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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爾摩斯)貝克街的包租客 By 浮馬 part 1

(福爾摩斯)貝克街的包租客 By 浮馬 part 2

第58章 五八

  麥克羅夫特此次的拜訪令所謂的「m事件」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最明顯的轉變就是每次出行他們都會下意識地注意路人所有不同尋常的行為,但大部分到最後都證明了他們不過是虛驚一場,這令諾拉和福爾摩斯都略感疲憊,正好華生髮來邀請,熱情地讓他們來自己的新家和他與瑪麗一同度過這個耶誕節,諾拉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至於福爾摩斯的意見,他只是帶上了自己的小提琴,以及一份包裝好的神秘禮物。

  「這裡面究竟是什麼?」走在路上,諾拉的眼睛一直盯著那份包裝盒打量。

  福爾摩斯不動聲色地將它揣進了大衣兜裡,「一個你暫時用不著的東西。」

  諾拉緊了緊衣領防止寒風灌進去,十分不滿,「那麼我的聖誕禮物呢,以往每年聖誕你都是拿小提琴曲來糊弄我。」

  福爾摩斯對此感到十分不可思議,以及萬分痛心,「糊弄?難道您不認為一首精妙而優美的提琴曲是對您一年工作最大的獎勵和安慰嗎?」

  「比如那首『漫遊在街燈下麵的姑娘』?」諾拉哼哼,繼而又有些好奇地望過去,「說實話,這倒是讓我想起來了,這首曲子是您自創的沒錯吧,那麼那位『姑娘』是誰呢夏洛克?」

  福爾摩斯目光平時前方,似乎並沒有聽見她說的話。

  「噢得了夏利。」諾拉一個大邁步蹦躂到他的前面去,踮腳跳來跳去在他眼前晃悠,「你這招早已經不管用了,坦白從寬,夏洛克!」

  「一首隨性而作的曲子,一個隨性而寫的名字。」福爾摩斯終於忍不住她這種在他看來近乎幼稚的舉動,敷衍地說道。

  諾拉挑起眉,充滿了質疑,「如果別人這麼說我肯定相信,但是你?夏洛克‧福爾摩斯從來不做沒有理由的事——那姑娘我認識嗎?漂亮嗎?和我相比呢?」

  這個問題讓福爾摩斯暫時停住腳步,他目光犀利地上下打量她半晌,繼而挑高眉頭,「你知道這些幹什麼?」

  諾拉愣了愣,「我們可是好朋友,夏利,好朋友難道不應該分享所有快樂和難過的事兒嗎?再說——」她八卦地湊過去,低聲道,「我可沒見過你和其他姑娘接觸,難道她是其中一個委託人?」

  「不是。」福爾摩斯簡短地反駁。

  諾拉眼睛一亮,「這麼說還真的存在這樣一個姑娘?那麼她長什麼樣子?高矮胖瘦?家世如何?一定很聰明吧,能夠讓你刮目相看,還為她寫了一首提琴曲……」

  福爾摩斯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慢條斯理地開口,「漂亮?……大概看得過去。至於家世,很少找到比她還可憐的傢伙了。聰明麼……哈,至少在我看來,她還是有著讓人稱讚的優點。」

  「啊……」諾拉再次愣了愣,有些懷疑地抬頭盯著他的眼睛,「……你是不是在騙我?」

  福爾摩斯看上去心情不錯,甚至反問她,「為什麼?」

  「因為華生說過,你眼裡沒有比我更聰明的姑娘了。」諾拉理直氣壯地開口。

  說到這裡她忽然怔住了,眼睛睜大,恍然大悟,「……夏洛克?!你坦白告訴我,這個姑娘是不是就是我?」

  「……到地方了。」福爾摩斯抬頭看到熟悉的門牌號,立刻抬手敲了敲門,提高聲音喊道,「華生!」

  「……」諾拉只好悻悻咽下即將開口的質疑。

  沒過多久門就被打開了,許久不見的華生出現在後面,立刻給了他和諾拉一個大大的擁抱,臉上的笑容完全止不住,「歡迎!歡迎你們,諾拉,夏洛克!快進來吧,晚餐已經快準備好了!」

  福爾摩斯掃了他一眼,「你比之前重了4磅,醫生。」

  華生笑容一僵,他有些鬱悶地摸了摸鼻子,「明明是3磅半!」

  「4磅。」福爾摩斯不容置疑。

  「……」諾拉歎氣,「這可真是新年最有意義的一段對話了。」

  華生哈哈大笑,「你們一點都沒變,快進去吧夥計們,瑪麗一直在和我念叨你們呢。」

  結婚後的華生看上去過得很不錯,他的家裡到處堆置了聖誕用的禮品以及歡慶品,一股濃濃的紅茶味飄散在整個屋子裡。房子後面還有一個較寬敞的小花園,種植著英國常見的花木,瑪麗將它們打理得極好,常青樹看上去欣欣向榮。

  華生邀請他們在客廳裡坐下,為他們倒上剛煮好的熱茶,瑪麗穿著居家的長裙走了出來,和諾拉來了一個溫暖的擁抱,微笑道,「最近過得好嗎,親愛的,我可真同情你的遭遇。」

  「如果你的遭遇是指與福爾摩斯同行的話,」諾拉哈哈大小,「那麼是的,我天天都在過著極驚險又有趣的生活。」

  「這才是正確的生活。」福爾摩斯強調道,「您瞧華生,平凡乏味的婚姻磨平了他曾經的棱角——上帝,他足足重了4磅!」

  「……其實您大可不必再次提起這個事實。」華生很無奈,這是他和福爾摩斯相處最常見的狀態,「另外,我的婚姻很幸福!」

  「許久不見,夏洛克仍然是老樣子。」瑪麗總結道。

  「一樣的討人厭。」諾拉補充道。

  被眾人圍攻的福爾摩斯用居高臨下的目光瞥了一眼這群愚蠢的凡人,最後決定無視他們這番完全是出於自卑的反駁行為,鎮定地翹著腿坐在沙發上喝茶。

  「哦對了。」諾拉忽然想起了什麼,目光晶亮地望過去,「夏洛克給你們帶了禮物!」

  華生吃了一驚,「禮物?」

  「這下我可迫不及待地想要拆開它了。」瑪麗十分給面子地說。

  福爾摩斯高傲地從衣兜裡抽出那份小禮盒遞給了華生,「我想瑪麗應該需要這個。」

  諾拉和華生立刻湊了過去,瑪麗哭笑不得地拆開盒子,看了一眼,然後愣了一下,「噢……夏洛克!」

  諾拉仔細一看,裡面只有一張紙條,上面用醒目的英文寫著一行大字:孕婦注意事項。下麵則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孕婦?

  「你怎麼知道瑪麗懷孕了?」華生十分震驚,原本他是準備在晚餐的時候在告訴他們這個好消息的。

  「婚姻已經讓您本來就稀少的偵探細胞如今退化近無了嗎?」福爾摩斯不滿,「包括復活節在內的所有節日您都未曾邀請過我們,原本以為你們單獨過的耶誕節卻送來了賀卡與邀請,難道不是因為有好事發生了嗎?對於一個已經結婚的男人來說,有什麼比妻子懷孕更能讓他感到高興的嗎?」

  華生驚歎,「您說得沒錯,這可真是一份珍貴的禮物,太感謝了,夏洛克。」

  「這沒什麼。」福爾摩斯挑起眉,「我只是讓一位從事婦科的熟人幫我抄下了這些,毫不費力。」

  所有人,「……」

  「其實最後這一句話完全不必說出來。」諾拉委婉地提醒。

  「事實就是如此。」福爾摩斯反駁。

  華生扶額,「瑪麗,你去看看晚餐還需要多長時間。」

  瑪麗微微一笑,「你們聊,親愛的。」然後頓了頓,「話說如此,依然感謝你的心意,夏洛克。」

  當事人高傲地抬了抬下頷。

  瑪麗離開後,諾拉迫不及待地求證,「瑪麗真的懷孕了?有小寶寶了?」

  華生滿臉笑容,「是的,祝賀我吧,我這一生都不能比知道消息的那一刻更幸福了。」

  「恭喜恭喜。」諾拉真誠地說,「聽說您的診所最近生意也不錯,您可算是人生贏家啦。」

  華生喜不自勝。

  「人生贏家?」福爾摩斯煞風景地哼哼,「如此無趣失敗的人生,也能稱作贏家,那麼我就可走在人生的巔峰。」

  華生調侃地哈了一聲,「這麼說您已經贏得了某位女士的心?」

  諾拉豎起耳朵。

  福爾摩斯鎮定自若,「我指的可不是乏味的愛情」

  諾拉無情地反駁,「那麼那首『漫遊在街燈下的姑娘』呢?」

  華生低低呼了一聲,「那首提琴曲?」

  「你知道?」諾拉滿臉疑問。

  華生無辜地眨了眨眼睛,「那時候您和夏洛克看上去似乎在冷戰,那記得那天您先下樓了嗎?我和您一同下去的,福爾摩斯則站在視窗那看著我們,我記得您就站在街燈下面,回來後我就發現他似乎在寫一首曲子……難道它不是為您而作嗎?」

  「……」諾拉斜視福爾摩斯,「這下您還有更多反駁我的理由嗎?」

  福爾摩斯依舊面不改色,「這只是你們不合理的猜測。」

  諾拉沉默地注視他半晌,最後無奈地歎了口氣,眼睛裡卻分明是笑意滿滿的,「好吧,嘴硬的夏洛克,既然現在我才知道這件事,那麼姑且就當做它是送給我的聖誕禮物吧,您覺得呢?」

  福爾摩斯仍然不承認,「您沒有證據證明它為您而作。」

  華生在一旁看得開心極了,忍不住哈哈大笑,「這可是新年,夏洛克,您就不能暫時放下你的自尊博一位您喜愛的女士開心嗎?」

  「就是。」諾拉聳聳肩,「再說了,您可已經三十歲了,再不懂得哄女士開心,大概真如您所說,以後都娶不到妻子啦。」

  「是我不願意娶妻,而並非娶不到。」福爾摩斯非常認真地糾正。

  「得了吧,夏洛克。」華生毫不留情地揭短,「除了諾拉,我猜倫敦裡可再也沒有姑娘願意要您啦。」

  「您可別瞎說。」諾拉笑道,「夏洛克可明白說了,如果我對他有非分之想,我們可就再也做不成朋友了。」

  「是嗎?他真這樣說了?」華生反而樂了。

  「的確如此,」諾拉有些不解了,「醫生你這番幸災樂禍的表情……」

  「我猜測夏洛克還有一句話沒說完呢。」華生笑眯眯地開口,「如果你們對彼此都有『非分之想』,當然做不成朋友,因為你們將成為一對最特別的戀人,不是嗎?」

  諾拉一愣。

第59章 五九

  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似乎所有人都將她與夏洛克聯繫在一起的呢?

  自從華生說完那句話後笑哈哈地撇下他們去廚房為瑪麗打下手,諾拉就捧著熱乎乎的茶水,和福爾摩斯相對而坐,開始思考這個嚴肅的問題。

  如果從時間上來看,大概是……那次採訪之後?

  哦是的,從那以後,華生,郝德森太太,包括一直不遺餘力撮合他們的艾曼達,似乎都默認了「他們最終會在一起」這個結局。

  ——「如果你們對彼此都有『非分之想』,當然做不成朋友,因為你們將成為一對最特別的戀人,不是嗎?」

  那麼她對福爾摩斯,是否有過非分之想呢?

  諾拉偷偷瞥了一眼正拿起今天報紙仔細閱讀的福爾摩斯,對方正微微低著頭,頭髮妥帖地梳理在腦後,一雙犀利冷靜的灰色眸子此刻掩蓋在眼瞼下。他認真做某件事的樣子看上去非常有吸引力。

  咦,吸引力——諾拉猛然一呆,意識到似乎這就是傳說中的「非分之想」,不由得輕輕吸氣。

  她認識福爾摩斯多長時間了呢?從一八八一年到如今,不知不覺居然就已經過去了四個年頭,如果將這四年從頭至尾如放映片來倒放,她的生活重心幾乎都是圍繞福爾摩斯一個人,是因為前世職業緣故呢,還是因為她其實也非常欣賞並且喜愛這個人呢?

  ——「我大概不會有妻子。」福爾摩斯說這話時的表情和他查案時一般冷靜,而他向來是個意志堅定的人,極少會為其他的人和事動搖他的決定。那麼也就是說,如果對夏洛克‧福爾摩斯產生那種可以稱得上是不切實際的念頭,到最後結局不出意料的話,應該是十分悲劇的。

  她一直都是一個果斷的人,可似乎自從遇到福爾摩斯,一切都開始向難以預測的方向而去。至少現在來說,她可以肯定的是她對夏洛克抱有好感,而且是十分的好感,但關鍵則是,在她抱有好感的現在,她暫時能夠忍受福爾摩斯對愛情的忽視甚至輕視,那麼一年後,兩年後甚至五年後呢?喜歡只會是逐漸加深從而變成愛,那時候她又是否能一如既往地忍耐呢?

  還是說,她應該作出一個相對而言更正確的選擇:讓這種已經開始加深的感情被掐滅在萌芽中,繼續做一位忠誠的,機智的,心態永遠不偏不倚的朋友夥伴,並且一生都只是朋友和夥伴?

  諾拉盯著福爾摩斯的臉,有些無奈地輕聲歎息——這實在是一個難題,如果她選擇了後者,那麼她必須得到一個令她完全死心的機會。

  我最親愛的朋友夏洛克‧福爾摩斯,你會給我這個機會嗎?

  「……其實我認為華生說得不錯。」

  福爾摩斯一頓,疑惑地抬起頭來,對她這番突如其來的話感到十分不解,「您是指什麼?」

  諾拉垂下眼瞼,借助喝水的動作掩蓋住臉頰上不同尋常的顏色,聲音依舊是輕快的,卻是故作輕鬆,「關於最特別戀人的那番話。」

  福爾摩斯翻閱報紙的手停住了,他的目光倏然停留在了她的臉上,灰色的眼眸比平常看上去愈發深邃了,定定地盯著她,似乎在嚴肅地審視,似乎又是疑惑地探究,聲音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異樣,「您說……戀人?」

  「啊哈。」諾拉裝作不在意地含糊應聲,「唔……應該是……吧。」

  「您……和我?」福爾摩斯的聲音很平靜。

  諾拉聳了聳肩,這個動作也無法緩解此刻她肩背以及坐姿的僵硬,她甚至不敢和他對視,眼睛一直盯著微微晃動的茶水表面,開玩笑般地調侃道,「所有人都這麼看……我也會被大家的謠言蜚語動搖……其實我並沒想像中的那麼堅定,不是嗎?」

  她有些語無倫次,但確信的是福爾摩斯一定聽懂了她的意思,因為他立刻安靜了下來,沉默無聲地在客廳裡流淌。

  諾拉拿著茶杯的手頓住了,她有些慌亂,卻又強自鎮定下來,深深吸了口氣,試圖讓臉上露出一個和平日無恙的微笑,抬起眼睛看向對方,暗自握緊手使聲音愈發高昂輕快,「啊……我只是這麼說說,其實您完全不必放在心上——」

  「您是我最親近的朋友,夥伴。」福爾摩斯突然如此說道,灰色的眼睛凝視她,她一時半會無法從那張一直平靜的臉上看出任何情緒,只聽見他溫和,輕而低的聲音說道,「……我最重要的人。」

  「最親近的朋友」,「夥伴」,「最重要的人」。

  夏洛克原來也是一位元擅長玩弄語言的藝術家,諾拉心裡想著:瞧,他是多麼聰明啊,在這傷人至深的語句里加上了令人倍感溫暖的副詞,偏偏每一個都令她無法反駁,甚至傷心都覺得無力。

  對於夏洛克‧福爾摩斯,向來都不太瞧得上女性的大偵探來說,這樣一句充滿讚美和認同感的話從他口裡說出來,應當是至高的榮幸。但相反對於一位對他抱有極深好感的女士來說,無疑的,這是堅定的拒絕。

  他這麼聰明的人,肯定聽出了她的話外之音,而他也相信她會聽明白他的話外之音。他們向來默契,在感情上依舊如此。

  諾拉在心裡發出一聲沉沉的歎息,但並不意外,或者來說,答案早在意料之中,傷心失落當然是有的,卻並非難以接受。

  夏洛克‧福爾摩斯,他一直堅定冷靜,而也當這麼堅定冷靜如初。他是有大作為的人,他的眼睛只看得到整個世界,因為他愛全人類,所以他不能愛你。

  而她早就知道。

  世界上,有一個東西比天更高,猜猜它是什麼?

  ——「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心啊。」

  這個答案,她應當早就知道。

  所以諾拉重新抬起頭,微笑再次回歸在她年輕的臉上,那雙翠綠色的瞳眸就如最初那樣明亮而充滿野性,她聳了聳肩,這次語氣卻是真正的輕鬆起來——

  「well,夏洛克,一個來自夥伴的小小玩笑,無需介意,以及——」

  頓了頓,她坐在對面,向他緩緩舉起杯,輕聲開口,「新年快樂,夏洛克‧福爾摩斯。」

第60章 六十

  諾拉醒過來的時候,下意識的反應並非是睜開眼,而是微微僵直身體,在一瞬間感官反應後,又放鬆了僵硬的肩背,保持著雙眼緊閉的狀態,全身的聽覺和觸感卻因此放大到了極限——

  這應該是一個背光的房間,空氣裡隱約聞得到陳舊木頭特有的黴濕味兒。樂-文-面皮上感受不到光線的暖意,她被綁住四肢,身體歪斜地坐在一個木椅上。久不活動並且被緊緊束縛住的手腕腳腕幾乎已經失去了直覺,僵冷刺痛的感覺在全身流淌。

  她已經很久很久未曾遇到這種情況,即便如此她依然下意識地將呼吸放得平穩,幾乎和昏迷狀態的呼吸頻率一模一樣。她仔細聽了聽周圍,靜寂如死,風聲,說話聲,甚至走路間衣服摩擦的聲音——任何能夠給予她關鍵資訊的線索,此刻都消失無蹤。

  她被綁架了,而現在始作俑者則將她放在一個密閉的房間裡,暫時四肢完整。

  諾拉閉著眼睛,開始回想來到這裡之前的事情——

  啊是的,在那番失敗的表白之後,她意志消沉地吃完了那頓聖誕晚餐,福爾摩斯被員警廳的人叫走,似乎是又出了一件棘手的新案子。而她在和華生度過了一個小時的談話時間後,在晚上大約八點十五的樣子告別了華生與瑪麗,走到了尤思頓路的拐角,然後接下來發生了什麼?

  ……似乎是她聽到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下意識地回頭望去,但滿腹心事的自己尚未完全提起警戒心,一記悶棍就敲在她的脖子上,接著她就什麼都不知道了,而一醒來就發現自己在這個地方,被人綁住手腳,完全無法動彈。

  她小心翼翼地試圖挪動了下手腕,顯然下手的人經驗豐富而且業務熟練,這種看似簡單的繩結既不會因此過長時間的綁縛而廢掉她的手,卻也完全杜絕了一個有類似經歷的人從中逃脫的可能性。

  就連她都一時半會沒有辦法掙脫出來,她只是嘗試了幾分鐘就頹然放棄了。

  既然什麼都做不了,不如安心等待。至少,她很確信她目前為止沒有什麼不共戴天的仇敵,當然也不排除對方是沖著夏洛克而來,而她只是作為其中的跳板而已。

  諾拉安靜地閉著眼睛,昏昏然幾乎再次睡過去,直到一陣沉穩的腳步聲打破了寂靜,而她倏然驚醒過來,卻又馬上放鬆了身體,保持著原樣不動彈。

  很快,輕微的吱呀聲,門被打開了,有明亮的光線投到她的眼瞼上,對方應該是一位男性,性格內斂,從他步伐的頻率可以推測出來。他幾步在她身前站定,接著用一種幾乎是實質性的目光打量著她。而在這空當,另一個更輕盈的腳步聲慢慢靠近,同樣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雙方都沒有做聲,直到後來者打破了沉默——

  「well,下午好,諾拉‧夏普小姐。」

  一個清脆而歡快的女音。

  諾拉仍然沒有反應,對方則是安靜了一會兒,陡然發出銀鈴似的輕笑,「唔……諾拉小姐,其實您不必裝睡,我們對付過很多這樣的人,即使您是他們中最出色的——呼吸平緩,表情放鬆,姿勢一模一樣……但是沉睡和裝睡,我們一眼就看得出來。」

  諾拉聞此,慢慢睜開了眼睛,先是被眼前略微刺眼的光線激得低下頭,緩緩適應了一會兒後,才重新抬起頭來,鎮定地打量著面前的人——

  一男一女,站在前面的男人穿著妥帖而整潔的西服,頭髮梳在腦後,年紀大概在四十到四十五歲之間,目光透著一股子犀利陰沉的味道,雖然身高一般,但四肢修長有力,面相硬朗,看上去就像是打手一類的角色。至於站在他旁邊的女人——

  她看上去就像是選美大賽裡會出現的那種十分具有競爭力的角色,皮膚是健康的微黑,貓眼大而嫵媚,塗抹著深深的誘惑的石綠色眼影,鼻樑高挺,嘴唇豐潤如花。她雖然穿著英國傳統的女士長裙,但自有一種英國女人難尋的極致成熟性-感女人味。胸部高挺臀部圓翹,笑起來的時候如同塗了蜜一般令人難以移開視線。

  但吸引諾拉注意力的並非是她媲美艾曼達的女人味,而是……她的頭髮上塗著適量的橄欖油,身體上隱隱散發出一股幽暗的香水味,迷迭香。

  再結合她充滿異域風情的面容和口音,諾拉沉默了半晌,才用幾乎是篤定的語氣開口,「原來是你,瑪麗安……或者我應該稱呼你,神秘的m先生的助手小姐?」

  「咦?」對方用驚奇的目光注視她,「果然是大名鼎鼎的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夥伴,你看上去可比那些胸大無腦的女人聰明多了。」

  諾拉對這番暗含諷刺意味的誇獎不置可否,她明白這裡的重心是誰,因此很快她的目光就轉移到正不動聲色打量她的男人身上,微微一笑,「我猜測,m先生這番彬彬有禮的行為,其目的並非是我,而是他更感興趣的研究物件,夏洛克?」

  對方的臉上依舊沒有露出其他情緒,只是頗為有趣地笑了笑,他的聲音不出意料和他的模樣一般粗而啞,似乎是經常抽煙而嗆到了他的嗓子,「哈,女士,你來到這兒當然是先生的授意,據說你也會推理,不如來瞧瞧我們是幹什麼的?」

  他攤開手,一副饒有興味等待答案的樣子。

  諾拉看上去一點也不慌亂,她甚至還抽空仔細看了看他,目光從上到下掃了一遍,才緩緩開口,「你酷愛抽雪茄,而且偏愛美洲雪茄……唔,夏洛克有篇專門論述各種雪茄的文章,也許你會感興趣。你看人喜歡下意識地眯著眼,右手手指有一層厚厚的繭,我想您大概以前是一位軍人?至於職位……啊,不出意外的話,神槍手?雖然您看上去行為魯莽,但依據您說話的措辭,您應該有一個不錯的學歷……」

  「當然了,」說到這里諾拉微微一笑,「這些並非是最重要的,我想更關鍵的是,您應該有一手看得過去的醫術,以及非常優秀的殺人手段——話說在殺害謝麗爾‧貝爾小姐之後,您拿到了該有的報酬了嗎?」

  啪啪啪——男人戲劇性地鼓掌,用略微誇張的語氣讚歎道,「您可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可我想知道,您是怎麼得出這些結論的呢?包括——」他朝另外一個女士努了努嘴,「包括她。」

  「如果不是你們對這次見面太粗心大意自信滿滿,我想我是不會這麼容易發現這些的。」諾拉歎氣,「瑪麗安小姐,作為一個正統的希臘美人,我理解您遵守祖國傳統,喜歡將橄欖油塗抹在頭髮上和肌膚上——但您要理解,這裡是大英帝國,我想沒有多少人有這樣與眾不同的習慣,更何況您的香水味,熟悉的迷迭香,我都要猜測您是否是故意留下這個再明顯不過的線索。」

  希臘美女眯了眯眼,嫵媚的貓眼裡陡然升起危險的寒光,「你的鼻子倒是靈敏,腦子也比那個謝麗爾和艾達強多了。」

  諾拉歎氣,「如果不是如此,我想你們也不會留下我的性命,不是嗎?」

  「至於這位神槍手先生……既然您都和美麗迷人的瑪麗安小姐站在一塊兒了,說來您的身份其實也不難猜測,稍微有腦子的人也會懷疑到那位神秘的兇手身上去,更何況您也完全沒有遮掩的意圖——您衣兜裡揣著的是高等亞麻編織的手帕嗎?」

  男人低頭看了一眼,繼而哈哈大笑,「的確,我就喜歡這些小玩意兒。您可不知道,謝麗爾貝爾死的時候可沒您這麼鎮定呢,我簡直都要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是否聰慧如諾拉‧夏普,面對死亡的時候,是不是也會露出最醜陋的那一面呢?」

  「那您可要失望了。」諾拉毫不驚慌地微笑,「我猜測,m先生如此大費周章地將我綁架過來,應該不會在這間密室裡輕而易舉地殺死我吧?也許我有更大的利用價值?」

  男人眼睛裡閃爍著危險的感興趣的幽光,「比如?」

  「這我倒是不太清楚了,也許是想要更瞭解夏洛克的夥伴,也許是想要用我親口給他帶個口信?」諾拉玩笑般的語氣輕鬆。

  男人露出一個野獸一般的,近乎猙獰和惡毒的微笑,低下頭來緩緩湊近她的耳畔,用他那嘶啞的,滿含煙草氣息的粗嗓子,語氣低柔地開口,「您猜對了一半……事實上,我可以告訴您另一半的答案,您想知道嗎?」

  諾拉依舊鎮定自若,微笑,「好奇是人最本能的心理,當然是否說出答案是您的選擇。」

  「狡猾的小姑娘。」男人短促地冷笑一聲,接著用他那犀利的,陰冷的眼眸盯著她,似乎在觀察她的反應,慢吞吞的,十足惡意地低聲說道,「……另一半的答案,則是——m先生十分想要知道,這位一直跟隨了夏洛克‧福爾摩斯近四年,作為他身邊唯一一位女士的夥伴……在她毫無緣由的失蹤後,他又會怎麼做呢?」

  諾拉表情微凝,對方卻接著說道,「……諾拉小姐,您不妨猜猜看——對於夏洛克‧福爾摩斯來說,你究竟有多特殊呢?他是否會因為您的失蹤而心慌意亂,就像一個最平庸的普通人那樣呢?」

  聽到這裡,她原本緊張的表情卻是倏爾放鬆了下來,甚至露出了一個遺憾的微笑,「這樣看來,你們又要失望了。」

  「是嗎?」瑪麗安語氣嘲諷,「我原以為你們感情很好,但看來似乎事實並非如此?」

  「well,就像您之前說的那樣,」諾拉聳了聳肩,明亮的眼睛裡微笑不減,「大名鼎鼎的偵探夏洛克‧福爾摩斯,他從來不會為任何事物動搖他的信仰和決心,即使是我也如此。我想如果這就是你們『邀請』我來這兒的意圖,那麼您的目的應該是無法完成了——我是夏洛克‧福爾摩斯重要的朋友,以及夥伴,但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卻有許多像我這樣的朋友與夥伴……也許您可以嘗試將所有他的熟人都綁架來試一試?」

  瑪麗安眯起眼,「不錯的提議。」

  男人卻是審視地盯著她,冷笑,「是嗎……我希望您能夠一如既往地像如今一樣鎮定。您說對了一點,我們確實暫時不會對您動手——那取決於諾拉‧夏普在福爾摩斯先生心中的地位究竟如何。」

  說到最後,他彈了彈自己的袖口,露出陰森森的笑容,「祝你好運,諾拉小姐。」

  瑪麗安優雅地向她揮了揮手,然後毫不猶豫地關上了密室的大門。

  一切重歸黑暗和寂靜,諾拉盯著黑漆漆的天花板,倏然沉默下來。

第61章 六一

  諾拉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眼前仍然是一片黑暗,但她卻若有所覺般地慢慢轉過頭,目光定在虛空的某一點上,側頭靜靜聽了幾秒,嘴角微微一抿。

  「中午……也許是晚上?」諾拉狀若無人地低低喃喃,隨即低頭笑了笑,聲音平靜無波,「晚上好,神秘的m先生。」

  寂靜中一個屬於男人的笑聲忽然響起,聽聲音大概四十左右的年歲,有一副成熟磁性的好嗓子,說話時節奏微慢,拖出一股成年男人特有的穩重魅力,「晚上好,諾拉小姐,希望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您不會認為太過失禮。」

  「哈,事實上我倒要感謝那位瑪麗安小姐和軍人先生對我的熱情招待。」諾拉歪著頭,語帶諷刺,「當然,如果現在能有一杯熱水和一碗土豆泥就更好了。」

  對方似乎是在微笑,說實話她完全看不清他的臉,自然也不會知道此刻他是什麼表情,只能通過他說話的語氣和快慢來判斷對方的心理活動,「啊對此我很抱歉,下次我們會在這方面做得更周全一些,畢竟在我的印象裡,您最忠誠的朋友應該比我預料得更早一些找到這裡才對。」

  下一次?他在暗示著什麼?諾拉扯了扯嘴角,過度饑餓和來自手腕上的僵冷刺痛讓她整個人都虛弱了不少,連平日裡又快又乾脆的語調都變得慢吞吞的,「實話說來,如此特別而令人印象深刻的見面,我倒希望這是最後一次呢……至於我的朋友,唔……m先生,作為倫敦裡最有勢力的犯罪專家,我認為在面對設下的重重難題以及幌子前面,即使是晚上一天兩天也是情有可原的。」

  她在暗暗諷刺「火車孕婦」案來自對方故意的迷障和刁難。

  「你很特別,而且很聰明。」對方似乎調整了一下坐姿,可以隱約聽到衣料摩擦的細微聲響,m低沉平穩的聲音在黑暗裡格外清晰——如果不是境況太過奇特,她甚至會誤以為這是一次友好的見面會,因為她完全聽不出對方聲音裡有任何的敵意,反而充滿了平和與親切感,「雖然你不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女人,但至少看上去在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的心中,你是最特別的。」

  「謝謝誇讚。」諾拉不動聲色地回道。

  「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警惕。」m放緩了語氣,「我欣賞所有才華橫溢頭腦聰敏的人,他們通常身負著不可估量的價值,而我對這種人則抱有極大的耐心以及寬容。」

  「噢。」諾拉受寵若驚,「如果您說的『才華』和『聰敏』是指那位身居不凡美色的希臘美人以及神槍手先生,我想我和夏洛克遠遠自愧不如,當不起您如此耐心和寬容。」

  對方誇張地輕聲歎息,「其實我一直非常好奇,而我想您那位親密的朋友也常常會有我這種疑問——諾拉‧夏普小姐,一位女僕和落魄商人的女兒,從未接受過像樣的教育,請不起家庭教師,十八歲之前擦過的地板比讀過的書更多,所有親戚朋友的評價都是『安靜膽小』——well,在大部分人看來如此平凡毫不起眼的姑娘,卻因為尋親來到倫敦,偶然遇見了我們令人尊敬的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接著忽然大放異彩,甚至博得了在交友原則上極為苛刻的偵探先生的青睞……這段每個小報都極為偏愛的勵志故事,您又有什麼不同的想法呢?」

  諾拉笑了笑,表情沒有變動分毫,「神秘的m先生,世界上有多少晶瑩皎潔的珠寶埋藏在幽暗深不可測的海底,又有多少鮮花芬芳無人知曉——我倒是認為,一個人在認知到她所真正感興趣的,並且在此方面極具天賦的能力面前,就如同脫胎換骨,煥然新生,『勵志』並不能準確形容一個人真正的價值——唔,您瞧,在一八八五年之前,我們也從未聽說過有一位能力卓絕頭腦不凡的天才,在倫敦犯罪界悄然崛起,他為不少成功的到現在還未查出幕後黑手的謎案提供了精妙的點子以及關鍵的幫助,意料之中引起了某些人的關注卻又無法被追蹤……在我看來,我和夏洛克這些小打小鬧完全不能和這位天才輝煌的成就相比,你覺得呢?」

  「hmm,看來麥克羅夫特‧福爾摩斯先生提供的資訊您記得十分清楚。」對方低聲笑了笑,「對於您毫不吝嗇的誇獎,我欣然接受,我幾乎都要被您這美妙而又引經據典的論述說服了。」

  諾拉下意識地想要聳聳肩,後來發現被綁縛的狀態下做到這個動作過於艱難,於是放棄了,只是挑高眉,也不在意對方是否能夠看得見,「您認為我的過去有值得令人懷疑的地方?那麼儘管去查吧——我仍然堅持我的說法,一個人在遇到真正感興趣的東西時才會顯現出隱藏的天賦,就如您之於犯罪上的成功研究一樣。」

  「啊,相較於『犯罪』,我倒是更傾向於另外一種更精確並且文學感更強的稱呼——游走於法律邊緣並且從中獲得一些小小受益的高貴藝術。」

  「『暴徒嘴裡喊的是自由解放,可要的是胡作非為』。」諾拉微笑,「隨您怎麼說,保留意見是一種禮貌並且應該受到讚揚的舉動。」

  對方的呼吸微微放輕了,似乎感到很愉悅,他的聲音聽上去內斂而且優雅,讓人有不由自主想要接近的衝動,「和您的交談讓我感到十分的受益……我已經許久沒有對一個人有如此專注的時候了,而上一次這種感覺則來自於在一個不受關注的期刊上看到一篇非常特別而且令人感興趣的文章。」

  諾拉歎氣,「我早就勸說過夏洛克不要發表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可他就是不聽。」

  「夏洛克‧福爾摩斯是一位慷慨而且天賦卓絕的紳士。」對方毫不隱瞞他對偵探的評價,「那篇關於『偵查藝術』的論文可是令我印象深刻,他是怎麼稱呼關於觀察和推測的——演繹法?」

  「噢,」諾拉笑了笑,「我還以為是那篇《闡述打字機以及打字機與犯罪的關係的專題論文》呢。」

  這番嘲諷完全沒令對方有所變色,他的聲音依舊低沉溫和,「我非常欣賞他對偵破案件上獨特的觀點和總結,只是我十分好奇,如果將這種看法用在更實際一些的用途上——例如尋找一位失蹤的重要的朋友,又會發揮多麼關鍵的作用呢?」

  他意味深長的話只換來諾拉平靜而明亮的微笑,「我猜……大概是黃昏之後,深夜之前?」

  「哦?」對方似乎有些驚訝,正準備開口,卻忽然頓了頓——有人輕輕敲響了門,那富有節奏的叩門聲大概是另一種暗示,因為神秘的m先生在停頓幾秒後從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來,稍微思索了一會兒,才彬彬有禮的,重新對諾拉開口道,「我想,也許您的猜測是正確的。」

  再次停頓半晌,他似乎有些好奇,「如果您願意的話,是否介意告訴我究竟哪裡出現了破綻呢?」

  「您做得很好。」諾拉真誠地讚歎,「就連夏洛克被所謂的『員警廳』叫去我都沒有第一時間懷疑這是為了調開他方便對我下手。不過很遺憾的是,您不應該小看一個在偵探身邊待了長達四年的人應當具有的警惕性——在我被敲暈過去之前,我有過一番不算劇烈的掙扎,在這個過程中我將華生花園裡的泥土蹭到了那位神槍手先生的靴子上……既然您對夏洛克如此關注,那麼我想您應該也讀過他那篇《關於跟蹤腳印的專論》吧?」

  對方恍然大悟,繼而輕輕拍了拍自己的手掌,「原來如此。不得不說,您這一手做得十分漂亮,諾拉小姐……hmm,如果不是確信您對福爾摩斯先生堅定不移的感情,我倒是十分想要重金雇傭您來為我工作。」

  諾拉心下一沉,卻又聽到他飽含遺憾的聲音在黑暗裡響起,「啊,雖然很不舍,但的確是時候向您道別了——我非常期待我們的下一次見面,親愛的諾拉。」

  「我也是。」她虛假地應和道,頓了頓,又非常真誠地問了一句,「有榮幸知道您的名字嗎,m先生?」

  「莫里亞蒂。」對方欣然回答,毫不懼怕,語氣溫和,「代我向福爾摩斯先生問好。」

  他打開了門,一瞬間昏黃的燈光洩露進來,她不得不被刺激得微微閉眼側頭,只模糊地看見一個寬厚的背影,柱著一根拐杖,落在門把上的手指看上去斯文而有力。

  莫里亞蒂……她默默念著這個名字,忽然想起了什麼,眼裡同時露出了震驚和沉重的神色。

  莫里亞蒂——她終於想起來了,並非是她見過這個人,而是來自於某種廣泛程度上的道聼塗説——大名鼎鼎的偵探夏洛克‧福爾摩斯,他一生難逢敵手,只遇到了幾個令他感到棘手的可怕敵人,很顯然,這個自稱莫里亞蒂的人就是那個她一直不曾想起的老朋友的最讓人頭疼的對手。

  宿命的相逢,命運總是這麼令人無奈。在度過了四年平靜快樂充實的時光後,這些終於要離她們遠去了,這將是一場註定的正義與罪惡之間的對決。

  從此以後,他們將面對數不清的難題和危機,甚至有些會危及她的性命。而她是否又要選擇履行曾經的諾言,選擇忠誠的跟隨,或者是避其鋒芒,離他而去呢?

  諾拉坐在沉寂的黑暗裡,無聲思考。

  直到外面匆忙雜亂的腳步聲接近了,然後門被粗魯的力量踹開,發出轟然巨響。她眯起眼抬起頭,一個高大清瘦的身影出現在視網膜中,背光的情況下她看不清對方的面容,只有那一雙格外明亮的灰色瞳眸在視線裡格外清晰。

  well,你終於來了,夏洛克,雖然比預計的時間要晚上不少。

  諾拉眯著眼微微一笑,看見華生沖了進來滿臉焦急地蹲身,一邊急急詢問她的情況,一邊試圖為她解開綁住的繩子。而她則輕輕搖了搖頭,笑容依舊明朗,對著那個站在門邊的人輕聲開口道,「好久不見……哈,新年快樂,夏洛克。」

第62章 六二

  貝克街221b號。

  華生坐在他之前一直喜歡的單人沙發上,擔心地朝正在房間裡接受警長問話的諾拉看了一眼,然後轉過頭,對福爾摩斯輕聲說道,「……她看上去真是糟糕極了——我是指她的臉色,可怕的綁架者莫里亞蒂。」

  福爾摩斯的雙手放在膝蓋上,他的臉色也不好,但神情平靜,目光沉靜,灰色的眼眸定定地盯著某一點,似乎陷入了某種複雜的思考中。聽到華生的話他眨了眨眼睛,慢慢從剛才的境地裡回過神來,看了滿臉憂愁的他一眼,才慢吞吞地開口,「我倒認為恰恰相反……至少和其他可怕的綁架者相比,她看上去非常完整。」

  華生無語地扶額,「我想我們說的並非同一件事情。」

  福爾摩斯挑眉。

  恰巧這時候警長已經問話完畢,從房間裡走了出來,對坐在客廳裡的兩人點了點頭,「看來已經沒事了,不過我仍然建議你們近期多加注意……很多時候沒有得逞的兇犯都會卷土再來。」

  華生客氣地回禮,「多謝您了,警長,我送您出去吧。」

  華生回來的時候福爾摩斯依舊安靜地坐在沙發上,他頓了頓,思索了半晌,還是選擇轉身走向諾拉——這位剛從綁架裡脫身的年輕女士正坐在床邊,身上披著華生在密室裡脫給她的外套,臉色蒼白憔悴,眼底還有沒睡好的烏青。但好在她似乎沒有受到什麼驚嚇,只是目光看上去極為疲憊,但是也平靜。

  華生慢慢坐到她旁邊,對方察覺到他的動作,抬起頭來對他溫和地笑了笑,於是華生眼裡的擔憂愈發濃重了,他小心翼翼地側過頭,斟酌著語氣才慢慢開口道,「……well,諾拉,雖然夏洛克並沒有說出來,但他很擔心你。」

  諾拉垂著眼睛,沉默了一會兒,繼而安慰他一般地微笑,「我知道。」

  華生為她此刻的態度噎了噎,「……呃……夏洛克告訴我那件事了——關於耶誕節那天你對他說的話。」

  諾拉一眨不眨地注視他,「那他也告訴你他的答案了吧——其實醫生,你不必像對待一顆易碎的玻璃球那樣,我沒那麼脆弱,所以您也可以直接說出來:我被拒絕了,毫不意外。」

  「……」華生撓了撓頭,「也許夏洛克不是那個意思,您知道的,他向來喜歡說一些令人一頭霧水的話。」

  「這次不同。」諾拉簡短乾脆地告訴他,繼而話鋒一轉,「我想有些事情你們必須知道,跟我來。」

  然後立刻起身,脫下那件讓她看上去楚楚可憐的外套,俐落地走向客廳。

  「……」這畫風不對!明明她才是被綁架的人!說好的妹子求安慰呢!

  華生遲鈍地張嘴在原地愣了幾秒,才懊惱地起身跟著走了出去。

  ——果然他就不該將諾拉想像成普通的女士那樣遇事就哭哭啼啼柔弱動人。

  福爾摩斯看見她走出來,目光下意識就落在她的臉上——很好,看上去似乎狀態不錯,至少心神穩定,雖然的確如華生所說面色糟糕。

  ——也不像書中所說「飽受打擊」的模樣?福爾摩斯摸了摸下頷。

  諾拉接下來所說的話側面證實了他這種猜測——

  「我想你們應該知道這些,」諾拉靠在沙發上,有些疲憊,她已經超過十五個小時沒合眼了,但語氣依舊平靜,「他的名字叫莫里亞蒂——想必警長已經告訴過你們,但他不知道的是,我還遇到了那位美麗的瑪麗安小姐,以及莫里亞蒂的手下,應該是一個神槍手,十足的危險人物,他承認殺害了謝麗爾貝爾,而且對此毫無愧疚。」

  福爾摩斯審視地看著她,似乎在思索。

  「他大概四十五歲,很有可能在大學裡教書,我聞到了墨水的味道,也在他開門的刹那看到了他手指上的粉筆灰,衣著和頭髮都非常整潔,一副老派紳士的模樣……不過很遺憾我沒看到他的臉。」

  福爾摩斯仍然沒說話。

  諾拉繼續說道,「但我必須要提醒你……他很危險,遠比我見過任何人都具有威脅性,智商甚至不遜色於你,他手段層出不窮,而且極為吸引瑪麗安以及神槍手那樣同樣危險的犯罪者,並且我猜測這樣心甘情願為他奔走的人不在少數……他說話很有禮貌,但對人命毫不在乎,對沒有利用價值的人如棄敝屣……更關鍵的是,他對你極有興趣,而且看上去不會輕易甘休。」

  說完,她抬頭看向福爾摩斯,「那麼你怎麼看,夏洛克?」

  福爾摩斯似乎被提醒到了,他微微抬起頭,灰色的眸子閃了閃,沉吟了半晌,才慢慢的,斟酌般地開口了——

  「在您被綁走的這一天一夜裡,我認真思考過——」

  諾拉一愣。思考?莫非他早就已經知道了這些消息?

  福爾摩斯繼續旁若無人地敘述道,「……思考您與我之間的奇妙關係——如果說那位莫里亞蒂先生這番行動有什麼顯而易見的作用,那麼我不得不說,他是一劑效用良好的催化劑。」

  諾拉緊緊盯著他的眼睛,有些疑惑,有些緊張。

  ……似乎他想說的重點並非只是莫里亞蒂?

  奇妙關係……哈,這可真是一個耐人尋味的詞語。

  福爾摩斯並沒有正眼看她,他的目光一直平視著前方,雙手交握放在疊起的雙腿上,脊背微微挺直著,深刻硬朗的側臉透露出某種不同尋常的嚴肅與認真來,只聽見他用非常莊重的,顯然是經過一番深思得來的語氣對她說道,「……我——恩,是的,我需要你……的陪伴。」

  諾拉稍稍瞪大眼,懷疑自己聽錯了,「……夏洛克?!」

  「你沒聽錯,」福爾摩斯煞有介事地點點頭,他想了想,繼而又開口道,「我想華生應該已經告訴了你……沒錯,我對你突如其來的失蹤付出了足夠的關注以及行動,我——」

  他慢慢轉過頭,對上諾拉探究的翠綠色眼眸,沉默了一會兒,繼而又側過頭去,語氣恢復平靜,「……我擔心你,非常。」

  諾拉慢慢低下頭,過了一會兒才低聲回答,「謝謝。」

  聽上去淡然無波。

  福爾摩斯下意識地動了動手指,他目光犀利地盯著她垂下的眼瞼,眉頭十分苦惱地皺在一起,過了好一會兒才長長舒出一口氣,有些挫敗的,又有些煩惱地抿起嘴唇,「……我很抱歉。」

  諾拉抬起頭,笑了笑,「抱歉?關於什麼?」

  「關於……耶誕節那天,我認為可能那番話並沒有經過深思熟慮,也許它會讓您認為這疏遠了我們之間的關係——考慮到這一點——」

  「噢夏洛克。」諾拉打斷了他斷斷續續的話,目光奇異地看著他,繼而歎了口氣,非常無奈地說道,「關於那件事,我想應該說抱歉的是我……因為一些不成熟的,沒有經過思考的衝動,我對您說出了那些話,我感到很羞恥,也決定了修正這種錯誤——我很抱歉。」

  「羞恥?錯誤?」福爾摩斯提高聲音重複了一遍。

  諾拉對他這種反應充耳不聞,自顧自接著說道,「也許它稍微影響了我們之間的關係,不過我想這終究會過去的……真正的朋友夥伴之間向來都不會有太久的隔閡不是嗎?您瞧,我也一向不善於記住這些煩惱,等到第二天一覺醒來,一切都會變好的。」

  福爾摩斯收緊手指,下意識微微傾身,聲音不自覺地放低,「……您是這麼認為的?」

  諾拉這次沉默了許久。

  「……一天之前,不是。」她在心裡沉沉歎息,說出來的語調依舊沉靜,「但,我想您之前的答案已經足夠明確,而我一向是個很看得開的人,這難道不是您曾經欣賞的特質之一嗎?——不像那些香包們一樣整日因為一件丟失的心愛物品而哭哭啼啼自尋煩惱。」

  福爾摩斯靜了幾秒,「是的……我曾經欣賞過。」

  「您可又讓我看不懂了,」諾拉笑了笑,「不過好在以後也無需煩惱這個——正好,華生也來了,我想要告訴你們一個消息。」

  剛送走警長的醫生走了過來,坐下,感興趣地豎起耳朵,「消息?關於——?」

  「我會在這周之內搬走。」諾拉語出驚人,但她自己顯然沒意識到這些,「出於安全考慮。」

  「搬走?」華生震驚地瞪大眼,下意識地立刻轉頭看向福爾摩斯。

  對方似乎也愣了一瞬,灰色的眸子陡然犀利起來,注視著她一時沒說話。

  「是的,搬家。」諾拉無奈地攤開手,「請不要因此責怪我的不忠誠,但我想夏洛克會理解的……在那位莫里亞蒂先生表示出了對我和夏洛克之間關係的濃厚興趣以後,我想暫時的分隔會是對彼此的負責任,不是嗎?」

  「什麼、什麼之間的關係?濃厚興趣?」華生顯然沒聽懂。

  諾拉靜默了一會兒,「明白地解釋——神秘而危險的莫里亞蒂先生認為,我——還有您,醫生,作為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最親近的兩個朋友,將會成為西格弗裡的菩提葉,他的阿克硫斯之踵……如果我們繼續和他待在一起,他將毫不留情地對我們下手——您現在明白了嗎?」

  「可、可夏洛克是我們的朋友……」醫生有些著急,「您這是要拋棄他了嗎?」

  福爾摩斯一眨不眨地注視她。

  「拋棄?不,我倒覺得恰恰相反,我愛護他,因此選擇遠離。」諾拉溫和地看著華生,「我的朋友,這個世界除了你們,沒有什麼能夠讓我更在乎的了。但我卻不能夠更加親近夏洛克,否則這樣下去,我會成為對付他的活靶子,而他也將成為殺死我的致命弱點。」

  這位女士那麼堅強,如今卻說出這樣一番柔軟無奈的話……殺死她的致命弱點?華生極為心酸地抿了抿嘴唇,他當然知道她對夏洛克的情感,之前也為此努力過不止一次,眼見她最終失敗了,故作鎮定地仍然維護著他們的安全,他就有種說不出的心痛和憐惜,張了張嘴,「……只有這一個辦法了嗎?」

  諾拉頓了頓,問他,「我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對策了——既不讓我們覺得尷尬,又能適度保證彼此的性命。」

  華生沉沉歎息。

  「況且,」諾拉平靜地介面,「夏洛克也早就說過,他早已對朋友之間的分離有所準備習以為常,我想這次應該也不會例外。」

  福爾摩斯對此一直保持著可貴的沉默,直到她說完這番心酸而無奈的話,才開口了,神情語氣和往常沒什麼不同,「雖然對您這番長篇大論我有所異議,但卻有一點我非常贊同。」

  華生不禁問道,「哪一點,夏洛克?」

  「那位莫里亞蒂先生的為人我並不對此做出評價,但至少他有一句話說得不錯——」福爾摩斯微微眯起眼,「作為最親近的朋友,你—你們都是西格弗裡的菩提葉,我的阿克硫斯之踵……那麼,您有聽說過,將自己的致命點放在別處的道理嗎?」

  諾拉一頓。

第63章 六三

  天光濛濛亮,住在肯辛頓切西爾區一棟公寓裡的諾拉在六點的光景準時睜開了眼。

  她揉了揉有些朦朧的眼睛,慢慢從床上坐了起來,披著外套走在窗邊,微微掀開了一絲縫隙,透過鋥亮的玻璃掃視了外面一會兒,繼而重新拉上簾子,赤腳踩在冰涼涼的地板上,借此讓自己變得更加清醒。

  她的目光在牆上的日曆停了幾秒,1月17號,離她搬離貝克街已經過去了快兩個月了,除開最初那段時間的失落和陌生,到現在為止,一切都適應良好,包括這間通過克利夫蘭介紹入住的地段良好的公寓。

  她還記得她搬進這裡的那天,福爾摩斯並沒有跟隨著一同來,反倒是華生與克利夫蘭將她所有的行李東西幫忙搬了進去,在此之前這間小屋只是堆滿了前任房主留下來的紙屑垃圾,而現在每個地方都留下了她生活的痕跡,乾淨,溫馨,擺放著她喜歡的書,地圖,以及各種各樣便宜淘來的小飾品——她是真的用心經營著這裡。

  諾拉用手沾著水抹了抹鏡子,鏡子倒映著一張白皙年輕的臉,紅發濃密亮麗,眉目已經完全褪去了只屬於少女的稚嫩,鏡子裡的有一雙弧度流暢、翠綠色的眼睛,臉小但是輪廓分明,缺少這個年代男士們喜愛的柔媚精巧,但看上去明亮,鮮活,是一張不會令人輕易忘記的臉龐。

  這張臉,在過去了兩個月之後,我在乎著的人又是否依然記憶如新呢?

  她對著鏡子露出一個微笑,然後快速梳理好長髮,就這樣素著臉走了出去。

  客廳的桌子上還放著昨晚沒喝完的冷茶,她穿好衣服來到廚房,動作俐落地開始燒開水泡茶,順便拿了一片麵包以及切了一個蘋果。在她剛剛喝了一口熱騰騰的紅茶後,不出意料的,門被敲響了。

  「來了~」她應和了一聲,端著茶打開了門,然後就看見克利夫蘭有些蒼白的,疲憊的臉。

  「你起得可真早。」諾拉笑眯眯地側身讓他進屋,對方慢慢走了進來,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就選擇了一張單人沙發坐下,倦怠地閉上了眼,語氣低落無力,就像一隻快要消散的幽靈,「……有一個新委託,關於昨天發生的一件兇殺案,員警廳需要更專業的醫生,你和我。」

  「我可不是醫生。」諾拉調侃了一句。

  克利夫蘭微微睜眼看了看她,「醫生助手。」

  「那可是之前的事兒了,我現在早就辭職了,你和夏洛克都是。」諾拉抱怨,「順便友好地提醒您,我今天還有課呢。」

  「家庭教師這個工作完全無法和你之前的工作相比。」克利夫蘭皺起眉非常不滿意曾經下屬的人窮志短,「會讓你所有的感官,觸覺,嗅覺,包括思維的靈敏度,都大幅下降的。」

  諾拉險些嗆到了水,啼笑皆非,「但這是一個令人感到平和的工作,而且薪資不低,我也很喜歡威廉那個孩子,聰明的孩子總讓人感覺到生活是充滿希望的,不是嗎?」

  克利夫蘭撇了撇嘴,「那麼你感受到真正的平和了嗎?」

  諾拉低頭喝水,沒回答。

  「我知道你不會拒絕這個委託。」克利夫蘭很認真地說,「就像我們都很清楚,你真正的天賦不在教授他人,而在尋找真相……諾拉‧夏普向來不會滿足於一成不變。」

  諾拉似笑非笑地挑高眉,「我都要被你這番誠懇的勸說給感動到了呢。」

  克利夫蘭想了想,最後使出殺手鐧,「員警廳答應事後給分成……」

  「成交。」

  克利夫蘭,「==……」

  諾拉放下茶杯,穿上外套,「走吧,親愛的,我們的目的地是?」

  「你還有課。」克利夫蘭面無表情地提醒。

  「哦那個啊。」諾拉似乎才想起來,一臉的無所謂,「我記得了,好像昨天菲歐娜女士告訴過我今天他們一家包括威廉要去外地探親,兩天后才回來,所以完全沒問題。」

  「……」

  諾拉面不改色,「目的地呢?」

  「劍橋大學,」克利夫蘭告訴她,「國王學院。」

  「……!」

  …………

  在英國待了這麼久,諾拉還是第一次來到這個聞名遐邇的第二古老大學,傳聞中的金三角名校,誕生了最多諾貝爾獲獎者的高等學府,幾乎是所有學者或者學生夢寐以求的幾所著名學院之一。

  「培根!牛頓!達爾文!」走在曲折的劍河邊,欣賞著從身邊慢慢後退的葛雷橋,歎息橋,諾拉捧著臉滿懷憧憬,「這是我最喜歡的大學之一!上帝,我居然到現在才選擇來到這兒!」

  「培根,牛頓,達爾文——」克利夫蘭慢慢重複這幾個名字,依舊面無表情,「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諾拉翻了個白眼,「他們就像是醫學界的英國人約瑟夫‧裡斯特,德國的安德魯‧維薩里,是科學界的權威,泰斗——」

  克利夫蘭點了點頭,「裡斯特和維薩里,的確。」

  「……」

  諾拉歎口氣,「我們還是來說說這件委託案吧。」

  「一時半會我認為無法說清楚。」克利夫蘭遲疑了一會兒,直到諾拉轉過頭投來疑惑的目光,他才不太確定的,有些不安地低聲開口,「……還有一件事。」

  「……?」不好的預感。

  「你曾經的熟人也受到了同樣的委託,我想此刻他就在現場。」克利夫蘭目光投向不遠處佇立的哥特式宏偉禮堂,「……他的名字應該是夏洛克‧福爾摩斯。」

  「……」

  國王學院入眼是十九世紀的哥特門樓,學院中庭的草地上佇立著剛擺放不過幾年的亨利六世嶄新的青銅雕像,當然最恢弘的就是眼前這幢十六世紀建造的、扇形拱頂天花板足足有22座扶壁支撐的禮拜堂,國王學院的標誌。

  禮拜堂的門口站著不少員警,正在驅趕著因為好奇圍觀而來的學生群眾。諾拉一眼就看到了正抬頭觀望著禮拜堂頂端小雕塑的高大身影,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對一直保持安靜的克利夫蘭笑了笑,「我們過去吧。」

  「你還好嗎?」克利夫蘭小聲問。

  「非常好。」諾拉回答道,「各個方面。」

  「歡迎您,霍克先生,能夠邀請您來這兒簡直太榮幸了!」負責這件案子的警探也是個熟人——雷斯垂德一臉笑容地和霍克握手,目光瞥向諾拉,一頓,「唔……夏普小姐?」

  即使很久沒有再見面,但依據雷斯垂德回想起她的姓氏來看,大概他對她也印象深刻。

  「早上好,警探先生。」諾拉回以微笑。

  夏洛克‧福爾摩斯雕像般的身影終於動了動,然後慢慢轉過身來,熟悉至極的灰色眸子準確地在一眾人中定位到了她身上,頓住。

  諾拉對上他深邃的眼睛,也露出了笑容,「好久不見,夏洛克。」

  福爾摩斯微微抬起下頷,十足倨傲地點了點頭,「你好,諾拉。」

  然後看向她身邊的穿著整齊白大褂的克利夫蘭,打量幾秒,簡短俐落地打招呼,「霍克先生。」

  克利夫蘭更倨傲地抬了抬下巴,「恩。」

  「so,我們的屍體先生在哪?」諾拉語氣輕快地開口。

  雷斯垂德露出一個有些為難的表情,「呃……說屍體也許不太準確?」

  諾拉一愣,「您的意思是……」

  「不妨親自進去瞧瞧,您就明白了。」雷斯垂德表情怪異。

  三分鐘後,諾拉一行人站在雄偉的禮拜堂前廳,四面都是絢麗的繪著聖經故事的彩繪玻璃窗,光線從上面曲折地打落下來,將上面的人臉映照得分外聖潔憐憫。但所有人的關注點並非這些歷史悠久的藝術,而是——

  「噢,聖母瑪利亞。」諾拉驚歎,「您說得對,那的確……不能稱之為屍體。」

  在天花板下方放著的一台裝飾著小天使雕像的巨大華美的管風琴上,淅淅瀝瀝地懸掛著零落散碎的血紅色的不明物體……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某些人體被分割的肌肉以及碎掉的骨頭肌腱等混合物。

  「這簡直就是我所見過的最兇殘最不得人心的殺人方法。」雷斯垂德極為憤怒而且噁心。

  「作案手法……俐落專業,除了缺少部分觀賞性,倒是值得學習。」克利夫蘭專注且欽佩。

  「……對音樂的侮辱,對藝術的辱沒。」這是可惜了那架名貴古老管風琴的夏洛克福爾摩斯。

  諾拉指著那具已經完全分不清楚人體部位的模糊血肉,無語凝噎,「難道只有我一個人十分好奇那個可憐人到底是誰嗎?」

  「……以及,他其他的部分——例如頭顱,又被扔去哪了呢?」

第64章 六四

  擺在面前的是三個巨大難題。

  第一,從這堆掛在管風琴上的噁心雜亂的碎肉中辨明死者身份。第二,找到死者「其他」部分。第三,則是找到真正的事發地點。

  「您瞧這周圍,非常乾淨,看不到一絲血跡——試問如果這裡是這個可憐人被殺害的地點,就算手藝精湛如霍克先生,也無法做到如此毫無痕跡吧?」福爾摩斯指著周圍鋥亮的地板篤定地開口。

  「您是說有人故意把這……這堆碎塊掛在這兒?」雷斯垂德一臉被噁心壞了的表情。

  福爾摩斯說話的當口,克利夫蘭和諾拉已經戴上了專用手套,小心翼翼地跨過階梯,將那堆面目全非的肉塊謹慎地收集到了袋子中,留下血跡斑斑的華美的管風琴,無聲演奏一段淒厲神秘的恐怖故事。

  「員警說他們已經搜過了周圍,這就是我們能夠找到的死者的全部了。」諾拉將一袋子紅紅白白的肉塊放在中間,滿臉遺憾地說。

  雷斯垂德轉過臉去,臉色微微發白,「可憐的傢伙。」

  「我看到您剛才似乎進行了一番細緻的觀察,想必也得到了可貴的線索。」福爾摩斯注視著諾拉,用溫和而平緩的聲音說道,「我想聽聽您的意見,它對於我——我們所有人來說,也許都是一個啟示。」

  克利夫蘭瞥了他一眼,而諾拉則是詫異地微微睜大眼,隨即面色變得古怪,「您似乎變得謙虛了,夏洛克。」

  福爾摩斯微微抬高下頷,「離別總是能夠讓人有所收穫的。」

  咦……諾拉探究地瞧了瞧他,然後聳聳肩,決定無視他這番似是而非的話,在她的印象裡將夏洛克‧福爾摩斯的調侃與玩笑看得太過慎重其結果往往是悲劇的,因此她轉回了目光,在周圍掃視一圈,思索著開口,「……其他地方沒有任何血跡,乾淨得就像沒發生過凶案一樣,那麼兇手是怎麼做到將這些碎塊掛在那上面的呢?……這並不難,她,或者是他——在殺害死者之後,將他剁成了我們看到的這個樣子,然後裝進了一個密封的袋子裡,我猜測很有可能是袋子底部塗抹了一層膠質防止血液滲漏下去。」

  「毫無疑問的是,兇手認識這名死者,而且和他有著極為密切的關係與感情。」諾拉繼續道,「……他切碎了死者的屍體,將他剁成肉塊,卻獨獨留下了他的頭顱……這說明了什麼?並非是人的腦袋難以分解,也不是害怕有人發現了受害者的身份,而是……她/他非常深愛或者痛恨死者,保存頭顱很有可能是為了羞辱或者紀念。」

  「至於其他的……兇手大概一米七五以上,身體健康,做事既大膽又謹慎……從他沒有留下任何腳印血跡,以及公然在禮拜堂內留下屍體可以看得出來。」

  「根據骨骼,肌肉,部分內臟,以及皮膚緊實情況來看,死者大概在三十到四十歲之間,白人男性,健壯,背上有一道陳年傷疤。」

  福爾摩斯專注地看著她,一眨不眨,似乎聽進去了她的推測,神情思索。

  「另外……我和克利夫蘭還發現了這個。」諾拉從那堆鮮血淋漓的肉塊中挑出了一個金屬,脫下手套慢慢擦乾淨上面的血痕,露出原狀來——一枚嶄新的,看上去值些價錢的鑲嵌著祖母綠寶石的婚戒。

  「我在一根……唔,被分割成兩半的手指上發現了它,還可以看見死者無名指上的戒印。」諾拉舉著那枚因為鮮血滋潤後而閃閃發光璀璨奪目的寶石戒指,深深歎息,「我想我們馬上就可以弄清楚這位可憐人的身份了……有誰知道最近這所大學裡是否失蹤了一個年輕的男性已婚教授嗎?」

  …………

  「佈雷爾‧格裡芬,倫敦人,一八五零年出生,三十五歲,劍橋大學歷史系教授——年輕有為,偏好研究希臘歌謠以及神話——他的妻子前一天才來報告過他失蹤兩天的消息。」雷斯垂德看著記事本上收集來的資訊,有條不紊地念道,繼而疑惑地抬了抬眉,「根據他的學生所說,這位年輕的格裡芬教授平日待人非常斯文有禮,沒見到過他有什麼仇家,完全看不出會得罪什麼人繼而遭到這樣冷酷的報復。」

  邊說雷斯垂德邊出示了一張死者的近照——出乎意料的面容英俊,白襯衣黑領結,眉目看上去的確十分斯文,就是一副最常見的大學裡彬彬有禮的教授模樣。

  福爾摩斯翻了翻雷斯垂德遞過來的本子,趣味地挑了挑眉,「我們這位年輕的佈雷爾‧格裡芬教授,來到劍橋大學不過兩年半,和他開始研究所謂的希臘歌謠神話的時間長短相比,他可謂是『著作豐富』啊——五篇專著論文,十幾篇登報的文稿,更別提那些零星發表的雜誌文章。」

  雷斯垂德遺憾地說,「可惜了一個人才的隕落。」

  「這句悼詞不妨等到真相大白以後再說。」福爾摩斯合上本子,轉過頭去對正在和克利夫蘭說著什麼的諾拉開口道,「這位醫生助手小姐,如果我邀請您和我一同去格裡芬先生的家走一趟,您是否會同意?」

  諾拉一愣,有些為難地轉頭看了克利夫蘭一眼,福爾摩斯立刻接上一句,「格裡芬先生的……部分遺體我認為霍克先生一人送回去已經足夠。」

  「……」意圖不要太明白啊福爾摩斯先生。

  「她是我的助手,自然應該和我一同回去。」克利夫蘭面無表情。

  「即使是曾經的老闆,」福爾摩斯加重了某些詞彙的語氣,慢條斯理地回答,「……也並不能干涉她的興趣和權利。」

  「……」語言能力上相形見絀的克利夫蘭瞪眼。

  「這個……」諾拉有些急地撓頭,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反倒是克利夫蘭沉默了半晌,搶在她前面開口了。

  「你應該去。」他低頭注視她的臉,低沉而緩慢地說道,「我知道你想去……從我告訴你這個委託開始。」

  諾拉頓住。

  「我並不反對你的興趣或者干涉你的權利,相反我欣賞這些,它使你變得出色而且特殊。」克利夫蘭摸了摸她的頭髮,因為不錯的觸感眼裡露出明顯的滿足和歡喜,凝視她的雙眼,很認真地告訴她,「去吧……記得早點回來。」

  想了想,又分外莊嚴地補充道,「處理屍體以外的工作不會另外加錢。」

  諾拉本來十分動容的表情立刻變得奇怪起來,她淺淺吸了口氣,上前擁抱克利夫蘭,雖然有些氣不順但還是比較真誠地說道,「謝謝你,克利夫蘭……另外,別摸我的頭。」

  本來已經再次抬起手來的醫生立刻僵住了,他低咳一聲,保持高傲地抬起下頷,矜持地微微點頭,轉身離開了。

  諾拉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禮拜堂門後。

  「看上去似乎非常感人。」福爾摩斯同樣看著克利夫蘭的背影,語氣聽不出什麼情緒。

  「克利夫蘭一直對我非常包容,他幫助我良多。」諾拉收回視線,感慨。

  福爾摩斯不動聲色地從她臉上目光一掃而過,繼而邁開腳步,率先走在她身前,「格裡芬先生的家就住在離這裡不遠的一條街上,現在去我們還來得及趕上郝德森太太做的美味午餐。」

  諾拉一愣,「……我什麼時候說過要留在貝克街吃午餐了,夏洛克?」

  「郝德森太太一直和我念叨著你,她十分想念你,而我認為作為四年房客的夏普小姐,應該難以拒絕這份連我都無法置喙的恩情。」福爾摩斯十足氣定神閑,步伐邁得又快又穩,「況且,許久不見,難道您不想和我這位老朋友好好聚一聚嗎?」

  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理由呢,夏洛克‧福爾摩斯?

  諾拉低頭,無奈地歎息,「實話說來,我確實想念郝德森太太,也無法拒絕她曾經給予我的莫大恩情……但是,我卻不想見到你——至少是現在,夏洛克。」

  福爾摩斯腳步一頓。

  「噢?」他的語氣依舊沒什麼變化,也沒有轉過頭來,腳步卻微微放緩了,連同他的聲音也低了下去,「……似乎對於那位克利夫蘭‧霍克先生,您持有不同的態度。」

  「因為他是我非常親近的朋友,夥伴。」諾拉平淡地告訴他,「我最重要的人之一。」

  ——您是我最親近的朋友,夥伴。我最重要的人。

  兩個月前,福爾摩斯也曾經對她說過同樣的話。感人至深,傷人至深。

  福爾摩斯聲音變得平靜,「我還以為……您這樣的人,一向都不會半途而廢。」

  諾拉抬起頭來,看著他挺直高瘦的背影,沉默了很久,無聲地笑了笑,才用有些莫可奈何的聲音,輕輕開口,「我的確一向都不會半途而廢……只是因為我的旅途已經走到了終點啊,夏洛克。」

第65章 六五

  自從諾拉說完那句話,兩個人之間就一直保持了某種默契的沉默,直到來到了一棟石砌的小屋前。

  屋子建造在離劍河不遠的地方,四周沒有多少住戶,唯有河水靜淌,環境幽雅靜謐。屋外晾著天藍色洗乾淨的床單,窗臺擺著幾簇瑪格麗塔,屋前的小花園裡種植著開得非常豔麗的紫羅蘭,幾乎占滿了整個院子,散發出一陣又一陣的香氣。

  諾拉和福爾摩斯站在門外,卻隱隱可以聽到屋子裡傳來的輕快的歌聲,曲調有些莫名的熟悉,諾拉一時想不起來。

  福爾摩斯上前敲響門,「您好,格裡芬夫人,我是夏洛克‧福爾摩斯,諮詢偵探。」

  幾秒鐘後,歌聲倏然停止了,一個輕盈的腳步聲靠近了門,有人打開了木門,一張雪白的充滿了高貴以及靜態雅致的臉龐顯露出來。

  莉茲‧格裡芬,死者的妻子,這個一向鮮少被格裡芬先生提及的女人,居然擁有一副許多本地姑娘都比不上的秀麗面容和脫俗氣質。

  她看到福爾摩斯只是頓了一瞬,卻並沒有表露出過多的驚訝。她淺棕色的長卷髮披散在肩膀上,一雙罕見的琥珀接近金色的晶瑩雙瞳安靜地注視他們兩個,陽光照射在她雪白的肌膚上,這位女士美麗得就像是一副不該存在於世界上的油畫中的天使。

  這是諾拉這麼多年來見過的真正稱得上「美麗絕倫」的女人,艾曼達比她多出一分世俗,艾達‧斯旺較之缺少那份優雅風致,只是看著她就覺得上帝創造的時候一定是極為偏愛的。

  相對於諾拉的滿目驚豔,福爾摩斯看上去神情非常正常,他微微頷首,禮貌稱呼道,「上午好,格裡芬夫人。」

  莉茲‧格裡芬點了點頭,卻沒有回話,只是讓開了身體將他們迎了進去。

  屋子裡和想像中一樣溫馨,彌漫著一股似乎是正在烹調的肉的香氣。諾拉注意到客廳的桌子上擺放著一架留聲機,瞬間明白了方才歌聲是來源於哪裡。

  餐桌上放著似乎是自己釀造的葡萄酒,已經空了一半。地上鋪著柔軟的羊毛地毯,甚至連拐角處都看得見四個形態各異的人物雕像,有些眼熟。牆上掛著不少描繪聖母或者天使的壁畫,中央擺放著一個小小的耶穌十字架……毫無疑問這是個虔誠信仰上帝的家庭。

  處處都有兩個人留下的生活痕跡,而且看上去他們很幸福……諾拉心裡不禁湧起對這位美麗姑娘的同情憐惜,她不想讓福爾摩斯直接地說出那番傷人的話,搶在他之前語氣柔和地開口,「……夫人,您猜得到我們今天為何到這兒來嗎?」

  莉茲邀請他們坐在柔軟的鋪著編織毛墊的椅子上,她琥珀金的瞳眸看上去通透明淨,背光的時候面容幾乎要融化在淡薄的陽光下。她沒有開口回答她的話,相反從桌子上拿起了紙和筆,在白紙上一字一劃地寫道,「我猜的出來。」

  諾拉為她這個舉動愣了愣,然後瞬間明白過來,「您——」是啞巴?

  莉茲淡淡地微笑,毫無自卑。

  諾拉輕輕吸氣,歎息,「抱歉。」

  「ra.」福爾摩斯忽然用一句拗口的語言說道。

  莉茲顯然地怔住了,她的目光立刻轉向福爾摩斯,安靜幾秒,然後對他露出一個露珠般輕柔乾淨的笑容,嘴唇微微一動,分明是無聲地用英語在說「謝謝」。

  「您剛剛那是……?」

  「義大利語中『我很抱歉,夫人』的意思。」福爾摩斯簡短地解釋,繼而頓了一會兒,站起身來微微躬身,居然是在向莉茲行禮,「諾拉,來見見這位曾經輝煌了義大利幾百年的『黑色貴族』沒落的後裔,佛羅倫斯最著名的貴族美第奇家族的後代,尊貴的伊莉莎白‧美第奇夫人。」

  「……」???

  莉茲吃了一驚,凝神看了他很久,最終也許許站起身來,優雅地向他回禮。

  美……美第奇家族的後裔?諾拉立刻從沙發上彈了起來,就像是在觀賞一件已經絕跡的藝術品那樣瞪大眼睛注視著她,對方微微笑著,並為生氣,涵養十分不錯。

  「你是怎麼得出這個驚人的結論的,我假設你不介意告訴我?」

  「well,這個推測的確對常人來說有些困難,」福爾摩斯示意她一同坐下,面對莉茲也有些好奇的眼神,他明明眼神透出了得意,卻作出一副鎮定自若的神情來,慢條斯理開口,「……花園裡種著紫羅蘭,窗臺上的瑪格麗塔——噢也許我該說明一下這是小雛菊的一種。這兩種植物在本地都不常見,而且都屬於義大利的名花種類,開始我猜測也許是巧合?——直到我聽見了那首義大利人都會唱的《桑塔露琪亞》……有人告訴過您,您音樂上的常識其實和華生一樣匱乏到可憐嗎?」

  諾拉,「……我有異議——我認為我們在對於『常識』的定義上有截然不同的見解。」

  福爾摩斯憐憫地看了她一眼,繼續說道,「還有屋子那邊的四尊小塑像——它們有著統一的名字,《晨》《昏》《晝》《夜》……真正的這四尊雕像現在都是被放在兩位美第奇家族族主的陵墓前……需要我給你解釋哪些屬於朱利雅諾‧美第奇或者洛倫佐‧美第奇嗎?」

  諾拉,「……我想完全不需要。」

  「如果說這些小飾品僅僅是讓我懷疑,那麼這些掛在牆上的畫,最中間也是表框得最為精美的那副,下面是赤果的豐滿女性,注視著王座旁邊被簇擁著的戴著王冠的高貴女人……我沒記錯的話,這是魯本斯的名畫《瑪麗‧德‧美第奇抵達馬賽》——雖然不是真品,但我想將這樣一副幾乎是盛讚美第奇家族的油畫擺放在如此顯目的位置……既然格裡芬教授研究的是希臘神話,而結合這位夫人容貌氣質以及處處對這個家族的重視來看……我大膽猜測您和這個義大利的名門望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諾拉恍然大悟,「您應該去做一位藝術家,我敢肯定您一定會青史留名的。」

  被誇讚的福爾摩斯顯得眉目飛揚,「那是自然,可惜我的興趣一向不在這些上面……它們對我來說缺少顯而易見的挑戰性。」

  「……」

  「雖然對於一位幾乎已經聲名絕跡的貴族後裔出現在此我感到不可抑制的好奇,但很遺憾這並不是我們此行的目的。」福爾摩斯長長舒了口氣,「不過很顯然,您所留下的證據足以擺脫殺害您丈夫的嫌疑。」

  諾拉,「…………」一番苦工被白費的吐血感。

  丈夫被殺害——這句話讓莉茲的表情有了微妙變化,她似乎是先愣了愣,然後目光微微黯淡下去,但看上去沒有多少驚訝的意味,她是個聰明的女人,應該早就對此有所準備。

  莉茲低下頭,原來就白皙的皮膚幾乎成了慘白,雖然在外人面前她表現得足夠平靜,但緊握的手指,抿起的嘴唇,微微顫抖的肩膀以及眼裡那種無法掩飾的,傷心欲絕,她一時半會還是不能夠徹底接受這個消息。

  趁格裡芬夫人消化這個悲劇的間隙,諾拉湊過頭低聲問道,「……你是怎麼知道莉茲不是兇手——除去她過於美麗這個藉口。」

  福爾摩斯斜視她,「美麗?這對於我來說根本算不上理由——你問我為什麼?well,如果我堅持保密,你會繼續問下去不半途而廢嗎?」

  「……」諾拉直起身,坐遠了一些。

  福爾摩斯有些懊惱地抿了抿嘴唇,「……重點在餐廳。」

  諾拉望過去——

  福爾摩斯解釋道,「看到餐桌上那瓶開封過的紅色液體了嗎?那並非是自釀葡萄酒,而是一種十六世紀古老方子的葡萄濃汁,你可以通過裡面的果肉以及液體顏色辨別,它不是常見的飲品,但是有一個非常顯著的效用——止咳,也許你沒有聽說過它的名字,『sapa』,格裡芬夫人親手為她的丈夫做了這些,包括廚房裡的薩利倫茶點,還在烹調中的索爾茲伯里風味牛肉餅……她非常愛她的丈夫,在乎到即使自己是一位義大利的『黑色貴族』後代,也會親手為他下廚,晾衣。」

  「而兇手則完全不同——即使他留下了格裡芬先生的頭顱,從某方面來看是另一種深刻的感情,但絕不像這位夫人一樣溫暖充滿愛意……它是扭曲的,憤怒的,充滿怨恨的,甚至相反來說是不同理解上的虔誠——您應該聞到了屍體上那股奇怪的味道吧?」

  諾拉點點頭,「過氧化氫……格裡芬先生死前屍體被消過毒。」

  福爾摩斯手指放在膝蓋上,思索道,「那些找到的部分沒有明顯的傷痕,我猜測很有可能格裡芬先生是被迫服毒而死的……然後兇手將他完完全全清理消毒了一遍,割下他的頭顱,將他剁成碎片……也許您也注意到了,脖子上出血量很少,他是在死後才被砍去腦袋的。」

  「她/他深深地愛著佈雷爾‧格裡芬先生,」福爾摩斯歎息,「只不過這種感情最初就誕生於卑劣的陰影裡,最終也只能讓它以絢麗盛大的儀式死亡於黑暗深淵。」

第66章 六六

  即使福爾摩斯已經判斷莉茲是無辜的,他仍然敬業的開始了例行問話——

  「您是什麼時候開始發現格裡芬先生失蹤的?」

  莉茲用筆在紙上慢慢寫道,「三天以前。」

  「您為什麼覺得他是失蹤而不是有急事出門了呢?」

  「因為我丈夫從未晚歸過。」

  莉茲的字跡非常秀麗,看得出來應該受過了良好教育,她寫得並不快,但神情認真,目光柔和……諾拉點點頭,暫且同意「她深愛她的丈夫」這個觀點——她對佈雷爾‧格裡芬先生很有信心,相信他的忠誠,真是難以想像她在得知這個噩耗以後隱忍下的極致悲痛。

  「格裡芬先生臨走前是否有什麼……不尋常的語言或者舉動?」福爾摩斯繼續問。

  莉茲搖了搖頭,寫道,「他就像平常一樣拿著自己即將發表的文稿,吃過早餐,早安吻,出門。」

  「文稿?」福爾摩斯似乎抓住了一個重點,他非常有禮貌地請求道,「雖然這很冒昧……但我仍然迫切地知道,您是否能將格裡芬先生這幾年發佈過或者即將發表的文章拿來給我們看一看,也許這其中就能夠找到一些關鍵的線索。」

  莉茲脾氣極好,她溫順地點了點頭,起身走向書房。

  諾拉注視她曼妙纖細的背影,「她可真美……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一個美第奇家族的後裔會嫁到這兒來……英國,倫敦?」

  「美第奇家族在一七三四年因絕嗣而解體。」福爾摩斯回答,諾拉微微睜大眼,「那您說莉茲……」

  「歷史總會有偏頗的。」福爾摩斯犀利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掃視著屋子裡的一切,比女主人在的時候更加主動細緻,「歐洲的貴族綜合來說就是一部精彩又混亂的*史,每一個曾經輝煌無比的家族都有著不計其數的子嗣——不管是正統或者是私生,毫無疑問,這位莉茲——全名伊莉莎白‧美第奇的夫人有著義大利和英國的血統,但她只是偏遠的毫不重要的旁支,懷念著早已逝去的故族榮光,嫁給格裡芬先生大概也只是為了生計與愛情。」

  「她如此的容貌……即使配上國王都綽綽有餘。」諾拉不無遺憾,「我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女人。」

  福爾摩斯不悅地看她一眼,「膚淺之人才會只看得到那張遲早也會成為枯骨的臉龐。」

  諾拉笑眯眯地回答,「不不不……格裡芬夫人也有著高貴的氣質和令人感到舒心的脾性……美麗不是一副面孔,也不是一首樂曲,而是即使閉上眼睛也能看到的樣子,掩住耳朵也能聽到的旋律……美是凝視自己鏡中之影的永恆。」

  「您還會作詩。」福爾摩斯挑眉。

  「就像您說的,作詩來說對我缺少顯而易見的挑戰性,因此它只是閒暇的興趣。」諾拉挑釁地看他一眼,「再說了,究竟什麼樣的人對您來說才算美麗呢,您似乎對所有的美人都無動於衷。」

  福爾摩斯沉著冷靜地回答,「我認為,人的本質不在於他向你展示的一面,包括容貌,而在於他所藏匿的一面,他的內心——什麼樣才算美麗?」他頓了頓,抬頭看向她,聲音平靜溫和,「忠誠,勇氣,明智,清醒……擁有不屈信仰的人永遠都是最美麗的。」

  「那麼……我對您來說算美麗嗎?」諾拉開玩笑般地輕快問道。

  福爾摩斯凝視她,「您不是花,是一顆寶石。」

  諾拉一愣。

  正當她想繼續問下去的時候,莉茲已經拿著厚厚的原稿走出來了,她不得已只好將沖出口的話咽了下去,目帶思索地看向福爾摩斯的側臉。

  ……寶石?……

  莉茲將文稿放在桌子上,福爾摩斯拿起來仔細翻了翻,過了許久,才沉吟著慢慢開口道,「……您是什麼時候嫁給格裡芬先生的,夫人?」

  「一年前。」她寫道。

  福爾摩斯翻了翻頁,「也就是說,對於兩年前格裡芬先生的事情,您都無從知曉?」

  莉茲點點頭。

  「有什麼問題嗎,夏洛克?」

  「您瞧這些文章的時間。」福爾摩斯指著開頭,「大多都在一八八四的上半年完成,就這短短六個月格裡芬先生一鼓作氣發表了近二十多篇文章……這效率著實令人吃驚。」

  「但是?」諾拉接話。

  「但是,」福爾摩斯陷入沉思,「從一八八四年下半年後,格裡芬先生就沒有再保持過如此高的工作效率,就像是走到了低谷,即使之後的幾篇文章也沒有得到重視……您不覺得這其中的跨度實在令人感到蹊蹺?」

  「您認為那段時間有重要的事情發生了是嗎?」

  「一定如此。」福爾摩斯篤定,「格裡芬夫人,您丈夫有同您探討過他兩年前的事蹟嗎?」

  莉茲想了想,然後遲疑了一下,抬筆寫道,「……我知道有一個會議,在亞伯丁。」

  諾拉和福爾摩斯對視一眼,看到莉茲又加上一句,「你們可以去問問佈雷爾的助教……他叫傑德‧森茨伯裡,關於工作也許他知道的更多。」

  「謝謝您的配合。」福爾摩斯點了點頭,起身準備離開。

  莉茲微笑著將他們送到門口,諾拉猶豫了幾秒,還是轉身對她輕聲說道,「……對了,我有一樣東西也許需要交給您。」

  她從口袋裡小心翼翼拿出一個袋子,裡面裝著一枚已經洗乾淨的鑲嵌有祖母綠寶石的婚戒,陽光下那光芒晶瑩通透,美麗動人。

  莉茲接過戒指,怔怔地看著它。

  「我很遺憾。」諾拉說,然後轉身離開,聽到一陣細碎的響動,轉過頭去,看到莉茲纖細的身體半跪在門口,低頭無聲哭泣。

  「這就是每次遇到感興趣的案子時,最令人不感興趣的環節。」諾拉無奈地笑了笑,「而且每次它都令我感同身受。」

  「當你破譯了生命的一切奧秘時,你將企圖死亡,」福爾摩斯的腳步依舊不停,語氣平靜,「……因為死亡只是生命的另一個深奧的謎題。」

  「那您破解它了嗎?」諾拉問道,「您不害怕失去一個重要的人了嗎?」

  福爾摩斯的背影一頓。

  「對於這個話題來說,即使是我也終究是無數凡人中的一個。」他輕聲說道,「這方面,我並沒有什麼不同。」

  …………

  兩個月久別後,諾拉終於再次回到了這個她熟悉的地方,貝克街。

  郝德森太太開門時驚訝又歡喜的表情極為深刻地留在她腦海中,這個親切的房東太太一刻不停地挽著她絮絮叨叨地說著這兩個月發生的事兒,並且對她搬出去後的生活表示出了極大的興趣。久別重逢讓這頓本來就十分特別的午餐變得更加熱鬧非凡,即使只有三個參與者,但屋子裡的說話聲就從未間斷過。

  「……你的房間我天天都打掃,夏洛克從不讓我輕易動你的東西。」郝德森太太滿臉笑容。

  諾拉伸向土豆的手一頓,「哦?」

  郝德森太太朝她眨眨眼,「他從不說理由,可我覺得只是一個理由——他認為您不會真正離開這裡,總有一天您會回來的,回到這裡,和他一起形影不離地工作。」

  福爾摩斯鎮定地喝了一口白葡萄酒。

  諾拉探尋地看了他一會兒,繼而轉過頭來繼續解決盤子裡的食物,聳聳肩,「大概是因為華生結婚了,他沒有再找到我們這樣稱心如意的夥伴,夏洛克也是會覺得孤單寂寞的。」

  福爾摩斯對此進行了理直氣壯的反駁,「你們不在這裡的時候,我一樣完美無缺地解決了許多疑案。」

  「單身貴族案,卡裡馬森之謎,以及斧子殺人狂?」諾拉不置可否。

  福爾摩斯揚了揚唇角,「看來諾拉‧夏普小姐也非常關注我對偵探界作出的貢獻。」

  「我只是每天都會閱讀報紙。」

  福爾摩斯揚眉,「然後不小心地,完完整整地讀完了關於我的報導?」

  諾拉鎮定地擦了擦嘴,「我想每一位正常人,都無法忽視那侵佔了半個版面的誇張報導。」

  「再說了,」她強調般地補充了一句,「作為我的朋友,我想時不時關心下您最近的生活是我應該做的事兒。」

  「這一點我想相對於那位霍克先生來說,您做得並不稱職。」福爾摩斯語氣平平,「如果不是我在犯罪現鈔偶然』遇見了您,我還以為您已經完全忘記了作為朋友的我……和郝德森太太。」

  房東太太捧著臉笑眯眯地看著他們。

  諾拉倏然停住手,她臉上若有若無的笑意慢慢淡了下來,沉默了許久,才轉過頭輕聲對郝德森說道,「親愛的郝德森太太,我的紅茶涼了,能再為我續一杯嗎,十分感謝。」

  房東太太愣了愣,目光在福爾摩斯身上轉了一圈,才站起身,眼神十分慈愛,「當然……當然了,我的小諾拉。」

  諾拉注視著老人走進廚房,才側過頭,用極為認真,甚至嚴肅的眼神,對福爾摩斯說道,「夏洛克……別再繞彎子了,我記得兩個月前,您拒絕了我對您的……示愛。」

  「what……示愛?」福爾摩斯顯然愣住。

  諾拉沒理會他語氣裡的訝異,自顧自輕聲說道,「……您的態度非常明確,甚至堅決……我不想失去和您維持友誼的機會,於是我和您都十分默契地遺忘了這件事,並且為了避免更尷尬的局面出現,我搬了出去……我難道做得不好嗎,我辭去了霍克先生那裡的工作,做了更能讓人們接受的事兒——孩子們的家庭教師,適應自己每天都穿著難受束縛的長裙……我已經向前看了,已經要忘卻對您的情誼,夏洛克。」

  福爾摩斯微微屏息,盯著她的眼睛並不說話。

  「但是……之前和現在,又算什麼呢?」諾拉自嘲地笑了笑,「我可不傻,不至於聽不出您話裡的那些暗示……您在期待著我說些什麼——關於我仍然惦記著您,仍然對您抱有那種可笑的感情嗎?……我討厭自取其辱,以及自作多情。」

  她垂下眼睛,聲音已經變得平靜,「其實在您拒絕我的時候,我怨恨過一小會兒,我在心裡對您說過,您最好期待自己對我是真的沒有一丁點兒感情……否則您絕對會後悔的,絕對。」她笑了笑,自嘲地歎息,「……不過這些已經不重要了,都過去了,夏洛克,我已經繼續前行。」

  「當然,我們還會是最好的朋友。這一點永遠不會被改變。」

  說完,她站起了身,對福爾摩斯點點頭,目光溫和,「我吃完了,您繼續吧……我在樓下等您,一同去亞伯丁查案。」

  語音剛落,她轉頭就要離去,卻聽見福爾摩斯平靜的,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示愛——也許我能理解。但……拒絕——那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第67章 六七

  「示愛——也許我能理解。但……拒絕——那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這句話成功讓諾拉停住腳步,整個人都安靜了下來。

  她背對著福爾摩斯站在原地許久,才慢慢轉過身來,面上保持著少見的茫然疑惑,甚至有些怪異,顯然她對這句話完全理解不能。

  「是我記錯了,還是您已經忘記了那件事?」她微微睜大眼,似笑非笑,「如果是後者,我倒是可以明白,畢竟您一向不屑於正眼瞧這種『人類可笑的、愚蠢的感情』。」

  福爾摩斯坐在餐桌旁,此刻站起了身,緩緩走了過來,在她面前站定,一雙灰色的,深邃的眼眸沉靜的,專注地凝視她的面龐,輕聲開口,「您沒有記錯,我也的確曾經這麼說過……但就像所有的人類一樣,我的想法仍然是會被改變的。」

  諾拉移開眼睛,笑了笑,「我又不明白了,夏洛克。您是在告訴我……您對我的感情發生了改變,不再僅僅是親密的朋友、夥伴——在已經過了兩個月之後?」

  福爾摩斯靜默了幾秒,「不,我更傾向於另外一種說法。」

  諾拉眼睛慢慢移回在他的臉上,眼裡下意識露出防備性的嘲諷,無聲微笑,「哦?」

  「我並不反對您從這裡搬離出去是為了讓這種感情考慮得更加清楚,認真說來這兩個月裡我獨自一人也收穫良多——關於對您的看法上。」

  諾拉收緊手指,面色鎮定,「洗耳恭聽。」

  福爾摩斯微微低頭,一雙犀利卻透出柔和光芒的眼睛鎖定住她的一切表情變化,他的態度倒是如平常一樣,完全看不出內心的真正想法,「就如我曾經和您說過的——我對夥伴的離開習以為常,因為我非常清楚那只不過是時間早晚而已……但這種說法現在看來,並不適用於您。」

  諾拉心一緊,心臟砰砰砰劇烈跳動起來,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以及不安。

  她預感到夏洛克‧福爾摩斯接下來所說的話將會使他們之間的關係得到劇烈的、永恆的改變。

  她聽到他鎮定地說——

  「我可以友好地送每一位夥伴離去,包括華生……但,我需要您,勝過任何人。」

  「這就是兩個月來,我認為的、超越所有凶案的一條最重要的線索。」

  諾拉表情定格在奇怪的瞬間,盯著他並不說話。

  福爾摩斯思考半晌,決定破格重新翻篇一下,解釋她所謂的「拒絕」的真正含義,「……至於那天耶誕節您說的示愛……我想也許這個問題的理解上我們出現了一些小小的分歧。」

  「……?」

  「我不知道您是如何看待我所說的話,但那句『最重要的人』……我以為我的意思已經足夠明白。」

  諾拉沉寂了許久。

  「您愛我嗎,夏洛克?」她輕聲問。

  福爾摩斯一頓。

  「愛?」他重複了一下這個字眼,露出茫然的神色。

  「我換個說法……」諾拉微微一笑,「您是否想要我無時無刻待在您身邊,是否可以在人群中第一眼就發現我,是否下意識地關注著我所有的消息,是否在意著我對您的每一個看法,又是否對靠近我的所有男士抱有極大的警惕?」

  福爾摩斯揚起眉,「您為何……」

  「因為我就是這麼幹的,夏洛克。」諾拉安靜地注視他,「因此我再清楚不過了。」

  福爾摩斯微微眯起眼,露出一個極輕的,幾乎無人發覺的微笑,「我猜得沒錯的話……您剛才對我說了『我愛你』?」

  「不。」出乎意料,諾拉相當堅決地否決了,福爾摩斯一愣,繼而問道,「那麼您的意思是?」

  「我喜歡你,但對是否愛上你我並不能確定。」諾拉坦然承認,翠綠色的眼瞳在午後的陽光中看上去就像玻璃珠一樣漂亮極了,「但是我知道……如果每次看到了夏洛克,我就會對其他的東西視而不見,如果每次聽到了夏洛克,我就會對其他東西聽而不聞……這四年裡您已經成為了我身前的影子,我踩著您的腳印向前走——我不知道這到底算不算愛情,但毫無疑問……您不是我最惶恐最柔軟的心臟,但您是我抬頭就可以看得見的孤獨的星。」

  她慢慢轉開眼睛,眼裡露出輕柔的,露珠一樣的笑意,「我也不知道它是如何發生的……就像是釀造的酒液,它會一天比一天散發出愈醇厚的香氣。我本可以隱藏著它,就像隱瞞著一個巨大的秘密……但正是由於我喜愛著您,因此『與夏洛克‧福爾摩斯僅僅是朋友』成為了這個世界上我最不甘心的事情……您在意著我,愛護著我,願意同我分析您所有的想法和成果——這對於別人來說也許是一種殊榮,但對我而言,它不夠——遠遠不夠,我是個貪心的人啊,夏洛克。」

  福爾摩斯目不轉睛地凝視她。

  「我無法忍受用朋友的身份繼續和您呆在一塊兒,因此選擇了離開……但在我幾乎都要忘記這件事兒的時候,您卻又再次提起了它。」諾拉苦笑,輕輕歎息,「我不明白你,夏洛克,但我依然敬重你,所以……不要再作弄我了,好嗎?」

  「你要知道,哪怕是你的一句小小玩笑,我也會當真啊。」

  福爾摩斯露出思索的神情,「玩笑?——您將我說的話質疑為玩笑?」

  「您說的玩笑話太多了。」諾拉看上去很冷靜,「我無從分辨。」

  「hmm……那麼也許以後我在開口時應該先注明『認真』標誌。」福爾摩斯挑高眉頭,「——但我說的,的確是認真的。」

  「哪一句?」

  福爾摩斯聲音陡然輕了下去,「……我需要你,勝過任何人。」

  「所以……請不要再因為那些只會令人感到頭疼的錯誤想法而離開。」

  諾拉一愣,「你……」

  「夏洛克‧福爾摩斯查案時永遠都可以是一個人。」他說,「因此『我需要你』不僅僅是出於工作……當然,我允許您對我抱有那些——那些想法,因為它和『失去您』相比,是多麼的不值一提。」

  諾拉輕輕吸氣。

第68章 六八

  馬蹄聲噠噠噠地在喧鬧的街道上響起。

  格萊森第五次用疑惑不解的目光在坐在自己身邊的福爾摩斯以及坐在他們對面的諾拉臉上瞥過,忍耐了很久,終於無法在這種奇怪而又沉悶的氣氛下保持鎮靜。他露出吃了茄子一般的表情,儘量壓抑地低聲開口,「……您介意告訴我這一個上午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嗎?」

  福爾摩斯一臉鎮定地望著窗外飛逝的風景,聽到這話不解地轉過頭,「您的意思是?」

  「你,以及諾拉‧夏普小姐。」格萊森忍無可忍,「雖然我實在不想將你們剛才的舉動解釋為『眉目傳情』……但看上去事實就是如此。」

  當事人諾拉若無其事地盯著外面橋下的粼粼河水。

  福爾摩斯微不可察地頓了頓,露出微笑,「……您眼花了。」

  「……」格萊森臉漲得通紅,「也許在破案上我承認您有著十分的天賦,但您可不能這樣看不起我的眼力!」

  「如果您真有眼力這種東西,那麼我認為您就不會出現在這輛馬車上。」

  格萊森,「???」

  諾拉低頭輕咳一聲,掩蓋住臉上的異樣,格萊森立刻轉過頭來,十分嚴肅地盯著她長達十秒,才小心翼翼地,試探地開口,「……你和福爾摩斯……?」

  最後一個詞語的尾音可疑的上揚,充滿了耐人尋味的回韻。

  「我聽不懂您在說些什麼。」諾拉非常淡定。

  格萊森鬱悶地撇嘴,「上帝,沒有比這一刻更討厭你們之間那套『默契論』了。」

  諾拉和福爾摩斯默契地齊齊微笑。

  格裡芬先生的助教傑德‧森茨伯裡住在一條很偏僻的巷子裡,如果不是確認位址無誤,三人都會對此感到十分不解——身為劍橋大學一位年輕有位的教授助理,居然住在這樣一個和貧民區幾乎沒有差別的地方,莫非這個著名的學院還有克扣員工薪水的規則?

  格萊森清了清嗓子,在下車後就恢復了他那副高傲的警探風範,率先上前敲響了屋門,「森茨伯裡先生?」

  屋子裡沉寂了一會兒,才想起一個年輕人清亮的聲音,「是誰?」

  「倫敦員警廳的格萊森警長,以及福爾摩斯先生和他的助理。」

  過了幾秒,門被打開了,一個有著健康麥色皮膚,黑色卷髮,模樣清秀的高個年輕人站在那裡,笑得眉眼彎彎,看上去非常陽光明朗,「先生們你們好,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事實上,是的。」格萊森作出了請的手勢,「在關於佈雷爾‧格裡芬先生的案件上,我們需要對您進行一番常規問話。」

  傑德‧森茨伯裡猶疑了幾秒,還是將他們請進了屋子,「好吧,不過請儘快,我下午還需要到實驗室去工作。」

  「冒昧地請問,您不是格裡芬先生的助手,據我所知他的專項是研究希臘民謠和傳說?」福爾摩斯突然開口。

  「的確是這樣。」傑德的眼神慢慢黯淡下去,「……我非常敬佩格裡芬教授——但,您明白的……我仍然需要工作,而劍橋大學實驗室的克雷爾小姐給了我另外一個機會。」

  福爾摩斯不在提問,目光在屋內掃視一圈,走了進去。

  這個屋子裡的擺設並沒有給他們過多驚喜,就和它的外表一樣,傢俱只有基本的幾樣,唯一的一張桌子上只放著一本攤開的書《奧林匹克之音》以及還未完成的幾張手稿,隱隱可以瞥見例如「希臘」,「海倫」和「卡裡賽亞」這樣的字樣。

  格萊森顯然也看到了這些,他嚴肅的目光立刻射向傑德,「我以為……您說已經結束了格裡芬先生的有關研究,那這些是什麼?」

  傑德面色沒有改變,他看上去很鎮定,毫不心虛,「這是之前我和格裡芬先生一同研究的手稿,舊物,我將他們都拿了出來,正準備交給他的妻子格裡芬夫人……有什麼問題嗎,警長?」

  「事實上……」

  格裡森還沒說完,福爾摩斯突然打斷了他,他動作迅速地拿起夾在手稿中的一封信,眯起眼,目光陡然犀利起來,「……這封信……是誰寄給你的?」

  傑德無辜地眨著他的大眼睛,撓撓頭,「我不清楚……這是寄給格裡芬先生的,據說對方是一位『有著大智慧』的人。」

  「我可以留下他嗎?」福爾摩斯禮貌地詢問,「關於格裡芬先生的所有東西都有可能成為關鍵證據。」

  傑德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同意了,「請便。」

  這段小插曲過去了,格萊森坐下來,開始了他公事公辦的問話。

  「您是什麼時候認識格裡芬先生的?」

  「半年前。」傑德回答,「當時我在一家麵包店工作,格裡芬先生是那裡的常客。」

  格萊森疑惑,「那麼你是怎麼成為他的助教,一個麵包店的夥計?」

  傑德露出陽光的笑容,「關於這個……我的父親生前曾經是一位家庭教師,他非常喜歡研究歐洲的神話,我無意中和格裡芬先生聊天談起這些……他對此很感興趣。他給了我一個生活得更好的機會。」

  「你不是本地人。」福爾摩斯目光平和,在格萊森不解的眼神下指了指他的臉,「…膚色,在陰雨天多過豔陽天的倫敦來說,似乎過於健康了。」

  「沒錯,我出生於亞伯丁。」傑德坦然承認,「我的母親在那裡開了一家餐館,原本我來這裡是想尋求更好的學習機會……但是中途發生了意外,我身上的錢都被偷走了,我只好在麵包店裡打工賺錢。」

  聽上去似乎沒有什麼破綻。格萊森點點頭,正準備開口,卻又聽到福爾摩斯插嘴道,「對於格裡芬先生身上的那道陳年疤痕,您知道它的來歷嗎?」

  傑德愣了一下,「你說疤痕?……」

  格萊森敏銳地發現對方神色裡的猶疑,不覺臉色重了一分,「請告訴我們您知道的一切,最好別隱瞞。」

  傑德面露羞愧,「不是我不想告訴您,而且傳聞裡它實在……對教授不利。」

  三個人目光炯炯地盯著他。

  傑德只好開口了,「……據說是兩年前在外地時被人砍傷的……那時他剛剛認識他的妻子莉茲小姐,有人說她當時和另外一位紳士來往親密。」

  這聽上去似乎藏著一個更有趣的故事。

  愛情什麼的……永遠都具有讓人失去理智的魔力。

  「那麼在你的印象中,莉茲小姐和格裡芬先生感情如何呢?」福爾摩斯問。

  傑德垂下了眼睛,「他們很親密……至少在所有人眼中都是這樣,有人說他們是英國版的『達佛捏斯和克洛伊』——他們在特拉法爾加廣場相遇,格裡芬先生在尋找手稿的靈感,而莉茲小姐在喂鴿子——她那時還是一所孤兒院的院長。」

  福爾摩斯點點頭,眼裡的思索意味卻更深了。

  看樣子福爾摩斯似乎是到此為止了,格萊森松了一口氣,對他們露出一個「謝天謝地你們快走吧」的眼神,清了清嗓子,才轉過頭去繼續履行他的職責。

  諾拉則跟隨著福爾摩斯走了出去。

  「夏洛克?」諾拉在他身邊站定,「你又發現了什麼重要線索?」

  「很多。」福爾摩斯挑眉,饒有興味地微笑,「……而且您絕對會對此感到驚訝的。」

  「讓我驚訝的事情不多。」諾拉笑道,「別賣關子了,快說吧。」

  「您還記得那位莫里亞蒂先生嗎?」福爾摩斯拿出那封信件,諾拉仔細瞧了瞧,沒有任何花紋和出廠標誌的樸素信封,同樣材質的信紙……她皺起眉,「這是……」

  「神秘人的來信。」福爾摩斯眯起眼,「但似乎和上一次不同……我仔細看了看整篇來信,這位格裡芬先生和莫里亞蒂先生似乎交情不錯,他們認識了至少半年以上……而且他非常崇拜他,莫里亞蒂則在關於寫文稿這方面給予了他不少指導。」

  「您的意思是,莫里亞蒂這次只是無意中參與到了這件案子之中?」

  「這件事我們可以稍後再多加研究。」福爾摩斯收起信件妥帖收好,「我要說的是另外一件事。」

  「關於傑德‧森茨伯裡先生是同-性戀這件事?」

  福爾摩地一頓,目光探尋地望過來,「您知道?」

  諾拉聳了聳肩,「其實那並不難發現……他掩飾得不夠完美。」

  福爾摩斯作出洗耳恭聽的神色。

  「您提到那個陳年的傷疤,卻沒有指出它的位置是在後背上,可傑德看上去對它在哪這件事非常清楚……後背可不是一個輕易能夠看見的部位,我不記得傳聞裡格裡芬先生和他的助教有如此親密。」

  「另外……您是故意的吧?反復提起格裡芬夫人,我注意到了他的表情……隱忍的憤怒,嫉妒,不甘心……更別提他似乎對莉茲與格裡芬先生之間的情史知之甚詳,而且總是試圖拐著彎兒讓我們懷疑到她身上去。」

  「他這幅態度實在是可疑……即使是再不可能,當只剩下一個答案時,也會是真相。」諾拉撇了撇嘴,「他愛慕格裡芬先生……在別人眼裡他似乎隱藏得不錯,但在我們面前,卻完全不夠看。」

  說完,她抬起頭,卻發現福爾摩斯正注視著她,用一種意味深長而滿含笑意的目光。

  「幹嘛?」她警惕。

  「我只是想起了格裡森警長說過的『默契論』。」福爾摩斯移開眼睛,然而眼裡的笑意卻慢慢擴散到了整張臉上,令他原本孤傲深刻的輪廓都變得柔和起來,他放輕了聲音,「雖然在查案上他顯得愚笨不堪……但在這方面,他似乎頗有心得。」

  諾拉立刻就結巴了,「哪、哪方面?」

  福爾摩斯挑高眉似笑非笑地凝視他,然後伸出手將她垂落在臉前的一縷髮絲挽到了耳後,露出滿意的,溫和的微笑,「……就像這樣。」

  「……!」

第69章 六九

  「接下來呢,我們的下一個目的地我猜,亞伯丁?」

  福爾摩斯靠在牆壁上,百無聊賴地閉上眼睛,「下一步,等我們盡職盡責的格萊森警長完成他滔滔不絕的例行問話,只為了得到森茨伯裡先生在亞伯丁住址這麼個小小資訊。接下來才是去亞伯丁。」

  「可憐的傑德。」諾拉不無諷刺意味。

  本來正在閉目養神的福爾摩斯忽然頓了頓,就像是想起了什麼,立刻睜開眼,目光灼灼地看著她,「您還記得,在格裡芬先生家裡的那一疊手稿中,夾著一張有些時日的紙嗎,一張情書?」

  諾拉想了想,「……倒是有點印象,您想起什麼了?」

  「我之前一直認為這張紙是寫給他最愛的莉茲小姐,記得上面有一句『我們都是神話中的角色,人人都盡情地歡笑啼哭,每個人都輪換穿著華美衣裳,噢我親愛的翡翠,你是我黑暗幽昧中的一點珠光』——」

  諾拉點頭,評價,「看來格裡芬先生還是適合研究希臘神話。」

  福爾摩斯的注意力則在另一個關鍵點上,「『哦我親愛的翡翠,你是我黑暗幽昧中的一點珠光』……這句話沒讓您想到什麼嗎?」

  「親愛的翡翠……」諾拉咂了咂嘴,「翡翠……傑德?」

  「不錯。」福爾摩斯有趣地笑了笑,「一封寫給……曾經的男性戀人的情書。」

  「格裡芬先生也喜歡傑德?」諾拉露出吞了茄子一樣的表情,「那他還娶莉茲小姐為妻……雙性戀嗎?」

  「這也能夠解釋為什麼森茨伯裡先生能夠對他的事情知道得如此清楚,包括他背上的那道傷疤。」福爾摩斯眯起眼,「真好奇兩年前究竟發生什麼有趣的事了呢。」

  「因愛而得不到生恨是很常見的事。」諾拉說道,「這位森茨伯裡先生的嫌疑倒是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大。」

  「愛而不得?」福爾摩斯低低重複。

  諾拉一頓,繼而撇撇嘴,「您大可不必擔心某一天我會因為太過喜歡您卻得不到繼而狠下心來謀殺您。」

  福爾摩斯無聲地微笑,「這不會發生。」

  諾拉挑眉,「您是指『太過喜歡』不會發生,『得不到』不會發生,還是『謀殺』不會發生?」

  「我支持後面兩個觀點。」福爾摩斯一本正經地告訴她。

  諾拉咳了一聲,望天。

  福爾摩斯沉默一會兒,忽然開口問道,「聽說您經由霍克先生介紹的那間公寓只交了三個月的租金?」

  「你是怎麼知……算了,問了也是白問。」諾拉臉上的驚訝轉為鬱悶,斜眼瞥他,「是又怎麼樣?」

  「那麼也就是說,您只剩下這一個月的出租期了。」

  諾拉挑眉,「不錯,然後呢?」

  「郝德森太太一直保留著您樓上的房間。」

  「噢。」諾拉語氣平淡無奇,沒什麼特別反應。

  「……她每天都會打掃那間屋子。」

  諾拉懶洋洋地用手遮擋住耀眼的陽光,「啊…代我向她道一聲謝……」

  福爾摩斯沉默了一會兒,手握成拳放在嘴邊低咳一聲,「我們都希望能每天見到您。」

  「we?」諾拉似笑非笑地轉過頭,眼頑皮地彎起,「除了郝德森太太,『我們』還包括誰?華生?——唔,不夠有說服力。」

  福爾摩斯眼裡露出無奈的笑意,「如您所願——我希望您能留在貝克街。」

  「我可沒說那是我願意聽到的。」諾拉十分感動,然後果斷地拒絕了他,「可是,不行。」

  這個意料之外的答案令福爾摩斯吃了一驚,他都掩飾不及臉上的詫異,「您……」

  「在您發出正式的邀請之前,我都不會回去。」諾拉義正言辭地告訴他,「否則哪一天您反悔了……告訴我其實您對我抱有的仍然是朋友之間的情誼,我倒是很有可能作出一些『愛而不得』的可怕事蹟來。」

  福爾摩斯看上去有些委屈,「您這是在懲罰我之前的舉動。」

  「不敢不敢。」

  「如何才算是『正式的邀請』?」福爾摩斯擺正了臉色。

  「這之前,不如先說說,您邀請我搬回去的原因?」諾拉微笑。

  福爾摩斯抬了抬下頷,倨傲十足地開口,「這可以令查案變得更加方便,你和我,我正好缺少一個忠實的記錄者,鑒於華生結婚辭去了這個工作,並且我需要一個既不聒噪又不會插嘴的忠誠的傾聽我分析案情的人——」

  諾拉懶洋洋地回答,「我現在的公寓採光性不錯,我收拾得乾淨又整潔,房租也算便宜,離我的學生家也很方便——」

  「我傾慕您。」

  諾拉一頓。

  然後慢慢轉過頭來,眯起眼,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著他,不說話。

  「我傾慕您。」說出這話的福爾摩斯就像是經過了一番搏殺而作出了抉擇,所有的猶豫和不安都因經受洗禮而剝離出去,煥然新生的他說話時的神情變得平定沉靜,注視她的目光猶如落入山川的夕陽與月光,安然柔和,「也許這份『正式的邀請』時機來得不那麼恰當……但我希望它不算太晚——您是否會接受夏洛克‧福爾摩斯誠懇的致歉?」

  諾拉凝視他的眼睛,「您出門前抽過大麻了?」

  「……沒有。」

  「注射過可卡yin?」

  「…也沒有。」

  「那可真是奇怪了。」諾拉喃喃,「我還以為有生之年都不會聽到這句話從夏洛克‧福爾摩斯嘴中說出來……難道是我出現幻覺了嗎?」

  福爾摩斯整了整領結,臉色端莊嚴肅,「我沒有吸入那些令人興奮的玩意,您也沒有出現幻覺……說實話您給我的反應只有這些了嗎?」

  諾拉奇怪地望著他,「您指望我還會有什麼反應……夏洛克‧福爾摩斯可是屬於全世界全人類的難題,我對搞定他毫無信心。」

  毫不掩飾的粗俗詞彙讓福爾摩斯眉頭一抽,「全世界全人類的難題?」

  他居然有那麼難搞?……不對,這詞彙可真粗魯。

  諾拉關於這個問題想了想,然後點點頭,非常確定,「對,這就是我對他的定位。」

  福爾摩斯難得地感到無奈,他在心裡沉沉歎氣,對女性這個種類的認知難度再次上了一個天梯,「……請給我一個公正的裁決吧。」

  諾拉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無蹤,她仔細地觀察他的臉色,詫異和震驚慢慢出現在她的眼睛裡,「……你、你剛剛不會是說真的吧?」

  「……」

  「居然是真的?!」諾拉啪的一聲捂住額頭,眼睛亮晶晶的,興奮又不安,「您在向我表白?邀請我重新入住貝克街?這是真的?!夏洛克?」

  福爾摩斯被她這番強烈的情緒所感染,他眯起眼微微一笑,「也許這次也需要我注明一個『認真』標誌?」

  諾拉笑眯眯地猛點頭,「當然當然。」

  福爾摩斯望瞭望四周,確定沒有任何一道可疑視線後,才微微低下頭,灰色的眼眸定定地注視她,在諾拉下意識地抿唇屏息後,忽然感受到一陣來自後腦的力道迫使她猝不及防,一個趔趄向前倒去,額頭立刻撞到了一個柔軟散發熱度的物體,她完全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對方已經後退了一步,繼而用鎮定自若的,淡然無波的聲音說道,「屬於夏洛克‧福爾摩斯的標記。」

  「……」

  諾拉站穩身體,手立刻探向額頭,茫然地摸了幾下,然後抬起頭,看向福爾摩斯的臉,目光從他若無其事望向側邊的眼眸,慢慢移到了他緊抿的,線條堅硬的嘴唇上。

  咦?咦??!

  諾拉顫抖地伸出手指著他,忽然就結巴了起來,「你、你你剛剛……」

  「恭喜你,諾拉‧夏普小姐,你剛剛為全世界的人類解決了一個頂級難題。」福爾摩斯非常正直的,幾乎是一本正經地宣告道,「運用你的智慧和謀略——你剛剛搞定了夏洛克‧福爾摩斯。」

  「……!!!」

  …………

  從房屋裡走出來的格萊森先生第一時間敏銳地發現了不對勁。

  一種似曾相識的、幾乎被渲染成粉紅色的曖昧氣氛漂浮在他的諮詢偵探們之間。

  他頓了頓,非常嚴肅地問道,「……我有錯過什麼了嗎?」

  臉頰紅成了猴屁股的諾拉保持面無表情地望著天空,而福爾摩斯則悠閒地站直身,一臉得體的紳士微笑,「完全不。」

  「可是她的臉……」格萊森不想放過任何一絲線索。

  「強烈的光線所導致而已,不必放在心上。」福爾摩斯鎮定地解釋。

  二月的蕭瑟涼風嗖的一聲從他們身邊吹過,格萊森的臉被凍成了扭曲的形狀。

  「如果拿到了這位森茨伯裡先生在亞伯丁的住址,我們就該出發了。」福爾摩斯善意提醒。

  格萊森奇異地瞥了他們幾眼,哼哼幾聲最終放棄了繼續問下去的打算,邁著大步子率先走在了前面。

  福爾摩斯緊跟其後,諾拉也隨即跟了上去。

  步伐沉穩的福爾摩斯一臉浩然正氣,手打在背後,卻悄然舒展了五指,仿佛在下某種指令。

  諾拉的臉更紅了,依舊保持著面無表情的正經模樣,手卻伸了過去,被立刻捕捉到,握緊,溫熱的十指相扣。

  她低下頭,眼彎成弦月,露出無聲的微笑。

第70章 七十

  戀愛是什麼感覺?

  據經驗豐富的人士透露道:「就像是春天忽然到了,你看到了花,綠意,陽光,微笑和舞蹈。就像是蔓藤卷纏著樹木,蔓延的青翠和暖陽擁抱了你。不論是白晝或者黑夜,她對於你來說永遠都那麼清晰可辨。你在她的眼神中融化,好似潺潺細流,體會夜晚吟唱的輕曲,心甘情願為她付出一切……她是你即使白日也會微笑著的夢。你跪倒在她的腳下,如同奴僕一般為女王奉獻出忠誠,血液,以及頭顱——」

  以上為不切實際的美好幻想。

  而真實的情況則是——

  在下了馬車後,諾拉和福爾摩斯立刻進入了嚴肅萬分的查案狀態。

  「風玫瑰餐館?」諾拉看著筆記本上的位址,「唔……我想我們還需要從這條小巷子穿過去,接著不行兩百米才能到那兒。」

  「我說……」格萊森十分鬱悶地跟在他們身後,覺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在發光,「你們真的不告訴我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我發誓這不對勁,別想隱瞞一個經驗豐富的警探。」

  諾拉,「夏利,傑德的父母都是廚師,是否就意味著從小在這裡長大的他其實刀工非常不錯?」

  福爾摩斯,「這方面來看,倒是附和兇手剁碎格裡芬先生身體的必要手法。」

  諾拉,「你說他去倫敦會是意外嗎?也許他的父母知道他的某些小愛好?」

  福爾摩斯,「不排除這個可能——另外,這種愛好應該被堅定地杜絕。」

  諾拉笑,「你真直……哦,我的意思是你為人非常正直。」

  格萊森,「……」

  快到目的地時,諾拉注視著不遠處生意還算熱鬧的小餐廳,頓了一會兒,然後隨手拉住一個剛從裡面出來的男客人,禮貌地詢問道,「您好,先生,我們從倫敦來,想要找一位叫傑德‧森茨伯裡的人,請問您認識他嗎?」

  這個打扮妥帖的紳士愣了一下,臉上立刻露出非常明顯的嫌惡神色,就連看到諾拉那年輕陽光的臉龐時的興奮和自得都不見了,他像是驅趕著蒼蠅一樣揮揮手,急急說道,「他?您可別問這個人了,不管是什麼事,他遠在倫敦情人的邀請也好,我建議您別和他扯上任何關係。」

  諾拉微微一笑,作出好奇的樣子,「哦?事實上我們是員警廳的人,他和一件案子扯上了關係。」

  男人恍然大悟,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我就說……那小子從小就是個不安分的,兩年前還還偏偏被人發現有那樣讓人噁心的愛好——我同你講,看到那沒,那就是你要找的人的父母工作的地方,森茨伯裡夫婦倒是好人,只可惜啊……」

  他邊搖頭邊歎息地離開了。

  三個人互相對視一眼,諾拉和福爾摩斯都是了然模樣,唯有格萊森沒有聽懂這似是而非的暗示,「喂……我說你們倆夠了,這樣一點都不有趣。」

  「我們和藹可親的傑德‧森茨伯裡先生,」諾拉慢悠悠地說,「是個同性戀呢,格萊森。」

  格萊森被刺激到了,他瞪大眼,「同、同——上帝,這是被禁止的,是邪惡的,等等——」

  他忽然想起來了,整個人都不好了,「這麼說……那位格裡芬先生……?」

  諾拉聳了聳肩,答案不言而喻。

  格萊森臉都綠了,「可憐的莉茲小姐……她也許還不知道他丈夫另外有一個這樣的情人。」

  「顯然格裡芬先生為他的所作所為付出了代價。」福爾摩斯相比格萊森而言則顯得平靜很多,他的關注點從來都在探究真相而非八卦*上,很快就轉移了注意力,「你們也許注意到了,那位好心人士所說的時間點?」

  「兩年前。」諾拉接話道,「傑德欺騙了我們,他在兩年前就認識了格裡芬先生。」

  福爾摩斯若有所思,「我想我大概明白這其中的線索了,不過還需要一些證據來論證它們……我們去風玫瑰看看。」

  森茨伯裡夫婦是一對老實的中年男女,兢兢業業地經營著父輩留下來的產業,雖然說不上日子很富裕,但遠遠也不到餓肚子的地步。可他們給諾拉的第一感覺,卻是不安,卑下,仿佛有沉沉的鐵坨壓在肩背上,令他們連直視客人這樣的舉動都感到忐忑。

  「你們好,森茨伯裡先生以及夫人,我是格萊森警長,這兩位是我請來的諮詢偵探。」格萊森板著一張臉語氣平淡地陳述,「您的兒子傑德不幸捲入了一場謀殺案裡,如果您想讓他洗脫嫌疑的話,請務必毫不隱瞞地告訴我們一些問題的答案。」

  夫婦倆顯然被驚嚇到了,整個人都顫抖起來,「……警官,您、您請說。」

  格萊森低頭看著記事本,首先念出了幾個福爾摩斯提供的問題,「你們信教嗎?」

  夫婦倆對視一眼,雖然很疑惑,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了,「……是的,我們是天主教徒,每週都會去教堂做彌撒。」

  「兩年前是否有一個年輕男人來到了這裡,並且和傑德先生建立了親密的關係?」

  夫婦倆臉都白了,抖抖索索,半天都沒說出話來。

  「請誠實回答我。」格萊森沒有好臉色,自從知道嫌疑人是同性戀開始,他就一直板著臉。

  「是……」終於森茨伯裡先生首先開口了,他低垂著眼不敢看他們,雙手緊緊握在一起,肩背顫抖,「……的確有一位先生來過這裡……待、待了二十多天就回去了……但我發誓!不管那位可憐人是誰,都一定和傑德沒有關係,他、他怎麼可能會殺人?」

  格萊森不管不顧,「傑德先生半年後也去了倫敦?」

  「……是。」

  「那麼這是您的要求呢,還是……」

  「他自己要去的……」老闆娘低聲說,「他向來是個有主意的孩子……他想去更大的地方……我們攔不住。」

  格萊森陷入了沉思。

  反倒是福爾摩斯此時開口了,他像是想起了什麼,彬彬有禮地問道,「請問你們兩年前聽說過有人被砍傷的消息嗎?」

  夫婦眼裡露出驚異,「……長官您是怎麼……」

  「可以和我說一說嗎?」

  老闆想了想,回憶道,「……的確有這麼回事……我們只聽說,一天早上忽然有人拿著刀子追殺一位紳士,嘴裡一直喊著『惡魔』,『異端』,『邪惡的化身』……據說雖然人被抓住了,可那人也在背上受了傷,他拒絕了員警的幫助,沒多久就沒他的消息了。」

  福爾摩斯恍然地點點頭,「那麼,在此之前,您的兒子喜歡閱讀一些關於希臘傳說方面的書籍嗎?」

  夫婦倆這次很果斷地搖了搖頭,「傑德從小就跟著我們呆在廚房裡幹活……這有什麼問題嗎,先生?」

  「沒有問題。」福爾摩斯微微一笑,「那麼原諒我再多問一句,您的兒子,傑德先生……他擅長使用刀具嗎,作為一位年輕的廚師?」

  「是的。」他們回答,「他在做菜上很有天賦。」

  …………

  「那麼讓我來理一理這些線索。」站在大街上,格萊森一臉沉著的模樣,「傑德‧森茨伯裡先生是一個同性戀,而且十分迷戀格裡芬先生,他們在兩年前認識彼此,有一段……恩,親密接觸的過往。隨後格裡芬因為事業而離開亞伯丁,傑德很快就追隨過去,卻發現不久後他的、他的親密情人愛上了他現在的妻子……所以他嫉妒成狂,殺害了格裡芬先生。我分析的有問題嗎?」

  「故事很不錯——雖然您所有的話都沒有觸到關鍵點上,」福爾摩斯淡定地評價道,「但結合以往的情形來看,這無疑是一種小小的進步。」

  格萊森,「……」

  「什麼叫關鍵點,說清楚了,福爾摩斯。」他不服氣。

  福爾摩斯看向諾拉,抬抬下頷,眼裡露出笑意,「不妨讓這位女士來猜猜看。」

  「……您可真會拉仇恨,夏利。」諾拉不滿地瞪他一眼,對方毫無反應,她只好在格萊森灼灼的盯視下,歎氣,開口道,「關鍵點一,格裡芬先生是否是真的同性戀,或者只是一時衝動犯下錯誤,其後醒悟也作出了悔改舉動。他很愛他的妻子,這點不會作假。」

  「其二,格裡芬先生和莉茲小姐于一年半之前認識,而據他們所說,傑德與格裡芬認識是兩年前的事兒,那麼中間這半年,又發生過什麼有趣的事情,您不感到好奇嗎?」

  「其三呢……那封奇怪的信。格裡芬先生一些著名的文章都是在一年前之前發表的,後面的傑作寥寥無幾,和我所說的上面時間完全附和……這位神秘的寄信人是誰呢?和這件謀殺案是否也有著緊密的關係?」

  「當然最重要也是最令人不解的一點,森茨伯裡一家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那麼傑德先生如果作為兇手,又為何會在禮拜堂的聖像前作出那樣泯滅良知侮辱信仰的惡行,格裡芬先生的頭顱現在又在哪兒呢?」

  諾拉聳了聳肩,「現在,夏利,你可以盡情反駁我的觀點了。」

  福爾摩斯目光溫和地注視她,「您差不多已經將我所要說的都告訴格萊森警長,做得不錯。」

  諾拉笑眯眯地仰起頭,「真的嗎?是否有獎勵呢?」

  福爾摩斯想了想,然後抬起手,再次輕輕地,摸了摸她額頂的髮絲。

  格萊森,「……」喂!

第71章 七一

  「讓你們猜一個謎語。」

  「如果一個聰明狡黠的男人,他在一座舉世聞名的大學中當助教,他享受著優越的教育指導環境和伸手可得的實驗道具,而當夜他將一具成年男性的屍身從脖子到腳給剁成碎肉,還不能讓所有人發覺……你們認為,作案地點應該在哪兒呢?」

  格萊森陷入苦苦的思索中,諾拉只是頓了一會兒,立刻就給出了答案,「我記得……那位傑德先生似乎告訴過我們,有一位導師曾經邀請他去實驗室工作?」

  「道具齊全,封閉,乾淨,安靜,擁有使用權的兇手……那裡簡直就是為他打造的解剖室。」

  格萊森立馬掉頭就走。

  國王學院的確有一棟樓中有幾間上鎖的實驗室,關於許可權問題格萊森幾乎只要亮出他的身份,以及簡單陳述一下自己的猜測,門衛立刻就放行了,他們仔細搜索了兩間,終於在最後一間裡發現了線索。

  大概是自從凶案發生後,這裡的實驗室都無人使用,桌子上都落了一層薄薄的灰。拾掇得倒算很乾淨,只不過這絲毫沒讓他們放鬆警惕,一番幾乎是地毯式的搜查後,諾拉從擺放玻璃器具的櫃子後面拎出了一把站著點點黑色血跡略有黴跡的手術刀。

  格萊森立刻謹慎萬分地接了過來,出門叫了個門衛通知法醫過來,然後返回實驗室中,盯著上面的血漬,眼睛閃閃發亮,「你們說這會不會就是作案工具?」

  「看這血的顏色,應該至少是三天前的,和凶案發生的時間相符。」諾拉仔細觀察,慢慢說道,「你看這裡其他地方,都沒有任何蛛絲馬跡,卻只在一個偏僻、稍微注意就可以找到的角落裡發現了它……是不是有點太容易了?其他痕跡都說明,使用這個實驗室的最後一個人走的時候並不急,相反他有著充足時間,把這裡收拾得足夠乾淨。」

  「不管它是不是殺人工具,」格萊森仍然固執地裝袋收好,「至少我們有了一個看得見的證物。」

  「需要去傑德在倫敦的家搜尋一趟嗎?」諾拉問。

  出乎意料,福爾摩斯搖了搖頭,他的目光在周圍搜尋一圈,然後定在櫃子裡排列整齊的許多玻璃瓶上。

  「現在去傑德家恐怕已經晚了。」他冷靜地陳述,「他非常聰明,而且看樣子對員警的那一套也很熟悉。我們在那不會找到任何有用的線索。」

  「這麼說,您已經確定他就是兇手了?」諾拉對於福爾摩斯的判斷詞定位得很準確。

  「是的。」福爾摩斯承認,「而現在我們缺少的只有強有力的罪證而已……證明他來過這裡,在這間屋子裡將格裡芬先生分屍。」

  「我猜大概格裡芬先生的頭顱現在也保不住了吧?那可是最直接的證據。」諾拉不無遺憾。

  福爾摩斯點了點頭,然後抬起下頷,「不過,我們有其他的辦法。」

  他徑直走向櫃子,犀利的目光上下搜尋一圈,然後倏然定在一個寫有「酒石酸溶液」標籤的小瓶子上。

  「格萊森先生,我需要您幫我一個小忙。」他高聲道,「幫我弄清楚,有幾個人可以出入這件屋子,使用裡面的東西。」

  格萊森沒多久就找到了答案,「三個……蒂納教授,安德列先生,以及我們的嫌疑犯。」

  「那麼蒂納教授和安德列先生這幾天是否用過裡面的東西呢?」福爾摩斯繼續問。

  格萊森低頭翻了翻本子,「沒有……蒂納教授去斯坦福參加會議,安德列先生正在外地旅遊呢。」

  福爾摩斯了然,臉上慢慢浮現出篤定的笑意,「您來看看……學院裡的助手會定期更換這裡的實驗品,既然近期都沒有人用過這件實驗室,那麼為什麼這瓶酒石酸溶液會只有小半瓶了呢?」

  格萊森撓頭,「您就直說了吧,我可對化學一點興趣都沒有。」

  諾拉簡潔地介紹,「酒石酸,可以有效地清洗掉血液……照這瓶溶液剩下的劑量來看,我想,足夠清理掉一大桶新鮮的血了。」

  「可我們依舊無法證明當夜他就在這裡分屍。」格萊森歎氣。

  「傑德先生,毫無疑問,擁有這裡的鑰匙,因此我們去詢問門衛毫無結果。」福爾摩斯若有所思,「……不過,你們認為,一個助手是如何在大半夜進入禮拜堂的呢?」

  諾拉一驚,「先生們,你們認為,如果想要將一個死人的頭顱完美藏在禮拜堂中,哪裡是最好的選擇?」

  格萊森,「為什麼這麼猜測?這太明顯了。」

  福爾摩斯目光倏然移到她臉上,露出思索的表情。

  「你們難道忘記了嗎?」諾拉皺著眉,「森茨伯裡一家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可傑德選擇將情人的屍體掛在禮拜堂那架管風琴上,正對著繪著聖者的彩繪玻璃和天使雕像。這是對宗教極大的無禮,對信仰的侮辱……沒有一個教徒會這麼幹,除非……」

  格萊森不由得伸長脖子,「除非什麼?」

  「除非——」福爾摩斯慢條斯理地接話,「這個人已經被憤怒沖昏了頭腦,他已經將自己多年的信仰拋之腦後,他的內心現在全然都是扭曲黑暗以及對上帝的不公和憤怒……他會極盡所能地羞辱同樣是天主教徒的格裡芬先生,以及他眼中早已背棄了他的耶-穌。」

  「想像一下,他獨獨留下了他的頭顱,在發現自己染上了嫌疑之後,由愛情已全然轉化為怨恨的兇手,會怎樣處理情人的腦袋?」

  「或者換一種說法——禮拜堂中,哪個地方,既醒目又隱蔽,裝得下頭顱卻不會輕易被教師學生們發現呢?」

  …………

  半個小時後,禮拜堂外站滿了不明圍觀的群眾,都伸長了脖子往裡瞧,試圖看出點熱鬧來。

  員警站在門口阻攔著他們,格萊森則跟著諾拉和福爾摩斯在掌管著禮拜堂大部分入口鑰匙的貝德先生停在門口,這個中年人乾瘦,雙眼無神,穿著舊而寬大的衣服,對他們的拜訪看上去有點吃驚,也有點不安。

  「為什麼突然要來這兒?」他揣揣的,小聲問,「這裡不是已經清理乾淨了嗎?」

  諾拉眯了眯眼,沒說話。

  福爾摩斯的眼睛放在頂端的聖像上,漫不經心地開口,「貝德先生,這裡通常只有你一個人守在這兒嗎?」

  他低著頭開門,「倒也不算……很多人都可以進來禮拜堂……」

  「那麼晚上呢?淩晨?深夜?」福爾摩斯繼續問。

  他的手停了停,抬起頭,無辜地看向他,「怎麼了,這有什麼問題嗎,先生?」

  格萊森也發現了不對,他立刻板起臉,低沉的聲音看上去倒有那麼些不怒自威的味道,「回答他的問題,貝德先生。」

  他一縮,「……晚、晚上會有人來巡夜……」

  福爾摩斯眉梢一動,「那麼請告訴我,三天前的夜晚,巡夜的人又是誰?」

  他沉默了一會兒,眼裡有些驚懼不安,「是、是我……可我發誓,我沒看見兇手!」

  格萊森正準備嚴厲質問,福爾摩斯卻打斷了他,語氣平靜無波,「我想問一個私人問題,貝德先生……您結婚了嗎?」

  他愣了愣,「您……」然後在格萊森的瞪視下哽了幾秒,老老實實回答,「我只是個門衛……沒有人願意嫁給我這樣的人。」

  福爾摩斯應了一聲,語氣變得咄咄逼人起來,「那麼您有心儀的女士了嗎?也許等破完這個案子,我可以為您介紹一位優秀的女士,作為您配合我們的回報。」

  貝德捏緊了鑰匙,臉上勉強露出一個笑容,「不、不用了……我暫時沒有這個打算……」

  「噢,那可真遺憾。」福爾摩斯微笑,灰色的眸子卻透出截然不同的冷意來,「既然您對女士不感興趣,也許我可以為您介紹一位年輕的男士……比如傑德‧森茨伯裡先生?」

  話音剛落,現場立刻安靜了。

  貝德先生整張臉都白了,他抖抖索索地說不出話來,「你、你這是陷害……」

  格萊森吸了一口氣,立刻望向貝德先生,目光由不悅轉為了極度嫌惡。諾拉非常能理解他此刻眼裡透露出來的訊息——奶奶-的又來一個同性戀?!

  「我想傑德先生為了買通您,應該付出了足夠代價吧?」福爾摩斯依舊在微笑,「他還只是個年輕的助教,沒有金錢,沒有地位,卻有著超越年齡的野心和一個不同尋常的愛好。我想這次謀殺他大概已經謀劃了不少時日,因此顯得精妙無比,著實也讓員警們頭疼……而他要做的第一步,就是買通一個門衛,我十分好奇,他究竟給予您什麼名貴的東西,讓一個平凡而又老實的男人心甘情願地為他隱瞞著這場可怕的陰謀?」

  貝德嘴唇顫抖,沒有說話。

  「你、你這只是猜測……根本沒有證據!」他終於鼓起勇氣來反駁,可惜福爾摩斯下一句話就將他打入深淵——

  「證據?」大偵探轉頭看向大門旁的一隻包鐵皮的橡木箱,「貝德先生,我想作為一個稱職的守門人,您應該也擁有這個捐獻箱的鑰匙吧?」

  他眼裡露出警惕不安的神色,「的確有……為什麼?」

  「您打開過嗎?」福爾摩斯笑意更深了,「也許裡面……藏著一個非常,非常值錢的東西。」

  貝德愣了許久,突然想起了什麼,整張臉變得慘白無比,倏然看向那個鐵皮箱,眼睛驚懼地睜大,「你、你……」

  「我們已經派員警去您家進行合法的搜查,我想一定能找到一點不同的東西。」福爾摩斯聳了聳肩,「也許是應該在那個箱子裡的,捐獻給唱詩班孩子們的零錢,也許是一堆來歷不明的、滿是血漬的男士衣物,也許……是幾根不屬於您的、也許是某位神秘情人的頭髮?」

  貝德徹底沉默下去。

  「我很好奇你居然活到了現在。」福爾摩斯冷靜近乎冷酷地說道,「因為依照那位傑德先生的手段來看,他足夠細心,也足夠狠心,不應該留下你這樣的證人才對。」

  貝德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決定不再徒勞反抗,他垂下眼睛,肩背陡然無力地坍塌下去,聲音嘶啞地說道,「……我知道,我不止一次在他的眼裡看到那種光芒……可怕的光芒,我知道他也想解決了我,就像解決了格裡芬教授那樣……可他不能。」

  福爾摩斯感興趣地向前一步,「噢?」

  「我有他的一些罪證。」貝德說道,「我偷偷割下了一節格裡芬的袖子,以及藏了一把他用來處理屍體的刀……我寄給了老家的親戚,還有一封信,上面言明如果我出了任何事,兇手一定就是他……他不敢輕舉妄動。」

  福爾摩斯立刻就笑了,「愚蠢——愚蠢又安全的做法,格萊森,你看,果然不能小看老實人呢。」

  格萊森,「……」

  他鬱悶地轉過頭,吩咐員警,「逮捕他,順便去他老家拿回那些證據。」

  貝德沒有任何反抗,任由員警給他上了拷鎖。臨走之前,諾拉忽然攔住了他,有些不解地開口,「……您不像罪犯,可為什麼要幫助傑德這樣的人呢?」

  貝德看了她一眼,反問了她一句,「這位小姐,您看上去完全有偵探的能力才智,可您為什麼又一定要和這位先生一同破案,讓他搶了您的光彩呢?」

  諾拉一愣。

  格萊森揮揮手,讓員警將他帶離了這裡,才意氣風發地說道,「走吧,去逮捕那位狡猾的兇手!」

  諾拉沉默地跟了上去,福爾摩斯抬步走到她身邊,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沉默半晌,忽然開口道,「您介意他說的話嗎?」

  她一頓,「什麼?」

  福爾摩斯十分耐心地解釋,「貝德先生的話……他說得對,您完全有能力獨立破案,可我卻會掩蓋屬於您的這一份榮譽。」

  諾拉眉梢陡然一挑,「您沒聽明白那位先生的意思。」

  福爾摩斯適時地露出不解的表情。

  諾拉轉過頭,目光落在遙遠的、熹微漫天的東方,聲音變得低而柔和起來,「貝德先生的確不是一個罪犯……他之所以心甘情願地幫助一個很有可能會殺了他的人,掩蓋他的罪行……是因為,他愛上了他而已,就是如此簡單。」

  福爾摩斯默然。情感向來都不屬於邏輯推理範圍之內,他一直都無法很好地去理會這種毫無來由、卻可以支配人類行為的感覺。

  即使是現在,他也依舊會對此而感到不可思議。

  那麼,她的意思是說,她完全不介意這種屈居身後,必要時伸出援手,耐心地作為他的聽眾,他的助手,他傾吐秘密的樹洞……是因為,她心甘情願,是否可以如此理解?

  福爾摩斯收回目光,望向同一片美麗淡薄的晨光熹微,嘴角卻不動聲色地揚起,聲音依舊平靜,「……您剛才又不知不覺地表達心意了。」

  諾拉臉瞬間漲紅,「什、什麼?我沒有!」

  「您知道,其實完全不必如此急著否認這個事實。」福爾摩斯慢條斯理地告訴她,「事實上,這對我來說,已經不算特別的驚喜——鑒於您這麼做的次數來算。」

  「你胡說!我什麼時候——」

  「耶誕節那天,和綁架案後的示愛,」福爾摩斯已經開始掰著手指計算,「……案發第一天關於那番旅途的論述,試探我對於『美麗』的觀感,以及貝克街晚餐時妄自菲薄的評價……您還要聽更多證據嗎?」

  「……」莫名感到了羞恥。

  「雖然我已經對此習以為常,」福爾摩斯的表情很正經,看上去一臉浩然正直,「但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良好的習慣,我建議您繼續保持。」

  諾拉深深吸氣,「夏洛克,我想,你永遠別再想從我口中聽到『我愛你』這句話!」

  「可您剛剛對我這麼說過。」福爾摩斯滿意地微笑,在眼見諾拉要炸毛的時候,又用慢吞吞的語氣,就像是在百無聊賴時候隨意說出來的一句話——

  「.」

第72章 七二

  隱約的船笛聲從窗外的遠方飄進屋內,諾拉捂著被子企圖遮擋慢慢刺目起來的陽光,剛翻了個身,就聽見「咚咚咚」富有規律性的敲門聲響起。

  她哀嚎一聲,不情願地從床上咕嚕一聲翻到地毯上,有些茫然地撓了撓打結的頭髮,這才慢吞吞地站起來,往門口走去。

  「誰?」她邊打了個哈欠邊打開了門,然後表情瞬間定格在原地。

  「早上好,諾拉。」一身整潔灰色大衣帶著帽子的福爾摩斯面帶微笑,目光在她呆滯的臉,長長披散沒有梳理的紅發以及肩帶歪到一邊去,露出大半個雪白臂膀的睡衣上轉了一圈,頓了頓,面色不變,「這個時辰你已經起床了才對。」

  「……」

  諾拉深深吸口氣,維持著打開門的姿勢,非常冷靜地告訴他,「請稍等片刻。」

  然後掉頭就走。

  福爾摩斯眨了眨眼睛,倒也十分順從地站在門口,摸了摸臉頰,目光尤為意味深長。

  三分鐘後,長髮紮起,穿著黑色禮裙面容乾淨的諾拉重新出現在他面前,面對福爾摩斯打量的神色顯得非常鎮定,甚至反問他,「有什麼事嗎,夏洛克?」

  福爾摩斯不答反問,「不請你的老朋友進去坐坐?作為這麼久後第一次來到這裡的我。」

  諾拉瞅著他。

  福爾摩斯頓了一會兒,猛然醒悟,「抱歉……你們家鄉應該如何稱呼?」

  諾拉哼了一聲,「男朋友,或者情人。」

  福爾摩斯若有所思,「這倒是聽上去很新奇……是利物浦的傳統?」

  「……您是要就稱呼這個問題和我辯駁一早上,這就是您來這兒的目的?」

  福爾摩斯露出歉意的表情,諾拉放過他,側身讓他進門,福爾摩斯跟在身後,目光一刻不停歇地四處打量,然後輕輕地哼了一聲,似乎看上去十分不滿。

  諾拉給他倒了一杯紅茶,看著福爾摩斯略顯拘謹地坐在單人沙發上,笑眯眯地調侃道,「怎麼,我們的大偵探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麼?」

  「到處都是。」福爾摩斯著重強調這句話,「我實在不明白這裡究竟有那裡比得上貝克街,讓您無論如何地不願意跟我回去……採光性勉強不錯,可房屋結構設計不夠合理,面積太過窄小,傢俱陳舊,缺少舒適的坐具和觀賞性的收藏品,當然更重要的是——」

  「更重要的是,」諾拉坐在他對面,慢條斯理地接話,「這裡沒有夏洛克‧福爾摩斯——我說得對嗎?」

  福爾摩斯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你要明白,夏洛克。」諾拉麵帶微笑,眼睛裡卻分明是亮晶晶的,帶著調侃和興味,「在我們有名分之前,未婚男女不適合住在一塊兒的。」

  「但我們之前——」他試圖找出證據反駁。

  「那可不同。」諾拉一臉正經,「那時候我對您沒有絲毫其他想法,那時我們是極其要好的老朋友。」

  福爾摩斯眉頭一動,「那麼現在……」

  「我們是老情人。」她斬釘截鐵。

  福爾摩斯歎了口氣,「我想我明白了事情的關鍵……名分?那也是利物浦的說法嗎?」

  諾拉愣了愣,倏然笑了,「我和您開玩笑呢,夏洛克,我對這個並無要求,因為我足夠瞭解您……所以我絲毫不為此擔心。」

  福爾摩斯唇角微微揚了揚,他明顯是被取悅到了,一向冷靜淡定的臉上都隱隱浮現出了笑意,聲音愈發低沉悅耳,「事實上擔心是不應該是您才對。」

  諾拉湊近,「您說什麼?」

  福爾摩斯正了正臉色,「其實我來這兒除了再次邀請您回到貝克街——毫無疑問我已經習慣了失敗——還有另一個目的,參加對傑德‧森茨伯裡的認罪。」

  「你們昨天抓到他了?」

  福爾摩斯點點頭,「他沒有逃跑的打算,他很聰明,知道這麼多毫無用處,沒有掙扎就跟著格萊森回去了警局。不過我想,作為久別重逢後的第一個有趣的案子……您應該會想親眼見到結果才對。」

  諾拉眨了眨眼,然後站起身,在福爾摩斯彎腰去拿擱置在桌子上的帽子時,咬了咬嘴唇,忽而湊上前去,速度極快地在他的面頰上碰了一下,一觸即回。

  福爾摩斯閃電般地轉過頭,灰色的眸子亮得驚人,帶著審視的目光緊緊盯著她,似乎有些不確定,有些困惑,試探地開口,「您剛剛……」

  「well……久別重逢的小禮物。」諾拉不正視他,雖然臉上滲透出粉色,但她的表情卻十分正直嚴肅,「我們出發吧,夏洛克。」

  福爾摩斯為她帶上門,目光放在前方女士下樓的背影上,思索片刻,然後加快速度,抬步跟了上去,直到和她並肩同行,才慢慢轉過頭來,聲音拖得慢吞吞的,「…您知道……我在關於這件事上可以說得上是毫無經驗……」

  諾拉的臉更紅了,撇過頭去不言不語,耳朵卻悄然豎了起來。

  福爾摩斯就像沒發現她這種舉動,平視前方,依舊是那番語調,「……但我卻是明白的,剛剛您對我做的事情……應該由男方主動才對。」

  「……」

  諾拉瞥他一眼,「所以您的結論就是有關主動權的問題嗎?」

  福爾摩斯屈起手臂,諾拉頓了頓,還是低著頭將手挽了上去,他這才滿意地抬了抬下頷,戴上禮帽邊走邊說道,「不——我的結論是,也許下次您可以試試其他更醒目的位置。」

  「……!」

  …………

  福爾摩斯和諾拉雖然算不上員警,但倫敦員警廳的警探們對他們實在是不能再熟悉了,根本連阻攔都沒有輕易就讓他們進入了警局,很快他們就找到了滿臉紅光的格萊森,他正在整理這件案子的筆頭資料,他們來的時候正好差不多完工,順路也帶著他們一同去見證傑德先生的認罪現場。

  格萊森手裡提著一個密封的袋子,裡面裝著一把鋥亮鋒利的手術刀,他邊走邊語氣輕快地介紹道,「這就是殺害格裡芬先生的兇器,果然如貝德所說,藏在他的老家……同樣的還有一小塊撕破的衣袖,和格裡芬教授的衣物相符,這下森茨伯裡再巧舌如簧,也無法逃脫法律的制裁啦。」

  「至於實驗室裡那把……的確如您所說,是故意被留在那裡的,我猜測是為了混淆我們的注意力,上面的血是森茨伯裡的,他手臂上發現了一道傷口,創口和這把刀的半徑很一致。」

  「那麼,頭顱呢?」諾拉問。

  格萊森頓了一下,露出一個被噁心到了的表情,「在那個用來捐獻的鐵皮箱子裡找到了……用密封的袋子包好,所以雖然腐爛了卻也一時半會沒人發現……噢上帝,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喪心病狂的人,當著耶穌的面殺人,還見了血光。」

  「您以後會習慣的。」福爾摩斯淡定地總結。

  格萊森,「……」

  穿過擁擠的走廊,他將他們帶到了一個有透明窗戶的小屋子裡,房間裡坐著莉茲小姐和一位年老的婦人,看上去像是僕人角色,此刻正在不停低聲安慰著低頭面色蒼白的美人。

  聽到響動她抬起了頭,那雙剔透的琥珀金大眼睛裡是濕潤的,但沒有淚水的痕跡。她朝她們勉強笑了笑,雖然依舊安靜,可看上去她就像是要心碎了一樣。

  任誰知道自己心愛的丈夫被熟人助教所殺,更令人心涼的是他們早已勾搭成奸,秘密來往了兩年之久,而她一直被蒙在鼓裡……諾拉覺得,這位莉茲小姐不愧是貴族後裔,涵養實在不錯。

  她不好去說些什麼,只得回了一個微笑後坐在了她的對面,等待。

  福爾摩斯坐在她身邊,卻不像她那樣多愁善感,而是露出了思索的表情,在諾拉轉過頭去想和他感慨兩句的時候,他倏然開口了——

  「原諒我的無禮,格裡芬夫人……我想就現在的狀況來說,也許稱呼您為莉茲小姐會更好。」福爾摩斯語氣平和,「可我仍然有一個疑問,它在我的腦海裡盤旋不絕,而我對沒有解答的問題實在是無法忍耐下去……您會給予我這個榮幸嗎?」

  莉茲愣愣地看著他,抿著嘴唇沉默良久,終於還是遲疑地微微點了點頭。

  「格裡芬先生在一年半之前發表的那些著作……您確定來自他本人?」

  莉茲垂著眼瞼,然後慢慢伸出手,示意那位婦人拿來紙和筆,在紙上慢慢寫道——

  【並非如此】

  【我認為那不止是他一個人的功勞……我不想為他隱瞞什麼,福爾摩斯先生】

  他了然地點點頭,「那麼您知道一位叫莫里亞蒂,代號m的先生嗎?」

  【他似乎給格裡芬寫過信件,不過那是一年半之前的事……之後我再未見他們聯繫過】

  福爾摩斯向她微微彎腰,「非常感謝您的答案……我很抱歉,莉茲小姐。」

  對方朝他微微一笑,曾經那雙舉世難見美目中的高貴依在,可清澈卻已經慢慢難尋——她曾經以為她過得非常幸福,對她的生活也懂得滿足,可世界沒有給予這樣一位美人過多的饋贈,她的丈夫被謀害了,而謀害他的正是丈夫的同性戀情人。

  她沒有露出噁心的表情痛哭流涕歇斯底里,已經是忍耐和素養的極致。

  她來到這裡似乎只是為了交待一些最後的事情,很快就在那位老婦人的陪伴下離開了。

  諾拉注視她瘦削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感慨,「果然美人都是命運多舛的。」

  福爾摩斯立刻給予了回復,「您應該對此感到很幸運。」

  「……」

  諾拉挑起眉,「我記得您曾經誇過我的美麗。」

  「我們不應該編造一些莫須有的事情——」

  「『你不是花,是一顆寶石』……唔,不知道有人會不會對這句話感到很熟悉?」諾拉笑眯眯,「我最開始可真的沒聽明白,後來回去慢慢一想……哦夏洛克,這不就是在承認我既有容貌也有內蘊嗎?」

  福爾摩斯,「……您的想像力令人驚歎的豐富。」

  「噢,或許我應該找霍克先生去問問他的想法——」

  福爾摩斯一頓,「霍克先生?我以為他只對那些迷人而永恆的屍體有興趣。」

  「我是例外。」諾拉仍然一臉笑眯眯。

  福爾摩斯不自覺地動了動膝蓋,面上看不出其他的情緒,「原來如此,我以為他應該是一位更有原則的紳士才對……」

  諾拉正欲開口,格萊森已經拉開了口,對他們招招手,「走吧,認罪開始了。」

  他們來到了一間更寬闊的屋子,正上方坐著幾位法官和警察局長以及幾位律師,周圍站著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記錄人,福爾摩斯和諾拉找了一個偏僻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了下來,吱呀一聲側門打開了,穿著舊衣服滿臉憔悴卻神情平靜的傑德‧森茨伯裡走了進來,身後還跟隨著兩位高大的警官。

  法官對於案件的陳述和醫生對屍體的判斷不用贅述,諾拉的注意力放到了當傑德開口的那一刹那。

  「我殺害了佈雷爾‧格裡芬……如果這個就是你們希望聽到的話。」

  對於犯人被捕還如此不羈的態度,法官們都皺了皺眉,「傑德‧森茨伯裡,請具體陳述你的犯罪過程。」

  「犯罪過程?」傑德莫名地笑出聲來,「好啊,是關於我如何在與他親密接觸之後,用藥物迷昏他,把他從頭到尾洗了個乾淨,剁下他的腦袋,一刀一刀砍成肉片的過程,是嗎?」

  有人臉色發白,他看上去似乎更開心了,綠色眼珠裡透出異樣的明亮,那笑容陽光到幾乎不屬於一個變-態殺人犯,「這對於你們這些循規蹈矩的老古董們來說,有那麼難理解麼?啊是的,我愛他,我愛到恨不得佔有他的每一寸身體,讓我沾滿了屬於他的氣味,每夜每夜都在我的床上狠狠地佔據我……」

  「注意言辭!」有人嚴厲提醒。

  傑德聳了聳肩,「好吧,也許我說得露骨了些,可事實就是如此,你們到底想聽什麼呢?」

  警長深深吸口氣,儘量讓聲音顯得平靜威嚴,「你們是如何認識的?」

  「兩年前,我仍然在亞伯丁生活,他來那開會,二十天,足夠改變我們的命運。」傑德的回答很坦然,他認為似乎沒什麼值得隱瞞的,眼裡露出神往的表情,「……我知道我自小就和別人不一樣……我對漂亮的女孩完全起不了衝動,我大概知道我是什麼,可我從來不敢告訴別人……在我的家庭裡,這是不能被忍受的,是惡魔附身。」

  他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但當我看到他走進我的餐館坐下來,招待我點餐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們是同一類人。他很英俊,談吐斯文,彬彬有禮。」

  「我在他的桌子上留下了紙條,約他夜晚相見。」

  「他果然來了……我沒有看錯。」

  「後來我們就勾……哦抱歉,注意言辭。後來我們就好上了。」

  「二十天……那可真是夢一樣的日子……我不用向他隱瞞我的喜好,我給他坦誠了我的一切,包括身體……呼~你們一定想像不到那有多麼輕鬆和快樂。」

  「的確不能想像。」警長硬邦邦地回答,「請陳述關鍵。」

  傑德攤開手,「那我就說得更簡單一點好了……會議開完了,我的愛人卻要離開我回到倫敦,我請求他帶我一同離開,可不知道誰發現了我們的事兒,一個健壯的男人拿著刀說要殺了他……他是個堅定虔誠的教徒,很不幸,他也喜歡女人,所以他不能忍受我們的私情,他在佈雷爾的背上劃了一刀。」

  「這並沒有動搖我的愛意……可他,佈雷爾,他退縮了。」

  「他甚至沒有向我道別,悄聲無息地就離開了這裡。」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和我一樣的人……我怎麼可能放過他?我們的相遇是神的旨意啊。」

  「我向他的同事打聽了他的消息……然後一個人來到倫敦尋找他,很快就發現他的蹤跡。」

  「他對我的到來害怕極了……噢我可愛的佈雷爾,你怎麼可能擺脫我呢?我們是那麼相愛,天生一對,沒有人比我們更般配了,不是嗎?」

  「他幫我租了房,讓我住在那兒,他有時候會過來,更多時候是我去找他……直到他告訴我,他認識了一個叫莉茲的女人,而且他認為他愛上了她。」

  「愛?」

  「他愛上了一個女人?」

  「這可真是一個笑話,我當時就是這麼認為的……後來我看到他凝視她的眼神……哈,我終於相信了他的話。」

  「我糾纏他讓我成為他的助教,我想更近地觀察那個女人……可佈雷爾警惕著我,他從來不讓我走進他的房子,也不讓我單獨見她……就是在那個時候起,我決定殺了他。」

  傑德的神色非常平靜,仿佛他說的不是一個精心策劃的謀殺,而是一個睡前的安眠故事,眼神柔和極了,「對於我們這種人來說,得不到不如馬上毀掉……這並沒有多麼難。我欺騙他說要結束我們的關係,只求他來見我最後一面,他答應了我……我勾-引他上了床,用藥迷暈了他,然後把那具我曾經迷戀過的,英俊的,健壯的身體,剁成了碎塊。」

  「你瞧,即使他和她結婚了,可擁有他到最後的人,依舊是我,不是嗎?」

  警長面無表情地看了看手裡的記錄,「那麼,森茨伯裡先生,你承認引誘了看門人貝德先生,從而讓他成為你的幫兇,正確嗎?」

  說起這位他的愛慕者,傑德看上去毫無情緒,半點沒有愧疚,「是,我引誘了他……我喜歡這個說法。事實上,我也給了他很多快樂,這個交易很公平。」

  「你未曾對自己做過的事情感到過後悔?」

  傑德笑了,「是的,我做了正確的事,我親手擺脫了我和莉茲小姐的痛苦,不是嗎?」

  他眼神清亮,神情嚴肅,仿佛真的在執行一個正義的審判。

  法官歎了口氣,「謝謝你的陳述,森茨伯裡先生,我不得不為你所犯下的罪行而下達判決。」

  傑德甚至露出了微笑,「謝謝,法官。我不後悔。」

  諾拉沒有聽到最後的審判,她內心對結果其實十分清楚——蓄意殺人,毫不悔改,甚至是同性戀……在這個時代,最後一個罪名甚至比殺人還要可怕。

  它會受到來自全社會的憤怒唾棄。格裡芬背上的那道深深的疤痕就是證據。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一時衝動犯下的錯誤卻讓格裡芬招惹上了一個心理扭曲的同性戀者,最後將他們兩個都送上了不歸路。

  「這種愛的占-有太可怕了。」諾拉感慨道,「如果是我,我寧願不要。」

  「請不要將他和您的情感對號入座。」福爾摩斯不悅地皺眉,「這樣我也會覺得受到了侮辱。」

  諾拉轉過頭,臉上露出微笑,「能夠遇到一個聰明,敏銳,善良,內心寬廣正直,並且他還是我愛的人,我很幸運,夏洛克。」

  福爾摩斯抬了抬下頷,表情不動,可那眼神分明在說「那是自然」。

  「既然您愛的人聰明敏銳,善良又正直……那麼他想問您一句,什麼時候您才願意回到貝克街?」

  「這個日後再議。」

  「……」

第73章 七三

  「我曾經愛過你——」

  「愛情,在我的心靈裡也許還沒有完全消亡

  但願它不會再打擾你……」

  「我曾經默默無語,毫無指望地愛著你」

  「我既忍受著羞怯,也忍受著嫉妒的折磨……」

  「我是那麼真誠那麼溫柔地愛過你。」

  「但願上帝保佑你,」

  「另一個人也會像我一樣地愛你……」

  她整個人都縮在沙發中,緩聲念出這首詩歌,諾拉的聲音懶洋洋的,聽上去倒真有那麼些悲傷繾綣的動人意味。

  正在認真閱讀雜誌的福爾摩斯動了動眉毛,他沒有從紙張中抬起頭來,只聽見低沉悅耳的聲音飄了過來,「不思進取,缺少勇氣,無病□□……這是誰寫的東西?」

  諾拉翻了翻書皮,「……普希金的《我曾經愛過你》。」

  「誰?」

  她啪的一下合上書,「夏洛克,你真該補充一下關於文學方面的知識了。」

  福爾摩斯頭都不抬,「拿來應付那些成天像得了頸椎病一樣只會歪著脖子冥思苦想如何青史留名的評論家和批評家嗎?完全不必,想要堵住他們的嘴,我有更好的辦法。」

  諾拉扶額,「不、不是……難道不是應該每個人都具備文學方面的常識嗎?」

  「我並不記得有哪位偉人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諾拉拿書啪地拍上自己的頭,「我的錯,我完全不應該和您爭論這個問題,我太傻了。」

  「如果您想打發無聊時間,我建議您放下手裡這本毫無意義的詩集,我的書房裡有更多值得仔細研究的著作。」

  「比如?」

  「《建築計畫》,《手指間的藝術——小提琴曲入門篇》,《百種元素大發現》,《人種分佈地域圖》……」

  「……唔,我還是繼續看這本毫無意義的詩集吧,它更適合我的口味。」

  「您也可以考慮那本非常經典、幾乎是作者畢生有關學識集合大成的《各種煙灰的辨認》。」

  「那不是您的論文嗎?」諾拉一下就笑了,「噢夏洛克……瞧瞧你,找不到稱心合意的案子,您無聊得都快要長出蘑菇了。」

  「這個說法很有趣。」福爾摩斯若有所思,目光倏然望了過來,「利物浦原來是個如此有趣的地方,出自那裡的您幫我學到了不少新東西。」

  諾拉含糊地應了一聲。

  福爾摩斯卻放下了報紙,他清了清嗓子,讓自己的聲音變得更加低沉而富有威嚴,「您知道的,每一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秘密……而我對您的一些小秘密一直都抱有極大的寬容。」

  諾拉挑眉,「噢?」

  「例如……您和家庭截然不同的見識,一些新奇的我從未聽過的詞彙,對於醫理的小愛好,甚至來自各地的小見聞,某些超前的觀點……請千萬不要告訴我,這些都是從書中得來的。」

  諾拉撐著下巴,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您終於不藏著好奇心了嗎?」

  「這是人們心中最熱烈,最難以滿足的激情之一。」福爾摩斯絲毫不為此感到羞愧,一臉正直。

  「哦?」諾拉愈發笑眯眯了,「這麼說來,您的心中其實充滿了這種對我熱烈的激情,是嗎?」

  福爾摩斯十分嚴肅地和她對視。

  「好吧。」諾拉擺擺手,「我知道您遲早會問的……我確實有一些秘密,不過那完全和您無關,更不會傷害到任何人……它只是秘密。」

  福爾摩斯審視的目光,「從三天前開始,您的一切都將與我有關。」

  諾拉一愣,臉陡然熱了起來,她狼狽地轉移了目光,有些咬牙切齒地意味,「……誰教您說這些的?」

  「沒有人。」福爾摩斯輕鬆愜意地靠回椅背,「您完全不必羡慕,無師自通只是一個聰明人應該具備的技能之一。」

  「呵呵。」

  「既然您不想說,我不會繼續逼問您。」他眯起眼睛,午後的陽光從他的身後窗子灑了進來,他灰色的眸子在光線下顯得又深邃又透明,他的眼睫毛其實非常長並且濃密,側臉看就像把小刷子,每次他眯著眼睛就會讓人聯想到正在捕獵的鷹類,那種犀利卓然簡直一模一樣。他自己也沒有發現每次遇到某些難題時他都會下意識地微微抿起嘴唇,那讓他的臉部輪廓會更加深刻立體,看上去也愈發孤傲不可接近了。

  諾拉慢慢放下詩集,一眨不眨地盯著福爾摩斯,沉默了很久,突然蹦出了一句,「我想吻你。」

  「……」

  福爾摩斯放下報紙,他側過頭,看著她,眼神非常迷惑,似乎認為自己聽錯了,微微提高了聲音,「您說什麼?」

  諾拉又感覺到了臉上急劇升高的熱度,但她並沒有退縮,而是咬了咬牙,抬眼盯著他,一字一頓地開口,「我說,我、我想吻您。」

  福爾摩斯手一頓。

  他緩慢地眨了眨眼睛,瞳孔下意識地一縮,緊繃的肩背卻慢慢放鬆了,身體重新靠了回去,只是疊好了手中的報紙,然後轉過頭來,雙腿交疊,手指交握,一副優雅沉著的模樣,對她抬了抬下頷,慢條斯理地開口,「請。」

  「……」

  他這幅冷靜的模樣倒讓諾拉膽怯了,她紅著臉縮了縮身體,小聲抱怨,「……明明應該不是這種反應的……您真的喜歡我嗎……」

  福爾摩斯耳尖地聽到了這句咕噥,他思索片刻,然後微微前傾身體,凝視她的眼睛,十分認真地說道,「如果您對此抱有懷疑,那麼我認為我可以作出解釋。」

  諾拉立刻結巴了,「什、什麼解釋?」

  「眼見為實。」福爾摩斯簡短地回答道,然後站起身來,低著頭打量她幾秒,伸出手來握住她的肩背,然後彎下了腰。

  諾拉瞬間瞪大了眼,「你你你——」

  福爾摩斯在離她只有十釐米的地方停住了,他灰色的眸子眨了眨,諾拉眼裡只看到他那輪廓分明的嘴唇微微抿了抿,聲音裡似乎帶有一些懊惱的意味,「……這個時候女士不是應該會閉上眼睛嗎……」

  諾拉,「……」

  她的臉紅到幾乎都可以感受到那股蒸人的熱意,睜大眼睛瞪著他的臉,卻完全失去了開口說話的勇氣。

  ……這這這究竟是誰教他的?無師自通裡難道也包括接吻這個選項嗎??!

  或許是受不了諾拉那見鬼眼神的瞪視,福爾摩斯停了幾秒,思考後,然後輕輕用右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突如其來的黑暗讓諾拉一怔,全身的感知變得更加敏感了,她聽見逐漸靠近的輕緩的呼吸聲,一股極淡的煙草氣息夾雜在衣領中,捂住眼皮的那雙手的掌心溫暖乾燥,給人的感覺卻非常可靠寬厚……她甚至聞到了他呼吸裡那股清新的紅茶味道,並且它愈來愈近,最終停在了只離她不過兩釐米的距離。

  她的心狂跳起來,根本無法制止這種不尋常的狀態。她覺得渾身僵硬,無法動彈,似乎世界都在瞬間定格了,不自覺地屏息,咬唇,手指緊緊握住裙擺,下頷收緊,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了那小小的敏感的方寸之地。

  她空白的腦子裡只飄過幾個大字:他,要,吻,我,了。

  福爾摩斯似乎也有些猶豫,但他最終下定了決心,在彎腰的原狀態下,微微傾下了身體——

  「嗨!下午好!夥計們,很久不——噢!」

  一個熟悉的聲音歡快地鑽進耳朵,諾拉一愣,立馬猴一樣地向後竄了兩步躲開,跌回沙發中,滿臉通紅尷尬,瞪向站在門口還保持著揮手動作的華生。

  華生臉上的喜悅還沒散盡,眼裡已經是一片震驚,他眼珠僵硬地在二人之間晃動一圈,慢慢回過了神,終於意味到自己似乎是打斷了什麼,若無其事地摸了摸鼻子,望天花板,「……今天的陽光可真燦爛,燦爛到晃眼……我的意思是,我什麼都沒看見。」

  諾拉,「……」

  福爾摩斯頓了頓,然後收回手,直起腰,他臉上看不出什麼異樣情緒,依舊是鎮定如初,甚至還和華生打了個招呼,「許久不見,醫生。」

  「……哈哈,哈哈,許久不見。」華生盡力忽視來自角落的怨念,維持臉上的笑意,苦哈哈地開口,「這麼多日子過去……你可變了不少啊,夏洛克。」

  這意味深長的一句話並未讓福爾摩斯有半點變色,他只是朝他點了點頭,語氣平淡,「您卻和以前一樣,來得正是時候。」

  華生,「……」這深深的陰冷感。

  他再次摸了摸鼻子,「我進來之前可沒看到門上掛著『請勿打擾』的牌子……」

  頓了頓,他的目光悄然落在諾拉身上,朝她努努嘴,小聲道,「……這麼說你們終於在一起了?」

  福爾摩斯一臉鎮定,「您指的哪方面?」

  「還有哪方面?」華生疑惑地眨眨眼。

  「如果是指房屋共用,那麼很遺憾,我仍然需要努力。」福爾摩斯冷靜地陳述,「如果您指的是情感分享……是的,我們在一起。」

  華生止不住驚歎,甚至到最後感動地抹了抹眼睛,「太好了……夏洛克,我一直都在猜測你們多久才會發現對彼此的心意……但事實卻讓我十分驚喜,結果比我預測的早了不少。」

  諾拉不禁好奇地問了一句,「究竟是早了多少天?」

  華生老實地回答道,「三十年。」

  福爾摩斯,「非常感激您的拜訪,華生,如果沒有其他要事的話,您知道出口在哪。」

  華生,「……」

第74章 七四

  諾拉抬頭看了看牆上的鐘,然後從沙發裡鑽了出來,站直,理了理微微淩亂的長髮,懶洋洋地開口,「好了,先生們,我要去工作了,如果來得及我大概會在這裡吃晚餐。」

  福爾摩斯極其平淡地瞥了華生一眼,後者莫名其妙地摸了摸發涼的脖子,就看到他的好友拿著大衣接上一句,「我送您出去。」

  華生站在空蕩蕩的屋子裡,開始產生了極其嚴重的自我懷疑傾向,「……難道我剛剛是打斷了他們的……初-吻?」

  等到福爾摩斯回到了屋子,華生迫不及待地想要證明他的猜測,「嘿,夏洛克,剛剛……」

  「您幹得非常好,醫生。」福爾摩斯坐下,姿態沉著冷靜,「您方才做了一件完全可以載入史冊的事。」

  「……」華生鬱悶,「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破壞你們的氣氛。」

  福爾摩斯舉手示意停止,「您來這兒有什麼要緊事兒嗎?最好稱得上『要緊』。」

  華生低咳幾聲,「那個……其實這件事情和瑪麗有關。」

  「噢。」福爾摩斯點了點頭,「說到瑪麗,也許下一次我應該挑個好時間去您家拜訪一趟。」

  「……」華生一臉欲哭無淚,「我道歉,真的,我向您非常誠懇地致以極大的歉意……我不該這麼魯莽地前來,打擾了您和諾拉的初-吻——哦不,是史無前例的情感與身體上的淺嘗輒止……」

  福爾摩斯輕輕吸了口氣,「還是來說說瑪麗吧。」

  「您知道的,瑪麗以前是家庭教師,和諾拉現在的職業一樣。」華生老老實實地回答,「可前幾天瑪麗的老雇主羅徹斯特夫人找上門來,她知道瑪麗認識一個名偵探,她想要請您幫忙。」

  福爾摩斯不感興趣地拿起報紙。

  「羅徹斯特夫人的兒子失蹤了,那個小孩之前也是瑪麗的學生。」華生憂心地皺眉,語氣沉重,「她和那個孩子的感情很好,您也知道的,瑪麗懷孕了……我不想讓她天天這麼擔心著,更何況——」

  「我查了最近這幾周的報紙,發現一件蹊蹺的事兒——已經連續有好幾個這個年紀的孩子失蹤了,這一定不是巧合。」

  福爾摩斯似乎思索了片刻,「你說……家庭教師?」

  華生愣了愣,「是。」

  「諾拉似乎也很喜歡她的學生……她一定會對這個案子有興趣……」福爾摩斯沉吟,然後點了點頭,「告訴那位羅徹斯特夫人,我願意接下這個案子。」

  「……」華生,「您別告訴我,如果不是因為恰巧諾拉也是家庭教師,您根本就對這種失蹤人口案毫無興趣。」

  福爾摩斯挑了挑眉,沒說話。

  「這可真是稀罕,」華生眼睛亮晶晶的,「如果在半年前有人和我說,夏洛克‧福爾摩斯會因為一位女士而破例接下一個對他來說根本沒有難度的案子,會為因為試圖親吻那位女士失敗而遷怒他最好的朋友……我是絕對會將散播謠言的人打得滿地找牙!」

  「可瞧瞧現在!」華生完全抑制不住幸災樂禍的心情,哈哈大笑起來,「您就像是擁有了弱點的聖者,被您所愛的人從神壇上拉了下來,變成了凡人,有了七情六欲,喜怒哀樂……可我卻為您高興,真的,我為您高興。」

  「您說得太誇張了。」福爾摩斯不疾不徐地開口,「我從不認為我是聖者,長在神壇上,我依舊擁有七情六欲。」

  「是的,只不過那是在遇到她之前而已。」華生微笑,「而相反的,她將您心中看似最軟弱最惶恐的,卻變成了最強悍和最堅決的……您看上去更活潑了,夏洛克。」

  「我以為『活潑』是形容女人的詞。」

  「真實?明亮?親切?——隨您怎麼說。」華生聳了聳肩,「說實在的,我十分贊同那位佩斯小姐的觀點——你們在一起是眾望所歸。」

  「與其說這些,不如來談談究竟如何說服那位女士回到貝克街,這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福爾摩斯臉上終於出現了苦惱的表情,他輕輕歎了口氣,「我大概是永遠無法理解這種女性的想法……明明我們之前在同一簡屋子裡相處得如此默契融洽……為什麼在她一搬出去以後,這種狀況就得到了改變?」

  華生微微一思索,然後睜大眼,「……噢夏洛克,請您誠實地告訴我……你們究竟走到哪一步啦?」

  福爾摩斯不悅地看了他一眼。

  「噢!」華生笑了起來,「您別告訴我,原來剛剛我進來打斷的那個……真的是你們的……唔,第一次親吻?」

  福爾摩斯再次若無其事地拿起了報紙,神情專注。

  華生簡直要鼓掌了,「你們簡直可以稱作是年代情人模範了,夏洛克。我想我明白諾拉遲遲不肯回來的原因了。」

  福爾摩斯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身體緊繃,耳朵都要豎了起來。

  「我想……作為一個大膽有主見的優秀女士,如果她的情人卻古板守禮,精力都放在了為倫敦人民找出真相上……真奇怪她居然還會接受您的愛慕。」

  「破案不僅僅是我的興趣,華生。」福爾摩斯語氣平靜,頓了一會兒,眼神迷惑地望過來,「可那與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華生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噢我親愛的朋友,沒有一個戀人會不想親近她愛的人,如果你們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又沒有舉行婚誓,我認為僅僅是每天見到他,都是一件甜蜜而又痛苦的事兒。」

  福爾摩斯似乎是抓到了關鍵,「您認為我應該更加……主動?」

  「不,」華生一副過來人循循善誘的模樣,「我想這四年來你們對彼此的習性和品格都已經足夠清楚,已不需要更多的瞭解……」

  福爾摩斯若有所思。

  「我的意思是,」華生微笑,「……如果您想要她回到貝克街,也許有一個辦法最有效。」

  「哦?」

  「您三十歲了,而諾拉已經二十三歲。」

  「我認為,應該是時候像她求婚了,夏洛克。」

  …………

  「……夏普小姐,世人都對奧斯丁小姐抱有如此多爭議,那您呢,您喜歡她嗎?」

  稚嫩的男聲打斷了她的沉思,諾拉回過神,面對小威廉那雙澄澈藍色大眼睛裡的疑惑,她笑了笑,摸了摸他柔軟的短髮,低聲開口,「威廉,你覺得,每次看到那些來家裡參加茶會晚宴的貴婦人們,是什麼感覺呢?」

  小威廉想了想,他只有九歲的年紀,說出來的卻是最直觀的感受,「……她們太香了,就像鳥兒一樣嘰嘰喳喳。」

  小孩子的表達通常不夠順暢,但諾拉輕易領會了他的意思,她微微一笑,「她們不僅很香,她們通常會嫁給一個有錢的丈夫,過著既富裕又悠閒的日子……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搖鈴喚來女僕,等待她為她們穿衣洗漱,吃一頓完全無法吃完的早餐,約上那些好友們騎馬,看風景,下午茶又是討論其他人的生活八卦,時下最流行的化妝品,以及名貴的珠寶。」

  小威廉心有戚戚焉地點了點頭。

  諾拉放低了聲音,「可是我告訴你,小威廉,這些美麗的婦人們,朝命運的鏡子裡瞧了一瞧,猜猜她們看到了什麼?……不是她們光潔慘白的臉蛋,而是塗了胭脂的骷髏頭。」

  他聽得懵懵懂懂,「為什麼?」

  「因為她們的生活軌道一眼看得見底呀,小威廉。」諾拉微微一笑,「你問我如何看待簡‧奧斯丁小姐?噢,也許她不像那些夫人們,富裕,嫁了一個好丈夫,每天都可以戴著名貴首飾,比誰的馬血統更高貴……可她卻是一位真正的lady,她很有勇氣,她靠自己改變了她的生活,她的名氣所得都是自己掙來的……我佩服她,欣賞她就像欣賞她筆下的那些勇敢聰慧的小姐們。」

  「可我的媽媽不喜歡她。」小威廉撐著臉頰,大眼睛濕漉漉,頭髮卷卷軟軟的,看起來可愛極了,「她認為她是個嫁不出去的窮酸鬼。」

  「也許我說的你現在聽不懂,可以後你會明白的。」諾拉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頭,萌萌的就像個小松鼠,「她的確有段不幸的過往,可這並不是恥辱,只是段記憶罷了——對於奧斯丁小姐來說,她崇尚美好的愛情,可那並不是她的全部。她堅韌的內心和高尚靈魂比她出版的書更值得令人讚頌。」

  小威廉咂了咂嘴,眨眨眼,「那麼您呢,老師,您有一段美好的愛情故事嗎?」

  諾拉笑了,「鬼機靈!」她點了點他的鼻子,對方發出小豬一樣哼唧哼唧的笑聲,「癢……老師,您可千萬別說是我說的……克雷爾先生一直向母親打聽您呢。」

  「那位教授你鋼琴的克雷爾先生?」

  小威廉露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我可什麼都沒說,夏普小姐,這是您自己猜到的。」

  他拉著她的衣袖不放手,哼哼撒嬌,「您就告訴我嘛……哪位先生會受到您的喜愛呢?」

  諾拉也眨了眨眼,「告訴你也可以,不過你要幫我一個忙……一定記得要無意中透露我有未婚夫這個消息……我可對那位多愁善感的克雷爾先生沒有興趣。」

  小威廉信誓旦旦地點頭,「沒問題!」

  諾拉又摸了摸他的頭,「我愛著一個人……也許我愛慕了他很久,只是最近才發現罷了。說真的,他一點都不像一個值得託付終身的紳士,他愛他的職業甚至勝過喜愛我,不過那沒有關係,當你真正在乎一個人,關心一個人,那麼他的愛好就會變成你的……」

  「他帥氣嗎?」小威廉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克雷爾先生那樣禿頂嗎?」

  「不,他有著濃密的頭髮。」諾拉笑了,「帥氣?恩……在我眼中他的確是非常英俊的,至少他從未因為相貌問題而被人提起過。」

  「他也愛你嗎,老師?」

  「我想是的。」她的聲音非常溫柔,「這是世界上最讓人幸福的事了,小威廉……當你以後遇到那樣一個讓你眼睛都無法移開的女士,她就是你世界的發光點,就像彩虹一樣絢麗的人……你就會明白我現在和你說的話。」

  …………

  諾拉風塵僕僕地從雇主家中趕到貝克街,敲了敲門,郝德森太太的臉在門後出現,她熱情地擁抱了她,「晚上好,小諾拉,今天過得怎麼樣?」

  「well,拿到了這周的報酬,和我可愛的小威廉先生進行了一番感人又意義深刻的對話……總體來說,過得不錯。」

  她脫下外套,在屋內掃了一圈,「夏利和醫生呢?」

  「他們出門已經一個小時了,神神秘秘的不願意和我說。」郝德森太太抱怨了一句,臉上又重新煥發了喜悅的笑容,「忘了和你說,恭喜你了,和夏洛克,華生說得沒錯,這是眾望所歸。」

  諾拉低咳了一聲,「唔……說實話,那時我還以為我和我的愛情就和職業一樣,即將走到盡頭了呢……完全沒意料到夏洛克居然也會……」

  郝德森太太摸了摸她的頭,「我早就說了,小諾拉,夏利從未對一個女士如此寬容……你是唯一一個。」

  「……希望也是最後一個。」諾拉咕噥了一句。

  郝德森太太正準備說什麼,華生突然急急地沖了進來,她們詫異地看著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因為他的下一句話頓住了——

  「那個m……莫里亞蒂!他帶走了夏洛克!」

第75章 七五

  聽到福爾摩斯似乎被綁架這個消息,郝德森太太大吃一驚,下意識地反應就是要報警。

  出乎意料的是,諾拉相當的鎮定,她甚至攔住了已經披上外套要出門的華生和郝德森,示意他們冷靜下來。

  「那位m先生可不是什麼好鳥兒!」華生眼裡露出明顯的焦急神色,「不是說他的手下的殺手心狠手辣冷酷無情嗎?這樣的下屬怎麼會有一個仁慈的雇主,夏洛克很危險!」

  「你說的都是事實,我也並不準備反駁您。」諾拉拍了拍他的肩背,「只不過我不同意您的最後一句話——夏洛克在莫里亞蒂手裡,並不意味著他有生命威脅。」

  「什麼意思?」郝德森太太和華生都迷糊了。

  諾拉為他們倒了一杯茶,鎮定他們的情緒,這才緩緩開口,「你們想想……這位犯罪天才是麥克羅夫特口中的倫敦地下王者人物,他聰明,而且是極其聰明……那麼當一個智商高到已經不需要將任何其他人放在眼裡的傢伙,他此刻最需要的是什麼東西?」

  「您就直說了吧。」華生歎氣,「你的語氣完全和夏洛克一模一樣。」

  諾拉笑了笑,「好吧……他需要的是一個對手,旗鼓相當、智慧毫不遜色的對手。聰明人一向是愛折騰的——您可以從夏利身上清楚地發現這一點,而那位莫里亞蒂先生也不例外。」

  「您如何判斷夏洛克會沒有危險呢?」華生還是有些將信將疑,「我可不會單純地以為他只是邀請夏洛克是喝茶而已。」

  「事實上,您還真說對了。」諾拉微微一笑,「他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可以稱得上是對手的有趣人物,在莫里亞蒂對夏洛克還沒有完全喪失興趣之前,他都會是非常安全的。」

  「而且……」諾拉繼續說道,「您認為像莫里亞蒂那樣的人,就算您出動了全英國的員警,也一定找不到他,如果他想藏起來的話。」

  華生沮喪地坐回沙發,「這麼說,我們只能在這裡等消息?」

  「那倒不一定。」諾拉在此刻卻理了理頭髮,一副要出門的模樣,「您還記得夏利是在哪裡被劫走的嗎?」

  「就在攝政街前面的一條紅瓦小巷,」華生回答,「他們來得太快了,還帶著槍……我和夏洛克根本不能反抗,一個看上去像是領頭人物的男人放我走了,我猜測大概是需要我回來傳話。」

  諾拉若有所思,忽然問道,「你們去攝政街做什麼?」

  華生愣了愣,有些尷尬地左右看看,支支吾吾不回答。

  諾拉眯起眼睛,「醫生?」

  「唔……」

  「好吧,正好最近也需要拜訪一下瑪麗,和她談一談您當年與那位旅店老闆娘女兒的火熱風流史呢,她一定很有興趣知道這些。」

  「……他去找你的姨母布朗夫人。」華生立刻老實交待了。

  諾拉看著他,不言不語。

  華生清了清嗓子,「呃……您千萬別說是我告訴您的——夏洛克似乎有向您求婚的意圖,而即使您不喜歡那位布朗夫人,她也算是您唯一的親人了,他去那兒只不過想要打聽更多您以往的生活,以及詢問她是否來參加典禮。」

  「……」

  諾拉整個人都僵硬了,她一動不動地盯著華生,懷疑自己根本就是聽錯了,以致於不得不提高聲音重複了一遍,「你說什麼?求婚?!」

  華生雙手合十,「這是您自己推測出來的……我什麼也沒說。」

  諾拉在原地呆愣了整整兩分鐘,才慢慢回過神來,整個人都陷入了巨大的飄然和震驚之中。華生好奇地盯著她臉上慢慢湧起的動人的紅暈,非常驚奇地開口,「……您這是開心的意思吧?」

  諾拉瞥了他一眼,突然覺得此刻他很礙眼。

  不過她很快從方才的境地裡鎮定下來,披上衣服就要出門,華生連忙跟了上去,「我和您一同去!」

  「不用了。」諾拉果斷拒絕了他,「你只能給我添麻煩,待在這兒等我們的消息就好。」

  華生,「……」

  諾拉一路匆匆地走到了據說是夏洛克被帶走的小巷子處,到處張望了一會兒,並沒有發覺什麼可疑人物。她頓了頓,並沒有選擇就此離開,而是在巷子口處坐了下來,放鬆身體甚至伸了個懶腰,一副不達目的就不回家的模樣。

  路過的人和旁邊的商販都用奇異的目光打量這個動作粗魯的女子,甚至有個打扮精緻的小姑娘在走過她身旁的時候,往她的腳下扔了一個便士。

  諾拉,「……」

  她淺淺吸了口氣,捏起那枚便士瞧了瞧,嗤笑一聲,沒有發怒,只是饒有興味地靠在牆壁上,注視來往的行人,好奇是否會有第二個富人給予他們閒暇的施捨。

  結果她還真等到了。

  叮啷一聲,又一枚便士落在她的腳下,諾拉抬起頭,毫不意外地看見了一張熟悉的滄桑臉龐。

  「好久不見,」她沒有驚慌也沒有恐懼,只是平和地微笑,「神槍手先生。」

  對方摘下禮帽,滿臉興味地蹲了下來,即使這樣他的目光也是居高臨下的,野獸般危險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低啞粗噶,「嗨小甜心,專程到這兒來等我嗎?」

  「是啊。」諾拉拍了拍衣擺上的灰塵,站了起來,往他周圍看了看,「沒帶你那位美麗迷人的瑪麗安女士嗎?我可是分外想念她呢。」

  對方也站了起來,他身形很高大,輕易就可以給人無形的壓迫力,尤其是那雙深褐色的凹陷的眼睛盯著你的時候,就仿佛被某種可怕的巨獸給盯上了,裡面的貪婪和陰森讓人汗毛豎起。

  此刻這位神槍手先生重新戴上了他的禮帽,露齒一笑,即使是身穿整潔妥帖的禮服都無法掩蓋他的那股危險氣質,他向她伸出手,試圖彬彬有禮地打招呼,「我想諾拉小姐似乎還不知道我的名字,well,我是塞巴斯蒂安‧莫蘭,我的朋友們都喜歡稱呼我莫蘭上校,當然……我還是喜歡聽您喊我塞巴斯蒂安。」

  「莫蘭先生。」諾拉點了點頭,忽然話鋒一轉,「想必您和您的朋友們也在這等了我不少時候,您瞧,我沒有帶任何武器,您可以像上一次那樣輕易地帶走我。」

  莫蘭上校摸了摸他濃密的鬢須,眼裡光芒閃爍,「這倒是個好主意……我很想和您敘敘舊,不過可惜——那位先生大概是沒有時間來接待我們了。這也不錯,至少我們可以就在這聊聊天,談談心,不是更好嗎?」

  「說實話,我倒是不太想見到您,在這種情況下。」諾拉不動聲色地微笑,「我此行的目的是為了尋找一位元被人擄走的朋友……您有寶貴的線索嗎?」

  莫蘭上校搓著下巴,嘿地一笑,「小姑娘,線索我可不能告訴你,你太聰明了,也許在我稍不留意的實話就被你給套話了,前車之鑒——鑒於你是唯一一個可能找到你那位『朋友』的人。」

  「您誇獎了。」諾拉的目光從屋頂,巷子拐角和對方街道路口的地方掃過,目光又放在了一臉興味的神槍手身上,微微一笑,「我可是不指望能從那位手中找到我的朋友……事實上,我只想問一句,您的老闆,與我的朋友,相處得如何呢?」

  「還算愉快。」莫蘭上校爽快地告訴她,突然嘖嘖兩聲,繞著她轉了一圈,眼裡的興致愈發明顯了,「被大名鼎鼎的夏洛克‧福爾摩斯看上的女人,果然是不同的……只可惜啊,耽於情愛的人是註定不能成大事的。」

  「我們只是小小的名不見經傳的人物。」諾拉聳了聳肩,「從來不想要成什麼大事,我們只想過平靜的日子。」

  「那位偵探先生可不這麼想。」莫蘭上下忽然湊近她,濃厚的男人氣息瞬間包裹住了她,他的聲音就像是無處不在的蚊蠅一樣鑽入她的耳朵,低低的癢癢的,就像是在勸誘,「我倒認為您的朋友是個有野心的……他不甘平凡,也有著聰明才智,如果就此埋沒下去可就實在太可惜了。」

  諾拉面色沒什麼變化,只是眼眸沉了沉,頓了幾秒,才重新開口,「野心?像您的雇主那樣如無底洞般的欲-望和野心嗎?」

  「注意你的用辭,小姑娘。」莫蘭上校眯了眯眼睛,眼神陡然冷了起來,隱隱帶著殺意,「你最好僥倖你的那位可愛的朋友是個識時務的……否則——啊……說實話,我倒是挺喜歡你的,一個罕見的刺蝟般的姑娘,如果就此香消玉殞是多麼令人可惜。」

  諾拉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盯著他,毫不畏懼,雙目對視,針鋒相對,她的氣場和眼裡的冰冷完全不熟這個危險的軍官,語氣平靜而有卓然氣度,「很不幸,如果我的朋友是個識時務的,我倒是會對他失望了……我就欣賞他那桀驁不馴的性子,而在有一點上我們非常相似,那就是……我們從不輕易屈服。」

  莫蘭上校不在意地笑了笑,眼裡露出諷刺,「呵……如此天真可愛,先生欣賞福爾摩斯先生的某些天賦,可如果他毫不識趣……那麼即使是福爾摩斯這樣的人,對於我們來說,也毫無用處,而沒有價值的人往往下場都是悲慘的……你明白嗎?」

  「謝謝你的提醒,莫蘭先生。」諾拉微微一笑,「不知道你是否聽過一句話,道不同不相為謀……很遺憾,我們註定選擇了兩條完全不同的道路,註定不能攜手前進。」

  莫蘭眯起眼睛,那雙野獸般的眸子裡寒光閃爍,「我只知道一句話,不順從我們的,只有一條路可以走。」

  諾拉歎了口氣,「那麼就是談崩了,是嗎?」

  「毫無疑問。」

  諾拉抬了抬下頷,「那麼……是時候說再見了。當然了,很感激你透露給我的資訊,我相信您的雇主也會對此十分慷慨的。」

  莫蘭上校下意識地渾身繃緊,隱隱警惕,「你在說些什麼?」

  諾拉聳聳肩,「就在剛剛,你告訴了我你們藏匿夏洛克的小據點。」

  莫蘭似乎有些發怒了,他壓低了聲音,「你胡說,我根本沒有——」

  「您的靴子上沾著黑色施過肥的泥土,還很濕潤,後面還有一片小小的睡蓮的殘葉,這種睡蓮我曾經只在皇家植物園裡見過,美麗但是稀少。您的禮帽側邊沾著一片竹葉,葉片有些乾枯,如果是植物園它不會被如此對待的……我猜測您剛剛才穿過了那片宏偉的皇家植物園地,並且在那待了很長時間,但是之後你離開了那裡,從附近的一片竹林穿過,然後到了這兒……也許等我查查地圖,就知道皇家植物園與長著竹子的郊外附近有什麼可以藏得下人的建築物……我猜十分鐘內我就可以找到我那位聰明而又迷人的朋友,您覺得呢?」

  莫蘭渾身都緊繃了,他正準備開口說些什麼,「啪啪啪」,響亮的鼓掌聲從巷子深處傳了出來。

  兩個人齊齊回過頭,只是髮絲有些淩亂,看上去仍然整潔妥帖的夏洛克‧福爾摩斯從陰影處走了出來,他的臉上帶著驕傲而又自信的微笑,看向諾拉的眼神分外溫和。

  「看來我們這段時間的交談是極為有用的。」福爾摩斯緩聲說道,「原來我也有著教導別人的天賦,瞧我無意中培養出來一個怎樣優秀的前途無限的女偵探!」

  諾拉儘量使自己的眼神鎮定下來,只是無論如何都忍不住嘴角的微微上揚,輕聲說道,「你來了,夏洛克。」

  「很抱歉遲了一些。」福爾摩斯朝她點點頭,「原因在於我和某位先生的交談過程並算不上順暢,我花了一點時間才從那兒出來,我知道您會來這裡等我,所以我立刻就趕來了。」

  「還不算很晚,夏洛克。」諾拉眼裡笑意滿滿,「在能夠被原諒的範圍之內。」

  福爾摩斯邁步走了過去,低頭看著她,原本他的手是一直揣在大衣口袋裡的,此刻卻悄然拿了出來,不動聲色地握住了她的手指,低聲說道,「是……請原諒我,女士。」

  諾拉反握住他的手,微笑不語。

  一直沉默的莫蘭上校滿懷敵意地看著他們兩個,隱隱有些咬牙切齒,「算你走運,福爾摩斯……下一次可就沒這麼好運氣了。」

  「皇家植物園的風景很好,可我不喜歡那地方,讓人眼花繚亂。」福爾摩斯臉上全然是優雅自信的微笑,語氣緩而平定,「另外,這可算不上運氣……當然,我希望下一次您也能夠有如此『好運』,向您的老闆解釋一下這個問題。」

  莫蘭咬了咬牙,「你可要看好你的女人了,福爾摩斯……別像上次一樣,把她弄丟了。」

  「謝謝您的提醒。」福爾摩斯彬彬有禮地回道,「保護一位女士是一個稱職紳士的職責,請您放心,我永遠不會重蹈覆轍。」

  莫蘭上校什麼也沒再說,他沉著臉陰測測地最後看了他們兩一眼,然後轉頭就走,很快高大的背影就消失在了人群裡。

  福爾摩斯轉過頭來低頭注視她,那種對峙般的強硬瞬間柔化了,他下意識握緊她的手,輕聲說道,「我很驕傲……諾拉,事實上,我不得不承認,您就像是上天賜予我的最好的最獨特的一份禮物……除此之外,我不知道再該如何形容。」

  「這麼說您是聽到我們剛才的對話了。」諾拉微微一笑,然後上前非常自然地擁抱住了他,頭服帖地貼到他的胸前,聽到那隱隱的穩健規律的心跳,她的眼神柔和明亮得如同陽光下的碧綠的湖,「我很高興聽到您這麼說,真的……原本我是有些忐忑的,可這麼看,一切卻都是值得的。」

  福爾摩斯看了看周圍,他灰色的眼眸在背光的陰影中卻顯出奇異的神采來,盯著她的臉目不轉睛,連聲音都不自覺地柔和下來,他緩聲道,「當然值得……不過這回,總沒有別人來打擾了吧?」

  諾拉下意識地應了一聲,問道,「打擾什麼?」

  她還沒來得及有任何反應,福爾摩斯忽然低下頭,一個很輕的,帶著淡淡煙草氣息以及清淺呼吸的吻落在了她的嘴唇上,停留了幾秒後,然後它離開了,醇厚的,低沉的男聲在小巷裡低低迴響,「…打擾……我們早就應該完成的親吻。」

  「…………!!!」

第76章 七六

  這一邊,華生在貝克街的屋子裡等得火急火燎,基本都要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沖出門了,然後在終於聽到門響的那一刻,簡直就是像聽到天籟一樣對此滿懷感激。樂-文-

  他打開門,果然看到福爾摩斯和諾拉掛著微笑站在門口。他連忙讓他們進屋,然後一回頭就眼尖地看到他們緊緊牽在一起的手。

  「……哇噢。」他就像個孩子一樣怪叫一聲,完全止不住滿臉促狹和調侃的笑意,「看來我不在的那段時間裡,你們發生了一段非常非常精彩的故事。」

  「的確如此。」福爾摩斯一本正經地回答道,「——我指的是你不在的事實,非常慶倖您忍耐住了,請繼續保持。」

  「……」華生摸了摸鼻子,「我承認我打擾過你們……唔,一次親密接觸,可我後來作出了彌補,我對天發誓!」

  「彌補……是關於您告訴我夏洛克要求婚的消息嗎?」諾拉微笑。

  華生,「……」oh!f*ck!

  福爾摩斯頓了一會兒,「再次感謝您的彌補,華生。」

  華生,「……」掩面而坐。

  福爾摩斯轉過頭來,一臉鎮定,「我本來想要等一切準備就緒以後再告訴您這個消息。」

  諾拉似笑非笑挑高眉,「噢?包括去我那位布朗姨母家?」

  福爾摩斯再次瞥了一眼華生,後者立刻望向天花板,滿臉不知情的迷茫模樣。

  「有人曾經提醒過我,說這也許是邀請您入住貝克街的最好條件。」福爾摩斯毫不猶豫地把某人賣掉了,他非常誠懇地凝視諾拉,低聲開口,「而事實上,我也是如此認為的。」

  「……」諾拉的表情有點奇怪,「你向我求婚是為了讓我重新回到這兒來?」

  「是的。」

  她深深吸了口氣,簡直覺得啼笑皆非,「夏利,你知道求婚代表著什麼嗎?」

  福爾摩斯毫不猶豫地回答,「合法分分享居住在同一間房屋的權利——當然我明白它只會是更多。」

  「您為何如此執著這件事呢?」諾拉有些迷惑了。

  福爾摩斯頓了一會兒。

  華生努了努嘴,「當然是更進一步。」

  「……」

  「謝謝您充滿友誼的補充,華生。」福爾摩斯說道。

  醫生再次望天。

  諾拉忍著笑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挑著眉斜瞅他,「你的誠意呢,夏利。」

  福爾摩斯隨即在一旁坐了下來,他的神色很認真,「您需要我怎麼做?」

  這倒是讓諾拉愣了愣,她心底裡還是不認為夏洛克會真的這麼做……她仔細看了看他的臉,然後問道,「……您確定要這麼做嗎?可我們才確定關係不到一星期……」會不會太快了一點?

  「你們已經認識快五年了。」華生再次友情插嘴。

  「我記得瑪麗似乎距離臨產的日子只有不到兩個月了,這時候作為好丈夫的醫生不是應該留在她身邊照顧妻子嗎?」福爾摩斯平靜地說道,「可您看起來非常悠閒。」

  「……」華生又摸了摸鼻子,「好吧,我明白了。我這就走——記得我給您的最新委託!」

  福爾摩斯朝他揮手,「歡迎下次再來。」

  華生,「……」你的表情明明不是這麼說!

  華生走後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然後立刻看向對方,嚴肅地對視半晌,又默契地輕聲笑了起來。

  「這回您應該告訴我關於『誠意』了吧?」

  諾拉收回笑容,很認真地告訴他,「夏利……也許你還不太明白婚姻的意義……您喜愛我,這個我毫不懷疑,可當愛情要變成婚姻的時候,雙方需要共同生活在一起,不是出於朋友的身份,而是愛人,伴侶……那麼他們彼此就會要求更多,甚至遷就更多,很多時候很多人都沒有準備好卻邁入了婚姻殿堂,這成為他們不幸的根源。」

  福爾摩斯若有所思。

  「我很滿足現在的生活,」諾拉握住他的手,微微一笑,「當然這不是最重要的理由……我們面前還有一個大難題沒有解決,我永遠無法安下心來……夏洛克,如果有一天您成功將他抓住關進牢獄,那麼我會把這當成最隆重的求婚禮物,我相信那時候我們都已經準備好了。」

  福爾摩斯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頓了頓,他又十分懇切地問了一句,「那麼在那之前,我仍然可以親吻您,對嗎?」

  「……」諾拉臉倏然紅透了,她就像被針紮了一樣渾身一顫,忍不住結結巴巴了,「你你你真的……」

  「我已經準備好和您一同度過我的餘生,在我看來只不過缺少一個正經的儀式罷了。」福爾摩斯理直氣壯,「一個男人想要親近他唯一的伴侶,我認為這是十分正常的。」

  唯一的伴侶……這個詞彙讓諾拉忍不住抿了抿嘴唇,微笑,「我不反駁。」

  「既然如此。」福爾摩斯理了理自己的領結,緩聲開口,「那麼您認為現在合適嗎?」

  「……啊??!」

  「小巷來往的人太多,我必須顧忌這一點,也不想辱沒了您的名聲。」他低聲說,「可現在唯一的阻礙已經離開了,這裡沒有其他人,而且很安靜。」很適合接吻,恩。

  阻礙……華生嗎?

  諾拉默默看了他半晌,對方十分坦然地接受著她的注視,而且看上去對她注視他的眼神十分高興。

  瞧,她只有看著我的時候眼睛才會這麼溫柔,明亮得如同綠寶石——沾沾自喜的大偵探。

  「我是否可以開始了?」福爾摩斯彬彬有禮地詢問道。

  諾拉低咳一聲掩飾羞澀,學著他的語氣儘量鎮定地對他說道,「請吧,先生。」

  福爾摩斯側過身毫不猶豫地就低下頭去。

  諾拉一直睜著眼睛注視他,福爾摩斯在即將碰觸到她的時候頓了頓,他看上去似乎又想要捂住她的眼睛——她這麼坦蕩的眼神總讓他有種莫名的緊繃感。但是諾拉堅決地大睜眼無聲拒絕他的意圖,大偵探只好放棄了,猶豫了幾秒,最終還是抵不過來自內心的渴求,屏住呼吸,輕輕將嘴唇貼到了她的嘴唇上。

  兩個人都情不自禁地僵住了。

  呼吸交融,面頰相觸……原來這感覺是如此奇妙。大偵探想。

  他伸出手輕輕撫摸諾拉的後脖頸,那裡光滑甚至有些幼嫩的肌膚讓他感覺非常好,他禁不住多摩挲了幾下。諾拉有些癢癢地動彈了幾下,福爾摩斯立刻抓住機會一般微微側過頭,加深了這個吻,嘴唇不斷摩擦,對方傳來的帶有微微清淡香氣的呼吸讓他覺得有點著迷,不願意離開這片濕潤的暖意。諾拉紅著臉閉上眼睛,福爾摩斯露出一個無聲的微笑,摩擦了一會兒以後,似乎終於找到了一點竅門兒,他微微啟唇輕輕吸吮了一下,然後就感覺到了嘴下那片驚人的柔軟。

  咦……原來還可以這樣……

  諾拉心跳如鼓,她的手卻不自覺地環上了福爾摩斯的脖子,反倒無意間加深了這個親密的接觸。福爾摩斯左手摩梭著她的脖子,右手不自知地圈住她的腰,將她提近了一些,他的呼吸有些淩亂了,她偷偷睜開眼看了一眼,他雖然面色潮-紅,但神色確實非常平靜溫和的,甚至隱隱帶上了些許暖人的笑意。

  無法抑制的情感如潮水一樣洶湧撲上了她,胸口處傳來的暖意和看到這個人的喜悅根本不能忽視。諾拉彎了彎嘴唇,非常頑皮地張嘴咬了他一口。福爾摩斯立刻睜開眼,迷惑地看著她,似乎不太明白她為什麼這麼做,然而他很快就了悟過來了,眼帶笑意地用高挺的鼻子頂了頂她的鼻子,反咬一口回去,似乎在警告「給我專心點」。

  這次的親吻終於不像小巷裡的那樣蜻蜓點水一碰即走,它纏綿了許久才結束。兩個人都有些氣喘吁吁的,看著對方完全不想移開眼睛,面帶紅暈,眼裡的笑意和溫柔無論如何地掩蓋不住。

  福爾摩斯盯著諾拉有些紅腫的嘴唇,一臉高深莫測——原來和愛慕的人互相親吻的感覺是這麼好,簡直出乎意料,以後可以多嘗試嘗試,他可是對自己的學習能力非常自信。

  「您……」福爾摩斯思索著斟酌了下語言,緩聲道,「…嘴唇非常柔軟。」

  諾拉,「……」

  他點了點頭,評價,「嘗起來非常可口。」

  諾拉捂臉。

  「我建議以後多多進行這種接觸。」福爾摩斯聲音高昂,一本正經地告訴她,「您完全可以相信我……我的領悟能力是其他人所無法比擬的,下次我會做得更好。」

  「……真的?」

  「毫無疑問。」

  「成交。」

第77章 七七

  諾拉在公寓的小床上睜開眼,在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後,下床,初夏的天氣,倫敦今天很晴朗。她心情極好地撥開窗簾向外望去,隱約可以看到遠處波光粼粼的泰晤士河,撐著風帆的船正在起航,市場已經到處是商販,場面熱鬧非凡。

  她俐落地穿好衣服步出屋子,一路和周圍的鄰居打招呼,在路邊招手喚來一輛馬車,很快就到了她雇主住的地方。

  作為僕人的老婦人給她打開門,迎接她的卻不是小威廉白皙可愛的笑臉,而是坐在客廳中央,低頭嚶嚶哭泣的菲歐娜女士和一旁沉著臉正和員警低聲說著什麼的男主人西裡特先生。

  ……員警?

  她注視著寬敞屋子內到處搜索著的警探,然後轉過頭低聲詢問老僕人,「這是怎麼回事?」

  年老慈祥的婦人沉沉歎氣,「現在您知道了,夏普小姐,也許您前幾天看到過報紙上面的新聞,附近有好幾個孩子都被拐走了……」

  「威廉?」諾拉一驚。

  「可憐的小威廉。」老婦人忍不住傷心地抹了抹眼淚,她是自主人的孩子出生之前就呆在這兒服侍他們的老一輩僕從了,對這個看著長大的男童有著極為深刻的祖孫輩感情,此刻她緊緊抓住了諾拉的手,懇切地請求道,「好心的小姐,我知道您不僅僅是威廉的家庭老師,小威廉和我提過了,您認識一位元很有名的偵探,所以我想……」

  「我答應您的請求。」諾拉忽然道。

  老僕從愣了愣,「您……」

  諾拉越過她望向她的身後,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了微笑,輕聲道,「事實上無需您拜託我,我想那位很有名的偵探也會幫您解決這個問題的。」

  然後她朝著對方點了點頭,聲音放柔和了,「早上好,夏洛克。」

  接到報案而趕過來的福爾摩斯一眼就看到了她,他挑高眉,徑直走了過來,似乎完全沒注意到他後面露出鬱悶表情的格萊森,語氣還帶著溫和的笑意,「早上好,諾拉。說實話,在這裡看到您我毫不意外。」

  「噢?我以為您是因為我在這兒而專程趕來的呢。」諾拉微微一笑。

  福爾摩斯下意識地摸了摸下頷,「hmm……不完全如此,這是我們的老朋友託付給我的一個案子,失蹤的孩子裡包括瑪麗的一個學生。」

  諾拉看向仿佛老了幾歲的菲歐娜,這個屋子的女主人,威廉的母親,對方是一個典型的上流社會精緻美麗貴婦,待人禮貌而疏遠,但是在對待孩子教育問題上毫不含糊,如果不是因為克利夫蘭的介紹,大概她是無法到這兒來應聘上這份待遇優渥的工作。

  「到底是怎麼回事?」諾拉皺著眉問道。

  「我想警長先生會更願意向您解釋這個疑問,畢竟,您是最近失蹤孩子的老師。」福爾摩斯說。

  格萊森簡直鬱悶到了極點,如果不是這件失蹤案做得太漂亮了以致於他的手下完全找不到線索,他不會來求助於福爾摩斯,更不是屢屢撞破他們之間粉紅色的幾乎飄飄然的曖昧場景。可每次都這麼巧,他認為他真的應該升職了,這樣就可以坐在辦公室裡而不是天天在外面破案!

  他清了清嗓子,試圖維持住倫敦員警廳的威嚴,「是這樣的……半個月前開始,就不停傳來有孩童無故失蹤的消息。先前父母們以為只是他們的孩子頑皮不回家,直到第二天他們才發現不對勁來警察局報案……那個組的蠢貨們也沒在意這件事兒,直到接連不同的孩童失蹤案傳來,才真正重視起了這個案子。」

  「您有什麼見解?」諾拉問,福爾摩斯和她都太熟悉這位警長的風格了,人不壞,就是有那麼點虛榮心,雖然完全不能在他們這兒被滿足。

  格萊森忍不住敲了敲嘴角,保持著低沉威嚴的聲音,「到目前為止唯一發現的線索,就是所有失蹤的孩子年齡都在七到十歲之間,都是褐色頭髮,白色人種,被報失蹤的位置不同,但都在尤思頓路附近……這是我們知道的所有消息。」

  福爾摩斯點了點頭,「現在,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想我需要去詢問一下失蹤孩子父母關於這件事的消息。」

  「作為威廉的老師,我想我也不得不對這件不同尋常的失蹤案多加關注了。」諾拉說。

  「求之不得。」福爾摩斯露出滿意的微笑。

  「……」格萊森臉色黑沉沉地走在他們身後……md感覺自己好像渾身都發散著耀眼刺目的神聖光芒。

  菲歐娜女士畢竟不是一般的女性,她終於收起了無用的淚水,重新變得平靜下來。她似乎不太願意見到別人目睹她此刻的狼狽模樣,微微側過了頭,只留給員警們一個柔和精緻的側臉,語氣雖然略微有氣無力,但卻很堅決,「不論花多少錢,多少時間……我只請求你們可以將我的孩子,我的威廉找回來……西裡特願意花費任何代價。」

  「這是我們的職責,夫人,請不要再說這種話了。」格萊森面對美人,語氣不自覺放輕了,「那麼現在,您可以告訴我們整件事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嗎?」

  菲歐娜的手指握緊了手帕,她眼眶微紅,低低說道,「……就在昨天傍晚,我和威廉剛剛從老朋友勞倫特家用完晚餐回來,我路過一家帽子店……它叫『完美所有』,我經常去那兒買東西,後面有一個小院子,裡面養著一條可愛的小母狗,威廉很喜歡它。可是那天當我買完帽子去找威廉,他已經不見了。」

  「我翻遍了店裡每個角落都找不到他,我以為他又調皮地跑出去玩了,我甚至又回到了勞倫特家……沒有,都沒有,哪裡都看不到我的威廉!」

  她的情緒不自覺又激動了起來,格萊森連忙安慰她,試圖讓她鎮靜,「別激動,夫人,我們知道了……是尤思頓路那家帽子店嗎,主人瘸腿的那個?」

  所有人的目光齊齊投了過去。

  「我家夫人也經常去那兒。」一時說漏嘴的格萊森尷尬地咳了兩聲,正色,「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的消息嗎?」

  菲歐娜握緊雙手搖了搖頭,她看起來心都要碎了。旁邊的西裡特先生不停低聲安慰著她。

  「冒昧請問,夫人,最近您注意到是否有人會跟蹤您的兒子威廉?」福爾摩斯問道。

  「跟蹤?」菲歐娜搖頭,「不、不可能……威廉非常乖,他從來不會晚回家,去哪兒都有僕人跟著,為什麼會有人跟蹤他?」

  「據其他人證詞所說,他們唯一看到的可疑人物,是一個帶著歪歪斜斜貝雷帽,穿著髒兮兮衣服的矮個子乞丐,您印象裡有這個人嗎?」

  菲歐娜凝神想了一會兒,搖頭,「不,我不記得。我們不會和這種人有交集。」

  「那您懷疑過,是否是仇家綁架了您的兒子嗎?」格萊森問。

  「你逾越了,警長。」男主人有些不悅地開口,「西裡特雖然不是倫敦的貴族或者大家族,但我們很富有這是事實,難免不會引起其他人的嫉妒,這很正常。」

  格萊森這會也虎起臉,他不想在這對狗-男女二人組面前丟了面子,沉聲說道,「我希望您能如實告訴我,西裡特先生,及早告訴我們你們認為可能做這件事的背後人選,我們才能早日找到小威廉。」

  「你……」西裡特似乎要發怒,菲歐娜握住了他的手,她看著十分憔悴,男主人最終還是選擇了妥協,「好吧……如果你們要說嫌疑人,做煙草這一行,我們最大的競爭對手,就是攝政街的布朗一家,你們應該去那兒問問。」

  「……」攝政街布朗?

  諾拉面色微微古怪起來,福爾摩斯朝她望去,然後轉過頭來,對格萊森低聲說了幾句,警長立刻投來奇異的眼神,然後點了點頭。

  走出這個壓抑的屋子,諾拉歎了口氣,「這回連唯一的嫌疑人線索都省了……布朗家的那位被拘留了這麼久,我看她是不會再犯這種錯誤了。那位夫人和先生更不會對這種事有興趣,他們需要臉面來維持自己的形象,一旦再出醜聞,布朗家可就真的毀了。」

  雖然她並不關注這位姨母的境況,但經過上次女僕一案,布朗在倫敦圈子的名聲就更臭了,露西亞今年都快二十五了都沒找到一個好婆家,即使她的母親許諾多少嫁妝都不成問題,可適合的紳士們顯然都不會娶這樣一位心思歹毒的妻子回家。露西亞‧布朗現在幾乎名列倫敦「最不受歡迎女士」的前三名。

  據說也連累了她的父親,本來是政界一顆冉冉上升的新星,突然來了這麼一出家醜,他立刻被打回原形,卡在一個不上不下的位置,成天還要看其他人的臉色。更別說一直試圖融進貴婦圈,這下卻完全被排擠出來的克莉蒂亞‧布朗夫人。

  福爾摩斯微微思索片刻,同意了她的說法,接著詢問她,「您介意和我一同去帽子店尋找線索嗎?當然,您可以將這當做一次特別的約會。」

  「約會?!」諾拉一愣,隨即笑了,「噢夏利,這是從誰那學來的詞?華生?」

  福爾摩斯一臉鎮定神情,「有用的建議我從來都會考慮。」

  「好吧。」諾拉微微一笑,「我早就習慣了……以後這樣『特別的約會』,大概還有很多次才對。」

  「那麼……現在出發?」福爾摩斯屈起手臂。

  諾拉從善如流地挽住他的手臂,「走吧,親愛的。」

  一對伴侶親親秘密說說笑笑地就向前走去。

  格萊森,「……」喂!這對狗男女——我還在這兒呢!(爾康手——)

第78章 七八

  「完美所有」是一家倫敦中上層淑女圈子裡小有名氣的專賣女士精品帽的店鋪。樂-文-店主是一位五十歲的婦人,原本也是一位家世不錯的小姐,後來丈夫參軍後在戰爭中死去,她的叔叔在她父親逝世後侵吞家產,這位夫人不得不脫離家族自力更生,憑著在編織飾品上的好手藝開了這家店鋪養活自己,逐漸發展到現在這個樣子,她本人也在淑女圈子中積攢了不錯的名氣。

  福爾摩斯一行人走入店鋪的時候,老闆娘正低著頭往一頂乳白色的帽子上鑲嵌蕾絲和假花,鈴鐺的聲音讓她抬起了頭,然後愣了愣,站起神,微笑,「是你啊,格萊森警長,安德拉夫人最近還好嗎?」

  格萊森臉色柔和,「她過得不錯,您腿腳還靈便嗎夫人,最近幾天恐怕又要下雨了。」

  「託福,兩個晴天讓我好受了不少。」老闆娘回答,看得出來他們關係還不錯,格萊森很少這樣主動問候一位女士,尤其是商人。

  接著老闆娘打量了一下福爾摩斯和諾拉,似乎明白了什麼,「您就是那位偵探吧,福爾摩斯先生?這位小姐我聽說過,最近倫敦出現的一位女偵探……啊,真懷念年輕的那段歲月啊,身體好的年輕人什麼都能幹。」

  「過獎了,夫人。」福爾摩斯微微躬身,「我們這次前來,是想問關於威廉失蹤的事情。」

  「噢,菲歐娜的孩子。」老闆娘沒什麼意外地點了點頭,「那是個可愛的孩子……我早料到了你們肯定會來我這兒,所以我沒有打掃現場,請隨我來吧。」

  她將他們帶到了店鋪後的一所小院子,露天,角落裡還積攢著前幾天下過的雨水,即使昨天和今天都是豔陽天,這個院子依舊潮濕。角落裡放著掃帚簸箕和損壞的梁木,中央拉著一條線,不出意料應該是用來晾乾衣服的。很乾淨,除此之外幾乎什麼都沒有。

  諾拉掃過院子,忽然聽到細碎的響動,她猛然轉過頭,然後就看見一頭小小的、乳白色的東西從院子角落破損的牆邊鑽了進來,沖著他們不停搖尾巴。

  「西西。」老闆娘朝它招了招手,小狗立刻屁顛顛地跑了過來,繞著她的腿邊不停打轉,哈氣。

  「這就是那條菲歐娜女士提過的威廉很喜歡的小狗?」諾拉問。

  「啊是的,每次菲歐娜帶那個孩子過來,他們總能玩到一塊兒。」老闆娘愛憐地摸了摸小狗的頭,歎氣,「我聽說了那些失蹤孩子的事兒,這太可怕了。警長,您有什麼值得注意的線索嗎?威廉是個聰明的孩子,您可一定要將他帶過來啊。」

  「您不是第一個如此請求我的人了。」格萊森無奈,「我相信作案的人一定經驗豐富,居然能夠在後院裡就將孩子帶走,沒有引起一點別人的注意,我們甚至找不到他留下的任何證據。」

  福爾摩斯正欲開口,小狗西西突然汪地大叫一聲,然後在原地轉了幾圈,猛然朝角落跑去。

  「西西?」老闆娘跟了過去,諾拉和福爾摩斯對視一眼,毫不猶豫也跟了上去。

  小狗刺溜一下就鑽進了它來的那個小洞,然後沒過多久,又重新鑽了回來,只不過這次嘴裡叼著什麼東西,沖他們不停嗚嗚叫喊。

  老闆娘蹲下來,拿出那個東西,然後愣了愣,「這是……」

  一個髒兮兮的布絨玩具,諾拉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威廉的東西!是勞倫斯家那個姑娘送給他的禮物,他很喜歡,從來都帶在身上!」

  「梯子!」格萊森立刻喊道,「請告訴我梯子在哪兒,夫人!」

  他剛說完,就看見諾拉手腳俐落地攀著旁邊的牆壁上凸起的石塊,幾乎是一麻溜就竄到了牆頭,然後轉過來低頭看著他。

  格萊森,「……」

  「需要幫忙嗎,警長,夏利?」諾拉似笑非笑地伸出手。

  「……」md真傷自尊。

  反倒是福爾摩斯鎮定自如地緊了緊領結,退後幾步,然後蓄力,利用慣性踩著牆壁,順手拉住了諾拉伸出來的手,穩穩當當地也跳到了牆頭,然後扶住旁邊二樓木梯下的撐木,對格萊森揚了揚眉。

  「……」這對狗男女……

  「您可以找梯子上來,」福爾摩斯高聲道,「但現在事態緊急,我們先行一步了,您可以隨後就來!」

  老闆娘發出忍俊不禁的笑聲,福爾摩斯也哈哈大笑,握住諾拉的手一齊跳了下去,穩穩著地。

  身後傳來格萊森氣急敗壞的咒駡。

  「這樣真的好嗎?」諾拉滿臉忍不住的笑意,「我相信下一次即使案子再棘手,格萊森可能都不會再放下他受傷的自尊心來請求你的幫助。」

  福爾摩斯聳了聳肩,「等著吧,警長一向是個識時務的人,不然以他對案件的偵破能力,恐怕還需要幾年才升到現在這個位置。」

  如果警長聽到了這番實話,大概又會被激得一臉血,跳腳大罵。

  一牆之隔,後面不再是吵鬧的尤思頓大街,而是一個偏僻的,安靜的小巷。彌漫著一股久無人打理的腐臭味道,堆滿了各種垃圾紙屑瓶罐,地上坑坑窪窪積攢著渾濁的死水。小巷很窄,大概只容兩個人並肩通過,還時不時有住戶打開的窗戶阻礙道路。他們廢了一些時間才從巷子裡走出來,豁然開朗的後面則又是一條熙熙攘攘的大街,車水馬流,人來人往,如果抱著孩子的嫌疑人從這裡得手了,很容易就會消失在人群之中再也找不到。

  「這可難辦了。」福爾摩斯扶著帽子,喃喃,「我們無法從大海中找出那消失的一滴水。」

  諾拉也有些沮喪,「光靠著一個布絨玩具,我們根本無法追蹤上去。就算那個戴著貝雷帽的可疑人物是線索,如何找到他也是一個棘手的問題。」

  福爾摩斯似乎被提醒到了什麼,他驚醒般地直起身體,露出一個優雅的微笑,「那可不一定……跟我來,女士。」

  諾拉不疑有他,跟著福爾摩斯穿行過了這條街,然後在一個十字路口的地方停了下來,看著他低下身去和一個蜷縮在角落裡的年幼的流浪兒說了幾句,然後塞給他幾個便士,對方立刻點了點頭,麻溜地爬起來就跑開了。

  諾克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圖,「……貝克街小分隊?」

  福爾摩斯點了點頭,「不得不說,有時候這些遍佈整個城市的耳朵和眼睛們非常好用,而且他們足夠貪心,錢是讓他們服從命令的最好方式。」

  在等待的空會兒,諾拉不禁問道,「對於那位擄走孩子們的人,您有什麼看法呢?」

  「年輕,身手俐落,看上去很面善。」福爾摩斯毫不猶豫地開口,「最重要的是,對方不是『他』,而是『她』。」

  「女人?」諾拉這回吃了一驚。

  「也許您沒有注意到。」福爾摩斯思考的時候,手指下意識地放在了下頷上,微微摩挲,「牆壁上有一個新鮮的腳印,您踩在了腳下所以並沒有看到。窄,小,而且痕跡很輕,這說明對方身形一定很瘦削,因為那時她手裡還抱著一個孩子。她穿的是尖頭靴子,中間留有空隙,說明靴子至少有五釐米高,女士們對這個高度的高跟鞋情有獨鍾……更何況,如果她是翻牆進來的,那麼那支聰明的小母狗一定會狂吠不止引起別人注意的,所以她是從正門進來的,男士們一般可不會喜歡出入精品帽子店。」

  「那我們需要回去詢問一下老闆娘嗎?」諾拉若有所思。

  「沒有必要了。」福爾摩斯沉吟,然後搖搖頭,「每天出入那間店鋪的女士們不計其數,有可能是生面孔,也有可能是熟客。如果我們的嫌疑人真的是個人販子,那麼她在倫敦一定有一個據點,更何況她一直待在這兒,那麼即使老闆娘經常見到她,我們也不會對她有絲毫懷疑。」

  諾拉有些著急了,「可我們需要儘快找到威廉……拖得越久他就越危險。」

  「冷靜下來,諾拉。」福爾摩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背,他的目光是溫和甚至溫柔的,「我知道你為那個孩子擔心,但你也需要明白,即使你的親人被綁架了,作為一個偵探,你也需要隨時保持一顆冷靜思考的頭腦。」

  諾拉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呼出來,低聲,「我明白,夏利……我也相信你能順利找回威廉。」

  福爾摩斯微笑,「瞧,我的耳朵眼睛們來了。」

  幾個流浪兒喘著氣跑了過來,帶頭的依然是威金斯,他先面色嚴肅地給福爾摩斯敬了個禮,繃著一張髒兮兮的小臉,很正經地報告道,「福爾摩斯先生,我聽到您的召喚立刻就趕過來了,有什麼我可以幫得上忙嗎?」

  「當然,小分隊隊長大人,」福爾摩斯保持笑容,給他了一英鎊,對方因為突如其來的鉅款而張大嘴一臉震驚,「這次的任務非常重要,我需要你們更加細心耐心,幫我找到一個人……戴著一頂很舊的,褐色的貝雷帽,一米七的個子,男性,穿著髒兮兮的格子外套,滿臉鬍鬚,右臉有一道舊傷疤……你們能替我辦好這件事嗎?」

  「沒問題!」威金斯忍著興奮,「如果我們找到了,就去貝克街找您。」

  「好的,夥計們。」福爾摩斯對他們回了一個敬禮,然後目送歡呼的流浪兒們遠去。

  諾拉看了看他臉上的表情,然後揚眉,「您很喜歡孩子,夏洛克?」

  這個問題讓福爾摩斯頓了頓,思索片刻,才緩緩開口,「這是一種很有意思的生物……出生時就如同一片乾淨的白紙,可以在上面任意揮灑顏色。有時候他們非常聰明,可有時候他們又非常礙事,讓我難以作出準確的評價……當然了,我更喜歡他們安靜下來的時候,不聒噪,更具有觀賞性,符合一個昂貴裝飾品的價值。」

  諾拉意味深長地微微一笑,「那麼……如果是您自己的孩子呢?」

  福爾摩斯立刻轉過頭來,他眨了眨眼睛,似乎感覺到了什麼,語氣明顯拖長了,「…自己的孩子?……hmm……如果他有一個聰明幹練的母親,那麼我想,我會歡迎他的降生的,小福爾摩斯一定會成為一個不遜色于我的優秀偵探的。」

  「……我們還是換個話題吧。」

  「噢不。」

第79章 七九

  諾拉帶著新鮮的雞肉再次來到了貝克街,郝德森太太歡歡喜喜地迎接了他們,進廚房之前拋下一句,「你真應該搬過來……在這兒消磨的時間比在你那間公寓都多。 」

  福爾摩斯對此表達了一萬分贊同。

  「啊……您泡的茶還是和以前一樣香。」諾拉歎道。

  「……我瞧得出來您在轉移話題。」福爾摩斯不滿,「您應該好好考慮一下郝德森太太的建議。」

  「威金斯怎麼還不來?」

  「……」

  廚房裡傳來郝德森太太連綿不斷的和藹笑聲。

  福爾摩斯歎了口氣,「我可是看出來了,您還在拿那件事懲罰我。」女人真是可怕的生物。

  「沒有的事。」諾拉理直氣壯,「我只是認為女性應該更獨立一點。」

  「獨立?」福爾摩斯眉毛挑了挑,「您已經不需要將這個特點演繹得更加傳神了。」

  「關於這個問題我們已經談過了。」諾拉笑了笑,「我可等著您的求婚禮物呢,夏洛克。」

  福爾摩斯再次歎了口氣,「憂愁在我心中沉寂平靜,正如黃昏在寂靜的村中。」

  諾拉悠閒地喝著茶,和郝德森太太一同度過了愉快的午餐時光,然後縮在她之前的沙發上,懶洋洋地攤開一本英文版《神曲》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著,偶爾應和幾句福爾摩斯的問話,終於在接近下午三點的光景等來了威金斯。

  「先生!先生!」貝克街小分隊隊長急吼吼地沖了進來,喘著粗氣報告道,「我們找到他了……我們把他也帶過來了,就在樓下!」

  福爾摩斯立刻起身,諾拉也放下書,頓時精神了起來,隨著他一同走下了樓梯。

  樓下那個可疑人物此刻正被幾個孩子揪著衣服,滿臉不耐煩的模樣,可跑又不能跑,只能郁卒地應付著這幾個難搞的流浪兒,耳朵都耷拉了下去。

  諾拉觀察著這個據說是案子唯一線索的人——帶著一頂非常破舊的尺寸不合的貝雷帽,一臉粗糙不經打理的鬍鬚,三十五歲的模樣,棕眼褐發,但鬢角卻有微微的灰白。頭髮油膩膩地捲曲,個子不高大概一米七的樣子,穿著髒兮兮的已經不辨原色的襯衫長褲,靴子上都是泥巴,整個人油膩又滄桑,像一直下水道的老鼠,大概誰見到他都會充滿厭惡地避開。

  「喂!」見到有人過來,對方就像是看到了救世主一樣滿臉放過,他張開嘴就沖這裡大喊道,「這是不是你們的小孩兒?嘿——快拉走他們!我怎麼說他們都不聽——」

  「幹得漂亮,威金斯。」福爾摩斯誇獎了一句,然後走過去,彬彬有禮地問道,「這位先生,請你來這兒是因為我們有一個重要的問題想要請求您的幫助。」

  「請?」對方撇了撇嘴,「這個字兒用得可真得體。」

  福爾摩斯不為所動,臉上仍然保持著優雅的微笑,「很多失蹤孩子的父母都在現場看見過您的蹤影,我想這位先生心裡一定非常清楚——噢不請別解釋,如果實在有必要的話,我們會讓一位孩子的父母來指認的,但我認為這個過程完全可以省去。還是說,您想作為嫌疑人,見一見我們能幹精明的格萊森警長?」

  正欲開口狡辯的男人立刻頓住了,他渾濁的眼珠子極為機靈地瞅了瞅旁邊看好戲的諾拉和瞪大眼睛的孩子們,眼角抽了抽,不太情願地歪了歪嘴,陰陽怪氣地開口,「這就是你把我『請』到這兒來的原因,大偵探?」

  他認識他——這個結論讓諾拉陡然警惕起來,腦子開始飛速旋轉,也許是她想多了,這個人不過是看過某次報紙而得知了夏洛克的長相,也許不是,他是莫里亞蒂派來試探他們的,或者他根本就是這個案子的一份子……不管怎樣,這個乞丐裝備的男人成功讓她從放鬆的狀態轉為十二分戒備。

  看到諾拉直起身體盯著他,男人立刻苦著臉退後幾步,舉手示意,「嘿——嘿!別緊張,可愛的姑娘,不是你們把我弄到這兒來的嗎?這可是你們的底盤!」

  「你是誰?」諾拉放輕了聲音。

  男人聳了聳肩,咧嘴一笑,滿嘴黑黃斑駁的牙齒。他絲毫不在意別人的目光,吸溜一聲用衣角抹了把鼻涕,慢吞吞地說道,「我說什麼事兒呢……原來如此。你們也不用去找目擊人了,我承認我的確出現在那些地方過,只不過不是我抓走了那些孩子……我可養不活那些頑皮的小傢伙。」

  諾拉不為所動,微微眯起了眼睛,盯著他一眨不眨。

  「噢,這迷人的眼神。」對方吸了吸鼻子,如果沒看錯的話,他似乎是朝她拋了個媚眼,一臉不正經的笑意,「小姑娘,你旁邊這位紳士雖然穿得比我得體,鬍子也刮得乾淨,還有那頂漂亮的帽子……不過他太過古板,不懂情趣,可不適合你這樣的美人兒。」

  諾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噢?您似乎對我們的事情非常瞭解。」

  「我雖然是個乞丐,可我卻有一雙獨特精明的眼睛。」他神秘地笑了笑,「就比如……我注意到了你們到現在都忽視了的東西。」

  「這個答案很有趣。」福爾摩斯微微一笑,「我很希望和您這樣風趣的紳士討論一下這些被忽視的東西……有興趣上樓坐坐嗎?」

  …………

  這位自稱「阿道夫」的可疑人物在進入屋子後,就一刻不閑地撲到了客廳的壁爐旁,雙目放光,圍著上面的福爾摩斯收藏品轉悠個不停,不時發出嘖嘖的評價聲。

  「銀嵌琺瑯二節望遠鏡……啊,這可是一百年前的好東西,嘖。瞧它精密的構造,手柄顏色可真漂亮……弄到它一定花了大價錢吧?」

  福爾摩斯看著他,不動聲色,「事實上,這是一位來自法國好友的贈品。」

  「你運氣真不錯。」阿道夫摸著鼻子,充滿仇富意味地說道,「我可就沒有這樣慷慨的朋友來送這樣名貴的古董禮物……瞧這個!這個燭臺!上帝,這種花紋……難道是來自奧斯曼帝國皇宮的手藝?」

  他滿臉驚奇地打量那個其他人眼中普普通通甚至十分陳舊的燭臺,眼睛裡綠光閃閃,幾乎都移不開眼睛,滿目垂涎。諾拉碰了碰福爾摩斯的手臂,悄聲道,「……他不會說的是真的吧?那玩意真的是古董?」她可是不小心把那個東西摔到地上還踩過一腳!

  福爾摩斯意味深長地回頭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上帝……諾拉立刻雙手合十,這簡直就是罪過罪過。一想到她曾經如此對待那個名貴的東西,她整個心肝都顫了。

  「嘿……我們打個商量。」阿道夫終於肯將臉對著他們,摸著下巴,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搓著手,目光閃爍,「我把我知道的東西都告訴你們……你把這個燭臺借我觀賞幾天……我保證!就觀賞!——最多摸摸。」

  諾拉撇嘴,這傢伙油嘴滑舌,雖然看起來好像肚子裡有貨的模樣,但給人的感覺並不能靠得住。還借去觀賞……八成是拿了就不見蹤影。

  「您拿什麼保證呢,阿道夫先生?」諾拉揚眉,「誰可以做您的保證人呢?您看上去可不像那些衣冠楚楚富得流油的收藏家。」

  「嘿!」阿道夫不滿意地哼了一聲,「我可不是那種道貌岸然的傢伙,你不能侮辱我的職業,在我破產前,我可是一個優秀的鑒定家。」

  「如果您喜歡……我願意將它送給您觀賞,半個月都行。」福爾摩斯慢條斯理地開口,「當然,等價交換,您要告訴我你對這個案子的所有消息——所有。」

  諾拉一愣,連一直懷著隱秘笑意的阿道夫都驚了驚,奇異地盯著他上下打量,嘖嘖,「不愧是大名鼎鼎的福爾摩斯先生,一直被人所推崇的偵探……你倒是個聰明人,哈,我佩服你這種傢伙。」

  諾拉看了看福爾摩斯深邃的眼睛,想了想,還是保持了沉默。

  她相信他的判斷,一直以來都如此,當然這次也不例外。

  「或許您可以給我一個位址,我派人給您送過去。」福爾摩斯說道。

  阿道夫哈哈大笑,「噢大偵探,你想套我的話,我可不笨,我雖然沒錢,但我的腦子可很好使……不過你說得是真的?」

  福爾摩斯坐在沙發上,灰色的眼眸熠熠生光,自有一番可信的卓然風度,他點頭微笑,「自然,真相永遠比那些錢財要可貴,更何況,您的消息很有可能會拯救十幾個孩子的性命。」

  阿道夫臉上的笑意有一瞬間的凝滯,他盯著了他半晌,最後默然地撇撇嘴,「我收回對您那些『刻板』的評價……您對如何說服別人這個問題可相當有自信。」

  福爾摩斯眼裡的笑意愈發深邃,他伸出手,作出一個「請」的示意。

  於是阿道夫也大大咧咧地在他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翹起腿,滿臉不在乎的表情,他甚至起身為自己倒了一杯紅茶,抿了一口,咂咂嘴,滿意地歎道,「進屋的時候可就聞到這個香味兒了……多麼令人懷念啊——嘿女士,別用那種目光盯著我,我這就說正事。」

  他不太情願地放下茶杯,直起身體,摸著自己的下巴,神色這才變得有些嚴肅起來,「這件事要到半年前說起……事實上,我在三個月前就發現了這整件事兒——失蹤的孩子可不僅僅只有這幾個,我想大偵探也發現了吧——您說的是『拯救十幾個孩子的性命』,而非『幾個』。」

  福爾摩斯聳聳肩,「這只是我的一個猜測。」

  「非常聰明的猜測。」阿道夫總算說了一句能聽的話,「不過……福爾摩斯先生,我不能告訴您太多……這個城市有的可不僅僅是您的耳朵和眼睛,我能看見的也不過只是冰山中最不引人注目的一角。」

  他這話說得極為意味深長,福爾摩斯和諾拉的眼睛齊齊深了下去。

  「既然如此,」福爾摩斯思索片刻,複才開口,「我想阿道夫先生應該給我們一個小方向……鑒於一個小古董應該值這個價錢。」

  「當然,當然。」阿道夫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他拍著手輕聲開口,「……您應該從您現在有的夥伴們下手。」

  福爾摩斯垂下眼瞼沉思,幾秒後,他終於抬起頭來,面色平靜,「謝謝您寶貴的線索,阿道夫先生。」

  「不用謝不用謝。」阿道夫咧嘴一笑,「我可一點都沒虧。」

  他倒喜歡說實話——看著對方忙不迭地捧起燭臺轉身就要走,諾拉喊住了他,對上他疑惑的眼睛露出一個輕柔的微笑,溫聲開口,「在您離開這兒前,我想我需要告訴您一句……您知道的,我們很容易就能找到您的蹤跡。當然了,希望下次見面的時候,我們依然能夠進行這麼一番友好的交談。」

  對方臉僵了僵,乾巴巴地笑了一下,「啊……當然,當然了,美麗的小姐。」

  諾拉目送他離開,才轉過頭來,居高臨下地看著福爾摩斯,「讓我猜猜看……我們的大偵探這次用幾萬英鎊換來了一個價值連城的消息?」

  福爾摩斯被她這番陰陽怪氣的語氣忍不住弄得笑了笑,他抬起頭對她招了招手,諾拉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坐到了他身邊,於是福爾摩斯順勢握住了她的手,專注地盯著她白皙的手指,才漫不經心地開口說道,「事實上……我們用十幾英鎊,換來了一個非常有用的消息。」

  諾拉忍不住動了動手指,滿臉疑惑,「十幾……英鎊?」

  「那個燭臺的花紋的確是奧斯曼皇族的手藝,只不過燭臺本身來自我一位走南闖北喜歡遊歷的熟人,他從土耳其一個賣假古董的商販裡拿來玩的,不過說實話那位商販的仿造工藝的確值得稱讚一番。」福爾摩斯若無其事地捏了捏她柔軟的指腹,嚴肅道,「這回您可以放心了吧,我並不會隨意敗壞我們的共同財富。」

  諾拉,「……」

  「至於那個有用的消息……」眼見諾拉裝作若無其事,實際上臉都紅了的模樣,福爾摩斯不動聲色地,眼裡笑意卻逐漸滿溢出來,高聲道,「他的意思是……讓我們從我們的朋友身上下手。」

  「朋友?」

  「不錯。」福爾摩斯點頭,「威金斯他們……看來我們需要重新調查一下,今年失蹤的孩子……包括那些流浪兒,究竟有多少個了。」

第80章 八十

  倫敦是在十九世紀,算得上是世界最大的商業城市之一,是英國政治經濟文化的集合地,在這個年代英國還具有極高話語權威性的年代,作為它首都的倫敦,自然擁有著令人豔羨的財富和科技。但就和光與影之間的伴生關係一樣,一個城市表面有多麼光鮮繁華,它的背地裡就隱藏著多少骯髒不堪。這裡居住著世界上最富有的紳士和最美麗的淑女,同時也有著最貧窮的破落戶和地位最低的流浪兒,每一條街道的陰影處都可以看到他們的身影。

  這些人每天都行走在大街小巷,伸手向過路人乞討著一天的吃食和金錢,他們穿著骯髒襤褸的衣服,沒有固定的住所,也沒有人會關注他們的存在,就像是影子裡的污垢,卑微卻永恆地存在。

  但福爾摩斯現在的目標就是這些人,乞討者,流浪兒,他們大多數人什麼本事也沒有,但卻有一個共同點——沒有人會在意他們的存在,或者死亡。

  阿道夫的那一句話給福爾摩斯打開了一扇新窗戶。

  「您認為,這些流浪兒和失蹤的孩子們也有關係?」在去向倫敦最大的流浪者大本營——原本挖掘用來做戰時溝壕如今卻被廢棄的一個地下通道路上,諾拉疑惑地詢問福爾摩斯,然後得到對方一個篤定的回答。

  「不錯。」福爾摩斯戴上了他那頂最喜愛的高帽,他的神情不似平時那樣悠閒放鬆,而是微微皺著眉,垂著眼眸思索,「您可以想一想,每年有多少孤兒會流落街頭成為乞丐,但卻很少會有好心人將他們領回家,如果有一天一個流浪兒無故消失了,您會注意到嗎?」

  「不會。」諾拉回答,她似乎想到了什麼,眉目陡然一沉,「您是說……」

  「威金斯曾經和我提過有流浪兒失蹤的事情,但這很正常。」福爾摩斯抿緊嘴唇,沉聲,「每天都有孩子凍死或者餓死,就連高高在上的那位女王都無法改變這種狀況,不過……」

  他看向遠方擁擠的街道,「自然死亡和無故失蹤,卻是完全不同的事。」

  「先生!」站在十字路口時不時左顧右盼地威金斯終於發現了他們的身影,朝他們揮手,大喊,「這裡!」

  福爾摩斯點了點頭,邁步走了過去。威金斯帶著他們繞過一個長長的巷子,然後指著一扇用鬆鬆垮垮鏈子搭著的地下洞口,說道,「就是這兒了。」

  福爾摩斯上前一步,鐵鍊沒有被鎖住,很容易就拉開了。福爾摩斯站在門口往裡面瞧了瞧,黑乎乎的一片,只有帶著某種長時間沒有清理過的臭味飄了出來,非常安靜。

  「威金斯……最近你注意到了,有其他流浪的孩子失蹤嗎?」福爾摩斯轉過頭,看著這個機靈的男孩兒,溫和地問道。

  「有。」威金斯撓了撓頭,顯得很苦惱,「每一周都有孩子不見了,雖然不是和我一起的……但是大家都很擔心,害怕什麼時候自己也會消失不見。」

  「你是從什麼時候發現這件事兒的?」諾拉問。

  「大概半年前……」男孩老老實實地回答,「和約翰一起在倫敦東區乞討的那個女孩兒突然不見了,然後就是去找那個女孩兒的她的朋友……先生,您是來調查這些失蹤的孩子嗎?」

  「不僅是他們,」福爾摩斯打開鐵門,生銹的門發出吱呀刺耳的聲響,他毫不猶豫地走進了黑暗,聲音卻低沉平靜,「我是在尋找一個心臟肺腑都已經變成黑色的劊子手。」

  諾拉跟隨著他走進了這個地下通道,門後是一個逐漸傾斜的緩坡,空氣變得濕潤而陰冷,這裡應該非常寬闊,有呼嘯的風不停撞擊在堅實的泥土牆壁上,其餘的除了他們沉穩的腳步聲,這裡一片死寂。

  走了大概五十多米,視線開始逐漸變得清晰起來,有模糊的光點從頂上投落下來,在地下形成一束一束單薄的光斑。諾拉抬起頭,隱隱聽見馬車碾壓過井蓋的軲轆聲,大概猜測到在他們頭上就是一條繁華的街道,下面卻安靜沉寂,如同荒蕪的戰場。

  再往前走終於看到了有人在這裡的痕跡,牆邊都是堆疊的散落衣服,破損的生活器具,間或有呼呼大睡的流浪漢。他們安靜地走過他們身邊,很快就看到了與前面類似的場景,不同的是,這裡的人更多,而且很多都清醒著,聽到響聲,懶洋洋地轉過頭注視著他們,有的很戒備,更多的則是某種宰割般的打量。

  他們衣冠整潔,面容乾淨,氣質優雅,怎麼看都不像會是閑來這裡觀賞的遊客。

  福爾摩斯的目光極快地掃視了一圈,然後定在一個背對著他們似乎正在呼呼大睡的流浪漢,然後快步走了過去,在他面前蹲下,低聲開口,「尤金?」

  對方睜開迷迷瞪瞪的眼睛,茫然地盯著他看了半晌,然後驚訝地瞪大眼睛,立刻清醒過來,低呼,「福爾摩斯?」

  大偵探露出微笑,「好久不見,尤金。」

  對方撓了撓頭,「的確很久不見,離上次典禮案子都快有一年半了吧……這次您又想讓我幫什麼忙?」

  「我們的確需要您的幫忙。」福爾摩斯環視一圈,有不少人都轉頭看著這邊,他放低了聲音,「我想詢問您關於失蹤流浪兒的事。」

  尤金一頓,看不出五官的髒兮兮的臉表情變了變,他年紀很大了,大概已經五十多歲了,渾濁的眼睛總像沒睡醒一般半正睜半閉,聽到這句話,他露出一個有點奇怪,又有點無奈的僵硬笑容,低聲回答,「可終於有人查到這裡來了……我哪,人老了,不擔心哪天一睜眼就跑到另外的地方去了,可在這裡的孩子……成天擔驚受怕,害怕哪一天出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諾拉聽著老人這番感慨的話,眼睛一動,忽然轉過頭看向旁邊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對方蜷縮在離他們不遠的牆邊,雖然臉沒有朝向這裡,可脖子卻伸直了,靠在那裡一動不動。諾拉一向對於別人的打量非常敏感,她站在陰影裡,對方沒有發現她沉沉的眼睛盯著他,仍然聚精會神地偷聽著。

  福爾摩斯的聲音低低地傳了過來,「這麼說,的確一直都有孩子在失蹤?」

  「唉,不瞞您說,福爾摩斯先生,這種事情一直都在發生,只不過大家最多只能保護好自己,對這種事情就只能看著啦,毫無所為……可自從半年前開始,不見的孩子越來越多,包括可憐的小麗莎,只是去了趟火車站,就不見啦。」

  「火車站?」福爾摩斯問道,「哪一座?」

  「牛津街尤思頓那個,」老流浪漢回答,他頓了一下,用蒼老黯然的聲音說道,「沒人在乎我們這些人的性命……但他們還是孩子,福爾摩斯先生,請盡力將他們找回來。」

  福爾摩斯在黑暗中點了點頭,即使他知道對方根本看不到,聲音低沉平穩,「是的,我會盡力的。」

  他站了起來,正欲轉頭和諾拉說話,諾拉卻悄然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唇,他愣了愣,就看見對方一雙翠綠明亮的眼眸朝他眨了眨,指向一個正偷偷摸摸想要離開這裡的模糊身影。

  「噓」,諾拉豎著食指朝他示意,福爾摩斯立刻領會了她的意思,轉頭對尤金低聲說了一句什麼,之後與諾拉一起跟隨著對方悄聲無息地繞過一條黑黢黢的通道,從另一個他們也不知道的出口走了出去。

  對方似乎非常焦急的模樣,福爾摩斯和諾拉很謹慎,始終保持著十米開外的距離,不遠不近地瞧瞧跟蹤著。他們這樣拉扯了大概十幾分鐘的樣子,直到對方不自覺地帶著他們來到了了一個偏僻的,有些荒涼的郊外,他哧溜一下鑽進了一個小樹林,身影陡然在灌木叢後消失不見了。

  作為一個天天吃不飽穿不暖的流浪漢,這個傢伙的腿腳未免太靈便,身手太利索。

  福爾摩斯和諾拉抬起頭,一個陳舊安靜的孤兒院坐落在不遠的地方,風吹雨曬之後已經讓它的標識不甚清晰了,他們花了一點時間才辨認出上面的字跡,「聖勞倫斯孤兒院」。

  「孤兒院……」諾拉喃喃,「希望事情不像我想得那樣,否則不知會有多少孩子因此受難。」

  福爾摩斯佇立在原地,他沒有思考多久,就轉頭對她沉聲說道,「親愛的瑪麗安,斯坦福中尉這回想要去孤兒院領養一個可愛的孩子,作為他的妻子,您會同意嗎?」

  「……」諾拉眨了眨眼睛,又一次角色扮演?她沒有猶豫就伸手挽住了福爾摩斯的手臂,微笑開口,「當然,我非常喜歡孩子,斯坦福先生。」

第81章 八一

  福爾摩斯和諾拉走進了院子,這所孤兒院面積並不大,只有一個小花園,打理倒算是乾淨,種植著路邊隨處可見的花木,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道直通石階處,諾拉的目光在泥土上掃過,雖然這兩天沒有下雨,但兩邊的腳印雜亂無章,有大有小,這樣一個位置偏僻的孤兒院卻又這麼多人來過的痕跡……實在是顯得很可疑。

  福爾摩斯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些,他側過頭輕聲對她說了一句,「您還記得當時您說過的話嗎?」

  諾拉笑,「哪一句?」

  「養眼的美貌,不乏豐富的內心,以及可靠的身手……」福爾摩斯目露笑意地重複道,「當然,現在我更在意最後一句。」

  「也許我不是一個出色的單棍行家,拳擊好手和擊劍高手,」諾拉眨了眨眼睛,「但相信我,當初我可是一個徒手將我們的醫生從四個地痞流氓裡拯救出來的女英雄。」

  得到保證的福爾摩斯按下心來,挽著她的手臂敲響了孤兒院沉重的木門。

  篤篤篤——

  一陣安靜,然後就是急促的腳步聲,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一個小縫隙,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望了過來,不住地上下打量他們,最後警惕地問道,「誰?」

  「斯坦福中尉,」福爾摩斯鎮定自若地介紹道,「這是我的妻子,我們想領養一個聰明伶俐的孩子。」

  對方似乎思考了一會兒,才終於打開了木門,昏黃的光線從他身後透了出來,一股沉悶的氣味隨後散了出來。諾拉打量這間孤兒院,中央有一個舊跡斑斑的大木桌,擦得很乾淨,周圍擺放著幾條長木凳,天花板掛著一頂油漬的大燈,一條走廊直通後門,一個人都沒有,空蕩蕩的很冷清。

  那個開門的矮個子男人將他們放了進來,他默不作聲地盯著他們看了一會兒,才低聲開口,「卡特院長馬上就要回來了,你們可以先坐一會兒。」

  福爾摩斯倨傲地抬了抬頭,「你們這兒的孩子們呢?」

  男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噢中尉先生,現在還早,孩子們都還沒睡醒呢,也許您可以先告訴我,您喜歡什麼樣的孩子?」

  「七歲到十歲之間,這個年齡的孩子最聰明,我喜歡褐色頭髮的男孩兒,活潑聰明最好。」福爾摩斯慢條斯理地說出他的要求,對方目光閃了閃,笑道,「噢不瞞您說,中尉先生,我們這兒的確有這樣的孩子。」

  「噢?」福爾摩斯感興趣地挑眉。

  對方悠悠然在凳子上坐下來,之前還拂去了上面的灰塵,一雙精明的小眼睛盯著他們,卻沒有順著話說下去,轉而提起了另外一個話題,「中尉先生,我瞧著您有些眼熟呢,我們之前也許在哪裡見過也說不定。」

  「我就住在倫敦,之前也去過好幾家孤兒院,」福爾摩斯面色動也不動,緩聲開口,「也許您在那兒見過我。」

  「噢,」對方陡然笑了起來,他的目光山說不定,臉上的意味深長讓他顯得極為不懷好意,仿佛是譏諷,仿佛在看笑話,「也許吧……不過這位夫人,我似乎在報紙上瞧到過您的照片呢。」

  兩個人同時身體緊繃起來,諾拉鎮定地望過去,露出溫婉柔和的微笑,「報紙?噢不,我可從來不會同意自己的臉出現在那上面,您認錯了,先生。」

  對方聳了聳肩,「好吧。不如我先帶你們去看看孩子們,打發一下這無聊的時光。」

  諾拉暗自警惕,福爾摩斯不動聲色地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放鬆,轉過頭去對他點了點頭,「可以。」

  對方帶領他們走過那天光線昏暗的走廊,走到最後一間房間的門前,敲了敲門,高聲喊道,「迪莉婭!艾登!快出來!」

  過了一會兒,才聽見一個細細的清脆的女音響起,「……誰?」

  男人不耐煩地再次敲了一下門,「是我,快出來,有人想要領養你們。」

  幾秒後,門小心翼翼地被打開了,一個女孩牽著一個男孩的手站在門後,有些膽怯又有些期待地走了抬頭看向他們。

  女孩年紀要大一些,大概十二三歲的模樣,瘦削高挑,一頭燦爛的金髮,海藍色的眼睛,面容白皙漂亮,就像是一個洋娃娃。她懷中抱著一個小一些的男孩,七八歲的樣子,褐發,一模一樣的藍眼睛,容貌也十分清秀可愛,躲在他姐姐的懷裡,怯怯地偷偷瞄著他們。

  諾拉情不自禁地露出一個柔和的微笑,「你們好,孩子們。」

  女孩咬著嘴唇偷偷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男人,沒說話。

  「這個大點的是迪莉婭,院子裡年紀最大也是最漂亮的女孩兒。」男人介紹道,「這是她親弟弟,艾登,您瞧,褐色的頭髮,他也很聰明,已經開始認字,您覺得他符不符合您的要求呢,中尉先生?」

  聽到男人的話,艾登露出驚慌的神情,撲進他姐姐的懷裡不肯抬頭了。迪莉婭臉上恐懼的表情一閃而逝,渾身僵硬著,濕漉漉的藍色大眼睛在福爾摩斯和諾拉之間看來看去,隱忍地哀求道,「好心的先生和夫人……艾登是我的弟弟,他、他的確很聰明,也很乖,從來不哭,但他還很小,他不會離開我的,我也不會離開他的……您、您能發發善心,將我一同帶走嗎,我不想離開他……」

  福爾摩斯還未開口,男人就立刻轉過頭去,面色不善地瞪了她一眼,繼而笑嘻嘻地看向他們,油嘴滑舌道,「別聽這丫頭瞎說,她年紀已經大了,不適合再給您這樣的家庭做養子了,艾登年紀正好,以後一定會十分孝順的……」

  迪莉婭下意識地抱緊了男孩,露出絕望的表情。

  諾拉不動聲色地看著這一切,福爾摩斯卻轉過頭來,聲音溫和地問道,「那麼您怎麼認為的呢,夫人?」

  諾拉垂下眼睛,似乎在思考。

  迪莉婭再也忍不住了,她撲過來攥住她的裙角,低低哀求,「求您了夫人!我不能和艾登分開!我們從來沒有離開過彼此,他是我唯一的親人啊!夫人您發發善心吧,求您了!」

  諾拉看著迪莉婭的臉,真是一張美麗動人的臉龐,雖然年紀的確已經不適合待在孤兒院裡等待領養,但她有著這樣的美貌,怎麼可能會有其他夫婦瞧不上她呢?乖巧漂亮的孩子一向是孤兒院裡最受喜愛的角色啊。

  她抬起頭來,禮貌地詢問,「這個姑娘也很可愛……我們能一同帶走這對姐弟嗎?」

  對方出乎意料地,沒有露出為難的神色,只是挑著眉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噢當然……當然了,夫人,只要等到院長回來,一切都沒有問題。」

  聽到院長這個詞彙,兩個孩子齊齊色變,迪莉婭倏然收回手,驚慌地摟住弟弟,大眼睛不住瞟向旁邊一臉興味笑容的男人,咬住嘴唇。

  不對勁……諾拉不動聲色地拉了拉福爾摩斯的衣袖,對方似乎沒有發覺她這個小動作,依然垂著眼睛沉思,直到諾拉忍不住想要開口了,卻聽見一陣噔噔噔高跟鞋踩踏地板發出的清脆響聲,她轉過頭,看到一個穿著深紅色天鵝絨長裙,帶著黑色蕾絲禮帽的高個子女人走了進來,蕾絲擋住了她大半臉龐,只看得到一方色彩豔麗的紅唇,血一樣奪人眼球。她身後還跟隨著兩個身材高壯一臉煞氣的男人,眼神充滿了兇惡。

  諾拉和福爾摩斯對視一眼,警惕猛然提高到了頂點。

  「噢,瞧瞧,我們的客人都是誰,」那個女人輕輕笑了一聲,聲音卻是說不出熟悉的嫵媚,她微微抬了抬自己的蕾絲帽子,下面一雙塗抹著孔雀綠眼影眼睛愈發深邃狹長的眸子充滿惡劣的笑意,盯著他們,就像是看到了落入陷阱的獵物,輕聲細語地說道,「好久不見了,親愛的諾拉小姐,以及……大名鼎鼎的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您認識我?」福爾摩斯依舊鎮定。

  「嘖嘖嘖……您也許從未見過我,可我卻一直關注著您的消息呢……我知道您的一切哦。」女人笑嘻嘻地說道,狡黠優雅美麗風流在她身上一併流淌,那張透出健康小麥色的異域臉龐讓她更多了幾分奔放陽光的地中海風情,她長而細描繪精緻的眉毛興味地上挑,對著諾拉隔空拋了一個飛吻,就像是看見了多年的好友,語氣熟稔而親昵,「你想念我嗎,小諾拉?」

  「好久不見,瑪麗安小姐。」諾拉臉上露出一個鎮定的微笑,「我的確十分想念您……還有那位莫蘭上校。」

  這個名字讓福爾摩斯立刻明白過來,他的肩背有一瞬間的繃緊,灰色的眸子陡然犀利起來,臉上的笑容依舊風度翩翩,優雅卓然,「看來,我們不小心闖進了m先生旗下的一個小賊窩呢,諾拉。」

  「是啊。」諾拉笑了笑,「不過,倒也省去了許多功夫呢,夏洛克。」

  瑪麗安嘻嘻一笑,塗著血紅色甲油的手指朝他們點了點,她臉上的笑容溫柔美麗極了,口中說出的話語卻是截然不同的果斷冷酷,「抓住他們,夥計們。」

  諾拉正想動手,福爾摩斯卻攔住了她,迅速而悄然地說了一句,「別動,再等等。」

  於是諾拉放鬆下了身體,任由兩個大漢拿著繩子綁住了他們的手,臉色表情依舊不變。

  「噢,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執著呢,我可太討厭你們這一點了。」瑪麗安滿臉遺憾地咕噥道,「瞧,這可不是我綁著你們來這兒的,而是你們自己撞進來的……讓我想想,該拿你們怎麼辦才好呢……」

  「一切由您決定,女士。」福爾摩斯用輕鬆的口氣說道,「不過在此之前,我請求您務必解答我的一個疑問……那些失蹤的孩子們,包括流浪兒,還在這兒嗎?」

  「這個問題可難倒我啦,」瑪麗安抱怨道,隨後眯起眼睛,眼裡露出諾拉熟悉的,冰冷如刀鋒一樣的光芒,她雪白的手指豎在紅唇上,仿佛說悄悄話一般輕聲道,「噓,先生們女士們,知道得太多,往往死得更快……不過好歹你們的結局也沒有什麼不同,告訴你們也無所謂囉——那些可愛的小傢伙們啊,你們可再也找不到他們啦。」

  瑪麗安歡快地拍著手,「不過相比他們的價錢,顯然,我們有了更大的收穫,你們——幹得漂亮,安德列。」

  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湊到她身邊,諾拉定睛一看,果然是那個在地下通道裡溜走的流浪漢。他忙不迭地走了過來,既興奮又不安地應和道,「不,我只是完成了您付給我報酬的任務,卡特小姐。」

  「記得有了好貨色隨時通知我,你知道該怎麼做。」瑪麗安揮了揮手,有些厭惡地瞥了一眼被他不小心碰到的裙角,對方唯唯諾諾地低著身子退了出去,臨走前看了他們一眼,有些羞愧,有些緊張,但最終沒有說什麼,沉默地離開了這裡。

  「好了,現在我們有更多時間來好好聊天一番。」瑪麗安忍耐著興奮,姿態優雅地在凳子上坐了下來,撐著臉頰,笑眯眯地開口,「在此之前,為你們帶來莫里亞蒂先生的問好——『您比我預計得來的快了半天時間,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兩個人眼睛齊齊一沉。

第82章 八二

  繼與福爾摩斯一起共事近五年多,諾拉還是第一次如此狼狽——雙手被綁縛在身後,與大偵探一起坐在寒酸簡陋的孤兒院裡,面對著全身綾羅綢緞華麗美豔的女性公敵,用生命來詮釋了什麼是女神,什麼叫*絲。

  而她的情人則面色鎮定,依舊姿態優雅地被綁在她身邊,除卻頭髮微微淩亂,大衣有了些許褶皺,他看上去就像是來作客的紳士。

  「你們居然沒有一點緊張?」帶著白色手套,與他們相比嫵媚風情到天怒人怨的瑪麗安小姐撐著廉價,露出孩童般好奇的神色。

  不得不說即使身為一個危險角色,光從外表上來看,大多數人都會對這位元希臘美人心生憐惜,美貌向來都是殺人不見血的利器,時常風流多情時常妖媚天真的瑪麗安顯然把這個特點發揮到了極致。就連如今堪稱有生命危險的時刻,她都忍不住盯著那張炫目的臉,滿心感歎。

  這麼漂亮的女士,為何一定要為莫里亞蒂那樣的人賣命呢?

  諾拉搖了搖頭,「緊張,我們當然緊張……可是我同樣很好奇,我以為那位m先生對夏洛克很感興趣?」

  瑪麗安歎了口氣,狀似遺憾地撇嘴道,「的確,先生常說福爾摩斯是難得和他一般的聰明人……可惜,這位偵探先生實在是不識好歹,既不參與到我們之中,也不願袖手旁觀,甚至要阻礙先生……這可就不能忍啦。」

  「您口中的先生,詹姆斯‧莫里亞蒂教授,可不是一位胸有天下的救世主,」福爾摩斯面對著三個彪形大漢,依舊鎮定,甚至語氣都是輕快的,「女士,您年紀輕輕,美麗又有本事,為何要為他而預謀犯罪,讓雙手沾上血腥呢?」

  瑪麗安目露不屑,她塗滿了孔雀綠眼影的眸子眯了眯,嘴裡發出一聲輕嗤,「你懂什麼,先生和你這樣自詡不凡卻有一顆可笑的、不服輸心的人不同,就算你查到了他的姓名又如何,他解決你就像碾死一隻螞蟻那樣輕鬆。」

  諾拉默不作聲,她垂著眼睛,似乎已經認命。

  福爾摩斯哈了一聲,似乎覺得很有趣,「你這樣恐嚇我,卻是毫無說服力,瑪麗安小姐。雖然距離上次莫里亞蒂先生『邀請』我進行皇家植物園的觀光之旅只有不到半個月,我們也只僅僅交談了短短的一個小時……我也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是一個極有才華的人,生平罕見的聰明謹慎,和他的野心城府極為相稱。」

  瑪麗安露出一個得意的微笑,但這個笑容還未完全綻放開來,頓時又僵硬在了臉上——

  因為她聽見福爾摩斯不急不緩地繼續說道,「可惜,他的手下卻完全不具備他所希翼的、同樣的謹慎品質。」

  瑪麗安狐疑地盯著他看了幾秒,繼而嗤笑,「裝神弄鬼,我可不是莫蘭那個只有肌肉的屠夫,您瞧,我不費吹灰之力就將你們引到了這兒來,自投羅網,不是嗎?」

  「這招的確高明。」福爾摩斯點了點頭,如果不是雙手被綁,他此時一定會作出習慣性摸下頷的動作,但現在他只能不太舒服地動了動手臂,最終歎了口氣,「如果我是您的話,一定不會留下任何值得追查的線索。」

  瑪麗安眯起眼,似乎在等待他的下一句話。

  誰都沒想到安靜了許久的諾拉會突然暴起——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掙脫了綁住雙手的繩子,抓著繩子就朝旁邊最近的一個大漢臉上扔去!

  對方顯得始料未及,倉皇捂住臉退後幾步,諾拉立刻趁火打劫一腳就揣在對方的腹部,大漢一聲慘叫抱著肚子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不停哀嚎。見狀其他兩個大漢立刻上前一步試圖一起制服她,沒想到一邊的福爾摩斯也掙開繩子,非常不優雅地舉起板凳就扔了過去——

  瑪麗安猝不及防地被襲擊,她雖然穿著繁複的衣裙帶著妨礙視線的禮帽,但身手卻是出乎意料的矯健俐落——她立刻後撤幾步,一手推開已經被卸去不少力道的木凳,眉目倏然升騰起極怒。眼見著諾拉一個箭步上前非常兇悍地躲過大漢揮來的雙手,彎腰俐落地肘擊在他的肋骨上,對方立刻不支倒地,而身邊的福爾摩斯則配合極好地擋住了另外一個人來自背後的襲擊,手掌成刀劈在他的頸側——

  「別動。」瑪麗安的聲音平靜,陰森極了,飽含殺氣,「別逼我現在就開-槍。」

  他們動作一頓,轉過身來,正對視瑪麗安手裡黑洞洞的槍口。

  美人的手槍都是十分精緻小巧的銀灰色,看上去應該是特製的,但沒人會懷疑它的殺傷力——福爾摩斯和諾拉立刻舉起雙手,齊齊開口,「我投降!」

  瑪麗安陰冷的眼神看過來,她的手很穩,舉著槍毫不動搖,冷冷道,「你們身手很不錯,出乎意料……可惜我的子彈會更快,要試試嗎,女士們先生們?」

  「不想。」福爾摩斯和諾拉再次聲音宏亮地一同回答。

  「傑克,」瑪麗安冷靜地吩咐已經從地上爬起來滿臉怒氣第一個被打到的大漢,手裡的槍穩穩指著他們,「把他們綁起來……這次記得綁緊點。」

  她隱含殺意的語氣讓大漢忙不迭拿起地上的繩子,唯唯諾諾道,「是……是,小姐。」

  這位面容美豔身段嫵媚來自希臘的異國美人可不是倫敦貴族圈子裡的那些柔弱的嬌小姐們,這個女人是真的從腥風血雨裡一路走來的,她對那位先生忠心耿耿,極少會對任務物件手下留情,她手裡染的血比她喜愛的妝容更濃豔,她是比那位莫蘭上校還要喜怒無常的可怕人物,真正的蛇蠍美人。

  見識過瑪麗安手段的下屬即使現在身體劇痛,也不敢有絲毫怠慢,攥緊繩子就朝諾拉走了過去。

  諾拉無辜地舉手投降,目光在瑪麗安面無表情的臉上掠過,忽然開口,「是你殺了謝麗爾‧貝爾,不是莫蘭?」

  瑪麗安輕蔑地一笑,「我殺過的人比你破過的案子還多,小姑娘,不要試圖和我耍手段,雖然先生更喜歡活人,但我不介意先打斷你的手腿讓你安分下來,我想先生一定不會怪罪我的。」

  諾拉只好歎了口氣,「美人無情。」

  「福爾摩斯先生,」瑪麗安對他露出一個豔麗無匹的燦爛笑容,「我知道您身手非常不錯,如果不是我有這個可愛的小寶貝的話,」她搖了搖手裡的銀色小手槍,「大概近身搏鬥我也是無法有勝算的……因此,謹慎考慮,我不得不要求您和這位小姑娘分開——請您坐在後面那張椅子上——約克,再拿一條細繩過來。」

  「噢,」福爾摩斯眨了眨眼,「這可真是相當美妙的待遇。」

  「這回可千萬不要再耍什麼鬼花樣了。」瑪麗安笑容不變,語氣輕柔得如同露珠,「我可是最沒有耐心的人了,下一次,我會瞄準您心愛女士修長纖細的手。」

  福爾摩斯歎了口氣,似乎妥協了。瑪麗安臉上剛露出滿意的微笑,就忽然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她沒有轉過頭,非常沉穩地站在原地,看見方才出門的小個子匆匆忙忙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滿臉焦急地喊道,「小姐!小姐——有員警朝這邊來啦!」

  瑪麗安一愣,她陰冷的眼神猛然轉向福爾摩斯,對方朝她露出一個無辜的微笑。

  「這一手可留得漂亮,難怪您要提醒我做事要謹慎呢,福爾摩斯先生。」瑪麗安的手指動了動,她看上去似乎非常想要扣下扳機,但最後仍然忍耐住了,語氣卻愈發輕柔了,仿佛在對情人私語,「下一次可就沒這麼幸運了……我會繼續看著你們的。」

  「小姐!」小個子催促道,「我們該走了!」

  瑪麗安盯著他們,慢慢向後退去,一直退到了走廊深處,直到最後她都沒有放下槍,黑洞洞的槍口從頭到尾都指著他們,諾拉相信如果條件允許的話,她其實是非常樂意親手解決他們兩個人的。

  瑪麗安和她的跟班們身影徹底消失在陰影後,諾拉和福爾摩斯也沒有去追,反倒是旁邊一直瑟瑟發抖的小女孩突然開口了。

  「您……您為什麼不抓住她?」迪莉婭抱著艾登,鼓起勇氣說道,「她是個壞人……她帶來了好多孩子又把他們從這兒賣走……您為什麼不抓住她,找回那些孩子?」

  「因為我們沒有把握抓住她。」諾拉輕聲解釋,目光不自覺柔和下來,「那個女人……可比你們想像中更可怕,她做的事情遠比拐賣孩子更罪惡,更黑暗。」

  「可、可下次您也許就抓不到她了。」迪莉婭怯怯地咬著嘴唇,「她不會回這兒來了。」

  「她當然不會再回這個棄窩。」福爾摩斯若有所思,「但我們根本不需要大費周章地去找人,等著吧,會有麻煩找上門來的。」

  諾拉歎了口氣,「這下我們可惹著一個可怕的危險人物啦。」

  「倒也不是全無收穫,」福爾摩斯忽然微笑起來,那笑容裡有著意味深長的篤定,「至少,我們現在很清楚……那位足智多謀思慮深遠的莫里亞蒂教授,手下的人物可不全看得起對方呢。」

  正在諾拉思索間,雷斯垂德已經帶著數位持槍的警探跑了進來,看到福爾摩斯和諾拉愣了愣,滿臉嚴肅地問道,「有位流浪漢來警局報案,說認識您,需要我們的説明……我可知道您一向喜愛和他們打交道,但是……我們的嫌犯呢,他們在哪?」

  「跑啦。」諾拉聳聳肩,指著那條光線昏暗的長廊,「從那走了。」

  雷斯垂德立刻吩咐手下去搜,自己則仔細聽著福爾摩斯對這件案子的陳述,半途有人給他遞上了一個紅皮小本子,福爾摩斯立刻感興趣地湊上前去,雷斯垂德雖然不情願,依然把本子遞給了他——原因無它,他完全看不懂上面的東西。

  福爾摩斯翻了翻,上面整齊地記載著幾頁文字,字跡力透紙背,福爾摩斯挑了挑眉,「希臘語?」

  他再仔細看了幾眼,立刻又糾正了他之前說的話,「有趣……毫無意義隨意排列的希臘字母,拼湊成短短的幾個詞彙……這位瑪麗安小姐難道閒暇日子裡喜歡破譯密碼打發時間?」

  「難道是名單?」雷斯垂到想到這個可能性眼睛一亮,馬上吩咐手下去請一位元通曉希臘文字的教授過來。很快一位禿頂五十多歲的老先生走了進來,拿起放大鏡研究了半天,在紙上寫寫畫畫了一會兒,然後拿起紙遞到雷斯垂德手上,滿臉迷茫,「這是我翻譯的東西……您瞧,警長,只不過是幾個混亂的字母,完全拼不成完整的詞彙。」

  諾拉看著紙上依次排列的字母,由希臘字母翻譯而來的英文——s,e,m,l,o,h,o,l,l,e,h.

  確實如翻譯所說,完全不知何意。

  「故弄玄虛?」福爾摩斯咕噥。

  諾拉回憶起瑪響尾蛇一樣冷漠招搖的笑容,忽然想起了什麼,「瑪麗安是一個傳統的希臘女人,她有著如此容貌和氣度,大概也不是尋常出身的人……我記得最初時候希臘貴族所用的文字,都是從右向左書寫的?」

  「沒錯!」福爾摩斯忽然高喝一聲,立刻滿臉興奮地搶過翻譯的筆在紙上快速重新翻譯了這一串字母——

  「h,e,l,l,o……」諾拉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到最後隱隱的笑意卻消失了,她看到紙張上清晰無比的字母拼湊而成的兩個詞彙——

  s.

  「該死!」雷斯垂德暴躁地錘著桌子,「你們被戲弄了!」

  「毫不意外。」福爾摩斯倒是沒什麼其他情緒,他只是有些遺憾地摸著下巴,緩聲道,「看來這個失蹤案……要比我想像中要有趣得多。」

  「那些孩子!」雷斯垂德眉頭打結,「到現在我們一點線索都沒有!」

  「那可不一定。」福爾摩斯思索片刻,忽然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我們可是有一個非常關鍵的目擊者……而且到目前為止,我敢肯定,他知道的東西,遠比我們瞭解的要多得多。」

  「誰?」雷斯垂德迫不及待,「我們可以在哪裡找到他?」

  「一個自稱阿道夫的神秘男人。」福爾摩斯笑容愈發深邃了,「警長,您手上有名貴的古董飾品嗎?我們一定會用得到的。」

  「什麼?!」

第83章 八三

  華生走進來的時候,正是接近下午的時段,外面的天氣有些陰沉沉的,因此屋子裡顯得有些昏暗,讓他一時間沒看清楚屋子裡的所有景象。

  「嘿,夥計們,案子查得——噢!」

  他忽然頓住了,退回幾步,羞愧地用手指捂住眼睛。過了一會兒,從手指的縫隙裡偷偷看了過去,沙發上親密接觸的兩個人似乎剛剛回過神來,鎮定自若地離開了彼此的身體。

  「嗨,醫生。」諾拉就如往常一樣朝他熱情地打了個招呼,似乎完全沒看到對方流連在她酡紅臉頰和微腫嘴唇的目光,懶洋洋地靠回自己的沙發上,像小貓一樣打理自己微微淩亂的長髮。

  「呃……好,下午好,諾拉。」華生有點拘束地站在屋子終於,眼睛卻總抑制不住地瞥向福爾摩斯——要是他剛剛沒看錯的話……他進來的時候,似乎是……諾拉將福爾摩斯壓在身下,而福爾摩斯毫不抗拒,甚至非常縱容地回吻著對方?

  上帝啊,他還能回想起諾拉雙手摁住福爾摩斯的肩背,以一種女王般的姿態做著那樣親密的動作……噢不,他不能再想了,他拒絕回憶——這不知為何突如其來的刺激感!

  當事人之一的福爾摩斯慢慢坐直身體,他的頭髮有些亂了,平日裡穿戴極為整齊的領結歪到一邊去,大衣上也多了許多褶皺。和諾拉相比,大偵探的臉色倒是很正常,除了呼吸微微急促,嘴唇紅潤之外,他看上去一如既往的優雅鎮定。

  華生摸了摸鼻子,有那麼一絲絲心虛的意味,「那個……我是不是又錯過了什麼?」

  「hmm……」福爾摩斯從喉嚨裡發出一聲慵懶的,飽含滿足意味以及身心舒爽氣息的慨歎,他不急不忙地慢慢理正自己的領結,將微微挽起的袖子放下,又捋了捋自己微皺的衣擺,才交疊雙腿,灰色的眸子眯著,看過來,啟唇,「不不,最令人心馳神往欲罷不能的情節剛剛演奏完畢,您看到的不過是一小段高-潮過後的尾聲,雖然因為您的打斷而不能完美落幕,但無傷大雅——您來這兒是幹什麼的?」

  華生松了一口氣,他還以為又要迎接一次寧靜後暴風雨般的強烈打擊,不過很顯然福爾摩斯先生在某種事情上剛好得到了滿足,他現在心情非常愉悅,沒什麼調侃自己的興致,因此華生沒有馬上提起他來這兒的目的,而是坐了下來,很熟稔地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語氣輕快,「看來你們已經進行到了第三步,什麼時候開始下一個階段?」

  諾拉滿滿將蓬鬆打卷的鐵銹色長髮用束帶紮了起來,福爾摩斯就在一邊看著,饒有興味,似乎對這個簡單又充滿技術的過程飽含興趣——而事實上華生發現,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諾拉紮發後顯露出來的白皙脖頸和光滑側臉上,他的目光雖然專注卻並不齷齪,充滿了男性對美麗女性那種欣賞和讚歎,華生從來沒有見過福爾摩斯會對誰露出這樣柔和、笑意快要溢出來般的目光。

  他的好朋友完蛋了——華生想,在某方面對女性一直抱有偏見,曾經信誓旦旦許諾一輩子不會娶妻的夏洛克‧福爾摩斯,這次是徹底栽下去了。除了鬧出響動時他瞥他的那一眼,剩下的時間福爾摩斯的眼睛就一直沒有從諾拉身上移開過,就像是琴和琴弦一樣彼此吸引,振動和鳴。

  他以為這位好友會因為過人的才智和冷靜就這樣一直孤獨下去,還好他遇到了諾拉,他是這樣天賦卓絕而她聰明伶俐,他有著各種各樣的怪癖而她好脾氣無條件包容,他生性內斂極少表達情緒而她活潑明亮如同田園上的野火……他們很般配,而更幸運的是,他們喜愛彼此。

  華生忍不住露出一個欣慰的微笑。

  關於下一個階段的問題……諾拉撐著臉頰,眯著眼輕笑,「我們可不是你和瑪麗,一見鍾情再次定終身,我一點都不著急。」

  華生看見福爾摩斯眉角抽了抽,他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是嗎?您確定夏洛克和您站在同一邊嗎?」

  諾拉轉頭,挑眉,「夏利?」

  「女士優先。」福爾摩斯一臉紳士的優雅微笑,「我一向尊重女士的意見。」

  華生忍不住哈哈大笑,「噢夏洛克,您應該照照鏡子,您眼裡的不滿幾乎都要飛出來了……而諾拉,您已經快二十三歲了,再這麼拖下去,可不僅僅是夏利一個人的問題了。」

  諾拉只是微笑不說話,福爾摩斯則咳了咳,肅然臉色,「您來得也正好,我想您是前來打聽失蹤案的……我們馬上就會有答案了。」

  「噢?」華生興趣盎然地放下茶杯,「您是說……」

  福爾摩斯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時鐘,「我們的客人馬上就到。」

  然後他轉過頭,上下打量諾拉,最後有些不悅地開口,「禮儀,諾拉……您的裙擺快要飛到沙發後面去了。」

  華生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諾拉則悠悠然將腿從沙發上放落在地上,順便理了理裙子,將微微露出白皙小腿的裙擺掃到了沙發下,蓋住整個腿部。

  「噢夏洛克。」諾拉滿眼都是笑意,她湊過去,將他腦後有些折皺的衣領放下,又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說道,「我弄亂的,當然我來收拾。」

  福爾摩斯微微低頭,諾拉白皙的臉龐近在咫尺,他甚至能夠聞到對方溫熱的呼吸,夾雜著女人特有的充滿誘惑力的香氣……他頓了頓,然後轉過頭,一本正經地開口,「華生,您應該下樓去看看,也許現在有人敲門。」

  「……」

  他的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擺動,最後忍著笑意無可奈何地起身,下樓,剛剛打開門,就看見一個形容邋遢的矮個子男人正舉起手想要敲門,看見他頓了頓,滿臉愕然。

  華生一愣,繼而反應過來,彬彬有禮地說道,「您是來找福爾摩斯的吧?他在樓上。」

  對方挑著眉毛打量他半晌,最後嘿嘿笑了一聲,「我知道你,約翰‧華生,尤思頓路那間小診所的主人……夏洛克‧福爾摩斯偵探的好友。」

  華生保持微笑,「是,我是華生,不過您要找的人在上面……唔,請教您的姓名是?」

  「阿道夫。」對方懶洋洋地開口,繞過他走上樓梯,也不知道他是故意還是無意,陳舊的木樓梯被他踩得噔噔作響,,他邊走邊小聲抱怨,「其實福爾摩斯完全不需要用同一種方式『請』我過來……哈,雖然我喜歡小孩兒,可是一堆髒兮兮的孩子扯著你的衣角將你從三條街外拉到這裡來——我想聖母瑪利亞也會失聲尖叫的。」

  華生有些忍俊不禁,不過他仍然盡職盡責地打開門,說道,「夏洛克,我們的客人來了。」

  話音未落他立刻探頭去望了一眼——咦,居然很正常,諾拉姿態得體地坐在一邊,而福爾摩斯則拿著一張今天的報紙正低著頭似乎在閱讀,兩個人看上去居然非常和諧悠閒,姿勢優雅,不見剛才那種曖昧到空氣都變成粉紅色的氣氛。

  華生,「……」噢這對可惡的伴侶,他還以為進來就會看到一出好戲呢。

  第一個抬起頭來的是諾拉,她的目光意味深長地在阿道夫身上停頓一會兒,繼而站起來向他點了點頭,「嗨,下午好,阿道夫先生。」

  本來懶懶靠在牆壁上的矮個子愣了愣,他倏然警惕地縮了縮脖子,狐疑地打量她,「……嘿我說美麗的小姐,您突然對我如此客氣忍讓,我反倒是十分不習慣……唔,先說好,我可不好您這款,我更喜歡柔弱一點的美人兒。」

  諾拉今天穿著新買的淺藍色禮裙,依舊承襲她一貫的簡潔作風,除了衣領處那一圈繡著銀線的花邊以及束腰處一朵小小的綻放的玫瑰圖案,其餘什麼裝飾也沒有。她的紅色卷髮紮束了起來,飽滿白皙額頭和修長脖頸露了出來,如果不開口說話,在淡薄光線的照耀下,嫺靜雅致一如畫裡的珍珠女郎。

  也不奇怪為何阿道夫為何一邊強調著自己的喜好一邊眼珠子滴溜溜在她身上打轉,五年後的諾拉‧夏普已經完全擺脫初見時那副瘦弱營養不良的青澀模樣,她脫胎換骨一般綻放,嘴唇豐潤如花,那雙翠綠色的眸子閃閃發光,笑意如碧波流淌。

  華生看到福爾摩斯的目光不自覺又飄了過去,然後微不可察地抬了抬下頷,鎮定地收回目光。

  醫生低下頭偷偷笑了笑,然後就聽見福爾摩斯一如既往淡定低沉的嗓音,「諾拉‧夏普可不是柔弱無知的淑女,她對於抱有不懷好意的人一向毫不客氣,您不會想見識到一位女士發飆時的可愛模樣。」

  阿道夫哈地笑了,他朝諾拉擠了擠眼睛,語氣誇張地感慨,「噢大名鼎鼎的夏洛克‧福爾摩斯,人們傳說中的天才偵探,一向說話直來直往的批評家……瞧,他居然在嫉妒呢。」

  諾拉彎了彎唇角,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示意他坐下,「阿道夫先生,我想您應該很清楚我們邀請您來此的目的。」

  阿道夫悠悠然坐在沙發上,再次自來熟地為自己倒上一杯熱茶,一邊品著紅茶一邊慢條斯理地開口,「噢是嗎,我可猜不出來,不如您告訴我?」

  「您心裡既然清楚,何必要賣關子呢。」諾拉笑了笑,眼神卻陡然變得犀利起來,「阿道夫先生,您曾經告訴我們,您是一位鑒定家,那麼尊貴的鑒定專家,您是否喜歡夏洛克送您的那個價值五十英鎊的贗品燭臺呢?」

  阿道夫手一頓,他看過來,先是疑惑,然後慢慢恍然大悟一般,有些不滿和控訴,「我就說呢……為什麼典當的老闆都不接受它,原來——」

  他忽然頓住了,眼珠子滴溜溜直轉,心虛地沉默不說話了。

  「噢……」諾拉拖長聲音,「典當——夏洛克,我記得這位鑒定家先生似乎承諾的是,觀賞幾天,最多摸一摸?」

  「沒錯,」福爾摩斯煞有介事地點頭,眯起眼,「這麼看來,您的鑒定水準可不太過關,阿道夫。」

  矮個子攥著衣角,到處打量,似乎沒有聽見他們說的話。

  「好吧,我們就不再繞圈子了。」諾拉聳聳肩,「事實上,昨天我們查案的時候,路過科文特花園劇院——順便一提,格萊森的老友是裡面的一位小有名氣的演員。那位熱情的格萊森好友邀請我們進行了一番充滿文學藝術美妙氣息的交談,可令我們真正感興趣的卻不在這兒……您猜猜,我們發現了什麼有趣的秘密?」

  阿道夫整個身體明顯地僵硬住了,他臉上玩世不恭的痞笑慢慢消失了,盯著她不說話。

  諾拉臉上依然帶著得體的微笑,「他談到了一個人,一個在表演上天賦卓絕的演員,他在劇院裡待了不下五個年頭,參加過各種大小表演,勤奮又風趣,劇院裡人人都愛他,而很巧的是,他的名字也叫做阿道夫——阿道夫‧亞伯特‧巴克。」

  諾拉歪了歪頭,一臉好奇,「更有意思的是,當那位好友向我們充滿熱情和懷念地描述那位巴克先生的外貌時,我驚奇地發現……我似乎在哪裡見過他,你幫我想一想,究竟是在哪兒呢?」

  阿道夫突然咧嘴一笑,滿臉不在乎,「是嗎?那可真是巧了,小姐,世界上叫這個名字的人太多了,如果我真是那位先生,一個天賦卓絕勤奮風趣的演員?——哦不,我怎麼可能會淪落到乞討為生呢,你太誇獎我了。」

  「那位格萊森的好友還說了,」諾拉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話,撐著下巴輕聲開口,「據說劇院的老闆對他有大恩,不僅收留了當時落魄的巴克先生,培養他作為合格的演員,他如同他的父親般照顧著巴克,一直到有一天阿道夫‧巴克突然無故消失,從此之後再也沒有人見過他……我真好奇那位巴克先生去了哪,直到劇院老闆去世,都沒有再見到他心愛的徒弟一眼。」

  話剛說完,她敏銳地發現阿道夫下頷一緊,目光微微黯然了一瞬,繼而不動聲色,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對此毫無反應。

  諾拉摸了摸鼻子,聲音愈發低柔,「您直到嗎,那位神秘的阿道夫‧巴克先生,之前最著名的一部戲劇就是很有名的聖經故事《最後的晚餐》,好巧不巧,在這部他的成名作中,他飾演的不是西門彼得,不是小雅各,也不是馬太,而是一位臭名昭著的叛徒,猶大……他的確是一個很好的演員,他塑造的角色就和原型幾乎一模一樣!」

  阿道夫忽然笑了笑,他的目光深邃又幽暗,「是嗎,我可從來沒看過戲劇,您這麼說我倒是很有興趣啦,以後有機會的話我一定會去看一看的。」

  諾拉聳了聳肩,然後看向福爾摩斯。對方微微一笑,他灰色的眼眸透出某種篤定的意味,不急不緩地接話道,「或許吧,阿道夫先生。那位可敬的演員飾演的猶大門徒,因為三十個銀幣而將耶-穌出賣給了仇敵,耶-穌曾經給予了他很多悔改的機會,可他固執到不肯回頭,成為貪婪和罪惡的奴隸……您知道他最後的下場是什麼嗎?」

  阿道夫撇了撇嘴,「誰會不知道呢,先生,叛徒自然是不會善終的。」

  「瞧,一個流浪者都懂得這個道理。」福爾摩斯雙手交握,微笑,「那麼我想問問您,您又是受了誰的雇傭,來這兒誤導我們走上一條錯誤的路途呢?」

  「塞巴斯蒂安‧莫蘭,美豔無情的瑪麗安小姐,還是……詹姆斯‧莫利亞蒂先生呢?」

  阿道夫似乎還要開口說話,諾拉卻笑著打斷了他,「先別急著否認……我們可不是空手而歸,熱情的格萊森的好友在臨走之前給了我們一張久遠之前的畫報,上面有當時飾演戲劇所有人的畫像,您想看看嗎?」

  他陡然沉默下去。

第84章 八四

  關於「格萊森好友」這個問題,在座所有人還真沒有說謊——警長先生的確有一位在科文特花園劇院工作的演員好友,那位好友也的確拉著他們進行了一番熱情的交談,只不過談話內容完全和這位元阿道夫‧巴克先生無關——事實上,真正讓他們將兩者聯繫起來的,是因為劇院當時正在進行大清理,一個小夥子路過的時候不慎掉下了一張陳年畫報,而上面飾演猶大的演員臉上那道獨特的疤痕引起了他們注意。

  不巧的是,那位失蹤已久的演員也叫阿道夫,追問下去之後才敢確定,五年前小有名氣的阿道夫‧巴克先生,現在卻是倫敦最低層以乞討為生的流浪漢,這中間發生過的曲折故事不得不令人深思。

  一番沉默之後,阿道夫忽然笑了,他似乎有些嘲諷,又有些不可置信,「雇傭?噢先生小姐們,我只是一個無錢無勢的流浪漢,就連路過的孩童都可以隨意欺辱我咒駡我……的確,我在我的職業上開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可那並不會有人在意不是嗎?您認為我究竟有什麼才能,會讓您那位叫什麼來著……莫蘭還是莫里亞蒂的人雇傭我呢?」

  福爾摩斯搖了搖煙斗,卻沒有點著它,只是吸了一口煙草的氣味,不急不緩地開口,「才能?阿道夫‧巴克先生,那麼您說說看,您是如何注意到半年內失蹤的孩童和流浪兒之間的關係呢?沒有記錯的話,因為您的暗示我們找到了橋洞下,並跟著一位嫌犯找到了聖勞倫斯孤兒院……如果不是我極有先見之明提前告訴一位好友通知員警的話,也許今天您參加的將會是我和諾拉的葬禮。」

  阿道夫摸著自己的胡渣,一臉無辜,「暗示?噢不先生,你這是污蔑,我可沒有暗示您任何事!」

  「您儘管否認,」福爾摩斯微微一笑,眼眸篤定,「許多孩子的父母都曾經見過您出現在失蹤現場,這是已經被記錄的事。您不承認自己的身份也沒有關係——我們只需要去詢問一下老流浪漢,問問他們是否熟識您……我相信答案一定是意料之中的——您覺得這一步是必要的嗎?」

  阿道夫臉上漫不經心的笑容終於有些僵硬了,他沉默地打量福爾摩斯幾秒,最後塌下肩膀,終於妥協般地沉沉歎息一聲,「好吧,您贏了,福爾摩斯先生……我的確就是那個演員,阿道夫‧巴克,您大部分猜測都是正確的,只除了一件事——」

  「噢?」福爾摩斯感興趣地直起身體。

  阿道夫頭疼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十分無奈,「的確有一個人重金雇傭了我,他告訴我會有一個叫福爾摩斯的偵探來找我,我只需要告訴他我所知道的一切線索,包括案子上的發現……可您猜錯了,我從來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認識所謂的莫蘭瑪麗安和莫里亞蒂,從來都是他聯繫我。」

  「聽起來很熟悉,」諾拉聳聳肩,福爾摩斯贊同地點了點頭,繼而又問道,「那麼那位神秘人是如何聯繫你的呢?」

  阿道夫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在諾拉豎起眉毛之前,磨磨蹭蹭地從髒兮兮的衣服裡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他們,不情不願地開口,「他會寫信給我,裡面有我需要做的所有事情,以及五十英鎊。」

  「真大手筆。」諾拉咕噥。

  信封的顏色和款式一如既往的熟悉,沒有出廠標誌沒有花紋純白色,火漆封緘,裡面印著一個英文字母「m」。福爾摩斯小心翼翼地打開信封,展開白色信紙,裡面只用鋼筆寫了寥寥幾句話,字跡鋒銳而棱角分明——

  「親愛的阿道夫‧亞伯特‧巴克先生,

  這是五十英鎊,寥寥錢財不成敬意。您不需要知道我是誰以及我的姓名,我所支付的只需要您為我完成一件小事——近日將會有一位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主動找到您,請您務必誠實告訴福爾摩斯先生所需要知道的一切資訊。聰明人會知道該怎麼做。

  您真誠的仰慕者,m。」

  諾拉湊過去,「您發現什麼線索了?」

  福爾摩斯低下頭嗅了嗅,然後將信紙攤平,打開燈照了一會兒,仔細端詳,沉思片刻,才開口道,「最普通的牛皮紙,既不廉價也不名貴,英國大概有三百多家可以生產出這種紙質來。信封在燈光下是透明的,沒有任何標識,可以辨認得出這是特製的,獨為一位顧客製作。聞聞這火漆印章,除了尋常的松香味兒,還有一絲絲墨水香氣,聞上去像是摻了玫瑰水——尊敬的m先生看來喜歡用玫瑰氣味的墨水寫信,印刻著『m』字母的印章也蓋戳過其他信件,所以將氣味留了下來。「

  阿道夫眉毛一動,對他這番精細的推理既驚訝又有點欽佩。

  「前幾次可都沒有這麼明顯的線索,」諾拉眯起眼睛,「為什麼這次又不一樣呢?」

  福爾摩斯思索片刻,他灰色的眼眸轉到阿道夫身上,似乎在打量,斟酌地開口,「當然是因為……他想要這麼做。」

  阿道夫饒有興味地傾身,「為什麼呢?據我所知有錢人都喜歡玩神秘,這位m先生為什麼不一樣?」

  「還記得那個紅皮本子上的希臘字母麼,諾拉?」福爾摩斯沉思,「自從我們上次的談話不歡而散之後,風度翩翩的莫里亞蒂教授似乎對玩文字遊戲更有興趣了,比如那位美麗迷人的瑪麗安小姐,解碼的問候,以及他拖阿道夫先生捎來的信。」

  的確,從這件失蹤案發生開始,整個事件就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在幕後操控,每當他們追查到了一個關鍵線索,最後都會發現是徒勞無功,只不過是有心人的一番戲弄和試探,他們在迷宮裡兜得團團轉,而對方卻居高臨下地觀察著他們,就像在和幾隻小老鼠玩耍。

  很容易就可以猜測得出來,當他厭倦了這場設計好的角逐,亦或是填字謎遊戲走向了最後一步,他們將會迎來怎樣可怕的陰謀事件和狂風暴雨式打擊。

  當然,這會是以後的事,現在更重要的是找到這其中的關聯,救出失蹤的孩子。

  「為什麼你會關注這個案件?」諾拉忽然開口問道,「我很好奇,阿道夫先生,明明你會前途無限,事業光明,為什麼突然離開了對你扶持那麼久滿懷關愛的劇院老闆,去當一個人人都看不起的乞丐?就如您所說,為什麼m先生會找到您?那過去的五年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阿道夫沉默不語。

  福爾摩斯作出了一個手勢,示意她先停下,然後目光移到了阿道夫頭上那頂陳舊的的貝雷帽上,似乎想到了什麼,微微一笑,「阿道夫‧巴克先生,您娶妻了嗎?」

  阿道夫皺了皺眉,面色有一瞬間的警惕,隨即又刻意地放鬆了,咧嘴一笑,「當然沒……誰會看的上我?」

  「也許,」福爾摩斯灰色的眼眸眯了眯,「您這頂貝雷帽看上去似乎不太合適,尺寸偏小不提,沒有冒犯的意思——您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打了補丁,唯有這頂帽子保存如此完好,似乎除了布料舊了些,看不出任何破損的地方……冒昧問一句,這是哪位小姐送給您的呢?」

  阿道夫嘿嘿一笑,「您可猜錯啦,偵探先生,可從來沒有什麼小姐夫人——」

  福爾摩斯打斷他,「您大可以在這和我們繞圈子,我們有的是時間來和你玩這個遊戲,但那些孩子——被拐賣走的孩子們,他們沒有時間等我們結束這場鬧劇……您有孩子嗎,您能夠體諒他們父母的心情嗎?」

  阿道夫臉一僵。福爾摩斯似乎抓住了什麼,微微傾身,灰色犀利的眼眸盯著他,再次重複了一遍,「阿道夫‧巴克先生,您有孩子嗎?」

  阿道夫移開眼睛,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後,勉強地笑了笑,回答,「怎麼可能呢……我甚至都沒有——」

  「您撒謊。」諾拉說,「您的動作——手握成拳,撫摸自己繃緊的皮膚,不敢對視——這些都是說謊後羞愧緊張的表現。這頂帽子——哦是的,明顯和您尺寸不合的帽子,既然不是小姐夫人送給您的禮物,那麼……是您送給您孩子的東西嗎?」

  諾拉咄咄逼人地繼續問道,「她是誰?她現在哪兒呢?她知道自己的父親在和一個恐怖分子、可怕的罪犯合作嗎?或者說,她是不是也被拐走了,你出於羞愧才會如此關注失蹤的孩子呢?!」

  「夠了!」阿道夫終於維持不住表面的平靜,猛然站起來大喊一聲,隨即退後兩步,撞到沙發上,渾身一顫,頹然坐下,低頭,喃喃,「夠了……別說了。」

  諾拉嘴角浮現一個微笑,福爾摩斯難忍笑意地看了她一眼,轉過頭去,沉默地注視阿道夫一會兒,才低聲開口,「她叫什麼名字?」

  阿道夫肩膀一抖,抬起頭來,目光茫然地看著他,過了許久,才如夢初醒一般地恍惚說道,「伊莉莎白……她叫伊莉莎白。」

第85章 八五

  「伊莉莎白在哪?」

  提及這個問題,阿道夫平日裡的嬉皮笑臉全都不見了。樂-文-他坐在沙發上似乎正在出神,總是笑嘻嘻露出不正經神色的眼睛怔怔地盯著窗外陷入了回憶。這個過程一直持續了近兩分鐘,期間誰也沒有出聲打擾他,直到他猛然驚醒一般回過神來,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苦笑。

  「我不知道。」

  福爾摩斯和諾拉對視一眼,他斟酌著開口道,「那麼我們換一種方式——伊莉莎白是什麼時候失蹤的?」

  「半年以前。」阿道夫歎了一口氣,終於隱藏不住心裡的焦慮和煩躁,他將手插進頭髮裡,近乎自虐地揪扯著自己的頭皮,崩潰地喃喃,「這是報應……這一定是上帝給我的報應……他帶走了我的伊莉莎白,讓我連最後的希望都不見了……我的女兒,我唯一的親人……」

  報應?福爾摩斯頓了一下,他注視了他很久,才低聲開口,「五年裡,您究竟做了些什麼?」

  阿道夫低頭不語,渾身崩得僵直。

  「您知道一個人是不可能完成這些,救出伊莉莎白的。」諾拉終於開口了,她的語氣輕柔和緩,帶著令人無法抗拒的勸誘,「正是因為您非常明白這一點,所以您才會找到我們,想方設法裝作鑒定家來引起我們注意,不是嗎?隱瞞和遮掩是無法讓您和伊莉莎白重逢的……您是父親,自然也會明白,還有許多和您處境相同的父母親此刻正在忍受一模一樣的痛苦煎熬。」

  阿道夫嘴唇抿得死緊,他看上去似乎在顧忌著什麼,眼裡露出明顯的猶豫遲疑,卻一直沒有開口回答。

  他到底在忌諱著什麼?

  福爾摩斯的目光從他身上移到桌子上的那一封信,思索片刻,不急不緩地開口道,「我猜測,五年前,同樣也有一位神秘的先生雇傭了你,那價錢一定很誘人,因此您毫不猶豫地辭去了劇院的工作,為那位神秘的老闆做事……您認為我說得有道理嗎?」

  阿道夫臉一僵。福爾摩斯似乎沒注意到,自顧自說了下去,「後來您發現,那些所需要完成的事都是您所不情願的,您後悔了,想要退出,但就像所有戲劇故事發生的一樣,您的請求當然不會被允許,所以您想方設法逃了出來,為了不引人注意,您甚至將自己變成了乞丐——很聰明的做法。只可惜……」

  福爾摩斯灰色的眸子如鷹一樣盯住他,聲音低沉,「只可惜,您再次被找到了,再次被雇傭了,而不幸的是,你發現了,雇傭你的人就和五年前是同一個……這才是伊莉莎白失蹤的真相——您被要脅了,而您的女兒就是最重要的人質。我猜得對嗎?」

  阿道夫一直看著他,直到他說完,才啞著嗓子開口了,「您猜測的證據是什麼?」

  福爾摩斯抽出那一張信紙搖了搖,「瞧這的落款——您真誠的仰慕者,這稱呼可真熟悉——我記得前不久這位m先生留給我的字條裡,也是這樣稱呼自己的——人的習慣可不是一個容易被改變的東西,既然是仰慕者,那麼他一定在暗地裡觀察了許久,有了十分的把握,才會這麼做——至於為什麼會找到您……諾拉,阿道夫‧巴克先生的成名作叫什麼來著?」

  諾拉微微一笑,「猶大,最後的晚餐。」

  福爾摩斯點了點頭,「看起來像是那位元喜歡的作品——背叛的主題,充滿了陰暗,人性的可怕,金錢的貪婪,不真誠的懺悔……以及悲慘的結局。」

  「猶大可不是一開始就這麼壞,」諾拉一唱一和地介面道,「但是他太過貪婪,放縱了自己的惡欲,由自己的陰暗面去支配了整個人生,他愛錢財勝過愛基-督,做了罪惡的下屬和奴隸……瞧瞧他最後的下場,他失去了一切,最後吊死在了一顆樹下……噢,真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阿道夫緊緊握住自己的手,面無表情。

  諾拉傾過神,柔聲問道,「阿道夫‧巴克先生,那麼您愛錢財勝過愛伊莉莎白嗎?」

  阿道夫臉上的肌肉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他的嘴唇微微蠕動,溢出一聲痛苦的低喃,「不……當然不……」

  「那麼就告訴我們你知道的一切。」福爾摩斯聲音溫和,「趁一切都來得及——不知道您是否認識那位元美豔的瑪麗安小姐嗎,她看上去可不像一個親切善良的監護人。」

  最後一句話讓阿道夫全身都在顫抖,他似乎在和內心做巨大的抗爭,整只手都在哆嗦。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乎最後終於做出了決定,咬著牙齒低聲道,「您猜得沒錯……一點沒錯……的確,五年內我受到了他的雇傭,為了錢,我很缺錢,那時伊莉莎白剛剛出生,我必須養活她,自從我的妻子離開以後,她就是我的一切……我需要錢。」

  福爾摩斯和諾拉安靜地傾聽。

  阿道夫面色微白,他抑制不住地咬了一口自己的手指,似乎在緩解此刻的緊張不安,甚至是驚慌,強自壓抑下語氣裡的戰慄情緒,「他找到我……他說他非常欣賞我飾演的猶大,甚至認為我有資格做他手下的『猶大』……他許下的報酬不錯,應該說很豐厚,我很快就答應了他……那筆錢讓我的伊莉莎白可以每一頓都吃得飽,甚至看醫生……她出生時就無法開口說話,直到我花完了所有積蓄她依舊沒有辦法喊我一聲爸爸……」

  阿道夫再次扯住了自己的頭髮,臉上全都是扭曲和痛苦,「這都是來自上帝的報復……他直到我幹了這麼多壞事,我背叛了他,所以我得到了懲罰,他將所有的罪罰都降臨在伊莉莎白身上……噢這是我的罪,應當有我來承受,孩子是無辜的!」

  諾拉給他倒了一杯熱茶,阿道夫哆嗦著接過去,雙手緊緊捧著杯子,似乎在汲取溫暖,他喘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平靜下來,垂著眼睛,低聲說道,「我不得不幫他做了許多事……許多不好的事,大多數都是騙錢,我會花幾個月的時間和富有的商人結成好友,然後想辦法引誘得他們傾家蕩產……我知道這是邪惡的,我死後一定會下地獄,但是我不得不那麼做……伊莉莎白的病需要大把金幣來醫治,即使我應當受詛咒,但伊莉莎白會過得更好——」

  他凝視著桌子上的貝雷帽,目光漸漸放得溫柔,仿佛在看一個心愛的東西,「這是我送給她的最後一個生日禮物,看病幾乎花去了所有的積蓄……我沒有想到只是一個帽子會讓她那麼開心,她那麼漂亮善良,她應該戴上比這更高貴精緻的帽子……」

  「後來呢?」福爾摩斯平靜地詢問,「您是什麼時候開始對自己做過的事而感到後悔的呢?」

  阿道夫捂著臉深深吸氣,他不敢直視他們,垂著眼睛啞聲道,「我結識了康本迪一家……他們都是十分和善的人,富有,但是從不會看不起地位底下的人,他們有個女兒,和伊莉莎白一樣的年紀,活潑又聰明……」

  他似乎有些講不下去,哽了很久,手指一直在發抖,「……就像我之前做過的那樣,我引誘他們投資先生設好的空殼工廠,他們賠得一無所有,康本迪自殺了,妻子被趕出宅子病死,而那個姑娘,那個姑娘……她被賣去了妓院做童妓——噢上帝,她和伊莉莎白一樣大啊,她才六歲……瞧瞧我都幹些什麼?!」

  「只為了錢……」他喃喃,「只是為了那該死的錢……如果我的伊莉莎白知道了這一切,她會認為她的父親是一個十惡不赦的魔鬼,活該下地獄……」

  「現在報應來了,」阿道夫自嘲地苦笑,「我下了地獄,我的伊莉莎白也不見了,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什麼?」

  諾拉歎了口氣。

  福爾摩斯安靜地聽他說完,等對方已經漸漸平靜下來,面色枯槁如死,他才緩聲開口了,「你的確做了許多不可原諒的錯事,也許沒有親手殺害過人,但你讓許多家庭四分五裂,嘗到了什麼叫做欺騙和背叛。」

  阿道夫渾身一顫,下頷收緊,不發一語。

  「但是,」他語峰一轉,聲音變得微微沉靜下去,「您仍然有懺悔改過的機會,仍然有希望救出您的女兒,只需要您告訴我們……他是誰,現在在哪兒,你們碰頭的地點是哪裡?」

  「我不知道,」阿道夫目光茫然,「這次我不會欺騙任何人了……他從來不會提到自己的身份,從來都是他來找我……我潛伏了這麼久,把自己弄到誰都看不起的地步,我關注每一件孩子失蹤的案子,卻只發現了微不足道的蛛絲馬跡……我只知道,孤兒院是其中一個據點,一個異國女人負責這一切,我打聽了很久,只得到了一個中間人的名字——」

  福爾摩斯迫不及待地傾過身,「他叫什麼?」

  「他們都喊他考柏先生,但我知道他的真名,」阿道夫低聲回答,「亞當斯‧杜安。」

  福爾摩斯和諾拉齊齊一愣。

第86章 八六

  亞當斯‧杜安是誰?

  大概所有倫敦的員警都對這個名字如雷貫耳——前任倫敦廳警察局局長,杜安家族的掌權人,和英國古老貴族之一的奧斯曼連成姻親,在上流圈子裡混得如魚得水,屬於既博得了好名聲又非常富有的大名人,而更關鍵的是——這個人他們都見過,在前幾年那場訂婚宴上。

  諾拉還記得那位年過五十的老紳士——富態,面容和善,語氣親切得體,穿著妥帖精緻,對福爾摩斯的態度十分寬容,就像一位彬彬有禮的長輩。這個人無論從家世還是處事上都很難挑出什麼錯處來,除了他那位名聲不佳的兒子,他就是倫敦上流人士的典範。

  而現在阿道夫告訴他們,他口中的拐賣孩童的仲介人,也叫做亞當斯‧杜安?是他們認識的那位元杜安嗎?

  「你確定?」福爾摩斯短暫的驚訝後,立刻嚴肅地再次詢問,「要知道這個名字可不是隨處可見毫無價值,他屬於上一任的員警廳廳長,如果您沒有十足把握保證這個消息百分百的真實性,那麼我想不僅僅您救不出伊莉莎白,恐怕連自己都會搭進去——」那位前警長雖然對待他這樣的人十分溫和,但在他盛年的時候也是一位手腕相當強硬的人物,他親手抓獲的罪犯痕跡可是遍佈整個倫敦。

  「不會有錯的。」阿道夫疲憊地低聲開口,「我甚至偷偷跟蹤過他兩次,大概五十多歲,謝頂,穿著非常得體,左手拇指帶著一個祖母綠寶石的戒指……」

  「他為什麼會親自出手?」福爾摩斯不解地喃喃,「這種事只需讓任何一個屬下來做,根本不需要冒著被曝光的風險,他為什麼會這樣做?」

  「我不知道,」阿道夫苦笑,「但我確定就是這個名字,我打聽了很久,不會有錯的……他和那個異國女人碰頭兩次,一次在餐館裡,一次在馬車裡,做得都很隱秘,可惜逃不過我的眼睛。」

  「但您並沒有看到他和孩子共同進出的場面,這個證據無法站得住腳,」福爾摩斯搖搖頭,最初的震驚和懷疑過後,他的神色變得苦惱起來,即使他相信阿道夫的說辭,但亞當斯‧杜安?某種程度上來說,想要扳倒這個人不比解決莫里亞蒂更簡單,他撫了撫自己的額頭,沉聲道,「我們需要證據,強硬的證據——要知道前任警長的影響力可比現在的那一位強得多,更別提他的生意夥伴遍佈倫敦,就連*官都是他至交好友……老實說,就算您有確切的證據,我都完全不認為您一個人能對抗整個杜安家族。」

  「那你們呢?」阿道夫目光陡然犀利起來,「您就準備放任這樣一個罪犯逍遙法外,只因為他有錢有勢,而你們畏懼他手裡的權利?」

  「我不畏懼亞當斯‧杜安,也不畏懼他家族的威勢,」福爾摩斯平靜地開口,「但就像伊莉莎白之于您的意義一樣,我也有牽掛在意的人,也並不羞愧於承認她們是我的軟肋。就算有了證據和目標,我們也必須從長計議才行。」

  「怎麼從長計議?」阿道夫激動起來,「我的女兒在他們手中,她還那麼年幼,我甚至不知道她會遭受什麼,她會不會像其他孩子那樣被轉賣到那些富商手中,或者是那些幫派手裡——」

  「慢著,」諾拉忽然開口打斷了他的話,她似乎想到了什麼,目光陡然亮了起來,「您說……富商?」

  阿道夫深深吸了一口氣,頹然坐下,啞聲道,「是的……那些外地來的富商,很多都喜歡買年幼的孩子,回去當做養子或者他們孩子的玩伴——」

  「我們怎麼可以忽略這個!」福爾摩斯灰色的眼睛興奮地點亮了,他陡然站了起來,非常直接地向一直安靜傾聽的華生近乎命令地開口,「醫生,我需要您幫我做一件事——讓這位阿道夫先生哪兒都別去,諾拉,隨我去一趟員警廳。」

  諾拉點點頭,站起身就要跟他一起出去。阿道夫忽然出聲了,「福爾摩斯先生——」

  大偵探定住腳步,探尋地看過去。

  阿道夫那雙疲憊滄桑的眼眸定定地看著他,臉上浮現了近乎哀求的卑微神色,「我知道我是罪人,我無法被原諒,我也並不期待誰可以救贖我……我只希望,您能帶回我的伊莉莎白,她是無辜的,只要您帶回她……我什麼都願意為您做。」

  「我儘量。」福爾摩斯只是冷靜地簡短回答,然後頭也不回地匆匆下樓離去。

  阿道夫頹敗地坐回去,華生歎了一口氣,語氣憐憫,「您不該和莫里亞蒂那樣的人為伍……他們的*就像是深淵一樣難以填滿,您怎麼能指望那樣的人會給您和伊莉莎白希望?」

  「您有孩子嗎?」阿道夫忽然問。

  華生一愣,「現在還沒有……不過馬上就會有了。」

  「那麼到那時您就會明白的。」阿道夫無聲地笑了笑,語氣平靜,「她就是您畢生的骨和血,為了她,您可以不顧一切。」

  華生默然無語。

  …………

  一路上福爾摩斯似乎都在思考,他的步伐又快又急,以致於諾拉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

  但是她沒有抱怨,事實上她已經很習慣他這樣的步調,對於陷入某件疑難雜案的夏洛克‧福爾摩斯來說,什麼女友情人,暫時都會被擯棄在案子之外,現在的諾拉‧夏普大概只會是他傾訴推理和線索的樹洞,而並非他心心念念的伴侶。

  不過她並未對此感到憤怒和失落,相反她很驕傲——她欣賞認真而專注的人,而不是一心耽于情愛的愛人,什麼時候夏洛克‧福爾摩斯最有魅力?無疑是他查案的時候,犀利如鷹的眼眸,嚴肅緊繃的側臉,思索時的放空神情,以及現在這樣,進入自己思維宮殿其他什麼也不想超然物外的極致神態。

  她忍不住無聲笑了笑,這麼說來她的口味可真夠奇特的,不奇怪為什麼兩世為人她卻獨獨為這個人動了心思,她們這樣的人,一旦陷入了工作的疑點裡,其他什麼都不會再思考,很難會有足夠寬容的情人能忍耐來自另一半的忽視,好在她和福爾摩斯有著共同的興趣,而他們都不是任由感性躍居理性的人。

  完全可以想像以後的生活將會是怎樣的模式——查案,偶爾*,接著查案,拌嘴,查案,為一本書而爭論不休,然後又是查案……

  聽上去似乎也不錯。

  如果有了孩子,唔……這一點很有難度,要知道夏洛克一向是個在某方面清心寡欲的人,即使他正值壯年(只這一點她感到非常不滿)——「推倒夏洛克‧福爾摩斯」簡直就是全人類難題,比「搞定夏洛克‧福爾摩斯」更具難度,雖然她的伴侶並不在乎一些繁文縟節,但某些方面,他顯得更加陳舊又古板,在極為無奈地打破了「不婚」的承諾後,卻又堅決不肯再為她破例了,以致於她使出渾身解數而夏洛克只是在一旁鎮定地看報紙,完全無視她少的可憐的女人魅力。

  應該快點解決莫里亞蒂這個燙手山芋了……諾拉想,夏洛克‧福爾摩斯絕對是故意的,她不答應他的求婚,那麼他就固執地不肯多占她一絲便宜(要知道她可是十分願意被佔便宜的)。大概只有等到莫里亞蒂歸案,他們才能夠正式進行到下一步……噢該死,這狡猾的夏洛克‧福爾摩斯。

  諾拉一路神遊到了警察局門口,福爾摩斯一心沉浸在案子中絲毫沒有注意到她的走神,徑直找到了雷斯垂德。年輕的警長正在和一個警探囑咐著什麼,驚訝地看到福爾摩斯走進來,忍住脫口而出的「你來這兒幹什麼」,儘量鎮定地問道,「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嗎,福爾摩斯?」

  「那對姐弟在哪兒?」福爾摩斯迫不及待地問。

  「姐弟?」雷斯垂德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您說的是聖勞倫斯孤兒院的姐弟倆吧?她們還沒被領養,暫時住在警局後面的——」

  他還沒說完,福爾摩斯已經匆匆掠過他離開了,於是他含在口裡的問候這才遲遲吐了出來,「……見到你也很高興。」

  「嗨,雷斯垂德。」諾拉毫不吝嗇地給這位吃癟的警長一個燦爛的笑容,警長努了努嘴,「您的夥伴還是那樣來去匆匆,忙得連招呼都沒時間說。」

  「噢他一向如此,多來幾次您就會像格萊森那樣習以為常了。」諾拉安慰他,最後朝他招了招手,跟上福爾摩斯的步伐,「請別沮喪,警長先生,因為馬上就會有一件大好事發生啦。」

  大好事?破案?雷斯垂德愣了很久,倏爾反應過來,瞪大眼,他甚至沒來得及和下屬打招呼,就匆匆也跟了過去,留下年輕的員警站在原地,一頭霧水不知所措。

第87章 八七

  從聖勞倫斯孤兒院裡救出來的兩個孩子迪莉婭和艾登因為暫時無人領養,被安置在警局以前用來關押犯人的小房間裡,只不過多了幾床溫暖的被褥——這是基於福爾摩斯和諾拉的囑咐,孤兒在這個時代並不是像後世一般被人憐惜同情,大多人對他們的態度都是任其自生自滅,沒有得到良好照顧的孩子們下場一般都不會太好。

  看守關押犯人的員警正在打盹兒,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將他驚醒了,他迷迷糊糊地抬頭望去,一個瘦高個子穿著大衣有著偏灰眼眸的男人走了過來,他先是大致地掃視了一圈,目光定在他身上,然後微微低下頭,聲音低沉,「那兩個孩子在哪兒?」

  員警愣了愣,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於是對方耐著心又補充了一句,「孤兒院的一對姐弟,在哪個房間?」

  員警完全回過神來了,他剛調到這裡不久,並不知曉這個男人的身份,於是警惕地反問,「你是誰?你怎麼到這兒來的,閒人不准來這兒的你不知道嗎?」

  福爾摩斯並沒有生氣,他只是用那雙灰色的眼睛淡淡地看著他,不急不緩地開口,「我是夏洛克‧福爾摩斯,關於我為什麼會到這兒來的問題……你可以諮詢你的上司雷斯垂德。」

  話音剛落,諾拉就和雷斯垂德趕到了,警探忙不迭朝他打了個招呼,「沒事——他是我們青睞的諮詢偵探,給他鑰匙,以後他想去哪兒需要什麼,儘量滿足他的要求——」

  福爾摩斯不冷不熱地看了他一眼,「您從未像此刻這樣討人喜歡,警長。」

  雷斯垂德摸了摸鼻子。

  員警聽到這個名字先是愣了幾秒,如夢初醒,「啊原來您就是……抱歉我之前並不知道——」

  「閒話不說,」福爾摩斯打斷了他的話,「我需要見到那對姐弟,馬上,立刻。」

  員警不再廢話掏出鑰匙,帶他們來到第一個小房間,打開門,帶著些仰慕的語氣說道,「就是這兒了,請進,福爾摩斯先生。」

  「謝謝。」福爾摩斯簡短地道謝,走進房間,目光移到蜷縮在角落裡的姐弟倆身上。

  七歲的小艾登窩在姐姐的懷裡似乎正在睡覺,而迪莉婭則撫摸著弟弟的背,唱著一首她從未聽過的悠揚小調兒,女孩兒的聲音清脆又溫柔,就像是剛出生的小百靈般悅耳動聽。高窗投下的光線淡薄,少女的金髮卻比陽光還要柔亮,看上去像是在發光。這一幕既安寧又柔美,所有人都不禁微微屏息,眼裡露出笑意。

  ——當然除了福爾摩斯。

  他當然內心裡也認為這一幕很溫馨,但他關注的重點顯然和其他人都不一樣。他聽了一小段歌曲,在迪莉婭發現他們的到來繼而局促地站起來,停止唱歌後,平靜地開口道,「你是蘇格蘭人?」

  迪莉婭吃了一驚,「您、您怎麼會……」

  「那首曲子,」福爾摩斯似乎在回憶,「曾經聽一位好友用風笛吹奏過,雖然在部分音調上有所不同,但我想我不會認錯——《勇敢的心》?」

  迪莉婭愣神過後顯得有些激動,她攥著自己的裙角,忐忑又興奮地細聲說道,「沒想到這裡也有人知道這首曲子,這是我媽媽教給我的,艾登每天都要聽著他才能入睡……」

  福爾摩斯點了點頭示意知道了,不過他並沒有什麼精力和興趣傾聽少女的回憶,他只是思索片刻,複又開口問道,「你是什麼時候來到倫敦的?」

  「兩年前,」迪莉婭的語氣明顯親近了很多。

  兩年前?這個時間點無疑透露了很多資訊和問題——比如,聖勞倫斯孤兒院裡的「生意」至少持續了兩年以上;失蹤的孩子遠遠比想像裡的更多;亞當斯‧杜安是否很早就開始和莫里亞蒂開始進行交易;他們的據點究竟有多麼廣而遠,居然在地圖上可以延續至蘇格蘭;他們利用這個孩子還做了什麼其他不可告人的罪行……

  一瞬間福爾摩斯就已經思考到了其他人難以企及的細節,諾拉雖然沒有他想得那麼深遠,但同樣也注意到了一個關鍵的問題。

  她的目光在迪莉婭柔滑的金髮,海藍色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白皙如雪的肌膚以及瘦削抽長的身段上掃過,皺了皺眉,「迪莉婭,也許這個問題很不禮貌,但我仍然想問你……你很漂亮,據我所知大部分買家應該非常喜愛你的容貌,可你為什麼……仍然留在孤兒院?」

  諾拉雖然放輕了聲音,表情也顯得小心翼翼,但迪莉婭仍然受打擊地退後一步,咬著嘴唇,似乎感到羞愧又羞恥,福爾摩斯還沒有任何反應,反倒是旁邊的雷斯垂德忍不住開口了,「小姑娘,有什麼委屈儘管說出來,福爾摩斯先生和夏普小姐都是值得信任的人——」

  諾拉和福爾摩斯齊齊瞥了他一眼,雷斯垂德訕訕地清了清嗓子,不說話了。

  「他們、他們說我的臉很值錢……」迪莉婭聲音細細的,她不想吵醒艾登,但忍不住內心的委屈,眼眶都紅了,顯得非常害怕,「他們說等今年就要送我去一個好地方,我在那能夠賣到最大價錢……」

  她全身都在顫抖,「我知道那是哪兒,朱蒂也很漂亮,她就被賣到那裡去了,我再也沒見過她,院長也不肯告訴我她的下落,但我知道……那些人……那裡的人……他們喜歡年幼的女孩……」

  迪莉婭沒有明說,但所有人都知道她究竟指的什麼,看向這個孩子的目光不免同情更多了。富人難免都有些癖好,很多人喜歡猥褻美貌的幼童在他們的圈子裡也不算秘密,有需求自然就會有生意,倫敦這樣的地下場所不算少,雷斯垂德對此多少也有些瞭解,只不過他的職責不在此,也無法杜絕這種現象罷了。

  「給我們一個具體的位址,或者名字。」福爾摩斯沉聲道,「好好回想……任何一個都有可能因此救出你的夥伴。」

  「我不知道……」迪莉婭喃喃,目光茫然,「他們從不會在我們面前說……」

  「總會有些蛛絲馬跡。」福爾摩斯語氣篤定,「迪莉婭,請務必仔細回想。」

  少女抿著嘴唇,臉色為難,她看上去在努力,半晌,似乎終於想到了什麼,目光一亮,「我記起來了,他們提起過一個人,喊他考柏。」

  諾拉失望地搖搖頭,「這個名字我們知道……還有其他的嗎?」

  迪莉婭沉默地咬著嘴唇,「我不確定……他們說話的時候從來不讓我們在附近,我只隔著門隱約聽到過一個位址……好像是——甜、甜糖?」她的語氣非常不確定。

  「甜糖?」諾拉有些鬱悶,這是糖果廠的名字嗎?

  「甜糖。」福爾摩斯恍然大悟,面對諾拉和雷斯垂德疑惑的眼神,他頓了頓,解釋道,「那是一家有些年頭的暗娼館,裡面的妓-女來自各個國度,據說背後的老闆非常有勢力,有特殊癖好的富人高官很喜歡去那兒——」

  「您瞭解得真清楚。」諾拉淡淡地說。

  「曾經因為一個案子我暗訪過那裡,的確名不虛傳,是一個非常容易引人墮落的銷金窟。」福爾摩斯一臉認真地解釋,「我曾在那經見過一個印度女人,極美,豐潤,大概埃及豔後的風情也不過如此。她哀求過讓我將她救出去,我那時因為查案的緣故不能打草驚蛇。後來她被一位富商買下,半年前的宴會上我見過她,似乎過得不錯……」

  說完,他終於發現周圍人異樣的眼光,頓了頓,然後轉頭看向諾拉——女人臉上沒什麼多餘表情,很平靜,沒有笑意,也沒有怒意。

  太平靜了,以致於福爾摩斯後知後覺地感到了不對。

  大偵探花了幾秒時間仔細觀察她的神色,諾拉仿佛沒看到他的動作,只是語氣平靜地開口,「後來呢?查案破了嗎?」

  「當然——那個為所有女士們跑腿的僕從就是兇手,他愛慕其中一位妓女卻不能得償所願下了殺手。」福爾摩斯下意識地回答完,頓了頓,又看了她一眼,斟酌著語氣慢慢開口,「很久之前為了查案,我也曾經喬裝做過半個月的流浪漢,為此認識了尤金……」

  諾拉淡淡地應了一聲,轉過頭去對迪莉婭微微一笑,說道,「沒有其他線索了嗎,小姑娘?」

  那個笑容讓迪莉婭無緣由地打了個冷戰,怯怯道,「沒有了……我確定。」

  「很好。」諾拉點了點頭,「警長先生,我們有了一個位址,是時候去一趟那個著名的地下暗娼管,見識一下裡面堪比埃及豔後的絕色美人了。」

  雷斯垂德低咳一聲,「我去安排人手。」

  「記得便衣。」諾拉提醒道,「不能打草驚蛇。」

  這個臺詞似乎很熟悉……雷斯垂德瞥了福爾摩斯一眼,大偵探似乎在思考什麼,沒回話,於是雷斯垂德搖了搖頭,轉身離開了。

  「如果救出了你的夥伴,我們會告訴你的。」諾拉對迪莉婭說,「在這兒你們會很安全,不用擔心……很快你們就會被有善心的夫婦領養,不會過之前那種生活,我保證。」

  迪莉婭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她滿懷感激地細聲開口,「謝謝您,夫人。」

  「我可不是夫人,」諾拉眯起眼睛笑了笑,「而且大概很久都不會擔得起這個稱號。」

  「那……謝謝你,小姐。」迪莉婭很懂事地換了一個稱呼,她回頭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甜的弟弟,眼裡露出純然的滿足,對她們彎腰鞠躬,「您拯救了我和艾登,不僅僅是性命……我們一定不會忘了你們的幫助。」

  諾拉微微一笑,和他們道了別,轉身離開了。

  福爾摩斯若有所思地看著諾拉的背影,沒有動,迪莉婭忍不住說了一句,「那位小姐似乎在生氣……您不追上去向她解釋嗎?」

  「解釋?」福爾摩斯似乎有點疑惑,「因為什麼?」

  迪莉婭從小顛沛流離,比常人更懂得察言觀色,此刻卻有些哭笑不得,「她應該是您的未婚妻吧……您看不出來,她因為您去過『甜糖』而不高興嗎?」

  「因為這個?」福爾摩斯挑起眉,思索幾秒,最終朝她點了點頭,「我明白了,謝謝。」

  「不不不,不用謝,」迪莉婭連忙揮手,怯怯地笑了笑,「她是一個非常溫柔能幹的女士……你們很般配。」在她的成長生涯裡除了母親以外,很少有對她表露出善意的女人,她不免對剛才的女士很有好感,她很希望她能和這位先生得到幸福。

  福爾摩斯沒有再多說什麼,道別後轉身離去。

  雷斯垂德正在大廳裡囑咐接下來要做的事情,看見福爾摩斯打了個招呼,「嘿,福爾摩斯,諾拉剛剛出去了,我們在貝克街匯合?」

  「可以。」福爾摩斯沉穩地點了點頭,然後頓了一下,「不過在此之前,我有些私事必須完成,如果您到了貝克街,請在門外稍等片刻。」

  私事?雷斯垂德愣了愣,他很少從這位偵探的嘴裡聽到類似的詞彙,夏洛克‧福爾摩斯雖然有時候自大孤傲了些,但設計案子他一向是十分專業的,他還是第一次見到他不那麼專注的模樣。雷斯垂德還想要多問什麼,就見福爾摩斯急匆匆地大步走了出去,風衣擺在門口打了個旋兒,人影已經不見了。

  什麼樣的「私事」會讓一向鎮定的夏洛克‧福爾摩斯這麼匆忙……但願不是關於那位諾拉‧夏普小姐,她給大家的印象一直都十分精明能幹——而精明能幹的女性一旦不依不饒起來,可比尋常那些溫柔又善解人意的淑女們難搞定多了……最近正在追求著一位商鋪女老闆的雷斯垂德心有戚戚地這麼想。

第88章 八八

  福爾摩斯在離員警廳不遠的路口看到了正依靠在牆上等待的諾拉。

  對方穿著她那身量體裁剪的黑色長裙,頭髮依然紮得高高的,顯得既神氣又俐落。不過她這副朋友們早已習以為常的裝扮很明顯不符合當下淑女的穿衣潮流,過往的行人投以異樣目光她似乎完全沒察覺到,用手擋在額前,眯著眼睛似乎在沉思。

  ……關於沉思什麼福爾摩斯不太想弄懂——諾拉的脾氣非常不錯,至少在「容忍夏洛克‧福爾摩斯」這一點上她堪稱女性界的翹楚人物。大多數女士對福爾摩斯的第一印象會十分不錯,認為他既沉穩又彬彬有禮,但接觸時間超過一周就會難以忍受他的許多古怪癖好,加上他在生活品質上的懶惰,對待金錢上的疏忽態度……女士們往往到了最後都不會將他列入「黃金單身漢」物件。

  但諾拉從來不會這樣想,福爾摩斯摸了摸鼻子——她看上去總是那樣明亮又生機勃勃,愛好之一就是和他調侃拌嘴,但事實上她很少會為福爾摩斯某些過於毒辣的言辭而變色發怒。回想起這近五年裡他們相處的所有畫面,似乎她唯一一次真正的鬧彆扭,只在耶誕節那次美妙而又回味無窮的談話後。

  噢,那可真的是一次永遠值得銘記的里程碑大事件。

  而看上去,似乎第二次機會來了。

  關於諾拉為什麼對他去暗娼館查案這件事態度奇怪,福爾摩斯起初當然是毫無頭緒,不過他足夠聰明反應也足夠快,在走出員警廳的這十幾步的過程中他已經漸漸明白過來,並且對此感到了由衷的……咳,新奇。

  他之前一直以為女人這種生物,在接近六十年的時間裡流一周的血也不會死,卻總因為一些毫無意義雞毛蒜皮的瑣碎而哭泣生氣,喜歡向那些有錢人展示她們柔美動人的軀體但同時也會愛上窮小子不可自拔,感情用事起來完全不可理喻……是的,夏洛克‧福爾摩斯並不喜愛女性這種生物,甚至認為她們之中的某些品性很多時候在短暫的人生中顯得累贅多餘……直到現在。

  諾拉‧夏普,那個一向霍達聰慧又狡黠的女人,因為他的一句無心之失……她嫉妒了。

  嫉妒……福爾摩斯情不自禁地揚起唇角,微笑。作為七宗罪之一,嫉妒一向是一種非常可怕的情感,它由於怨恨且察覺別人享有之利益,於是欲將其占為己有……噢是的,「占為己有」,這個詞從未像此刻這樣聽起來美妙而悅耳,它仿佛向他打開了一扇新旅途的大門,而後面的世界毫無疑問,會比他想像中更奇妙,更精彩,更有趣。

  他幾乎是迫不及待想要去探索一番了。

  諾拉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她沒有回頭,只是懶洋洋地按了按自己的額頭,用拖長的,像是睡著了般漫不經心的語調說道,「想好了怎麼去那個到處都是絕世美人、充滿了異國奇香和曼妙*的銷金窟了嗎?」

  「銷金窟?」福爾摩斯頗為有趣地笑了,「這倒是新奇的稱呼。」

  諾拉瞥了他一眼。

  福爾摩斯狀似思索地沉吟了幾秒,他的手揣在大衣口袋裡,微微傾過身體,灰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側臉,用一種非常冷靜的,幾乎是陳述的語氣開口道,「您知道我視查案為生活裡最大的樂趣。」

  諾拉不置可否。

  「沒有任何其他的興趣可以比得上它。」

  諾拉奇怪地轉頭看著他,似乎在思考他的用意。

  福爾摩斯繼續說道,「而且我毫不誇張地可以這樣說,您擁有和我相同的興趣……以及目標。」

  諾拉慢慢直起了身體,目露警惕——他這是想幹什麼?

  她眯著眼睛上下打量他,福爾摩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任其注視,表情依舊鎮定,「為了查清真相我去過許多地方,扮演過許多不同的人,甚至曾經有一段時間險些因此送了性命……但我仍然非常高興地繼續著我的工作……」

  「您到底想說什麼?」諾拉直接問道。

  福爾摩斯斟酌了一會兒,才緩聲開口,「hmm……我的意思是……您知道的,那只是為了查案,弄清真相比其他事情都要重要。」

  諾拉慢慢明白過來,她似笑非笑地看著福爾摩斯,不作回應。

  大偵探等了一會兒聽不見回答,他愣了一下,然後清清嗓子,注視著諾拉的雙眼,非常非常冷靜地告訴她,「我對其他女人沒有任何興趣……無論她們的容貌有多麼美麗,她們對我來說就像一堆毫不起眼的符號。」

  「……當然如果有一天您因為案子而不得不去這種地方,我也會非常諒解。」

  諾拉被他這一本正經的語氣逗笑了,她繃住臉,挑高眉毛,語氣淡淡的,「噢,那麼我對您來說,又是什麼符號呢?」

  福爾摩斯毫不猶豫地回答道,「任何一種都不是……您終結了所有符號。」

  諾拉一愣。

  笑意漸漸抑制不住地從眼角和唇角漫了出來,她歎氣著搖了搖頭,「您真狡猾,偵探先生……可我不得不承認,您的狡猾讓我該死地,非常高興。」

  「我的榮幸。」福爾摩斯微微一笑,然後屈起胳膊,「shallwe?」

  …………

  所謂的「甜糖」據福爾摩斯所說位於傑明街附近一條深巷子不起眼的一個門後,作為一個開門營業的商鋪,它的位置的確很偏僻難尋,在門口還有兩個一臉橫肉的大漢保鏢,那彪壯的身形已經可以擠滿整個巷口。諾拉和福爾摩斯在不遠處觀望了一會兒,她正思考究竟該怎麼才能不打草驚蛇地進去,就聽見福爾摩斯十分冷靜地開口,「這裡的老闆恐怕因為上次的事情不會歡迎我,而做生意的人很遺憾記性都不錯,她認得我的臉,這樣貿然進去毫不意外我們會被打包扔出來。」

  諾拉很配合地問了一句,「要怎麼做?」

  福爾摩斯向她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她稍等片刻,轉身走出了巷子。不多時有個和他同樣身材的人轉了進來,諾拉定睛一看——這個人滿臉鬍子,肚子微微凸起,並且他用十分倨傲的口氣向她說了一句,「上一杯你們這兒最好的波爾多紅酒。」

  這個聲音並不屬於福爾摩斯,油滑又帶著慣性的居高臨下……如果不是她太熟悉對方那雙眼睛以及裡面的神色,她幾乎都要認不出眼前這個人是誰了!

  諾拉驚奇地上下打量,然後指著他的肚子,瞪視,「上帝,你都幹了些什麼?」

  「小伎倆,」福爾摩斯不屑一顧地抬了抬下頷,自得道,「一些有用的裝扮手段,讓同一個人可以擁有多個完全不同的身份……瞧,您也不能立刻將我認出來,更別談那些只認錢和金子的蠢貨傻瓜。」

  假鬍子,腹部塞著裹了些許膠質的衣服,奇怪的走路姿勢,以及完全不同的嗓音……不得不說,福爾摩斯在某些方面真的算得上手段高超,技藝豐富。

  「期待您哪一天能夠裝扮成一位高挑美麗的淑女。」諾拉忍不住笑容地調侃,「我保管會將所有能夠想到的稱讚之詞都留給您。」

  福爾摩斯煞有介事地整了整領結,讓它松了一些,似乎完全沒聽到這句話,依然用怪異的油滑強調說道,「走吧,甜心,快樂的時刻就要到了。」

  諾拉嗤地笑出了聲,她抿住嘴唇才讓自己吞回了笑意,揉了揉臉頰迫使神色重歸正常,才挽著他的手臂走向「甜糖」。

  「來人是誰?」其中一個大漢打量二人,皺眉,「嘿,女士是不能——」

  福爾摩斯動作迅速地往他的手裡塞了幾張紙幣,對方立刻就不說話了,於是他高傲地抬了抬下頷,挽著諾拉走了進去。

  一陣濃郁的,似乎是多種氣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立刻撲了過來,即使是諾拉這樣極少使用香水的女漢子,也聞出了茉莉,玫瑰,麝香以及肉桂的香味。雜合在一起令人瞬間腦子裡變得熏熏然起來,加上這個房子裡昏暗的玫瑰紅燈光,腳下踩著極為柔軟的地毯,到處都掛有厚實的天鵝絨窗簾,蕾絲帶以及散落在地上的絲巾或者手帕,入目都是女人雪白柔軟極具誘惑力的*,曖昧充滿*暗示的輕笑呻-吟……這個地方的確很容易使男人放鬆警惕,流連忘返。

  諾拉掃視一圈,這裡的女人的確每一個人都很漂亮,而且難得是漂亮得柔媚,風情各異,特色獨顯,黑皮膚白皮膚甚至東方人種俱全。她眼看著一個紅色長直發垂落到腰,披著鬆鬆垮垮床單,赤著雪足,一臉慵懶的美人從她們身前走過,還帶著曖昧笑容地朝她撅了撅紅唇……是的沒錯,朝她而不是福爾摩斯——她就覺得整個人都不自在起來。

  「噢夏利,」諾拉感歎,「每一個人來這裡查案的員警大概會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或者女人了。」

  福爾摩斯,「……咳。」

第89章 八九

  「喲,什麼時候我們這兒居然來了一位女客人?」

  諾拉回過頭,體型豐滿嬌小大約三十五歲數的英國女人站在他們後面,她有一雙很淡的綠色眼眸,畫著極為精緻的濃妝,臉微圓,看著有種世俗的精明市儈。豔紅色的束腰長裙,非常醒目的血色紅唇,拿著一把小扇子,在胸前微微扇動,一眨不眨地打量著他們,似乎在思考什麼。

  「你是這兒的老闆娘?」福爾摩斯用那古怪油滑的嗡嗡聲問道。

  對方露出一個笑容,狡詐地撅起嘴唇,聲音如同濃稠融化的巧克力一樣甜蜜,「噢是的,先生,我就是這兒的老闆娘艾拉,您瞧著可面生,帶著您的夫人來找樂子?……這可是我第一次見。」

  福爾摩斯不耐煩地從鼻子裡噴出一響氣,抬了抬下巴,倨傲地說,「門上可沒說不準帶女士一同進來,難道你不願意接下我們的生意?害怕你這兒的姑娘不夠漂亮?」

  艾拉眨了眨眼睛,「怎麼會呢,先生,只要有錢,我們什麼都可以滿足您……如果這位夫人不介意的話。」

  諾拉挑眉,「我不介意,我也想來開一開眼界。」

  大概是平日裡艾拉接待過的客人種類多樣,各種奇葩都有,對於這種「夫妻」組團來嫖-妓的事情她並沒表現出過多的驚訝,吃吃笑了笑,嬌聲道,「這可讓我長了眼……我接下你們的生意,先生們女士們,你們喜歡什麼樣的姑娘?我這兒什麼品種都有,來自東方的美人兒細皮嫩肉嬌小玲瓏,印度女人身段妖嬈到客人恨不得死在她的肚皮上,還有那些聽話活計又好的黑珍珠們,加勒比海岸風情的棕色皮膚美人兒……」

  諾拉囧囧有神地聽著這位妓-院老闆娘如數家珍,不知為何就有種她在報菜單的即視感——我這兒有新奧爾良烤雞披薩,田園風味的時蔬香腸披薩,還有香氣清新宜人的水果兒披薩,客人您想要來哪一樣呢?

  她有一種馬上就會破功笑出來的衝動。

  好在福爾摩斯馬上將她從這種尷尬的境地裡拯救了出來——胖胖的嫖-客在一番深入的思考過後,果斷搖了搖頭,面露嫌惡,「我不要那些骯髒的人種來伺候我,我喜歡白皮膚的更乾淨的……你們這兒半年內來年紀小的姑娘有多少?」

  艾拉眯眼笑道,「多到您可以玩不膩,先生。」

  這個答案讓諾拉心裡一震,只不過半年就有如此多的少女被賣到這裡來?這底下究竟有多少骯髒的交易是還未被發現的?多少年輕漂亮的姑娘在這兒被毀了一生,而她們本來可以擁有更明亮的前途?

  諾拉並不是什麼瑪麗蘇,曾經為了完成任務她也曾目睹許多黑色交易的發生,或者她也曾是那些交易裡的一份子,她瞭解人類會為了利益做出什麼違背道德的醜事,也許是在福爾摩斯身邊過的日子太過安逸,她幾乎都要忘記上一次有過這種心情究竟是什麼時候了。

  這樣一宗性質惡劣的拐賣人口案,如果被揭發出來,裡面的水不知道會有多深多濁,她們一己之力遠遠做不到完全動搖這個流水線交易的龐大根基。

  她對此太有經驗了,律法從來都是建立在特權的基礎上,有權有錢的人可以毫無顧慮地蔑視它,踐踏它,淩駕於法典之上。不提那位地下犯罪王國的帝王,就連一個前任員警廳廳長,他們都無法有萬全之策來應對。代表正義和利劍的員警之首都參與到了這宗骯髒的交易之中,他們怎麼能指望從其他員警那裡得到有效的援助?

  而且這裡是英國,大不列顛王國,資本主義,落後的十九世紀,自由與公正在金錢的效用下根本毫無意義,沒有多少人會在意今天失蹤了多少流浪兒,多少無辜的女孩被賣到了這種地方,他們更願意欣賞報紙版面上的日不落輝煌事蹟,讚頌女王,或者某位名人的八卦。

  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是孤軍奮戰。可她也很清楚,福爾摩斯一定不會放棄的,即使這個案子很有可能使他身敗名裂,或者身陷囹圄,在沒有找到真相抓住罪犯之前,他比誰都要執迷不悟。

  真不幸,恰恰她也是這種人。所以註定這將會是一場艱辛看不到亮光的旅途。

  「我想要先驗驗貨。」她聽見福爾摩斯這樣說。

  在老闆娘還沒回答的時候,福爾摩斯從口袋裡掏出一疊紙幣,艾拉立刻住嘴了,笑眯眯十分熱情地招呼道,「沒問題,當然沒問題了先生,您稍等,我會給您叫來您要求的好貨色——白皮膚,年輕,乾淨,半年內……還有什麼其他要求嗎?」

  福爾摩斯裝模作樣地想了想,然後搖了搖頭,倨傲地開口,「就這麼多了,你立刻就將她們找來,別讓我和我的夫人等太久。」

  「沒問題,」艾拉吃吃笑著走開了,還不忘吩咐侍從給他們倒上一杯上好的波爾多紅酒。

  諾拉端著高腳杯搖了搖手裡鮮紅澄澈的液體,坐在小單間內柔軟舒適的沙發上,覺得頗為有趣,「您怎麼知道她會給我們端上波爾多紅酒?」

  福爾摩斯摸了摸自己的小鬍鬚,嘴唇一翹,「您可不要小瞧我的記性,上次來這兒的時候,我聽到有人這麼說過,而您對他的身份不會感到意外的。」

  「噢?」諾拉感興趣地放下杯子,「是誰?」

  「塞西爾‧杜安,」福爾摩斯依舊摸著他的假鬍子,似乎覺得很有趣,「您還記得他嗎?」

  「當然,」諾拉回答,「亞當斯‧杜安的兒子,那位芙頌‧奧斯曼小姐的丈夫……他居然在自己父親經營的妓-院裡尋歡作樂?」

  「我倒認為,那位塞西爾先生並不知道這是他父親的產業。」福爾摩斯思索,「據我所知,他可算不上有腦子的繼承人,他花在和女人鬼混的時間比和他與父親待在一起的時間都要長,更別提為了打發那些女人揮霍的金錢。亞當斯‧杜安是一隻狡猾的狐狸,他必定不會讓這樣的兒子來繼承他辛苦得來的地下妓-院……相信我,如果真是這樣,塞西爾先生絕對會毫不猶豫地先將這裡的所有美人都懷上他的孩子,理由:驗貨。」

  諾拉卻露出一個笑容,她眨了眨眼睛,湊過去,聲音極低,「既然我們一時半會找不到那位廳長的破綻……不如,先給他來點小麻煩開胃怎麼樣?」

  福爾摩斯反應很快,「你的意思是告訴他——」

  「噓,」諾拉狡猾地微笑,「我記得那位柔弱動人的芙頌‧奧斯曼小姐並不像是心甘情願嫁給塞西爾先生的?那麼您認為,在經歷了如此不堪骯髒的婚姻生活,天天面對帶著其他女人脂粉味回家的另一半,她會不會也想要做點什麼,來報復她那位品性狼藉使她不幸的丈夫呢?」

  「我相信您一定有『熟人』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地告訴她的,對嗎?」

  福爾摩斯心照不宣地笑了,他挑起眉,「我從不讓您失望,女士。」

  千里之堤,毀於蟻穴。一個色澤鮮豔蘋果的腐爛,往往是先從內部開始變質的。

  希望那對夫婦不要讓他們失望才好。只要亞當斯‧杜安露出一點自亂陣腳的前兆,他們就有了可趁之機。

  「為什麼格萊森和雷斯垂德他們還沒來?」諾拉忽然想到了這一點,「按理說他們應該早就到地方了才對。」

  正在思考究竟找哪位「熟人」的福爾摩斯一頓,他的嘴唇繃緊起來,倏然站起身,面色微變,「不對勁——雷斯垂德一向愛搶功勞,他會像影子一樣牢牢跟在我的身後,一定有什麼人半途攔住了他。」

  諾拉也站了起來,她的面色很冷靜,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說,員警廳裡有內線?」

  「完全有這種可能。」福爾摩斯邊說邊撥開厚實的門簾,露出一個小縫隙,望去——外面很安靜,詭異的安靜,剛進來時那曖昧的調笑,低緩的呻-吟,以及隱約的歌聲都消失了,似乎所有人都在一瞬間走光了。

  「噢。」福爾摩斯放下簾子,眨了眨眼睛,注視她,「看上去我們自投羅網了,再次。」

  諾拉聽後,立刻對他說道,「退後幾步,夏洛克。」

  福爾摩斯非常順從地照做了,諾拉毫不猶豫,掀開窗簾,拿起壁爐上精緻的鍍金燭臺就用力向窗子砸去!

  砰——玻璃頓時四分五裂,刺耳的碎裂聲響起。諾拉用手護著臉將其餘礙手礙腳的玻璃都砸碎,然後指著妓-院敞開的後路,說道,「跑!」

  她拉著不太方便的裙子,動作俐落地從窗子口跳了出去。然後回過神,臉上剛剛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就立刻僵硬了。

  福爾摩斯還站在屋子裡,一把小手槍頂著他的太陽穴,他的表情有點無奈有點傷神,對她作出一個滿懷歉意的表情。

  他的身後,方才見過的裹著床單而此刻穿著整齊長裙的紅發女人,笑盈盈地用另外一隻手對諾拉揮了揮,作出一個飛吻,「哈羅,又見面了,小美人~」

  「幹得漂亮,」艾拉從門簾後緩步走了進來,她臉上的笑容既輕蔑又得意,「福爾摩斯先生,我們可算是好久不見了。」

  「是嗎?」福爾摩斯面色不動,依舊鎮定,「可我並未感到想念,夫人。」

  「這身裝扮不錯,我差點就沒認出您。」艾拉用扇子遮住紅唇,輕笑,「沒想到您還給我們帶來了一個驚喜——諾拉‧夏普小姐,你可比照片看上去更美麗動人呢。」

  諾拉麵無表情。

  紅發女人的槍穩穩指著福爾摩斯,艾拉的眼睛忽然移到了她身後,一向精明的臉上顯出忌憚和恭敬的神色,立刻躬身,語氣極為傾慕柔和,「您來了,先生。」

  諾拉倏然轉頭。

  沉穩的腳步聲慢慢接近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現在她的視線裡——高個瘦削,穿著黑色的大衣,留著刮得很齊的鬢須,臉上帶著那種知識人特有的彬彬有禮而又含蓄內斂的微笑,散發出一種令人不由自主感到仰慕的風度,就像一個老派紳士,一舉一動都是書中所撰寫的典範。

  他的身後跟隨著幾個諾拉很熟悉的人——代號瑪麗安的希臘美豔女人,以及神槍手塞巴斯蒂安‧莫蘭上校。

  即使她從來沒看清過莫里亞蒂的面容,她印象裡只有一個極為模糊的背影和背光的側臉,但毫無疑問,這個站在她面前四十歲左右氣度非凡的男士,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詹姆斯‧莫里亞蒂。

  她輕輕吸了口氣。

  「我以為下一次我們的見面會在更舒適的地方。」對方開口了,聲音低沉平和,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內斂韻味,他的眼眸裡似乎也浮現著微笑,整個人看起來平易近人極了,「……但似乎每一次的結果都出乎意料,不是嗎,福爾摩斯先生,夏普小姐?」

  她沉默不語。

第90章 九十

  關於走哪兒去都能自投羅網這個問題,諾拉的內心幾乎是崩潰的。

  而這回不會再有上次那樣的好運氣可以正好等到員警來將他們拯救與水火之中。既然莫里亞蒂出現在了這裡,那麼就一定代表著雷斯垂德他們會被各種意外拖在半途之中,他們趕不到這裡來及時解圍的。

  「珊德拉,」莫里亞蒂微微一笑,他拄著一根通體打磨光滑的紅木拐杖,站得筆直,語氣溫和得體,聽上去就像在呼喚自己的老友,「放下槍。老朋友見面,我們應該更有禮貌一些。」

  紅發女人非常溫順地收起了手槍,艾拉撇了撇嘴似乎不以為意,但她不敢在莫里亞蒂面前說什麼,用扇子遮住了自己半張臉,斂去所有表情。

  莫里亞蒂目光轉移到福爾摩斯身上,他用拐杖點了點地面,微微抬起了下巴,嗓音低沉柔和,「好久不見,夏洛克‧福爾摩斯,當然,在此之前我必須恭喜您。您差一點就要找到那位美麗的裘蒂小姐,偵破這件案子了……非常遺憾。」

  「對我來說,這可不是『差一點』這麼簡單。」福爾摩斯看上去應對自如,「不幸的是,莫里亞蒂,你永遠都比我們快上那麼一步——當然也許是因為這件所謂的案子根本不過是你閒暇時間用來取樂我們的益智遊戲。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認,你確實有一個人類第一流的頭腦,就像蟄伏於蛛網中心的蜘蛛,安然不動,但熟知每一絲蛛網的震顫……別人都叫我諮詢偵探,那麼毫無疑問,我應該稱呼您『犯罪界的拿破崙』,罪惡的顧問。」

  「我喜歡您贈與我的稱呼,」莫里亞蒂頷首,微笑,「那麼和上一次我們不那麼愉快的見面相比,這一次您又知曉了關於我的什麼事呢?」

  「我樂於和您分享,但不是現在。」福爾摩斯聳了聳肩,「誰知道您會不會惱羞成怒殺人滅口呢?我瞧您身後那位美麗的小姐眼神可不友善呢。」

  莫里亞蒂微微側過頭,看了一眼瑪麗安,對方立刻色變,垂下頭恐懼地縮起了肩膀。

  「我為她道歉,最近在管理下屬這事兒上我有所疏忽,希望您原諒她的魯莽無禮。」莫里亞蒂再次轉過頭來,目光慢慢移到了諾拉身上,微微閃爍,「噢,美麗動人的諾拉小姐,您看上去比之前更加光彩照人了,看來福爾摩斯將您照顧得非常好。」

  諾拉一點都不意外他會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她下意識地收緊肌肉,相反臉上卻露出一絲笑容,「謝謝稱讚……m先生,您比上一次我見到的更顯得年輕英俊了呢。」她完全睜著眼睛瞎說,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其實她根本就沒有看清過莫里亞蒂的真容。

  對方毫不介意,他甚至頗為有趣地輕聲笑了笑,似乎感到很好奇,「不得不說你們比我想像中更要自信……我想你們知道這兒屬於誰,可依舊來了——兩個人。」

  「對於這個問題,我想答案您應該非常清楚。」福爾摩斯緩聲回答,「當決定查明這個案子的時候,我們就已經不再畏懼任何可能發生的危險……我想不需要我們再重申關於膽量的問題,因為在這事兒上,策劃了無數犯罪的莫里亞蒂你感受應該最清楚。」

  「你——」莫蘭上校面色一沉,似乎覺得老闆被冒犯了,上前一步,被莫里亞蒂一個眼神攔了回去,眼神憤憤。

  「您的口才一如既往的優秀。」莫里亞蒂完全不生氣,甚至饒有興味地眯了眯眼,「不過這回可不同以往,福爾摩斯,這次您又將怎麼從我的面前逃走呢?——我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要知道您可算是我最近唯一的樂趣了,千萬不要剝奪了它。」

  「上次您手下手裡可沒有槍。」福爾摩斯攤開手,「但這次不同了,莫里亞蒂,更別提我還帶來了一位女士。」

  莫里亞蒂優雅地微笑,「你想要麻痹我,福爾摩斯。女士?噢是的,諾拉小姐的確是一位女士,但我同樣很清楚,她可不是什麼柔弱溫順的女人,就算比起瑪麗安來也不逞多讓,不是嗎?她驚喜了我許多回,當然最讓我感到驚奇的是,她讓夏洛克‧福爾摩斯視她為平生最珍奇的寶藏,太多比她更美麗的女士都做不到這一點。」

  這句話讓原本就不滿的瑪麗安面色更陰森了,只是她低著頭,沒人可以看到她的表情。

  福爾摩斯挑了挑眉,不動聲色,「的確如此。」他不欲對此多談,很明智地選擇了轉移話題,「那麼現在,您是來阻攔我們,還是來解決我們呢,神秘的m先生?」

  莫里亞蒂揚起嘴唇,他的眼角彎成了一個儒雅的弧度,一隻手拄著拐杖,一隻手則背在身後,不急不緩地開口,「都不是……事實上,我到這兒來,是為了『看』你們而已。」

  看?

  「聽說諾拉小姐身手非常不錯,瑪麗安一直很想要知道,如果比一比,她們之中究竟誰才會是贏家。」莫里亞蒂似乎沒有看到瑪麗安陡然驚喜的表情,依然氣定神閑,「正好,塞巴斯蒂安槍法不錯,對近身搏鬥也有一些研究,也許你們可以比試比試。」

  「就這樣?」福爾摩斯揚眉。

  「到現在為止,就這樣。」莫里亞蒂微笑著回答,「也許您不會相信,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想要找到一個稱心的對手或者夥伴是多麼難得,我熱衷於玩遊戲,各種各樣的遊戲我都能掌握得很好。而您是一個不錯的對手,我也非常樂意和您玩這個有趣的遊戲。甚至我可以保證,在遊戲結束之前……您都會很安全。」

  「那麼我的朋友呢?」福爾摩斯對這個近乎侮辱的保證保持著十足冷靜的態度。

  「那將由您決定了。」莫里亞蒂如此回答。可對他們來說,這分明是威脅,即使福爾摩斯在破案和推理上是個天才以及個中好手,也會對此感到束手束腳,因為他很明白一旦涉及動搖莫里亞蒂犯罪帝國的根基,他的伴侶和朋友們就會瞬間陷入巨大的苦難和危險之中。

  莫里亞蒂的確是遊戲贏家,他將這個荒唐遊戲的規則設立得非常明確——你可以在我的監視下作出一些有趣的事兒,但那僅僅是「有趣」,絕不包括阻礙我的計畫,你只能取悅我,順應我之前就寫好的劇情走下去。記得千萬不要玩過界,否則等待你的將是痛失所愛,滅頂之災。

  諾拉對此一點都不會感到意外——事實上她見過不少這樣聰明絕頂的高功能反社會分子,他們一般有著很高的智商,學識非常淵博或者精通某一種學問,通常是醫術或者毒理這種應用廣泛的技能。這種人擁有高度攻擊性,對謀害人命缺乏道德上的羞愧感,作案動機一般受情緒欲-望驅使,憤世嫉俗,在殺人後往往會留下線索挑釁警方,既希望案子被偵破得到重視,可又為員警的束手無策而感到沾沾自喜。而莫里亞蒂,毫無疑問,則是他們之中的佼佼者——他極度聰明而又極度自負,表面優雅謙和一派紳士風範,但毫無疑問他的心地是冷酷缺乏良知的,對於「人」他衡量的價值只有一條:有用的或者無用的。

  而顯然,諾拉和福爾摩斯現在的定位搖擺於兩者之間,或者偏向於前者,她們過於弱小,難以對他構成有力的威脅,因此他留住了她們的性命,選擇居高臨下,興味盎然地看著他們在迷宮中掙扎,呐喊,最後因為失敗而沮喪,絕望,他從中能夠得到極大滿足。

  「你覺得這個提議怎麼樣,福爾摩斯?」莫里亞蒂微微挑起眼角,「來吧,打敗我的手下——我可以將裘蒂送給你們,作為勝者的獎勵。」

  他用的是「送」而不是「還」,可見他心中對他人生命的漠視。她敢保證就算是忠誠他多年的瑪麗安和莫蘭上校,也許地位都只會比路邊隨處可見的流浪漢高上那麼一點。

  但他們不能拒絕這個建議——在現在這種一觸即發的情況之下,除了答應這種近乎侮辱性的要求,他們別無他法。

  「誰先來?」莫里亞蒂從他們的表情之中得到了答案,他非常愉悅地伸出手,作出了一個邀請的手勢,「那麼……女士優先?」

  「……」

  諾拉深深吸了口氣,正準備開口,福爾摩斯卻上前一步,高聲道,「這種事情,當然是我先來,怎麼能讓一位女士搶先?」

  「這再好不過了。」莫里亞蒂嘴角的笑意愈發深刻,他整了整袖口,然後退到一旁,讓出位置來,「盡情欣賞這一場精彩的表演,女士們。」

  莫蘭上校勾了勾唇角,他扭了扭脖子發出劈啪的聲響,慢條斯理地挽起袖子,那雙深棕色的幽亮幽亮野獸般的眼眸裡挑釁和興奮顯露無遺。他走出來,彬彬有禮地先朝福爾摩斯鞠了一躬,繼而不再隱藏地齜出雪白的牙齒,森森地似乎在噬咬對手的血肉,「幸會,福爾摩斯先生。」

  「噢,這對我來說可是不幸。」福爾摩斯咕噥抱怨,他不得不在莫蘭森森然地逼視下敏捷地跳出窗子,歎著氣挽起袖口,最後動作小心翼翼地放下自己的帽子,摸摸鼻子,緩聲開口,「那麼,我們應該從哪裡開始?」

  「從……這裡開始!」莫蘭拖長了音調,當福爾摩斯開始集中注意力聽他下一句話的時候,他卻突然襲了過來——他的動作非常快,迅速到幾乎旁人只看到了一道黑影,五指如電,勾成爪,直襲福爾摩斯面門!

  「噢!」大偵探發出一聲驚呼,他後退錯開一步,同樣敏捷地側臉躲開了這一擊。莫蘭立刻轉而攻向他頭下麵的部位——脖頸,福爾摩斯不躲不避,反倒是迎上前些許,下盤猛然發力,左腿蹬向莫蘭的關鍵部位,照那種力度和速度,不想成為無法人道的男人,莫蘭只好陰著臉收手立刻退後躲開,然後反手合指成掌劈像福爾摩斯的頭部!

  諾拉眼睛不眨地看著二人扭打作一團,一股隱隱迷迭香的香氣在她脖後彌散,她沒有回頭,就聽見瑪麗安湊在她耳測,聲音柔媚微啞,朝她的頸窩吐出一口香氣,調笑道,「……你知道你是打不過我的,對嗎,小姑娘?就像你的夏洛克‧福爾摩斯最後也打不過莫蘭一樣?」

  諾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是嗎?我對此十分懷疑。」

  瑪麗安細長冰涼的手指緩緩撫摸上她的肩膀,那觸感猶如某種陰毒的蛇類,沿著她的鎖骨一寸一寸攀爬,令人驟然起了一陣恐懼的戰慄,她吐氣如蘭,石綠色的眼影令她眯起的雙眸更冷豔嫵媚,仿佛化成了妖,「我不介意你逞口舌之快,可再等一會兒……你就會嘗到我的手段了,小妹妹……你那張紅豔豔的小嘴唇裡不再說出挑釁的話,你會哭泣,你會求饒,你會用你那碎裂的膝蓋跪在地上,哀求我放過你,可事實是我從不放過任何人,我會在福爾摩斯面前親手解決了你,而他則像條狗那樣趴在地上,眼睜睜看著它發生卻什麼都不能做……噢~光是想想這個畫面,就令我整個骨頭都酥麻軟和了呢……」

  諾拉只是微笑,不語。

  「你害怕了?」瑪麗安像無骨動物一樣癱軟在她身上,紅唇幾乎貼上她的耳朵,吃吃地笑,「我查過你,小諾拉……你的確很不錯,比那些只會哭泣的蠢女人們厲害上不少,可你光有聰明的頭腦,卻從沒有殺過人呢……我殺過很多,好的,壞的,男人,女人,甚至老人和孩子……呵,你知道你是無法和我相比的吧?你呢,心腸太軟,嘖嘖,只適合和福爾摩斯這樣聰明卻魯莽的言論家待在一起——當然,如果你現在就求我,我可以讓那個結果來得更痛快一些,好好考慮一下吧,小姑娘——」

  諾拉轉過頭,她翠綠色的眼眸絲毫不見畏懼,只有平靜深邃,和浮現那清透眸光上的微微笑意。她注視瑪麗安半晌,最後彎起眼眸,同樣湊在她耳旁,低低說了一句,「誰告訴你……我沒殺過人?」

  希臘美人短暫地一愣,然而諾拉已經直起身體,轉過頭,專心看著福爾摩斯和莫蘭的搏鬥,微笑如面具一般,貼在她的側臉上。

  瑪麗安眯起了眼睛。

第91章 九一

  倫敦漸漸下起了小雨,平常這個時候福爾摩斯都會窩在自己的沙發中,不是閱讀哪本枯燥乏味的雜刊,就是埋頭書桌弄他的研究或者研究。而諾拉要麼在自己的小公寓中寫著雜記,要麼和福爾摩斯一起窩在沙發中懶洋洋地讀書。客廳一定會點著一盞燈,天氣寒冷的話火爐會燒得旺旺的,一室如春。

  可今天發生了意外——

  福爾摩斯冷靜地側頭再次躲過來自莫蘭屈指成爪的一擊,他彎腰在襲向莫蘭而對方跳開一步躲開的同時,突然抓起地上的一把泥土就朝他灑去。莫蘭猝不及防伸掌揮開,卻丟失了一秒的視野,福爾摩斯趁機閃電般屈肘用力擊打在莫蘭的側腰上,雖然神槍手反應很及時扭腰卸去了一部分力道,但仍被堅硬的骨頭結結實實打擊到了,他的臉扭曲了一瞬間,險些岔氣,慌忙後退幾步,陰森憤怒地瞪著他,喘著粗氣吼道,「你這個——」

  「卑鄙小人?」福爾摩斯聳了聳肩,「我沒記錯的話,是您先襲擊我的。」

  「你——」莫蘭還要上前,莫里亞蒂阻止了他,他似乎沒有看到手下漲紅的臉和咬緊的肌肉,只是淡淡地開口,「你輸了,塞巴斯蒂安,即使是輸者也應當有風度。即使你們看著像打成平手,但福爾摩斯先生卻是用這裡,」他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在搏鬥,這麼拖長下去,你只不過會輸得更難看而已。」

  「下去。」他不容反駁地命令道。

  莫蘭上校即使再心有不甘,也不敢再說些什麼,咬牙切齒地低頭退下了。

  「well,」莫里亞蒂攤開手,饒有興味地微笑,「接下來就是女士們的表演了,有請我們的來自希臘的瑪麗安和來自利物浦的諾拉‧夏普小姐——」

  諾拉從未和其他人說過她的家鄉,因此這個簡短的小介紹無疑說明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莫里亞蒂不僅僅是調查過她,他知道她很多事兒,包括在她成為諾拉‧夏普之前,連她本人都不知道的往事。而更可怕的不是這個,而是——你根本就不瞭解他到底還查到了些什麼,那些連自己都不記得的回憶,以後某天是否會變成他們輸掉這場戰役的致命弱點?

  諾拉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心裡很明白莫里亞蒂玩的這一手心理戰,不過是想要震懾她令她分神,但他同樣也很清楚這並不能起到多大作用,這只是他下意識玩弄手段的習慣而已。她微微眯了眯眼,看著瑪麗安腳步迤邐地慢慢走到了她面前,用細長的手指卷起她柔亮的髮絲,咬著指甲輕笑,「你可以現在就認輸,免得吃太多苦頭,小姑娘。」

  福爾摩斯下意識上前一步,被紅頭髮的珊德拉用槍攔住,提醒道,「別輕舉妄動,福爾摩斯先生,我們想看的是一場公平的較量。」

  「公平?噢這可真是今年我聽過最有趣的一個笑話了,」福爾摩斯毫不畏懼地嘲諷道,「你們讓一個職業殺手對上一個隻會些拳腳功夫的女人——在完全沒有詢問我們意願的情況下,而現在你們卻和我們要求公平?噢,不得不說,即使站在你面前的這位詹姆斯‧莫里亞蒂先生也許是你們心中當之無愧的犯罪帝王,他也會是一位踐踏律法胡作非為的暴君,毫無疑問!」

  「你這個——」瑪麗安勃然大怒,那雙狹長豔麗的妙目驟然間射出極為鋒銳冰冷的寒光,整張臉都變得陰森可怖起來。她無法忍受其他人對莫里亞蒂的不恭敬,一絲一毫都不能忽視,自從十幾歲起遇到這個強大到仿佛無所不能的男人,她從一個落魄受人欺負的落難貴族之女一躍成為這個人倚重的左右手,她視他為平生最大的信仰,她毫不猶豫地出賣色相為他達到目的,不在意手上染滿血腥為他鏟平前途上的一切阻礙,她甚至不要求得到任何回報,能夠站在他的身邊看他操縱帝國的風雲變動就是她一生最為榮光的回憶,這種感情超越了俗世的愛情,他的寬容放縱更令她愈發依賴,又怎麼可能吞得下這口氣——讓一個處處不如他只會耍些嘴皮子的男人嘲諷侮辱那個人到現在?!

  她縮在衣袖裡的手微微一動,然而她心目中的信仰卻用一句話阻止了她,「別擅自違背我的命令,瑪麗安。」

  很平淡的一句話,卻居高臨下充滿了威嚴,瑪麗安一愣,轉頭看向莫里亞蒂,對方也正看著她,目光平靜,深邃無波。

  她咬緊牙齒,什麼都沒說,默默退後了一步,收回手。

  莫里亞蒂這才轉過頭,對福爾摩斯微微一笑,似乎毫不介懷,「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我根本不用懷疑,你這番話的用意和我剛剛說的那句話一模一樣……您想令她發怒,令她失去理智,吸引她所有的注意力——您的確很聰明,揣測人心的本事比我料想中更優秀,不過幾次見面您就明白了她的弱點在哪裡,就像我明白您的弱點在哪一樣。」

  福爾摩斯聳了聳肩,不置可否。

  瑪麗安愣了愣,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她感激地看了莫里亞蒂一眼,目光驟然轉向福爾摩斯,從柔軟仰慕到陰冷痛恨只不過一秒的時間,她露出豔麗冰冷的微笑,用柔媚微啞的聲音告訴他,「我會好好對待你的小美人……來回報您的,福爾摩斯先生,我保證。」

  諾拉無奈地歎了口氣,「夏利,您應該對我有信心一些。」

  福爾摩斯凝視她平靜的側臉,即使他內心深處充滿了不安和擔憂,他的表情依然是沉著冷靜的,在她說完這句話後,他短暫地怔愣了幾秒,思索片刻,然後點點頭,有些釋然又有些羞愧,「您說得對。」

  「您相信我會贏嗎?」諾拉揚起唇角,問道。

  「always.」他這麼回答。

  「話可不要說的這麼快,小美人。」瑪麗安冷冷地笑,「我希望在兩分鐘後,你那柔軟動人的小嘴唇裡還能說出這句無知無畏的誓言。」

  諾拉微微一笑,「莫里亞蒂先生,怎麼樣才算勝利呢?」

  在他回答之前,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要是您的人到死都不認輸,又該怎麼辦呢?」

  莫里亞蒂似乎覺得很有趣,他溫和地笑了笑,眼睛微微眯起,「那麼您想怎麼辦呢?」

  「噢,這位瑪麗安小姐看上去似乎對我抱有極大的敵意,我想只要有一丁點機會,她都會毫不猶豫地下手弄死我,」諾拉攤開手,表情無辜,「可遺憾的是,現在您說了算,萬一我贏了她又不承認,對您的信譽將是很大的傷害,所以呢……我認為,不如我們來設立一個公平的規則——誰最先倒地了,就算輸,如何?」

  「這可真粗魯,」莫里亞蒂微微一笑,「不過似乎很有趣,瑪麗安,你覺得如何?」

  「倒地?」瑪麗安微笑,「當然——我已經迫不及待了。」

  諾拉歎氣,什麼仇什麼怨,她幾乎什麼都沒幹,對面這位蛇蠍美人放在她頭上的仇恨值都可以裝滿整個宇宙了。

  「我們可以開始了嗎?」瑪麗安森森一笑。

  諾拉不慌不忙地先是彎腰將贅餘的裙擺打了個死結以免阻礙行動,然而挽起袖子,將袖口合攏扣上,鬆開了系到脖子上的衣領扣,似乎整個人都放鬆下來了。然後抬起眼,對瑪麗安微微鞠躬,神情沉靜,語氣柔和,「請。」

  瑪麗安一直注視著她這番舉動,眼裡神色微微變幻。這位希臘美人此刻穿得仍然是厚實的天鵝絨束腰長裙,裙擺直拖泥土,還戴著潔白的長手套,整個人顯得既精緻又高雅,配上一絲不苟的豔麗妝容和大紅唇,她連一根頭髮絲都散發出無與倫比的女人味,襯托得對面的諾拉仿佛一個貧寒樸素的賣花女。

  可她此刻卻不敢小看這個從剛才為止就一直不為色變的女人,事實上雖然他們將福爾摩斯以及他周圍的所有人都調查得很清楚,但這個諾拉‧夏普確是唯一一個充滿了變數的角色,她的身上有很多至今她們都不能解開的謎團,如果不是確定了她不屬於莫里亞蒂手下的一員,也許她也會認為這是先生雇傭請來引誘福爾摩斯的演員。

  畢竟,和她所知道的過去的「諾拉‧夏普」相比,她的改變可謂是天差地別。

  這個女人究竟有著什麼秘密呢……瑪麗安唇角悄然揚起一個意味不明的微笑,她的手指動了動,寒光悄然隱匿在她閃爍動人的眼眸深處。

  「記得您的承諾,莫里亞蒂。」諾拉說,「即使我知道它不值一提,但仍然必須這樣提示——將裘蒂『還』給我們。」她不會要求更多,比如知道威廉的下落,因為莫里亞蒂顯然不是一個放任對方得寸進尺的人,她甚至都無法確定他到了最後是否會遵守他曾經的許諾。但事實已經如此,她只好期望他足夠狂妄自大,自信到根本不用在乎這樣一個小小人物會給他帶來的威脅。

  莫里亞蒂臉上是一成不變的優雅笑容,「當然,女士。」

  諾拉的目光移到躍躍欲試的瑪麗安身上——她雖然穿著繁雜的衣裙,但她不敢輕視對方會帶來的破壞力,這是職業殺手最讓人感到可怕的地方。她們對殺人沒有愧疚感,下手從來都是一擊致命毫不留情,而且她們善於將各種各樣手邊的東西變成殺人利器,別針,尖利的髮卡,腰帶,冰塊……誰知道這個蛇蠍美人華美複雜裙擺下的小皮靴裡會不會藏著一把尖銳的餐刀呢?即使她猜對了,莫里亞蒂也不會責怪瑪麗安不守規則的——規則向來都是建立在絕對的強大之上,弱者不配談起這種字眼。

  職業殺手對上職業員警,也許可以為這場表揚起一個最恰當的標題:正義和邪惡的較量?

  最先出手的果然是瑪麗安——她那塗著血紅色甲油細膩修長的手指帶著和表面截然不同的速度和力量,對於一個穿著緊身裙的女人來說,她的身手的確非常厲害。諾拉一開始被她打了個措手不及,尖利的指甲劃過她的脖子,如果不是她及時仰頭躲開了,也許下一秒的場面就會變成血流成河——這個狠毒的女人次次出手都朝著她的致命處,胸腔,脖頸動脈,太陽穴,以及很容易被一擊致癱的脊椎。

  瑪麗安非常熟悉人體的構造,很不幸的是諾拉也一樣。她反手捉住瑪麗安劈過來的手腕,對方立刻蛇一樣滑膩地一個翻轉在她用力扣下之前滑了出去,猝不及防裙擺下的腿用力朝她的肚子踢了過來,諾拉轉身敏捷地躲開了,冷不防眼角瞥見一道冷灰色的光芒在她的之間一閃而過,她的警惕心陡然提高到了極致,幾乎是沒有思考地,下意識地立刻就退後好幾步,幾乎嗅到了冰冷的金屬氣息貼著脖子劃了過去,帶出的風聲呼嘯而去。諾拉眯起眼,看到瑪麗安伸出紅豔的舌頭舔了舔細長手指間夾著的鋒銳刀片,對她挑釁地一笑,「跑得很快嘛……真可惜,差一點就可以割斷你那可愛的脖子了。」

  她的判斷果然沒有錯,這個毒蛇一樣的女人一定會在身上夾帶著致命武器,而可以肯定是,這個刀片絕對不會是最後一個。

  她朝莫里亞蒂投去一眼,對方興味盎然地看著她們的打鬥,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瑪麗安已經違反了規則,於是諾拉收回了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氣。

  「別躲了,小姑娘。」瑪麗安整了整自己盤在後面的長髮,神情略微有些不耐煩,「既然結果是註定的,我真不明白究竟有什麼好掙扎的……為什麼所有人都是這樣,為了一個不可能的希望,讓本來很簡單的事情總是變得那樣麻煩,而我還得花更多的時間去收拾——」

  在她發出一串長長的抱怨期間,諾拉忽然動了——五步的距離,她幾乎是瞬間就跑到了瑪麗安的面前,瑪麗安一驚,話噎在了半途,驚險地向後一跳,結果很不好運地尖尖的高跟踩到了後面的一顆凸起的石子上,整個人突兀地向右歪了歪。雖然她立刻穩住了,但失去先機的人來不及發起攻擊,諾拉趁此肘擊甩在她的側腰上,瑪麗安屈起右手擋住,但沒想到這只是權宜之計——

  諾拉順勢再次攀著她的手臂一把用力扣住,然後向反方向折去,瑪麗安吃痛左手向她抓去,諾拉很冷靜地用另一隻手突然一把扯住瑪麗安束紮得精緻完美的盤發。這下是個女人都無法忍受了,她一臉怒氣地用夾著刀片的手毫不留情地朝諾拉劃去,都不管不顧她幾乎要被折斷的手臂,諾拉短促地冷笑一聲,用她被拉扯下來的長髮圈住那支致命的手,順便纏住她的脖子。瑪麗安驚慌地立刻丟掉刀片,否則那會割破自己的臉。

  諾拉毫不猶豫地用力扯住她的頭髮,然後用另一隻手扣著她的手臂,完全不客氣地用這個姿勢給她來了一個最經典的動作——過肩摔。

  瑪麗安頭皮火辣辣地痛,手臂有輕微骨折,包括硬生生被丟到地上劇痛的脊背。她屈辱地咬緊牙,想要爬起來,卻被迎面而來的一耳光扇倒在地,磕破了牙齒腥氣充滿了整個口腔。她被打蒙了,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呆滯地看向諾拉。

  頭髮微微淩亂衣著不整的女人對她微微一笑,她翠綠色的眼眸亮得驚人,居高臨下,目光充滿輕蔑。

  「這是代替所有被殺害的人還你的耳光,事實上我還覺得遠遠不夠呢,婊-子。」她平靜的臉上每一個細微的波動都顯示出了對這個異國美人的不齒和痛恨,偏偏語氣那麼平和沉靜,「覺得屈服嗎?想要哭泣嗎,求饒嗎,用你那碎裂的膝蓋跪在地上,哀求我放過你,也許我會考慮考慮……不過無所謂了,結果都一樣——你輸了,在你最仰慕敬愛的莫里亞蒂面上,你就像一條無用的狗一樣,輸給了我。」

  瑪麗安臉色瞬間慘白,下意識地就看向莫里亞蒂——這個儒雅的男人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只是那樣平淡地看著她,卻讓她的面色更白了,隱隱帶著恐懼。

  諾拉微微一笑,「我想偉大的詹姆斯‧莫里亞蒂從不留無用之人的。祝你好運,瑪麗安小姐。」

  福爾摩斯凝視她的側臉,那張臉龐算不上多麼漂亮美麗,可此刻看上去卻充滿了讓他著迷的魅力,他幾乎無法從她那帶著微笑的眼睛上移開。毫不誇張地說,如果以後有人問他,愛情對於他來說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他一定會慎重地告訴他:就是現在,就像這樣,如此凜冽,仿佛刮過臉龐的烈風,黑雲冰雹和電光,碾轉了他所有的冷靜和理智,從未像此刻這樣世界瞬間變得安靜了,唯有那一雙幽亮的翠綠色眼眸在閃爍,發光,點亮了他的時空。

  他忍不住嘴角浮現起柔和到不可思議的微笑。

  他的諾拉‧夏普,從來不令他失望。

  always如此。

第92章 九二

  「啪啪啪——」

  莫里亞蒂鼓起掌來,他深邃的眼眸裡流露出盎然興味,似乎對諾拉方才那番表現感到很不可思議,他微微傾過了身體,似乎完全沒看到站起來後的瑪麗安慘白的臉色,用有些遺憾的語氣說道,「福爾摩斯,你的運氣一向不錯,比我更早發現了這份寶藏。」

  「這可不止是運氣而已。」福爾摩斯聳了聳肩,「只不過比你早發現這份寶藏五年罷了。」

  「那麼您是否應該兌現自己的諾言了呢?」諾拉衣袖卷起,裙擺打了結,卷髮淩亂,看上去很狼狽,可眼睛卻亮得驚人,「將裘蒂小姐還給我們。」

  「當然,沒問題。」莫里亞蒂攤開手,「珊德拉。」

  「是。」紅發女人恭敬地收起槍,撩開簾子,沒多久就帶這一個不過十五六歲,面容清秀神態驚恐的姑娘走了出來。

  艾拉似乎想要說什麼,但攝於莫里亞蒂平靜的臉色,最終還是將話咽了回去。

  「裘蒂?」諾拉問。

  年輕姑娘怯怯地點了點頭,她很不安,全身都在輕輕顫抖,目光總是下意識地偷偷瞥向艾拉,明顯是處於恐懼和忌憚。諾拉不動聲色地掠過艾拉的臉,露出一個微笑,手擺在身後朝福爾摩斯做出一個手勢,輕聲道,「那麼多謝了,莫里亞蒂先生……裘蒂,跟我們走。」

  莫里亞蒂微笑著沒有說話,反而是裘蒂站在原地,躊躇不前。

  諾拉皺了皺眉,「裘蒂?」

  「我……」年輕姑娘咬了咬嘴唇,看了艾拉一眼,顫顫巍巍地開口,「我、我不想走……」

  「你說什麼?」諾拉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不想走。」裘蒂終於鼓起勇氣開口,「我、我不想再回去以前那樣的生活了……雖然現在也不好……可是至少,我不用再乞討,在外面到處流浪,看人家眼色……」

  諾拉愣住了,就連旁邊的福爾摩斯都微微一頓,反倒是艾拉輕聲笑了起來,「嘖嘖……瞧見沒有,諾拉小姐,我們的小裘蒂可是自己不願意和你們走呢。她在我這兒,可以過得很好,何必回去跟你們受苦呢,是不是,裘蒂?」

  裘蒂咬著嘴唇,輕輕點了點頭。

  「你寧願做一個千人枕萬人騎的妓-女,也不願意清清白白做人?」諾拉輕聲問。

  裘蒂臉色白了白,沒有說話。可答案分明已經很清楚。

  「裘蒂小姐已經考慮好了?」福爾摩斯問。

  「對不起……」

  「很好。」諾拉點了點頭,她臉色很平靜,語氣也是淡淡的,「這樣我就可以和迪莉婭有所交待,她請求我們帶回來的朋友寧可做一個毫無尊嚴的妓-女,我們已經做到了該做的,我想她不會責怪我們的。」

  「迪莉婭……」裘蒂喃喃,「她……她還過得好嗎……」

  「過得不錯。」諾拉說,「她是個聰明的姑娘,一向都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需要怎樣的生活。」

  裘蒂倏然沉默下去。

  「現在,如果您允許的話,」諾拉轉頭,對莫里亞蒂微笑,「我們可以先走了嗎?」

  「先生——」瑪麗安急急湊過來想要阻止,莫里亞蒂卻抬手,看著諾拉和福爾摩斯轉身,走遠,目光平靜無波,「讓他們走。」

  「可是……」

  「瞧我發現了一個更有趣的東西。」莫里亞蒂嘴角笑容優雅得體,「一個懂得藏著爪子的黑貓,平日裡高貴無害,猛然撓你一下,卻疼得讓人難以忘記……」

  瑪麗安眼裡露出令人發寒的冷光,卻聽見莫里亞蒂語氣倏然一轉,變得輕而柔和,「至於你……在沒有我的允許下擅自出手,你想要在我的面前,在福爾摩斯的面前殺了她,你認為,我莫里亞蒂就是這樣不守承諾只會耍些不入流手段的人,是嗎?」

  瑪麗安倏然睜大眼,跪了下來,全身顫抖,「不……我錯了,先生,我很抱歉——」

  「不用對我感到抱歉,只有無能的人才會說抱歉,」莫里亞蒂緩慢地套上白色手套,慢條斯理,似乎沒看見莫蘭倏然變化的臉色和瑪麗安僵硬的身體,「我從來不需要弱者,他們只會不停地道歉,可事實上對我來說這一點用處都沒有。」

  他垂眸,看著瑪麗安充滿哀求的臉,微微一笑,「看來回去之後,我們有很多事情需要重新商量,親愛的。」

  …………

  直到確定莫里亞蒂的人沒有跟上來,她們一起走到了警察局才松了一口氣,臉色恢復正常。

  「我想道歉……」諾拉輕輕吸氣,「我應該現在充滿了勇氣和鬥志才對,可事實上……我只感覺到了慶倖,和疲憊。」

  福爾摩斯看上去鎮定得多,他理了理衣領,微微一笑,「我倒是認為……她們才是應該感到慶倖的一方——您的身手比我想像中要好上不少。」

  「呃……」聽出了他的潛臺詞,諾拉心虛地摸了摸鼻子,「關於這個……夏利,我發誓,以後我一定會告訴你這其中的所有真相的。」

  福爾摩斯微微垂下眼睛,注視她,諾拉也抬起頭看回去,不躲不閃,翠綠色的眼眸溫暖又明亮。

  福爾摩斯頓了幾秒,思索片刻,才緩聲開口,「事實上……我更想知道,除了這個,您還有什麼是我應該知道卻沒有告訴過我的呢?」

  諾拉挑高眉,「你真的想要知道?」

  福爾摩斯微微傾身,灰色的眼眸下意識地眯起,「我對您毫無保留,而我希望我的伴侶也將對我坦誠,這個要求並不過分。」

  「那好吧。」諾拉臉色正經起來,嚴肅道,「您應該知道我卻沒有告訴過您的事情……」

  「『我愛你』——這件事算不算?」

  福爾摩斯罕見地愣住了,他目光倏然放空了,看上去似乎在發呆。

  諾拉眼裡露出笑意,「我是不是從未對您說過這句話……我原本認為它是我們之間心知肚明,所以我無需說出來,可剛剛發生的那件事讓我改變了想法……我愛著你,這是真的,我也認為你應該知道它,因為下一次說不定我沒有機會再將它說出口了……我不希望如果有意外發生,這會成為我們之間最大的遺憾。」

  福爾摩斯終於回過神來,他卻沒有露出欣喜的神情,反而皺了皺眉,「您說的這一切,似乎都建立在『已經發生意外』之上,為什麼您會這樣認為?詹姆斯莫里亞蒂的確很有本事,可他並非堅不可摧。」

  諾拉啞然,她怎麼能夠忘記福爾摩斯一向和別人想的不同,她微微一笑,「這只是如果……我相信你能夠革命起義成功的。」她在調侃他形容莫里亞蒂暴君的那句話。

  福爾摩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似乎在確認她說的是真的。

  半晌,他終於動了動眉梢,嘴角輕輕揚起一絲微笑,聲音變得輕而低沉,仿佛在編織一個美夢。

  「我知道。」

  他知道她是真的愛著他,也知道她相信他。他從來都不懷疑這一點。

  事實上,他一直都對諾拉的陪伴心存感激。聰明人一向都是孤獨的,在遇到她之前,福爾摩斯從來都不期望會有一個長久的夥伴忠誠地跟隨著他,他早就習慣了周圍人異樣的目光,他也的確有不少富有才華的熟人,可那終究算不上朋友,他們欣賞他,仰慕他,但極少有人能夠認同他和世人迥然不同的觀點以及包容他某些難以忍受的怪癖。他甚至已經準備好了一輩子不結婚,因為在他的心裡,也許這麼想太過驕傲了些,他實在認為很少有女性能夠合他的胃口,更何況愛情這種東西向來都不符合他對人生的期望。

  直到她出現了。

  人是種很奇怪的生物。在沒有遇到更美好的事物之前,大部分人都能夠這樣將就著過活。可一旦那個人出現了,就像是黑夜裡穹頂最亮的星光,她閃耀了你,讓你怦然心動,於是原本所有的將就都變成了難以忍受,而當你已經習慣了她的存在,就無法再次忍耐她會離開。因為有了最為美好的那個人,殘缺的一生將會變得更加完整圓滿,信任她,無聲地遷就她,不由自主地依賴她,然後倏然就發現,原來自己所有的原則和規矩都已經被打破,可自己卻不會感到沮喪失落,因為將會有新的規則出現,將彼此聯繫得更加親密。

  就像現在,福爾摩斯以為他是全英國最冷靜理智,即使第二天傳來女王辭世的消息,他都會面不改色。但卻因為這個人的一句話,一句明明心照不宣的情話,他無法忍住嘴角猛然上揚的弧度,他的眼睛變得明亮起來,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跳躍不安,爭先恐後地表達著興奮和蠢蠢欲動。無法冷靜,沒有辦法在這個人的凝視下保持以往的鎮定,看到她就感到了由衷的高興,為她的情緒而牽動,為她的親近而微笑,現在,又為她的一句「我愛你」——這句他應該知道而她一直沒有說的話,平生的理智都變得沸騰燃燒起來。

  他終於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張開手,將這個人擁抱在懷裡,灰色的眸子既溫柔又明亮,輕聲說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愛我。

  很巧,我也是。

第93章 九三

  在警察局裡他們遇到了正嚴肅和現任廳長解釋什麼的雷斯垂德。見到福爾摩斯與諾拉毫髮無損地走進來,雷斯垂德瞪大眼睛,有些激動地上前,「你們沒有受傷?哦太好了,我以為——」

  「感謝更新,雷斯垂德。」福爾摩斯微笑,隨即又有些好奇地問道,「是什麼絆住了你們,我以為你們放棄這個案子了呢。」

  雷斯垂德臉色一暗,「該死的——當時我們已經帶了好些人手在路上,走在半路卻被一夥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一群貴格會教徒給攔住,宣稱有一個無罪的教徒被我們關押在員警廳,他們人數太多,態度堅定,你知道的,那群人不好惹,我只得半途返回找那個所謂的無罪教徒,可根本沒有……」

  「他們被騙了。」福爾摩斯說道,「這些貴格黨的傢伙們善良又好騙,偏偏我們拿他們毫無辦法——沒人可以和上帝作對。即使知道被牽著鼻子走,你卻找不到始作俑者——聰明,非常聰明的辦法。」

  「你的意思是,他們根本就是被利用,無意這麼做?」

  「真相只有那個人才知道,不過既然已經發生了,再去追尋原因也毫無意義。」福爾摩斯擺手。

  這時廳長也轉過頭來,這是一位三十多歲的清瘦男人,棕頭髮黃眼睛,時常保持過於嚴肅的表情,看上去犀利得如同一頭獅子。奧爾科特‧巴頓,一位元從底層一路爬到員警廳廳長位置前途無限的鐵血派,手段強硬,出了名的鐵面無私。原本諾拉非常欣賞這位廳長的做派,可他另一個身份卻讓她有所忌憚——這位年輕有為的廳長同時還算是亞當斯‧杜安的門生,忘年交,和前任廳長私交十分好。因此他們不敢妄自判斷他是否也知道那位私下裡做的骯髒交易,並成為其中一員。

  畢竟,巴頓能夠以這個的年齡當上廳長成為倫敦炙手可熱的政界新星,亞當斯‧杜安算得上是功不可沒。他們實在是冒不起這個風險。

  諾拉注視著奧爾科特‧巴頓步伐沉穩地走過來,極為銳利的目光放在福爾摩斯身上,頓了一會兒,聲音如同一頭蘇醒的公獅,低沉威嚴,「你就是夏洛克‧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鎮定地伸出手去,交握,「下午好,巴頓局長。」

  巴頓微微皺著眉,盯著他審視了一會兒,才沉著聲音說道,「你果然就如你哥哥說得那樣,他形容得非常準確。」

  哥哥?麥克羅夫特?巴頓居然也認識福爾摩斯的哥哥?

  聽他的口氣,似乎關係也十分要好的樣子。畢竟,麥克羅夫特可沒有那種喜歡將他這具有諸多古怪癖好的弟弟到處宣傳介紹的習慣。既然提到了福爾摩斯,那麼一定是他認為可靠的人。

  莫非奧爾科特‧巴頓和亞當斯‧杜安的關係並不像傳說中那樣私交甚篤?

  諾拉這會正嚴肅思考這個問題,福爾摩斯卻是不著痕跡地撇撇嘴,顯然對他哥哥所謂的「形容」不抱任何樂觀期望,「噢?既然您和麥克羅夫特是朋友,那麼您也會十分瞭解,他的話向來只能相信其中三分之一。」

  「愚鈍,自負,固執。」巴頓低聲道,「那麼我應該相信哪一個三分之一?」

  福爾摩斯,「……」

  諾拉哈地忍不住輕笑,不得不說,麥克羅夫特還是那樣一針見血,因為他所說的這三點確實形容得準確極了,她都必須承認這一點。

  他的哥哥大概也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敢評價夏洛克‧福爾摩斯「愚鈍」的傢伙了吧。大偵探無時無刻不在意圖表現自己過人的推理能力和對細節的觀察力,的確,這幾點上少有人能媲美,他雖沒有直接說出口,可內心裡不用猜對此也是十分得意的。

  諾拉的笑聲吸引了巴頓,他微微側過頭來,犀利的眼睛直直打量她,很少有人能在他那樣的目光注視或者是瞪視下保持以往的鎮定。可諾拉不會,她甚至露出了一絲微笑,對他微微彎腰行禮,笑吟吟,「久仰大名,巴頓先生。」

  「久仰,夏普小姐。」出乎意料,他居然認出了她,這令她對這位廳長的印象又好了一分。說實在的,這個年代看得起女人做抛頭露面工作的男性確實不多,奧爾科特‧巴頓雖然為人過於嚴肅不好親近,可目光沒有透出丁點輕蔑歧視的意思,他甚至對她還用了較為尊敬的詞彙。

  諾拉臉上的笑容更真心實意了些。巴頓微微頷首,然後轉向福爾摩斯,「如果你此行是為了那件失蹤案……隨我來,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說。」

  福爾摩斯頓了幾秒,然後點點頭。巴頓立刻轉頭就朝牢房走去。

  福爾摩斯和諾拉跟上,雷斯垂德揣摩了一下上級的意思,最終還是沒有選擇一同過去。他搞砸了案子,大概這個上司一時半會是不會想再見到他這張衰臉了。

  再次回到這個熟悉的地方,還是那個看門人,見到他們一行人愣了愣,連忙鞠躬,「巴頓先生,福爾摩斯先生,還有夏普小姐。」

  巴頓點了點頭,向他們說道,「這是員警廳裡唯一一個可以說話的地方。也許你們還不信任我,不過二位,如果你們信得過麥克羅夫特……他是我的好友,和我說了所有這件案子的實情,包括那位莫里亞蒂。」

  諾拉一驚,福爾摩斯也是頓了頓,他不動聲色地審視他半晌,這位嚴肅的警長面色不變,黃眼睛回視他,於是福爾摩斯笑了笑,緩聲開口,「那麼您又有什麼重要的事情需要告訴我呢?」說的時候眼睛還朝旁邊的看門人看了一眼。

  巴頓立刻說道,「你可以信任他……事實上,是他將消息傳遞給我的。」

  門衛撓頭笑了笑。

  「消息?」諾拉問。

  「關於內-奸。」巴頓語出驚人,「我一直都知道這裡有對方的線人,可他藏得非常好,之前我無法找出他,直到今天。」

  福爾摩斯沒有說話。

  巴頓面色嚴肅地看著他,「我知道你仍然不相信我說的話,福爾摩斯……事實上,我知道你跟蹤了杜安。我敢說,所有人都知道你這麼做了。」

  福爾摩斯陡然挑起眉,「是嗎?什麼時候我的追蹤術居然變得這麼差勁了?」

  「你太自負了,福爾摩斯。」巴頓搖了搖頭,「你以為沒人知道你帶走了一個流浪漢,又和這對雙胞胎問話,接著去了一家地下妓-院?注意你們的可不只有我。你很幸運,如果莫里亞蒂想要你的命,你很難活到現在。」

  福爾摩斯微微一笑,「你有多瞭解你的敵人呢,巴頓先生。我既然敢在只有一個同伴的時候去那樣危險的地方,自然是不害怕有人想要我的性命……說起來,您的表現倒是讓我覺得十分吃驚。」

  巴頓笑了笑,儘管那個笑容淡到幾乎看不出來,「你們以為……我和杜安是一夥的,對嗎?因為他提攜了我?」

  「這不是事實嗎?」福爾摩斯語氣犀利地反問。

  「這的確是事實。」巴頓並沒有生氣,依然平靜,「那是出於共同的利益……但很少人知道,我很早之前就發現了他的一些不正當交易,我和你的哥哥,麥克羅夫特,曾經達成一致,而為了完成這個協定,我們策劃了很多年……直到你打破了表面的平靜。」

  諾拉皺了皺眉,她似乎聽明白了什麼,可又有些不敢確定。

  協議?他的意思是……

  「詹姆斯‧莫里亞蒂,」巴頓說,「他成名的時候比你想像的要早,所做的事比你們想像中更多,而他的勢力……不瞞你說,我和麥克羅夫特很早以前就開始想辦法對付他,可他太聰明,也太狡猾,我們只能另闢蹊徑……」

  「您是在解釋您現在這個頭銜的來歷?」福爾摩斯挑眉。

  「耐心點,年輕人。」巴頓沉聲道,「這個警告可不只是對於現在而言……是的,我在警告你,在所有的準備就緒之前,不要打草驚蛇,儘管你早就這麼做許多次了。你哥哥原本想親自來和你說,可他認為也許——不,是一定,他說的話只會適得其反,那三分之一的『固執』應該不會是空穴來風。」

  諾拉偷偷瞥了一眼福爾摩斯,大偵探的表情很鎮定,不正常的鎮定。據她的瞭解,如果平日裡有人如此引用麥克羅夫特的話來諷刺福爾摩斯,他早就反唇相譏回去了,可他沒有。

  真想知道此刻大偵探的腦海裡都在想些什麼……那裡面的內容一定會非常豐富而有趣。

  直到現在諾拉終於相信這位廳長的話是事實,他的確和麥克羅夫特關係不錯,看這位嚴肅廳長眼裡隱隱的笑意和語氣中的調侃……他應該是非常瞭解福爾摩斯平常的做派,而且對此「十分欣賞」。

  諾拉低低咳了一聲,若無其事,「巴頓先生,我想我們收到您好心的警告了……我們會注意的。除此之外呢?」

  福爾摩斯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但她一點都不想看懂那個眼神的含義。

  「除此之外?」巴頓停了一會兒,才沉聲開口,「我知道你們有些小手段,但不要認為僅憑這些就能對付莫里亞蒂,他的人脈比你們要寬廣不少,別做蠢事。告訴我們你們知道的一切消息,剩下的……我們自然會解決。」

  福爾摩斯似乎思索了片刻,聳了聳肩,微微一笑,眼睛眯了起來,似乎很認真,又有點漫不經心地開口,「收到……警長。我們會按您說的做的。」

  「有新的消息會通知你的……如果沒有重要的事,不要隨意來到這裡,很多雙眼睛看著你們。」巴頓說完這句話,對他們點了點頭,然後向看門人頷首,如來時一樣步伐沉穩地轉身離去。

  諾拉看著這位廳長走遠,才轉頭看向福爾摩斯,大偵探臉上依然掛著不經心的笑容,感受到她的目光,他側過臉,挑眉,「怎麼了?」

  諾拉默了幾秒,「……你不會罷手的,我猜得對嗎?」

  福爾摩斯臉上的笑容愈發深了,他灰色的眸子鋥亮鋥亮的,如叢林的獵犬一般充滿了鬥志。

  「當然不會。」他的語氣溫和極了,「噢,親愛的諾拉,我一向都是最聽哥哥話的好弟弟了,不是嗎?」

  「……」

第94章 九四

  他們終於再次回到了貝克街,屋裡只有華生一個人,在客廳不停焦急地踱步。聽到開門的聲音他立刻轉過頭來,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非常不安地開口道,「你們可終於回來了,我一直很擔心……對了,那位阿道夫先生,在你們回來的兩個小時之前就離開了……很抱歉,我攔不住他。」

  福爾摩斯一頓,終於皺起了眉,「他有沒有留下什麼話?」

  華生搖了搖頭,「他看上去似乎很著急,我試圖留下他,可他只說了一句『我必須去救她』……這是我的錯,夏洛克。」

  諾拉疲憊地坐回沙發上,揉著抽痛的額角,低聲道,「不用責怪自己,醫生……我相信這裡沒人留得住一個心急如焚的父親。」

  福爾摩斯若有所思。她倒了一口熱茶緩解奔波一天的勞累,抬眼看向福爾摩斯,「噢,夏洛克,我很累了,別再讓我猜你現在究竟在思考些什麼,行行好,你就直接說出來吧。」

  福爾摩斯挑了挑眉,「看來我的意圖又被您發現了……不過,兩個小時之前,那個時候我們在做什麼呢?」

  諾拉回想了一下,慢慢皺起眉,「……那不是莫里亞蒂出現的時間嗎?你認為阿道夫的離去和他有關係?」

  「不是認為。」福爾摩斯語氣篤定,「我敢肯定——你不覺得,所有的一切,他對古董拙劣的審美,那頂和他全身都不搭的舊貝雷帽,還有過於巧合在劇院和格萊森老友的相遇……這些對我們這樣的專業人士來說,是否過於容易猜到了?」

  諾拉和華生齊齊眉頭一跳,即使是婚後許久不再這樣動腦筋任憑贅肉橫行的華生都領會了他的意思,「你是說……他是故意這樣做的?」

  「很有可能。」福爾摩斯微微頷首,「但我想他所說的大部分都是事實,比如他的來歷,他被雇傭的過往,以及伊莉莎白……這些都是真的。而假的那部分……」

  諾拉被他這樣自信的神態所吸引,不禁微微眯起眼,全神貫注地聽他的下一句話,「——假的則是,他不僅在五年前被雇傭了,而直到他和我們說話的時候,他依然為莫里亞蒂效力。」

  諾拉笑了笑,「證據呢,夏洛克?你知道,如果沒有證據,那位嚴肅正直的巴頓先生可會以誹謗罪將我們逮捕起來的。」

  福爾摩斯情不自禁地額角一跳,低不可聞冷哼一聲,「證據?等到明天我們在街頭發現阿道夫的屍體,你們就會相信我所說的不僅僅是猜測推理而已。」

  屍體?兩人一驚,「為何這麼說?」

  「因為在阿道夫仍然被威脅著為他效力的時候,他背叛了他的雇主。」福爾摩斯語氣裡終於流露出一絲歎息和遺憾,「他用盡手段讓我們發現這段隱藏的真相,希望利用我們來找到他的女兒……我不認為莫里亞蒂那樣的人會不知道他的小心思,你看到他望向瑪麗安的眼神了嗎?那可與寬容無關,我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關於『大度』這類的美好品質。」

  諾拉立刻站起身來,「我們得馬上找到他!如果他死了,那麼線索就——」

  「來不及了。」福爾摩斯冷靜到近乎冷酷,「我猜測有人用華生無法發現的方式給阿道夫傳了信,一定是關於伊莉莎白的消息,否則他不會如此慌亂失策……他做出了選擇,很早之前——他選擇了背叛自己的良知信仰,後來又背叛了他的好友,到最後,他背叛了他的雇主,並且為此付出代價。」

  諾拉沉默,她無聲地歎息,手撫上抽痛的額頭,不知該如何接話。

  恐怕更關鍵的是,阿道夫即使知道此去永遠不可能再回頭,關於伊莉莎白的消息極有可能也是虛假的,可他依舊不能不去——作為一個父親,女兒是他僅有的,不會背叛的信仰了。

  「我應該攔住他的……」華生後悔不已,沮喪地喃喃,「我應該更堅決一些,或者乾脆和他一起去……」

  「沒用的,醫生。」諾拉搖頭,「他一定會半路打暈你,或者悄悄擺脫你……你的出現很有可能讓他失去了再見到女兒的最後一個機會。」

  華生抱頭坐在沙發上,即使他心裡很清楚這個結果,他的良心依舊無法讓他得到安定。

  「我們應該通知那位喜歡證據的巴頓先生,」福爾摩斯語氣冷定,「讓他多注意一下倫敦明天的報紙消息,不出意外的話,阿道夫‧亞伯特‧巴克的名字將出現在頭條——以被謀殺的方式。」

  …………

  結果的確幾乎和福爾摩斯所說的相差無幾。之所以說幾乎而不是全部,是因為,根據驗屍官的判斷,阿道夫是「自殺」身亡,吊死於倫敦西郊海德公園裡的一顆大橡樹下。

  和背叛耶穌的猶大是一模一樣的死法。

  他全身沒有任何其他傷痕,沒有其他人留下的痕跡或者線索,唯有脖子上的一處深深的勒痕。最終的判斷是他並非死於氧氣不足,或者呼吸道堵塞的窒息,而是自縊裡並不多見的死法:身體重量作用下頸椎折斷致死。

  想必其他的死亡方式而言,這種的痛苦最為短暫劇烈。等福爾摩斯和諾拉聽到消息匆匆趕過來的時候,屍體已經被放平在了地上。這個昨天他們才見過的,活生生的人,此刻臉色蒼白,神情痛苦,脖子扭向一個奇怪的角度,僵硬,冰冷,無聲無息。他的眼睛怒睜著,似乎飽含無法平息的怨恨,直直地看著天空,然而瞳孔已經放大變灰,毫無生前的狡猾和靈動。

  諾拉凝視他的臉,雖然他的身體上沒有任何肉眼可見的傷痕,但她知道起碼有十多種方法可以在人死前將他們進行一番無比痛苦慘烈的折磨而不會導致淤痕出現。關於阿道夫究竟是不是自殺,沒有人比他們知道得更清楚。

  她蹲下身,伸出手,試圖合上他的眼睛。可是沒有用,不用力的話,她根本就無法使他的雙目閉合,他到死也無法瞑目安息。

  「你該不會又是福爾摩斯帶來的醫生吧?」格萊森從她身後探出頭,狐疑地問,「你認識死者?」

  諾拉垂下眼睛,輕聲回答,「是的,我認識他……他是一個無恥小人,以及偉大的父親。」

  格萊森看上去似乎想要接著問,可諾拉沒有再回話了。她站起了身,望向福爾摩斯,眼神平靜,「夏洛克?」

  福爾摩斯一直在仔細觀察屍體,此刻終於直起身來,拍了拍手,灰色的眸子露出和她一模一樣的,憤怒的安靜,「不用費心去尋找兇手了,格萊森……我知道兇手是誰,可你們永遠不會拿到證據。」

  格萊森,「什麼兇手……這不是自殺嗎?!有人能告訴我你們究竟在搞什麼鬼!」

  「是哪一個?」諾拉問,她沒有直接問是誰,而是極有目的性地選定了物件,根本不用思考,兇手只會在那幾個人之中。

  「不是瑪麗安。」福爾摩斯冷靜地分析,「她沒有那麼大的力氣能夠把一個成年男人抱到樹上,再用繩子掛住他的脖子,用力放下,扯斷了他的頸椎骨……在我們所認識的可能的兇手裡,只有那位神槍手可以做到這一點。」

  「他沒有掙扎……因為當時他被半身麻痹了……你瞧這裡,」福爾摩斯用手撐開阿道夫脖子處的皮膚,露出細微褶皺下極不起眼的一個小針孔,「有人先用毒或者藥放倒了他,但是他還是清醒的,只有脖子鎖骨以上的部位還有感覺,卻只能眼看著自己被放上絞刑架……不得不說,非常有『莫里亞蒂』的風格——留給了你一線生機,可你也非常清楚,到頭來生存下來的幾率渺小到令人絕望。」

  諾拉凝視阿道夫僵白的臉龐,半晌後,忽然開口,「你認為阿道夫對於莫里亞蒂來說,算什麼呢?」

  福爾摩斯毫不猶豫地回答,「一個小丑。」

  「莫里亞蒂那樣的人……會僅僅因為小丑的背叛,他明知道而放縱的背叛,如此殘忍地殺害他嗎?」

  「不無可能,」福爾摩斯這樣說,頓了一下,又眯起眼睛,「你想說什麼?」

  「阿道夫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對付他,可他放出線索,讓我們來找他,最後卻雙手空空地找到莫里亞蒂,試圖要回自己的女兒?你覺得莫里亞蒂是這樣善良友好的人嗎?」

  福爾摩斯露出深思的神色,諾拉接著說道,「究竟是什麼給了阿道夫如此勇氣,讓他認為,到頭來,他是有那麼些許希望可以和莫里亞蒂做交易的呢?」

  「他的勝算究竟是什麼?你難道不會為此感到奇怪嗎?」

  「嘿,夥計們!」格萊森一頭霧水地發話了,「你們究竟在說什麼——哈羅?有人聽到我說話嗎?」

  福爾摩斯倏然站起身,眼眸閃閃發亮,「你還記得阿道夫從我們這裡拿走什麼了嗎?」

  「當然,」諾拉也站起身來,兩個人對視一眼,立刻默契地轉身就走,沒有商量好目的地,他們邁步的方向卻始終同一。

  遠目的格萊森,「……」這對狗男女!

第95章 九五

  在不久前,還活著的阿道夫曾經從他們這裡拿走了一個不值錢的贗品燭臺,並聲稱典當了它。既然他並非是一個真正的鑒定家,那麼他這一舉動就顯得毫無意義。

  除非在典當這個燭臺的同時,他也「順手」拿去了一些其他更有價值的東西。

  比如,和莫里亞蒂的犯罪帝國有關的某些重要證據。

  除了這個,諾拉想不出還有其他什麼能夠讓阿道夫鼓起勇氣同莫里亞蒂做交易的大底牌。

  而他們現在去的地方,就是距離找到阿道夫最近的當鋪。

  福爾摩斯對倫敦的瞭解可謂深刻,他非常熟稔地帶著諾拉穿行過偏僻的小巷,從最偏僻的當鋪開始找起,他非常有耐心,一遍又一遍地向老闆形容那柄燭臺的模樣,直到終於在一間名為「mute」的當鋪找到了那個熟悉的燭臺。

  談到這個東西,老闆一臉的不以為然,「一個乞丐能帶什麼好東西……如果不是看這個東西做工還過得去,我連一便士都不會給他。」

  「我們能贖買這個東西嗎?」諾拉問。

  「當然能!」老闆一聽東西可以脫手了,立刻換上了熱情的笑臉,「我可以給你便宜一點……瞧這個精巧的做工,還有這來自國外的華美紋路,這表面的鍍金……只要五十英鎊,我就賣給你,怎麼樣?」

  五十英鎊?!她敢打賭這個價錢可以買下這個小當鋪裡所有的手工劣品了!

  看福爾摩斯一副深思就要答應的模樣,諾拉立刻搶在他之前開口,「五十英鎊?先生,這個東西是您口中的『乞丐』從我們手裡偷來的,是真是假沒有人比我們更清楚……另外,這不是鍍金,這只是一層鍍銅而已。如果您想要欺負我們不識貨……哦對了,福爾摩斯,奧爾科特‧巴頓先生不是要來和我們吃晚飯嗎,在那間『卡拉馬裡』餐廳?」

  奧爾科特‧巴頓?吃晚飯?

  福爾摩斯立刻嚴肅地點頭,「不錯,我早就已經預訂好了位置,待巴頓廳長一來,就會給我們上菜……這位先生,您剛剛說我們需要付多少英鎊來著?」

  老闆沉默了一下。

  「十五英鎊,先生。」他說。

  諾拉眉梢一動,「十五?可我剛剛好像聽到的價錢和這個不一樣?」

  「您聽錯了,這位小姐。」老闆苦哈哈地賠笑,「十五英鎊……哦不,既然您是這個燭臺的主人,那麼想必它對您來說一定有很重要的意義,十英鎊……不不不,八英鎊——請帶走它吧,祝您每一天都過得愉快。」

  這一句話帶著深深的怨念,直到諾拉和福爾摩斯走出這條街,都仿佛能感受到老闆默默定在她們背後的陰測測目光。

  「您倒是比我想像中更懂得打理錢財。」福爾摩斯雖然這麼說著,可沒有露出絲毫驚訝的神色。

  「這可是我們共同的財富。」諾拉聳肩,「總有一個人必須學會『如何在倫敦生活』……目前看來我這個選擇無疑是非常合理的。」

  「我很高興您一直在做正確的選擇……從最開始就是如此。」福爾摩斯毫不羞愧地這樣說著,諾拉實在太瞭解他了,以致於她立刻就反應過來他指的是「諾拉‧夏普正確地選擇了他」。

  「……我們還是來研究一下這個燭臺吧。」諾拉馬上轉移了話題。

  談到這個,不出意料,福爾摩斯立刻就轉開了注意力。他舉著那柄做工精美的假貨,細細觀察,渾然不顧自己正站在大街的中央,旁邊都是來往的馬車和行人,對這個著裝妥帖但舉止奇特的男人投以怪異的目光。

  諾拉默默地站在他身邊,一同經受路人眼光的洗禮。

  「你看這兒!」福爾摩斯終於發現了異樣,他興奮地正欲開口,諾拉突然朝他噓了一聲,他倏然停住,任憑諾拉將他拉到了一個偏僻的角落。

  「別忘記巴頓先生說過的……我們身旁到處都是眼睛和耳朵。」諾拉提醒道,「雖然阿道夫已經死亡,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但我可不想讓莫里亞蒂再次拿回這個證據。」

  「說實在的,我倒是希望他來『拿回』這個證據……否則以倫敦員警廳那群人的腦子,我恐怕在日不落帝國迎來伊莉莎白二世的時候,他們都無法抓到莫里亞蒂。」

  「……」還別說,福爾摩斯這句話十分具有預見性,因為一百多年以後英國真的就迎來了伊莉莎白二世女王。

  「不過……」福爾摩斯話鋒一轉,臉上顯而易見地流露出頗為遺憾的神色,「雖然莫里亞蒂的確是一個不錯的對手,但為了更偉大前途……比如一些我們早就應該解決的事情,更快地偵破這個案子將會是更好的選擇。」

  諾拉挑眉,「你現在是和我表達不滿?」

  福爾摩斯,「——我想郝德森太太已經準備好了晚餐,介意和我一同用餐嗎,女士?」

  「你應該多和華生學習一下如何轉移話題,夏利。」

  「他是有妻子的人,那可和我不同。」

  「……」

  …………

  他們回到了貝克街,關好門,終於得空將那盞燭臺拿出來細細觀看。這回不僅是福爾摩斯發現了不同的地方,就連諾拉都發覺了不對勁。

  「這個東西是——」

  福爾摩斯毫不猶豫地將燭臺倒過來,優雅又俐落地往牆壁上用力一撞——

  「夏洛克!!!」郝德森太太在樓下怒吼,「你又對我的牆做了什麼??!」

  諾拉扶額,福爾摩斯面色不變地拿著幾乎斷成兩截的燭臺,鎮定道,「瞧,這裡面藏有玄機。」

  「我倒是覺得你今天的晚餐也會藏有玄機。」諾拉十分無奈,下一刻又立刻探過頭去,興趣滿滿地從燭臺中間的空穴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張薄薄的紙。

  福爾摩斯將紙拿到燈光下面仔細觀察,幾度變幻角度,抖了抖紙的表面。

  這張紙明顯是從某個記事本上匆匆撕下來的,裂口不整齊帶有齒狀。但它被主人保存得非常完好,幾乎看不到什麼皺褶污漬。紙上很整齊地寫著兩排長長的英文字母——

  spusehnhmsbl,

  aeael.

  又是密碼?

  福爾摩斯看到這兩行序列的第一反應就是拿起筆開始破譯,他嘗試他知道的所有密碼記錄形式,包括維吉尼亞密碼,維熱那爾密碼,轉換成英文的莫爾斯密碼,甚至剛剛提出的比爾密碼……但都不對,所有的結果要不是說不通,就是只有一堆完全沒有頭緒的亂碼。

  「阿道夫用命換來的這張紙……到底記錄著什麼重要東西?」福爾摩斯皺起了眉,自顧自喃喃,「都不對……為什麼都不對……這不可能,我到底還遺漏了些什麼?」

  諾拉盯著那張紙看了很久,她甚至沒有接福爾摩斯的話,緊緊皺著眉,目光放空,似乎在回想什麼,微微歪過頭,遲疑了半晌,猛然一頓,眼睛亮了起來。

  「夏利,你喜歡玩文字接龍嗎?」

  福爾摩斯倏然轉過頭,諾拉搶過他的筆,隨意抽過來一張紙,開始在上面快速地寫寫畫畫,語氣十分迫切,「就和文字接龍一樣——這是柵欄易位法,或者可以叫柵欄加密法,並不難,很多人,尤其是藏著一些小秘密的商人非常喜歡這種加密方式,你瞧——」

  「這兩排英文排列得很整齊,如果我們試著這樣做——按照一上一下的寫法,把第二行的文字排列到第一行的後面,從中間分開,接著插-進去前面一個字母……」

  她專注地一個字一個字寫出她的答案:s,abell……

  福爾摩斯低著頭,輕聲念了出來,「聖保羅,史蒂芬,泰晤士,艾貝爾……」

  他忽然就反應了過來,「不,不對——這是地圖!諾拉——將我的那副英國最全倫敦地圖拿出來,就在書架第三排的格子上——」

  他迫不及待地攤開那份他自己製作的詳細倫敦地圖,然後指著其中幾處,高聲道,「聖保羅街,史蒂芬路,泰晤士河,艾貝爾街……」

  他輕輕用筆墨將這四個地方用線連接起來,整幅地圖上線條非常清晰地畫了一個十字,而那個黑色十字的交接點則在……

  諾拉睜大眼,她的表情略微奇怪,似乎有點不可置信,又有點意料之中,一時間無法控制好自己的表情——

  「這是……」

  「白廳?」福爾摩斯眉頭一跳。

  白廳是什麼地方?這裡向來都是英國政-府所屬的區域,是曾經英格蘭君主所住的地方,最著名則是它的核心設在唐寧街10號,那是每一任首相的官邸。

  首相?

  諾拉轉頭看向福爾摩斯,這個男人顯然也感到了意外,他盯著那個交叉點看了很久,才緩緩抬起身來,對她露出一個有點奇異的微笑。

  諾拉情不自禁地臉頰一抖。

  「似乎這位m先生和英國的第二人有一些親密關係呢……」諾拉小聲道。

  福爾摩斯眉梢一跳。

  「看來,我們必須得找一位可靠而又嫉惡如仇的紳士來幫忙了。」諾拉似笑非笑地看著福爾摩斯面無表情的臉,緩聲開口,「比如……你的哥哥大福爾摩斯。」

  「可靠而又嫉惡如仇?」福爾摩斯重重地重複了一遍這幾個字,一臉的「你瘋了」,「你肯定說的是大福爾摩斯?在我看來,雖然很不情願地,我與他分享同一個姓氏,但那一位卻絲毫沒有繼承到我的任何一個優點。」

  繼承?諾拉臉頰又是一抖。

  「別廢話了,小福爾摩斯。」她毫不客氣地這樣說道,「現在,馬上,立刻——去找大英帝國也許是最為可靠的一個政府人士,我未來的家人,你的親哥哥!」

  「……」

第96章 九六

  第二天他們就去了貝爾梅爾街去找麥克羅夫特,注釋:在福爾摩斯完全非自願的情況下。

  不過很不幸(但福爾摩斯並不這樣認為)的是,麥克羅夫特此刻並不在家。據他的管家所說,大福爾摩斯正待在他所在的俱樂部。諾拉正待繼續詢問,福爾摩斯就用有些不滿的聲音回答道,「他在那個『不准說話否則被開除』俱樂部。」

  「?」諾拉疑惑的眼神。

  「第歐根尼,又名。」福爾摩斯不情不願地解釋,即使這根本不是又名而是俱樂部的正名,但他顯然是懶於讓諾拉對此進一步有所瞭解的,「這個俱樂部禁止成員談話——順便一提,我一直對這個規矩感到很舒心,沒有人在耳旁聒噪的感覺實在是太美好了。」

  諾拉沉默了一會兒,「聽起來很有趣……哦,我的意思是,你知道它在哪兒嗎?」

  福爾摩斯注視她幾秒,「您的語氣,聽上去似乎很感興趣?」

  諾拉有點想笑,但她盡全力繃著臉,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的確如此……我還沒說完——當然了,相比一個俱樂部,我對您更感興趣。您完全不用擔心所謂的『跳槽事件』會發生在您和麥克羅夫特之間。」

  「跟我來。」福爾摩斯立刻這樣回答。

  「……」

  第歐根尼俱樂部算得上是倫敦氣氛最詭異的俱樂部之一,出乎意料的是這個俱樂部是麥克羅夫特創建的,他的會員是倫敦城裡最孤僻和最不愛交際的人,「會員之間不准互相打聽各自的情況」,「除了在會客室,絕對不允許交談,如果三次違規,引起俱樂部委員會的注意,談話者就會被開除」……聽起來相當的怪異……以及有趣。

  「我真的不能加入它嗎?」在進入俱樂部之前,諾拉最後一次充滿希望地問道。

  福爾摩斯眉梢一挑,語氣平平,「當然,您有權利自由去做任何事。」

  諾拉嘴角揚了揚,「好吧……為了更遠大的前途著想……我認為我還是更適合呆在貝克街,坐在您的客廳,您的沙發上,讀著您遞給我的稀奇古怪的舊書……我更喜歡這種生活。」

  「那可不是什麼稀奇古怪的書籍,那是我特意在市場和舊書攤淘來的孤本!」福爾摩斯耿耿於懷吹毛求疵地說。

  「孤本?你是指那些《讓我們假裝一切都沒發生》,《紙牌中的魔術》,《關於人的耳朵和鼻子以及美感》這種特意淘來的,十分十分有趣的書嗎?……」諾拉小聲抱怨,在福爾摩斯如炬的目光投過來之前,她立刻推開了俱樂部的大門,「恩……到了。」

  俱樂部裡果然是一種傳統肅穆式的安靜,大約有七八位著裝妥帖上了年紀的紳士坐在爐火旺旺的大廳裡,手持一本書,見有人進來也沒有抬頭,專注著手裡的書籍。諾拉的目光逡巡一圈,在一個不太顯眼的地方看到了擠在沙發裡,表情慵懶的麥克羅夫特。

  為什麼用擠這個極富目的性的詞彙?麥克羅夫特雖然舉止優雅,彬彬有禮,但他的身材以及身高實在是令人難以忽視,諾拉看了看夏洛克‧福爾摩斯……雖然這對兄弟身高都算翹楚,但顯然夏洛克整體看來更為養眼。

  哦不,她不應該將夏洛克和麥克羅夫特拿來一同比較,夏洛克對他哥哥的不滿都要飛到天際去了,聽到她這樣想法——即使是讚揚,大概都會進實驗室幾天都不出來。

  ……打住。現在是做正經事的時間。滿腦子只有對方什麼的……這樣簡直太不專業了。

  諾拉回過頭,瞧見福爾摩斯抱臂站在門口,動也不動。顯然他是看到了麥克羅夫特,可他一點都沒有敘舊的打算。諾拉只好放輕步子,走到麥克羅夫特所在的沙發,然後彎腰,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背。

  麥克羅夫特鎮定地抬起頭,然後露出一個意料之中的表情,他放下書站起身來,示意他們跟過來。走出了俱樂部,站在明亮堂皇的走廊上,這位大英政府的重要官員表情誇張地開口道,「瞧瞧是誰來了,大名鼎鼎的夏洛克‧福爾摩斯——我的弟弟,你居然會來主動找我,媽媽知道了這件事一定會欣慰得連著吃下三盤小松餅。」

  「這就是為什麼我從不來找你的原因。」福爾摩斯假惺惺地這麼說,雖然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這個理由完全和真相無關。不過麥克羅夫特無所謂,他不在意地聳聳肩,「見到你我也很高興。」

  「我可沒這麼認為。」福爾摩斯反駁。

  諾拉一直聽著這對兄弟日常任務般的調侃拌嘴(福爾摩斯對此不同意),她看得滿眼興味,幾乎都捨不得打斷,如果不是此行的任務太過重要的話。

  麥克羅夫特將他們帶到了一個更隱秘的房間內,動作熟稔地打開一瓶紅酒,倒上,然後坐在沙發上,翹起腿,抿了一口,十分享受地悠然開口,「能夠讓夏洛克‧福爾摩斯以及諾拉‧夏普不遠萬里(他著重強調了這幾個字)來找我,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事吧,讓我猜猜,比如,華生離婚了而你們需要一個懂得如何說話的調劑者?」

  並不懂得如何說話的諾拉,「……」

  「也許是因為你馬上就要參加你唯一一個弟弟的婚禮呢?」福爾摩斯冷哼一聲。

  「婚禮?」麥克羅夫特似笑非笑,「噢當然,當然了,『夏洛克‧福爾摩斯會結婚』,這我在他七歲的時候就知道了不是嗎?只不過如果在將來的一天它真的發生了,我一定是全世界最後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

  福爾摩斯,「您比七歲的時候更懂得什麼叫做自知之明,真希望這種覺悟早些發生在你的身上,這樣大不列顛的人民也許會過得更加幸福。」

  麥克羅夫特眉毛一挑,諾拉察言觀色,此刻立刻開口,「放心吧,麥克,我一定會通知您參加婚禮的。」

  福爾摩斯眼角狠狠一跳。

  麥克羅夫特哈哈大笑起來,「瞧,比起我的親弟弟,我果然更喜歡你呢,諾拉。如果哪一天你再也無法忍受我的弟弟,千萬不用擔心,我這裡有數不清的,前途明亮品格優秀的單身而有錢的紳士們在尋求一位向您這樣年輕聰慧的妻子。」

  這句話簡直太拉仇恨了,諾拉不用回頭看就已經想像得到此刻福爾摩斯的表情。雖然她很想一口應承下來然後猜測後面那位究竟會做出什麼樣可愛的反應,但為了以後的日子著想,她立刻嚴詞拒絕了,「我接受您的讚美,不過還是算了吧……我一點也不想看到明日的《泰晤士報》頭條是關於一對親兄弟互相殘殺駭人聽聞的消息。」

  「相信我,如果可能的話,我早就想這麼做了。」福爾摩斯適時地補充。

  諾拉立刻轉移了話題,「我相信你已經猜到了我們的目的——關於莫里亞蒂。」

  麥克羅夫特舉了舉杯,沒什麼太多驚訝的意味,「繼續。」

  「大英帝國,最有權勢,最具話語權的人是誰?」諾拉說道,「……那個人,沒有猜錯的話,和他可是有不菲的交情。」

  「我們沒有證據。」福爾摩斯談到正事,終於放下了一切前仇舊恨,變得憂愁起來,「但即使我們掌握了證據,如果無法將它送到*官那裡,請求一場全民公開的審判……我恐怕在他們進行了一鈔親切』的談話之後,所有的努力瞬間都會化為泡影。」

  「真令我震驚,」麥克羅夫特交疊雙腿,盡力作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可微微帶著笑意的雙眼暴露了內心的真正想法,「居然會有讓夏洛克‧福爾摩斯感到棘手的案子,我應該讓我的助手記錄下這偉大的一刻,以後恐怕在你身上,再也遇不到類似這樣有趣的事了。」

  諾拉輕聲笑了起來。

  「想想莫里亞蒂這樣頭腦的人可以如何輕鬆而又無人察覺地為那個人帶來多少暗地裡的收益。」福爾摩斯似乎沒聽到那番調侃的話,自顧自地分析道,「他甚至可以借此聯合幹掉數不清的競爭對手,收攬更多的權力,令女王都不得不顧忌他的聲望和勢力不敢隨意發話……我想不出那個人拒絕和莫里亞蒂合作的理由,事實上,我們早就該猜到這一點的,直到我們拿到了那張紙,我發現我一點都沒有對此感到很震驚。」

  麥克羅夫特搖了搖杯子裡的鮮紅酒液,低頭輕輕嗅著裡面的醇厚香氣,卻並沒有喝,而是聲音低沉地開口,「我知道。」

  他沒有明說到底知道了什麼,可在場的都是聰明人,立刻就領會了他的意思。福爾摩斯不覺往前動了動身體,眉頭一皺,「那你還在等什麼?」

  「耐心點,年輕人。」麥克羅夫特慢悠悠地笑了一聲,「你現在正在對話的人可是那個人的下屬,你這是大逆不道……你見過揭發上司,然後讓自己失業最後落得流浪下場的可憐傢伙嗎?」

  「我相信即使你失業了,也能過得非常不錯。」福爾摩斯出於某種隱秘心思的目的難得地認同了他一次,不過下一句話他馬上就原形畢露,「——什麼時候你也如此循規守矩了,麥克羅夫特,在我的印象裡,這個詞語向來不會在你身上出現。」

  「因為我的這位上司說來的確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首相,各個方面來說。」麥克羅夫特毫不吝嗇自己的誇讚之詞,順便補充了一句,「另外——我認為你們的精力不應該放在侯爵身上……誰告訴過你們,首相府裡的人一定就會是首相?嚴謹應該是每一個偵探必備的素質,我可愛的朋友們。」

  他這句話裡的資訊不可謂不豐富,諾拉立刻敏銳地接話,「您知道些什麼?」

  「很多。」麥克羅夫特慢悠悠地說,「……不過請原諒,我一點也不想告訴你們,鑒於我的弟弟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全英國最有好奇心的人。」

  福爾摩斯剛準備開口,諾拉就說話了,「但我想您同樣也很清楚……如果您不告訴他,事情會變得更加麻煩的……您想在警察局見到夏利嗎,以保釋人的身份?——不過這肯定不是第一次了對嗎?您應該對此習以為常。」

  麥克羅夫特頓了一下,眉梢動了動,然後看向福爾摩斯,不出意外在他的親弟弟臉上看到了一種類似于自豪和得意交織的神色。

  他歎了一口氣。

  「您可真瞭解如何說服一個人。」麥克羅夫特的語氣聽起來似乎很無奈,「鑒於我一點也不想要在大庭廣眾之下丟人,我可以告訴你們一個消息。」

  諾拉不自覺豎起耳朵,福爾摩斯則交握了雙手,表情雖然很鎮定,可眼神洩露了他的專注。

  「和莫里亞蒂做交易的人的確在那個地方,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不是你們所想的那個人……這麼多年過去了,你的陰謀論還沒放下嗎,夏利?不是所有有權有勢的人都會做那樣骯髒的交易,你應該樂觀一些,不然媽媽又會責怪我帶壞了你。」

  「這難道不是一直一來她都知道的真相嗎?」福爾摩斯嘲諷,「那麼名字呢?我們需要一個名字。」

  「這就是我們不能告訴你的事了。」麥克羅夫特聳聳肩,「因為我們也不知道這個名字,他隱藏得非常好。」

  福爾摩斯點點頭,然後站起身來,「足夠了。既然不是那個最需要忌諱的人,那麼一切都變得好辦得多。」

  「……」好辦得多?這是他的真心話嗎?

  諾拉和麥克羅夫特同時都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第97章 九七

  不知道是不是由於這幾天過於疲累的奔波,一回到貝克街,福爾摩斯就病倒了。

  即使在這之前,他還順手接了一個關於蘇門答臘公司和莫波吐依茲男爵的案子,並成功破獲之後名聲大噪,可他的身體沒有跟得上他的名氣,他再也支撐不住地大病一場。

  這場病來得氣勢洶洶,福爾摩斯一倒下就是整個星期,重感冒,高燒,咳嗽,最嚴重的時候甚至昏迷了幾個小時。以至於諾拉不得不暫時從公寓裡拿了些衣物過來,暫住221b號來照顧他。

  華生每天都會來看望他的好友,診治他的病情帶來有用的藥物。可福爾摩斯的病情沒有好轉多少,最後華生一思索,下了判斷:是這倫敦的鬼天氣害的,陰雨不斷,空氣糟糕,一個生了大病的人是很難在如此環境下徹底痊癒的。於是他建議諾拉帶著福爾摩斯去薩里郡休養幾周,那裡位於英格蘭的東南部,風景優美,草地連成一片,沒有受到煤礦和蒸汽的污染,空氣清新怡人,居住的人口也不多,是一個很適合養病的好地方。

  這回福爾摩斯再也沒有任何反駁的理由——事實上他也發不出聲音,有氣無力地看著諾拉指揮著人手將他抬進了馬車裡,輪子咕嚕嚕地滾了起來。

  外面陰雨連綿,諾拉抬手將車窗關緊,然後拿出一本小說,低頭讀了起來。

  車裡只有福爾摩斯略顯粗重的呼吸聲,很安靜,她甚至一時間很懷念這種感覺——天知道自從知道了莫里亞蒂的存在,她已經很少感受到這種安寧靜謐的美好氣氛了。

  直到她聽見福爾摩斯略微低啞的聲音輕輕響起。

  「這本書不屬於我的書櫃……你從哪裡拿來的?」

  「來自克利夫蘭的友情贈送。」諾拉仍然低著頭。

  福爾摩斯沉默了一會兒。

  當諾拉抬起頭來的時候,福爾摩斯已經選擇了換一個話題,一個更安全保險的話題,「……你從哪學來的密碼破譯法?」

  「……」

  諾拉頓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合上書,抬起頭來,福爾摩斯雖然面色蒼白虛弱,但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她,在光線幽昧的馬車裡發出幽亮幽亮的光。她思索片刻,正欲開口,就聽見福爾摩斯有點不滿地說道,「我需要你最直接的答案……所有的停頓都是為了謊言而準備的,我不希望聽到假話,我寧可你拒絕回答。」

  「……」好吧,生病的人是需要遷就的——諾拉這樣告訴自己,她微微側過頭看著他,福爾摩斯臉上沒有露出什麼多餘的表情,看上去極為平靜。

  「你想知道我為什麼會瞭解這些東西——這些以前平庸普通的諾拉‧夏普完全不應該會知道的深奧學問?」

  福爾摩斯微微頷首,「不能否認,我的確感到很好奇。」

  諾拉眨了眨眼睛,輕聲道,「你從來不相信上帝,是嗎,夏利?」

  福爾摩斯頓了幾秒,似乎在思考這個問題和她所說的話之間的關係,「上帝從來不會幫助我破獲一個案子……是的,雖然我會提到『上帝保佑』這句話,可我不相信他是真實存在的。」

  「那麼也許從這一刻你需要打破你的信仰了。」諾拉開玩笑似的笑道,「因為我的降臨,就是神跡。」

  福爾摩斯眉梢一動,他看著她,沒什麼表情波動。

  「好吧……顯然你不相信我的說法,可是夏洛克,說實在的……我也無法解釋清楚這個問題。你是否還記得我曾經和你說過的關於『我的秘密』?」

  「猶如昨日。」

  「那麼這件事也屬於那個秘密之一……並非是我不想告訴你,相信我,我有百分之百的誠意想要與您坦白,可時機仍然不對。」

  福爾摩斯注視著她。

  最終,他點了點頭,「我相信你。」

  諾拉頓時松了口氣,她補充道,「總有一天我會告訴你一切的,夏利……一切,毫無隱瞞。」

  「我知道。」福爾摩斯依舊鎮定,他微微嘶啞的低沉嗓音為他的話更增添了一份說服力,「即使您是莫里亞蒂派來迷惑我,使我失去理智變得情感用事的間諜臥底,我也選擇相信你說的話。」

  諾拉一愣。

  其實她心底裡對他這樣毫不猶豫的坦誠之語頗為動容,可相反她面上一派鎮定,只有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眼裡的光芒變得更加柔和明亮起來,輕聲回答,「我永遠也不可能背叛你,夏洛克——不論發生了什麼,請牢記這一點。」

  福爾摩斯輕輕頷首,微笑,「是的,女士。」

  於是諾拉按下心來,繼續低頭在微微顛簸的小路上看書。

  福爾摩斯看似不經意地低頭瞥了一眼——《傲慢與偏見》,作者:簡奧斯丁。

  他沉默了一會兒,因為想起了這本書開頭的第一句話,「凡是有錢的單身漢,總想娶位太太,這已經成為了一條舉世公認的真理……」

  剛剛她說什麼來著,克利夫蘭‧霍克友情贈送了這本書?

  福爾摩斯清了清嗓子,「為什麼不看我送你的那本書?」

  諾拉,「……你指的是《檔時代的鑒定》,作者:夏洛克‧福爾摩斯?」

  他儘量一本正經,可微微蒼白的臉色和虛弱的語氣讓他變得底氣不足起來,「是的沒錯。」

  諾拉沉默幾秒,「……那的確是一篇不錯的專論,不過我只需要一本打發路上時間的,庸俗卻有趣的小說。」

  然而福爾摩斯卻極其敏銳地關注到了另一點,「打發時間?和我在一起的時候?」

  諾拉,「……」

  「啊,大多數時候和您在一起還是很有意思的……」諾拉儘量委婉地說。

  福爾摩斯虛弱地低咳一聲。

  「我的意思是,和您在一起,一直都很有趣。」諾拉馬上改口。

  福爾摩斯垂下眼睛,「那麼您喜歡讀這本庸俗的小說嗎?」

  其實它還是很有趣的……諾拉腹誹。她臉上露出一個笑容,「當然……不了,這種有理想的富家子弟和有志氣的窮人家女子之間盪氣迴腸你來我往的愛情故事,肯定沒什麼好看的。」

  福爾摩斯眉角一抽,「我記得……霍克先生現在仍然是一個有錢的單身漢?」

  諾拉不明所以,「啊是的……有什麼問題嗎?」

  「他是什麼時候將這本書送給您的?」福爾摩斯問。

  「大概是……半個月前。」

  福爾摩斯從這簡短的回答裡聽出了另一層意思,「半個月前?我在一絲不苟地尋找男爵留下的線索那時候?」

  諾拉一聽這話,立刻就將書收了起來,雙手放在膝蓋上,一本正經地開口,「他只是來詢問小威廉的下落,當然了……不論是得到關於小威廉的線索還是其他什麼,他都是失望而歸。」

  福爾摩斯滿意地點點頭,「毫無疑問。」

  她心裡感到好笑又高興——這個平日裡都過於理智鎮定的男人,只有在生病了變得虛弱的時候,才會流露出如此真實毫不掩飾的情緒,那讓他看起來變得很可愛,而且富有人情味。

  在此後長長的一段路上,諾拉嘴角的微笑一直都不曾消散過。

  他們在薩里郡租了一幢小屋,屋主是一對喪子的克裡特老夫婦,待人親切。談妥了價錢之後他們就住了進來。福爾摩斯住在朝陽的那間房,她認為他比其他任何時刻都需要陽光,而她就住在隔壁那間房。奔波的路途令福爾摩斯感到了疲憊,他幾乎是倒床就睡著了。諾拉給他蓋好了被子,靜悄悄地關門出去,收拾好了一切行李,甚至之後在小花園裡享受了幾個小時的美好時光。直到晚上六點的光景,她才聽到福爾摩斯房間裡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

  她走過去,輕敲門,喊道,「夏洛克?」

  裡面的聲音瞬間靜止了,幾秒後才傳來對方略略精神了些的嗓音,「請進。」

  她打開門,福爾摩斯已經穿好了外套,正在整理他的領結,他的氣色比下午的時候好了一些,發亮的灰色眸子望過來,顯然心情很好,語帶愉悅地問候,「晚上好,我的女士。」

  「晚上好,我的大偵探。」諾拉笑道,「晚餐快做好了,有你喜歡的雞肉和紅酒。」

  福爾摩斯眼睛一亮,顯然吃了一周苦澀藥物的他對這頓晚餐很期待,特別是製作這頓晚餐的廚師是善於烹飪的老夫婦而並非郝德森太太,後者的黑暗料理對住在貝克街221b號的人們產生了年深日久的可怕後遺症,直到現在提起她的手藝來,所有人都是心有餘悸。

  果不其然,遠離了郝德森太太做的飯後,福爾摩斯和諾拉度過了一頓美味舒心的晚餐。原本這時候作為病人的福爾摩斯就應該躺下休息了,可不知他之前就睡飽了還是因為他原本就精力旺盛,他居然興致勃勃地逛了一圈書房,拿著一本封皮陳舊的大部頭就坐在沙發上,專注地看了起來。

  諾拉知道無法阻止他,於是她沒有出聲,只是為他端來了熱水和藥,就走出了書房,不再打擾。

  她很清楚這位大偵探的職業病嚴重程度,當他流露出對某個事物尋常或不尋常的興趣之後,即使是她都很難打斷這種興致。

  她不就一直很欣賞並且喜歡他的這種專注嗎?

  直到一個多小時之後,坐在客廳裡,圍著壁爐烤火,和老夫婦閒聊的諾拉聽到書房裡傳來壓抑的低聲咳嗽,她不得不抱歉地打斷這段愉快的談心,快步走過去,打開門,警告般地說道,「夏洛克,您應該休息了。」

  「再一會兒。」他揚聲說道,頭也不抬,「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毒理妙方,這種含砷的酒液少一些劑量可以治病,可多一些就變成了致命的毒藥——」

  諾拉聽了,有些心癢癢,可轉念一想,她又板起臉來,沉聲道,「你再不休息,我可就要對你下這種毒藥了。」

  福爾摩斯哈地一聲就笑了起來,似乎覺得頗為愉悅,「您這說話的語氣可真像郝德森太太,為什麼走到哪兒去我們都擺脫不了她呢?」

  諾拉‧郝德森,「如果您不想休息,我們可以一起來讀讀那本有趣而庸俗的《傲慢與偏見》。」

  福爾摩斯,「麻煩扶我回房休息,諾拉,現在,我困了。」

  「……」

第98章 九八

  第二天,得益於薩里郡的好天氣,諾拉比平時起得更早了。她梳洗完畢下樓,老夫婦已經在花園裡散步。諾拉放輕腳步來到福爾摩斯房門前,湊上去聽了聽,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聲音。她想了想,然後小心地擰開門把手,將門打開一個縫隙,探出頭望了過去。

  被子裡鼓鼓的,福爾摩斯大概還沒有醒來。房間裡窗簾被拉了下來,光線很昏暗,只看得到他的外套大衣整齊地掛在衣架上。諾拉望瞭望外面晴朗天氣,猶豫了一會兒,就聽見脖子後一個熟悉低沉的男音,「你在看什麼?」

  諾拉立刻回過頭,看上去精神好了很多的福爾摩斯無聲地站到了她身後,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心情頗為愉悅的樣子,臉上一直掛著微笑。

  諾拉微微睜大眼睛,回過頭來望瞭望鼓鼓的被窩,眨眼睛,「您是什麼時候醒過來的?」

  其實她更想問的是,他將被窩堆成這樣是要做什麼?

  「在您仍然梳洗的時候,」福爾摩斯指了指地板,「我聽到了您的腳步聲。」

  「您是特意這樣來逗我的嗎?」諾拉指著那被窩,哈地就笑了,眼睛彎成了一輪弦月,「我喜歡這個早晨的驚喜,不過如果哪一天您乖乖地在被子裡等我,那將會是更好的禮物。」她開玩笑一般地說。

  她如此開放不羈的話讓福爾摩斯眉梢情不自禁地一動,他注視著她,然後低下頭來,因為生病而泛著淡白色的優美嘴唇湊近了她的耳朵,他的聲音非常磁性,語氣刻意放得低而緩,仿佛從胸腔裡發出來的輕沉聲音讓人聽得怦然心動,「……克裡特夫人在看著您呢,女士。」

  諾拉立刻後退一步,臉倏然紅了,轉過頭看向視窗,果然看到克裡特夫人捂著嘴唇朝她笑。她不覺捂住臉,瞪了福爾摩斯一眼,「看在您生病的面子上,上帝。」

  「病痛也絲毫不會減少我的判斷力和觀察力,當然,也包括我其他所有更出色的方面。」福爾摩斯一本正經地回答,繼而流露出絲絲遺憾的神色,「當然,也並非全無影響。」

  他的目光從她的臉頰和嘴唇上一掃而過,沉沉歎了口氣。

  諾拉似笑非笑,「我看自從您來到這裡之後,氣色好了很多呢……看來華生不用再為您帶來感冒藥,您需要的是用來醫治『我的臉皮越來越厚了該怎麼辦』的特效藥。」

  「說得沒錯。」福爾摩斯嚴肅地點頭,「可我也很想知道,病因究竟出在哪兒呢?就連我這樣的半個醫生都無法準確地診斷出來。」

  諾拉低咳了一聲,彎起眼眸,抬起頭來,對他勾了勾手指,「過來,我告訴你。」

  福爾摩斯順從地微微彎腰,低下頭去。

  諾拉立刻踮起腳來,嘴唇輕輕在他的嘴角砰了一下,面對福爾摩斯驟然一頓的表情,露出一個燦爛堪比薩裡郡陽光的笑容,「……福爾摩斯先生,你中了名為『諾拉‧夏普』的毒,無藥可解啦。當然,如果你想要緩解你的『病情』……每天一個早安吻,必有奇效。」

  福爾摩斯凝視她明亮的眼睛,嘴角不自覺也揚起一個微笑,輕聲道,「這下連克裡特先生都看見了,諾拉‧毒藥‧夏普女士。」

  「我連『愛上夏洛克‧福爾摩斯』這樣不可思議的事情都做到了,您認為還有其他的問題能夠難倒我嗎?」諾拉眨眼睛,「要知道,我可解決了對於全英國女士來說最大的難題呢,她們應該非常感激我才對。」

  「這麼說全英國的未婚紳士都應該對我感激涕零,」福爾摩斯鎮定自若地回答,「引用你的說法……我們這是在彼此為民除害。」

  「……」諾拉失笑,她搖了搖頭,表示妥協,退後一步,「我真傻,真的……我不應該以為您生病了這嘴皮子上的功夫就會變得遜色,不過我仍然不認為我輸了……要知道,最終,我可是占了便宜的那一個。」她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猶然能回憶起對方那時乾燥柔軟的觸感。

  福爾摩斯哈哈大笑起來,毫不掩飾自己的愉悅開心,「我倒是第一次聽說,原來這也算是一種佔便宜……老實說,我真希望您能多多如此來『佔便宜』,相信我,我絕對會忍氣吞聲,不告訴任何人這個秘密。」

  諾拉笑眯眯地看著他,「我相信你不會告訴任何人……夏利,天氣非常不錯,想和我一同出去到周圍轉一轉嗎?」

  「榮幸之至。」福爾摩斯語氣溫和極了,於是諾拉還未待福爾摩斯屈肘,就主動挽起他的手臂,輕聲道,「你知道附近應該怎麼走嗎?」

  「也許。」福爾摩斯委婉地回答。

  「可如果我們迷路了該怎麼辦?」諾拉笑眯眯地說,絲毫看不出擔心的樣子。

  「那就迷路吧。」福爾摩斯微微一笑,灰色的眸子在陽光下熠熠生光,「我已經活了三十多個足夠理智有計劃的年頭,如果有我最希望的一人陪伴,即使迷失在旅途半路,那也是一種浪漫情趣不是嗎?……我很樂意和您一同在這裡『迷路』。」

  這傢伙學得可真快,尤記得半年前他還對「浪漫」,「情趣」這兩個字眼一副毫不知情的迷茫模樣,可瞧瞧今天!和聰明人戀愛真的是一件甜蜜又憂傷的事兒。

  …………

  他們向克裡特夫婦打了招呼後,就緩緩漫步在薩里郡的小鎮上。如果是一位健談的人同一位內斂的人在一起說話,毫無疑問健談者將主宰他們之間的戰場。可若是兩個健談者湊到了一塊兒,在沒有一個人退讓的情況下,這將變成一場文學辯論會。

  一年前的諾拉‧夏普當然面對夏洛克‧福爾摩斯爭論不休的情況下會毫不畏懼,力爭最後的勝利。可自從他們之間的關係從「無話不談的至交好友」轉變為「無話不談的親密伴侶」,這種狀況就得到了微妙的改變,比如現在——

  「您瞧這裡的砂岩一帶,大部分都是海綠石,遠遠望去就像是一片綿延的綠色苔蘚……我曾經在一本書上讀到過這種東西,只有淺海周圍才會有這種石頭,灰綠色,毫無觀賞性……」

  如果是曾經的諾拉‧夏普,大概此刻就會立刻回答,「我當然知道這種石頭,它在我的家鄉北方遍地都是,一點都不稀奇,而且它的用途不在觀賞方面,它可以用來做肥料,還可以提純作為顏料你知道嗎——」

  不過現在的諾拉‧夏普——

  她點了點頭,「的確很難看……不過周圍看上去並沒有海灘,它們會是從哪兒來的?」

  「這倒是從來沒有人清楚地分析過……」福爾摩斯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您說,如果在這段時間我來仔細研究這些海綠石,還有它的用途——」

  如果是以前的諾拉‧夏普,大概會很配合地,同樣興致勃勃地留下來和他一起研究這種無趣又有趣的奇怪而未知的東西,可現在的諾拉‧夏普——

  諾拉一聽就驚到了,她立刻打斷他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這是地質家的工作,夏洛克!而你現在的工作就是好好養病!」

  福爾摩斯挑了挑眉,沒回答。

  「當然了,」諾拉加重了語氣,「如果您用今天早上的那番把戲來矇騙我,偷偷摸摸出來研究這種石頭……這樣看來您的病應該也好得差不多了才對,那麼我也可以放心地回到倫敦,克利夫蘭最近一直想要和我見一面,我想他會非常樂意到車站來接我的。」

  福爾摩斯不動聲色,「這裡的風有些涼,我感覺到有些不舒服,我們去其他地方看看吧。」

  「您確定?」諾拉問。

  「毫無疑問。」福爾摩斯極其篤定地回答。

  「那麼走吧。」諾拉優雅地微笑,「要知道,美麗的風景,可不僅僅只有一處可以觀賞而已。」

  對於這具意味深長滿含威脅性的話語,福爾摩斯表示鎮定自若,不慌不亂,緩聲接道,「這麼說沒錯……可對於大部分人來說,旅者的靈魂只會有一處寧靜的港灣可以讓其倚靠,沒有風暴,沒有戰亂,只有安寧。」

  諾拉眼裡的笑意幾乎都要滿溢出來,「說得不錯,夏洛克……你最近的表現讓我都要懷疑是不是在我沒有發覺的閒暇時間,讀過某些有趣的文學讀物呢。」

  「那些東西無聊乏味又庸俗,毫無意義也派不上用場。」福爾摩斯這麼評價,「我從來都不會刻意去翻閱它們,要知道我的腦子裡需要裝上一些更有用的知識,我會定期清理那些擠在角落裡的灰塵和垃圾。」

  「噢,看來你對我所看的書做出的『庸俗』評價是非常委婉的說法了。」諾拉點點頭,「有錢的,單身的,總想娶位太太的偵探先生。」

  福爾摩斯狀似虛弱地低咳一聲,「我只同意最後一個觀點,女士。」

  諾拉輕輕哼了一聲,「有待商榷呢,偵探先生。」

  …………

  他們在薩里郡待了近三天,福爾摩斯的病情已經接近痊癒,預備在第五天的早晨離開這裡回到倫敦,不過一封來自那裡的加急電報讓他們的行程提前了一天。

  電報上是這樣寫的——

  「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案情有變。極為重要的事情需要一同商量,望速歸。

  o.b.」

  o.b,毫無疑問,就是奧爾科特‧巴頓先生,這是來自廳長的電報。

  待諾拉和福爾摩斯立刻坐車趕回倫敦,在接頭人的帶領下見到了那位獅子一般兇猛敏銳的巴頓廳長,他們才知道電報裡所說的「重要事件」究竟是什麼——

  首相府的人,就在昨日,遭遇了不明人士的暗殺!

第99章 九九

  在被獲邀進入首相府的時候,諾拉仍然沒有從「我就要見到這個國家最為尊貴的人之一」這種奇妙的情緒裡回過神來。

  羅伯特‧蓋斯科因-塞西爾,這個剛上任不久的首相,她是知道這個人的——並非是「諾拉‧夏普」聽說過,而是她自己,來自於二十一世紀的異鄉人,對這個名字算得上是如雷貫耳。

  索爾茲伯里侯爵,很有名的英國政治家,保守黨領袖,三度出任了首相,積極擴張英國海外殖民地,發動南非戰爭,而歐洲曾經很有名的「光榮孤立政策」就是他發起實行的。這個人雖然出身貴族命門,但對於底層工人有著政治家少見的同情心。除此之外,他還是一個真正的學者,喜歡在實驗室混日子,很年輕的時候就因為學術上的成就而受到社會尊敬。除了基督教信條外,他不相信任何理論。他討厭蠱惑人心的政客,不信任專家。尊重性格,厭惡膚淺,虛誇,額外崇拜……這個人在很多方面與其他貴族的不同讓他變得很特立獨行。

  諾拉之所以會知道這些對於這個1886年英國人民還不甚瞭解的事,是因為當初他們曾經為了接待一個英國使者團,特地找來了厚厚的英國歷史大部頭,昏天黑地地讀過一遍,而這個人給她的印象算得上十分深刻。

  雖然「來」到英國已經超過五個年頭,可她從未想過能夠有朝一日見到這個國家的最高領導者之一。畢竟她一直以為,在有生之年能夠遇見夏洛克‧福爾摩斯,就已經花光了她前世今生的所有運氣。

  什麼叫男神?不是所謂一八零大長腿,健腰翹腿有腹肌——當然這的確是所有女人夢寐以求的理想型。但對於她來說,真正的男神需有山川般的胸襟氣度,涉獵廣泛而有所精通,對於不如自己的人抱有尊敬之心,永遠謙遜,親和,對生活沒有抱怨,只有樂觀上進。

  ……這麼說來忽然覺得身邊的人似乎只有華生和這個標準比較貼近。

  諾拉打了個冷戰,馬上強迫自己收回這些亂七八糟的思緒。整了整臉色,有些緊張地詢問旁邊的福爾摩斯,「夏利……告訴我我這身衣服讓我看著很有氣質對嗎?」

  正裝的福爾摩斯邁過門檻,聽到這句話他頓了一下,轉過頭狀似打量地看了她幾眼,隨即十分正經地說道,「您不能將從不存在的東西強加於自己。」

  諾拉嗤地就笑了,即將見到類似於偶像的人物而產生的緊張反而被這一鬧消失不見了。她整了整自己的黑色帽檐,微微側過頭,對福爾摩斯笑道,「你今天很英俊,夏洛克。」

  福爾摩斯臉上沒有什麼多餘的情緒,可身周的氣氛卻突然變得輕快愉悅起來。說實在的他並不在乎自己的外貌,也從不認為一張臉會影響他的觀察力和判斷力。但自從認識了這個人,他也開始情不自禁地關注起自己的外形來,原因無它——這個原本就小他七歲的女人,已經不再是五年前那副青澀乾癟的稚嫩模樣了,她就如同盛放的苞蕾,一寸一寸可見地變得光潔美麗起來。酒紅色捲曲柔亮的長髮,白皙臉龐,翠綠色如孔雀石的明朗雙目,比同齡女子更修長曼妙的身形……這朵英倫玫瑰不僅如今散發著迷人色香,亦有著蜇人的刺毒,反而更具獨特魅力。

  很多時候他都會思考,或許就是她這樣一副好相貌,會令他在注視她的時候,情不自禁就失了神。而之前能夠做到這些的,除了一本好書,就是有趣的實驗,他從未想過一個人也能夠讓他看得目不轉睛,只要一見到這個人,愉悅和微笑就會領先于理智出現。

  他看著諾拉如今的模樣——黑色蕾絲帽遮住了半張臉,這露出線條清晰的下頷,她第一次塗抹了鮮豔的唇紅,對比十分明顯,嘴唇看上去豐潤如花。為了面見重要人物而特別訂制的黑色繡有暗紋長禮裙,白色絲質手套,優雅知性,芳香獨存。

  福爾摩斯收回目光,接收到旁邊有男子朝她投來感興趣的目光,他不動聲色地望回去,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對方立刻悻悻地轉過了頭。

  今日並不是什麼宴會,他們能夠面見到這個尊貴的人物也是托了麥克羅夫特的福。哥哥大人作為政府不可言說的重要官員,他顯然是很有話語權的,具體表現就在當他們從巴頓那裡知道了刺殺這件事,要求和當事人談話的第二天,就受到了來自唐寧街的專人邀請。

  被襲擊的其實並不是首相本人,而是他的夫人。起因在於他的夫人邀請一位圈中好友一同去常去的精品成衣鋪訂制本季禮服,一個「穿著寬大藍色工服帶著帽子看不清面目的中等個子男人」(夫人原話)忽然就從後院裡沖了出來,動作非常迅速,並且手裡拿著一柄尖利的刀子!如果不是當時老闆反應快喊住夥計制止了這個人,恐怕近幾個月內英國都會不復太平。

  可惜的是他們沒有當場抓到那個刺客,他身手很敏捷,一擊失敗後立刻滑不溜秋地轉身就從後院矮牆上跳走了,有人試圖去追,但牆後就是一條熙熙攘攘的大街,大海撈針,根本無從下手。

  首相夫人沒有遭到什麼身體上的傷害,只是受到了很大驚嚇。而當福爾摩斯和諾拉見到這位衣著端莊優雅體型豐滿的首相夫人時,她坐在沙發上,在自己的臥室裡也整齊地梳好頭髮,等待他們的到來。

  福爾摩斯和諾拉齊齊彎腰行禮,剛一抬頭就看見了站在門邊挺直腰的麥克羅夫特‧福爾摩斯。

  【你到這兒來幹什麼?!】福爾摩斯微微瞪大的眼睛裡很明顯地透露出這個資訊,與此同時還有他的嫌棄。

  【年輕人,可別忘了是誰推薦你到這兒來的!】麥克羅夫特的表情是這樣回答的。

  【那麼你現在可以走了】福爾摩斯挑高眉。

  【你就是這樣對待處處為你著想的哥哥嗎?】麥克羅夫特輕哼。

  【除了『哥哥』這個我無法決定的血緣關係,你這句話任何一個詞我都不認為它很恰當】福爾摩斯也輕哼一聲。

  【小子!】

  【肥老頭】

  「咳咳……」諾拉尷尬地打斷這對親兄弟過於實質的眼神交流,警告地開口道,「夏洛克,你不是一直都想要見到尊貴的夫人嗎?」

  福爾摩斯回過神來,躬身行禮,「下午好,夫人,我是夏洛克‧福爾摩斯,一名諮詢偵探。」

  夫人露出一個親切的微笑,輕聲道,「我知道你……麥克和我提到過很多次,說他的弟弟是一個天才……很多方面。」

  麥克羅夫特哼了一聲,「夫人,如果有第二次機會的話,我一定會用所有事實來推翻我曾經年少輕狂過於武斷的評價。」

  夫人捂著嘴愉悅地笑了起來,看得出來她是一個脾氣很溫和的女性,而且從她對麥克羅夫特稱呼來看,她們應該是認識很久的老朋友了,難怪一說到想要見首相,事情會解決得如此容易。

  夫人的目光轉向諾拉,她的眼神帶著溫和的審視,「我知道你,姑娘……麥克對你的評價可是相當不錯呢。我已經很多年不曾聽過他會用『聰明人』來評價英國的任何一個女人。」

  「而上一個正是您,夫人。」麥克羅夫特圓滑地插嘴道。

  「我的榮幸。」諾拉得體地微笑,腦子裡卻在思索著截然不同的事兒——這位首相夫人似乎並不像傳聞裡說的那樣「受到了極大驚嚇」,她看起來很安然,很鎮定。

  是他們錯過什麼了嗎?——諾拉用眼神這樣詢問麥克羅夫特。

  未來的哥哥朝她聳了聳肩。

  「瞧瞧,麥克羅夫特,你的弟弟已經十分不耐煩了呢。」夫人打趣道,雖然福爾摩斯此刻臉上根本就沒有任何表情,她朝他們招招手,示意他們坐下,才溫和地開口,「你們來是想要問昨天的事兒吧?」

  福爾摩斯點點頭,沉聲,「是的夫人。」

  首相夫人道,「你想要知道什麼呢,夏洛克‧福爾摩斯?」

  「一切。」他這樣回答,「一切——所有過程,包括細節,刺客的衣著,膚色,發色,走路方式,氣味……您能記起什麼,就告訴我們您知道的所有東西。」

  「你這可難倒我了,福爾摩斯。」夫人笑道,「在那樣危險的時候,你可不能指望我還能如此清楚地記得那個人的面貌和氣味。」

  「一般人也許如此。」福爾摩斯面色不動,「可您卻不是一般人,夫人。」

  「是誰說『我的弟弟固執得要命,極少誇讚別人,並且盡一切機會自豪地諷刺他眼裡的蠢貨,儘管『蠢貨』屬於福爾摩斯一家以外的所有人』?」夫人想到麥克羅夫特說過的這句話。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瞧,麥克,明明夏洛克‧福爾摩斯也會拍馬屁呢。」

  麥克羅夫特拄著拐杖微微一笑,「相信我,夫人,這只是曇花一現的奇跡。」

  福爾摩斯沉默了幾秒,「……如果所謂的『拍馬屁』能夠令夫人更清楚地回憶起所有細節……或許我可以考慮向麥克羅夫特請教一下這個特殊技能。」

  哥哥低低咳嗽,「夏洛克!」充滿威脅和警告。

  夫人捂著嘴優雅地輕笑,「既然你如此有誠意,當然了……夏洛克‧福爾摩斯,我會告訴你我記得的一切……一切細節。」

  「謝謝,夫人。」福爾摩斯終於露出了一個愉快的微笑。

第100章 一零零

  「穿著寬大藍色工服,戴著帽子,看不清面目,中等個子男人」——這是夫人關於那名刺客的原話。

  「我沒記錯的話……他應該是偏灰色的頭髮……身上有一股很熟悉的氣味。」夫人這麼回憶道,「我一定在哪裡聞到過它。」

  福爾摩斯思索片刻。

  「藍色工服……您看到有什麼標誌了嗎?」

  夫人努力回想,「……似乎……有一個『l』的繡字……」

  福爾摩斯愣了幾秒,面色變得失落起來。諾拉情不自禁地問道,「怎麼了,夏洛克?」

  「這是聲東擊西。」福爾摩斯語氣非常肯定,「至於那個刺客……夫人,我沒猜錯的話,他應該是路易斯造船廠的工人,您聞到的氣味屬於機油。而且我們之前就見過他。」

  「誰?」麥克羅夫特問。

  「失蹤案中,其中一個孩子的父親。」福爾摩斯這樣回答。

  諾拉頓時恍然大悟,眉頭皺起,「這麼說……有人用他的孩子威脅他,來刺殺首相夫人?可對方明知道這幾乎不可能成功的,他究竟想要做什麼?」

  「就如同我剛才說過的,聲東擊西。」福爾摩斯沉聲,「夫人,冒昧地問一句,今天首相去了哪裡?他是否在府上?」

  「他去了勞倫斯家拜訪,他們從牛津大學起就是同學和朋友。」夫人這麼說道,一向優雅的臉上忽然露出了絲絲驚恐,「福爾摩斯,你的意思是——」

  他顯得很鎮定,「勞倫斯?」

  「倫敦東城區的勞倫斯一家,」夫人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我可以讓伍倫帶你去。」

  「有誰陪在首相身邊?」

  「三個僕從,」她回道,「因為是去老朋友家,而且我又遭到了那樣的事情,他就把其餘人留在了府裡……哦上帝!」

  忽然間她再也坐不住了,立刻站起身來,手攥緊裙角,「我要去找羅伯特——」

  「您最好還是留在這裡。」麥克羅夫特開口了,「我相信夏洛克……更何況,夫人,如果您一同去的話,我們就多了一個需要擔心的人,那會分散我們的精力。」

  夫人深深吸了口氣,眼睛緊緊盯著福爾摩斯,低聲道,「好吧……但你要保證,夏洛克‧福爾摩斯,我需要你的保證。」

  「我保證,夫人。」福爾摩斯如此回道。

  諾拉在一旁沒說話。在她的記憶裡,這位首相一生裡的確是遭到過幾次暗算,但都沒出什麼要緊大事,他是一個很長壽的貴族,去世的時候十分安靜平和。

  但這句話如今卻不能用來安慰擔憂自己丈夫的妻子,她只好選擇保持沉默。

  「小姑娘,」在福爾摩斯行禮要離開之前,夫人忽然開口了,「你可以留下來陪我嗎?你知道,人老了……總不像年輕時候那樣什麼都不會害怕。」

  諾拉愣了愣,轉頭看向福爾摩斯,偵探先生朝她點了點頭,於是她坐下來,溫和地開口,「這是我的榮幸,夫人。」

  麥克羅夫特和福爾摩斯轉身離開了臥室。

  「瞧瞧你……」夫人眼帶羡慕地瞧著她的臉龐,「年輕,漂亮,像花骨朵一樣……看到你,就讓我想到了當初我和羅伯特認識的那時候。」

  ……這是要開始回憶浪漫史了嗎?

  沒想到所謂的回憶只有這一句,夫人話鋒一轉,「諾拉,你和夏洛克‧福爾摩斯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她愣了一下,「八一年那會兒……那時我母親剛去世不久,我來到倫敦,唯一的親戚不肯認我……唔,夏洛克同意了收留我。」

  她儘量用了委婉的詞彙,畢竟距離事實還是有所差距的。

  「可憐的姑娘。」夫人歎道,「我當年可沒有你這麼淒慘……但我一直認為,我真正的生活,卻是在遇到羅伯特之後才開始的。」

  「他年輕那時,富有才華,驕傲,沉醉於各種各樣的實驗……簡直就和現在的福爾摩斯一模一樣。噢諾拉,你肯定想不到,我最初遇到他的時候,其實我是非常討厭他的……他傲慢得就如同長著最完美鹿角的公鹿。」

  這個比喻不得不說有意思極了,將一國首相形容成公鹿……大概也只有他的夫人敢如此大膽了吧。

  「那麼福爾摩斯就和首相不太像了,」諾拉笑道,「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傲慢可是仿佛整個森林都只有他一頭公鹿,更別提他的眼中還容不下其他的母鹿。」

  夫人歎了口氣,面上帶笑,眼裡卻不禁流露出絲絲憂鬱,「他們這樣的人註定是要有大用途的……諾拉,以後你會明白的,他們很好,非常好……可是在他們心裡,你永遠都不會是最重要的那一個。」

  「我明白,夫人。」她這樣回答,「在我意識到我愛上他的那一刻,我就已經知道這一點了……可是夫人,當你已經遇見了這樣一個如彩虹般絢麗的人,你就再也看不見其他人的光芒,不管以後的生活會變得多麼辛苦……我們心裡也都非常清楚,就是這個人了……非他不可了。」

  「孩子,你比那時候的我要更堅定。」夫人微笑,「而夏洛克‧福爾摩斯,也不完全像我的羅伯特,你們有共同的愛好……你不是菟絲花,你和他會過得很好的。」

  「關於這一點,」諾拉笑道,「在我愛上他的那一刻,我也已經知道了,夫人。」

  「那麼如果有一天,他去做了一件非常危險的事,」夫人握住她的手,語氣變得低而沉,「就像我的羅伯特現在這樣……諾拉,你應該用什麼藉口來安慰自己……我知道你會無比擔心他,就和我一樣。」

  「夫人,我想您應該明白一件事。」

  諾拉臉色變得非常認真,「當夏洛克‧福爾摩斯正在做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那麼我一定會和他在一起做這件事……您說得沒錯,我們的確有共同的愛好。我也不必拿藉口安慰自己,因為那時我和他在一塊兒呢。」

  「這大概是我和您最不一樣的地方吧。」

  夫人長長歎息。

  「是的,孩子……」

  「就像現在這樣,他明知道我心情非常糟糕,可他也必須出去拜訪勞倫斯,因為他不僅僅是他的老友,更是最支持他的商人。而我明知道也許他會有危險,可我也不能去……若他出了事,我必須保證這地方有第二個能夠管理一切事物。」

  「世人從來都知曉卑賤尊貴,卻不知卑賤有其可貴之處,而尊貴往往會失去更多。」諾拉說道,「夫人,您應該相信,首相不會出事的,您還有麥克羅夫特和夏洛克的保證呢。」

  「瞧,我居然還有一個小姑娘看得開。」夫人倏然笑了,歎道,「其實之前我一直很奇怪,麥克羅夫特極少有真心誇獎別人的時候,可我看得出來他很喜歡你,我好奇是什麼樣的姑娘才能俘獲像他弟弟的這樣的人……現在我清楚了。」

  「和他一樣的人……一樣聰明,忠誠,勇氣非凡。」

  諾拉微微一笑,「還有一樣的『固執,脾氣古怪,』呢,夫人。」

  優雅婦人輕聲笑了,「是的,你們很相配。」

  …………

  福爾摩斯和麥克羅夫特這一去,直到半夜裡才回來,都是一副風塵僕僕十分疲憊的樣子。

  諾拉坐在大廳裡看著夫人贈送的書,看到他們走進來,抬了抬眉,問道,「有結果了嗎?」

  福爾摩斯點了點頭,很簡短地說道,「夫人在哪?」

  諾拉指了指書房的方向,「她在和首相助理交談……話說侯爵呢?」

  「受了點輕傷,在醫院,有人保護,馬上回來。」

  諾拉合上書本,皺眉,「傷?誰幹的?」

  「同一個人。」麥克羅夫特回答,「看來那些傢伙把孩子的父親當成好用的槍來使……不過好事是,我們已經抓住他了,正在秘密審問……不出意料的話,我猜最後的結果一定會出現我們大家都熟悉的名字。」

  「莫里亞蒂。」

  「這可真討厭。」麥克羅夫特抱怨似的說,「為什麼最近幾年我的生活裡充滿了這個名字,它甚至已經開始影響到我絕佳的睡眠——上帝,他就不能安生一會兒嗎?哪怕半個月?」

  「恐怕在我們抓到他並且定罪之前,你是無法睡一個好覺了。」福爾摩斯說道,「不過這也有益於你的身體健康,麥克羅夫特——我早就想和你說了,你應該減肥了。」

  「心寬體胖,明白嗎年輕人?」

  「是嗎?我一直以為在大英政府工作的人每一個都會鞠躬盡瘁……看來你一直在怠慢工作,麥克羅夫特。」

  哥哥咳嗽一聲,「你就不能放過我一會兒嗎夏洛克?我想諾拉現在更想聽到的是案子的結果,而不是你望不到盡頭的諷刺。」

  提到諾拉福爾摩斯立刻就作出了反應——

  「明早我們會再過來一趟。」

  「順便提一句,我想,我們可能知道莫里亞蒂究竟在哪兒了。」

第101章 一零一

  莫里亞蒂的大本營究竟在哪?

  關於這個問題,不止是諾拉福爾摩斯想要知道的,這也是大英政府幾年來孜孜不倦想要弄清楚的謎題。當福爾摩斯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不僅諾拉愣了一下,鎮定優雅如首相夫人,也不禁驚喜地露出笑容。

  「這是真的,麥克?」

  「我有充足的證據可以證明這個答案的準確性。」

  顯然麥克羅夫特的身材並不適合在外奔波,他挪動自己的身軀坐在沙發上,露出一個松了一口氣的表情,疲憊地揉揉額頭,「上帝,我已經想不起來上一次我這樣追著犯人滿倫敦跑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伍倫,請給我一杯紅茶,否則我這樣忠心耿耿的高層官員今晚就會因為疲憊和口渴倒下在政府門口。」

  「你才追了三條街而已。」福爾摩斯毫不客氣地戳破。

  「如果不是因為你年輕人般的熱血好奇,打草驚蛇,我想我們連邁出一步都不用,就已經抓住了他。」麥克羅夫特也嘲諷了回去,「非常感謝你,我親愛的的弟弟,我險些因為今晚的行動而減肥成功。」

  諾拉捂著臉笑了起來,首相夫人也頗為有趣地揚唇,開口道,「夏洛克‧福爾摩斯,你應該多來這裡拜訪,有你在的地方,麥克羅夫特活潑了不少……我想你應該很瞭解平日裡他那副懶洋洋看上去什麼都不關心的討厭模樣。」

  「相信我,夫人,」福爾摩斯彬彬有禮地回答,「我從一出生就開始討厭他那副模樣,到如今已經忍受了整整三十年。」

  麥克羅夫特,「……」小兔崽子……

  「言歸正傳,」福爾摩斯緊了緊臉色,變得嚴肅起來,「夫人,這裡是個可以說話的地方嗎?」

  夫人愣了愣,然後站起身來,「隨我來。」

  她將他們帶到了書房,那裡有一個看上去文質彬彬戴著眼鏡的高個子年輕男人正站在書桌旁,似乎在收拾什麼檔。看到他們進來,對方朝他們頷首,聲音也是斯斯文文的,「夫人。」

  「亞科,」夫人微笑著介紹,「我們的私人醫生,一個可以信賴的朋友。」

  然而福爾摩斯卻好似發現了什麼一般,盯著對方的臉瞧個不停。他過於赤果果的目光讓這個三十左右的年輕男人顯得很尷尬,他咳了一聲,一臉迷惑不解,「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嗎,先生?」

  「亞科?」夏洛克‧福爾摩斯念了一遍這個名字,緩聲開口,「冒昧請問,您的姓氏是……?」

  「霍克,亞科‧霍克。」首相夫人代他回答,隨即問道,「怎麼了,福爾摩斯?」

  霍克?

  諾拉頓時恍然大悟,她瞪大眼睛也盯著對方看了好幾眼,但並未瞧出有什麼一眼就辨認得出來的地方,她不禁問了一句,「你是怎麼看出來的,夏洛克?」

  福爾摩斯指了指自己的臉,「血緣關係相近的兄弟之間,即使長相不那麼相似,但在五官很多細微上,仔細看的話,還是能瞧出端倪的——諾拉,我記得我給你看過我寫的那一篇《論家庭成員面龐的相似之處》?」

  諾拉,「……呃……也許?」

  福爾摩斯沉默了一瞬,最終選擇轉移這個令他糟心的話題,看向亞科‧霍克,「亞科先生,克利夫蘭‧霍克是你的弟弟?」

  「正是。」亞科點頭,「……有什麼問題嗎,先生?」

  「的確。」福爾摩斯模棱兩可地回答,然後陡然話鋒一轉,「您不是正準備離開嗎?那麼再見了,霍克先生。」

  等到年輕的醫生離開了書房,首相夫人才開口道,「剛剛那是什麼…福爾摩斯,你最好清楚地告訴我,亞科雖然是我們的私人醫生,但他同樣是我的朋友和客人,他不應該遭受如此對待,我需要一個理由。」

  「我現在就告訴您理由,夫人。」福爾摩斯仍然鎮定,「,麥克羅夫特,還記得我們抓住犯人時,他說過的那一句話嗎?」

  麥克羅夫特回想片刻,「……你是指,『我是被迫的……我只能這麼做,我不能讓我全家都遭受那樣可怕的事——你們應該從自己身上找到罪惡!』?」

  福爾摩斯點頭,「很奇怪不是嗎?他說是被迫的,這完全可以理解,畢竟他的孩子仍然在對方的手裡。可他說的卻是『我全家』……還有,『那樣可怕的事』,如果並不僅僅是指他的孩子,又究竟會是怎樣的『事』呢?為什麼我們需要從自己身上找到罪惡……他到底試圖告訴我們什麼?」

  「這和亞科又有什麼關係?」夫人問。

  「夫人,您應該聽說了那件『流浪兒失蹤案』吧?當然,失蹤的不僅僅是流浪兒而已,還有不少倫敦上流圈子家的孩子。」

  夫人點點頭,「是的,我一直很關注它。」

  「我之前一直不明白,如果被擄走的只有那些流浪的孩子,不引人注意,這完全可以理解,沒有傻瓜會希望自己的犯罪被公佈於天下,即使是莫里亞蒂這樣的幕後黑手也不會如此狂妄。」

  「但擄走有錢人家的孩子,無疑是得罪了所有倫敦的上層圈子,這麼做的好處在哪?……我想來想去,只得出了一個結論——對方的背景足夠強大,它拿捏著這麼多有身份的孩子生命安危,那麼即使那些有錢有勢的人家知道了些什麼,也是不敢告訴員警的——如同威廉的媽媽菲歐娜,你還記得嗎,除了最開始那段時間,這位菲歐娜女士表現出了對自己孩子的關心和擔憂,之後呢……過了這麼久,威廉仍然沒有找到,可她有再提到過這個問題嗎?」

  諾拉似乎想到了什麼,面色變得極為沉重起來,低聲道,「據我所知……沒有。」沒有告訴任何人,沒有報警,沒有請私家偵探……一如她自己的孩子沒有失蹤過一般沉默安靜。

  就像有人給她按下了某個致命的靜音鍵。

  麥克羅夫特也反應了過來,破天荒地皺起眉頭來,思索不語。

  「各位,都仔細想一想,在倫敦,究竟誰有這麼大的家世和能力,能夠讓幾乎大部分有錢人家對於一件幾乎不可原諒的罪惡卻保持沉默?」

  「請問,大英帝國,最有權勢的人到底是誰?」

  「那些孩子,除了作為人質,他們還會被用來幹什麼?」

  最後,福爾摩斯平靜地作出結論,「您認為呢,夫人?」

  首相夫人的臉色逐漸變得難看起來,「你的意思是,夏洛克,羅伯特他……」

  「首相府裡可不只是首相和您住的地方。」福爾摩斯提醒。

  就像他們之前在地圖上找到的線索一樣,每一個指示都表明了關鍵人物就在這裡,可並不代表幕後黑手就是首相大人。

  「你是說……」夫人喃喃,「亞科……?」

  還沒等福爾摩斯回答,夫人自己就搖了搖頭,否定道,「不……這不可能……亞科很早就成為了我和羅伯特的醫生,甚至在他當上首相之前——他是我們最忠誠的朋友之一,他不可能會——」

  「霍克家族,」福爾摩斯只是不急不緩地說,每一句話都條理清晰,有理有據,令人難以反駁,「倫敦最古老的貴族之一,當家人是一個位高權重的侯爵,先祖無一不有錢有勢,是最早進入議院的家族之一。在光榮革命以後,它變得沉寂下去,可事實上並非如此——」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霍克家族世代都有人從醫,大家都稱呼他們『瘋子』,『喪失人性的醫生』,因為許多被證明的消息裡,霍克家族的人酷愛拿活生生的人做危險實驗,但沒有人可以用雷霆手段去制裁,因為沒有人拿到一錘定音的證據,是嗎?」

  首相夫人皺著細細的眉頭,不語。

  福爾摩斯頓了幾秒,語氣變得和緩下去,很平靜地詢問,「夫人,請問,您和首相是什麼時候聘請這位亞科‧霍克先生來做你們的私人醫生?」

  「那是八年前的事了……」夫人低聲回答,「在七七年,亞科從牛津大學畢業,羅伯特也是牛津的老學生了。我記得那一天他有空回牛津拜訪一位他的老師,那位老師給他推薦了亞科,說他是近十年來他所見過的最有天賦的醫科學生……」

  「他的確如此,在我們認識的這幾年中,他幫助了我們很多——」

  「也就是說,」福爾摩斯接話道,「每一個在首相府工作的人,都對亞科‧霍克先生十分熟悉,也十分放心,是這樣嗎?」

  夫人皺了皺眉,不得不承認,「是的,可——」

  「甚至他還有進入首相書房的權利?」福爾摩斯提起剛才的場景。

  「……並非如此。方才他只是來拿羅伯特的病歷,到了他這個年紀,難免就有一些身體毛病……」

  「但他有許多待在首相書房的機會,是嗎?」福爾摩斯目光犀利極了。

  這下夫人再也無法找到一個合適的藉口為好友辯護了,她面色不安地吸了口氣,「……是的,福爾摩斯先生。但這並不意味著亞科會和像莫里亞蒂那樣的人做出這種事,我瞭解他——」

  「麥克羅夫特,」福爾摩斯終於想起還有這麼一個大活人存在,「你還記得你第一次注意到莫里亞蒂,是在什麼時候嗎?」

  麥克羅夫特看著夫人微微沮喪的側臉,頓了幾秒,低聲回答,「一八七七年……八年前。」

  夫人頓時就愣住了。

  「一八七七年……」福爾摩斯微微一笑,「多麼巧……這可真是一個意義重大的年份,不是嗎?」

第102章 一零二

  一八七七年,到底發生了些什麼?

  「這些人可真會給我們找麻煩,」麥克羅夫特抱怨,「每當我們找到了一個看上去值得挖掘的線索,同時就會有無數其他的小線索突然冒出來干擾我們——」

  「我們可以分頭行事。」諾拉思索片刻後這麼建議,面對福爾摩斯投來的注視,她解釋,「我們沒有更多時間來慢慢找出真相了……威廉等不及,其他的孩子等不及,拖得越久,對我們來說越不利而已。」

  「您有什麼更好的建議?」福爾摩斯問。

  「就像我說的,我們分頭行動。夏洛克,我想這裡除了你和麥克羅夫特以外,沒有人會更瞭解莫里亞蒂這個人,不過我想麥克羅夫特有其他的更重要事情需要他來處理,比如找出隱藏在我們周圍的奸-細——」

  她轉頭看向哥哥大人,對方朝她微微一笑,頷首表示同意。

  「我可以幫忙解決一點小問題,」說話的時候,她的目光漸漸沉澱下來,冷靜理智一如旁邊的福爾摩斯,「例如,來自某位蛇蠍美人的刺殺,或者關於我的前老闆是否參與這件陰謀的疑問——」

  「前老闆?」夫人問。

  「克利夫蘭‧霍克。」她回答,「就如同亞科和您一樣,他也是我很要好的一位朋友,那位亞科先生的族弟。」

  夫人微微一愣,隨即點頭,輕聲歎息,「希望事實並不如我所想的那樣……我會永遠地失去一個朋友,而你也是。」

  諾拉靜默半晌,她沒有接話,只是很冷靜地繼續說道,「夏洛克……你會抓住莫里亞蒂的,對嗎?」

  福爾摩斯立刻回道,「我的女士,這毫無疑問。」

  「那麼在事情得到完全解決之前,我們儘量減少見面的機會。」麥克羅夫特經驗十足地緩聲說道,「如果有需要,我會派人——可靠的人,來聯繫你們。諾拉,夏洛克,戰爭開始了,祝你們好運。」

  「祝我們好運。」他們同時回道。

  …………

  走出首相府,諾拉和福爾摩斯停在一個人少的角落裡,站定,面對彼此,眼帶微笑。

  「你知道下面會發生什麼,對嗎?」諾拉笑著問道。

  福爾摩斯微微低頭,凝視這張年輕的臉龐,她那雙翠綠色的眼眸中明亮野性一如當年,仿佛從未變過,只是多出了他的身影。福爾摩斯不覺放低了聲音,「是的,女士。」

  「我不想隱瞞您,」諾拉上前一步,輕輕擁抱他,臉頰貼在福爾摩斯溫暖的胸膛上,垂下眼瞼,輕聲開口,「我曾經告訴過您關於『秘密』,而現在,我需要用這個秘密去解決這件事……夏洛克,我希望你眼中的諾拉永遠都是現在這樣,特別的,溫暖的,無法抑制喜愛著你的……因此我現在選擇暫時的離開。」

  福爾摩斯沉默片刻,繼而低聲道,「是的,女士。」

  她抬起頭,眼睛離對方的不過釐米之遙,她在那雙一向沉靜犀利的灰色眼眸裡看到了自己,那裡面的年輕女人似乎在微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裡面的情緒毫無隱藏。

  這件事總要解決的,而為了小威廉,為了她,也為了他們,不能再拖下去了。對方人多勢眾,除了猝不及防的突襲,他們幾乎毫無勝算。

  而現在,她必須去做一些事了,一些不夠光彩的事,一些她其實早就能做,卻處於某種不可言說的原因,遲遲未能完成的事。

  和這些秘密有關,這些對夏洛克‧福爾摩斯難以啟齒的重大秘密。

  相比而言,「找到莫里亞蒂和證據抓住他」,倒不算一件難事了。因為他是夏洛克‧福爾摩斯,而他總能創造奇跡。

  她所做的,不過是解決他最有可能的後顧之憂而已。

  「耶和華是我的使者,我必不致使缺乏……」她低聲喃喃,「他使我躺臥在草地,領我到可安歇的水邊。他使我的靈魂蘇醒,為自己的名引導我走正路。我雖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將安慰著我……」

  福爾摩斯安靜地聽她低喃,他似乎聽明白了什麼,但又有些迷惑。他低下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明亮雙眼,下意識地放緩了呼吸。

  然而諾拉已經回過神來,她踮起腳,親吻他的唇角,很輕,一如掠過朝露的晨光晚風,一觸而逝。

  「我很幸運,夏洛克‧福爾摩斯。」她說。

  「世界上有那麼多城市,那麼多街道,那麼多房屋,我卻獨獨走進了你的。」諾拉微微一笑,「你給我上了最珍貴的一堂課,教會我什麼是愛情,如何去愛,以及為了它,我將如何去做……我感激這一點,我會銘記它,夏洛克。」

  「你將去哪兒?」福爾摩斯有意識地忽略掉她說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話,他緊緊盯著她,不放過任何一絲她臉上的神情變化。

  「『……請庇護我,如同庇護眼中的瞳仁,翅膀下的陰影』……」諾拉微微一笑,「我將去哪兒?——夏洛克,在上帝的山上,他自有準備。」

  她彎腰,捧起他的手,在他指尖輕輕一吻,然後抬頭微笑,對他招手,「再見,夏洛克‧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站在原地,注視那個修長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人群之中。他的手指忽然輕輕顫抖了一下,低下頭,下意識地撫摸過她親吻的地方,那一處仿佛在灼燒,她留下的氣息和溫度久久散不去。

  「『上帝的山上自有準備』?……」福爾摩斯低聲喃喃,不自覺地輕聲歎息。

  你要去哪兒,我的女士?

  你的不可言說的秘密,究竟又是什麼?

  ……不,這些都不是他現在需要關注的問題。

  福爾摩斯抬起頭,倫敦的天空陰沉如同沒擰乾的抹布,似乎隨時都會落下雨水來。

  我不在意你所謂的秘密,我也無需探究你將會去的地方,我所關心的只有一個問題的答案——

  不管你到最後究竟做了什麼,去了哪裡……你會回來的——這將是這個問題唯一的答案。

  …………

  夏洛克‧福爾摩斯回到貝克街的時候,郝德森太太和華生已經坐在了客廳裡,看上去非常焦急的模樣。

  「到底發生了什麼?」華生站起身來,擔憂地詢問,「諾拉在一個小時之前回來過,拿走了她所有的東西,她向我們道別,可我很擔心……她從未這樣過——夏洛克,發生了什麼嗎?」

  福爾摩斯沉默片刻,繼而搖了搖頭,「不,華生。她有另外的事情需要去做,我們所做的就是相信她,做完所有我們應該做的,然後安靜等待。」

  「我可越來越聽不懂你們說的話了……」華生撓頭,「上帝,你剛剛說的就和諾拉說的一模一樣!——是莫里亞蒂對嗎?」

  福爾摩斯沒有回避這個問題,他認為華生應該知道真相,「目前來說,是的,莫里亞蒂是我們最大的敵人,而我將盡一切所能獲得罪證,抓住他,讓他永遠不可能再出來。」

  「那麼我要怎麼做?」華生興致勃勃。

  福爾摩斯注視他片刻。

  「你現在需要做的,就是陪在瑪麗身邊,保護她,直到她安全順利地生下孩子——華生,你有妻子孩子,他們就是你的一切。」

  華生愣了片刻,他看起來雖然很同意這一點,可也很驚訝。

  「你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嗎?」華生眼裡露出欣然笑意,「以前的夏洛克‧福爾摩斯,只會關注他認為有趣的案子,他從來不會對我說這樣一句話,在他看來,婚姻和家庭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事情,你可以想像得出我現在是多麼震驚……是什麼改變了你,我最親愛的朋友?」

  福爾摩斯似乎有些出神,一時半會他沒有回答這個聽上去意味深長的問題。

  事實上,即使他很不情願,他現在總是會情不自禁想起那個女人臨走前朝他揮揮手,嘴唇邊的那絲微笑。

  看上去似乎就真的只有一次普通的道別,而她明天就會敲開她的家門,帶著熟悉的明亮笑容,對他笑眯眯地打招呼,「嘿!早上好,夏利!今天天氣真不錯,不是嗎?」

  可夏洛克‧福爾摩斯一向都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因此他明白這只是一個非常美好的設想。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會罕見地痛恨起他平日裡對此非常自豪的理智來,那讓他清晰到一眼就看出她笑容裡所掩藏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他情不自禁地開始思考一個問題——他這麼做真的是正確的嗎?驕傲自大,依賴自己的聰明才智,極少將任何其他人放在眼裡,並且渴求旗鼓相當的對手……因此他招來了某方面和他相差無幾的莫里亞蒂的注意力。

  而現在,為了解決這個難纏棘手的對手,她選擇了神秘離去,卻從未告知他歸期幾何。

  福爾摩斯低下頭。他的指尖再次燃燒了起來。

  是什麼改變了你,夏洛克‧福爾摩斯?

  不,這個問題的答案一目了然,不如換個說法。

  世上什麼東西比天更高?是夏洛克‧福爾摩斯的理智,還是夏洛克‧福爾摩斯的情感?而你現在,是否後悔它曾經干擾了你所有的冷靜,是否後悔曾經的相遇呢?

  很遺憾,答案的結果依舊一目了然,清晰無疑。

  夏洛克‧福爾摩斯微微一笑,轉過頭,對華生說道,「不,我的朋友。」

  「它並沒有改變我,恰恰相反,華生。」

  「它只不過使我看得更清楚,使我變得更加強大,它從來沒有成為我的致命弱點。」

  福爾摩斯拍了拍他的肩背,聲音溫和極了,「謝謝你這番忠告,我的朋友。我向來都知道我該怎麼做,而這一點從未改變過。」

  「那麼你現在要怎麼做?」華生聽懂了他未竟之語,不由得關心地問了一句。

  「找到證據,抓住他,摧毀他。」福爾摩斯如此說道,他臉上露出熟悉的,屬於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卓然而自信的微笑。

  「然後……等她回家。」

第103章 一零三

  霍克家族的宅邸位於倫敦郊外一座人跡罕至頗有年歲的城堡,要追究起來可以溯源至理查二世。即使後來這個古老家族逐漸在時間和革命的推動下漸漸衰落,這座城堡依然佇立不變。

  夜已深了,巍峨城堡大多數燈火已熄,唯有二層兩間房的燭火依然明亮。

  年輕的女僕小心翼翼地端著手中的銀盤從其中一個房間裡退了出來,走廊光線極為昏暗,以致于她關上門,走到拐角處後,被人用手臂勒住了脖子才反應過來那裡原來還藏著一個人陌生的身影!

  她下意識的張口呼喊被微微冰涼的手堵在喉嚨裡,鋒利的刀尖抵在她的腰際,一個清晰的,低沉又冷定的女音貼在她耳廓,平緩,微冷。

  「晚上好,米婭。」

  女僕瞪大了眼,她怎麼會知道自己的名字?

  身後的女人似乎猜到了她的思緒,她發出一聲很輕很低的笑聲,「我可是注意你兩天了,米婭小姐。現在,告訴我,克利夫蘭‧霍克的地下室在哪?」

  女僕愣了一會兒,咬著嘴唇欲開口,然而對方的下一句話又讓她噎了回去——

  「不如這樣,為了大家的安全,你帶我去,怎麼樣?」

  雖然她的聲音聽著似乎含著微微笑意,但那腔調語氣和裡面的含義,分明是冷酷冰冷的。

  一瞬間杜絕了女僕所有呼救的機會。

  「你……你最好還是現在就離開……」然而女僕平常也是訓練有素,此刻並不像其他人那樣驚慌失措,而是儘量鎮定地試著說服她打消這個企圖,「就算你找到了……你、你也不可能出得去——」

  「那可就不需要你擔心了。」女人輕聲說道,背後抵著的鋒利冰冷物體威脅性地向前頂了頂,「請帶路,米婭小姐。」

  她無法,只好不情願地在他人的脅迫下,踩著城堡古舊的地板,向地下室走去。

  「注意腳下,聰明可愛的米婭。」一直沒讓她看到正臉的女人突然提醒道,似乎還帶著微笑,「你想要引起這城堡裡人的注意?噢,不得不說,對於你來說,這可真的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計畫再次被識破,女僕終於找不到其他辦法了,她心驚地感覺到背後的刀子幾乎都要劃破她的裙子,冰冷戳進了她的脊椎骨裡。

  「你跑不掉的!」最後,女僕只能這麼恨恨地說,「每一個入侵城堡的人,到最後都會得到他應有的下場。」

  「是嗎。」女人只是很淡地這麼回了一句,聽上去既不驚訝也不害怕。

  深夜了,年歲悠久的古堡陰影開始掩蓋一切。猶如鬼魅的輕盈腳步聲點踏在木地板上,沿著乾淨堅硬的石梯蜿蜒而下。女僕越往裡走心裡越忐忑——她雖然出生自霍克家族,是老僕人的後代,和本家關係融洽,可她也深深瞭解霍克家族的某些弊病,比如生性冷漠,比如瘋狂著迷於一些醫學研究,以及更多她無從得知的小秘密。

  可她也不得不承認,雖然對於霍克先生他們來說,她敬畏多於敬愛,但他們依然是她的主人。更別提克利夫蘭先生雖然沉默寡言,可他的確是一個不錯的人,合格的紳士。

  那麼這個女人找克利夫蘭先生究竟是想要做什麼呢?一定來者不善,她得想想辦法——

  身後的來客從一開始說過那麼幾句威脅的話後,就再也沒有開口,窒息的沉默彌漫在挾持者與被挾持者之間。米婭有些心驚膽戰地挪動著步子,眼見不遠處就是地下室的大門,而她的鑰匙正系在腰間,她的手指動了動,淺淺吸了口氣,忽然低聲開口。

  「克利夫蘭先生不在地下室,你到底想要得到些什麼?你也是女人,為什麼會來做這些偷雞摸狗的活計,你——」

  身後的人似乎笑了,她根本沒有上當,「你真可愛,米婭。」既不提她是來找人還是來找東西,也絲毫不聽她貌似善意的勸誡,從頭到尾都保持著一種虛浮友好的彬彬有禮,以及堅定不移。

  她的腦子瓜子裡終於沒有了注意,只好悶悶地走在前面,認命地掏出鑰匙,在對方刀子的示意下,用力推開了地下室沉重的大門。

  柔和的燭光從裡面映了出來,瘦削的身影十分專注地停留在實驗桌前,完全沒有注意到這裡的響動。

  「克——」女僕出聲想要提醒他,可來人不給她這個機會,手刀劈下去,女僕立刻軟了身子。她扶住她無聲放在地上,然後輕輕關上了地下室的門。

  燭火的微光照亮了她的半邊臉,一半明亮一半覆滅在陰影裡,翠綠色的瞳眸幽暗深邃如地下暗流。

  「克利夫蘭。」她輕聲喚道。

  試驗台前的男人立刻一頓,倏然回過頭來,有些驚訝又有些欣喜地瞪大了眼睛,嘴唇張合幾下,才念出了那個熟悉的名字。

  「諾拉?!」

  她微微一笑,「許久不見,你看上去過得不錯。」

  克利夫蘭臉上罕見地露出笑容,他快步想要走過來,卻被諾拉伸出的手止步在半途。

  「別動,」她臉上的笑容絲毫未褪,語氣也分明和以前一樣歡快明亮,可她那雙曾經滿是笑意的眼眸裡如今只有平靜,一種冷漠的平靜,「就站在那兒,讓我看到你的手。」

  克利夫蘭愣住,他有點迷茫地盯著她,她看上去很陌生的臉。

  「你這是……」

  諾拉靜默半晌,無聲地注視著他和以前一模一樣,消瘦刻板帶著幾分貴氣的蒼白臉龐,忽然就輕輕一聲歎息,用一種非常不解,充滿了遺憾的語調開口,「為什麼是你……我原本以為是你的父親,或者你的哥哥,為什麼是你,克利夫蘭……我想不到,居然是你會做那樣的事。」

  曾經的老闆愣愣地看著她,似乎終於因為她的這番話想起了什麼,原本的迷茫盡去,臉色一分一分變得愈發蒼白。他對她不明所以的指控保持了沉默,但這種對他來說正常的表現此刻卻無疑是按下了認罪狀,諾拉眼裡微弱的火光在這死寂裡終於完全熄滅下去。

  「為什麼?」她問,「我認識的克利夫蘭雖然癡迷實驗,可他不會對活人動手,甚至是孩子……什麼改變了你,你看著他們,難道不會整夜夢見他們不能瞑目的臉而無法入睡?」

  如果不是她晝夜不息地調查那些孩子的去向,跟蹤抓住甜糖的老闆娘,用一些即使是現代來看都不甚光彩的手段逼問出有意義的線索,甚至在她親眼看到這裡的僕人以為莊園送新鮮蔬菜和珍貴花木的名義,將失蹤名單上的流浪兒送入這裡……她根本不會相信,原來那個寡言但博學,木訥卻善良的好友,是這樣一個手上沾滿血腥的人。

  她甚至一度說服自己,那一定不是他做的,是他的哥哥亞科動手,或者他父親逼迫,他有不得不這麼做的苦衷……

  直到這一刻,終於還是來臨了。

  真相無情地撕裂了他們曾經的緊密相連。他終於還是成為了那個她必須動手除去的人。

  克利夫蘭一直沒有回答。

  「任何一個人其他人,誰都好,偏偏是你。」諾拉的聲音陡然變得疲憊,她搖了搖頭,某種他陌生的,只屬於黑暗陰影中的人才會擁有的堅硬和冷漠從她的眼角流露出來,語氣變得極為平靜,「我甚至都不明白,究竟是什麼改變了你。」

  非法活人實驗,在沒有得到首相的允許批准下,企圖拿那些不引人注意的下層人實現他們的*和野心,為此不惜和莫里亞蒂這樣的危險人物合作……霍克家族被成為「瘋子」不是沒有根據的。

  事實上,這也是為什麼一個淵源頗深家底豐厚的貴族會漸漸落魄下去的緣由之一。他們家族裡的大部分人,都是某種遺傳性精神偏執人格障礙的攜帶者,血液骨子裡都擁有對於某些他們感興趣事物無法抑制的著迷和癡狂。

  一代又一代,猶如毒液一般在基因裡流傳下去,他的父親,他的哥哥,他的族弟……每一個都是如此。

  但她一直僥倖地想著,即使作為家族次子,克利夫蘭和這些陰謀脫不開關係,可至少,不是他親自動手,他沒有參與那些血腥的計畫,那麼她們仍然是朋友,她甚至會盡力幫他洗脫罪名,直到她站在這裡,看見實驗臺上,身上插滿了各種試管,灌輸了不明液體的活人。

  「你將如何面對噩夢裡的一張張流滿血的臉,我曾經的朋友?」諾拉喃喃,「你將如何安睡?低頭看看,你的手上都是噁心的血和膿液,它屬於每一個被你親手殺死的同類。」

  克利夫蘭沉默許久,終於在她這番質問下開口了,聲音很低,低到她要用力才能聽清楚的地步。

  「我沒有變,諾拉。」他說,眼眸和以往一樣平靜。

  「我沒有變……而現在,你只不過將我認得更加清楚而已。」

  她不是早就應該知道了嗎?這個喜歡做實驗的,喜歡屍體,喜歡活人死人的溫度,那種肌膚之間碰觸的戰慄……這個冷漠的甚至冷酷的,不在乎其他人性命,古怪而又可怕的他,才是真正的克利夫蘭‧霍克。

  即使他是少數幾個曾向她伸出援手的朋友,可他就是一名霍克,這永遠都不會改變。

第104章 一零四

  「如果我請求你收手……克利夫蘭,你會回應嗎?」

  陰暗隱蔽的地下室裡,諾拉和他面對面站著,她的半面臉都掩藏在燭火背光的陰影裡看不清。可克利夫蘭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她的臉龐,就像他能穿過黑暗瞧進她的心裡去。

  認識這麼些年來,諾拉一直都是活潑開朗的,可她骨子裡的堅定和驕傲不輸于任何男人,至少,他從未聽她用這種類似於請求的語氣和他說話。

  可他卻沉默著看著她,臉色枯槁,疲憊又平靜。

  「你不會答應我的,對嗎?」諾拉看上去並不意外。這位老朋友雖然大多時候不愛說話,脾氣古怪又孤僻,可他有一點卻和他們一模一樣——固執到令人頭痛。他常常會為一具他感興趣的屍體而忙上一天一夜不睡覺,為找到一本優秀的醫學孤本而高興上半個月……一旦他決定了某件事,幾乎沒有人可以改變他的想法。

  諾拉輕聲歎氣,搖了搖頭,終於不再試圖說服他,只是輕聲問道,「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克利夫蘭?……為什麼?」

  「你不是喜歡屍體……多過更喜歡活人嗎?」

  那你又為什麼會如此肆意地拿活人做實驗呢?

  克利夫蘭抬起眼睛,多日接連的熬夜和高強度工作讓他整個人都變得極為消瘦蒼白,站在黑暗的影子裡就如同一個無聲的鬼魂,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麼憔悴的樣子。

  她的目光移到了他身後的實驗臺上,陷入深度昏迷的年輕人身上插滿了各種奇怪的試管,面色在火光的照應下也隱隱發青,看上去猶如恐怖片裡的畫面。

  諾拉閉上眼,輕輕吸氣。

  當一切都已經擺在眼前了,當他為他的所作所為毫無悔改……這還有什麼可說的?

  「對不起……」

  克利夫蘭喃喃,「對不起……諾拉……對不起。」

  「你不需要和我說抱歉。」諾拉麵無表情地回答她,「向那些死在你手下的無辜人道歉吧,願他們每一夜在你的噩夢裡出現時,你仍然能看著他們的臉說出這一句話。」

  克利夫蘭渾身一震,他低下頭,默然無語。

  「你現在要怎麼做,諾拉?」他的聲音很輕,輕到幾乎聽不清,「你會……為了那些人,對我動手嗎?」

  諾拉沉默半晌。

  「我會,我會這麼做的,克利夫蘭。」她如此回答,「從你為莫里亞蒂效力的那一刻起,我已經失去你了。」

  「莫里亞蒂?」他愣了一下,「……誰?」

  諾拉頓住。

  …………

  距離諾拉離開貝克街已經快有十天了——華生在貝克街221b號的牆上忠實記錄下了這個資料。

  此時為了防止莫里亞蒂再次作出一些卑鄙的舉動,郝德森太太已經被送回了她的老家安度晚年,除了日常照顧快要生產的瑪麗,華生仿佛回到了過去他們三人同行的美好日子——忍受福爾摩斯對某些「總結了人類所有愚蠢言論(原話)」文章的吐槽,在各種如山堆的資料地圖中尋找他們需要的東西,以及……安慰常常莫名其妙在工作中走神的好友。

  「她究竟會去哪兒呢……」華生看著牆上的刻痕,充滿擔憂地歎息,「上帝保佑!就算她足智多謀,她依然是一位女士啊!」

  正在低頭翻閱地圖並且做著華生看不懂標記的福爾摩斯頓了頓,他沒有抬起頭,只是很平靜地開口,「我們不應該小看她,醫生——有時候,女人擁有比我們更可怕的意志,以及力量,如果她們決心成功地去完成一件事的話。」

  「你以前可從來不會說這種話。」華生忽然笑了,可那笑容很快也淡了下去,醫生的表情重新變得憂鬱,「噢我的朋友,你能體會到這種感覺對嗎?就像是腦子裡有一根緊緊繃著的弦,預測不到什麼時候它會斷裂,而你卻會因為它整日整夜都無法安眠——」

  「是嗎。」福爾摩斯依然沒有抬頭,淡定道,「自信者向來都不會有這種煩惱。」

  華生這次沒有上當,「是嗎,我的朋友。你的自信從何而來?諾拉現在面對的人可不是夏洛克‧福爾摩斯,而是莫里亞蒂和他大半個餘黨組織!」

  福爾摩斯無聲地笑了笑,似乎看見華生的模樣感到很有趣,面上看不出絲毫擔心,只是顛了顛煙斗,悠悠然抽了一口,用拖長的,懶洋洋的聲調告訴他,「不要緊張,老朋友,你應該放鬆一些——我知道她在哪,你只需要動一動你那因為過於懶惰輕鬆的婚姻而生銹的大腦就能知道答案,簡單得如同每一次的猜字謎。」

  華生,「如果您是在取笑我的智商,那麼不得不說您每次都很成功。」

  福爾摩斯哈地笑了一聲,「您知道您剛才的反應實在很掃興對嗎?要知道觀察您表情的反復變化可是我最近為數不多的娛樂之一。」

  華生,「……我真佩服諾拉,她不僅忍受了您五年,而且還決定忍受接下來的五十年——和夏洛克‧福爾摩斯在一起生活這樣地獄般可怕的時光。」

  說到這個名字福爾摩斯微不可察地頓了頓,他靜默了片刻,才低沉著聲音開口,「每個人都有權利作出選擇,而我相信,她的選擇並不會錯。」

  華生,「您指的是他選擇了你,還是在這個時候選擇離開了你?——噢夏洛克,這個自我安慰的方法可真新鮮。」

  福爾摩斯再次顛了顛煙斗,似乎在斟酌重量,眼珠在窗外午後陽光的照映下通透成了一種神秘的銀灰色,仿佛某種質地堅硬的寶石。他神情莊嚴地注視著外面安靜的街道,似乎在思索,片刻之後才緩聲開口。

  「如果我們想要廢除暴君,我們首先最應該做的是什麼,華生?」

  醫生愣了片刻,想了想,有些不確定地說道,「呃……也許是革命?」

  福爾摩斯瞥了他一眼,「您的回答,毫無意外。」

  華生,有些鬱悶,「……那麼您的卓見呢?」

  「如果你們想要廢黜暴君,先瞧瞧他在人民心中構築的權位是否已經被摧毀。」福爾摩斯如此告訴他,「而對於莫里亞蒂這樣的人來說,他永遠不會對他的『臣民』使用暴力,他只會殘忍無情地用這裡——」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去對他們施展暴行,因為畏懼,永遠都是臣服最有用的規則。」

  華生迷惑了,「您的意思到底是——」

  「我們不可能在金錢,權利以及人脈上打敗他,那全都是妄想。」福爾摩斯聲音低沉緩靜,「一個輕而易舉掌控了倫敦大部分貴族命脈的人,一個堂而皇之可以走進首相府書房在睡夢中奪走最高權勢之人性命的無形刺客,一個令麥克羅夫特都無法正面對抗被迫採取放手策略的野心家……這可不是童話,華生,想要以法律名義逮捕他,除了五年後的麥克羅夫特,只有上帝可以辦到。」

  華生皺眉不語。夏洛克的意思難道是,他們只能等待慢性死亡嗎?

  「我需要一個機會……」福爾摩斯忽然低聲喃喃,「有人掣肘他的左臂右膀,有人截斷他野心的資本,有人打亂他的計畫,而有的人……」

  華生絞盡腦汁地思考他的意思——福爾摩斯在說,他需要有人説明他將莫里亞蒂身邊的人清除掉,銷毀那些他威脅倫敦人的那些證據,使他完美的計畫鏈從中斷裂,而最後的人則需要——

  「一個機會。」他低聲道,「一個他無法再忍受的,使他發怒的,無法沉住氣親自動手的機會——」

  「而那時,我需要足夠靠近他,如同面對面那樣的距離。」

  醫生一愣,「你在說什麼,夏洛克?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必須有人能夠在瞬息之間,打敗他。」福爾摩斯微微一笑,「我們沒有足夠時間,我們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過只是令他的勢力更加強大而已……一擊致命,是我們唯一的可行的機會。」

  「你會怎麼做?」華生問。

  「就像我說的那樣,一個靠近他的機會,我需要見到他,親自。」

  「他很警惕,」華生不免猶疑,「他隱藏了這麼多年也沒能讓麥克羅夫特抓住他,我們?……」

  「那就是我們共同的朋友將要做的事了。」福爾摩斯灰色的眼眸沉靜,「莫里亞蒂有忠誠的下屬,而我們卻有著忠誠的朋友,以及同盟。」

  「誰?」華生不解——夏洛克‧福爾摩斯居然也有朋友?這簡直就是令人熱淚盈眶的奇跡。

  「一頭蘇醒的雄獅,一隻狡猾的胖狐狸,一隻美麗動人的極樂鳥,以及……」

  他頓了頓,眼裡露出一絲笑意來。

  「……以及一頭忠誠,驕傲,卻又十分聰明狡黠的狼。」

  獅子,狐狸,鳥,還有狼?

  「那我是什麼?獅子還是狼?」華生好奇地問。

  福爾摩斯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回答,「噢老朋友,委婉來說,你不屬於上面任何一種。」

  「那我可以為你做什麼?」忠誠的醫生熱情地問道。

  「守護瑪麗生產,」福爾摩斯很誠懇地回答他,「以及減輕你的體重。」

  華生,「……」

第105章 一零五

  1886年寒冬,華生進入了他一生中最痛苦煎熬同時也最欣喜充滿期待的日子。

  瑪麗在這天晚上,於淺眠中被一陣劇痛驚醒,開始了她長達一天一夜的艱難生產過程。

  作為華生最親密的老友之一,夏洛克‧福爾摩斯在淩晨接到這個消息之後立刻動身去了醫院。當他到達醫院的時候,就看見華生一臉焦灼地在門口不斷走動,明明生孩子的是他的妻子,可他的臉色看上去比產婦還要糟糕。

  產房裡瑪麗傳來一聲比一聲更高昂的尖叫讓他眼熬得通紅不已。可憐的醫生,他看上去就像要哭出來了。

  「噢,夏洛克。」看到好友到了,華生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緊緊攥住了他的衣袖,近乎哀求地說道,「天哪,這感覺真的可怕極了……作為一名醫生,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恐懼死亡。」

  「冷靜點,我的老朋友。」福爾摩斯罕見地安慰起他人來,他看上去沒有絲毫被醫院陰冷恐怖的氛圍所影響,表情依舊鎮定,「瑪麗很健康,檢查結果也非常正常……不會有死亡的,華生,今天,我們迎接的只有新生。」

  雖然言語上的安慰並不能帶來實際效果,可華生看上去似乎好受了許多,他不停顫抖的手終於平定下來,深深吸了口氣,「對……對,沒錯,新生……瑪麗,還有我們的孩子,他們不會有事的,我們一家三口還會一起去參加你和諾拉的婚禮,對嗎?」

  福爾摩斯微笑,「是的,華生。我們會有一位可愛的小伴娘,或者伴郎。」

  華生吐出一口氣,將自己整個人都靠在冰涼涼的牆壁上,似乎這樣才能緩慢內心的炙烤焚燒。他無聲地聽著一牆之隔後妻子的叫喊哭泣,眼眶通紅,捂住了臉,聲音變得低啞模糊,「噢上帝,請保佑她,請保佑瑪麗,保佑我的孩子……我願意做任何事來交換,只要她們平安——」

  夏洛克‧福爾摩斯看著老友痛苦的臉龐,他似乎是想到了什麼,眼神變得悠遠深邃。直到房後的聲音漸漸低弱下去,而華生突然跳了起來,滿臉驚慌恐懼,「為什麼沒聲了,夏洛克,瑪麗她——」

  福爾摩斯驀然回過神來,他按住老友的雙肩示意他鎮定,然後轉頭看向房門,緩聲說道,「當然是因為……一切都結束了。」

  華生微微一愣,房門就被打開了,衣袖上沾血的醫生走了出來,對他們點了點頭,說道,「母女平安,先生們。」

  福爾摩斯還未有反應,華生仿佛整個人都被打垮了一般倏然坍塌下去,喜極而泣,不停喃喃,「平安,平安……太好了,太好了夏洛克……」

  福爾摩斯微微一笑,「恭喜你,華生,你們擁有了一個可愛的小姑娘。」

  華生臉上的笑容根本無法抑制,他的嘴角都要咧到耳後去了,忍不住松了一口氣,哈哈大笑,「是的,小姑娘,我的女兒……噢上帝啊,這簡直就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刻了,我擁有了一切!夏洛克,非常感謝!我想你現在也許無法體會我的感受,但……總有一天這麼一刻會來臨的,痛苦,焦灼,恐懼,欣喜,心疼,歡樂……這是瑪麗給我的所有意義,不久之後,我相信你也會明白的。」

  「希望如此。」福爾摩斯輕聲回答,然後望向傳出嬰兒哭聲的房間,真心實意的笑容從他眼裡滿溢出來,「而現在,你所有的意義就在這個房間裡,醫生。我相信比起我來,此刻,瑪麗和可愛的小姑娘更需要你。」

  華生立刻喜滋滋地奔進了房間。

  福爾摩斯靠在門口,看著一家三口臉上溫暖的笑容,那麼相似,從心底裡泛出來的歡欣,擁有感動任何人的力量。他孤獨而無聲地注視著,目光緩緩移到了被白布包著的小團子身上。

  真小……他想。並且髒兮兮的,還那麼吵鬧……看上去一點都沒有想像中的白嫩可愛。

  他和諾拉的孩子難道也會像這個模樣嗎?

  夏洛克‧福爾摩斯再次正眼看去,然後發現……其實這小小的,軟綿綿的傢伙,看上去似乎也還是很有趣的樣子……

  第二天,華生邀請福爾摩斯去他們的家裡吃飯。作為產婦的瑪麗享受了一次來自丈夫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貼心呵護,躺在床上和她親愛的寶寶玩耍。可憐的華生,一介事業有成的中產階級紳士,此刻不得不渦旋在廚房裡,為了做出一頓可食用的飯菜而滿頭大汗團團轉。

  夏洛克‧福爾摩斯看到這一幕頗覺新奇,「我認為你們應該請一位女僕。」

  「雪麗小姐昨天剛回了老家。」華生苦巴巴地說,「夏洛克,據說你知識淵博,那麼你讀過任何關於食譜的書嗎?」

  福爾摩斯立刻毫不留情地回答,「短暫的人生,我們應該來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華生,你為全英國的紳士做了一次極好的典範,反面的。」

  華生,「……不能幫忙只會說風涼話的夏洛克‧福爾摩斯,現在你應該待的地方不是廚房是客廳。」

  「完全同意。」

  「華生——」房間裡傳來瑪麗柔和的呼喚,「這是你朋友送來的禮物嗎?噢,它可真美……」

  「禮物?」華生一頭霧水地走出去,看見走出房間的瑪麗正拿著一件水紅色花紋繁複精緻的天鵝絨長裙欣賞,滿目讚歎,很明顯這件衣服非常合她的胃口,看她的模樣如果不是因為剛剛生過孩子身形還未完全回復,她就會立刻穿上它。女性的本能在任何時刻都無法掩藏。

  「親愛的,」華生謹慎地打量這件衣服,「這是誰送的?」

  瑪麗愣了一下,非常驚訝,「這件衣服用紅色的禮盒包裝著放在我們家花園的擺架上……難道不是你的朋友送我的嗎?」

  華生撓了撓頭,「我的朋友可都是一些老古董,從未見過他們會送一件像樣的禮物,更何況是這麼漂亮的衣服。」

  瑪麗還想說什麼,福爾摩斯卻在此刻開口了。

  「禮盒在哪兒?」他問。

  瑪麗轉身進了房間,一會兒就捧著一個齊整看上去質地極好的紙盒走了出來,遞給他,「裡面還有一封信,在這……如果這不是你朋友送的,那麼我只能說……這位好心人實在是太貼心了。」

  福爾摩斯低頭,只見那一張紙上寫著兩行字,字跡熟悉到他的眼神一窒。

  「送給天底下最好的母親,瑪麗‧莫斯坦‧華生。」

  「由於病痛我們也許不能去想去的地方,」

  「可你卻能將整個世界都召喚到了自己身旁。」

  「您真誠的,粉絲」

  華生看著福爾摩斯原本嚴肅的表情突然變得古怪微妙起來,他忍不住湊過去看了兩眼,不解道,「粉絲……?那是什麼意思?」

  夏洛克‧福爾摩斯慢條斯理地合上紙條,以一種謹慎而又珍惜的態度將它放在貼身的衣兜裡保存好,才慢吞吞地開口,「其實我也不太明白,不過我猜測大概是仰慕者的意思。」

  「難道是莫里亞蒂?」華生頓時大驚失色。

  福爾摩斯卻古怪地笑了起來,「莫里亞蒂?不不不,當然不是他——」

  華生狐疑地看他一眼,「老朋友,你究竟在搞什麼鬼?我見過你這幅表情,它通常都發生在你的一次新惡作劇產生之前。」

  福爾摩斯一臉令人牙癢癢的笑而不語。

  反而是瑪麗開口了。

  「諾拉的信?」她問道。

  要不怎麼就說女人對女人有一種天生的無法解釋的感應呢?福爾摩斯驚奇地看了她一眼,摸了摸下巴,一臉深沉,「也許。」

  華生立刻就怒了,「在夏洛克‧福爾摩斯的眼裡從來沒有『大概』,『也許』這樣的概率發生,難怪你的笑容那麼奇怪,原來你早就知道這是諾拉的禮物對嗎?!」

  他剛說完,忽然想起來不對勁,立刻反應過來,試圖搶過信,卻被身手遠勝於他的福爾摩斯耍得團團轉,不得不惱怒地喊道,「夏洛克!快給我看看!這可是諾拉的來信,也許她試圖告訴我們什麼消息,讓我瞧瞧——」

  福爾摩斯敏捷地躲開,十足優雅地微笑回答,「如果她試圖告訴我們消息,還會有人比我更瞭解她的暗語嗎?更何況,華生,即使這是真的,我恐怕你也無法明白她究竟想要暗示我們什麼。」

  華生,「……」

  瑪麗開心的輕笑。顯然她對丈夫的吃癟一點也不陌生,而且為此感到很有趣。

  「認真的,夏洛克。」華生一臉頹喪生無可戀的表情,「她到底說了什麼,和那件事有關嗎?」

  福爾摩斯依舊鎮定,「既然您都如此說了,告訴您也無可厚非。」

  「想一想,醫生,整個倫敦,誰能夠製作出如此精緻美麗,又合乎身材的昂貴禮服?」

  華生遲疑,「你是說……她回來了?」

  福爾摩斯不置可否,只是繼續說道,「為什麼她會提到『病痛』?能夠醫治病痛的人會是誰呢?」

  「最後一句話又是什麼意思呢?」

  智商完全不夠用的華生放棄了,「請明白告訴我吧,老朋友,看在瑪麗還在旁邊的份上。」

  福爾摩斯微微一笑。

  「老朋友,簡單說來,只有一句話。」

  「『有人被策反,小鳥回歸,一切已經準備就緒。』」

  「『等我回來』。」

第106章 一零六

  你將怎樣去對付一個力量遠勝於你的敵人?

  當他擁有環繞大半個倫敦的眼線和勢力,當他將根基如同健康的大樹那樣死死植入權利的土壤,當他擁有的錢財數不勝數並且唾手可得,甚至當他本人就已經完美得幾乎無懈可擊……

  哦是的,幾乎完美,但這並非完美。

  你將如何擊敗他?

  花上幾年的時間建立一個和他同樣強大的聯盟?還是速戰速決,擒賊先擒王?

  ……

  「啪——」

  一張紙牌被甩在了鋥亮的木桌上,塞巴斯蒂安‧莫蘭毫不掩飾他此刻的得意,動作俐落地將籌碼攬入自己的懷中,聲音洪亮得如同一頭雄獅,「我又贏了,夥計們!」

  撲克牌俱樂部的其他人都不約而同露出懷疑的神色,但一想到對方的身份,又強自壓了下去,調侃道,「塞巴斯蒂安,你不會是出老千吧,瞧瞧,你可幾乎贏了這裡的所有人!」

  「行了吧約翰,」塞巴斯蒂安叼上一根雪茄,在煙霧中舒適地閉了閉眼,「贏對我來說根本毫不費勁,你大可以承受我是這一行的好手……事實上,我是很多方面的好手。」

  正當他掩飾不住得意想要吹噓一番的時候,忽然聽見不遠的地方傳來一聲歡呼,他愣了愣,就聽見約翰用一種幸災樂禍的,嘲諷般的語氣說道,「噢是嗎,老朋友,聽說這裡最近來了一位美麗的女士,擁有一手神乎其神的牌技,我看她絲毫不遜色於你,也許你在這裡的國王地位馬上就會被取代了,這很可能——」

  塞巴斯蒂安目光銳利地盯著對方,直到他一頭冷汗地閉上了嘴,才丟開雪茄,狠狠一腳踩了上去,語氣卻變得溫和平靜,「噢是嗎?看來我很有必要過去看看——女人?呵。」

  他粗魯地撥開擋在面前的人群,終於看到一個纖細窈窕的身影,坐在柔軟沙發上,姿勢既優雅又放蕩,她戴著黑色的蕾絲面紗,只露出一個線條非常美麗的下巴以及吐著鮮紅色唇膏的嘴唇。她的確牌技非凡,至少在圍上來的所有紳士中沒有任何一位可以贏過她。面前的籌碼幾乎堆積如山,她偶爾發出快意的輕笑,黑色手套遮住嘴唇,那聲音嫵媚到鑽進他的耳朵,鬧得心癢癢得很。

  塞巴斯蒂安‧莫蘭閃爍著野獸般精光的眼眸默不作聲地在後面打量了她許久,才在又一次圍觀人群轟然歡呼中,整了整自己的衣領,接替上一個敗下陣來的男士,彬彬有禮地說道,「我來挑戰您的權威,美麗的女士。」

  周圍頓時變得鴉雀無聲——撲克俱樂部裡的常客自然都認識面前這個長相兇狠的男人,並自覺地不會去招惹麻煩。有人悄悄將憐惜的目光投向了戴面紗的女士,似乎篤定了她會慘敗于塞巴斯蒂安的手下,然後遭受非人的□□。

  他對待任何人就像是對待敵人——所有企圖找他麻煩的人悲慘失敗後都會這麼認為。

  希望她不會輸得那樣快,至少可以挫一挫他高高在上的臉面——另一部分人這麼想著。

  那位女士抬起眼來,似乎打量了他幾秒,塞巴斯蒂安看不清她的臉,但隱約能看到她的確擁有一雙美妙動人的眼睛,不覺心更癢癢。他按捺住自己的衝動,作出非常紳士的手勢,「您先請,女士。」

  「我知道你是誰。」那位女士忽然出聲了,聲音嬌滴滴得仿佛能甜出蜜來。正當塞巴斯蒂安肌肉一緊下意識地提高警惕時,她卻接著說道,「撲克俱樂部的王牌……他們說你是不可能被打敗的神話,是這樣嗎?」

  塞巴斯蒂安立刻就笑了,他自己從這句話裡聽出了某種挑釁意味,於是眼裡的光變得曖昧起來,「王牌……哦不,不,女士,即使是神話,也會折服於您的美貌和氣度之下。」

  對方咯咯地笑了起來,大半這裡的男人聽到這聲音魂兒都飛不見了,塞巴斯蒂安是正常男人自然也會有所反應,可他並非尋常人,至少面上表情仍然鎮定自若。他微笑開口,「還未請教您的姓名,女士?」

  「來這裡的人不需要姓名,我聽說你的代號就是塞巴斯蒂安,你可以叫我——極樂鳥。」

  塞巴斯蒂安嘴唇揚起,野獸一樣的眼裡光芒愈發灼盛,他低沉道,「極樂鳥……噢,我非常期待,您能帶我如同您名字般的快樂——」

  …………

  深夜,城堡一個僻靜的房間卻亮起了燭光。清瘦的年輕人正坐在椅子上,安靜地

  篤篤篤,有人敲響了他的房門。

  「進來,」他漫不經心地說。

  有人輕輕推開了門,一位和他長相有五分相似的同樣高瘦的年輕人無聲地走了進來,他看上去蒼白極了,顴骨高聳,眼睛下青黑一片,就連眼神也十分疲憊。原本露出漠然模樣的年輕人看到來人後,先是愣了愣,繼而驚訝地開口,「你這是怎麼了,我的弟弟,你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行走的鬼魂——」

  「誰是莫里亞蒂?」克利夫蘭‧霍克聲音低啞。

  亞科‧霍克沉默半晌,慢慢合上書,聲音變得平靜。

  「你終於知道了,我很驚訝。」

  「誰告訴你這個消息的?——噢你先別告訴我答案,讓我猜猜,你喜愛的那位助手,你心慕的人,她叫什麼來著……諾拉,諾拉‧夏普,對嗎?」

  克利夫蘭無法反駁他說的任何一句話,任何一個詞語,他只能保持憤怒的沉默。

  亞科輕輕歎了口氣,「你太天真了,我的弟弟,讓一個女人左右你的思緒。你是一個聰明人,霍克家族近年來少見的天才,我想要將你保護得好好的,免於遭受來自任何人的欺騙。」

  「然而最終我卻發現,欺騙我的不是別人,卻是自己最信任的兄長。」克利夫蘭第一次用如此冷冰冰的語氣和他人說話,他的眼睛在燭光下閃爍,神色卻平靜得讓人意外。

  「請允許我糾正,克利夫蘭,即使是謊言,那也並非出於惡意。」他的兄長試圖向他解釋,他很在乎這個弟弟,不想令自己作為兄長的威嚴受到一點來自于一個女人的損傷,「你喜歡做實驗,可你也明白,我們家族越來越不受到重視,循規蹈矩是無法得到那些你喜歡的實驗材料的——」

  「你告訴我他們是自願的!」

  「他們當然是自願的。」

  「因為昏迷而自願?」克利夫蘭聲音越發冰涼,「諷刺的是我居然完全相信你了,瞧瞧我都幹了些什麼……謀殺?我居然在謀殺這些無辜的人?」

  「他們並不無辜,克利夫蘭。」亞科皺起了眉,「他們是貧窮低賤的流浪漢,沒有人會在乎他們活得怎麼樣,甚至是否活著,我敢打賭倫敦超過一半的人都希望他們從這裡消失……就像清掃骯髒的垃圾一樣。」

  「什麼時候貧窮也成為了一種無法被原諒的罪惡?」克利夫蘭喃喃,他的眼裡漸漸湧上了淚水,說不清是愧疚,失望還是傷心,「應該感謝那位你向來都瞧不起的女人,她向我展示了這個世界最醜惡的一面,我最親近的人最醜惡的一面……同樣她也讓我看清了,之前的克利夫蘭‧霍克是多麼天真無知,無知到讓人發笑。」

  亞科震驚地瞪大了眼,他倏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你在說什麼?!你不應該如此指責我,你不知道我為了你究竟付出了多少——」

  「我應該說謝謝嗎?」克利夫蘭扯了扯嘴角,「在你親手將那些人命送到我手裡之後?」

  亞科沉默半晌。

  「我不會向你道歉的,克利夫蘭,」他說,目光從他的臉上移開,「霍克需要你……家族太需要你了,我不會再欺騙你,可你需要繼續你的研究。」

  「我拒絕。」克利夫蘭面無表情,「我是一名霍克,可我也知道死者流出來的血是紅色的。」

  「你到底想要怎麼樣?!」亞科終於繃不住表面的平靜,他幾乎是暴跳如雷地低吼,完全失去了貴族子弟的風度,恨恨地咬牙切齒,「你既然知道你手上握著人命,那麼就不能讓任何人發現它不是嗎?!現在你來和我炫耀霍克家族少的可憐的同情心?!為什麼不在你第一次將刀伸向那些人的時候,發現這一點?」

  克利夫蘭閉了閉眼,臉色愈發蒼白,他看向自己的兄長,眼裡有一種深重的,無法言喻的疲憊,「它來得的確有些晚,可也不至於太晚。」

  亞科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你想做什麼?我的弟弟,你最好別幹蠢事——」

  「你是那個人的私人醫生,對嗎?」他輕聲問。

  亞科皺了皺眉,「這不是你需要關心的事,你只需要做好你的研究,其他的不用管——」

  「你為他提供見不得人的藥劑,也許是□□。他為你提供庇護,抹去那些謀殺的痕跡……對嗎,亞科?」

  他無法反駁,只能沉默,面上陰霾漸重。

  「你怎麼能這樣做,亞科?」克利夫蘭不可置信地喃喃,「我知道霍克都是瘋子,一群瘋子,我們遲早要沒落,而你卻讓它腐朽得更快——」

  「我這是讓霍克重顯繁華!我是在壯興我們的家族!」亞科忍不住低吼,「你一輩子都被保護得太好了,你不懂那些東西,而我!我的出生就是用來見證一個天才的成長,我的弟弟,克利夫蘭‧霍克,將在醫學界大展光彩,霍克的名字會再次出現在歷史之上,再不被抹去!你不知道我為了你付出了多少,做了多少讓我都噁心欲吐的醜事——」

  克利夫蘭退後兩步,咬緊了牙齒不說話。

  亞科深深吸了口氣,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他閉上了眼睛,靜默了幾秒後,又重新睜開了眼,眼眸深處隱隱湧現陰狠決絕的暗流。

  「我們需要你,因此絕不會讓那個女人毀了你。」他的聲音變得輕而冷,一瞬間仿佛貴公子的優雅氣度重歸他的身上,波瀾不驚,光鮮與腐朽的味道一併從他的身體深處散發而出,「來人,克利夫蘭累了,將他帶回他自己的房間,沒有我的囑咐任何人不准放他出來——」

  克利夫蘭輕輕歎息,疲憊地閉上了眼。

  然而,沒有人回應他。

  亞科皺了皺眉,「來人——」

  他猛然感到了不對勁,楞了一下後,不可置信的目光投向了已經睜開了眼看向他的弟弟。

  「你——你居然——」

  「我以為我們還是小時候那樣親密無間的兄弟,對彼此都毫無隱瞞……」克利夫蘭喃喃,隱隱有淚光在眼角閃爍,「我以為我們是家人,亞科……可瞧瞧現在,我成了殺人兇手,而你……你成為了一個霍克。」

  「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們是多麼討厭父母嗎……冷漠,狂熱,就像一個隨時隨地都會發狂的瘋子……我們一起躲在他們誰也找不到的櫃子裡,吐露對他們的壞話,憎惡自己身上所流著的血液,恐慌自己長大後也會變成那樣的人……而現在,這一切都成真了。」

  亞科閉上了眼。

  「你要毀了我們的家嗎?」他問。

  「這早已不是我們的家,」克利夫蘭回答他,「這是牢籠。」

  亞科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身後,「為了一個女人?為了她,你背叛我們?」

  「和她無關,」克利夫蘭說,「這一天遲早都會來的,就像所有霍克最終的結局一樣……我背叛了我的底線,而你背叛了你曾許下的信仰。」

  亞科輕輕歎息。

  「千防萬防,最終卻防不過自己最親近的人。」

  他舉起手,神情冷漠地對走進房間的人說道。

  「不用給我戴上鐐銬,我會自己走,警官。」

  他仰起頭,再也不看克利夫蘭一眼,筆直地走出了房間。

  「你知道你做了最正確的事,克利夫蘭。」有個柔和的女音如此對他說道。

  他抬起頭,注視天花板上歲月年久的壁畫,輕聲回答,「也許。」

第107章 一零七

  這一個窗外寒風呼嘯的深冬,福爾摩斯坐在柔軟舒適的沙發裡,客廳裡的壁爐火焰熊熊燃燒,烤得一室溫暖如春。

  廚房裡咕嚕嚕煮著紅茶,濃郁的香氣飄散了整個屋子。而當華生帶著剛恢復不久的瑪麗前來探望老朋友的時候,一進屋就被這香氣迷倒了。

  「錫蘭高地紅茶!」華生深深地嗅著這氣味,一臉癡迷,「噢,這味道,怎麼都聞不膩……夏洛克,你該不會是知道我們要來,特地拿來招待我們的吧?」

  福爾摩斯如夢初醒,他懶洋洋地站了起來,從廚房中端出茶壺,慢悠悠地給自己續上一杯,才拖著聲音開口道,「當然……不是。」

  華生無奈地轉頭對妻子說道,「好吧,我輸了。」

  瑪麗優雅地拖下大衣,她穿著那件「神秘人」送來的水紅色絲絨長裙,比生產前豐滿了些許,可看上去更有神采了,顯然這件衣服極好地襯出了她所有的優點。

  「我們在來的路上打了個賭,」瑪麗笑著說道,「打賭夏洛克‧福爾摩斯會不會因為某個人的離去而變得萎靡不振,我的答案是不會,顯而易見的,我又贏了。」

  這個「又」字微妙地透露出了許多不為人知的資訊。

  「親愛的,如果是我,我一定會為你的暫時離去而傷心萬分的。」華生奉承般地開口,然而他的妻子絲毫不買帳,「我知道了,不過今晚你仍然得收拾屋子,別想賴帳,親愛的。」

  華生苦下了臉。

  福爾摩斯饒有興味地看著這一切,最終他用手指敲了敲杯子,發出有規律的輕吟,「你們來這兒只是為了吵架鬥嘴的嗎?」

  「你懂什麼,」因為他而賭輸的華生不滿地反駁,「任何一位真心喜愛他伴侶的紳士都會為彼此的離別而惆悵神傷……這是愛情,真正的愛情。」

  福爾摩斯沉穩地吹了吹冒出熱氣的紅茶,看著水面微微起的波瀾,似乎覺得索然無味,一臉「無聊」神色而懶洋洋地開口道,「以收拾家務而結尾的真愛,噢是的,這真是全世界的紳士都應該神往的、應該被銘記史書的典範。」

  華生,「……」

  「你真不應該如此挑釁夏洛克‧福爾摩斯,」瑪麗忍不住笑道,「他可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即使沒有諾拉的陪伴,他仍然是一個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聽到那個名字,不著痕跡地頓了頓,幾乎微不可察的動作,可是仍然沒有逃過瑪麗的眼睛,優雅美麗的女士不禁再次說道,「不過……瞧,夏洛克‧福爾摩斯也是一個男人,如果照常來說,他本應該接下了好幾件足以引起他興趣的案子,不顧天氣深寒四處奔波……可他現在卻坐在火爐邊,看書——親愛的,也許你輸得沒有想像中那麼慘。」

  在妻子面前沒有一展雄風的華生有些懨懨地接下妻子為他所築的臺階,「……謝謝,瑪麗。」

  「我現在應該專注,」福爾摩斯一本正經,「不得不承認,對付一個莫里亞蒂就已經足夠抵下三個能引起我興趣的謎案。」

  華生瞧著他這幅與平日無異令人牙癢癢的模樣,忍不住好奇,「你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失戀的樣子。」

  福爾摩斯罕見地因為這句話而噎了一下,他放下茶杯,一臉不可思議的神情朝華生望過去,那眼神簡直就像是在看一層千年沉積的腐殖質,「失戀?……華生,婚後的生活已經完全腐朽你的大腦了嗎?」

  「他長胖了三斤,」瑪麗也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接著一針見血地加了一個字,「又。」

  華生羞愧地低咳一聲,「好、好吧……我只是很為諾拉打抱不平。」

  「打抱不平什麼?因為我沒有露出傷心欲絕,惆悵神傷的表情讓你滿意嗎?」福爾摩斯挑高了眉頭,「為什麼我會那麼做,華生,企圖將我拉到和你一個層次是永遠不會成功的。」

  華生捂住臉,「噢,我恨你。」

  雖然作為華生的妻子瑪麗應該出面為他辯駁兩句,可她實在是忍不住湧上來的笑意,只是打了個圓場,笑著說道,「好了,夏洛克,我們今天來可不是為了標榜華生不斷增加的體重,我們來這兒,是為了讓你為小華生取名。」

  福爾摩斯一愣。取名?

  接著他就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慢悠悠地端起紅茶來喝了一口,說道,「我拒絕。」

  夫妻倆人都是一怔,沒有想到他會拒絕,華生直接地問出了口,滿臉迷惑,「為什麼?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福爾摩斯微笑,「噢,那是我的榮幸,華生。可在你們來這兒之前,有一個人已經提前預定好了屬於他的份額。」

  華生苦惱地思考了幾秒,仍然沒有想出他和福爾摩斯共同的朋友中,還有誰最近有孩子出生的消息。忍不住問道,「是誰?」

  福爾摩斯十分嚴肅地回答,「小福爾摩斯。」

  「……」

  華生呆愣在那裡,旁邊的瑪麗忍不住捂著嘴笑出聲來。

  「好吧,好吧,這真是一個絕佳的理由。」她說,「看來是我輸了,親愛的。」

  輸了?什麼輸了?

  華生轉頭想要問清楚,可就在這時福爾摩斯再次聽到了敲門聲,他站起身來打開門一看,一個出乎意料之外的人就站在那兒,落了一肩的白雪。

  「巴頓先生,」他聽見福爾摩斯沉穩的聲音,「歡迎光臨寒舍,對我們而言這可是一個大大的驚喜。」

  穿著厚實毛呢大衣的員警廳長取下高帽,攜著一身寒氣走進了屋子。他抖了抖肩上的雪,目光從華生與瑪麗身上移過,然後放到了福爾摩斯臉上,他的聲音因為浸透了亮起而顯得愈發低沉肅穆。

  「我們抓到她了。」

  華生耳朵一動,婚後慵懶的生活懈怠了他的腦子,可他仍然不由自主地因為聽到了某個消息而興奮起來,不由得問道,「抓到她了?她是誰?」

  福爾摩斯再次吹了吹不再冒出熱氣的紅茶,輕輕聞了聞殘留的香氣,他灰色的眸子在熊熊壁爐火光的照耀下顯得無比銳利明亮,仿佛隱隱有刀鋒般的光芒在裡面流動,可他的動作仍然緩然優雅,聲音依舊鎮定低沉。

  「還能是誰?」夏洛克‧福爾摩斯微微一笑,輕聲道,「當然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

  「那個希臘女人?」瑪麗問。

  華生愣了愣,然後立刻反應過來,情不自禁地對妻子投去敬慕的目光,倒是巴頓不由得動了動眉頭,瑪麗立刻解釋道,「華生曾經和我說過一些這其中的冒險故事,我猜到也許是她。」

  「看來你的妻子在所有方面都比丈夫要聰明有用得多。」福爾摩斯感歎。

  華生,「……」

  巴頓當然知道坐在這裡的二位是什麼身份,他並不避諱,直言道,「就如你所說的,我們在那間『shell』店埋伏到了她。遭到了意料之中頑強的抵抗,不過好在我們人手眾多準備充足,最後還是抓到了她。」

  「幹得漂亮,廳長先生。」福爾摩斯並不吝嗇他的誇獎和愉悅,似乎方才的懶洋洋甚至有些萎靡的情緒瞬間一掃而光,他掩蓋不住精神奕奕地說道,「一個蛇蠍美人,一個神槍手,一個醫生,一個地下財團……我想這些足夠讓他無法保持表面的冷靜了,哈,這真是慘重的損失……非常慘重。」

  「您怎麼會知道她會去那兒,」巴頓終於還是抵不住好奇,他黃色如獅子般的眼睛流露出一絲對對方的欣賞,語氣也變得莊重起來,「這座城市有無數售賣香水和精油的店鋪,其中不乏百年老店和名鋪,為什麼你會料到她一定會去『shell』那一家呢?」

  「這裡的確有上百家不錯的店鋪售賣精油,可您也許沒有和她交手過,我可是數次從她的毒牙下逃出生天。瑪麗安——確切來說,那位代號瑪麗安的蛇蠍美人,她是一位正統的希臘人,很有可能還是一位天生的貴族,」福爾摩斯遊刃有餘,語氣平緩地分析,「她有著不俗的時尚品味,任何時刻都無法令她的髮絲或者衣著淩亂一分,這樣的女人,當然對使用的頭油有著百般苛刻的要求。」

  「哦是的,她喜歡用頭油,別問我是怎麼知道的,一聞便知,裡面至少有茉莉,水仙花,茶樹子,還有一種特殊地方才能產出的玫瑰——來自東方的玫瑰,產出的精油既具臘味,也有一種獨特的甜香香韻——當然,我並不指望你們能發現這其中的區別。」

  巴頓低咳一聲。福爾摩斯說得完全沒錯,他甚至都不能分辨出其中任何一種味道。

  「能夠售賣這種頭油的店鋪全倫敦只有三家,而唯有這家『shell』是提供私人定制服務,並且能夠完全保證客人的*,畢竟它的老闆可來頭不小,平常人是無法享受它的獨特服務的。」

  巴頓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他皺緊眉頭,「它的老闆?是誰?」

  「你曾經的頂頭上司,」福爾摩斯鎮定非常,理所當然地開口,「亞當斯‧杜安。」

  巴頓,「……」

  廳長難得露出如此咬牙切齒的表情,「……真是多謝你了,夏洛克‧福爾摩斯。」

  「你做得非常好,巴頓先生。」福爾摩斯面帶鼓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現在就去員警廳審問那位品味獨特的瑪麗安小姐,至於您,巴頓先生……我想杜安先生派來的人已經在路上了,您可以在這裡花上幾分鐘來思考接下來即將要說的話。」

  廳長盡力繃住自己的神態,他語氣有些乾巴巴地開口道,「……還有另外一個消息。」

  福爾摩斯回頭,投來詢問的眼神,「哦?」

  「我們去查封那件『甜糖』的時候,那邊已經沒有人留在那兒了,只有一件空屋子……哦是的,我們只找到了這個東西。」

  巴頓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石頭,一塊暗綠色沉甸甸的石頭。

  海綠石。

  全英國有不少的海岸可以找到這種石頭,可是在他見過的人和地方裡,只有一個人他認識,只有一個地方他親眼見過。

  見福爾摩斯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塊醜巴巴的石頭,巴頓皺了皺眉頭,「有什麼地方不對嗎,福爾摩斯?」

  「噢,噢。」福爾摩斯這才回過神來,他露出一個略微奇異的微笑,漫不經心地,不經意般地將石頭攥進自己的手心裡,摩挲著,輕聲道,「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就像我預料之中的那樣。」

  巴頓,「預料之中?」

  「有人給我傳來一條資訊,」福爾摩斯低下頭,凝視那塊貌不驚人的石頭,微笑,聲音微微輕了下去,「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那位『甜糖』的老闆娘,以及老闆娘的助手紅發珊德拉嗎?」

  巴頓點了點頭,「當然,莫里亞蒂的爪牙們,一個掌管了全倫敦地下娼館的金錢流動,一個是出賣色相傑出的情報探子,從那些政客嘴裡打探出來的消息讓莫里亞蒂裨益良多。」

  「很顯然她們聞風得到了一些消息,準備逃跑,可惜沒有成功,有人提前堵截了她們。」福爾摩斯說。

  「誰?」巴頓下意識地問,立刻又否定了,「這不可能,我們的人在出動之前她們就已經逃跑了,如果是一個人,怎麼可能阻攔她們,珊德拉還會使槍——」

  「會使槍的女人可不止她一個,」福爾摩斯顯得有些漫不經心,他似乎想到了什麼,眼裡的笑意愈發深邃,「聰明的女人也不止她一個……你總能找到更聰明的。」

  巴頓看著他古怪的臉色,靜默了幾秒,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諾拉?」

  福爾摩斯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似乎非常享受這被神秘感包圍的一刻,然而巴頓卻不依不撓地問道,「她是怎麼做到的,我承認也許她的身手非常不錯,你告訴過我她甚至曾經打敗過那個女殺手,可抓住一個暗-娼館的所有人?……」

  「動動腦子,巴頓先生。那所謂的暗-娼館裡,可不是所有人都是心甘情願進去的,而且我猜測這數量一定不會少。」

  巴頓一想,立刻明白了,「……你是說,那個女孩,裘蒂?」

  福爾摩斯聳了聳肩,「我可什麼也沒說。」

  巴頓情不自禁地露出一個很淡的微笑,「你說得沒錯,福爾摩斯。」

  大偵探揚了揚眉,「噢?」

  「那個女人的確很聰明,如果真的是她,那麼,我想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氣,當然不僅僅是勇氣。」

  福爾摩斯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的確,而且還有最重要的一點。」

  巴頓望過去,「?」

  「她是一個有主的女人。」

  巴頓,華生,瑪麗,「……」

第108章 一零八

  一八八七年開春的時候,報紙上登上了一則大新聞。

  塞西爾‧杜安,因為將一位還未成年的少女褻玩至死而鋃鐺入獄——這原本並不算什麼聳人聽聞的新聞,可關鍵是他的姓氏——杜安,於倫敦人來說,這就像是一個代表了金錢和權力的標誌,就如美第奇之於佛羅倫斯,更別提這個即將入獄犯人的父親,還曾經是一位愛惜羽毛的員警廳廳長!

  據記者的描述來說:這位塞西爾先生喜歡去一些見不得光的暗娼館在有心人的眼裡完全不是一件稀奇事,事實上他的情史和私生活認真算來可以寫成一部堪比豔史的情-色小說。除了他的身份外,另外一個最大的爆點則是,揭發他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奧斯曼家族的嫡女,芙頌。

  這位女士在上流社會的圈子裡一直顯得安靜低調,從不輕易將自己的名字暴露在小報上,給人的感覺一直是溫婉淑靜甚至略微懦弱。眾人都知道塞西爾的糜爛情史,「大著肚子找上門來的野女人」這種角色就算在他們婚後也不曾消失過。可她一直未曾表現出過多介意的模樣,就像她給予所有人的印象,安靜,溫和,忍耐……直到今天。

  她帶著員警走進旅館破門而入時,塞西爾還在和另外一個從沒見過面的女人糾纏著。他看到妻子的第一反應是驚訝而非羞愧,再看到她身後湧上來的員警後,他沒有逃跑,而是站在原地,尿濕了褲子,這令在場大多數男人都嗤之以鼻——瞧,原來警長的兒子也並非都是狼犬般厲害的角色,面前這不就是個只會尿褲子的軟蛋?

  而面對蜂擁而來記者的採訪,那個一貫忍讓的杜安夫人,曾經的奧斯曼小姐,面對眾人投來的質疑,不屑,輕視,欣賞的目光,她只說了一句話——

  「沒有人應該就這樣輕視一條命,不管它曾經貧窮或是富有。這只不過是我應該做的。」

  曝光這件事情的第二天,她就被奧斯曼家族接回了曼徹斯特,那是奧斯曼家族的大本營,即使在倫敦的亞當斯‧杜安聽到這個消息後再如何憤怒跳腳,這時也鞭長莫及。

  對於這句震驚了所有人顯得正義凜然的話,貝克街公寓中正在看報紙的夏洛克‧福爾摩斯只是意味不明地輕輕笑了一聲,不過依舊引起了坐在對面沙發上巴頓的注意。

  「這代表了什麼意思?」他指的是他剛才的舉動,夏洛克‧福爾摩斯不做毫無意義的事,他很好奇他剛才的笑聲到底是什麼意思,嘲諷,欣慰,還是不屑?

  夏洛克‧福爾摩斯懶洋洋地靠回了椅背,他將報紙遞給巴頓,「你從這張照片裡看到了什麼?」

  巴頓低下頭,這還是他暗中聯繫了一位元熟識的記者,冒著生命危險挖掘出來的驚天醜聞,他自然瞭解這篇報導裡的每一字每一句,可他依然仔仔細細從頭到尾地觀察了一次,從芙頌‧奧斯曼秀麗蒼白的臉,像是燃燒起來的雙眼和堅定無畏的神色上掠過,頓了頓,「……你指的不是這位奧斯曼小姐?」

  「我指的是當然是她,」福爾摩斯灰色的眸子饒有興味,「可又不僅僅是她……巴頓,我記得你還未曾娶妻,是嗎?」

  廳長不動聲色,沒有打算回答這個明顯充滿了陷阱的問題。

  「難怪你什麼也沒看出來,」福爾摩斯一副意料之中模樣地擺了擺手,「那你當然也不會明白,為什麼一個平日裡毫無存在感的女人,會在這樣一個時候主動站出來,揭發她丈夫的罪行——雖然她很明白她的丈夫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敢打賭她們之間的感情也完全不像流傳的那樣相處和諧,可那依舊是她的丈夫,這麼做對她有什麼好處?」

  巴頓是個聰明人,多年的工作經驗讓他很快想到了一個可能,「……她有了情人?」

  「瞧,一旦涉及到陰謀論,您的嗅覺比任何人都靈敏。」福爾摩斯說,「沒錯,她有了一個情人,也許其他人都不知道,可我去拜訪過她,我立刻就推測出了那個人的身份。」

  「誰?」巴頓問,「他的姓氏是什麼?」

  「這你可要失望了,」福爾摩斯意味深長的目光,「他的姓氏在倫敦毫不出名,他並非某個顯赫家族的兒子,他只是一個車夫。」

  巴頓這下頓住了,他當然也曾接觸過這種案件,愛上貧窮人家兒子的貴族少女,為愛不顧一切……可他沒想到是芙頌‧奧斯曼,那個安靜柔弱仿佛菟絲花的女人。

  最終,巴頓只是感歎了一句,「……女人。」

  「她可並非最初就決定這麼做。」福爾摩斯小小地提示了一句。

  巴頓立刻想起了他說過的「拜訪」,不由得露出一個若有若無的微笑,「你做了什麼,夏洛克‧福爾摩斯?」

  「我可什麼也沒做。」大偵探鎮定自若地繼續拿起報紙,「這是遲早會發生的事,而我只不過讓一切變得更簡單了而已。」

  「你想過亞當斯會如何反應嗎?」

  「當然,我的朋友,他可不是什麼表裡如一的人。這位手腕強硬一向雷厲風行的先生不出意料會狠狠報復回來,你和我……做好迎接暴風雨的準備了嗎,巴頓先生?」

  廳長表情肅穆地點了點頭,「從很久之前,我就已經做好準備了,我,還有麥克羅福特。」

  說到這裡,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不由得問道,「那麼菲歐娜女士和布朗一家那邊……」

  福爾摩斯作出一個手勢,那個意思很明白——「一切放心」。

  巴頓沉沉吐出一口氣,望向外面素白一片的街道,他沉思了很久,才用低沉的,如同從胸腔裡發出的聲音,開口——

  「是時候收網了,福爾摩斯先生。」

  「這將是最後一戰,我們拿出了所有的砝碼……不是慘勝,就是慘敗。」

  福爾摩斯微微一笑,「當然,我的朋友,你們做得非常好,而一切都快要結束的時候……剩下的那一個,不妨交給我。」

  巴頓注視著他。

  「那一位會同意嗎?」

  福爾摩斯不由得頓了頓,他靠在沙發上咕噥道,「反正她也看不見……再說了,你們應該對我更有信心一些!」

  「最好如此,」巴頓語帶警告,這一段時間裡他深深體會了這一對兄弟幾乎如出一轍的某種惡作劇心理,對此深感疲憊和無奈。最後他只能補充了一句,「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想一想您自作主張的後果吧……女人失去理智的時候能做出什麼事情,我想你和我都非常清楚——瞧瞧這位芙頌‧奧斯曼小姐。」

  夏洛克‧福爾摩斯,「……」

第109章 一零九

  最近倫敦迎來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說不大這是對於全體大不列顛島民而言,而說不小,則是對於那些鑽營于政壇的新星們或者前輩們而言——總之,三天后,就會迎來首相夫人的五十壽辰。

  而現在,一份請柬就躺在貝克街221b號公寓客廳的桌子上,帶它來的人顯然對它非常在意,用潔白的手帕包裹住以免它經受外面連綿不斷的風雨侵襲。它端正地位於桌子中央,卻未曾有被打開過的痕跡。

  夏洛克‧福爾摩斯衣著整齊端正嚴肅地坐在自己的沙發上,翻著一本破舊的沒有封皮的大部頭,似乎沒有看到對面正品著郝德森太太送來的紅茶的麥克羅福特。直到麥克羅福特幾乎要喝完整杯茶,感受到來自膀胱的惡意後,才不得不放下杯子,忍不住開口道,「所以你到底去還是不去?」

  「為什麼不去?」福爾摩斯終於肯正眼瞧他的兄弟,挑高了眉梢,「畢竟,這可是一場難得盛大的宴會,不是嗎?」

  麥克羅福特做出一副傷透了腦筋的模樣,「噢上帝,要知道這可是首相夫人的晚宴!雖然沒得選擇我成為了你血緣上的哥哥——十分可憐地,我也很清楚你和我毫不相符的衝動個性——我還是要強調,再一次的,這是首相夫人的生日宴,你面對的可不是平日裡看到的兇手罪犯們,而是滿屋子的政界權貴——」

  「他們有什麼區別?」福爾摩斯反問。

  「注意你的言辭,小子,你哥哥也是他們中的一員。」

  「不然你認為,我為什麼會三番五次拒絕來自你同事的邀請?」

  麥克羅福特點了點自己的額頭,唇角卻悄然流露出一絲無奈的笑意,緩聲道,「對於全大不列顛人民來說,這可是一件大好事。」

  福爾摩斯冷哼一聲,「如果你這次來只是為了說這個——」

  「我們收到了她的禮物。」

  一個字,就讓原本低頭看書的福爾摩斯頓住了。

  她?

  麥克羅福特饒有興趣地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繼而非常滿足地抬頭為自己續上一杯熱騰騰的紅茶,眼尖地注意到大偵探不耐煩皺起的眉頭,愈發慢吞吞地喝了一口,歎了口氣,才緩緩開口道——

  「噢是的,她的禮物。」

  「那可真是一個……大大的驚喜。」

  夏洛克‧福爾摩斯終於肯放下那本足以當做兇器滅口的大部頭,他審視地看著麥克羅福特,似乎想從他的微表情中判斷他究竟說的是事實還是又一個讓人牙癢癢的玩笑,最後的結果當然不出意料——就算面前的人是他擁有血緣關係的兄弟,麥克羅福特的神態依舊完美無缺。

  福爾摩斯不得不有些挫敗地敲了敲額頭,「好吧,麥克羅夫特,明年我會考慮接手一兩個政府的案子——」

  麥克羅夫特笑眯眯地豎起三根手指。

  「三個?——得寸進尺——噢好吧,三個。」

  成功又扳回一局的哥哥十分得意地放下杯子,從懷裡掏出了一封火漆被打開的信,放在了桌子上。

  福爾摩斯探尋地看著他,麥克羅福特挑了挑眉,「裡面會有你想知道的。」

  福爾摩斯鎮定地打開信封,小心翼翼地拿出裡面的牛皮紙,映入眼簾的熟悉的字跡讓他微微頓了頓,他依舊非常淡定地看了下去——

  「麥克羅福特‧福爾摩斯先生,親啟

  醫生已供出他所知道的m旗下大工廠的地址,以及m對政見不合者詳細的下毒手法。地址會由一位老朋友代為轉告。以及,小威廉已被找到,抓獲神槍手先生和蛇蠍美人,我想最後一個還需要你們來解決更妥當。」

  署名:漫步在街燈下的姑娘。

  「噢,其實當我看到最後署名的時候,我還會感到非常疑惑,這位姑娘究竟是誰,這是誰給她取的名字——」麥克羅福特以一種慢吞吞的,煩透了的語氣說道,「可當我看到你這一臉得意洋洋喜不自禁的樣子,我立刻就明白了它的意思……」

  福爾摩斯正了正臉色,「我只是在為這信中透露出的好消息而高興,麥克羅福特,難道你不高興嗎?我們離成功又近了一步。」

  對方捏著下巴,沉吟,「恩……的確,我很高興,畢竟,我們離婚禮又近了一步。」

  福爾摩斯謹慎地將信塞回信封裡,封好,然後不動聲色地放回自己的大衣兜裡,輕輕拍了拍,才抬起頭,用非常嚴肅正經的神態告訴他,「既然有人幫我們解決了後顧之憂,我想,三天后的晚宴,將會變得非常精彩美妙,不是嗎?」

  麥克羅福特總算不那麼礙眼地同意了這句話,「的確,」頓了頓,「至於那位老朋友,她已經等候我們多時了,帶著那個讓你一臉忍不住笑意的『好消息』——」

  福爾摩斯站了起來,拿起他那頂黑色帽子,他的心情似乎非常不錯,柔和的微笑從剛才就不曾從他那灰色的雙眸裡褪去過,「——走吧,麥克羅福特。」

  他哥哥倒是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直到他快要走到門口,才又不急不緩地加了一句,「你知道她為什麼不親自來見你,對吧,夏利?」

  福爾摩斯身形一頓,沉默了幾秒,他低沉的,沉靜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屋內響起。

  「是的,我知道。」

  很輕,也非常堅定。

  她可是個「壞女孩」,我的弟弟——麥克羅福特一邊下樓,看著兄弟的背影一邊這麼想著——他活過的不短的這些年歲裡,見過各種各樣形形□□的人,男女老少,傑出的平庸的,開朗的陰沉的,如過客一般行走在他的人生中,可沒有哪個會像她一樣,因為她對於夏洛克而言特殊的意義,使得他不得不投入了更多的關注。

  繼而發現,她可真是……「壞」得讓人驚歎。和她在夏洛克面前一貫表現出來的聰慧,調皮,甜美,滿滿都是暖意的模樣截然不同。

  她和調查中性格相反的前十八年,那平庸到無法引起他人側目的經歷,會突然讓一個人有如此大的改變嗎?就像一位在地下行走多年見慣了各種齷齪手段的羅賓漢,她對於那些牽涉複雜的黑暗交易毫不吃驚,對付起來也堪稱頗有手腕……還有誰能告訴他,是誰教會她半夜攀爬牆院神不知鬼不覺跑到他家送信的?

  幸虧他那一晚睡覺之前穿上了褲子。

  還好她愛上的是你,我的弟弟……麥克羅福特搓了搓下巴,瞥了一眼福爾摩斯端正深刻的側臉,繼而捏了捏自己臉上多餘的脂肪,歎了口氣。

  萬一他們將來結婚了,他敢保證221b號的生活一定會比現在這齣戲更精彩的,一定。

第110章 一一零

  他們要去的地方十分隱蔽,屬於巴頓廳長用私產在郊外購買的一處安全屋,其用途當然很特殊——用來審問狡猾的又非常重要的罪犯。

  他們要審問的人就在這裡。

  風塵僕僕地下了馬車,福爾摩斯抬起眼就看見了等候在門口的高大男人,他先待麥克羅福特和他握手,才走上前去握手,問道,「在裡面嗎?」

  巴頓點了點頭,然後頓了一下,平淡回答,「還有一位你們的老朋友。」

  這耐人尋味的停頓讓福爾摩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繼而注意到這位獅子般的男人不易察覺的奇特神色,他定定地看著對方,而巴頓不知是巧合還是逃避般地轉過了頭,對他們說道,「請進。」

  麥克羅福特在他們之間來回看了一眼,滿臉微笑地慢吞吞踏進了屋子。福爾摩斯也轉過頭,用非常輕巧平淡的聲音說了一句話。

  「的確,她是一位非常擅長於引誘男士為她前仆後繼的女士。」

  麥克羅福特在前面忍不住笑出了聲。

  巴頓向來不動聲色的臉上終於裂開了一條縫,他還未來得及解釋什麼,福爾摩斯已經拍了拍他的肩膀,接著不知是何用意地輕聲歎了口氣,走進了屋子。

  巴頓,「……」

  他深深吸了口氣,再次走進屋子,情不自禁地,又聞到了那股讓人蠢蠢欲動,若有若無,細嗅無影蹤,但存在感卻強烈到無法忽視的香味兒,屬於某類生活精緻並且一定十分貌美的女士。他的目光就像是被這香氣牽引,緩緩移到了客廳中央,那裡的沙發上坐著一個面戴黑紗禮帽的女人,微微轉過來的側臉雪白,紅唇豐潤如花,姿態優雅,看背影就讓人遐想萬千。

  ……好吧,夏洛克‧福爾摩斯說得也並非完全不對。

  他不知為何輕聲歎息,走了過去,聽見他們已經開始了交談。

  戴黑紗的女人,「呵呵呵,夏洛克好久不見你可比上次我們見面的時候瘦了不少——」

  「日安,艾曼達小姐,目測您比之前豐腴了一磅。」

  麥克羅福特,「……」

  巴頓,「……」

  吐著鮮紅指甲油捂在嘴唇上修長白皙的手瞬間就僵硬了,艾曼達冷哼一聲,「一點都沒變。」

  福爾摩斯朝她點了點頭,鎮定自若地坐在了對面的沙發上。

  「他可不是對所有女士都這樣直接,」麥克羅福特說道,「您大可以利用這一點來反擊他,艾曼達小姐。」

  巴頓環視他們一圈,冷不防聽見一個甜蜜到幾乎可以滴出水來的聲音說道,「站著幹什麼,坐下,坐在這兒。」

  鮮紅的指尖指著她身旁的位置,不容置疑的語氣。

  有人又十分煞風景的笑了,巴頓愣了一下,下意識轉過頭去,目光正好對上戴著黑紗的臉,隱約可見一雙婉轉多情的妙目,直直地盯著他,毫不見一般女士羞澀溫柔,幾乎可稱得上是大膽以及露骨。

  「我……」巴頓想說既然是第一次見面,未婚男女還是守規矩一些更好,他應該像福爾摩斯那樣坐到對面的沙發上去,那樣顯得沉穩又守禮……不料他還沒開口,那讓人渾身一哆嗦的聲音又發話了。

  「你在害怕我嗎,巴頓先生?」

  廳長立刻直挺挺地坐下了,面目嚴肅,姿勢規矩極了。

  女士吃吃地低笑起來,獅子一樣的男人則不自在地低下了頭。

  「好了,別再捉弄巴頓先生了。」某種意味上同樣看得津津有味的福爾摩斯清了清嗓子,看向艾曼達,「有人說,您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啊是的,見到她的時候我可嚇了一跳呢,明明那麼活潑可愛的小姑娘,這才多久不見,居然瘦了那麼多,可讓人心疼死了……」

  福爾摩斯罕見地發怔,他倏然沉默下來,嘴唇微微抿起。

  麥克羅福特挑了挑眉,「我喜歡這個反擊,聰明且有效。」

  艾曼達輕笑,斜瞅面色正常的福爾摩斯,「那麼,你想要知道關於誰的消息呢,福爾摩斯先生?」

  福爾摩斯微微一笑,「不如來聽一聽對我們更有利的消息吧。」

  「無趣,」頗為嫌棄地吐出這樣的評價,艾曼達輕哼一聲,「我倒是聽說為了補償朋友,那位小姑娘可是花了好大功夫去安慰克利夫蘭‧霍克呢,只可惜人家不接受,她正在為這個問題頭疼著呢。」

  麥克羅福特又轉過頭去看福爾摩斯,很遺憾地沒有發現任何讓他感到愉悅的東西。

  「她做得是對的,」福爾摩斯如此客觀評價,「畢竟,她的決定使一個家族趨之毀滅,有效的補償可以緩解她與克利夫蘭‧霍克先生之間走向終點的友誼。」

  艾曼達,「……」

  麥克羅福特,「噢我親愛的弟弟,你這是在幸災樂禍嗎?」

  福爾摩斯低咳一聲,「我們該說正事了。」

  艾曼達不情願地撇了撇嘴,「好吧,給,這是她給我的填字謎。為了防止有其他人得到這個資訊,我們不得不下點功夫,據說只有她,夏洛克,還有華生知道所有字謎的答案。」

  華生?

  福爾摩斯看了巴頓一眼,對方立刻意會過來,點了點頭,迫不及待地起身往外走去,邊走邊說,「你們專心填字謎,這件事交給我。」

  麥克羅福特看著他的背影,「巴頓先生看上去像是遇到了洪水猛獸。」

  艾曼達姿態優雅地位自己斟上一杯熱茶,並不接話。

  「巴頓先生是一位正直忠誠的紳士,可他和夏洛克一樣,並不是一個良好的丈夫人選。」麥克羅福特點到為止。

  福爾摩斯,「……」聽不見。

  「告訴我,大福爾摩斯先生,我是一位良好的妻子人選嗎?」艾曼達問他。

  福爾摩斯們齊齊搖頭。於是艾曼達心滿意足地不再說話。

  福爾摩斯看著眼前的這張填字謎紙條。

  上面的問題大部分他很熟悉,全部都來自於他和諾拉共同閱讀過的書籍。麥克羅福特注視他很快就完成了大部分的空白,只在兩個問題上頓了一下。

  「諾拉的胸-圍是多少?」

  麥克羅福特,「……」

  接著他就看到福爾摩斯抬起頭,似乎思考了幾秒鐘,接著又埋下頭去,鄭重,而且十分確定地寫下了一個數字:36,b。

  「……」

  完全沒有覺察到此刻兄弟複雜心理的福爾摩斯專心致志地玩字謎遊戲,其他的他都很順利地完成了,唯有最有一題卻將他難住了。

  「whereami?」

  我在哪?

  福爾摩斯艱難地在幾個最有可能的猜測中試圖做出選擇。

  「公寓,霍克城堡,薩福特郡?」

  他不停地梳理著這段時間的線索,想要在這幾個可能的答案裡找出最合理的一個。而最有可能知道答案的艾曼達卻笑而不語,興趣盎然地看著福爾摩斯罕見的為難模樣,並以此為樂。

  直到華生風塵僕僕地趕到了,先是很高興地和所有人打了個招呼,繼而看到了福爾摩斯專心致志的樣子,湊過去看了一眼,然後頗有意思地笑了。

  「噢,果然是諾拉的風格。」

  福爾摩斯一動,抬起頭來看著他,「你知道答案?」

  「當然,我當然知道。」華生奇怪地看他一眼,「這還需要猶豫嗎,夏洛克,『我在哪』?不管諾拉此刻在哪,她都會在她最愛的人心裡,難道不是嗎?」

  原來如此!

  福爾摩斯醍醐灌頂,立刻毫不猶豫地提筆寫下他非常確定的答案: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心裡。

  華生,「……呵呵還真肯定啊……」

  麥克羅福特湊過來,「完成了?那麼地址是什麼?」

  福爾摩斯將所有答案都彙聚在一起,逐漸組成了一個個熟悉的名字——

  「攝政(街),匹卡德利(廣場),36(號),b(區)。」

  「牛津(街),賽爾福利奇(店)。」

  「倫敦,白廳,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心。」

  「前兩個工廠我知道,」麥克羅福特說道,「可最後一個,是什麼?」

  「看上去不像是一個確切的位址。」

  艾曼達,「別看我,我只是來傳信而已,我什麼也不知道。」

  反倒是華生開口了。

  「這幾天你們要去哪兒嗎?」

  福爾摩斯頓了頓,他立刻明白了過來,將「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心」無情劃掉,而是改成了——

  「夏洛克‧福爾摩斯將去的地方」。

  ——我在哪?

  ——夏洛克‧福爾摩斯將要去的地方。

  他嘴角緩緩浮上一絲微笑。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了?」華生好奇地問。

  福爾摩斯將這張紙條疊好,塞回口袋裡,才抬起眼,眼神明亮極了,「我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誰?」麥克羅福特問,大概這裡只有他一個人明白福爾摩斯究竟在說誰。

  「我們搞錯了,一直都搞錯了,麥克羅福特!還記得嗎,那張地圖!塞在燭臺裡的地圖,所有的消息和證據都指向了首相府,可到了最後證實那根本不可能是首相本人,於是我們順理成章地找到了亞科‧霍克,我們抓到了他,成功扳倒了他和他的家族,裁去了莫里亞蒂的一條左膀右臂——我們都是這麼認為的!」

  麥克羅福特臉上的笑意漸漸散去,他似乎醒悟到了什麼,臉上的神色逐漸變得陰沉下去。

  「是的,太順利了!一切都太順利了,難道我們都沒有懷疑過找到答案的過程實在過於簡單,根本沒有人阻攔,每找到一個線索都是那樣恰到好處的容易,而我們被其他的瑣事分去太多注意力以至於沒人懷疑——」

  「懷疑什麼?」這是去而複返的巴頓。

  「中心。」福爾摩斯激動地握緊了扶手,「我們即將要去的地方。」

  麥克羅福特輕輕歎息,靠回了椅背,似乎感受到了來自心底的深重的疲憊。

  「你們要去的地方,究竟是哪兒?」

  巴頓代替他回答了這個問題。

  「唐寧街10號。」他說,「首相府。」

第111章 一一一

  誰是這個日不落帝國最有權勢的人之一?

  而誰可以與犯罪界的拿破崙做平等的交易?

  又是誰能讓世襲貴族的後裔們悄聲無息地消失,而他的父母親卻絲毫不敢吭聲?

  你到底是誰?……會是他所猜測的那一位嗎?

  夏洛克‧福爾摩斯安靜地站在晚宴大廳門口,水晶燈折射出的璀璨光芒將今夜的華彩反射到了這裡的每一個角落。外面夜□□臨,這裡卻燈火輝煌,名貴漂亮的大馬士革玫瑰頗有格調地插放在花瓶裡,層層落下的純白垂紗在華美燈光的映襯之下如同無暇的壁畫底色。人群來往的餐廳一眼望去就如同油畫再現,精緻的長桌,雪白的餐布,水晶杯和銀餐具在柔光中閃著細碎的光芒。熟肉,美酒,海鮮,美人……多麼似曾相識的一副同時充滿銅臭氣息和高貴格調的畫面。

  而事實上,夏洛克‧福爾摩斯罕見地在內心裡讚揚這場晚會的主人,一場精心安排的盛宴,無可挑剔,完美無缺,完全配得上「大不列顛最有權勢之人」這樣的身份。

  「你看到了什麼,麥克羅福特?」夏洛克以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開口問身邊的人。

  他的哥哥如此回答他,「一群身份顯赫的男人,以及他們的女人,還有桌上烤得油光發亮的火雞。」

  「……你知道我一直都討厭和你去同一個地方,不是嗎?」

  「當然,我的弟弟。沒人願意和一位比他更聰明的人同行。」

  「感謝你,麥克羅福特,你非常成功地讓我從宮殿返回到了人間。」

  「既然如此,那麼就和我一同去祝賀今天這場完美晚宴的主人吧,夏利?」

  「我不會挽上你的手臂,你休想。」

  麥克羅福特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他看得出來,這位大偵探現在的心情非常之好以至於還和他開起了玩笑,噢,這可是一件值得注意的大事,媽媽知道了一定會特別高興,因為大兒子和二兒子的相處模式永遠只有一種——爭吵,以及冷嘲熱諷。而他們同屬一類。

  「你瞧,我們尊敬的首相就站在那,人群的中心,屋子裡每一個人視線的終點。而他的夫人就在他的旁邊,那麼高貴優雅,安靜守禮,簡直是再完美不過的女伴。」

  「的確。」夏洛克整理著自己的袖口,垂下眼睛用一種愉悅而含著懶洋洋腔調的聲音說道,「可如果今晚不是她的生日宴,你猜誰會注意到她呢,首相旁邊的女人?」

  「而且我恐怕,即使今夜屬於她,可人們關注的仍然是她挽著的那個男人。」

  麥克羅福特邊同他走向人群中心,邊和過往的熟人打著招呼,面上浮現彬彬有禮的微笑,卻用只有他們二人才聽得到的聲音說道,「你很高興,我的弟弟,我猜測是因為順利度過今晚後,你的人生將會出現一個重大的轉折,不是嗎?」

  福爾摩斯露出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微笑,「閉嘴,麥克。」

  麥克羅福特順手從走過的僕從手中拿過一杯淡金色的香檳,然後對著已經看到他們二人並露出笑容的首相和首相夫人舉杯示意,口氣瞬間變得溫和而充滿喜悅,「祝福您,夫人,您看上去依然如我第一次見您那有美麗不凡。」

  福爾摩斯撇了撇嘴,在首相望過來的時候輕輕頷首,「見到您很榮幸,首相。」

  「我聽說過你,夏洛克‧福爾摩斯。」首相的聲音低沉卻中氣十足,他雙眸在華光溢彩的燈火中依然沉靜得像一彎冬澗,蘊有湛然光輝,卻無波無瀾,既不高傲也不溫和,仿佛之間隔著最合適的距離,安全且舒適。

  「夏洛克‧福爾摩斯,倫敦第一偵探,據說是小報和人民賦予你的稱號。」首相似乎在微笑,眼角的皺紋卻並不顯老態,這對於他來說更像是一種智慧的印刻,閱歷的另一種詮釋。他的聲音也不咄咄逼人,可當他發出第一個音節的時候,似乎周圍的空氣都靜止了一瞬,以致于再明亮的燈光都無法吸引他,只能看到那雙石頭一樣堅硬的眼眸盯著他。

  「倫敦第一偵探?」福爾摩斯笑了一下,並沒有被對方的氣場所壓倒,目光沉穩極了,「爭奪名次是弱者暴露自己的手段,我不是什麼第一偵探,我只是一個諮詢偵探。」

  「諮詢偵探?」首相咀嚼這個詞語,似乎覺得頗為新奇,幾秒後他微微一笑,那種長年累月的冷硬緩緩從他的眉間舒展,首相如此說道,「我很喜歡你們的冒險故事,很真實,也很有趣,而報導之外你本人的高傲絲毫不遜色于你的哥哥。」

  躺槍的麥克羅福特若無其事地笑笑,「謝謝您的讚賞,閣下。」

  夏洛克福爾摩斯的目光終於移到今晚的主角身上,首相夫人氣度依舊高雅,具備尋常女性難及的沉靜目光和年齡所帶來的優雅風度。她穿著面料昂貴的大紅色絲綢長禮服,頭髮盤起,戴著蕾絲禮帽,唇邊的笑容弧度仿佛精心測量,眼角細微的皺紋也絲毫不能影響她極具韻味的美。

  麥克羅福特和首相說話的間隙,夏洛克‧福爾摩斯注視著這位安靜的第一夫人,他似乎是思索了一番,才用低沉的,緩慢的音調開口道——

  「您聽說過玻璃蝴蝶嗎,夫人?」

  對方似乎怔了一下,繼而紅唇微動,輕聲道,「從未聽說過呢,福爾摩斯先生。」

  「是一種很美麗的蝴蝶,非常美。但和它同類不同的是,它的翅膀是透明的,就像是那扇窗戶的玻璃。」

  就像是興趣所致,夏洛克‧福爾摩斯忽然面露微笑,繪聲繪色地給她描述道,「我在一本書上看到過,來自墨西哥和巴拿馬,因為它的翅膀是透明的,這幫助它逃脫了許多掠食者的注意……美麗而又很神奇的生物,它生來如此脆弱無害,可比任何獵人都要狡猾……不是嗎,夫人?」

  夫人露出沉靜而配合的笑容,「真可惜,我從沒有機會見到它,就像你說的那樣,它一定很美。」

  「因為它們過於豔麗,常常讓捕食它們的生物無法分清它們究竟是否有毒,而驗證過毒性的……毫無例外都死去了。」福爾摩斯感歎般的輕輕一笑,「我一直都認為太過美麗的才會具備其危險,可事實上卻是,不引人注意的,往往卻能蒙蔽大部分捕食者……這真是一個充滿神奇的世界。」

  夫人面色依舊,她只是非常優雅地微笑,並且附和稱讚,「的確,這個世界充滿可能。」

  首相轉過頭來的時候只聽到了最後一句話,不由得低頭輕聲問他的妻子,「可能?什麼可能?——」

  「閣下,既然您喜歡讀冒險故事,我這正好有一篇非常非常精彩的故事,您有興趣來聽聽它嗎?」夏洛克‧福爾摩斯忽然話鋒一轉,余光瞥見女人臉色終於僵了僵,但立刻又恢復了正常。

  「故事?」首相的目光在兄弟二人身上轉了一圈,他似乎明白了他們的用意,似乎又還在猜測中,只是不動聲色地低沉聲說道,「你錯了,福爾摩斯。我不喜歡故事,我更傾向於精彩的事實。」

  麥克羅福特也不由得皺了皺眉,「別在這兒,夏洛克。」

  反倒是一直保持優雅風度的夫人此時卻開口道,「我對故事很感興趣,你知道的,羅伯特……福爾摩斯先生,如果換個時間,我很樂意與你一同分享精彩的故事。」

  有恃無恐……福爾摩斯敏銳地從對方的笑容裡讀懂了這個資訊。的確,他的手上並沒有可以足夠一擊致命的證據,而她的身份遠遠淩駕於他,即使有人猜測出了關於真相的一絲半點,可誰又會相信呢?

  她的確聰明,而且是非常聰明。如同一隻脆弱美麗的玻璃蝴蝶那樣,陰影般附隨在全英國最有權勢的人身後,完美充當著壁花角色,不會過於豔麗,憑藉她的身份也能過得如魚得水……恰到好處。

  只可惜的是,她雖然致力於抹去一切痕跡,卻並未成功。她做得太過巧合,在第一次矇騙過他們之後,細心回想,卻不免太過刻意。這只玻璃蝴蝶將她的蝶粉不小心灑在了她的腳印上,最終被有心人發現,撚起,收集。

  我就快要抓住你了,莫里亞蒂——福爾摩斯整了整自己精心穿戴的領結,彬彬有禮而略微神秘的微笑從那張輪廓深刻的臉上顯現,這笑容令他看上去卻仿佛在華美燈光下緩緩從鏡子中浮現的鬼魂,深刻的不安和恐懼凝固在夫人驟然緊縮的瞳孔裡,她僵硬地聽見對面的男人用無可挑剔的語調和禮節,以輕鬆愉悅的嗓音對她的丈夫說了一句話——

  「如果很不幸的,這個精彩的事實……卻是關於您身旁這位美麗女士的呢?」

  福爾摩斯無視哥哥無奈的臉色,直視首相冷下去的雙眼,微笑,「現在,能否借一步說話,閣下?」

第112章 一一二

  燈火通明的書房。

  宴會已經進行到了一半,然而有心人卻發現,今天宴會的兩位主角卻不在大廳的中心。不過好在仍然有其他重要人物例如財政大臣以及他的妻女,首相和夫人暫時的缺席並沒有引起多大的轟動。

  出於禮儀麥克羅福特和福爾摩斯並沒有依循首相的客套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麥克羅福特有些悻悻地摸了摸自己的空肚子,心裡迫切希望他的弟弟能夠用足夠快的時間解決掉這個大問題,外面還有幾隻烤得油亮的火雞在等待著他。

  首相此刻正坐在書房一側的沙發上,他垂著眼瞼端起一杯剛送上來的冒著熱氣的紅茶,似乎沒有注意到身旁他的妻子臉上略微不安的神色,感覺到熱流溫暖了他的脾胃,才抬起眼睛,凝視面前這個看起來精神奕奕的年輕人,沉聲開口,「現在,你得償所願了,福爾摩斯,我在聽。」

  「感謝您的配合,閣下,相信我,您絕不會為這一次的決定而後悔。」福爾摩斯微微一笑,他很誠懇地開門見山道,「您是否聽說過『莫里亞蒂』這個名字?」

  首相沉吟,「你是指……詹姆斯莫里亞蒂?《小行星力學》的作者?」

  「理論上來說,是的,就是他。」

  「這和我們之間的談話有什麼關係?」首相問。

  「well,我想這其中的關係,夫人也許會更清楚。」福爾摩斯一點也不畏懼首相投過來意味深長的眼神,他就像是沒有考慮到說出這句話的後果,神色充滿了某種勇往直前的無畏,偏偏語氣卻鎮定極了,似乎掌握了許多鐵一般的證據,「——亞科‧霍克,我記得他是您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是嗎?」

  為數不多……麥克羅福特在心裡嘖嘖。他這位弟弟可是無時無刻不在得罪著最有權勢的人。

  然而首相並沒有為此發怒,他思索著微微眯著眼,許多想法閃電般在腦海裡過了一遍,仍然平定無波,「你想要告訴我什麼,年輕人?」

  「真相。一個您也許早已知道卻拒絕接受的真相。」

  首相發出呵的低沉笑聲,他石頭一樣堅硬的雙眼看不出到底是什麼情緒,粗糲手指摩挲杯子的邊沿,不急不緩地開口,「說說看,也許我能接受你所謂的真相……也許不能。」

  福爾摩斯此刻卻真的思索起來,他保持這份稀罕的沉默近乎一分鐘,然而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他的哥哥陡然一陣氣沒上來,難得目瞪口呆起來——

  「簡而言之,您的夫人在和一位聰明至極的犯罪者做著交易,亞科‧霍克是中間人,犯罪者的名字就叫做詹姆斯‧莫里亞蒂。」

  麥克羅福特,「……」福爾摩斯你的禮儀呢?我教會你的所謂的談話技巧呢?!你就這樣一句話概括了所有的證據,你以為面前坐著的是你的小女友嗎,會無條件地相信你信口開河的胡話?!

  果然,首相頗覺有趣地笑了一聲,他看上去略微有些驚訝,但很快恢復了平常,甚至有些探究地望向麥克羅福特,眼神中的含義讓哥哥情不自禁地動了動眉角。

  「作為一個偵探,福爾摩斯先生,我想你應該在下結論之前拿出所有的證據來說服我相信你的推論,更何況,現在你指責的人,是坐在我旁邊的女士,我的妻子。」

  首相的質疑在情理之中,沒人會接受無端的指責和質問,而首相此刻堪稱溫和的回應則是對方教養良好的體現。福爾摩斯點了點頭,他直視對方的雙眼,慢慢開口說道——

  「如果您需要證據,我們可以給你,但我想那並不足以使閣下有所行動。而足夠致命的證據,則被那些莫里亞蒂先生銷毀得一絲都不剩……忘記告訴您,詹姆斯‧莫里亞蒂是一位數學教授和作家——噢,表面上看來這完全沒錯,事實上我還閱讀過他的著作,非常出色,這令我情不自禁地想要感慨,為什麼一位如此聰明而優秀的教授,會選擇成為一位恐怖的犯罪家呢?我想您也許聽說過這個稱號——犯罪界的拿破崙。很不幸,這只不過是教授的另一個頭銜而已,我想他所做過的事,確切來說是犯下的罪行,囊括了近五年內歐洲超過一半的恐怖事件。」

  「聽上去很令人感興趣。」首相說,「說重點,福爾摩斯先生。」

  他指的重點自然就是他的妻子。

  可福爾摩斯卻沒有順著說下去,而是突然提起了另外一個話題,對著他的哥哥,「麥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距離下一次的大選還有多久來著?兩年,還是一年?」

  英國大選四年一次,而今年是一八*年的冬季,距離下一次大選還有不到兩年的時間。

  但這不是關鍵,關鍵的後面的一句話——

  「我記得閣下大選的時候有一位強有力的競爭對手,當然直到現在為止他仍然是您的對手。」

  威廉‧尤爾特‧格萊斯頓,稱他為羅伯特‧蓋斯科因-塞西爾——首相最大的競爭對手是有根有據的事。首相這已經是第二次當選,而他的前任正是這位格萊斯頓先生,在羅伯特第一任四年到期後,格萊斯頓第二次當選,他當年費了不少勁才從這位對手手裡奪過第二次的首相大權……別指望他們之間有什麼友好的競爭關係,事實上,如果他想繼任,那麼格萊斯頓就成為了他第三次大選之路的頭號勁敵。

  關於這其中的齟齬,首相不愧是閱盡千帆的政客,他瞬間就明白了這其中的利害關係。可他面上仍然毫無波動,只是彈了彈杯沿,微微一笑,「你是在指責我的妻子和那位所謂的犯罪界拿破崙聯手,以至於犯下了你所說的那些罪行嗎?」

  麥克羅福特見勢不妙,正欲開口,他那一向不省心的兄弟就已經搶先道,「部分,的確,閣下。我的確在指責您的夫人為了籌備下一次的首相大選而和莫里亞蒂聯手,您是一位優秀的首相,而選舉需要錢,大量的錢。莫里亞蒂提供金錢,換取他所需要的便利,作為交易也許大家都會認為這很公平,但那是在您完全瞭解到這交易的內容之前。」

  福爾摩斯這一番夾雜著質問的吹捧讓首相頓時露出一個匪夷所思的表情,他似笑非笑地盯著福爾摩斯,略有些感歎的意味,「你知道你這樣毫無證據地在我面前說這番話,會有什麼後果嗎,年輕人?」

  「我知道,閣下。可我同時也非常明白,您一定會聽進去我這番毫無證據的話。」

  首相很感興趣地微微前傾過身,餘光瞥見他的妻子蒼白的臉色,頓了頓,輕聲開口,「理由是?」

  「在調查這所有有關聯的案件中,免不了需要幾位元朋友的説明。」福爾摩斯鎮定自若地說道,毫不畏懼地對上他的眼睛,「在我的預料中,等到結果的過程應該是非常艱難而且代價極大的,可出乎我的意料,我的朋友們都非常優秀,雖然這其中頗花費了一番力氣,可最終我站在這裡,就證明了某些事。」

  「哦?說來聽聽。」

  「有人在幫助我們。」福爾摩斯的語氣非常篤定,「我能夠想像如同莫里亞蒂這樣的人,是怎樣入侵你們的政府,用什麼手段來脅迫那些願意或者不願意的人成為他能夠利用的工具,在這方面我承認他超出我許多,一個優秀的劊子手。我已經預想到了我們成為對手後結局的慘烈,可事實上,一位看不見的盟友的參與,使這件事變得容易了許多——」

  一直站在一旁沉默無語的夫人似乎想到了什麼,不可置信的目光投了過來。

  首相保持著微笑,輕聲開口,「是嗎?」

  「艾曼達小姐,我的朋友之一,先前因為一些事而被迫離開倫敦,可有人試圖在這旅程上做出一些不太光彩的事還險些得逞,但幸運的是,她被人救了下來,安頓在一個無人得知的地方,直到最近才回到這裡,並為我們傳遞消息……真巧,不是嗎?」

  「還有可敬的巴頓先生,倫敦員警廳的廳長,說實話,在莫里亞蒂面前這可真不是一個夠看的位置,可就那麼巧合,巴頓先生卻屢屢為我們開方便之門,使我們受益不少。更別提我的哥哥——」

  福爾摩斯的目光斜了過來,麥克羅福特咳咳兩聲,抬頭望天花板。

  「——我的哥哥,如果不是因為他天生的懶惰,以他的能力,恐怕現在的英國政府的頭子早就要換人,說實在的我向來不認為他會有多麼愛國,火雞和麵包才是他最愛的東西,可他卻會為了一個莫里亞蒂,來找他最討厭的人——他的弟弟。」

  麥克羅福特,「……」真過分。

  「我相信這個國家能令麥克羅福特都不得不聽令的人不會超過三個,而其中一個,就站在我的面前。」

  福爾摩斯直視首相,然後輕輕彎腰,向他行禮,「多謝您的幫助,閣下。」

  「羅伯特……」夫人喃喃的聲音。

  對於這番推測看上去並未動容的首相放下了茶杯,他看著這位年輕人,似乎是沉吟了一會兒,突然提出了一個問題,「之前你認為是我,對嗎?」

  這句話來得毫無由頭,可在場的所有人都聽懂了。福爾摩斯罕見的有些不太自在地摸了摸鼻子,「那只是推測……」

  「我欣賞你的才智,但不欣賞你的勇氣。」首相說出這麼一句話來,「你說得沒錯,我的確知道莫里亞蒂這個人,我也知道他所做的事,甚至勝於你,包括他和瑪麗做的交易。」

  夫人哆嗦了一下,緊緊握住了自己的裙子。

  「他的確很聰明,可是手段令我不敢苟同,即使我在這個位置呆了這麼久,依舊無法認同他的一些做法。我很清楚人一旦自私起來,即便是同類也能痛下殺手,可那些都是無辜的人,沒有金錢,沒有權勢,甚至吃不飽。許多人都認為他們是帝國的垃圾,理應被清理,可在我看來,那些是生活的失敗者,除此之外,和我們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即便是福爾摩斯,也為聽到對方親口說出的這幾句話而震驚。

  坐在他面前的,的確是一位應該被尊重的人,少數有良心的政客之一。

  「可坐在我這位置上,有太多不能親自去做的事。每一雙眼睛都在盯著我,試圖從我身上撕扯出一絲絲皮屑來,用我的決定來反駁我,將我踢走。我想你能明白,是嗎,福爾摩斯?」

  他沉默著,輕輕頷首。他的確很理解這種身不由己。

  「我放任他許久,是因為我有更重要的事來做。而現在事情做完了,再來收拾也並非來不及。」首相風輕雲淡地微微一笑,轉過頭來,直視他的妻子,輕聲開口,「是的,瑪麗,我一直都知道。」

  他的妻子臉色蒼白如同在雨中大濕的蝴蝶,輕輕顫抖地低喃,「可你為什麼……為什麼不阻止我……你……」

  首相沉默了一瞬。

  「我能明白你的初衷。」那在牛津大學就始終存在的感情到現在已經沉澱為了不可分割的親情,他完全能理解妻子為了他好的心情,只是手段略施偏頗,好在仍然有機會及時修補過來。

  他的夫人終於忍不住捂住臉,在眾人面前低聲啜泣,「我知道這是錯的,羅伯特……最開始我只是想做一個交易,我沒有想傷害任何人……可後來不一樣了,他抓住我的把柄威脅我……我不能讓你染上醜聞,那會毀了你……我沒有想傷害那些人……」

  首相歎了口氣,「既然無法扭轉造成的局面,那麼就設法彌補它,明白嗎,瑪麗?」

  十分有眼力勁的麥克羅福特讀懂了首相的畫外音,他立刻拉著福爾摩斯的手臂,行禮道,「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先退下了。夜安,閣下。」

  首相微微一笑,「再見,福爾摩斯們。」

第113章 一一三

  「他是一個奇才,哲學家,深奧的思想家。他有一個人類第一流的頭腦。他象一隻蜘蛛蟄伏於蛛網的中心,安然不動,可是蛛網卻有千絲萬縷,他對其中每一絲的震顫都瞭若指掌。他自己很少動手,只是出謀劃策。他的黨羽眾多,組織嚴密。我們說,如果有人要作案,要盜竊檔,要搶劫一戶人家,要暗殺一個人,只要傳給教授一句話,這件犯罪活動就會周密組織,付諸實現。他的黨羽即使被捕,也有錢把他保釋出來,或為他進行辯護。可是指揮這些黨羽的主要人物卻從未被捕過——連嫌疑也沒有——」

  昏黃的燈光下,華生握筆在紙上寫下這樣一段話,然後頓了頓,繼續記錄道——

  「……而如今,福爾摩斯有了一位大人物的幫助,比想像中權威更勝的一位長者的從旁協助,他終於在這件驚天大案中得到了線索上的實質性的進步:詹姆斯‧莫里亞蒂最得力的兩位幫手被抓捕,其中一位拒不承認所犯的罪行以及不肯透漏一切細節,而另一位更為狡猾三番五次試圖用真真假假的謊言來糊弄警方。好在他們面對的是夏洛克‧福爾摩斯,這個一向將觀察和推理發揮到極致的諮詢偵探,他很快就逐一擊破了他們的弱點。」

  華生揉了揉眼睛,看著筆記上這洋洋灑灑的一大段,想起前幾日裡大偵探那掩飾不住得意洋洋的神情,就情不自禁微微一笑。

  弱點……是的,他們每一個人都有弱點,包括莫里亞蒂。

  而那位瑪麗安小姐的弱點則是太過忠誠,以至於無法忍受有人詆毀她的老闆分毫,她的骨子裡深藏沒落貴族的傲慢以及由於童年生活不幸而導致的戾氣,福爾摩斯幾乎沒花上一天的時間,就從她無法忍受的隻言片語裡套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而另一個較之就困難了許多,莫蘭上校這個老油條不肯虧待自己也不肯透漏精確的資訊,他的嘴裡永遠聽不到一句完全真實的話語,甚至作為軍人他對警方審訊這一套十分熟悉。員警最多只能以傷害罪關押他,卻無法掌握確切的證據。甚至在他們故意放走他企圖跟蹤的時候,他不僅沒有著急逃跑,反而慢悠悠地,帶著員警廳一大半員警在倫敦城中逛了一個來回——直到福爾摩斯和他打了一個賭。

  一個關於撲克牌技的賭博。

  在這方面,塞巴斯蒂安向來很自信,之前偶爾失手也只不過是因為中了艾曼達的美人計心底裡認為無傷大雅。可這回不同了,當福爾摩斯更自信地告知他,不僅身手他比不過自己,就連牌技也是,塞巴斯蒂安終於忍不住了。

  他們的賭注就是三個問題,如果福爾摩斯贏了,他必須如實回答他提出的三個問題。如果他贏了,那麼他就可以大搖大擺地走出這裡,再也不必擔心有人追蹤。

  在他看來這是一筆略有風險但實際很划算的買賣。他嘲諷地看著大偵探,同意了。

  結果當然不出意料——如果福爾摩斯輸了,華生也不會如實地記錄下這一切。事實上,大偵探第一局贏得很輕鬆,而接下來所有玩法他們都嘗試了一遍,結果毫無改變。在福爾摩斯看來這種倚靠數學推理和邏輯判斷的遊戲實在是很簡單,遠不如音樂藝術那樣深遠博大千變萬化。塞巴斯蒂安是一個狂妄的賭徒,可他遵守了賭徒的原則,他回答了福爾摩斯的三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他是否還在倫敦?」

  是。

  第二個問題,「他派人暗殺諾拉‧夏普的時候,對方是如何逃脫的?」

  刺客找到她的時候,只發現了她將被子堆高塞滿枕頭,實際卻睡在閣樓上,聽到響動後很快就順著暗道逃走了,他們根本來不及抓住她。

  (很好,學以致用——福爾摩斯暗自點頭。)

  第三個問題,「告訴我他將要去哪兒?」

  這一次塞巴斯蒂安沉默了許久,事實上他自己也不敢確定,因為那一位實在是一個捉摸不透的人。

  他只能給出一個模糊的答案,「離開這兒。」

  聰明人都會這麼做。避開風頭,走得遠遠的,等時機成熟了再回來,或者永不回來。

  福爾摩斯點了點頭,向他致謝,走出了員警廳。

  第二天就聽到了塞巴斯蒂安越獄的消息,他一點也不感到吃驚,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說道,「他當然會這麼做,你認為在不得已透漏了莫里亞蒂的消息之後,他還會是安全的嗎?」

  就算是一隻狡猾貪婪的狼,也懂得避開最兇猛的老虎獅子,害怕成為被狩獵的那一個。

  「現在,我們該怎麼做?」巴頓問道。

  「他已經不在倫敦,」福爾摩斯這麼說,語氣篤定極了,「現在去訂最快去歐洲的火車,我們車站見,廳長先生。」

  「你要親自去找他?」巴頓愣了愣,得到福爾摩斯自信的微笑,「我們端了他的老巢,破獲了他幾乎整個犯罪集團,整個英國都在通緝他,他還能去哪兒?他必定會找我報仇,而在這兒,卻不可能。」

  「不如我們主動走出這個蜘蛛網,惱羞成怒的失敗者總會找上債權者,我們只需要靜候佳音。」

  巴頓最終贊同了這個主意,只是在最後多問了一句,「那麼……她呢?」

  「她已經夠讓我驚喜了,」福爾摩斯敲了敲煙斗,在繚繞的煙霧中愜意地眯起了雙眼,低沉聲音仿佛流淌著午後泰晤士河的沉靜柔和,巴頓可以清晰地聽出那裡面的罕見的溫柔笑意,「……我相信,沒過多久,我們就會再次見到這位可敬的女士——在旅途的終點。」

  「我們可以現在就找到她。」

  「不不,這毫無必要。莫里亞蒂還未被解決,餘黨不清,沒有人是安全的。我的朋友,待這件事結束,所有的故人自會回歸……包括你的極樂鳥小姐。」

  咳——廳長尷尬地低咳兩聲,轉過去的臉隱露的耳尖紅透了。

  …………

  「五月三日,我們到了荷蘭邁林根的一個小村鎮,住在老彼得‧斯太勒開設的;大英旅館裡……」

  華生忠實地用打字機記錄著那一趟讓人記憶深刻的旅行,寫到這一段,他的指尖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

  「店主是一個聰明人,曾在倫敦格羅夫納旅館當過三年侍者,會說一口氣亮的英語。在四日下午,在他的建議下,我們兩人一起出發,打算翻山越嶺到羅森洛依的一個小村莊去過夜。不過,他鄭重地向我們建議不要錯過半山腰上的萊辛巴赫瀑布,可以稍微繞一些路去欣賞一番……」

  是的,就是這兒了。

  那確實是一個險惡的地方。融雪匯成激流,傾瀉進萬丈深淵,水花高濺,宛如房屋失火時冒出的濃煙。河流注入的穀口本身就有一個巨大的裂罅,兩岸矗立著黑煤一般的山岩,往下裂罅變窄了,乳白色的、沸騰般的水流瀉入無底深壑,湧溢迸濺出一股激流從豁口處流下,連綿不斷的綠波發出雷鳴般巨聲傾瀉而下,濃密而晃動的水簾經久不息地發出響聲。

  半山坡上,環繞瀑布辟出一條小徑,使人能飽覽瀑布全景,可是小徑斷然終止,遊客只好原路返回。他們也只好轉身返回。

  「忽然半路,看到一個瑞士少年手拿一封信順小路跑過來,信上有我們剛剛離開的那家旅館的印章,是店主寫給我的。信上寫著,在我們離開不久,來了一位英國婦女,已經到了肺結核後期。她在達沃斯普拉茨過冬,現在到盧塞恩旅遊訪友。不料她突然咯血,數小時內,頗有生命危險,如能有一位英國醫生為她診治,她將感到十分快慰,問我可否返回一趟等等。好心的店主斯太勒在附言中又說,因為這位夫人斷然拒絕讓瑞士醫生診治,他別無辦法只好自己擔負重大的責任,我如允諾,他本人將對我蒙感大德。

  「這種請求,是不能置之不理的,不能拒絕一位身在異國生命垂危的女同胞的請求。可是要離開福爾摩斯,卻又使我躊躇不決。然而,最後我倆一致決定,在我返回邁林根期間,他把這位送信的瑞士青年留在身邊做嚮導和旅伴。福爾摩斯說,他要在這瀑布旁稍事逗留,然後緩步翻山而過前往羅森洛依,我在傍晚時分到那裡和他相會。我轉身走開時,看到福爾摩斯背靠山石,雙手抱臂,俯瞰著飛瀉的水流。

  「不料這竟成為我和他的今世永別。」

  …………

  福爾摩斯坐在一塊濕漉漉的長滿苔蘚的巨石上,耳畔是轟隆隆瀑布湍流的巨響,濕潤的空氣充滿了整個肺部,他的頭髮絲兒都凝結出了水珠兒。可他毫不在意,在這個既安靜又聒噪的地方,他毫不顧自己的紳士形象,象徵性地將煙斗倒了倒,不能點著火,於是聞了聞煙草的氣息,心滿意足地歎息。

  如果不是身後響起了腳步聲,這實在是一副寧靜和諧的風景畫。

  夏洛克‧福爾摩斯將煙斗放回衣兜裡,順著聲音轉過頭去,對來人微笑著打了個招呼,「嗨,下午好,莫里亞蒂先生。」

  穿著老式褐色夾克,剃了鬍鬚面容略顯蒼白的教授拄著拐杖站在他身後不足五米的地方,他看上去一點都沒有變,臉上仍然掛著溫和的充滿學術氣息的微笑,唯一不同的只有他手裡對準他的黑洞洞的槍口。

  「下午好,福爾摩斯。」詹姆斯‧莫里亞蒂用他那低沉的聲音開口道,幾乎要淹沒在瀑布的急流中,「很高興在這裡見到你。」

  福爾摩斯搖了搖頭,「可別這麼說,事實上,我卻是專門來找你的,就像你知道在哪裡能找到我一樣。感謝這幾天你給了我足夠的世界讓我欣賞了和大不列顛截然不同的美麗景色,不過這裡的天氣實在讓人難以忍受,乾燥,而且陽光天太多——」

  莫里亞蒂的槍口動了動,福爾摩斯立刻就停住了嘴。

  「很高興在經歷了這麼多之後,你一點也沒變。」莫里亞蒂那雙深邃的眼眸裡刻意顯露出好奇,探究,他讓自己的語氣放得更加溫和,與他手裡那炳冰冷漆黑的槍格格不入,「事實上,我很想知道,難道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麼找到你的嗎?」

  「大概是因為不論我走到哪裡都十足醒目的緣故。」

  「哈,」莫里亞蒂陡然間笑出聲,他似乎是真的感到了愉悅這種情緒,但聽在他耳朵裡卻刺耳極了,對方過於自信的微笑讓他心裡隱隱生出了一種不好的預感,而這種預感在下一秒就得到了實現——

  他動了動手指,一個熟悉的身影帶著另一個更熟悉的身影從巨石後的陰影處走了出來。

  塞巴斯蒂安‧莫蘭,用鋒利鋥亮的匕首緊緊卡在了諾拉的脖間,帶著惡意極了的笑容,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向你的舊情人打聲招呼吧,親愛的騙子姑娘。」

第114章 一一四   

  好一出荒野獵人的遊戲。

  原本以為是守株待兔,沒想到卻被狡猾的狼耍了,還被帶到了狼窩。

  瀑布的轟隆聲中,水流飛濺。然而福爾摩斯無暇他顧,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這個已經許久不曾相見的姑娘身上——

  很好,看上去她應該過得不錯,這毫不意外,她從不肯虧待自己。瞧這紅潤的臉龐和亮閃閃的眼睛,穿著老舊的男士襯衣,可看上去依然這麼美麗——

  好久不見,我的姑娘。

  一年三個月零十七天,這可真的是,好久不見。

  而那位姑娘,她一點都沒有變。

  「瞧瞧,多麼感人的凝視,我都幾乎要哭出來了。」塞巴斯蒂安嘖嘖有聲,適時地拉了兩個人膠著的對視。他玩弄著手裡的匕首,有意無意地從女士細白的脖頸出刮蹭過,卻很失望地沒有看見他想要的恐懼表情,不由得輕輕哼了一聲,望向福爾摩斯,如同野獸一般呲起了牙齒,朝他示威,「沒想到吧,福爾摩斯,你自以為抓住了我,抓住了先生,也沒想到最後來卻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們的大偵探,你有沒有推測到這個結局呢?」

  福爾摩斯聳了聳肩,「有點出乎意料,但說實在的,我倒是很感謝你們為我製造的這場來之不易的驚喜。」

  諾拉眉梢熟悉地一挑。多日不見,情話技能倒是滿點。

  莫里亞蒂注意到了他們之間默契的眼神交流,呵的一聲冷笑,打斷了這種脈脈溫情,緩緩開口道,「驚喜?不不不,福爾摩斯,我想你應該早就知道,諾拉‧夏普小姐,一直在跟著你,不是嗎?抓到她對我們而言才是『驚喜』。」

  福爾摩斯聽完,朝她挑了挑眉頭。

  ——噢?一直跟著我?

  ——啊哈。

  ——你進步了。

  ——跟你學的。

  交流完畢。

  福爾摩斯收回眼神,「花了你們不少精力吧。」篤定的語氣。

  塞巴斯蒂安下意識地併攏了雙腿,感到肩膀和下身隱隱作痛,火氣一併冒了上來,情不自禁地握緊了匕首,細細的血線從諾拉的脖子處蜿蜒而下,福爾摩斯眼神剛剛移過去,就聽見久違的,熟悉的女聲傳了過來——

  「神槍手?嘿,手放穩點兒,我可是重要的人質。」

  塞巴斯蒂安額角狠狠一跳。

  莫里亞蒂可沒興趣在這裡看一場關於戀人久別重逢的狗血惡俗的言情劇,他不緊不慢地示意塞巴斯蒂安將諾拉推到福爾摩斯身邊去,然後用槍口指著二人,露出他們熟悉的,溫和卻令人膽寒的笑容。

  「福爾摩斯先生,猜猜,接下來我希望讓你們做什麼?」

  事實上在一行人出現在這裡的第二秒,福爾摩斯就已經思考了接下裡會發生的所有事,而這一番舉動並沒有出乎他的意料,除去諾拉的變數,他甚至已經想好了結局,不遠處在小徑旁的一塊凸出的岩石上留下的煙盒以及裡面的紙條就是證據。即使他出了變故,相信這件事也會得到圓滿解決,但是現在——

  好吧。福爾摩斯舉起雙手,臉上露出無奈的神色,「有槍的總是老大,不是嗎?」

  「這居然是我從你嘴裡聽到的最令我稱心如意的話,」莫里亞蒂不無諷刺的說,揚了揚下巴,逼迫他們站在了後面的懸崖邊,一種快意的,惡狠狠的,充滿了復仇*的神色終於從那張溫和假面後崩裂出來,令那張蒼白的臉如同惡鬼的浮影倒映在瀑布之後,他溫柔的,低沉的嗓音穿過飛濺的水流,輕柔地送入耳朵裡。

  「那麼,你會怎麼選擇呢,福爾摩斯?」

  「畢竟,你可是偉大的諮詢偵探,這世上還會有無數冤案待你破解,我很好奇:你會自私一回嗎?還是就如同你之前所表現的那樣,世人愛我,我愛世人,犧牲自己,拯救你的情人?」

  福爾摩斯卻真的開始凝神思考起來。

  諾拉冷不防地笑出了聲。

  這笑聲在如今的境況下實在來得詭異莫名,莫里亞蒂陰冷的眼神倏然瞥向她,諾拉卻毫不畏懼,噗的一聲繃不住再次笑了出來,用一種簡直不可置信,又好氣又好笑,一臉「你簡直在逗我」的表情看向他們。

  「我的天,你該不會是想玩那種『救她還是救自己』的老土把戲吧?啊——我實在是高看你了,莫里亞蒂,作為一個鼎鼎大名的犯罪專家,我還以為至少在故事的最後,你的出場會更有反派感的尊嚴,但現在——」

  她邊說邊搖了搖頭,滿臉失望,批判道,「爛俗,毫無新意,完全有失水準。」

  「……」

  如果不是對方神色正經極了完全看不出取笑意味,莫里亞蒂簡直懷疑她是在試圖激怒自己而自取滅亡。

  他神色陰森地盯著對方,諾拉只是微微笑了笑,似乎對馬上就要到來的事情一點也不緊張。鑒於對方前科累累,他立刻懷疑這場對方之間的「偶遇」的真實性,心思百轉千回也不過片刻之間,他握緊了槍口,對塞巴斯蒂安低聲吩咐,「……出去看看。」

  「可是您……」

  「一個女人,一個沒有武器的男人,你在擔心什麼?」莫里亞蒂微微一皺眉,塞巴斯蒂安立刻不敢再說一句,警告地瞥了他們一眼,悄聲無息地順著陰影退了下去。

  「噢,」福爾摩斯點了點頭,一本正經地說道,「一個男人,還有一把槍,這樣就公平多了。」

  莫里亞蒂動了動槍口,他雖然站姿閒適表情平靜,但手指毫不懈怠,洞口穩穩地指著他們,稍有異動就是一槍入肉,因此兩人都規規矩矩地站在原地。莫里亞蒂保持著微笑打量他們,忽然開口道,「我最大的失敗,就是低估了一個女人。她和我所見過的任何一個都不同,即使是瑪麗安。我很羡慕你,福爾摩斯,如果她效忠於我……你,你的哥哥,還有那個人,如今不會有資格擋在我前面……真是太可惜了。」

  諾拉很謙虛地告訴他,「我什麼也沒做。」

  福爾摩斯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旅途愉快。」

  莫里亞蒂歎息著搖了搖頭,「只可惜她忠誠於你,福爾摩斯,這註定了是一個悲劇,你,和她。」

  「悲劇?」諾拉反問,她眨了眨眼睛,似乎感到很迷惑,「你是指,以一個不可能的生存機會來讓我們之間產生內訌,而你在一邊旁觀,微笑,並且洋洋得意,以此來彌補你那無法掩飾的,巨大的無能和失敗嗎?」

  「哦不,不不不,教授,」諾拉輕聲回道,「我,和他,都不會這樣做……而你,也不會放過我們任何一個人,對嗎?」

  「瞧,這就是我欣賞你的原因,諾拉。」莫里亞蒂假惺惺地溫柔笑道,「永遠這樣聰明,識時務……永遠現實,冷酷。」

  「不知道,你在設計抓捕你的朋友克利夫蘭的親哥哥,在親手殺死珊德拉並棄屍荒野,在目睹艾曼達小姐陷入危險卻冷眼旁觀的時候……是不是也像現在這樣,如此冷豔,迷人,與眾不同呢?」

  「好了,這些無用的話不如在以後我們去探望你的時候再談起吧。」諾拉微微一笑,「至於現在,你不如猜一猜,你忠誠的手下,那位神槍手先生,到底發現了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甚至忘記了及時返回報告呢?」

  她攤開手,滿臉無辜天真,「你該不會以為,福爾摩斯這樣大膽地出來,只有我一個人悄悄跟在他身後吧?」

  「而你手裡的這把□□,又可以對付多少有備而來的員警呢?」

  諾拉搖搖頭,微微一笑,「如果我是你,最後一顆,我一定會留給自己,你覺得呢?」

  糟糕。這是福爾摩斯的第一感覺,在看到莫里亞蒂額角隱隱鼓起的青筋和開始顫抖的手臂,那不詳的感覺愈發鮮明。他不由得繃緊了肌肉,緊緊盯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不用了,」莫里亞蒂卻陡然笑了起來,眼神平靜無比,隱隱有種最後的瘋狂,他舉起了手裡的槍,聲音柔和低沉,仿佛長者的慰藉,「不如先解決了你,然後就只剩下我和他之間的事。」

  「諾拉——」

  砰。

  莫里亞蒂放下手裡微熱的槍,居高臨下地看著,然後緩步走近,蹲在了諾拉身旁。

  高高的懸崖,瀑布水滴飛濺,令人的視線模糊不清。諾拉艱難地一手扣在懸崖乾枯的野藤上緊緊抓住,一手拉著福爾摩斯的手腕,而偵探的身下,則是一片望不見底的,驚人幽深湍急的瀑布急流,轟隆聲幾乎可以震碎人的耳膜,他的頭髮立刻就被迸濺的水珠打濕,而他只是有些困難地抬起頭,手臂因為拉扯受力而劇痛,淅淅瀝瀝的血珠從他的肩膀處滴落——

  剛才在莫里亞蒂對準她開槍的時候,他反應極快地撲了過去,擋了這一槍,卻不慎踩在了一塊濕滑的泥土上,險些翻下了懸崖,還好最後一刻諾拉拼命伸手抓住了他,可這卻造成了現在更困難的局面——

  「啊~多麼感人的畫面,」莫里亞蒂的臉出現在天空的陰影下,他就站在諾拉的身後,槍口對準了她的後腦,對正抬頭的福爾摩斯露出一個非常愉悅,輕鬆愜意的笑容,仿佛正在進行一場他最喜愛的午後散步,用那優雅的,懶洋洋的腔調緩聲說道,「我早就該想到,不論對你們之中的哪一個開槍,另一個都會不顧一切地替他躲開——噢,上帝啊,我簡直都要被你們這赤誠而轟轟烈烈的愛情感動得跪地懺悔甚至洗心革面。」

  諾拉的手臂發出骨骼拉扯的吱吱聲,水珠沿著她垂落的髮絲滴在福爾摩斯的臉上。大偵探安靜地抬頭看著她,又看了看手指即將扣上扳機的莫里亞蒂,輕輕歎了口氣,難得憂傷地說道,「放手,諾拉。」

  莫里亞蒂頓住手,似乎想到了什麼,暫停了接下來的舉動,饒有興趣地觀看。

  頭髮全部散落,濕漉漉地披散在身上,滿臉水珠的女人對他艱難地笑了笑,很輕,也很堅定地告訴他,「這橋段太俗了……我不喜歡,夏洛克。」

  「而且……」她碧綠色的眼眸定定地盯著他,一字一句地告訴他,「就算放手,也只有你放開我的手,我永遠不會第二次這樣對你。」

  福爾摩斯微微一怔,繼而某種類似微笑的神色在他那雙灰色沉靜的眼眸裡如同水紋般緩緩蕩開,這令他水洗後的雙眼顯得格外明亮有神。

  「你說得對……」福爾摩斯低聲喃喃,「那麼,我們不如……」

  最後一句莫里亞蒂沒聽清,他下意識地向前走了一步,然而這時卻變故陡生——

  福爾摩斯忽然鬆開了手,在他下墜的前一刻用那只受傷的手臂猛然向前攀住了諾拉向他示意過的藤蔓,藤蔓立刻滑出了寸步,然後卡在巨石的邊緣牢牢頓住,他有驚無險地懸在了半空,手臂的劇痛和血痕沒有讓他投來一絲目光,他立刻轉頭向她看去——

  在莫里亞蒂放鬆防備的一刻,福爾摩斯和諾拉幾乎前後同時鬆開了手,她立刻在地上借力狠狠一按,手掌抓住半米元處莫里亞蒂的褲腿用力一拉,趁對方站立不穩的時候將他毫不留情地推了出去!

  實在好運,莫里亞蒂並沒有被這樣的突襲直接翻滾掉落懸崖,一塊凸起的石頭成為了他的救命稻草,他抓住石頭腳狠狠踩在下面盤虯成結的藤蔓上想要爬上去,然而哢嚓一聲,他立刻頓住,緩緩抬頭看去——

  黑洞洞的槍口正穩穩對著他的頭,諾拉此刻和他掉了個位置,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碧綠色的眼眸微微一彎,露出一個甜美的,幾乎有些靦腆的笑容,埋怨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一個男人和一把槍——噢,莫里亞蒂先生,難道沒人告訴過你,一個生起氣來的女人,比一把上了膛的槍要可怕多了嗎?」

  莫里亞蒂定了定神,剛開口要說什麼,就聽見諾拉搖了搖頭,很遺憾地對他說道,「真抱歉,莫里亞蒂先生,反派總是死於話多,我可不想看見你掉入懸崖生死不明,日後擔驚受怕,你都說了,我永遠就是這樣聰明,識時務……永遠現實,冷酷。」

  「再見,莫里亞蒂,替我向珊德拉問好。」

  砰。

  乾淨俐落,熟稔果斷。不留後患。

  看著腦漿迸裂的莫里亞蒂掉入無底深淵,諾拉安靜了幾秒,才轉過頭來,小心翼翼地將福爾摩斯拉了上來,就想去看他的傷口。

  「嘶——」

  「抱歉!」諾拉嚇了一跳,立刻收回手,瞪大眼睛,有些著急,「你傷到哪兒了?我看到流了好多血,要不要我先去找巴頓——」

  福爾摩斯原本沉思的臉立刻就化成了微笑,「果然。」

  諾拉,「?」

  「諾拉‧夏普雖然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可事實上她從未改變過。」

  她一愣,「你……」

  「感動的話稍後再說,快撫我起來,看時間他們也快到了,看到我這副模樣肯定會非常高興的,我可不能讓他們得逞——」

  「……」話止在嘴邊,諾拉悻悻地將福爾摩斯撫起來,小心不碰到他肩膀上的傷口,剛剛站穩,就猝不及防地被推了一把,一隻完好的手臂穩穩將她抱住,熟悉的,濕潤的,帶著隱隱煙草氣息的懷抱,此刻一點也不溫暖,可卻讓她一瞬間眼眶微紅,抵抗驟失。

  這樣兩不相見的奔波,隱瞞,躲避,互相思念,心照不宣,唯有保護對方的信念在支撐,讓她在風雪中能安靜地入睡,在大雨中看見窗子裡浮現出的熟悉的臉龐,讓她忍住殺人的難以釋懷的冰冷和內疚……終於等到了今天。

  她緊緊地抱住福爾摩斯,頭埋在對方打濕的胸膛,半晌,才悶悶說了一句,「……有點想你。」

  福爾摩斯沒受傷的手環住女士的腰,聽到這句話,低咳兩聲,雙目明亮極了,「hmm……我大概也是。」

  諾拉在他懷中噗的就笑了出來。

  福爾摩斯也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只覺得心裡前所未有的滿足。

  恩……這下,總不會再拒絕福爾摩斯這個偉大的姓氏了吧,准福爾摩斯夫人?

  他心滿意足地低頭偷偷吻了吻她沾濕的髮絲,長長歎息。

  這,大概是最驚悚,最有趣,最豐富,也最浪漫的求婚了吧?

  「現在,你願意嫁給我了吧,諾拉?」

  「……!」

第115章 番外 後來

  當莫里亞蒂腦袋開花掉下懸崖的那一刻,他們追尋了多年的案子就已經差不多結束了,而剩下只不過是追捕殘黨收拾殘局,這些事完全可以交給巴頓先生來處理,作為為數不多正氣猶存的官方員警以及一個合格的追求者,他實在是很樂意一個一個解決這些曾經威脅到了心上人生命財產安全的隱患。

  至於這個案子最大的幾位功臣……相信即使倫敦員警廳答應高調地舉行頒獎儀式,那位先生和那位元女士都會拒絕參加的。原因?——噢,請不要打擾一對有情人來之不易的和諧相處,尤其是其中一位還身負重傷,行動不便,全依賴伴侶的照顧。

  ……

  薩里郡。

  幾年前,福爾摩斯和諾拉曾經在克裡特夫婦的房屋中小住了幾天,但由於妻子的病逝,克裡特先生離開了這個處處充滿了甜蜜而痛苦回憶的地方,將房屋低價出售,而現在,這座向陽的小屋正式成為了諾拉‧夏普的房產……以及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的度假屋。

  福爾摩斯醒過來的時候陽光已經灑滿了整間屋子,有隱隱的香氣在房間裡繚繞,他隱隱記得在昨晚美好的夢境中這縷香氣曾入境並伴隨了最後圓滿的結局,這令他在睜開眼後的一段時間都保持著下意識的微笑,並罕見地產生了懶惰心理,賴在舒適鬆軟的床上不想起來。

  肩膀上的槍傷仍有些隱隱作痛——雖然對外宣揚「夏洛克‧福爾摩斯掉下懸崖生死不明」,但除了華生(可憐的醫生)外所有的當事人都很清楚□□,不過是為了更好的追捕莫里亞蒂餘黨的理由罷了。而很顯然這個理由相當的有說服力,光憑巴頓一天一封寄來的信件裡所提到的名字就可窺一斑。

  案件卓有成效的進展讓福爾摩斯近期的生活過得相當輕鬆舒心——他可以專注地研究自己淘來的書,寫在別人看來天方夜譚般的論文,但和以前不同的是即使沒有接到案件他也完全不會感到無聊這種情緒——當然,在一個有趣的人,一個有趣而他仰慕的人面前,時間和精力永遠都是不夠用的,可惜的是前三十年他都沒有領悟到這一點,因此而浪費了多少時間。

  在分別了一年多之後再次重逢的時光,他愈發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

  就像現在這樣——

  夏洛克‧福爾摩斯動作慢吞吞地穿戴整齊,在鏡子面前仔細端詳自己,確認一段時間的休養毫不影響他的「英俊優雅的面貌」(諾拉語)以及穩重成熟的氣質,才打開門走了出去。

  外面的天氣是難得的陽光明媚鳥語花香,早上起床滿目都是陽光實在是一件讓人非常舒心的事兒。福爾摩斯站在視窗欣賞了一會兒花園的風景,同時豎起耳朵注意著樓上的動靜——沒有動靜。也許她還沒有起床?

  他不得不再次整理著自己的領結,然後面帶微笑,一步一步,腳步輕而沉穩地踏上樓梯,看著第一扇門出現在自己的視野中,他低低地清了清嗓子,安靜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確認裡面真的是毫無聲響,才輕輕擰開了門把,低沉的,柔和的嗓音聽上去仿佛是小提琴拉奏出的美妙夜曲——

  「諾拉?」

  床上的隆起一動不動。福爾摩斯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嘴角隱隱的笑意愈發明顯,他再次喊了一聲,對方似乎下定決心要賴床,完全不理會他充滿誘惑力的呼喚。福爾摩斯只好上前兩步,剛抬起手,卻又像想起什麼,立刻頓在原地,眉梢一挑——

  一陣輕風帶著熟悉的氣息落到他的背後,有人調皮地用左手悄無聲息地挽住他的脖子,另一隻手比成手.槍的把式頂在他的太陽穴上,用低低的,滿含笑意的聲音嘖嘖威脅道,「抓住你了,福爾摩斯先生。現在——交出你最珍貴的財寶——」

  夏洛克‧福爾摩斯垂下眼睛,並沒有轉過身,只是很苦惱地對劫匪抱怨道,「這位小姐,我最珍貴的財富就在我的身後,用她美麗的手指抱住了我,我應該怎樣將她交給您呢?」

  輕輕的笑聲響起,溫熱的氣息若有若無地侵襲了他的耳朵,令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想要回過頭,卻被溫柔而強硬地定住保持原來的角度,那個讓他心癢癢的,滿含挑.逗與*意味的女聲繼續說著,「……你將她制服住,她就是你的了,夏洛克‧福爾摩斯——」

  話還未說完,一直表現沉穩的男人忽然迅速抓住她威脅似的禁錮著脖子的手腕,輕柔而狡黠地一個扭轉,迫使她不由自主地身體向前倒去,同一時刻他卻像條魚似的從她的懷抱裡翻身另一隻手準確地接住了她的一記肘擊拿捏住,上前一步將劫匪一個滿懷放入懷抱中,在她的耳旁用低柔而優雅的聲音喃喃道,「抓住你了,劫匪小姐……那麼現在,你是我的了。」

  被抓住的人毫不意外地挑了挑眉。她背對著靠在溫暖的胸膛上,雙手都被福爾摩斯牢牢禁錮住無法做出另外的舉動。可這並不妨礙她半轉過頭,眯著那雙翠綠色的眼睛對福爾摩斯威脅似的輕哼,「我這是謙讓,福爾摩斯,這回可不算你贏。」

  大偵探手指輕柔地摩挲著指腹下溫熱柔軟的肌膚,微笑著慢條斯理地回答她,「我的傷早已不礙事……說實在的,我倒是認為,您實在是關切著我而無法對我下重手——順便說一句,我喜歡你可愛的小把戲。」

  他自然指的是諾拉模仿他上一回做假被窩的小動作。

  諾拉抬起眼望著他。

  福爾摩斯一低下頭就是那雙明亮得仿佛在燃燒的雙眼。它們實在是很美麗,永遠被賦予著讓他難以移開目光的魔力。他深深地撞入了那一片折射著幽光的湖泊,水流如絲綢般將他全身都緊緊包裹,溫暖而柔軟,令他想起了最初注射入可卡yin溶液的那一瞬間,升騰而起的輕鬆和愉悅感幾乎無與倫比。

  但是現在,他想,他找到可以替代那些上癮品的東西了。它們比任何藥品都要令他值得好好研究一番。

  什麼是愛情?以前的福爾摩斯從未仔細思考過這個問題,甚至獨斷地認為情感是阻斷理智的可卡yin,充滿了未知的毒素。可當他遇到了這個人,當他體會到不需言語一個眼神即可意會的無尚默契,她的笑容和呼吸,從她指尖傳來的溫度,他甚至愛上了在她白皙面頰上一掠而過的陽光……

  所謂的愛情,大概就是這種單獨在一起的安靜,幽靜孤獨中得到的從容之感,並從轉瞬即逝的時光中定格在回憶裡的微醺甜蜜底片。

  對方是一個難解的謎題,而他卻永遠對答案充滿好奇。

  福爾摩斯忽然低低笑了,在諾拉投來疑惑的目光時,輕輕在她的鼻尖落下一個吻,像是露水落在花朵上的重量。

  諾拉一愣,然後不太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藏在髮絲裡的耳朵微紅,「你……你這是……」

  「我是一個非常幸運的人,諾拉。」福爾摩斯微微一笑,灰藍色的眼睛專注地凝視著她,那種目光令她一時半刻根本無法移開,只感覺他的胸膛傳來微微的震動,低沉而磁性的聲音像是夏日峽灣緩緩流淌的暗流,飽含某種無法言喻的情感——

  「在意識到愛上你之前,我一直認為我將和一群蜜蜂孤獨終老。我的人生將充滿了死者和活人帶來的秘密,我的高傲不會被任何人所折斷,沒有人會使我的尊嚴碰壁——」

  諾拉挑眉。

  福爾摩斯呼出一口氣,目光裡隱約浮現了笑意,「……直到你拒絕了我,以及我的求婚。」

  頓了頓,接著補上一句,「一次,又一次。」

  諾拉頓時無語。原本以為說了那樣多即將迎來一次罕見的認真告白,沒想到轉了一個彎事情果然還是回到了原點。

  這個狡猾的、野心勃勃的、頑固不化的陰謀家。

  諾拉忽然一笑,眼睛眯成一個愉悅而可愛的弧度,趁福爾摩斯愣住的一瞬間,她立刻一個轉身從他的懷抱中脫了出來,卻不退反進,拖住他的脖子一個起跳,雙腿牢牢夾住了他的腰,男裝帶來的便利讓她的動作十分流暢不拖泥帶水,而很顯然,向來包容她膽大妄為的福爾摩斯也未曾料到她這樣驚世駭俗的舉動,只下意識地攬住了她的腰,罕見地驚奇地微微睜大了眼。

  她可真是……

  無時無刻不給人驚喜。

  陡然而壓下來的重量令福爾摩斯不得不退後兩步,靠在了身後的窗臺上成功被壁咚。

  偏偏罪魁禍首完全無法體諒大偵探此刻複雜難言的心緒。諾拉高高挑起眉毛,居高臨下的,學著他的語氣,緩緩的,折磨似的,慢條斯理地開口道,「……很好奇我一次又一次拒絕你求婚的原因嗎,夏洛克。」

  說到正題,福爾摩斯終於肯回過神。他感覺到對方掩藏在寬鬆男士襯衣下腰側柔韌的觸感,忍不住將她微微按近了一些,灰藍色的眼眸緩緩下移到對方挑釁似的揚起的唇角,頓住,才很輕,幾乎是耳語般地開口,「……那麼,是為什麼呢,女士?……」

  諾拉慢慢湊近他的臉龐,凝視那雙因為智慧而湛然生光的灰色眼眸。她實在是喜愛這雙眼睛裡間或流露出的得意亦或是沉思的光芒,這令她愛上的這個男人顯得多麼與眾不同,獨一無二。他生來仿佛就不屬於這個喧囂吵嚷的世界,他是如此的聰明多智,純粹專注,太富個人色彩,缺乏圓滑的棱角,卻擁有月長石和鑽石的炫麗色彩。像是一面鏡子,將整個世界都召喚到了自己身邊。更詩意的話來說,他比她所加過的任何人都超脫,如同暴風雨的靜止眼。和世界格格不入。

  愛上這樣的人,你永遠都不會嫌棄自己過於優秀,因為他帶來的驚喜不會停止。而更甚於如果他愛上了你,連想起來都會有一種隱秘的喜悅和罪惡感同行——這樣的夏洛克‧福爾摩斯,怎麼可能屬於一個人,他熾熱秘而不宣的情感,怎麼會單獨只給與了一個人,而非全人類?

  諾拉‧夏普,她已經擁有了世界上最難得可貴的東西。而夏洛克‧福爾摩斯,原本就沒有妻子。她會陪伴他走過最漫長的一生,卻不是以福爾摩斯夫人的名義。

  「告訴我,女士。」福爾摩斯輕聲誘哄她,「為什麼不肯成為我的妻子?」

  我的妻子——多麼可愛的稱呼。

  諾拉微微一笑,她緩緩低下頭,與他呼吸相聞,氣息交融,親密得無以復加。

  「因為……」她輕輕開口,低低的,柔和的聲音在屋子裡傳開,隨即被風吹散,「因為這樣對我們都是最好的,夏洛克。」

  福爾摩斯思索片刻,自以為領會了她的用意——在這個不凡的年代,他雖然可以自豪地稱可以一窺萬物,卻不能自大地保證他最親密的人在數不清的敵人面前永遠不被傷害。作為這個殘酷世界生存鬥爭的倖存者,即使被賦予了傳奇的名號,命運卻也不總是最美麗,最有才華,或者最為圓滿的;更多時候它只是最無情,使人站在山峰的頂端,卻也一瞬間跌落穀底。

  他從未和任何人說過,可卻也比任何人都懂得這個道理。他註定樹敵無數,生命的每一刻都在面對死神的威脅。夏洛克‧福爾摩斯從來無懼於此,可他每一秒都在為他的伴侶擔心著——死亡,一個永恆的終結者,死者的對命運的疑問會結束,羞愧和罪惡感結束,幸福的感覺隨之結束,包括她最美麗的回憶……而所有的一切,都將由活著的人承擔,這雙倍的痛苦。

  即使心裡想要將擁抱著她的幸福感昭告天下,可理智警告著他,也許保持低調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福爾摩斯低低歎了口氣,飽含遺憾,「真可惜。」

  他沒有說明具體可惜什麼,但諾拉很快會過意來——她曾經窺見這位從來都是正義凜然面貌的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在聚精會神地研究一本關於女性構造的書。

  諾拉眼裡露出笑意——她明白福爾摩斯誤解了她的用意,可那沒關係,有些秘密可以告知天下,可有些秘密只能被埋藏在地底。他們憂心忡忡地看待未來,可仍然滿懷美好希望。他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去交手,去發掘,去揭開謎底。

  至於最後一件事……

  諾拉輕聲笑,湊到他的耳邊,溫熱的呼吸灑滿了他的耳畔——

  「可惜?……噢夏洛克,即使我們不能結婚,你也打算讓我一輩子『守身如玉』嗎?嗯?」

  「你難道就不想試試,那可以違抗死亡的愛之雙人特技嗎,夏洛克‧福爾摩斯?」

  大偵探淺淺吸了口氣,他試圖保持面上的一本正經,看上去依舊鎮定,「尊重女士是每一個紳士都應該尊重的——」

  話還未說完,諾拉從他的身上跳了下來,用力拉住他的領結,迫使他低下頭來,眼中全然只有她的身影,囂張地挑眉笑道,「那麼紳士夏洛克,聽說你是偵查凶案的名家,那麼對於鑒賞女人,你介意多學習一點心得嗎?」

  福爾摩斯看著她。

  他的目光依然平靜,可深處暗流卻悄然湧動,仿佛被什麼打破了一道裂口。

  「你知道我無法使你如同其他婦人一樣。」一樣幸福,快樂,安全。

  諾拉回答,「我知道。」

  「我無法給你提供漂亮的衣服,珠寶,香水。」

  「我不需要。」

  「我很多時間都會做研究,抓犯人。」

  「我會緊緊跟在你身後。」

  「我有很多敵人,將來只會更多。」

  諾拉微笑,「我能保護你。」

  福爾摩斯終於無法再說下去,他深深的,無奈而沉重地歎了口氣。

  「女士,你知道你說的話代表著什麼嗎?」

  諾拉點頭,「我知道。」

  「夏洛克‧福爾摩斯,我沒有任何淑女所有的模樣,不夠美麗,不夠優雅,不夠善解人意,喜歡刺激的東西,包括凶案和屍體——那麼你知道這些又意味著什麼嗎?我們很合適,再適合不過。」

  她挑了挑眉,對福爾摩斯伸出了手,「現在,你還有什麼想說的來浪費時間嗎?」

  「還是想要像我那樣,拒絕一次又一次,直到我忍耐不住用『暴力』解決一切呢?」

  福爾摩斯忍不住露出微笑。他仔細端詳對方片刻,在終於確定她不是開玩笑後,發出低低的笑聲,拉開自己的領結,感慨般地歎息,「你知道,我從未真正拒絕過你。」

  從第一次見面,沒有拒絕過她走進公寓,沒有拒絕她一同來到案發現場,沒有拒絕她碰觸他的書本和報紙,甚至在她勇敢說出心意的那天,也只是慌亂地玩弄語言搪塞掩蓋情緒,而直到現在,他依然無法拒絕來自她的任何邀請。

  就像她說的,他們很合適,再適合不過。

  福爾摩斯邊朝她走過去,邊遺憾地想——大概唯一不足的一點,從來都是諾拉更主動,在這一方面,他不算一位合格的紳士。

  可是他可以從另一方面好好彌補她,他想。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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