夭。如果她信命,入宮之後乖乖做皇後不會來招惹裴徊光。如果她信命,不會以病弱之軀,傾盡全力地暗中謀劃。

  她望著眸色沉沉的裴徊光,慢慢笑起來,聲音里帶著點歡愉和少女的軟悄︰“掌印是本宮選的人,本宮得為掌印負責。”

  裴徊光皺皺眉,不是很明白她這話的意思,甚至覺得她這話有點可笑。

  她?她能對他負什麼責?

  他帶著輕視地笑,問︰“如果殺了咱家,可以救一萬人的性命。娘娘會殺了咱家嗎?”

  沈茴剛要開口,裴徊光再說︰“沒有第三種選擇,娘娘只能二選一。”

  沈茴不答,說︰“我沒有殺你的本事。”

  “假設你有。”

  二選一的問題,必須選一個。

  裴徊光望著沈茴的眼楮。沈茴溫柔回望他,明眸里帶著笑。

  “會。”她說。

  裴徊光臉上的神色淡淡,沒什麼表情。他對沈茴的答案並不意外。這樣也好,這樣證明她還是她,她沒有如她家人所擔憂的那樣被他染黑帶壞。

  裴徊光很滿意。

  對,很滿意。

  沈茴平靜地再接一句︰“然後和你一起死。”

  裴徊光盯著沈茴的眼楮,一動不動。

  若原本對她的選擇很滿意,如今心里潰爛般的疼痛,又是什麼呢?

  “救了萬人性命,也算功德一樁,正好給你下輩子積積福。”沈茴微笑著朝裴徊光伸出手,“把手給我。”

  裴徊光瞥一眼她搭在桌上的手,將手遞給她。

  沈茴將一根紅繩,系在他的腕上。

  很普通的三根細細的紅繩,用很普通的編法編在一起。因為每一根紅繩本就很細,三根紅繩編在一起,細密的結扣相纏,整體仍是細細的一條。

  “什麼鬼東西?”裴徊光皺皺眉。

  “我自己編的。”沈茴說。

  裴徊光看她一眼,慢悠悠地說︰“娘娘倒是串個平安福、玉扣、哪怕串個佛珠。這就單獨一條紅繩?”

  “我編它的時候,每打一個結扣念一遍你的名字。心誠則靈。我誠心盼你平安喜樂,比任何一個高僧開過光的平安福都好用。”沈茴握著小剪子,將系好的紅繩多出的一點線頭剪斷。

  裴徊光多看了一眼腕上的紅繩,拂了拂袖,將其遮了。

  “我原本身體日漸好轉,可自然招惹了掌印,竟又越來越不好了。听說一個人造了孽,是會連累家人的。那些被掌印害死的無辜人不敢報復掌印,會不會遷怒我呢?”

  裴徊光拂袖的動作僵住,猛地抬頭,死死盯著面前的沈茴。

  她對他淺淺地笑著。

  她能溫暖他瘡痍的心窩,濃情翻滾。也能往他心里捅刀子,血肉模糊。

  裴徊光忽然覺得很可笑,自己的喜與怒痛與痴,都被沈茴輕易牽扯。他甚至覺得自己就像她手里的玩偶,任她擺布。

  沈茴抬手,去撫摸裴徊光的臉頰。她彎著眼楮眉眼間帶著笑,只是眼楮卻是濕的。她溫柔撫著裴徊光微涼的臉側,低聲說︰“不要難過哦。你若心里難受,我也想哭的。”

  裴徊光握住沈茴的手腕,死死攥住她。他咬牙切齒︰“你是不是瘋了!”

  她知她這樣說,他會難過,她更知他難受了她自己也難受。那又何必這樣互相折磨,難道只是為了……讓他收手嗎?

  可是,不行。

  他的性命染滿衛氏萬人的鮮血。他的存在,只是為了覆滅,瘋狂地報復是他存在的唯一意義!

  就像名單上三千余性命。他本可以在很早之前將這些人全部殺掉。可他舍不得,他要慢慢玩味虐殺的快感,名單上的人死一個少一個,都殺光了,那多無趣啊……

  現在,他已經開始加速解決名單上那些人的性命,用最簡單的方式。

  可是齊……

  不行。

  沈茴垂下眼楮,忍下心里撕扯般的難受。他捧起裴徊光的手,輕輕吻了吻他的指背,然後抬起眼楮溫柔地望著他。她輕易轉了話題,說︰“下個月就是咱們兩個的生辰了,掌印記得給我準備生辰禮物。”

  裴徊光習慣性地問她︰“娘娘想要什麼?”

  沈茴不滿意地蹙眉︰“哪有送人禮物還去問人家要什麼的?你不會自己想嗎?”

  裴徊光深看了她一眼,原以為她要借機跟他要什麼東西,難道不是?

  “能和你是同一日的生辰,可真好。”沈茴彎起眼楮笑著,好像剛剛兩個人言談間的暗流都不存在,又是一副望著情郎的少女模樣。

  裴徊光手腕轉了轉,將她的手握在掌中,問︰“那娘娘會送咱家禮物嗎?”

  “當然呀。”

  裴徊光頷首,道︰“咱家等著。”

  “不過在那之前,我父親要過壽了。就在後天。”沈茴晃了晃裴徊光的手,“陪我一起回去吧。”

  裴徊光想了一下沈元宏每次見了他的表情,說︰“嘖,娘娘確定那老頭見了咱家不會添堵?”

  沈茴板著臉說︰“沒辦法呀。丑女婿早晚都是要見岳丈的。”

  “娘娘說誰丑呢?”裴徊光去捏她的臉。

  燦珠帶著團圓帶著煮好的花茶上來,見她過來,沈茴和裴徊光暫時停了交談。團圓依次將托盤上的四種花茶擺上來,清香撲鼻。

  “嘗嘗看。”沈茴說。

  裴徊光拿起一盞大菊茶,品了一口,點點頭,道︰“是不錯。”

  燦珠立刻松了口氣,臉上也帶著幾分笑。

  裴徊光的目光又落在她的肚子上。孕婦的肚子很難不讓人注意到,尤其燦珠本來身量縴細,她又顯懷很明顯。她走動時,別人很難不注意到她的肚子。

  “現在會踢人了?”裴徊光問。

  燦珠謹慎答話︰“偶爾會的。”

  裴徊光瞥了一眼燦珠的臉,又回憶了一下王來的樣子,也不知道這孩子將來長得會像誰。燦珠和王來模樣都不錯,應該生不出丑東西來。

  裴徊光沒再說什麼,繼續慢悠悠地品著茶。

  見沒別的吩咐了,燦珠悄聲帶著團圓退下去。

  沈茴說︰“燦珠怕你,在你面前不敢說。她在我面前提過,她與王來商量過,若你喜歡,這孩子以後就養在你身邊,孝敬你。”

  沈茴回憶起燦珠與她這樣說時,把裴徊光當成老祖宗孝敬的神情,不由笑了笑。

  “咱家對小孩子沒興趣。”裴徊光頓了頓,抬眼望向沈茴,緩聲問︰“娘娘呢?娘娘想不想要一個有著自己骨血的孩子?”

  沈茴正在喝玫瑰茶,她將郁香的茶水咽下去,琢磨了一下裴徊光的問題。若是以前,她免不得要先去猜測裴徊光希望她怎麼回答。可是現在她不再去琢磨他希望的答案,而是單純地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裴徊光靜默地望著她。

  沈茴嘆了口氣,揪著眉頭說︰“也想,也不想。”

  裴徊光皺眉。

  “若我是男子,興許會希望有一個親骨肉,反正不用自己生。”沈茴眼中流露出幾分嫌惡,“大著肚子好難看,還有一大堆的麻煩事,不是這里疼就是那里不舒服,不是不能吃這個,就是吃了那個還要吐。更別說生的時候那麼那麼那麼那麼……痛!流血而死還是很可能的。還有產後一大堆的毛病。我听說……”

  沈茴說著說著,臉色開始發白。竟是想象一下自己體會那種折磨,就把自己給嚇著了。

  “行了,別說了。”裴徊光站起身,“本來是進宮辦事,得離開了。”

  沈茴從自己的想象里回過神來,去拉他的手,問︰“不是說晚上留下一起用膳嗎?”

  裴徊光摸摸她的頭,俯下身來湊到她耳邊含住她嬌嬌的耳朵尖,輕輕咬蹭,低聲說︰“夜里再來吃。”

  “夜宵嗎?夜里想吃什麼?我得提前讓他們備著。”

  “蔻汁。”

  沈茴晃晃他的手,疑惑︰“什麼東西?”

  “茴汁。”

  沈茴眨眨眼,再眨眨眼。

第152章 失約

  “是、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沈茴怔怔問出來。緊接著, 又驚于自己真的問出口了。

  她臉上一紅,立刻緊緊抿著口,恨不得忘掉自己說了什麼。

  裴徊光一手搭在沈茴身後的椅背上,俯下身來, 去細細地吻啄她。

  沈茴愣愣的, 回應也變得有些遲鈍。她滿腦子都在想著蔻汁和茴汁。

  裴徊光離開她時, 她還是一副紅著臉呆呆的模樣。

  裴徊光低低地笑了兩聲, 望著沈茴的眼楮,低聲道︰“看來娘娘很期待?”

  沈茴望著裴徊光,眼眸轉了轉,樣子有點呆傻。不過轉瞬間,她反應過來,立刻搖頭。使勁兒搖頭。

  裴徊光見了她含羞呆怔的模樣,覺得好看極了,湊過去再親親她的眼楮。

  “走了。”裴徊光摸摸她的頭,收起臉上的表情轉身往外走。待走出去, 臉上的所有溫情蜜意都散去, 又是面無表情的裴徊光。

  沈茴還坐在椅子, 她伸手摸摸自己的嘴, 再摸摸被他親吻過的眼楮。她側轉過身, 軟綿綿地趴在桌子上,目光落在茶盞上的雙鵲花紋, 有些走神。

  若沒有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事情, 這世間只她與他兩個人,該有多好呀。

  那麼, 她會準許自己更喜歡他, 拼命喜歡他, 用盡全力地去喜歡他。

  ‧

  傍晚時,俞湛過來為沈茴診脈。

  因沈茴身上的舊疾復發,俞湛已不是每隔一日晨時來給她請脈,來得更頻繁一些。

  俞湛照常給沈茴診了脈,他收了手,說︰“比之前好了許多。”

  沈茴彎著眼楮笑,開心地說︰“好好養了兩個多月,哪里不敢去,膳食一直仔細,藥一碗不缺。總算有些成效了。”

  俞湛望著沈茴,心里感慨她的樂觀。他知她從小便是如此,每好了那麼一點點,就歡喜得不行。瞧著沈茴的笑臉,俞湛也跟著眉眼間帶出幾分笑意。

  他沒有如往常那樣立刻離開,而是側首看了一眼屋內其他的宮人。

  沈茴了然,尋了個借口,將其他人都支了出去。

  俞湛猶豫了一番,從藥匣的暗格里取出一個通體雪白的小瓷瓶,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道︰“娘娘要的毒。”

  合歡鳩毒。

  沈茴望著桌上的毒,神色微怔,她很快回過神來,笑著道謝︰“麻煩俞太醫了。”

  “娘娘客氣了。”俞湛抬眼望向沈茴,有心勸些什麼,可最終什麼都沒有說。

  俞湛告退之後,沈茴望著桌上的雪白小瓷瓶發呆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將它拿起來,起身回到寢屋。她繞過屏風,朝後面的琉璃籠走去。

  她喜歡軟枕,可宮中的主子們也都備著玉枕。

  玉枕,也是一種箱枕,可在其中放私密之物。

  沈茴走進光影斑駁的琉璃籠,在柔軟的雪毯中慢吞吞坐下。她呆坐了一會兒,才打開箱枕,將合歡鳩毒小心翼翼地放進去,和里面的東西放在一起。

  在這箱枕中,原本還要兩件玉雕。

  一個角先生,一個玉手。

  都是裴徊光雕給她的。

  沈茴望著里面的三件東西好一會兒,才將箱枕關上,鎖好。

  她希望自己永遠不會用這毒。

  沈茴慢吞吞地躺下來,枕著箱枕,身子逐漸蜷縮著,縮成小小的一團。

  等他來。

  ‧

  俞湛離開浩穹樓,背著藥匣回到太醫館開始收拾東西,打算回家。

  這里是行宮,這里的太醫院遠不如京中的太醫院寬敞,幸好跟著皇帝過來的太醫也並非全部的太醫,倒也不算逼仄。

  “听說陛下最近一直在朝堂上提議搬回京都。過于折騰了。”

  “要我說,朝臣一直不準陛下二次選秀,陛下才想著回京。免得勞民傷財,就讓他再選秀一次又如何。”

  “這話……一看就是家里沒閨女!”

  “得,是我胡言亂語。”老太醫再嘆一口氣,“陛下那病發現時很早,明明可以根除痊愈,誰知陛下……唉……”

  俞湛一邊收拾著東西,一邊听兩位老太醫閑聊。歷朝歷代,都避諱議君。如今宮中的太醫們竟然也敢這樣議論帝王了。

  俞湛垂著眼,將東西收拾好,背著藥匣往外走,迎面遇見錢太醫。

  錢太醫和他同期進太醫院,比起俞湛的“偷懶”,錢太醫就要勤勞許多,許多不是自己的差,也要搶著去值。

  宮中的每位太醫,大多固定會給幾位宮中的貴人請平安脈。錢太醫這是剛從麗妃那里回來。

  俞湛頷首,與其擦身而過。

  俞湛緩步離開卿行宮,回到家中和外公一起開的小醫館,放下藥匣,為病人忙碌著。祖孫兩個一直忙到很晚,才忙完。也沒什麼力氣和心情吃東西,相對而坐,吃著病人送過來的青菜包子。包子是中午送過來了,早就涼了。幸好如今天熱,吃著並不覺得涼。

  趙大夫詢問︰“你表哥托你辦的事情如何了?”

  俞湛搖搖頭,淡淡道︰“不想參與。”

  趙大夫欲言又止,繼續吃著青菜包子。

  ‧

  裴徊光失約了。

  他猶豫了一番,夜里還是沒有去浩穹樓。他將頸上的黑玉戒摘下來,再將腕上的紅繩摘下來,一起放在枕側,然後脫下身上的一身緋衣,換上被沈茴穿過的雪衣。

  拿了劍,去殺人。

  原本要慢慢品殺的人,現在他想盡快解決。

  鮮血染透雪衣時,他抬起頭,望一望高懸的月亮。

  名單上還活著的人越來越少了。

  天光大亮時,裴徊光拖著被鮮血染透的身體回到家中,仔細洗泡了三四次,才換上干淨的衣服。

  然後他去浩穹樓尋沈茴,陪她一起回沈家。

  然而浩穹樓的宮人告訴他,沈茴一早就從暗道離開了行宮,此時應該已經快到沈家了。

  嘖,沒等他嗎?

  ‧

  今日是沈元宏的五十整壽。

  自從沈霆歸家,朝中的文武臣子又重新和沈家熱絡起來。今天這個日子,自然也要帶著賀禮來賀壽。

  可沈家經歷的生死多了,對于過壽這樣的事情沒什麼興趣。剛好又是太後孝期,沈元宏正好提前送出消息,並不慶賀。他不慶賀,旁人就算顧慮太後孝期,人不能過來,禮也是要送的。

  沈元宏對這些東西興趣不大,只讓管家客氣收下,簡單查看一番,沒什麼問題的東西暫且收進庫房,過分貴重的東西或是特殊的物件標記一番。

  而沈家人,則是一家人吃一頓飯便罷了。

  “小姑姑今天會不會回來?”沈鳴玉詢問母親。

  駱菀也不知曉。

  自從上次的事情,兩三個月了,沈茴一直沒有回過家,只偶爾令宮人送些東西回來。駱菀忍不住去猜沈茴是不是被什麼事情絆住了,心里難免擔憂。

  和她同樣想法的人,沈家不止她一個。

  沈鳴玉又問︰“父親這次什麼時候回來?”

  駱菀仍舊不知曉。她嘆了口氣,有些惋惜地說道︰“團聚沒多久呢,又去打仗了。真希望永遠沒有戰事。”

  沈鳴玉想了想,說︰“會有那麼一天的!”

  駱菀笑著捏捏她的臉,說︰“自己去前面玩吧。雖然飯菜都是廚子做。可長壽桃,母親得親自給你祖父蒸。”

  “好!”沈鳴玉應了一聲,立刻跑到前面詢問了祖父在哪里,又跑去尋祖父。

  沈元宏正拄著拐杖,低著頭走路。看見沈鳴玉跑過來,沈元宏將手里的拐杖遞給她,嘗試著不用拐杖,艱難往前邁步。

  他不得不承認,這瘸了的腿,真的在好轉。

  可是沈元宏心里並無歡喜。

  沈鳴玉說︰“祖父,今天是您壽辰,您得開心一些才行。”

  沈元宏剛要說話,家僕過來稟告,沈茴回來了。

  沈元宏臉上頓時一喜,他又很快將臉上的喜色收起來。

  “拐杖。”他說。

  沈鳴玉趕忙將手里的拐杖遞給祖父。

  沈元宏借了拐杖的力道,快步往前走,去見他心心念念的⼳女。

  沈茴並非以皇後的身份離開行宮給父親拜壽,而是從暗道悄悄回來。她知道父親必然也不喜歡看見皇家的車隊停在府門外。

  沈元宏因練習走路,離前院遠,他和沈鳴玉趕到前面時,蕭家老太太和沈夫人已拉著沈茴在花廳里坐下說話。

  沈元宏急急走到門口,目光有些焦灼地往屋內望去,一眼看見沈茴。

  瘦了。

  沈元宏皺了皺眉。

  沈茴也看見了父親,她趕忙站起身來,乖巧地喊了聲︰“父親。”

  “回來了啊。”沈元宏移開視線,抬步往里走,語氣尋常。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讓沈茴心頭頓時一酸,她趕忙快走兩步,一邊去扶父親,一邊說︰“祝父親日月昌明,松鶴長春。”

  沈元宏沒說什麼,任由沈茴扶著走進去,在椅子坐下。

  “蔻蔻,姥姥怎麼瞧著你瘦了啊。”老太太揪著眉頭,“快過來,讓我仔細瞧瞧。”

  沈茴彎著眼楮走過去,笑盈盈地說︰“天氣太熱了,時常吃不下,所以瘦了些。等天氣冷起來,忍不住貪嘴,就要再胖一圈啦。”

  沈夫人向身邊的婢女吩咐︰“去把大夫人屋子的糖拿過來。”

  丫鬟屈膝應一聲,立刻去辦。

  沈夫人再對沈茴解釋︰“你嫂子給你做了糖。本來打算給你送進宮去,想著你父親生辰,你許是要回來,就等了等。”

  “嫂嫂總是對我那麼好。”沈茴笑著環顧四周,“嫂嫂呢?”

  “她在給你父親蒸長壽桃,看著火候一直走不開。一會兒就來了。”

  沈茴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她重新將目光落在父親身上。沈元宏低著頭,沉默著,好像沒在听女人們的嘮家常。

  老太太搖搖頭,再朝沈茴招手︰“過來,到姥姥這里坐。”

  老太太慈眉善目地絮絮問了些問題,沈茴乖巧地一一回答。回到家里,她總是會變成稚乖的⼳女。

  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都是再尋常不過的客套話,溫情卻在蔓延。

  沈元宏一直沒說話,默默听著小女兒乖順含笑的聲音。

  直到,家僕稟告裴徊光來了。

  “掌印帶著賀禮,來給老爺拜壽了!”家僕稟告。

  對,坐著他那輛獨一無二的玄漆馬車,大搖大擺地來拜壽。

  花廳里的幾個人紛紛將目光落在沈茴身上,沈茴神色自若,拿著小碟里的點心,小口小口地吃。

  “要……去迎一迎嗎?”沈夫人躊躇地詢問。

  “不去。”

  沈茴和沈元宏異口同聲。

  沈元宏愣了一下,詫異地望了沈茴一眼。

  裴徊光緩步邁進門口,溫聲緩語︰“小婿來給岳丈大人拜壽。”

  沈茴專心吃著糕點,看也不看他一眼。

第153章 臉呢

  沈夫人看看這個, 再看看那個,有些尷尬地站起來,不太自然地說︰“掌印有心了。”

  裴徊光瞥了一眼沈茴,才道︰“咱家自然對岳丈大人有心。”

  沈元宏拄著拐杖站起身來, 對沈鳴玉說︰“鳴玉, 走, 陪祖父釣魚去。”

  “好!”沈鳴玉快步小跑到沈元宏身邊, 扶著祖父往外走。

  裴徊光再瞥沈茴一眼,她還是低著頭專心地吃著糕點,全然忽略掉他的存在。裴徊光轉身去追沈元宏,動作自然地扶著沈元宏的小臂,慢悠悠地說︰“小婿陪岳丈。”

  “不必了!”

  裴徊光掌下微微用力,沈元宏便想推都推不開他。他還欲再說話,裴徊光冷冷望過來一眼,帶著他往外走,頗有幾分挾持的意思。

  免得在這樣團聚的日子血濺三尺, 沈元宏只好咬牙忍著。

  直到裴徊光和沈元宏走遠了, 沈茴才抬起頭望過去, 目光先是在父親一瘸一拐的腿上停留了一會兒, 再落在裴徊光的身影上。

  她望著他的背影, 使勁兒用力咬一口蜜菊糕,好像貝齒咬的不是蜜菊花, 而是某個失約的混賬東西。她心里的氣惱便隨著這用力一咬, 消去了那麼一丁點。

  老太太仔細瞧著沈茴的臉色,飽經滄桑的眼中慢慢浮現了幾分笑。

  沈夫人一直皺著眉, 唉聲嘆氣。

  老太太說︰“你今日回來正好, 姥姥給你準備了點東西。走走走, 回姥姥屋里,拿給你。”

  “什麼好東西呀?”沈茴問。

  “一會兒見到就知道了。”老太太給了沈茴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她站起身,朝沈茴招手。

  沈茴趕忙跟著起身,扶著姥姥。她再對母親說︰“母親,我陪姥姥回屋一會兒。”

  沈夫人點頭︰“去吧去吧,知道你們兩個又要嫌旁人礙眼,只想躲起來說悄悄話。”

  “沒有的!”沈茴趕忙說。

  沈夫人笑著擺擺手︰“去吧,午膳之前回來。”

  “好。”沈茴乖乖迎著,拉著姥姥的手離開花廳,去姥姥的屋子。

  花廳里只剩沈夫人一個人了。她呆坐了一會兒,看見沈鳴玉從外面進來。

  沈鳴玉皺著眉說︰“他們讓我回來。”

  沈夫人點點頭,隨口說︰“去玩吧。”

  沈鳴玉沒走。她站在沈夫人面前猶豫了一會兒,才小聲開口︰“祖母,我、我無意間听到了。”

  “你听到什麼了?”沈夫人詫異地望過來。

  沈鳴玉低著頭,縴細的手指頭互相絞著,難得出現這般模樣。她小聲說︰“小姑姑和那個大太監在一起了……”

  沈夫人嘆了口氣,心道一定是兒子和兒媳談論時被沈鳴玉听見了。她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板著臉說︰“這些事情不是你一個小孩子過問的。你看看你,自從你父親回來整天舞槍弄棒往外跑,還哪里有半點姑娘家的樣子。”

  沈鳴玉低著頭,不吭聲了。

  沈夫人說完又覺得自己說的話有些重了,瞧著沈鳴玉低著頭的模樣,頓時心里又心疼得後悔。

  好半晌,沈鳴玉才小聲反駁︰“我都十二了,不是小孩子了……”

  沈夫人重新打量起站在面前的沈鳴玉,沈鳴玉自小比同齡姑娘個子要高。不過小半年,個頭又竄了竄,現在和沈茴站在一起,竟比沈茴還要高了。就算是和一些矮個子的成年男子來比……

  不說別人,似乎已經比跟在沈茴身後的那個胖胖的太監還要高一點點。

  沈夫人說︰“嗯,十二歲大姑娘了,是不是要開始準備給你找夫家了啊?”

  沈鳴玉嚇得立刻抬起頭,望著祖母使勁兒搖頭,瞬間改了口︰“我還小呢!”

  沈夫人被她前後不一的言詞逗笑了,她搖搖頭,說︰“自己去玩吧。祖母得去你母親那邊看看。”

  沈鳴玉沒走,反而乖乖跟在沈夫人身邊,小聲說︰“祖母,您不疼鳴玉啦?”

  她又去拽拽祖母的袖子,難得軟著聲音央求︰“鳴玉還小呢。”

  “你呀!”沈夫人也不再逗她,用手指頭戳了戳她的眉心,無奈地說︰“咱們家就你一個孩子了,哪舍得你那麼早嫁人。”

  沈夫人想了想,怎麼著也得再留個十年。

  八年也行。

  沈鳴玉開心地笑了︰“那鳴玉不嫁人了,一直陪著祖母!”

  ‧

  沈茴跟著姥姥回到房間,老太太讓下人都退下去,拉著沈茴往床榻上去。

  沈茴彎著眼楮笑︰“姥姥在床上藏了什麼好東西要給蔻蔻呀?”

  “噓。”老太太將食指抵在唇前示意沈茴噤聲,然後她松開沈茴的手,在床邊坐下,彎著腰去床頭櫃子里翻找著。

  沈茴望著姥姥認真翻找東西的模樣,彎著的眼楮里洇滿溫柔。

  姥姥是個很勤儉的人,不管是能用的還是不能用的東西,都不舍得扔,總喜歡把各種物件規整收集起來。姥姥也很喜歡收拾東西。分明可以由下人來做的事情,她卻覺得收拾東西很有樂趣。她身邊的東西總是很規整。用繩子串起來的鐲子必是由粗到細擺好,衣櫥里的衣裳也必然按照同樣顏色和同樣質地擺放……

  沈茴含笑望著姥姥在櫃子里翻找的模樣,思緒一下子拉到小時候。

  在她臥床的十年,下床是極少的次數。難得有力氣能下床了,必要在炎炎夏日里也裹著厚厚的襖,由嬤嬤抱著去尋姥姥。就像現在這樣,她乖乖坐在床邊,看著姥姥翻找著要塞給她的寶貝。

  姥姥這里永遠都有很多寶貝。

  姥姥還會小聲對她說︰“偷偷拿好了,別讓你表哥們知道!”

  她會抱緊姥姥塞給她的東西,認真點頭,又在心里覺得有點自責,好像自己多分了一點偏愛。

  姥姥永遠偏心她。

  後來她才知道,姥姥的偏愛並非隱藏,是所有人都知曉的事情。表哥們也不生氣,反而想法子弄來好玩的送給她。

  她無以為報,只能大口大口地喝苦藥,努力在想哭的時候笑出來,又在疼得睡不著的夜里一遍遍跟天上的神仙求著讓她快點好一點,她不想死,不想自己的死讓親人們難過。

  “給你這個。”姥姥從櫃子里捧出一個檀木盒,放在兩個人之間的床上。

  “什麼東西呀?”沈茴望著姥姥用鑰匙開鎖的模樣,好奇起來。

  箱子打開了,沈茴望著箱子里的東西,臉上的表情瞬間僵住了。

  一截玉藕,幾顆緬鈴,一個銀托子,還有幾瓶不知道裝著什麼藥的藥瓶。

  老太太拍拍沈茴的手,語重心長︰“蔻蔻長大了,這些事情也沒有必要忌諱。本來你出嫁前,你母親應當都教過你男女歡好之樂。不過很多事情,也不必要指望男人。總得尋著法子讓自己舒服起來。蔻蔻聰明,這些東西一看就知道怎麼用了。就算猜不透,盒子紅綢布下面還有個小冊子。”

  沈茴胡亂點頭,紅著臉將盒子蓋上,不去看里面的東西。

  老太太望著沈茴臉上的表情,想說什麼,又沒說,最後只是慈愛地笑著。

  沈茴偷偷抬起眼楮望了姥姥一眼,再迅速低下頭去,她再緩一緩,輕咳一聲,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尋常了許多時,才重新抬起臉來。她身子一歪,朝姥姥靠過去,親昵地挽著姥姥的手,還要軟軟地撒嬌︰“姥姥……”

  老太太笑著應一聲,摸摸外孫女的臉蛋,問︰“和小光吵架啦?”

  “沒有。”沈茴垂著眼楮,小聲嘀咕︰“我們從不吵架。”

  “呦呦,從不吵架看把你驕傲的。”老太太笑著去戳沈茴的頭,沈茴輕易側了側臉躲過去,反而用臉蛋去蹭蹭姥姥的胳膊,軟聲說︰“姥姥真好!”

  “那蔻蔻也得好好的。”老太太有些心酸地反復摩挲著沈茴的手,聲音有點低落︰“蔻蔻要照顧好自己,萬事以身體為重。”

  沈茴心頭一沉,知道姥姥猜到她這麼久不回家恐怕是身體出了問題。如果姥姥猜到了,那父親和母親呢?

  老太太又說︰“頭些年找了個算命先生,那算命先生說姥姥高壽,能活到一百歲呢!”

  “姥姥肯定能活到一百歲!不不不,不止一百歲!”

  老太太猶豫了一下,才繼續說︰“所以蔻蔻要爭氣,莫要讓姥姥白發人送黑發人。”

  沈茴輕輕閉上眼楮,翹著唇角說︰“蔻蔻也爭氣,也和姥姥一樣能活到一百歲。”

  “那就好!”老太太拍著沈茴手背的力道微微加重,“既然回家來了,下午咱們去寺里上上香吧。”

  “好。”沈茴一口答應。

  ‧

  沈元宏釣魚釣得心不在焉,多少次魚兒咬餌了,他還渾然不知,任由湖里的魚將魚餌吃光再逃走。

  再又一次沒有注意到魚竿晃動時,裴徊光伸手,替他握住魚竿,將魚兒拉上來。

  沈元宏回過神來,欲言又止,將上鉤的魚扔進魚簍里。繼續沉默地釣魚。

  直到下人稟告午膳準備好了,沈元宏才丟開魚竿,站起身來。

  湖邊路滑,他手中的拐杖打了個趔趄,身形跟著晃了晃,裴徊光抬手扶了一把。

  沈元宏這才看向裴徊光,忍了又忍,終究沒忍住問出來︰“你做了什麼惹我女兒不高興?”

  他的女兒他最了解,脾氣好得不得了,若是小事,她才不會氣成那個樣子。

  “是,小婿的確做了錯事惹她不高興。”裴徊光頷首,神色認真道,“阿茴讓咱家親親她的眼楮,偏咱家沒忍住親了她的嘴。”

  “你!”沈元宏一下子被他的態度氣炸了,抬起手中的拐杖順手朝裴徊光的腿上掄過去。

  當真的打到了裴徊光,沈元宏反倒愣住了。

  他沒想到裴徊光會站在這里一動不動,不躲啊!

  沈元宏驚愕地抬眼望向裴徊光,裴徊光卻只是慢悠悠地拂了拂衣料,臉上沒什麼表情。

  “不可理喻!”沈元宏轉身,拄著拐杖快步往花廳去。

  裴徊光幾步追上沈元宏,慢悠悠地說︰“小婿扶岳丈大人。”

  沈元宏欲言又止,嘆息一聲。

  ‧

  兩人到花廳時,其他人已經入了座。幾個都起身,待沈元宏坐下,再重新坐下。

  自然給裴徊光留了位子,就在沈茴身邊。

  裴徊光拉開椅子,也坐下了,下人們開始上茶水。

  沈茴側轉身子,背對裴徊光,望著姥姥。

  花廳里靜悄悄的。

  裴徊光神態自若地抿了一口茶,開口︰“這茶味道不錯。”

  再將飲過的半盞茶遞給沈茴︰“寶寶,嘗嘗這個。”

  正鐵青一張臉喝著茶的沈元宏一口嗆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第154章 維護

  沈茴驚愕地轉過臉來, 不可思議地望著裴徊光,而他神色如常,好似說著最尋常不過的一句話。

  沈茴很快反應過來, 趕忙離席, 走到父親身邊, 輕輕撫著父親的脊背。

  沈元宏偏過臉用力咳嗽了一陣才終于緩過來, 他目光復雜地看了裴徊光一眼, 重新低下頭, 緊緊抿著唇。

  沈茴帶著嗔意地瞪了裴徊光一眼,才重新回到位子坐下。

  氣氛有一點尷尬。

  駱菀給女兒使了個眼色,沈鳴玉立刻站起來, 對沈元宏說︰“祖父, 鳴玉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沈元宏努力緩了緩臉色,艱難地扯出一絲笑容來,對沈鳴玉說︰“鳴玉乖。”

  沈鳴玉緊接著立刻說︰“祖父快吃壽桃。這是母親一直守在廚房親手蒸的呢。母親說剛蒸出來的才最好吃。”

  “兒媳有心了。”沈元宏說這話倒不是客套。駱菀入門十幾年一直很孝敬公婆,尤其是在沈霆不在的那幾年, 兒媳婦是真的將他們二老當成親生父母來看待, 他們也同樣將駱菀當成親閨女看。

  “應當的。”駱菀笑著吩咐女兒, “鳴玉,你給大家切。”

  沈鳴玉自然應下,接過侍女遞過來的刀,將碩大的壽桃小心翼翼地切成一塊一塊。席間的人好似努力讓自己忘記裴徊光剛剛說的驚人語,都將目光落在沈鳴玉手下粉色的壽桃上。

  裴徊光轉了轉手里的茶盞, 將其放在桌子上, 然後慢悠悠地朝沈茴推過去。

  沈茴也跟家人一樣望著沈鳴玉正在切的壽桃, 她用眼角的余光瞥見裴徊光推過來的茶盞, 視線在茶盞中輕晃的水面凝了凝。

  她慢吞吞地將放在膝上的手抬起來, 端起這盞茶,將里面剩下的半杯茶喝了。

  所有人都在看著沈鳴玉切壽桃,可是所有人好似都長了第三只眼,都在悄悄瞥著沈茴,眼睜睜看著她將裴徊光遞過去的那半盞茶水喝了。

  “哼。”沈元宏重重地悶哼一聲。

  裴徊光卻眼尾略略勾出幾分笑來,望著沈元宏,慢悠悠地開口︰“小婿也祝岳丈大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沈元宏只覺得這大太監是在咒他死。

  沈元宏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可是夫人拼命向他使眼色,他只好暫且閉了嘴。全當什麼也沒听見。正好沈鳴玉切了一碟壽桃雙手遞給他。沈元宏笑著接過來,

  吃!

  壽!

  桃!

  沈茴硬著頭皮將半盞茶喝了,她將空了的茶盞放下來,手也再次放下來,重新搭在膝上。

  裴徊光的手很快覆過來,將她的手握在掌中。

  他先是捏了捏沈茴的手指頭尖,再沿著沈茴的指腹慢慢向上捏上去,輾轉反復,十分有趣味。最後再用修長的指穿進她的指縫,慢慢與她交握。

  沈茴一動不動,任由他桌下的小動作。直到下人們開始端上熱菜,沈茴才掙開他的手。她也不再將手搭在膝上了,而是放在桌面上,握了銀箸。

  菜肴一碟碟端上來,逐漸擺滿桌,大家開始吃東西了。

  駱菀琢磨了一會兒,努力忽略掉裴徊光的存在,像說家常一般點評著菜肴的味道。沈夫人跟著她附和,也將話題繞到菜肴味道上。

  “這蓮子羹是不錯。可總覺得不是小時候在母親身邊時的好吃。”沈夫人笑著說。

  蕭家老太太搖頭︰“味道都是一樣的,不過是記著小時候。”

  “也是。”沈夫人笑著說。

  話題一繞到吃上,就很容易維持下去。

  “我多放了些糖,蔻蔻會喜歡。”駱菀親自盛了一碗遞給沈茴。

  沈茴剛要伸手去接,裴徊光先一步抬手。

  駱菀愣了一下,才將這碗蓮子羹遞給裴徊光。

  裴徊光幫著接過來之後,動作自然地放在沈茴身邊,又拿了一個小勺子,放進碗中。

  沈茴猶豫了一下,讓拾星再拿一個空碗過來。

  一家人好奇她要做什麼,好奇地瞧著她端起那碗蓮子羹,往空碗中倒了一半。

  沈元宏開口︰“吃不了就吃不了,何必……”

  他眼睜睜看著沈茴將分出來的半碗推給裴徊光,後半句生生憋了回去。

  沈茴神色如常的用帕子擦了擦指上沾的一點蓮子羹,微笑著抬起臉來,望著家人溫溫柔柔地說︰“徊光也喜歡吃甜食。”

  裴徊光微微側首,望向沈茴。

  ——細細地品嘗被溫柔維護的感覺。

  好不容易通過品評美食打開的話題又僵住,氣氛再次微妙下來。

  裴徊光神態自若地拿起勺子,舀一點蓮子羹來嘗。一片安靜里,瓷勺磕踫碗壁的聲音,也顯得那樣明顯。

  好半晌,沈元宏大聲開口︰“把那盤辣子雞端過來!”

  老太太慈愛地笑著,說︰“佳婿啊,少吃些辣。對身體更好。翠珠,給你家老爺也盛一碗蓮子羹。”

  翠珠趕忙應下,盛了一碗蓮子羹放在沈元宏面前。

  沈元宏望著這碗蓮子羹,哪里吃得下去啊!

  沈夫人和駱菀婆媳兩個,又費了些周折,再次將話題引到美食上。駱菀說新廚子的松鼠魚味道很不錯。沈夫人說新廚子做的栗子雞不如京中萬香樓的廚子做得好吃,

  一頓飯,終于吃完了。

  午後天氣炎熱,老太太要午休。便各回各方暫歇,待太陽不是那麼足了,再一家人啟程去萬福寺上香。

  “掌印什麼時候離開?”沈茴主動開口說了今日對裴徊光說的第一句話。

  正起身往各自屋子去的人,都停下腳步,望過來。

  “咱家陪娘娘。”

  沈茴垂著眼楮,臉上沒什麼表情,她只是點點頭,便朝花廳外走去。

  裴徊光跟上去。

  沈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說不出什麼滋味來,明明該商討一番,最後誰也沒說話,各自回屋午憩去了。

  ‧

  沈茴回到閨房,裴徊光緩步跟進去。

  拾星停下腳步沒跟進去,輕輕將房門關上。

  在房門關合的吱呀聲響中,沈茴轉過身來,她望著裴徊光身後的房門逐漸關合,門外的艷陽白光也跟著逐漸被關離。直到最後的門縫也擠上,門外的耀目光明徹底隔絕,屋子里暗下來,是另一種從窗紙透進來的,柔和的光明。

  沈茴這才將目光落在裴徊光身上,而裴徊光一直望著她。

  本是面無表情的神情,卻在沈茴望過來的那一刻,他向來冰寒的漆眸里漾出幾分柔和。

  “掌印大人事務繁忙,家父壽辰這樣的小事還勞煩您走一趟,真是辛苦。”沈茴慢悠悠地說。

  裴徊光新奇地瞧著沈茴陰陽怪氣的模樣,他眼底的溫柔又深了幾分。他朝沈茴邁出一步,更靠近她。

  他幾乎是習慣性地抬起手,用微蜷的指背蹭蹭沈茴的臉。

  靠她近些,再近些,然後還想想法設法地摸摸她親親她,已然是心之所向。

  沈茴將臉偏到一側,不僅避開了他的手,還避開了他的視線,不去看他。

  裴徊光低笑了一聲,他手掌抵在沈茴的後腰,將她軟軟的身子推進懷里,擁著她抱著她緊箍著她。然後他俯下身來,湊到沈茴的耳邊,似想說什麼,又止了話,反而是低頭,用微涼的臉頰蹭一蹭沈茴香香的玉頸。

  “他們都不喜歡我。”他說。他聲音低低的,是一慣的語氣,又好似不是往常的語氣。

  沈茴怔了怔,心里忽然有一瞬間的慌亂。她明明將手抵在他緊箍著她的手臂上,想要將他推開。可是她推他的動作僵停在那里。

  好半晌,她小小聲地近乎呢喃︰“我喜歡你。”

  裴徊光垂著眼楮,他慢慢笑了,漆色的眸底深藏了幾分得逞的意味。他小幅度地側首,吻了吻沈茴的頸側。

  頸側的涼意讓沈茴頓時回過神來。

  她還在生氣呢!

  她趕忙將裴徊光推開,輕哼了一聲,轉身快步走向窗下的軟塌,氣呼呼地坐下來。

  裴徊光仍站在原地。

  沈茴等了等,沒等到他過來。她才擰著眉抬起頭瞪他,再說出來︰“我還在生氣!”

  “嗯。”裴徊光含笑望著她。

  沈茴搭放在身側的手用力拍了拍軟塌,再氣呼呼地重復一遍︰“我還在生氣!”

  裴徊光這才朝她走過去,他站在沈茴面前,俯下身來。

  望著裴徊光近在咫尺的眼,沈茴轉過頭。

  裴徊光手掌抵在她的後頸,禁錮著她,不準她躲開不看他。

  然後他動作溫柔地吻了吻沈茴的眼楮,低聲說︰“不生氣了,嗯?”

  “生氣!就生……”沈茴余下的話沒有說完,唇舌已被侵佔。所有的不高興都被裴徊光吞入腹中。

  沈茴退卻裴徊光的手慢慢軟下來,轉而攥上他的衣襟。

  她沉浸在兩個人的濃情里。半晌,又帶著迷茫地睜開眼楮,望向裴徊光。

  他合著眼,吻得專注。

  ‧

  日頭不是那樣烤人了,沈家的車馬也準備穩妥,去了萬福寺。萬福寺建在山上,有一段上山路並不能通行馬車,只能步行。馬車在山腳下停下來,沈茴下了馬車之後,提著裙子去扶姥姥下馬車。

  老太太拍拍沈茴的手,慈愛地說︰“你們先往前去吧。姥姥想在後面慢些走。”

  “蔻蔻陪姥姥。”沈茴立刻說。

  老太太搖頭,說道︰“你母親一直念著你,你去陪陪你母親。”

  沈茴想了一下,點頭說好,又說︰“那我讓鳴玉來陪姥姥?”

  老太太再笑著搖頭,說︰“你父親那腿腳,哪里離得開鳴玉攙扶。”

  沈茴抬頭,果然看見沈鳴玉正扶著父親。父親一瘸一拐往山上走的身影,她瞧著就覺得心酸。

  “小光,你來陪陪老人家行不行?”老太太含笑望向裴徊光。

  “當然。”裴徊光溫和地回應。

  沈茴多看了姥姥一眼,頓時明白姥姥是故意將她支開,要和裴徊光單獨說話。沈茴望向裴徊光,叮囑︰“姥姥年紀大了,走不了太久的上山路。走一段,就陪姥姥歇歇腳。”

  裴徊光頷首,人已經走到了老太太身邊,伸出小臂來,讓老人家搭著。

  沈茴再多看了一眼兩人,快步追上走在前面的母親。

  裴徊光扶著蕭家老太太走得很慢,也如沈茴說的那樣,每走一會兒,裴徊光就陪老太太停下歇一歇。

  老太太望著沈茴的背影,說︰“沈家滿門忠烈,沒有一個貪生怕死之人。只是對蔻蔻好,沒有用。”

  老太太灼灼的目光望向裴徊光︰“姥姥不知道蔻蔻有多喜歡你,可她越是喜歡你,越會痛苦。因為,她會把你做的孽,當成自己的惡。”

  “她還會不忍與你說,慢慢壓在心里。”

第155章 賣妃

  裴徊光莫名想起沈茴笑著對他說過的話——

  “我原本身體日漸好轉, 可自從招惹了掌印,竟又越來越不好了。听說一個人造了孽,是會連累家人的。那些被掌印害死的無辜人不敢報復掌印, 會不會遷怒我呢?”

  明明是炎炎夏日, 明明是最喜嚴寒的他, 卻在這一刻感受到了徹骨的冷意。

  老太太又告訴了裴徊光一件事情。

  “沈家的孩子因為從不貪生怕死, 都早早送了性命。當初封後的聖旨送給蔻蔻, 沈家原本準備了毒酒, 決議舉家共赴黃泉。”老太太輕嘆悵然,“蔻蔻,到底是從小跟老天借性命的孩子, 過一日少一日。彼時又是沈家最後一個孩子了, 怎麼忍心呢。”

  老太太不願意在沈茴的病上多說。

  “勉強來讓自己被沈家人接受很難吧?”老太太望著裴徊光的目光里,溫柔中帶著慈愛。

  她又緩緩搖頭,說︰“不可能的。就算將來有朝一日面上過得去了,沈家人也永遠不會從心里認同你。”

  裴徊光沉默地听著。

  “北陽關連連潰敗, 是你從中作梗。這不僅是戰敗, 更是無數將士死在沙場上, 無數個家庭失去丈夫、夫君和兒子。你無所謂這些人的生死,可是蔻蔻都記在心里。沈家人也記在心里。沈家父子一生從戎,奔赴北陽關的將士們,有他們的舊識、舊部。”

  “別怪姥姥說的話直接。姥姥這麼大歲數的人啦,也懶得說話彎彎繞繞。”

  “沈家人也自笑愚忠。可穿上那一身盔甲, 縱使帝王昏庸, 亦要死戰外敵。因為守衛的並不是齊氏皇族, 而是腳下的土地, 是身後一個又一個普通的家庭!”

  老太太絮絮說了很多。

  裴徊光面上掛著溫潤的淺笑, 只是眼底依舊漠然。

  他不知道嗎?

  他知道。

  “這世間善惡都有因果。你以為你的所作所為是果,又何嘗不是種下另一場因。你就不怕……”老太太眼中浮現心疼,聲音里帶著惋惜。

  裴徊光含笑望著老太太,聲色也溫和︰“姥姥,咱家這一生就是萬人恨的下場。理該如此。”

  他說的輕飄飄的。

  他知道啊。他從來不認為沈家會真正接受他,分明隔了那麼多的血命。

  老太太皺著眉,凝視了裴徊光好一會兒,忽然問︰“小光,除了殺人,還有什麼事情能讓你開心嗎?”

  裴徊光望著遠處的山顛雲霧,緩緩搖頭︰“沒有。”

  老太太不太高興,再問︰“連我的蔻蔻抱你親你,你也不開心?”

  裴徊光微怔,詫異地望向老太太,完全沒想到老人家說話這麼……

  老太太不高興地搖搖頭,站起身來,往前走了。

  裴徊光走上去扶她,老人家很不給臉地推開他的手,執意自己走。

  ‧

  萬福寺里的人並不多。

  裴徊光和蕭家老太太趕到山上的萬福寺時,並沒有看見沈家其他人,只看見沈茴一個人跪在高大的佛像前,緩聲誦著懺經。

  坐在解簽台後面的高僧垂著眼,捻著腕上的佛珠。他听著沈茴虔誠誦著懺經許久,終于睜開古井無波的慧眼。

  “這位女施主為何事而懺?”

  沈茴合著雙眸,將剩下的兩句誦完,才緩緩睜開眼楮。她抬著臉,仰望著佛像慈悲的笑,說︰“為死去的無辜亡魂而懺。”

  “阿彌陀佛——”高僧搖頭,“這位女施主生了善相,做了何事枉害無辜人?”

  沈茴仰望著慈悲的佛子,沉默了許久,才輕聲說︰“他做的,便是我做的。”

  裴徊光站在門外,遙遙望著沈茴跪地的縴細身影。

  他輕笑一聲,帶著嘲意。

  只覺得沈茴傻得令人發笑。

  可是,心里又忍不住因為她的荒唐傻行,而窒悶難捱。

  老太太無聲輕嘆緩緩搖頭。她又在門外等了一會兒,才抬步往里走,一邊走一邊開口︰“蔻蔻,怎麼就你一個人,他們都去了哪里?”

  沈茴趕忙起身迎上去。

  “他們都在後面。”

  沈茴扶住姥姥的手臂,抬起眼楮望向裴徊光,偷偷去看他臉上的表情,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過來的。

  “姥姥累不累?去後面歇一歇吧。”沈茴低聲說。

  “姥姥上一炷香就過去。”

  沈茴點頭說好。

  老太太從小僧手里接過香火,朝佛像走過去。

  沈茴沒有跟著,她站在裴徊光身邊,悄悄問他︰“姥姥沒有嘮叨你吧?”

  裴徊光垂眼,目光落在沈茴的臉上,多看了她一眼,才說︰“倒也不算嘮叨。”

  沈茴覺得哪里怪怪的,側首打量著裴徊光。而裴徊光卻抬起眼楮,望著寺內莊嚴的佛像。

  佛能渡誰呢?

  可笑。

  沈家在寺中用了齋飯,才啟程回家。到了沈家時,天色已經黑下來。

  沈夫人拉著沈茴的手,擔憂地說︰“奔波這樣久,今晚能不能多留一晚?母親擔心你再折騰身體會吃不消……”

  沈夫人很猶豫,她擔憂沈茴偷偷從宮中溜出來的行為會給她帶來麻煩,又擔心女兒的身體受不了繼續馬車顛簸折磨。

  沈茴的確累了。

  她笑著點頭,說明天早上和家里人一起用了早膳再回去。

  一家人都很歡喜。

  蕭家老太太縱使有很多話想拉著沈茴說,可擔心她身體吃不消,也不讓她陪著了,而是敦促她回房之後好好泡個澡,早些躺下歇著。

  沈茴一一應下。

  沈元宏坐在椅子里,一聲不吭。直到沈茴離開,他望著沈茴走遠的背影,目光又落在沈茴身邊的裴徊光身上。

  “他不走?”沈元宏終于問出來。

  然而誰也沒接話。

  裴徊光在的時候,拾星已經習慣將盥室的東西準備好之後,悄聲退出去。

  沈茴解著衣帶的動作停下來,她轉過身走出盥室去找裴徊光。裴徊光站在沈茴的梳妝台前,正在擺弄梳妝台上沈茴的一只手串。

  听見腳步聲,裴徊光回頭望過去。

  沈茴打著哈欠朝裴徊光走過去,她去拉他的手,軟綿綿地晃了晃,低聲說︰“沒有力氣,你幫我。”

  裴徊光看著她困倦的臉,沒動。

  沈茴就扯著他的手再晃一晃。她再朝裴徊光走一步,另一只手攥著他腰側的衣襟,整個身子軟軟地貼過來,軟軟地靠著他。

  裴徊光手掌習慣性地搭在她的後腰,感受著掌下的脆弱。然後將人抱起來,抱到盥室去,為她脫衣,幫她沐洗。

  沈茴還坐在浴桶里的時候,就體力不支,合上眼楮睡著了。她將臉偏到一側,抵在浴桶邊兒上,蹭了一點水。

  裴徊光將人從浴桶里抱出來,用寬大的棉巾給她擦去身上的水,再動作很快地給她穿上寬松的寢衣,將她抱出去,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榻上。

  沈茴已經睡得很沉了,被裴徊光放在床榻上的時候,也沒什麼反應。

  裴徊光立在床邊凝望了她一會兒,才悄聲上了床,在她身邊躺下,將沈茴輕輕擁在懷里。

  沈茴越來越容易疲憊。

  她的身體,的確一日不如一日。

  ‧

  翌日,沈茴醒來時,裴徊光已不在身邊。

  她打著哈欠坐起身,望著身側空著的床榻發了一會兒呆,才掀開被子下床。沈茴和沈家人已經用了早膳,便帶著身邊的人離開了沈家,回行宮去。

  用早膳時,誰也沒有詢問裴徊光去了哪里。甚至也沒有提到裴徊光這個名字,家里人只是反復叮囑她要照顧好自己。

  沈茴都甜甜笑著一一應下。

  回行宮之前,沈茴又去了一趟蘇家。

  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

  ‧

  沈茴剛從暗道回到浩穹樓,平盛急匆匆地迎上來,臉色有些焦急。

  沈茴遠遠看見他的臉色,心知恐怕發生了什麼大事。平盛平日里愛笑,很少露出這樣焦急的臉色。

  “娘娘,昨兒個您不在宮中。陛下召了些大臣進宮來……”平盛頓了頓,有些不知道怎麼繼續說下去。

  “然後呢?”沈茴蹙眉追問。

  她在心里猜測著皇帝又想干什麼荒唐事。

  平盛咽了口唾沫,才艱難地繼續說下去︰“陛下自來了關凌,一直想二次選秀和搬回京中。可是朝臣以勞民傷財國庫空虛為由,齊力勸阻。陛下想了個生錢的法子……陛、陛下昨日在宮中設宴,讓、讓幾位妃嬪相伴……”

  平盛擦了擦額上的冷汗,聲音低下去︰“陛下逼進宮的幾位大臣扮演嫖客的角色,挑選宮中妃子。一晚上一千兩……”

  沈茴搭在桌上的手,顫了顫。她緩了口氣,盯著跪地的平盛,一字一句地問︰“你說什麼?”

  平盛明白皇後娘娘听懂了,只是一時震驚,他低聲說︰“陛、陛下昨晚一共賺了萬兩黃金。”

  她搭在桌上的手緊緊地攥成拳,質問︰“沒有人阻止?”

  平盛紅著眼楮,顫聲說︰“陛下不滿臣子阻攔選秀、回京,這是故意跟朝臣們對著干。大臣們忽然被召進宮,卸了兵甲還能如何阻止?倒是有位孫大人因憤怒大罵,被陛下下令斬了人頭。”

  沈茴恍惚了一下。

  昨天?她在萬福寺中誦懺經的時候?

  沈茴緊攥成拳的手緩緩松開,她僵直的脊背也慢慢無力地軟下來,靠著椅背。

  站在一邊的沉月猶豫了一下,才說︰“娘娘,還有一件事情……”

  沈茴抬眼望過去。

  “昨兒個丁才人過來送糕點,閑聊中得知她的姐姐丁千雲所嫁的新婚夫婿這次也應征,去了北陽關。”

  沈茴幼時病弱,極少出門,閨中密友極少,丁千雲倒是一個。一瞬間,她想起年少時,和丁千雲促膝笑談的時光。

  她的抽屜里,還有丁千雲寫來的信。在信里,丁千雲用新婚的歡喜筆觸告訴她,她夫君對她很好,婆婆妯娌都很好……

  沈茴忽然想起一件事。

  “沉月,你把軍事圖拿來。”

  她幾乎是跑著奔過去,將軍事圖攤開。發顫的指尖在地圖上尋找到這次哥哥剿匪的地方。她再用顫抖的手,指向北陽關。

  竟,快馬加鞭只需三日。

  北陽關糧草斷絕連連潰敗死傷無數。哥哥會去嗎?會的。

  可,裴徊光讓北陽關成了有去無回的地方。

  他要干什麼啊!

  沈茴瞬間白了臉。

  他早就告訴過她了……

  他要天下大亂,伏尸百里。

  沈茴用手壓在心口,心髒快速跳動著,一口血吐出來,濺在羊皮紙的軍事圖上。

  “娘娘!”沉月大驚,立刻讓平盛去請俞湛。

  沉月心疼地說︰“娘娘,要不您去求求掌印?”

  沈茴緩緩搖頭,淒然而笑︰“我在他心里沒有那麼重要。”

第156章 像她

  俞湛得到消息的時候, 正在和錢太醫商討一道方子。得知沈茴身體有恙,他立刻放下手里的事情,收拾了藥匣, 快步往外走。

  錢太醫望著俞湛的背影, 起先是皺著眉,緊接著, 仿佛想到了自己,他無聲輕嘆一聲, 搖了搖頭。

  俞湛見到沈茴的時候,沈茴正坐在窗前, 臨摹一幅古人的山水圖。

  俞湛瞥了一眼沈茴正在描繪的圖畫,說︰“娘娘覺得身體怎麼了?”

  “最近總是心口疼。”沈茴說著時,還在臨摹。她將整條長線條畫完,才放下筆, 走到另一張桌旁坐下來, 主動將手放在桌上。

  俞湛走過去, 在沈茴面前坐下來, 專心地給她診了脈。收了手後,俞湛問︰“娘娘最近可有咳血?”

  沈茴想了一下,才說︰“沒有咳, 都是直接吐出來的。”

  俞湛張了張嘴,有心指責什麼, 最終還是沉默下來。他頷首,平靜地說︰“好。”

  就一個“好”字。

  俞湛接過沉月遞過來的紙筆,認真寫下方子。所謂方子, 不過是沈茴一直在吃的藥。可是這藥要根據沈茴的身體情況, 不停做著更改。

  寫完藥方, 俞湛收拾了東西,起身道︰“臣告退。”

  沈茴沒有看俞湛,她轉過頭,望向窗外的大片玉檀。

  俞湛看她一眼,也不再多留,轉身離開。

  “俞湛。”沈茴聲音輕輕的。

  俞湛怔了怔,腳步瞬間停下來。他轉過身,深望著沈茴,溫聲詢問︰“娘娘還有什麼吩咐?”

  沈茴的目光仍舊落在窗外大片的玉檀上,她輕聲問︰“我還可以活多久?”

  俞湛緊緊抿著唇,沒有開口。

  沈茴小時候病得最重時,也不曾問過這問題。

  沈茴緩緩將目光移過來,微笑地望著俞湛,再溫聲詢問︰“還有十年嗎?”

  俞湛依舊緊緊抿著唇,沒有開口。

  沈茴璀然一笑,她點點頭,心里明白了。

  俞湛心里卻忽地一緊,聲色干澀地說︰“娘娘會長命百歲。”

  沈茴溫柔笑著︰“這些年,讓你和趙伯伯操心了。”

  俞湛想說什麼,卻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很多時候,言語都是蒼白無力的。他望著沈茴再次轉過頭望向窗外,他在原地靜默地站立了一會兒,再深鞠一躬,轉身離開。

  直到走到樓下,俞湛才知道沈茴並不是望著窗外的玉檀。而是齊煜在樹下玩一個陀螺。

  她在記掛這個孩子嗎?

  她在擔心等不到齊煜長大嗎?

  俞湛搭在藥匣肩帶上的手忽地收緊。

  他在原地靜立了很久,久到齊煜感覺到他的存在,詫異地望過來。

  俞湛收回神,頷首行禮,大步離開。

  齊煜的目光一直盯在俞湛的身上,看著他走遠了,她才問身邊的宮婢︰“他又來給小姨母治病嗎?”

  “應當是吧。咱們浩穹樓,除了皇後娘娘,也沒旁的主子呀。”

  齊煜眨眨眼,不知道在琢磨什麼。

  “小殿下,您怎麼不玩了呀?”小宮婢詢問。

  “不玩了!”齊煜將手里的陀螺塞給宮婢,快步朝樓上跑去。她個子小小的,跑起來一直都很快。

  她一口氣跑到小姨母的房門前,剛要推門,听見房中的小姨母談到了她,她不由停下想要推門的動作,好奇地听了听。

  “再把煜兒的功課拿來給我看看。”沈茴說。

  “娘娘不是已經看過了?”

  “忽然想起來有個字第一次沒給圈起來讓她重寫,實在不像話,就該對她要求嚴格一點……”

  小姨母溫柔的聲音從門縫里飄出來。齊煜抿抿唇,也不推門了,轉身朝自己的書房跑過去。跑到一半的時候,她的宮婢追上來,笑嘻嘻地問︰“小殿下,咱們去樓下玩呀!”

  “我要去讀書,誰跟你玩!哼!”

  房間里,沈茴听著齊煜的腳步聲遠了,她唇角慢慢掛出一絲很淺的笑來。

  沉月蹙眉說︰“娘娘,要不要回去再躺一會兒?”

  沈茴搖頭,說︰“我要去見皇帝。”

  沉月趕忙說︰“陛下這個時候也在午歇呢。娘娘睡一會兒,醒來再去見他好不好?”

  “好。”沈茴起身,朝床榻走去。她一邊走一邊琢磨著,剛在床邊坐下,再吩咐沉月︰“你讓平盛回沈家一趟,叫鳴玉進宮來。我有些話要親自對她說。”

  “是。”沉月一邊應著,一邊幫沈茴將床幔放下來。她轉身悄聲走出去吩咐平盛。她回憶著沈茴交代的語氣,莫名覺得有些交代遺言的感覺。她鼻尖頓時一酸,立刻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

  平盛嚇了一跳,急忙問︰“沉月姐,你這是作甚?”

  “有蚊子。”沉月胡口搪塞著。

  沉月轉身往外走,渾渾噩噩地走到沈茴房門前,想起沈茴這個時候在睡著,她不能進去吵醒沈茴,又悄聲離開。

  她心事重重地走到樓下。

  廚房的門開著,她看見燦珠在廚房里忙碌著。

  沉月走進去,看見燦珠在泡茶。沉月蹙眉說︰“都這麼大的月份了,怎麼還往廚房里鑽?天氣正熱呢,你瞧瞧你頭上這些汗。”

  說著,沉月拿出帕子來,小心翼翼地給燦珠擦了擦。

  燦珠笑著說︰“哎呀,你們都擔心我這肚子。其實這孩子真的很乖,一點都不鬧人。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挺好的呀。”

  燦珠一邊說著,一邊將剛泡好的茶水倒掉。

  沉月不解,詢問︰“怎麼又倒了?你這是在做什麼?”

  “掌印平時飲食不是很挑剔,卻很喜歡王來泡的茶。王來走之前,特意教了我。我得多練練,等什麼時候能和他泡的茶一樣了,才好端上去給掌印。”

  “你到是有心了。”沉月說。

  燦珠笑著說︰“我這個人嘛,沒什麼大是大非的觀念,狹隘得很。只想著身邊的人好,那就好!我知道天下人都恨掌印,可是若沒有掌印,就沒有王來的今天。王來不在這里,我總要力所能及地做些事情,我孝敬掌印,就是王來孝敬他干爹呀。”

  燦珠低著頭,溫柔地望著自己圓鼓鼓的肚子。

  有些話,挺不好意思開口的。但是她和王來是真的盼著這個孩子生下來之後,能養在掌印和皇後娘娘身邊。既然兩位主子已然是無後之人,那就讓這個孩子來孝敬他們兩個。

  燦珠又有點不好意思,心想主子們興許看不上哩。

  ‧

  沈茴沒具體交代讓沈鳴玉從正門來行宮,還是從暗道直接來浩穹樓。平盛自己琢磨了一下,那條暗道是掌印大人偷偷修建的,那自然是越少人知曉越好。所以他帶著沈鳴玉從卿行宮的正門進來。

  皇帝心里明白今日早朝上,必然要被千罵萬罵。所以他今天根本就沒去早朝。

  這群大臣不準他選秀,不準他回京。

  那沒有辦法啊,那他只好想歪法子,從這些朝臣手里挖錢啊。不是國庫空虛嗎?他想了個絕妙的賺錢法子。

  胭脂巷的青樓賺錢最快。宮里這麼多女人,他怎麼就不能拿這些女人來賺錢充盈國庫了?平日里好吃好喝地養著這群女人,他病了,這群女人見他如猛獸不肯陪他,那他就讓這群女人去陪別的男人。還能賺錢,一舉兩得。

  皇帝冷笑。

  他笑著笑著,又因為身上奇癢難耐而心情瞬間沉入谷底。那些病斑已經遍布全身,甚至在他的下巴上也有了兩處。

  最初,他這病被發現得很早。他也想听從太醫的話,將這病治好。他這病,治療時不能再踫女人。

  可是……

  他喝醉了啊!

  喝醉了之後,女人爬上了他的床。

  那個女人真的是自己膽大包天爬上他的床嗎?

  炎炎夏日,皇帝站在外面的烈日下,打了個寒顫。他知道那個女人是別人送過來的。

  誰?

  還能是誰?

  皇帝緩慢地抬步往前走,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其實他一直不懂裴徊光到底要干什麼。

  他能稱帝全靠裴徊光將他拎到皇位上。他想要什麼,裴徊光都能給他弄來,簡直是最好的臣子。

  可裴徊光是臣嗎?

  不不不,皇帝心里一清二楚,裴徊光根本不是他的臣。

  就算是閹人身,裴徊光若想稱帝,也是輕而易舉。

  可是他沒有。

  他到底想干什麼呢?

  這個問題,皇帝已經在心里琢磨了好些年。他隱隱覺得裴徊光並無心權勢,他只是站在山巔上,隨意擺弄螻蟻的生死。

  裴徊光任由他胡作非為,從不阻止。

  裴徊光高高在上,看戲一樣。

  或者說,看笑話。

  皇帝想起自己做了什麼荒唐事,裴徊光發自內心的笑,脊背生寒。

  拐過圓拱門,皇帝抬起頭望向遠處的花牆,忽見沈荼的身影一閃而過。

  皇帝愣了一下,揉了揉眼楮,再去看。發現只是個十二三的高瘦小姑娘,跟著一個內宦從花牆經過。

  那個小姑娘,是沈鳴玉。

  皇帝多看了沈鳴玉兩眼。

  這是皇帝第三次于不經意間注意到沈鳴玉。

  本就不是個多情的人,三宮六院美人不計其數。他時常分不清自己的女人誰是誰,能三次注意到一個人,實在罕見。

  當初,江月蓮自以為是自己的多言,才讓皇帝將封後的聖旨送到江南給沈茴。

  不是的。

  皇帝一直在等沈茴長大。

  他猶豫了那樣久,最終還是沒忍住,在沈菩大婚之日將她搶進宮中。可是他很失望,沈菩一點都不像張揚爽朗的沈荼。

  一點都不像!

  他等著沈茴長大,沈茴偏偏五官輪廓像極了她的二姐姐,並不像長姐。

  沈家為什麼再生不出第四個姑娘呢?像沈家長女那樣的第四個姑娘。

  沈家第四個姑娘,出現了。

  半年的肆意生長,讓原本只是五官輪廓略像沈家長女的沈鳴玉,養出了張揚挺拔的氣質。

  皇帝快步往前追了兩步,又猛地停下腳步。

  “沈家……”

  他猶豫了。

  可是他又很快笑了起來。

  沈霆不是出征了嗎?沈霆不在家啊。

  沈家,又沒有男人在了。

  ‧

  高亭中,裴徊光垂目,涼薄的目光追隨著皇帝,看著他如何像個小丑一樣在炎炎烈日下瘋瘋癲癲。

  他陰沉的目光追隨著皇帝,跟著皇帝的目光投落在沈鳴玉身上。

  一眼看透狗皇帝的心思。裴徊光低低地笑了起來。

  這狗皇帝,卑劣荒唐之舉真是從來不讓他失望。

  裴徊光從糖盒里取出一塊糖,放進口中,慢悠悠地嚼碎,品嘗甜味暈開的快感。

  順年拾階而上,小跑過來,稟話︰“掌印,浩穹樓送來消息,皇後娘娘今日吐血了。”

  口中的糖,瞬間不再甜。

第157章 女帝

  沈鳴玉跟在平盛身邊, 低聲詢問︰“你可知道我小姑姑喊我進宮來所為何事?”

  平盛笑著搖頭︰“沈姑娘,小的這就不知了。”

  沈鳴玉本是隨口一問,平盛說不知, 她也不追問, 一邊默默跟著平盛往前走,一邊忍不住自己瞎猜小姑姑尋她什麼事情。莫非是女兵的事情?可小姑姑分明昨天還回了沈家呀。

  “沈姑娘!”平盛低聲提醒了一句。

  沈鳴玉回過神來, 這才發現自己想事情走了神,竟沒注意迎面走來的一隊禁軍。要是再往前走幾步, 真真要迎面撞見了。她趕忙收了腳步,朝一側挪了挪, 和平盛一樣站在路邊讓了讓。

  她又忍不住看向迎面走來的這隊禁軍,發自內心覺得這些男兒穿著禁軍的窄袖褐服,走路帶風似的,好生威風。

  沈鳴玉一眼看見了聆疾, 下意識脫口而出︰“哥哥。”

  話一出口, 她驚覺失儀, 瞬間低下頭, 垂下眼楮望著自己的腳尖,恨不得立刻消失不見。她沒有遁形的秘訣,只好盼著聆疾並沒有听見。

  不過才大半年而已, 曾經主動笑盈盈跑到人家面前喊哥哥的日子已經飄走很遠。小姑娘長大了,這一聲“哥哥”, 不再合適了。

  並沒能如了沈鳴玉的願,聆疾听見了。他停下腳步,轉眸望向佇立在路邊的少女, 沉靜的眸中浮現疑惑。

  沈鳴玉听見聆疾停下了腳步。她低著頭等了一會兒, 或者說只是一瞬, 便再次抬起臉來,大大方方地對上他的目光。

  站在沈鳴玉身邊的平盛趕忙朝前走了一步,恭敬地說︰“指揮,這位是……”

  “是你。”聆疾已經認出了沈鳴玉,眼中的疑惑瞬間散去,浮現另一抹亮色。

  他驚奇地多看了沈鳴玉一眼,向來寡言的青柏少年難得多言了一句︰“才大半年不見,長高了好多。”

  沈鳴玉莫名覺得自己受到了表揚,心里漾起漣漪般的歡喜。她慢慢翹起唇角,望著聆疾燦爛地笑著說︰“我還能繼續長個呢!”

  聆疾眼中便也跟著勾起了一絲山間雲溪般的淺笑。不過他也不再多言,而是輕輕頷首。沈鳴玉略屈膝,回了個淑女禮。

  聆疾抬起頭,帶著身邊的禁軍離開了。

  沈鳴玉重新站直身子,轉身朝浩穹樓去,翹起唇角去見小姑姑。

  ‧

  沈鳴玉趕到浩穹樓的時候,沈茴正在齊煜的小書房里,坐在小桌子旁,看著齊煜寫字。

  “小姑姑!”沈鳴玉開開心心地推門進來,看見齊煜的時候,她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然後有些茫然地屈膝行禮︰“給皇後娘娘請安,給殿下請安。”

  齊煜歪著頭,好奇地打量著沈鳴玉。

  她自然見過沈鳴玉,也知道她的身份,可兩個人從來沒有說過話。她不知道小姨母為什麼讓她過來,她將落在沈鳴玉臉上的目光移開,疑惑地望向小姨母。

  沈鳴玉也不知道小姑姑為什麼召她進宮來。

  沈茴朝沈鳴玉招招手,待沈鳴玉走到身邊了。沈茴拉著沈鳴玉的手,望著齊煜對她說︰“這是你的表姐。”

  齊煜猶豫了一下,把手里握著的毛筆放下來,從椅子上起身,走到沈鳴玉面前,認認真真地喊一聲︰“表姐。”

  沈鳴玉剛想回應一句,沈茴的目光落過來,也打斷了她原本想說的話。

  沈茴望著沈鳴玉,一字一頓地說︰“這是你表妹。”

  “表……”沈鳴玉愣了愣,震驚地轉過頭望向沈茴,這個人懵在那里,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她甚至在心里想著是不是小姑姑口誤說錯了?

  齊煜臉色也瞬間變得很難看,整個小身子繃緊了,進入最原始的戒備狀態。

  沈茴趕忙彎腰,將齊煜拉過來,抱在膝上,雙臂環著她小小的身子,將整個人護在懷里。她抬手輕輕拍著齊煜的脊背,溫柔地哄著撫慰,直到小孩子緊繃的脊背慢慢軟下來。

  齊煜尋求庇護般,將臉埋在沈茴的懷里,用軟軟的臉蛋在小姨母的懷里蹭了蹭。

  沈茴這才重新看向仍陷在震驚里的沈鳴玉。她問︰“鳴玉,你上次對小姑姑說,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沈鳴玉有點木訥地開口︰“鳴玉不想一生困在後宅,我也想像男兒郎一樣穿上鎧甲保衛家國。我要做女將軍!”

  木訥散去,最後一句只剩鏗鏘。

  在被虎狼環伺等著吃絕戶的年少時,她一次次地問自己,憑什麼因為自己是女兒身,別人就能來欺沈家?因為……因為她沒有男兒郎有用,一生只能困在後宅相夫教子嗎?那麼,她偏要用女兒身闖出一番男兒郎也未必有的天地!

  沈茴溫柔地望著沈鳴玉,她溫柔的眉眼里卻偏偏有另一種洶涌的力量。

  她說︰“你可以做女將軍,煜兒當然也可以做女皇帝。”

  齊煜慢慢抬起臉來,仰望著溫柔的小姨母,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楮懵懂中,又隱約注入了什麼。

  沈鳴玉呆怔了好一會兒,勉強咽下齊煜是女兒身的秘密,然後她又反復琢磨著小姑姑最後這句話。

  她覺得小姑姑的想法太瘋狂了!太瘋狂了!

  女皇帝?

  這太瘋狂了!

  可是,有什麼東西在她心里蠢蠢欲動。如果她可以做女將軍,那麼為什麼……為什麼龍椅上的皇帝一定要是男兒郎?

  憑什麼世間最尊貴的人,一定要是男兒身?

  可是……理智將她從激動的情緒里拉回來。她明白這很難很難。

  她不確定地問︰“小姑姑,你想輔佐表妹當女皇帝?”

  沈茴垂下眼楮,溫柔地摸摸齊煜的頭,說︰“現在還不行。煜兒是女兒身的秘密若被揭穿,沒有人會支持她登基。甚至她連性命也難保。她只能先以男兒身穿上龍袍。”

  “那、那表妹要一輩子裝男子嗎?”沈鳴玉問出疑惑來。她覺得似乎只能這樣。可她心里又隱隱覺得這不是她所希望的。

  “不。”沈茴垂眼望著齊煜,“我們要做出一番政績來,讓這滿目瘡痍的山河恢復原本繁華昌盛的模樣。屆時,再昭告天下,為子民帶來這一切安康喜樂的帝王,是女皇帝。”

  齊煜怔怔望著小姨母的眼楮,听著小姨母的期許,她懵懂地點頭︰“煜兒會好好做的!”

  童聲稚嫩,卻也堅定。

  沈茴彎唇,望著身邊的兩個姑娘,輕聲說︰“十年,我們以十年為期。那個時候我們煜兒也快到了及笄的時候。就選在煜兒及笄那一日。”

  沈鳴玉將心里的澎湃下去,她問︰“小姑姑,這件事情我之前想也不敢想!小姑姑,你、你總是那麼敢想!等會兒我回家去了,要不要告訴祖父?”

  沈茴將食指抵在唇前,做了個噤聲的姿勢,低聲說︰“這是咱們三個女子的秘密。”

  “好!”沈鳴玉一口答應下來。

  沈茴猶豫了一下,才繼續對沈鳴玉說︰“如果有一天小姑姑不在了,煜兒還小。你要幫小姑姑照扶煜兒。”

  沈鳴玉愣了一下,急忙問︰“小姑姑你為什麼會不在了?”

  沈茴輕松地眨眨眼︰“傻孩子,小姑姑本來就比你年紀大,一定會比你早走呀。”

  沈鳴玉這才松了口氣。

  齊煜小聲地問︰“我什麼時候當皇帝呀?”

  沈鳴玉也反應過來了,她們想得很好,可是皇帝還活著啊!下一刻,沈鳴玉驚愕地听見小姑姑說——

  “五天後。”

  “五天後?”沈鳴玉琢磨了一下,“五天後是八月十五中秋節呀。”

  “對。十五。”沈茴輕聲說。

  她抬起眼楮,從開著的窗戶望向外面的烏雲。

  明明早上還晴空萬里,這就爬滿了烏雲,要變天了。

  她知自己與煜兒都年幼,如今朝中情況復雜,自己手中力量還不夠。她總想著將一切事情準備得妥當些、更妥當些,再扶齊煜登上帝位。若不將一切準備妥當,每個細節中,總有人要無辜喪命。

  可是她不想等了。

  她不想再等那個萬全的時機。她要開始冒險。

  孤注一擲。

  ‧

  沈鳴玉離開浩穹樓,沈茴向沉月詢問昨天晚上那些被皇帝荒唐典賣的妃嬪可好。皇帝荒唐,旨在和朝臣作對,從他們手中要錢。

  被抓進宮的大臣不得不掏錢。錢掏了,可底線還在,並不會真的去動被關在一室的妃子。皇帝只想要錢,錢要到了,也不可能閑的令人將大臣的褲子扒了。

  可,縱使那些妃子們並沒有真的被朝臣嫖樂。流言就是最好的刀。更何況這樣荒唐的世道,人心惶惶。

  這些妃嬪里,有許多都是名門貴族嬌養的姑娘。一個想不開,就是毒酒一杯白綾高拋。

  “今日園中百花開得好。本宮這里做了百花餅,請諸位妃嬪過來小坐。”沈茴吩咐沉月。

  她並非請了所有妃嬪,而是請了昨夜被典賣的妃子,新歲時被皇帝送給巫茲人作伴的妃子、宮婢。

  她還格外請了賢貴妃和靜嬪。

  不多時,住在各宮的妃嬪陸續朝浩穹樓來。她們不知道向來因生病極少在人前露面的皇後娘娘為什麼會忽然設花宴。

  婉才人和劉美人並肩走在一起,比起旁人的小聲議論,兩個人要沉默許多。

  她們兩個,在當初巫茲來時,被皇帝送出去過一次。這一次,皇帝很自然也將她們兩個的名字寫了上去,再賣一次。

  一路沉默的婉才人小聲說︰“這幾日,我總想起皇後娘娘當初勸我的話。”

  劉美人偏過頭望向她。

  “皇後娘娘曾勸我——”婉才人停下腳步,“受了委屈可以哭,卻不要因為惡人的卑劣來懲罰自己,自殘不會讓惡人愧疚,反而成為惡人的幫凶。若實在難受,就把委屈化成反擊的恨。”

  劉美人也跟著停下來。當初沈茴對婉才人說了這些話後,婉才人曾將這話說給過劉美人。劉美人也一直記得。

  半晌,劉美人壓低聲音︰“皇後娘娘這次還會救我們嗎?”

  婉才人咬咬唇,乖順了前半身的淑女,也不知道哪里來了勇氣,她說︰“也許,我們也可以自救!”

  ‧

  設宴雖是托詞,可浩穹樓的確要準備著。宮人腳步匆匆地忙碌接待從各宮來的妃嬪,在所有人沒有到齊之前,沈茴並沒有下樓。

  她蜷縮側躺在斑斑光彩的琉璃籠里,閉目小憩。

  沉月腳步匆匆跑上來,聲音里滿是焦灼︰“娘娘!鳴玉從離開這之後,還沒出宮,就被皇帝派人接走了!”

  沈茴瞬間睜開眼楮。

第158章 驚醒

  因是夏日, 一樓大廳的門窗大開,五顏六色的鮮花盆景擺滿窗台與桌上,整個大廳一片生機盎然之感。大廳里坐滿了妃嬪。

  只是, 因宮中人心惶惶, 這些向來八面玲瓏的妃嬪們聚在一起,並不像往常相見時那般客套, 所有人都沉默著。思忖這惶惶無依的人生,琢磨今日皇後娘娘召她們過來所謂何事。

  因為新歲巫茲人來挑釁時, 皇後娘娘曾出面相幫。

  坐在這里的妃嬪們心里隱隱埋著一顆叫做希望的小芽芽。小芽芽埋在堅硬黑暗的泥土之中,隨時都在等著破土而出。

  這一次不是胡人番邦, 是大齊的皇帝。所以那埋在厚土之下的小芽芽,不敢冒出來。

  所有人都在沉默中焦急時,終于等到了皇後娘娘下樓。只是皇後娘娘腳步匆匆,臉色也不好看。

  所有人都起身, 畢恭畢敬地行禮︰“皇後娘娘萬福金安。”

  沈茴停下腳步, 緩了口氣, 平緩開口︰“你們先坐。本宮去皇帝那里說幾句話, 便回來與姐妹們一起吃花餅。”

  沈茴說完就腳步匆匆地離開了浩穹樓。

  望著沈茴走遠的背影,這些妃嬪們心中更是疑惑,不明白皇後娘娘將她們召來之後, 為什麼又突然走了?

  妃嬪們重新坐下來。

  沉月沉著地讓宮婢送上來茶水和點心。妃嬪們安靜地坐著,卻並沒有太多的心思在這些茶水和糕點上。

  大廳重新安靜下來。

  不多時, 在座的妃嬪們听見了稚童的讀書聲。童音稚稚,每一句卻咬得吐字清晰。

  是齊煜。

  是了,皇後娘娘自來了關凌, 就將小殿下養在了自己身邊。

  宮妃們听著樓上傳來的朗朗讀書聲, 隱約想起來已很久不曾看見小殿下在宮中騎著小太監為非作歹了。

  ‧

  沈鳴玉坐在皇帝面前, 警惕地望著皇帝。她還不清楚皇帝為什麼將她叫過來,更不明白皇帝把她叫過來之後又為何一句話不說,還讓宮女端了點心和水果給她吃。

  沈鳴玉沒吃。

  “不想吃嗎?”皇帝難得換上一副柔和的嗓音。柔和的,近乎卑微。這種語調,從他的口中說出來,總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怪異。

  沈鳴玉搖頭。

  沈鳴玉望著對她笑的皇帝,心里想著的,是父親拼死守城時,皇帝是如何擔心另外一族攻打京中,膽怯地將援兵和糧草調回去,讓父親死守的城成了棄城。

  所有的悲痛,從那一日開始。從那之後,沈家的厄運一遭接著一遭。

  她那個時候年紀小,站在門外,扒著門縫望向祖父,看著心目中高大的祖父如何拖著瘸了的腿,在佛像前跪下來,抱著父親的衣衫痛哭。

  沈鳴玉望著面前對她笑的皇帝,心里的憤怒幾乎要壓不住。

  可她不是個沖動的人,不會去做以卵擊石的事情。她知道皇帝身邊有很多厲害的侍衛,就算她拼著魚死網破也未必能取狗皇帝項上人頭,更別說她入宮根本不能帶兵刃。

  皇帝並不怎麼在意沈鳴玉的態度,他抓了抓瘙癢的胳膊。偏偏病斑越抓越癢,他又隔著衣料多抓了兩下。于是,病斑上,不僅癢,還開始潰爛般地痛。

  皇帝望著坐在對面的沈鳴玉,抓撓胳膊的動作生生頓住。他笑著詢問︰“鳴玉幾歲啦?”

  沈鳴玉努力克制著,用尋常的語氣回答︰“十二。”

  “還小呢。”皇帝嘆了口氣。

  他有時間等沈茴長大,可是他真的還有時間等沈鳴玉長大嗎?

  皇帝望著沈鳴玉的目光,滿滿都是不舍和奢求。他心里生出瘋狂的念頭來,為什麼一定要等她長大呢?

  年紀算什麼問題呢?

  “鳴玉願不願意留在宮中做皇後?皇帝是天下最大的男人,皇後是天下最大的女人。”皇帝彎著腰,雙手搭在膝上,望著沈鳴玉,拿出哄騙小孩子的語氣。

  沈鳴玉已經徹底明白皇帝是對她動了歪心思。到底年紀還小,沈鳴玉心里一瞬間浮現了慌亂。

  這些年,皇帝想要的女人,哪個沒收進宮中?

  沈鳴玉的臉色隱隱開始泛白,那是下意識的危機感。可是她將這份危機感努力壓下去。她樂觀地想,興許可以再拖一拖,拖到她和小姑姑的計劃實施。只剩五天了不是嗎?

  就算拖不了五天,她入宮也好。那樣,她可以陪在小姑姑身邊,離皇帝更近些,更有機會玉石俱焚!

  小太監腳步匆匆地走進來稟告皇後來了。

  皇帝瞬間皺了眉,臉上還哪有半分剛剛的溫和好脾氣?他想將皇後趕走,可是他在心里猶豫了一番,還是吩咐讓沈茴進來。

  沈鳴玉已經先一步站起身,待看見小姑姑進來,她立刻快步走到小姑姑身邊。

  沈茴一眼看見奔過來的沈鳴玉,在她完整的衣衫上多看了一眼,略微松了口氣,繼而掃視整個大殿。她朝皇帝微微屈膝行禮,開口︰“給陛下請安。不知道鳴玉怎麼跑到了陛下這里,叨擾到陛下了。臣妾替鳴玉向陛下請罪。”

  皇帝皺著眉,沒說話。

  沈茴徑自說下去︰“鳴玉入宮許久不歸家,家里也惦記。臣妾這就送鳴玉回家。”

  沈茴猜測皇帝會阻攔,她原想著利用皇帝對裴徊光的畏懼,借機將沈鳴玉帶走。可是令她意外的是,皇帝完全沒有阻攔的意思。

  皇帝將目光落在沈鳴玉身上,眼中的神色瞬間柔和下來。他用詢問的語氣︰“過幾日就是中秋佳節,朕在宮中設宴,鳴玉也來好不好?”

  沈鳴玉下意識地轉過頭望向沈茴。

  沈茴輕輕垂了下眼楮。

  沈鳴玉這才說︰“好。我來宮里陪小姑姑過中秋。”

  自把沈鳴玉接過來,沈鳴玉一直沒怎麼說話,問話不愛答,給糕點也不吃,她竟答應中秋節入宮,皇帝頓時就樂了。

  他眼中流露出喜悅,說起話來甚至有些手舞足蹈︰“好好好。到時候你一定要來。到時候啊,不僅有宮妃,還要將大臣的家眷們也邀進宮同慶。”

  皇帝哈哈笑了兩聲,興奮地說︰“朕的女人不能白讓這些朝臣們嫖。禮尚往來,他們的妻子,朕也得幸一番啊。到時候,舉辦最奢華的中秋宴!”

  沈茴不可思議地抬眼,驚愕地望向皇帝。他是說,他想要在中秋節那日,將朝臣的女眷召進宮中欺辱嗎?

  沈茴忽然覺得,她連五日都不想再等。

  皇帝笑夠了,目光隨意間一瞥,望向沈鳴玉,忽然打了個哆嗦。好像站在面前的人不是沈鳴玉,而是手里握著紅色馬鞭的沈荼。

  皇帝忽然畏懼地向後退了兩步,直接跌坐在椅子里。

  他晃了晃頭,花了的視線重新清晰起來,終于看清站在面前的人不是沈荼,而是沈鳴玉。他擺了擺手︰“退下吧,朕乏了。”

  ‧

  沈鳴玉離開前,忽然沖沈茴調皮地眨眨眼,小聲說︰“小姑姑不能阻止我參與大計劃啦!”

  在沈茴原本的計劃里,沒打算在中秋節那晚讓沈鳴玉參與。

  事到如今,沈茴溫柔地笑著,說︰“也好。”

  見小姑姑真的不阻止自己來,沈鳴玉頓時歡喜起來,心里生出幾分並肩作戰的激動來。

  ‧

  沈茴看著沈鳴玉離開,才轉身回到浩穹樓,去見等了她許久的宮妃。

  她焦急走了那麼遠的路,體力有些不止。她緩步穿過起身靜立的宮妃們,走到上首的座位,側首吩咐︰“沉月,給本宮倒一杯酒。”

  宮妃們低著頭,暗暗揣摩。

  沈茴接過沉月遞來的酒,環視滿殿的縴柔女子們,說︰“敬這百花時節。”

  宮妃們趕忙跟著端起酒杯,和沈茴一同飲盡杯中酒。

  辛辣的苦澀入喉。沈茴環視滿殿宮妃,微笑著說︰“本宮乏了,你們自便。”

  言罷,沈茴放下空了的酒樽,拖著厚重的裙擺,緩步往樓上去。

  徒留滿殿妃嬪面面相覷。

  ‧

  沈茴回到寢殿,拆發間的首飾。

  沉月趕忙迎上去幫忙。她小聲問出來疑惑︰“娘娘就這樣丟下她們了?奴婢以為……”

  “以為本宮要和她們密謀嗎?”沈茴輕輕撥弄梳妝台上的一只步搖上的流蘇,“她們有同樣遭遇,太顯眼了。而且人心不可測,並非所有人可信。”

  她將機會拋出去,然後等。

  等有膽識又有腦子的人,主動來找她。

  沈茴眸色忽黯︰“如果天黑之前裴徊光沒過來,讓平盛去請他,就說……我想他了。”

  裴徊光主動來了。

  裴徊光來時,沈茴蜷縮在琉璃籠中,睡著。

  裴徊光彎腰走進琉璃籠,在她身邊剛一躺下來,沈茴軟軟的身子就貼上他。

  “你來了,我等了好久。”沈茴仍合著眼,聲音里帶著困倦。

  “等咱家做什麼?要咱家的狗命嗎?還是……”

  裴徊光的話沒有說完,被沈茴堵了嘴。她溫柔迎上來,親吻他的力道卻是蠻橫又用力。

  裴徊光靜默地垂眼瞥她,用指腹輕輕壓了壓沈茴的眼角。

  ——她的眼角沾了一點淚。

  整晚,沈茴都擁在裴徊光懷里,不準他走。

  ‧

  翌日,裴徊光留在沈茴身邊,陪她沉默地用過早膳,然後再沉默離開。

  沈茴坐在窗邊,望著窗外的玉檀,听著他漸遠的腳步聲。

  她查過,若是剿匪之軍,裴徊光並不怎麼干預。可若是和番邦交戰,他必然干預,且大齊必敗。

  他不會收手的。

  他就是要大齊每一次和外敵交戰,都敗。

  沈茴知道哥哥必然支援,怎麼不擔心呢?她又勸自己,哥哥已經不是八年的哥哥了,他還是吳往。興許,她應該選擇相信哥哥的能力。

  民康腳步匆匆地跑上來,氣喘吁吁。

  沈茴一直沒有放松的那根弦再次緊繃,緊張問︰“又發生什麼事情了?”

  “得了密報,沈將軍十幾日前已到了北陽關!”

  沈霆會去,沈茴不意外。

  等等……

  十幾日前?

  從戰地送來的消息都有延後性。十幾日前?可是十幾日前,北陽關也不知道會被斷了糧草啊。

  民康繼續說︰“待朝廷斷了糧草的消息送到北陽關,北陽關的將士反了!跟著吳往舉旗造反了!”

  沈茴整個人僵在那里。

  吳往?哥哥?

  哥哥提前知道會被斷糧草?

  還是……有人提前告訴了哥哥,借機讓北陽關的人跟著吳往造反?

  誰?

  沈茴猛地起身,探頭出窗外,望向大片玉檀里裴徊光的背影。

  沈茴心里猛地一揪,忽然驚醒。

  他漠視將士的生死。

  漠視,既可以死,也可以生。

  他要的,從來不是那些人的命。

第159章 信任

  他說︰“世間人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的區別。既然所有人都逃不過死去的結局, 早死算什麼報復。”

  是裴徊光讓僥幸活下來的哥哥成為了吳往,是裴徊光讓吳往想起過去回到沈家。

  他要忠臣良將倒戈。

  伏尸百里從來不是他真正的目的。

  裴徊光的身影逐漸走遠,隱在玉檀林之後, 最後一絲衣角也不再能見。

  沈茴重新坐回去,神色呆怔。

  平盛從外面進來, 先瞥一眼杵在一旁的民康, 才向沈茴行了一禮,稟話︰“娘娘,周家公子昨天夜里已經按照娘娘的意思, 帶著車隊離開了關凌,趕赴北陽關去了。”

  沈茴雙唇顫了顫,急說︰“把他追回來!”

  平盛有些意外,茫然地反問︰“現在?追回來?”

  沈茴咬唇,臉色有點發白。好半晌,她才緩緩搖頭,低聲說︰“不用了……”

  平盛和民康對視一眼, 不知道皇後娘娘這是怎麼了。

  沈茴揮了揮手,讓他們兩個先下去。

  平盛和民康悄聲退下了,屋子里重新安靜下來。沈茴轉過頭, 望向窗外玉檀林的盡頭。

  哥哥剿匪的地方離北陽關並不遠。沈茴知道北陽關出事哥哥一定會趕過去支援。她猜得到, 那裴徊光會猜不到嗎?

  那一日,蕭牧撞見她與裴徊光相擁,失了智般指著裴徊光責備。而裴徊光只是偏過頭望過來,眼里掛著淺淡的笑, 他問她︰“咱家現在把他閹了或者殺了, 娘娘會不會氣得想殺了咱家?”

  她說不要。

  他說好, 他慢條斯理地將她將要垂落的兜帽戴好, 他說︰“咱家听娘娘的。”

  “咱家許娘娘一個諾。不會殺娘娘身邊任何一個人,五服內的親人、下人,哪怕是娘娘家里養的雞鴨豬牛。”

  ——這是,他曾對她許過的諾。

  好半晌,沈茴將手心緊緊貼在自己的心口,去真切地感受自己的心。

  她問自己——

  沈茴,他答應你的事情,有一件沒有做到嗎?

  有過嗎?

  沈茴猛地站起身。她要回寢屋,她要推開博古架後面的暗道,她要去見他。現在,立刻,馬上。

  可是她還沒走到門口,沉月腳步匆匆地上樓來,告訴她文嬪過來了。

  昨日的百花宴之後,第一個找上她的人,是文嬪。是二姐姐曾經身邊的婢女,文鶴。

  自來了關凌,文嬪因為水土不服,身體斷斷續續地生病,時好時壞,最近又病著。賣妃之事沒有她,昨日的百花宴,沈茴也沒有請她。

  文嬪見了沈茴,開門見山第一句︰“不管娘娘要做什麼,文鶴生死追隨。”

  彼時有孕,不能跟著二姑娘離開,已是她的遺憾。如今,她再不想退縮。

  一瞬間,沈茴又想到了二姐姐。想到了文鶴站在二姐姐身邊,和二姐姐說笑的灰白舊景。

  “好。”沈茴點頭,去拉文鶴的手,再輕聲重復一遍︰“好。”

  不多時,婉才人和劉美人也到了。

  沈茴先讓文嬪離開,才見了婉才人和劉美人。沈茴一邊微笑著與她們說話,一邊在心里焦灼著。

  她總忍不住走神,去想裴徊光現在做什麼?

  不管他現在在做什麼,肯定是一個人。

  婉才人和劉美人走了之後,沉月站在窗前,望著外面又過來的兩位嬪妃。她走到沈茴面前,說︰“娘娘上次說的對,沉月除了照顧娘娘衣食住行真的沒做過什麼有用的事情。”

  沈茴抬眼望向沉月︰“沉月,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上次……”

  “我知道!”沉月打斷沈茴的話,笑著說︰“娘娘累了。去歇一歇吧?或者去做娘娘想做的事情也好。沉月可以替娘娘見這些妃子。”

  沈茴怔了怔,有些意外地望向沉月。

  沉月溫柔笑著,說︰“沉月的確沒什麼本事。可是最知娘娘的心意。沉月能辦好。我可以。”

  沈茴望著沉月的眼楮,慢慢彎起唇。

  她說好,她說︰“姐姐當然可以做到的。”

  沉月一怔,立刻覺得沈茴這聲稱呼太重了,可是轉瞬間,她紅著眼楮點頭,應了沈茴的這一聲“姐姐”。

  她將沈茴視為忠侍一生的主,在她心里又何嘗不是從小就把那個伸出援手的病弱小姑娘當成親妹妹來看待。

  ‧

  沈茴站起身走出去,踩著一級又一級的樓梯,往樓上的寢屋去。

  她的手撫在牆壁上,去撫摸不存在的椒熱。明明不存在,她的指腹好像真的隔著千里,感受到了滄青閣里椒熱的溫度。

  她知道裴徊光不喜歡炎熱。

  他抱著她的時候,應該一點都不舒服吧?

  就像她畏寒,即使到了關凌的夏日,他的踫觸也會時不時讓她覺得涼寒侵身。

  起先還是一步一步往樓上走,到後來,沈茴終究是小跑起來,快步上了樓,推開寢屋的房門。她繞過屏風,還沒奔到博古架,入眼就是那個色彩斑斕的琉璃籠。

  空蕩蕩的琉璃籠,里面好像躺著蜷縮的他。又好像,是自己抱膝蜷縮著。

  沈茴站在原地望著琉璃籠好一會兒,瞬間回過神來般,朝著一旁的博古架小跑過去。她身上穿著寬松的雪色中衣,腳上踩著的鞋子也是底子薄薄的寢鞋。

  她連衣服都來不及換,隨手拿起架子上的披風,一邊穿裹,一邊走到暗道里,在溫藍的暗道里奔跑著。她很快跑出暗道,跑進那片海棠林。

  關凌,又稱海棠城。這里一年四季綻著海棠。

  清風徐徐,吹來海棠的芬芳,將落英吹落在奔跑的沈茴雲鬢上。林間綻著大片瘋荼的百日菊,顏色又柔又艷。沈茴將手抵在胸口,壓著被風吹起的披風。

  寢鞋底子很薄,林間石子兒硌著她的足心。

  沈茴望著前路紅色的海棠似乎沒有盡頭,想起過往,想起他們兩個人在這里的兩情相悅。

  她心里生出歉意來,一種因不信任他而生出的歉意。

  終于趕到了裴徊光的府邸。他的府邸位于僻靜之地,房子也和他人一樣孤單地矗立在這里。

  府邸的院門開著,沈茴遠遠看見順歲蹲在地上逗弄一只流浪狗。

  順歲听見腳步聲,抬頭看向沈茴,被沈茴的衣著嚇了一跳。

  “掌印呢?”沈茴問。

  順歲站起身,指了個方向。

  沈茴快步朝後院奔去,經過籬笆圍起的荔枝圃,沈茴側首多看了一眼。荔枝苗苗已經長得這樣高了。

  沈茴終于見到了裴徊光。

  池面上飄著大片的荷,裴徊光一個人站在拱橋上,漫不經心地朝河中的魚兒拋著魚食。

  明明分開還不到一個時辰,明明從浩穹樓到這里,也沒有多久。沈茴遙遙望著裴徊光的背影,竟生出一絲恍如隔世的荒唐念頭。

  沈茴停下腳步,緩了口氣,伸手胡亂整理一下被吹亂的垂發,才朝裴徊光走過去。她走上拱橋,站在裴徊光身邊,和他一樣望著池中綻放的蓮。

  裴徊光沒看她,慢條斯理地將手里的魚餌扔進池水中,看著紅鯉魚躍出水面來爭搶。

  “反應過來了?”他問。

  沈茴抿著唇,沒吭聲。

  裴徊光嗤笑了一聲,道︰“其實咱家有些失望,原以為娘娘昨天晚上會動手毒死咱家。嘖,居然真的只是抱著咱家睡覺。”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我昨晚為什麼會想毒死你?”沈茴抬起眼楮望向裴徊光。

  “呵。”裴徊光低笑了一聲,反問︰“不然呢?合歡鳩毒難道不是給咱家準備的?”

  他仍舊慢悠悠地朝池水中撒著魚食,可他已側轉過臉,望向了沈茴。

  沈茴目光躲閃了一下。她又很快將目光移過來,望著裴徊光的眼楮,說︰“我現在沒有想要毒死你!”

  “哦,那就是以後。”裴徊光點點頭,“咱家真的很希望娘娘昨晚動手。當娘娘把咱家毒死了,然後發現是誤會一場。嘖,那多有趣。”

  裴徊光低低地笑著,漆色的眼底漸次染上讓人看不懂的瘋狂。

  沈茴怔怔望著裴徊光,她感受著自己怦怦跳動的心髒,仔細琢磨裴徊光這話深層的含義。

  順年腳步匆匆從遠處趕過來,看見沈茴也在這里,他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稟。

  “說。”裴徊光開口。

  順年這才稟話︰“掌印,周顯知昨天夜里連夜帶著車隊離開關凌。一共六輛馬車,上面裝著的都是糧草。”

  沈茴閉上眼楮。

  裴徊光意外地瞥了沈茴一眼,慢悠悠地重復一遍這個有點印象的名字︰“周顯知。”

  裴徊光想起來了,他擺擺手,讓順年退下。

  “周顯知,賢貴妃的弟弟。曾經在搬往關凌途中見娘娘美貌,望著娘娘傻乎乎地笑。被咱家直接趕去了軍中。這是跟沈霆扯上了關系,所以也跟娘娘扯上關系了?可咱家怎麼不清楚娘娘最近有聯系那傻子?”裴徊光臉上沒什麼表情,聲音也淡淡。

  “我沒有聯系他。是賢貴妃聯絡。”沈茴聲音低下去,“我必須幫哥哥……”

  “咱家剛剛還想琢磨,娘娘昨天晚上……”裴徊光手腕傾翻,將碗里的魚食盡數倒進荷花池,連空碗也落進池中,驚嚇了圍食的鯉魚。

  沈茴靜默地望著他的動作。

  裴徊光拿了雪帕子仔仔細細地擦了手,然後才撿起沈茴雲鬢上的海棠。他瞥了一眼指上的紅色海棠花瓣,隨手扔進蓮花池。

  “所以,娘娘昨天晚上抱著咱家,抓著咱家的手探進裙裳里捅撫時,心里想的是別的男人?”裴徊光淡聲問。

  “不是這樣的!”沈茴覺得裴徊光的話很不可思議!

  “整夜纏著咱家一遍遍喊著咱家的名字,難道不是為了阻止咱家攔下周顯知?”

  沈茴張了張嘴,紅著眼楮重復︰“我必須幫哥哥……”

  裴徊光抬起沈茴的臉,用指腹輕輕蹭去她眼角的濕意。他望著沈茴,平靜、溫和。

  他問︰“娘娘在難過什麼?”

  裴徊光笑笑。

  “阿茴啊,不要這樣。你沒有做錯什麼。”

  他這樣的人,不被信任不是應該的嗎?

  傻子才會信他這樣鄙髒的人。

  不,不是人。

  是鄙髒的鬼。

  他的阿茴這樣聰穎,更不會相信他,也不該信他。

  裴徊光俯下身來,湊到沈茴面前,含笑望著她︰“娘娘唯一做錯的,就是昨天晚上沒對咱家下毒。”

  裴徊光的眸中浮現惋惜。

  他欣賞著沈茴眼中的自責和心疼,漆眸漸漸浮現了笑意。

  一切都在他的計劃里,他就是要她自責和心疼。

  他說過,他要她瘋狂地愛他。

  即使,死。

  能死在她手里,那可真是太美妙了。

第160章 情定

  炎炎夏日, 裴徊光反復捻蹭著沈茴下巴的長指,是一如既往的寒涼。沈茴被迫抬起臉,將臉上所有的表情呈現在裴徊光的眼中。

  他望著她時, 她也在望著他。

  沈茴凝視著裴徊光的眼楮,反復琢磨著他說的話。慢慢的, 沈茴明澈的眸中浮現了驚愕, 她不敢置信地問︰“你早就料到了?你將一切設計好,連我會是什麼反應都在你的計劃里?”

  沈茴的聲音輕輕的,她听見自己的聲音好像飄在雲霧上那樣遠。

  裴徊光將自己的卑劣盡數展現給沈茴。

  他慢悠悠地說︰“娘娘會和周顯知那傻子攪在一起, 倒是計劃之外。”

  “為什麼?”沈茴輕聲問。

  裴徊光低笑了一聲。

  “為什麼?”沈茴再高聲問一遍,“讓我心疼和自責、讓我心里難受是你的目的?這就是掌印大人別具一格的喜歡一個人的方式?”

  “不然呢?”裴徊光轉眸,望向隨風拂動的連天蓮葉。

  除了讓你對我心疼,還有什麼方式能讓你更喜歡我一些呢?你對我的喜歡,不就是源于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從而生出了憐憫嗎?

  裴徊光沉默著,沒有說出來。

  驕傲讓他說不出口。

  沈茴蹙著眉, 長久地凝視著裴徊光的側臉。

  池中的鯉魚吃飽了,懶洋洋地四散開,舒舒服服地潛入水下。晃動漣漪的水面, 逐漸恢復了平靜。

  沈茴再次轉過頭, 和裴徊光一樣遙望著遠處的荷葉。

  “在你眼里,我對父親說的話,都是假話?”沈茴輕笑了一聲,“原來, 你也不信我。”

  裴徊光皺眉, 心里忽然生出一股窒悶的疼痛。

  “衛很慘, 衛氏人都很慘。可在這亂世里, 可憐人太多了。縱使我有千萬的善心千萬的憐憫,也不會愚蠢到將憐憫歸于情動!”

  “從永鳳宮到昭月宮、到滄青閣,到南行路上經過的一個個小鎮,一同看過的月升日落山河湖泊,再到浩穹樓。那些屬于我們兩個人的朝朝暮暮,在你眼里算什麼?”

  裴徊光眸底的漆色漸濃。

  “不是因為見到一個人總是忍不住發笑,才會喜歡上他。而是因為喜歡他,所以見了他才會展露笑顏。不是因為心疼一個可憐人,才生出喜歡之情,而是因為喜歡他,才會心疼。”

  沈茴向後退了一步,含在眼眶里許久的淚,終于滾落下來,沿著皙白的面頰,沉甸甸地墜落下來。

  “衛,你在侮辱我的心。”

  裴徊光心里忽然被刺了一下。

  他身姿挺拔地孤獨靜立著,遙遙望著遠處的荷景。他一手搭在護欄上,修長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敲叩著。

  他不承認。

  “娘娘在說什麼胡話。咱家听不懂。”

  那些說不出口的話,分明已被沈茴看透。他卻不承認沈茴的看透。

  不承認。

  沈茴再向後退了一步,蒙著水霧的眼楮凝望著裴徊光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她一字一頓︰“衛,你就是個懦夫。”

  裴徊光輕叩石欄的動作停下來,再也做不出若無其事的悠然。他緩緩閉上眼楮。

  沈茴又等了一會兒,心里生出絕望來。她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錯了,是不是不該陷進這場情愛里。

  兩個人的感情,若永遠只有一個人的勇敢,總會消磨殆盡。

  沈茴毅然轉身。

  可是,她只是往前邁出一步,心里便生出撕扯卷刺的疼痛。她將手心貼在自己的心口,努力去感受自己的真心。

  她讓自己冷靜、理智。

  她在心里問自己——

  沈茴,就這樣放棄嗎?這是你要的結果嗎?

  眼里蓄滿了淚,視線早就模糊不清。可是沈茴固執地不想眼里的淚落下來。她在一片霧蒙蒙的水霧里,望著沒有路的前路。

  身上的披風早就在她奔跑的時候吹亂了,無力地掛在她身後。沈茴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攥成拳,縴細的指緊緊握起。

  就像她心底,也在拼命地想要握緊。

  沈茴慢慢翹起唇角來,用平靜的語氣開口︰“徊光,過來抱我。過來告訴我你會改變。否則,從今往後一刀兩斷。就算是痛徹心扉,我也會把你從心里挖出去。從此我再也不管你是死是活是快活還是痛苦。我沈茴說到做到!”

  沈茴選擇再給裴徊光一個機會,也是給自己一個機會。

  盛夏的風溫柔地吹拂。

  安靜中,細微的聲響只有風吹漣漪踫打的荷葉摩挲聲。

  沒有,沈茴沒有听見身後的腳步聲。她心里慢慢被苦澀的失望淹沒。那樣苦,那樣苦,比喝了一輩子的湯藥還要苦。

  盛夏暖陽,如墜冰窟。

  沈茴慢慢垂下眼楮,忍了那樣久的淚終于落下來。她輕輕哽聲︰“我冷……”

  裴徊光睜開眼楮,眼角殷紅一片。他大步朝沈茴邁過去,在沈茴後背抱住她,雙臂環過沈茴縴細的身子,將她整個人緊緊地禁錮在懷里。

  手臂收攏,用力,再用力地擁著她,恨不得將她整個人摁進自己的身體里。

  他想如她說的那樣,說出那句她想听的他會改變。

  可是他說不出口。

  他緊緊將沈茴箍在懷里,只能手足無措地低聲重復︰“別哭,別哭,別哭……”

  在他身為衛國太子的幼年時光里,有那樣多那樣多的人愛著他。一朝變故,一年囚禁,讓他連人都不再是。

  他活著,只為復仇。

  身為衛的短短年華里,那麼多人深愛著他。割肉養他、用命救他。那麼多那麼多人炙熱地愛著他。可他不得不成為惡鬼裴徊光。成為裴徊光之後,再也不會有人來愛他。

  他不配。

  對,他不配。

  他不是不知善惡,而是不得不選擇了惡。因為他太清楚善與惡,才更清楚他不配。

  不配。

  不配。

  怎麼就,偏偏遇到了她。

  她的美好,像一個隔了二十余年的美夢。

  二十余年,他用裴徊光的身份,再次被這樣炙熱地愛著。惶恐,又不敢置信。

  假的吧。

  一定是假的。

  小姑娘太傻了,早晚有一日會醒悟的。

  可是,她不僅勇敢地撞進來,大聲告訴他她是如何愛著他。

  他,也將她放在了心里。

  他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踩著白骨操縱生死。

  她來招惹他,他第一次知道了什麼是自卑,從此被她困住,陷在地獄的泥里。

  可他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啊。

  她來招惹他,他怎麼可能放她走。他用他的方式,一步步逼迫她,她既然招惹了他,他就不準她逃離。

  他要她,瘋狂地愛著他。

  禁錮著沈茴的手臂力道在逐漸加重,裴徊光挺直的脊背彎下腰,將臉貼在她的後頸。他想如她的願一次,他想說出她想听的話。

  就這一次,就這一次不行嗎?全當哄哄她。她好傷心,她在哭啊……

  那顆被邪功影響著不能大喜大悲的心髒,劇烈地跳動著,幾乎要不受他的掌控。

  說他會為她改變?

  可是他能為她改變什麼呢?

  做不到的事情,他從來不會輕易許諾。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他不敢許諾。

  她說她冷。他唯有用力地擁著她,給予她絲絲縷縷的溫度。可是他身上永遠那樣寒涼,他這樣陷在地獄的泥里的人,身上哪里有溫度。恐怕連帶給她溫暖都做不到。

  裴徊光沉默下來。

  沈茴感受著裴徊光的手臂帶來的疼痛禁錮,小聲地哭著,眼淚不需要再忍著,眼淚一顆接一顆落下來。她只想在心上人的懷里,盡情地哭個痛快。

  好半晌,沈茴才知道後頸的濕涼是裴徊光的淚。

  想要逃離的心,被一只長滿倒刺的手攥住,血肉模糊的痛讓她連喘息都在戰栗。

  她的良人必是斯文清儒的模樣,還要有一顆善良又正直的心。

  他是完全相反的德性。

  可這一刻,後頸的灼痛告訴沈茴,這瘋子長在她心上了,挖之不去。

  沈茴掛滿眼淚的臉上,忽然就有了笑容。

  她慢慢抬起手,覆上裴徊光的手背。縴細的手指穿進他的指縫,與他糾纏在一起。她笑著說︰“好啦。我知道啦。”

  不想說,我不逼你說。

  “愛,不是逼迫。”

  沈茴被淚水洗過的臉,帶著笑。

  她很開心。

  她也賭贏了呀。

  她縴細的手指頭反復磨蹭著裴徊光的長指,溫聲說︰“我一路跑過來見你,衣服沒換,鞋子也沒換,足心被石子兒硌得好疼的。偏你還想勒死我。”

  裴徊光緊箍著沈茴的手臂逐漸松開。

  沈茴垂著眼楮,等了一會兒,才轉過身,笑著去望裴徊光。

  果然,他已將所有的情緒收了起來,又是那個淡漠平靜的司禮監掌印裴徊光。好像落在她頸上的淚,從來沒有存在過。

  只是裴徊光望著沈茴的目光里,永久性地摻了抹不去的溫柔。他抬起手,蜷起的指背反復去蹭沈茴的眼淚。

  他再開口,在漫不經心里摻著溫柔︰“哭哭哭,娘娘就知道哭。”

  沈茴便揚起唇角來笑。起先只是揚起嘴角望著裴徊光傻笑,後來她低低地笑出聲來。她一邊笑著,一邊去搖裴徊光的手,帶著笑的聲音問他︰“你叫我什麼?”

  笑是會傳染的。

  裴徊光漆色的眸底也慢慢染上了笑。他一邊去擦沈茴的眼淚,一邊用一本正經地語氣重新喚她︰“心肝寶貝,咱家的小祖宗。”

  寶寶。

  沈茴伸出手來,分別用食指點著裴徊光的唇角,向兩側劃去,硬是給裴徊光扯出一個滑稽的笑臉來。

  裴徊光醉在沈茴盈著水霧的笑眸。

  下一刻,沈茴的眉頭忽然揪起來。她放下手,轉而雙手捂住自己的肚子蹲下來。

  裴徊光瞥向蹲在面前的沈茴,說︰“娘娘的舊疾是心絞痛。捂錯地方了。”

  沈茴沒理他,用力捂著自己的肚子,揪起的五官看起來痛苦極了。

  裴徊光皺了皺眉,剛要伸手去探沈茴的脈。沈茴抬起濕漉漉的小臉,委屈地望著他,撒嬌一樣的語氣︰“再給我縫一個月事帶。”

  裴徊光微怔,緊接著低低地笑起來。

  “娘娘可真是咱家的小祖宗。”裴徊光彎腰,將沈茴打橫抱起來。

  沈茴勾著他的脖子,用柔軟的臉蛋蹭蹭他的頸側。

  裴徊光抱著他重新找到的浩穹月,緩步往前走。

  “娘娘,咱家怎麼記得一些女子不想與夫君同房時,常撒謊月事當借口。”

  “胡說,我的掌印那樣好,才不需要拿借口來拒絕。”

  “這樣。”裴徊光點點頭,抱著沈茴緩步上樓。走進寢屋,他將沈茴放在榻上,親自檢查了一下。

  果然啊,撒謊精。

第161章 擁眠

  裴徊光俯身而來, 湊近沈茴的臉,聲音低啞︰“撒謊。”

  沈茴扯開床里側疊好的被子,把自己腰以下裹了起來, 才軟軟地勾住裴徊光的脖子,彎著眼楮望著他。

  裴徊光便用額頭輕輕撞一下她的眉心,低聲問一遍︰“為什麼說謊?”

  沈茴湊過去輕輕親了一下他的唇角,一雙眼楮含笑望著他,也不說話。

  于是,她眸中浸了蜜的笑就遞給了裴徊光。

  裴徊光便也湊過去, 微涼的唇貼在沈茴的唇上說話︰“想讓咱家為娘娘褪, 直言便是。”

  “才不是!”沈茴蹙著眉嗔視著他, 又湊過去擁著他, 將臉頰貼在他頸側蹭了蹭, 低低地唔哼一聲, 撒嬌般的語氣︰“穿著中衣在橋上站那樣久, 你都不抱我回來。”

  裴徊光握著沈茴抱著他的手臂往下扯, 沈茴不依, 反而抱得更緊些。

  裴徊光摸摸她的頭,說︰“咱家看看娘娘的腳。”

  “哦……”沈茴這才松開了裴徊光, 向後退開一些,拉開兩個人緊密相貼的距離。

  沈茴裹在被子里的身子挪了挪, 將一雙腳從被子里探出來。寢鞋底子很薄, 從海棠林跑過來, 硌得足心疼。可也只是有一點點疼罷了。

  裴徊光握住她的腳踝, 指腹輕輕捻撫著她的足心。寢鞋底子單薄, 雖然小石子兒硌得她足心疼, 倒也不會落下什麼傷。她的足底除了有一點紅, 倒也沒旁的。

  有一點癢。

  沈茴一邊往後縮,一邊說︰“剛剛站在橋上的時候還有些疼,現在坐下來便不疼了。”

  裴徊光慢悠悠地撥弄著沈茴的腳趾,似乎連她腳趾上的紋路也十分感興趣。

  可沈茴覺得癢,她向後掙了掙,沒掙開,索性也不往後縮了,而是將蜷著的膝伸直,用腳指頭輕輕戳了戳裴徊光的臉。

  裴徊光瞥她一眼,說︰“娘娘,別太過分了。”

  沈茴猶豫了一下,再次試探著伸出小腳,這回將整只小腳的足心貼在裴徊光的臉頰上。

  裴徊光望著她,說︰“不要胡亂。”

  沈茴決定做一回得寸進尺的卑鄙小人,將另一只腳也從被子里探出來,明目張膽地貼在裴徊光另一側的臉頰。

  “娘娘確定?”裴徊光莫名其妙地問了這樣一句。

  沈茴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她問︰“確定什麼?”

  裴徊光沒有回答,反而是笑了一聲。

  下一刻,裴徊光抓住沈茴縴細的小腿拉過來,將她的膝彎落在他的肩上。隨著他的動作,圍在沈茴下半身的被子松散開。

  沈茴愣了一下,瞬間發現這樣的姿勢是多麼羞恥,她掛著笑的臉頃刻間紅了一大片。她手忙腳亂地去拿被子想要遮一遮,然而她的手剛剛踫到被子,被子就被裴徊光搶過去,順手扔到了床里側。沈茴再去撿雪色的綢褲。這回她的手連踫都沒有踫到褲子,雪白的中褲便被裴徊光隨手一扔。

  “我我我……我冷!”沈茴慌亂地找借口。

  “烈日當空,香汗浸衫,娘娘冷什麼冷。”裴徊光握著沈茴小腿的手逐漸撫移,慢條斯理地撫轉。然後他偏過臉低下頭,將被沈茴腳心貼過的臉頰壓上去。

  沈茴攥著床褥,心跳似乎都要停了。

  裴徊光卻忽然低低地笑了一聲,他抬起眼來望向沈茴,沈茴也只能看見他那雙暈著溫柔的漆眸。

  “有蔻汁吃了。”裴徊光說著,用微涼的臉頰蹭了蹭。

  他頸上的黑玉戒從衣襟里滑出來,涼涼的觸覺貼踫著沈茴。

  床褥幾乎被沈茴攥得走亂縴絲紋路。裴徊光的手覆上沈茴緊攥的拳,用力握了握。沈茴攥緊的力道便逐漸松開。裴徊光順勢將長指穿進她的指縫中。甚至,他還注意到沈茴微微翹起的小手指,他用指腹輕輕撥了撥她的小手指,再將她的小手指慢慢攏在掌中。

  ‧

  凌亂的床榻上,握著相擁的兩個人。

  裴徊光拽了拽被子,搭在懷中的沈茴身上。他垂眸望著她,問︰“咱家懷里冷不冷?”

  沈茴極度畏寒,即使是炎炎夏日。

  沈茴拉著裴徊光的手,將他的手指一根根掰開,將他的手展開後,貼在她的心口。

  “這里是暖的。”她說。

  裴徊光合上眼,湊過去吻了吻沈茴的頭頂,低聲說︰“娘娘不愧是吃糖長大的。”

  沈茴也慢慢合上眼楮。

  可是裴徊光睡著之後,沈茴又睜開了眼楮。

  頭一回,兩人同枕眠時,是裴徊光先入睡的。

  沈茴小心翼翼地小幅度挪動著,在裴徊光懷里抬起臉來,溫柔地望向裴徊光。她抬起手來,輕輕貼在裴徊光的臉頰上。

  向來極難入眠又淺眠的裴徊光,竟並沒有覺察。

  沈茴便再小幅度地從他懷里往外挪了挪,直到能夠與他平視。

  兩個人枕著同一個玉枕,頭挨著頭,面對著面。

  裴徊光安心地睡著,沈茴溫柔地望著他。

  竟,因裴徊光頭一遭先沉沉入眠,沈茴心里生出絲絲縷縷的心疼來。兩個人離得那樣近,沈茴輕輕抬一抬下巴,輕易將柔情似水的吻落在裴徊光的唇上。

  裴徊光忽然伸手去拽被子。

  沈茴一驚,以為將他吵醒了。

  可他仍舊合著眼,下意識地拽了拽沈茴身上的被子而已,並沒有醒過來。

  沈茴懸起的心慢慢落下去。

  她心里生出一種微妙的感覺,覺得自己也應該有保護心上人的能力。

  拯救一個陷在地獄里的人,溫暖是不夠的,還要有力量。

  沈茴溫柔凝望裴徊光的眼眸里,漸漸染上了另一種抽絲剝繭後的毅然。

  她輕輕再將吻落在裴徊光的眉心。

  ——徊光,我知你心里斷不掉的執念。你未完成的執念,我來幫你完成。

  ——用我的方式。

  ‧

  不多時,沈茴也睡著了。

  窗外花滿枝椏暖風帶香,屋內溫柔如夢。

  不早不晚的時辰,兩個人就這樣相擁著睡了一個半時辰,醒來時,早已過了用午膳的時辰。

  午膳早就備好了。順歲幾次上樓來,也不敢敲門打擾。他清楚掌印定然能夠听見他的腳步聲,只站在外面等著吩咐。

  他上來了幾次,屋里都一點聲音也沒有,猜到兩位主子睡著,只好再下樓去。

  午膳都涼了,擁眠的兩個人才醒過來。

  沈茴和裴徊光幾乎是在同一瞬間睜開眼楮。

  入眼,就是近在咫尺的人望向自己的眼眸。

  沈茴慢慢彎唇︰“醒來第一眼見到的是你,真好。”

  明明她說的也是裴徊光所想,裴徊光偏要笑話她︰“這嘴,沒白吃那樣多的糖。”

  回答裴徊光的,是沈茴咕嚕叫起來的肚子。

  沈茴自己懵了一下,眼中才流露出一絲不好意思來。倒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她的眼楮彎了又彎,軟軟地撒嬌︰“餓啦。”

  “想吃什麼?”裴徊光說著,已經起身。

  沈茴想了一下,她攥著被子裹住自己,慢吞吞地說︰“不想下床,給我拿些糕點來吃。”

  裴徊光走到門口,掃了一眼,沒看見順歲的身影,自己下樓去尋順歲,一邊吩咐順歲讓廚房重做午膳,一端端起一碟酥餅,重新回到樓上。

  沈茴已經坐了起來。被子圍在她身上,她低著頭,還有些剛睡醒的迷糊。

  “給。”裴徊光將糕點遞給她。

  沈茴的確餓了。今天早上她就吃得很少。她接過裴徊光遞過來的糕點,一手端著小磁碟,一手拿著酥餅吃。

  裴徊光卻已經轉身,往外走。

  “你去哪呀?”沈茴問。

  “沖個澡。”

  沈茴忽然想到了什麼,她不吭聲了,低下頭開始小口小口地吃著酥餅。

  裴徊光回來的要比沈茴預料得早一些。因為裴徊光極度不喜炎熱,只下半身穿了褲裝便回來了,甚至連襪履都沒穿。

  沈茴已經吃了好些酥餅,不是很餓了。可她覺得酥餅好甜好酥,忍不住斷斷續續地吃了好些。

  “你要不要吃?”沈茴問。

  “等一會。”裴徊光拉開衣櫥,在里面翻找出緋色的上衣來,慢條斯理地穿上。

  沈茴手里拿著咬了一口的酥餅,望著背對著她穿衣的裴徊光,慢慢翹起了唇角來。在這一刻,好像所有沉重的事情都離兩個人很遠。在這一刻,在這里,天地之間只有他們兩個人。

  裴徊光轉過身來,望向沈茴。

  沈茴瞬間回過神,鬼使神差地說了句︰“掌印真好看。”

  說完,她立刻抿著唇低下頭來。

  裴徊光朝沈茴走過來。

  驚覺酥餅的碎屑落在床上一些,沈茴望著逐漸走近的裴徊光,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好像不應該坐在床上吃東西,落了好些碎渣在床上了……”

  裴徊光已經走到床榻前,他一手撐在沈茴的身側,俯下身來,動作自然地在沈茴手里舉著的那塊酥餅上咬了一口,他一邊慢條斯理地吃著,一邊望著沈茴的眼楮說︰“沒事。就算是娘娘的屎弄到咱家的床榻上,也是香的。”

  沈茴怔住了。

  半晌,她小聲嘟囔著︰“也不知道你是吃什麼長大的,這嘴才、才……”

  裴徊光沒接話。

  他嫌這酥餅太膩太軟,不大喜歡,只吃了這一口,便不再吃。他站起身,繼續整理上衣,衣襟交疊貼在胸膛收于腰側,低下頭扣上玉帶扣,再慢悠悠地理一理窄袖。

  然後,他抬起眼楮望向沈茴,問︰“娘娘看夠了嗎?”

  “……忽然,也有點像畫一畫掌印了。”

  “不準。”裴徊光走到衣櫥里,重新取了一套沈茴的衣服,再折回床榻前。他拿走沈茴手里的糕點,再扯開她圍在身上的被子,給沈茴換好衣服。

  “午膳早就涼了,吩咐了人重新做。下樓走一走,等會吃。”裴徊光指背輕輕撫著沈茴縴細的後頸。

  沈茴想了一下,說︰“我吃了好些酥餅,已經飽了。想回浩穹樓去。”

  今日必然有妃嬪和宮人要來見她,她還是有些擔心沉月應付不來。

  裴徊光沒阻止。

  裴徊光牽著沈茴走進海棠林,眼看著暗道的入口就在眼前,沈茴晃晃他的手,說︰“好啦,就送我到這里就好。回去吃些東西。”

  今日風有點大,裴徊光理了理沈茴被風吹起的披風。

  沈茴笑著松開裴徊光的手,轉身往前走。

  遍地的百日菊開到瘋荼,又柔又艷,搶了爛漫海棠的風頭。

  沈茴停下腳步,隨手摘了一只紅色的百日菊。她腳步輕快地往前走,雙手背在身後,百日菊在後腰溫柔輕晃。

  裴徊光站在原地,目送沈茴。

  他望著那支沖他笑的百日菊,也跟著露了笑。

第162章 嘖嘖

  沈茴回到浩穹樓時, 沉月剛送走了一位妃子。

  沉月將名單遞給沈茴,笑著說︰“第一份名單是今日上午來找娘娘的妃嬪,按照品階記錄。第二份名單是過來求見娘娘的宮婢和小太監, 也有登記他們都在哪里當差。每一個過來時的對話都記下來了。”

  沈茴驚訝地翻看著名單,慢慢地,彎起眼楮笑起來。

  沉月又接一句︰“這些人,有的大大方方從正門進來給娘娘請安。有的是托身邊心腹宮婢來送口信。也有幾個小宮女沒敢來求見娘娘,只把想法拉著團圓、平盛他們幾個說了。”

  沈茴知道會有人來找她,卻沒有想到半日而已, 竟有這麼多的人過來。

  看來在這深宮中, 平日里看上去溫柔似水笑臉迎人的美人們, 心里也是藏著怨與恨的。

  沈茴認真翻閱著名單, 越看越覺得沉月整理的內容井井有條, 無比清晰。這就是另外一種驚喜了。

  沈茴一邊仔細翻閱, 從這些人中分辨著哪些人可以用, 可做什麼用, 一邊繼續等著再有人上門。

  果然, 下午還有人陸續上門,乃至天色暗下來之後, 也還有人登門。不過隨著時間越來越久,後面來的這些人都不是莽撞地直接過來, 而是尋了沒有紕漏的借口。更有甚者, 穿上太監的衣裳, 假扮小太監過來見沈茴。

  拾星有點憂心, 她疑惑地問出來︰“娘娘, 我還是覺得有點擔心。會不會太顯眼了, 讓人起疑呀!”

  皇帝會起疑嗎?

  “就算皇帝起疑, 問題也不大。”沈茴說。

  “那……”拾星後半句話沒有再說了。但是屋子里的幾個人都心知肚明,拾星想問的是會不會令裴徊光起疑。

  沈茴倒是不擔心裴徊光當晚會趕來阻止她。

  因為她確定,八月十五中秋佳節的團圓宴上,裴徊光一定不會過來。

  ——每個月十五,裴徊光必然不會露面。

  ‧

  用過晚膳,又有一位位份不高的妃子趁機悄悄趕來。

  沉月說︰“娘娘,我去見她吧?您在用晚膳的時候,俞太醫就到了,等著給您復診呢。”

  沈茴點點頭,答應下來,起身準備去樓下見了俞湛。

  “娘娘,奴婢瞧著起風了,多披一件衣裳吧。”拾星說。

  “嗯。”沈茴應了一聲,繼續往外走。

  拾星快步走過去拉開衣櫥,從里面拿出一件披風。她跟著沈茴走到門口,剛展開要給沈茴披上,才驚訝地說︰“呀,拿錯了。奴婢這就去換一件。”

  沈茴轉眸望了一眼月白的披風,發現是裴徊光的。

  頓了頓,她說︰“不用換了。”

  拾星愣了一下,將披風裹在沈茴的肩上。她笑著說︰“娘娘穿這顏色倒是很好看。只是掌印的披風曳地太長了些。等改日給娘娘也裁一件這個顏色的。”

  “好。”沈茴用手心壓了壓領口的披風。

  隨著沈茴的病復發,俞湛過來的次數越來越多。他坐在桌邊,靜默地等候著,直到听見腳步聲,俞湛起身,望向門口的方向。

  房門被推開,露出沈茴含笑的臉。

  俞湛收回目光,頷首行禮︰“娘娘金安。”

  “俞太醫久等了吧?又麻煩你了。”沈茴一邊說著,一邊往里走,在桌邊坐下來。她見搭枕已放在桌上,便主動將手腕搭上去。

  俞湛掃了一眼沈茴曳地的披風衣擺,在沈茴對面坐下來,待拾星搭了薄薄的絲帕,他才探手認真給沈茴診脈。

  一抹異色在俞湛眼中滑過,他收了手,驚訝地抬眼望向笑盈盈的沈茴,詢問︰“娘娘可是吃過什麼別的藥?”

  沈茴搖頭,說︰“沒有呀,我服用的藥一直都是俞太醫你的方子。”

  她又問︰“怎麼啦?”

  俞湛道︰“娘娘的脈象比昨日穩了許多。”

  沈茴也跟著有些驚訝,緊接著,她心中頓時了然。她垂下眼楮,眼尾染上幾許溫柔,她說︰“許是因為心中歡喜。”

  俞湛凝視著面前垂眸淺笑的沈茴,他慢慢點頭,溫聲道︰“如此,臣也替娘娘歡喜。”

  沈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

  “對了,俞太醫你稍等我一會兒。”沈茴說。

  俞湛頷首答應。

  沈茴立刻起身出去,快步往樓上去,她進了寢屋,連拾星也沒帶。到了寢屋之後,沈茴走進琉璃籠里,在柔軟的雪色柔毯中歪坐下來。

  她打開箱枕,取出里面的合歡鳩毒。

  這毒,何嘗不是同生共死之毒。

  合歡鳩毒,是她給自己和裴徊光兩個人準備的。

  她知道自己不是長壽之人,不知道哪一次入睡之後,就會再也醒不過來。于是,她準備了毒。

  沈茴自懂事起,日日與病痛做爭斗。她想著,就算是要死,她也不願死在病痛之手。與病痛爭斗了半生,哪里會服氣最後仍死在病痛之手。

  她心里清楚,她的存在對于裴徊光來說是個約束。

  若有一天,她不在了呢?

  這瘋子,會不會真的毀天滅地再也沒有顧慮?

  沈茴溫柔地摩挲著裝著合歡鳩毒的涼滑小瓷瓶。

  若有一日,她壽命將盡,不再能阻止裴徊光作惡。那麼,她會拉著裴徊光一起死。到了陰曹地府,再與他繼續日夜廝磨。

  沈茴站起身,握著小瓷瓶,快步走到樓下去。

  她將小瓷瓶放在俞湛面前的桌上。這藥是俞湛給她的,俞湛自然一眼認出來,他疑惑不解,不由詢問︰“娘娘這是……”

  “俞太醫,幫我看一看,這瓶子里裝的藥是不是已經被人換過了。”沈茴說。

  俞湛愣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轉開瓶塞。他從藥匣里取出一根很長的銀針放進瓷瓶中,片刻之後,他將銀針取出來。

  銀針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俞湛已明白這瓶中的合歡鳩毒已經被人換掉了。他將沾了藥液的銀針逐漸靠近口鼻,小心翼翼地聞了聞。

  “是。合歡鳩毒被人換了。現在瓶子里裝的是……”俞湛頓了頓,“蜂蜜水。”

  沈茴忽然就笑了。

  絢燦的笑意在她眼眸中逐漸漾開。

  甚至,她低著頭忍不住笑出聲來。

  藥是什麼時候被人換掉的?沈茴知道,一定是昨夜之前。

  讓她知道自己誤會了他,然後要她自責、心疼、甚至痛苦?

  然後呢?

  然後他再冷眼瞥著她,問她︰“娘娘,藥甜嗎?”

  合歡鳩毒,中在女子體內的毒,共赴黃泉的毒。

  裴徊光倒是想美妙地死在沈茴手中,讓她一輩子記著他,發了瘋一樣地愛著死去的他。

  可是,他不舍得她死。

  地獄那樣髒,他不準她一起。

  沈茴側轉過頭,望著窗前立燈發散出來的柔和光芒,眼角有一點濕。她很快將眼角的這點濕意壓下去,含笑望向俞湛,不好意思地說︰“讓俞太醫看笑話了。”

  “什麼笑話?”俞湛假裝渾然不知,他微笑著垂下眼楮,慢慢收拾著藥匣。

  他很快將東西收拾好,起身說︰“若沒有別的事,臣告退了。”

  沈茴起身︰“麻煩俞太醫了。”

  俞湛微笑著頷首行禮,轉身離開。

  俞湛從沈茴這里離開之後,回到太醫館時,太醫館里只錢太醫在當值。俞湛頷首作禮,也不久留,處理了一點事情,便離宮回家去。

  回到家中,又是和外公一起在醫館里忙碌許久。

  趙大夫看著俞湛,有些猶豫地開口︰“讓你進宮去,倒是難為你了。”

  “沈家于咱們家有恩,應當的。”俞湛溫聲回答。

  ‧

  沈茴親手做了香荔甜糕。用著之前丁千柔教她調的荔枝甜醬。這糕點,她跟著丁千柔學了好幾回。之前總覺得做的不太好,若是送人,有點拿不出手。熟能生巧,如今也勉強能做得像個樣子了。

  沈茴讓沉月將香荔甜糕放在美人榻上的小幾上,她穿著輕薄寬松的薄紗寢衣,慵懶地靠坐在美人榻上,手里正捏著針線,繡一方雪白的帕子。

  這帕子是給裴徊光的。香荔甜糕也是給裴徊光準備的。

  她本來想在帕子一角,繡上裴徊光的小字。可是裴徊光並沒有告訴沈茴,他的小字是什麼。她想著繡他現在的名,猶豫之後又作罷,只是繡些花草。

  繡什麼花草,她想了很久,最後繡了海棠。

  她在繡給裴徊光的帕子,也是在等裴徊光來。

  她知道,裴徊光會過來的。

  果然,夜深時,裴徊光從暗道過來了。

  博古架後的機關發出聲響時,沈茴困倦的臉上瞬間有了笑容。

  昨夜他們在浩穹樓相擁而眠,今晨一起用過早膳,他離開之後沒多久,她追去宮外他的府邸。兩個人又在大白天里睡了近兩個時辰。她下午從他那里離開回到浩穹樓。

  天黑了,他又來了。

  沈茴沒抬頭,繼續著手里的針線活。她若無其事地說︰“掌印怎麼又來了呀。”

  “當然是怕娘娘惹了相思病,想念咱家想得發瘋不能安眠。”裴徊光瞥一眼沈茴身側小幾上的糕點,慢條斯理地將身上沾了落雨的披風解下來。

  沈茴驚訝地抬頭望向他,問︰“下雨啦?”

  “娘娘問題真多。”裴徊光將解下來的披風整理了一下,掛在衣架上。然後緩步朝沈茴走過去。他將手搭在沈茴身側,俯下身來,去看沈茴在繡的東西。

  “給咱家繡的?”

  沈茴牽著紅線穿過雪帕子,讓海棠再紅一分。她抿著唇,沒搭理裴徊光。

  裴徊光再瞥一眼身邊小幾上的糕點,問︰“這糕點不會是娘娘親手給咱家做的吧?”

  “嘖。”沈茴學著裴徊光以前的腔調,“掌印問題真多。”

  言罷,她抬起眼楮,用一雙噙著溫柔的笑眸望向裴徊光。

  裴徊光瞥著她,原腔原調地回她一聲︰“嘖。”

  沈茴的笑眸瞬間再彎了彎。她將手里的針線活放在一旁,動作自然地勾著裴徊光的脖子,湊過去親親他微揚的唇角。

  她覺得這樣只有兩個人的時光,可真好呀。

  沈茴的長發盡數放下來,柔軟地披在肩上。裴徊光手掌撫過沈茴的後腦,摸摸她的軟發,問︰“娘娘沐浴過了?”

  “當然呀。都這樣晚了。”

  “嘖。”裴徊光不大高興。

  沈茴將臉埋在他胸口,額頭抵在他的鎖骨上嬌嬌地蹭了蹭。

  裴徊光便不再不高興。他手臂探到沈茴膝下,將人抱起來,抱到床榻上擁著她入眠。

  沈茴急說︰“我做的糕點,你都不嘗嘗的嗎?”

  “白日再嘗。”裴徊光將沈茴放在雪柔毯上,隨手扯松了衣襟。

  他揮手,盞盞燈漸次熄滅。

  夜里,自然是要嘗嘗別的。

第163章 噠噠

  夜深了, 各宮卻很多人沒能安眠。皇帝的賣妃之舉顯然不是一次而已,妃子們躺在床榻上,輾轉反側想著明日又會是誰被皇帝身邊的人帶走。

  會不會是自己?

  未入宮前,就算知道皇帝的種種荒唐惡行, 就算知道深宮如海, 可總覺得宮中至少衣食無憂,身份尊貴。

  是啊, 的確身份尊貴。

  珍饈美食, 華袍在身。

  可華美的衣袍穿在身上,也未必就是個人了。

  麗妃帶著貼身宮婢, 腳步匆匆地出了門, 去看望山音。

  “誰呀?”小太監打開門, 見到是麗妃,趕忙哈腰行禮︰“娘娘吉祥。”

  “你們主子可歇下了?”麗妃詢問。

  “沒呢。”小太監撓了撓頭,“主子最近都睡得不太好。”

  小太監將路讓開, 給麗妃引路。

  麗妃還沒進屋,就听見了屋子里山音的咳嗽聲。

  小太監通報了一聲,屋里的宮女趕忙將落了鎖的房門打開, 請麗妃進來。

  山音倚靠在床頭。雖是炎熱的夏日, 她腿上也蓋著厚厚的棉被,身上的寢衣也很厚。她望著麗妃走進來,欲言又止。

  “今日覺得如何了?”麗妃走到床邊, 在小宮女搬來的繡凳上坐下。

  山音嘆了口氣,說︰“你來我這里做什麼?看笑話嗎?”

  麗妃讓宮婢將手里的藥交給山音身邊的宮婢, 說︰“阿音, 這是我讓錢太醫又拿來的藥。你先吃著。他也不敢一次性拿太多, 只能這些了。等這些藥吃完了, 我再幫你想想辦法。”

  山音眼楮有點紅,她苦笑一聲,說︰“以前在胭脂巷里,那些個客人常常拿我和你比較。若評個什麼美人的,我也都評不過你。好不容易有一日,你忽然不見了蹤影。沒人再壓我了。”

  說了這幾句,山音又開始小聲地咳嗽起來。她的宮婢立刻給她端了杯水來。她喝了兩口覺得好些了。

  “沒想到你進了宮,成了妃子。也沒想到,我也進宮來了。”山音低著頭,轉著手里的杯子,“更沒想到,我淪落到這個樣子,只有你還記得我。沒想到……你這樣的人還會關心人。我對你又不好。”

  之前山音受寵時,沒少在麗妃面前炫耀。

  眼淚掉下來。山音飛快地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淚,笑著說︰“走吧。離我遠點。別把這髒病也染給你。”

  以前在宮外的時候,麗妃只是知道山音這個人,了解得並不多,更是不知道山音會把她當成假想敵。後來在宮中見到山音,她慢慢感覺到山音對她敵意。

  可是麗妃並不在意,畢竟因為出身,在宮中的女人就沒有一個看得起她的。

  “病得這樣重了,少說幾句吧。”麗妃淡淡笑著。

  山音,何嘗不是另外一個自己?

  雖然山音受過寵,可是入宮時間太短了。本就是那樣的出身,皇帝的寵愛不再,她又染了髒病,當真是奴才都可欺。太醫館的人也都不願意過來給她看病。

  麗妃好歹在宮中的時日長些,而且是裴徊光送進宮的人。即使不再受寵,就算被旁人躲避、冷待,倒也不至于被欺凌。

  “我八歲就被賣了,從那個時候就學著怎麼討男人喜歡。我有什麼辦法啊?誰不想干干淨淨地活著。”山音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嗚嗚哭著。

  隨著她的動作,袖子向下滑落,露出胳膊上的病斑,還有鞭打的痕跡。

  麗妃愣了一下,問︰“誰打你了?”

  山音手忙腳亂將擼下袖子,不想被人看笑話,慌張地說︰“你走!你走!”

  她不想,她不想說那些被奴才欺凌的事情。

  宮婢端著藥進來,小心翼翼地說︰“主子,該喝藥了。”

  山音苦笑︰“喝這些藥有什麼用?治不好的,根本治不好的。活著還不如死了……”

  這藥,的確治標不治本。

  這病倒也不是一定治不了,效果更好的藥,不僅昂貴,還十分稀少,並不容易得到。如今山音這樣的境地,自然是得不到的。她也不是沒想過去求皇帝。可是皇帝和她以前在青樓接待過的嫖客並沒有什麼兩樣。

  當然了,就算是效果最好的藥也未必一定能治好。就像皇帝,他用的藥自然都是最好的,誰能想到他的病會越來越重。

  “我會給你想辦法的……”麗妃蹙著眉。

  麗妃沒坐多久就離開了。回去的路上,她的侍女不解地搖頭︰“娘娘,您又何必管她呢?奴婢瞧著她可沒有半分知恩圖報的意思。”

  哪里需要她知恩圖報。

  救她,何嘗不是救自己。

  麗妃望著夜幕上高懸的月亮,輕輕嘆了口氣。

  ‧

  沈茴醒來時,裴徊光已經醒了。不過他還沒有起,合目躺在沈茴身邊。听著沈茴挪蹭著醒來,裴徊光才睜開眼楮。

  沈茴將眼楮睜開一條縫,入目是裴徊光微微散開的衣襟。她慢吞吞地將裴徊光的衣襟扯得更開一些,然後湊過去,將臉埋在他的胸膛,軟綿綿地蹭了蹭。

  不再擔心將她吵醒,裴徊光這才敢身後摸摸她的頭。

  “把合歡鳩毒還給我吧。”沈茴的臉曾經埋在他的胸膛,聲音又軟又悶。

  裴徊光感受著鎖骨上傳來的舒服柔軟,他攏弄著沈茴的長發,緩緩開口︰“這毒不好,娘娘不必費那麼大心思。想咱家死的時候,直接喂咱家一杯鳩毒便是。”

  只要是你喂的。

  沈茴低低地笑起來,柔軟的氣息拂在裴徊光的鎖骨。她用手指頭勾住裴徊光頸上的紅繩,將垂落到一側的黑玉戒尋到,輕輕套在小手指上擺弄著。

  困倦稍散,沈茴在裴徊光的懷里仰起臉來,眯著眼楮深深望著他︰“這毒怎麼不好了?喜燭一擺,紅衣結發,雙腕相纏,交杯毒酒,共赴黃泉。”

  沈茴輕輕地笑著。

  “到了陰曹地府,再無沈茴與裴徊光,只有纏綿的一對痴心人長長久久無盡頭。”

  裴徊光閉著眼楮想象了一下沈茴說的畫面。

  嘖。

  別說,簡直是該死的美妙。吸引力十足。

  半晌,裴徊光才緩緩開口︰“娘娘是不是醉了?”

  “你說呢?”沈茴已經徹底醒了過來。她用手肘撐著,支起上半身來,含笑湊到裴徊光面前,親親他的眼楮,再親親他的眼楮。

  裴徊光睜開眼楮,望著對他笑的沈茴。

  他微蜷的長指抵在沈茴下巴,抬起她的臉,仔細去瞧她這張讓他魂牽夢縈的臉。好一會兒,他才說︰“娘娘這樣說,咱家倒有幾分迫不及待啊。”

  沈茴瞬間彎了彎眼,說︰“別別別,可別現在就去實現。我還有好些事情沒做呢。”

  “嗯。”裴徊光點點頭,“咱家也還有好些事情沒做完。”

  沈茴慢慢收起笑,望著裴徊光的眼楮。

  只一瞬,裴徊光寡淡的吻便落在了沈茴的眉心。然後裴徊光便放開了沈茴,起身走出了琉璃籠。

  “時辰還早,娘娘再睡一會兒。”裴徊光低著頭,一邊說著,一邊整理著身上皺了的緋衣。

  “你要走啦?”沈茴問。

  “是。早點把事情辦完,才好和娘娘早些去地府享福。”

  沈茴坐起身來。時辰的確有些早,她還不想起。她轉頭望向美人榻的方向,哼哼了兩聲。

  裴徊光長指慢條斯理壓展衣襟的動作停來,抬起眼楮望向沈茴。

  沈茴不理他,把頭扭到一邊去。

  裴徊光順著沈茴轉頭的方向望了一眼,頓時了然。他笑笑,將衣襟繼續理完,然後朝美人榻走過去,端起小幾上的那碟香荔甜糕。

  沈茴略微伸長了脖子,偷偷望過去,可裴徊光背對著她,她只能看見他的背影。

  裴徊光拿起一塊香荔甜糕咬了一口,回過頭望向沈茴。

  沈茴輕飄飄地將目光移開。

  “多謝娘娘的早膳。”裴徊光又咬了一口,端著那碟香荔甜糕,往外走。

  沈茴身子朝一側栽歪著重新躺進柔軟的棉毯中,听著裴徊光逐漸走遠的腳步聲。直到裴徊光的腳步聲听不見了,沈茴才發現他不是從暗道離開的。

  沈茴愣了一下,蹙了蹙眉。半晌,蹙起的眉頭,再次舒展開。

  她翻了個身,挪到裴徊光昨夜躺著的地方,再睡一會兒。

  ‧

  時辰還早,浩穹樓的宮人也沒有全起來。起來的那些宮人,都是有差事,都在各處忙著。裴徊光往樓下走,一直走到院中,除了給沈茴守夜的團圓,便只見了一個燦珠。

  燦珠一直覺得自己很幸運,肚子里的孩子沒怎麼鬧過她。不曾想,月份大了之後,開始受罪。夜里腰疼得厲害,睡得不太好,所以每日起得很早。她听說多走動走動,對生產的時候有幫助,白天太熱了,她最近每日清晨天蒙蒙亮的時候,就來庭院里多走一會兒。

  看見裴徊光下樓來,燦珠趕忙走到一旁讓開路。

  裴徊光專心吃著香荔甜糕,沒怎麼在意她,一邊吃著,一邊往前走。

  燦珠望著裴徊光走遠的背影,臉上慢慢露出笑容來。她自然知道那碟香荔甜糕是沈茴做的。娘娘跟著丁才人學做糕點學了好久。她听拾星說過皇後娘娘以前可是一點都不喜歡進廚房的。

  在燦珠心里皇後娘娘是很好的人,她當然盼著皇後娘娘一切都好。

  雖然……雖然掌印不太像個良人。

  可……若娘娘喜歡,若他會一直對娘娘好。燦珠在心里便也在心里盼著皇後娘娘和掌印能一直好好的。

  ‧

  丁千柔有一雙能烹調美味的妙手,尤其擅長做糕點。她為人膽小,習慣性地奉承別人。她知道自己只有廚藝這一個長處了,所以平日里沒少精心做了糕點四處送人。不僅送給宮里的妃嬪們,宮中的小公主們,自然也不會落下。

  宮妃們沒怎麼承情,貪嘴的小公主們倒是很喜歡她,時常來尋她討吃的。

  一大清早,幾個小公主又跑來找丁千柔。丁千柔便笑盈盈地帶著她們,親自去采摘新鮮的花兒,做鮮花餅。

  能撞見裴徊光,是個意外。

  兩個小公主一邊晃著手里的撥浪鼓,一邊奔跑追逐,一直跑到裴徊光面前,差點撞到裴徊光身上。

  丁千柔嚇了一跳。兩個小公主也嚇了一跳,犯了大錯般呆呆站在裴徊光面前。

  裴徊光心情好。他瞥一眼公主手里舉著的撥浪鼓,問︰“公主能把這東西送給咱家玩玩嗎?”

  小公主趕忙將撥浪鼓遞給裴徊光。

  裴徊光將指間半塊香荔酥餅放進口中,才接了公主遞來的撥浪鼓,慢悠悠地晃了晃。

  小錘子敲啊敲,噠噠,噠噠。

第164章 力量

  “噠噠、噠噠、噠噠……”

  一片安靜里, 只有裴徊光手里舉著的撥浪鼓發出的聲音。他搖得很慢,撥浪鼓發出的聲音也顯得悠長。

  裴徊光垂眼瞥著晃動的兩個小錘子,思緒忽然就被拉到了很久很久起前。他好像看見在那無聲的過往里,姐姐搖著撥浪鼓逗他的身影。

  他伸出手去抓, 姐姐一邊笑著一邊跑。他人小腿短, 走路都磕磕絆絆,根本追不上姐姐。

  在他的記憶里, 姐姐回過頭來對他笑, 笑聲清悅動听。

  可如今再想起,回憶里的畫面卻只能是無聲。

  裴徊光停下搖晃的動作, 兩個小錘子敲打的動作也逐漸慢下來, 到最後歸于平靜。

  裴徊光回過神來。

  他垂下眼楮, 面無表情地瞥向站在面前的兩位小公主。在這宮中,人人都怕她,即使是身份尊貴的公主。兩個小公主一高一矮, 肩並肩站在一起,心里忐忑著地望著裴徊光。可當裴徊光的目光真的落在她們兩個身上,她們兩個人又急急忙忙畏懼地低下頭, 不敢與裴徊光對視。

  裴徊光低笑了一聲, 道一聲︰“謝謝。”

  言罷,他一邊晃悠著手里的撥浪鼓,一邊慢悠悠地往前走。留下兩個小公主面面相覷。

  直到裴徊光走遠了, 兩個小公主才松了口氣。個子高一些的公主用肩膀輕輕踫踫身邊的妹妹,驚奇地說︰“他跟我說謝謝誒!我是不是听錯啦。”

  “姐姐沒有听錯哦。那個可怕的人是這樣說的!”

  “哦……”

  兩個小姑娘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忽然覺得那個可怕的人, 看中的東西居然不是直接上手搶, 還會跟她們道謝呢!

  而事實上,裴徊光只是太閑了。

  名單上那些住在關凌的人,已經被他殺完了。剩下的人都不在關凌,若他趕去別處取狗命,勢必不能一日之內趕回來。

  不能一日之內回來,他的寶寶要想他的。

  他不舍得他的寶寶犯相思病。

  兩個小公主跑到丁千柔面前,笑嘻嘻地說︰“丁才人,我們去繼續去摘花呀!”

  “對呀!摘花去呀!”

  丁千柔這才回過神來。她臉色有點發白,不敢置信地望向裴徊光走遠的方向。裴徊光已經走了很久了,身影早就看不見了。

  丁千柔認出了裴徊光手里的那碟香荔甜糕。

  沈茴跟著她學了那樣久,怎麼樣烘烤,怎麼樣雕糕點上的紋路,都是她手把手教給沈茴的。她怎麼可能認不出來呢?

  丁千柔再琢磨了一下裴徊光走來的方向。

  ……該不會是從浩穹樓出來的吧?

  天才剛亮啊!掌印為什麼會一大早去浩穹樓中見皇後娘娘?還吃著皇後娘娘最近一直在學的糕點?

  莫非……

  莫非掌印大人昨天晚上是宿在浩穹樓的?

  丁千柔被自己的猜測嚇了一跳。

  “這怎麼可能!”丁千柔腳步踉蹌著,險些站不穩。

  她覺得自己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丁才人你怎麼啦?”

  兩位小公主趕忙過來攙扶丁千柔。

  丁千柔身邊的兩個侍女出喜和雙喜在不遠處采摘鮮花,剛往這邊來,就看見丁千柔臉色煞白,像是受了驚。兩個侍女趕忙快步趕過來,一邊扶著她,一邊詢問發生了什麼事情。

  “沒發生什麼事情呀。就是剛剛見到掌印了。也沒說幾句話呀。”矮一點的小公主說。

  個子高一點的小公主說︰“丁才人若是不舒服,還是回去歇著吧。我和妹妹明日再去尋你。”

  丁千柔勉強笑了笑,溫聲說︰“我是有點不舒服。明兒個做了糕點,讓人給兩位公主送去。”

  兩個公主點點頭,手牽著手跑開去花圃里玩了。

  見兩位公主帶著自己的婢女走遠了,雙喜才問︰“娘娘到底怎麼啦?”

  兩個婢女太了解自己主子了,知道丁千柔這個樣子絕對不是身體不舒服,恐怕又是被什麼嚇到了。而且有著上次落水的事兒,她們兩個懷疑丁千柔又被裴徊光嚇到了。

  “我、我……我們回去再說。”丁千柔道。

  回到住處,丁千柔坐著緩了一會兒,才將自己的發現說給兩個婢女。兩個婢女听得驚了。

  “不會吧?”雙喜睜大了眼楮,“皇後娘娘和掌印太監裴徊光?我的天,這可是滿門抄斬的事情啊!皇後娘娘怎麼敢啊!”

  出喜琢磨了一會兒,忽然笑了。她說︰“怪不得!我就說嘛,後宮這樣多的美人,可哪個比得上皇後娘娘沉魚落雁的美貌?皇後娘娘怎麼可能會不受寵的?原來不是不受寵,是這個原因呀!”

  “啊?”丁千柔好不容易緩下來的臉色再次變得煞白,她聲音都在抖︰“不、不是吧?你是說陛下知道皇後娘娘和掌印大人的奸、奸情……”

  “嗯!”出喜使勁兒點頭。

  “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呢……”丁千柔顫聲呢喃著,“皇後娘娘怎麼可能這樣不守婦道。我以為她不得陛下寵愛,所以才想著跟我學做糕點,然後去討好陛下的……”

  丁千柔完全接受不了這樣的現實。

  “會不會是巧合……就、就是掌印一早有事去浩穹樓稟話,又順便吃了浩穹樓里的糕點呢……掌印明明是個宦臣啊!”丁千柔瞬間找到了理由,“對對對,他是個宦臣啊!皇後娘娘怎麼可能和一個閹人有奸情啊!”

  出喜瞪圓了眼楮︰“娘娘,奴婢不是早就跟您說過了嗎?這宮里女人這樣多,女人和太監結對食的例子數不勝數。皇後娘娘也是女人啊!再說了,陛下如今得了這樣的髒病,誰願意去侍寢啊。你看,皇後娘娘離得遠遠的呢!”

  丁千柔低著頭,慢慢琢磨著出喜的話。她琢磨著,就想到侍寢這件事情上了。她也不願意給皇帝侍寢啊!尤其陛下最近時不時抓幾個妃子和大臣關進一間屋子,一關就是一整夜。

  天啊!她既不願意染髒病,也不願意毀名節啊!

  雙喜听了出喜的分析,沉默地琢磨著。

  出喜又搬出以前的話來勸丁千柔︰“娘娘,您還記得奴婢上回跟您說的話不?如果掌印和皇後娘娘牽扯不清。而皇後娘娘不得陛下寵幸正是因為掌印大人從中作梗,那您也可以去勾引掌印大人呀!”

  丁千柔嚇得雙肩顫了顫,立刻使勁兒搖頭,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

  “你又來了。”雙喜瞪了出喜一眼,“咱們主子這樣怕掌印大人,你還出餿主意!”

  出喜狐疑地看了丁千柔一眼,也覺得這主意成功的幾率不大。她也是有私心的。宮中做奴婢的,待遇都是跟著主子走的。若丁千柔能當個寵妃,她的日子也會好過很過。可皇帝這個樣子,這寵妃是當不得了。

  那要是勾搭上了這皇宮中真正第一大的人,豈不是一樣的?

  天下誰人不知,就連皇帝也懼怕裴徊光。

  出喜不確定地說︰“也、也許掌印大人就喜歡咱們主子這樣弱不禁風的小美人呢?我瞧著……皇後娘娘也是嬌嬌的樣子。”

  雙喜太明白出喜心里的小九九了,她反對︰“這只是咱們的猜測!”

  “咱們主子下次見了皇後娘娘,可以試探試探呀!”出喜急說。

  雙喜氣急,覺得出喜這是為了榮華富貴讓主子冒生命危險,她沒好氣地說︰“你既然還是上次的主意,那我還是上回的主意。咱們主子膽子小,你膽子大。我瞧著你也長得漂漂亮亮的,勾引掌印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別說了……”丁千柔心煩意亂地站起身,“我要去做鮮花餅了,一會兒好送給幾個小公主。”

  “奴婢幫您。”雙喜提著裝滿鮮花的花籃,跟上丁千柔。

  出喜低著頭,還在琢磨著自己天大的計劃。

  ……也許雙喜說的也對?將榮華富貴寄托在主子身上是理所應當的,可若主子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那就自己上?

  怎麼上呢?

  出喜皺著眉,琢磨起來。

  ‧

  禁軍首領岑高杰做了些禁軍的人事調動,他從浩穹樓側門離開。走出浩穹樓,他回望了一眼浩穹樓,再將目光落在遠處皇帝所在的寶合殿,他握了握拳,大步離開。

  沈茴懶洋洋地窩在美人榻上,讀著螢塵送來的書信。

  一目十行掃過信上的內容,沈茴欠身,掀開琉璃燈罩,將信在燈火上燒了。

  圓滿腳步匆匆地走上來來,笑盈盈地說︰“娘娘,沈娘娘送來的侍女已經到了。”

  沈茴望著在蠟燭上逐漸燒著的信箋,問道︰“怎麼送來的?”

  “當然是借著宮中統一收納宮婢的機會招進宮,才悄悄將名字劃到浩穹樓。”圓滿笑著答話。

  沈茴這才笑了,讓圓滿將人領進來。

  三個侍女,一個十九歲,叫蔓生,是沈鳴玉給沈茴挑的。另外兩個,一個十二,一個十一,是給齊煜準備的,一個叫雲鞘,一個雲穗。

  沈茴見過她們三個人,說了幾句話之後,便讓拾星帶著蔓生下去安頓下來。然後她帶著雲鞘和雲穗,將人交給齊煜。

  回到寢屋,沈茴將人都屏退,認真思量著自己的計劃可還有什麼紕漏。

  她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會是什麼。稍有差池,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失去性命。她原以為自己的計劃不會有那樣多的人參與,可是不知不覺中,越來越的人參與了進來。

  越多的人參與進來,讓她不得不越來越謹慎,不準許紕漏的出現。

  與此同時,力量是相互給予的。

  她不知道自己竟然被那樣多的人信任。她不能對不起那樣多的信任,原本只是心中大膽的一股沖動,如今成了勇往直前的責任。

  沈茴閉上眼楮,因為逐漸加重的壓力,而有些不能靜心。

  她忽然起身,朝博古架走去。一個侍女也沒帶,一個人打開博古架的機關,快步下樓,走進暗道里。

  一走進淡藍色的暗道里,沈茴的心里逐漸平靜下來。置身在藍色調的天地間,人也好像變得更加冷靜。

  沈茴尋了個地方,倚著白玉牆慢慢抱膝坐下來,裙擺曳地。

  她緩緩合上眼楮,在這份淺淺的藍色海洋中,讓自己的心徹底靜下來,從頭開始分析,將所有的枝節慢慢規整理順。

  時間緩緩地流,竟走過了三個半時辰。

  裴徊光遠遠看見了沈茴的身影,一直走到沈茴面前,她仍舊渾然不覺。

  “阿茴?”

  沈茴睜開眼楮,慢慢彎唇︰“抱抱我吧。”

  就算我們做的事情完全不同,抱抱我,也是一種力量。

第165章 親親

  裴徊光蹲下來, 朝沈茴伸出手來,沈茴望一眼他遞過來的小臂,身子朝他偎過來, 將臉貼在他的胸膛, 雙手攥著他腰側的衣襟。

  “娘娘……”

  “先不要說話。”沈茴打斷裴徊光的話, 在他的懷里閉上眼楮, 輕輕去聞他身上的氣息。

  他剛從外面來,身上帶著絲涼氣,還夾雜了一點海棠的雅香。

  裴徊光便沉默下來。他垂眼陪著窩在他懷里的沈茴, 手掌搭在她的後背,輕輕拍撫著她的脊背。

  許久之後, 沈茴用臉頰蹭了蹭裴徊光的胸膛。

  裴徊光便知道她緩過來了些, 他慢悠悠地撫弄著沈茴的一縷發,一圈圈纏在自己的手指上, 他忽然開口︰“娘娘有什麼需要咱家幫忙的嗎?”

  話一出口, 裴徊光有些後悔。

  他又不是不知道她想做什麼。

  他怕, 怕沈茴提出的事情,是他不願意去做的。

  可若她真的說了……

  裴徊光轉弄的長指停下動作, 他垂目望著沈茴一圈圈纏在他指上的烏發是如何逐漸松散開來。

  沈茴沉默了一會兒, 稍微從裴徊光的懷里退開一點, 抬起臉望著他的眼楮, 慢慢揚起唇角, 她說︰“阿瘦和阿胖送給我吧。”

  裴徊光回望著她,不由低笑了一聲。他捏捏沈茴的耳朵尖,說︰“好。”

  沈茴唇角的笑容再揚起幾分, 她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問︰“什麼時候啦?”

  “吃夜宵都太遲的時辰。”裴徊光站起身, 且將沈茴拉起來,“走吧。”

  沈茴將手交給裴徊光,讓他微涼的手掌將她的縴手握在了掌中。裴徊光牽著她,朝著離開浩穹樓的方向。

  溫藍的暗道里,只有兩個人交疊的腳步聲。

  “娘娘有什麼想吃的嗎?”裴徊光問。

  沈茴認真想了一下,說︰“想吃烤羊腿。”

  裴徊光皺皺眉。這大晚上的?

  沈茴晃晃他的手,側過臉望向他,問︰“你還記得不記得那個有七朵金花的鏢局?他們人稀奇古怪的,但是烤的羊腿好好吃。”

  裴徊光眼前不由浮現了只有沈光和裴茴的日子。他再琢磨了一下,說︰“那家鏢局的人沒全死光。你要是想吃,咱家把人抓過來給娘娘當廚子。”

  沈茴輕笑了一聲,搖頭說︰“不要。廚子烤得不比他們差。”

  兩個人手牽手繼續往前走。過了一會兒,沈茴又說︰“這樣晚了,我又不想吃烤羊腿 。我想吃烤魚。”

  “好。”

  說著,兩個人走到了暗道的出口。暗道的門被推開,兩個人才發現外面正下著蒙蒙細雨。

  “等著。”裴徊光松開沈茴的手,走進雨中,先回去給沈茴取傘。

  他走了沒多久,就听見身後細碎的腳步聲。裴徊光停下來,轉身望向沈茴,看著她提裙朝他跑來的模樣。

  “雨不大,我和你一起走。”沈茴主動去牽裴徊光的手。

  裴徊光瞥了一眼兩個人交握的手,頓了頓,才問︰“娘娘一刻也舍不得離開咱家?”

  沈茴愣了一下,才反駁︰“雨那麼小……”

  裴徊光松開沈茴纏上來的手,他低著頭,解開玉帶。

  沈茴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低聲問︰“你、你要做什麼?”

  裴徊光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然後拉來她的手,將解下的玉帶放在她手中。他將身上殷紅的外衣脫下來,劈頭蓋臉地罩在沈茴的頭上。

  視線忽然被阻,沈茴握了握手里的玉帶。下一刻,她的另一只手就被裴徊光擒了去,拉著她往前走。

  沈茴低著頭,望著自己的裙子,看見細密的雨絲落在腳邊草葉上。

  “掌印為什麼不背著我走?”沈茴問。

  “咱家不喜歡弓著腰背人。”

  沈茴垂著眼楮,望著自己時不時從裙底探出的鞋尖,髒了一點泥。她有點嫌棄。她在心里小聲嘀咕一聲——那你也沒抱我走啊。

  穿過海棠林,裴徊光牽著沈茴回到府邸,才扯開罩著她頭上遮雨的外衣,隨手交給順歲。

  “去泡個熱水澡,再換身干淨的衣裳。”裴徊光說。

  “好。”沈茴隨口敷衍般回應。她正低著頭,拿著裴徊光塞給她的玉帶,往自己的腰上纏扣。

  裴徊光眼尾略勾了點笑意,笑她小孩子行徑,摸摸她的頭,獨自往樓下走。

  順歲一邊吩咐下面的人燒水,一邊去收拾盥室。

  沈茴想了想,走到廊窗前,推開窗戶,朝外望去。她等了一會兒,才看見裴徊光的身影出現在視線里。

  裴徊光身上還是回來的那身,上身只著了單薄的雪色中衣。他手里提著魚竿和魚簍。他緩步走在斜斜的雨線里,連斗笠也沒有戴。

  沈茴望著裴徊光形單影只的背影,轉身小跑著下樓。

  “娘娘要去哪里?外面下著雨呢。”順歲趕忙追上來。

  “給我拿簑衣和紙傘來。”沈茴一邊說,一邊往樓下走。

  她將簑衣穿在身上,一手提裙,一手握著紙傘,腳步輕盈地快步跑進雨幕中。她才剛跑進雨幕中兩三步,又很快折回來,再拿了個輕便的小杌子。

  沈茴剛跑到石拱橋上,裴徊光就听出了她的腳步聲,他慢條斯理地將掛了魚餌的魚鉤甩進池水中,等著鯉魚來咬。

  沈茴將小杌子放在裴徊光身邊,她緊挨著他坐下,撐起傘來,舉在裴徊光頭頂,然後才開始整理自己身上的簑衣,以及簑衣下的裙子。

  等到沈茴將一切都拾弄好,安安靜靜地坐著了。裴徊光才微微偏著頭,將自己的臉,湊近她。

  沈茴輕輕翹起唇角來。她剛要湊過去,忽想到自己臉上淋了些雨絲。她趕忙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嘴,才將斗笠向後推了推,湊過去,在裴徊光的臉上輕輕親了下,再飛快地退回來,端莊地坐好。

  裴徊光也很容易滿足。得到了想要的,他也重新坐直身體,目視前方,等著蓮花池里的鯉魚上鉤。

  也不知道是因為下著雨,還是因為蓮花池里的鯉魚每日吃得都很飽。垂落在水中的魚餌,許久都沒有鯉魚來咬。

  許久之後,沈茴側過臉來,含笑望著裴徊光的側臉。

  細雨傾落池中,濺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細雨飄落的聲音,細碎而溫柔。

  沈茴心里再一次生出不切實際的期盼來——若這世間只他們兩個該有多好。

  她說︰“掌印還是幫我個忙吧。”

  裴徊光低“嗯”了一聲,等著她說。

  沈茴彎著眼楮笑起來,說︰“該睡棺材的時候睡棺材。”

  裴徊光這才轉過頭,將目光落在沈茴的臉上。于是,他的視線里是朝思暮想的臉正溫柔地含笑望著他。

  分明她就在身邊,卻也擔得起“朝思暮想”這四個字。

  “娘娘是擔心咱家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會壞了娘娘的事情?”裴徊光慢悠悠地問。

  沈茴輕輕搖頭。她不回答不解釋,只是說︰“照顧好自己。”

  裴徊光看了她一會兒,說︰“唇角有點涼。”

  沈茴眼楮彎了再彎,湊過去親親他的唇角。只是這一次,她沒有很快退開,裴徊光也沒準許她再退開。沈茴小心翼翼地仰起頭,她頭上戴著的斗笠便落了地。

  盛夏時節就連午夜也悶熱,偏這樣一場細雨,帶來繾綣的清涼。

  沈茴手中舉著的紙傘不知何時偏了又偏,微涼的細雨落在兩個人的臉上,又不知有幾絲卷在兩人糾纏的唇齒間。

  半天沒有反應的魚竿終于有了動靜,肥美的鯉魚咬上了魚餌。

  然而沒有人顧得上它,讓它吃了個盡興,將魚鉤上的魚餌都吃光了,搖晃著鼓鼓的白魚肚,慢慢游走了。

  後來嘛,裴徊光也沒有再釣魚。他瞥了一眼水面,將手中的魚竿直接捅進去,魚竿另一頭輕易穿進一條鯉魚的肚皮,被抓了上來。

  沈茴在一旁輕輕地笑。

  裴徊光又抓了兩條魚,也沒帶著沈茴回去,而是帶著她去了小山亭,在廳中堆了柴木開始烤魚。

  沈茴坐在火堆旁,伸出雙手靠近火堆,一邊烤著火,一邊聞著木架上的魚逐漸有了誘人的香。

  烤魚很香。淅淅瀝瀝的雨落在海棠樹上,撫琴般彈著溫柔的調子。

  裴徊光知道沈茴的手指嬌嫩,會嫌棄剛烤出來的魚燙,可剛烤好的魚肉才香淳。裴徊光將烤好的魚撕下一小塊一小塊的魚肉,喂到沈茴的口中。

  “好吃!好吃!好吃極了!”沈茴眼楮亮亮的。她口中還有燙燙的魚肉,說出來的話吐字不清。

  她一連吃了幾口,見裴徊光一點也沒吃,當裴徊光再喂來一塊魚肉時,她只咬著魚肉的一端一點點,然後含笑湊過去,送到裴徊光面前。

  裴徊光看她一眼,將她遞過來的魚肉咬過來。

  沈茴笑著抬起頭,望著天上的月亮。飄著細雨絲的夜晚,月亮居然也缺席。溫柔地掛在夜幕上,將滿。

  裴徊光咬過來的魚肉是熱的,沈茴的唇上卻有點涼。

  裴徊光慢悠悠地將這口魚肉吃了,怕沈茴冷,也沒敢久待,再陪著沈茴吃了一些,就帶著她回去了。

  實在是太晚了。一回去,沈茴就連連打哈欠。

  順歲早就將盥室準備好了,沈茴簡單地泡了個熱水澡,再換上一身干淨柔軟的寢衣,便哈欠連天地回到寢屋里躺下了。她躺在床上,瞥一眼空著的身邊,睡眼朦朧地望著門口的方向。她去盥室之前,就沒見到裴徊光,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實在是太困了,等不及裴徊光回來,先緩緩閉上眼楮先睡了。

  將要睡著前,沈茴在心里悄悄盼著中秋佳節的晚宴快些結束。她盼著這樁壓在心里的大事早早了解。然後,她可以早一點將給裴徊光準備的生辰禮物送給他。對,在他生辰前。

  她已經迫不及待了。

  她知道自己給裴徊光帶來了一些溫暖。可是不夠,完全不夠。她要牽著裴徊光的手去見那個人。那個人能給裴徊光的溫暖,是她不能給予的。

  沈茴想著想著,漸漸睡著了……

  裴徊光站在荔枝圃前,望著荔枝苗。關凌到了雨季,最近會一直降雨。若降下暴雨,這脆弱的小苗苗恐怕撐不住。

  他想著,該給荔枝圃造個能夠遮風擋雨的棚子。

  阿胖和阿瘦從遠處走來。阿胖是一慣的沉默寡言,阿瘦笑著開口稟話︰“掌印。娘娘這兩日……”

  裴徊光抬了下手。

  阿瘦說了半的話就卡在了嗓子眼,不上不下,怪難受的。

  “從今往後,娘娘的事情不必匯報了。”裴徊光吩咐。

  阿胖和阿瘦對視一眼,齊聲︰“是。”

第166章 變天

  轉眼, 到了八月十五中秋節這一日。

  沈茴一早就醒了,坐在窗邊,從開著的窗戶望向外面的天際。烏雲一層又一層疊了又疊, 從烏雲間漏下的日光也黯淡。

  好像, 在醞釀一場隨時都能滾降的暴雨。

  沈茴想事情的時候,喜靜, 身邊的宮人都悄聲退了出去。沉月擔心變天了,沈茴會冷。她拿了件外衣, 輕輕搭在沈茴的背上,然後也悄聲退了下去。

  寢屋里只沈茴一個人, 她獨自在窗邊坐了一會兒, 挽了挽右袖,研磨, 再從筆架上拿了筆, 開始寫遺書。

  原本有滿腹的話,真要落筆時, 偏又詞窮。沈茴懸著筆, 望著空白信箋呆怔了好一會兒,才認認真真地落筆。

  將遺書寫好了, 她放下筆,雙手拿起信箋, 輕輕吹了吹,待墨跡干了, 才裝進暗黃的信封里,漆了封口。

  沈茴拿起這封遺書, 起身走向琉璃籠。她跪在在雪白的柔毯里, 打開角落里的箱枕, 驚訝地發現里面放了一盒糖。

  沈茴推開薄瓷的蓋子,取出一粒紅豆糖放進口中,認真嘗嘗它的甜。

  原本,她只想將這封遺書放在箱枕里。玉箱枕中的這盒糖,提醒了她。她改了主意,將信封撕開,取出里面的信箋,將其卷起,然後塞進角先生原本灌水之用的中空孔洞中。

  做完這些,沈茴重新坐在窗邊,望著滿天的烏雲。

  弒君這樣的事情,古往今來都是頭一等的逆天大事。

  她怎麼可能不緊張呢。

  ‧

  按理說,太後孝期還沒過。宮中本不該舉辦這樣的大宴,可太後在時,她和皇帝的母子關系便不好,等她死了,皇帝為她守了半年,自覺仁至義盡。此番設宴,皇帝更是不听朝臣的勸阻,反而笑著說︰“這是昨兒個母後給朕托夢,說要舉天同慶!”

  中秋節的團圓宴在晚上,文武朝臣們傍晚時才會帶著家眷進宮。可宮里的人提前三天就開始忙碌準備,到了今天,更是忙碌。忙碌的宮人偶爾抬頭望著陰雲密布的天幕,心里生出莫名的威壓恐懼來,不由匆匆收回目光,加快腳步去做事。

  整個皇宮,都陷在莫名的風雨欲來的氣氛中。

  不同于別處,浩穹樓的氛圍要更怪異些。浩穹樓里的人比誰都清楚將要來的風雨有多凶猛。他們已經陷在危險中,不得不畏懼。與畏懼同時產生的,還有另一種莫名的興奮。

  團圓和圓滿肩並肩坐在床上,互相攥著對方的手。

  “我有點害怕……”團圓吸了吸鼻子,眼楮也是紅紅的。

  圓滿安慰她︰“有什麼好怕的?跟著娘娘走就對了。娘娘讓咱們沖,咱們就沖!”

  燦珠憂慮地坐在窗邊做針線活,聞言,不由抬頭望向圓滿,笑了。

  團圓和圓滿兩個人性格又奇怪,又互補。兩個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也是同時入宮。

  團圓平時膽子很小,總是哭哭啼啼。而圓滿卻總是有很多大膽的想法。所以很多事情,都是圓滿拉著團圓去做。比如當初巫茲人鬧事之事,就是圓滿拉著團圓跟著皇後娘娘去了寶碧宮。

  可是怪就怪在……真遇了事兒,圓滿總是會被嚇得腿軟動不了,而團圓卻能一邊哭著一邊往前沖。

  燦珠說︰“你們若不敢去,和娘娘說一聲,便是了。娘娘才不會勉強人。”

  “胡說,我們才不臨陣脫逃!”圓滿說。

  團圓也紅著眼楮使勁兒點頭。

  “行啦。”燦珠安慰團圓,“別哭啦。我想去還去不成呢。”

  燦珠說的是真心話。她多想在這樣重要的日子,跟在皇後娘娘身邊,偏她身子不方便。真令人喪氣。燦珠繼續做著給孩子的小衣服,一邊琢磨著自己能幫點什麼忙。

  通和在外面敲門,得到回應後,推門進來,笑著說︰“好姐姐們,別在這兒坐著啊。出來出來,咱們一起喝幾杯。拾星、海晏他們都在呢。”

  團圓和圓滿本是從不喝酒的,也跟著通和出去,破例喝一點酒。就連燦珠也跟了出去,她不能喝酒,便以茶代酒。

  小宮女小太監們聚在一間屋子里,喝酒談笑,其樂融融。

  誰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最後一頓。

  ‧

  到了傍晚,開始有朝臣陸續帶著家眷進宮來。明明從昨天晚上開始陰雲密布,一直挨到現在,蘊在烏雲里的暴雨還是沒有降下來。

  沈茴穿上皇後繁復厚重的朝服,她由著沉月給她挽發戴簪。她輕輕撫著鳳服上奢華的飛鳳繡紋。想起剛得到封後聖旨時,懼怕、迷茫之余,她悄悄藏在心里的那點責任。

  沉甸甸的雙鳳翔雲鎏金華勝戴在沈茴高綰的發上,沉月收回手,說︰“娘娘,咱們該出發了。”

  沈茴從銅鏡下的抽屜里取出竹骨鐲戴在皓腕上。

  剛入宮那一日,她為了避寵,曾用這竹骨鐲里面藏著的小刀劃傷自己的腿。

  她再從盒子里的首飾中,取了一支鎏金的流蘇步搖,對著銅鏡比量了一下,戴在最順手容易取下來的地方。這支步搖戴在發間讓人覺得華美非凡,然而穿進發間的部分卻不是純金,堅硬的材料,能殺人的尖端。

  “走吧。”沈茴緩緩站起身來。

  沈茴將染著鮮紅甲脂的手搭在沉月的小臂上,緩步往前走。臨出門前,她隔著雕花屏,望一眼博古架的方向,收回視線,帶著浩穹樓的宮人往金露殿去。

  卿行宮到底不如京中的皇宮寬敞氣派,金露殿是皇帝上朝的地方。今日的中秋團圓宴,就設在金露殿旁邊的偏殿。

  偏殿里已經坐滿了人。朝臣幾乎已經帶著家眷都到了,只宮中幾位位高的妃嬪還沒到,倒也未必會來。

  殿中席間的人竊竊私語,听見內宦稟告皇後娘娘到了。眾人趕忙起身,俯身跪拜齊聲︰“皇後娘娘萬福金安。”

  沈茴穿過一張張宴桌前跪地的人群,緩步走到上首她的位置上入了座,才道一聲︰“平身。”

  得知皇後娘娘已經到了,還沒到的幾位宮妃腳步匆匆地趕來。行過禮之後,道歉遲了。也不知道她們是真的遲了,還是一直猶豫要不要過來。

  沈茴偏過頭,望向身邊皇帝空著的椅子。

  皇帝這個時候正趴在寢宮上,讓太監孫昌安給他上藥。他背上的病斑尤其多,難受得很。

  自到了關凌,裴徊光不怎麼進宮。孫昌安借機嘴甜往上爬,如今在皇帝身邊,雖沒什麼實權,可是皇帝很是喜歡他。

  “人都到了?”皇帝嘆氣。

  “都到了。就連陛下心里想著的沈家姑娘也到了呢!”孫昌安笑著說。

  一提到沈鳴玉,皇帝立刻皺了眉。

  這幾日,他一直很猶豫,不知道要不要再等兩年,可他總有種不好的預感,擔心夜長夢多。

  覺察出皇帝心情不好,孫昌安討好地笑著說︰“陛下不必顧慮那麼多。這天下的女人呦,能夠侍奉您,是她的福氣。沈家姑娘雖然年紀小,可是奴瞧著她個子高高的,早就長得差不多了。再說了,年紀小就年紀小的妙處……”

  孫昌安細細的嗓子說到這里,聲音低下去,掩唇笑著,期間深意不必多說。

  皇帝坐起來,怔怔地說︰“以前……朕好像也幸過年紀小的。”

  孫昌安詫異地望向皇帝,不明白既然如此,皇帝為什麼還要猶豫?下一刻,他忽然見到皇帝打了個哆嗦。

  “走走走,快服侍朕穿衣往金露殿去!”

  孫昌安趕忙服侍著,再不敢多說。

  皇帝覺得自己的記性真是太差了。他只是隱約記得他剛當上皇帝的時候也幸過年紀小的姑娘,後來不踫了。

  為什麼不踫了?

  因為裴徊光不高興。

  一想到裴徊光不高興,皇帝臉色發白。

  他知道自己做了太多的惡,這天下太多的人想要他死。頭幾年,他會依賴裴徊光,因為他心里覺得每次遇到刺客,裴徊光總能保下他的命。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從今年開始,他心里隱隱覺得裴徊光不再是他的護身符了……

  皇帝穿上龍袍,坐上龍輦,往金露殿去。

  他抬頭望望滿天的烏雲,咒罵了一句,心里想著一定要等他到了金露殿之後再下雨,他可不想淋雨。

  孫昌安諂媚地笑︰“陛下,為了助興,各宮娘娘們給陛下準備了助興節目,有歌有舞呢!”

  皇帝一想到到了金露殿,就會有那麼多的美人相伴,他心里頓時又開心起來。

  當皇帝真好啊!

  ‧

  金露殿里已坐滿了人,該來的都到了。滿桌珍饈無人動,都等著皇帝的到來。終于等到內宦尖細的嗓音︰“陛下到——”

  滿座的人都起身,矮身跪拜下去。

  皇帝剛一邁進金露殿,望著滿殿的美人心中大悅,他一邊往前走一邊說︰“都起來,都起來!今日不用講究這些規矩。哈哈哈……”

  待皇帝坐下,宮女們魚貫而入,端上最後的幾道熱菜。

  沈茴偏過頭,望向皇帝,說道︰“陛下,今日佳節,後宮姐妹們為陛下準備了歌舞。”

  皇帝一邊听著沈茴的話,一邊環視下方。

  美人那樣多,可是她們的相公、父親就在身邊。女人如花似雲,她們身邊的男人們卻粗糙丑陋,讓他的好心情都要減少兩分。

  麗妃帶著幾個獻舞的妃子起身。

  皇帝忽然開口︰“等會再跳舞。”

  離席走了一半的妃子們紛紛停下腳步,繼續走也不是,退回去也不是。

  皇帝琢磨了一下,才說︰“雖說母後托夢給朕來辦這團圓宴。可母後畢竟喪期未滿,咱們還是應當先去拜一拜太後。”

  席間臣子听了皇帝這樣說,都覺得很驚奇。原來皇帝也知道太後喪期大操大辦不太好?

  “愛卿們與朕同去。女人們就不用去拜了。”皇帝起身離席,帶著滿殿的朝臣往祠廟去。

  賢貴妃蹙眉,望向沈茴。

  沈茴輕輕搖頭。

  滿殿的女子們等了又等,等那邊拜祭過太後,卻只皇帝一人回來。

  “岑高杰。”皇帝喚禁軍首領,“將殿門關上。”

  沈茴咬了咬唇。

  皇帝重新入座,環視滿殿的美人們。沒了丑陋的男子們,他心里這才滿意了。

  皇帝又發話︰“誰要跳舞,跳。”

  麗妃這才帶著妃子們開始跳劍舞。入殿不得帶兵器,就算是劍舞,她們用的也是木劍。

  皇帝吩咐孫昌安點燃殿內炭火盆。本是夏日,殿內一下子熱起來。

  他扯了扯龍袍衣領,望向臣子家眷︰“這樣熱,夫人們應都褪下衣衫。”

第167章 弑君

  整個偏殿里瞬間安靜下來。偏殿正中央劍舞的妃子們停下來。樂師撫出的綿長調子忽然走了音, 發出一道尖利的聲響來。樂師嚇了一跳,立刻跪下來,額頭觸地。

  皇帝可不是臨時起意。從一開始, 這一場中秋佳節的團圓宴, 就是一場荒誕的淫宴。皇帝不過是對新進宮的這一批秀女不滿意,想要二次選秀而已。這群拿著皇家俸祿的人, 居然膽敢百般阻攔。

  好啊。你們不是阻止嗎?行啊,朕听你們的, 不選秀納妃了。身為至高無上的皇帝,難道他還弄不來女人?看看這滿殿的端莊美人們, 這不都是他的女人嗎?

  他心里還含著點報復的意思。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今夜過後, 他們將自己的妻女接回家中之後,會如何捶手頓足後悔勸阻皇帝選秀女!

  至于這麼做的惡果?

  皇帝抓了抓奇癢難耐的胳膊。這該死的病百般折磨著他, 讓他食不歡眠不沉, 就連對著能令他心神蕩漾的美人也不能盡情!是的,就算美人被他扒了衣裳綁在床上, 除非借助大量的藥物, 否則他將不能再有反應。當一個男人面對美人時沒了反應,那和低賤的太監有什麼區別?

  胳膊上的癢痛慢慢好了些, 皇帝這才有精力重新掃視殿內的臣子家眷。

  所有人安靜地坐著,誰也沒動。

  “你們是打算抗旨不遵?”皇帝指著殿內的妃嬪們, “這可是殺頭的死罪!”

  他又提高音量大喊一聲︰“孫昌安!”

  “是!”孫昌安從人群後面走出來,在他身後是二十余個內宦, 孫昌安一揮手,那二十多個內宦同時拔出腰間的佩劍, 銀光閃閃。

  孫昌安得意地笑著。徹頭徹尾的走狗笑。

  臣子家眷中有些嬌氣的姑娘忍不住倒吸冷氣, 甚至紅著眼楮開始哭了。甚至有膽小的姑娘顫顫巍巍的將手放在腰間, 想要解衣衫。可是當眾寬衣這樣的奇恥大辱,是與多年閨閣教養相違背的。這樣的羞辱,還不如一頭撞死!

  可是望著那些冷臉太監手中森森的劍刃,她們抖著肩心里全是畏懼。她們在心里擔心,就算她們不願,真的能如願嗎?等一會兒這群冷眼內宦會不會朝她們沖過來扒她們的衣裳?

  在內宦統一拔劍的齊聲後,整個偏殿再次安靜了下來。

  皇帝臉上的笑,慢慢收了起來。他逐漸眯起了眼楮,眼中浮現了齊氏骨子里的殘暴。他剛要再開口,忽聞耳邊的落盞聲。

  在一片死寂中,沈茴將手中的茶盞放下。瓷杯落桌,細微又清脆的聲響。

  皇帝聞聲轉頭望過來。

  團圓抖著腿,下意識往前邁出一步。圓滿趕緊拉住她,狠狠瞪她一眼。團圓瞬間回過神來。是摔盞,不是落盞。記錯了,記錯了……

  沈茴沒看皇帝,她目視前方,望著停下跳舞的妃子。她說︰“本宮剛入宮時,便知曉麗妃善舞。以前所見都是柔美的舞姿,不曾見今日的劍舞也這樣好看。”

  沈茴頓了頓,轉頭望向身邊的皇帝,繼續說︰“陛下可別辜負了妹妹們的心意。”

  皇帝望向殿中站立的妃子,目光一一掃過她們的臉。宮中女人實在是太多了。穿著舞衣的這些妃子們,有些人眼熟,有些人他都沒什麼印象。他打量著屬于他的女人們,又發現了幾個貌美如花的。

  也罷。長夜漫漫,不必執著一時。實在不該辜負了美人們的心意。她們為了取悅他,不知道偷偷練了多久,若他一眼都不看,美人們該多傷心啊。

  皇帝眼中的陰翳慢慢淡去些,臉上也重新有了點笑。他點頭,說︰“是朕的錯。朕不該辜負美人的心意。剛剛沒有看你們跳舞,你們便再跳一遍。這一回啊,朕好好看,誰跳得好重重有賞!”

  席間的臣子家眷們悄悄松了口氣。然而皇帝的目光再次落過來,拿出帝王的口吻來︰“一曲終了,朕不想你們身上再有一絲衣物。否則,殺無赦!”

  像是為了配合他的帝王威嚴,他剛剛說完,殿外忽然炸響一道驚雷,緊接著蘊在烏雲中幾日的暴雨瓢潑而落。

  剛剛松了口氣的臣子家眷們瞬間再次白了臉。她們終于明白,今日恐怕在劫難逃……

  “跳吧。”皇帝的聲音伴著殿外的雷雨交加。

  跪地不敢抬頭的樂師這才抬起頭來,趕忙爬回去,穩了穩心神,準備重新彈奏。

  “陛下。”沈鳴玉站起來。

  听見沈鳴玉的聲音,皇帝的目光瞬間落過去,佝僂的脊背甚至也跟著挺了挺。

  沈鳴玉說︰“鳴玉雖然跳舞不怎麼好看,可是最喜歡舞劍了。既然娘娘們準備了劍舞,鳴玉也想上去跟她們一起跳。”

  一瞬間,皇帝眼前浮現新歲時沈鳴玉在擂台上翩若游龍的矯捷身影。他拍了拍手,連聲說︰“好好好!”

  沈鳴玉從席後繞出來,走到麗妃面前畢恭畢敬地詢問︰“娘娘,還有多余的劍嗎?”

  麗妃搖頭︰“每人一把,沒有備著多余的呢。”

  “哦……”沈鳴玉沮喪地拉長了音。

  皇帝竟然怕沈鳴玉這就要不跳了,他趕忙說︰“你隨便借一把劍便是!”

  沈鳴玉轉過頭望向皇帝,笑著說︰“陛下真英明!”

  皇帝听著沈鳴玉夸贊他的樣子,心里又恍惚了一下。他好像,又看見沈荼了。可成婚兩年,她一共就夸過他兩回……

  聆疾從東偏門進來,快步朝岑高杰走過去,低聲稟話︰“大臣們已經知道了陛下的用意,都在外面跪著。”

  現在?岑高杰听了听外面的暴雨聲。

  孫昌安諂媚地拿了身邊內宦的劍雙手捧給沈鳴玉。

  “這劍不好。”沈鳴玉沒接。

  皇帝回過神來,跟著附和︰“就是,閹人的兵器不好。鳴玉,你去禁軍那里挑一把。他們的劍,每一把都極精良。挑中了,就歸你了!”

  “謝陛下賞!”沈鳴玉朝站在最外圍的禁軍走過去。禁軍個個站得筆直,目視前方。沈鳴玉一邊走,一邊目光從他們腰間的佩劍一一掃過,最後站在聆疾面前,說︰“指揮,可否將劍借我試試?”

  聆疾下意識地皺眉。

  他的劍,是師門代代傳下來的。

  他看了沈鳴玉一眼,解了佩劍遞給她。

  “多謝!”沈鳴玉接過來。

  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幾乎被隱在雷雨聲中,不是很明顯。

  沈茴听見了。她開口︰“鳴玉,娘娘們都在等著你呢。”

  沈鳴玉悄悄舒了口氣,握緊手中的劍,轉身快步。

  樂師重新彈曲子,麗妃帶著妃子們開始劍舞。沈鳴玉站在最角落的地方,望著前面的妃子們如何跳舞,跟著舉劍比劃。她沒有跟著跳舞就能跳得很好的天分,拍子總是落後了半拍。

  可偏偏,皇帝覺得她認真學著跳舞的樣子好看極了。其他妃嬪都不能再入他的眼。

  恐怕滿殿之上真正觀看這支劍舞的人只有皇帝一人。臣子的家眷們陷在皇帝的那一句“一曲終了,朕不想你們身上再有一絲衣物。否則,殺無赦!”

  恐懼,讓她們盼著這支舞永遠不會停!

  沒有人做第一個脫衣的人,所有人都在僵坐著。

  賢貴妃悠閑地品了一口甜酒,望著那些女人的模樣笑了笑。這些人恐怕都以為宮中妃子尊貴無比,殊不知宮中的女人們自入了宮門,一日未曾遠離過這樣的恐懼。

  就算今日之事失敗了,大不了一死。她已經受夠了。

  殿外的嘈雜聲越來越大了。那些臣子們跪在殿外的磅礡大雨中,盡臣子勸阻的本分,搬出說不完的大道理苦心勸阻。更有脾氣暴躁的武將,口氣已極其不耐。

  殿內舞曲曼妙,是另一番華麗的景象。

  沈茴手里的茶盞忽然落到地上,碎了。

  立刻有宮婢趕過來收拾,免得傷了皇後娘娘的腳。沈茴將手遞給蔓生,起身離席,讓她們打掃。

  皇帝尋聲轉頭,看了眼摔碎的茶盞,再抬起頭望著沈茴緩步向後退的身影。他望著身著鳳服的沈茴,再次在心里感嘆他的皇後可真美啊……

  “護駕——”孫昌安尖利的聲音顫抖響起。

  木劍落了地。確切地說,是木套。每一把妃子手中的劍,拔下木套,里面便是磨了又磨的利劍。

  這一幕太突然,很多人都沒反應過來。

  孫昌安瞪大了眼楮,看著那些妃子舉劍朝皇帝刺過去,他趕忙招呼著自己的人沖上去護駕,口中一遍一遍呼喊的“護駕”一聲比一聲顫。

  滿殿的臣子家眷們也驚愕地望著一幕。

  有個姑娘下意識地顫聲跟著喊了兩聲“護駕”,緊接著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她望著身邊的人,所有人蒼白的臉上滿是震驚,可她們都閉著嘴。

  護駕,這好像是理所應當的事情,更是能帶來無上嘉獎的事情。可是……她慢慢坐下來,緊張地握起了拳,看著這一場戲。

  握劍的妃子有的跑得慢了,被內宦輕易鉗制住。有的跑得快的,已經將手中的劍刺向皇帝。那些刺來的劍,有些被內宦手中的劍擋開,有的劃傷了皇帝。

  皇帝大驚失色,跌坐在地,連連向後退。

  “禁軍!禁軍!護駕啊!”皇帝大聲呼喊。

  站在最遠處的禁軍也在往這邊趕。

  都是些嬌養的妃子,衣食住行被下人伺候著,就連舉劍跳舞,也要使出很大的力氣。不斷有劍劃向皇帝,將他身上的龍袍劃亂了。卻沒有一處傷致命。

  不斷有妃子被攔下來。

  于是,舉著茶托、蒲扇的宮婢、內宦們,便摔了手里的東西,從宴桌底下、花瓶里,抽出匕首,朝著皇帝沖過去,朝著那些護駕的冷面內宦沖過去。坐在席間的妃子們,有的躲在角落瑟瑟發抖,亦有拔下發間的簪子沖上去。

  “滅九族也算替天行道了!”臣子家眷中忽有人高喊一聲,抓著身下椅子跑過去。

  轟鳴的雷雨聲中,整個華麗的大殿亂成一團。

  沈茴站在遠處,冷靜地看著,時不時將目光落在殿門。

  落在皇帝身上大大小小的傷,越來越多了。

  皇帝連滾帶爬地逃,躲在岑高杰和聆疾身後尋求庇護。

  “讓開!”沈鳴玉從高處一躍而起,舉著手中的劍狠狠刺下去。皇帝大驚,打著滾躲避,還是讓劍刺入腹中。

  沉重的殿門忽然被打開,又關上。

  “裴徊光!救朕!救朕!”皇帝已然明白連禁軍也要他死。于是,裴徊光是他最後的希望!

第168章 哀家

  沈茴是第一個看見裴徊光的。

  隔著那樣遠的距離, 她遙遙望著殿門被人從外面拉開,裴徊光穿著簑衣的身影出現在門外。

  在他身後,是鋪天蓋地的暴雨, 雨水砸在石磚地面, 激起一層白霧。

  隱隱還能看見一大片跪在暴雨中的文武百官。

  殿門打開的那一刻,跪在暴雨中的臣子們,三三兩兩地站起身, 伸長了脖子, 焦急地望向殿內。

  雨霧卷彌,他們只來得及隱約看見殿內一片凌亂,下一刻, 裴徊光邁進門檻, 那兩扇沉重的殿門再次關上。

  雨太大了,即使穿著簑衣,裴徊光還是被淋濕,身上的濕髒, 讓他不太高興,隱在簑帽下的臉色有些差。

  裴徊光冷漠的視線掃過整個大殿。

  擺滿珍饈的宴桌倒了幾張,佳肴與瓷器摔了個稀巴爛。臣子家的女眷們, 有的三五成群躲在角落驚懼不已, 有的離了席和宮中的妃子、宮人混在了一起。

  往日里尊貴的妃子們和內宦撕扯在一起。你擒住我搶了我的劍,我便死死抱著你的腰, 阻止你去攔截別的姐妹。

  各種身份的人混在一起。沒有尊卑身份,甚至也不分性別。

  亂七八糟。

  裴徊光不過隨意地掃了一眼,就將目光落在遠處的沈茴身上, 對上她正望過來的目光。

  裴徊光出現的那一刻, 整個大殿瞬間詭異地靜下來。對裴徊光的恐懼好像埋在骨血里。到了這一刻, 似乎只要裴徊光出現,他們心里開始畏懼,擔憂這孤注一擲的一切會毀于一旦。

  皇帝一大清早給自己的夫人排隊買包子的時候,被東廠的人抓去拎到龍椅上。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不是嗎?

  裴徊光,會讓他們成功地殺了皇帝嗎?

  片刻的死寂之後,圓滿咽了口唾沫,朝沖在前面的團圓抖著嗓子大喊了一聲︰“繼續啊!”

  所有人好像在這一刻都回過神來,靜止的畫面重新瘋狂起來。繼續著大逆不道的弒君之舉!

  這些人,有些提前知道了沈茴的計劃,提心吊膽地準備著。還有更多更多的人提前什麼都不知道,在事情發生的那一刻,驚愕、觀望,再到參與進去。

  皇帝身上已經有了幾個血窟窿,事情到了這一步,還有什麼理由停止?即使裴徊光來阻止,即使今日這里血流成河一個人也活不下去,已看見了希望的人們,也要繼續飛蛾撲火!

  皇帝驚呼連連,從岑高杰和聆疾身後跑出來,他用顫抖的手捂住流血不止的腹部,在幾個內宦的掩護下,腳步踉踉蹌蹌地裴徊光奔過去。

  他什麼都顧不得了,只想抓住這千萬分之一可能的生的機會!

  他不想死啊!這皇帝,他還沒當夠啊!

  不知道從哪里砸過來花瓶,砸在皇帝的頭上,頓時頭皮裂開,鮮血汩汩淌下來。皇帝腳步一虛,跌倒在地。跌倒了,他也沒力氣站起來,像條喪家之犬般,朝裴徊光努力地爬。

  裴徊光還陷在被這瘋雨澆透的煩躁里。他將簑帽遞給身邊的伏鴉,面無表情地緩步往前走。

  沈茴凝在裴徊光身上的目光終于移開,她望了一眼朝裴徊光爬過去的皇帝,忽然松開蔓生,快步往前走。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乃至拖著繁復厚重的鳳袍奔跑起來。

  “給我!”經過沈鳴玉的身邊,沈茴拿了沈鳴玉手中的那把劍。

  劍很重,她努力握緊。

  終于,在皇帝爬到裴徊光面前時,沈茴趕到了。跑過整個大殿,讓她發白的臉色有了紅暈,連氣息也在加重。

  終于爬到裴徊光面前的皇帝似有所感,艱難到轉過身,望向沈茴。

  沈茴盯著裴徊光的眼楮,雙手用力握緊手中的劍,狠狠地朝皇帝的胸膛刺下去。

  劍尖刺進皇帝的胸膛,卡在那里。

  沈茴再用力,使盡全力地往下刺。隨著沈茴單腿跪下的動作,整支劍身徹底刺進皇帝胸膛,穿體而出。

  裴徊光瞥了一眼瞳仁睜大的皇帝,很想告訴沈茴她刺偏了。不過皇帝身上的傷太多了,無數個大大小小的血窟窿早就讓他失血過多。就算這一劍刺偏了,也活不了了。

  沈茴抬起臉來,望著裴徊光,目光一寸不移。

  狼藉一片的大殿內,鬧劇好像畫上了句號,所有人氣喘吁吁地停下手中的動作,都望了過來。

  明明是自己希望的畫面,可是又那樣不真實。

  真的……死了嗎?

  真的嗎?

  伏鴉趕忙蹲下查看,愣了一下,才說︰“死了。”

  裴徊光瞧著沈茴望過來的沉靜眸子,低笑了一聲,漫不經心地說︰“死就死了吧。”

  沈茴閉了下眼楮。

  大殿內,前一刻還鉚足了勁的人們,好像頃刻間被抽走了力氣,無力地癱坐在地,怔怔望著沒有了知覺的皇帝。

  不僅是殿內的人有種不真實感。沈茴也有。她很快睜開眼楮,望著面前瞪圓了眼楮的皇帝。听說人受了劍傷,劍堵在傷口里人還會有一口氣,若將劍拔出來,才會真正血流不止。

  她慢慢站起身來,用力將皇帝尸體里劍身拔出。

  鮮血汩汩瘋涌。有兩滴,濺落在沈茴臉頰。

  無數鮮血從皇帝的尸體里涌出來,慢慢在他身下洇出一大灘血。

  裴徊光將身上的簑衣也解了下來,遞給伏鴉。他拿出雪白的帕子,動作慢條斯理地擦去沈茴臉上的那兩滴血。

  他身上淋透了,撫在沈茴臉頰上的帕子也帶著絲外面暴雨的濕氣。

  裴徊光瞥著沈茴此時的模樣,覺得她偏執的樣子像只奮力戰斗的小野獸。

  嘖,怪好看的。

  他笑笑,說︰“咱家只是忽然想去金露殿瞧瞧,娘娘隨意。”

  沈茴松了口氣。

  因,裴徊光沒有阻止,皇帝真的死了。

  也因,裴徊光沒有親自動手,他不止一次地說過他不想親手殺齊家人。

  裴徊光放下了手,無所謂滿殿人望向他的目光,越過沈茴,緩步往前走。這里是金露殿的偏殿,一直往前走,穿過南門,就到了皇帝上早朝的金露殿。

  雖來前不是想去金露殿,可此刻,裴徊光倒也忽然來了興致,想去金露殿瞧瞧,瞧瞧他小時候頑皮在龍椅上刻的小烏龜還在不在。

  沈茴听著外面咆哮的暴雨,忽然提高音量︰“平盛,拿刀來!”

  已經往前走了一些的裴徊光微怔,詫異地停下腳步回望著沈茴縴細又挺拔的背影。

  “好哩!”不同于旁人的茫然,平盛五官都是笑著的,他小跑著過去,將手里的刀遞給沈茴。

  大殿內的人茫然不解,不知道皇後拿刀要做什麼。雖然所有人心里都怨恨這樣的皇帝,可他畢竟是皇帝啊!弒君更是大逆不道、有違天理。難道皇後娘娘帶領大家替天行道之後,要以死謝罪嗎!

  那、那……

  不少人心里產生了迷茫、畏懼,他們在心里悄悄地問自己若皇後娘娘帶頭自裁,她們要不要也跟著以死謝罪?

  沈茴握著平盛遞來的刀,蹙了蹙眉。

  太重了,比剛剛那把劍還要重。

  沈茴用力握緊這柄刀,覺得不太順手,她擰著眉調整了角度,笨拙地換了幾種握刀的姿勢,才勉勉強強地找到最順手的握法。

  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里,沈茴舉起手中的刀,朝皇帝的脖子砍下去。重刀落下,落在皇帝的脖子上,磕出深深的口子來。

  並沒有能成功將皇帝的頭顱砍下來。

  于是,沈茴便再一次舉起這把刀,朝著剛剛砍的地方,再用力地砍下去。

  一下、一下、再一下。

  跌坐在地的人們一個個站起來,呆滯地望著嬌小的皇後娘娘是如何穿著這一身鳳袍,笨拙又用力地去砍皇帝的頭顱。

  這樣的一幕,讓所有人都感覺到了驚悚。

  裴徊光皺眉望著沈茴發了瘋的模樣,猜測著她想干什麼。轉瞬間,他明白了沈茴的用意,眉宇展開後,陰沉的漆色眸底漸漸浮現了一絲亮色。

  嘖,他以前怎麼不知道小皇後殺人的樣子這麼好看。

  平盛猶豫了一下,才開口︰“娘娘,讓奴來?”

  “讓開!”沈茴高聲。許是因為砍了這麼多還沒有將皇帝的頭顱砍下來,她心里生出了幾分惱氣,甚至覺得有辱家門。她越發用力握緊手中的刀,因為透支了太多的力氣,縴縴的指已開始細微地抖顫著。

  隨著“梆”的一聲響,沈茴手中的刀落了地。與此同時,皇帝死不瞑目的頭顱也終于被砍了下來。

  就算不去看,沈茴也知道滿殿的人此時用什麼樣子的目光望著她。無視掉這些目光,沈茴揉了揉酸疼的手,她緩緩彎下腰,雲鬢間耀燦的鎏金流蘇步搖晃顫著。

  沈茴抓著皇帝的頭發提起他的頭顱,站直身體,望著緊閉的殿門,提聲︰“開門!”

  從一開始,沈茴就知道,要皇帝的命並不難。她所擔心的,是弒君這件事情會有多少人枉死。還有皇帝死了之後,可能生的亂。

  她發自內心地珍惜著熱愛著每一條鮮活生命。

  亦將竭盡所能地站在前面。

  天下人都畏懼裴徊光,對他唯首是瞻。可是有人心中真的敬他嗎?只有裴徊光的護佑,根本不夠。

  尊者,需要被敬畏。敬與畏缺一不可。

  沈茴也曾謀劃萬全之道,讓一切在暗中進行,不落口舌不被指責。

  可是她慢慢想通了一件事情。

  守禮法,善賢淑——這些是身為皇後需要有的品質,亦是尊貴的太後應該有的品質。

  然而,垂簾听政的太後不需要。

  心之所向,雖九死其尤未悔。

  美名?呵。

  沉重的殿門緩緩拉開,跪在暴雨中的滿朝文武茫然、疑惑、驚愕地望著提著一顆滴血人頭的皇後娘娘。

  沈茴將手中的人頭扔下石階。鮮血淋灕的人頭沿著石階一層層滾落,終于落在最下面的地面,亦是跪地的臣子面前。

  暴雨狂斜,沖刷著人頭上的亂發和血污,讓皇帝驚恐睜大眼楮的頭顱被認出來。

  “是、是陛下!”跪在前面的臣子驚呼。

  “陛下——”

  “這這這……”

  嘩然。

  沈茴面無表情地望著雨霧中的朝臣們,將他們臉上的表情一一收進眼中。

  皇帝一條性命,取之不難。所以,他的死必須在最有用的地方。

  比如,給垂簾听政的太後做震懾的鋪路之用。

  右相站起身,率先開口︰“敢問娘娘殿內發生了何亂?是何人刺殺……”

  沈茴打斷他的話︰“陛下惡行罄竹難書,砍殺陛下之人並非刺客,而是大義滅親的哀家。”

第169章 保護

  大雨磅礡, 澆在沈茴的身上。她身上厚重的鳳袍變得更加沉重了。她手上的血跡卻在雨水的沖刷中,逐漸沒了蹤影。

  蔓生舉起傘,遮在沈茴的頭頂。可這暴雨實在是罕見, 遮不了多少雨水。

  暴雨中的臣子們, 或跪或立,無不驚愕地望著站在石階之上的皇後娘娘。驚于陛下被砍下頭顱的死法,更是震于皇後娘娘說的話。

  不, 不是皇後娘娘了, 應該改口尊一聲太後了。

  可是……

  可是,這樣對嗎?

  弒君,乃天下第一罪。

  犯了弒君之罪的人, 理應五馬分尸、滿族抄斬!難道他們這些臣子當真要枉顧禮法, 讓這樣犯了弒君之罪的女人坐在太後的位子上,養尊處優享受榮華富貴?

  即使,他們心里都知道皇帝荒唐。事關生死,貪官庸材也盼著明君。

  可是幾千年對帝位的敬畏已然刻在骨血里。跪拜皇權, 早已成為一種本能。

  跪在後排的一個文臣站起來高聲討伐︰“娘娘這話說的大義滅親很是正氣,可也逃不過死罪!一切都寫在律法中,理應按律法處置!”

  他說了這話, 朝臣們竊竊私語起來, 明顯有人贊同他的話。

  沈茴並不意外。

  她平靜地望著石階下的朝臣,開口︰“那依李大人的意思, 哀家殺了昏君為民除害,該如何處置?”

  李大人愣了一會兒,才開口︰“娘娘大義, 既已作出這樣前無古人之事, 應當知道自裁殉葬才能成其美名, 也不辱沈家一門忠烈之名!”

  “哈哈哈哈……”大雨聲中,忽然響起一陣爆笑。

  角落里的沈元宏掀開簑帽,扶著拐杖站起身來,指著李大人大罵︰“迂腐的東西!我沈家有女如此,死了八百年的列祖列宗都覺得驕傲!”

  一直很平靜的沈茴忽然怔了怔,臉色瞬間微微發白,驚愕地望著暴雨中的父親。她不知道父親來了!

  陰天下雨時,父親的腿總是很疼。她一想到父親在這樣大的雨中跪了那樣久,心里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江潮漪從殿內走出來,望向自己的父親︰“若要治娘娘弒君死罪,那本宮亦是幫凶,同該滿族抄斬。”

  右相望著小女兒皺了下眉,又很快舒展開。

  在很早之前,他就決議輔佐煜殿下。比起忽然入宮的大皇子,至少齊煜身後有沈家,還有這樣一位有風骨傲氣的母後。雖然今日之事實在出乎他的預料,可立場早已站穩,不能移。

  “今日殿內之人,或弒君、或幫凶、或未能救駕,全是誅九族的死罪。”這次開口的,是賢貴妃。

  滿朝文武逐漸從最初的震驚中冷靜下來,砸在身上的涼涼暴雨更是幫他們更快地清醒。

  皇帝死了,有什麼不好嗎?

  對于清官來說,這樣殘暴獸行的帝王退位,是好事。

  對于貪官來說,將要繼位的幼帝和太後的年紀加起來還不到二十歲,是好事。

  這個時候追究娘娘的罪,那滿殿的女眷呢?這些人都是他們的家人。若當真要追究,今日在這里的所有人,無一能免罪。

  雜亂的議論停下來,所有人都再次沉默下來,心中沉思、計較。

  沈茴視線越過雨霧中的朝臣,望向遠處。直到隱約听見了馬蹄聲,沈茴的唇角才輕輕勾出一絲笑。

  她偏過頭,低聲吩咐平盛,去將她父親扶到室內,不讓父親再淋雨。

  她轉過頭望向黑壓壓的臣子們,她琢磨著怎樣才能更有威嚴的樣子,便悄悄學著裴徊光慢條斯理的語氣︰“國不可一日無君。煜殿下正統之身,理應繼承大統。眾愛卿可有異議?”

  整齊沉震的馬蹄聲,襯著沈茴的話。

  周顯知帶著擔護衛京都安全的三千羽林騎兵,大搖大擺朝著金露殿而來。高頭大馬之上的羽林軍,個個亮鎧金刀。

  所謂威逼利誘。利誘之後,當然是威逼。

  身上的衣服又濕又重,手腕還在酸痛著,沈茴明顯已體力不支。她勉強支撐著,努力讓旁人完全看不出她的疲憊。她抬高音量︰“岑高杰!”

  “屬下在!”岑高杰快步穿過大殿,走向沈茴,跪地行禮。

  身為禁軍首領,他擔著這樣的職責,有些事情便不能做。所以剛剛在殿內,他能做的,只是放任那些人行刺。而此時,他卑躬跪在沈茴面前,心里想的是若這些朝臣冥頑不靈,他便褪下這身禁軍鎧甲,誓死護衛娘娘周全!

  古往今來,宮變總是血流成河。禁軍、羽林軍都成了娘娘的人。異議?誰敢有異議誰就不可能活著出宮。

  右相俯首跪地,高呼︰“太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不斷有人跪地,俯首跪拜︰“太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在這重疊的千歲中,有很多朝臣心里是茫然的。各種心思掩藏在這一聲又一聲的千歲中,聲聲交疊,隱隱壓過轟鳴的雷雨聲。

  很多臣子心里有個疑惑。他們沒有異議了,那司禮監呢?

  他們眼睜睜看著裴徊光進了殿內。然而裴徊光直到現在都沒有表態……

  所有人都跪地高呼千歲時,澆灌般的暴雨忽然戛然而止。風停雨歇雷熄,厚重的烏雲不見了蹤影,滿月當空,皓照萬里。

  裴徊光抬起眼楮,瞥一眼夜幕中難得見到的滿月。他听著那一聲聲的千歲,再望沈茴的背影一眼,轉身繼續緩步往前走,穿過南門,走到了前面的金露殿。

  金碧輝煌的大殿。

  裴徊光一步步朝玉階上的鎏金龍椅走去,十分隨意地在龍椅上坐下來,側首望向左側搭手內壁。

  他幼時涂鴉刻畫的小烏龜已經不見了蹤影,應當是被能工巧匠巧妙地磨平了,一點痕跡都沒有。

  裴徊光沒再去听後面的響動,他安靜地坐在這里,似乎陷在回憶里。

  他看到了自己,那個在這里無憂奔跑的自己。還有板著臉的哥哥們,追著他玩的姐姐們。就連垂首站在一旁的宮婢也望著他笑。

  裴徊光一個人孤零零地坐了很久。

  邪功讓他不能有太大的情緒波動,他麻木地去回憶,細細感受著胸腔窒悶的疼痛。

  他還記得,母後是如何帶著後宮的妃嬪和所有不願受辱的宮女自縊。她們的尸體掛滿游廊。他一邊哭一邊往前奔跑,風卷著血腥味,也讓她們的尸體輕輕地搖晃,衣擺拂在他的頭臉。那條游廊怎麼也跑不到盡頭,目之所及,都是游廊兩側一張張或熟悉或見過的閉目蒼白臉龐。

  他還記得,在那些餓肚子的日子里,乳母是如何偷偷割肉喂他。

  他記得,姐姐總是能弄來吃的。糖餅、包子、麻花,甚至是糖。只是姐姐每次跑來給他帶吃的時,身上的衣服總是亂糟糟的。那個時候他還太小,根本不明白姐姐身上亂糟糟的衣服代表著什麼。那一年,姐姐不過十歲而已。姐姐笑著問他糖甜不甜,他點頭說甜,只是就一塊,太少了。姐姐晃著手里的撥浪鼓哄他,說第二天會給他帶更多的糖。

  沒有第二天了。

  第二天,姐姐沒有回來見他。她的尸體被送回來。他想跑過去見姐姐,被乳母哽咽抱在懷里,縱使他怎麼哭怎麼求,乳母也不準他去見姐姐最後一面。

  他也記得,衛氏人籌劃半年之久的逃走計劃。計劃失敗了,馬上要過橋了,可那些人很容易追上來,將他們堵在橋上。

  那些人圍上來,嘲笑著他們的垂死掙扎,他們命令衛氏人將太子交出來。不交?那個男人笑著數數,每數一聲,便殺一人。

  他被並不知道名字的人護在中間。沒有人把他交出去。他睜大了眼楮看著一個個倒下去。後來,他被人捂住了眼楮,不準他再看。

  慌亂中,與他同歲的表哥湊到他耳邊說︰“你不能死,你是我們的太子!”

  然後,表哥哭著跑出去,說他是衛。

  衛氏人圍在一起,與追上來的人周旋,他們故意激怒大齊的士兵,獻出自己的性命,讓他們虐殺。為的,就是站在後面的人,悄悄脫下衣服,編出一條結實的長繩,綁在他的身上,將他一點點送到懸崖之下。

  若太多人也跟著逃下去,那樣太顯眼了。其他人都沒有下來,用自己的性命給他拖延時間,告訴他一直跑一直跑,就會看見接應他的人。

  他听著那些人虐殺的笑聲,哭著往前跑,跑啊跑,跑得丟了鞋子。他好像在地獄里奔跑。

  的確,他得救了,見到了接應他的人,他的父皇。

  可是父皇變成那個樣子,他快要認不出坐在輪椅上滿身燒傷的父皇。記憶里的父皇,仁慈、和善、俊朗的五官永遠帶著笑。可是接下來的十年,他唯一的親人,將他推進另一個地獄里。

  父皇成了那個樣子,知道自己不能復國了,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父皇死死掐著他的脖子,嘶啞的嗓子對他吼,一邊一邊告訴他要復國!

  復國!復國!復國!

  復國?呵。裴徊光冷笑。

  父皇瘋了。他卻心里很清楚,復國是不可能的。

  衛氏人都死光了,還哪里有國可復?

  可笑。

  至于嗎?

  將所有衛氏的人關進卿行宮,不惜花費一年之久,將衛氏人從五湖四海抓回來。即使,有些並非是皇室之人,只要姓衛,就會被抓過來。衛氏,一個不留,勢要徹底抹除這個姓氏。

  至于嗎?

  裴徊光慢慢抬起頭,用猩紅的眼楮望著逐漸朝他走來的沈茴,低啞開口︰“娘娘做錯了。”

  他不要復國。

  “咱家窮其一生所為的,不僅是齊氏慘死個干淨。更要齊氏王朝惡行丑態罄竹難書,萬萬年之後的後輩指著史冊繼續謾罵,遺臭萬年。”

  “不夠。”裴徊光疲憊地低笑著,“咱家與娘娘說過,皇帝誰當無所謂。下一任皇帝必然是昏君。娘娘讓齊煜當皇帝,才是真正與咱家走到了對立面。”

  沈茴垂目望著裴徊光。她問︰“你每個月十五應當很重要吧?”

  裴徊光恍惚了一下,笑笑︰“是。每個月十五,咱家內力盡失,體弱無力,是最好下手的時機。”

  “原來是這樣……”沈茴輕聲呢喃。

  裴徊光拉過沈茴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所以,娘娘可以輕易殺了咱家,就像殺了皇帝那般,刺下去,為民除害。”

  他自嘲一笑︰“別刺歪。”

  沈茴掙開他的手,用濕涼的手心輕撫他的臉頰。

  “我知道了。”她說,“那以後每個月十五,我保護你。”

第170章 複國

  “那以後每個月十五, 我保護你。”

  裴徊光覺得自己的听力恐怕出了問題,他望著面前的沈茴,低低地笑起來, 笑著笑著,漸漸低下頭垂下眼, 不再看她。

  ——太好笑了吧。

  沈茴沒有再立刻多說。她慢吞吞地在裴徊光身邊的玉階坐下來, 然後吃力地去擰鳳袍寬大的緞袖。

  水聲滴答,一滴一滴落在玉階上。

  沈茴小小聲地打了個噴嚏,她揉了揉發酸的鼻子,繼續吃力地去擰袖子上的雨水。

  暖白的玉階上, 聚了一小汪水。

  裴徊光終于再次將目光落在她身上, 看著她費勁擰袖子的縴縴素手在微微地抖。

  沈茴手上實在是沒什麼力氣,厚皺的袖子怎麼也擰不干。身上很冷, 那雨水澆在她身上, 直接澆進了她的骨頭里。

  拾星應該回去將湯藥煮好了吧?盥室也當收拾好了吧?

  沈茴疲憊地站起來,望著前方空蕩蕩的大殿。明天早上, 她將帶著齊煜來到這里, 接受文武百官的跪拜。

  明天, 也是不能放松歇息的一天。而且還要很早起來。眼下時辰也不早了,她回到浩穹樓之後, 收拾準備之後, 就要再來這里。

  沈茴側轉過頭,望向裴徊光, 對上他看過來的目光。沈茴將自己的手遞給他。

  裴徊光視線下移, 落在沈茴染著鮮紅甲脂的手指頭尖兒, 說︰“娘娘的手還是干干淨淨的好看些, 以後不要染這些東西。”

  他從龍椅里緩緩起身, 將小臂遞給沈茴,讓她搭。一如,兩個人剛剛接觸的那段時日。

  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沈茴將手心實實壓在裴徊光的小臂上,拖著濕重的鳳袍,一步一步往前走,穿過金碧輝煌的大殿。

  “阿茴……”裴徊光忽然喚了她一聲,聲音很輕很輕。

  沈茴轉過頭望向身側的他,裴徊光目視前方,唇線抿著,好像剛剛只是沈茴的錯覺,他什麼也不曾說。

  沈茴收回視線,望著前方盤龍臥雲的鎏金重門,沉默地走了一會兒。

  “徊光。”沈茴忽然開口,語氣堅定,每一個字都咬得很重。

  這次換裴徊光側首望向沈茴的側臉,她目視前方,唇角輕輕勾著一點笑。

  兩個人終于走到厚重的殿門前,沈茴慢慢停下腳步,轉頭望向裴徊光,安靜地等待著。

  外面隱隱還能听見羽林軍的馬蹄聲,還有朝臣說話的聲音。那些臣子還沒有離開,有的拉著自己家的女眷詢問之前殿內的情景,有的臣子三五個聚在一起低聲相商。

  隔著一道厚厚的殿門,外面能听清的、不能听清的聲音越發顯得雜亂。

  “齊煜會被帶離娘娘身邊。”裴徊光面無表情地垂眼開口,不去看沈茴。

  “好。”沈茴的回答一點猶豫都沒有。

  裴徊光有些意外,轉眸望向她,望見沈茴噙著笑的明眸里一片溫柔。沈茴踮起腳尖來,湊到裴徊光面前,輕輕吻了吻他的唇角,說︰“勞煩掌印大人幫哀家推門?”

  她的唇很涼,不是平日的溫度。

  裴徊光抬手推門,兩扇門朝著兩側緩緩打開,沉重的殿門發出悶悶的聲響來。

  殿外的人不由自主抬眸望過來。

  外面小聲議論的臣子們總是不得不談起裴徊光的態度,如今總算再次見到了裴徊光出現。

  沈茴輕輕舒出一口氣,將手搭在裴徊光的小臂上,緩步往前走。無視落在她與裴徊光兩個人身上的目光,沈茴神色如常地朝鳳輦走去。一直走到鳳輦旁邊才停下來,由著裴徊光扶著坐進鳳輦里。

  在所有人的審視下,沈茴剛坐下來,便轉頭望向裴徊光,開口︰“掌印隨哀家去一趟浩穹樓。”

  她語調緩慢,吐字清晰,被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那些人的目光不停在沈茴和裴徊光兩個人身上換來換去。明明不過片刻之間,卻好似過了很久,裴徊光開口︰“起駕。”

  鳳輦被抬起,朝著浩穹樓走去。裴徊光亦跟在鳳輦之側。

  ‧

  浩穹樓里的人都忙碌著,就連今日沒去金露殿的燦珠也沒閑著。她听小太監說沈茴淋了雨,也沒等沈茴回來,已經先將驅寒的湯藥熬好了。

  沈茴的鳳輦回到浩穹樓。沈茴緩緩探出手來,搭在裴徊光遞來的小臂上,走下鳳輦,由裴徊光扶著進樓。

  剛剛走上二樓,裴徊光彎腰,直接將沈茴抱起來,快步往樓上走,一直將她抱進寢殿里。

  燦珠將宮人都遣了,趕忙捧著驅寒藥快步朝坐在美人榻上的沈茴走去,

  沈茴視線落在燦珠行動不便的身體,蹙眉說︰“你慢些走!”

  燦珠沒當回事,仍舊是邁著很快的步子,一邊朝沈茴走過去,一邊語速很快地說︰“盥室都準備好了,熱的夜宵也備好了。娘娘先喝一點驅寒的湯藥。”

  沈茴雙手捧著藥碗。湯藥的熱隔著瓷碗遞到沈茴的手心,冷得不行的沈茴立刻舒服地“唔”了一聲,立刻捧著碗,小口小口地喝起來。

  裴徊光拿了件厚厚的外衣裹在沈茴的身上,只待她喝了藥,立刻帶她去盥室泡熱水澡。

  沈茴剛喝了幾口驅寒湯藥,停下來,對燦珠說︰“再去端一碗來給掌印。”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瞥她一眼。燦珠也愣了一下,才點頭說好,轉身往外走。

  沈茴又叫住她,讓她吩咐下面的小宮女多煮些驅寒湯藥,給所有宮人都準備一碗。她還吩咐燦珠不要自己做,讓下面的人去做。

  等燦珠出去,裴徊光望著大口大口喝藥的沈茴,說︰“即使是十五,咱家也不會像娘娘這樣嬌貴。不喝。”

  沈茴沒說話,她抬手攥著裴徊光潮濕的衣襟,拉著他彎下腰來,然後她仰起臉去吻他,將口中含著的一大口驅寒藥盡數送進裴徊光口中。

  第一絲苦藥入口,裴徊光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他還沒來得及將沈茴推開,沈茴反倒手心壓著他的後頸,強硬地喂給他。

  沒多大的力氣。可是,倒像是她使出的全部力氣。

  沈茴松開裴徊光,將手里那碗還剩了一點的湯藥塞進裴徊光手里。她听見了沉月和平盛的聲音,她坐直身體,提升讓他們進來。

  沉月懷里抱著一個小冊子,知沈茴的身體扛不住,言簡意賅地稟話︰“都按照娘娘的吩咐將今日殿內所有人的反應記下了。”

  沈茴點頭,懶倦地吩咐︰“派人盯著一切流言。格外盯著今日沖上去弒君的女眷們回家之後如何被家人對待。”

  “都提前吩咐了。”沉月語氣有些焦急,“娘娘寬心!”

  平盛也不似往常多話,只說︰“娘娘所料不錯,的確有臣子想趁夜離開關凌。周將軍已經提前守著城門,他們出不去。”

  周將軍,既周顯道。賢貴妃的兄長,也是真正掌管羽林軍的人。今日之所以是周顯知帶著羽林軍進宮,正是因為周顯道有更重要的事情。

  裴徊光垂著眼楮,望著手里捧著的藥碗,听著這兩個人的稟話。

  不管是朝中還是鄉野,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楮,很多事情都已是他提前知曉的,如今真的見到沈茴將一切從頭到尾安排妥當,還是免不了心中生出些許微妙的感慨。

  裴徊光舔了舔唇上苦澀的湯藥殘留,放下手中的瓷碗,也不等沉月和平盛退下去,直接抱起沈茴往盥室去。

  沈茴也沒在意沉月和平盛在這里,動作自然地勾著裴徊光的脖子,費力欠身望向平盛︰“讓民康去蘇家送懿旨,明日早朝要見到蘇翰采。”

  裴徊光垂眸望向神色認真的沈茴,忽然憶起她剛進宮時哭得淚水漣漣的模樣。他知她一直在成長,可她成長的速度的確出乎他的意料。

  有那麼一瞬間,裴徊光產生了一種荒唐的想法——只要給沈茴足夠的時間。興許,將來不是他來選擇要不要放棄,而是真的會敗在她手中。

  裴徊光抱著沈茴進到盥室,一邊給她快速地脫去身上濕漉漉的鳳袍,一邊語氣緩慢地說︰“娘娘越來越出息了。”

  沈茴有點站不穩。她勉強忍了忍,才學著裴徊光的腔調,慢悠悠地說︰“見賢思齊、擇善而從,跟在掌印身邊這樣久,自然學了不少東西。”

  “嘖。”裴徊光嗤笑,“娘娘說笑。咱家身上可沒什麼善來讓娘娘從。”

  “我總要長大才能保護我的徊光啊。”沈茴聲音柔軟下去,“更何況,掌印這樣厲害的人放在心里,我也變得厲害了呢!”

  裴徊光只當她又嘴甜撒嬌,沒怎麼在意,蹲在她面前,去脫她的鞋襪。

  沈茴垂下眼楮望著裴徊光,彎著眼楮溫柔笑。

  沈茴從很小的時候,認識她的人評價她時,總說她心善謙讓。可只有沈茴自己知道,對待她想要的東西,她心里是多麼貪心。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的盛世,是她一腔熱血的心之所向。只是,這份心之所向,已不完全是為了讓這天下百姓安居樂業過得更好。

  也是,為了裴徊光。

  你走錯的路,我們不回頭,一起往前走,再開闢出一條新的正路來。

  你放棄所有衛氏人對你復國的痴想。

  那麼,

  我幫你復國。

  沈茴一直可以正視自己的心。她知道她有多貪心,貪心到仿佛天方夜譚。

  可,心之所向,不曾九死,哪敢悔。

  裴徊光站起身來,捏了捏沈茴的屁股,又用手背輕輕撫過沈茴涼涼的身體,沉著眼楮說︰“冷成這樣了,還站在這里發呆,還不快些進水里。”

  沈茴回過神來,她彎著眼楮對他笑,乖乖地點頭,像個依戀他的小女子。她轉身走向浴桶,踩著腳凳,剛要邁進去,忽然停下來。裴徊光身上也淋濕了,他不是說他每個月十五沒有邪功在身會變得很虛弱嗎?當真不會染風寒?

  沈茴回頭望著他,說︰“一起泡泡好不好?”

  話一出口,沈茴頓時後悔了。她趕忙亡羊補牢,有些局促地說︰“我、我先去屏風後面拿衣服,你先進去……”

  裴徊光瞥著她局促的樣子,了然她顧慮他的感受,擔憂他不願意被她看著寬衣。

  裴徊光沒說話,沉默地望著她。

  沈茴又懊惱地揉了揉渾渾噩噩的腦袋,沮喪地說︰“這水對你太熱了……”

  裴徊光忽然嘆了口氣︰“快進去。”

  他用指腹壓了壓沈茴揪在一起的眉頭,俯下身來湊到她耳邊低聲哄︰“或者寶寶想和咱家一起入水也不是不行。”

  他拉著沈茴的手,去解他的玉帶。

第171章 好看

  整個盥室彌漫著水霧, 悠悠升騰的熱氣在屋頂悄悄凝成水珠兒,慢慢變大的水珠終于從屋頂墜落下來,落在沈茴的皓腕上, 被裴徊光慢悠悠地用指腹捻去。

  沈茴在裴徊光掌下的手,手心輕輕貼在他的衣衫上, 讓她感覺到了一大片濕涼的雨水痕跡。她知道裴徊光不懼寒, 更知道他很嫌棄雨水的髒。

  沈茴指尖小浮動地挪了挪,如他所說,去解他的玉帶。

  頭一回,她幫他寬衣。

  裴徊光松了手, 靜默地望著沈茴。待他的濕潮衣衫如她的衣衫已經落了地, 裴徊光才再次拉起沈茴的手,牽著她往盥室的里面走了一步。在那里, 有一面可照全身的高鏡。裴徊光牽著沈茴走到銅鏡前, 他望著銅鏡中的自己,慢悠悠地開口︰“以前咱家都是一個人欣賞, 今日邀娘娘品鑒。”

  頓了頓, 裴徊光落在銅鏡中自己身上的目光移了移, 望向銅鏡中的沈茴,含著笑地問︰“好看嗎?咱家覺得漂亮極了, 娘娘也當覺得好看。”

  沈茴沒有立刻回答, 她擰著眉凝視銅鏡的側臉,過分認真。

  好半晌, 沈茴才說︰“看不清。”

  裴徊光沉默了。

  沈茴朝裴徊光側了側身子, 垂下眼楮望過去, 不再通過那面銅鏡, 更清晰地凝望。裴徊光望著她垂眸時的樣子, 時間變得有些漫長,他抬抬手,用指腹撥了撥她蜷長的眼睫,沈茴果然如他所願,抬起了眼楮望過來。

  沈茴仰起臉望著裴徊光,緩慢地眨了下眼楮。她小聲問︰“我可以摸摸嗎?”

  裴徊光又沉默了。

  沈茴等了一會兒,才再次小小聲地開口︰“可以的吧?”

  “不可。”裴徊光冷眼瞥著她。

  “哦。”沈茴沮喪地蹙了下眉,再舒展開。

  裴徊光低笑了一聲,拉起沈茴的手,帶著她進到熱水里。

  雖然整間盥室里都很暖和,可整個身子沒進熱水里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是另一種舒服愜意。沈茴剛一坐進去,就疲憊地軟綿綿地打了個哈欠。

  裴徊光握著她的腰,給她調整了姿勢,讓她坐在他腿上,靠在他的肩上。

  “睡吧。會及時叫醒你。”裴徊光說。

  沈茴困頓地揉了揉眼楮,沾了水的手便將水弄進眼楮里,她不舒服地連連眨眼。

  “蠢。”裴徊光無奈地乜了她一眼,伸手拿了架桌上的棉帕小心翼翼地給她擦眼楮周圍。

  興許在別人眼中,她是如何的心思縝密又膽大妄為,可在他眼里,她始終都是連照顧自己都做不好的小嬌嬌。

  沈茴眼楮終于不難受了,可是眼楮也睜不開了。她疲憊地靠著裴徊光的肩,聲音低低︰“一定要記得叫我……”

  裴徊光沒說話,只是摸了摸她的頭。

  片刻之後,懷里的人已經睡著了,裴徊光湊過去,輕輕吻了吻她濕漉漉的發。他安靜地凝視著她。

  沒有她之前,他享受著復仇的痛快滋味。用復仇的快活來續命。

  有了她之後,他才明白這半生復仇給予他的所有快活,一直都是假象。興許,他這前半生從未快樂過。

  原來真正的愉快滋味,並不是心頭卷起痛麻,也不是自戕式地飲鴆。快樂,應該是更簡單一些的東西。

  比如,她望過來的含笑眸子里只有他。

  比如,她安安靜靜地睡在他懷里。

  比如,輕喚她時,舌尖卷起的酥麻。

  比如,只要想起她。

  沈茴知道今天晚上會發生很多事情,明天也要早起,雖睡著了,還殘著一股意念似的,沒有睡熟。

  她早就習慣了裴徊光的照顧,半睡半醒間知道裴徊光是如何將他抱出去,如何為她擦水穿衣,又如何將她抱出去,放進琉璃籠中。

  她的寢屋里好像還有旁人。她迷迷糊糊地想著,應當是沉月。她還听見裴徊光對旁人說話。

  說了什麼?

  沈茴揉了揉眼楮,在琉璃籠中翻了個身,反應遲鈍地意識到裴徊光吩咐宮婢將紅色的夜宵都撤下去。

  又過了一會兒,沈茴困倦的腦子才想起沒進盥室前,燦珠還是誰說過準備了夜宵的?可是她太困了……

  沈茴勉強睡著了,睡得不太好。不僅是因為潛意識里懸著心不準自己睡太沉,也因為有些頭疼,甚至心口也悶悶的。直到裴徊光走進琉璃籠在她身邊躺下來,將她擁在懷里,沈茴那種仿佛裹纏在蛛網里的感覺才稍好些,

  沈茴也沒睡多久。

  到底是心里有事,向來不能早起的她,頭一遭天還沒亮,也沒用旁人喊,在一片寂靜里睜開眼楮。

  天還沒亮,屋子里也沒有掌燈。

  可是暴雨之後的滿月將皎皎光芒傾灑人世間,絲絲縷縷的光從窗紙漏進來,讓寢屋里也不是一片黝黑。沈茴動作小幅度地抬抬下巴,望向身側的裴徊光。

  裴徊光幾乎是立刻睜開了眼楮。即使是剛醒,他的眼中也沒有什麼困頓的迷糊之感,漆色的眸底比這夜色還要濃黑。

  “醒了?”裴徊光先開口。不同于他沉靜的眸子,他低沉的聲線里倒是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晨困。

  “嗯。”沈茴軟軟地應了一聲,手肘撐著坐起來。

  既然已經醒了,她不打算再睡。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最重要的一件事,她要去見齊煜,告訴她今日要怎麼做。

  沈茴起來之後,裴徊光卻沒起,仍舊躺在雪絨毯中,合上眼楮。

  沈茴披上外衣腳步匆匆地出了寢屋。

  這日發生了這樣驚天動地的大事,整個浩穹樓誰敢沉睡?听著沈茴的腳步聲,守夜的拾星立刻起身,先吩咐了下邊的小宮女準備娘娘晨起的一干事情,然後迎上沈茴。

  “娘娘不再睡會兒啦?”

  沈茴腳步匆匆朝齊煜的住處走去,低聲詢問︰“鳴玉那邊安排得怎麼樣了?”

  “娘娘放心。鳴玉姑娘入宮前已經派人將您的家人偷偷接走,如今沈家人去樓空,連個下人都沒有。是老爺覺察有議,冷臉逼問鳴玉姑娘,姑娘她又不能事先將事情說了,所以才干脆帶著老爺進了宮。如今老爺和鳴玉姑娘都在宮中。”

  沈茴點了點頭。

  今夜之事,在不知情的人看來,像是殿內女子們被激怒而產生的暴亂意外。而事實上,沈茴計劃了很久,種種後果都想過。甚至連興許有亂臣賊子擒沈家人相挾的可能性都提前做了準備。

  沈茴再叮囑一句︰“派人這幾日去沈府暗處盯著,看看會不會有人以及什麼人去過沈府。”

  拾星趕忙點頭應下。

  說了這樣兩句話,就走到了齊煜的房門前。沈茴不由停下腳步,齊煜還這樣小,這麼早叫醒她,她有點不舍得。

  可是不舍歸不舍,有些事情逃不開。

  拾星還沒來得及敲門,房門在里面被拉開。孫嬤嬤朝沈茴屈膝行禮,笑著請安︰“太後晨安。”

  噠噠的腳步聲從孫嬤嬤身後傳來。齊煜很快跑過來,去拉沈茴的手︰“小姨母,我等你好久啦!”

  沈茴望一眼齊煜明亮的眸子,再瞥一眼她身上整潔的衣服,知道她早就睡醒了。她牽起齊煜的手,一邊往里走一邊柔聲詢問︰“煜兒怎麼這麼早就醒了呀。”

  “嬤嬤把我叫醒的。還跟我說了很多事情!”

  沈茴回頭望了孫嬤嬤一眼,收回視線抱起齊煜一同在軟塌坐下,溫柔地問她︰“嬤嬤都教煜兒什麼啦?”

  “嬤嬤教了今日去早朝時的禮儀和章程。”

  沈茴溫柔地揉了揉她的頭,轉身望向孫嬤嬤,笑著說︰“嬤嬤有心了。”

  孫嬤嬤再次彎了彎膝,規矩地行了一禮,然後才開口對齊煜說︰“陛下向太後說一遍,讓太後檢查。”

  齊煜點點頭,她低著頭扒拉著手指頭,將孫嬤嬤交代她的話一句句復述一遍。全部說完了,她緊張地去拉沈茴的手,問︰“小姨母,煜兒說得都對不對呀?”

  “對。煜兒真聰明。”

  齊煜開心地笑了。

  很多事情她都不是很明白,可是她知道小姨母想要做的事情做到了,那麼小姨母應當是開心的。小姨母開心了,她就開心,情不自禁彎著眼楮笑。

  沈茴將齊煜小小的手放在手中輕輕撫著,她柔聲安撫︰“煜兒不用安心,小姨母都會陪著你。只要你一回頭,就能看見小姨母了。”

  “嗯!”齊煜認真點頭,“煜兒膽子大,什麼都不怕!”

  沈茴含笑望著她。

  雖然沈茴寢食難安,擔心今日早朝上的事情。可是她心里也清楚,今日早朝不會發生什麼意外。

  就算齊煜今日穿上龍袍坐在龍椅上,接受殿內臣子的跪拜,也不算真正完成了登基大典。

  這里是行宮,不是京都。登基大典必是要回到京都,祭過天地拜過宗廟,接受各地赴京的親王侯爵朝拜。

  沈茴心里明白她與齊煜都很年幼,朝野之間有異心之人會很多。更別說,幼帝登基,更是反臣和番邦蠢蠢欲動之時。

  不過萬事都要有個喘息之機。如今借著禁軍和羽林軍,倒是會表面平靜幾日。

  拾星詢問︰“娘娘,一會兒去早朝的時候,陛下穿什麼呀?”

  齊煜的龍袍並沒有準備。不是忘了給齊煜準備,而是根本就沒有準備。

  “常服即可。”沈茴說。

  沈茴拉著齊煜的手,又對她絮絮說了一遍今日的章程,浩穹樓里的宮人們便都起來了。宮人端進來早膳,沈茴卻並沒有留下來陪齊煜,而是借著梳妝的理由離開了。她梳妝之後,回到了寢殿,裴徊光果然還沒走。

  她要和他一起吃。

  沈茴坐在銅鏡前,望著裴徊光給她挽發。她問︰“你一會兒和不和我一起去?”

  “不去。”裴徊光回答得一點猶豫都沒有。

  沈茴想說什麼,又抿抿唇把話咽回去。

  早膳很快端上來。團圓盛了一碗紅棗桂圓湯遞給沈茴,沈茴接過來,愣了一下。

  裴徊光的目光落過來。

  沈茴垂著眼楮,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將手里的湯放下,神色自若地去拿別的東西吃。

  裴徊光看了她一會兒,收回目光。他少食,吃了不多,便放下銀箸,從暗道離開浩穹樓。

  博古架後的暗門關上後,沈茴放下銀箸,立即不再吃。她讓團圓將東西都撤下去。團圓剛走,沈茴立刻起身,快步朝盥室走去。

  吐了。

  許久之後,沈茴慢慢蹲下來,舒了口氣。

  很快,她又翹起唇角有點小驕傲地笑了。

  看,她現在越來越能忍耐。已不再像剛入宮時那般忍不住吐他一身。

第172章 惹哭

  昨天晚上, 沈元宏拉著沈鳴玉左問右問。沈鳴玉心想既然皇帝已經刺殺成功,便把她如何與沈茴籌劃講給沈元宏听。

  當然了,至于她們三個姑娘家的十年之約,她並沒有告訴祖父。

  “膽子也太大了!”沈元宏板著臉, 反復地指責, 只是那口吻听上去實在不像有多生氣。

  祖孫兩個第二天一早很早醒來。沈元宏早已沒了官職, 不能到早朝。他帶著沈鳴玉站在金露殿必經的路旁,有些焦急地等待著。

  直到真的遠遠看見了沈茴的身影,沈元宏焦灼的面龐立刻有了笑。

  “祖父?我們要過去和小姑姑說說話嗎?”沈鳴玉問。

  “不去。一會兒就回家去。”

  沈元宏一邊回答著沈鳴玉, 一邊目光還凝在鳳輦上的⼳女身上。滄桑的眼眸里笑意快要盛不住。

  女兒長大了啊。

  滿是笑的眼楮里又慢慢有了些酸意。沈元宏握著拐杖的手用力握了握,將眼里的濕意逼下去。

  沈鳴玉只問了一句,也不再問。現在的小姑姑一定沒時間和他們說話。她望著鳳輦上的小姑姑一會兒, 視線往前移, 又看了看坐在前面龍輦上的齊煜。

  眼看著小姑姑和齊煜將要到了金露殿, 沈鳴玉有些沮喪地抿了抿唇。她們三個人之間有個大秘密, 現在小姑姑和齊煜到了金露殿做大事。而她呢?她連進入金露殿的資格都沒有。

  “祖父,我想領兵打仗,我想要功名。”沈鳴玉悶聲說。

  沈元宏朝她的後腦勺拍了一下,板著臉說︰“走了,回家去!”

  “哦……”沈鳴玉扶著祖父轉身, 剛走了兩步, 她又急急說︰“祖父,您等我一會兒。我昨天晚上給禁軍借了寶劍, 我得還回去!”

  沈鳴玉跟通和打听了一下,才找到聆疾。

  今日不是聆疾當差, 不過他也沒有離宮, 一個人沿著高高的紅牆, 快步往前走。听見後面的輕快腳步聲,聆疾不用回頭,就知是習武的女子。應當年紀不大,身量也輕盈。

  沈鳴玉的身影便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聆疾逐漸放慢了腳步。

  “聆疾哥哥!”沈鳴玉快步追上來,跑到聆疾面前,雙手捧著他的劍,遞到他面前。

  聆疾瞥了一眼,沒接。

  “昨天入宮時被卸了兵刃,不得已跟哥哥借了劍。”沈鳴玉望著他,彎著眼楮笑,“握著它的時候,想著不能辱沒其主,果真也借到了點哥哥的厲害!”

  她跟聆疾借劍,是因為她覺得聆疾很厲害,用他的劍,也可以像他那樣厲害。

  聆疾望著小姑娘燦爛的明眸,沉默了片刻,才說︰“送你了。”

  沈鳴玉愣了一下,趕忙搖頭,連忙說︰“不不不,我有自己的劍。小姑姑千挑萬選送給我的,我很喜歡。我不能平白無故拿你的東西。給你!”

  沈鳴玉去拉聆疾的袖子,將劍塞還到他的手中。

  “祖父還在等著我,我得走啦。”沈鳴玉急急走了兩步,忽然想起了什麼,又停下來,朝聆疾略略屈膝行了個淑女禮。

  聆疾頷首回禮。

  沈鳴玉這才轉身,腳步輕快地往回走。只是她的眉頭揪起來,有點懊惱,責怪自己剛剛忘了規矩,說話也沒禮貌……

  聆疾沒回頭,他听著沈鳴玉的腳步走遠了,才繼續往前走。

  不遠處,岑高杰目睹了這一幕。他哈哈笑了兩聲,朝聆疾招手,讓聆疾過來。

  “統領有什麼交代?”聆疾問。

  岑高杰今日下午才當差,身上穿著常服,沒了硬甲在身,人也變得隨和了許多。他笑著說︰“沈家那小姑娘對你有意思,你別總冷著臉對人家啊。要我說……”

  聆疾直接打斷他的話︰“統領,沈家姑娘剛滿十二歲沒多久,還是個小孩子。”

  岑高杰睜大了眼楮,故意用驚訝的語氣笑話︰“聆疾,你行啊你。連姑娘家的生辰八字都弄到手里啦?哎呦喂,真沒看出來。”

  聆疾皺眉,不太高興。他略抬高音聲,聲音冷冷的︰“沈家姑娘年紀還小,我與她沒見過幾次。她只是性格開朗熱絡,隨口喊我一聲哥哥罷了。她年紀小,很多事情不懂。統領應當明白女子的名聲是很重要的事情,還請統領慎言,勿要再拿這種事情玩笑。”

  岑高杰連連擺手,笑著說︰“行行行,我再不說了。”

  頓了頓,他又笑著打趣聆疾︰“你小子今天話真多啊。接下來一個月的話,今兒個都預支了,之後當啞巴?”

  聆疾握了握手里的劍,頷首沉言︰“我去忙了。”

  岑高杰做了個請的手勢,待聆疾轉身走了,他才低聲自言自語︰“這麼個冷性子,將來跟了你的婆娘可要不好受嘍。”

  ‧

  一前一後的龍輦和龍輦在金露殿的殿門前停下來,齊煜下意識地回頭,望見小姨母微笑著對她點點頭,她緊緊攥著自己衣衫的小手才慢慢松開。

  沈茴撐著沉月的小臂下了鳳輦,往前走了兩步,在齊煜面前蹲下來,明黃的鳳袍裙擺拖地。

  “煜兒記住了,不用害怕,只要你回頭,小姨母一直在你身後。”沈茴一邊溫柔地說著,一邊不動聲色地拂了拂齊煜被她攥皺的衣擺。

  “嗯!”齊煜使勁兒點頭,甚至朝著小姨母笑得露出小白牙。

  沈茴站起身,牽著齊煜的手,緩步走進金露殿。她望著滿殿的朝臣漸次跪下去,俯首行禮。雖然她柔聲勸著齊煜,其實自己心里也很緊張。

  沒有辦法,齊煜這樣小,她更不能露出半點怯意。

  沈茴的目光在殿內逐漸跪下來的朝臣上掃過,果然沒有看見裴徊光的身影,他說不來,就真的不來。

  雖早知他不會來,可沈茴還是希望他在。即使,有時可能會發生意見相左的情況。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齊煜被沈茴握在掌心的小手顫了顫,沈茴覺察到了稍微用力地握了握齊煜的小手。她目視前方的龍椅,繼續往前走,終于穿過跪地的朝臣,沈茴牽著齊煜一步步走上玉階,黃明的裙擺鋪展在玉階上,隨著她的腳步,金絲若浮光。

  沈茴松了手,讓齊煜自己坐上龍椅。

  一直被緊緊攥著的小手忽然被松開,齊煜有點迷茫無措地抬起小臉,望向沈茴。沈茴含笑望著她,輕輕點頭。

  跪地的朝臣們,忍不住偷偷抬起頭來。

  齊煜這才轉過頭,邁著小步子朝龍椅走過去,背對著朝臣,她輕輕吸了口氣,才慢慢轉過身來,踮著腳尖費力在對于她來說抬高的龍椅上坐下來。

  沈茴給予她一個贊揚的目光,可齊煜並沒有看到,她板著臉目視前方。

  沈茴這才朝一側的珠簾後安排的座位坐下,然後望向齊煜,等待著。

  滿殿的朝臣們,也在等待著。

  所有人都在等待著,好似等了許久許久,整個金碧輝煌的大殿,終于傳來稚嫩的童音︰“眾愛卿平身——”

  隨風輕晃的珠簾後,沈茴慢慢彎起眼楮來。

  ‧

  今日早朝,所有人都以為裴徊光會出面,可裴徊光並沒有去。朝臣們忍不住思量,自從來了關凌,掌印好像的確不怎麼上早朝。

  金露殿中滿朝文武猜著裴徊光的態度時,裴徊光正站在府中西南角的荔枝圃前,臉色不太好看。

  昨天夜里的那場暴雨,實在是太駭然。听說鄉野間有不少房屋倒塌,甚至有幾百年的古樹被連根拔起。

  已經被裴徊光親手弄了遮風擋雨的棚子,其中的三株荔枝苗,一株被折斷了,一株凍壞了。只剩最後一株,苟延殘喘般顫顫巍巍。

  順歲膽戰心驚地回話︰“掌印,昨天晚上那場暴雨實在是太大了。奴和幾個小太監什麼法子都想了,還是沒全保住……”

  “去,拿鍬來,把這最後一株連土一起移到樓中。”裴徊光陰沉著臉吩咐。

  順歲趕忙去辦。

  裴徊光所說的將這柱荔枝苗移到樓中,是只單獨拿出一間房,搬空里面的東西,用土填高,用整間屋子做一個苗圃,再將這支寶貴的荔枝苗移過去。

  大半日,裴徊光都將心思用在這柱荔枝苗上。

  直到最後這支荔枝移過去了,裴徊光親自看過,勉強滿意了。他令人備水沐浴一身塵土,然後換上一身干淨的雪衣,回到寢屋去,座靠在長榻一端,手里拿了卷荔枝栽培的書冊來讀。

  讀著讀著,他忍不住想了沈茴。

  不知她今日早朝是不是順利。

  這個時候,早朝應該早就結束了,那她在做什麼?裴徊光想了想,以他對沈茴的了解,她一定會在早朝之後留下幾個臣子談話。

  “嘖。”裴徊光嘖嘖兩聲。

  人嬌嬌的,誰能想到野心那麼大。

  裴徊光慢悠悠地又往後翻了一頁,繼續讀著荔枝苗用什麼樣的肥料,才能長得更好些。

  傍晚時,伏鴉上樓,得了裴徊光的一聲“進”,進去稟話︰“掌印,京都西廠那邊出了點事兒。西廠里的老人不太服王來。您看要不要東廠出面?”

  “讓王來自己處理。”裴徊光面無表情。

  伏鴉應了之後,並沒有立刻離開。他瞧著懶洋洋倚靠長榻一頭的掌印過分養生,心里很不得勁。他試探著問︰“掌印,出去找找樂子?”

  “找樂子?”裴徊光抬起眼楮,寒涼的目光瞥過來。

  撞見掌印這樣的目光,伏鴉恨不得給自己一嘴巴子,讓自己多嘴。他剛要開口辯解挽救,順歲叩門,在外面稟話︰“掌印,太後跑過來了。”

  跑?

  很快,裴徊光就听見了沈茴跑上樓的腳步聲。輕盈的,也是凌亂的。

  裴徊光皺了下眉。他將手中的書放下,倚靠的坐姿坐正了。

  沈茴提著裙擺跑進屋,一看裴徊光,也不管伏鴉和順歲還在這里,她越發快步朝裴徊光跑過去,整個身子撲進裴徊光的懷里。

  沈茴將臉埋在裴徊光胸膛,委屈地嗚嗚直哭。

  “怎麼了?”裴徊光瞬間寒了臉。

  沈茴沒說話,只是緊緊抱著他哭。

  裴徊光寒聲問︰“哪個狗東西把咱家的寶貝惹哭了?”

  裴徊光猜著早朝上誰惹了沈茴,漆眸底迅速升起不可阻擋的殺意。他又不得不壓了壓情緒,收起力道,摸摸沈茴的頭,低聲哄她︰“明天咱家陪娘娘去上朝。”

  “拉鉤哦。”沈茴抬起臉,蜜笑望他。臉上哪有半滴淚。

  裴徊光一窒,得知被騙,剛要冷聲開口,沈茴蹙起眉可憐巴巴地望著他,小聲說︰“我太想你了……”

第173章 帶走

  伏鴉望著眼前這一幕, 目瞪口呆。他總覺得這不是他能看見的東西!他看見了,那他還能活著走出去嗎?

  他悄悄轉過頭,拼命向順歲使眼色。然而順歲頷首垂眉, 像一棵樹, 一棵死樹。那他咋辦啊?伏鴉慌了。他趕忙學著順歲一樣低下頭, 讓自己也像一棵樹。只是他這棵樹可不是死樹, 活得生機盎然的, 激動得葉子抖得 里啪啦的。

  他還在琢磨著自己今兒個能不能活著出去呢,順歲已經面無表情地轉身往外走。順歲走了兩步發現伏鴉傻在那里, 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衣襟。伏鴉頓時回過神來,什麼也不管了, 跟著順歲一起逃出去。

  剛邁出門檻, 伏鴉抖了抖肩,一屁股坐在地上。

  順歲畢恭畢敬地將房門關上,才含笑望向伏鴉,低聲問︰“督主,您怎麼了?”

  伏鴉趕緊爬起來,拉著順歲飛快下樓。順歲笑嘻嘻地說︰“督主慢些慢些!”

  順歲臉上的笑已經很收斂了,實則他心里哈哈大笑。誰能想到東廠的鬼面督主竟然因為見了這樣的一幕,嚇成這樣?

  這好笑了吧。哈哈哈哈哈……

  順歲抿唇, 努力把笑憋回去。待被伏鴉拉到樓下,他語氣尋常地開口︰“今日所見,督主莫亂言。”

  “這這這……這肯定啊!”伏鴉直接結巴了。

  “嗯——”順歲拉長了音應一聲, “督主自便, 我要去給太後準備甜品了。”

  “啊, 好。”伏鴉胡亂地應了一聲, 站在原地沒動。順歲離開許久了, 他還站在那里發呆。

  ‧

  屋內,裴徊光瞥著沈茴向他撒嬌的臉,慢悠悠地開口︰“怎麼也是當上太後的人了,那兩人還在屋里,就這樣不顧慮?”

  “你不喜歡嗎?”沈茴細眉蹙了蹙,樣子再委屈三分。

  裴徊光沒說話,用微蜷的指背緩緩蹭了蹭她的臉。

  沈茴轉瞬間又笑開,她彎腰褪下鞋子,爬上長榻,抬起裴徊光的手臂,自己的身子鑽過去,軟軟坐在他的腿上,雙手環著他的腰身,靠在他的胸膛輕快地哼哼著。她環在裴徊光後腰的手,跟著自己哼哼的小調,輕輕用指尖兒點叩著。

  裴徊光瞥向懷里的人,道︰“目的已經達到了,還賴在咱家身上做什麼?”

  “因為喜歡呀。”沈茴湊過去,用自己柔軟的臉頰在裴徊光微涼的臉側溫柔蹭了蹭。

  “心情這麼好?”裴徊光將她在他後腰搗亂的手拿到身前,攏在掌中。

  “嗯嗯。”沈茴稍微挪了挪,調整了下坐姿,枕靠在裴徊光的肩上,在他耳邊絮絮地說話︰“我以為今日的早朝會很不順利。其實挺順利的……雖然早就料到了他們就算有別的想法,最近幾日也不敢妄動。可是真的順順利利了,心里還是歡喜。”

  “嗯,我讓蘇翰采官復原職了。表哥既已從軍了,虛餃留著也無用。蘇大人倒是大有可用。之前親自拜訪幾次,他都不太願意出山。沒想到他今日那麼痛快地應下,還立了誓呢。”沈茴彎著眼楮笑,“煜兒也好聰明。提前交代她的事情,她都有做到。我讓她親自詢問蘇翰采願不願意做她的老師。她剛問完,蘇翰采紅著眼楮跪下了。”

  沈茴低低地笑出來聲︰“沒想到平日里那麼古板的一個人,也會當眾紅了眼楮。”

  沈茴再輕嘆︰“當初沒能阻止皇帝來關凌。哦……該稱呼先帝了?可我還是想罵他狗皇帝。煜兒祭天拜祖的登基大典沒能回京辦,心里總是不踏實。若回去,舟車勞頓,又是勞民傷財的一回。可是我也知道京都才是政治中心,早晚都要回去……也不知道還能太平多久……”

  “今天早朝上也沒什麼重要的事情……哦,還有狗皇帝的喪儀。按照祖制,後宮中沒有子嗣的妃嬪要麼陪葬要麼一生苦守皇陵。臣子提到這件事情,還以為我會反對。我才沒有。我想……”

  裴徊光垂著眼楮,安靜地听著懷里的沈茴笑盈盈地說話。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些事情——今日早朝上發生的事情、早朝後她召了臣子談論的事情,甚至宮中幾位妃子為了不給狗皇帝殉葬想法子討好她這樣的小事。

  起先,裴徊光不太明白沈茴對他說這些是什麼目的。

  他又不是真的隱退了,只是不喜歡踏進卿行宮而已。反正就算他不去,早朝上發生的所有事情,他都一清二楚。至于後宮的女人們如何討好她、煜兒喜歡吃什麼糕點……這樣的事情講給他听是為了什麼?

  沈茴軟聲細語地說了近半個時辰,說得懶倦了,她懶懶地打了個哈欠,輕輕靠在裴徊光的懷里,不再說了。過了一會兒,她又抬起眼楮來,望著裴徊光笑了笑。

  裴徊光忽然就懂了。

  她只是心情好,和他分享她的愉悅而已。

  “娘娘啊——”裴徊光拉長了腔調,喟然般開口喚她。

  “嗯?”沈茴眼睫緩抬,仰起臉來詢問地望著他。

  裴徊光望著沈茴的笑靨,慢悠悠地說︰“過來讓咱家親親。”

  沈茴笑著湊過來,裴徊光卻略向後退了一些,避開了。他略顯嫌棄地瞥著她,說︰“娘娘這嘴叭叭說了半個時辰,歇歇吧。”

  說著,他低頭,咬住沈茴胸口的束帶,將蝴蝶結緩緩地扯開,埋首在她香軟的胸口,溺斃在她的溫柔鄉里。

  ‧

  第二日,裴徊光依言陪著沈茴上朝。他抬著小臂,由沈茴輕搭,陪她穿過滿殿跪地的朝臣,送她到珠簾之後。

  整個早朝,裴徊光並沒有開口。可是不知是不是因為他在,整個大殿顯得十分安靜,除了稟事的臣子說話聲,再也听不到旁的聲音。

  裴徊光面無表情地立在玉階下,對朝臣向上稟奏的瑣事並無興趣。只是沈茴開口與朝臣說話時,他才會側耳听一听。

  不多時,禮部的人呈上皇帝喪儀的殉葬名單。小太監畢恭畢敬地雙手接過來,雙手捧著名單,呈給太後。

  經過裴徊光的身邊時,裴徊光抬了抬手,攔下他。小太監嚇了一跳,他垂首弓腰,不敢看裴徊光,嚇得脊背沁出一層汗來,生怕掌印沉默太久要拿他的狗命取取樂子。

  裴徊光只不過是拿了他手里的名單而已。

  朝臣們誰也沒出聲,可誰都在偷偷觀察著裴徊光的舉動。無視那些探究的目光,裴徊光握著名單,緩步走上一節節玉階,朝沈茴走過去。

  他長指掀開垂簾,珠簾相踫發出清脆的悅耳聲響來。

  沈茴抬起眼楮,望向他。她仗著裴徊光的身體和珠簾相遮,她輕輕沖裴徊光眨了下眼楮,再平緩開口︰“有勞掌印了。”

  “順手之勞。”裴徊光彎腰將名單遞給沈茴,又湊近她,壓低聲音警告︰“和那群狗男人說話的時候,不準那樣溫柔的語氣。”

  沈茴悄悄翹了翹唇角,視線已落在手中的名單上。她輕咳了一聲,提聲開口︰“這名單哀家要回去再看看。”

  裴徊光直起身,再望她一眼,才轉身走出珠簾。

  一雙雙眼楮或明目張膽或偷偷地打量著他,從珠簾後走出來的裴徊光臉上沒有什麼表情,讓所有人的探究石沉大海。

  ‧

  下了朝,裴徊光站在金露殿正門前,看著沈茴登上鳳輦,他轉身,無數雙探究望著他的目光迅速假裝若無其事地移開。

  嘖。

  裴徊光嗤笑了一聲。

  既然這麼多人希望他做點什麼,那他不做點什麼,可就說不過去了。不能讓他們失望啊。

  “去,把總管喊來。”裴徊光隨口吩咐一個小太監。

  小太監趕忙小跑著去喊人。

  那些朝臣們,更是不再離開,恨不得豎起耳朵來,探听點風聲。

  裴徊光冷眼望著遠處大片的玉檀,提高音量讓他們都听見,他吩咐另一個小太監︰“跑一趟咱家的府邸,讓順歲安排一下,咱家要搬進宮中。”

  偷偷听著的朝臣們大驚。可他們不敢大聲議論,只是用目光瘋狂地互相交流。

  “搬去哪里住呢?”裴徊光語氣慢悠悠的。他轉過身來,望向身後的朝臣,饒有趣味地開口詢問︰“諸位大臣們可有好的提議?”

  朝臣們低著頭,誰也沒敢開口。當然了,裴徊光也懶得听他們的意見。

  總管離得不遠,很快趕了過來。

  裴徊光瞥了一眼朝這邊小跑過來的大內總管,扯起一側的唇角,勾勒一絲若有似無的戲謔般的笑意。

  “咱家要搬去乾和殿,立刻去安排。”

  站在一起的朝臣們倒吸一口涼氣。

  乾和殿,是帝王所居。

  左相蘇翰采皺眉。雖然剛復職才一日,他還是開口︰“掌印,這恐怕不妥。理應殿下搬到乾和殿去。”

  一片噤聲,有人在心里偷偷猜著掌印會如何對待站出來阻攔的蘇翰采。

  裴徊光愉悅地笑了,贊賞︰“蘇相好主意。”

  裴徊光再抬抬手吩咐︰“去浩穹樓告知一聲,咱家一會兒接小皇帝去乾和殿同住。”

  “你……”蘇翰采睜大了眼楮,愣住了。

  右相低著頭,悄悄拽了拽蘇翰采的袖子。

  裴徊光走了,朝臣們還沒離開,他們站在金露殿的殿門前,個個愁眉苦臉地商量著。

  “這可怎麼辦啊?太後應當不會準吧?”

  “太後還能阻止這死閹狗的決定?哎。帝王年幼啊!”

  右相猶豫了一下,讓小太監去浩穹樓盯著。

  裴徊光早就對沈茴說過,他會把齊煜從她身邊帶走。原本是回京之後的事情,可那些朝臣們期待著他做點什麼的目光太過熱切了,他只好勉為其難提前把小皇帝帶走。

  裴徊光緩步朝浩穹樓去,一邊走一邊猜測沈茴的反應。言辭拒絕?失望地望著他?還是又軟著嗓子跟他撒嬌?

  裴徊光走得很慢,到了浩穹樓時,先一步過去的總管已將裴徊光的意思送到了。他到時,沈茴正在和齊煜說話。浩穹樓的宮人們忙碌地給齊煜收拾東西。

  見裴徊光來了,沈茴拍拍齊煜的肩膀對她說︰“去吧。”

  齊煜點點頭,十分舍不得地一步三回頭朝裴徊光走去。

  裴徊光沒往里走,待齊煜走到他面前,立刻帶著齊煜轉身。

  片刻之後,他听見沈茴的腳步聲。他垂著眼,等待著。

  “煜兒!”沈茴大聲說,“要听干爹的話!”

  裴徊光微怔,瞬間停下腳步。

  沈茴追上來,湊到裴徊光耳邊,低聲說︰“晚上見。”

  裴徊光望著沈茴的明眸,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第174章 殉葬

  沈茴低語這一句後, 便向後退開一些,垂眸望向齊煜,溫柔地說︰“煜兒, 小姨母晚上會過去陪你一起用膳的。以後每天晚上都會過去陪你用膳, 還要檢查你的功課。就算不住在小姨母身邊了, 也不可以偷懶哦。”

  “嗯!煜兒會好好的!”齊煜使勁兒點頭。

  沈茴沖她笑笑, 重新望向裴徊光, 和和氣氣地與他說︰“有勞掌印了。”

  裴徊光望著沈茴含笑的明眸,沉默著。他明白沈茴這是跟他裝糊涂。他早就跟她說過, 他不介意龍椅上坐的人是誰,可不管是誰都必須是遺臭萬年的昏君。他將齊煜帶走是為了什麼, 沈茴心里必然一清二楚。

  那她這是什麼意思?

  她總不會以為他對她不忍心, 也會對這樣一個小孩子不忍心吧?

  嘖,笑話。

  他所有的溫柔與良知,都給了她一人。

  再無分毫。

  “走。”裴徊光轉身。

  齊煜沖沈茴擺了擺手,快步小跑著追上裴徊光。她邁著一雙小短腿,快步走起路的模樣像跑起來似的。她一邊快步跟上裴徊光的腳步,一邊仰頭望向裴徊光︰“干爹,以後我們住在一起了嗎?”

  “嗯。”裴徊光隨口敷衍一聲。

  齊煜笑了,認真地說︰“可真好。和干爹住在一起, 別人就不敢來害我了!”

  裴徊光瞥了她一眼。

  這孩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叫他干爹的?許久了吧?

  裴徊光回憶了一下,猜著是她身邊那個嬤嬤教了她,在她剛會說話跑跳, 就屁顛屁顛跑到他面前, 學著那群小太監喊他干爹。

  裴徊光還記得, 那時候齊煜臉上的笑是硬擠出來的。小身子嚇得一抖一抖的。裴徊光懶得理她, 只覺得她和那群巴巴迎上來喊他干爹的小太監們沒什麼區別, 都是討好尋庇護罷了。

  當然了,齊煜按照孫嬤嬤的教導,主動跑去喊裴徊光干爹的目的,的確是和那群小太監們一樣。

  裴徊光回憶的那一幕,齊煜顯然已經忘記了。小孩子的記憶里總是缺這少那的。齊煜費力地跟著裴徊光,亦步亦趨。不同于朝臣的擔憂,齊煜顯然沒把和干爹住在一起當回事。

  她從小辛辛苦苦地藏著那樣的大秘密生存,不敢交朋友。偏偏又生母早亡,遭父皇厭棄。面上,他是飛揚跋扈欺負宮人的小皇子。實際上,這深宮中不僅沒人喜歡她,暗地里也沒少使絆子欺負她。

  她努力扮演一個不招人喜歡的皇子,果然得到越來越多的厭惡。小小年紀,她已經能清晰地分辨別人望過來的笑是真的還是假的,別人看著她的目光里的厭惡是三分還是十分。

  小孩子對喜歡和討厭的認知單純極了。她跑去喊裴徊光干爹,裴徊光冷漠地瞥了她一眼,她從沒裴徊光的眼中看見她熟悉的厭惡。

  不是厭惡,那就很好很好了。

  更何況干爹身邊總有好些糖,偶爾還會給她幾顆。

  “干爹,我走不動了……”齊煜敲了敲腿。

  “爬。”

  齊煜癟了癟嘴,倒也不敢再吭聲。

  跟在後面的宮人趕忙快步走上來,將齊煜抱在懷里,抱著她朝乾和殿去。

  ‧

  裴徊光將齊煜帶走了之後,沈茴回到樓上,並沒有多想這件事情,而是對著殉葬名單發呆。

  “娘娘,蘇貴人和趙才人給您送了東西來。”團圓走進來,將一個盒子放在桌上,打開蓋子,“收不收呀?”

  木盒里裝著一套精致的首飾。雖算不上價值連城,卻也是蘇貴人和趙才人所能送來的最好的東西了。

  ——誰都不想年紀輕輕給皇帝陪葬。

  沈茴琢磨了一會兒,吩咐團圓︰“派人去各宮所有妃嬪叫過來,就說哀家要最後敲定殉葬名單。”

  團圓猶豫了一下,疑惑地詢問︰“生下過公主的妃嬪也請過來嗎?”

  “請。”

  不多時,各宮的妃嬪朝浩穹樓趕來。每個人都腳步匆匆,而且滿面擔憂。按照祖制,沒有生育過的妃嬪或給皇帝陪葬,或一生誦經守皇陵。大好年紀的姑娘們,誰願意呢?她們當中很多人剛入宮沒多久,大多都不到雙十年華。一個個眼楮紅紅的,臉色也蒼白難看。走起路來,匆忙的腳步也像踩在棉花上似的,踩得不踏實,顫顫巍巍隨時都能跌倒。

  就算生下過公主的妃子們,也同樣臉色憂慮。所謂一朝天子一朝天,她們日後能不能留在宮中與女兒相伴都是未知數。

  丁千柔住得僻靜,她帶著出喜和雙喜往浩穹樓去,一邊走一邊細細碎碎地哭。她怕呀,怕死呀!

  出喜小聲問︰“現在去勾引掌印還來得及嗎?”

  雙喜瞪了她一眼,出喜立刻閉了嘴,悶悶低下頭。顯然,她還沒死心。可偏偏沒什麼機會下手。

  沈茴在花廳召見了整個卿行宮中所有的妃嬪。後宮的女人實在是太多,這些女人有的是從京都跟過來的,有的是最後一次選秀的秀女,還有很多狗皇帝從各種地方弄來的美人。

  一屋子穿著白色孝衫的縴細美人站在了花廳。

  沈茴坐在上首,手肘搭在案幾上,垂目思索著。

  團圓走到沈茴身邊稟告所有的妃嬪都到了,沈茴這才抬頭環視整個花廳里的美人們,心里難免生出幾分同為女子的唏噓感慨來。

  “不知太後召我們過來可是有了什麼決定要宣?”賢貴妃率先開口。

  沈茴輕輕點頭。她說︰“禮部呈上來為陛下殉葬、守靈的名單。哀家瞧過了,覺得有些不妥。”

  听沈茴提到了殉葬事宜,所有人的心都懸了起來。這畢竟是關乎生死的大事。自己的生死就在太後娘娘的一念之間!

  人群中有人開始小聲地啜泣。

  “哀家覺得誦經守皇陵便免了吧。至于殉葬,更應該免去。不過——”沈茴話鋒一轉,“這回倒是必須呈上去一份殉葬的名單。”

  宮妃們以為沈茴的意思是說祖制不可廢,總要犧牲一些妃嬪去地下陪先帝。誰都怕名額落在自己身上,一些沒有家世背景的妃嬪們啜泣的聲音更大了。

  沈茴說出自己的打算來︰“想歸家即可歸家。無家可歸日後遷去別宮頤養天年。既不想留在行宮,又不能歸家的,便在殉葬名單上留下名字。換個身份自謀出路,日後是喜是憂自己負責。”

  花廳里的美人們都愣住了,有些不敢置信地望著上首的小太後。什麼意思?借著殉葬的緣由,換個身份出宮?

  這兩日宮中的美人們人心惶惶,她們不僅是擔心自己被選中去殉葬。就算不去殉葬,後半生也惶惶無依。既已入了宮,就算太後放她們歸家,她們的家人也未必會再接受她們……

  “你們不需要現在給答復。殉葬名單五日後呈上即可。”沈茴沉默了一會兒,再補充一句——“這番話是對你們所有人說的,不限于未生育的妃嬪們。”

  沈茴說了這些後,便讓她們都退下,回去之後慢慢思量再做決定。

  ‧

  傍晚時分,沈茴去乾和殿之前,她臨時起意,去了麗妃那里。她想知道麗妃的打算。若麗妃出宮,興許,沈茴可以讓麗妃在宮外幫她做些事情。

  沈茴去得突然,麗妃身邊的宮人都沒反應過來,趕忙一個屈膝行禮來迎,另一個快步回去稟告。

  沈茴還沒走進去,麗妃已邁過門檻迎出來。

  一個太醫打扮的人跟著麗妃出來,在麗妃身邊,一並向沈茴行禮。

  麗妃溫聲說︰“太後若有什麼事情,知會一聲便是了。怎麼還親自過來了。快請進。”

  她一邊說著,一邊向一側讓開,請沈茴進去。

  沈茴邁進堂廳,望一眼桌上沒來得及收走的杏花酒,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

  錢太醫弓身稟話︰“臣已給娘娘診過脈,這便退下了。”

  “下去吧。”麗妃很快接話。

  沈茴也沒阻攔,她神色如常地椅子上坐下,像是沒有注意到錢太醫一樣。

  宮中太醫館的太醫們按律地給各宮妃子請平安脈,無一例外都是晨間。只有各宮主子們身子不舒服了,才會在別的時辰去太醫館請太醫。

  麗妃可不像哪里不舒服的樣子。

  沈茴全當不知,含笑望著麗妃,尋常的語氣開口︰“本來是要去陪陛下用晚膳,剛好經過這里,想來問問你的打算。”

  “臣妾……”麗妃忽然住了口氣。

  她抬起眼楮打量著好像什麼都沒看出來的小太後,不由在心里猜測太後真的什麼都沒發現嗎?麗妃那樣的出身,從小和各路人打交道,對看人還是有幾分能耐的。

  猶豫片刻,麗妃咬了咬牙,在沈茴面前俯首跪地,道︰“臣妾有罪。”

  沈茴笑靨如常,她道︰“都退下。”

  沈茴帶來的宮婢退下了,原本屋內麗妃身邊的宮人也都退下了。

  麗妃以額觸地,閉著眼楮,等待著。然後,她听見沈茴一如往常的溫柔語氣再問了一遍︰“以後什麼打算?”

  麗妃忽然就眼角發酸。她趕忙咬了咬唇,將眼里的淚逼回去。她壓了壓輕蹙,抬起頭望向沈茴,說道︰“我這樣的出身,不敢想太多。若別宮留得下,亦是善終。”

  沈茴有些驚訝。她問︰“那他呢?”

  麗妃抿唇,臉色煞白。她搭在膝上的手緊緊地攥了攥,忽然又一松,頹然道︰“我們……不是一種人。”

  沈茴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再開口,輕聲問︰“真的不換個身份試試嗎?”

  麗妃垂眸沉默著。

  沈茴卻輕輕地笑了起來,她低聲說︰“我竟有些羨慕你。”

  麗妃茫然地望著沈茴,她不太懂沈茴的意思。習慣了將所有事情埋在心里,永遠孤身一人,忽然有人能說說心里話,心里頭翻卷的酸意怎麼都擋不住。麗妃淒然一笑,苦澀道︰“我配不上他,他值得更好的。他不應該喜歡我這樣低賤的人……”

  “也許,我們不知道自己會喜歡上一個什麼樣的人本就是男女情愛的美妙之處。”沈茴重新笑起來,“我心里的他很厲害很厲害。他那樣厲害,我不能永遠依附他,不平等的關系是不對的。我只能讓自己也變得越來越厲害,才能從他身後走到他身邊,與他平視與他交握與他一起往前走。”

  沈茴覺得自己說得有些多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拉起麗妃。

  “每個人有缺點也有優點。過去不能更改,未來卻是自己決定的。”沈茴站起身,“我得走了。你還有五日時間考慮。”

第175章 低哼

  沈茴趕去乾和殿時, 裴徊光並不在。齊煜坐在台階最下面一級,她手里舉著塊糕點。碎屑落到地上,她正專心致志地看著幾只小螞蟻如何搬運糧食。

  齊煜抬起頭望見沈茴, 小臉蛋上立刻浮現了笑容。她將手里的糕點塞給雲鞘, 歡歡喜喜地站起身︰“小姨母!”

  齊煜也不知道為什麼, 不管什麼時候, 只要看見小姨母, 她就覺得安心,情不自禁揚起嘴角。

  沈茴便也溫柔地笑起來, 朝她走過去,動作自然地牽起她的手,和她一起往里走, 一邊走一邊說︰“怎麼在這里坐著?”

  “里面好些宮人還要收拾東西, 我不想呆在里面。”

  裴徊光忽然要搬過來,宮人們措手不及,縱使手腳麻利地收拾著,也需要些時間。沈茴來時,裴徊光並不在。他帶著齊煜過來之後, 便出宮去了, 尚未歸來。

  晚膳已經備好了, 只等傳召。

  沈茴琢磨著,她既然說了晚膳會過來一起用,裴徊光應當會回來的,所以暫時帶著齊煜玩一會兒, 等裴徊光回來。

  裴徊光去了沈家人暫時安頓的宅院。

  為了掩人耳目, 沈茴給沈家挑的這處院落不大, 也不大起眼。反正不過是暫時住幾日, 過個六七日,就會搬回沈家原本的府邸。

  沈鳴玉不在家,沈家一家人一起往正廳去,正要去吃飯。駱菀婉順地扶著蕭家老太太,沈元宏站在蕭家老太太和夫人兩個人中間,正在眉飛色舞地說著弒君那晚的情況。

  他已經說了八百回了。

  已經詳細到那天晚上的宴桌上擺了什麼菜肴和酒品都詳細說過十幾回。

  不管說了多少回,他還是說不夠,每次說起都是這些年罕見的意氣風發之態,和他一跛一跛的樣子實在不符。好似他自己參與了刺殺之事。

  他愛說,蕭家老太太愛听。

  沈夫人卻是一直蹙著眉,她心里惦記的是她的⼳女當時多危險啊,听說還淋了雨,不知道身體是不是吃得消,以後會不會遇到更多的麻煩啊……

  “你們是沒看見啊,蔻蔻站在玉階上把人頭一扔的樣子啊……簡直把那些大臣們嚇個不行。下著暴雨,也不知道有沒有文弱書生嚇得尿褲子……”

  沈夫人忽然急急拽了拽沈元宏的袖子。

  “拽我干什麼?”沈元宏正說得高興呢,回頭望向夫人。他這一轉頭,還沒看見自己夫人呢,先看見了遙遙走過來的裴徊光。

  他滿面的喜色,立刻一僵。

  有心怪連個通報的下人都沒有,可是再一琢磨,這死太監神出鬼沒呢,守門大爺看沒看見他都是未知數。

  裴徊光緩步走到幾人面前,慢悠悠地說︰“岳丈大人興致不錯啊。”

  沈元宏沒說話,把頭轉到一旁去,連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裴徊光並不意外,也不在意。他再問︰“留給岳丈大人的藥,可有每日都服用?”

  沈元宏還是沒說話。

  沈夫人心里有些緊張,並不敢惹怒裴徊光,急急說︰“服用!一直都有服用!”

  裴徊光點點頭,吩咐身後跟著的幾個小太監︰“去,送沈老將軍抬進屋,綁桌子上。”

  “你要干什麼?”沈元宏猛地轉頭望過來。

  他不理裴徊光,裴徊光就願意理他了?

  嗤。

  裴徊光也懶得搭理他,再吩咐︰“再隨便去間醫館,借個醫藥箱來,帶刀的。”

  裴徊光打算做什麼,沈元宏心里隱隱猜到了。可正是因為猜到了,心里才會更加掙扎。

  “哼。”他重重地冷哼一聲,認真地說︰“裴徊光,不要以為你對我有恩了,我就會對你另眼相看,就會感謝你!我沈元宏不是這樣在意小恩小惠的人。我寧願當一輩子瘸子,殘著入棺材,也不用你來治!”

  “哪那麼多廢話。”裴徊光冷眼瞥過來,語氣也不耐煩,“再廢話一句,咱家只好先殺幾個人,往你嘴里塞幾塊人肉讓你閉嘴了。”

  “你!”

  裴徊光再笑笑,朝沈元宏走得更近一些。他臉上帶著笑,語氣也和善,可是說出來的話沒有半點溫度︰“老東西,咱家不稀罕你的感謝,更不稀罕你的另眼相看。你對咱家的態度越爛越好。嘖,咱家費心把你醫好你卻對咱家打罵不休,讓寶貝知道了,她只會更疼咱家。”

  想象著沈茴紅著眼楮抱著他親著他,裴徊光十分愉快地低低笑出聲來。

  “你!你!你!”沈元宏氣得臉色漲紅,更是氣得說不出話來。

  “所以,老東西,你得給咱家乖一點。”裴徊光慢慢收了笑,扔了沈元宏手里的拐杖,將他的手搭在自己的小臂上,冷顏漠目地親自扶著沈元宏往屋里去。

  整個切骨重接的過程,沈元宏充滿恨意地瞪著裴徊光,這份恨意讓他連疼痛都忽略了,竟是一聲未吭。

  裴徊光接過小太監遞來的雪帕子,嫌惡地蹭了蹭手指上沾的一點血跡,然後起身走到洗手架旁,再反反復復洗了幾次的手。

  整個過程,沈夫人一直都陪在這里。一個多時辰,她一直都心驚膽戰。沈元宏的斷腿被綁扎固定之後,才終于因為疼痛昏了過去。沈夫人望著裴徊光洗手的身影,猶豫了很久,才壯著膽子朝裴徊光走過去。真走到裴徊光面前了,她又不敢開口了。

  裴徊光洗完手,接過帕子擦淨水漬,等了一會兒,才不耐煩地開口︰“岳母想說什麼說便是,咱家沒打算擰斷你的脖子。”

  沈夫人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才小心翼翼地開口︰“我……我家老爺什麼時候能醒過來?醒過來之後……”

  滿手沾血的過程讓裴徊光心情不太好,人也變得不怎麼耐煩。他直接打斷沈夫人的話︰“後續請個大夫來即可。”

  沈夫人松了口氣,她再試探地開口︰“阿茴在宮里好不好啊?”

  听見沈茴的名字,裴徊光臉上的郁色稍霽,語氣也稍緩︰“她很好。”

  沈元宏的傷有些年數了,比裴徊光預想耽擱得久了些,這個時候沈茴應當已經到了乾和殿在等他回去,他不想再久留,抬步往外走,回去見沈茴。

  看著裴徊光往外走,沈夫人心里掙扎了一番,才追到門口,小心翼翼地說了聲︰“謝謝。”

  望著裴徊光忽然停下了腳步,沈夫人整顆心都揪緊了,生怕自己的道謝反而惹了這瘋子。她緊張地攥著帕子,望著裴徊光慢悠悠地轉過身來。

  他說︰“听說岳母大人喜歡京都萬香樓的栗子雞,咱家將那兒的廚子從京都抓來了,再過兩日送到府上。”

  沈夫人愣了。

  她說過她喜歡萬香樓的栗子雞?她怎麼不記得了?裴徊光再次轉身後,駱菀快步走到婆婆身邊,低聲說︰“上回阿茴帶他來一起為父親過壽,席間母親提過的。”

  “是嗎?”沈夫人蹙著眉。她不太記得了。

  裴徊光想快些回宮見到他的阿茴,他腳步匆匆,還沒離開,看見了蕭家老太太坐在前面的石凳上,似乎在等著他。

  裴徊光走過去。

  “蔻蔻從小特別珍惜別人親手為她做的東西,所以最喜歡她嫂嫂給她做的糖。菀娘恰巧剛做了些,你帶回去給蔻蔻。”

  蕭家老太太身邊的丫鬟將一個盒子遞給了裴徊光。裴徊光接過來,瞥了一眼,倒也沒立刻走,等待著。他知道,老太太恐怕又是有話要對他說。

  到底是急著回去,裴徊光不想耽擱太久,主動開口︰“姥姥有什麼話直說便是,咱家有急事要走。”

  老太太笑笑,問︰“小光最近心情好不好?”

  裴徊光疑惑地望向老太太。他再重復一遍︰“咱家沒時間和姥姥客套,有話快些說。”

  “說完了呀。”老太太慈眉善目地笑著,“菀娘手藝不錯,這糖很甜的。你也嘗一嘗。”

  裴徊光多看了老太太一眼,問︰“老太太,真沒別的話了?”

  蕭家老太太笑著搖頭。

  裴徊光再次看了她一眼,快步經過她身邊,走了。

  ‧

  齊煜乖乖坐在沈茴面前,听著沈茴教她的話,一句一句背下來,再復述給沈茴听。沈茴在教齊煜明日早朝上要說的話,她還太小了,一字一句都需要沈茴來教。有些話,沈茴希望是齊煜自己說出來,而不是珠簾之後的太後說的。

  裴徊光站在門口,望著暖燈下面對面坐在軟塌上的兩個人。

  恍惚間,裴徊光竟荒唐地想到了歲月靜好這個詞。忽然地,他想到離開沈家前,蕭家老太太含笑問他的那句話。

  可笑。都是假象罷了。

  裴徊光笑笑。他不應該想到這樣的詞。他不配這樣的生活。他也不配有心情這種奢侈的東西。

  沈茴回頭望向出現在門口的裴徊光,彎著眼楮笑︰“怎麼才回來呀?”

  齊煜伸長脖子望了一眼,說︰“我知道了,干爹去給咱們買糖吃了!”

  沈茴一邊起身一邊吩咐擺膳,走過去動作自然地拿了裴徊光手里的那盒糖,她說︰“你再不回來,我和煜兒都要餓死了。”

  裴徊光沒說話。

  沈茴詫異地抬起眼楮,細細地打量了一下裴徊光的臉色。

  “吃過了。你們自己吃。”裴徊光轉身朝偏殿的寢屋走去。

  沈茴站在原地望著手中的盒子——綢帶結扣的方式是駱菀常用的。沈茴讓齊煜乖乖自己去用晚膳,自己抱著這盒糖去找裴徊光。

  沈茴追進裴徊光的寢屋時,他站在衣櫥面前翻找著寢衣。沈茴走過去,在他身後抱著他,下巴抵在他的背上,軟著聲音問他︰“真的不陪我們吃一點啦?”

  沈茴用手里的糖盒子輕輕踫踫裴徊光的肚子。

  裴徊光便拿過她手里的糖盒子,隨手放在一旁。他轉過身來,冷眼看著沈茴︰“娘娘打算如何阻止咱家把小皇帝養成第二個昏君?”

  就用你這樣撒嬌的方式嗎?

  “煜兒才五歲。”沈茴彎著眼楮乖乖地笑,“不管她現在做了什麼,別人也不會罵他是昏君,只會罵你操控傀儡幼帝。”

  “所以呢?”裴徊光神色不變,冷眼瞥著她。

  沈茴溫聲細語︰“所以,煜兒還小呀。就算你想再培養一個昏君,讓旁人罵昏君,總要等她再長大一些,能自己理政。”

  裴徊光沉默了一會兒,再問︰“所以呢?”

  沈茴狡猾地笑了︰“所以,咱們該去吃飯了呀。”

  她又低哼了兩聲,抱著他搖一搖,蹙眉抱怨︰“大半日不見,一回來就冷著臉對我。你一點都不想我的嗎?”

第176章 樂子

  裴徊光望著面前對他巧笑嫣然的沈茴, 就怕她下一句會是——“可我好想你。”

  “可我好想你的……”沈茴用手指頭捏一點裴徊光的衣襟,輕輕晃了晃。一雙水盈盈的美目含情脈脈地望著他。

  這世間,會用這樣一雙明眸溫柔望著他的人, 恐怕只剩一個沈茴了。

  裴徊光忽然有一瞬間責怪起自己的驕傲自大, 原以為一切都在掌控中, 縱著她闖到他面前, 冷眼看著她是如何一步步攻城略地。直到今日, 她成了他徹底割舍不掉的牽絆,也是唯一的牽絆。

  不過, 他不後悔。

  裴徊光反應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不自覺地抬起手,習慣性地用微蜷的指背反復輕蹭她的臉。他總是喜歡這樣輕輕蹭撫她的臉頰, 細膩、柔軟, 還有一絲恰恰好的溫度。

  沈茴不死心,蹙著眉哼哼了兩聲,語調既不高興又噙著絲撒嬌︰“明明知道我在等你回來,還故意回來這麼晚,看來是真的一點都不想我……”

  裴徊光指腹下移, 捏著沈茴的下巴, 抬起她的臉, 開口︰“嘖,娘娘以前雖然也撒嬌,可也沒這麼膩歪啊。現在都成了垂簾听政的太後了,反倒更會撒嬌。要是被那群老臣見了娘娘這德性, 恐怕再無威信可言。”

  沈茴想也不想直接說︰“向心上人撒嬌是女子發自內心的本能。越是喜歡, 越是見了便歡喜, 只想軟著聲音與他說話……等等……你說我膩歪。”

  沈茴輕輕低哼了一聲, 松開裴徊光,不高興地向後退了一步。鳳眸微圓地瞪著他。

  “呵……”裴徊光低笑了一聲,伸手攬住沈茴的後腰,輕易將人帶進懷里。沈茴雙手抵在裴徊光的胸口,抗拒地輕推。推不開,沈茴的輕哼變成了重哼,一聲不夠,再來一聲。

  然後她攥著裴徊光的衣襟,拉近兩個人的距離,裝著生氣的樣子瞪著裴徊光,低聲警告︰“快說你喜不喜歡!”

  “喜歡,娘娘什麼樣子,咱家都喜歡。別說是撒嬌了,就算是拿鞭子抽咱家,咱家也喜歡。”

  沈茴歪著頭,想象了一下自己拿鞭子揍裴徊光的情景,覺得很神奇。裴徊光指背敲了敲她的頭,她才回過神來。

  “不與你說了,我好餓,要去吃東西。”沈茴松開裴徊光轉身往外走,剛邁步兩步,又去扯裴徊光的袖子,再接一句︰“你吃過了也要陪我吃一點。”

  裴徊光笑笑,由著沈茴拉著他往前走。直到走出門,外面會有宮人,沈茴松了手。裴徊光仍淡漠地跟在沈茴的身後。他望著沈茴的背影,心中繾著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溫柔。

  這溫柔讓他痴迷,也像毒藥一樣侵蝕著他。

  齊煜乖乖坐在桌子邊,雖然沈茴離開前讓她先吃,可她並沒有動筷子,而是等著沈茴。看著小姨母和裴徊光一起過來坐下,齊煜眨眨眼,好奇地問︰“干爹,你不是說你吃過了嗎?”

  裴徊光冷淡地瞥她一眼,齊煜立刻閉了嘴低頭扒拉米飯。

  沈茴親自盛了一碗蓮子糯米羹遞給齊煜,齊煜抬起臉望著小姨母開開心心地笑起來。

  裴徊光原想著等齊煜當個兩三年皇帝,再當眾揭穿她女兒身的事實,笑看那群臣子被愚弄的臉色。想想就覺得有趣。

  可,裴徊光瞧著沈茴望著齊煜時彎眸而笑的模樣,心下不忍。他想著,興許還有別的玩法。反正沒有回京真正舉行登基大典,他可以換一個人拎上龍椅去折騰。

  姓齊的,又沒死光,也不是非齊煜不可。

  在回京之前,他會讓沈茴改變主意的。

  她必須改變主意。

  在那之前,就當哄哄她,讓她當當太後,玩一玩。

  ‧

  用過晚膳,沈茴剛放下銀箸,團圓端來她的藥。沈茴接過來一口接著一口,一股腦都喝了。

  齊煜眼楮一眨不眨地望著沈茴喝完藥,趕緊巴巴遞上去一塊糖。她五官皺巴巴的,問︰“小姨母,你為什麼每天都要喝藥?好苦哦。”

  沈茴溫柔地摸摸她的臉,說︰“等煜兒長大了,小姨母就不用喝藥了。”

  裴徊光抬抬眼,望了沈茴一眼。

  沈茴含笑望著齊煜,待齊煜轉過頭時,她才移過視線,望向裴徊光淺淺地笑了一下。

  裴徊光不太懂沈茴這含笑的目光。

  不懂,就問。

  是以,沈茴在乾和殿用過晚膳之後,裴徊光沒讓她走,直接將她堵在床角,讓她解釋。

  碧綠的雀羽掃著腰側癢得要命,沈茴笑得濕了眼楮。她朝裴徊光求饒,說︰“沒什麼意思,真的沒什麼意思,哄小孩子的呀。”

  她軟軟地抱住裴徊光,將下巴搭在裴徊光的肩上,歪著頭,蹭蹭他的頸側,低聲說︰“徊光,我有點怕死。”

  她再蹭蹭他,然後整個身子偎靠著他,低低地說︰“總覺得自己活不久,只想在活著的每一日都……”

  她不說了。

  “都什麼?”裴徊光抬起沈茴的臉,審視著她的眼楮,不給她任何說假話的機會。

  沈茴望著他,瞬間彎著眼楮笑起來,說︰“想在活著的每一日都好好喜歡你。”

  用盡全力地喜歡你。

  得,這嘴又抹了蜜。

  受不了。

  只好堵了。

  ‧

  俞湛給沈茴請過平安脈離開後,沉月將一份名單交給沈茴。

  沈茴給了後宮妃嬪五日時間做選擇,這份名單就是妃子們的決定。後宮的妃子還有一些留在京中,沈茴決定等回到京中,也一樣給那些妃子自己選擇的機會。

  沈茴翻著名冊,意外地發現沒有丁千柔的名字。

  丁千柔沒有選擇假死換個身份離宮,甚至沒有選擇光明正大地回家。

  沈茴不由蹙眉。

  據她所知,丁千柔自入了宮就很不情願,為何如今給了她選擇,她反而不離宮了?在江南時,沈茴與她的姐姐丁千雲關系較好。在沈茴的印象里,丁家的人都很好,丁千柔在如今的情況下回家,家里人不可能不同意。

  沈茴以前和丁千柔沒交情,也不是很欣賞丁千柔的性子,可因為丁千雲寫信托她照拂,沈茴會對丁千柔上心一些。她不是很明白丁千柔顧慮著什麼,是不是有著她不知道的苦處。

  剛好要去見賢貴妃,也是順路,沈茴便去見了丁千柔。還沒進院,瞧見俞湛從丁千柔的院中走出來。

  俞湛頷首行過禮後說道︰“剛給丁才人請過平安脈,正要退下。”

  太醫館的太醫們都會負責給多位主子請平安脈,沒想到負責給丁千柔請平安脈的人,會是俞湛。

  沈茴多看了俞湛一眼,溫聲詢問︰“俞太醫一直都在給千柔看脈嗎?”

  “回太後的話,以前不是。負責丁才人的太醫最近告假。”俞湛頓了頓,溫潤地接了句︰“臣只負責太後的脈冊。”

  沈茴微怔,繼而含笑說好。俞湛頷首行禮,弓身退下。沈茴站在原地,望著俞湛逐漸走遠,才邁進院中。

  院子里有很多小孩子,都圍著丁千柔。

  丁千柔做糕點很好吃,宮里的小公主們都喜歡來找她玩,沈茴知道。可是讓沈茴意外的是,蕭牧送進宮的“大皇子”也在這里。

  沈茴掃了一眼那個局促的男孩子,讓所有人平身,帶著丁千柔進屋說話,詢問她可有難處。

  “我、我……”丁千柔紅著眼楮,“我姨娘不在了。我也不知道回家之後會怎麼樣。我不敢回去,又想回去……我、我……我沒想好……”

  丁千柔絮絮說了許多話,總之就是沒想好。

  沈茴向來不太喜歡勸說別人,只說若是有需要幫助的地方可去找她,讓她慢慢考慮,便離開了丁千柔這里。

  ‧

  一眨眼,半個月過去了。

  沈茴最初對上早朝的擔憂和緊張慢慢散去,已經習慣了坐在珠簾之後,從善如流地與朝臣議政。

  她知道自己沒什麼經驗,也從不妄自托大,會認真地听取朝臣們不同的意見,再從這些意見里,仔細分辨。

  沈茴心里清楚,一切不過表面的平靜。水波之下暗流涌動,危機一直在潛伏著。她不得不更加謹慎。

  裴徊光不會每一日都來。每次他陪著沈茴來上早朝,只是冷漠地靜立在群臣之首,整個大殿都會比他不在時更安靜一些。

  裴徊光面無表情地站在玉階之下,听著珠簾後沈茴與朝臣爭辯的聲音。

  臣子稟著陛下駕崩後,四地起義頻發,武將提議出兵討伐。沈茴不太願意現在調兵,她主張招安。

  沈茴語氣溫柔卻堅定,與臣子爭論之後,她再道︰“再給哀家一些時間,會讓最大的一支起義兵送上降書。”

  最大的一支起義軍?

  朝臣們面面相覷。

  簫起與吳往是兵權最多的兩支反軍。因為簫起曾經的身份,他手中的兵馬一直比吳往多。可因為上一回皇帝斷了邊疆的糧草,吳往趁虛而入,將派去邊疆的軍隊盡數收進囊中。如今簫起與吳往誰手中的兵馬更多已經不好說了。

  裴徊光抬抬眼,瞥了一眼珠簾後的沈茴。

  “嗤。”

  裴徊光一聲輕笑,讓整個大殿陷入一陣死寂。個個垂首的大臣們等著裴徊光發話。然而,裴徊光只是輕笑了一聲,直到下朝都沒再開口。

  沈茴輕咳了一聲,假裝沒听見,轉移話題談起其他事情。

  ‧

  裴徊光出宮了一趟,回到乾和殿時,沈茴正慵懶靠坐在美人榻上,仔細挑著圖樣。

  “你回來啦?”沈茴抬起眼楮對他笑,“快來幫我挑一挑。”

  裴徊光走過去瞥了一眼,看著沈茴在挑小孩子衣裳的圖樣。

  “燦珠的產期近了。雖然什麼都不缺,可我想著親手給他做件小衣服。”

  “就娘娘那針線活還是算了罷。”

  沈茴瞪了他一眼。

  裴徊光這才隨手指了一個。

  “你敷衍人。”身拉著裴徊光的手,讓他在身邊坐下,從圖冊第一頁開始翻,“好好陪我挑一個啦。可是老祖宗您的乖孫子呢。”

  沈茴剛剛洗過頭發,披在肩上的長發飄著淡淡的雅香,很好聞。裴徊光湊過去嗅了嗅,似得了安撫,才勉為其難地陪著沈茴認真挑選圖樣。

  過了許久,順年得了通稟進來,將裴徊光要的名單呈上來。

  裴徊光太久沒殺人了,他讓順年又整理了一批名單,殺人博點樂子。

  裴徊光懶洋洋地念著︰“夏盛,曾官居四品,因罪死于獄中。其子病逝流放途中,只有一女被貶為宮婢。名……”

  “什麼東西?”沈茴好奇望過來。

  名,燦珠。

第177章 生了

  裴徊光下意識地轉頭, 望向木幾上攤開的圖冊,打開那一頁的圖樣,是他剛剛給燦珠肚子里的孩子選的。沈茴說最好有祥雲和六角結, 前者寓意吉祥後者寓意平安。于是, 裴徊光挑了這個又有祥雲又有六角結,還有仙鶴的樣式, 不僅吉祥平安,還要腳踏祥雲高高在上。

  就在剛剛,他還笑著挖苦沈茴繡不出仙鶴的風範。

  裴徊光覺得,這太好笑了, 真的太好笑了。

  于是,他便低低地笑出聲來。

  沈茴瞬間覺察出裴徊光的情緒不對勁,倚靠在他肩上的身子立刻坐直, 望向裴徊光手里的名冊, 看見裴徊光沒有念出來的那個名字。

  這個名冊是什麼?

  沈茴心里咯 一聲,很快有了答案。她的臉色瞬間變得一陣慘白。

  “把燦珠叫過來。”裴徊光開口吩咐。

  沈茴偏過頭安靜地望向裴徊光。裴徊光並沒有看她, 他目視前方目光虛落, 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半晌, 沈茴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也好。

  不是燦珠,也會是別的無辜姑娘,這一日來得這樣突然興許也是好事。她僵直的脊背慢慢柔軟下來,重新靠在裴徊光的肩臂上。

  ‧

  燦珠正在廚房里對著她煮的茶, 不滿意地皺眉。

  拾星坐在一旁抱著一塊西瓜在吃, 她笑著說︰“燦珠,你這都快要生了, 還在這里煮茶。要是讓娘娘知道, 又要念叨你閑不住啦。”

  燦珠倒了一點點涼茶自己抿一口, 還是不確定這涼茶的味道和王來煮的茶是不是一樣,她苦惱地說︰“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了身孕,總覺得人變得遲鈍了,連味覺都出了毛病,嘗不出味兒對不對了!”

  拾星將啃光的西瓜皮放下,一邊洗手一邊笑著打趣︰“燦珠,你還真把掌印當公公來孝敬啦。”

  燦珠習慣性地將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垂眼望著自己的肚子,忽然莫名其妙地說了句︰“其實掌印挺不容易的。”

  “你說什麼呢?我沒听錯吧?哈哈,你居然這麼說掌印。”

  燦珠一怔,立刻咬了咬嘴唇,再不敢亂說。她實在是糊涂了,差點禍從口出。

  ——娘娘交代過她,不能對任何人說。就連沉月和拾星都不行。

  燦珠轉移話題︰“好拾星,你洗了手幫我跑一趟,把順歲叫過來好不好?順歲也跟著王來學過煮茶,他能嘗出來我煮的茶味道對不對。”

  “好。我這就去。”拾星擦了兩下手,腳步輕快地小跑出去。

  燦珠轉身去箱櫃里挑選一套新茶具,腕上的紅辣椒手串忽然結扣松了,掉到地上。燦珠將茶具放在桌上,去撿王來送給她的手串。肚子太大了,她不能彎腰,只好扶著案桌,試探著慢慢蹲下去撿。

  “哎呦,燦珠姐姐這是做什麼。我來我來!”順歲小跑進來,幫燦珠將手串撿了起來,又扶她站起身,把手串還給她。

  燦珠道了謝,笑著說︰“又想請你幫忙嘗嘗茶。”

  說著,燦珠想去倒茶。

  順歲哪里能讓她做,自己倒了一點,認真嘗了嘗。在燦珠期待的目光里,順歲笑嘻嘻地說︰“燦珠姐姐,我實在是嘗不出來你這茶和王來煮的茶有什麼區別。”

  “真的?”

  “我騙你做什麼?不過也可能是我嘴不好使?反正我嘗不出來啦。”

  燦珠便也跟著笑起來。她說︰“那還要麻煩你幫我把茶水呈上去。我現在這樣子,就不去前面了。”

  順歲很夸張地“哎呦”了一聲,笑著說︰“姐姐是因為當了母親才變了性子的?現在客套起來可真溫柔,再不是之前的小辣椒性子嘍。”

  燦珠笑著瞪他一眼,說︰“去去去,快去送茶!”

  順歲也不再打趣,拿新茶具重新裝了涼茶,轉身往外走。

  燦珠低著頭,將想把手串重新系上。只是一只手系扣實在有些難,她費了些力氣也沒能成功。反倒是順歲端著茶水又回來了。

  “順年說掌印召你過去。看來這茶要你自己呈上去了。”順歲說。

  燦珠點點頭,將手串收進袖中,去端茶。順歲躲開,說︰“我陪姐姐一塊過去,到了門口,你再端進去就是了。”

  燦珠笑著說好。

  她心里有點不好意思,自從有了身孕,身邊的人都對她很是照拂。她想著孩子出生之後,她身子方便了要好好回報這些人才是。

  ‧

  燦珠端著茶進去,規規矩矩地將涼茶放在木幾上,動作有些吃力地行了禮,站在一邊等了等,才小心翼翼地開口︰“掌印有事吩咐?”

  裴徊光沒說話。他正在慢悠悠地翻看那本圖冊,每一頁都是小孩子衣裳不同的花紋樣式。

  沈茴望著木幾上,燦珠端進來的涼茶。

  燦珠問了一遍沒得到吩咐,她茫然無措,也不敢再問只好安靜地站在一邊候著。

  許久許久之後,沈茴開口︰“燦珠,你下去。”

  燦珠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可她覺察得出來裴徊光的陰沉。得了沈茴的話,她听話地轉身往外走。

  裴徊光慢悠悠地再翻一頁圖冊,才開口“回來。”

  燦珠停下腳步,疑惑地轉過身來。本就不是遲鈍人,就算不知道緣由,燦珠也明白了自己恐怕陷進危險中。她握了握手心攥著的手串,一步一步重新走回去,服順地垂首立在裴徊光面前。

  裴徊光抬眼望向身側緊張的沈茴。他笑了笑,慢悠悠地說︰“娘娘,咱家又想摸別的女人肚子了。”

  沈茴搭在腿上的縴指緊緊攥著裙子。她開口︰“燦珠,你過來。”

  燦珠莫名心跳很快,她越發攥緊手中的手串,膽戰心驚地往前再走了幾步。從窗口溜進來的風將她的裙布輕輕吹拂,輕輕踫了一下裴徊光的膝。

  裴徊光面無表情地抬手,將掌心壓在燦珠的肚子上。

  隔著衣料,燦珠還是能感覺到裴徊光掌心的冰寒,她不由打了個哆嗦。她手心里攥著的紅辣椒手串,是王來確認過邊角圓潤不會磕著,才買了送她。可是她緊緊攥著的手心,還是被硌疼了。

  燦珠忽然想,她可能來不及重新將這支手串再次戴到腕上了,也可能來不及等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也可能來不及回京和王來重聚了。

  如果就這樣死了……

  那、那……那就當賠罪吧。

  可是她不想死!她睜大了眼楮,努力不讓眼里的淚落下來。求生欲讓她顫聲開口︰“掌印上次問他會不會踢人。那時候他還小不會踢人,他現在已經會經常踢人了。”

  燦珠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居然敢主動去拉裴徊光的手,將他的手拉到一側去感受肚子里的孩子正在踢踹的小腳。

  燦珠整個人抖得不行,憋了很久的眼淚終究是落下來。她顫聲說︰“他長大了會好好孝敬掌印的!”

  一句話說完,對死亡的恐懼讓她再也站不住,身子向下滑。

  裴徊光扶了一把。

  他拉著燦珠的小臂讓她站住,另一只手饒有趣味地感受著肚子里的小生命是如何奮力一腳一腳地踹他掌心。

  沈茴一直盯著裴徊光壓在燦珠肚子上的手。

  沈茴也覺得自己瘋了,居然拿兩條人命來賭。可是她就是偏執地堅信自己不會賭輸!所有人都說裴徊光壞透了,再無半分作為人的良知。可是沈茴堅信他不是,她堅信裴徊光心里還有善!只是被他的仇恨完全壓在了深處!要不然,宮中七十多位公主也不會好好地活著。

  裴徊光低笑一聲,他松了手,慢悠悠地開口︰“長大了是得好好孝敬咱家。”

  燦珠提著的那口氣忽然降下,再沒了裴徊光的扶拉,她雙腿一軟,直接跌坐在地。

  沈茴攥著裙子的手一下子松開。她趕忙吩咐站在門外的順歲和順年扶燦珠下去。順歲和順年立刻進來,一左一右攙扶著燦珠往外走。

  “血……”燦珠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來。

  過度驚嚇,讓她產期提前了。

  沈茴追出去,白著臉顫聲吩咐宮婢立刻去請隱婆和太醫。她親自陪著燦珠進了屋,揪心地看著燦珠被扶上床,然後緊緊攥著燦珠的手陪著她。

  燦珠的產期很近了,隱婆已經提前準備好。隱婆得了消息很快趕過來,看一眼燦珠的臉色,直說這是要生了。內宦們退出去,宮婢們手腳麻利地準備著生產的一干物件。

  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從燦珠手中跌落,沈茴愣了一下,撿起那條手串,抖著手重新系在燦珠的腕上。

  “你好好的。王來在等你呢。”

  燦珠緊緊咬著唇忍受著撕裂般的疼痛,意識疼得都要模糊。她沾滿汗水的臉轉過頭望向沈茴,沙啞地說︰“娘娘別守在這里了,避諱……”

  沈茴還是又守了一會兒,待太醫也趕了過來,她才听了宮婢的勸從產房出去。她站在門外,被廊窗吹來的風一吹,打了個寒顫。

  回憶著那一盆盆血水,沈茴心口窒悶。她覺得自己再不離開,心口要受不住。她緩了一會兒,才抬步往回走。

  ——去陪裴徊光。

  裴徊光還坐在原來的地方,對外面的嘈雜無動于衷。他面無表情地倒了一盞涼茶,正在細細品著這茶。

  雖然燦珠很努力地學了,可到底不是王來泡的茶。味道還是不一樣。

  沈茴走過去,站在裴徊光身邊,她抬起手,將手心貼在裴徊光的後背上,像哄小孩子那樣從上向下輕輕撫著。

  裴徊光將茶盞放下。

  他語氣平淡地問︰“娘娘相信因果報應嗎?”

  沈茴心里刺了一下,她違心地說︰“不信。”

  “其實咱家一直都信惡有惡報,只是怪上天的報應來得太晚也太輕飄飄,所以自己去懲罰。”裴徊光笑笑,“嘖,咱家好不容易給自己選了個後人,竟然是……”

  裴徊光低低地笑著。

  興許,這也是對他的一種報應。

  沈茴覺得自己心里好難受。她慌亂地抱住裴徊光,讓他埋在她溫柔的懷中。她說︰“我們不要這個孩子了,不要這個孩子了……我把他們母子送走,送得遠遠的再也看不見!我們重新選一個孩子。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或者、或者你喜歡長得像我一點的孩子?我可以去我的表親家問問有沒有願意過繼的……”

  “不。既挑中了,咱家就要這個孩子。”裴徊光笑著,帶著點陰惻惻的瘋痴。

  沈茴眼淚簌簌落下,她用力握緊裴徊光的手︰“徊光,我帶你一個地方,帶你去見一個人。”

  她不等了。

第178章 懷光

  沈茴心里很清楚眼下並不是離開關凌的恰當時機。一切平靜不過都是表象, 潛伏的暗流一直都在看不見的地方盤織。

  可是心里的難受讓她不想再等下去了。她決定現在就離開關凌,帶裴徊光回扶寧一趟。

  在離開之前,她必須做一些準備。

  第一件事, 她去見了齊煜。她把齊煜抱在膝上, 拉著她的小手,認真告訴她︰“煜兒, 小姨母暫時要離開幾天。我不在的這些日子,你一個人不要害怕。就和小姨母還在的時候是一樣的。”

  “你要去哪里?”齊煜小小的手反手拉住沈茴的手指頭,握在手心里緊緊攥著。

  “去扶寧,一個小地方。小姨母會和你干爹偷偷離開, 旁人都不知曉。”

  齊煜眨眨眼,疑惑地問︰“別人都不知道?要瞞著別人的?”

  “對。”沈茴耐心地向她解釋,“反正眾所周知小姨母身體一直都不好, 時常需要靜養。這次對外就說我生病了需要臥床養幾日, 不能陪著你去上早朝。你每日還是往常一樣,听著朝臣稟事便是。國事自有兩位相爺做決斷。”

  沈茴面帶微笑地溫柔對齊煜說著, 實則心里也很擔心把齊煜單獨留下來。

  “好。”齊煜點頭, “煜兒會做好的!”

  沈茴低下頭, 輕輕與她貼了貼臉。她心里又擔憂,又不舍,又自責。

  沈茴讓平盛將奏折都拿來,一份份翻看批閱, 再思量可能發生的事情, 提前寫了對應的懿旨交給沉月保管。

  沈茴一直忙到深夜,第二天再一早陪著齊煜上早朝, 將幾樁前幾日按下還未決斷的事情都做了決定。

  輕晃的珠簾後, 沈茴望向裴徊光往日站立的地方, 輕輕舒出口氣。

  下了早朝,沈茴再分別單獨召見了左相和右相。

  “哀家知曉朝臣中很多臣子不喜哀家垂簾听政。恰逢前幾日落雨,哀家這身子又有些不適,听從醫囑臥床靜養。接下來幾日,哀家就不跟陛下上朝了。”沈茴停頓了一下,悠悠道︰“還請愛卿多留心,這段時日有哪些朝臣舉止不當。”

  沈茴將手中的茶盞放下,意味深長地說︰“新帝登基,舊臣貪污腐朽之敗類理當清除。哀家乃久居深宮對官僚吏治所知不深,還要多靠相爺費心。相爺莫要辜負哀家的期望。”

  這些話,沈茴對左相和右相單獨說了一遍大致一樣的。然後,她又對兩位相爺說了些不同的話。

  她對左相說︰“蘇大人,你是哀家三顧茅廬請回來的,如今又是陛下老師。信任與倚靠,自是與旁的老臣不同。右相居高位幾十年,朝中許多臣子都是他的門生。有些人旁人諫不得動不得,還需愛卿多留心。”

  她對右相說︰“哀家與新帝皆年幼,朝中繁事多要仰仗愛卿。如今朝中這般雜亂,還要愛卿多費心。尤其左相雖官復原職,可到底曾受過大辱,人心不可知,還望愛卿多對左相的異動留心。”

  沉月和拾星安靜地垂首立在一旁,靜靜地听著。拾星起先沒听懂,她下意識地想去問姐姐。看見姐姐沉靜的臉龐,拾星收回視線開始自己琢磨起來。

  拾星送右相出去,沉月走過去拉了拉沈茴膝上的毯子。即使關凌是這樣溫暖的地方,過了盛夏,沈茴便又開始畏寒了。

  她蹲著沈茴身邊,仰頭望向沈茴,詢問︰“娘娘這次帶誰一起出去?”

  “阿瘦和阿胖留在煜兒身邊,貼身保護。免得旁人生疑,我身邊的熟面孔一個也不能帶走,只讓蔓生跟我走就好。她武藝很好,不比阿瘦和阿胖差多少,入宮也沒多久,沒人會注意到她。”

  沉月點點頭。

  沈茴再詢問沉月昨天晚上交代她的事情可都記住了,沉月一一作答,沒有半絲紕漏。

  沈茴這才終于露出了絲放心的笑容。

  沉月低下頭,心里一陣心疼。沈茴很小的時候,沉月和拾星就來了沈茴身邊做事,這些年她看著沈茴長大。如今沈茴做事越來越面面俱到,甚至可以說是沉著老練。可是沉月還是忍不住懷念那個不用多操心無憂無慮安靜坐在檐下讀書的小主子。

  平盛腳步匆匆地上樓,臉色有點不好看。

  “娘娘,蕭家公子出事了。”

  沈茴驚訝地抬起眼楮。

  蕭牧死了,半個月前死在剿匪中,路途遙遙,消息今日才送來。

  沈茴呆愣了好半天。

  重逢後的嫌隙和氣惱是真實存在的,幼時一起長大的情誼更是存在的,兩相膠著,最後化成一道唏噓的輕嘆。

  ‧

  沈茴見到裴徊光的時候,他正慢悠悠地拿著個水壺,給屋子里的那株荔枝澆水。神情說不上是漠然還是悠閑。

  沈茴提裙邁進門檻,伸手去攥他的袖子搖啊搖。

  “走呀。”

  裴徊光瞥她一眼,問︰“娘娘到底要帶咱家去哪兒,見誰?該不是你的哪個情夫吧。”

  沈茴有點擔心若她說了是回扶寧,裴徊光會不願意去。她猶豫了一下,低哼一聲,不大高興地嘟囔︰“我花了好些心思把亂七八糟的事兒都安排妥當了,就想帶你出去散散心都不成嗎?怎麼就是見我情夫了?說不定帶你去見你的情婦呢。”

  裴徊光不大高興地戳了戳她的頭,道︰“什麼情婦?娘娘說話注意點罷。”

  “明明是你先口無遮攔說什麼情夫呢。”見裴徊光又要來戳她的頭,沈茴抱著頭往後退,“你這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裴徊光看得出來沈茴不想說。

  她不想說,他便不問。

  她想帶他走,他便跟她走。

  接下來兩日,裴徊光都悠閑地坐在馬車里,偶爾翻翻醫書悠哉地打發時間。更多時候,他都將沈茴拉在懷里,吃一吃。

  蔓生趕著馬車,快馬加鞭,兩日後,趕到了扶寧。

  扶寧是個不大的環山小鎮,整個鎮子沒多少人,住處環山而建,家家戶戶隱居般,連個鄰居都很遠。也正是因為山路崎嶇,地勢險阻,小鎮上的人陸續搬走,還住在這里的人越來越少了。

  蔓生放慢了趕車的速度。盤山路不是很好走,有些顛簸。

  碌碌車轅聲中,裴徊光不悅地將手中的醫書放下。顛得他不想再看了,他轉首望向沈茴,見她蹙著眉正捏著針繡帕子。

  馬車越來越顛簸,沈茴捏著細針,好半天沒下針。

  “給咱家繡的帕子?”裴徊光問。

  “嗯。”沈茴隨意應了一聲。馬車實在是太顛簸了,她不想再繼續繡,用小剪子剪斷了繡線,把細針收進針盒里。

  裴徊光瞥了一眼帕子一角繡的海棠。這一瞥,他意外地看見紅色的海棠繡圖旁,繡了四個小字——

  混賬東西。

  “嘖。”裴徊光抬手,捏住沈茴的後脖子。他拖長了語調,慢悠悠地說︰“娘娘啊——咱家看娘娘這是責怪咱家還不夠混賬啊——”

  脖側被裴徊光的指腹捏得好癢,癢得沈茴忍不住笑出來。她軟聲求饒︰“快松開,快松開!是你不肯告訴我你原本的小字的……我這才隨便繡嘛。你不喜歡我自己留著用哈哈哈……你松開啦。”

  馬車停下來,蔓生听著車廂里沈茴的笑聲猶豫了一會兒,待里面安靜下來,她才稟話︰“娘娘,到地方了。”

  裴徊光松開了沈茴,轉身要推門。她不想提前告訴他帶他去哪里,他便不問,不問不代表不好奇。

  沈茴急急拉住裴徊光的手。

  裴徊光回過頭來,詢問地望向她。

  沈茴慢慢收了笑,她有點忐忑地說︰“不要發脾氣,不要凶人,也不要一生氣就丟下我自己走了……”

  “呵,娘娘說什麼呢?咱家怎麼可能舍得丟下娘娘自己走。”裴徊光好笑地摸了摸沈茴的臉。

  沈茴慢慢松開拉著裴徊光的手。

  裴徊光推開車門的前一刻,眼底還殘著剛剛望著沈茴的溫柔。下一刻,破舊的木門出現在視線里。

  有什麼東西,在他腦海里一下子炸開。

  蔓生習武之人,敏銳地覺察出來裴徊光身上一瞬間散發出來的陰狠死氣。

  裴徊光望著眼前破舊的木門一動不動好半晌,才跳下馬車,一步步朝這處結滿蜘蛛網的破舊老宅走過去。

  他站在門前,隔著一道門,聞到舊年歲里再熟悉不過的腐臭味道。老東西身上的燒傷很重,身上一直都有一股子腐爛的惡臭味道。

  許久之後,裴徊光抬手,推開木門。

  吱呀——

  隨著這一道嘶啞聲,過去黑暗的記憶撲面而來。

  “你這廢物樣子如何復我衛氏!”

  “你憑什麼偷懶?你要時刻記住你的命是無數衛氏人救下來的!只要你活著一日,你就要背負萬人的血債!為他們的犧牲擔負起復國的大任!”

  “廢物!廢物!你為什麼還沒學會!”

  “你為什麼不能殺了他?殺了他!連殺人都不敢,你能做什麼?”

  “來,這是啞藥。喂他吃下去。只有啞巴才能保守秘密。仁善這種東西你不需要有!仁善復不了國!”

  “別……兒子,別踫那本邪功。父皇求你了!千萬別踫那東西……”

  這里,是他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自裴徊光邁進這里,耳邊全是老東西嘶啞的吼聲,還有他遍布燒傷的可怖面容。他用被燒傷的手鞭打他,一遍一遍告訴他要復國。

  當他長成少年,輕易拽住他手里的鞭子,看著他從輪椅上摔下來,像一條狗一樣趴在他腳邊。裴徊光冷眼看著他,用他培養出來的冷漠瞥著他嘲笑他︰“別再做你的春秋大夢,衛氏死光了,還復什麼國。”

  老東西死後房子起了火,少年的他冷眼看著老東西的房間燒成一片狼藉。

  裴徊光面無表情地走進老東西生前的房間。他蹲下來,去撿燒殘的手記本。老東西的手燒傷了,卻堅持用手夾著筆記錄他的成長。在本子里記下他學會了什麼,還要學什麼,更多的是抱怨他學得太慢。

  本子燒壞了,只剩下三五頁。裴徊光面無表情地艱難辨認潦草字跡。

  “殘身疼痛難耐夜不能眠,深知命不久矣。唯憾等不及我兒及冠成家時。提前為他許下小字。

  ——懷光。

  願我兒不管深陷何等苦境,仍心懷光明。”

  裴徊光再翻一頁,也是最後一頁,只歪歪扭扭四個字——

  “我兒恨我。”

  後門忽然傳來一道老嫗的聲音——“誰來了呀?”

  熟悉的聲音讓裴徊光猛地僵在那里。

  老嫗再問一句︰“是燦珠來了嗎?”

第179章 阿姆

  裴徊光迅速站起身, 頭也不回地快步往外走,經過站在前院的沈茴身邊,繼續往外走, 直到邁出破舊的木門, 站在院牆外。

  他垂著眼楮,面上沒有什麼表情。因為走得太急, 手里還攥著那幾張燒殘的紙張。他的視線落在手中發黃的紙張上的“恨”字,听著身後蹣跚的腳步聲,以及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我听見開門的聲音了呀,怎麼沒有人了呢?咦, 你是……”老人家弓著腰,右臂臂彎掛著個籃子,里面是一些剛剛在後院摘的青菜。她左邊的袖子空空蕩蕩地垂在身側。

  老人家上了年紀, 不僅腰身直不起來了, 眼楮也不太好使了。她眯著眼楮打量站在前院的沈茴。第一眼望過去,還以為是燦珠回來了, 仔細一看才發現並不是。

  沈茴快步迎上去, 取了老人家臂彎里的木籃子, 扶著她,溫聲細語︰“阿姆,怎麼自己在後院摘菜呀?”

  老人家由著沈茴扶著她在院中的長凳坐下。她盯著沈茴多看了兩眼,忽然就知道沈茴是誰了。

  “藤生跟著啞叔下山買東西去了。你、你就是燦珠說的那位貴人?是你派人接我過來的?”老人家皺著眉詢問。

  “是我。”沈茴看見不遠處的井水旁有半桶清水, 趕忙走過去在木盆里倒了些, 端過來,親自給老人家洗去手上粘的泥土。她一邊給老人家洗手, 一邊溫柔地說︰“這麼遠的路, 讓阿姆奔波了。”

  老人家趕忙抓住沈茴的手, 緊張地問︰“燦珠說的是真的?他、他……”

  連名字也不敢說,聲音還是再次壓低。

  “他還活著?”

  “是,他還活著。”沈茴拿了帕子仔細擦拭老人家手上的水,“他很好很好。”

  “那、那……那他在哪啊?”老人家壓低了聲音,膽戰心驚地說著不能提起的人。

  沈茴沉默地等了一會兒,沒有听見身後的腳步聲,才重新開口︰“本來這次他要和我一起過來的,只是實在有事情絆身,一時走不開。所以我先過來見阿姆,明日或者後日,等他忙完了他的事情就會過來看望阿姆了。”

  裴徊光站在院牆外,听著院中兩個人的交談。他听著乳母熟悉的聲音,听出她的緊張和懼怕。熟悉的聲音,像是恍惚間將他送回到了幼時。

  小院中安靜了一會兒,老人家才重新喃喃開口︰“真不敢置信,那孩子還活著……”

  裴徊光听見乳母低低的啜泣聲。

  乳母是個很溫柔很善良的人。裴徊光也記得乳母是個很容易掉眼淚的人。他摔了、被罰了、生病了……她總是要哭的。甚至只是听說了旁人家的不幸事,也會掉一把眼淚。

  “這些年他是不是也躲躲藏藏很辛苦啊?他、他……他從小啊就是個懂事、聰明、敬愛長輩友睦手足的好孩子。也不知道他現在長成了什麼樣子……不知道像他父親多一些,還是像他母親多一些。他長大成年了,應該是他父親那樣成了個和善溫潤的郎君了。說不定也會像他母親那樣喜歡些詩詞文墨撫琴煮茶……”

  裴徊光安靜地听著乳母對他的期許。

  他慢慢合上眼楮。

  不,他沒有長成那個樣子。他要讓乳母失望了,他完全長成了相反的模樣。

  ——骯髒又卑鄙。

  老人家說著說著眼里盛滿熱淚,死死抓住沈茴的手,盈滿熱淚的眼楮充滿希望地望著沈茴,她問︰“他成家了沒有?夫人品性好不好?是不是都有孩子啦?”

  沈茴望著老人家認真點頭,說︰“是,他已經成家了。是我的夫君。”

  老人家頓時松了口氣,死死抓著沈茴的手也慢慢松開。她笑著說︰“你果然是他的娘子。好,好……你們成婚多久啦?有沒有孩子啊?”

  沈茴猶豫了一下,才說︰“我們成婚沒多久,還沒有孩子。”

  “啊。”老人家頓時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她趕忙又說︰“不著急,不著急!夫人看上去年紀也小,再等幾年也是無妨的。他……他對你好不好啊?”

  沈茴有些忍不住,她偏過頭,眼淚落下來。

  老人家忽然有些慌了手腳,急急忙忙地追問︰“夫人,小他是不是惹你生氣了讓你受委屈了啊?他要是不知道疼媳婦兒,那也是沒人教他。可是他聰明。你教教他,他一定一教就會……”

  “沒有。”沈茴馬上燦爛地笑起來,“他對我很好很好,我們很好。我只是心里有些難受,這麼多年才找到您。”

  老人家松了口氣,說︰“入土前能知道他還活著,還成了家。已經是天大的喜事了。”

  沈茴望著老人家懸空的左邊袖子,忍下心酸,笑著說︰“這些年,他一直記掛著阿姆。等他忙完了,就過來接您回家去孝敬。”

  “好。好……”老人家彎著眼楮笑著。什麼接回家孝敬的都不重要,知道那孩子還活著,就算是現在死了,也是死而無憾了。

  院門口傳來腳步聲。沈茴以為是裴徊光進來,她立刻轉頭,沒見到裴徊光,見到的是下山采買歸來的啞叔和藤生。

  藤生立刻迎上來,朝沈茴畢恭畢敬地行了屈膝禮。

  沈茴望了一眼停在院門外的馬車,她轉過頭對阿姆說︰“阿姆,我得先回去了。過兩日和他一起來接您。”

  “現在就走?”老人家右手撐著站起身,眉宇間皺在一起,“都不留下來吃頓飯嗎?”

  沈茴搖頭,溫柔地說︰“阿姆,等我忙完了事情,以後一起吃飯的時日還多著呢。”

  老人家這才點點頭,她想送沈茴。沈茴輕輕地抱了抱她,阻止她送,再交代藤生好好照顧老人家。然後沈茴才往外走。

  雖然沈茴說了不用送,可老人家還是步履蹣跚地送到院門口,親眼看著沈茴搭著蔓生的手登上馬車,一直目送馬車沿著盤山路往下走,才轉身回去。

  老人家和藤生都回去了,啞叔卻仍舊站在院門口。他伸長了脖子,一直眉頭緊鎖地望著馬車遠去的方向。

  藤生是沈茴派去接阿姆的人,阿姆被接過來也不過三五日。

  而啞叔,卻是一直生活在這里。

  ‧

  馬車里,沈茴悄悄打量裴徊光的神色。沈茴不知道裴徊光什麼時候登上了馬車,興許是啞叔和藤生回來之前?可沈茴猜著她與阿姆說的話,裴徊光應該都听見了。

  裴徊光沒什麼表情,安靜地坐在馬車里。

  沈茴目光下移,落在裴徊光手中捏著的那兩頁紙。她試探著伸出手去拿,裴徊光沒拒絕,由著她拿走。

  紙張上的字跡很難辨認,沈茴蹙眉看了好一會兒,才辨認清楚。她抬起眼楮望了裴徊光一眼,將紙張放在一旁。她從長凳下的收納箱中取出快繡完的帕子,拿著小剪子將繡好的“混賬東西”四個字一點一點拆去。

  車轅碌碌,偶爾傳來坐在前面的蔓生的趕馬聲。

  一直到下了山,馬車的顛簸才好了些。沈茴已經將繡好的四個字拆掉了,細針穿了繡線,開始繡他的小字。

  裴徊光轉過頭,望向沈茴。

  她沒說話,安靜地繡著“懷光”。他便也不說話,安靜地望著她一筆一劃地繡著他的小字。

  “懷光”兩個字還沒有繡完,馬車停了下來。蔓生在前面說︰“娘娘,這地方偏僻。附近只一處不大的客棧。怕客棧里的膳食不好,先在這兒歇歇腳吃些茶點吧?”

  沈茴說好,將還沒繡完的帕子暫且放下來,帶著裴徊光下了馬車。在一處茶肆很後排的角落坐下,店小二很快端上來茶水和糕點。

  地方小,人也不多。平日里,百姓不會這個時候來茶肆,所以茶肆里的人格外少,只在前排坐了三五個,一邊嗑著瓜子兒一邊听著前頭的先生抑揚頓挫地說書。

  沈茴吃著有些粗糙的糕點,裴徊光卻一口沒踫,他垂著眼楮,修長的指轉著一個空茶盞,听著青衣老者說書。听著听著,發現這說書人說的不是什麼故事,而是議論當今皇室。

  “……大齊這兩位皇帝,一個比一個殘暴,听說這是齊氏骨子里帶的!這樣的昏君暴行,當真是混賬啊混賬!千百年後,留在史書上,定要被人人斥罵。死後也要下十八層地獄……”

  裴徊光轉動茶盞的動作忽然停下里,抬抬眼,瞥向認真听說書的沈茴。

  感受到裴徊光的目光,沈茴轉過臉來,溫柔對上裴徊光的目光。

  裴徊光這才低低開口︰“走吧。”

  他不想听了。

  “好。”沈茴起身,動作自然地去牽裴徊光的手,和他一起重新登上馬車。

  說書人眼珠子滴溜溜地盯著沈茴和裴徊光,待蔓生快步走過來將一錠銀子塞給他,他才頓時眉開眼笑。

  ‧

  重新坐上馬車,裴徊光開口︰“娘娘是不是應該說些什麼。”

  “燦珠的父親的確是守著卿行宮的三千余兵士之一。阿姆心善,割肉喂子。他瞧著于心不忍,後來虐殺之中,大膽救下,放在農宅養了很多年。後來夏家出事,燦珠在宮中做事,時不時也會往宮外寄錢,正是供養阿姆。你說,夏盛此人,究竟算仇人還是恩人?”

  沈茴掀開窗邊垂簾,望向天邊漫燦的晚霞。

  “齊帝花費一年將全國衛氏人抓進卿行宮。可是真的抓盡了嗎?你既然逃了,那是不是也有很多個衛氏人被押送卿行宮的途中,被好心人救下?”

  “那三千余名守著卿行宮的齊兵,的確作惡多端。可是當真每一個都作了惡嗎?善惡一念之間,又或者,會不會有很多個夏盛?”

  沈茴與裴徊光最大的不同在于,沈茴心里總是樂觀向上。她會從善的角度去思考。所以,裴徊光潛意識里覺得衛氏已滅。而她不相信,所以她去查去找。

  沈茴慢慢握住裴徊光的手。她說︰“其實若你查過,很早前會查到阿姆活著。甚至會查到更多衛氏人還活著。那些人已經開始新的生活,混進了齊氏百姓中。”

  ‧

  客棧不大,一共只有七八間客房。

  夜里,裴徊光和沈茴安靜地躺在狹窄的床榻上。

  夜深了,月亮爬上夜幕。裴徊光輕輕吻了吻沈茴的額頭,然後起身離開了客棧。

  在裴徊光走後不久,有人來敲門。

  蔓生打開房門。

  沈茴的視線越過蔓生,意外地看見蕭牧站在房門外。

  “表哥?”沈茴放下手里剛繡好的帕子,驚愕地站起身來。

第180章 邪功

  裴徊光離開的時候, 沈茴知曉。她听著身邊的裴徊光起身下床走出去,然後去了隔壁把蔓生喊過來。待蔓生進來,沈茴也在床榻上坐起身來。

  “娘娘被吵醒了?”蔓生還以為是自己進來弄出來的響動把沈茴吵醒了, 她站在屋子當中往前走也不是, 往後退也不是。

  “不是被你吵醒的,我本來就沒睡著。”沈茴一邊欠身懸起床幔,一邊吩咐蔓生掌燈, 並將桌上的針線活拿來。

  雪帕子上的繡字只差一點點了, 反正也睡不著, 她想把剩下的那一點繡完。

  沈茴一直沒有睡著,心里有些不安。

  為留在關凌的齊煜不安。雖然她覺得自己只是短暫的離開幾日, 也將能想到的事情都做了準備, 還是很擔心齊煜。沈茴一邊繡著帕子, 一邊心事重重思量著,從頭再將所有事情捋一遍。

  沈茴終于繡完了最後一個筆畫, 剛要拿起剪子剪斷線頭。

  她的手忽然僵在那里。

  不對……

  沈茴忽然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件一直被她忽略的事情!

  ——大皇子是被表哥送進宮來,因此還得了高位。當初表哥離開時,便說過要去投奔世子。所以,大皇子是世子送進宮的。

  可是世子早已揭竿而起,明目張膽地造反,想要自己稱帝, 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那他又何必再送進宮一個皇子來登基?

  這, 說不過去啊……

  如果說只是借機給表哥做墊腳石助表哥登上左相之位?這也說不通啊。沈茴不認為簫起手中沒有比表哥更可用的人。表哥年紀不大, 做事顯然也不夠冷靜周到……

  那簫起為什麼送大皇子進宮?

  沈茴眉心緊緊揪在一起, 萬千思緒在這里打了結, 怎麼都想不通。

  大皇子忽然被送進宮,沈茴當然有派人偷偷去打探消息,弄清楚大皇子到底是不是皇帝的孩子。這一查,沈茴自然查得到了正是當初遇見的那個七朵金花鏢局一路護送了大皇子到關凌,且這一路上遇到很多刺客,那支鏢局雖然成功將大皇子送到了關凌,可是死傷慘重。得知那支鏢局的人死傷過半時,沈茴還曾唏噓感傷過一陣。

  沈茴一下子站起身。

  “怎麼了?”坐在門口高腳凳上的蔓生嚇了一跳,茫然地跟著站起身。

  沈茴忽然抓到了一個關鍵,另外一個想不通的地方——

  簫起將大皇子送進宮的路上遭到了埋伏。那又是誰埋伏在暗處想要刺殺大皇子?

  還有人在暗處!

  一時間,沈茴覺得自己站在平靜的冰面上。然而這層冰很薄,下面早已波濤洶涌,薄冰隨時可碎,一個不小心就會跌進萬丈深淵。

  沈茴的整顆心都揪在一起,萬分急迫地想要回到關凌。她轉頭望向窗戶的方向,希望裴徊光早些回來,最好可以將阿姆直接接回來。這樣就可以明天一早便啟程回關凌!

  沈茴焦灼的心逐漸平靜,她慢慢坐下來,整個人被一種巨大的孤獨感籠罩著。

  她拿了剪子將線頭剪斷,然後垂著眼楮,凝望著海棠繡圖旁的“懷光”二字,用縴細的指腹輕輕撫摸。

  懷光,我多希望你能幫幫我。

  可我又不能勉強你逼迫你。

  沈茴輕輕舒出一口氣,讓自己焦灼的心徹底冷靜下來,從頭再琢磨一遍。無數個人影和情景在她腦海中飛快掠過,她讓自己努力去尋找答案,不錯過任何一個細節。

  “咚咚咚——”

  沈茴從昏脹的思緒中回過神來,望向門口的方向。她知道門外的人不是裴徊光——那不是他的腳步聲,也不是他慢條斯理的叩門聲。

  “什麼人?”蔓生站起身。

  門外沒有回答。

  沈茴蹙了蹙眉,心里忽然升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蔓生握著劍,警惕地打開房門。

  蕭牧站在門外,在他身後還跟著幾個人。

  “表哥?”沈茴驚訝地站起身,“你不是……”

  蕭牧抬起眼楮,望向屋內的沈茴。簡陋的客棧走廊只一盞要熄的舊燈。房門打開,屋里溫暖的光一下子映入眼簾,可笑地讓蕭牧感覺到溫暖。他望著一臉驚訝的沈茴,慢慢勾起唇角,問︰“我還活著,表妹失望嗎?”

  沈茴愣了一下,蹙眉說︰“你怎麼會這樣想!”

  “不然呢?難道裴徊光要我死,你不知曉?”蕭牧低笑,“好,就算你不知曉。如果你知道了,你會阻止嗎?”

  沈茴覺得門外的蕭牧十分陌生,再也不是記憶里的表哥。

  蕭牧臉上掛著絲帶著嘲意的笑,他望著沈茴的目光再無從前的歡喜與溫柔,只剩下漠然與責怨。他問︰“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在表妹心里算什麼?在你眼里,還不敵一個認識短短時日的閹人?一個作惡多端的閹人?呵……”

  沈茴重新坐下來,不動聲色地將手中的帕子放在一旁床榻上。

  她冷靜地問他︰“是世子派你過來的?”

  “這重要嗎?”蕭牧笑著,“好不容易能和表妹敘敘舊,為何要提起別人?”

  沈茴心里已經有了答案。她飛快地思量著此時偷偷離開關凌,到底是在哪個環節泄露了行蹤。

  ‧

  夜深人靜,裴徊光重新回到了老宅。山上無燈,一片黑茫茫。可畢竟是生活十年的地方,這條山路太過熟悉。他習慣性地走到老宅的後門,輕輕用手一推,後門就被推開。

  年少時,他總是被老東西安排很多很多的“任務”,做不完不準回家。所以在深夜歸家是很尋常的事情。

  啞叔擔心自己不能听見他的敲門,永遠給他留著後門。

  裴徊光悄無聲息地邁進院中,徑直走向客房,去尋阿姆。房門從里面被上了鎖,裴徊光輕易將門鎖解開,悄聲進去。藤生睡在外間,熟睡中听見響動,似要醒來。裴徊光隨便揮了下手,藤生徹底睡過去。

  裴徊光繞進里間,徑直朝床榻走去。他在床邊坐下來,安靜地凝視著睡著的阿姆。

  白日過來時,他沒敢看阿姆。此時才能仔仔細細端詳記憶里的阿姆。

  阿姆老了。

  好半晌,他才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將阿姆的衣袖向上挽起。從肩膀往下只墜著一塊萎縮的肉,再往下什麼都沒有。想來那年割肉傷口感染,為了保命,將胳膊舍去了。

  裴徊光想要伸手去摸摸阿姆殘著的那點胳膊,懸著的手好半天沒敢踫一踫。

  這麼多年了,他始終都忘不了得知自己吃的肉是阿姆割的肉時,那種吐到五髒六腑都恨不得挖去的感覺。

  “孩子啊……”

  裴徊光指尖顫了一下,立刻將手收回來。他抬眼望向阿姆,見阿姆還睡著。

  片刻之後,裴徊光的眼中慢慢浮現了一絲溫柔的笑來。

  ——這麼多年過去了,阿姆囈語的毛病居然還在。

  裴徊光動作輕柔地將阿姆的衣袖放下來,再為她蓋好被子。他站起身,立在床榻旁又凝望了乳母好一陣,才又悄聲離開。

  太晚了,他不想這個時候將阿姆吵醒。

  等明天早上,他會與阿茴一起過來,接阿姆回家。

  裴徊光經過睡在外間的藤生,再揮了揮手,讓這丫鬟過個兩刻鐘就會恢復知覺。裴徊光原路返回,走到後門,听見枝葉的婆娑摩擦聲。

  裴徊光停下腳步,望向杏樹後的陰影里。

  “出來。”

  男人從陰影里走出來,一雙炯炯有神的小眼楮一直盯著裴徊光。他走到裴徊光面前,手舞足蹈地比劃著,嘴里卻只能發出嘶啞的“啊啊唔唔”聲。

  裴徊光看著他比劃了一會兒,才開口︰“是我。”

  男人亂比劃的手一下子停下來,嘴里也不再嗚嚕嗚嚕地發出聲音來。他望著裴徊光,滿是褶皺的臉上瞬間堆滿了笑。

  不好看。

  也好看。

  裴徊光沒有想到啞叔會一個人留在這里十三年。

  裴徊光心里生出一種可笑的想法——啞叔該不會一直留在這里守著門等他回來吧?

  于是,裴徊光就想著,明日接阿姆離開的時候把啞叔也帶走吧。

  裴徊光轉身往外走,啞叔卻又在後面唔唔啊啊地叫喚著。

  裴徊光停下腳步,轉身望過去,看著啞叔腳步匆匆地往房里跑。裴徊光稍微等了一會兒,啞叔很快跑回來,手里拿著一支兔子燈。

  啞叔跑過來,滿臉堆笑的吧兔子燈遞給裴徊光。

  白蘿卜雕的兔子燈,用很薄的紙糊著四周擋風,里面插著一根紅色的蠟燭。

  裴徊光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開口︰“啞叔,你這腦子是不是一根筋?”

  裴徊光年少時不僅時常很晚歸家,也時常夜里離開。啞叔總是擔心他走那樣黑的山路,會給他遞燈。裴徊光不接,他就想法子自己雕一些小孩子喜歡的動物花燈。

  十二生肖雕了個遍。

  雖然,裴徊光從來沒接過他的燈,還想嗤笑冷待他。

  啞叔臉上掛著笑,從來不因為裴徊光的拒絕而難受,下一次繼續雕燈。

  裴徊光視線下移,望著那盞散發著微弱光明的兔子燈。

  嘖。

  雕得挺好看的,阿茴應該會喜歡。

  裴徊光接了過來,轉身往外走。

  啞叔站在原地,愣愣看著自己空了的手,好半天沒回過神時。他伸長了脖子,望著一片漆黑里那點微弱的燈光逐漸遠離,直到看不見,臉上終于又傻傻地笑了起來。

  裴徊光面無表情地沿著盤山路往山下走,偶爾目光會落在手中的兔子燈上。燈光溫暖,終究將他的眸子也映出了幾分溫暖來。

  有那麼一瞬間,裴徊光忽然就想,他想要的報復應該也差不多了。齊氏王朝的荒唐暴戾已然足夠被記在史冊里被後人萬般責罵。

  至于名單上的三千多人,興許阿茴說得對,他們之中不會沒有一個人心存善念,可能有很多個夏盛。而衛氏,並非真的滅了族,也有很多衛氏人隱姓埋名成了如今齊國土地之上的尋常百姓。

  更何況,那名單上的三千多人已經被他虐殺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人幾乎都因各種原因已去世,要用後人抵命。

  然而,

  裴徊光回到那間客棧,他推開房門,沒有看見沈茴,只看見蔓生的尸體。

  兔子燈落了地。

  裴徊光撿起床榻上的帕子,“懷光”二字上沾了血。

  衛,你為什麼丟下沈茴一個人?

  他問自己。

  心口瘋狂窒痛。

  他只知道,若沈茴出了事,這天下都要給她陪葬。

  所有的溫柔在他的眸底盡數散去,只剩無邊黑暗。邪功的力量迅速攀升,將他心里剛生出的善徹底殺死。

第181章 鬼錄

  啞叔在木板床上窩著躺下, 剛有了點睡意,就听見了腳步聲。初听時, 他還以為是裴徊光又回來了,急急忙忙坐起來,披上外衣攏著衣帶。

  不對,不是小!

  ——是很多人的腳步聲。

  啞叔看了一眼桌子上雕了一半的小牛南瓜燈,放慢了系攏衣帶的動作,慢條斯理地整理了衣服,才走出去。

  蕭牧趁著夜色, 帶著大批人手悄悄上了山。簫起的命令,是帶走那個獨臂的老婆婆,其他人若有阻攔, 格殺勿論。

  天下人皆知裴徊光練了邪門的武功,不用近身就可取人性命。而東廠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跟了他學了點皮毛, 個個身手了得。領了這命令, 蕭牧不得不握緊手中的劍, 謹慎堤防起來。

  他以為自己會遇到很多東廠的高手護衛, 可帶著人真正進到破舊的老宅時, 驚訝地發現這里只有三個人。

  一個看上去憨傻的老伯,一個獨臂老嫗,還有一個女人。

  蕭牧松了口氣,他站在院門口, 冷聲道︰“只要這位老嬤嬤跟我們走,另外兩個人可以活。”

  “你做夢!”藤生拔劍, 擋在裴徊光的乳母身前。

  蕭牧看出來這丫頭不會束手就擒, 他不願意在這里耽擱, 生怕裴徊光去而又回。他心里焦灼地擺了擺手, 身後的人往前沖,踹開半開的院門,沖進院子里。

  破舊的院門輕易被踹壞了一扇,頹然地倒地。

  充滿殺氣的黑衣人手執刀劍沖進來,踢翻了院門口的長凳,踫倒了老舊的木桶,木桶朝一側滾去,里面殘著的水灑了一地。

  破舊的木桶滾到一側,被一個黑衣人嫌礙事一腳踹開,磕到石凳上,木板頃刻間四分五裂。

  啞叔盯著那半扇倒地的木門好半晌,才又盯著碎開的舊木桶,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小主子不喜歡別人踫他的東西。他守著老宅十三年,讓這里的一草一木保持著小主子離開時的模樣,連被燒毀的房間都不敢輕易打掃。

  他們踹倒了院門,踹歪了長凳,踹碎了木桶。

  主子坐過的長凳,小主子親手扎的木桶。這里是他守了半生的家。

  “啊——”

  沖在最前面的黑衣人心口劇痛,倒了下來。

  蕭牧愣了愣,一時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啞叔彎腰撿起杏樹下的掃帚,朝這群不被歡迎的人揮舞著,口中發出憤怒的嗚嚕嗚嚕之音。

  他一邊揮舞著掃帚一邊往前走,呆憨的眼中是極少見的憤怒。

  “你們在干什麼?”蕭牧訓斥停住不前的黑衣人。

  黑衣人再次舉著刀槍,朝著揮舞著掃帚的古怪老伯沖過去。然而他們根本不能近身,像有一道屏障阻擋在身前,隨著老伯手中揮舞的掃帚,不知名的力道襲來,壓得心口窒悶。有人不信邪,繼續往前沖,手中的刀劍輕易被啞叔手中的掃帚打開。也有人被強大的力道擊得向一側滾去,狠狠撞在院中的杏樹上。

  杏樹震蕩,葉子飄落。

  黑衣人忽然吐出一口血來,他將手中的短刀磕在樹干里,支撐著站起身。

  啞叔看著被他砍壞的杏樹氣得瞪圓了眼楮,嘶啞地啊啊怪叫著,他沖過去,抓著那個黑衣人,狠狠將他扔出去,扔到沖上來的一批黑衣人身上,強大的力道將沖過來的人狠狠砸倒一大片。

  啞叔蹲下來,猩紅著眼楮盯著樹干上的傷痕,胸口劇烈的起伏著,口中連續發出急促的嗚嚕嘶啞怪叫。他指了指被砍壞的樹干,沖這群黑衣人憤怒地吼叫著。

  所以人都覺察到了不對勁,知曉眼前這個看上去呆憨的老伯,絕對不簡單。

  黑衣人不斷望向蕭牧,等著指使。

  蕭牧猶豫了。

  不僅是蕭牧帶著沖進來的這群黑衣人呆住了,就連嬤嬤和藤生也呆住了。藤生回過神來,試探著問︰“啞叔,你要不要劍?”

  啞叔沒答話。

  他好像什麼都听不見了,他現在滿腦子只知道自己守了半輩子的家被這群壞人沖進來破壞了。

  他沒有把家守好,陛下要生氣的!

  啞叔扯著嘶啞的嗓子高喊了一聲,朝這群壞人沖過去,有刀劍劃傷了他,可是他好像不知道疼一樣,輕易抓住這些身手了得的黑衣人,一手一個朝外扔出去。

  一個又一個,扔垃圾一樣,力大無窮。

  他說不了話,口中發出的怪聲誰也听不懂。他在說——趕出去,都趕出去!通通都趕出去!

  蕭牧終于變了臉色,知道今日不可能抓住裴徊光的乳母,立刻擺了擺手,下令剩下的人跟著他快速退離。

  啞叔追到院門口,看著這群壞人倉皇逃走,他並沒有追,而是跪下來,雙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被踢壞的木板門,口中發出極其難听的啊啊唔唔的哭腔。

  嬤嬤和藤生對視一眼,趕忙疾步走過去安慰他。

  “我們修一修,能修好的!”

  “對對,去拿釘子錘子,咱們來修一修!現在就修……”

  ‧

  蕭牧帶著七零八落的手下倉皇下山,一行人騎馬飛奔得遠了,他還能听見啞叔回蕩在山間的尖利哭腔。他幾次催促,讓所有人加快速度。

  原以為是十分容易的事情,沒有想到被這樣古怪的一個老伯攪亂了計劃。蕭牧臉色很不好看。

  蕭牧心里很不安。自從領了簫起的命令,他的心里一直都很不安。他知道自己在做多危險的事情,也知道惹了裴徊光的下場。

  可是仇恨,讓他放棄了很多這些年的堅守,毅然去當簫起的狗。所謂的,已不是得到什麼,而是毀掉什麼。只要簫起的目的能夠完成,毀掉裴徊光這個作惡多端的閹人,他就算是死,也無憾。

  蕭牧心里清楚,仇恨已經讓他放棄了善。

  “快,再快!”蕭牧舉著馬韁繼續催促。

  明明夜色里,只有他帶著的這些手下,可他還是感覺到了危險。

  直到,前方出現了一道人影。

  蕭牧緊握馬韁的手抖了一下。

  明明已經打算為了報復裴徊光不懼死,可如今簫起要的人他沒有抓到,已清晰地感覺到了狂奔的這條路不是生路,是必死之路。

  一路狂奔的所有人都看見了遠處的那道緩步而來的人影,時間仿佛有一瞬間的凝滯。終于有人顫聲詢問︰“我們往、往哪邊走?是繼續往前,還……”

  話還沒有說完,人已經從馬背上栽了下去。

  蕭牧眼睜睜看著一個個黑衣人從馬背上栽下去,幾十個人就這樣消無聲息地墜馬,失了性命,到最後只剩他自己還坐在馬背上。

  鮮血從倒地的黑衣人七竅流出,血水蜿蜒成河。

  裴徊光一步步走來,骯髒的血水濕了褲腿。

  裴徊光忽然想起四歲那一年,他手握匕首趟過血河,以為走過那道門就得了生的機會。可是他趟過血水,走到盡頭,得到的不是生,而是惡鬼們一張張戲弄嘲笑的臉。

  原來一切都沒有變。

  蕭牧看著裴徊光從遠處逐漸走近,當裴徊光站在他面前時,他緊攥著馬韁的手忽然松開。到了這一刻,心里反而無懼了,反正是早就料到的結果。

  “她在哪?”裴徊光面無表情地發問。

  “不知道。”蕭牧扯起唇角笑了一下,“沒錯,我剛剛去見了她。可也不過是在她被帶走之前,與她說幾句話而已。至于她現在在哪,我也不知道。”

  裴徊光冷眼看著他,並不見任何動作,馬背上的蕭牧忽然跌下來。心口一陣絞痛,蕭牧跪伏在地,雙手緊緊壓在自己的胸口企圖抵御胸腔里的疼痛,然而一切都是徒勞,他清晰地感覺到心髒被千萬顆利牙撕咬的疼痛,痛得他連喘息都開始變得費勁。

  裴徊光蹲下來,抓著他的衣領,抬起他的臉。他再問一遍︰“她在哪?”

  五髒六腑撕裂的疼痛讓蕭牧的意識都開始變得模糊,他眼前隱約浮現沈茴的笑臉,從小到大溫柔淺笑的她。

  “表妹……”

  裴徊光抓著他衣領的手略一用力,蕭牧大口喘息著。他艱難忍著,斷斷續續地說︰“我、我真的不知道……就算殺了我,我也不知!”

  裴徊光握著他衣領的手再用力,蕭牧的五髒六腑窒痛再加深。

  裴徊光忽然松了手。

  蕭牧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息著。他茫然地抬起頭望向裴徊光。他不懂裴徊光什麼意思?要放過他?

  涼薄的月色罩下來,映出裴徊光沒有表情的臉。

  裴徊光抬了抬手,已經死了的一個黑衣人便站起身來。他流血的眼楮眼神空洞,流血不止的尸體握著手中的劍,朝蕭牧的身體刺進去。

  一個又一個已經死了的黑衣人爬起來,木訥地朝蕭牧走過去,將手中的劍麻木地一次次刺進蕭牧的身體。

  千瘡百孔。

  裴徊光轉身,面無表情地往前走。他抬抬眼,望著夜幕里將滿的月亮,唇角勾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淺笑。

  咱家沒有殺娘娘身邊的人,月亮可以作證。

  ‧

  三日後的晚上。

  得到東廠緊急調令時,伏鴉正蹲在路邊燒紙錢。和紙錢一起燒的,還有一份菊釀糕。

  伏鴉盯著那份菊釀糕,焦急地等著它燒完,才握了劍離開。

  他本是在休假,可是裴徊光急調,他不得不立刻回去。見了親信,他才知道他休假的這幾日發生了什麼事情。

  熱鬧的街市再無一人,從扶寧開始,周邊十城,家家戶戶家門緊閉,不準走出家門半步,邁出門檻者殺無赦。東廠的人一遍一遍入戶搜查,不放過任何角落,每一個活物都被拉過去仔細檢查。

  並且搜查的地方仍在逐漸擴大。

  人們私下都說裴徊光在找一個人,這是真正的掘地三尺。

  夜深了。

  裴徊光獨步走上西山的一片墳地。老墳座座,烏鴉狂歡。

  今天是九月十五。

  裴徊光尋了一座古墳,他揮了揮手,土地松動,露出里面的棺木。

  裴徊光在棺材上盤膝坐下。

  盤旋狂歡的烏鴉似乎感覺到了危險,結伴遠離這里。

  裴徊光抬抬眼,瞥一眼夜幕中溫柔的滿月,然後他慢慢合上眼,輕念梵元鬼錄的經訣。

  無數看得見的看不見的黑色死氣從四面八方而來,如饑似渴地朝著裴徊光的身體涌去。

  每個月十五,裴徊光體內沒有半分內力。

  這話是真的。

  可梵元鬼錄的修煉方法,是不停地放棄與重納。是以,每個月十五也是修煉的唯一時間點。

  梵元鬼錄一共十一重,裴徊光停在第九重多年。因為,第九重足夠。

  今日方知,不夠。

第182章 當狗

  萬籟俱寂, 裴徊光孤身端坐在涔著黃土的棺木之上,讓梵元鬼錄的功法在體內緩緩流轉。

  可, 靜不下來。

  裴徊光想起沈茴帶他來扶寧,他臨下馬車前,沈茴拉住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地說︰“不要發脾氣,不要凶人,也不要一生氣就丟下我自己走了……”

  記憶倒流,裴徊光又想起很久之前帶著沈茴離開皇家船隊, 從京都到關凌的一路上只他們兩個。剛剛離了侍女們照顧,沈茴身邊只他一個人。當他白日出去獨留她一個人在客棧里,她怕得將門鎖了不止還要拿桌椅抵住, 店小二給她送飯,她寧肯餓肚子也不敢開門。他回到客棧, 她委屈地望著他。

  心口窒痛, 忽然一口血吐出來。

  裴徊光將手壓在胸口,感受著心口的疼痛。好半晌, 裴徊光才抬起眼楮望向夜幕中孤零零的滿月。

  她一直都害怕一個人。

  為什麼要留下她自己?為什麼?

  三天了, 裴徊光已不記得自問了多少遍。

  有的雙生子一出生身體相連, 被當成不祥的怪胎。可裴徊光忽然羨慕起連體人, 恨不得將沈茴和自己的身體永永遠遠縫在一起。

  裴徊光一生極少立誓, 今夜在這蒼涼墳山之上鄭重地發誓——等把沈茴找回來, 余生一日也不會與她分開。

  ‧

  沈茴在噩夢中驚醒,她坐起身, 大口喘著氣。噩夢里, 蔓生倒下的一幕反反復復地重演。

  蔓生來她身邊做事沒多久, 那是個很安靜的姑娘。不怎麼說話, 也不怎麼愛笑。

  有點冷,沈茴用被子將自己圍起來,還是無法抵抗潮濕的寒意。她側著耳朵听了听,听見滴滴答答的水聲。

  這里是潮濕陰暗的地下。

  沈茴將被子圍得更緊一些,她垂著眼楮蹙著眉,在心里一遍一遍告訴自己——千萬不要這個時候生病。

  她慢慢躺下來,蜷縮的姿勢。可是再無睡意。她听著遠處的水聲,逐漸跟著一二三四五地數起來。

  今天是九月十五。

  他在哪兒呢?萬不可不顧慮自己的身體。

  沈茴翻了個身,把半張臉都埋在了被子里。

  冷,連頭發絲都覺得冷。

  不多時,外面傳來了腳步聲。婢女在外面敲門,規矩稟話︰“娘娘醒一醒,主上請您過去一趟。”

  沈茴皺眉。

  她被帶到這里三日了,一直沒有見到簫起,他現在要見她了嗎?沈茴掀開被子起身,下床走出去,跟著引路的婢女往前走。

  沈茴說不清這是什麼地方。她知道自己的身體實在太弱了,逃跑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被帶過來之後,一直很安分地待在房間里,偶爾也會站在門口打量著周圍。

  然而所有的打量都是徒勞,周圍黑漆漆的,頭頂偶爾會有砂石落下來。這整座府邸都建在了地下。

  沈茴跟著婢女走了好長一段黑漆漆的路。她垂著眼楮,因想起那條鋪滿夜明珠的暗道,臉色漸漸柔和下來。

  沈茴被帶進一間房,剛一進去,沈茴就聞到了一股供香的味道。

  簫起立在牆側的長案後,正在謄寫一份經文。

  沈茴看了一眼被供奉的佛像。

  “世子居然信佛?”沈茴先開口。

  簫起將筆下的那句話寫完,才說︰“怎麼不喊姐夫了?”

  他放下筆,指了指另一張方桌上的糕點,說道︰“這地方在地下,居住有很多不方便。這些糕點都是剛從外面買回來的,阿茴嘗嘗。”

  沈茴順著簫起的手,望向不遠處的方桌。她從容地走過去,在桌邊坐下,說︰“沒有夜間吃糕點的習慣,若世子心善,能給個火盆便感激不盡了。”

  “是我疏忽了。”簫起笑了笑。他在小廝端著的水里淨了手,擦干水漬之後,朝沈茴走過去,在沈茴對面坐下,徑自拿了一塊菊釀糕來吃。

  沈茴警惕地瞧著他,直到他將整塊菊釀糕都吃完。

  簫起看向沈茴,問︰“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了?”

  沈茴眉心蹙著,在心里琢磨著今天是什麼日子。瞬息後,她愣了愣,看一眼桌上的菊釀糕,再目光復雜地望了簫起一眼,說道︰“是二姐姐的生辰。”

  菊釀糕,是二姐姐從小到大最喜歡的糕點。

  沈茴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她試探著開口︰“你可知二姐姐的孩子為什麼一直都不得她父皇的喜愛?”

  簫起點點頭,說︰“懷疑不是自己親生骨肉。此事,略有耳聞。”

  沈茴攥了攥手。其實她也不知道齊煜到底是誰的孩子。她去查過,可是當年二姐姐去時,身邊的幾個侍女除了文鶴都跟著去了。文鶴那時候有孕,也不在二姐姐身邊。這種事情,本來就不好查。

  沈茴想賭一賭。

  她攥緊了手,繼續說︰“世子就沒有懷疑過齊煜會是你的孩子嗎?”

  簫起臉上的表情沒什麼變化,他只是隨口問了一句︰“那孩子長得像你二姐嗎?”

  “像!眼楮很像很像!”沈茴急說。

  簫起望著沈茴的眼楮,問︰“比你的眼楮更像你二姐?”

  沈茴怔了一下,她抿著唇,沒有再開口。

  簫起卻皺起了眉,說道︰“听說那孩子長得像阿菩,上次在河邊本想抓過來瞧瞧。沒想到蕭牧就是個廢物,擄人都能擄錯。”

  他重新看向沈茴,臉上重新浮現和善的笑容。他說︰“阿茴,我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可是那個孩子的父親是誰並不重要。”

  他若有所思地轉著手腕上的菩提珠,漫不經心地說︰“說不定是伏鴉的。”

  “什麼?”沈茴驚訝地望著簫起。因他不甚在意的語氣,沈茴心里生出極不好的情緒來。一時之間,她說不好這種厭惡的感覺源自何處。

  “說笑的,別在意。”簫起笑笑,“伏鴉以前當馬奴的時候,連抬頭看你二姐都不敢。後來當了閹人,更是不敢在你二姐面前出現了。”

  他盯著沈茴的眼楮,認真地說︰“阿茴。別拿那個孩子當籌碼。這世間人不是人人都重情重義重親倫。就算那孩子真的是我的骨肉,我也不會用你來交換。”

  沈茴覺得很失望,她說︰“我以前真的以為你很在意二姐姐,真的以為你一往情深。”

  “沒錯啊。”簫起笑著點頭,“如果你二姐現在還活著,她還站在我面前,只要她對我笑一笑,我可以為她放棄一切。可是她已經死了,斯人已逝,活著的人總要好好地活著。深情只對她一人罷了,她的孩子她的姐妹她的親人,不在我的考量範圍內。”

  “你究竟想做什麼!”

  “去給你二姐上柱香。”簫起不再看沈茴,他又拿了塊菊釀糕,慢慢嘗著清雅的味道。

  沈茴坐著盯著簫起瞧了好一陣,才起身走向佛像,接過侍女遞來的香。

  “夜深了,回去歇息吧,炭火一會兒送過去。”

  沈茴轉頭望向他,見他十分悠閑地吃著菊釀糕。感受到她的目光,簫起問︰“真的不吃幾塊?菀蓮樓的,是沈家一直吃的那家。”

  “菀蓮樓很多年前不是已經關了?”沈茴問。

  “是啊。手藝師傅被我抓走了,自然關門了。”

  沈茴望著簫起,反復揣摩他到底想干什麼!簫起既然知道她與裴徊光的關系,他將她帶過來,應當料想過這麼做的後果。

  沈茴想到簫起似笑非笑地問她齊煜和她的眼楮誰更像二姐。沈茴身上很冷,心里也發冷。

  可是沈茴覺得即使簫起有了什麼歪心思,他絕不會在謀反的重要關節犯這樣的蠢事。

  所以,他到底想干什麼?

  沈茴走在黑漆漆的路上,眉頭緊鎖,反復琢磨著簫起的目的。等她回到了房間沒多久,侍女果然送來了炭火,還多送了床干淨的新被子。

  屋子里逐漸暖和起來,可是沈茴坐在床邊,還是半分睡意也無。這世間危險有千萬種,當你知道危險就在周圍,可卻完全一頭霧水不知到底是什麼危險的時候,心里的焦灼最是磨人。

  沈茴輕嘆了一聲,蜷縮著躺下來。她在一片漆黑里,用手指頭在床榻上輕輕地寫裴徊光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

  他現在在哪里?他一定很著急。沈茴盼著裴徊光早日找來救她走,又盼著他今夜要安安分分的,可別讓有心人有機可乘……

  ‧

  天亮了,墳山上的裴徊光睜開眼楮。

  他整個身體覆著一層薄冰,森寒的涼氣從他的身體向四周緩緩散開。那是一種毫無生氣的寒意。

  睜開眼楮後的下一刻,裴徊光下意識地抬抬眼。可是天亮了,月亮不見了。

  他皺眉。

  ‧

  又過了兩日,沈茴正坐在炭火旁發呆,簫起再次讓侍女帶她過去。

  這一回,簫起在畫畫。

  “阿茴過來了,快來幫我看看這幾幅畫畫得如何?”簫起笑著,似心情很好。

  沈茴走過去,發現長案上攤著幾十張美人圖。可是古怪的是,每一張畫卷上的美人都沒有畫臉。沈茴蹙眉多看了一會兒,從畫中女子的衣著打扮看出來簫起畫的人,是她的二姐沈菩。

  “不太記得阿菩的臉了,怕畫錯。”他凝望沈茴的臉,開始畫女子的臉。

  沈茴終于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不可思議地抬起眼楮來瞪著他。她質問︰“世子將我抓過來該不會是為了畫全這些畫吧?”

  “當然不是。”簫起立刻反駁。

  他含笑望向沈茴,饒有趣味地問︰“阿茴,你可知道現在外面亂成什麼樣子了?”

  他開懷地笑著,說︰“你丟了,裴徊光瘋了,你真該看看外面天下大亂的景象。”

  沈茴隱約明白了簫起的目的,又不明白。她質問︰“你把我抓來,是為了看外面怎麼亂?”

  “不不不……”簫起再看沈茴帶著慍色的眉眼,又在美人圖上落下一筆。

  “裴徊光是這世上最鋒利的刀。所向披靡,威力巨大。若他為我所用,成了我手里的刀,便可為這條通天的白玉帝王路披荊斬棘。但是若一把刀不受控制,就沒有那麼好用,變成憾事一樁。”簫起笑著,帶著點瘋狂。

  “以你為挾,讓他當我的狗。”

  沈茴呆在原地,久久沒回過神來。她驚在簫起的話里,臉色逐漸失去血色。她覺得自己听見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忽然一陣晃動,沈茴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緊接著晃動越來越劇烈。

  片刻後,屋頂甚至落下一些砂石。

  簫起皺眉,不悅道︰“原以為掘地三尺不過夸張說辭。裴徊光這閹狗,竟真的開始掘地了。”

第183章 動怒

  沈茴仰起臉望著頭頂。

  “轉過臉。”簫起命令。

  沈茴慢慢低下頭, 望向他。簫起皺起的眉這才舒展開,他再望一眼沈茴的五官繼續在畫卷中描繪女子空白的臉。

  沈茴緊緊抿著唇,盯著簫起。

  簫起一邊描繪著女子五官, 一邊說︰“阿茴, 你到底是她的妹妹,我不願意鎖著你。可你休想異想天開想著逃走。你應當明白自己逃不掉。你若膽敢有逃的想法, 休怪姐夫把你當囚徒捆鎖。”

  沈茴知道自己體弱,不敢貿然逃走。但是不代表她沒有想法子,她只是在等更合適的機會。簫起即便不這樣警告她,她也不會莽撞行事。他說出來,她倒也沒有接話。

  不多時, 簫起的侍衛匆匆進來, 貼著簫起的耳邊低語了幾句話。

  沈茴仔細听了听,隱約听到啞叔。

  簫起對侍衛的稟告不甚在意。他看向沈茴,似笑非笑地說︰“阿茴,你說我若以你的安危為挾, 命裴徊光現在去砍了齊煜的頭,他會不會應?”

  沈茴心里忽地慌了一下。

  簫起沒給沈茴開口的機會,他一邊畫畫,一邊慢悠悠地說︰“阿茴,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可千萬別一時糊涂自戕了事。你被我關在這里,就算死了,他也不知道。我大可今日切你一根手指、明日割你一只耳朵送給裴徊光,命他給我繼續做事。嘶, 有點殘忍。剪了你的頭發送去給他, 他可能認出?或者送你的衣服也行。”

  簫起放下筆, 垂首吹了吹畫卷上的墨汁,然後將剛畫好的美人圖展開給沈茴看。他問︰“如何?”

  好半晌,沈茴長長舒出一口氣。她正視簫起,說︰“不像。”

  簫起挑了挑眉,看了看沈茴的臉,又看了看手中的畫卷。

  “看來的確時日久長,你當真忘了我二姐姐的模樣。我與二姐姐的容貌是有相似之處,可不過四五分罷了。你照著我的模樣來畫,畫的不是她。”

  簫起凝望著終于畫出五官的美人。是啊,這畫上的人不是沈菩。

  沈茴攥了攥手,趕走心底的猶豫。她盯著簫起的臉觀察他的神色,問︰“你抓到裴徊光的乳母了嗎?”

  “沒有。不過不重要。我的目標只是你。讓他回去找他的乳母,不過是拖延帶走你的時間。再讓蕭牧那個蠢貨送上門去給他殺了積積戾氣。”簫起笑著攤了攤手,“這不是一舉兩得嗎?”

  沈茴臉色發白,她咬了咬唇,終于下定決心。她看向簫起︰“你應當知道是我找到了裴徊光的乳母。”

  “是知道。”簫起坦言。

  “那你可知道,我與裴徊光的生辰是同一日,我苦心尋到他的乳母,是給他的生辰禮物?”

  簫起無言,挑眉看向立在身前的沈茴,不是很明白沈茴為何對她說這些。

  “裴徊光這樣的人是會回禮的。”沈茴慢慢彎唇,“在我被你擄走之前,他也送了我一個禮物,同樣讓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死而復生。”

  簫起擰眉。

  沈茴隨手拿起一張桌上空白五官的美人圖,指著美人空白的臉給簫起看。她眉眼含笑,聲音帶著蠱惑輕輕地問︰“想見我二姐姐嗎?”

  簫起一下子站了起來。

  沈茴松了手,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

  “阿茴,別耍花招!別拿這種鬼話哄騙我!”簫起冷著臉警告。

  沈茴沒有錯過簫起的每一個神色,她反而是輕松地笑了笑。她說︰“一個被宮妃、宮婢亂砍而死的皇帝,你是太高估他的能力了,還是太小看東廠督主的手段?”

  簫起繞過長桌走到沈茴面前,一手掐著沈茴的脖子,逼著她連連後退,一直逼得她後背抵在牆上。

  他眯起眼楮,仔細觀察沈茴臉上的表情,他掐著沈茴脖子的手掌力度在收緊,似乎隨時都能掐斷她的脖子。他的聲音里也噙著危險︰“再給你一次說實話的機會。否則,我不介意現在就掐死你!”

  他終于動怒了。

  他的動怒反而讓沈茴松了口氣,覺得這個人心里對二姐姐還有那麼一絲的在意,不管這絲在意是不是早已無關風月。

  縴細的脖子被他掐著很疼,連喘息都變得有些吃力,沈茴皙白的臉頰上慢慢沁出紅色來。她勉強開口︰“一個你看不起的馬奴可以將人救下來,你很意外嗎?還是覺得自己更加廢物了?”

  沈茴望著簫起的目光帶著嘲意。

  簫起咬著牙,腮線緊繃。他咬牙切齒地問︰“她在哪?”

  分明理智告訴自己沈茴在撒謊,沈菩根本不可能活著,可他還是听見自己的聲音這樣問出來。

  萬一呢?

  萬一她真的活著呢?

  千帆白雲,皆不如她對他的嫣然一笑。她的溫柔她的眉眼,早已刻在骨子里,像一種誘人發瘋的毒藥。

  因為他嘗過,所以篤定可以以沈茴為餌,挾裴徊光去做任何事。

  簫起腕上的菩提珠忽然斷了,菩提珠散落在地, 里啪啦地碎響。簫起望著落地彈起再落地的菩提珠,理智稍微拉回來一些。他松開沈茴。

  沈茴立刻雙手壓抵在喉間,斷斷續續地輕咳著,臉色有些不太好看。

  簫起走到桌邊,親自倒了一盞茶遞給沈茴。他又換回尋常的表情,好聲好氣地再問一遍︰“你二姐在哪?”

  沈茴接過他遞來的茶喝了一口潤潤喉,稍微好受些了,才說︰“他只告訴我等我生辰那日,帶我去松川莊去見二姐姐。”

  “松川莊?”簫起皺著眉,腦海中飛快尋搜刮著這個名字,卻一點印象都沒有。他立刻轉身,吩咐身邊的屬下去查。然後他轉過臉來盯著沈茴,面帶微笑地警告︰“阿茴,你最好說的是真話。謊言戳破的時候,姐夫會讓你嘗嘗被虐殺是怎麼個滋味。”

  沈茴用指腹擦去唇上沾的一點茶水濕潤,她含笑望著簫起,說︰“我的生辰還有五日。一,你不是想用我做餌?好啊,直接用我去逼問裴徊光二姐姐的下落。二,你若有本事直接把伏鴉抓過來嚴刑逼供。”

  簫起看了沈茴好一會兒,他選擇了三。他要親自去松川莊找沈菩——如果她真的還活著。

  他不能按照沈茴所說,直接用沈茴來逼問裴徊光,他若主動了便是落了下成。他不能讓裴徊光知道他對找到沈菩的急迫。所以,他打算自己去找。他也不想去抓伏鴉,這危險實在太大了。

  松川莊,一個不大的地方。他不信他找不到。

  ‧

  很快,簫起就帶著沈茴走出了地下,留在那里的東西幾乎都沒來得及帶走。

  他不是沒有考慮過將沈茴獨自留下,可是以裴徊光這樣的搜查的方式,地下的住所早晚會被發現。他也考慮過帶著沈茴轉移到別的地方,派人去松川莊找沈菩。可是最後,他還是選擇親自去,帶著沈茴一起去松川莊。

  剛走出地下,外面天地的陽光籠罩下來,沈茴不適應地閉了下眼楮,緩了一會兒,才睜開眼。她立刻下意識地觀察起周圍的情況,可周圍是一大片樹林,實在是沒有什麼可辨的。

  馬車早已準備好,拉車的兩匹馬停在那里許久,有些悠閑地踩著草地。

  簫起警告︰“乖一點,別想著逃跑,更別亂叫。我覺得你也不希望姐夫綁著了的手腳堵了你的嘴吧?”

  “我若跑了,還沒跑出這片樹林,自己的身體都受不了。你多慮了。”沈茴朝馬車走過去,主動登上馬車。

  ‧

  簫起帶著手下的人離開地下住處一個多時辰後,通往地下暗道的出入口就被東廠的人發現了。

  裴徊光大步走在黝黑的暗道里,一身的煞氣。

  東廠的人默默跟在他身後,縱使平日里就是干著殺人的勾當,還是懼了裴徊光身上的殺意,個個沉默又小心,生怕一個不小心丟了腦袋。

  “掌印,發現了這些奇怪的畫。”

  裴徊光冷眼瞥著桌上堆著的幾十張美人圖。他拿起最上面的那一張,看清上面畫著沈茴的臉。他又瞥了一眼其余空白五官的美人圖。

  “呵。”裴徊光低笑了一聲,手中那張畫著沈茴五官的美人圖瞬間灰飛煙滅。

  畫她?

  簫起這個狗東西居然敢畫她?

  除了裴徊光,沒有人可以畫沈茴。

  “狗東西,咱家非剝了你的皮畫個夠。”

  東廠的冷面內宦們,個個低著頭,喘息都不敢發生一絲一毫的聲音來。

  ‧

  簫起帶著沈茴去松川莊的路上並不太平。起初在野外,尚且好些。可又不能一直走翻山越嶺的路。

  經過有人煙的地方,沈茴掀起垂簾朝外望去,見前方不遠處的城鎮死氣沉沉,就連每個城鎮最外延隨處可見的茶水攤都空無一人。

  “什麼人?”城中巡邏的人很快發現了簫起一行的車隊。

  簫起立刻讓手下調轉方向,加快速度。

  外面的屬下稟告︰“主上,裴徊光下了死令,所有活物但凡邁出自家院子一步殺無赦。咱們這樣是不能進城的,只能從郊外避著人煙趕路!”

  簫起眯起眼楮,看向城中追來的侍衛。他知道這些侍衛可以輕易甩開,可是更明白他今日在這里露面,消息很快會傳到裴徊光耳中。

  簫起冷聲下令︰“快馬加鞭避開人煙以最快的速度趕往松川莊!”

  他看向身邊的沈茴,壓低聲音︰“阿茴,你最好沒騙我。”

  沈茴沒接話,十分淡然地拿起桌上的菊釀糕,小口小口地吃著。簫起不禁重新打量起沈茴從容的模樣。興許,他不應該只把沈茴當成記憶里那個病弱嬌氣的小姑娘,到底是策劃弒君的太後了。

  簫起的視線逐漸落在小幾上的菊釀糕,忽地一陣恍惚。他忽然開始質疑自己這樣貿然趕去松川莊到底對不對。

  他做事向來謀劃一個萬全,再給他一點時間,五十萬大軍兵臨城下,送他走上白玉帝王階。

  他真的要在這個時候為一個不太可能的奇跡去冒險嗎?

  簫起閉上眼楮,眼前慢慢浮現大婚那一日的場景。喜燭高燃,賀詞不斷,所有人都在說著喜慶的話。目之所及,一片大紅色。遮臉的紅綢掀開,露出沈菩嫣然的嬌顏。她對他笑,他幸福地覺得此生無憾。

  變故就那樣發生,他看著她被帶走。她大紅的精致喜服曳地被官兵凌亂的腳步踩髒,她回頭望向他,驚懼的眸中盈著淚。

  簫起忽然想起了沈菩的五官。

  一切都回不去了。

  簫起慢慢閉上眼楮,下令︰“停車。”

第184章 滾燙

  沈茴輕輕蹙眉, 轉眸望向簫起。

  馬車奔得很快,趕車的車夫愣了一下,猶豫地問︰“主上, 現在停車?馬上就要到松川莊了。”

  沒有得到簫起的回應,趕車的屬下猶豫了一下,還是依言將馬車停下來。

  沈茴收回望向簫起的目光, 她掀開垂簾一角,望向前方隱約可見的“松川莊”路石。她輕聲開口︰“真的不去了嗎,姐夫?”

  沈茴再一次喊了簫起姐夫。

  很快, 車廂里再次傳來簫起的命令——

  “轉頭朝西走, 立刻。”簫起語氣堅決, 從短暫的糊涂中回過神。

  沈茴輕嘆了一聲, 將垂簾放下。

  簫起神色如常地倒了一杯茶自己慢慢品盡, 然後看向沈茴,說︰“明天就是阿茴的生辰了,有什麼想要的嗎?”

  沈茴目光復雜地望了簫起一眼,最終默默轉過臉,低聲說︰“我剛剛進宮的時候, 住的是二姐姐曾經的宮殿。我住在那里總是想起二姐姐來,想著她被困在那座宮殿里的情景,她定然日日夜夜都盼著你去接她回家。”

  沈茴垂下眼楮, 聲音越發低下去,帶著低落︰“那個時候我就對自己說,二姐姐等了一輩子什麼也沒有等到。我不可以枯等, 一定要傾盡全力地自救。”

  “你做的很好。先攀上裴徊光自保, 再暗中籌謀了一切策劃了弒君之事, 竟還能在弒君之後全身而退。”簫起點頭, 語氣里帶著點贊揚。緊接著,他又話鋒一轉——“別人總是靠不住。”

  簫起笑了笑,眼底帶著點嘲意。

  他抬頭看向沈茴,眼睜睜看著沈茴失落的臉龐慢慢攀上一點一點的笑容來。簫起擰眉,心里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來。

  沈茴問︰“茶好喝嗎?”

  簫起擰起的眉頭更緊,目光如炬地盯著沈茴。

  沈茴晃了晃手腕,讓簫起看見她皓腕上的竹骨鐲。沈茴摘下腕上的竹骨鐲,輕輕一掰,打開機關,露出里面的針刀,還有一些粉末。

  “剛入宮那一日,我為了不被皇帝寵幸,用這枚針刀劃傷了自己。後來裴徊光不喜歡我身上帶著暗器,便收了起來。再後來謀劃弒君,我又戴上了它,且在里面裝了毒。”沈茴慢慢彎唇,“在姐夫回憶二姐姐的時候,我將藥粉灑在茶水和菊釀糕上了。”

  簫起瞳仁猛地一縮,他沉著地開口︰“可是你也吃了菊釀糕,喝了茶水。”

  他顯然不信沈茴的話,在心里認定她撒謊一次不夠,還要再唬他一次。

  沈茴笑笑,又拿起一塊菊釀糕來小小地咬了一口。她一邊品著熟悉的清雅味道,一邊慢悠悠地說︰“裴徊光懂醫毒。年少時得齊祖賞識,亦是因為他的醫理,讓他以煉長生丹為由,得了齊祖帝的偏信。可世人都知道,他更擅毒。這茶水與糕點上是不是有毒,你大可隨便抓個大夫來驗。”

  “你若成功下了毒,不必現在主動說出來。”簫起冷聲,顯然不信沈茴的話。

  “因為我也吃了呀。”沈茴輕輕地笑著,“而且,我自己手里也沒有解藥。”

  簫起眯起眼楮來。

  “這是裴徊光手里的毒,解藥只有他有。我現在說出來,是自救。你想要解藥,只能去找裴徊光。你若去找裴徊光,便是我得救的機會。”

  簫起盯著沈茴的臉色,竟荒唐地覺得她說的是真的!他盯著沈茴的笑臉,咬牙切齒︰“就算我用你逼他交出解藥,也可以不給你解藥!耍盡手段激怒我,是在逼我殺了你!”

  “你要用我做餌,逼裴徊光為你打下天下,自然不希望我死。”沈茴頓了頓,“更何況,像我這樣的短命人,若能舍身拉你一起死。也算為煜兒掃平最大的障礙。”

  沈家人,何曾懼過死。

  簫起冷笑,他突然抬手緊緊掐著沈茴的脖子,怒言︰“念在你是她妹妹,我沒有綁著你,你就是這樣一路耍花招的?”

  沈茴慢慢收了笑,沉默下來。她望著面目扭曲的簫起,眼角不自覺地慢慢洇出一點濕意——

  因為簫起最終還是沒有去松川莊,因為二姐姐困在華殿里枯等的年歲。

  “主上,有人追來了!”

  簫起瞬間松開沈茴,掀開窗邊垂簾往外望去,追來的人很遠,只能看見些黑點般的人影,密密麻麻。

  簫起放下垂簾,催促手下加快車速。

  在他原本的計劃里,他要用沈茴為餌,逼裴徊光將他篡位之路的障礙全部殺光。在這個階段里,他是不可以現身被裴徊光見到的。他當然知道裴徊光修煉的邪功有多厲害,若他出現在裴徊光面前,他連保命都難。

  當他掃清一切障礙後,再用沈茴的死,設計裴徊光自戕。

  而現在,因為沈茴說的松川莊,簫起短暫地失了分寸,誤了原本計劃,瘋了這樣一回,竟荒唐地大搖大擺來到這里,將自己陷于險境。

  且不說沈茴給他下的毒,只要靠近裴徊光,簫起就感覺到了性命之憂。找裴徊光要解藥?他怎麼敢!

  簫起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徹底冷靜下來,沉聲吩咐屬下改路線,快馬加鞭趕去滄瀾谷。

  馬車駛得飛快,越來越顛簸。

  沈茴用手扶在車壁,勉強抵抗著劇烈顛簸帶來的不適。

  一個多時辰之後,沈茴听見了濤濤水聲,也听到了追兵越來越近的馬蹄聲。沈茴忍著不適,掀開垂簾,探首回望。

  黑壓壓的一大片追兵,沈茴一眼看見那一身緋衣。

  他來了。

  “主上,他們追得越來越近了!早晚會被追上的!主上不若舍了馬車,換乘馬匹?”

  簫起看向沈茴,忽然問︰“知道為什麼我帶著你坐馬車嗎?”

  沈茴疑惑地望向簫起,簫起笑了笑,緊接著又瞬間陰著臉︰“顧慮你的身體,你卻下毒要毒死我。阿茴,你這個不知恩圖報的東西。”

  沈茴愣了一下,反駁︰“你只不過是擔心我在利用完之前就死了。”

  簫起沒理沈茴的話,他提高音量吩咐︰“停車!”

  馬車在晃蕩的木橋上停下來。簫起幾十個騎在馬背上的屬下也都停了下來,個個握緊手中的劍,緊張起來。

  簫起抓著沈茴下了馬車,很快登上一匹馬。

  沈茴蹙著眉,擔憂著自己的身體能不能適應飛奔的馬。可是片刻後,沈茴驚訝地發現簫起帶著她坐上馬之後,並沒有離開逃走,反而是調轉馬頭,等著追兵追過來。

  沈茴不解。她壓下心里的疑惑,立刻觀察起周圍的環境。

  風有些大,將木橋吹得搖搖晃晃。橋下是深深卷流的滄瀾水,兩端高山聳立,只這一條長長的木橋相連。

  依沈茴所想,簫起現在應該帶著手下立刻走過這條長長的木橋,然後將木橋砍斷,斷了追兵的路。

  可是簫起沒有這樣做,反而在等裴徊光追過來。

  沈茴迎著風眯起眼楮望向遠處的那抹紅色身影,隱約明白了簫起的用意——砍斷了這條木橋,可以阻擋東廠的人追過來,卻未必能阻攔裴徊光。

  沈茴不由又疑惑簫起想怎麼做?用她要挾裴徊光放他走嗎?可是簫起應當知曉不可以讓裴徊光離得太近。

  裴徊光的身影越來越近了,近到沈茴終于可以看清他的五官。

  雖未得救,見了他,她的唇角便不由勾了笑。

  簫起忽然問︰“阿茴,你會水嗎?”

  沈茴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撒了謊︰“會。”

  她听見簫起低笑了一聲,說︰“阿茴,對不起了。”

  然後,簫起將沈茴從馬背上推下去——推下搖搖晃晃的長木橋。

  墜落的時候,沈茴終于想明白了。當簫起一時糊涂听了沈茴的話去松川莊,暴露了行蹤,如今他早已不得不為了性命,暫且放棄沈茴這枚棋子。走過滄瀾谷砍斷木橋若不能阻攔裴徊光追過去,那怎麼才能阻止裴徊光追過去?用什麼絆住他?用她。

  砰——

  沈茴很快就來不及細想,她整個人撞進冰涼的滄瀾水。所有的感官都被冰涼的水流包裹、淹沒。

  不會水的人,連眼楮都不敢睜開。整個人都陷在巨大的黑暗里,只感覺到自己被巨大的力量推卷著。耳朵里有什麼東西在嗡嗡地響,涼水灌進口鼻與胸腔。她手腳下意識地撲動著,卻越來越沒有力氣。

  沈茴忽然好後悔,剛剛應該喊他一聲的。

  徊光……

  而不是像現在,她連張嘴都不能。

  整個身體都要脹開,沈茴在窒息的感覺中,听著自己一聲快過一聲的心跳。直到下一刻,她僵硬的身子被拽進一個懷抱里。

  熟悉的感覺讓她沒有力氣的手再次抬起來,摸索著他的腰側,緊緊攥著他的衣襟。

  裴徊光帶著沈茴躍出水面。他殷紅著眼大口喘息著,望向簫起逃離的方向。他又很快收回目光,垂眼望向懷里的沈茴。

  “徊光……”

  她的聲音很淺很淺。

  沈茴支撐著半睜了眼望了裴徊光一眼,凍僵的臉連笑容都擠不出來,很快,她重新閉上了眼楮,偎在裴徊光懷里。

  她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還覺得天地間都成了冰窟,好冷。

  裴徊光低下頭,輕輕吻了吻沈茴濕漉漉的臉,他壓下所有的瘋戾,努力用溫柔的語氣哄著︰“在。徊光在。”

  沈茴努力用臉頰蹭了蹭裴徊光的胸膛,然後便失去了知覺。

  她昏了過去,裴徊光才敢將胸腔里所有的瘋戾釋放出來,整個身體周圍彌漫著巨大的森森死氣。

  狂掙的心髒與不能喜怒的邪功叫囂著,腥甜在口腔蔓延。裴徊光深吸一口氣,努力壓制下去。

  眼下,沒有什麼比沈茴的安危更重要。

  ‧

  沈茴身上濕漉漉的衣服已經換掉了,裴徊光又喂她吃了藥。她始終皺著眉,半昏半醒般,唇齒間吐著痛苦的唔哼聲,時不時喊著冷。

  裴徊光拿了一床又一床的被子裹著她,又在屋里生了一盆又一盆的炭火。

  她還是冷。

  裴徊光多想抱抱她,可是他只是踫了踫她的手,她的指尖便顫著縮回去。

  裴徊光一直都知道沈茴懼冷,而他的身體終年如寒冰,他給予她的擁抱,于她來說,從來都是寒冷的忍受。

  裴徊光去了盥室,吩咐下面的人不斷燒熱水送進去。他用熱水一盆一盆澆在自己的身上,直到自己的身體滾燙起來,才敢回到沈茴身邊,用溫暖的身體擁抱她。

  沈茴迷迷糊糊地蜷在他懷中。

  裴徊光垂眼凝望沈茴。

  ——若我的擁抱于你永遠都是不適,那邪功不練又何妨。

第185章 柔軟

  簫起知道沈茴不會水。名門貴女沒有誰會去學這個, 更何況沈茴那個身體。

  他問了沈茴,沈茴撒謊說會。

  所以,他得知她“會”水才推她下去。若沈茴溺亡,他日見了沈霆, 簫起大可輕嘆一聲惋惜道︰“她為何騙我會水?”

  簫起在飛奔的馬背上回過頭, 滄瀾谷已經很遠了, 東廠的人並沒有追上來。簫起一行人疾奔了太久, 身下的馬也漸漸吃不消。簫起逐漸放慢了速度。

  “李磊和。”簫起喚自己的一個得力屬下。

  “屬下在。”

  簫起將韁繩在手掌上纏了一圈,悠悠道︰“若小太後被救了,這些被封鎖的城池既會解封。屆時,你派人去松川莊盯著。”

  李磊和愣了一下,才詢問︰“盯什麼?”

  盯什麼?

  簫起握了握馬韁,好半晌才再次開口︰“盯著裴徊光和小太後回關凌之前去了哪里。”

  李磊和欲言又止, 最終只是應了一聲是。

  簫起只不過是讓馬緩一緩, 感覺馬緩過來些, 立刻再次提速。天色黑下來時, 到了泉石崗。

  泉石崗也是封城的狀態。不過簫起對這里很熟悉,並不進城,接著天黑, 從郊外繞行,潛進後山的老宅子里。

  他的幾個心腹都在那里,正對著軍事圖激烈爭論著。看見簫起一身風塵地歸來, 所有人都停下爭論迎上去。簫起一言不發往前走,越過他們去了隔壁, 且令屬下召了一直帶著身邊的大夫。

  大夫仔仔細細地給簫起把了脈, 搖頭說︰“屬下實在沒查出主上的脈象有什麼異常。”

  簫起將一個帕子遞給大夫, 帕子里面沾了一些沈茴手鐲里的藥粉。簫起讓大夫去查這些白色的藥粉。片刻之後, 大夫一臉緊張,告訴簫起這些藥的確是毒,且是劇毒之物。但到底是什麼毒,他卻說不出來,因為他從未見過。

  簫起靜默地坐了一會兒,一時摸不準沈茴是真的給他下了毒?還是來沒來得及下毒?保險起見,他吩咐大夫接下來幾日每日過來兩趟給他把脈。

  然後簫起才去了前廳,在上首的座位坐下,詢問屬下幾件曾交代的事情辦得如何了。

  議事不過一刻鐘,簫起的另一個小廝從後院過來,站在門口欲言又止。

  “何事?”簫起發問。

  小廝立刻將撓頭的手放下來,稟話︰“小主子病了。”

  簫起收回視線,又與屬下議事了兩刻鐘,將事情都交代妥當,才起身往後院去。

  丫鬟見他大步走來,急急屈膝行了一禮,然後挑起簾子來。簫起邁步進去,听見芙娘輕哼著江南小調哄著哭鬧的孩童。

  簫起有一個女兒,今年四歲,叫簫菩。

  “你回來了?”芙娘抱著兒子站起身,一邊輕拍女兒的脊背,一邊絮絮解釋︰“她有點發燒所以才哭的,你、你別嫌她吵……”

  小姑娘听了娘親的話,怯生生地抬起眼楮望了父親一眼,立刻抿著唇不敢哭了。

  芙娘立刻笑了,說︰“你回來,她便不哭了!”

  你若能多陪陪女兒……和我,該多好……

  簫起走進屋,拉過一把圈椅坐下。丫鬟立刻雙手捧上潤喉的茶,簫起接過喝了一口,才看向母女兩個,說︰“我讓趙盡奇明日護送你們離開這里,去你父親那邊。”

  芙娘下意識地想要拒絕,對上簫起不容反駁的目光,她頓了頓,才小聲開口︰“一定要走嗎?”

  簫起沒有情緒地看了她一眼,芙娘抱緊女兒低下頭,急急說︰“我知道了……”

  簫起站起身,朝母女兩個走過去,摸了摸女兒的頭,是有一點燒,不過沒什麼大礙。簫起很快離開了。

  芙娘抱著女兒站在門口,望著簫起的身影逐漸走遠。

  “娘親,父親是不是不喜歡我?”小姑娘將臉埋在母親懷里。

  “沒有,父親很喜歡囡囡。”芙娘親了親女兒的臉,將她抱回床上,哄她睡著。

  待女兒睡著了,她臉上溫柔的笑容逐漸散去了。芙娘心里明白簫起不是不喜歡女兒,而是不喜歡她。

  嫁給簫起之前,芙娘就知道自己會遇到怎樣的冷待。天下人都知簫起對沈家姑娘的深情,她怎麼會不知道呢?是她鬼迷了心竅,以為天長日久總能暖了他的心……

  芙娘走到梳妝台前,望著銅鏡中的自己,她快要不認識自己了。

  以前的她騎馬射箭,和男子們猜拳飲酒,整日爽朗地笑著。畢竟她父親是西北一帶的匪首。

  直到,她遇見簫起。

  第一眼見到簫起,芙娘就知道自己這一輩子都不會再喜歡上第二個人了,即使天下人都知道簫起對沈菩的深情。

  她不甘心,她想得到簫起。他不是造反嗎?他不是想要兵馬嗎?于是,芙娘用父親的兵馬威逼利誘簫起與她成婚。

  其實剛成婚的那段日子,簫起對她雖然冷漠,至少還算客氣,也會與她說說話。可是芙娘不甘心啊,她不要一個表面舉案齊眉的夫君,她要夫君的心。

  她開始學沈菩。

  她不再騎馬射箭拋頭露面,開始穿裙裝,去學琴棋書畫,去學繁文縟節,去學著溫柔。

  可是她得到的,是簫起用厭惡的目光望著她,說︰“不要學她。”

  到底是曾經驕橫長大的匪首千金,芙娘伏低做小一無所獲,她生氣了,她受不了了。

  她不想跟著簫起走到哪里,都要听見別人說起她的夫君如何對另外一個女人深情!即使……即使婚前簫起已告訴過她,沈菩永遠都會在他心里。

  惱羞成怒的芙娘做了錯事。

  沈菩不是已經成為尊貴的皇後了嗎?而她才是簫起真正的妻子,她不願意再做藏在暗處的妻子。既然她怎麼努力都得不到簫起的心,那麼問題是不是出在沈菩身上?如果沈菩讓簫起放棄過去好好生活呢?

  所以,芙娘給沈菩寫了一封信,又花了好些心思,千辛萬苦將信送到沈菩手里。

  在信里,她先用囂張的口氣向沈菩宣告她是簫起妻子的事實,然後又假意盼著對方恭賀的回信。

  她的確如願得到了沈菩的回信。

  可與此同時,也得到了沈菩的死訊。

  芙娘忽然打了個哆嗦,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捂住自己的嘴,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

  在那之前,她從未想過簫起那樣讓她一見鐘情的翩翩玉面郎君,骨子里是那樣的惡。連表面的舉案齊眉都沒有了……簫起將她拉進地獄里,讓她嘗到了被凌虐的滋味。

  芙娘也說不清到底是因為父親,還是因為她剛好有孕,簫起才勉強留下她的命。

  許久之後,芙娘慢慢止住哭。她上了床,緊緊抱著自己的女兒——被起名簫菩的女兒。

  ‧

  因為封城的緣故,就算是白日里,也是悄無聲息仿若死城,何況是晚上。俞湛背著藥匣,從後門歸家,一眼看見外祖父站在門口張望著,見他回來,才松了口氣。

  “封城這樣嚴,你居然還敢去送藥。真不怕被東廠的人抓去砍了腦袋!”趙大夫嘆氣。

  “林叔的病拖不得,不得不送藥。”俞湛說著走到外祖父面前,臉上掛著溫和的淺笑,“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林叔就住在隔壁,離得近。若是遠了,我自是不敢的。”

  “你昨天晚上不是還去給孫家的小女兒看病了?孫家可不在隔壁!”趙大夫瞪著眼。

  俞湛無話可說,只好無奈地笑了笑。

  好在他平安歸來,外祖父又與他說了幾句,便回屋睡去了。

  俞湛回到房間,並未歇下。而是打開桌上的一個藥壇,取出里面被藥浸泡半年的上百顆木珠。

  他將珠子取出來,用帕子吸去水分,攤開在桌上晾曬著。

  這是他給沈茴想的新方子——將這些被藥浸過的珠子穿成手串隨身攜帶,對她的身體很有益處。

  他一粒一粒地去吸木珠上的水漬,重復著枯燥的時間。慢慢地,他的眉宇間有了郁色。

  瞧著這封城的架勢,東廠應當是在找人。

  找誰?

  俞湛望著手中的木珠。

  不會的,不會是她出事了。

  ‧

  沈茴昏昏沉沉了半日,到了夜里,她緊蹙的眉心終于漸漸舒展開,空中也不再斷斷續續地痛苦哼泣著,整個人變得很安靜,窩在裴徊光的懷里。再到後來,第二份藥的藥效發揮了作用,沈茴不僅不再喊著冷,反倒是開始低語嚷著熱,一雙手也不安分地去推身上的被子、扯身上的衣服。

  裴徊光探了探她的脈,又摸了摸她的額頭,然後起身下床去滅屋內的炭火。整間屋子都很熱,熱得裴徊光胸口窒悶。

  他不過是剛離開一會兒,床榻上的沈茴離開不安分地在身側摸索著。裴徊光淨了手,用帕子快速擦過。立刻回到床上去,將沈茴抱在懷里。

  被裴徊光抱在懷里,沈茴剛蹙起的眉心立刻舒展開。

  裴徊光身體常年冰寒,剛剛沈茴懼冷時,他用滾燙的熱水澆在身上才使自己的身體短暫地熱起來。時間久了,溫度退去,他的身體又開始冰寒,使得嚷著熱的沈茴下意識抱緊他。

  炭火盡熄。幾床被子或堆在床角,或落在地上,正如兩人褪去的衣衫。

  長夜靜謐,床榻上,兩人緊緊相擁。裴徊光輕輕撫著沈茴的軟發,慢條斯理地將她每一縷頭發理順。

  下半夜,沈茴終于醒過來。她睜開沉重的眼瞼,有些迷糊地望著眼前的胸膛。

  是他。

  感受著裴徊光輕撫她後頸的手掌,沈茴動作小幅度地挪動,湊過去,輕輕蹭一蹭他的胸膛,然後慢慢仰起臉來,含笑望向裴徊光。

  “什麼時辰了?”沈茴的聲音低低軟軟,帶著病弱的嬌弱無力。

  “剛過子時。”裴徊光低下頭,去吻她終于睜開的眼楮。

  沈茴緩緩閉上眼楮,感受著裴徊光微涼的唇吻。

  裴徊光離開她,漆眸沉靜地凝望著沈茴,沈茴亦凝望著他。

  沈茴慢慢翹起唇角來。她望著裴徊光,軟聲說︰“我們的生辰到了。”

  她湊過去,在裴徊光的唇上輕輕落下溫柔一吻,再退開些,溫柔地望著他。

  “嗯。”裴徊光應一聲,“慶我們的同生之日。”

  他低下頭,輕輕地親一下沈茴的唇。

  “歲歲有今朝。”沈茴含笑望著他,很快又再次啄一下他的唇。

  裴徊光低笑,同道一句︰“歲歲有今朝。”然後再次溫柔地去吻一下她柔軟的唇。

  沈茴在裴徊光唇上啄一口,他也親她一下。

  一下一下,又一下。

  長長久久,無盡頭。

第186章 貪歡

  當裴徊光要去親沈茴的臉頰時, 沈茴蹙著眉躲開了。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臉,只露出一雙眼楮含笑望著他。

  “好髒的。出了好些汗,哪兒哪兒都汗津津的。我想沐浴。”沈茴身上沒什麼力氣, 說起話來也是嬌弱無力軟綿綿。

  裴徊光說好, 摸摸她的頭, 起身下床, 拿起床榻旁衣架上的長袍裹在身上。

  裴徊光身量晃了一下。他皺了下眉,果然听見沈茴坐起的聲音。

  ——她看見了。

  裴徊光轉過頭望向沈茴。她蹙著眉,雖虛弱, 卻目光警惕地盯著他。望著她的灼灼目光, 裴徊光俯下身來,用指背蹭蹭她的臉, 皺眉嫌惡道︰“太熱了。”

  沈茴愣了一下,才慢吞吞地“哦——”了一聲。如果她不是這樣天生畏寒,便不會連累裴徊光覺得不適。沈茴有點不大高興,甚至覺得兩人相擁時, 她身上的溫熱于他而言都是一種不愉悅的忍受。

  裴徊光用微蜷的長指關節敲了敲她的頭, 說︰“盥室收拾好了再過來抱你去。等著。”

  沈茴抬起臉來,望著他重新笑起來, 軟軟地說︰“好。”

  沈茴看著裴徊光走出去吩咐外面候著的小太監。隔著一道門,她隱約能听見一點裴徊光的聲音, 她慢慢彎彎唇,心里歡喜又撿了一條命。上天垂憐,又給了她許多時日來做她想做的事情。

  沈茴目光不經意間一掃,這才發覺自己衣衫不整。浸了汗浸的濕發黏在臉上、肩上。她身上的外衣早已在嚷熱時, 被裴徊光褪去, 身上只掛著一件貼身的藕色心衣, 心衣也被虛汗浸濕,濕乎乎緊貼在身上。

  裴徊光已吩咐完轉身回來,沈茴扯了扯被子,擋一擋身。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髒兮兮的……

  熱水一直備著,裴徊光吩咐了一聲,下面的人很快就能將盥室準備好。

  裴徊光卻沒立刻抱沈茴過去,而是接過小太監遞來的甜米粥,回身進屋——先喂沈茴吃些東西。他垂著眼楮,視線落在食托上的甜米粥上。

  沈茴明明覺得熱,還是用棉被裹著髒兮兮的自己。她坐在床上,望著裴徊光一步步走過來。

  他身上只裹了一件月白的長袍,連襪履也未穿。隨著他的走動,筆直光滑的長腿在袍間若隱若現。沈茴視線下移,落在裴徊光的腳上。沈茴多看了一眼,又偷偷將自己藏在被子里的腳探出來一點點,瞅一眼。

  ——比她的腳大了好多,而且比她的腳還要白。沈茴悄悄晃了晃腳指頭。

  裴徊光掃見了她的小動作,也沒怎麼在意。他挪來小桌,將食托放在上面。他瞥沈茴一眼,道︰“又不是頭一回見。吃了東西再去沐浴。”

  裴徊光將勺子遞給她。

  沈茴沒接,反而是抬起眼楮,用無辜的眼神巴巴望著他。

  裴徊光笑了笑,在沈茴身邊坐下,隨著他的動作,衣袍扯開得更多些,隱約露出膝上的腿。他渾然不覺,正用勺子舀了一點甜米粥自己嘗了,知曉溫度剛好,才一勺一勺喂給沈茴,沈茴乖乖坐在他身邊,一口口吃著他喂過來的甜米粥。

  沈茴吃了些東西,身體果然舒服了些,也漸漸有了些力氣。沈茴看了裴徊光一眼,將自己的腳從被子里探出來,用腳指頭輕輕踫一踫裴徊光的腿。當裴徊光望過來,她又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神色十分自然地繼續吃著甜米粥。

  裴徊光沉默地又喂了她一口甜米粥,才抬起腿,將長足搭在床沿。

  沈茴這才慢慢勾起唇角,開開心心地將自己的足心抵過去——量一量他的腳比她的腳究竟大了多少。

  一大一小的兩只腳,足心緊緊相貼。

  裴徊光這才抬抬眼,看向沈茴彎著的笑眼。他的眼底漸次染上深深幾許別處不可見的溫柔。

  小太監在外面叩門。

  沈茴嚇了一跳,飛快將自己的腳收回來縮回被子里。

  “掌印,盥室收拾妥當了。”小太監在外面稟話。

  “還吃嗎?”裴徊光問沈茴。

  沈茴飛快地搖頭。她現在很是嫌棄自己身上髒兮兮的,只想快些去沐浴。

  裴徊光將碗勺放在一旁,拿了一件他的長袍裹在沈茴的身上,抱著她走出里間,進了盥室。

  裴徊光先把沈茴身上的衣服脫了,才脫自己的。沈茴進水前,往裴徊光的身上看了一眼。下一刻,她忽地想起自己身上髒兮兮的,飛快進了水。

  水里灑了香料,她把身子沒進水中,企圖讓香料把自己的身子腌得香一點。

  裴徊光並沒有進浴桶,從下午到現在,他整個人都陷在悶熱中,此時更不願意再進熱水。他只是站在一旁,舀了清水往身上澆。

  沈茴起先偷偷地看他,到後來,干脆手肘搭在桶沿,下巴磕在自己的小臂上,抬著眼楮正大光明地欣賞著。

  裴徊光轉過身來,看向沈茴。

  沈茴下意識地縮了縮肩,可是片刻後,她又彎著眼楮對裴徊光笑,說︰“我幫你好不好?”

  沈茴立刻將自己的縴縴十指遞給裴徊光看,說︰“喏,都沒有再涂甲脂了,干干淨淨的。”

  “嘖。”裴徊光垂眼低笑了一聲,將盛水的木瓢遞給沈茴。

  沈茴歡喜地站起身來,帶起嘩嘩瀝瀝的水聲。浴桶有些高度,她站在浴桶里,甚至比裴徊光稍微高出了一點點。

  裴徊光看她一眼,皺眉說︰“當心別跌了,沒力氣別逞能。”

  沈茴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了個“能的”,彎腰去舀木桶里的清水,從裴徊光的肩上往下澆,清凌凌的水線溫柔游過裴徊光的胸膛。沈茴又往手心里倒了些清水,濕漉漉的手心撫在他的身上,漸漸下移。那麼一丁點的猶豫之後,沈茴面色如常地用手心為裴徊光撫洗。然後,悄悄地、輕輕地用手指頭撥了一下他柔軟的殘缺。

  像做賊心虛般,沈茴很快收回手,又神色如常地彎腰舀水。舀水的時候,她偷偷去瞧裴徊光的神色,見他歪著頭,正在架子上翻找香料,好似什麼都沒發現。

  沈茴站直身體,繼續用清水澆在他身上,為他撫洗。不多時,她再一次偷偷下手了。

  “沈茴。”裴徊光突然叫她的名字。

  沈茴嚇了一跳,輕輕地“啊”了一聲,手中的木瓢跌落進浴桶里,激起浴桶里的熱水和木瓢里的涼水。又熱又涼的水珠兒濺在她的臉頰上,她來不及擦拭,眼睫顫了顫,去看裴徊光的臉色。

  裴徊光低笑了一聲,望著她滑稽的樣子,一邊伸出手來,用指腹慢條斯理地擦去她臉上濺落的水珠兒,一邊笑問︰“好玩嗎?”

  一定是盥室里太熱了,沈茴才紅了臉。她有點不敢看裴徊光含笑的漆眸,動作不太自然地將臉偏到一旁,視線落在剛剛裴徊光長指挑踫過的幾盒香料上。她听見自己又輕又軟的聲音說——

  “看上去很白很乖的樣子。是你身上最柔軟的地方了……”沈茴用手指頭戳了戳濕漉漉的浴桶沿。

  “最柔軟?”裴徊光笑了一聲,忽然長指扣住沈茴的後頸,去親吻她。

  屋頂懸著的水珠終于墜落下來,落在沈茴的鼻尖。她閉著的眼楮彎了彎,將水珠蹭在裴徊光微涼的鼻翼。

  她錯了。他的唇舌亦是柔軟。他所有的柔軟,都是給她的。

  天快亮時,沈茴才再次窩在裴徊光的懷中酣眠。她知道還有好些事情等著她去做,可是這一刻,她只想暫且蜷在裴徊光的懷里貪歡。

  近晌午,兩個人才起身。

  ‧

  “督主,你不跟掌印一起去?”順年詢問。

  伏鴉望了一眼松川莊的方向,說︰“不了,解封又是一大堆麻煩事兒。”

  順年心里一想,也是。掌印為了找太後,封了十余城,如今要解封,很多事情都要處理。伏鴉是應該趕回去處理。他站在小院門口,目送伏鴉翻身上馬,帶著東廠的人浩浩蕩蕩地往關凌去。

  “順年,快來幫幫我。”順歲在遠處喊。

  順年收回目光去幫忙。

  伏鴉帶著東廠的人走了很遠,他忽然停下馬,朝松川莊的方向望去。確切地說,不是松川莊,而是松川莊後面的夕照鎮。

  她說就當她死了。所以,五年來他不敢去見她,連靠近她在的地方都不敢。

  午後的陽光照在他被火焰燒毀的面容上,丑陋又可怖。

  明明是炎熱的午後,伏鴉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雪夜。

  “皇後已經不行了,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兒了……”

  “這都幾日了,血一直都止不住……”

  “我實在是受不住,不能再在屋子里帶著了。娘娘意識都亂了,還在一直喊著爹娘……陛下怎那樣絕情,連最後一面都不準沈家人進宮來嗚嗚嗚……”

  “沈家人已經在宮外跪了許久了。這最後一面估計是見不成了……”

  伏鴉站在檐下,听著宮婢們啜泣地討論。

  他望著亮著燈的宮殿,多想進去見見她。

  第一次見到沈菩的時候,他才八歲。

  他一出生就是最低賤的奴籍,還不懂事的時候就被趕去照顧馬,夜里也住在臭烘烘的馬廄里,與馬為伴。時日久了,他身上總是沾著臭味兒,遭人嫌,被人厭。更是時常被人拳打腳踢地欺負。

  又一次被幾個人踹打時,遇到了來采買馬匹的沈家人。沈霆出言阻止了作惡的人,他一頭血一臉泥地跪下去道謝。

  眼前出現一方干淨的帕子,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干淨。他怔怔抬起頭,望見沈菩對她笑的臉。

  她很快被長兄牽著手走遠了,伏鴉仍舊跪在髒泥里,望著手中干淨的帕子……

  “嗚嗚嗚,太醫說撐不到天亮了。”

  宮婢的哭訴打斷了伏鴉的思緒。

  他得做點什麼。

  伏鴉轉身就跑,跑到滄青閣,剛好遇到歸來的裴徊光。他跑過去,跪下來求︰“求掌印救救皇後,求掌印救救皇後!”

  裴徊光面無表情地往前走,月白的棉氅冰冷拂過他的臉。

  伏鴉不願放棄唯一的希望。他知道只能裴徊光能救沈菩了!他追上去,在旁人震驚的目光中,大敢地死死抱住裴徊光的腿。

  “求掌印發發慈悲,屬下日後萬死不辭!”

  “慈悲?”裴徊光冷笑了一聲。

  “求掌印發發慈悲,伏鴉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給您做牛當狗!”伏鴉磕頭,拼命地磕頭,血與泥弄了一頭一臉。

  大抵是裴徊光那日心情不錯,他瞥向他,慢悠悠地開口︰“當狗?”

  “對對……汪!汪汪!”

第187章 皈依

  “夕照鎮?那是哪里?我們怎麼去?”

  “就在松川莊後面。”

  ——這是那天晚上, 沈茴和裴徊光的對話。

  沈茴對簫起說沈菩還活著,卻沒有說出夕照鎮,而是說沈菩在松川莊。因為這是裴徊光跟她提過的地方。她賭著那份默契——裴徊光會事先在松川莊安排好。

  她所料不錯, 在她帶著簫起趕往松川莊之前, 裴徊光早已命東廠的人在暗處包圍了松川莊。

  暮色徐徐攏合,天幕西邊殘著收攏的最後色彩。

  馬車經過松川莊, 在夕照鎮停下來, 順歲跳下馬, 將踩凳擺好。裴徊光先下了馬車, 再將沈茴扶下來。

  沈茴尚有些低燒,從車廂出來,傍晚的涼風拂面,她偏過臉輕咳了兩聲。

  裴徊光皺皺眉,將她披風的兜帽給她戴好。

  沈茴抬起眼楮沖他彎了彎眼,搭在他小臂上的手沒有松開,反而是手心往前挪, 從他的小臂漸覆在他的手背上, 轉而去牽他的手。裴徊光瞥她一眼, 反手將她的手握在掌中。

  兩個人沿著夕照鎮溪邊窄窄的石板路往前走。這條路不寬,不太適合馬車同行。溪水潺潺,路邊肆意生長著大棵大棵的垂柳, 碧綠的柳枝垂落進溪水中,和水面上的浮萍伴在一起。

  夕照鎮本來就不大, 雖然剛剛解封, 路上的人也不多。在暮色的籠罩下, 整個小鎮寧靜又靜美。

  封城了幾日, 好不容易解封。靜蓮和靜塵兩個小尼姑各端著一盆髒衣, 到溪邊漿洗。

  靜蓮看上去年紀小一些,十五六歲的樣子。靜塵看上去要年長幾歲,她的臉上遍布可怖的燒傷。她垂著眼楮認真洗衣,一雙鳳目古井無波般清沉。

  兩個人洗完了僧衣,端起木盆,沿著青石板路回妙安寺。

  靜蓮朝靜塵挪了挪,小聲說︰“靜塵師姐,我怎麼覺得後面那兩個人跟了我們一路啊?”

  “靜蓮。”靜塵輕輕搖頭。

  “我知道了……”靜蓮立刻低下頭,不敢再多說了,生怕師姐一會兒又要給她講佛理,說她六根不淨。

  不多時回到了妙安寺,兩個看上去不到十歲的小姑子蹲在寺門前翻繩玩,見靜塵和靜蓮回來,她們兩個立刻收了紅繩跑過去接來木盆,搶著去晾衣。

  “靜蓮師姐,師父剛剛找你,問你功課可抄完了?”小姑子仰著皙白的圓臉蛋。

  “遭了!”靜蓮趕忙快步往里走,一邊走一邊嘴里念著恐怕師父又要罰她。

  兩個小姑子也抱著洗好的僧衣回去了。

  靜塵轉過身來,豎掌彎腰︰“阿彌陀佛,兩位施主可是要來拜佛?”

  沈茴緊抿的唇顫了顫,好半晌才開口︰“有勞了。”

  靜塵向一邊側了側身,請沈茴和裴徊光進寺。

  經過二姐姐的時候,沈茴垂著眼楮,努力忍了忍,才將眼底的濕意壓回去。她費力地扯了扯嘴角,扯出一絲笑容來。

  進了寺中,沈茴接過小尼姑遞來的香火,在佛像前認真地供燃。然後在蒲團上跪下來,望著慈悲的佛像,虔誠祈願︰“願姐姐一切安好。”

  靜塵垂目,捻著腕上的佛珠,緩緩默念經文。

  沈茴站起身來,朝靜塵走過去,隔著過往斑駁的記憶,望著她的眼楮,微笑著開口︰“靜塵師父,我們走了很久的路,可有茶水?”

  眼淚落在攥著披風前襟上的手背,沈茴才知道自己哭了。

  靜塵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施主與我來。”

  靜塵帶著沈茴走進一旁的茶室。裴徊光沒有跟進去。

  沈茴跪坐在蒲團上,眼楮一眨不眨地望著垂目調茶的姐姐。

  小時候,姐姐也很喜歡調茶。

  沈茴眼前浮現小時候姐姐笑著對她說烹茶的講究。姐姐認真對她說茶的味道三分靠烹調,七分靠品。

  靜塵將調好的茶遞給沈茴,一如多年以前。

  隔著時光,向她遞茶的兩個姐姐面容逐漸重疊。沈茴怔怔望著面前的二姐姐,忘了接茶。

  好半晌,靜塵才開口︰“施主莫要哭了。”

  沈茴飛快用手背蹭去臉上的淚,在靜塵收回手之前,匆匆將茶接過來,一怒腦倒進口中。茶有些熱。沈茴的眉心立刻蹙起來,她趕忙將茶盞放下,將臉偏到一旁一陣咳嗽。

  靜塵皺了皺眉。

  沈茴輕輕地“嗯”了一聲,她緩了緩,重新坐直身體,端起茶幾上的那半盞茶,回憶著小時候二姐姐教她端茶的樣子,認認真真地品茶。

  “蔻蔻要記得喝完了茶之後呀,要認認真真地夸一句‘好茶’!”記憶里,二姐姐捋著不存在的胡子,學著老夫子的腔調說話。姐妹兩個笑作一團。

  沈茴將空茶盞放下來,用盈著淚的眼楮望著面前的復生人,認認真真地說一聲︰“好茶”。

  靜塵笑笑,她端起茶壺,再為沈茴倒一盞清茗。

  “施主看上去體弱,天色快要黑下來了,莫要奔波才是。”靜塵垂著眼楮,視線落在從壺嘴里傾倒而出的茶水。

  沈茴努力扯起唇角,說出和小時候一樣的話——“好,我听話。”

  靜塵倒茶的手微微停頓了一下,她將又斟好的一盞茶遞給沈茴。

  沈茴的眼淚落在熱茶中,又混著清茶一並被她飲盡。來前她已經知道二姐姐是真的皈依佛門,甚至日後會是妙安寺的下一任主持。

  只要她安好,相見不相認也無妨。

  二姐姐還活著,已經是最大的幸事了。不是嗎?至于二姐姐的選擇,只要二姐姐歡喜,她當然會支持。沈茴慢慢笑起來,再不是勉強扯起的笑容。

  到了整時辰,妙安寺里響起悠長的鐘聲。悠長的鐘聲讓沈茴的心里也跟著平靜下來。她再開口時,聲音里也不再帶著壓抑的哽咽。

  她抬起頭,燦笑著望著姐姐,徑自說著想說的話——“哥哥回家了。父親和母親都很好。姥姥如今在家里,整日拉著父親、母親還有嫂子一起打牌。鳴玉長大了,現在好生厲害。馬騎得飛快,劍也使得漂亮,成了我小時候最向往的樣子。”

  靜塵面帶微笑地听著,換了一個茶壺,調著另外一種茶。

  “孫嬤嬤不再像我小時候那樣凶了,把煜兒保護地很好。只要我活著,就會好好護著煜兒。暫且幫她瞞著女兒身的事情,等到他日她有了政績再讓她恢復女兒身。”

  靜塵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地看了沈茴一眼,又慢慢收回目光。

  沈茴很快想明白了。當初二姐姐難產,生下煜兒之後意識一直是迷糊的。欺瞞煜兒性別這件事是孫嬤嬤的主意,二姐姐竟然一直都不知道……

  沈茴默默地又飲了一盞茶。隨著她的沉默,茶室里安靜下來。外面的鐘聲已經停了,卻隱隱能听見不知哪里傳來的誦經聲。

  沈茴在茶室里待了很久,喝了很多靜塵烹調的熱茶。她斷斷續續說了些身邊的事情。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沒有目的沒有章法。

  靜塵安靜地听著,幾乎沒有開口。

  天色徹底黑下來後,沈茴才起身告辭。靜塵將她送到茶室門口,沈茴轉過身來,詢問︰“靜塵師父,可否贈一粒佛珠?”

  靜塵微笑著解下腕上的佛珠遞給沈茴。

  “多謝……”姐姐。

  沈茴轉身,邁出門檻。

  起風了。

  “施主。”

  沈茴立刻回頭,睜大了眼楮望著姐姐。

  靜塵將沈茴的兜帽為她戴好,然後向後退了一步,頷首豎掌。

  沈茴多想擁抱二姐姐,還想拉著她的手搖啊搖,跟她撒嬌向她要糖吃。可是她忍了下來,她慢慢屈了屈膝,做了一福,轉身走進夜色里。

  靜塵站在門口,靜默地目送沈茴的身影逐漸走遠,直到走出寺門,再也看不見。她收回目光,雙手合十,默念一聲阿彌陀佛。

  沈茴走出妙安寺,一眼看見裴徊光。

  他孤身站在柳下,懸在樹端的燈籠照出他冷漠的神色。偶有路人經過他身邊,無不匆匆加快腳步。或有人好奇地多看他一眼,他冷冷地瞥一眼,那人下意識地腳步踉蹌般逃開。

  裴徊光听出沈茴的腳步聲,他抬抬眼,望見沈茴,周圍的寒氣瞬間散去,卷上一種說不清的柔和。

  沈茴提裙快步朝他奔跑而去,一下子撲進他的懷里,把臉埋在他的胸膛,許久不動一下。

  裴徊光望一眼妙安寺,拍了拍沈茴的背。

  ‧

  三日後,沈茴和裴徊光回到了扶寧。

  阿姆焦慮地坐在後院,看著柵欄里的兩只小母雞發呆。不是說小很快就要來接她?怎麼幾日過去了,還是不見那孩子的蹤影?

  再想起那天晚上沖進來的人……

  阿姆臉色蒼白,這幾日吃不好睡不好,生怕小出了事。他會不會身份暴露了?齊氏王朝的人知道了他的身份,所以派人殺他對不對?

  阿姆不願意這麼想,可是這幾日總是這樣想。每每想到這兒,整個人都開始發抖。二十多年過去了,血腥的過往像一個噩夢一樣時不時浮現在眼前。這幾日更是時刻浮在腦海中,怎麼也揮不去。

  若小當真是為了找她才暴露身份惹來殺身之禍可怎麼好啊!

  阿姆低著頭,脊背佝僂著,低聲啜泣著。她又怕自己烏鴉嘴,不敢哭出聲來,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止住了口中的哭泣,止不住心里的哭啼,使得她的身子被憋得一顫一顫的。

  “阿姆。”

  她還以為是記憶里的聲音,她反應了好一會兒,才鬼使神差地轉過身去。

  裴徊光和沈茴攜手站在她身後。

  她一眼看見沈茴,然後目光順著兩個人牽在一起的手,望向裴徊光。

  只一眼,憋進胸腹的哭泣全部涌出來,變成嚎啕大哭。

  她幻想了一千遍一萬遍她的小長大了會是什麼模樣,今日見到,只是一眼,便將他認出來。

  是他。

  裴徊光扯起嘴角,笑話這個總是愛哭的女人,然後朝她走過去,他在阿姆面前蹲下來,拿著干淨的雪帕子仔細去擦她的淚。

  他笑笑,說出小時候一樣的話︰“哭哭哭,總是哭。”

  沈茴走過去,親昵地拉住阿姆的手,笑著說︰“阿姆不哭啦。我們來接您回去享福啦!”

  “好好,不哭了不哭了……”她臉上掛滿了淚,掛滿淚的臉上滿滿是笑。

  ‧

  又過了三日,沈茴和裴徊光回到了關凌。

  “小姨母,你終于回來啦!”齊煜紅著眼楮,可憐兮兮的。

  沈茴將二姐給她的佛珠拆了一粒,綁在齊煜手腕上。沈茴將她抱進懷里,溫柔地說︰“煜兒,以後喚我母後吧。”

第188章 挖了

  齊煜眨眨眼, 仰著小臉兒望向沈茴。她一向很听小姨母的話,可是這一回,沒有立刻乖乖地點頭。

  一時間, 她想起從未見過的因生她而難產離去的母後,想起先後早亡的兩位撫養她的妃子。

  齊煜慢吞吞地低下頭, 將柔軟的小臉蛋擱在沈茴的肩上, 聲音小小卻又堅定地說︰“不要……”

  長長的眼睫低垂, 她絞著自己細細的手指頭,嘴里嘀嘀咕咕︰“姨母就是姨母,你不是我母後……”

  沈茴輕易將她的一雙小手攏在手心,然後將她攥著的手指頭剝開, 把她的小手放在自己心口,蹙眉道︰“你若不肯喊我母後, 這里要難受的。”

  齊煜眼睫顫了顫, 抬起眼楮看了看沈茴,又低下頭望著自己的手。

  “煜兒現在都是皇帝了,是世間最尊貴的九五之尊, 膽子還這麼小, 顧慮這個顧慮那個嗎?”沈茴佯裝不高興地嘟起嘴。

  小姨母的心跳從她小小的手心傳來,齊煜揪在一起的眉頭慢慢舒展開。

  她是皇帝, 是九五之尊。

  她不應該怕這個怕那個,皇帝更不應該懼怕那些鬼神之說。她不僅不會再克母, 還應該快快長大,做一個真正的皇帝,保護母後。

  齊煜笑了, 她望著沈茴的眼楮, 認認真真地喊︰“母後。”

  ‧

  第二日, 沈茴再次陪著齊煜上早朝。因她早有準備,手中握著這幾日有異動的臣子名單,且證據確鑿,在早朝上,借左相之口揭露這幾個臣子的罪狀,再依最嚴格的律法處置。

  管帽落地,三個臣子當眾被人拖下去,推至行宮正門外立即處斬,不給任何旁人求情的機會。

  有異心的臣子太多了,遠不止這三個。沈茴只處理了這三個人,更多的作用是殺雞儆猴。

  現在還沒到徹底清洗官吏時,那還要等回到京中後,齊煜真正地舉辦了登基大典之後,才能徐徐圖之,將一根根雜草連根拔除。

  是以,必須要開始籌備回京之事了。

  卿行宮中的妃嬪們,很多人已經被送往了別城的行宮,宮中公主數量實在是多,且都很年幼。沈茴特準這些公主可以跟著自己的母妃搬去行宮。

  決心歸家的人也陸續離宮了。讓眾人意外的是,有些誕下公主的妃嬪們竟也舍了自己的女兒,將其留在宮中,自己歸家去了。

  這些女子,太多太多是被強搶進宮,對生下的女兒,感情或許復雜,外人倒也不必置喙。

  至于選擇送這些妃子們去別的行宮,而不是留在卿行宮,是因為沈茴私心想讓這座種滿玉檀的瑰麗行宮恢復屬于它的安靜。

  ‧

  裴徊光自回了關凌,大部分時間都在照顧那株荔枝。顯然很快就要準備回京,然而京中寒冷,恐不適合荔枝的生長。

  他得想個法子。

  “掌印,您找我!”伏鴉站在門口,因這幾日的奔波,他一身的風塵。

  裴徊光將玉壺放下,轉身走出去。

  伏鴉看一眼被放下的玉壺,跟上裴徊光。

  都說裴徊光極寶貝那株荔枝,就連給它澆水的水壺,不是純金的,就是琉璃燒的。這不,又用價值連城的羊脂白玉雕了這麼個澆水的壺,此時正隨意地扔在泥土上……

  裴徊光帶著伏鴉走進書房,略抬下巴示意貼牆擺放的櫃子,慢悠悠地開口︰“去選個趁手的,剝人皮用。”

  一听這話,伏鴉知道有樂子了!

  他頓時笑起來,開開心心地走過去打開櫃子。他蹲在櫃子面前,在里面那些稀奇古怪的殺人工具里,亮著眼楮挑選。他一邊挑,一邊笑呵呵地說︰“掌印,這回上哪尋樂子去?”

  裴徊光撿起書案上的折扇,慢悠悠地將其展開,欣賞著沈茴的字跡,他緩緩道︰“再過個七八日,簫起就能找到沈菩。”

  伏鴉興致勃勃翻找虐殺工具的動作頓時停下來,臉上的笑容也僵在那里。本就是張被燒毀的臉,笑起來難看,不笑的時候更難看。

  裴徊光研了墨,饒有趣味地仿著沈茴的筆跡,在白紙上謄寫扇上題詩。眼前的白紙慢慢浮現了人像,正是地下府邸中,簫起畫的沈茴。裴徊光眼前浮現簫起望一眼沈茴的五官,落一筆丹墨的情景。

  他的臉色冷下去,寒潭般的眸底蘊著森森冷意。

  他再度開口︰“去把簫起那個狗東西的人皮完整剝下來,給咱家送來。”

  好半晌,伏鴉深吸一口氣。他站起身,將櫃子合上了。他轉過身來,扯起一側的嘴角擺出一個可怖的笑容來。他說︰“掌印,剝他的人皮不用這些工具。屬下親手撕下來,拿回來呈給掌印!”

  裴徊光“嗯”了一聲,面無表情地放下筆,沒了再謄寫的興致。他冷眼望向窗外大片的紅色晚霞。

  他應該親自去剝簫起的人皮,用最殘忍的手段,在他活著時,將他的人皮一厘一厘切下來。再用藥吊著他的命,讓簫起親眼目睹,裴徊光是怎樣笑著再他的人皮再一厘一厘的接起來,給狗做衣裳,給豬做屎布。

  但是他不能親自去。

  這輩子,他不會再離開沈茴一日。

  ‧

  裴徊光踩著落日的余暉走進卿行宮,晚風吹動玉檀的枝葉輕拂,帶來玉檀淡淡的清香。

  裴徊光停下腳步,側首望向風來的方向,看著那些在輕風中拂動的玉檀枝葉。他輕嗅,去聞再熟悉不過的玉檀淡香。

  跟在裴徊光身後的幾個小太監不明所以,都垂首停下來。

  裴徊光靜立了片刻,抬步往浩穹樓去。他沿著紅色的宮牆走了許久,穿過一道石拱門。

  還沒邁進石拱門時,裴徊光就听見了另一邊凌亂的腳步聲。

  他听見了,但是他並不在意。

  他還沒有學會給別人讓路。

  穿過石拱門時,一個小宮婢端著食托腳步匆匆迎面而來。驚見裴徊光,她駭得睜大了眼楮,腳也抖手一抖,不僅人跌了,手中食托上的姜湯也朝裴徊光傾灑而去。

  裴徊光身後的小太監焦急手快,快步閃身到裴徊光面前,用自己的身體替裴徊光擋下了那碗姜湯。

  小宮婢皺了下眉,立刻哆哆嗦嗦地跪下來,顫聲稟話︰“奴婢出喜,走路不長眼楮,驚擾掌印了!”

  實則,她心里懊惱這個礙事的小太監多管閑事!

  她在話本上看過,那些鶯鶯燕燕的故事里,女主人公總是灑了酒水、湯汁、糕點什麼的,弄到男主人公身上,然後姑娘一邊道歉,一邊手忙腳亂地給對方擦拭。

  感情這不就來了?

  出喜設想得多好呀!她連一會兒給掌印擦醬汁的帕子都是千挑萬選,還打算“一不小心”遺落……

  “抬起頭來。”裴徊光的聲音听不出情緒。

  出喜心里一喜,立刻怯生生地抬起臉,害羞帶怯地望著裴徊光。她來前花了一個半時辰悉心描了妝,還借了丁千柔的金簪、華勝插在發間。

  裴徊光居高臨下地瞥了她一眼,莫名其妙地說了句︰“這眼珠子不是長得挺大的?”

  這是夸她長得好看嗎?出喜心里一喜,眼波潺動。

  “挖了。”

  出喜听得一愣,下意識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下一刻,她終于反應過來裴徊光在說什麼,看見兩個小太監朝她走過來。她驚恐地睜大了眼楮,不管不顧地朝裴徊光爬過去,去抓救命稻草一般去抓他的衣擺。

  “掌印饒命!掌印饒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沈茴腳步匆匆地穿過游廊,臉上的神色有點焦急。她隱約听見這邊的喧鬧,掃了一眼。

  幾個小太監松開出喜,立刻朝沈茴跪下行禮問安。

  沈茴快步經過,掃一眼出喜的手,蹙蹙眉,命令︰“把手松開。”

  出喜嚇了一跳,立刻松開手,把手背到身後,生怕下一刻不僅自己的眼珠子不保,就連自己的手也要被人砍掉。

  裴徊光卻忽然不合時宜地輕笑了一聲。

  沈茴沒看裴徊光,反而是蹙眉看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出喜,不悅道︰“你主子落水,你不在身邊伺候,跑這里來做什麼?”

  “主子出事了?”出喜愣愣的。

  沈茴這才看向裴徊光,說︰“大皇子出事了。”

  裴徊光隨意地點了下頭,一副渾然不在意的樣子。他點頭,只是因為這話是沈茴對他說的,他總要給點回應。至于沈茴說的內容,他無所謂,也不意外。

  大皇子溺斃了。

  丁千柔擅糕點,宮里的小公主們都喜歡圍著她,被蕭牧送回來的大皇子也不意外。自從齊煜登基,他在宮中像個不存在的人,越發頻繁去尋總是對人和善的丁千柔。

  今天丁千柔帶著他和幾個小公主去采蓮時,小舟傾翻,宮人下水營救,旁人無事,大皇子卻溺斃了。

  真的只是個意外嗎?

  沈茴很懷疑。

  而且他這個時候無了,朝臣與鄉野間難免猜忌是她容不下。沈茴早已派人去查這孩子的底細,種種證據都證明他並非是皇帝的親生骨肉,不過是被簫起有心送進宮的棋子。只差最關鍵的人證送來,沈茴就可以在朝堂之上揭穿這個孩子的假身份。

  可他卻在這個時候死了。

  沈茴匆匆趕去看望了一同落水的丁千柔,仔細詢問了當時的情景。丁千柔嚇得不輕,窩在床角一直在抖。

  沈茴與她說了沒幾句話,知曉問不出所以,轉身離開,打算讓下面的人再繼續查。

  將要離開的時候,沈茴掃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出喜和雙喜。

  丁家,怎麼說也是高門大戶,以沈茴對丁家的了解,丁家怎麼會送這樣毛手毛腳的侍女進宮來?

  沈茴停下腳步,詢問︰“你們從多大的時候開始跟著你們主子的?”

  出喜早就嚇壞了,瑟瑟發抖不能開口。一旁的雙喜規矩回答︰“回太後的話,主子進宮前,我們才來主子身邊伺候。”

  沈茴有些意外地回望了一眼里屋的方向。

  ‧

  沈茴回到浩穹樓,蹙著眉心,還在思索著。

  裴徊光坐在她身側,正慢條斯理地剝石榴。石榴剝開,他將晶瑩的石榴果粒喂給沈茴。

  沉月叩門進來,福了福身,稟話︰“娘娘,燦珠如今還在月子里不能下床,讓我過來遞話。她希望……”

  沉月望了一眼悠閑給沈茴喂石榴的裴徊光,頓了頓才繼續說︰“她希望掌印能給那孩子賜名。”

  沈茴強打起精神,對裴徊光彎眸︰“你便起一個。”

  裴徊光遞了幾顆石榴果在口中,嘗著清甜,道︰“賤名兒好養活,叫狗剩兒罷。”

第189章 尿線

  沉月求助似地望向沈茴。

  沈茴看了裴徊光一眼, 掀開搭在腿上的薄毯,朝一側的書案走去。見她要寫字,沉月立刻快步跟過去, 為她研了墨。

  沈茴握著筆想了一會兒,在紙上寫下“善果”二字。

  世間事, 皆有因果。

  裴徊光瞥了一眼白紙上的字,開口︰“把狗剩兒給咱家抱來。”

  得,這是堅持他給起的好名字了。

  沉月福了福身, 立刻轉身走出去。

  裴徊光開了口, 燦珠給孩子喂了最後一次奶, 然後將孩子抱給沉月。望著酣眠在沉月臂彎里的嬰孩, 燦珠滿心舍不得。雖早就準備了乳娘, 因知道這孩子是要養在裴徊光膝下的, 燦珠這些時日也沒讓乳娘照顧, 縱使身子不便也親力親為。

  燦珠轉過臉,忍痛將所有的不舍壓下去。

  “燦珠……”沉月瞧出來她的不舍,想要勸慰,卻一時口拙,不知如何勸。

  “去吧。”燦珠勉強笑笑。

  沉月垂眼看了看臥在懷里酣睡的小家伙, 慢慢轉身。

  “等等。”燦珠又叫住她。她下了床,仔細將圍著兒子的小被子緊了緊, 再將他的頭臉也輕輕遮了, 免得出去被風吹。

  ‧

  沈茴和裴徊光一起用過晚膳,懶散地斜坐在美人榻上,翻閱著最近堆積的奏折。

  果然, 幼帝登基, 四地皆動。不少起義軍又有了大動作, 甚至是土壤相鄰的幾國也在邊界頻頻調動兵馬。

  許是坐得久了,縱使美人榻上鋪著柔軟的毯子,沈茴也覺得不太舒服,幾次調整了坐姿。她抬起眼,望向裴徊光。

  裴徊光正立在書案後面,略有興致地描畫著山河圖。感受到沈茴的目光,裴徊光抬抬眼,目光落過去。沈茴立刻彎起眼楮來巴巴望著他,對他笑。

  裴徊光與她對視了瞬息,放下筆,擱置了山河圖,朝沈茴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沈茴迅速朝他挪,身子軟軟地偎進他懷里,後頸靠著他的臂彎,在他的懷里看那些枯燥的奏折。

  沈茴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以前不曾接觸朝政,如今雜亂的事情堆積下來,她從不敢托大,勉勉強強地謹慎處理。

  不多時,沉月抱著孩子進來。

  沈茴將剛看完的奏折放下,坐直身體,好奇地望著沉月送過來的孩子,她蹙著眉比劃了半天,才朝沉月伸手。

  “是這樣抱的嗎?”

  “不是這樣的。這樣。”沉月將孩子放進沈茴懷里,幫著她調整了姿勢。

  沈茴看著懷里酣眠的小孩子,眉頭揪在一起。她就這樣動作僵硬地抱了一會兒,勉強覺得適應了,才讓沉月下去。

  沉月有些不放心,臨走前告訴沈茴乳母早已備著,隨時可召喚。

  沈茴好奇地盯著懷里的小孩子,裴徊光側首望著她。

  因為一個姿勢僵坐得久了,沈茴小幅度調整了一下姿勢,懷里的小嬰孩立刻動了動。動作明明細小,她卻覺得山地崩似的,緊張起來。

  好半晌,確定這孩子沒有醒過來,沈茴悄悄松了口氣。她含笑望向裴徊光,壓低聲音︰“你要不要抱一抱?”

  裴徊光嗤笑一聲,目光頗為嫌棄地瞥了她一眼。

  片刻後,沈茴才小聲說︰“我有點抱不動了……”

  “嘖,”裴徊光輕嗤,“抱不動了扔一旁放著啊。”

  對哦。

  沈茴後知後覺。她動作慢吞吞地側轉過身,再小心翼翼地彎腰,將懷抱里的孩子放在美人榻上,動作慢得像個一百零八歲的阿婆。確定將他放在榻上也沒驚醒他,沈茴再次松了口氣。

  裴徊光垂著眼,又拿了個石榴,剝給沈茴吃。

  沈茴有點心不在焉,吃一點石榴,就要回頭去看躺在里面的小奶娃。

  ——他怎麼還在睡?他一直這樣睡著是正常的嗎?小孩子不是都愛哭愛鬧的嗎?他會不會生病了?要一直用小被子裹著他?他會不會熱?可是沉月走前沒說要解開啊,擅自解開他會不會冷啊?他怎麼還在睡啊?

  裴徊光瞥著她心不在焉的樣子,開口︰“沈茴。”

  沈茴立刻朝他豎起食指抵在唇前,壓低聲音︰“你小點聲,別把他吵醒了!”

  裴徊光一手捏著沈茴的兩腮,將她的嘴捏開,然後將掌心里剝好的石榴全塞進她嘴里。

  被塞了滿口的清甜。沈茴努力吃著口中的石榴,可是裴徊光塞得太多了,石榴汁兒從唇角流出來。

  沈茴尷尬地紅了臉,想要尋帕子擦嘴,偏一直神情淡淡的裴徊光見她這樣忽地笑了,心滿意足地捏著她的臉,去舔她唇角的清舔石榴汁兒。

  沈茴將手抵在他胸前,輕輕退卻著。

  下一刻,一直酣睡的奶娃子忽然哭著醒來。

  “哇——”

  哭聲如雷。

  沈茴直接嚇了一跳,雙肩顫了顫,才明白是孩子哭了。她手忙腳亂地去看他為什麼哭,努力回憶著小時候見過的旁人是怎麼哄孩子,她笨拙地去拍他,可是他的哭聲就像止不住一樣,一聲比一聲大。孩子的哭聲充斥著整個浩穹樓。

  沈茴不敢置信這樣小小的身子能發出這樣的嚎啕大哭。

  不多時,沉月從外面急忙趕進來處理。

  ——原來是尿了。

  沈茴揪著眉瞧沉月如何照顧小孩子。她不由懊惱且泄氣——都是沒做過母親的人,為什麼沉月就能將這小知了哄得安靜下來?

  “娘娘,今晚要讓乳娘帶他嗎?”

  沈茴偷偷看了裴徊光一眼,略作猶豫,只讓乳娘晚上喂過奶之後,將孩子帶過來。

  而且,她讓裴徊光留下,和她一起帶!

  前半夜,小知了都在安靜地睡著。當沈茴與裴徊光共浴回寢殿時,他忽然又扯著嗓子哭。

  一听他哭,沈茴下意識地捂了捂耳朵。

  裴徊光瞥她一眼,道︰“扔給乳娘?”

  “不。我能行!”沈茴快步走過去,輕輕搖晃著搖籃,她搖得胳膊都酸了,他雷鳴般的哭聲才慢慢止了。

  從始至終,裴徊光並沒有幫忙,他悠閑地躺在琉璃籠中。

  沈茴疲憊地走進琉璃籠,身子軟綿綿地偎在裴徊光懷里。她在裴徊光的懷里抬起眼楮來,蹙眉說︰“也是你的孩子,你得管一管。”

  “你確定?”裴徊光用微蜷的指背輕輕蹭著沈茴的臉頰。

  一瞬間,沈茴想起裴徊光書房里那個裝滿虐殺器具的櫃子。

  ……還是算了吧。

  她將下巴搭在裴徊光的胸口,輕輕蹭了蹭。當裴徊光捏著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臉來親吻她時,一切都是那麼順理成章。

  直到,小知了又呱呱哭了起來。

  沈茴臉頰上的紅暈尚未褪去,慌忙地攏了攏衣襟,跑出去查看他怎麼又哭了。分明剛剛乳母剛喂過奶,應該不會餓啊!

  沈茴又搖了好一會兒搖籃,都沒能阻止他的哭聲。

  難道是尿了?

  沈茴猶豫了一下,慌忙去解他的小衣服。越忙越亂,小孩子細細的衣帶,被她打了個死結。

  “徊光,你快來幫幫我!”

  裴徊光忍了忍,拿了把剪子過去將他打了死結的衣帶剪斷。

  沈茴將他的小褲子脫了,疑惑地說︰“他也沒有尿呀……”

  沈茴話音剛落,這個嗓門大的奶娃子忽然就尿了。尿線高拋,落在裴徊光的衣襟上。

  裴徊光本就不耐煩的臉色瞬間冷下去。

  小東西好像知道自己闖了禍,忽然就住了口,不再哭。

  沈茴整個人都懵了,她來不及管闖禍的小奶娃,立刻手忙腳亂地去拿帕子擦裴徊光衣襟上的尿漬。

  不不,不應該擦!

  沈茴很快反應過來,直接將裴徊光身上的寢衣脫下來,小跑著去給他拿一件新的。她一步一回頭,生怕一個錯眼,裴徊光就將小知了掐死了。

  還在,他繃著臉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直到沈茴親自給他穿上一件干淨的寢衣,他才有了動作,他慢條斯理將腰間的系帶系上,然後朝搖籃里重新睡著的狗剩兒下手了。

  “你要干什麼!”沈茴的聲音都變得尖利起來。

  裴徊光面無表情地握住狗剩兒的一只腳腕,將他大頭朝下的拎起來,轉身就往外走。

  “徊、徊光!”沈茴下意識地去追他,追了兩步,又折回去,趕忙拿起一件外衣裹在身上,才繼續去追他。

  腦袋朝下的姿勢顯然不舒服,小狗剩兒又扯著嗓子嚎啕大哭起來,將整個浩穹樓震醒。

  第一天離開自己的孩子,雖還不到半日,燦珠心里也像撕扯般的難受,何況時不時能听見哭聲。

  ……她的孩子一向很乖的,怎麼離了她的懷抱哭得那樣凶?是不是掌印對他做了什麼……畢竟掌印……

  不不不……燦珠勸著自己要放寬心。就算掌印有心做什麼,娘娘還在一旁呢!一定是因為他們兩個不懂帶孩子,孩子才會一直哭。

  燦珠一直安慰著自己。

  夜深了,燦珠也沒睡著。拾星知道她舍不得,跑來陪她說話。

  “好燦珠,你別憂心。娘娘提前找了四個奶娘呢,她們都很有經……”拾星的話還沒說話,房門忽然被一股勁風從外面撞開。

  燦珠和拾星立刻轉頭望過去。

  半晌,她們才看見裴徊光拎著狗剩兒的一只腳腕,朝這邊走。小狗剩兒憋得臉色通紅,竟也哭不出來了。

  燦珠嚇得臉都白了,整個人直接從床上跌下去。

  裴徊光低笑了一聲,目光陰森得令人玩味。距離燦珠還有三五步的時候,他冷臉將拎了一路的狗剩兒朝燦珠扔過去。

  燦珠驚恐地接過來,緊緊抱在懷里,下意識地去探兒子的鼻息,又去檢查他的胳膊腿兒,見他還好好的,燦珠松了口氣,結結巴巴地解釋︰“他、他還小,他哭吵到掌印,他……”

  裴徊光陰惻惻地笑著,他指著燦珠,命令︰“等他不會哭不會鬧也不會尿了,再給咱家送去!”

  “是是是……”燦珠顫聲忙不迭答應。

  待裴徊光走了,燦珠才反應過來。孩子長大一點就不會哭鬧了,可是不會尿?是人都會尿啊!

  燦珠愣了愣,不可思議地望著懷里重新酣眠的孩子。難道……這小祖宗尿在掌印身上了?

  燦珠身量一晃,差點跌倒,幸好一旁的拾星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

  沈茴站在遠處,看見裴徊光將小知了送還給燦珠。她站在樓梯口等裴徊光,和他一起並肩往沉默回去。

  回到寢殿,沈茴望著案上堆滿的奏折,忽然覺得處理朝政也沒那麼令人煩惱……

  至少比帶孩子輕松多了。

  她輕輕去攥裴徊光的手指頭,小聲說︰“好啦,以後就我們兩個人。”

第190章 孔洞

  過了十余日, 簫起都沒有出現在夕照鎮。

  “屬下的人確實看見了簫起的手下出現在夕照鎮。他應該知道了,但是他沒去。”伏鴉稟話。

  裴徊光桌上擺了個用蘿卜雕的小老虎燈,是啞叔雕的。他正坐在案後, 照著這只小燈籠雕刻。他自詡雕工精湛,可不知為什麼, 總覺得換了瓜果這樣的材料,他雕出來的小燈籠並沒有啞叔雕出來的活靈活現。

  听了伏鴉的話,裴徊光略略皺了一下眉, 便沒了多余的表情, 繼續仿雕。

  倒是伏鴉臉上陰沉沉的, 他繼續說︰“屬下會派人繼續盯著。”

  裴徊光“嗯”了一聲, 已經在想著別的事情了。

  ——簫起既然知曉了沈菩的行蹤卻沒有趕去見一面, 那麼太平日子就要到了頭, 很快要打仗了。

  ‧

  各地的急報陸續送來。果然, 各地的起義軍都開始行動,好像都要趁著幼帝剛登基的時候拼命搶地盤。

  日日早朝之上,朝臣們也是個個憂慮,直到沈茴真的將最大的反賊頭子之一的吳往招安了。吳往的降書送上來,內宦細著嗓子誦讀降書上的內容。朝臣們听著降書之上信誓旦旦的效忠之意, 面面相覷。自從吳往收了邊境的兵馬,陸續又收了些人馬, 如今手中的兵並不比簫起少多少。

  沈茴隔著珠簾, 望向立在玉階下的裴徊光,憶起彼時他斷了邊地糧草,所有人都以為他要軍中的所有戰士有去無回。

  過去這樣久了, 沈茴還記得那個時候心里戕伐般的痛苦, 記得想要拉著他一同赴死的絕望。

  可他卻是故意要她誤解, 荒唐的只是想要她誤解之後的那一丁點心疼罷了。

  荒唐。

  降書已經念完了,沈茴回過神來,頒出早就和幾位重臣商討準備好的聖旨,向天下草寇招安,許諾歸順朝廷之後,對曾經的謀反逆舉,既往不咎。又寫了對于他們歸順之後,對助力驅逐蠻夷的期許。

  不用多說,所有人都知道最大的反賊頭子之一降了,必然會產生很大的影響,讓很多小的起義軍猶豫。如今沈茴頒布這樣的一條招安書,最是恰當時機。

  退朝之後,裴徊光緩步往外走,耳邊竊竊傳來臣子們對朝政的議論。或憂心、或激動。裴徊光面無表情地听了听,無甚興趣。

  他站在金露殿殿門外的雕龍青磚地面上,微微眯起眼楮望向高升的暖陽。

  他忽然不是很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在這里。

  ‧

  沈茴回到浩穹樓,立刻換下一身沉重的朝服,穿上寬松舒適的常服。沉月一邊幫她換衣,一邊說︰“俞太醫提前送了話,今日會遲一些過來請平安脈。”

  沈茴“嗯”了一聲,從葵口瓷碗里抓了幾顆石榴糖來吃。

  沉月遞溫水給她,說︰“先喝些溫水再吃糖。”

  沈茴接過來,卻沒喝,依舊在咬著脆脆的石榴糖。

  “對了,海晏已經回來了。”

  沈茴立刻說︰“快讓他進來。”

  ——沈茴派海晏快馬加鞭去了一趟江南,去查了丁千柔身邊的那兩個丫鬟。

  海晏進來稟話,將手中的人像圖捧給沈茴。兩張人像圖展開,確實是出喜和雙喜的畫像。

  “丁主子原本身邊有四個丫鬟,這次進宮挑了兩個跟進來。沒有跟進來的那兩個往日更得她喜歡,是貼身伺候的。出喜和雙喜這兩個丫鬟雖然也是自小在她身邊做事,但大多在外屋服侍,一般不進內屋。”

  “四個丫鬟都是自小跟在她身邊的?”沈茴再確認一遍。

  “是。丁家的丫鬟、小廝往往都是統一采買,何時進府都是有數的。”

  雙喜說謊了,而且還是個很容易被揭穿的謊言。

  沈茴對人的面孔有著過目不忘的本事。她幼時體弱,不能出門,就算與丁千雲交好,也只去過她府上一次。沈茴是對雙喜和出喜有點印象的,知道自己可能見過她們。

  她見人過目不忘的本事,丁家人興許也知道。

  那麼,雙喜的這個謊言簡直太容易被揭穿了。她為什麼說謊?為什麼說這樣一個十分明顯的謊話?

  沈茴暫時沒有頭緒,先讓海晏下去。

  不多時,齊煜跑來找沈茴。她與沈茴一起回來,在自己房中換了衣裳,立刻跑來黏沈茴。明明糕點都是一樣的,可是齊煜總覺得母後這里的糕點更好吃。

  沈茴把齊煜抱在膝上,給她念奏折听,盡量用她能听懂的話給她解釋。

  又過了一會兒,宮人稟告丁千柔過來了。沈茴讓她進來。

  沈茴望向丁千柔的目光越過她,掃了一眼她身後的丫鬟。雙喜跟著她過來,恭順地低著頭,臂彎里拐著一個食籃。出喜並沒有過來。

  沈茴讓她免禮之後,先開口詢問︰“身體可好些了?”

  “太後娘娘掛念了。落水只是有點著涼,不礙事了。”丁千柔局促地笑著, “娘娘許久沒召嬪妾過來做糕點了。近日得閑,做了些糕點,親自給娘娘送來。”

  “有心你親自跑一趟。”沈茴頷首,讓沉月將雙喜遞過來的食籃收起來。

  丁千柔看著小皇帝坐在沈茴的膝上,兩人正在看奏折,也並無心搭理她,她趕忙說︰“糕點送到了,那嬪妾就先退下了。不打擾陛下和太後了。”

  “回去要多休息。”沈茴道。

  丁千柔誠惶誠恐地謝恩。

  沈茴將目光落在雙喜身上,說︰“你們從小跟著千柔的,伺候她更應該悉心周到些。”

  雙喜跪地稱是,神色尋常,好像不知道自己的謊言被揭穿了一樣。

  沈茴多看了她一眼,再詢問她︰“千柔不小心落了水,太醫看過之後怎麼說的?”

  雙喜頷首垂眸,畢恭畢敬地回話︰“回太後的話,太醫已開過藥。奴的主子自小在江南長大略通水性,所以只是染了風寒而已,沒旁的大礙了。”

  沈茴“哦”了一聲,彎著眼楮溫溫柔柔地說︰“原來千柔會水。那還好些了。”

  丁千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聲說︰“小時候學過一點,現在早忘了……”

  拾星從外面進來稟告俞湛到了。

  沈茴便沒有再與丁千柔說什麼,讓團圓送她出去。

  團圓剛送丁千柔出去,沈茴又喚了圓滿過來,吩咐她尋個機靈的小太監暗中盯著雙喜,保她無恙。

  俞湛和裴徊光幾乎是同時過來。

  裴徊光進了屋,徑自在軟榻上坐下,端起一碟剝好的石榴,慢悠悠地吃著。

  沈茴先讓俞湛給齊煜把了脈,讓她出去玩之後,才將手腕搭在搭枕上,讓俞湛把脈。

  俞湛如常為她診了脈。沈茴的舊疾還是老樣子,藥方暫時不需要多調整,俞湛倒是多叮囑了兩句讓沈茴注意歇息,勿操勞。

  沈茴笑著答應,可如今齊煜年幼,國事壓身,她又沒有經驗,不僅是操勞,壓力也是很大。

  俞湛臨走前,將藥匣里的一個木盒取出來,放在桌上,在沈茴疑惑的目光里,他說︰“外祖父給娘娘想了個調養身體的方子。”

  他將木盒打開,沈茴看見里面裝著一個小木珠串成的手串。隨著木盒打開,淡淡的藥香飄出來。

  “外祖父調了藥,用藥漿浸泡這些木珠半年,然後用這些珠子串成手串,娘娘戴在腕上,對身體大有益處。”俞湛語調溫和,面不改色地撒謊。“外祖父還說,時日久了這珠子里的藥總要散盡。大概兩個月左右,就要換一副手串。過幾日他會把泡在藥漿里的木珠帶來,教給娘娘身邊的婢女如何曬洗串珠。”

  沈茴好奇地拿出盒子里的手串,彎著眼楮詢問︰“這手串該不會也是趙伯伯親手串起來的吧?”

  “是。”俞湛微笑著。

  裴徊光已經將那一碟石榴籽兒吃光了,他放下小碟,抬抬眼,臉上沒什麼表情地望向坐在窗下方桌面對面的兩個人。

  沈茴將手串戴在腕上,說︰“趙伯伯有心了。我已好久不曾見他,還想請他過來坐坐。”

  “回家之後,臣會轉告。”

  “好。”沈茴再次道謝,還讓俞湛傳話,一定要請趙伯伯過來坐坐。

  俞湛微笑著答應下來。他將藥匣的蓋子合上,站起身頷首行禮,緩步離開浩穹樓。

  藥方是他想的。

  藥漿是他調的。

  珠子是他刻的。

  手串是他串的。

  這條手串在俞湛的藥匣里放了許久,他每隔一日就要過來給沈茴請平安脈,之前就可以將手串送給沈茴。

  之所以拖到今日,不是他忘記了,而是他故意挑了裴徊光在的時候。

  俞湛已經走出浩穹樓很久了,他停下腳步,回望大片玉檀端露出的浩穹樓一角。

  他要光明磊落一些,不帶給她任何千萬分之一可能產生的麻煩。

  他是醫者,默默日復一日地給沈茴診脈。從她的脈象里得知她的喜怒哀樂,探出她的煩悶委屈,又絕望痛楚,再撥開雲霧怒放般的歡喜。

  他不知道裴徊光哪里好,也曾迷茫裴徊光這樣一個人當真適合她嗎?他與她明明截然不同,天差地別。

  可是她喜歡。

  她枯萎又活絡的脈跳,蹙起又彎起的眉眼,都在清楚地告訴俞湛——她選擇了裴徊光,且牽腸掛肚,情衷綿長。

  她喜歡,就好。

  俞湛轉身,緩步穿過玉檀林,回到太醫館做了交接,立刻離宮回到家中的小醫館,忙碌地照顧窮苦病患。

  ‧

  回京的日期敲定在十一月初八。沈茴重新研究了路線,水路與陸路穿插,力爭以最快的速度回京。

  回京之後,就是齊煜的登基大典了。再然後,恐怕就要迎來大大小小的戰事。

  浩穹樓開始忙碌地收拾著回京的東西。沉月拿了單子來給沈茴看,可沈茴實在太忙了,完全顧不上這些,交給沉月全權處理。

  她看完奏折,疲憊地窩在琉璃籠中。她望著眼前五光十色的琉璃籠,想到這次回京不能帶它回去。還有點舍不得。

  下一刻,沈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她的身子幾乎是從柔軟的雪毯里彈起來。她飛快地拿來里面的玉枕,取出里面的角先生。

  在弒君之前,她曾經給裴徊光留了一封遺書,藏在角先生的孔洞中。只是後來事忙,她竟把這封遺書給忘了!

  沈茴眯著眼楮,去瞧藏在角先生孔洞里的信。她將角先生翻過來,孔洞對著自己的手心使勁兒磕了磕,可怎麼都沒把遺書倒出來。

  裴徊光進來時,就看見沈茴盤腿坐在琉璃籠中,朝雙手捧著的角先生的孔洞里面吹氣……?

  裴徊光愣了很久。

第191章 取悅

  好久之後, 沈茴後知後覺地轉過頭,望見了裴徊光。她愣了一下,忽然反應過來,急急忙忙將角先生藏在身後, 又覺得不穩妥, 慌亂地將它放回箱枕里藏起來。

  裴徊光緩步朝她走來, 邁進琉璃籠。

  “那個……”沈茴想解釋,可是她怎麼解釋?不行呀,她不想讓裴徊光知道藏在角先生里面的信。

  她仰起臉,去拉裴徊光的手, 輕輕搖了搖, 再拽一拽,將他拽到自己身邊坐下。她靠過去,靠在他的胳膊上,軟著聲音轉移話題︰“阿姆都還適應吧?”

  “拿出來。”裴徊光開口。

  沈茴的眉頭揪在一起, 一動不動地抱著裴徊光的胳膊。

  裴徊光很有耐心,他沒有再開口,靜默地等待著。這種安靜的僵持倒是讓沈茴很是尷尬。好半天, 她才抬起頭,去親親裴徊光的唇角, 用撒嬌一樣的軟語呢喃︰“我說過的,我只要你, 不要用那些東西……”

  裴徊光側轉過臉, 望向沈茴,淡淡開口︰“可咱家沒有那玩意兒。”

  沈茴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裴徊光的神色, 忽然就不敢多說了, 怕說錯話。她去拉裴徊光的手, 用力地攥緊。

  裴徊光欠身,去拿箱枕。

  沈茴抓著他的手腕,想要阻止,可是她那點力氣顯然一點用處也沒有。裴徊光將箱枕拉開,看向安靜躺在里面的角先生和玉手。片刻後,他才伸手去取角先生。

  這個角先生是他親手給沈茴雕的,用著極好的玉料,觸之生溫,被沈茴的一雙手攥著那麼久,整個角先生蘊著一股暖意。

  “看來娘娘玩了許久,讓它都溫熱起來。”

  沈茴張了張嘴,緊張地盯著裴徊光手間的角先生,生怕他發現藏在其中的遺書。

  裴徊光又說︰“還沒灌熱水就有這溫度,若是灌了熱水還不知道要何等灼熱。”

  沒等到沈茴的回應,裴徊光垂眼望向她,見她雙目盯著角先生發怔。

  “啊?”沈茴後知後覺地望過來,她沒有听到裴徊光剛剛說的話。

  裴徊光忽然笑了,將角先生還給她。

  沈茴瞬間松了口氣,趕忙將角先生收進箱枕里。她再一回頭,見裴徊光已經走出了琉璃籠。

  他站在窗前的長桌旁,背對著沈茴,似乎在挑燈芯。

  “徊光?”沈茴望著他的背影,輕輕喚一聲。

  “嗯。”裴徊光應一聲,語氣里听不出什麼異常。

  沈茴擰著眉,隱隱覺得他的情緒不太對勁。片刻後,沈茴聞到了什麼東西燒焦的味道。

  沈茴從琉璃籠里走出來,一步步朝裴徊光走過去。走得近了,那股燒焦的味道越濃。直到她走到裴徊光身邊,終于看清了——

  他舉著燭火,面無表情地燒自己的手。

  “你做什麼?”沈茴驚愕地睜大了眼楮,立刻去奪裴徊光手里的燭火。

  “當心,別傷著。”裴徊光移了移燭台,免得燭火燙傷了她。

  他說︰“娘娘不是說不想用那些東西,只想要咱家?咱家缺的那玩意兒用時是燙的,咱家只能燒燒自己的手,讓它也有些溫度。”

  裴徊光笑笑,慢悠悠地將右手翻過來,用燭火去燒長指的另一面。

  沈茴的眼淚立刻就掉下來了。

  “哭什麼?”裴徊光的目光落過來。

  從始至終,他好像都沒有什麼情緒的起伏,神色也一直淡淡,更不知疼。

  沈茴將手搭在心口,望著他說︰“疼……”

  裴徊光這才將燭台放下,拉起她的手腕,手指搭在她的脈上,詢問︰“怎麼了?”

  話一出口,裴徊光才明白她說她心疼。

  裴徊光將沈茴的手腕放開,手掌順勢搭在她的腰側,又轉到她後腰,將人往自己懷里攬了攬,再用被燭火燒過的指背去磨蹭沈茴的臉,慢悠悠地問她︰“這溫度可夠?”

  沈茴垂著眼楮,眼淚簌簌往下落。她深吸一口氣,把眼淚壓回去,眼楮里的淚來不及擦,她抬起眼楮望著裴徊光,認真地說︰“你的手很好,我最喜歡它干干淨淨的樣子,我不想看見你指上的燙傷。”

  裴徊光說好,將輕蹭沈茴臉頰的手放下來,長指慢慢蜷起,負于身後。

  沈茴將臉貼在他胸膛——貼在他跳動的心口,然後雙手環過他的腰側,去捧他的手。

  裴徊光望著窗紙上映出外面拂動的枝葉。片刻後,他俯下身來,去輕輕吻咬沈茴薄薄的耳朵尖,輕吻漸漸下移,他抬起沈茴的臉,去細吻她的五官。

  低垂的眼凝望著她細微的感受,再用被燙傷的手去解她的衣服。

  明明最初,他漫不經心地用她的身體去取樂,去探究自己是否還對男女情愛有那麼半分的意動。天長地久,如今所有的調情,都變成他在取悅她。他的敏銳與聰慧,讓他無比簡單地學會了該如何取悅她,如何讓她在自己的懷里更快樂些。

  裴徊光將沈茴抱進琉璃籠。

  燭燈燃盡,無人來添。

  窗戶不知何時被夜風吹開了半扇,月光傾灑進屋內,更是將琉璃籠照耀得光影炫靡。兩個人衣衫盡去,相望躺在亂糟糟的雪白柔毯中。

  沈茴的氣息還在亂著,緋紅的眼角掛著點濕意。她用洇著綣淚的眼楮脈脈望著裴徊光,眉心蹙起,她呢喃般低語︰“你教教我……我、我怎麼做才能也讓你更快樂些……”

  裴徊光輕笑了一聲。

  “娘娘這意亂情迷的模樣對于咱家來說就是毒藥。”裴徊光湊過去,溫柔親吻沈茴迷離的醉眸,他聲音里帶著笑,“得見寶寶這酣淫的模樣,就是咱家最大的快感。”

  沈茴反應有些遲鈍,別樣的情緒在心間蘊卷。她眨眨眼,慢吞吞地捂住自己的耳朵,然後轉過身去,背對著裴徊光。縱使她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還是能听見裴徊光低低的笑。

  他這個樣子……好像說的是真話。

  “你來時我抱著那東西,不是因為……”沈茴有點心虛地咬了咬唇,才繼續說下去,“而是因為我在那里面藏了一封信,一封給你的信。我、我取不出來了……”

  “信?”裴徊光坐起身來,去拿箱枕里的角先生。

  沈茴又慢吞吞地轉過身來,望著裴徊光︰“決定弒君前一夜寫好的遺書。”

  沈茴再嬌嬌地加一句︰“只給你一個人寫了遺書哦!”

  裴徊光瞥了沈茴一眼,將角先生倒扣過來,輕輕一扣,一股力道送進去,磕在花稜里信終于被倒了出來。

  裴徊光撿起跌落在雪白柔毯上的信,將其展開。

  沈茴半支起身,緊張地瞧著裴徊光臉上的表情。可裴徊光低垂著眼,面無表情地看完了這封遺書。

  裴徊光看了很久。

  沈茴覺得以裴徊光閱覽的速度,應該早就看完了才對……

  “沈茴。”

  前一刻還濃情蜜意喊她寶寶的人,看完了她留給他的遺書,就開始連名帶姓地喊她了。

  沈茴不情不願地坐起身來,她低著頭,用手指頭撓了撓自己的臉,像個犯了錯的小孩子一樣有點尷尬地小聲嘀咕︰“都這樣親密的關系了,還是別連名帶姓地喊人了吧……听起來怪嚇人的……”

  “嘖,好一封只留給咱家的遺書。”裴徊光用這份遺書拍了拍沈茴的頭。

  沈茴去奪裴徊光手里的信,裴徊光略抬高手臂,她便摸不到了。她沒了別的法子,只好哼哼唧唧地開始撒嬌︰“寶寶困了,寶寶想睡覺……”

  她去啄兩口裴徊光的臉,繼續哼哼唧唧︰“沒有夫君抱著,寶寶睡不著……好夫君,夫君好……好夫君最最好啦……”

  裴徊光一言難盡地瞥著她嬌嗔的模樣,半晌才說︰“演過了。”

  沈茴輕咳了一聲,立刻紅著臉住了口。她低著頭,視線落在他的白白軟軟。她沒忍住,伸出手來,用手指頭撥了撥。

  裴徊光沒什麼反應,沈茴攥了攥,小心翼翼地開口詢問︰“我可以再親一親嗎?”

  裴徊光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將上次就想說的話說出來︰“娘娘還是一如既往地守禮。”

  沈茴抬起眼楮望向他,裴徊光卻扯來被子,搭在她身上,裹著她躺下來,擁她入眠。

  輕薄的夏被劈頭蓋臉罩下來,本就昏暗的視線立刻徹底黑下去。沈茴適應了一會兒,在看清黑暗里裴徊光凝望她的眼眸。

  沈茴輕輕湊過去,靠他更近一點。她在身前摸索著,尋到裴徊光燒傷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攏著他的長指,將他的掌心貼在自己的心口。

  那封遺書,安靜地放在枕側。

  在這封遺書里,沈茴是這樣寫的——

  我不知道你會不會看見這封信,又是何時看見這封信。當你看見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不在了。對,你又失去了一個親人。那些來不及親口對你說的、不能親口對你說的話,就都寫下來吧。

  裴徊光,你就是個混賬東西。

  思來想去,最想對你說的話,竟是罵你一頓。

  對,罵你一頓。

  這世上怎麼會有你這麼混賬的東西!

  偷偷跟你講哦,我根本沒有你想得那樣和善寬厚。其實我可記仇了。我心里有一個小冊子,你欺負我的那些事兒,我都記在小冊子里了!

  你在我身上畫紅梅,還故意嚇唬我,讓那些人闖進來了才給我披衣遮臉!你凍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分明看見我凍得都哆嗦了!你知不知道染風寒多難受呀!害我引舊疾,心口痛頭也痛哪哪都疼,天天要喝那麼多藥。藥真的好苦,吃多少糖都彌補不了的苦……

  裴徊光你這個混賬東西,整天想一出是一出,就那麼突然地把我從船上擄走,連個換洗衣服都不給我帶!

  還有啊,你讓我扮丑,我一點都不喜歡滿臉粘疤!

  還有還有,你把我扔在客棧讓我餓肚子一天,這是不是太過分了?反正你看見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了,我可以告訴了,那日我在客棧里用了所有我會的罵人話,把你罵了一整日!

  還有……故意讓我家里人撞見我們的事情,再給我抹去他們記憶的那事兒吧。我能記恨你一輩子!別以為我在家人面前維護你說你的好話,就是贊同你的做法了!什麼莫名其妙的行為啊,你就是仗著我心軟啊混賬東西!幸好姥姥心寬沒傷心,要是姥姥被嚇到了,你看我饒不饒你!

  還有……

  算了。

  反正裴徊光你就是個混賬東西。

  地府不知道黑不黑,我等你來了,繼續親口罵給你听。

  ——妻茴。

  信箋上,隱約有一點淚痕。

第192章 回京

  回京之前, 沈茴終于在百忙之中擠出時間,回家一趟。此次回京,沈家人自然會一同回京,可是姥姥並不會同行。老人家年歲大了, 從這里到京城實在太遠, 她不能再跟去。蕭家人已經在趕往關凌的路上, 會接老太太回江南的蕭家老宅。

  沈茴偎在姥姥的膝上,由著老太太慈愛地輕撫她的緞發。

  天高水長,此次一別,沈茴不知道今生還有沒有機會再如今日這般偎在姥姥膝上。

  “哎呦呦。咱們家的蔻蔻不是很厲害嘛。我可是听你父親說了一萬遍金露殿弒君的場景。咱們家蔻蔻都長大啦, 會弒君造反, 還會砍人頭啦!怎麼還像個小孩子家家似的在姥姥懷里撒嬌哦……”

  沈茴合著眼楮,唇角掛著甜笑。她拉過姥姥的手捧在手心里,說︰“姥姥,我也沒做什麼。換了別人, 也會那樣做的。”

  沈茴不想再听姥姥絮絮夸半天她策劃弒君的事情了。她始終認為皇帝所作所為天地不容,金露殿之事乃順其自然的發展,就算沒有她, 換了別人也會如此。

  她不想再說這些,只想拉著姥姥的手, 說些最尋常不過的家常。姥姥這次從江南過來,是為了看望母親, 更是為了看望她。可是她原先困在後宮, 後來齊煜登基事務更加繁忙,竟沒有多歸家陪伴姥姥。

  她心里生出愧疚來。

  老太太看出來了, 她笑著說︰“你父親還不回來, 都要把咱們家蔻蔻餓著了。”

  沈茴順著姥姥的話轉移了話題︰“父親怎麼不在家里釣魚, 去外面釣魚呢?”

  沈茴擔心父親的腿,擔心他離家太遠會累著。

  “他說外頭河里的魚肥美,也蠢鈍,特別容易咬鉤子。”老太太笑著說。

  兩個人又說了沒幾句,府里的丫鬟過來稟告沈元宏歸家了。也將要到用午膳的時候,沈茴立刻坐起身,讓姥姥幫著將壓亂的頭發攏好,她才笑著挽著姥姥的手一起往前廳去。

  沈茴事忙,好不容易擠出時間歸家,也沒提前告知家里。所以她來時,沈元宏出門釣魚去了,沈鳴玉也不在家中,就連駱菀也去了別家府上做客。

  沈元宏得了小廝消息,知道沈茴回來了,急匆匆拎著滿滿一簍魚歸家,先去換了衣裳,才快步往前廳去。

  沈茴與母親、姥姥坐在前廳一邊說話一邊等父親。她听見丫鬟說老爺過來了,轉過頭望向門口的方向。

  下一刻,當她真的看見父親的身影時,整個人都愣住了。她怔怔站起身,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

  “父親,你的腿……”

  她看得出來父親走路的時候,傷腿有點別捏,可是父親竟然沒有用拐杖!

  蕭家老太太有些驚訝地看向沈茴,問︰“蔻蔻,你不知曉?”

  “知曉什麼?”沈茴茫然地問。

  沈夫人和老太太對視一眼。老太太忽然就笑了,說︰“小光這孩子啊,雖然人冷,嘴里的話也難听,倒是個干實事兒的。”

  沈茴這才知道裴徊光不知何時來醫了父親的腿。

  沈元宏已走進屋來,本是見了女兒的滿臉喜色,听見了她們在說裴徊光,他頓時變了臉色,冷哼一聲,在小廝拉開的椅子里坐下。

  沈茴歡喜笑起來,又急急追問︰“父親,你的腿如何了?還疼不疼?當真可以不用拐杖了嗎?”

  沈元宏听著女兒的聲音,忍不住又揚起了嘴角,說︰“不礙事了。好得很。”

  沈夫人皺著眉,拉著沈茴的手說︰“阿茴,你勸勸你父親。他這腿雖然可以痊愈,可是大夫說的只是讓他每日稍微練習走路,而不是像他這樣撐著疼痛走個不停!”

  沈夫人嘀咕般的埋怨︰“像是不知道疼似的……”

  “都說了不礙事了!”沈元宏笑著說,“再過兩個月,就能徹底好了!阿茴,父親知道現在四處都在起戰事,等父親這腿徹底好了,還要再領兵去打仗。”

  沈元宏笑著,好像已經見到了自己重回戰場時的情景。雖已年邁,可半生戎馬,斷腿困于宅中本就是對武將最大的殘忍。

  父親年紀大了,沈茴哪里舍得父親再上戰場,可是瞧著父親的模樣,沈茴也不說掃興的話,笑著說︰“好呀,到時候還要父親幫我呢。”

  沈元宏笑著,對自己的夫人說︰“你看看阿茴,你再看看你自己的覺悟!”

  沈夫人嘆氣,瞪他一眼,轉過頭去,不理他了。想來,平日里沈元宏已經說過許多次想要重回戰場,而沈夫人是不大同意的。

  飯菜一件件端上來,一家人不講究俗禮,一邊吃著東西一邊閑談著。大多時候都是姥姥和沈茴在說話,沈元宏夫婦兩個笑著在一旁听。

  丫鬟端上來蓮子羹,蕭家老太太嘗了一口,忽然問沈茴︰“小光今天怎麼沒跟你一起回來?”

  她記得裴徊光也喜歡吃甜食,記得的蔻蔻分給裴徊光的那半碗蓮子羹。

  沈元宏臉上堆滿的笑,再次散了散。

  “他有事情要做,晚上會過來。”沈茴答話。

  “哼。”沈元宏冷哼。

  蕭家老太太笑眯眯地說︰“賢婿啊,你是不是又想吃辣子雞了?”

  沈元宏一窒,偏又不能向老人家頂嘴。

  沈茴用公筷夾了塊父親愛吃的紅燒肉給他。沈元宏這才重新有了笑臉。

  用過飯,沈茴整個下午都陪著姥姥說話。直到傍晚時分,府里的下人稟告蕭家的兩位公子到了。

  蕭材和蕭林一身喪服邁進廳中,看見沈茴也在,愣了一下,不像往日那樣說話,規規矩矩地行大禮。

  “兩位哥哥可別折煞我,自己家中,不要那些虛禮。”沈茴急忙蹙著眉說。

  蕭林和蕭材這才笑了,一個夸沈茴出落得越來越好看,一個夸沈茴本事越來越大。

  “表妹不知道,現在走哪兒都能听到表妹的大名了。臨出門前,還听見大堂兄的閨女向她父親嚷著不想學女紅,要去學堂讀書,嚷嚷著長大了也要像表妹你一樣干大事!”

  “表妹,如今是不是很忙?不管怎麼忙,都要多注意休息,萬不可逞強,身體為重。”

  沈茴笑著與他們說話,就好像還在江南時一樣。

  老太太問︰“牧郎的喪事可都安排妥當了?”

  蕭林和蕭材答話,說起蕭牧的後事。

  “可惜這孩子年紀輕輕還沒成家就沒了。”蕭家老太太嘆氣,“罷了罷了,亡于疆場也算為國捐軀立了功名。”

  沈茴沉默地坐在一旁听著。

  所有人都以為蕭牧死在戰場上,就連他的家人也不知曉他的戰死本就是簫起的金蟬脫殼。至于後來蕭牧“死而復生”,殺了蔓生、幫簫起擄走她,又企圖擄阿姆殺啞叔……乃至身死的事情,更是無人知曉。

  罷了,就讓他帶著戰死的名聲去吧。

  沈茴垂下眼楮,神情有些失落。她又想起蔓生了,那個總是話不多的姑娘臨死前望著她,最後說的話是讓她快跑……

  ‧

  天色黑下來時,裴徊光到了沈府,來接沈茴。

  沈茴依依不舍地向姥姥告別。

  “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姥姥輕拍著沈茴的手。

  “姥姥也要好好的。”沈茴輕輕擁著姥姥,努力去聞姥姥身上熟悉的特殊暖香,整顆心髒都充滿了舍不得。

  沈茴將下巴搭在姥姥的肩上,像小時候一樣蹭一蹭。

  “傻孩子。走吧。說不定什麼時候姥姥身體好了,再跑去京城看望你!”

  雖知道不可能,沈茴還是彎著眼楮說好。她松開姥姥,一步三回頭地朝著停在一旁的馬車走去。再怎麼舍不得還是走到馬車前,她將手搭在裴徊光遞來的小臂上,登上了馬車。

  馬車離開沈家,沈茴從車窗探頭望出去,使勁兒揮手。

  姥姥站在府門前高懸的燈光下,對她溫柔地笑著。

  馬車走遠,沈元宏道︰“走吧,回去了。”

  老太太回身,一邊走一邊說︰“賢婿啊,都說女婿能頂半個兒。你要是嫌小光品行不端,倒是擔起半個父親的責任,教導一番。”

  “哈。”沈元宏直接笑出聲來,“教導他?小婿可沒這個膽子,也沒這個本事。”

  “怎麼沒有這個本事啦?你的幾個孩子個個好風骨一身正氣,這都是你教得好。”

  “不了不了……”沈元宏連連擺手,拖著還有些疼的傷腿往前走。“那人怎麼教?除了殺人連個別的樂趣都沒!”

  他望著甬路上映出的枝葉婆娑影子,想著老太太這話真奇怪。半個兒子?半個父親?教導那個狗太監?

  這太可笑了吧!

  老太太還在一旁絮絮說著︰“我記得你以前說對孩子講大道理是沒用的,要以身作則、潛移默化。你別總板著臉訓人,至少讓他嘗到比殺人更有趣事兒啊……”

  ‧

  十一月初八,啟程回京。

  一路水路交替,已最快的速度往京城趕。終于在臘月二十九這一日,風塵僕僕地回來。

  回宮時,已是夜里。

  沈茴本就體弱,這般奔波之下,人瘦了一圈,臉色也有些差。在溫暖的關凌住了大半年,冬日里回到北地京城,縱使穿著厚厚的襖,寒風還是讓沈茴打顫。

  沉月瞧著沈茴發白的臉色,有點心疼。馬車停下,她跳下馬車,扶沈茴下來。

  沈茴仰頭望一眼熟悉的昭月宮,牽起齊煜的手,腳步匆匆地進去。

  炭火燒得很足,沈茴坐在爐火旁烤火。

  齊煜乖乖坐在她身邊,雙手托腮望著她。

  沈茴凍僵的身體終于緩過來,她對齊煜笑︰“快去沐洗歇下。”

  齊煜點頭,起身往外走。她走了兩步轉過身,忽然特別認真地說︰“母後,等煜兒長大了,給母後選一個暖和的地方當都城!”

  沈茴愣了一下,心暖之後,又說︰“遷都茲事體大,可不許亂說。”

  “哦……”齊煜耷拉著小腦袋走了。

  裴徊光從雕花屏後轉過來,他知自己身寒,並不去抱沈茴,而是坐在沈茴對面,望著徐徐燃著的炭火。

  “你不是很羨慕麗妃可以換個身份重新開始?”他抬起眼楮望著沈茴,“你呢?就不想離開皇宮?把齊煜也帶走。”

  “把煜兒也帶走?那誰做皇帝呢?總不能是病秧子王。”

  裴徊光笑了,他盯著沈茴的眼楮,悠悠道︰“有何不可?”

  沈茴怔了一下,忽不確定裴徊光是不是還想天下大亂。她慌忙開口︰“可王身體……”

  裴徊光嘖笑一聲,道︰“王的身體如何,不如問問娘娘的御用太醫。”

第193章 前路

  沈茴望著裴徊光, 愣住了。

  她的御用太醫?

  俞湛?

  俞湛怎麼會知曉王的身體如何?

  裴徊光握著長勾,攪動炭火盆里的銀絲炭。他已落下目光,望著紅色的火光, 慢悠悠地說︰“咱家不再攪局, 你也不再當這個太後, 如何?”

  好半晌,沈茴緩緩地搖頭。

  她翹著唇角,用小孩子玩笑般的語氣說︰“小時候讀書, 先生教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多俗氣的句子,好似每個剛讀書的孩童都被要求背誦。耳熟能詳到讓它失了原本的力量, 只成了一句空蕩蕩的口號。

  少女的臉龐稚氣又天真,明眸里卻有璀然的光。

  “我想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百姓安居樂業與家人團聚, 沒有戰火沒有生離死別。我想在有生之年親眼看看再現的繁京模樣。能為盛世出一分力, 是我萬死不辭的志向。”

  沈茴抿唇笑笑,她垂下眼睫望著徐徐燃著的炭火,有一點不好意思。

  “你可不許笑話我。這些話听起來很漂亮,我平日是不敢對旁人說的, 不想被人嘲笑說我如何天真幼稚。可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在幼年困在閨房時便是這樣想的。這幾年不管經歷了什麼事情,時光荏苒世事變遷,藏在心里的志向, 是從未變過的。”

  裴徊光問︰“即使你知道自己的身體不能這樣操勞, 寧肯讓自己短壽?”

  “活著很好。”沈茴認真地說, “古往今來, 保家衛國有很多將士戰死沙場, 變法革新亦有無數文人學者以性命鋪路。我只是操勞些, 又有何妨呢。”

  好半晌,裴徊光輕笑了一聲,說︰“沈元宏養的孩子的確都挺有風骨。”

  沉月在外面叩門,沈茴讓她進來。

  沉月帶著兩個小太監,抱著高高的奏折進來,放在書案上。

  舟車勞頓,因歸期定了,很多奏折都是提前發往了京城。沈茴才剛回來,各地送來的奏折已堆積如山。

  沉月蹙著眉,詢問︰“太後什麼時候看奏折?還是先沐洗?”

  “我現在就看。看完歇下前再沐洗。”沈茴說著站起身來,提著厚重的裙子往書案走去,經過裴徊光身邊的時候,下意識地將手搭在他的肩上,借來當一下扶手。

  裴徊光瞥一眼她搭在他肩上的手,笑笑。

  沉月端來準備好的提神茶、糕點,還有沈茴最喜歡的各種口味的糖果。

  沈茴在堆積如山奏折後面坐下來,認真開始翻閱批注。

  裴徊光側轉過身,手臂搭在椅背上,凝望著沈茴。

  沈茴沒抬頭,亦知曉裴徊光在看著她。她一邊握著朱筆在奏折上批閱,一邊說︰“這里有糖,你吃不吃?”

  “不吃。”

  沈茴“哦”一聲,將批閱好的奏折放在一旁,拿起另一份。

  冰冷的書案、高高的奏折,越發映襯著沈茴的縴細柔軟。她映在窗上的身影縴細卻筆直。

  長夜漫漫,書案上的熱茶每每涼了,會被沉月及時換上熱茶。一壺又一壺的熱茶送上來。待她處理完這些堆積的奏折,今夜能睡一個時辰也算多了。

  裴徊光默默地凝望著沈茴。

  有時候,裴徊光會希望沈茴只是個依附他的小女子。可這念頭,也不過偶爾浮現罷了。

  他很清楚沈茴不是攀附他的小女人。

  他更清楚,正因為沈茴不是心里只有男歡女愛的懦弱小女人,才吸引了他。

  她不好意思地笑著臉上掛著少女的嬌憨,說著堅定的志向。她說她怕別人笑話她天真。

  可是裴徊光望著她,只覺得一股火焰在心上燃起。

  那些話,在剛啟蒙的幼年,他也曾信誓旦旦地誦讀。

  他就是愛她不論身處何等逆境,永遠樂觀向上,即使力量微薄,也要傾盡擁有的所有力量,以柔弱之身站起來,即使走在黑暗里,也堅定勇敢,為自己走出一條路來。

  裴徊光曾問過沈茴殺他可救一座城的千萬生靈,她會如何選擇。

  沈茴並不知曉,當她說會選擇殺了他時,裴徊光眼里的她是多麼令他痴迷。

  她就該是這樣的。

  這樣的她,才是令他沉淪的人。

  世間深情可貴,可剝開這層濃情蜜意的深情,兩顆心綁在一起的人,深情是不夠的,還需要兩顆心有吸引的力量。

  完全陷在情愛里的人,讓人動容,卻不夠。

  人這一生,不能只戀濃情。除了情愛,有所堅持,擁有自我,成為更好的人,才會獲得應當得到的偏愛。

  志向?

  裴徊光明白沈茴為心之所向而努力時,發自內心的力量與向往。他曾經也有過,如果殺人覆滅也算的話。

  人有心之所向,前路便不會迷茫,即使漆黑又寒冷,總有希望。

  正如沈茴。

  那麼他呢?

  裴徊光慢悠悠地轉著插在銀絲炭中的長勾,面無表情地看著它被逐漸燒紅。

  清晨時,裴徊光離開皇宮,回到宮外的府邸——阿姆和啞叔被他安頓在這里。

  裴徊光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頭,耳邊各種聲音嘈雜著。他面無表情地看著一張張或焦急、或笑著、或苦惱的面孔。

  有表情是好事,證明還活著。

  不像他。

  裴徊光緩步逆向穿過熱鬧的人群,亂糟糟的市井生息穿進耳中。

  好像,所有人都在走自己的路。

  而他,沒有前路。

  所有的熱鬧與悲喜,都與他無關。他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停下腳步,茫然。

  他回到家中,阿姆笑著拉著他說話。阿姆壓低聲音告訴他,她有好好躲在家里沒有出門,還絮絮勸著裴徊光要萬事小心,千萬不要泄露了身份。

  裴徊光換了雪色,干淨又挺拔。他微笑著,頷首答應。

  他抬抬眼,望著雲卷雲舒的天幕。

  在親人面前,他是衛,一個必須隱藏身份的、虛偽的衛,他不能讓阿姆知道他是裴徊光。

  阿姆前天還說頭幾年一個心善幫她的鄰居被司禮監的大太監裴徊光害死了。

  他是衛嗎?

  興許衛早就死了。

  他是裴徊光。

  裴徊光是一個化名,裴徊光是一個本不該存在的人。

  裴徊光去了樓上,去看他的荔枝。

  京城嚴寒,不適合荔枝的生長。那株荔枝還是被他一路小心翼翼帶回了京城。

  陽光最好的房間里,四處生著炭火,整個屋子溫暖如春。那株荔枝蔫蔫的,沒什麼精神。

  ‧

  王來一路快馬加鞭,到了宮中,不能騎馬,便一路狂奔朝昭月宮去。路上的小宮女小太監們,急急避開。

  “督主這是怎麼了?”

  小宮女掩唇笑︰“肯定是去看阿夏姐姐了唄!”

  王來邁進院子里,小宮女看見他,急忙笑起來。王來腳步匆匆往前走,腳步又忽然頓住。他蹲下來,就著路邊花草壇里的積雪洗了一把手,把手上的血跡洗淨。

  小宮女機靈地趕緊給他遞了帕子。

  王來擦了手,再理一理衣裳,深吸一口氣,才邁步進去。

  燦珠早就听見了外面的小宮女說王來過來了。只是兒子睡在她的臂彎里,才剛睡著,她不敢動,怕將他吵醒。

  她抬起臉,望著王來的身影終于出現在門口。

  王來大步走進來,步子越來越快,走到床榻旁,用力將燦珠抱在懷里。燦珠聞到他一身的殺伐氣息。

  王來用力地抱了燦珠一會兒,才壓低聲音問︰“你好不好?”

  燦珠在他懷里點頭,又笑著推他︰“你傻不傻,都不知道先看看孩子的嗎?”

  王來這才松開燦珠,低下頭,看向睡在燦珠身邊的小家伙。他只是看了一眼,立刻收回了目光,重新望向燦珠。他皺著眉,眼里都是歉意。他問︰“疼不疼?你怕不怕?”

  路途遙遙,燦珠生產時,他沒能陪她,是他的愧。

  怎麼可能不疼?怎麼可能不怕?只是都過去了,燦珠不願意再提,免他擔憂,只說一切都好,孩子也很乖。

  兩個人又說了一會兒話,王來才再次看向兒子,驚訝地發現他睡醒了,睜著眼楮對他笑。

  王來的眸色不由柔和下去,拉了拉他的小手,問︰“起名字了嗎?”

  燦珠愣了一下,才說︰“你問掌印給起的名字,還是太後給起的名字?”

  王來詫異望過來。

  燦珠便把沈茴和裴徊光給他起的名字說給王來。

  王來笑了。他拉著兒子的小手,逗弄著︰“狗剩兒?狗剩兒!”

  小孩子听不懂,只會望著王來笑。

  “你看,他喜歡這個名字。”王來說。

  燦珠瞪了他一眼,小聲嘀咕︰“真是你干爹的好干兒子!”

  燦珠又說︰“對了,有件事我得問你。這孩子……咱們原本打算在掌印和太後身邊養著的。掌印嫌棄小孩子太麻煩,估計是想等他稍微大一些再抱去。那孩子姓什麼?掌印那邊,似乎沒打算讓他姓裴。”

  王來抓著兒子的小手覺得很好玩,听了燦珠的話,說︰“再等等,看掌印的意思吧。太後不是起名善果嗎?暫且先姓‘善’便是。”

  他俯下身,貼貼兒子的小臉蛋。

  ‧

  沈茴只睡了一個時辰,臉色很差。她坐在方桌旁邊,將手腕搭在搭枕上,讓趕來的俞湛診脈。

  俞湛收了手。他望向沈茴,有心想勸她多休息。可話還沒出口,他知道沈茴內里是多麼執拗的人,恐自己勸了也是徒勞,便不開口。

  反倒是沈茴笑著先開口︰“知道俞太醫要說什麼。只是剛回京才事務多,過幾日就不會這樣操勞了。”

  俞湛頷首,道︰“知太後心中有數,臣倒也安心。”

  他又加了一道膳食的方子,讓沈茴近日飲食多療補。最後提醒沈茴腕上的那串珠子藥效應該已經沒有了,該讓宮女重新串一條。至于方法,他之前來時已對拾星講過。

  沈茴安靜地听完俞湛的話,她溫聲詢問︰“最近醫館忙不忙?”

  “剛回京,是有些忙。”

  沈茴彎唇,再問︰“俞太醫一會兒直接回太醫院,還是去千柔那里請脈?”

  “以前負責丁主子的太醫已銷假,不用臣再過去。”俞湛抬眸,溫潤一如既往。

  沈茴沉默了一會兒,才再開口詢問︰“俞太醫的表兄身體可好?”

  俞湛微怔,有些意外地深看了沈茴一眼。

  沈茴微笑地望著他。

  俞湛回之以微笑︰“表兄與太後一樣,是胎里帶的病。這些年,身體一直都是那個樣子。”

  他望著沈茴,眉目蘊著溫和的淺笑。

  沈茴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听說他已赴京。”

  “是。”俞湛答話。

  她既知曉,他亦不必隱瞞。他一生光明磊落,沒有什麼可隱瞞遮掩。

第194章 夜宴

  俞湛回到太醫院做了交接, 剛要走。雙喜腳步匆匆地趕過來,說丁千柔身體不舒服,叫他過去一趟。

  俞湛收拾著桌上的東西, 道︰“臣還有事, 讓林太醫過去一趟吧。”

  他攏了攏藥箱的肩帶, 掛在肩上,越過雙喜,緩步往宮外去。他對沈茴說的話不假。如今剛回京, 沈茴堆積了很多奏折要處理,而他也同樣很忙。知道他回來了, 很多患者趕來尋他,將他開的小醫館圍得水泄不通。

  若不是記掛沈茴的身體, 他倒是真想卸了太醫院的官職, 全心全意照顧民間窮苦患者。

  罷了, 醫人救命也要錢。

  他救人的診金向來能免則免,能用太醫院的俸祿接濟,也是好事。

  他的小廝思源也學了點醫術,在俞湛進宮時, 盡量照顧小醫館里的患者。見俞湛回來, 思源擦了擦額上的汗趕忙迎上去。

  “表少爺過來了。”

  俞湛點點頭,問︰“趙叔和秦家小娘子到了沒有?”

  “到了到了,都在等著您呢!”

  俞湛將藥匣遞給思源, 先去診看了這兩位病人, 才轉身去了後院, 去見齊——他的表兄。

  齊坐在輪椅上, 手掌虛握成拳輕咳著, 听見俞湛的腳步聲, 他轉過輪椅,露出一張皙白柔和的臉。他含笑開口︰“元澄,你回來了。”

  俞湛輕輕頷首,走過去在齊身邊的凳子坐下,動作自然地將指腹搭在齊的脈上。

  “北地嚴寒,不適合表兄。”俞湛收回手。

  齊扯起一側的唇角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來,悠悠道︰“誰讓這都城建在北地呢。”

  思源站在院子里,朝開著的窗戶朝里張望。見他如此,俞湛便知道前頭又來了患者。他說︰“表兄先歇著,我往前面去一趟。”

  “元澄。”齊拉住俞湛的手腕,“你真的不願意幫幫哥哥嗎?”

  他微笑著,眉宇間帶著幾分和俞湛相似的溫潤。

  俞湛從開著的窗戶望向遠處山巒上的積雪,說︰“她掌權,會比你做得更好。”

  俞湛掙開齊的手,往前面去。

  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發著高燒,自己過來的。俞湛蹲下來,夸夸她的勇敢,再牽著她的小手往里面走,給她開藥。

  國泰民安的盛世心本就埋在每一個人心底深處。俞湛身為醫者,醫者仁心,更盼著天下人人人康健無恙,小病小疾無需為診金煩擾。更不會只是因為小小的風寒,橫尸荒野。

  表兄讓他照看丁千柔,他幫了。讓他給丁千柔送書信,他也幫了。至于丁千柔故意拉大皇子下水溺斃之後,他不會再做送信人,不會再管丁千柔的死活。

  表兄讓他送信給蘇翰采,他幫了。至于後來蘇翰采選擇輔佐幼帝,表兄讓他送蘇翰采一味毒,他是萬萬不能做的。他的這雙手,只救人,不殺生。

  ‧

  年三十,是一年的最後一天。甭管這一年走了多少地方,總要在這一日歸家,一同守歲。

  過了今晚的夜宴,明天大年初一,就是齊煜正式的登基大典。

  沈茴穿上黑金鳳袍,坐在梳妝台前,由著裴徊光為她挽發。裴徊光長指握著犀角梳,慢條斯理地給沈茴梳發。枯燥的動作,他卻做得饒有趣味,目光隨著手中的梳子從上到下一次次順過沈茴的烏發。

  沈茴從銅鏡里望向身後的裴徊光,莫名覺得裴徊光最近的心情……好像沒什麼心情一樣。

  分明他以前也是無喜無怒,總是面無表情。可是沈茴還是隱約覺得他最近不大對勁。

  沈茴被外面的炮竹聲拉回思緒,她從銅鏡望著裴徊光,道︰“雖然今日守歲宴很熱鬧,可我還是寧願和家人們圍在一起過。”

  裴徊光“嗯”了一聲,隨口道︰“人之常情。”

  沈茴彎唇︰“子女長大總要離家,幸好有你相伴。有你相伴,便不那麼遺憾,亦不覺得夜宴煩吵。年年歲歲,都有你相伴才好。”

  裴徊光抬起眼楮望向銅鏡中盛裝的沈茴,他俯下身來,湊到沈茴耳側,轉過臉近距離凝望著沈茴,低聲道︰“別說情話,省得咱家忍不住將太後身上這身鳳袍扒了。”

  沈茴轉臉望過來。兩個人離得那樣近。沈茴只是輕輕略抬下巴,便將柔軟的輕吻落在裴徊光的唇角。然後用噙著少女調皮的目光挑釁般地含笑望著他。

  裴徊光長指輕撫著沈茴搭垂的長發,長指慢慢轉移,掌心抵著她的後腦,然後去親吻她涂滿口脂的紅唇,將帶著點薔薇香氣的唇脂碾磨在兩人唇齒之間。

  他不知前路,好似失了存在的意義。竟唯有在沈茴身邊,因嘗到那一點溫度,才得知自己還活著。

  沉月在外面叩門,沈茴慌忙推開裴徊光,急急開口讓沉月稍等一會兒。她扭頭望向銅鏡,看見鮮紅口脂暈開在唇邊,然後沖裴徊光張牙舞爪地呲牙凶他。

  裴徊光笑笑,用指腹蹭一點自己唇上的香軟,瞥一眼指腹上粘的紅痕,拿了濕帕子先給沈茴擦拭干淨,才慢悠悠地清理自己的唇。

  沉月帶進來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小姑娘怯生生地躲在沉月身後,見了沈茴,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笨拙地行禮。

  沈茴朝她招手︰“松兒,到這兒來。”

  松兒望著沈茴溫柔的笑臉,忽然一點都不害怕了。原來太後並不是很凶很厲害的人,笑起來那樣好看那樣甜美。她也慢慢扯起唇角笑起來,朝沈茴走過去,將自己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搭在沈茴的手心。

  松兒是蔓生的妹妹,也是蔓生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蔓生因護她而喪命,沈茴打算將松兒放在身邊,看著她平安長大。

  ‧

  大殿里,坐滿了各地趕來的親王侯爵皇親國戚,還有朝中高品階的大臣。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多年不入京的王竟也到了。

  在新帝登基的前一日到京赴宴,含著什麼心思,誰都能一眼看透。新帝年幼,且曾被懷疑過血統。如今他這樣小的年紀坐在龍椅上,奏折都是太後在批閱。古往今來,朝臣總是對女人掌權不滿的。

  太後和小皇帝還沒到。在座的人談笑說話,偶又三三倆倆壓低了聲音,竊竊私語。人人都猜,忽然至京的王恐怕要帶著這些赴京的皇親國戚阻止太後上朝,更甚至奪位篡權。

  “我覺得明兒個的登基大典會不太平。”

  “明天?依我看,王這帶著皇親國戚興師動眾而來,說不定今晚就要有所動作,等明兒個的登基大典取而代之……”

  幾個朝臣聚在一起,壓低聲音商討著。有人忽然嘆了口氣。

  “唉。說到底,還不是看司禮監的意思?”

  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都沉默下來。

  半晌,才有人再開口︰“在關凌時,掌印可不怎麼管朝政,也不知道到底是個什麼主意。”

  “幼帝總是更好操控些。要我說,掌印應當會支持小皇帝。”

  “不過……小太後管的事兒太多了,她又是沈家人,掌印未必會留她再掌權。”

  “說的是啊。”

  “小太後倒是個聰明人。這段時日理政可是半點差錯也無。那些個老臣想法子使絆子竟都沒得逞。唉,可惜是個女兒身……”

  “若是小皇帝養在她身邊,日後能如她這般,也是幸事了。”

  宮人稟告陛下和太後到了,所有人都停了小聲議論起身離席,俯身跪地,高呼萬歲與千歲。

  沈茴牽著齊煜緩步穿過整個宴廳,長長的鳳袍裙擺曳于身後。兩個人在上首入座,齊煜有模有樣地大聲說︰“眾愛卿平身。”

  沈茴側過臉,滿意地含笑望著她。

  “今日是除夕夜,眾愛卿可隨意些。”沈茴說道。

  所有人起身重新入座。樂師回到座位,繼續奏樂,開始舞劍表演。這些表演者並非舞者,而是從羽林軍中挑選的人,盡全力表現自己的劍法。席間眾人都會他們的劍法所吸引,欣賞著如雲流水般的劍舞。

  表演完畢,到底是軍人出身,行禮的動作也整齊得不像話。

  “好。”沈茴稱贊。

  齊煜看了沈茴一眼,立刻說︰“賞!”

  表演者悄聲下去,席間這才恢復了說笑。沈茴目光掃過大殿,落在坐在輪椅上的王身上。

  “王已有些年頭不曾入京,今歲歸京一同守歲,陛下與哀家都十分歡喜。”

  王笑了笑,說道︰“本王體弱,本不該嚴冬之時回京。今朝是有不得不回的理由。”

  席間眾人偷偷目光交流,心中暗道一聲——“果然”。

  沈茴頷首,發間燦目的純金鳳冠光影浮動。她臉上掛著一絲極淺的笑,用著不慌不忙的語氣︰“哦?說來听听。”

  她優雅地接過宮婢遞來的香茗,淡淡品一口,讓茶的熱香在口中溫柔漾開。

  “弒君是死罪。”王道。

  席間人靜默著。

  確實,砍殺帝王是千古第一罪。這無論如何都會永遠伴著沈茴。

  可是……

  帝王之死,卻是人人心中所盼。

  更何況事情已經過去這樣久了,今朝舊事重提,早就失了最恰當的時機。

  王對朝臣的反應並不意外,他望著上首席間面容稚氣的小太後,繼續說︰“太後挾幼帝把持朝綱,為權利地位不擇手段。”

  左相蘇翰采不贊同開口︰“陛下年幼,有太後幫襯,亦無不可。”

  王冷笑︰“太後這般冷血弒君之人,骨子里沒有半點仁心。也難怪,能對自己的夫君下手之人,對大皇子下手不足為奇。太後,那只是個不到十歲的孩童!是大齊真正的皇族血脈!”

  席間眾人嘩然。

  大皇子溺水而亡,而且死的時機實在不湊巧,本就有人在暗地里揣測。

  沈茴微笑著,神色並不曾變過半分。

  周顯道起身,冷眉道︰“王此話可有證據?”

  “當然。”王望著沈茴微眯了眼,扯起一側的唇角。

  丁千柔從席間跑出來,抖著身子跪地,高呼︰“是太後逼我的!是太後逼我推大皇子下水!太、太後說若我不依她的話做,就讓我給先帝陪葬嗚嗚嗚……”

  “你撒謊!”齊煜冷著臉,忽然怒喝一聲。

  帝王動怒,臣子們匆匆起身跪地。

  齊煜轉過頭望著沈茴,心里想著母後對這個丁千柔這樣好,她如此,母後要傷心的!

  沈茴溫柔地摸摸她的手,淡然地掃了一眼跪地的丁千柔,落在王身上,她慢慢勾唇,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把人帶上來。”沈茴下令。

第195章 威脅

  席間眾人伸長了脖子, 好奇地望向門口的方向,直到殿門開了,宮人帶著人上殿。

  很多人。

  片刻後, 席間的人認出來其中幾個人。

  “那個是跟著世子造反的林虎?他怎麼到這里來了?”

  “那位是李和生?李先生一生兩袖清風,只因為寫的詩詞被先帝不滿,抄家流放……”

  走在前面的這七八個人, 是曾經投靠簫起的臣子,後被簫起當了棄子。他們中大部分人都曾為官, 朝臣們對他們並不陌生。

  王的視線從這七八人身上越過,看向走在後面的六個人身上, 那是六個年輕人,有男有女, 都是窄袖勁裝打扮,一看就是江湖中人。

  朝臣們不認識這幾個年輕人, 可是王在最初的疑惑之後,目光掃過其中一個人手背上的七朵金花紋身, 臉色頓時微變。

  在這六個人身後,還跟了幾個人,一眼看去皆是尋常百姓的打扮。

  十幾個人俯身跪地, 朝上首的皇帝和太後行大禮。

  沈茴讓他們平身,她含笑望向李和生, 客氣道︰“舟車勞苦,讓李先生跟著快馬加鞭趕回京中,身體可都還好?”

  “太後體恤, 老臣不敢當。能為太後效力,這點奔波不算什麼。”

  席間臣子早已面面相覷。李和生多年前投奔了世子爺簫起,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怎麼今日竟對太後稱臣?

  沈茴頷首,道︰“大皇子之事的來龍去脈,有勞先生為大家解惑。”

  李和生稱是。

  “大皇子並非先帝骨肉,此乃世子爺之計。”

  李和生一句話,滿庭嘩然。

  王怔了怔,急言︰“放肆!皇室血脈豈是你一張嘴斷案的?當真欺皇兄不在人世了?”

  李和生不慌不忙地說︰“王多年居于封地,從未見到那孩子,又怎敢斷言他的血統?”

  “那是因為本王相信皇兄!”

  “可王亦多年不曾回京與先帝見面,此番道兄弟之誼難免令人發笑。”李和生仍舊用不慌不忙的語氣說著犀利之言。

  “你!”

  沈茴從容開口︰“先生說大皇子並非龍脈,可有證據?”

  “當然有證據。”李和生側轉過身,站在最後的幾個百姓打扮的人走上前來。

  “這位,是為那個孩子接生的產婆。她可以證明那個孩子的生辰被提前了半歲。實則,是先帝當初養的那房外室後來與他人所生。”

  上了年紀的產婆雙腿發抖,跪地哭訴︰“是……是有人給了我一千兩讓我撒謊。我、我鬼迷了心竅以為只是個小謊,誰知道會、會是龍嗣啊!”

  產婆顫著手指向一個男人,那人叫榮志文,也是曾投靠世子的反臣。

  榮志文往前邁出一步,跪下來,道︰“此事乃世子爺吩咐,草民知罪,請太後降罪!”

  緊接著,還有物證。產婆得了千兩花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錢銀遞上來,期間置辦的宅院地契一並成為物證。甚至也有當初那房外室再嫁的人證。

  人證物證具在,將那個可憐孩子的身世證得明明白白。

  席間眾人議論紛紛,一片嘈雜。

  王眸色幾經變化。

  沈茴掃了王一眼,王有所感,皺眉望過去,對上沈茴意味深長的含笑目光。王搭在輪椅上的手死死攥成拳,竟生出一絲被玩弄的感覺。

  這場戲,才剛剛開始,他已知結局。

  沈茴再品一口香茗,她將茶盞放下,落盞聲清脆又細微,滿殿議論的朝臣卻都停了口。

  “先生言此乃世子爺之計,又怎麼說?”沈茴替這些朝臣問出疑惑。

  李和生無聲輕嘆,當年投奔簫起,當真以為遇了明主,無數次贊揚世子的能力,他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會反戈。

  縱使擔上不忠的罵名,他已頓悟簫起之心非明君。

  “世人皆知世子爺因發妻被奪,怒而造反。實則,在其成婚之前,他已與草民有所接觸,造反之心早已有之。簫起此人心機頗深,萬事求一個名正言順。是以,他利用先帝憂慮少皇嗣的心思,送了個假皇子入京。為的,是有人對假皇子下手,待殘害手足之事被揭穿,他好坐收漁人之利。”

  李和生側身,指向身後的人,道︰“這些是萬順鏢局的人,亦是當初押送假皇子去關凌的人。世子爺手中並非沒有自己人可以護送假皇子,故意找了鏢局的人,正是給有心之人下手的機會。”

  李和生看向王。

  王咬牙切齒︰“你看本王作甚?”

  “草民趙三旺,是萬順鏢局的鏢頭。這趟活鏢讓我們鏢局死傷大半。老天有眼,讓我們生擒了刺殺的人,在其死前嚴刑拷打,逼問出幕後的主謀,正是王!”

  “胡言!”王暴怒,儒雅的臉孔突現猙獰青筋,“你們含血噴人!人都死了,任你們污蔑嗎?”

  沈茴輕笑了一聲,慢悠悠開口︰“王如此暴言實在有失體統。”

  王轉頭盯著上座的沈茴。他的暴怒與沈茴的從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王既然要物證,那丁千柔與你的書信算不算呢?”

  王怔住。

  雙喜從最後走出來,向小太監呈上信件。她跪地道︰“奴婢可以證明丁千柔入宮前早已與王有私。”

  丁千柔抬起頭,不敢置信地望向雙喜。

  雙喜也曾猶豫過,要不要做那叛主的奴。躊躇之後,良心戰勝愚忠,她故意向沈茴露出破綻,也很快得到沈茴的私下召見,和盤托出便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李和生長嘆一聲,再開口︰“簫起此計,只王上鉤。太後仁心,又怎麼會對無辜孩童下手。”

  沈茴望向王︰“王私聯後宮妃嬪害死無辜孩童,又要嫁禍給哀家,你可知罪?”

  跟著王一同入京的皇親國戚竊竊私語,不贊同地望向王,連連搖頭。

  一張張否定的面孔重重疊疊浮現在眼前,好似他總是被否定的人生。王胸口劇烈地起伏,本就病弱,忽地一口血吐出來。

  他低著頭望著華服上沾的血跡,雙目通紅。雖病弱之軀,到底是皇室人,怎麼可能對皇位不動心?他知自己力量尚且不夠,今日所為的並非逼幼帝退位。他想一步一步來,動之以情說動這些親王侯爵,今日一同先將沈家女逼退,不再讓她垂簾听政!

  可是這邁出的第一步,就失敗了。

  他頹然望著華服上的血跡,多年的自卑再次席卷而來。難道他真的是個廢物?

  丁千柔咬唇望向王,眼淚簌簌落下。她心中的雄鷹,還是失敗了。

  沈茴將落在王身上的目光收回來。

  沈茴根本不在意王,一點也不。

  今日之事,她不過是借著王,將簫起之惡劣昭告天下。

  因為她明白,她最大的敵人是簫起。

  ——那個十分得人心的簫起。

  簫起既然千辛萬苦樹立了君子形象得了人心,沈茴就要將他建起的人心一點點挖去,讓其轟塌。

  沈茴唇角勾著一絲笑,她問︰“李先生,你們為何離開世子?”

  “良禽擇木而棲,簫起此人心思深沉又無情歹毒,非善主。”

  李和生帶著那六七個曾跟隨過簫起的臣子跪地,一樁樁一件件說著簫起曾經的歹毒舊事。

  比如,不惜以身犯險沖救被匪寇圍困的村莊救下百姓。實則,那些匪寇是他安排的人。

  比如,以清正之身收留許多深陷冤獄的臣子。實則,那一樁樁冤案是他幕後推動。

  沈茴坐在上首,將朝臣臉上的表情一一收入眼中。

  沈茴很滿意。

  當然了,這還不夠。

  她得讓這些真相被更多人知曉,天下皆知。到時候,他身邊的屬下會不會懷疑自己也受騙了呢?他再網羅人才時,對方還會信任他的人品而誓死效忠嗎?

  沒有人可以永遠裝下去,虛偽的人皮早晚要裂開。

  簫起自詡心思縝密運籌帷幄。可他算錯了沈茴的善良,他沒有想到沈茴從未想過對那個假皇子下手。他更沒有想到他送去給裴徊光虐殺泄憤的棄子,居然會被沈茴救下來,乃至今日成了揭穿他偽善的人。又或者,多年被人追捧讓他越來越自大,終于有了疏忽。

  滿殿的朝臣議論著,原本還只是小聲討論,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大。那些被李和生揭露出來的事情所牽扯的人,許多都是在座朝臣的舊識,不能不氣憤。

  華麗的大殿嘈雜一片,有些失了體統。

  可沈茴彎著唇,很是滿意。

  過了一會兒,整個大殿都安靜下來。沈茴抬起眼楮,順著朝臣的目光望向大殿門口,看見了裴徊光。

  他踏過積雪,方至。

  裴徊光抬抬手,扯開領口的系帶,將月白的棉氅脫下來,隨手遞給身邊彎腰的小太監。他掃了一眼殿內情景,面無表情緩步往前走。

  他本不想來。因無甚興趣。

  可是在年三十的晚上,他該去哪呢?天下之大,無處可去。

  那就來看看她。

  “怎麼才來?”沈茴遙遙望著正朝她走來的裴徊光。

  裴徊光笑笑,漫不經心開口︰“不是年夜宴?怎亂糟糟惹人厭惡。”

  滿庭噤聲。

  沈茴望著他沉默了一息,才開口︰“王私聯後宮妃嬪殘害無辜孩童,意欲嫁禍哀家。便交由司禮監處置了。”

  齊,是齊氏最後的男郎。

  裴徊光瞥了一眼臉色灰敗的齊。齊曾是裴徊光故意留下來打算慢慢虐殺取樂的人,如今竟也無甚折磨他的興致。裴徊光意興闌珊般隨口道︰“處死便是。”

  沈茴輕輕地蹙了下眉。

  丁千柔慌張地站起身,望向沈茴。

  “太後,您不可以處死王!”丁千柔聲音很大,卻在顫抖,為了她心目中的雄鷹,她鼓起勇氣來。“太後應該不希望我當眾說出你那個秘密吧?”

  沈茴望向丁千柔,很快明白她說的秘密,定然是沈茴與裴徊光的關系。

  丁千柔整個人都在發抖,她再往前邁出一步,繼續用唯一的籌碼威脅︰“太後,我……”

  話還沒有說完,丁千柔的身子便軟綿綿地倒下去。一支銀箸從身後而來,刺穿她的咽喉。她躺在地上,一個字也發不出,臨死前,忍痛轉頭深深望向王。

  “吵。”裴徊光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腕上因抬手而起的一絲褶皺。他緩步走向上首入座,面無表情地開口︰“起宴。”

  丁千柔的尸體被抬下去,血跡亦被擦淨。王被押走。李和生等人也被引下去。

  仙樂再奏,歌舞再起。

  裴徊光慢悠悠提壺倒茶,將香茗遞給沈茴。

第196章 托裙

  沈茴接過裴徊光遞來的茶, 抿了一口。雖殿內炭火很足,可到了冬日,沈茴總是陷在緩不過的身寒中, 每一口熱茶都成了一種慰藉。

  沈茴將空了的茶盞放下,側首望向身側的裴徊光。他早已在遞茶給沈茴後便移開了目光,漫不經心地欣賞著錦毯之上的歌舞。感受到沈茴的目光, 他側眸瞥了她一眼,再提壺為她斟一盞熱茶。

  他懨懨開口︰“這舞不夠喜慶, 換一支。”

  正起舞的舞姬們大驚失色,顫身跪地。席間剛起言談聲, 再次寂靜下來。一雙雙眼楮小心翼翼地探看裴徊光的臉色。

  沈茴將小巧的茶盞在手心里轉了轉,淡然開口︰“下去吧。”

  驚懼的舞姬們如臨大赦, 腳步匆匆地快步退下去。

  沈茴側首,讓平盛將節目單拿來。她瀏覽了一番, 點了個雜耍的節目,讓其現在就來表演。

  在後台準備的戲班子知道前面的情況, 立刻緊張地牽著小白狗和兩只金絲猴,硬著頭皮往前面去。縱使心理緊張得不得了,到底都是表演了半輩子的人, 一開始表演,臉上立刻掛了笑, 不出半分差錯。

  裴徊光靠著椅背,面無表情地瞧著這些人雜耍。

  沈茴側首,並不壓低聲音, 正常音量開口︰“掌印,這表演如何?”

  剛好戲班子表演結束,緊張地跪地行禮。

  裴徊光目光掃過和人一樣彎著腿行禮的金絲猴, 開口︰“賞。”

  戲班子頓時松了口氣。

  接下來的節目都很順利,裴徊光神色淡淡地觀看著,偶爾吃兩塊琉璃碗里的糖塊,再沒開口。

  沈茴發話朝臣們無需多禮,可盡興。佳釀入喉,一個個朝臣逐漸放松下來,又因為守歲夜本就是最大的節日,倒也笙歌相伴,享受今宵。

  齊煜乖乖地坐在龍椅上,腰背挺直,只偶爾用眼角的余光瞟一眼窗外追逐嬉戲的公主們。

  “去玩吧。”沈茴摸摸她的頭。

  齊煜猶豫了。她還可以像旁的孩童那般玩耍嗎?

  沈茴讓沉月將外面的成蕪公主喚進來,對她說︰“成蕪,照看好陛下。”

  成蕪公主誠惶誠恐地屈膝行禮,望著沈茴的目光里除了惶恐還有感激,她牽起齊煜的手,牢牢握在掌中。

  將近子時,宮中燃放起盛大的煙火。京都中的百姓亦走出房門喜色張望。

  沈茴牽起齊煜的手,登高台,望著漫天絢麗的煙火。

  齊煜大聲說著沈茴提前教給她的話——

  “願新歲風調雨順國事興旺百姓安康!”

  朝臣與宮人黑壓壓跪了一地,在煙火聲中齊聲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沈茴將凝望煙火的目光收回來,望向裴徊光。

  裴徊光俯身低首,去听沈茴的話。

  一片嘈雜,裴徊光只來得及听見沈茴的後半句話——“朝朝暮暮。”

  雖未听清前半句,已知她意。

  裴徊光直起身,凝望一束束快速升空再綻放開來的絢麗煙火。

  他有點想牽沈茴的手,可是他不能。

  沈茴看了裴徊光一眼,轉首吩咐孫嬤嬤將接連打哈欠的齊煜抱回元龍殿歇息。

  “哀家乏了,眾愛卿盡興。”

  朝臣停下喧鬧,躬身行禮,待陛下和太後先離去。

  沈茴抬手,將手遞給裴徊光。

  裴徊光瞥一眼沈茴遞來的手,夜幕中閃耀的煙火光影映在她皙白的手背上,浮現不真實的流光。他略欠身,將小臂遞過去,給她搭。

  沈茴沒有乘鳳輿,沿著紅牆下的甬路,與裴徊光一起緩步走回昭月宮。一路上,煙火炮竹聲不斷,隱約亦有宮外民間的炮竹聲飄進耳中。時不時還能看見宮中無憂的小公主們追逐嬉鬧。

  回到昭月宮,沈茴手心前挪,擦過他緋色的緞料衣袖,去握他的手。裴徊光反手將她的手握在掌中,牽著她進屋。

  沈茴側首望向裴徊光,他卻沒有在看她。他目視前方,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從窗戶照進來的煙火光影映在白牆上,又折在他的側臉,頓時將他的五官映得光怪陸離。

  進了屋,裴徊光松開沈茴的手。他立在沈茴面前,垂首去解她胸前的披風系帶。金色的系帶纏在他皙白修長的指間。

  沈茴望著近在咫尺的他,彎彎唇︰“今晚在大殿時,自你出現在大殿門口,我心里那株蓓蕾便活躍起來。我望著你朝我走來,每走近一步,心中那株蓓蕾便綻開一片花瓣,直到你走到我面前,徹底綻放開。”

  裴徊光抬抬眼,望向沈茴,道︰“太後是想說太喜歡咱家了,所以見到咱家便心花怒放?”

  披風的金色系帶已解開,隨著沈茴抬臂的動作,厚厚的披風從她肩上滑落。她雙手勾著裴徊光的脖子,踮起腳來湊上去親親他的唇角,再彎著眼楮對他笑︰“我怎麼這麼喜歡你呀!”

  裴徊光用指腹蹭了蹭唇角,果然見指腹上沾了一點沈茴正紅口脂。他笑笑,垂目望著指上的紅痕,悠悠道︰“太後這是有眼無珠啊。”

  沈茴蹙眉,佯裝生氣︰“不可以。不可以這樣說我的徊光,哀家會不高興。”

  裴徊光握著沈茴的小臂,將她從身上扯下來,牽著她的手往盥室去,一邊走一邊說︰“走吧,將妝卸了。”

  “你幫我。”

  “嗯。”

  “沐浴也要你幫的。”

  “嗯。”

  “睡覺你也要幫。”

  “嗯。”

  裴徊光將緬鈴從沈茴身體里取出來,輾轉吻她足背時,沈茴支起身,湊過去勾著他的脖子。她將潮紅的臉貼在他的肩骨,在他耳邊嬌聲軟語︰“你不可以丟下我。前路凶險,你得日日夜夜與我相伴,陪著我護著我……”

  裴徊光抬起她的臉,欣賞著她臉上的潮紅。

  “蔻蔻已經長大了,不再是那個拉著咱家的手一邊抖一邊亂戳的小姑娘了。”裴徊光悵然,“沒有咱家庇護也能平安順遂。”

  “沒有你,我會死的。”沈茴搖頭。

  裴徊光笑笑。

  “不要胡思亂想。咱家可沒有自戕的打算。”裴徊光微蜷的指背輕撫沈茴柔軟的臉頰,“何況寶寶這樣身嬌汁甜,咱家怎麼舍得?”

  他去吻沈茴的唇,貼著她紅軟的唇繾綣低語︰“咱家恨不得將這深宮變成與阿茴的歡海,縱酣淫,享無度。朝朝暮暮、日日夜夜,至死方休。”

  裴徊光合上眼,溺在這一刻的溫柔里。

  沈茴放心地笑了,軟軟偎在裴徊光懷里。

  他答應會陪著她了。

  他既答應,便不會食言。

  ‧

  翌日,齊煜起了個大早。她知道今天是個很重要的日子。孫嬤嬤推門進來時,看見她早早起身,規規矩矩地坐在梳妝台前,听見推門聲,她轉過頭來,對孫嬤嬤扯起嘴角笑了笑,一雙搭在膝上攥成小拳頭的小手出賣了她的緊張。

  孫嬤嬤一瞬間心情復雜起來。這孩子自有了意識,就被她耳提面令懷揣著那樣的秘密艱難在深宮中度日。如今,竟要將錯就錯,用女兒身登上帝位。孫嬤嬤說不清這樣好是不好,她既憂慮齊煜的秘密早晚會被人知曉,又心疼她要一直小心翼翼般假扮男兒郎。

  孫嬤嬤曾去找沈茴,說出自己的顧慮。可沈茴告訴她,齊煜不會一輩子女扮男裝。沈茴還篤定告訴孫嬤嬤,她會保齊煜日後著紅妝時亦平安。

  這樣真的可能嗎?

  孫嬤嬤心中懷疑。可是事已至此,她除了信任沈茴,竟也沒旁的法子。

  “嬤嬤,我信母後。”

  ——這是齊煜曾對孫嬤嬤說過的話。

  “走吧。”孫嬤嬤幫齊煜穿上龍袍,牽著她的小手往外走。

  ‧

  一清早,龍輿從皇宮正門離開,帶著朝臣浩浩蕩蕩往元廟去祭天。百姓夾道相望,在龍輿經過時,紛紛跪地高呼萬歲與千歲。

  待龍輿稍離,路旁百姓紛紛起身,伸長了脖子望向兩側珠簾挑起無遮攔的龍輿中,年幼的小皇帝和太後。

  縱使沈茴今日著了盛裝,滿面胭脂遮不住她稚氣的少女面龐。

  百姓們竊竊私語,感慨于砍下昏君頭顱的太後竟是如此一副清麗少女容貌。後有知情人小聲嘀咕,告訴身邊人如今的這位太後也不過十六歲而已。

  夾道百姓的目光很快落在龍輿後面那頂玄色漆金的車鸞。裴徊光一身緋衣冷顏淡目地坐在車上。

  待他的車鸞遠了,百姓們又開始小聲議論起來。

  “小太後還是個孩子,雖是沈家女,卻也逃不過司禮監掌下傀儡的命運。”

  “唉。幼帝母子皆是稚齡,左右逃不過掌印的擺布。能夠保下性命,也算善終了……”

  “換了新帝又如何?朝政還不是握在裴閹狗手中?新帝母子在那閹賊面前恐要也是跪地磕頭的奴才樣兒。”

  “噓,慎言啊!當街議論裴徊光,你要命還不?”

  一陣安靜後,有人猶疑開口︰“可我怎麼听說如今四地送進宮的折子已不經司禮監,直接呈上去的?”

  眾人搖頭,皆不信。

  龍輿停下來,齊煜轉過頭望向坐在身邊的沈茴。沈茴沒急著下去,等了一會兒,直到後面的裴徊光先下車,緩步走到她身邊,她才將手遞過去,搭在裴徊光的小臂上,起身走下龍輿。

  經過一段平坦的玉磚路,高高的玉階出現在眼前。

  沈茴溫柔對齊煜笑著點點頭,齊煜也笑著用力點點頭。她已經將今日的流程背了好些遍,決不能讓母後失望。她挺直小小的腰桿,往前走去,在沈茴身前,先一步邁上玉階。

  沈茴待齊煜往上走了三五層玉階,才拖著曳地的鳳袍跟著提步而上。

  玉階很高,在艷陽的映照下,泛著暖白的光暈。

  沈茴沉甸甸的鳳冠珠簾輕晃,一身黑紅相間的繁復鳳袍逶迤拖曳,袍尾上精致的金絲翔鳳繡紋展于玉階之上,鳳威盡展。

  沈茴目視前方,唇角掛著端莊的笑容。

  前路遙遙又不知凶險幾何,可因為是自己選擇的路,就會將這條路走得坦然又無畏。

  這一刻,沈茴心中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更加堅定,而又有力量。

  沈茴一步步終于邁上玉階最上面一層,她忍著腿上微酸,朝著玉階下的萬人轉過身來。

  她忽然見到高高的玉階之下一陣克制的騷亂。

  沈茴微怔,又後知後覺地側首回望。

  因她轉身,逶迤拖地的鳳袍裙擺褶而亂。裴徊光伏身在她腳邊,慢條斯理地為她托起裙擺,漸抱懷中,再轉于她身後,為她伏身理裙,讓她裙擺上漆金的鳳凰再次威嚴展羽。

  玄色滾邊裙擺間,他整理的指,認真又溫柔。

第197章 登基

  將沈茴鳳袍裙擺上的最後一絲褶皺捋平, 裴徊光站起身來,神色如常,似不知曉身後宮人的驚愕。

  沈茴唇畔掛著端莊的淺笑, 收回目光目視前方。

  宮人將長長的供香遞給齊煜,齊煜像模像樣地將其插入天地鼎,帶萬人共祭天地。

  萬人齊聲的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響徹整片天地, 久久不歇。

  齊煜緊張地望著下方俯首跪地的人群,心中的緊張莫名淡了些, 反而多了幾分莫名的勇氣。她偏過臉,望向身邊的母後。母後告訴她, 身為帝王肩上的責任很重。彼時,她懵懵懂懂地點頭, 今日站在玉階高台之上,望著下方跪拜的萬人, 竟隱約有了莫名的感悟。

  齊煜大聲背誦提前準備的祭表,稚嫩卻又堅定的童音清晰地落入每一個耳中。她已提前背了好些來, 來時的路上亦偷偷默背了三回。三百余字的祭表,流利地被她鏗鏘誦出,無一絲錯處。

  裴徊光垂眼, 多看了一眼齊煜小小的身子。

  祭表上,齊煜原本不懂的詞語, 此時此刻她竟明白了其中深意。

  艷陽高照,雲也稀薄,天際湛藍。

  齊煜誦著祭表, 心中立誓自己一定要快些長大,如這祭表中的詞句般,做一個合格的帝王。

  玉階之下的蘇翰采欣慰地點頭, 對這個曾被他拒之門外多次的學生越來越滿意。當初是那般心灰意冷,如今又有了希望。這世間良臣,但凡看到一絲希望,都願披荊斬棘萬死不辭。

  祭拜完天地,車隊再原路返回宮中。

  車隊剛至宮門,宮人疾跑而來,高聲稟告歸降的吳往已率兵至京。

  百姓張望著,無不好奇最大的兩支反軍中的一支為何會突然歸降,年紀輕輕的小太後又是如何成功招安?

  沈茴令龍輿停在廣闊的宮門前,靜候歸降的吳往。

  不多時,馬蹄聲聲如雷。頗得人心的民間將帥吳往,帶著自己的兵馬朝宮門而來。

  馬至宮門前,吳往翻身下馬,帶著身後兵馬跪地行禮。

  “臣參見陛下,陛下萬歲,太後千歲。”

  吳往抬起頭,坦蕩迎接京都百姓探究的目光。

  鄉野間的吳往是何面容?京都百姓不知。可曾經的朝堂將帥沈霆,京都百姓無人不識。

  此時所有人方明白,前幾年名聲大噪的起義軍吳往,竟是當年守城身死的沈霆。

  即使是這樣的場合,圍觀百姓亦忍不住開始急切地議論著。他們忍不住開始琢磨,新帝有沈家支持,不知道能不能司禮監抗衡?眾人忍不住再次望向那輛玄色漆金的車鸞,然而並不見裴徊光的身影。

  裴徊光已回府,去看他養的那株荔枝。

  ‧

  沈霆接過宮婢遞來的茶,一口飲盡,喉間干澀才稍潤。他快馬加鞭一路風塵,可臉上的喜色怎麼都散不去。

  他望著沈茴的目光,是作為一個兄長的自豪感。

  “這一路回京,可把我這妹妹的事跡听了百八十回了!”

  沈茴彎著眼楮笑起來,道︰“哥哥一路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沈霆上下打量著沈茴,感慨︰“蔻蔻長大了。”

  沈霆緊接著又嘆了口氣。誕宴之上弒君時,他遠在千里之外。如今每每想起,總要為沈茴後怕。

  “還好一切順利,還好你好好的。”沈霆笑著搖頭,“都說你是沈家最乖的那個,沒想到做事竟是最……一鳴驚人啊!”

  沈茴親自再為沈霆倒了一杯熱茶,笑盈盈地說︰“哥哥再喝一杯熱茶潤潤喉。”

  沈茴听出來哥哥說話時略沙啞的聲線。她心中明白隔著萬水千山,她這邊接二連三發生變故,哥哥縱使心急卻不能丟下兵馬趕回來,必然寢食難安,人瞧著都瘦了一圈。如今將事情安頓好,便迫不及待地趕回來。

  沈茴笑著安慰哥哥︰“哥哥放心吧,我一切都好,也不是莽撞的人。事事都做了準備。”

  沈霆點頭。他目光越過沈茴,望向安靜坐在椅子上的齊煜。

  他曾一度不喜這個孩子,甚至現在也不太喜歡——因為他姓齊。

  可私怨不敵國事。若這孩子將來真的能當一個明君,他那點私怨不足道矣。沈霆將目光收回來,重新望向沈茴,笑道︰“從邊境一路回京,路上听見許多民聲。不僅听說了蔻蔻做的一樁樁事,也從昨夜開始陸續听到些對簫起的議論。”

  不過半日而已,昨天晚上守歲宴上對簫起偽善的揭穿已傳開。當然了,這也有沈茴暗中的推動。要不了多久,簫起一件件偽善之事會被傳得更廣,被天下人盡知。

  得人心的敵人,必要挖去其人心。沈霆贊沈茴這一道棋的巧妙。

  已經說了好一會兒話,沈茴知道哥哥離家這樣久,家中必然惦念,催他早些歸家。

  沈霆頷首。他站起身,認真道︰“朝中事,哥哥不能幫你太多。疆場上的事情,便交給哥哥。看哥哥如何幫你消剿簫起之軍。”

  “好!”沈茴笑著使勁兒點頭。

  沈霆臨走前,將盔甲里的一包糖遞給沈茴。這是他歸京途中偶見的精致手工糖,順手買了帶給沈茴。

  沈霆轉身往外走,快步歸家。

  當初恢復記憶,沈霆盛怒之下,不是沒有帶兵殺進皇宮自己當皇帝的打算。顧慮是那般多,然而最終讓他放棄的,不是誰的勸,而是因為他深刻明白將帥與帝王的區別。

  天下第一人的帝王固然尊貴無雙,可是他半生戰場殺伐與刀槍為伴,不讀經史不喜權謀。縱使他能殺進宮中身披龍袍坐在龍椅之上,他當真能在詭詐的權謀中做一個明君?

  創國不難,守國難,國運昌盛更難。

  一人尊榮固然誘人,可萬家喜樂國泰民安更重要。

  這山河瘡痍太久,見之不忍,無人不盼盛世臨。

  ‧

  傍晚時分,街頭巷尾,還都在議論著今天上午的祭天大典。裴徊光穿過人群,去給阿姆買桂花糕。

  大年初一,人頭攢動摩肩接踵。裴徊光走在橋上人群中,偶爾肩臂與人群磕絆。撞了他的人後知後覺將他認出,頓時嚇白了連,兩股戰戰。更有膽小者,嚇得尿了褲子。

  裴徊光誰也搭理,提著手里的桂花糕,慢悠悠地穿過人群。

  他隱約听見熟悉的聲音,側首望向橋下。是蘇翰采和另外兩個朝臣一邊走路說話,蘇翰采滿臉喜色拒絕了兩位同僚,急匆匆地歸家。

  因為他的獨子媳婦今日生產。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家中人口不旺,這獨子是他的老來子,偏這老來子成婚十余年,才有了孩子。

  蘇翰采偷偷找算命先生算過,這一胎是蘇家單傳的男郎!

  裴徊光面無表情地站在橋上琢磨了一會兒,跟去了蘇家。

  裴徊光到蘇府時,蘇翰采的小孫子剛出生,老頭子和他兒子聚在一起,終于盼到產婆將孩子抱出來。父子兩個搶著要抱孩子時,下人稟告裴徊光到了。

  一听裴徊光這個名字,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蘇翰采皺眉,剛要出去迎,裴徊光竟直接邁步進來。

  “掌印忽至陋室,有何事啊?”蘇翰采硬著頭皮開口。

  “咱家听說蘇公子喜得千金,過來看看。”裴徊光慢悠悠地走進來,直接朝產婆懷里的孩子走去。

  蘇公子本能地擋在兒子身前。

  誰也不見裴徊光動作,一股力道竟直接將蘇公子推開,讓他跌坐在一旁的圈椅里,然後再也動彈不得。

  “裴徊光你要做什麼!”蘇翰采冷喝。

  裴徊光面無表情地掀開裹著新生嬰兒的小被子,看見是個小郎君,他慢悠悠道︰“蘇家千金長得不錯。”

  “什麼千金?”蘇翰采皺眉。

  裴徊光轉過身來,冷目望向蘇翰采,一字一頓︰“蘇家千金。”

  明明是個男郎,他為何說是女兒身?蘇翰采目光幾經變化,飛快地揣摩著裴徊光的意思。

  蘇公子卻急了。他動彈不得,怒道︰“你這閹狗生不出兒子,要去搶別人家孩子嗎!”

  蘇翰采一驚,急忙瞪了兒子一眼。

  “嘖。”裴徊光笑笑,“好主意。”

  “你!”蘇翰采指著裴徊光。

  裴徊光在圈椅里坐下,慢悠悠道︰“咱家與這孩子有緣,今兒個認了這個干閨女。”

  干閨女?蘇翰采慢慢反應過來——裴徊光似乎沒有把這孩子搶走的打算?

  可是這是個男娃啊!

  裴徊光漠然地抬抬手,指腹踫了踫產婆懷里小孩子的臉,開口︰“拿紙筆來,咱家給干閨女起個小字。”

  蘇公子無助地望向蘇翰采。蘇翰采猶豫之後,令府中下人招辦。

  裴徊光提筆,在白紙上寫下“為昱”二字。

  他撂了筆,再要一把小刀。

  蘇翰采咬咬牙,再照辦。

  裴徊光長指捏著小刀,慢條斯理地小孩子肩頭打了個叉。疼痛讓小奶娃頓時哇哇大哭起來。

  “你不要太過分了!”蘇翰采臉色鐵青。

  裴徊光放下小刀,拿起來時提著的桂花糕,起身往外走。經過蘇翰采時,他拍拍蘇翰采的肩,命令︰“好好照顧咱家的干閨女。”

  裴徊光走了。

  蘇公子終于能動了,他來不及去看哇哇哭的兒子,快步走到父親身邊,求助問︰“父親,這閹狗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

  在嬰孩的啼哭聲中,蘇翰采毫無頭緒。他猜不到裴徊光的用意,他只知道,裴徊光要這個孩子男扮女裝長大,且在他身上做了記號,不準蘇府替換這孩子!

  不依會如何?

  蘇翰采擔憂蘇家上上下下會在一夜之間消失。

  好半晌,蘇翰采長嘆一聲,道︰“記住了,這孩子是個女兒身。”

  ‧

  翌日。

  年初二,忽將大雪,天氣極冷。鳳輿停下來,沈茴將手里攥了一路的暖手爐遞給沉月,抬起手搭著裴徊光的小臂走下鳳輿。

  沈茴站穩,目光落在裴徊光左手,見他的小手指纏著雪色的紗布。

  “手怎麼了?”沈茴低聲詢問。

  裴徊光神色如常,隨口說︰“不小心切傷了。”

  沈茴蹙眉,還想再問,大殿已在眼前,只好先沉默地邁步進去,走向珠簾後的座位。

  今日是齊煜正式祭天登基後的第一個早朝,也要在今日早朝上頒布新的年號,今天上朝的臣子也比往日更多。

  蘇翰采頻頻望向裴徊光,目光中的悲憤毫不遮掩。他的目光太過明顯,被其他朝臣都驚訝地看在眼中。

  照辦是一回事,生不生氣是另外一回事!

  他老來子的老來子,蘇家單傳的男丁,就這麼男扮女裝地養大?這叫什麼事兒啊!

第198章 後衛

  裴徊光垂目, 目光落在自己左手的小手指上。雪白的紗布下,他的小手指缺了頂端的一截關節。不是不小心切傷的,是他自己用刀子小心翼翼地切下來一截。

  隔著紗布, 他用指腹慢悠悠地壓了壓傷口附近,隱隱的痛覺傳來,給他帶來一絲滿足的快感。

  他對朝堂上的高談闊論都沒什麼興趣, 直到齊煜稚嫩的嗓音親口頒布年號,以及……國號。

  滿殿文武百官皆怔愣。

  新帝登基必要改新的年號。可國號, 是開國帝王改朝換代時才會更改的啊!

  裴徊光亦有些意外,他抬抬眼, 望向龍椅上腰背挺直的小皇帝。

  齊煜大聲背出沈茴教她的話——

  “朕雖年幼,亦知山河破碎百姓受苦, 更知父皇昏庸荒唐非明君。孝為上,可正義不泯。身為帝王, 不僅是父皇的孩子,更是天下人之君。先帝雖為朕生父, 所作所為卻為朕所不齒。遂,今朝棄父姓。自改姓安。寓,安國富民。”

  沈霆頗為意外地抬頭望向齊煜, 他的視線又越過齊煜,望向珠簾後的沈茴。

  改姓?

  滿殿朝臣無不震愕。

  恢弘的大殿內頓時嘈雜起來。齊煜小心翼翼地回頭望了母後一眼, 又很快壯著膽子回過頭重新坐好。

  她用力輕咳一聲,嘈雜的大殿內安靜下來。

  齊煜攥了攥小手,繼續說下去——

  “祖帝開國雖功勛卓績, 但殘暴虐行不止。齊氏立國二十四載,未能給百姓帶來福祉,是為帝王恥辱。每憶前朝盛世, 今夕對比,羞愧難言。”齊煜咽了口唾沫,“遂,改國號後衛。以前朝為鏡,再創盛世。”

  齊煜在朝臣的驚愕嘈雜聲中,大聲說完最後一句話——“年號更為盛和!”

  大殿亂成一片。

  沈茴端坐在珠簾後,隔著因微風輕晃的珠串,遙遙望著玉階下的裴徊光。

  裴徊光一動不動站在那里,好似有一道無形的屏障罩下來,將他隔絕開。滿殿喧嘩皆不能入他的耳。他只知道——齊,不存在了。

  他心里忽然就空了。心中本就搖搖欲墜的東西,徹底倒塌下去,空落落的。

  朝臣間的議論越來越多,有人反對有人贊同。

  裴徊光覺得他們吵鬧的聲音好似隔了萬水千山。須臾間,所有聲音都瞬間清晰地一窩蜂砸入他耳,齊齊在他腦海中炸開。

  痛楚的感覺先在他腦海中炸裂,轉而壓得他胸口撕裂般窒痛。

  齊不存在了,那他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裴徊光忽然轉身,從站立的朝臣最前端,穿過朝臣,往最後面殿門走去。他一言不發,冷顏漠目,緩步往後走。

  議論的朝臣覺察到他這異樣的行為,都停下爭論,目光追隨著他。

  裴徊光無視這些目光,一步一步往外走。

  他想離開這里。

  珠簾後的沈茴站起身來,望著裴徊光孑然的背影,心中酸疼,她有心追上去擁抱他,可是她不能。握著袖爐的手用力握了握,她重新坐下來,克制著自己先處理朝堂上的混亂。

  外面下雪了。

  裴徊光茫然地走在雪中,紛紛落雪積在緋衣肩頭。他沿著堆雪的長長紅牆走了許久,漫步目的,最後走到逢霄亭。

  逢霄亭建在高處,是皇宮中最高的地方。

  裴徊光抬抬眼,望著堆著積雪的石階,石階雜亂堆著般,一階一階抬高,高聳入雲,最終抬著上面孤零零的逢霄亭。

  裴徊光拾階而上,忽想站在高處吹吹風。他一步一步緩步往上走,在積雪的石階上留下腳印,堆在他肩頭的落雪亦越來越多。

  許久之後,裴徊光終于走上了逢霄亭。他跨過逢霄亭的漆紅護欄,站在陡峭的山石邊上,凝望遠處的山巒。任涼風拂面,將他一身緋衣向後吹拂。

  他站在高處的身影一動不動,一站就是許久。

  遠處的宮人抬頭望見高處孑然的身影,看不清是什麼人,只道有人要做傻事!

  身邊的人拽了拽她的袖子,低聲說︰“紅衣!”

  是了,國喪期間,穿紅衣的只一人。

  宮人們低下頭,快步走開,去忙自己的事情,再不敢多看一眼高處的那一抹身影。

  沈茴沒讓沉月攙扶,在沉月擔憂的目光中,獨自提裙往上走,踩著不規律的石階,一層一層邁上去。

  落雪紛紛,將裴徊光留下的腳印覆去,雜亂堆積的石階上雪白一片卻是十分濕滑。沈茴身上穿著來不及換的繁復宮裝,她提著裙角,小心翼翼地往上走。石階像是看不見頭,怎麼都走不完。沈茴每每沒了力氣,她仰起頭望著高處裴徊光孤單的身影,抿抿唇,繼續往上走。

  她走了那樣久,氣喘吁吁,雙腿發軟,終于千辛萬苦走上逢霄亭。雙腳踏在地面,沈茴松了口氣,身上再無力氣,她也顧不得弄髒了華服宮裝,直接在覆滿厚雪的地面坐下,她將手心貼在快速跳動的心口,急迫喘息著。

  裴徊光似才覺察出有人上來,他側首,目光落在沈茴身上。見她嬌弱疲倦地坐在地面,探出裙擺的一只腳還踩在石階的下一層。她身上華麗的宮裝弄髒了,染了雪泥、沾了落雪。她挽起的發髻上積了一小窩白雪,落雪周邊隱約有化開的跡象,弄濕了她柔軟的烏發。

  沈茴終于不再那樣重地喘,她抬起頭,露出一張紅彤彤的臉。她望向裴徊光,有氣無力地說︰“我們回去吧。”

  裴徊光沒有答話,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咱家從三歲時被囚禁于卿行宮,一年後逃到父皇身邊。從那時起,讀的每一卷書、學的每一個本事都是為了復仇,甚至不惜自殘修煉邪功入宮為宦,為自己斷絕所有後路。”

  裴徊光垂目,扯起唇角輕輕地笑了笑。

  “咱家享受站在陰影里如蛆蟲般陰惻惻地看著眾人痛罵齊氏王朝,幻想著千百年後的人如何評貶齊朝。”

  沈茴急切地開口︰“你已經完成了!天下人皆知齊氏的昏庸殘暴,齊氏必然會遺臭萬年被後人謾罵萬年!”

  沈茴大聲重復︰“你已經完成了!”

  裴徊光輕輕地頷首,低聲道︰“是,已經完成了。”

  他再慢慢抬起眼楮,望向沈茴,輕聲道︰“咱家這一生,或許生來就是為了毀滅。如今齊氏不再,咱家畢生所有籌謀與本事再無意義。或許,咱家的存在也沒了意義?”

  裴徊光聲音極輕,他在問沈茴,也在問自己。

  沈茴心中生出千刀砍剁的疼痛,痛得她連喘息都嘗到了腥甜。終于還是到了這一日……茴受不了裴徊光這個樣子,哪怕他瘋狂,哪怕他凶狠,而不是這般毫無生機!

  沈茴支撐著,慢慢站起身來,朝裴徊光走過去。她提裙費力跨過漆紅的胡亂,同裴徊光一樣站在陡峭山石的邊緣。

  風有些大,將她的宮裙吹得向後高高揚起。

  這樣高,仿佛一失足便會摔得粉身碎骨。沈茴忍著對高處的懼意,不看下方,她目視前方,說道︰“你若當真不想活,不必困在對我的承諾里。”

  裴徊光側首,望著沈茴臉上的淚慢慢滑過她的臉龐。

  這樣冷,淚水貼在臉上,她會冷吧?——裴徊光這般想。

  沈茴亦轉首望過來,她望著裴徊光的眼楮,彎起眼楮來,說︰“你若不想活,現在就抱著我,一起跳下去!生同日死同穴,共赴黃泉來世再干干淨淨地相遇!”

  裴徊光抬手,去擦沈茴臉上的淚。他果真如沈茴所說,將她抱在了懷中。也,只是抱著她。

  他將下巴搭在沈茴的肩上,低聲道︰“阿茴,你這樣好,死後是不會和咱家一起入地獄的。”

  所以,他得活著。在這短暫的人生中,盡情相伴。

  裴徊光越發將沈茴抱得緊些,就算他也分不了多少溫度給她。他垂著眼,低沉的聲音噙著對愛人溫柔的哄︰“別哭。咱家舍不得寶寶哭。”

  沈茴閉上眼楮,緊緊擁著裴徊光,任熱淚染濕裴徊光的衣襟。她低語︰“那要陪著我,和我一起讓後衛越來越好。我們一起看孩子們長大,還要嘗遍這世間所有的糖。我把我的志向分你一半……”

  裴徊光摸摸沈茴的頭,只低聲重復︰“別哭。”

  “你說你存在的意義只是為了毀滅。如今事了,便沒了存在的意義。可你還有我啊。”沈茴在裴徊光懷里抬起臉,深深凝望著她。她掛著淚的臉龐慢慢綻出燦爛的笑容,“那麼,就讓哀家做你余生的意義。”

  “嘖。”裴徊光低笑了一聲,喟然般再開口︰“臣領旨。”

  沈茴用手背蹭去臉上殘留的淚,她望著裴徊光笑。裴徊光不喜歡她哭,她便不哭。她要帶他去看這世間一切的美好。

  裴徊光捏捏她的臉,道︰“自己上來的?”

  “嗯!”沈茴重重點頭,噙著一絲小小的驕傲。

  “走吧。”裴徊光牽著沈茴跨過漆紅的護欄。

  沈茴猶豫了一下,蹙眉道︰“再歇歇……”

  話音未落,裴徊光在她身前蹲下來。

  沈茴怔了一下,小聲說︰“你說你不喜歡背人的……”

  她一邊小聲嘀咕著,一邊爬上裴徊光的背。裴徊光站起身,背著沈茴,沿著石階一步一步往下走。

  “你的手指頭當真沒有事?”沈茴用臉蹭蹭裴徊光頸側。

  “沒事。”

  沈茴小聲嘀咕著︰“我可喜歡你的手,你要好好照顧著,不能留疤的。”

  裴徊光沒接話。

  碎雪還在紛紛飄落,落在兩個人的肩上、頭上。

  墨發覆雪,若白頭。

  ‧

  改國號之事,並非沈茴忽然的想法。她在很早之前就有了這個計劃,今日早朝之上,由齊煜親口說出來,雖得到許多朝臣的反對,可沈茴提前安排了朝臣。比如左右丞,都早已被她多次說服。也是得了他們的支持,沈茴才敢讓齊煜說出來。

  雖來反對的意見很多,可沈茴還是一意孤行將國號徹底更改。

  後衛。

  她說過,裴徊光走錯的路,她會陪著他不回頭繼續往前走,直到再走出一條正確的路。

  他失去的國,她幫他復。

  正月末,四地的戰事越來越多,而到了二月上旬,簫起正式起兵,直沖皇城而來。

  沈霆領旨,率兵迎戰。

  再過三個月,沈鳴玉終于為自己爭取了機會,帶著她的弩兵,第一次正式上戰場。

  甚至,滿鬢華發的沈元宏等傷腿痊愈,時隔多年重回戰場,再次為身後的土地而戰。

  沈茴站在高台,遙遙望著父親的背影。

第199章 骨墜

  沙場無情, 父親年事已高,沈茴不能不擔心。可是她連勸父親都不能,因為她知道這是父親自己的選擇。從父親的腿再次可以正常走路, 他心里便想著重回戰場。縱使有危險,在大事大節上,沈家人心中所堅守的, 本相同。

  “嘖。”裴徊光抱臂,“咱家好不容易給這老東西的腿治好, 這是一門心思想再折在戰場上。”

  沈茴轉過頭,瞪了他一眼。

  裴徊光便不再說。

  他走到沈茴的左側, 將自己的手臂略略抬起,讓沈茴搭, 扶著她往回走。

  沈茴喜歡裴徊光的手,可裴徊光的左手小手指缺了一小節。白紗布拆下後, 便瞞不了沈茴。沈茴擰著眉抱著他的手心疼過好一陣。

  知沈茴喜歡他干淨完整的手,自那之後, 裴徊光永遠走在沈茴左側,用完整的右手來牽她、扶她。

  ‧

  沈茴回到昭月宮,開始處理吏政。她有心徹底鏟除朝廷中的貪官, 當真著手開始處理,才知道有多麻煩。人皆有私、有偏好, 還有錯綜復雜的關系網。人人清廉的官場似乎只存在于文人筆下的贊歌。她不得不重新思考過去的認知。也終于不得不承認水至清而無魚是有一定道理的。

  可,總要盡量厘清,盡量讓這潭深水中的淤泥越來越少。

  夜深了, 沈茴埋首在高高的卷宗之中,越發認識到自己的渺小與稚嫩。她要學習的東西還太多。

  沉月心疼地走進來,將披風裹在沈茴的肩上。已是五月中旬, 可是對于京都來說,風里還透著寒。

  “歇下吧。太後是不是忘了明日可是燦珠的大婚呢。”

  沈茴恍然。

  她果真給忘了。

  當初燦珠父親的罪,不過是得罪了高位者。沈茴已替夏盛翻案,還回燦珠的官家女身份,讓她回到了夏家舊宅。王來也忙完了西廠的事情,兩個人挑了好日子,在明日大婚。

  沈茴垂下眼楮,有些遺憾。她真的很想去,可是她實在走不開。四處都在打仗,近有簫起,遠有虎視眈眈的胡蠻番邦。朝中又是一團糟。她時間有限,總是怕來不及。最終她也只能狠狠心,讓沉月帶著她的賀禮,明日代她去參加。

  到了六月末,沈茴花了近半載,總算將朝中官吏徹底整頓了一番。剛好沈霆的捷報接連傳回,朝中人人帶了笑臉,沈茴也松了口氣。

  這日,她懶倦地靠在美人榻上,暫且不用去處理朝政。

  “太後,麗妃給您寫的信。”

  沈茴立刻坐直身子,將信接來,一目十行。

  麗妃出宮時有過迷茫,沈茴便給她指了條路,也是希望她在宮外幫沈茴。

  ——沈茴讓麗妃去找了螢塵。

  沈茴琢磨著麗妃這樣八面玲瓏的性子,興許對從商很有天分。沈茴所料不錯。而且麗妃到螢塵身邊之後,與螢塵的關系也越來越好。

  當初麗妃離宮,錢太醫曾去見她。

  縱使錢太醫將承諾許了千百句,麗妃都沒應。

  她可以正視自己的過去,卻不能接受自己的未來徹底寄托在一個男子身上——被人藏在內宅豢養。少女時,不是沒有天真過,換來的不過是浪子無情。她總要自己做些什麼,她為自己謀一個出路——至少可以憑借自己的本事做到衣食無憂。

  信箋上,麗妃如常給沈茴匯報賬務。

  卿行宮暗道中的夜明珠已被沈茴命人全部挖去,盡數送到螢塵和麗妃手中。國庫空虛,百姓貧苦,錢銀太重要了。她有心用那些夜明珠和宮中的奇寶去他國換車換馬換糧換布……

  有些事情,是不能朝廷出面的。

  沈茴將信箋翻到第二頁,目光落在信箋最後。麗妃在信的末尾,用簡明的詞匯一句帶過,她說錢太醫去找她了。

  沈茴彎唇。

  沈茴忽想起那條夜明珠鋪路的淡藍色暗道。將那些夜明珠盡數賣掉,她也舍不得。沈茴將信件放下,起身走向床榻,拿了床頭的箱枕,將其打開。她將唯一留下的一顆夜明珠握在手中,對著屋內的燭光,眯著眼楮去瞧。

  她玩了好一會兒,才依依不舍地將這顆夜明珠放回去。

  自回京,日日繁忙,沈茴已許久不曾看過雜書。今日得了閑,她忽有了幾分讀鄉野故事的興致。

  她想到了滄青閣樓上的書閣。裴徊光的書閣里擺著那麼多的書冊,無所不有。

  當初剛去接近裴徊光,無數次,她都是靠著那里的書冊去捱難堪。沈茴忽然想起來,自己自從回京都沒有去過滄青閣。

  沈茴沒叫宮婢陪著,自己拿了一盞燈,再次走進博古架後的暗道,往滄青閣去。暗道一如既往的黑,沈茴手中的提燈光影晃動。許久不曾走過這里,故地重來,倒也沒那麼懼黑。

  曾經的委屈、痛楚與難堪,今朝回憶,竟也成了一道淺淺的忍俊不禁。

  ‧

  順歲看見沈茴的時候愣了一下,才忙不迭地行禮。

  “掌印在不在?”沈茴詢問。

  裴徊光如今已不是日日住在宮中的滄青閣,有時候會住在宮外的府邸,與阿姆和啞叔作伴。

  順歲搖頭︰“回太後的話,掌印不在樓上。不過掌印今晚應該會回來。”

  沈茴頷首,將提燈遞給順歲,提裙往樓前走。

  沈茴先去看了裴徊光的那株荔枝。

  也不知道裴徊光從哪里學來的,用了一種罕見的輕薄簑紗和軟紙搭著,將整個養著荔枝的房間罩起來,使得整個屋子都暖熱如夏。縱使沈茴這樣偏愛溫暖的人,進了那間房,也被撲面而來的熱氣弄得有些不適。

  順歲在一旁笑嘻嘻地說︰“掌印可寶貴這荔枝。今兒個就是親自挑肥料去了。”

  沈茴退出去,往樓上的書閣去。她縴細的手指撫劃過牆面,一如曾經。

  進了裴徊光的書閣,發現這里的布置有了改動,而且還隱隱彌漫著一股有些熟悉的藥味兒。沈茴沒怎麼在意,悠閑地去翻書櫥里的書冊,隨意拿起一本無甚興趣,放回去,再取一本。

  幾次之後,沈茴發現了不對勁。

  她快步去別的書架查看。

  一個挨著一個的書架上堆滿書籍,整個書閣擺著萬余卷書冊。

  竟,都是醫書。

  沈茴立在林立的書架間,呆立了一會兒,她轉過身,朝這書閣中唯一沒有變動的白玉長案走過去。

  白玉長案上,攤著些藥方。

  沈茴一張一張看過去,她伸出的手,僵在那里。

  長案上百余張藥方,都是她從小到大吃過的藥。有些藥方有了年歲,紙張發白。沈茴拿起一張拼粘起來的藥方。她記得這是她四五歲時唯一一次任性不想吃藥,搗蛋般將大夫開的藥方撕了。母親抱著她輕哄,哥哥將藥方拼起來粘在一頁紙上,卻不知怎麼遺失了一角。哥哥無奈,只好再去尋大夫寫一遍藥方。

  如今,那張拼接的藥方躺在這里,缺的那一角也被補上,是裴徊光的字跡。

  他是如何將這些藥方都尋來的……

  身後的腳步聲將沈茴的思緒拉回來。

  她輕輕轉身,靠著身後的白玉長案,望向逐漸走近的裴徊光。

  裴徊光抬抬眼瞥她,陰陽怪氣︰“嘖,稀客啊。”

  沈茴將手中的那張藥方放下,她歪頭含笑,說︰“哀家想來哪里就來哪里。”

  裴徊光走到沈茴面前,手掌握住沈茴縴細的腰身,微微用力往上一抬,就讓沈茴坐在她身後的白玉長案上。他俯身,雙手壓在沈茴腰側的案面,湊近沈茴的臉,低沉的語調已換了尋常的語氣︰“怎麼過來了?”

  “想來找書讀。”沈茴實話實說。

  裴徊光“哦”了一聲,慢悠悠地說︰“原先的書沒什麼用處都扔了。想看什麼書?”

  沈茴望著他的眼楮,沒吭聲。

  裴徊光便又道︰“無妨。原本的萬卷書都在咱家的腦子里,想找哪本書,咱家背給你听。”

  沈茴已經完全不想看什麼閑書了。她還是沒吭聲,偏過頭,將自己的臉往裴徊光面前送了送,索要他的親吻。

  裴徊光摸摸她的頭,用溫柔淺琢般的吻哄著她。他的吻有很多種,溫柔時總是這般慢條斯理,細水長流。

  沈茴慢慢合上眼,去感受這一刻他給予的柔情蜜語,又去深深感受這藏在歲月靜好的溫柔下,瘋狂般的卷卷深愛。慢慢地,她開始用裴徊光的方式溫柔回吻,又漸覺不夠,溫柔的親吻變得深繾又用力。

  坐在白玉長案上的她,身子往前挪了挪,細軟的腿牢牢勾著裴徊光,用力地更靠近他。沈茴抬起手臂,去勾裴徊光的脖子,軟紗的寬袖滑落,露出她皙白的小臂。隨著她的動作,她腕上的藥木珠蹭在裴徊光的頸側。

  那個俞湛花費心思用制好的藥浸了半年的木珠手串。

  裴徊光的動作忽然停下來。

  忽然的停頓,讓沈茴有些沒反應過來。她眼睫顫了顫,半睜開眼,見到近在咫尺的裴懷光偏過臉,視線落在她腕上的藥木珠手串上。

  下一刻,裴徊光忽然擒住沈茴的手腕,冷眼將那條手串從沈茴腕上擼下來,握在掌中用力一握。當他再張開手掌時,那一粒粒木珠都化為了灰燼。

  “你做什麼呀?”沈茴驚了,亦從剛剛的繾綣中緩過來,睜大了眼楮不敢置信地望著裴徊光。

  裴徊光卻垂著眼,低低地笑著。

  “啊,咱家已經忍這東西半年了。”

  沈茴眉心漸漸擰起。

  呵,俞湛那小動作怎麼可能瞞得過裴徊光?裴徊光之所以容忍這條手串日日戴在沈茴的腕上,不過是因為這東西的確對沈茴身體有好處罷了。

  裴徊光松開沈茴,他走到長案里側,拉開下面的抽屜,取出一個小木盒。

  當小木盒打開,沈茴先前聞到的藥味兒更濃了。

  那是一條紅繩,穿著一個白色的小珠子。

  裴徊光將紅繩繞過沈茴的頸,沈茴好奇地捏著這粒白珠子。初看以為是玉石,再看卻不是。沈茴細瞧,覺得像什麼骨頭。

  裴徊光缺了一截的小手指忽地被憶起,沈茴頓時僵住。

  隔著長案,裴徊光在沈茴後頸為她系上。他慢悠悠開口︰“木料浸藥效用小,人骨才是最好的材料。”

  裴徊光繞到沈茴面前,欣賞著墜在沈茴鎖骨間的骨墜。

  他笑笑︰“若不夠,再磨幾粒。”

  想起沈茴喜歡他的手,他又改了口︰“取一條肋骨也不錯。”

  沈茴忽然用力抱住裴徊光,將臉埋在他胸膛。

  若知你不喜,不管是療病的藥還是救命的藥,我都不要了。

第200章 情愫

  有時候根本不需要上面的人吩咐, 宮里的人最會捧高踩低,丁千柔死後,她身邊的幾個丫鬟都被管事送去最勞苦的地方做活。除了可以出宮的雙喜。

  雙喜出宮前, 去見了出喜,帶著她一半的錢銀打算留給出喜。雙喜一直不大喜歡出喜,可畢竟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 她如今就要出宮,而出喜落得這樣淒慘, 雙喜于心不忍,想分她些錢財, 也算盡了力。

  出喜和幾個犯了事兒的宮女圍坐在一起,正在漿洗衣物。宮中主子們的衣服歸不得她們來洗, 送到她們手里的都是些公公們的酸臭衣裳。

  “……你們別不信啊。我早晚有一天是要離開這里的!我和掌印是有些交情的!”

  雙喜到時,剛好听見出喜說這話。雙喜腳步生生頓住。

  旁邊的小丫鬟笑話出喜︰“呦呦呦, 瞧你說的像真事兒似的。咱們的確都知道掌印身邊是有個女人,誰不知道去年他抱著那個女人當眾稱呼內人了。你該不會是說你就是那個女人吧?”

  出喜有些心虛, 連話都結巴了︰“誰、誰說掌印只有有一個女人了?你們想一想厲害的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的!哼。”

  “本來還以為是我想差了,原來還真是那種交情啊!”小宮女故意夸張地瞪圓眼楮,“要真是那種交情, 掌印怎麼舍得你在這里做苦差。一雙手都腫得像豬蹄似的!”

  小宮女撇撇嘴,明顯不信出喜說的話。

  出喜听出來對方的陰陽怪氣, 她生氣地說︰“你們別不信!你們等著我今晚就去找掌印!到時候看把你們一張張臭嘴撕爛!”

  雙喜很是無語,沒有想到出喜淪落到這種地方了還在做痴人夢。難道她忘記上次回去之後被掌印嚇得接連尿床三天?

  雙喜是真的怕了。怕出喜今晚真要再去招惹掌印,若惹得掌印一個不高興, 說不定和雙喜有關系的人一個都活不了。雙喜看了看懷里打算送給出喜的衣服,轉身就走。原本打算分出喜錢財的想法也掐了,生怕再與出喜接觸會惹禍上身。

  當天傍晚, 出喜的確再次悉心描了濃妝,裝著膽子去找裴徊光。

  可是她還沒見到裴徊光,就被平盛帶著幾個小太監押著推出宮門。天正下著雨,她只身一個被推出宮門,什麼也沒帶。她爬起來,茫然地想要回宮,守著宮門的鐵面侍衛一個眼神望過來,她嚇得一哆嗦,跌坐在雨中。大雨越來越大,淋濕她濃妝的臉,紅的白的黑的妝料掛滿臉。

  她就這麼被丟出來了?她能去哪啊?出喜坐在雨里放聲大哭。

  侍衛大聲訓斥︰“宮門前豈容你喧嘩!”

  出喜雙肩抖了抖,連哭都不敢了。

  平盛回去復命時,沈茴正懶懶坐在美人榻上,靠在裴徊光懷里,手中握著一卷書在讀。

  出喜幾次亂說,傳到了沈茴耳朵里。她不喜有人在暗處編著和裴徊光的風流事。她做不到裴徊光那般隨手殺人,只好將人攆得遠遠的。至于出喜出宮之後會如何,全看自己造化了。

  沈茴輕輕點頭,平盛畢恭畢敬地低頭退下去,並不敢看美人榻上親密相偎的兩個人。直到走出去,平盛才嘆了口氣,有些憂心。

  這天下哪有什麼秘密呢?紙是包不住火的,宮中會有越來越多的人知道掌印越來越頻繁地夜宿昭月宮。

  沈茴抬起手又翻了一頁,然後放下的手再次輕攥裴徊光缺了一小節的小手指。她用指腹輕輕磨蹭著他的斷指處。

  “就這個。”沈茴說。

  她將這卷《海棠錄》遞給沉月。

  沈茴執意將通往滄青閣的那片玉檀連根拔去。既然那片玉檀只能讓裴徊光想起那一顆顆埋在玉檀下的人頭,只能讓他困在仇恨里,那拔了便是。

  沈茴打算種植海棠。

  ——關凌的那種雅香海棠。

  世間海棠大多無香,關凌的那片海棠林卻飄著淡淡的雅香,讓沈茴懷念。

  不僅是那片玉檀林,沈茴扔掉了滄青閣中所有的玉檀香,換上新的香料。不是名貴的香料,而是一些不同味道的果子香,聞起來就覺得好甜。她甚至將裴徊光染著玉檀味道的所有衣物都重新用新香薰過。

  她曾經眷戀過裴徊光身上淡淡的玉檀香,後來才知那是血仇的味道。

  沉月拿著《海棠錄》還沒走遠,裴徊光已經扣住沈茴的細腰,將她摁在美人榻上重吻。裴徊光自然知道向來對宮人和善的沈茴將出喜攆出宮的原因。雖他更想將那個蠢貨殺了,可沈茴的舉動讓他心情十分愉悅。

  沉月加快了腳步。

  ‧

  今日,是俞湛的永康醫館接診的最後一日。

  最後一位患者是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他摔斷了胳膊,每日自己過來就診。俞湛為他最後換藥一次,再將湯藥遞給他,親眼看著他喝光,最後喂他一粒糖。

  他付了最後的租金,含笑辭過房主,一身翠竹青衣,背著藥匣離開。

  他穿過長長的街道,正是傍晚時分,許多孩童追逐嬉鬧,見了他,都笑著喊俞大夫,與他打招呼。他微笑著一一與他們頷首。即使,他並不認識這群孩童。

  今兒個是廟會的日子。他如常往蓮花寺去上香。

  沈茴對他說的話,忽地回響在耳畔。

  “俞湛,你說你不想如趙伯伯那般做一介神醫,更想在有限的人生去救助更多的尋常百姓。可一個人的力量總是有限的,你可有想過開醫堂?若你一人可救千人,你教十人,便可救萬人。你教千人,便可救百萬人。”

  開醫堂?

  俞湛以前未想過。听了沈茴的說辭,他猶豫了幾日,接受了這個主意。

  來他的醫堂學醫的人,大多都是些無親無故的可憐姑娘。他也不是很清楚沈茴從哪里尋來這麼多乞討的小姑娘們。當然了,學堂里的人並非全是女子,也有少數的男子,或體弱,或只是單純地想學醫。

  俞湛望著將要落山的日暉,想著自己該如何教出更多的醫者。

  晚風吹來海棠若有似無的淺香。

  俞湛駐足側身,凝望身側路邊栽種的海棠林。

  沈茴在宮中種了許多海棠,不知怎麼的,宮外京都也開始紛紛效仿,如今整個都城隨處可見海棠。

  俞湛探手,抬起海棠枝上一朵海棠,合眼輕嗅。

  ——她身上近日來也總有這種淺香。

  俞湛睜開眼楮,望著指間海棠片刻,緩緩放下手來,繼續往蓮花寺去。

  平日人並不多的蓮花寺今日卻很多人,熱熱鬧鬧。俞湛恍然,原來今日是中秋。他如往常那般拜過佛陀,添了香火,再在香火簿上寫下“長命百歲”四個字。

  厚厚的香火簿上,每一頁都是這四個字。

  熟識他的老和尚念一句“阿彌陀佛”,慈眉善目開口︰“寺中合歡樹很是靈驗。多少善男信女會于各種佳節,將紅綢高拋。俞大夫至今未婚娶,不若為自己拋出一道善緣。”

  俞湛本想拒絕。猶豫之後,他含笑應下,去了一旁的領綢處排隊。在他前面有長長的隊伍,或成雙成對,或心懷祈盼。

  俞湛排了很久,終于走到桌前。

  年歲不大的小和尚,笑著給他遞筆。

  紅綢上,有人將自己和心上人的名字寫在一起,有人寫下求姻緣的詞語。

  俞湛握筆,在紅綢上寫下一個“回”字。

  回,是沈茴的茴;亦是裴徊光的徊。

  俞湛拿著紅綢,去了合歡樹,在身旁人群的歡笑聲中,虔誠地將紅綢高拋。他向後退,長久凝望隨風吹動的紅綢。

  願,她和她的心上人琴瑟調和死生契闊。

  早已有之的情愫深藏心底,不移不忘。

  若有朝一日她回頭,會發現他一直在身後。

  可俞湛更希望他的守候是一場空等。因為他不願意她受情傷不願意她難過,盼著她在她與心上人的愛情中永遠甜如餞。

  俞湛轉身,歸家準備明日的授課。明日是醫堂開課的第一日。

  余生,他將全部心血放在醫堂授課,嘔心瀝血。

  裴徊光曾尋過俞湛,跟他要了這些年沈茴的藥方,也要了那壇浸泡木珠的藥。裴徊光詢問俞湛沈茴的病與藥,俞湛一一作答,那是俞湛頭一次驚訝發現裴徊光的耐心。待裴徊光深夜離去,他悵然暗道一聲——怪不得。

  後來大約過了半年,俞湛再給沈茴請平安脈時,不見她腕上的手串,卻聞到她身上熟悉的藥味兒。那是他花了三載心血研出的藥,他對這個味道太熟悉了。

  俞湛了然。

  自那之後,俞湛借口醫堂繁忙,七八日才會去給沈茴診脈一次。每每他對沈茴的藥方做了更改,或者又研了新藥,也不親自送去給沈茴,反而是交給裴徊光。

  俞湛的語氣總是溫潤平和︰“新研了藥,拿來給掌印看看可有改善的地方。”

  偶爾,裴徊光會和他一起討論。

  俞湛會頷首說好,贊裴徊光的藥方。他又總是說︰“煩勞掌印改進之後再送去給太後。”

  裴徊光抬眼瞥向俞湛,想說什麼,最後什麼都沒說。

  她已有裴徊光來醫,俞湛便努力割舍不該有的相思,將時間留給醫堂、去救天下人。因志相同,即使不去見她,亦不孤獨。

  俞湛一生如燭,自燃至熄永遠是光明的。

  ‧

  盛和五年,近五載的戰事終于到了尾聲。

  有人起義造反是為了權利地位想要自己稱帝,有人起義造反卻是為了天下百姓不再受苦。這近五年,大大小小的戰事,有人失敗,有人倒戈,有人永遠葬在疆場。

  沈霆帶著雄兵一路迎戰,曾經的少年戰神仿若歸來,不斷有人歸降,他手中的兵馬也越來越多。沈霆捷報連連,簫起便潰敗連連。簫起本是養尊處優的世子爺,心思城府雖深,可到了疆場上調兵遣將之能遠不敵沈霆。

  更何況,他失了人心。

  因沈茴將他的陰險張揚開。更因為日久見人心,沒有人能永遠偽裝下去。

  簫起本是多疑人,他開始懷疑身邊人背叛。當他開始疑神疑鬼,忠心人亦有枉殺,這人心更是摧古拉朽般潰散。

  到了七月,簫起大勢已去。他帶著殘兵南下,心中立誓他日必要東山再起。

  一個淅淅瀝瀝的雨日黃昏,簫起經過一個小鎮,略覺眼熟,詢問屬下這是何處。

  “主上,這小鎮叫夕照鎮。”

  簫起怔愣了半晌,許久之後,他垂下眼楮,視線落在腕上的菩提珠。

  阿菩……

  簫起握著馬韁的手忽然顫了一下。

第201章 尾聲

  簫起讓殘兵在鎮外等候, 只帶著幾個心腹手下走進夕照鎮。他早就查到了沈菩在哪里,只是一直沒敢來見她。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一身狼狽地去見她。

  又或者, 落得今日狼狽時,越發想念她的溫柔。

  細雨傾斜,落在臉上濕漉漉的。簫起遙遙望著溪水邊漿洗衣裳的沈菩。

  是她, 是住在他夢中十一年的那個她。

  沈菩來時還是晴空萬里,在河邊洗了一會兒衣服, 才開始下起蒙蒙細雨。所幸她帶來的衣物不多,她加快速度很快將衣服洗完, 抱著裝滿衣物的木盆,快步往回走。

  簫起站在原地凝望著沈菩的背影, 直到屬下提醒,他才回過神來, 快步追上去。

  他一邊望著沈菩遠處的背影追去,一邊在心里想著見到她該說些什麼。分明, 這些年他在心里幻想了無數次重逢的情景,亦將千百種見面時要說的話打過底稿。可真到了相見時,他竟還是困在不知道對她說什麼這樣的小問題里。

  她想見他嗎?

  應該是不想吧。

  可他心里又難免有期待。他那顆心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幼稚的期待感了。

  簫起想起芙娘貿然給沈菩寫信後, 他收到的沈菩回信。

  她在信上寫——

  君已無心我亦休,自此山水不相逢。

  祝君安。

  十一年過去, 再想起那封信,簫起心中仍舊是烤灼般的煎熬疼痛。他總是反反復復想象著沈菩寫下這封信時,眼含淚水偏要笑著的模樣。

  怎麼就休了呢?

  休不了。

  她住在他心里, 是他心中最重要的女人。即使迫于形勢娶了旁人,簫起從未忘過沈菩,也從未有過拋下她的念頭。他讓她等他, 他說他總有一天會帶著雄師殺入京城,去接她。

  他沒有騙她。他說的是真心話。假設他日他登上帝位,即使不能給她後位,亦會讓她成為最受寵的貴妃。這還不夠嗎?

  可是她卻因為他迫于形勢娶了旁人,就將兩人深情拋卻,不再等他。

  她就不過分嗎!

  簫起垂在身側的手握起,和前方的沈菩間距離越來越近,他心中復雜的情緒澎湃著。

  眼看著沈菩推開妙安寺的木門。簫起立刻收回思緒,加快步子往前追。然而,他眼睜睜看著那扇木門在沈菩身後關上,而他卻不能再往前走。

  因為,黑壓壓的人從四處冒出來,將他圍了起來。

  他掃了一眼那群人,衣著尋常,可皆無胡須。

  ——東廠的人。

  伏鴉從人後走出來。

  “簫起,咱家五年沒回東廠,在這里等你五年了。”伏鴉望著簫起陰惻惻地笑起來。他這一笑,扯動臉上的燒疤,越發顯得這張臉恐怖至極,讓他像極了索命的惡鬼。

  伏鴉永遠都記得沈菩得了芙娘的信後的慟哭。

  大雪皚皚,他站在院牆外,听著她的哭聲心如刀絞。他在院牆外守了一夜,任寒雪將他塑成冰雕雪人。

  ‧

  沈菩端著木盆快速進了妙安寺,小跑進長棚,把盆里的濕衣服一件件掛起來。木盆里最後一件濕漉漉的衣裳掛在晾衣繩上時,沈菩後知後覺少了一件衣裳,許是遺在了河邊。她趕忙撐了一把傘,回去取。

  傾斜的雨幕降在地上橫斜的尸體——簫起的幾個手下。

  和被刀劍砍殺的屬下不同,簫起身上無一處傷痕。裴徊光說要簫起完整的人皮,所以伏鴉給簫起灌了毒。

  鮮血不停從簫起的七竅涌出,雨水和他的血水混在一起。眼眶里盛滿雨與淚,澀痛難忍,他有心想抹,卻連抬起手臂的力氣都沒有。他無力地躺在潮濕地面,任由身下的雨泥浸透衣料。在雨水的淅瀝聲響中,他甚至能听見自己的五髒六腑碎裂融化的響動。

  他艱難地轉過頭,望向不遠處的妙安寺。眼睜睜看著那扇濕漉漉的木門被推開,看著一個女尼邁出來。油紙傘遮了她的臉。

  是她嗎?

  沈菩看見寺外這樣的場景愣了一下,默念一句善經,沒注意到躺在地上的簫起,而是望向站在東廠人中間的伏鴉。

  伏鴉幾乎是瞬間轉過身去,背對著沈菩。他胸口劇烈起伏,臉色蒼白。

  她說就當她死了,她說不要再去見她。他信守承諾,將她的話牢牢記在心里。就算在這小鎮蹲守簫起五年,也不曾敢去打擾她,哪怕偷偷看一眼都不敢。

  她會生氣他出現在這里嗎?她本是心善人如今又遁入佛門,見他殺人會不會皺眉?

  伏鴉更怕她見簫起如此會難受。

  “伏鴉?”沈菩不確定地開口。

  還是被她認出來了。伏鴉的手抖了一下,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听見沈菩朝他走來的腳步聲,心里頓時慌成一片。

  隨著沈菩走近,油紙傘慢慢上抬,簫起終于在雨幕中看清她的臉。

  原來她的臉燒得這樣嚴重。她最是愛美,曾經因為臉上蹭髒了,又或者起了個不明顯的小紅疹,都會委屈地躲在房中不肯見人。

  她的臉燒成這樣一定很難過。

  沈菩停在伏鴉側後半步,將手中的傘舉到伏鴉的頭頂。傾斜的雨幕被傘面攔住,聲音細細碎碎地欺進伏鴉耳中。

  “施主身上淋透了。”

  好半晌,伏鴉才僵著手去接沈菩遞過來的傘。即使將傘接來,他也偏著臉,不敢去看她。

  “阿彌陀佛——”

  沈菩豎掌,向後退去,伴著她的一道無聲輕嘆,往回走。

  簫起躺在雨泥里,看著沈菩走到身邊,只要他一抬手就能抓到她的衣擺。可是他沒有力氣抬起手,就連出聲喊她的力氣都沒有。他眼睜睜看著沈菩轉身離去,越走越遠,他張了張嘴,一個音發不出來,滿是血水的口中又被灌進了涼雨。

  那扇木門再次在沈菩身後關上,簫起知道再也等不到她走出來。融化潰爛的心忽然開始劇烈地疼痛,窒痛讓他大口大口地嘔血。他被血水溢滿的眼眶黏連,很快什麼都看不清了,視線里只是髒兮兮的一團紅色。

  沈菩回到寺中,沒有再撐傘去河邊尋衣,而是跪在慈悲的佛像前。

  她並沒有認出簫起。

  她不知寺外事的因果,可世間善惡本就難辨。死生早已看透,無謂紛爭,人死如燈滅。她虔誠地捻著佛珠,為世間所有亡者誦著超度的往生經。

  寺外,伏鴉手忙腳亂的將外袍脫了,小心翼翼將沈菩遞來的傘包裹起來,放在一旁,才活動活動手指,去生剝簫起的人皮。簫起將會活著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人皮被剝下來的滋味。

  伏鴉用雨水洗淨手上的血跡,一手小心翼翼將包著的傘抱在懷里,一手拎著血淋淋的人皮。他轉頭凝望妙安寺。

  她皈依了佛,從此伏鴉跪拜每一個遇到的佛,願各路佛善待她。管它是菩薩、明王,還是彌勒佛。

  細雨很快停了,伏鴉轉身回京,此生不會再來打擾她的修行。

  垂柳浮水,雨珠從枝杈間墜入河面,敲醒一圈圈淺淺漣漪。暖紅的落日余暉灑落河面,漣漪浮動間滿是瀲灩。

  夕照鎮的夕陽,真的很美。

  ‧

  裴徊光合著眼懶洋洋地坐在海棠樹下的搖椅中,腿上放著一個紅膽深口大碗,里面裝著些荔枝。那株荔枝生長了五年,終于結出像點樣子的荔枝了。

  裴徊光早就听見腳步聲了,他略略抬起眼皮,瞥著身邊的小東西。

  狗剩兒站在裴徊光身邊,從他腿上的碗中拿了顆荔枝在剝。

  “嘖。跑到咱家這里來偷吃了。”

  狗剩兒小手捏著剝好的荔枝往裴徊光面前送,奶聲奶氣地說︰“不偷吃,給爺爺剝的。”

  裴徊光瞥著狗剩兒小手上沾的泥巴,實在不想吃這顆荔枝。裴徊光眼角的余光瞥見從後院過來的啞叔,略抬下巴,道︰“給他吃。”

  狗剩兒想了想,一顆不夠呀。他又剝了一顆,一手抓著一顆瑩白的荔枝,小短腿跑得飛快,一邊跑一邊喊︰“太爺爺!吃荔枝啦!”

  啞叔才不會嫌狗剩兒的小手上有泥巴,他眉開眼笑地張嘴吃了,又把手中用蘿卜雕的小花燈遞給狗剩兒。

  “好好看哦!”

  狗剩兒接過來之後,立馬轉頭朝裴徊光跑過去,獻寶似的踮起腳尖高舉蘿卜小花燈給裴徊光看。

  裴徊光瞥一眼,嘖笑一聲,道︰“這哪兒好看了?他雕的十二生肖才勉強能看。”

  啞叔傻呵呵地笑。

  狗剩兒湊到裴徊光面前追問著十二生肖有多好看。他一點都不怕裴徊光,甚至沒看見裴徊光嫌棄的目光,將一雙小髒手搭在裴徊光的腿上。

  他剛會說話時,裴徊光隨口一句“叫聲爺爺來听听”,沒曾想他這樣一直叫了下去。有時候裴徊光覺得這孩子挺好玩,但大多數時候還是嫌棄小孩子麻煩,也沒將他養在身邊,讓他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偏偏狗剩兒總是爺爺長爺爺短,圍著裴徊光轉。

  今兒個是蘇翰采那老古板的古稀整壽,裴徊光打算去瞧瞧蘇家將他的干閨女養得怎麼樣了。自那孩子出生,他便沒再去見過。他將快要爬到腿上的狗剩兒扯下去,再把腿上的那碗荔枝塞給他,換身衣裳往蘇府去。

  齊煜,不,應該說安煜,如今十歲的年紀比同齡人要高出許多,長成了器宇軒昂“少年”帝王的模樣。

  蘇翰采是她的恩師,也是朝中重臣。他的古稀整壽,安煜親自登門拜壽。持續五年的戰事終于結束了,舉國歡慶。沈茴也得了閑,與安煜一同去了蘇府。

  沈茴與安煜今日穿的都是常服,對跪地迎拜的朝臣說今日免去虛禮,只為左相拜壽。天下初定的喜悅未消,整個壽宴氣氛很好,其樂融融。

  宴席過半,安煜覺得堂內有些悶熱,帶著隨從出去走走。

  走了沒多久,安煜听見奇怪的響動。他帶著人循聲而去,看見兩個七八歲的小郎君落了水,周圍只有一個小姑娘。那小姑娘回過頭,紅著眼楮朝安煜撲過來。

  “嗚嗚他們落水了!”小姑娘抬起頭露出一張白淨的小臉。

  安煜下令救人。

  “不要怕,他們不會有事。你叫什麼?是誰家的千金?”

  小姑娘怯生生地說︰“我叫蘇為昱。”

  安煜恍然,原來是恩師的孫女。

  “沒有招待好客人,祖父要罵人的。”蘇為昱去拉安煜的袖子。

  “無妨,朕會與你祖父說。”

  蘇為昱笑出一對小虎牙。可安煜剛轉身,蘇為昱臉上笑意盡消。

  其實,人是蘇為昱推進湖中的。

  嗤,誰讓他們說他性格古怪呢?

第202章 後來

  安煜牽著蘇為昱去了前廳, 向蘇翰采簡單說了湖邊的事情。當有人問蘇為昱那兩個孩子是怎麼摔進湖中時,蘇為昱躲在安煜身後不吭聲。那兩個小少爺的家人便不敢再問。兩個小少爺被救上來後嚇傻了,一句話說不出來。當蘇為昱對他們笑出一對小酒窩, 他們兩個只會放聲大哭。

  恐驚聖駕,兩個小少爺的家人趕忙帶著孩子提前告辭歸家。

  裴徊光多看了蘇為昱一眼,笑了。他慢悠悠地開口︰“蘇家千金乖巧討喜, 進宮伴讀罷。”

  大壽星蘇翰采瞬間黑了臉。五年了,他始終對裴徊光讓獨孫男扮女裝這事兒耿耿于懷。他盯著裴徊光咬牙切齒︰“掌印這話荒謬!伴讀都是男郎, 我的孫女如何進宮伴讀啊?”

  他故意在說到“孫女”二字時,加重語氣。

  裴徊光頷首, 道︰“左丞說得對。就那送到陛下身邊當個大宮女也不錯。”

  “你!”蘇翰采氣極。

  安煜皺眉。到底是左相府千金,給她做宮女成什麼樣子?她剛要開口, 蘇為昱抱住她的腿,大聲說︰“為昱想進宮陪哥哥讀書, 做哥哥的婢女!”

  他仰起白淨的小臉蛋,可憐兮兮地說︰“哥哥帶我走吧。”

  雖然家里對他很好, 可是蘇為昱不想困在如今的窘境里,他想給自己謀一條不同的路。

  安煜一怔,瞧著她這樣子, 忽然有點心軟。

  裴徊光笑了︰“真是個乖孩子。嘖,若是左丞不準你入宮, 咱家可要搶人了。”

  “裴徊光你別欺人太甚!”蘇翰采氣得快要跳腳。他的獨子急急拉住他的袖子。蘇翰采冷靜下來,蘇為昱進宮總比被裴徊光這個瘋子帶走要好,他只好咬牙沉默下來。

  是沉默, 也是默許。

  蘇翰采在心里默默罵著裴徊光,又盼著英明神武的年少帝王早日將這作惡多端的司禮監大太監扳倒!

  坐在上首的沈茴隔著一張張宴桌,望向裴懷光。宴席每桌都坐滿了, 唯裴徊光的那一桌只他一個人。她將手中的茶盞放下,道︰“時辰不早了,哀家也該回宮了。”

  听了她這話,滿座賓客立刻起身。

  沈茴望向安煜,問︰“煜兒,你一起回嗎?”

  安煜搖頭,稱還有些事情要做。

  沈茴望向安煜的目光噙著滿意。煜兒從小就懂事,這五年更是成長飛快,如今已經可以自己處理很多朝政了。沈茴從一開始就有心教著她,如今也在慢慢放權。

  “徊光,同哀家回宮。”沈茴起身,朝外走。

  聞言,裴徊光亦起身,立在一旁,待沈茴走到身邊,略欠身,遞出小臂讓她搭。

  裴徊光走了之後,廳內宴席的氛圍更輕松了。

  ‧

  沈茴回到昭月宮後,換了身寬松舒服的衣裳,整個人懶洋洋地偎在裴徊光懷里。沒有外人的時候,沈茴總是喜歡這樣黏在裴徊光的身上。裴徊光在昭月宮陪著沈茴一下午,陪她一起用過晚膳後,又一起出去走一走消食散步。

  兩個人走進海棠林。

  海棠葳蕤,可避人影。兩個人走了一會兒,一陣微風將遠處兩個經過的宮女的談話送過來。

  “掌印和太後剛過午時回了昭月宮,掌印一直沒走。你猜掌印什麼時候會走?”

  另一個小宮女壓低聲音︰“不要議論貴人們,小心掉腦袋!”

  兩個小宮女很快走遠了。

  半個時辰後,裴徊光從正門離開昭月宮,回了滄青閣。

  沈茴在書房里處理了些政務,忙到很晚。她放下書冊,輕揉發酸的手腕。

  沉月在一旁揪著眉絮絮︰“太後歇下吧?難得今兒個忙完得早。這五年,您就沒哪天睡的超了兩個時辰……”

  沈茴搖頭,說︰“再熬五年,等煜兒長大就好啦。”

  她彎著眼楮笑︰“等那時候呀,我每天睡上五六個時辰!”

  沉月也跟著笑起來,她彎腰幫沈茴揉著手腕。

  沈茴在軟椅上坐了一會兒,略解了乏,便帶著團圓從暗道往滄青閣去了。

  這些年,她去滄青閣的次數屬實不多。

  到了滄青閣,沈茴尋到裴徊光時,他正懶洋洋地坐在一堆玉料後面,用一塊紅玉給狗剩兒雕花燈。比起瓜果食材,他還是更擅長在玉石上雕琢。沈茴安靜地坐在他身邊,雙手托腮,瞧著他雕刻。他的手又好看又靈巧。只是每每沈茴望見他缺了一小節的小手指,總是心疼。沈茴移開視線,開始在房中隨便看看。

  博古架上擺著很多惟妙惟肖的玉雕,都是裴徊光閑來無事時雕來打發時間的。

  沈茴被角落里的一個檀木小盒吸引了目光,她蹲下來,緋紅的裙擺鋪地像綻到盛時的紅薔薇。她將小木盒打開,看見里面是一個白玉雕的鏤空球。她好奇地將它拿出來細瞧,驚艷于其上精致的雕紋,又疑惑于其中嵌著的刀片。

  沈茴怔了怔,忽然想起來許久之前裴徊光曾讓她挑一個小玩意兒,他要親自雕一個與她一起玩。她凝望著掌心里的白玉球,指腹輕輕摩挲著上面密密麻麻的孔洞雕紋。她一邊琢磨著這小東西的玩法,一邊問出來︰“這個到底是怎麼用的?”

  裴徊光抬抬眼望過去,猶豫了一下,才開口︰“剃球沒什麼可玩的。”

  他將手中的小刀放下,上半身略向後靠,略有深意地望著沈茴,慢悠悠開口︰“怎麼,又想和咱家玩點新奇的花樣兒?”

  沈茴沒怎麼听裴徊光的話,她蹙眉望著手里的白玉球,默念著它的名字,還在琢磨著它的用法。片刻之後,沈茴驚訝地抬起眼楮望著裴徊光,說︰“我好像知道是怎麼用的了。”

  裴徊光“嗯”了一聲,朝沈茴伸出手,沈茴將手遞給他,由他拉進懷里。她手中還攥著那個泛著瑩光的白玉剃球。她攥弄著剃球,問︰“你都雕好了,怎麼一直沒用呢?”

  裴徊光默了默,才道︰“毛茸茸挺好,蹭著舒服些。”

  他用指背慢條斯理輕蹭自己的臉頰,動作緩慢下移,再在自己微涼的唇上輕輕地捻蹭著。

  “你又口無遮攔……”沈茴小聲嘀咕著。她抬起眼楮瞧見裴徊光動作,迅速將他的手拍開。她帶著嬌嗔的輕哼軟綿綿的。她垂著眼楮,還在瞧著手里的剃球。

  過了好一會兒,沈茴拽一拽裴徊光的衣襟,亮著眼楮問他︰“若我用了,也可以像你一樣白白軟軟嗎?”

  “嘖。”裴徊光低笑一聲,“太後說話也不見得有遮攔啊。”

  沈茴也覺得說的有點過了,她抿唇低下頭,不去看裴徊光,卻軟軟靠在他懷里。

  裴徊光直接將沈茴抱起來,往盥室去。

  共浴之後,裴徊光將沈茴抱坐在高高的三角桌,用剃球幫了她。

  “好了。”

  沈茴搭著裴徊光的肩,從三角桌跳下去,跑去銅鏡前細瞧。她有些失望地小聲嘀咕︰“還是沒有你的白軟……”

  “走罷。”裴徊光拿了件長袍裹在身上,再取一件將沈茴的身子裹起來,拉著她回樓上的寢屋歇息。他牽著沈茴上樓之後,又出去了一趟,拿了些小玩具回去。

  長夜漫漫,不舍休。

  沈茴將腳從裴徊光腿間掙開,嬌弱無力地用足尖踢踢他的小白軟,故意拿出幾分太後的威嚴來,低聲道︰“不要再打哀家的主意了成不成?”

  裴徊光笑了,他握住沈茴的腳踝,讓她的足心踩實。他望著沈茴的目光噙著近乎瘋狂的繾綣,啞著嗓子說︰“不成。”

  當然不成。

  裴徊光的聲線有一點混濁。

  沈茴彎起眼楮對他笑,裝出來的威嚴散去,只軟軟勾著裴徊光的脖子。她說︰“哀家受夠了白日當太後,夜里背著全天下與你做對食的日子。”

  她又去親吻裴徊光蘊滿深情的漆眸,低聲引誘︰“掌印想想辦法?”

  裴徊光睜開眼楮,眼睫上殘著她的溫柔。他偏過臉,將口中含著的緬鈴吐出來,吐字清晰地說︰“好。”

  翌日,沈茴睡過頭了。

  裴徊光掀開被子,將沈茴攥著他的手拿開。她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染了這癖好,夜里要攥著小白軟睡。眼前浮現她享受般深含吮啄的模樣。裴徊光為她蓋了蓋被子,縱她多睡一會兒,早朝遲一回又如何。

  ‧

  這還是沈茴第一次遲了早朝,雖知道如今煜兒長大了,就算她偶爾不去也無妨,可沈茴還是不願意缺席。她趕去珠簾後坐下時,早朝已經近了尾聲。

  隔著珠簾,沈茴瞪了一眼白玉階下的裴徊光。還在氣他沒有及時將她喚醒。

  似有所感,裴徊光抬抬眼,望向珠簾的方向,輕扯唇角。

  今日早朝上沒什麼大事,不久後散朝。朝臣恭送陛下離去,三三兩兩談笑著往外走。沈茴因為急著過來,剛坐下沒多久,倒沒立刻起身離開,想著再坐著歇一歇。

  蘇翰采和兩個朝臣一邊說笑一邊往外走,經過裴徊光身邊,想起今早送進宮的孫子,他心里頓時生出一團火。他沖裴徊光翻了個白眼。須發斑白的老人家,還生了一張古板的臉,翻白眼的動作被他這張臉做出來,煞是好笑。

  好笑,裴徊光便笑了。

  蘇翰采更氣,他咬牙切齒地陰陽怪氣︰“掌印這身紅衣穿得還以為要辦喜事。呵,頭幾年不是還有個內人?怎麼,被人家拋棄啦?”

  裴徊光瞥他一眼,慢悠悠收回目光。

  蘇翰采繼續挖苦︰“裴徊光,你若真的閑,還真不如娶個媳婦。也不至于去管旁人家的閑事!”

  朝臣都知道這幾年蘇翰采一直針對裴徊光,即使裴徊光這幾年安安分分地沒辦什麼壞事兒,每日上朝也不過走個過場,朝事不問,反倒像太後的拐杖。听著蘇翰采又開始找裴徊光的毛病,朝臣們放慢腳步,豎起耳朵。

  裴徊光抬眼,遙遙望著玉階上的珠簾,慢悠悠開口︰“會給左丞送請柬。”

  蘇翰采愣住了,其他朝臣亦是十分驚訝。

  ——瘋子裴徊光要娶妻?

  一陣珠簾輕晃聲,沈茴撥開珠簾,露出一張仙姿玉色的鳳容。她含笑望著裴徊光,問︰“婚期在什麼時候?”

  “九月二十二。”

  九月二十二,是他們兩個人的生辰。

  “恭喜掌印。”沈茴遙遙望著裴徊光,眼尾輕挑,勾出一抹惑人的嫵麗風情。

  朝臣們紛紛低下頭,不敢去看輕晃的琉璃珠簾相伴的絕色容。不知不覺,少女的稚嫩氣息在沈茴身上散去,芳華正盛,竟綻成這般驚心動魄的美人貌。

第203章 結局

  戰事剛歇,將帥仍未全部歸京。沈元宏和沈明玉京早一些,沈霆來得晚一些。

  沈霆率兵歸來時,滿城百姓恭迎,萬人空巷。百姓自發一路跟在沈霆率領的軍隊後面,街道兩旁百姓人擠著人,大聲高呼。

  已五年不見哥哥,沈茴早早帶著安煜站在城門上的停望台迎賀。

  終于看見兄長的身影,沈茴心里的焦急化成滿滿歡喜。她不由自主往前邁了兩步,將手搭在牆圍,翹首遙望,望著哥哥高頭大馬上的身影越來越近。

  她看見哥哥側首望了一眼,然後將馬停下。無疑,沈霆這個動作引起了所人的注意,百姓紛紛順著沈霆的視線尋過去,便看見人群中的一位女子。

  沈霆彎腰,朝駱菀伸出手。

  駱菀本該與沈茴一起站在高高的停望台迎接沈霆。可是駱菀等不及。五年了,她沒一日不在擔驚受怕度日如年,本就失去過沈霆七年,哪里承受得了他再出意外。是以,她迫不及待地出了城門,艱難擠在人群里,只為早看見他一些。

  被這麼多目光望著,駱菀顯然有些局促,尷尬又求救般望向沈霆。沈霆笑,伸出的手再近她一些。

  駱菀猶豫了一會兒,硬著頭皮將自己的手遞給沈霆,在萬人的注視下,被沈霆拉上馬。沈霆雙臂環過駱菀的腰側,握著馬韁,再次向前。

  駱菀听見人群的笑聲,她低著頭,紅著臉小聲抱怨︰“這麼多人看著呢!”

  沈霆大笑,低下頭湊到駱菀耳邊,說︰“怕什麼?你是我沈霆的妻。”

  沈霆身後跟著的一員年輕副將笑呵呵地打趣︰“嫂子別害臊啊!大哥這五年夢里都念著你哩!”

  近處的百姓哈哈大笑,不知道是誰跟著起哄︰“嫂子別害臊!”

  其他百姓竟跟著一聲聲喊起“嫂子”來。越來越多的人跟著起哄喊,聲音一道挨著一道,遠處停望台上的沈茴亦隱約听見了。

  名門閨秀的出身,讓駱菀整張臉都紅透了,可偏偏心里被濃烈的歡喜充盈。

  知駱菀發窘,沈霆瞬間板起臉,威嚴掃視周圍起哄的百姓,眾人立刻住了口,不再起哄喊嫂子,只是歡笑卻忍不住。

  沈霆收回目光時,所威嚴散盡,他低眉凝望駱菀,只剩柔情。

  最怕鐵血柔情,跟著起哄的人群都安靜下來,望著雙人一馬,頗些艷羨,亦有祝福。

  停望台上的沈茴眸中含笑。她的目光從哥嫂身上移開,緩緩望向後方跟著的軍隊每一個士兵臉上的笑容。她願此番天下初定後,不要再起那麼多戰事,願所將士平安歸家,再也不與家人分離。

  ‧

  婚期,沈茴回了沈家一趟,和裴徊光一起回去的,為了商討婚事。

  沈明玉十七歲了,在戰場上磨礪了五年,如今亭亭玉立,颯爽英姿。因為兩次戰功,她如今也成了個不大不小的武臣。右丞曾暗示過沈茴,沈家出來的姑娘當本朝頭一個女將軍恐怕惹人非議,理應避嫌。

  沈茴搖頭,沈明玉的戰功不是假的。不管她是不是沈家姑娘,憑著戰功都應該得此官職。更不應該為了所謂的避嫌,委屈她的功績。

  沈茴問心無愧。

  沈茴與裴徊光的婚事……

  這麼多年了,沈元宏不答應又能如何?他一聲不吭坐在湖邊釣魚,偶爾敲敲腿。腿傷痊愈後再次上戰場,讓他腿上的舊傷偶爾會疼。不僅如此,這次重上戰場,讓他身上又落下幾處傷,一次中了箭,差點一口氣沒緩過來。即使這樣,他也沒後悔,反而將滿身的傷痕當成功績。

  沈夫人送了沈茴和裴徊光離開,尋過來。她挨著沈元宏坐下,和和氣氣地開口︰“就答應了吧?你看裴徊光這五年很安分,沒再作惡。國庫耗盡,咱們阿茴很是憂慮。最後是裴徊光列了份單子,執劍朝,逼滿朝文武拿出單子規定的錢銀。從貪官手里挖到不少錢哩!然後那些奸商只好巴巴捐錢銀……”

  沈元宏沒吭聲。

  “年前胡地的烏茲、遼伊、疆鈷等幾個蠻夷之地新歲來朝,估摸著是想欺負咱們帝王年幼,竟為非作歹欺壓城中百姓。是裴徊光率領東廠的人,將那些個親王鎖上鐐銬,一直驅離邊境。”

  沈元宏望著平靜的水面。

  沈夫人瞟一眼沈元宏的臉色,繼續說︰“這幾年你們都出去打仗啦,阿茴又忙。咱們府翻新的事兒都是裴徊光親自督辦的。”

  沈元宏終于有了動作,他瞪著沈夫人,斥道︰“你被收買了?”

  沈夫人知他性子,也不忤著他說,而是沉默一會兒,繼續開口︰“其實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這人是阿茴選的。做母親的,最了解自己的孩子。我相信女兒有她的道理。”

  沈元宏臉色緩和下來。一想到女兒,他的眼中總是忍不住勾出幾分柔情來。

  沈夫人偷瞥他一眼。

  “呸!”沈元宏摔了手里的魚竿,“什麼破湖,連條魚都沒!”

  “嗯嗯,我一會兒陪你去府外釣魚?”

  沈元宏沉默下來。過去良久,他又重重嘆了口氣,說︰“明玉都十七了,她的婚事你也得上心些!”

  听他轉移了話題,沈夫人知道他這是同意沈茴和裴徊光的婚事了。她笑著說︰“好好好,我上心些。只是這孩子養得野,尋門合適的親事不太容易。我又不是沒張羅過……”

  “罷了。我算是弄明白了,孩子長大了,管不了啊……”沈元宏將手覆在夫人搭在膝上的手拍了拍,“夫人吶,咱們養點貓貓狗狗吧。那些小東西听話些!”

  沈夫人的眼楮亮起來。說到這個,她可感興趣了。

  “好啊!養一只大狗兩只貓,咱們天天晚牽著狗出去溜達消食。等進了屋,軟乎乎的貓可以抱在懷里玩呢……”

  ‧

  位高的宦臣會娶妻,可太監娶妻都很低調,不會大操大辦。裴徊光成親,朝中的文武大臣們點犯愁——禮是一定會到的,可他們要不要親自過去慶祝?

  大臣們沒有犯愁很久,因為某一日散朝時,陛下說會去參加裴徊光的大婚。

  陛下開口,滿朝文武就算原本有事不能去的人,也得把其他事情挪一挪,必要登門參禮。

  安煜是從什麼時候知道沈茴和裴徊光的關系的呢?她自己也說不清,她本就懂事很早,在很早之就懵懵懂懂知曉母後與干爹的關系不一般。

  剛懂事時,她是听了孫嬤嬤的,鼓起勇氣跑去纏著裴徊光喊干爹,為了自保。那時候她年紀太小,對世間許多事都一知半解,裴徊光沒有如旁人那樣苛待或鄙夷她,她便不怎麼害怕裴徊光。

  她慢慢長大,也曾疑惑母後跟干爹走得那樣近,會不會迫不得已的因素?畢竟嫁給一個閹人,到底不是什麼喜事,更不被尋常人接受。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的疑惑自然沒了。

  時間總是能給一切事情一個答案。

  至于母後嫁給一個太監是不是過于離經叛道?一個女扮男裝的皇帝,本就一直在離經叛道的路上。

  安煜到了元龍殿,看見蘇為昱墊著腳去書櫥里拿書。

  安煜身後的太監剛要出聲阻止,安煜制止了。

  她望著小小的蘇為昱,仿佛看見了幼時的自己。初遇時,蘇為昱笑出一對甜甜的小虎牙攥著她的袖子喊哥哥。

  蘇為昱笑得那樣甜,可安煜一眼看出來這笑容是裝出來的。

  ——因為,她像蘇為昱這樣大的時候,也最會偽裝。

  她不清楚蘇為昱為什麼想進宮來,可因為看見了幼時的自己,這種熟悉感,讓她將蘇為昱帶進宮。

  ‧

  昭月宮里曾有一處三層小樓,一直被閑置著。沈茴令人重新修葺,打掃。如今國庫並不充盈,她命人不要鋪張,用了最低的預算方案。

  牌匾做好了,兩個小太監踩著木梯懸掛上去。

  沈茴站在下面,眉眼含笑地望著牌匾上的“浩穹樓”三個字。

  在卿行宮時,裴徊光令人改了她住處的名字,又令書法大家親自題字做了牌匾。後來沈茴在裴徊光的書房無意間發現裴徊光曾親自題字。猜他是為了免去她的麻煩,另尋他人題字。

  其實,沈茴將裴徊光的題字偷偷帶走了,後來回京也帶著。如今懸起的牌匾,正是用著裴徊光的字。

  這幾年,沈茴以身作則,極其節儉,不僅膳食少葷腥,就連糖也吃的極少。重修這座小樓,竟是她這幾年最奢侈的一件事兒了。

  圓滿快步走來稟事。她如今已不在沈茴身邊做事,而是成了宮中女官,掌管更多的事情。

  為此,團圓拉著圓滿到沈茴面前評理。團圓說每次有什麼事兒,圓滿都是正義凌然大道理一堆地動員旁人,可事情到了眼前,每每嚇得雙腿打哆嗦。每次都是她沖在圓滿前面呀!

  沈茴笑著讓圓滿對團圓解釋。果然,沈茴一句話沒說呢,圓滿叭叭講了兩刻鐘大道理,將團圓說得心服口服。甚至團圓紅著眼楮抱歉自己不懂事,耽誤沈茴與圓滿做事。她還發誓以後一定長進……

  圓滿是來稟告今年采辦新一批宮女和太監的事情。宮女到了年紀會出宮,太監們的數量也會各種原因不斷減少,宮中每隔兩三年都要重新采入。

  “如今宮中主子不多,微臣覺得應當減少新宮人的數量。”圓滿說。

  沈茴想了一下,將圓滿報上來的新宮女數量再砍一半,新太監的數量更是砍去九成。

  沈茴一直覺得將好好的人弄殘為奴,太過殘忍。她有心慢慢取締內宦制度,又能將很多如今太監掌管的職務交給女官來做。她清楚知道內宦制度由來已久,不是那麼容易消除,只好循序漸進。至少在她在時,能少殘害一人便是一人。

  沈茴重新抬頭望向牌匾上裴徊光的題字,含笑看了一會兒才去。回去之後,她坐在美人榻上,編著一條紅色的百結繩。

  對于馬上來臨的大婚,沈茴心里自然期待。

  她曾嫁過一次,帶著恨與懼惶惶入宮,沒有半分成親的歡喜。不像如今,她數著日子,心中那樣期待。嫁衣是母親和長嫂親手為她縫制,寄托了對她的祝福。首飾是哥哥給她準備好的。沈茴沒什麼東西需要自己準備,何況她那樣繁忙。是以,她只好親自來編這條結發的百結繩。

  死結一個挨著一個,牢牢相扣。

  ‧

  裴徊光要娶妻,這事兒在朝野間都掀起了軒然大波。

  他?

  這邪魔瘋子會娶妻?強搶來的吧?嬌娘子說不定要哭得肝腸寸斷了!也不知道新娘子能在裴徊光手中活幾日!人人為新娘子惋惜,又忍不住好奇是誰家的新娘子要遭這大殃!

  人們紛紛打听,只知沈家近日來似乎在籌備喜事。有人說,裴徊光正是要跟沈家結親。可是沈家未出嫁的姑娘只有一個沈明玉。

  沈明玉?不能吧!

  轉眼到了九月二十二這一日,京中百姓好奇地走出家門,朝接親的車隊張望。他們看見紅鞍彩繩的高頭大馬之,裴徊光一身紅衣。就算人人懼他,也不得不承認裴徊光生得極好,俊飃仙姿得耀人眼。他們又眼睜睜看著裴徊光帶著的接親隊伍真的去了沈府。

  當所人都在為後衛第一位女將軍惋惜時,愕然看見高扎馬尾的沈明玉出現在沈府門旁笑迎。她穿的,可不是嫁衣。

  這……

  裴徊光要迎娶的究竟是何人?總不會是看中了沈府哪個丫鬟吧?可娶個丫鬟,也不至于這樣的陣仗吧?

  听說陛下帶著滿朝文武已在裴府入席等候,就連封地的親王侯爵和番邦之地都紛紛送來了賀禮。這樣隆重的婚事,且新郎官是第一大閹賊裴徊光,人們不得不好奇新娘子究竟是何方神聖。

  眼看著裴徊光進了沈府接新娘子,與沈霆熟識的人忍不住問出來︰“沈將軍,掌印迎娶的是貴府何人啊?”

  “⼳妹。”

  堵在沈府門口看熱鬧的人都愣住了,沈霆的⼳妹不是宮中的太後嗎?一張張臉龐浮現了驚愕和茫然。

  沈元宏動了動唇角,板著臉解釋︰“老夫有四個女兒。三娘與四娘為雙生子,正是因為雙生子會體弱。⼳女比太後身體更差些,所以養在深閨無人知。”

  有人恍然,有人驚奇。圍在沈府大門外的人群三三兩兩地竊竊私語。

  沈元宏轉頭,目光復雜地望向裴徊光走進府內的背影。他剛剛說的,是裴徊光的主意。

  裴徊光囂張慣了,這一生做了無數次指鹿為馬的事情。今日,再指鹿為馬一次,堵全天下人的嘴。

  他到底不願意沈茴的身上有了與閹人有染的污點。

  沈茴身著嫁衣,坐在房內等候,母親和長嫂陪在她身邊。她望著銅鏡中的自己,慢慢揚起唇角。

  “把長壽面吃了一些。”沈夫人將親手煮的面遞給沈茴。

  今日不僅是她與裴徊光的婚期,也是她的生辰。她吃著母親煮的長壽面,軟而香。

  “怎麼忘了染指甲?”駱菀瞧著沈茴干干淨淨的指尖兒,著急地想要吩咐下人去取甲脂。

  “嫂子,是故意不染的。我不喜歡。”沈茴溫聲說。

  ——不是她不喜歡,是裴徊光不喜歡她染指甲。

  “來了!來了!姑爺來了!”婆子在門外喊。

  沈夫人忽然鼻尖一酸,牢牢握住沈茴的手。沈茴將剛吃了兩口的長壽面放下,抬起眼楮望著她笑︰“母親,我會好好的。”

  沈夫人快速扭過頭抹去眼角的淚,笑著轉過臉來,笑著說︰“願我閨女從今以後與佳婿和和美美舉案齊眉!”

  “走吧!”沈夫人將遮面的團扇塞到沈茴手里,催著她別誤了吉時。

  掛著紅綢的雙開木門被緩緩拉開,門里門外的一雙新人望見彼此。

  裴徊光朝沈茴遞出手,沈茴抿唇將手心輕輕放在他掌中。她邁過門檻,站在裴徊光身邊。全福人滿臉堆笑,口中念著賀喜的吉利話,將一條長長的紅繩綁在一雙新人的腕上。

  裴徊光望著沈茴,沈茴垂眼望著綁在兩個人腕上的紅繩。她听著喜慶的全福人滿口賀喜,心里笑著她怎麼這麼會說話,她說的真好听。

  慈眉善目的全福人將綁在兩個人腕之間的紅繩團在一起塞進沈茴的手中,喜氣洋洋地提醒︰“新娘子握緊了,切記不要讓它落地了!”

  沈茴認真點頭。

  沈茴與裴徊光一起去了堂廳拜別父親。沈元宏縱使心里對這婚事不滿意,真到了這一天,也不願女兒又半分不順心,扯起臉上的老皮笑起來。

  拜過父親,就要轉身往外走,坐花轎到裴府。

  駱菀低聲叮囑︰“走出去之後別忘了舉扇。”

  沈茴乖乖點頭。

  她將所的叮囑都記在心里,不肯出半點差錯。

  裴徊光將她的鄭重裝在心里。

  貼著大大的鴛鴦剪紙的廳門被拉開,暖陽照進來。沈茴剛想下意識地閉上眼楮,裴徊光抬手,手掌擋在她面前,為她遮了刺目的陽光。

  沈茴睜開眼楮,撞進裴徊光的目光里。他低聲︰“舉扇。”

  沈茴趕忙彎著唇輕輕點頭,將繡著祥雲連理枝的團扇舉起,遮在面前。

  沈夫人擦擦眼淚,拽拽沈元宏的袖子,小聲說好話︰“細節見真心,咱們女婿會疼阿茴的。”

  “切。”沈元宏撇撇嘴。眼角的余光發現遠處的親戚望過來,他又趕忙扯起臉上老皮笑出來。

  一雙身著大紅喜服的璧人,走出府門。

  圍在府門外的人早已等久,一雙雙探求的目光望向沈茴,想看看沈茴長得什麼樣子。

  團扇擋在面前,又不能將整張臉徹底遮住。待沈茴往走了一段,很多人看見了沈茴的側臉。

  “真的和太後長得一模一樣……”

  “廢話。雙生子當然長得一樣!”

  “沒想到太後還有個孿生妹妹,瞞得這麼深。更沒想到裴徊光居然和沈家結親了……”

  沈茴听著那些人的議論,她輕輕側首,望向身邊的裴徊光。

  裴徊光將沈茴送進花轎,轉身往面的馬走去。

  沈茴歪著頭,從遮面的團扇一側望出去,盯著裴徊光的背影,她緊張地徐徐放著手心里的紅線團。她記著全福人的叮囑,不能讓綁在兩人腕上的紅繩落了地!

  感受著腕上的紅繩,裴徊光慢放了腳步。

  裴徊光了馬,沉月將花轎的轎簾放下,結親的隊伍熱熱鬧鬧地出發。

  沈家人站在府門口,依依不舍地目送車隊。

  ‧

  裴府喜宴坐滿了人,這些朝臣更是很好奇。他們的小廝、眼線急匆匆剛回來,說了裴徊光迎娶的是太後孿生妹妹的事情。

  太後的孿生妹妹?

  文武大臣們沉默著。都是多年混于朝堂的人精,可不是百姓那麼好糊弄的。更何況他們之中大部分人日日上朝,幾乎每天都能接觸到沈茴。

  等到裴徊光接親回來,一雙雙精明的眼楮死死盯在沈茴的身上。

  裴徊光和沈茴在眾人的審視目光中,緩步走過長長的紅綢鋪路。

  安煜起身,滿座文武官員跟著站起來。

  “朕恭賀掌印,恭賀小姨母。”

  朝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陛下發話了,他們只好將疑惑咽下去。

  裴徊光與沈茴謝恩,一同走到紅綢盡頭,將要邁進門檻,裴徊光側首,並不壓低聲線地開口︰“蔻蔻,當心門檻。”

  裴徊光的清晰地傳進朝臣的耳中,他人不由嘴角抽了抽。

  雖說女子閨名當避諱,可是朝中還是有不少人知道太後閨名的啊!

  裴徊光與沈茴走進堂廳禮。

  “一拜天地——”

  兩人轉身,面朝門外湛藍的天野。

  “二拜高堂——”

  兩人再轉過來,跪拜阿姆與啞叔。啞叔傻呵呵地笑著,阿姆卻眼圈紅紅的。她已知曉裴徊光就是她的小,也知道了她的小這些年經歷了什麼。心疼之後,她又感恩——活著就好。

  “夫妻交拜——”

  兩人對視一眼,伏身交拜。沈茴小心翼翼地收了收紅繩略抬手腕,不讓兩人之間的紅繩貼地。

  裴徊光抬抬眼,瞥見沈茴小心翼翼翹起的手腕,慢慢揚唇。

  她這樣珍重又歡喜,真好。

  ‧

  裴徊光的洞房可沒人敢鬧。

  那麼多身份不凡的來賓坐在席間,裴徊光甚至連敬酒都懶得搭理他們。他將沈茴的手攥在掌中,連著被她緊緊攥了一路的紅繩一並握在掌中。

  喜娘說了好些喜詞,然後將兩把用紅綢系在一起的喜剪分別遞給兩位新人。

  給裴徊光當喜娘怕不怕?那當然是怕啊!可是多年經驗,已讓喜娘練就了這般本能的討喜的嘴和討喜的笑。她剛將喜剪遞給兩人,裴徊光的目光落過來,她的臉皮抽了抽。

  “出去。”裴徊光說。

  喜娘趕忙應了一聲,一邊笑著說吉利話一邊往外走,她關門的那一刻,望著坐在床榻上的一對新人笑。只是房門一關,她臉上的笑立刻散了,後怕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不,身為喜娘今天必須笑!她很快又揚起一張喜慶的笑臉,挺胸抬頭地往外走。

  喜房內,只裴徊光與沈茴兩個人。

  兩個人握著喜剪,剪下一縷對方的發。

  沈茴拿出早就準備的大紅百結繩,將兩個人的發一圈圈纏住,緊密裹纏,不分你我,再打一個死結。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裴徊光拿出親手雕的紅玉盒,將兩個人的結發放進盒中。再解開兩個人腕綁了一路的紅繩,一並放進去。

  沈茴將紅玉盒蓋上,小心落了鎖。

  鑰匙在裴徊光掌中,他指腹用力碾過,鑰匙化為了灰燼。

  這紅玉喜盒再也打不開。

  沈茴安靜地坐了一會兒,抬起眼楮望著裴徊光,說︰“說點什麼吧?”

  裴徊光“嗯”了一聲,道︰“要喝交杯酒。”

  “對對對。”沈茴瞬間有點懊惱,“我怎麼把這給忘了……”

  裴徊光側身,端起床頭幾的兩個紅玉杯,遞給沈茴一杯。兩個人勾過手腕,凝望著對方的眼眸飲下合歡酒。

  不知道杯子里是什麼酒,兩個人只嘗出了甜。

  然後呢?

  沈茴拼命想著可有落下哪一步,她想來想去沒有頭緒,小聲說︰“好安靜。”

  于是,裴徊光出去了一趟。

  滿朝文武來參宴,那麼多人,卻並沒有多熱鬧。一個個臣子或滿臉狐疑,或三三兩兩小聲議論,直到裴徊光重新走出去。

  “咱家今日大婚,各位大臣應當拿出參加喜宴的態度來。”裴徊光臉上掛著臉,語氣也輕緩。

  可因為是裴徊光,他說的,旁人免不得謹慎。

  片刻後,席間接連出現一道道恭賀聲。

  裴徊光滿意地頷首,慢悠悠地說︰“如李大人這般笑著,才是來參加婚宴的樣子。”

  席間繼續響起一道又一道的恭賀,與此同時還歡笑聲,仿佛這些人真的只是來參加一場尋常的婚禮。

  片刻後,喜房里的沈茴隱約听見了外面的道喜笑鬧聲,猜到裴徊光又嚇唬人了,她忍不住翹起了唇角。

  裴徊光重新走進來,在沈茴面前俯下身來,捏住沈茴的下巴抬起沈茴的臉,望著她的眼楮說︰“听見了嗎?他們都在祝我們白頭偕老。”

  沈茴彎著眼楮說︰“我听見了恩愛廝守、蜜里調油……”

  她抿唇笑。

  裴徊光將輕吻落在沈茴翹起的唇角,去細細感受這一刻她的歡喜。

  她歡喜,他便歡喜。

  兩個人早已十分熟悉,不管是心里,是身體。親密事已做過多少次,可今日是兩人的大婚夜,交歡便有了另外一種鄭重的意義。

  兩個人將每一個步驟都進地認認真真,甚至虔誠。

  大紅的床褥凌亂,喜服交疊相覆落在地面。

  頸黑玉戒與骨墜反反復復相踫,紅色的系繩勾纏著。

  ‧

  沈明玉喜歡熱鬧,也來了裴府。她雖是女兒身,卻和男子們相交甚好,尤其是朝中的年輕武將。她與幾位年輕的武將坐在一桌喝酒,烈酒入喉,讓她明艷的臉上再添一抹亮色。

  有人偷偷嘀咕——沈家女兒個個都長了張漂亮臉蛋。

  沈明玉心里想著祖父和祖母在家中說不定心酸舍不得,宴席沒結束,便起身離席歸家。

  坐在角落里的聆疾猶豫了一下,跟去。

  沈明玉雖飲了酒,可並沒有醉,她從不允許自己醉酒。她覺察出來有人跟蹤自己,走到僻靜處停下來。她轉身,抱著胳膊冷眼等著,直到看見聆疾走近,她有點意外。

  這幾年戰事不斷,禁軍中人也過戰場,包括聆疾。

  這五年,沈明玉與聆疾私下沒什麼接觸,可沒少一起並肩作戰,死生與共。

  “你在跟著我?”沈明玉將抱著的胳膊放下來,站直身體,稍微有點淑女的模樣。

  聆疾點頭。他朝沈明玉走來,停在她身前三五步的距離,望著她開口︰“你是不是喜歡我?”

  沈明玉愣了。

  “哈。”沈明玉笑,“指揮使這太狂妄自大了吧?”

  聆疾皺了下眉,沉默一息,再度開口︰“你若說是,我好去沈家提親。”

  沈明玉心想自己臉上發熱一定是因為喝了那麼多酒。她別開眼,順便踢開腳邊的一塊小石子兒。

  聆疾等了一會兒,再問一遍︰“喜歡嗎?”

  沈明玉古怪地看著他。

  “許久便想問你。一是你年紀小,二是戰事未歇不敢成家。”

  “我都十七了……”沈明玉小聲嘟囔了一句。

  “嗯。”聆疾點頭,“剛十七沒多久。”

  沈明玉將腳邊的一塊石子兒朝聆疾踢過去,他也不躲。看著石子兒準確落在他靴子,她才問︰“什麼時候提親?”

  “聘禮早已備好。隨時都可以。”

  “那就現在。”沈明玉朝聆疾走過去,拉聆疾的手。

  聆疾望著兩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急說︰“那我去取聘禮。”

  “明天補也成的!”沈明玉拉著聆疾往家走,“他們整日明示暗示,你可總算來救我了!”

  她的聲音里帶著笑。

  ‧

  眨眼又過去五年,屬于三個女子的十年之約到了。

  盛和十年,為皇帝舉辦的生辰宴,安煜十五年來第一次著紅妝,震驚朝野。

  朝臣們嘈雜議論,儀態盡失。可他們很快發現武將沈霆、周顯道、周顯知,文臣左右丞,甚至連司禮監掌印裴徊光都神情淡然,仿若早已知曉。

  定局已成。

  沈茴為安煜親自挽發落笄。

  安煜垂目望著腕間的那粒菩提珠。十年為帝,讓她早就成了合格的帝王。她已查到這粒菩提珠的由來。

  她抬起眼,望著溫柔為她插步搖的沈茴,輕聲喚︰“母後。”

  沈茴彎唇對她笑,說︰“煜兒真好看。”

  安煜這一生沒有得到親生父母的疼愛,難過之後釋然。她明白人生得失,即使沒有父母疼愛,亦會在旁處所得。她在國中各地辦了許多善堂,收留被拋棄的孩童,不僅管溫飽,亦讓他們讀書學本事。願這些孩子日後能為國效勞,更能找到自我,所得。

  “好啦。”沈茴說。

  安煜站起身,睥睨下方跪拜的朝臣,不作任何解釋,威嚴開口︰“眾愛卿平身——”

  華麗的明黃襦裝,繡著張牙舞爪的盤龍。

  蘇為昱望著尊威的女帝,勾起唇角,饒有趣味地自語︰“唔,這樣更有趣了呢。”

  他換上乖順表情,朝萬人跪拜的女帝走去。

  從此,安煜換上繡龍女兒裝,為女帝。

  反對?

  誰人可反?

  從帝十年,論政績,匪寇反賊盡消,就連番邦亦再次溫順如羔羊。論權利,兵權在握,權臣拜跪。論民心,設善堂、醫堂、建橋修路,大減稅責,民不聊生已成過往。

  一切正如沈茴十五歲時天真的暢想——

  “我們要做出一番政績來,讓這滿目瘡痍的山河恢復原本繁華昌盛的模樣。屆時,再昭告天下,為子民帶來這一切安康喜樂的帝王,是女皇帝。”

  夢想與痴想往往一步之遙。即使如痴想的夢想遙遠得仿若天方夜譚引人發笑,可只要想,並為之努力,就有實現的可能性。

  ‧

  不久後,沈茴不再同去上朝。可是沈茴並不清閑。安煜信任她,她也想為盛世努力終生。人人都知道,安煜稱帝這十年絕大部分的功績都是來自沈茴的決斷。

  沈茴處理完學堂的事情,換上常服與裴徊光出宮。

  人們的目光時不時落在攜手的兩人身上。沈茴用沈家四姑娘的身份大大方方地拋頭露面。至于多少人信了她是太後孿生妹妹?

  這並不重要。

  裴徊光站在石拱橋上,望著河邊熱鬧的市井。人人臉上都帶著喜色,跑來跑去的小孩子們更是無憂無慮。晚霞灑照,渡上溫柔光影。

  裴徊光耐心地去看每一個人臉上的笑。

  也許沈茴是對的。這世間的善惡有時難分,絕大多數人的心底都存著善念。他感激夏盛心善救下阿姆,也開始幻想很多不知名的人偷偷救下衛氏人。說不定就有衛氏後人在遠處那群歡笑的人群里。

  沈茴腳步輕快地跑來,她手里握著兩串甜甜的糖葫蘆,遞了一支給裴徊光。兩個人並肩站在橋上,吃著糖葫蘆望著遠處安樂的百姓。

  河面水波瀲灩,映出兩個人依偎在一起的影子。

  沈茴偏過頭望著裴徊光。

  沈元宏曾向沈茴感慨她改變了裴徊光。

  不是的。

  沈茴知道改變裴徊光的人從來不是她。而是這世間本就永存的善念。

  ——善無疆,善意永不泯。

  夕陽徹底沉落後兩個人去了寺中添香火。

  供香徐徐燃著,綿長的鐘聲遠遠傳來,寺內一片寧和。

  裴徊光卑身立于慈悲的佛像前,緩誦懺經。

  旁人若知這邪魔人物竟會誦懺經,定要感嘆他虔誠得像個笑。

  沈茴走到他身旁,同他一起虔誠誦念。

  從一開始,裴徊光就不在乎自己罪惡深重不得好死,更不在乎自己死後會下十八層地獄。

  可是余生這樣短,不夠與她廝守。

  他開始怕,怕地獄里沒有她,怕沒有來生與她相遇相守。

  他珍惜余生每一日,一日也不與她分開。

  ‧

  盛和二十九年,太後崩逝,舉國哀慟。

  是夜,裴徊光開棺而入,將繾綣眷吻落在沈茴眉心。梵元鬼錄第十一重,為自戕。自裴徊光選擇修煉邪功時,已為自己布了結局——用自戕結束今生所犯之惡。只因沈茴的存在,鬼錄十一重推遲至今。

  衛緩緩闔目緊擁沈茴在懷,至永恆。

  生同日,死同穴。

第204章 番·大夢一場(一)

  “爹爹?”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仰起臉來,疑惑地望著父親。父親在哭。

  在小姑娘邊還站了個一樣高的小男孩。仔細看去,兩個小孩五官輪廓一模一樣,竟一對龍鳳胎。

  男人望著陷於黑暗中的皇陵墓地擦了擦眼淚。他在一雙兒女面前蹲下來,勉強笑出來,︰“爹爹在送別你們太爺爺呢。”

  月生扭望著遠處的皇陵,眼前浮現太爺爺的影。太爺爺總喜歡坐在一棵海棠下的搖椅上,慢條斯理地剝著荔枝吃。那棵海棠樹明明沒有香氣,可太爺爺卻海棠的淡香花中之最。

  月生聽世人人都怕太爺爺,可她不明白太爺爺有什麼可怕的呢?月生覺得還爺爺可怕些,爺爺大官,叫……西廠督主?威風凜凜的。好吧,爹爹也大官,穿著朝服的樣也很威風。可月生記不住爹爹的官職啦,名字太長啦!

  相反,太爺爺總悠閑。偶爾太爺爺還會剝一粒荔枝遞給她吃。她總喜歡跑去找太爺爺。太爺爺經常嫌棄地她和她爹爹小時候一個德性。

  太爺爺總神色淡淡,可只要看見太奶奶,淡漠的雙眸立刻變得好溫柔!

  有一回月生坐在一旁讀書,讀到“窈窕淑女君好逑”,她提裙小跑到太爺爺邊,驚奇地問︰“太爺爺!書上窈窕淑女君好逑,太奶奶那樣好,太爺爺怎麼逑到的呀?”

  一向潤容神淡的太爺爺哈哈大笑,︰“想當,你太奶奶追的你太爺爺我。”

  太爺爺笑著拽一拽她的j,又︰“不愧狗剩兒的閨女,居然也會問這個。”

  月生眨眨眼,原來爹爹小時候也問過?原來爹爹小時候叫狗剩兒。她捂著嘴笑,絕不敢往外。

  “回家了。”善果站起來,“江潮,牽好妹妹。”

  江潮點,把妹妹的小手勁兒握在掌中,跟在爹爹後。

  走了沒多久,天上飄起細碎的雪沫。

  “哇,才九月末居然下雪了哩!”月生很驚奇。

  一個邁的內宦追上來,遞上兩把傘︰“善大人,拿著。”

  善果接過來。

  “順歲爺爺!”月生眼楮亮起來,“我好久沒看見你啦!”

  順歲笑得彎起眼楮來,將懷裡捧著的糖果盒遞給小姑娘。

  “順歲爺爺又給我糖豆豆吃,順歲爺爺最好啦!”

  “就屬你嘴最甜!”

  善果猶豫了一下才開問︰“你要一直守在這裡?”

  順歲笑著點。

  當初王來奔前程,自去東廠闖,他和順才被調到掌印邊做事。順也個有志氣的,掌印辦事。他沒什麼本事,也沒什麼志向,他守在掌印邊成了習慣。余生,都打算守在這皇陵。

  善果點點,帶著一雙兒女下山。

  雪很小,三個人暫時還沒撐傘。

  月生回望一眼皇陵。

  “小心走路!”江潮提醒。

  月生回過來,小聲︰“太爺爺好輕的。”

  江潮敲敲她的腦袋,一臉嫌棄地︰“又不親的!太奶奶比咱們親奶奶還小兩三歲哩!”

  好像哦。

  月生揉揉自被敲疼的。

  可她很快再開︰“可太爺爺看上去也好輕呀。”

  她瞥一眼前面爹爹的背影,湊到哥哥耳邊壓低聲音︰“我覺得太爺爺看上去比咱們爹爹還輕哩!”

  總守規矩板著臉的江潮猶豫了一下,才小聲嘀咕︰“聽咱們太爺爺練的功法很厲害,駐容!”

  “可太奶奶沒練呀!太奶奶也輕得很哩!”

  這下,江潮解釋不了了。可他哥哥,哥哥不讓妹妹失望。他憋了半天,臉都憋紅了,才小聲︰“這你都不明白?咱們太奶奶大善人!有功德的!她菩薩心腸,自然像菩薩一樣永葆青春!”

  月生懵懵懂懂地點︰“那我要做好事當大善人不也永葆青春?不對不對,我還太小啦。得等十六七歲再開始做善事!”

  江潮嘴角抽了抽,不接話了。

  好半晌,月生再開︰“我想太奶奶了……”

  江潮默不作聲地跟著點了下。

  善果︰“雪變大了,江潮把傘撐開和妹妹一起。”

  江潮聽話地撐開傘,舉在他和妹妹的頂。傘面悄悄朝妹妹傾去,自肩落了白雪。

  “回去早點歇著,明日你們還要進宮伴讀。”

  聽了爹爹的話,江潮規規矩矩地應一聲“”。

  如今宮中只有一個皇和一個公主,乃安煜和蘇昱的龍鳳胎。來蹊蹺,自安煜明確以女帝掌政,京中時常有雙生降生,且多龍鳳胎。初時被議論,後來被奉大吉之兆。

  如今帝王女,朝臣雖拜服,卻仍舊盼著下一任帝王男兒郎,立儲的折時常送上去。安煜部打回去。孕育個艱難的過程,國事繁忙,她不打算再生育。安煜明確這一雙兒女,斷然沒有憑借性別繼承大統的道理。當然,她也沒有因自女帝,而非要送自的女兒去龍椅。國事重,蒼生重。將來皇位誰來坐,看這兩個孩誰適合。

  假這兩個孩都不適合,從天下挑選下一任君主又何妨。

  ‧

  大雪紛紛,星月被烏雲盡遮。

  一片漆黑的棺木中,裴徊光側首,凝望長眠在臂彎裡的沈茴。她安靜地睡著,嘴角微勾著一抹淺笑。雙手交疊搭在上,手心壓著一個精致的檀木盒護著。

  裴徊光雕的那個檀木盒。裡面裝著他們大婚那日的結,還有一顆夜明珠。

  裴徊光望著沈茴唇畔的淺笑,心想她至死都開心不悔的。

  空氣越來越稀薄。

  裴徊光多想生生世世與沈茴廝守。這一生在太短暫。可他清楚自作惡太多,許根本沒有來生。就算有,上蒼也不會垂憐他這樣的瘋魔惡人,怎讓他如願?

  罷了,他從不盼著上蒼垂憐的人。假如人的確有輪回轉世,即墮入地獄,他也可以在血色的煉獄裡爬起來,什麼神佛鬼魅,盡屠之。總將她尋回。假如真的有輪回轉世一……

  沒有也無妨,至少此刻她在懷裡。

  裴徊光凝望著沈茴,將這種凝望延續至永恆。

  將要時了,裴徊光凝望著懷裡的沈茴,念誦梵元鬼錄第十一重,將所有靜脈內髒瞬催裂。

  她今日死,他哪敢拖到明日走。

  裴徊光少時修煉梵元鬼錄,自那時起,明個月十五眠於陰暗的棺中,不見圓月。如今在棺中,擁著他此生浩穹月,陷入長眠。

  ‧

  裴徊光睜開眼楮的時候,雙眼因刺眼的光下意識合上。他在棺中太久,已不適應這樣耀眼的陽光。

  誰擾了他?

  不悅。

  下一刻,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我讓你背的醫書你何沒有背?這天下誰都不信任,你總得學得一精湛的醫術,才保護好你自!”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話。

  裴徊光還記得當的自如何冷眼輕嗤︰“先將敵人都毒死,便不需要自救。”

  面前遍布燒傷的可怖面孔逐漸從模糊變得清晰。

  難聞的燒焦氣味在周圍蔓延。

  啞叔躲在門後探探腦,一臉焦急。

  裴徊光垂目,想了一下上次聽見老東西這話何時。

  建武十一。

  這一,他十三。

  “呵……”裴徊光忽然就笑了。

  “你、你笑什麼?”衛渡坐在輪椅上,握緊手中的鞭敲在桌面,氣急敗壞。

  裴徊光抬抬眼,重新望向坐在面前的老東西。視線從他被燒焦的臉,漸漸下移,到他已萎縮無力的腿。

  大概裴徊光沉默了太久,衛渡抬手,將手中的鞭朝裴徊光甩過去,卻輕易被裴徊光握住。裴徊光用力扯過他手中的鞭,他整個人失重從輪椅上摔下來。

  啞叔嚇壞了,站在門啊啊嗚嗚。

  裴徊光垂眼望著腳邊的人,眼前浮現幼時父親將他抱在膝上的情景。那時的父親溫潤謙和,總被誇一句風度無邊。

  “啞叔,去打水。”裴徊光側首。

  啞叔猶豫了一會兒,跑出去。

  裴徊光彎腰,將爛泥一樣的人抱了起來。

  “你要幹什麼?你想淹死我不成你這個逆!”

  裴徊光嘆息,垂眼看他,帶著悲憫︰“你上真的太臭了。”

  “你!”衛渡臉上一陣白一陣紅,可他滿臉都燒疤,一點都看不出來。

  裴徊光將他抱進盥室才放下。他在父親邊蹲下去,去脫他的鞋襪。雪白的綾襪上沾了血水,被脫下的時候扯下了腐肉。

  裴徊光忽然抬眼審視父親的神情,訝然現他不覺得疼。已經麻木了嗎?

  衛渡警惕地盯著裴徊光。

  忽地一陣愕然,他驚訝現自一手將兒培養成這般……連他都要忌憚提防的模樣。

  啞叔提著一桶水跑進來,濺出的水弄濕了他的衣服。

  裴徊光慢悠悠地將清水倒進木盆,在水聲相伴下,他︰“不就學醫,怎呼什麼?”

  衛渡皺著眉驚訝地盯著裴徊光。

  好半天,他才知道裴徊光不想虐待他,而在給他洗腳。

  衛渡有點懵。

  不僅洗腳。裴徊光幫衛渡徹底洗了個澡。然後又拿了藥,親自給他上換藥、穿衣。平時這些事情啞叔做的,可啞叔在太笨手笨腳。

  衛渡疑神疑鬼地盯著已經長成少郎的兒,自這世唯一的親人。衛渡一直皺著眉。早幾的時候,他已經看不透這個兒的想法了。

  裴徊光站在洗手架旁,認認真真地洗手,將手上的藥物殘留洗淨。望著自完整的左手小手指,他作停頓了一下,有點不適應。

  裴徊光終於將手勉強洗淨,拿了雪帕將手擦淨。然後他走過去,推著父親的輪椅,將他推出去。

  外面,陽光正好。

  “你不要在我這裡浪費時!我讓你讀的兵書你讀完了沒有!”衛渡不停督促。

  體日差,他怕自等不及。

  裴徊光沉默了一會兒,才︰“不就復國?你少幾句廢話罷。”

  衛渡錯愕,有點不敢置信地艱難轉回望。他很清楚兒對他的復國夢如何嗤之以鼻。這話從兒中出來,衛渡簡直不敢置信。

  裴徊光眯起眼楮望著耀目的陽光。

  他從不得上天垂憐,也不信這重生機會上蒼給予他。

  不她求來的?

  他既重活一遭,必不辜負。

  她他只走錯了路。好,這一回,他便走一條不同的路。

  今生不做裴徊光。

第205章 番·大夢一場(二)

  衛又在扶寧住了段日子。早出晚歸, 留在宅子裡時,也大多安靜地坐在書房裡翻閱醫書。衛渡總覺得兒子哪裡不對勁,卻又說不出來。畢竟這兒子以前也是這樣早出晚歸, 也不怎麼說話。他每每轉著輪椅到兒子門前、窗下,停留一兒, 再默不作聲離開。

  兒子恨他。他知道。

  轉眼到了九月中旬。

  啞叔蹲在杏樹下, 愁眉苦臉地瞧著石桌上南瓜、蘿卜、只果……

  小主子生辰快到了, 他想再給小主子雕一個花燈。正在愁雕什麼。忽然聽見主子斥責聲,啞叔立刻跑過去。他站在門口,聽見父子兩個又起了爭執。

  “我說了多少次, 你不要學這邪門的功法!”

  啞叔伸長了脖子從門縫望進去。屋子裡很暗,主子憤怒地大聲斥責著。小主子立在一旁, 整個人陷在陰影裡,看不清他臉。

  衛往前邁出一步, 從陰影裡走出來。他彎腰撿起地上書, 然後抬眼望向門口的方向。

  啞叔嚇了一跳, 趕緊跑開不敢再偷聽。

  衛生辰前一天晚上, 啞叔終於雕好了花燈。他選了只果, 這次沒雕小動物,而是雕了一個平安鎖形狀。衛過來的時候,他捧著花燈給衛看, 又後知後覺蠟燭還沒有放進去, 他環顧四周,手忙腳亂地找蠟燭。

  “拿來。”

  啞叔愣了一下, 聽話地不再翻找,獻寶似的把只果燈遞給衛,即使他已猜到小主子很可能像以前那樣嘲諷他笨拙, 再將花燈摔了。

  衛接過來,垂眼瞥了一眼。然後,吃了。

  啞叔愣愣地盯著小主子。

  “以後不準再偷學梵元鬼錄。”衛一邊說著,一邊慢條斯理地拿帕子擦手。

  啞叔猶豫了。他抬起頭偷偷去看小主子,對上衛瞥來的目光,他縮了下肩,掙扎之後,才勉強點了頭。

  衛知道啞叔在偷學,雖然只學了第一重,可那功法畢竟邪門,反噬力太強,輕易左右一個人悲喜情緒,能不動還是不動為好。

  至於他?

  即使書被老東西撕了也沒所謂,他修煉這邪功幾十年,早就刻在記憶裡了。自宮從來不是修煉梵元鬼錄必要,而是捷徑。

  衛將一大堆藥交給啞叔,啞叔茫然地望著他。

  是給老東西的藥。衛詳細地對啞叔說了這些藥的用法。啞叔笑著使勁兒點頭,再點頭。

  第二天清晨,衛渡讓啞叔將一套衣服悄悄放進衛的房中。他轉身就走,燒殘手費力地飛快轉著輪椅輪子,逃一樣。

  他怕,怕兒子知道這衣服是他給他生辰禮物,被輕易踩在腳下。他怕,怕兒子落過來的目光冷漠甚至帶著嘲嗤。

  衛站在陰影裡,望著老東西倉皇離去背影。

  他垂下眼,去看腳下自己影子。

  重來一次代表什麼?那些恨與執念好像已經困在封存棺木中。他時常覺得眼前一切都不真,自己仿佛是個歸來的局外人。

  衛回到房中,換上老東西給他準備衣服。

  衛渡正在煩躁地翻著書冊,又扭頭問啞叔︰“讓你煮的長壽面煮了沒有?”

  啞叔忙不迭點頭。

  衛渡回頭,看見衛的時候愣了一下。一身雪緞少年郎站在門口,是他已經長大兒子,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親人。

  一瞬間,衛渡後悔了。如果當初恨與執念不是那樣深,是不是可以和兒子為正常的父子關系?可是玉檀下鮮血讓他走不出血仇深海困束。

  “我要離開一段時間。”衛說。

  “你要去哪兒?”衛渡殘缺的手緊緊握住輪椅扶手,一雙眼死死盯著面前兒子。兒子長大了,不聽話,不能再被他左右。

  衛垂眼望著這個曾經愛過尊過也恨過父親。他探手,掌心慢悠悠地撫過老東西遍布燒疤的臉。

  “你、你幹什麼!”衛渡覺出幾屈辱的意味來,抓起桌上鞭子。

  衛沒躲。

  衛渡愣了一下。

  “呵。”衛低笑了一聲,松了手,“老廢物你可得好好活著,然後親眼看著你求之不得復國是如何被我輕易完。”

  衛渡盯著兒子,慢慢皺起眉。

  衛離開了扶寧,在九月二十二這一日。這一日是他十四歲生辰,也是沈茴三歲生辰。

  暖陽西沉時,衛趕到了江南。

  ‧

  沈府安安靜靜,明明晚上還辦了熱熱鬧鬧的生辰宴。宴席草草結束,誰也沒有心思再吃東西,只因為沈茴又昏過去了。她小小的身子裹在被子裡疼得抖,斷斷續續地咳嗽,偶爾咳出血來。

  沈夫人迎上沈霆,沈霆剛送趙大夫離開。

  “你父親什麼時候能回來?”

  有些話不能說出來,可是她擔心沈元宏再不回來,可能就見不到……

  “父親跟著林將軍了勝仗,已經往回趕了。他記得蔻蔻生辰,必然也急著回來,應該就這幾天了。”沈霆又寬慰,“蔻蔻不有事,她會好好長大。”

  “是。她不有事……”沈夫人跟著說。

  三個弟妹站在不遠處探頭探腦。

  沈霆朝他們招手,道︰“都回去休息。不用守在這裡。”

  父親不在家時候,沈霆更像這個家主心骨,沈夫人萬事問他主意,下面的幾個弟妹也更是對他對敬重聽從。

  沈菩低著頭,小聲說︰“給妹妹縫布娃娃還沒有給她呢……”

  “等蔻蔻醒了再給她。”

  沈菩抬起頭,一雙眼楮明顯哭過,紅通通。她小聲問︰“妹妹明天醒過來嗎?”

  “。”

  聽哥哥這樣說,沈菩便信了,彎起眼楮來。

  “嘉綿,送妹妹們回去。”沈霆道。

  沈霄規規矩矩地應了聲是,陪著兩個妹妹離開。一離了長兄面前,沈霄明顯輕松許多,還能說笑話逗兩個妹妹開心。雖他是好意,可沈荼和沈菩明顯笑不出來。後來,沈霄撓了撓頭,自己裝出來的笑也散了。

  沈夫人在小女兒床邊守了許久,直到沈茴安靜地睡著了,她才悄聲離去。她是睡不著,只想去尋母親,和母親一起抄抄佛經,給女兒求個平安。

  不久後,沈茴悄悄睜開了眼楮,她長長的眼睫上還沾著點淚。

  身上好難受,根本睡不著。可是她知道自己不睡著,娘親是不去休息的。所以她只能攥緊小手,拚命忍下心口一陣陣的絞痛,艱難地假裝自己睡著了。

  從有記憶起,她每日都在吃藥,日日夜夜被困在這間房,這張床上。家人們每日都會來陪著她說話,可她還是覺得好難受好難受。是不是她死了就可以不用再這樣難受?可是她死了,家人很難過,哭的……

  沈茴手上沒什麼力氣,費了好些力氣才扯起被子,將整個頭臉埋進黑暗裡。她咬著唇,聲地哭。她不敢哭出聲來,害怕再擾了家人。

  被子被扯開時候,沈茴嚇了一跳,還以為被家人發現了!

  黑白分明的眼眶裡盈著淚,視線卻變得不清晰。她怔怔望著出現在眼前人。好半晌,她緩慢地閉上眼楮,盈在眼眶裡淚從眼角淌下來。

  她再次睜開眼楮,被淚水洗刷過視線異常清晰。她雙眸一眨不眨地望著眼前大哥哥。

  父親教她不要輕易相信陌生人,小心被騙子拐走。可是她望著眼前不認識大哥哥,卻覺得好像自己是認識他。

  她一雙小手攥在一起,局促地望著面前人。過了好一兒,她才奶聲奶氣地問︰“哥哥是什麼人呀?”

  原來她小時候聲音是這樣的。

  衛揚起唇角笑了。

  沈茴一直盯著他瞧,見他笑了,她不由自主也跟著翹起了嘴角。

  衛取出一個鎏金小糖盒,從裡面取出一粒糖遞給沈茴。他望著她乾淨眼眸,溫柔道︰“哥哥是來給你送糖吃人。”

  沈茴猶豫了。

  母親說不能吃陌生人的東西。她的小眉頭揪起來,到底年紀小,這般想著,竟真說了出來。

  “哥哥不是陌生人,我們上輩子見過。”

  沈茴歪著頭,驚奇地瞧著衛,小聲嘀咕︰“騙子……”

  可是她攥在一起的小手慢慢分開了,她抬起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去拿衛遞過來的糖。

  “什麼糖,好吃嗎?”沈茴將糖豆豆塞進嘴裡。一股淡香在唇齒間蔓延開,她剛想咬開糖豆豆,衛道︰“不要嚼,直接吞下去。”

  沈茴下意識地跟著做。

  這不是糖,是藥,不過是被衛在藥丸外面裹了一層糖。

  縱使裴徊光遍閱萬卷醫書研出治沈茴的藥,可沈茴實在是病了太久。還好,衛拿著裴徊光藥回到了沈茴三歲時候。

  衛將手裡糖盒遞給沈茴,道︰“每晚一粒,要偷偷吃,不要被你家裡人發現,好不好?”

  沈茴歪著頭,懷疑地打量著面前陌生哥哥。她不應該答應,可是望著面前這雙漆色的眸,她抿著唇不是很想拒絕。

  “一共三十粒,等你吃完了,哥哥再來給你送糖。”衛凝望著沈茴,心中不禁在想,就算這是一場夢,能讓夢中她長命百歲,也好。

  他想摸摸她頭,抬起手空懸片刻,又放下來。

  沈茴軟綿綿地打了個哈欠。她慢慢躺下來,困倦爬上腦海,眼皮逐漸變得沉重。她迷迷糊糊地半睜著眼,看著陌生哥哥給她蓋了被子,又離開。她偏著頭,望著陌生哥哥離開背影。

  興許上輩子真見過這個哥哥。如此想著,沈茴慢慢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沈茴揉了揉眼楮坐起來,呆呆看著手心裡鎏金糖盒。原來昨天晚上不是夢嗎?

  她將糖盒開,捏起一塊糖想吃。可是忽然想起陌生哥哥叫她每晚吃一顆。她依依不舍地將糖豆豆放回糖盒。

  為什麼每天只能吃一顆,一天吃兩顆不可以嗎?

  等那個謫仙一樣好看哥哥再來時,她得問問他!

  沈茴小心翼翼地將糖豆豆都倒出來,一顆一顆地數。一共二十九顆,把這些糖豆豆都吃光了,謫仙哥哥就再來給她送糖啦!

  沈茴彎著眼楮笑,小手抓起一顆顆糖豆豆,重新放回小盒子裡。剛裝好,她聽見腳步聲,趕忙將糖盒藏在枕頭下面。

  “阿茴!你醒了!”

  娘親的聲音裡噙著驚喜。

  沈茴轉過頭,朝母親伸出手,要抱抱。

  沈夫人快步奔過去,將小女兒軟軟的身子抱在懷裡,歡喜地說︰“醒了就好!娘親以為你又要睡好幾日呢……”

第206章 番·大夢一場(三)

  沈茴像之前那次一樣昏睡過去, 一家人都很興。午時陽光正,沈夫人帶著沈荼沈菩做針線活。因為不想小一個人孤零零的,沈夫人每次帶大二做針線活的時候, 都是在沈茴的屋子裡。

  母三個坐在軟塌上,一邊說話一邊做活。沈茴大多時候都窩在床榻上翻看圖畫書, 偶爾抓來糖果吃。每每, 她翻了幾頁, 就會抬起小腦瓜,奇地盯著娘親個姐姐瞧。

  她總是很容易困倦,累了就會栽歪在圖畫書上睡著。這個時候, 沈夫人就會悄悄帶著大二離開。

  “不要一直看書,小心累眼楮。”沈夫人叮囑。

  沈茴點點頭, 手指頭在圖畫下面的小字上戳了戳。畫冊每一頁只一行字,她不認識幾個。沈夫人早就瞧來這孩子想讀書識字, 可她身體太差了, 實在不適合請先生。

  沈茴擰著眉, 手指頭在圖畫上使勁戳了戳, 求助似地望向軟塌。

  “阿茴怎麼啦?”沈菩放下手裡的針線活, 走過去抱起妹妹。

  “這個字!這個字!還這個字!”沈茴一個字一個字戳下去。

  沈菩溫妹妹識字,沈茴認真地聽。

  沈茴坐在二姐姐的腿上,笑著點點頭, 翻開下一頁去讀。沈菩放開小妹妹, 繼續抱著她,陪她一起讀書。她對母親說︰“阿娘, 以後我來妹妹。”

  “如此也。”

  沈荼笑著說︰“二妹蔻蔻最合適了。”

  沈霄從外面跑進來,笑嘻嘻地說︰“是呀是呀,二妹妹現在九歲, 還能在家裡住些,可不像大姊你,已經及笄了,馬上要說親嫁人啦!”

  “你!”沈荼抓起繡筐裡的線球朝沈霄的頭砸過去。

  沈霄也不躲,紅色的線掛在他的頭上,他笑嘻嘻地嚷嚷︰“大姊又打人嘍!”

  沈荼直接站起身,打算真的揍這弟弟一頓。沈夫人笑著拉住大,說︰“啦啦,他就是皮。不理他。才剛及笄說什麼親,疼閨的人家哪那麼早嫁的。”

  沈夫人又瞪沈霄︰“讓你置辦的東西可都買齊了?”

  “當然啊。大哥的親事,我哪敢差錯。娘給的單子上的東西,我可是跑斷了腿,貨比三家挑了最的!”

  沈菩捂著嘴笑︰“胡說,明明是柳管事置辦的,二哥哥你就跟著看熱鬧去啦。”

  沈霄笑嘻嘻的,也不反駁。他走過去,把沈茴壓在圖畫書上的小手拉起來。他從袖中取了個紅繩綁在小妹妹的手腕上。然後摸摸小妹妹的頭,在沈菩身邊坐下來。

  沈茴晃了晃手腕,看見紅繩上系了一個金色的平安符。她不再看書,抓起枕頭旁二姐姐給她做的布娃娃抱在懷裡,眨巴著眼楮安靜地聽家人說話。

  沈夫人帶著個做針線活,正是給沈霆的婚事準備的。說到沈霆的婚事,沈荼奇地問︰“母親,哥哥怎麼忽然要成婚?之前一點聽說。駱家門第家風怎麼樣呀?”

  幾個孩子裡她紀最大,已經及笄,想的更多一些。

  沈霄也跟著追問︰“對呀,之前也聽娘說要給哥哥娶媳婦啊!娘,你不是說成婚不能太早嘛。”

  沈菩也奇地問︰“未來嫂嫂不呀?”

  沈夫人沉默了。

  沈元宏不在家的時候,家中事事都由沈霆打理。他也向來穩重決斷,可畢竟才十七,還未及冠。沈夫人之前的確不希望他這麼早成婚。婚姻大事,不該在小小紀匆忙下。她根本張羅沈霆的親事,是一日沈霆突然讓她去駱家提親。

  沈霆也不隱瞞,原話是——“無意間在橋上見過一面,適合為沈家婦。”

  沈夫人琢磨了幾日才明白,原來是子見了人家姑娘一面就想娶回來。

  至於駱家……沈夫人是不大滿意的,小門小戶的商戶,後宅也復雜。而沈家最看重家風。沈夫人偷偷觀察過駱菀,倒是個溫婉良善的性子,便也同意了。

  只是些話不適合對下面幾個孩子說,她收了笑,認真道︰“你未來嫂子人很,等她進了門,就是一家人,你要將她當成姐一樣敬愛,如何對你兄,就如何對她。”

  幾個孩子也都收了笑,認真應下。

  沈茴軟綿綿地打了個哈欠,將臉貼在二姐姐的懷裡。見她倦了,沈夫人帶著幾個孩子去,讓她睡著。

  ‧

  小糖盒裡最後一粒糖吃完的時候,沈茴扭頭望向門口的方向,然後又看了看窗戶的方向。明天就糖豆豆吃了,那個看的哥哥還會再來給她送糖吃嗎?她將糖盒藏在枕頭下,睡著的時候還在想著哥哥明天會不會來。

  第二天,她先等到了父親歸家。

  沈元宏一身風塵,急急忙忙將冷硬的鎧甲脫下,換上柔軟的常服,大步朝小的房間走。沈夫人幾個孩子都笑著跟在他身邊。

  沈元宏直接將沈茴抱在懷裡。

  “扎扎!扎!”沈茴擰著眉,小抗議。

  沈元宏胡須來不及修,扎到了她嬌嫩的小臉蛋。沈元宏哈哈大笑,家人都跟著笑起來。

  沈元宏平安從邊疆回來,還立了軍功,是喜事。沈霆後天就要大婚,是喜事。沈茴身體尚,亦是喜事。一家人心情都很。

  傍晚,沈夫人對沈元宏說了沈霆的婚事,之前在書信中說過,今日說的更詳細些。沈元宏也對駱家的家風不大滿意,可是聽夫人說子挑中的那姑娘品行端正,便說什麼。他轉而告訴沈夫人,上峰意提拔,這次又立了軍功,恐怕日後要赴京上任。

  雖是喜事,可夫婦個都面露愁容。只因沈茴的身體必然不能入京。

  “若實在不行,放在我母親身邊吧。我母親一直很疼阿茴,阿茴也喜歡她姥姥。”

  “再說吧,反正也不是這一的事情。”沈元宏又說,“還一件事,胡將軍問了我家中幾個,又問了紀。今上根基不穩,恐怕要利用姻親關系梳攏朝堂。”

  “莫不是要大批給朝臣賜婚?這……我可舍不得啊!”

  “只還是猜測,更何況聖旨若下來,也辦法抗旨。若實在不行,你提前給阿荼說親吧。”

  ‧

  傍晚時,沈茴窩在床榻上睡了半個時辰。她迷迷糊糊揉著眼楮坐起來,看見枕頭旁邊三個鎏金小糖盒。上次謫仙哥哥給她的一模一樣。她慢吞吞地眨眨眼,再搖搖頭,把瞌睡蟲趕走。然後她愣愣看著這三個小糖盒,難道是她睡著的時候哥哥過來送糖,已經走了?

  “哼!”她委屈地扁了扁嘴,歪著頭,握起小拳頭敲敲自己的頭。

  “你做什麼?”

  沈茴呆住了。她趕忙轉過身,驚訝地看見那個大哥哥坐在桌邊,正含笑望著她。

  “哥哥你來啦!”

  衛溫笑點頭。

  沈茴掀開子,從床上跳下來。她剛往前邁一步,軟麻無力的腿讓她跌坐在地。

  衛趕忙將人抱起來,抱著她在桌邊坐下,將她放在膝上。

  她沮喪地低著頭。

  衛指為梳,梳理著她睡亂的柔軟烏發,溫哄著︰“阿茴還小,過幾身體會越來越,不會再跌倒。”

  沈茴曾無數次說過她多羨慕沈明玉。那麼,今生我讓你也可以活成沈明玉的模樣。

  沈茴捏著自己的衣角,小說︰“你給了我三個小糖盒。”

  “嗯?”衛垂眼望著她。

  沈茴仰起小臉,奶奶氣地問︰“所以下次見到哥哥是三個月後嗎?”

  衛愣了一下,他不想騙她。

  “是。”

  他看著小姑娘明亮的眼楮一下子暗下去。

  “等阿茴大了,日日可以見到哥哥。”

  “真的?”沈茴灰下去的眼楮一下子亮起來。

  “真的。”衛拿起桌上的奶糕,一杓一杓喂給她吃。看著她吃得彎起眼楮,看著她吃得唇邊沾滿奶漬。他拿帕子給她擦,小心翼翼。

  “哥哥的手看!”沈茴忽然說。

  衛瞥一眼自己的手,將手遞給她。她果然將他的手當成玩具,新奇地捏捏他的手指頭。她甚至低著頭細瞅他指腹上的紋路。

  衛垂眸望著她。

  沈茴忽然抬起臉,笑著說︰“哥哥笑起來真看!唔,哥哥是蔻蔻見過最看的人!”

  衛笑她果然從小就嘴甜。

  衛得走了。

  “哥哥!哥哥!你道我的名字,我還不道你的名字哩!”

  “懷光。”

  沈茴伸手指頭,蘸了一點奶糕,在桌面認認真真地寫了一個“光”字,然後苦惱地眼巴巴望著衛。衛便抓著她的小手,在“光”字前面,寫下“懷”字。

  “懷光哥哥。”沈茴翹起唇角,甜甜地笑。

  ‧

  又過了三個月,賜婚的聖旨便下來了。今上大批賜婚,牽扯極廣。大部分賜婚是朝臣之間,也給幾位皇子賜婚。其中沈荼就指給了齊銖。

  三個月,太快了,沈夫人打了個措手不及,根本來得及給大尋到合適人家。

  至於齊銖此人如何,沈家人是一概不。今上的子眾多,又是前幾剛建立的大齊,天皇帝遠,對皇帝都什麼了解,更何況是皇子。聖旨不可違,事到如今,沈家人倒也只能盼著齊銖是個品行端正的孩子。

  衛再次給沈茴送了幾盒藥,離開沈府前,聽見沈家人在議論沈荼的婚事。處理沈荼齊銖的事情之前,衛先去了一趟馬場。

  他十分清楚曾經的那些手下哪些用得更趁手。

  衛找人把伏鴉揍了一頓。

  然後他風光霽月般現,居臨下地俯視粘了一身馬糞的小男孩。

  “嘖,你要一輩子混在馬糞堆裡?”

  伏鴉氣喘籲籲,亮著眼楮盯著衛,眼前的人一身雪衣華服,仿若神仙降世。

  衛擺了擺手,慢悠悠地說︰“把自己洗乾淨跟我走,做一條聽話的狗,他日許你一個一品上將軍之職。”

  衛轉身,身後響起巨大的水——伏鴉直接跳進水缸裡,拚命洗去一身髒汙。

  衛尋到齊銖的時候,齊銖正撅著屁股小廝蹲在院子裡鬥蛐蛐。

  “跑哪了?去去去,快去給我抓回來!”齊銖朝小廝的頭上拍下去。小廝應了一,趕忙跑到後面去抓蛐蛐。

  齊銖擺弄著逗蛐蛐的草,發現身後的人影逐漸籠罩下來,他疑惑地回頭,怔見一張謫仙般的面孔。

  衛面無表情手起刀落,齊銖的人頭瞬間滾落。

第207章 番·大夢一場(四)

  沈茴坐在窗邊, 從開了一條縫的窗戶往外看湛藍的天際。她七歲了,最近總喜歡坐在窗邊發呆。

  沉月悄聲走進來,將一件外衣搭在她肩上, 一邊踮起腳尖將窗戶關上,一邊說︰“夫人說了每天只能吹一小會兒的風, 吹風太久對身體不好的。”

  沈茴“唔”的一聲了, 手肘壓在桌面, 將臉貼在手背上。

  沉月好奇地打量著沈茴,覺得她最近心情不太好。

  “小姑姑!小姑姑!”沈鳴玉跑進來,將衣兜裡摘的五顏六色的花一股腦塞給沈茴, “給小姑姑摘的!”

  沈茴頓時笑起來,她牽起沈鳴玉的手到一旁軟塌坐下, 讓沉月打了水,親自幫沈鳴玉擦髒兮兮的小手。

  三歲的沈鳴玉在長輩面前規規矩矩, 可一轉身就變得愛跑愛跳, 尤其喜歡來找沈茴。

  沈茴讓沉月抱了個花瓶來, 她和沈鳴玉一起將鮮花插擺好。她望著嬌艷的鮮花, 走神了。

  初見懷光哥哥的時候, 沈茴年紀小,是真的把他當成給她送糖吃的神仙。可是她稍微長大了些,便慢慢知道懷光哥哥不是什麼神仙, 是人。

  沈茴最近很苦惱。

  這幾年, 懷光哥哥斷斷續續會來見她,每次都給她帶糖吃。她曾偷偷咬開了一顆糖, 被苦得紅了眼角。果然不是糖,是藥。她乖乖讓大夫診治,趙伯伯說她身體越來越好, 好好養著日後定然能和普通人一樣。

  慢慢的,沈茴意識到她的身體好轉很可能是因為懷光哥哥的藥。

  懷光哥哥對她真的很好很好。

  可是懷光哥哥每次都偷偷地來,神出鬼沒,家人誰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一家人就應該坦誠相待,沒有秘密。沈茴知道懷光哥哥不想家裡人知道他的存在,可是她瞞得好辛苦。她覺得自己是個不誠實的孩子,這樣是不對的……

  當天晚上,衛又來給沈茴送藥。他來的時候,沈茴正趴在床榻上,望著窗口的插花發呆。

  “懷光哥哥你來啦?”沈茴坐直身子,驚喜地望著他。一雙眼楮瞬間亮起來,彎了彎。

  衛在她身邊坐下,瞥見小幾上的蓮子羹。

  沈茴湊到衛面前,壓低聲音︰“知道哥哥今天要來,我偷偷準備的,給哥哥吃!”

  她歡喜地端起蓮子羹,像小時候那樣捏著小杓子喂到哥哥面前。可是下一瞬,她怔了怔,目光有點躲閃地將杓子縮回去放進碗中,她捧著碗遞給衛。

  “碗太重了,蔻蔻端不動。哥哥自己吃。”

  沈茴眼見的余光看見自己的腿和懷光哥哥的腿緊緊貼著,她不動聲色地向後挪了挪,隔開一些距離。她低著頭望著自己輕輕晃著的一雙腿。

  七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年紀。

  小時候沈霆帶她尋訪名醫時,會將她抱在懷裡。現在也不會再抱她,讓嬤嬤抱著她了。

  衛瞥了她一眼,拿起杓子慢悠悠地吃著蓮子羹。

  沈茴偷偷抬起眼楮看了他一眼,飛快地收回目光。當她第三次偷看衛的時候,對上衛望過來的目光。她不知道自己的一切小動作都沒有逃過衛的眼,還以為才被捉住。她彎起眼楮沖衛笑︰“好不好吃呀?”

  “可以。”衛將蓮子羹放下。將準備的盒子遞給沈茴。

  沈茴將盒子打開,裡面是她熟悉的一個個小糖盒。只是這一次裡面的小糖盒明顯比以前許多。沈茴臉上的笑瞬間僵在那裡。

  一滴眼淚落在小糖盒上。

  衛抬起她的臉,見小姑娘可憐兮兮地咬著唇,眼眶裡的淚已是憋了許久。

  “哭什麼?”

  “一共十二個小糖盒。”沈茴打了個哭嗝,“下次見哥哥要一年後了。”

  衛心裡說不出的滋味。他聲音軟下去,問︰“見不到哥哥就要哭鼻子嗎?”

  沈茴也覺得自己哭得莫名其妙,很是覺得丟臉。她匆匆別開臉,輕哼了一聲,一雙小手動作不自然地捏著衣角,小聲嘀咕︰“哥哥上次講的故事還沒講完哩……”

  衛說好,繼續給她將故事。他每次來都給她講故事,每次都不講完,留一個故事的結局。他希望她惦記著故事的結尾,也惦記著他。

  沈茴從小就喜歡讀書聽故事,她聽得很認真。一個姿勢坐得太久累了,她換了個姿勢。衛如往常那樣拉到腿上,她聽故事聽得太認真,一雙亮晶晶的眼楮望著衛,全然忘記了先前有意的保持距離。

  夜漸深,沈茴安靜地趴在衛的懷裡睡著了,口水濕了他的雪衣。

  衛垂眼,長久地凝望著她酣眠的模樣。擔心她睡得不舒服,衛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在床榻上。他沒有立刻離開,站在床榻旁安靜地守著她望著她,直到天明。

  在他還是裴徊光的前世,他也曾這樣站在她的床邊凝望她一夜。

  記憶好像隔了一世,很久很近。

  兩個長夜凝望守候時的心情漸漸重疊在一起。

  前世?

  真的是重來一世嗎?衛實在不相信神佛會渡他的執念,給他重生機會。他總是忍不住去想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嗎?還是在那密不透風的棺木中垂死的癡夢?

  第二天,沈茴醒來的時候,懊惱地在床榻上打了個滾兒。昨天晚上她應該小心翼翼地問問懷光哥哥她可不可跟家人說他的事情。可是她怎麼就忘記了呢?

  一定是見到哥哥的次數太少時間太短,要說的話太多,以才忘記了。

  午後,陽光正好。

  沈霄來找沈茴出去曬曬太陽。這讓一整天悶悶不樂的沈茴頓時高興起來,雖然只能出去兩刻鐘。

  盛夏時期,她穿著厚厚的衣裳,高高興興地跟二哥哥出了房門,去花園裡走一走,看看天藍白雲,聞聞花香。

  直到,她看見了懷光哥哥。

  懷光哥哥和父親、長兄坐在涼亭裡喝茶。離得太遠,她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可是她聽見父親哈哈大笑的聲音。

  沈茴整個人呆在那裡。

  沈元宏看見了沈霄沈茴,招招手,讓他們過去。他問︰“怎麼帶妹妹出來了?”

  “今天天氣好,就出來走一會兒。趙大夫說可以的。”

  沈元宏點點頭,轉頭望著衛笑著說︰“懷光,這個是小女,身體不太好。”

  衛的目光落過來。

  沈茴眨眨眼,再眨眨眼。

  沈霄提醒︰“蔻蔻,這位懷公子是長兄剛結識的摯友,你也當喊一聲哥哥。”

  沈茴明亮的眼眸一點一點彎起來,開心認真地喊︰“懷光哥哥!”

  衛望著她眼裡燃起的歡喜。

  小孩子的心事總是不難猜,她所有的心事有的顧慮,他都知道。若這是一場夢,夢裡她就該心想事成萬事順遂。

  ‧

  建武二十年,是大齊王朝的最後一年。

  誰也沒有想到被盡數押送卿行宮屠殺的衛氏後人尚有存活,竟是前衛太子。從建武十三年開始,前衛太子招兵買馬,從最初的一個人,到率領雄獅攻進京都,殺進宮中,將齊氏皇室盡屠之。

  改朝換代,復衛,更年號為盛。

  天下初定,百廢待興。

  ‧

  蕭家今天很熱鬧,因為是沈茴十四歲的生辰,她交好的幾個姐妹來給她慶賀生辰。

  幾個年歲不大的姑娘圍在一起笑鬧著,一直到夜深。今晚天幕無雲,星月異常明亮。

  都是年紀相仿的姑娘,最大的一個不過十七歲,沈茴平日喚她芙姐姐。幾個小姐妹無話不談,說到阿芙的婚事,說到沈茴兩個姐姐的親事。

  前幾年沈家已經搬到京中,只是沈茴不喜寒,才留在江南住在蕭家姥姥相伴。沈荼倒是在江南時便成親了,大姐夫是個讀書人。

  沈茴是從二姐姐給她的信中知曉二姐姐嫁了個大將軍,是聖上賜婚。雖未見過二姐姐,可是沈茴知道這個人。

  伏鴉,誰不知道呢?

  今上起兵復國時,身邊的得乾將。伏鴉此名,無人不知,簡直能止小兒啼哭。這人厲不厲害,沈茴不在意,她只盼著這武將可千萬別是個五大三粗的莽漢,要對二姐姐溫柔體貼些才好……

  “阿茴,你們沈家就你一個沒定親了。”

  另一個姑娘笑著說︰“阿茴還小呢。”

  “嗯嗯,我還小呢!”沈茴抓小碟裡的果子來吃。

  阿芙顯然有意逗沈茴,非要逼她說說喜歡什麼樣子的如意郎君,姐妹幾個也好幫她參謀。

  沈茴原是沒想過,抗不過幾個姐妹起哄追問。她雙手托腮,望著天際明亮的星月,認真琢磨了一會兒。

  懷光哥哥的身影忽然就浮現在眼前。

  沈茴慢慢垂下長長的眼睫,藏起眼裡的黯然。她已經好幾年沒有見到懷光哥哥了。

  她慢慢彎唇,低聲說︰“我的良人必是斯文清儒的模樣,還要有一顆善良又正直的心。”

  ‧

  沈茴口中斯文清儒的良人,此時正站在陰暗的昭獄,居高臨下地瞥著跪在腳邊的人——簫起。

  衛前幾年太忙,才騰出時間將這個狗東西抓來。

  “敢問陛下草民犯了什麼法?”簫起低著頭,眼中目光晦暗。很事情他想不明白,可是他清楚陛下對他的不喜。比如,前幾年他本來要去沈家提親,可是將沈菩賜婚給伏鴉的聖旨就比他早到了兩刻鐘。

  衛睥著他,慢悠悠地開口︰“聽說你很喜歡畫仕女圖。”

  簫起飛快琢磨起來陛下這話的深意。他是喜歡畫畫,可是仕女圖畫的並不。

  “從今天起,每畫一千張美人圖,可得一粒米、一口水。”

  簫起震驚地抬起頭。

  衛冷笑。像他這樣錙銖必較的人,怎麼可能忘記這狗東西畫沈茴。

  狗東西,畫我的蔻蔻。

  畫死你。

  簫起整日都在拚命畫畫,一個月後骨瘦如柴,雙手抖個不停,再也拿不動畫筆。

  “嘖,不畫了?”衛神色陰惻。

  簫起望著他的目光滿是驚懼。

  衛拎著簫起的後衣領,將人摁進水中,生生溺斃。

  狗東西,推我的寶寶下水。

  淹死你。

  衛松手,簫起無倒下。衛接了帕子擦手,吩咐︰“把人皮剝下來。”

  他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筆。

  該他畫了。

  ‧

  沈茴及笄那一日,封後的聖旨送到了。

  順歲念完聖旨,笑著說︰“恭賀娘娘。陛下說京都冬日寒涼,娘娘可年後再出發。”

  沈茴低著頭滿心不願意。她回到房中打開箱子,裡面規整擺滿一個個小糖盒。

  她又開始想,興許懷光哥哥真的是給她治病的神仙。

  她五月才啟程,磨蹭到九月才到京城。

第208章 番·終 

  沈茴坐在昭月宮的軟榻上。她垂著眼楮, 眉眼間噙著絲憂慮。她今日剛到京城,還沒來得及歸家,直接被陛下的人接進宮中。

  這……著是不合規矩了。

  她在心裡埋怨著陛下這舉動。她又忍不住去想今上是個什麼樣子的人。如今皇帝的傳聞著不少, 大多都是說新帝如何冷漠無情,又如何手段狠厲。沈茴思緒雜亂地呆坐著許久。

  順歲帶著宮婢進來。

  “娘娘, 邊關有急報, 陛下正召見幾位大臣議事, 要晚些才能過來。”順歲畢恭畢敬地解釋後,又準備膳食湯飲,沈茴搖頭稱不餓, 順歲便讓宮婢擺上些點心糖果。他說︰“這兩個宮婢就在外面候著,娘娘有什麼吩咐隨時召喚。”

  有什麼吩咐隨時召喚?她想回家成嗎?沈茴知道不成。她和和氣氣地應, 待宮人退下去,她臉上的淺笑才淡下去。

  沈茴一個人在昭月宮等很久。本就舟車勞頓, 身上帶著疲。晚霞燒滿天的時候, 她沉重的眼皮慢慢合上, 眼睫緩垂有些懶倦地歪躺在軟榻上。

  她胡亂猜著陛下是個怎麼樣的人。事到如今, 陛下是她以後的夫, 她難免在心裡懷著一絲美好盼望。這一絲盼望,很快溜走,她忽地再次想起懷光哥哥。

  上一次見到懷光哥哥已經是四年又一百一十三天前。

  懷光哥哥來見她的前一日, 二嫂嫂被診出有孕, 二哥哥笑得特別開心。

  那天,她忽然想到懷光哥哥比二哥哥年長幾歲。她頭一次打斷懷光哥哥給她講故事, 亮著眼楮望著他小心翼翼地問︰“哥哥,有沒有娶妻成家呀?”

  懷光哥哥抬抬眼,用她看不懂的目光望著她, 說︰“她還沒長大。”

  彼時她懵懵懂懂,卻沒想到那是最後一次見懷光哥哥。

  現在她懂,卻好像有點遲。

  沈茴在軟榻上翻了個身,心情低落下來。既已接了封後的聖旨,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見到懷光哥哥。她要嫁人了,不能再見懷光哥哥的。她慢慢咬唇,合起的眼角洇出幾許酸澀來。

  衛趕來時,沈茴蜷縮在軟榻上睡著。

  他的臉色瞬間冷下來。

  順歲大驚,擔心被降罪,趕忙跪下。

  衛擺擺手,讓順歲退下。他朝沈茴走過去,凝望她一會兒,悄聲上榻,在沈茴的身邊躺下。沈茴面朝裡側背對著他,他的視線裡是她烏黑的軟發,有淡淡的橘子香。

  衛湊過去,小心翼翼地嗅嗅。

  到底心事重重,又不是自己家中,縱使沈茴身上疲憊,也沒有睡沉。天色黑下來時,她睜開眼楮,呆怔瞬息,很快清醒過來。緊接著,她感覺到了身後的氣息。

  沈茴一醒過來時,衛便知曉。幾乎是她醒來的下一刻,衛將手搭在她的腰上。

  沈茴嚇一跳,身子跟著一僵。她慌張地坐起來,蒼白著小臉回過頭。太過慌張,讓她不小心踢到榻尾小幾,上面的瓷雕擺件跌下軟榻,又落在地上,清脆一聲響,碎了。

  在瓷雕清脆的碎裂聲中,沈茴望著合眼躺在軟榻外側的衛,整個人僵在那裡。

  守在外面的順歲聞聲趕忙進來,手腳麻利地將碎物收拾好,再垂首快步退下去。

  關門聲沈茴從呆怔裡拉回來。她眨了下眼楮,望向合上的殿門,再收回目光,望著身邊的……陛下。

  沈茴抿抿唇。

  衛睜開眼楮望向她。

  “本不該直接接進宮中,可實在是想早一些見到你。別擔心,沒人知曉進宮。晚些時候會悄悄送回沈家,只當今日不曾入宮。”

  沈茴偷偷抬起眼楮望衛一眼,又飛快收回目光,乖乖地點了點頭。

  衛下令擺膳。他起身,走到窗下的黃梨木長桌,上面擺著十二盒不同口味的糖。他隨意地拿了一顆梅子糖放入口中。他背對著沈茴,視線落在糖盒上,問︰“要什麼糖?”

  “奶糖。”沈茴說完立刻咬了咬舌尖。

  ……好像小孩子才喜歡吃奶糖。她眉心飛快蹙一下,立刻改口︰“橘子糖。”

  衛將糖遞給她,她垂著眼楮接過來,白色的糖塊放進口中,奶香四溢。

  順歲帶著宮婢進來,晚膳一件件擺在圓桌上。

  明明幾年不見的懷光哥哥就在身邊,可是沈茴莫名不敢看他,她垂著眼楮,嘗著口中的奶糖,聽著宮人細微的腳步聲。

  宮人晚膳擺好,便都退下去。沈茴安靜地坐在圓桌旁,眼角的余光瞟見衛先抿了口涼茶,她才默默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眼前的東西。

  她不是個不懂禮節規矩的姑娘,何況接聖旨之後也學過宮中禮節。可見衛之後,她沒有拜見帝王,甚至連個彎膝淑女禮都不曾行。

  她不想。

  衛瞥她一眼,收回目光,慢條斯理地剝開一只螃蟹,蟹肉一一剔下,送到她面前。

  沈茴覺得自己忽然變得好笨,連聲謝謝都說不出口……

  她默默蟹肉吃,又喝一小口甜湯,才終於抬起眼楮望向對面的人。她鼓足勇氣般,說︰“我想吃桂花糕。”

  ——桂花糕放在裴徊光面前,離她有一點遠。

  衛夾起兩片薄薄的桂花糕放在高足小碟上,遞向沈茴。沈茴伸手去接,食指指尖不小心踫到衛的手,她手指頭縮縮,勉強將桂花糕接過來,安安穩穩地放在桌面。

  衛少食,不多時便放下筷子。沈茴吃得也不多,可她吃得慢些。因沈茴睡了一陣,兩個人用晚膳的時候已是比較晚。用過晚膳,衛便吩咐順歲安排人送沈茴回家。

  沈茴剛轉身要往外走,衛叫住她。她轉身,立在原地望著衛拿了件他的月白色披風朝她走來。

  隨著他一步步走近,沈茴忽然聽見自己的心跳。

  她剛想伸手接過來,衛已披風展開,披在她的身上。他垂著眼,修長玉白的指仔細給她系披風領口的系帶。他離得那樣近,沈茴聞到一點點海棠的淺香。

  衛慢悠悠開口︰“讓你年後出發,竟拖到五月,這一路上居然走四個多月。”

  沈茴心虛地不吭聲。

  衛拽了拽系帶,讓她領口的蝴蝶結規規整整。然後他松了手,望著沈茴的眼楮,道︰“倒也來得及。”

  “來得及什麼?”沈茴問。

  “婚期定在這個月二十二。”衛道。

  九月二十二,是他們兩個人的生辰。

  沈茴有點不自然地移開目光,她好想可以憑空出現一面鏡子,可以看見自己這一刻的臉頰有沒有泛紅。

  衛低笑一聲。他俯下身來,湊到沈茴的耳邊,低聲問︰“嘖,忘問阿茴願不願意嫁給哥哥?”

  “我、我得……我得回家了……”沈茴聲音低低的。

  沈茴稀裡糊塗地接過懷光哥哥遞過來的袖爐,溫暖從手心一直傳到心窩,她聽見懷光哥哥叮囑︰“京都不比江南,多穿一些。”

  沈茴胡亂點頭。

  她坐上軟轎,軟轎行許久後,她將攥了一路的袖爐放在膝上,雙手捂住自己的臉。手心下,眼眸彎又彎唇角翹又翹。

  好像做夢一樣。

  ‧

  九月二十二。

  立後大典隆重又復雜,沈茴提前準備好久,自然一丁點的差錯都沒有。大典結束,她終於回到了昭月宮,厚重的鳳袍鳳冠脫下來,沐浴之後換上寬松的常服。

  沈茴的耳邊都是宮婢的歡笑和吉利話。就連向來性子沉穩的沉月,也和拾星一樣在她耳邊嘰嘰喳喳地說著好些吉祥話……

  沈茴在心裡悄悄勸自己一定要穩住,不能讓大家看笑話,可是她心裡溢滿歡喜,藏也藏不住。

  直到見到懷光哥哥,沈茴心裡怒放般的歡喜逐漸被緊張替代。她像模像樣地迎上去,聞到他身上有酒的味道。宮婢們還在寢殿裡,兩個人沒說兩句話,衛便去沐浴。

  等他的時候,沈茴心裡的緊張越來越多。她拘謹地坐在床榻上,腦海中亂糟糟的。

  衛沐浴之後,吃一粒避子丹。

  他與沈茴都不是喜歡小孩子的人。更何況他的阿茴那樣嬌氣怕疼,他哪裡舍得她承受生育的疼痛。

  至於帝位,隨便吧。他無所謂下個皇帝是誰來當。天下這麼大,總有合適的人選。更何況,他自己都沒打算一直當下去。

  衛回到寢殿,宮婢垂首低垂悄聲恭敬退下去。

  沈茴坐在大紅喜床上,望著衛一步步朝她走過來。她咬了下唇,拚命告訴自己不許緊張。她悄悄舒出一口氣,注意力轉移。然後,她的目光凝在衛身上。

  因是大婚,衛穿一身紅衣。

  衛站在沈茴面前,望著她泛紅的臉頰,笑笑,先開口︰“人長大話變少,阿茴就沒什麼想說的?”

  沈茴便此刻心裡話說了出來——“以前哥哥總是穿白衣,原來穿紅衣這樣好看。”

  衛微怔,有些意外地望她一眼。

  沈茴還以為自己說錯話,悄悄目光移開。可她說的是真心話——他一身紅衣的樣子好耀目,忽然在她心裡燎灼了一下。

  她很快就不能胡思亂想了,因為繡著龍鳳呈祥的正紅床幔落了下來。燭光隔著床幔照進來,視線裡也是大喜的紅色。

  當衛握住沈茴的手時,沈茴的心跳忽地開始跳得好快。她咬唇,在心裡狠狠地罵自己——沈茴啊沈茴你能不能有點出息,才只是牽牽手而已,臉紅心跳緊張什麼呀!不可以這樣笨!

  她抬起眼楮望過去,紅色的視線裡,她看見衛垂著眼視線落在她的手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沈茴一瞬間回憶很多小時候的事情。她三歲的時候,正被病痛折磨的某一日懷光哥哥神明般忽然出現。從那之後,懷光哥哥時不時會出現,每次都給她帶裹著糖的藥,還會給她講故事。再後來,她慢慢長大,他來的次數越來越少。現在她才明白這些年他是多忙……

  衛將輕吻落在沈茴的指背,她所有的思緒頓時收回。她的指尖兒不受控制地顫一下,衛感覺到了,抬起眼楮望過來。

  沈茴懊惱地覺得自己表現得在是太差了,分明她提前照著小冊子學過的!不可以這樣笨拙!她鼓起勇氣湊過去,輕啄一下他的唇角。

  即使沒有鏡子,沈茴也曉得自己的臉必然紅透。她心想帳內暖紅,許是能遮她泛紅的臉。她又怕藏不住,只好低著頭,慢慢往前挪,臉埋在他的懷裡。

  衛摸摸她的頭,解衣握足搭在肩上欺身而入。知沈茴是初次,他稍微克制了一下,可還是將她弄疼了。她紅著眼楮斷斷續續地一會兒喊他哥哥一會兒又喚懷光哥哥,嗚咽間吐出一個疼字。

  他便停。

  他沈茴擁在懷裡,安慰地一遍遍輕撫她微顫的脊背。他溫聲低語︰“上次給講的故事還沒講完。”

  沈茴哽咽著點頭,稀裡糊塗地說︰“哥哥講到狐妖走了,和尚日日在樹下枯等……”

  “狐妖走了之後和尚日日誦經,可經文裡是她的名字,佛陀的笑容裡也是她的面孔。”衛喉間微滾,他還在她的身體裡,他不得不瘋狂克制一下,才能用溫柔平和的語氣給她講故事,“他想去找狐妖,卻不知她在何處。有一日暴雪,他立在樹下忽然明白他僧衣在身的等待並不虔誠。既已背佛,不能叛她。他還俗後在他與狐妖初遇的地方支了間茶水攤,等她歸。”

  沈茴從小到大聽衛講許多個故事,她總是認真地聽。可是這一回,她不可能不走神。

  她不想聽故事。她拉住衛的手,在他懷裡小聲地說︰“我、我緩過來了……應該可以……”

  他靠過去親吻她的眼楮。他在她的身體裡,近得再也不能再近的距離。

  完整的他。

  後來,有一次衛無意間聽見沈茴小聲嘟囔的一句“真醜”。他起先沒明白她說的是什麼醜,許久許久之後,他才反應明白。

  ——因為她再也沒有攥著他睡著。

  原來她是真的那麼喜歡小白軟。

  衛認真思考一下要不要再動動刀子割成她喜歡的模樣,最後被沈茴阻止。

  “也挺好的。也沒那麼醜。真的。是你聽錯,我上次說的不是‘真醜’,是‘真好’。”沈茴乖乖地眨眨眼,像個誠的乖孩子。

  衛總覺得她這話說得勉勉強強。

  還好,兩個人床笫之間的玩法向來多。她有時候喜歡小玩具,他便用玩具陪她玩。

  她歡喜便好。

  轉眼入了冬,瑞雪裹著京都。一場雪接著一場雪地降落,不過雖然雪多,今年的冬天卻比往年要暖一些。在一場又一場的雪後,迎來了新歲。

  難得一個萬裡無雲的好天氣,沈茴穿著毛茸茸的紅色鬥篷,騎著踩雪沿著紅色的宮牆小跑著。

  沈鳴玉在她身邊,騎著另外一匹黑色的馬。

  踩雪很溫柔,沈鳴玉的黑馬卻是個烈性子。這兩匹馬,是沈霆給她們兩個置辦的。

  衛站在逢霄亭,遙遙望著紅牆雪白下的沈茴。望見她巧笑嫣然的眉眼,他的眉宇間之間便也染上幾許不可能給予旁人的溫柔。

  她可以吹風可以騎馬,可以做許多以前不能做的事情。她再也不需要用那種羨慕的目光望著沈鳴玉。

  她不可以羨慕別人,別人有的她也要有,別人可以做的事情她也可以。她羨慕別人,會讓他心疼。

  沈茴回頭與沈鳴玉說話的時候,望見高處的衛,她立刻彎起眼楮沖他笑起來。

  沈鳴玉好奇地看一眼,立刻笑著打趣︰“小姑姑,他們都說和皇帝姑父的感情特別好!”

  那是自然。沈茴垂下眼楮,長長的眼睫藏起眼裡歡喜的笑。

  ‧

  按照慣例,宮中會在新歲擺年宴招待朝臣。可是今年衛將年宴取消,讓朝臣陪自己家人守歲。

  他陪沈茴回沈家。

  衛渡半年前去了。去時很平和,嘴角甚至掛著絲笑。這樣平和地去,總比上回被衛活活氣死要好多。

  頭些年,他為了不讓沈茴憂慮,故意找人扮了土匪,演出戲,從而和沈霆結交,再被沈霆邀至沈家,介紹給沈元宏。

  那時候,沈元宏便很欣賞他,每每讓沈霄效仿他。

  只不過後來他越來越忙,四年多沒見沈茴,自然也沒怎麼與沈家人接觸。此時他換了帝王身份,沈家人對他有敬重有欣賞有喜愛。

  一大家子老老小小圍在一起吃年夜飯。沈元宏開懷大笑,望過來的目光裡是贊賞。

  衛側首,望向身側的沈茴。她彎著眼楮在笑,再也不用夾在他與她家人之間失落悵然。

  她就該這樣。

  若這是一場夢,他所求的不過是她的萬事順遂眉眼永遠含笑。

  不僅年夜飯這天衛陪沈茴回沈家,緊接著而來的正月十五元宵節,衛也陪沈茴回沈家。一大家子的人和和美美地用了晚膳,衛與沈茴沒帶宮人,只兩個人去熱鬧的街市走一走。

  一片燈火通明,歡笑聲不斷。人潮擁擠,衛握緊沈茴的手。穿過人群,兩個人站在高處,望著下方熱熱鬧鬧的人群。

  “看那邊的孔明燈!”沈茴指過去。

  巨大的孔明燈孤零零的擺在那裡,歡笑的人群經過,偶爾會有人停下,心願寫在孔明燈上,更多人忙著與身邊說笑談或急著去前面買花燈猜燈謎吃湯圓,並不許願。

  日子苦時,人們往往更願意向各路神佛許願。日子好過,人們忙著生活就把許願這樣的事情給忘記了。

  衛解下月白的棉氅,裹在沈茴的身上。

  棉氅之下,他緋衣玉帶。

  沈茴彎著眼楮笑︰“小時候總聽說齊帝暴戾,百姓跟著提心吊膽過日子。現在好啦,大家的日子都會越來越好的!”

  她轉過臉來含笑望向衛。她覺得懷光哥哥好不起,才能以一人之力,滅齊復國。

  可,復國從來都不是衛的執念。

  這天下是喜樂安康還是水深火熱,他都不甚在意。

  但是海晏河清的繁京盛世是她心之所向。

  他不忍心她再一次走上那條艱辛的路。她本就病弱,縱使他研出再好的藥,她那般夙興夜寐殫精竭慮每日只睡兩個時辰,是不可能長命百歲的。她離世的前一日晚上,還在與臣子商議著通商之事。

  那麼,我來替你做。

  衛還記得有一年的元宵節,沈茴穿著太后的宮裝,提著宮燈站在簷下溫柔望著他。她說︰“徊光,自從知道是衛,我原本的盛世夢便不再僅僅是為天下太平,也是為。”

  “懷光哥哥,我們去那邊看煙花啦!”沈茴拉著衛的手,歡喜地往前走。

  衛凝望著沈茴,反握住她的手,牢牢握在掌中。

  沈茴發現懷光哥哥一直望著她,她沖他指指天上的煙火,笑著說︰“看呀!多好看呀!”

  衛順著沈茴指的方向抬眼。

  絢麗的煙火不停升起綻放,整個黑夜被照耀得絢麗多姿。兩個人手牽著手,在不熄的絢麗煙火下一直走,一直走。

  若這是一場夢,衛多希望永遠都不醒來。

  這大夢一場,不是他的圓滿,而是她的圓滿。若說有執念,他唯一的執念,只有沈茴。

  他對她有愧。因他不能給她的東西太多太多。

  盼她好,一切都好。

  ‧

  裴徊光在漆黑陰暗的棺木中睜開眼。他偏過頭,凝望著身側的沈茴。每每修煉梵元鬼錄,他的周身都縈著一團黑壓壓的死氣。而此時,黑氣不見,反倒是一層縹緲的白霧圍著他。

  他說他是這樣作惡多端的人,他不信神明會憐憫他給予他重生機會。

  是的,沒有哪個神明敢憐憫他給他這樣的機會。

  因為他自己就是神明。

  ‧

  九霄之上,神宮巍峨。

  兩個小神婢一邊踮著腳尖收拾著書閣裡的書籍,一邊閑聊。兩個小神婢眉頭緊鎖,滿面憂愁。

  只因如今六界動蕩。尤其是妖界與魔界縷縷挑戰神界權威。

  “魔尊和妖主兵分兩路,一個攻忘瀾川,一個攻九淵。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哼,不就是趁著神主閉關?等神主出關,必定蕩平妖魔兩界!”

  “神主什麼時候能出關啊?這……已經一千年了。聽說神主這次是渡惡劫,若渡不過去,就不能出來……”

  沉寂一千年的滄神宮忽然有異響。

  白色的雲霧忽然翻卷,逐漸由慢變快,乃至仿若逃竄,最後戰栗著卑微匍匐。

  裴徊光睜開眼,漆眸沉靜。

  十世的親朋與仇敵的面孔過眼雲煙般在眼前浮現。終於結束這場歷劫,他心情頗好。於是他揮了揮手,給予這十世中無辜枉死的人一個善終的來世。

  下一刻,忘瀾川和九淵的情景浮現。

  他瞥著幻鏡中兩個地方的騷亂,望著妖界和魔界的人的目光,仿若居高臨下看螻蟻般。

  滄神宮宮門緩緩打開,神威徐徐傳開,神界震。

  裴徊光站起身,他整個人一半陷在神聖的白光中,一半陷在殷紅的血霧裡。他緩步往前走。白與紅兩種力量被他慢慢收起。

  他念一句梵元神錄,各分一縷神念,朝著忘瀾川和九淵而去。

  前一刻還囂張至極的妖界與魔界,驚恐地看見從九霄降臨的神主。神主抬手,輕易剝魂剃魄。

  “神主出關了!”驚呼的妖主聲音在發顫。

  跪拜求饒與撤退。

  至終,他們甚至不知曉來的只是神主隨意揮揮手的一縷神念。

  裴徊光走出滄神宮,接受神界喜悅地恭迎跪拜。他面無表情地轉過身,望著身後的滄神宮。

  他身上有一半邪魔的血,是神界最荒唐的神主。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嘖。

  他微揚一側的唇角,露出一絲嘲諷的冷笑。

  ‧

  南灕海。

  “成功!成功!”

  “可是阿茴怎麼還沒醒過來呀?”

  “聽說阿茴此番渡情劫是去人界,也不知道能把鮫人淚渡成什麼樣子……”

  好多聲音在耳邊嘰嘰喳喳,阿茴迷茫地睜開眼楮,入眼是一片藍色的海洋。她以為自己落了水,嚇一跳,猛地坐起身想要逃離。下一刻,她整個人跌坐在地。

  腿呢?

  她呆呆看著自己的魚尾。

  “阿茴還沒徹底醒呢!”

  “阿婆說都要緩一緩的。可別笑阿茴了,當初歷情劫回來呆傻了三天呢!哈哈哈……”

  阿茴眉心緊蹙,亂糟糟的記憶一窩蜂湧上腦海。

  她是鮫人。

  好半晌,她抬起頭望向一張張關心的面孔,她慢慢笑起來,乖乖地喊她們姐姐。

  “快快快,快把的鮫人淚拿出來看看呀!”

  其他幾個漂亮的鮫人姐姐也都忙不迭點頭,甚至有人取出自己晶瑩剔透的鮫人淚在手心把玩。

  鮫人從出生開始不會哭,自然沒有鮫人淚。所以每一個鮫人都要歷情劫,若渡過情劫,便會凝出第一顆鮫人淚,這顆鮫人淚是鮫人所有靈力的本源。

  也是從凝出第一顆鮫人淚起,鮫人才有感情,才會哭。

  阿茴在姐姐們的催促下,取出自己的鮫人淚。

  那是一顆近乎透明的鮫人淚,沒有任何雜質。可若從某個角度看,似乎隱隱有紅痕。但仔細瞧,又什麼都瞧不出來。

  一群鮫人們從未見過這樣晶瑩的鮫人淚,不由驚奇地議論紛紛。

  “阿茴不是去人界?人界怎會凝出這樣的鮫人淚?我從未見過這樣的……”

  “人界也不是不可以呀。鮫人淚的晶瑩程度和身份無關,只和那個男人對咱們阿茴的感情有關系!感情越深,鮫人淚越純淨!”

  緊接著,有人開始打趣,追問阿茴她在人界遇到了什麼樣子的男子。

  沈茴怔怔望著鮫人淚,沉默下來。

  “阿茴還沒徹底回神呢。”

  “她不說,咱們去找阿婆看看便是了!”

  鮫人們圍向一位阿婆,央她要看阿茴在人界歷情劫的男子是何樣子。阿婆默念了兩句符文,憑空浮現一顆氣泡,氣泡上逐漸浮現一個男子的身影。男子的面容從模糊逐漸到清晰。

  嘰嘰喳喳的鮫人們頓時安靜下來,一雙雙眼楮驚愕地望向阿茴。

  一偏死寂中,一個鮫人不敢置信地說︰“、惹了神主?”

  她說完,立刻驚懼地捂住自己的嘴。

  六界皆知神主生父是六界第一邪魔,神主體內有一半邪魔的惡魂,是開天闢地以來,神力最強偏又最不善的神主。

  “們看那是什麼?”忽然有一個鮫人驚呼了一聲。

  其他人順著她指的方向望過去,隔著百丈的深海,亦能看見逐漸欺來的白光。

  是神族的人。

  “聽說神主昨天出關了……神主是不是要來找阿茴算帳了?”

  “天吶!他該不會是要捏碎阿茴的鮫人淚吧!”

  有人推阿茴一把,督促︰“快跑啊!”

  屬於鮫人的記憶和歷劫時的記憶相互踫撞著,阿茴現在還是一種迷糊的狀態。她稀裡糊塗地被推出琉璃宮推進深海裡,本能讓她知道如何擺尾游水。她遊很久,回頭望向從九霄而來的白色光芒。

  阿茴也不知道要去哪裡。

  姐姐們推她是因為擔心她被神主摧毀鮫人淚,可是她迷迷糊糊地覺得自己應該跑不過神主吧……

  她遊累了。

  海水越來越淺。阿茴躍出水面,淡藍色的鮫人尾化成雙腿,腳步輕盈地朝前跑著。

  她驚奇地發現自己到了一個從未來過的地方,海水很淺,剛剛沒過腳背。下面是一顆又一顆光滑的夜明珠。她好奇地打量著周圍,隱約猜出來自己是來了星月幻河。

  裴徊光跟阿茴一路,看她迷迷糊糊跑來星月幻河。見她似乎跑累了,他隨手一點,阿茴的雙腿霎時變回鮫人尾。

  阿茴沒反應過來,直接跌在清涼的水中。她知道神主追來了,可她不僅被打回原形沒腿,這雙鮫人尾似乎也動不……

  好半晌,阿茴才硬著頭皮回望。

  裴徊光摘一朵雲,化成雲石置於阿茴不遠處的水中。他慢悠悠地走過去,在雲石上坐下,也不看阿茴,而是遙望著遠處的浩瀚星河。

  在星月幻河,星河與海水相交。清澈的淺淺水面映出璀璨的星河,經水底的夜明珠折射出光芒。星月亦潤水的溫柔。

  阿茴驚訝地發現自己的鮫人尾可以動了。她試試,成功幻化出人的雙腿。

  她沒有跑,站在雲石旁猶豫好一會兒,朝裴徊光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陪他一起遙望星河與海水的湛藍交際線。

  “不跑?”裴徊光慢悠悠地開口。

  阿茴擰了眉,小聲嘀咕︰“剛回神記憶亂糟糟的,腦子裡迷迷糊糊,她們讓我跑我就跑……不該跑的……”

  裴徊光側首望過來。

  阿茴卻裝作不知曉他望過來,她彎著眼楮遙望遠處的浩瀚星河。鮫人心情好,會不由自主化出鮫人尾。正如此時的她,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一雙腿變回鮫人尾,尾巴尖尖愉快地輕拍水面,偶爾濺起水滴來。

  她甚至取出自己的鮫人淚,在手中拋起又接住,反反復復地將它當成小玩具。

  時間緩緩流淌。

  阿茴輕晃的鮫人尾濺起一滴水珠,落在裴徊光的手背上。

  裴徊光掃了一眼。用另一只手的指腹沾那滴水,送進口中嘗嘗她尾巴的味道。

  阿茴瞧見,她收回目光,抿抿唇。她不再晃著尾巴,遙望遠處的星河,用認真的語氣說︰“在人界歷劫的時候,我好喜歡裴徊光。他若要我的命,我斷然沒有不給的道理。這裡不是人界,可你還是你,不管是要我的鮫人淚還是要我的命,我都給。”

  阿茴將純淨的鮫人淚高高拋起,目光一瞬不錯地凝著它,再它穩穩接在手心。

  裴徊光慢悠悠地說︰“嘖,看來南灕海養人的糖也很甜。”

  阿茴與沈茴的記憶清晰地歸攏完畢。

  阿茴轉過頭,望著裴徊光,翹起唇角笑著。

  短短三十年不夠廝守,在這星月幻河與他重逢,可真好。

  她不接裴徊光打趣的話,而是問︰“也是和我一樣去渡情劫嗎?”

  “惡劫。”裴徊光皺了皺眉,“困在劫數整整十世,每一世都是十惡不赦大惡人。”

  他顯然不願意回憶狗屁一樣的十世。

  他說︰“走吧,同我回神界。”

  阿茴猶豫一會兒,才說︰“我非神籍,若同去了神界,與人起了爭執,我打不過他們。”

  裴徊光瞥過來的目光頗為一言難盡。

  六界萬靈,誰敢動她?

  阿茴亮著眼楮湊過來,說︰“教我梵元神錄好不好?突破了第十一重,即可涅盤為神籍!”

  “嘖,知道古往今來通過梵元神錄涅盤為神籍的一共幾個人?”裴徊光頓了頓,“不是說沒這個本事,是懶得等。”

  他再度開口︰“更何況,想要神籍分明有更快捷的方法。”

  裴徊光湊過去,在阿茴耳邊說了句話。

  阿茴一怔,低聲問︰“那我豈不是犯了褻神罪?”

  裴徊光饒有趣味地摸摸她的頭,慢悠悠地說︰“阿茴向來酣淫重欲,早晚都是要褻的。”

  他松了手,轉而俯身,去輕撫她濕滑的鮫人尾。

  嘖,好像可以換新鮮的玩法。

  敏感的尾巴尖兒感受到他掌心的輕撫,阿茴的尾巴尖兒忍不住顫了顫。她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刻鮫人尾化成雙腿,她站起身,神色有幾分憂慮。

  “我想回去一趟。”她說,“回去取一件東西。”

  她沒說回哪裡也沒說取什麼,可裴徊光知曉。

  裴徊光對掌下的鮫人尾忽然沒,有些不滿。他瞥了阿茴一眼,才在她面前攤開手,紅繩系的骨墜垂落,在她眼前輕輕晃著。

  阿茴微怔之後,立刻歡喜地笑起來,她將骨墜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裡。骨墜重新戴在頸上,懸貼在鎖骨之間。

  自蘇醒以來那種缺了什麼的感覺終於彌補上。

  阿茴低著頭擺弄著胸前的骨墜好一會兒,才抬起眼楮望向裴徊光,她無聲擺口型︰“親我。”

  裴徊光揮了揮手,星月幻河瞬間變了模樣。萬靈被驅離,裴徊光造出一境,只他們兩個人。

  阿茴讓他親她,他自然要認真地好好親一親,首先把她的雙腿變回去,從她的尾巴尖兒開始仔細親咬細磨。

  在扶光是人界裴徊光的時候,偶爾也曾有過生生世世與他的阿茴廝守的奢望。不過這奢望已然不可能實現了。

  因為,他們沒有生生世世。

  他與她永生。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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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小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