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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爾摩斯)貝克街的包租客 By 浮馬

陳小小の小註記:諾拉‧夏普×歇洛克‧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貝克街的包租客 By 浮馬 part 1

(福爾摩斯)貝克街的包租客 By 浮馬 part 2

文案:
外表全都是刺,防守嚴密。
內心卻像刺蝟一樣細緻,
喜歡偽裝成懶散的模樣。
特別愛好孤獨,而且非常高雅。
——《刺蝟的優雅》

19世紀的倫敦,霧霾肆虐,蒸汽機車轟鳴不休,婦女運動盛行,理性和宗教碰撞,繁華與貧困交錯。
作為異鄉人的流浪者夏普小姐,最大的理想就是在這個遍佈犯罪和商機的地方找到一份吃喝不愁的好工作,於是她敲響了貝克街一扇老屋的房門,成為了這裡第二位女性房客。
只是,雇主的職業……似乎有點奇怪?
此文又名為《業餘打手》,《我們是對好搭檔》,《霧都女兒》以及《傲嬌與偏見》系列……
謹以此文向亞瑟‧柯南‧道爾爵士致敬。

內容標籤:西方名著 西方羅曼 穿越時空 女強
搜索關鍵字:主角:諾拉‧夏普 ┃ 配角:男主和男配 ┃ 其它:浮馬,女強,同人,福爾摩斯

第1章 一

  一八八一年,英國倫敦,早晨八點光景。

  這個霧都清晨的霧是白色而潮濕的,空氣中的小顆粒和煙灰混合在一起,呼吸都變得乾澀刺痛,陰沉沉的天空幾乎看不到任何日光。泰晤士河的船隻往來不絕,大量腥臭的魚類被船夫運上河岸,碼頭吆喝聲不絕,路過的紳士小姐們都不自禁捂住了鼻子,露出嫌棄的神色。

  「嘿,小夥子,我們到地方啦!」一個響亮的男中音引起路人側目,約翰一腳踏上濕漉漉的岸邊,順便把泛著魚腥味兒的口罩摘下,蹲下身,捅了捅坐在船上低著頭正在沉睡的人,提高了聲音,「嘿!醒醒!我們到倫敦了!」

  被稱為小夥子的少年被震耳發聵的聲音弄的一驚,立刻跳了起來,便宜而布料劣質的灰色貝雷帽滑稽地歪到了一邊,露出一張略顯蒼白的臉。他的鼻樑上還沾著一抹煤灰,淩亂的紅色頭髮被匆忙塞進帽子裡,坐在一堆翻白眼的魚和貝類裡狼狽不堪。他茫然地抬起頭,毫無特色的臉龐只有一雙翠綠色的瞳眸極為顯眼,明亮如同燃燒的火焰。

  「到倫敦了?」少年扶了扶戴歪的帽子,把掉下來的頭髮往裡面塞了塞,然後俐落地跳上岸,結果差點踩到濕漉漉地板上的一條死魚。

  約翰好心地接了一把少年的手臂,把他扶好,指了指比林斯門放心的那條大道,「呶,小夥子,你要去的瑪麗勒波區往那邊走。我們不順路,就不送你了。」

  少年點點頭,髒兮兮的臉上露出一抹燦爛的笑容,「好的,多謝你把我送到這了約翰大叔。以後有希望再見面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約翰隨意地揮揮手,並沒把他的承諾放在心上,哈哈笑了兩聲,「好好,再見了,來自利物浦的無名小夥子。」

  少年笑眯眯地看著那個高壯的背影走遠,然後轉過身,輕快地穿過處處都在吆喝的魚市場。由於在船上呆久了,由內而外都散發著一股絕對稱不上好聞的魚腥味兒,過往的路人紛紛都遮掩住了口鼻,神色異常。

  少年一臉笑意毫不在意,口裡哼著胡編亂造的小調兒,走到一個陰暗的拐角處,他停了下來,手探入懷裡,拿出一個陳舊的懷錶,看著裡面一張破損的黑白照片,頓了頓,呼出一口氣,有些為難地喃喃,「真的要去嗎……希望堪憂啊……」

  雖然如此說,他還是把懷錶放入髒兮兮外衣的口袋裡,沉沉歎了一口氣,定定神,接著往前走去。

  比林斯門距離瑪麗勒波距離頗遠,少年從清晨一直走到了日光終於穿破厚重的烏雲,街道逐漸喧囂熱鬧起來,一輛輛馬車從身邊穿過,馬蹄篤篤。他走過一家麵包店,聞到了飄出來濃重甜蜜的香氣,立刻就走不動了。轉過身看了看店主手中香噴噴熱騰騰的剛出爐的麵包塊,少年舔了舔嘴唇,肚子發出應景的「咕咕」叫。

  他為難地摸了摸空蕩蕩的口袋,愈來愈近的香氣完全無法抗拒地鑽入鼻子裡,他站在原地想了會兒,終於還是下定了決心,掏出懷錶,剛剛邁出一步,卻忽然定住,眼珠子轉了一圈,移到了正朝這邊走來的一位穿著體面的年輕紳士上。

  削瘦,並不高,留著連鬢鬍子,臉龐微微憔悴,但是眼神卻很溫和。穿著時下最普遍的黑色西裝外套以及白色襯衣,打著一個小領結。他看上去似乎受過什麼傷,使用左手時多有不便。年輕人正低頭看手中的紙條,不時左右觀看,完全沒有注意到少年投向自己的眼神。

  他想了想,然後一把扯下自己的舊貝雷帽,一頭長而濃密淩亂的亮紅色自然卷髮立刻披泄下來,少年——或者說,裝扮成少年的少女微微活動了下自己的手指,然後裝作若無其事地嚮往這邊靠近的年輕人走去。

  巧妙的角度,靈敏的動作,壓抑的驚呼,委屈的眼神——她很好地扮演了一個走路時不小心撞到路人的無辜女孩,而她很滿意地得到了年輕人充滿愧疚的致歉。

  「真是抱歉,我只顧著看自己,沒注意到——」年輕的紳士眉頭微微皺起,對自己魯莽的行為很自責,溫和地看向少女蒼白的臉。那不過是一個十七八歲的貧窮姑娘,身上有著濃重的魚腥味。雖然這味道十分令人不悅,但是年輕人涵養不錯,並未表示出嫌惡的神色,他放輕了聲音,目光擔憂,「還好嗎,我有撞疼你嗎?」

  少女膽怯地搖搖頭,臉上黑一塊灰一塊格外滑稽,衣著破舊寒酸,頭髮淩亂,舉動粗俗,氣味糟糕,典型的倫敦街頭流浪兒角色。

  年輕人目光裡的憐憫更深了,他小心地扶起少女,在發現手中的胳膊細的仿佛骨架一般,完全沒有這個年紀的豐滿後,他皺了皺眉,但是卻愛莫能助,只能拍了拍少女手臂上沾上的泥灰,再次致歉道,「是我的疏忽,不過你以後一定要小心些,不是所有人都會因為撞到你而向你說對不起。」

  他的話沒有任何嘲諷的意思,只有純粹的囑咐。少女眼裡露出異色,不過她並沒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然後注視年輕人向她微微頷首後起身離去。

  她看了半晌,忽然輕輕「嗤」的一聲,有些感歎意味。沒想到這個世紀,現在居然還有對一個髒兮兮的流浪者表示真誠善意的紳士。自她來到這個完全陌生的倫敦之後,她見多了高傲自以為是的上層人士,隨意驅趕乞討老年人的商販和對惡行漠然相對的路人,而這個名為「華生」的年輕人是她來到這裡後第二個對她展露笑容的人。

  至於為什麼她會知道對方的名字——

  她拋了拋手裡的另一塊較新的鍍金懷錶,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雖然很久未出手,但是寶刀未老,順手牽羊依舊這麼流暢風騷,她這一周的午餐都有著落了。

  輕輕打開懷錶,裡面鑲嵌著一張年輕女子的照片,眉目溫暖笑容柔和,主人大概很小心翼翼地愛護它,照片看上去像新的一樣,旁邊寫著「Mrs Watson」,應該是那位年輕人的母親。

  這大概是他身上最值錢也最有意義的一件物品了。

  先留著吧——她想了想,雖然年輕人看上去衣著光鮮,但內襯衣領有磨舊的痕跡,腳上穿的鞋子佈滿泥濘,臉上微露風霜,扶她的那只手的指腹有薄薄的繭——也許他也和她一樣,不過是想在這個世紀裡最繁華也是最骯髒的都市中努力活下去的人而已。

  她的惻隱之心一閃而過,但是很快又被麵包的香氣吸引過去。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最終還是忍耐地摸了摸憋下去的肚子,轉身離開。

  等到她步行到瑪麗勒波區後已經是中午的光景了,往來的人群都對這個貿然出現在這個攝政街公園衣著破舊的姑娘詫異非常——這裡是喬治四世在位時建設的一個充滿典雅建築的富人區,住在這裡的人非富即貴,都是倫敦區有名的上層人士。

  少女完全不顧周圍人投射來的莫名眼神,循著房號一間一間找,直到看見了一個標示著「13B」的門牌,停了下來,走過放置著蔥綠花木的臺階,然後敲響了塗著白色油漆嶄新的木門。

  她耐心地等待,聽到門後傳來高跟鞋敲擊地板清脆的篤篤聲,然後門被打開了,一個穿著水紅色束胸高腰長裙,幾乎露出大半個白花花胸脯,金髮碧眼的美麗婦人站在門後,看見衣衫襤褸的少女先是愣了愣,眼裡流露出明顯嫌棄的表情,吐著閃亮唇膏的嘴唇動了動,偏高的女音響起,似乎在呼喚她的僕人,「朱莉——又有人上門討錢了,真是晦氣……」

  眼見著門要被無情地關上,少女立刻上前一步,平靜地開口,「我不是來討錢的,你是露西亞‧布朗麼,我是諾拉‧夏普,你的表妹。」

  「表妹?」年輕漂亮的女士詫異地重複一遍,忽然露出一個居高臨下,輕蔑而又憐憫的笑容,「噢那麼真抱歉,我從未聽說過有一個姓夏普的表妹——如果你需要騙錢,那麼最好換個藉口。瑪麗勒波區的布朗家可不是只有錢沒有腦子的傻蛋。」

  還沒等她解釋,露西亞‧布朗就已經關上了門,將她遠遠隔在門外。

  諾拉正要拿出的舊懷錶又重新放了回去,她在原地呆了一會兒,然後平靜地走下臺階,沒有選擇繼續澄清自己的身份。或許對她來說,承認她們的親戚關係的她才是個傻蛋——這一家子明顯就是嫌貧愛富的典範,依照那位名義上的露西亞表姐語氣來看,也許她的母親根本沒有告訴她,其實她還有一個夫姓夏普的親姐姐。

  諾拉找了個人少的角落坐下來,望著灰暗的天空發呆。

  真是個可憐的女人,她想。這個身體的母親,一個地位卑微的莊園女僕,嫁給了一個破產的古董鋪商人,日子過得寒酸緊巴巴,半年內都從未添置過一件新衣服,守著一堆破爛賣不出去的假古董直到死——誰又能想到她美麗的妹妹卻幸運十足地嫁給了倫敦當地政府的職員,憑著略有小聰明的頭腦和丈夫的私權發了一筆大財,從此躋身倫敦的上流呢?

  也難怪人家完全不願意提起這麼一個平庸而又貧窮的親戚,就像是華貴而又晶瑩剔透的水晶燈上一塊髒兮兮擦不掉的污漬,想起來就令人糟心。

  可笑在她臨終前還念念不忘這個嫁得好的親妹妹,囑咐她千萬記得去尋求那位「漂亮又有出息」的姨母妥帖安置好她後半生的日子,卻沒想到人家根本就沒提過有「諾拉‧夏普」的存在,真是諷刺至極。

  她歎了口氣。穿越到200年前的英國,人生地不熟,還充斥著惡劣天氣以及階級制度就已經夠倒楣了,偏偏原身家庭貧窮,性格懦弱,頭腦愚蠢——單純地想著投奔有錢的親戚,完全沒有考慮對方接受的可能性,和她的母親一樣天真到可笑。

  而她一睜眼,就發現自己昏倒在前往倫敦的船隻上,手裡握著布朗家的位址以及一個不值錢的舊懷錶。

  她再次沉沉歎了口氣。

  身無分文,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親戚也不認她,下一步她究竟該怎麼走?

  如果是原主,如此落魄的情況之下,大概只有選擇做妓或者被拐去做苦工吧?

  諾拉拿出剛剛得手的鍍金懷錶,打開,正對上裡面華生夫人溫和的笑容,假模假樣地感慨道,「不是我不厚道,實在是生活所迫啊生活所迫,你一定要原諒我華生夫人。」

  她起身,拍拍屁股,向最近的一家典當鋪走去。

  到了倫敦最熱鬧的時段,處處可見穿著妥帖的淑女和紳士,這個身體的原主也不算太愚蠢,獨自一人來到倫敦的路上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穿了一身父親的舊衣物。她雖然比同齡女子略高,但細胳膊細腿,臉也未長開,把頭髮藏在帽子裡後看上去就像一個發育不良的小夥子。不過經過這一路的折騰,身上的衣服已經完全不能繼續穿下去,諾拉邊走邊思考如何再去偷一套新男裝,直到路過一個陰暗的巷子拐角,她忽然聽到裡面傳出吵吵嚷嚷的聲音,似乎有人遇到麻煩了。

  原本她向來不理會這種事情,但她耳尖地聽到了一個略熟悉的聲音,腳步一頓,站在原地思考半晌,最終還是選擇倒了回去。

  這是倫敦最尋常的一條長巷子,大概因為昨天下過雨的緣故,到處可見髒臭的餿水,扔掉的舊報紙被大濕孤零零地蜷縮在角落裡。倆三個衣著髒亂的男人把一位體面的紳士堵在巷子中央,語氣惡劣,罵罵咧咧,不時推搡年輕人的身體,一臉的不懷好意。

  年輕人明顯沒見過如此陣勢,面對幾人的圍堵有些不知所措,結結巴巴地說著什麼,試圖用道理勸退他們,但是只引得三人哈哈大笑,看樣子完全不把年輕人的話放在心上。

  諾拉歎口氣,清了清嗓子,然後朝對方打了個招呼,「嘿!」                        

第2章 二

  她的聲音清亮在巷子裡回蕩,三個人下意識地回過頭,就見那個一頭亂蓬蓬紅發,穿著髒兮兮男裝的姑娘露出一個友好的微笑,對他們彬彬有禮地說道,「可以請你們放開我的朋友嗎?」

  大概是她詢問的語氣表情和此刻的情景太不相符,對方愣了幾秒,互相對視一眼,然後猛然爆發一陣大笑,揪住年輕人衣領的地痞鬆開手,上下打量微笑的少女,眼中露出不懷好意,裂開嘴唇,牙齒黑黃斑駁,聲音嘶啞,「嘿嘿,瞧瞧我們看到了什麼,打抱不平的……一個小姑娘?」

  諾拉挑了挑眉梢,完全沒露出他們預料中膽怯的表情,只是撇了撇嘴,似乎很不耐,「我說,要不你們一起上,我很餓,沒時間精力和你們玩這種無聊的遊戲。」

  這種輕蔑的態度惹怒了那群混混,他們露出惱怒的神情,看上去像是頭頭的人使了個眼色,他身後身材矮胖的人立刻氣勢洶洶地走了過來,伸出手就要揪住她的衣領。

  諾拉表情不變,在對面沾著不明灰漬乾裂粗糙的手指觸到她之前,忽然一腳就踢了出去,正中男人某個難言的部位,在對方痛得跳腳之前立掌成刀劈向他的脖子,一下就將男人擊倒在地,捂著褲襠痛得涕泗橫流,唉唉呻吟。

  她動作完全是不符合年齡的迅速敏捷,原本正要出口阻止的年輕人立刻愣住了,滿臉不可思議。剩下的兩人交換了眼色,然後一起沖了上來。

  「早這樣多好,浪費時間。」諾拉喃喃了一句,側身非常靈活地躲過地痞頭子伸來捉她脖子的手指,屈肘借用他出手的空隙用力往旁一擊,正中男人脆弱的腰間穴位,把一個接近一米九的高壯男性當場打到彎腰呼痛,幾乎喪失了戰鬥力。她趁熱打鐵屈食指往前一帶撞到地痞太陽穴上,對方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立刻捂著腰倒了下去,滿臉痛苦。

  本來要接著沖上來的人立刻頓在原地,驚慌地看著同伴接連踢到鐵板倒下,他不知所措地退後一步,恐懼地望向正抬眼看過來的少女。

  諾拉十指交握,指尖發出劈劈啪啪骨節響動的聲音,眼眸一彎,露出最初那個彬彬有禮的微笑,「還要再來嗎?」

  地痞咽了咽口水,明智地選擇了逃跑,完全不管地上□□的同伴,轉身沿著巷子就跑得無影無蹤。

  諾拉失落地歎氣,然後抬頭,對上年輕人呆愣的臉,非常友好熱情地揮手打招呼,「嗨,華生先生。」

  「你怎麼知道我的……」華生下意識地問到一半,忽然反應過來他想說的不是這個,立刻站了嘴,上下打量她,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恍惚,「上帝啊……一個輕易打倒兩個男人的淑女……」

  諾拉聳聳肩,不以為意,「既然您安然無恙,那麼我也應該告別了,希望下次見到您的時候會在更正式的場合。再見了,華生先生。」

  她轉身就走,卻被身後的年輕人喊住了,回過頭,疑惑地看著他。

  年輕人露出一個溫和安撫的微笑,「沒想到是一位女士為我解圍,這倒是讓我又感激又羞愧。」

  諾拉哦了一聲,在原地等了幾秒,發現對方只是面露猶豫地看著她不說話,沒什麼耐性地又問了一次,「還有事嗎?」

  華生猶豫的神色更明顯,他上前一步,卻正好踩到昏迷地痞的手指,對方適時地發出一聲慘叫。他面色通紅地收回腳,對上諾拉似笑非笑的翠綠眼眸,只覺得那雙瞳孔明亮到如同火燒般,他愈發覺得尷尬,但還是發揮紳士風度地,語氣不穩地問了一句,「我、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諾拉。」她回答的很乾脆,饒有興趣地看著年輕人試圖撫平皺褶的衣領,最後頹然放棄,她欣賞半晌對方尷尬有趣的神態,最後輕快地開口,「你到底想說什麼?先生,雖然我是流浪漢,可是我也需要吃飯,你在浪費我的時間。」

  態度直接爽快,對方愣了一愣,忽然想起了什麼,沒什麼心機地問了一句,「流浪?你,你沒有住的地方?」

  諾拉有些不耐煩了,依她的性格根本無需理會這樣的麻煩,只不過看在她偷了他母親懷錶的份上才伸出援手,不過僅限這一次而已。她挑了挑眉梢,露出一個「你明知故問」的嗤笑表情。

  年輕人尷尬地笑了笑,臉上的表情猶猶豫豫,頓了幾秒後,最終還是選擇問出了口,「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我可以幫得上忙……」

  諾拉愣了愣,眼裡的興味更明顯了,她乾脆半邊身體依靠在冰冷冷的牆壁上,眼眸閃亮得如同貓眼石,語氣輕快,「哦?」

  「我的朋友剛剛為我介紹了一個合租的住處,」華生的話總是流暢了些,他眼神清澈目光溫和,雖然表情還是有些不自在,「聽說那裡還有一間空出來的房間,我和房東說些好話,也許能讓你有一個落腳的地方……」

  「幫我找房子?」諾拉慢條斯理地重複,似笑非笑。華生愣了一瞬間,立刻反應過來她低下來聲音裡的意思,連忙解釋,「不,我沒有那個意思,我只是覺得你是一個女孩子,不應該還這麼小就在外面流浪……」

  諾拉直起身體,眼睛在他流露出真摯憐惜和歉意的眸子裡頓了頓,沉默幾秒,漫不經心地微笑,「好啊,在哪兒?」

  華生被她更爽快俐落的態度弄得一怔,他回過神,溫和地笑了笑,臉色輕鬆起來,甚至還有空開起玩笑,「你不怕我騙你嗎?」

  諾拉意味不明地瞥他一眼,「你覺得呢?」目光飄到了地上兩個面色慘白的地痞上。

  華生摸了摸鼻子,好脾氣地接話,「你是一位勇敢並且身手靈活的姑娘。」

  諾拉的手探到懷裡那塊硌人的鍍金懷錶上,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對方的讚揚。

  華生帶著她一路向西走去。他是一位看上去就善良親切的青年,出乎意料也很健談,他介紹自己的名字叫約翰,他談到自己澳大利亞的童年,曾經去過印度,並且參加過阿富汗的戰爭。也許是因為諾拉將他從地痞手中救出的緣故,他待她多了一份真摯,幾乎對諾拉偶爾問出口的問題有求必應。

  這讓諾拉對他的印象好了一些——畢竟很少見到如此熱誠慷慨的年輕人,雖然他自我標明現在已經有29歲了,而他的外貌則比他的年齡看上去更加年輕一些。

  「你是軍醫?」在華生談到對印度的回憶時,諾拉突然問了一句。

  華生愣了愣,隨即點了點頭,好奇道,「你是怎麼猜到的?」

  「你的髮型,你的站立姿勢,說明你是一個軍人——當然你提過你去過阿富汗。」諾拉目光在他的臉上逡巡,然後一路向下,「右手食指和拇指指腹有薄繭,中指左側也是,其餘的手指卻很正常,說明了什麼?你經常會握刀。一個常常接觸到刀的軍人?除了軍醫我想不到其他的。」

  諾拉笑了笑,繼續道,「髮型不變,但是卻長了很多,而且我觀察到你的肩膀似乎受過傷——沒有冒犯的意思。我猜測你大概是因為肩膀周圍的傷口才會退役回到英國,之前在醫院待過很長一段時間,你的內襯有還沒洗乾淨的藥漬,我聞到了一股過氧化氫的味道……」

  還沒說完,就感覺到華生驚異的眼神,她頓了頓,然後收住嘴,挑眉,「先生?」

  「印象深刻。」華生驚歎,對她的過往更加好奇了,「你是怎麼會……我是說,你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位落魄的……女士。」他用詞很委婉。

  「我父親是一位……恩,醫生。」她若有其事地點點頭,「後來他死了,我的母親不會經營……診所,於是我們破產了。後來她也死了,因為債務我賣掉了房子,無家可歸。」

  她的謊言編的十分流暢,表情鎮定自若,華生完全沒懷疑這其中的真實性,只是充滿憐憫地點點頭,「噢,可憐的諾拉,你還這麼年輕卻已經遭遇了這麼多的苦難,我……」

  「這沒什麼。」她的神情出乎意料的平靜,「總是能活下去的,不管用什麼方法——」說到這裡,她語氣忽然一變,單純又熱情地露出一個燦爛笑容,「看,我遇到了您,善良的華生先生,不是嗎?」

  華生對這直接露骨的誇讚有些不好意思,他低頭笑了笑,目光愈發溫和憐惜,似乎在他眼中諾拉就是一位家世不幸但敏銳開朗並且身手不俗的小姑娘。

  他對她的幫助並沒有其他意思,只是不忍心如此年紀輕的女孩在寒風裡無辜受凍挨餓,即使他並不富裕,但上帝讓他們一天內相遇兩次,她還幫過他,那麼他應該對她伸出援手,不是嗎?

  諾拉保持微笑地聽著華生平穩柔和地說著他的故事,直到路過地鐵站,他走到了貝克街的一家門緊閉的紅磚房屋前,看了看上面標識的「221」,說了一聲「到了,就是這裡。」

  他看上去也是第一次來這個地方,顯得有些拘束,但是在一位女士面前他並不能露出猶豫的表情。華生清了清嗓子,伸出手敲了敲緊閉的木門,然後退後一步,屏息等待門後的聲響。

  兩分鐘後,諾拉向他投去疑惑的眼神。

  華生似乎也有些詫異,猜想是否房東此刻離家出門,正準備上前再試一次,門卻忽然被拉開了,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從門後顯露出來。

  這個人長得很有辨識性,而且非常棘手——出於某種職業習慣,諾拉立刻就對此人下了判斷。

  大概有六英尺高,因為非常消瘦而顯得身材愈發頎長。一雙透露不出任何情緒的灰色眼睛,此刻冷靜理智地審視著他們兩位不速之客,因為過於鎮定而看上去冷冰冰的。他的鼻子比一般的英國人更加高挺,下顎微微突出,讓他整張臉龐都令人覺得機警,敏銳並且孤傲。他穿著一件駝黑色的條格毛料大衣,裡面一件舊白色襯衣,領口處有一個非常寬的活絡領結。下身的褲子因為主人的瘦削而略有皺褶,但是站立的姿勢筆直警惕,似乎並不歡迎他們的到訪。

  對方並沒有完全拉開門,半邊臉都被陰影擋住,看上去有些陰森森的,不過他很快打破了這種印象——他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二人半刻,用一種略居高臨下,起始懶洋洋,但是收尾又非常乾脆俐落的語氣開了口,「我以為,只有一位租客。」

  他的聲音略帶有含糊的鼻音,是非常典型的倫敦腔,聲音低沉磁性,如果不看他那種略顯孤僻的臉,諾拉應該會對他的好嗓音十分有好感。

  不過她很快發現她為何會對這位男士喜歡不起來——因為對方很明顯不喜歡她,說具體些,應該是對方似乎不歡迎女士,他投向她的那一撇冷漠而且毫無喜愛意味。

  和華生的熱情體貼形成極大反差。

  很顯然華生也有些驚訝,他低低說了一句「我記得房東似乎是位女士」後猛然反應過來,試探性地問道,「你是福爾摩斯?」

  恩?諾拉耳尖地似乎聽到一個有些熟悉的名字。福爾摩斯?

  她的目光不動聲色地在對方的臉上停留兩秒,然後移開——應該是巧合,世界上姓福爾摩斯的也不少,特別是在英國,她不能因此而隨意判斷他的身份。

  不過……

  諾拉忽然抬眼看向門牌上的「221 B」——約翰‧華生,福爾摩斯,還有十九世紀的英國……

  她的面色忽然古怪起來。

  華生並未注意到同伴的情緒,他恍然大悟,友好地伸出手,自我介紹道,「你好,我是華生,約翰‧華生,這位是諾拉小姐。我是來……」

  「你身上最值錢的東西是什麼?」對方忽然打斷他的話,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華生詫異地啊了一聲,後知後覺,「你說什麼?」

  福爾摩斯微微眯起眼,似乎感覺到昏昏欲睡,那雙灰色的眸子黯淡無光,聲音卻是完全相反的清晰流暢,「善良的華生先生,在你把一個小偷帶回家裡之前,先檢查一下自己是否丟了一些貴重物品——出於謹慎考慮。」

  諾拉眼睛瞬間犀利起來,她盯了對方一眼,福爾摩斯看上去毫無所覺,他打了個哈欠,似乎覺得只一眼就輕易揭穿她的身份這件事非常無聊而且乏味。

  「小偷?」出乎意料,華生並沒有手忙腳亂地搜尋自己身上攜帶的東西,而是提高聲音反駁了對方的結論,「我想你可能誤會了,諾拉不可能是小偷,她甚至幫了我的忙——」

  「是嗎?」相對唯一一位女士的沉默無言,福爾摩斯只是用他那雙灰色的眼睛冷漠地注視著華生的臉,大概因為長相的緣故,他看起來十分孤僻且不近人情,「瘦弱,蒼白,離家不久,身無分文,搭順風船來到倫敦,卻和一個同樣不久到達這裡的紳士走在一起……我都要迫不及待地猜測這位元年輕女士的目的——讓我想想看她幫了你什麼忙……也許是將一位受過槍傷的善良男士從滿地泥濘的小道裡解救出來?」

  華生幾乎都要目瞪口呆,「你、你怎麼會……」

  「這種問題簡單到連猜測都是侮辱我的智力。」對方咄咄逼人說話毫不留情,但是他似乎並不以冒犯了女士而沾沾自喜,只是純粹地分析後作出結論。為了讓他的話語更有真實性,他甚至自以為多此一舉,但是實際上證據十足地補上一句,「我猜猜,這位聰明而又身手靈活的可愛的諾拉小姐,『不小心』在街上撞到了你?」

  這一刻在他的口中似乎「聰明」,「身手靈活」,以及「可愛」都成為了某種諷刺的貶義詞。

  諾拉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對所有的近乎事實的猜測都保持了可貴的沉默。

  華生驚愣在原地,反應過來之後為難地看了諾拉一眼,他面上露出愧疚的神色,但是眼裡卻分明對福爾摩斯的話九成信服。也許是顧及她的面子,他並沒有當面作出搜尋的舉動,只是抱著最後一絲僥倖輕聲問道,「這不是真的,您路過那個巷子的時候只是巧合,對嗎?」

  「當然。」諾拉極快地回答道,「那的確是巧合。」

  這一句話反而從某方面證實了福爾摩斯猜測的正確性。華生看著她,有些不可置信,也有些失望,但是還沒等他找到藉口安慰自己以及諾拉,她已經先一步開了口——

  「我的確偷過你的懷錶,因此我才會知道你叫華生。」諾拉面色不動,完全沒有被抓包之後的羞愧不安,一雙翠綠色的眼眸平靜明亮,甚至語氣都極為真誠,「但是我瞭解到您是一位善良並且熱心的好人,真正的紳士,我無法對您這樣的人下手,所以我又把您的東西放了回去。」頓了頓,她嘴唇微抿,終於有些愧疚的意味,「……我很抱歉。」

  華生探入口袋裡,果然摸到了那塊母親的遺物,他有些複雜地看著諾拉,最後還是歎息一聲,低低道,「不管怎麼樣,我還是受到了您的幫助,即使諾拉作出了一些並不屬於淑女的舉動,但我相信那只是出於生計——如福爾摩斯所言,身無分文。」

  這回她真的有些吃驚了,果然是傳說中的老好人華生麼,連她偷竊他母親懷錶的行為都能夠輕易原諒,還為她開脫——

  見慣了自私冷漠的她也微微動容。

  這是個真正的善良的人——諾拉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微笑,「謝謝你,華生。」

第3章 三

  「噢,發生了什麼?」在三人默默無言的間隙,一個親切和藹的聲音插了進來。諾拉轉過頭,卻看見一位滿頭銀髮,身材豐滿穿著淺藍色裙子的老人提著手籃走了過來,有些驚訝地看著華生和格格不入的少女,詢問道,「福爾摩斯,這兩位是……」

  「約翰‧華生,」他非常簡潔地回答,「還有他的小偷朋友。」

  「……」華生臉漲得通紅,試圖解釋,「諾拉並不是——」

  「還是老樣子,濃咖啡,不加糖。」福爾摩斯打斷他的話,「拜託你了,郝德森太太。」

  說完,他表示出對這裡完全不感興趣的模樣,轉身就消失在了門後,只聽到一陣乾脆俐落的「踏踏」聲,然後歸於靜寂。

  「我是房東,可不是你的管家!」郝德森太太埋怨了一句,卻並沒有拒絕。她轉過頭打量了一眼華生,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你就是約翰‧華生,我是這裡的房東,你可以喊我郝德森太太。」

  華生從善如流地喚了一聲,忽然想到什麼,面上露出為難的神色,看向旁邊的少女。

  年老的婦人也在打量她,大概是想起了那句「小偷朋友」,郝德森太太的態度有些謹慎,「這位小姑娘是——」

  「諾拉,我的朋友。」華生介紹道,諾拉也露出一個微笑,聲音輕快,「你好,郝德森太太。」

  她稚嫩的面容和明亮的眼眸顯然打動了這位心軟的老人,郝德森太太眼神柔和下來,「噢,一個可愛的小姑娘,夏洛克是一個嘴硬心軟的人,他並不喜歡女士的接近,我希望你能夠原諒他這麼說你……」

  諾拉聳聳肩,表示並不在意。

  「瞧瞧你的臉,還有衣服,怎麼髒成這樣——上帝,誰忍心讓一個小女孩吃這麼多的苦。」郝德森太太顯然是屬於華生那種老好人類型,一看到諾拉蓬亂的頭髮和髒兮兮的衣服就叫了起來,不太滿意地瞪了華生一眼,親切地攬住她的肩膀,「你是華生的朋友,他為什麼不好好照顧你,你是和他一同來倫敦的嗎,你一個人住在哪兒……」

  華生尷尬地打斷她的問話,「咳咳……郝德森太太……」

  她疑惑地轉過頭,「華生?」

  「是這樣的……」華生硬著頭皮解釋,「諾拉是一位可憐的小姐,她的父親破產了,她因為債務而不得不賣掉房子來到這裡,她現在並沒有住的地方……」

  郝德森太太明白過來,她也並不是一個富裕的人,唯有這棟房產租賃來維持生活,即使心地善良而且喜歡這個眼睛明亮的姑娘,但是她也並不能因為好心來收留她,更何況住在這裡的還是兩位男士,這對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士來說並不是適合的地方。

  郝德森太太躊躇地看著他。

  「我可以找工作。」諾拉明白她的意思,先開口了,「謝謝你了,華生。但是我想我不應該利用你的好心來為難郝德森太太。」

  她露出燦爛的微笑,「別看我年紀小,我力氣可是大得很,一般的活計難不倒我。等我找到工作,就有錢可以交房租了。」

  諾拉轉過頭,小心翼翼地問,「您會為我留一個房間的,對嗎,郝德森太太?」

  她謹慎而又討好的模樣讓這位子嗣不在身邊常年孤獨過活的老人心都軟了,她眼神慈愛地注視她,「哦當然,當然了親愛的。」頓了一下,她溫和地笑了,「如果你想的話,你可以先在我這住一段時間,等你找到了活計再交房租也可以——你不介意福爾摩斯的話。」

  諾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當然——完全不介意。」

  ……

  福爾摩斯對家裡住進了一個小偷——重點是一個性別為女的小偷表示出了極度的不滿情緒。

  「郝德森太太!」他大喊一聲,震得老人急急忙忙跑過來還以為出了大事,對上的卻是福爾摩斯板起的因為缺少陽光而略顯蒼白的臉,「福爾摩斯?又怎麼啦?」

  「不能相信,簡直不可置信——」夏洛克福爾摩斯高聲道,「你怎麼可以容忍一個小偷——女小偷住進家裡,渾身泛著一股去不掉的魚腥味兒,連賣花的女士都看著比她乾淨妥帖——難道要等到明天早上起床,發現整個屋子都被她搬空了,你才會醒悟『謹慎考慮』的重要性嗎?」

  華生正在樓上的房間收拾東西,並沒有聽到他這番高談闊論。諾拉因為渾身髒兮兮的緣故被郝德森太太打發去洗乾淨,因此客廳裡只有他們兩個人。郝德森太太很瞭解夏洛克福爾摩斯討厭女人的性格,她脾氣好地笑了笑,企圖安撫這個充滿智慧卻孤僻的年輕人,「噢夏洛克……諾拉已經告訴了我她偷東西的原因,她是一個可憐的姑娘,你難道不能偶爾展露一下你的同情心嗎,難道你想把一個父母雙亡,家庭破產的小女孩趕走,讓她在晚上流落街頭?」

  「首先,我對『父母雙亡家庭破產』這句還未被驗證的話充滿質疑。」福爾摩斯灰色的眸子習慣性的露出懷疑的神色,「其次,我的同情心並不會指使我在路上隨便撿一個身份不明意圖不明的可疑人回家——同情心那種東西用在被害人的屍體上會更有作用,至少它能夠讓我查出兇手而不是整天神經緊張地懷疑藏在床櫃地毯下麵的金項鍊是否被偷走——」

  郝德森太太捂住嘴,怒喊,「夏洛克!——」充滿警告。

  福爾摩斯止住嘴,他在客廳裡不停走動,充分展示了他不滿而且煩躁的心情,直到一個輕輕的腳步聲踩了進來,然後就是郝德森太太驚訝而又欣喜的輕呼——

  「噢,瞧瞧,一個多麼漂亮的姑娘!」

  福爾摩斯轉過頭,灰色的眸子充滿審視地打量那位他眼裡的不速之客。

  佈滿灰漬的頭髮和臉龐被沖洗乾淨,露出了塵埃下亮麗的酒紅色微卷長髮,濕漉漉地貼在臉頰兩邊。她的皮膚是缺少營養的蒼白,鼻子上有幾顆不明顯的可愛雀斑。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雙大而明亮的翠綠色瞳孔,既清澈又純粹,仿佛原野上燃燒的火焰,有一股旺盛的勃勃的生命力。她穿著郝德森太太年輕時的舊衣物,嫩黃色的束胸長裙,一截清晰筆直的鎖骨露在外面。她身量比同齡少女要高,因此顯得筆直而纖瘦,仿佛一朵沾著露珠的百合花。

  她的長相十分乖巧安靜,如果不是那雙過於明亮的眼睛透出稍許野性,她實在不像是十分鐘之前因為偷竊而被懷疑的髒兮兮的流浪兒。

  諾拉從沒穿過這麼讓人難受的衣服——胸和腰都緊緊地束縛著,簡直令人喘不過氣。她前世因為職業緣故連裙子都極少穿,更別提這身束胸裙——她深深吸口氣,覺得自己快要因為喘不過氣而昏倒了,勉強對郝德森太太笑了笑,「謝謝您的誇讚。」

  「看這漂亮的紅發。」郝德森太太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頭,對面無表情的福爾摩斯使了個眼色,「你說是吧,夏洛克?」

  果然是夏洛克福爾摩斯——

  諾拉抬眼,正對上一雙沒有情緒的冷灰色眼眸。傳說中智商超群,擅長觀察和推理的大偵探夏洛克福爾摩斯毫不掩飾他對她的冷漠態度,只是用一種冷靜的,理智的口氣回答郝德森太太的問題,「紅色的頭髮只是由於色素以及光反射作用的緣故,我完全看不出它對我來說究竟漂亮在何處。」

  被撥了面子的郝德森太太瞪了他一眼。

  諾拉撥了撥頭髮,把垂落到臉邊的髮絲挽到了耳後,這漫不經心的動作讓她擁有了一種少女罕見的鎮定和冷靜姿態。她對福爾摩斯不待見的態度完全不生氣,反而是眼角微彎,露出了一個饒有興味,熱情友好的微笑——

  「很高興見到你,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她意味不明地微微眯起眼,「……這對我來說可真是極大的榮幸。」她的語氣在副詞上加重。

  福爾摩斯審視地看著她,微微皺眉,似乎有些不解,「我確信我從未見過你,女士。」

  「噢是的。」諾拉說,「的確,你從未見過我,可是我卻聽說過你呢,福爾摩斯先生。」

  「真的嗎?」郝德森太太詫異,但是更加興致勃勃了,「親愛的諾拉,你是在哪裡聽說過夏洛克?」

  「很多地方。」諾拉笑容愈發深了,「他可是一位有名……非常有名的偵探。」

  一八八一年,今年不過二十八歲的夏洛克福爾摩斯還並未完全展示出他驚人的推理天賦和細緻入微的觀察能力,不過受到熟人委託,此刻的夏洛克福爾摩斯已經偵破了好幾起員警難以破解的棘手案子,雖然並不算名聲大噪,但在英國的警探圈子裡已經小有名氣——福爾摩斯重新審視了一次這個不過十八歲左右的少女,仍舊沒有從她的身上察覺到任何有關於「熟悉」的氣息。

  他收回目光,興趣缺缺,隨手拿起落在沙發上的小提琴,緩緩拉了起來,毫不在意客廳裡還有兩位女士站著,而他作為男士卻毫無風度地拋下她們獨自沉浸在音樂藝術的世界裡。

  「噢,夏洛克就是這幅樣子,」郝德森太太說道,「我希望你在這裡能夠住的習慣……」

  「當然了,」諾拉輕聲回道,「非常感謝您的幫助,郝德森太太,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回報您。」

  郝德森太太臉上露出一抹溫和的笑容,「親愛的,那就好好在這裡生活下去,倫敦是一個充滿機會的地方,你這麼漂亮的姑娘一定能夠找到好歸宿的。」

  諾拉正欲開口,樓梯傳來噔噔的聲音,華生走了下來,笑容滿面,「感謝您郝德森太太,我很滿意我的房——」

  他忽然看到轉過頭的諾拉,愣了愣,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諾拉?」

  她有模有樣地拎著裙子屈腿行禮,彬彬有禮道,「中午好,華生先生。」

  「噢。」華生猛然反應過來,有些尷尬又有些驚訝,「沒想到偶然碰到的無家可歸的諾拉居然會這麼年輕漂亮。」

  他的語氣真誠,毫無捧贊意味,只是單純說出了心裡的想法。諾拉笑盈盈地看著他,把華生看得愈發不好意思。

  「無聊。」

  福爾摩斯忽然這麼說了一句,在所有人詫異地看過去同時,他丟下小提琴,從沙發的這頭走到了那頭,用無可救藥,乏味到極點,幾乎無法忍受的語氣自言自語道,「每一天都在同一所房子裡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毫無挑戰性。我的腦子告訴我它抗拒這種停滯的狀態,就像空轉的賽車引擎一樣因為沒有用到該用的地方,就快把自己撕成了碎片……」

  「無聊,無聊,無聊——」

  諾拉悄聲問郝德森太太,「他經常這麼幹嗎?」

  「可不是。」郝德森太太也悄聲回答,「噢可憐的夏洛克,每當接不到他想要的案子,他都會因為極度空虛而團團轉……」

  「福爾摩斯先生是一位偵探?」華生很驚訝,大概沒見過如此離經叛道的偵探,他的印象大多都停留在刻板,嚴肅並且一絲不苟的中年人之上。

  「夏洛克是一個聰明的偵探。」郝德森太太誇道,「我遇到的最聰明的一個。」

  華生悄悄詢問諾拉,「你覺得呢?」

  「我?」諾拉笑了笑,「我倒是認為,這位聰明的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看上去就像是精力過多無處發洩的二流小提琴家。」

  郝德森太太噗地笑了,連旁邊的華生都忍不住抿住嘴角露出微笑。

  正沉浸在個人世界裡的福爾摩斯突然轉過頭,灰色的眼睛盯住諾拉,「你認為我的小提琴水準只是二流?」

  「聰明人自有他該用聰明的地方。」諾拉回答,「就好比一位元精通數學和物理的天才往往對自己的生活手忙腳亂一樣。」

  她並未正面回答福爾摩斯的問題,但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卻敏銳地感覺到自己似乎是被諷刺了,他就像是遇到了推力的彈簧一樣,立刻高傲地反彈回去,「聽上去,這位姓氏不明的諾拉女士似乎對自己波瀾壯闊的坎坷人生懷有極大的感悟。」

  「Well,我只不過是隨口說說。」諾拉聳聳肩,毫不在意,「福爾摩斯先生大可以把我說的話當做天真的女孩閑極無聊時因為想要顯擺自己的學識和經歷而發出的聒噪叫聲,畢竟,我是一個『父母雙亡家庭破產這句話都還未被驗證』的可疑人,不是嗎。」

  華生讚歎地看著她,多麼具有內涵的一句話啊,那位看上去就口才不凡的偵探先生此刻都被她堵得啞口無言。

第4章 四

  在收拾妥帖之後,諾拉立刻踏上了找工作的旅途。

  十九世紀的倫敦對於女性的限制仍然比較嚴重,這並不是體現在服裝和禮儀上,而是對於女性的權益以及地位和工作。即使法律上明文規定已婚婦女的財產有所保障,但在社交圈裡,依舊崇尚的是悠閒並且富裕的貴婦式生活,即使如同簡奧斯丁這種聲名鵲起的女性作家,在社交圈和文壇上也是飽受爭議。因此諾拉完全沒有預期能夠得到一份好工作,甚至於只要交得起房租她就會列入考慮範圍。

  她站在街口貼滿通告和紙條的空牆上,一個個仔細看過去,心裡愈發沮喪,類似於招圖書館員亦或是醫生助手的優渥工作後面都會絕望地附上一句「僅限男性」,她幾乎看完了整版各式各類的招聘都沒有找到合適的,歎息地退後一步靠在牆壁上,無意一瞥,咦了一聲,立刻湊到了身旁的一則被湮沒在五顏六色的紙條上仔細看。

  「克利夫蘭私人診所招一位長期工,每月兩英鎊,地點位於尤思頓路31號。」

  後面還有一句感人的注釋,「有醫學工作經驗者優先。」完全沒有提到性別方面的問題。

  諾拉覺得這簡直就是為她量身定做的一份工作,每月兩英鎊的薪酬對於低層工作者來說算是非常高的工資了,而且工作地方距離貝克街並不太遠,至於唯一的要求「醫學工作經驗」,由於前世職業緣故而有所涉獵,她決定試一試。

  她按著門牌號一個一個尋找過去,卻發現在30號一家成衣店以及32號一家裁縫鋪之間根本沒有所謂的31號診所。諾拉有些摸不著頭腦,莫非她遇到了假廣告?

  無法,她只能厚著臉皮去詢問那位看上去比較面善的老裁縫,「請問,這裡有沒有一家叫做克利夫蘭的……」

  「那邊那邊。」老裁縫忙著手中的活計,立刻熟稔地指向旁邊的30與32號之間一條極為窄小陰暗的巷子,咕噥道,「怎麼這幾天總有人問這麼愚蠢的問題……」

  諾拉囧囧有神地看著那條只容一人通過的幾乎會被大部分人忽視過去的巷子,猶豫幾秒,最終還是走了進去。果然在牆壁上發現了一個寫得歪歪扭扭的標牌,「克利夫蘭診所,請向前直走三十步。」

  「……」愈發覺得是個黑診所。

  她按著標示往前走,巷子裡光線昏暗,地上還散落著零星的廢棄報紙,她小心翼翼地踩過一灘渾濁的髒水,轉身就看到一扇破舊失修的木門,上面什麼標誌都沒有,諾拉再次抬頭巡視周圍,依然沒有發現任何有關於「克利夫蘭診所」的字樣。

  雖然心裡覺得十分不靠譜,但想著那兩英鎊,她還是硬著頭皮敲響了門,沒想到年久失修的門因為這輕輕的力度發出一聲吱呀的□□,鎖隱隱有掉落的跡象。

  如果這是診所的話……未免也太破舊了,她甚至懷疑只需要一根手指,門就會不打自開。

  她正在思考是否已經離開這裡尋找下一份靠譜的工作,門卻忽然被人從裡面拉開了,這粗魯的力道終於讓它再也無法忍耐下去,轟然一聲往後倒去,好在來人反應很快立刻雙手接住沉沉的門板,熟練地將它放置在身後的牆壁上靠著,拍了拍手,才抬眼看向應聘者,面無表情,「你好,歡迎來到克利夫蘭診所,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嗎?」

  諾拉打量這個看似診所主人的男人——大概不超過三十五歲的年紀,身量很高而且極瘦,面色久不見陽光的蒼白,一雙淺藍色的眼睛在陰影裡泛出隱隱灰色,看上去平板而呆滯。一身舊但整潔的白色麻布襯衣黑色寬鬆長褲,褐色的頭髮亂糟糟的,眼睛下方也帶有明顯的青色,看上去就像久熬夜而剛睡醒的模樣。

  如果不是諾拉心理素質過硬,在猛然看到這樣一位形神皆似屍體的人時,大概第一反應就是一聲尖叫轉身逃跑,因為這位年輕人此刻的目光實在過於黯淡無神,整個人呆板而毫無生氣。

  諾拉深深吸氣,已經對兩英鎊不報希望,儘量平靜地說,「我是來應聘的……」

  「你見過屍體嗎?」對方猛然問了一句。

  「什麼?」諾拉被如此摸不到頭腦的問話弄得一愣,繼而下意識地反應道,「見過不少。」

  對方眼裡露出滿意的神色,他的聲音如他的眼睛一樣僵冷晦澀,但是語速卻極快並且流暢,一股腦說道,「我們的工作包括處理屍體檢驗屍體並且保存屍體,時間不固定有需求我們就會工作,節日也許也會有屍體需要接收所以……」

  「|等等!」發現劇情不對的諾拉打斷對方的談話,在男人呆滯的目光裡有些艱難地詢問,「這裡……不是診所嗎?」

  診所難道不是接收活生生的病人,幫患者診斷和開藥治療的地方嗎?難道她走錯地方了,這裡是克利夫蘭屍檢室或者克利夫蘭殯儀館??

  對方愣愣地看著她,語氣理所當然地平淡,「是,這裡就是克利夫蘭診所。」完全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難道是我的英語太淺薄以至於一直都曲解了「診所」的真正含義嗎?諾拉動了動鼻子,嗅到了那種熟悉又陌生的只有在醫院和屍檢室才會聞到的雙氧水的氣味,想到那金燦燦的兩英鎊,終於還是妥協了,「……那麼我需要做到什麼?」

  年輕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乾巴巴地說,「我們的工作包括處理屍體檢驗屍體並且保存屍體,時間不固定有需求我們就會工作,節日也許也會有屍體需要接收所以需要隨叫隨到,如果有特殊需求,我們也會幫客人焚化屍體裝入骨灰。沒有活計的時間你可以待在任何地方,每個月兩英鎊,不包括得到的小費。」

  他一鼓作氣背誦一般地重複說完,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她,似乎在期待她的回復。

  「……」諾拉被如同看死人一樣的目光看得一顫,她頓了一會兒,有些意外,「你的意思是……我被錄用了是嗎?」

  對方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雖然老闆的招聘要求有些奇怪,但看樣子似乎並不難相處,難得是薪酬十分優渥,除卻那條「隨叫隨到」的規定,幾乎挑不出其他不滿意的地方,諾拉點點頭,「那麼協議……」

  「我希望現在就可以開始工作。」他慢吞吞地說道,「有一具新鮮出爐的屍體需要清理,但是我現在需要出去接收另外的屍體。」說完,他掏出一串鑰匙遞給她,「我會在一個小時內回來。」

  說完,他就要離開,諾拉立刻喊住他,「等、等等,」她出乎意料舌頭打了個結,被雇主的舉動弄得一頭霧水,「其他的人呢?」

  年輕人看她的眼神更加奇怪了,仿佛看到一具坐起來的屍體,「只有你一個人。」他理所當然地說,想了想,又乾巴巴地加了一句十分不符合他表情的話,「好好幹。」

  說完,他腳步生風地走出了小巷,看樣子似乎十分急切。

  諾拉低下頭看著手中一串繁多的鑰匙以及破落的門板,由衷對對方肅然起敬——能夠如此耿直地將家門鑰匙交給一個交談還未超過五分鐘的陌生人,這位克利夫蘭先生大概也不是尋常人。

  她回想了一下老裁縫說過的話——「怎麼這幾天總有人問這麼愚蠢的問題」,那麼也就是說她並不是第一個應聘者,卻是唯一一位被錄取的人,難道雇主對應聘人唯一的要求就是「見過很多屍體」嗎?她還沒有見過如此古怪的人,古怪的診所。

  想了想,她還是扶起破舊的門板,象徵性地掩蓋在門框上,然後摸索著向前走——診所裡光線過於昏暗,而一八八一年的現在即使燈泡已經被發明出來,卻由於鎢絲電燈泡還未被使用而造價昂貴,尋常人家依舊使用煤油燈用來照明。但是很顯然雇主並不會細心到在過道上放置一盞油燈,諾拉靠著牆壁慢慢走過狹窄的走廊,出乎意料,逐漸適應黑暗的眼睛所見,過道的幾扇門都嶄新散發一股油漆味,地上甚至放著毛料地毯,和破落如同危樓的外表格格不入。

  難道真是黑店?

  一層樓一共有四間房,盡頭是蜿蜒向上的樓梯。諾拉低頭數了數鑰匙,一共有七把,也就是說這棟掩蓋在幽暗小巷裡貌不驚人的房子中一共有六扇門,對於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私人診所來說,財產幾乎可以算得上是驚人的富裕。

  她輪番試了試鑰匙,在試到第四把的時候終於打開了最近的一扇門,然後立即愣住了。

第5章 五

  光線非常昏暗,但是諾拉還是一眼就看到了裡面的陳設——堆滿亂七八糟東西的長桌,隨處擺放的試管藥劑,裡面甚至還有殘留的液體,蒸餾器具,喝水的杯子(?),堆疊的玻璃片,長頸瓶,巨大的看上去是養魚的玻璃鋼,顯微鏡……

  居然是一間類似實驗室的地方。這個年代的顯微鏡仍然是平民很難接觸到的昂貴的器具,她完全沒想到能在這樣一間看上去破破爛爛的小診所裡看到顯微鏡和專業的蒸餾用具。

  她不得不再次對雇主的身份產生了懷疑。

  接下來的一間房全部都是保存屍體所用的冷藏櫃,她用手摸了摸,冷冰冰的,仍然在供電。這麼大間房的冷藏櫃全部供電,每日花費的電量都不小。她退出了房間,打開第三間房,果然是焚燒爐,裡面還殘留著細細的骨灰。最後一間房也不出乎意料,是一間解剖室,正中央放著金屬的解剖台,旁邊擺滿了各種閃著金屬光澤的工具以及一個櫃子,而臺上則擺放著一具蒼白冰涼的屍體,男性果體。

  乍一見一具屍體是很恐怖的畫面,但諾拉毫無所動,她好奇地走上前,低頭觀察這具顯然剛運來不久的屍體——脖頸以下沒有明顯傷口,側腦邊卻凹陷下去了一塊,有凝結的紅紅白白的血液和腦組織流了出來,和髒亂佈滿碎屑的頭髮混在一起極為噁心,發黑血液特有的腥臭彌漫了整個房間。

  她身手按了按死者的面頰,冰涼但尤有彈性,接著她撐開對方的眼瞼仔細觀察他的瞳孔以及眼白,撐住下巴看了看口腔,翻看他僵硬指尖和掌心,最後甚至不知羞恥地檢查了一下男人的隱秘部位,大概得出一個結論後,才洗乾淨手,挽起衣袖,拿著專用剪刀小心剪下傷口部位的毛髮,放入旁邊的金屬器皿裡。

  這項工作她做得很認真,以致於當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從她身後傳過來的時候她嚇了一跳,險些把剪刀戳進死者的腦袋裡再次發出致命一擊。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諾拉吸了一口氣,忍耐住轉過頭,對上年輕人僵硬的臉,儘量平靜地回答,「你可以叫我諾拉。」

  「克利夫蘭‧霍克。」他呆滯地介紹自己,然後忽然看向處理過的傷口,眼睛陡然靈活生動起來,「你的手法看上去很專業,你是醫生助手?」

  「我的父親生前也開過一家診所。」諾拉流利地說著謊言。

  「哦。」克利夫蘭乾巴巴地回答。

  「……」諾拉舉著刀尷尬地站在原地,見對方愣愣地盯著她,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思,只好出口打破沉默,「霍克先生,也許你還有其他的事?」

  「沒有。」他乾脆地回答,理所當然地盯著亟待處理的傷口,根本沒有離開的打算。

  諾拉只好轉過身去繼續未完成的工作,當她認真執行起眼前的工作後就不再注意到有其他人的存在。她細細地刮下髒兮兮凝結成一團的毛髮,在那一團紅黃白的圓塊裡意外發現了一小顆乾癟的玉米粒,混合在噁心的粘液裡險些被忽略過去。

  她撚起那一顆玉米粒,像是想到了什麼,站著沉默不語。

  「你發現了什麼?」煞風景的人忽然開口輕飄飄地問。

  諾拉猶豫了一會兒,繼而露出一個有些慚愧的笑容,「發現?我並沒……」

  謊言在克利夫蘭直勾勾盯死屍一般的眼神裡無法延續下去。

  她看了看對方微微露出期待神色的臉,終於還是說出了自己的推測,「我猜測……只是毫無根據的猜測——死者應該是一個工廠的普通工人。」

  克利夫蘭微微睜大眼,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死者大概四十到四十五歲,身材臃腫,腹部有贅肉,手臂尤其是小臂卻很強健,應該是久坐但經常用手勞作的人。手背和臉有明顯的被燙傷痕跡,皮膚卻很蒼白,右手的小指不健全,斷口很俐落應該是機器造成的誤傷。指縫裡有沒洗刷乾淨的機油味和細小的擦傷,看嘴唇的顏色死者應該患有心肺一類的疾病但本人並不知道……」

  她說到這裡,克利夫蘭也聽得認真,她停頓下來之後他尤不太滿足,抬了抬下巴,暗示她還未說到重點。

  於是她順著繼續說道,「致命傷位於腦側,力度極大,而且傷口呈現陡然下凹尖利非常,一擊致死,兇器應該是十字鎬一類的東西。我在他的頭髮裡發現了一顆玉米粒,這種細碎的東西不可能只有一個,夾雜在毛髮裡,那麼就是有人提前清理過死者的屍體……」

  說到這裡,她頓了頓,冷靜卻十分肯定,「這是謀殺,而且兇手下手毫不猶豫,應該是積謀已久,我建議從與死者有舊怨的人身上入手,事發地點應該在磨坊或者農田附近。」

  說完,她忽然發覺自己失言,立刻閉嘴,瞥了一眼克利夫蘭。

  對方亮晶晶的眼睛卻讓她一愣——和預期不太一樣,她所作的推測和想法已經遠遠超過了這個時代女性應有的常識,他居然一點都不懷疑,而且看上去十分高興?

  果然老闆和這間診所都很奇怪。

  她說完這些,克利夫蘭低頭想了想,然後抬起頭,硬板板的臉上依然看不出什麼明顯的表情,慢吞吞地說道,「你,不錯。」

  諾拉低頭虛心受贊。

  「值得兩英鎊。」他繼續說。

  「……」

  「外面有一位元奎因小姐需要你的接待。」克利夫蘭理所當然地說道,「記得好好對待她。」

  這句措辭非常奇怪的話在她看到門外被員警送來的一具女性屍體後得到了解釋。

  「奎因小姐?」諾拉面色古怪地指著女屍。

  中年員警對於一位穿著整潔的年輕女士出現在這種地方非常驚訝,但他並未多說什麼,只是很敬畏地對身後的克利夫蘭點了點頭,「霍克先生,再次麻煩您了,員警廳明天會有人來接您過去。」他脫下帽子致禮,「午安,先生。」

  克利夫蘭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作為倫敦員警廳的一位警長對一個開私人診所的奇怪醫生居然會畢恭畢敬,這件事讓諾拉再次意識到老闆的不同尋常。等到員警走後,諾拉將「奎因小姐」放在解剖臺上,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看對方,對方僵冷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看樣子完全沒察覺到她內心裡激烈湧動的心思。

  聯想到外表破落內裡嶄新的診所,昂貴繁多的工具以及警長恭敬的態度,諾拉不得不猜測克利夫蘭也許是某個圈子裡的著名專家,或者一位貴族後裔。

  她心裡猜測到了遙遠的地方,克利夫蘭卻非常敬業地指著那位奎因小姐,就像是一位導師對待優秀學生一般,慈愛又循循善誘道,「諾瑪,猜猜這個?」

  「……我叫諾拉。」她忍耐地糾正,對方敷衍地點點頭,仍然指著女屍,目露期待。

  她察覺到克利夫蘭激動的情緒,就像是孤獨的天才偶然間遇到了理解他的知音,既興奮又不安,渴望對方有著和他一樣的愛好和知識,卻又恐懼他是否能夠一如既往地堅持下去。諾拉頓了頓,沒有選擇反駁,而是順著他的意願,仔細從頭到尾觀察了那位「奎因小姐」的身體,垂頭思考半晌,然後緩緩開口——

  「死者大約六十到六十五歲,致命傷在背部的一處穿透傷口,肺部裂傷出血造成創傷性血胸,影響正常呼吸並且得不到及時幫助而造成窒息……」

  「我知道她的死因。」克利夫蘭乾巴巴地說,「我想知道,她是誰。」

  「奎因小姐。」諾拉理所當然地回敬道。

  「……」克利夫蘭瞪著她,因為詞彙貧乏無法還嘴而顯得不知所措。

  好吧,雇主大於一切,諾拉妥協。因為涉及她感興趣的領域,這讓她翠綠色的眼睛愈發明亮逼人,缺乏營養而略有蒼白的臉此刻生機勃勃。

  「她是一位服侍淑女的貼身女僕——我猜測。」她的手指分別掠過女屍的頭髮,衣領,手指,膝蓋和腳部,「年過六十卻沒有多少白髮,皮膚富有光澤,生活並不困苦。雖然衣料普通,但死者身材肥胖,剪裁合體,衣領處繡有滾動花邊,應該是量身定做的裙子,有錢財上成衣店訂做衣服的人卻有一雙粗糙佈滿剝繭的手,指腹有許多刺傷痕跡,應該是年紀漸老無法看清縫衣針所致。」

  她說到這裡舔了舔發幹的嘴唇,「膝蓋變形是風濕的症狀,很有可能是常年睡在比較陰濕的地方,腳踝微腫大概是因為整天走動不停的緣故——一位保養得體訂做衣服卻不乏勞作的老婦人?除了女僕我想不出還有其他的可能。」

  「淑女。」克利夫蘭聽得津津有味,同時不忘提醒道她的遺漏,「為什麼是淑女?」

  「很簡單。」諾拉有些無奈新雇主好奇到亢奮的情緒,「雖然血腥味很重,但我還是聞到了香檸檬和迷迭香混合的味道,這是時下富裕淑女們才會使用得起的香水,奎因小姐的年紀不太可能會噴香水,那麼只有可能是她的女兒或者主人——我傾向於後一種。」

  克利夫蘭聽得連連點頭,見諾拉停住了嘴,有些意猶未盡,「說完了?」

  她嘴角抽了抽,點頭。

  克利夫蘭很顯然有些沮喪,微不可查地輕輕歎息,指著「奎因小姐」,說道,「解剖?」

  諾拉立刻搖頭,「我只會簡單地處理,從未學會解剖,抱歉。」畢竟她之前的職業並不是法醫,只是工作範圍有所交叉而已。

  克利夫蘭哦了一聲,揮揮手示意她出去。諾拉愣了幾秒,意識到他的意思,有些不確定地問了一句,「我今天的工作……?」

  「暫時結束。」克利夫蘭言簡意賅地說道,戴上手套拿起手術刀,舉到半途,忽然想起什麼,又脫了手套走到櫃子旁拉開抽屜一頓翻找,最後拿著兩英鎊遞給她,面目平板語氣認真,「預付報酬。我希望每具屍體你能像今天這樣告訴我,告訴我它的故事。」

  她愣了愣,接過薪酬,看著克利夫蘭白慘慘的臉,忽然露出一個微笑,開始對這個古怪卻大方的雇主有了好感,輕聲道,「遵命,霍克先生。」

第6章 六

  諾拉回到貝克街的時候已經是下午近兩點的光景了。

  屋子裡沒有點燈,窗簾也被牢牢地拉著,光線很昏暗,客廳裡只坐著郝德森太太一個人,孤獨地織毛衣。見諾拉風塵僕僕地回來立刻直起身體,關切地詢問,「噢小諾拉,你帶給我們好消息了嗎?」

  「是的。」諾拉笑著回答,攤開手露出攥緊而有些皺巴巴的兩英鎊,「雇主預付的報酬。」

  「哦上帝!」郝德森太太非常驚訝,「兩英鎊!」

  「我很幸運,遇到了一個闊綽大方的老闆,他願意提前支付我的房租,前提是也許以後我得經常在休息日去工作。」諾拉解釋道,然後遞給她一張紙幣,「這些夠一個月的租金嗎?」

  「夠了,當然夠了。」郝德森憐愛地摸著她的頭髮,「我猜你也許沒有用餐,想要嘗嘗我做的小松餅和紅茶嗎?」

  「迫不及待了。」諾拉摸了摸肚子。

  邊吃著香脆的下午茶點心,諾拉掃視一圈,非常好奇,「福爾摩斯先生和華生都出去了嗎?」

  「有位警長來諮詢夏洛克,夏洛克發現華生是軍醫,就把他一同帶過去了。」郝德森太太繼續織毛衣,溫馨地和她聊著天,「夏洛克脾氣古怪——噢你千萬別說是我告訴的,他要麼整天就呆在化驗室裡,要不就在屋子裡發黴,不過他依然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

  雖然有些埋怨,但語氣分明是親近和喜愛的。

  諾拉擦了擦嘴邊的碎屑,邊喝紅茶邊點頭,郝德森太太卻忽然頓了頓,想起了什麼,「你的房間我已經收拾好了,三樓最裡邊的那間。」她慈愛地笑了笑,「你這麼漂亮的孩子,應該多去添置一些姑娘家的東西,尋一個年輕有錢的紳士……」

  諾拉微笑,十九歲的年紀放在現代只不過還是個不成熟的孩子,但是在兩百年前的倫敦早已是可以出嫁的姑娘,她不好反駁郝德森太太的好意,只能含糊道,「我明白……不過這事急不得,我可不想嫁給一個心浮氣躁的年輕人。」

  略有撒嬌意味的話博得房東太太寬容的笑意,兩個人正進行忘年之間的聊天,門忽然被打開了,冷氣隨著一個高昂清晰的聲音吹了進來,「——在你看來也許是荒謬無比的,但實際上它們卻非常有用,實用到這樣的程度,甚至我就是靠它來掙得這份乾酪和麵包的。」

  「那你是怎樣靠它生活的呢?」華生略有調侃的聲音。

  「我有自己的職業,」咚咚上樓梯的聲音,「我想全世界幹我這個職業的恐怕只有我一個人——」

  接下來的話在看到客廳裡朝他望過來的兩位女士時打住了,福爾摩斯在門口頓了一下腳步,隨即禮節性地向郝德森太太和諾拉點了點頭,將手裡的大衣掛在門邊的衣架上,不理會被風吹得淩亂的頭髮,在專屬他的沙發上坐了下來,緩聲道,「郝德森太太,我想我需要一份可口的下午茶。」

  「你來晚了,夏洛克。」郝德森用不太明顯的,幸災樂禍的語氣回答道,「小諾拉解決了它們。」

  福爾摩斯不太愉悅地看向少女,對方露出一個無辜的微笑。

  「下午好,諾拉。」華生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端起他剩下的茶水一口喝光,關心地詢問,「你的工作尋找得如何?」

  「非常順利。」諾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現在是克利夫蘭私人診所的正式工,」頓了頓,她撇了一眼低頭不知沉思什麼的福爾摩斯,語氣愈發輕快,「順便說一句,我已經付清了房租。」

  華生吃了一驚,卻很為她感到高興,「果然如此,我從不懷疑你的能力,從見到你第一面就如此感覺……」

  諾拉微微一笑,轉移了話題,「你們剛剛在談論什麼,似乎很有趣。」

  華生果然馬上被轉移了注意力,他心裡對諾拉從不以平庸的女性來定義,因此說話少了一些拘束,「我剛剛看了一份雜誌上的文章,」說到這裡他看了一眼福爾摩斯,對方輕輕哼了一聲,他眼裡露出些許笑意,「一篇非常有趣的文章,它說:一個善於觀察的人,如果能夠對他接觸的事物進行精確而系統的觀察,他將會獲得非常大的收貨。作者甚至說一個人瞬息之間略過的表情,肌肉的每一處牽動甚至眼睛的每一次眨動,都可以推測出他內心深處的想法——」

  他說完這一大段話,作出自己的評論,「確實非常突出,自有其精明獨到的地方,但有些地方卻也未免淺薄可笑。你覺得呢,諾拉?」

  說實話他內心裡並不太期待對方能夠說出多麼精彩斐然的回答,他更真實的用意不過是想要嘲諷福爾摩斯方才的談論,卻沒想到那位不過二十歲的年輕女性只是微微頓了頓,挑高眉梢,直擊要害,「那篇文章的名字是《生活寶鑒》?」

  這下連福爾摩斯都抬起頭來注視她,華生愣了愣,立刻問道,「你是……」

  諾拉指了指茶几上攤開的一本雜誌,那一頁正好敘述了華生剛才所講的那一長段話,「用餐的時間,我不小心看到了,的確是篇很有意思的文章。」

  「哦?」福爾摩斯開口了,他似乎也起了一些興致,微微坐直了身體,灰色犀利的眼睛注視她,似乎很好奇她會怎樣回答他的問題,「那麼諾拉小姐又是怎樣看待作者的想法?」

  諾拉絲毫不在這樣的目光下有所退縮,她將垂落的髮絲挽到耳後,鎮定地說道,「我認為,這位作者的論調的確獨到而且具有見地,有七分的道理,但在我看來也有高彈論調的意味。」福爾摩斯眉梢輕輕一動,諾拉注意到他的情緒變化,彎起嘴唇微笑,「通過人的表情,動作,神態來觀察內心的確是有依據的,但我認為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精確而系統的觀察』——」

  見福爾摩斯和華生都不自覺集中注意力仔細聽她的講述,諾拉放緩了聲音,「就像你很難指望一個漁夫能夠認同音樂家手下的鋼琴曲能夠為他帶來愉悅和財富,一個人是否能夠通過面部表情來推測出對方心裡的想法,除了需要敏銳的觀察力,出生,職業和立場也是不能忽視的東西。」

  諾拉犯了職業病,為了確保她所說的真實性和可行性,她舉例道,「比如那一副著名的畫作蒙娜麗莎的微笑,在畫家的眼裡,蒙娜麗莎的微笑富有藝術和宗教的光輝,醫生卻會去推測也許她懷孕了只因為她表情滿意,皮膚鮮嫩而且雙手放於腹部;研究哲學的教授細心觀察了這幅畫數年,最後得出結論她的微笑包含數種情緒,包括高興,厭惡,恐懼甚至憤怒……他們觀察得來的結論,因為各自的職業想法和用途而截然不同,卻極少有人會去推測蒙娜麗莎內心的想法。」

  她說完,頓了頓,歪過頭觀察對方的神態,「我說清楚了嗎?」

  華生猛然回過神,眼睛亮晶晶的,歎道,「如果我不是在街道上遇見衣衫襤褸的你,也許我會認為你畢業于牛津大學——」說到這裡他似乎發覺自己剛戳到對方的痛處,臉上微微尷尬,「我的意思是,很少見到諾拉這樣富有才華的女士……」

  「你見過『蒙娜麗莎的微笑』?」福爾摩斯忽然問。

  諾拉臉上的微笑略略一僵,繼而鎮定地回答,「我的親戚有一位是古董商,他從小就喜歡和我講一些藝術上的見聞。」

  這一句回答暫時挑不出遺漏,福爾摩斯眨了眨眼睛,灰色的眼眸裡審視意味卻更濃重了。

  「很新奇的見解。」福爾摩斯如此評價,「在批評家眼裡,世界上最頂級的才能就是對語言的掌控力,而諾拉小姐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這句話裡聽不出是讚揚還是嘲諷,華生小心翼翼地觀察兩人的表情,福爾摩斯和諾拉都互相注視對方,彼此倒有些針鋒相對的意味。

  他有些摸不著頭腦,雖然和福爾摩斯以及諾拉接觸時間都不長,但無疑兩個人都是極具才華和特長的,這樣的人難道不是應該惺惺相惜嗎,如今的局面卻讓他莫名搞不懂了。

  「咳咳。」郝德森太太和事佬打破了沉默,提醒道,「有人敲門,親愛的。」

  華生立刻迫不及待地站起來,企圖以此緩和氣氛,「我去開門。」

  敲門的是一位體格健壯衣著平平的男人,他手裡拿著一個藍色大信封,聲音低沉渾厚地傳到了樓上,「給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的信。」

  華生道謝,接過信,然後遞給福爾摩斯。偵探先生這才收回目光,懶洋洋地拆開信封,極快地掃視一個來回,接著傳給華生,「看看這個,格萊森寫的信。」

  經過一天的接觸,他和華生之間的關係倒是親近了不少。

  華生仔細看了一遍,不禁低呼,「這太可怕了!」

  「又是新案子嗎,夏洛克?」郝德森太太問。

  「昨夜勞瑞斯頓花園街發生了一起命案,」華生摸著臉頰喃喃,「衣著整齊,屋子裡有血跡,但是身體上卻沒有任何傷痕……真是太奇怪了。」

  福爾摩斯看過信卻不慌不忙地點著了一個煙斗,無視旁邊郝德森太太的低聲抱怨,吐了一口煙,接著聲音清晰,滔滔不絕地說道,「格萊森在倫敦員警廳也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和雷斯垂德都是那群蠢貨的佼佼者,還算眼疾手快機警幹練,但過於保守。誰都知道他們彼此間勾心鬥角,多猜善妒比得上可笑的婦人——」說到這裡,他看到諾拉臉上若有若無的微笑,頓了頓,「恩——如果他們兩個人一起偵查這個案子,我敢保證每天我們都會有許多可笑的談資。」

  「如果不是實在找不出線索,格萊森是絕不情願請教『諮詢偵探』的。」福爾摩斯站起身來,穿上才脫下不久的大衣,正準備出門,卻突然想到了什麼,在原地站了幾秒似乎在思考,最後做了一個決定,「您願意一起來看看這個案子嗎?」

  「我?」華生指了指自己。

  「是的,專業的醫學知識也許對案子有幫助。」福爾摩斯說,目光移到正低頭降低存在感的諾拉身上,「那麼你呢,諾拉小姐?」

  她一愣,完全沒想到福爾摩斯會喊上她,微微睜大眼,「我?」和華生一模一樣的回答。

  「即使你是一位女性,但很顯然你擁有那些只會塗脂抹粉的香包們沒有的、珍貴的學問,並且聽說你在克利夫蘭私人診所當助手。」福爾摩斯提高了聲音,一本正經,「我迫不及待需要知道一件兇殺案在一位知識淵博的女性眼中會得到怎樣『精確而系統』的分析,如果你願意的話。」

  福爾摩斯雖然不喜歡女人,確切地說,是不喜歡女人身上優柔寡斷無知愚蠢卻又愛出風頭的那一面,但很顯然這位身世可疑的諾拉小姐罕見地並不屬於以上任何一種。他雖然傲慢脾氣古怪,卻尊重好學且見解獨到的人,最重要的是,她似乎廣為涉獵一些他並不瞭解的領域。

  一切對破案有説明的人和事都會得到他的虛心請教。

  諾拉直視他的眼睛,那雙灰藍色的眸子裡並無調侃意味,她確定對方不是在惡作劇或者開玩笑,思考半晌,最終接受了他的提議,笑道,「如果員警願意放一位女士進去的話——當然願意,福爾摩斯先生。」

第7章 七

  命案發生地點位於布瑞克斯頓街盡頭的勞瑞斯頓花園3號。

  這一天的天空霧濛濛陰沉沉的,屋頂上可以看到一片泥濘地面般的映射。福爾摩斯和他的同伴很快就趕到了附近,他卻在離現場有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來。

  這讓華生很不解,「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手揣在大衣的衣兜裡,慢慢往前走著並未回答,華生轉頭看向諾拉,發現她的臉上也露出和夥伴幾乎一模一樣的表情——凝重的,觀察的神態,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偵探,很快就進入了現場氛圍。

  華生沒有再打擾這古怪的二人。

  勞瑞斯頓花園3號陰森森的,看樣子十分像電影裡凶宅的典範,旁邊連著四棟房子並排坐落在街邊,兩棟有人居住,兩棟空著且常年關著門,3號屬於後者。這個空屋有上下三排臨街的陳舊窗戶,幽靜淒冷,空蕩蕩的,塵封的玻璃上密密麻麻地貼著「招租」的字條,看上去就像是眼睛上長的白翳。

  每棟房子前面都有一個小花園,長著一些沒人照管的花草,一條細長的小徑橫穿花園,摻了砂礫的粘土鋪就,堆積的泥土微微泛出黃色,因為昨夜下雨的緣故到處泥濘不堪。一個身材高大魁梧的員警正倚在三英尺高堆砌的矮牆旁,身邊圍著幾個吵嚷看熱鬧的人。

  華生一位夏洛克福爾摩斯會迫不及待地沖進屋子,迫不及待地開始破案,但相反,他看上去一點也不著急,漫不經心如同裝出來似的,在人行道上慢悠悠地踱步,面無表情地凝望著地面,天空,以及屋子和那排圍欄。他張了張嘴,又見年輕的女士也沒有搭理他,眼睛始終盯著地面,非常專注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華生最終摸摸鼻子,無趣地閉上了嘴。

  一天的接觸讓華生略瞭解這位「諮詢偵探」的推理能力,他相信福爾摩斯能夠從這些平常的事物裡推測出別人看不出來的東西,就像第一面他推測出他的過往以及諾拉的身份一樣。

  走到屋子門口,一個臉色白淨頭髮淡黃的高個子男人走了出來,拿著一個記事本,非常熱情地握住福爾摩斯的手,「您能來真是太好了,我吩咐他們,一樣東西都沒有動過。」

  「非常明顯。」福爾摩斯指著那條遍佈亂糟糟腳印的小路說,「即使剛被一群野牛踩過也不會比這更糟了。」看到對面員警臉色一僵,福爾摩斯繼續道,「不過,格萊森,想必你心裡已經有底了,才允許手下人這麼幹的吧?」

  被福爾摩斯當面如此嘲諷,格萊森的臉就像吞了一斤茄子那樣難看,不過有求於人,他咬牙忍耐了,含糊道,「這是我的同事雷斯垂德先生管的事兒。」

  福爾摩斯瞥了一眼正低頭觀察牆角的年輕女士,譏諷地聳了聳眉毛,「有你和雷斯垂德兩位優秀的警長在這兒,我想其他人再插手也未必會有驚人的發現。」

  格萊森搓了搓手,轉移話題道,「我知道您對這類離奇的案子非常有興趣……」

  話說到一半,他忽然目光一頓,「這位是……」

  「約翰華生。」福爾摩斯介紹道,「一位醫生,你可以將他看做我的助手。」

  格萊森禮節地點點頭,目光探尋地看向那位一直不聲不響的,穿著碎花長裙和這裡格格不入的諾拉,「那麼這位……」

  福爾摩斯頓了一下,斟酌性地開口,「恩——她是克利夫蘭私人診所的員工,華生先生的助手。」

  華生嚇了一跳,反射性地看向福爾摩斯,對方朝他投來安撫的一眼,於是他儘量鎮定地收回目光,朝疑惑的格萊森嚴肅點頭,「是的,她是我用得最舒心的一位助手,請不要因為她是一位女性而忽視她的能力。」

  福爾摩斯對華生的應變能力頗為滿意,而此時諾拉也直起了腰,沉思地慢慢走到了他們身旁,直到注意到格萊森充滿審視略含輕視意味的眼神,才回過神,眨了眨眼睛,緩緩開口,「怎麼了,有什麼發現嗎?」

  「這正是我要問的。」福爾摩斯沒有略過她方才充滿沉思的表情,不過見她並沒有訴說的意圖,頓了頓,指著屋子說道,「我們去瞧瞧那個房間吧。」

  格萊森只好滿頭霧水地跟了進去。

  房間的過道沒有鋪地毯,兩側各有一扇門,其中一扇就是餐廳,屍體就擺在那兒。這是一間方形大房子,沒有任何擺設傢俱而顯得空曠。牆壁上糊著廉價花紙因為太長時間沒有得到保養,有些地方已經斑駁有了黴跡。房門對面是一個漂亮精緻的假大理石壁爐,爐臺一端有一節紅色的蠟燭頭。

  這個廚房只有一扇窗子而且玻璃上蒙著厚厚污垢灰塵,因此室內光線非常昏暗,空氣都像是被塗上了一層暗淡陰鬱的色彩。

  走進屋子的時候,諾拉就看到了那具躺在地板上的男屍。

  僵直,暗淡的雙眼直視褪色的天花板。大概四十三四歲,中等身材,寬肩膀黑髮,留著短硬鬍子。穿著厚厚的黑呢禮服背心,硬領和袖口潔白,下麵是淺色褲子。他身旁的地板上放著一頂整潔的禮帽。男屍雙拳緊握,兩臂伸張,雙腿交疊,僵硬臉上露出恐怖驚懼的表情,看來死前有一番痛苦掙扎。在諾拉看來,這具男屍即使生前也非常醜陋,塌鼻樑前突下巴,加上低額頭和暴出的眼珠子,即使見過各種各樣的死亡狀況,也不得不承認眼前的一張面孔實在是有些傷眼。

  「下午好,福爾摩斯。」一位消瘦臉孔端正看上去頗有偵探風範的雷斯垂德也走進了房間,向他打招呼,繼而目光也停留在華生以及唯一的一位女士身上,一愣,「這兩位是……」

  凶案現場是常人不能隨意進入的,因此他對諾拉的出現非常驚訝。

  「你好,我是約翰華生,福爾摩斯先生的醫生助手,」華生這次非常從善如流,主動解釋道,「那位是諾拉,我的助手。」

  「?……」莫名其妙成為醫生助手的女士。

  雷斯垂德勉強接受了這個充滿疑點的回答,他緊接著問道,「有什麼線索嗎?」

  「沒有。」格萊森立刻回答。他們一向因為職位緣故而不對盤。

  福爾摩斯走到屍體前面,跪下來全神貫注地查看。諾拉也不禁向前走了兩步,從上到下掃視一圈,繼而直起身體,在屋子裡左顧右盼。

  格萊森一向看不慣女人插手案子,此刻看諾拉貌似專業地觀察周圍,不禁嘲諷地問了一句,「這位醫生助手小姐,看上去也許你有什麼最新發現?」

  「暫時沒有。」諾拉極快地回答,表情平淡,「也許格萊森先生能夠說出一些令人驚喜的線索?」

  「……」無法回答感覺被侮辱了的警探。

  「你們肯定他身上沒有任何傷痕?」福爾摩斯忽然問道,指著周圍的血跡。

  「沒有。」這次這兩位偵探出乎意料異口同聲。

  「那麼,這些血跡屬於另外一個人,也許就是兇手。」說道這裡福爾摩斯臉上露出懷念的神色,「如果這是一起兇殺案的話,那麼就很像1834年猶垂克特的範 堅森死時的狀況。格萊森,你還記得那個案子嗎?」

  「不太記得了。」格萊森很不給面子。

  「你真應該重讀讀一下舊案。世界上本來沒有什麼事,發生的事都是前人做過的。」福爾摩斯‧哲學家漫不經心道。

  「……」接連兩次被嘲諷的格萊森警探。

  說這話的時候,他用手指敏捷地在屍體上摸摸按按,解開衣扣檢查,最後嗅了嗅死者的嘴唇,翻看他的皮靴底。

  福爾摩斯的手指出乎意料的蒼白,修長,至少在諾拉眼裡,這位大偵探的手長得比她見過的大部分男性都要富有美感,而此時這雙看上去更像是鋼琴家的手指卻觸摸著世界上最為罪惡的產物,並且因而樂此不疲。

  他灰藍色的眼睛十分專注,側臉緊繃而顯得更如鐫刻一般輪廓清晰堅毅,眼裡露出沉思和茫然的神態。諾拉打量他半晌,然後不得不承認,「認真工作的男人最帥」這句話還是有一定的現實依據的。

  「華生醫生,你來看看。」福爾摩斯似乎觀察到了什麼,讓出位置。

  華生愣了愣,然後正正表情,走到屍體旁邊,仔細端詳了兩分鐘,在旁邊格萊森懷疑的目光裡,鎮定開口,「死者沒有任何傷痕,是因為他並非被任何兇器所殺,而是因為,他是被毒死的。」

  「毒?」雷斯垂德問。

  「而且是被脅迫,被迫服毒。」華生一板一眼地敘述,「也許你們沒有看到裝有□□的瓶子,但仔細看他的嘴唇和舌頭,表情扭曲,舌頭捲曲,是因為□□刺激唇舌的焦灼所致,應該是味道辛辣苦澀的藥劑,他的嘴角還有極少數的無色透明顆粒。兇手是有備而來,而且一定體格健壯,對死者懷有極大仇恨。」

  這些推測倒是有理有據,旁邊的警探不禁有些刮目相看。

  福爾摩斯點了點頭,然後作出評價,「雖然你所說的幾乎都沒有抓住重點,但作為一個醫生來說,這是一個不小的進步。」

  「……」華生露出羞憤欲絕的表情。

  「屍體可以送去埋葬了,已經沒有必要繼續檢查。」福爾摩斯說道。

  格萊森一聲招呼,早有等候的抬擔架的人進來將死者抬了出去。不過當他們搬動屍體的時候,「叮」的一聲,一枚戒指卻滾落在了地上。雷斯垂德將它撿了起來,莫名其妙地端詳。

  「女式結婚戒指。」他向眾人展示它的模樣,略顯樸素的金戒指,看上去像是一位新娘佩戴的飾品。

  「案子似乎變得更複雜了。」格萊森頭痛地說。

  「我倒是認為這枚戒指讓案子變得更加清晰了。」福爾摩斯一貫地唱反調說實話,在格萊森嘴角抽搐之前又問道,「在他的衣袋裡檢查出了什麼東西?」

  「都在這裡。」格萊森指著樓梯最後一階的一堆雜物說,「一隻倫敦巴羅德公司生產的97163號金表,一根粗並且結實的艾爾伯特金鏈,刻有共濟會會徽的金戒指,一枚虎頭狗腦的金別針,眼睛地方還鑲著兩顆紅寶石。」

  「有個俄國造的名片夾,裡面裝著印有克利夫蘭,伊諾克德雷伯的名片,J字首和襯衣上的EJD三個縮寫字母相符。七英鎊十三先令的零錢,還有一本袖珍版的《十日談》,扉頁上寫著約瑟夫斯坦格森的名字,裡面夾著兩封信,一封寄給德雷伯,另一封則是寄給斯坦格森的。」

  「寄到什麼地方?」福爾摩斯對信比較感興趣。

  「河濱路美國交易所,留交本人自取。都是從蓋恩輪船公司寄來的,內容是通知他們輪船從利物浦起航的日期,看來這個倒楣的傢伙是趕不上去紐約的船了。」

  福爾摩斯接著詢問相關的細節,格萊森看上去非常習慣他這種滔滔不絕問到底的偵探模式,回答流暢而且迅速。華生在一旁津津有味地聽著兩人的對答,漫不經心地掃了一圈,然後驚悚地發現諾拉不見了。

  他急忙用目光尋找周圍,卻發現諾拉從另外一個房間慢慢走了出來,一臉沉思的表情。

  緊接著雷斯垂德也從那個地方走出來,大聲道,「格萊森先生,我剛剛發現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看了諾拉一眼,「——經過這位小姐的提醒。我仔細檢查了牆壁,不然很可能就遺漏了線索。」

  他兩眼發光,顯然是因為比同僚略勝一籌而得意。

  「請到這邊來。」

  大家跟隨走進前屋,因為屍體被抬走了,整個屋子裡的空氣都仿佛清新了不少。

  「請看這兒。」雷斯垂德劃亮一根火柴,照亮牆壁。

  一大片花紙剝落而露出粗糙泛黃的牆壁上,有用鮮血潦草寫成的大字——

  RACHE。

  ——瑞秋兒。                        

第8章 八

  RACHE,瑞秋兒,看上去像是個女性名字。

  「你們怎麼看這些字?」雷斯垂德有些洋洋得意地分析,「之所以被大家忽略,是因為它寫在房間裡最黑暗的角落,是兇手蘸著他或者她的血寫成的,看,還有血沿著牆壁往下流!這就可以看出他絕不可能是自殺——但是為什麼要選擇這個地方呢,我可以告訴你們,看到壁爐上那段燒完的蠟燭了嗎?當時它應該是點著的,那麼這個牆角在昨夜就是屋子裡最亮,而不是最黑暗的地方。」

  格萊森撇了撇嘴,「就算你發現了字跡,這又有什麼意義?」

  「什麼意義?這說明寫這字的人正在寫一個人女人的名字『瑞秋兒』,但是一定被什麼事情打斷了沒來得及完成它。請記住我的話,等整個案子弄清楚以後,你一定會發現一個叫『瑞秋兒』的女人和案子有關!」

  他信心篤篤地說完,福爾摩斯卻忽然笑了起來,瞬間激怒了他。

  福爾摩斯似乎沒看見雷斯垂德漲紅的臉,不疾不徐地說道,「你確實是我們之中最先發現字跡的男人。」

  他在「man」上咬重了發音。

  他看了一眼低著頭的諾拉,繼續道,「這個重大的發現自然歸功於你,而且如你所說,由此當然可以看出這是昨晚慘案中的另一個人所寫。不過,我還沒來得及檢查屋子,如果你允許的話。」

  在格萊森輕笑和雷斯垂德不滿的目光裡,福爾摩斯從衣袋裡掏出一把卷尺和放大鏡,來來回回走過餐廳,到處仔細端詳,甚至還把臉貼在了地板上。他工作得聚精會神,渾然忘我,念念有詞,始終維持在一種亢奮的狀態裡,不時低聲驚歎哼哼唧唧,甚至吹起了口哨,這模樣看上去讓華生想到了一頭訓練有素的純種獵犬……

  出乎意料,諾拉也參與進了這場獵人間的遊戲裡——她看了半晌終於有所動作,湊到了牆角裡,小心翼翼地從地板上撚起了一小搓灰色的粉末,仔細看了看,旁邊正用放大鏡研究血字的福爾摩斯頓了一下,走了過來,仔細觀察她指尖的粉末,然後問了一句,「介意嗎?」

  「請隨意。」諾拉說,福爾摩斯也撚起粉末,裝進了一個信封裡,站了起來。

  過程中格萊森和雷斯垂德一直抱著好奇又輕視的目光注視他們,他們明顯意識不到福爾摩斯所做的哪怕最細微的一個舉動也一定富有明確實用的目的,更何況這種遊戲一般的舉動中,還摻和進來一個性別為女的陌生人。

  在福爾摩斯結束觀察後,兩個人異口同聲地問道,「您有什麼意見,先生?」

  「假如我貿然插手,倒是會搶了兩位警探的功勞。」福爾摩斯拍了拍手上和袖口的灰塵,面對兩位臉皮厚的傢伙,他嘲諷起來不遺餘力,「你們幹得如此出色,其他人想要摻和也非常困難。」

  他掃視周圍一圈,「當然如果兩位想要儘快偵破這件案子,我需要和那位元發現屍體的巡警談談。」

  雷斯垂德翻看手裡的記事本,「約翰蘭斯已經下班了,您可以去肯寧頓園門街奧德利大院46號找到他。」

  福爾摩斯看了華生一眼,他愣了愣,然後恍然大悟,立刻記下了這個位址。在華生埋頭寫字的時候,福爾摩斯轉身對兩位警探緩緩開口,「我想你們需要知道這些——兇手是男性,身高六英尺多,壯年,按照他的身材比例來說,他的腳尺碼偏小,穿著方頭粗皮靴,抽特裡其雪茄。」

  在二人聽得發愣時,福爾摩斯繼續滔滔不絕道,「他與死者乘坐同一輛四輪馬車,拉車的馬三塊蹄鐵都是舊的,但右前掌的蹄鐵剛換不久。兇手非常可能是位面色赤紅,右手留有長指甲的人——不過這些僅僅是我的猜測,至於是否會幫助到你們,則取決於兩位了。」

  格萊森懷疑地看了他一眼,「那麼牆上的血字——」

  福爾摩斯整理了下大衣的衣領,漫不經心地開口,「Rache是個德語詞,『復仇』的意思,因此你們不必耗費心機去尋找那位『瑞秋兒』小姐了。」

  說完,他喊上華生和諾拉,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屋子。留下兩位警探面面相覷。

  …… ……

  在回家之前福爾摩斯先去附近的電報局發了一封長長的電報,隨後雇了一輛馬車回到了貝克街。

  對於剛才的推測華生一直抱有極大的疑惑,坐上馬車後他終於有機會問出了口,「福爾摩斯,你實在讓我感到莫名其妙,那些推理的細節,你究竟是怎麼得出來的?」

  福爾摩斯習慣性地拿出煙斗抽了兩口,連華生都沒看清楚他究竟把它藏在哪裡,慢吞吞地不答反問,「前前後後看了如此之久,那麼你呢,諾拉小姐,我想你一定積攢了很多寶貴的結論。」

  從看到屍體開始就一直反常沉默的諾拉此刻回過神,對上福爾摩斯投過來略含調侃意味的眼神,定了定神,才開口道,「的確有一些推測,但和福爾摩斯先生相比,不過是小巫見大巫不值一提。」

  「洗耳恭聽。」他說。

  「其實這並不難,也許連華生都可以看出來——」

  「……」再次感受到羞憤欲絕的醫生。

  諾拉看了他一眼,似乎覺得說錯話了,噤了幾秒,歉意地笑了笑,華生擺手無力地表示習慣,於是她繼續說道,「我想福爾摩斯也注意到了,在昨晚之前,好幾天都沒有下過雨,但是在街道沿著石階行駛的旁邊卻有兩道深深的車轍,一定是昨晚才留下的痕跡,另外你所做的『三隻舊蹄鐵一隻新蹄鐵』的推測,大概是因為,其中一隻蹄印比其他三只要清晰得多,那麼它應該是新換的——既然這輛馬車是昨晚下雨之後去的,而今天警長所說,整天都沒有其他馬車來過,那麼馬車晚上一定停在那兒,因此兩個人就是乘著這輛車一起去屋子裡的。」

  華生恍然大悟,福爾摩斯咂了咂嘴,並未露出驚訝的意味,沉思般地嗯了一聲,「就這些?」

  「您是指兇手的身高?」諾拉微微一笑,「這並不難,」剛說完,華生就覺得又被打臉,不過沉浸在探討案子中的兩位似乎沒有察覺到他的情緒,諾拉接著說,「一個人的身高可以通過很多情況推測出來,比如步長,您一定是注意到了屋外的泥土和室內的塵土上這個傢伙的腳印吧?」

  「沒錯。」福爾摩斯終於明顯露出一絲贊同的表情。

  「當然,還有一個辦法。」諾拉說,「不知道您有沒有觀察到,當一個人在牆上寫字的時候,會本能地寫在和視線齊平的高度,血字寫在離地六英尺高的地方,結果就顯而易見了。」

  「那麼他的年紀呢?」華生迫不及待地問,他已經被打擊得習慣了。

  「現場所有人的靴子大多數是漆皮,比較輕便。有一個腳印卻是呈略方形而且笨重,腳印從水潭邊直接到了路上,顯然是跳過去的,那方水潭大約有四英尺寬,猛然跳過去的人,應該非常健壯。」諾拉慢慢回想,「再說,您認為一個鶴髮雞皮的老頭子,會有能力脅迫一個四十歲的壯年男人服毒嗎?」

  「正是,正是這樣。」華生一拍掌,歎道,「諾拉,你簡直就是為了偵探而生的!和福爾摩斯先生一樣的細心!」

  「不,遠遠不及。」諾拉誠實回答,「這些東西想必福爾摩斯先生早就知道了,甚至那些手指甲和雪茄的猜測,我尚未想明白,他已經作出了肯定。」

  「哦?」華生更感興趣了,目光轉向吞雲吐霧的福爾摩斯。

  兩道灼灼的目光,福爾摩斯顯然自尊心收到了極大的滿足,他搖了搖煙灰,微微眯起眼睛,在馬車微微的顛簸裡,懶洋洋地開口,「牆上的字是蘸著血用食指寫的,用放大鏡看能觀察出自己旁邊有些牆粉被刮了下來。如果這個人修建過指甲的話絕不會這樣。」

  諾拉回想當時的狀況,贊同地點頭,果然是夏洛克福爾摩斯,連這樣細微的地方也能夠看到,自愧不如。

  「另外,地板上我和諾拉小姐都看到了散落下來的煙灰,女士也許並不清楚,顏色非常深而且呈起狀,只有印度雪茄的煙灰才是這樣。」

  說到這裡,他不免有些洋洋得意地炫耀道,「我專門研究過雪茄煙灰的不同模樣,事實上,我還寫過這一專題的文章。可以毫不謙虛地說,不管是什麼名牌的雪茄或紙煙的煙灰,只要看上一眼,我就能馬上識別——只有在這些細枝末節上,才能顯出一個幹練精明的偵探天才與格萊森雷斯垂德那些人的差別。」

  「印象深刻。」諾拉誠心地讚歎道,她還真沒想到會有人這麼無聊,花費大把時間去研究這種東西,著實令人印象深刻。

  「為什麼你會推測出血字是復仇,而不是指的人名呢?」華生的疑惑顯然還未解答完。

  「那只不過是一個圈套,聰明人從來不會上當。」福爾摩斯無心的話再一次將華生擊落無底深淵,「他暗示這可能是社會黨秘密團體幹的,目的只不過是將員警誤入歧途而已。那字並非德國人寫的,稍加注意就可以看得出字母A多少仿照德文的樣子寫的,而真正的德國人卻常常寫拉丁字體。一個並不怎麼高明的模仿者,實在多此一舉。」

  即使諾拉前世工作出色,自詡凶案裡推敲的佼佼者,也不得不佩服福爾摩斯涉獵之廣,學識之深,至少在語言學問方面,福爾摩斯堪稱偵探之典範。

  「我收回對您之前文章的淺薄評價。」華生一臉讚揚的表情,「事實證明,那的確言之有理。」

  「偵探術早晚一定會發展成為一門精確的科學,而我是創立者。」福爾摩斯聽他的表揚,高興得連煙都不抽了,嘴角和眼裡的笑意完全掩蓋不住,這讓兩個人都發覺到,一旦別人稱讚他在推理方面的成就時,福爾摩斯就像聽到別人稱讚自己美貌的姑娘一樣興奮。

  諾拉直覺她找到了福爾摩斯的敏感點(?)。

  「我們不去找那位約翰蘭斯嗎?」諾拉問道。

  「明天上午再去,今天我需要整理一下發現的線索。」福爾摩斯高興的時候非常樂意解決疑問,吧吧又抽了兩口,「我想上午足夠解決完這件事情,下午還要去聽諾爾曼聶魯達的音樂會呢。」

  「停一下車。」諾拉忽然說道,車夫雖然疑惑,但仍然盡職地停了下來。

  諾拉下了車,轉身對疑惑的二人組微微一笑,說道,「我還有事需要解決,我保證,半小時內我一定安全回到貝克街。」

  「不需要我送你……」華生紳士地詢問。

  「相信我,華生,有眼色的人一定不會找我的麻煩。」

  華生想起他們第二次見面時地痞的慘狀,心有戚戚,囑咐了幾句,才和福爾摩斯一同離去。

  馬車上華生十分好奇不解,「她這是要幹什麼,福爾摩斯,也許我應該期待你精妙的推理能力可以告訴我答案。」

  福爾摩斯懶洋洋地靠在車椅上,「大概是進行女人裡最不能免俗,同時也最無聊乏味,但嚴重時也足夠引起家族破產,姐妹爭鬥的事情去了。」

  華生大吃一驚,「什麼?」破產??爭鬥??

  福爾摩斯眯起眼,言之鑿鑿——

  「購物。」

  「……」

第9章 九

  諾拉進入附近一間成衣店的時候,老板正送走一位客人,看到她,露出一個熱情笑容,「你好,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我有一個男性朋友。」諾拉比劃自己的身材,「大概……和我一般身高,胖瘦也和我相差不遠……請問您有這樣合尺寸的成衣嗎?」

  老闆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大概認為這位表面男性朋友實則應該是未婚夫的人物,和她同樣身高體型十分值得憐惜,他的面色都溫和了一些,「有的,當季的白色襯衣和長褲,還有一套厚實的毛呢外套……」

  「我只需要襯衣長褲。」諾拉委婉道,考慮到她的餘款。

  老闆依言拿出了一套衣服給她,諾拉看了看,然後十分爽快地付了錢,包好衣服走出了店鋪。

  等到她回到貝克街的時候,外面下起了小雨,郝德森太太開了門,笑道,「回來得正好呢,諾拉,我給你們做了烤土豆和燉菜,快進來孩子,你的頭髮都淋濕了。」

  客廳裡點著兩盞油燈,顯得燈光溫馨十足,福爾摩斯坐在沙發上快速流覽今天的報紙,而華生則坐在餐桌上正在吃晚餐。聽到響動華生轉過頭,看到諾拉提著一個袋子進門,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懶洋洋倚著的福爾摩斯,招呼道,「嘿,諾拉,快來嘗嘗郝德森太太的好手藝。」

  「謊言。」福爾摩斯忽然插嘴。

  華生的笑容一僵,旁邊的房東太太瞪了夏洛克福爾摩斯一眼。

  說實話讓兩位男士和一位年輕女士一起居住是非常不適宜的舉動,但華生和福爾摩斯此刻都一臉安詳地坐在屋子裡,絲毫沒覺得有不對勁的地方——華生是個老好人,自然不會想到別處去,他心裡對這位年輕又聰明的姑娘充滿憐惜和單純的仰慕,而福爾摩斯?上帝保佑,也許在他的世界裡,性別從來都是在□□這件事上才有所用處的東西,智慧和品格從來都和這玩意扯不上關係。

  至於她本人,對她來說一個溫暖的安身之處更重要,名聲?這東西在原身穿著破舊的男裝千里迢迢來倫敦尋親的時候就已經沒有了。她從來都不指望能夠依靠名譽可以嫁給一個品行端正的十九世紀的英國男人。

  於是她放下袋子,非常高興地坐在餐桌旁邊開始用餐,順便和華生探討今天發生的一切有趣的事情。

  「布料粗糙,款式陳舊,毫無亮點。」挑剔的聲音從客廳裡傳來,諾拉一轉過頭,就看見福爾摩斯毫無自覺地用手指拎著她剛剛買的男裝,面無表情地評價,「唯一的優點大概就是足夠便宜,而且全然不出眾。」

  「噢上帝。」端來茶點的郝德森太太驚呼,「夏洛克!你怎麼可以隨便翻找一位女士的東西?!」

  「抱歉。」福爾摩斯側過頭,「你說女士?」

  「……」

  諾拉擦擦嘴,鎮定地從椅子上起身,接過衣服,打量了一下,然後折疊起來,「我想任何一位認真對待事業的人也許都不會穿著裙子來阻礙工作,鑒於我工作的地方,我想一套男裝是更合適的選擇。」

  華生這才弄明白諾拉停車的意圖,他的印象里諾拉一向十分有主見,但穿男裝這件事情在現在風氣並不開放的英國難免引人注目,他委婉地提醒道,「你的雇主……」

  「他大概會贊同我的選擇。」想起克利夫蘭陰森森的臉,諾拉十分肯定,「霍克先生應該也不會喜歡血沾在便衣上的模樣。」

  「血?」華生一驚,據說不是一個診所嗎?為什麼會提到血種東西?

  「是的。」說到這里諾拉忽然一愣,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地方——她還沒告訴克利夫蘭自己的住所,萬一有新鮮屍體運到了診所,他應該怎麼通知她?希望雇主不要生氣才好。

  華生和她的重點無限交錯下去。

  「看來你經常見到傷口。」福爾摩斯坐回沙發,興致勃勃地問道,「有興趣見見更多,更嚴重的創傷嗎?」

  「福爾摩斯!」華生低聲道,「諾拉可是一位女……」

  「當然有興趣!」諾拉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

  華生「……」

  「華生先生是一位敬業而且忠誠的醫生以及記錄人,」福爾摩斯儘量委婉地說道,「但鑒於我的工作充滿各種各樣的陰謀以及血腥,我需要一位元細心同時兼具知識和生活技巧的下屬。」

  他用的是「下屬」而不是同伴,很顯然這位大偵探孤高自大的脾氣又犯了。

  諾拉花了一點時間領會「細心」以及「生活技巧」的深層意義,「你是說需要一個保鏢?」

  「well,和聰明人講話從來都令人身心舒悅。」福爾摩斯說道。

  「我記得你……」諾拉頓住了,福爾摩斯是公認的單棍行家,拳擊好手以及擊劍高手,她不認為她的防身功夫能夠入他的眼。

  不過看到福爾摩斯已有所指地看向一頭霧水的華生,她瞬間明白過來了。

  夏洛克福爾摩斯的人生從來不乏波瀾壯闊的經歷,他所接觸到的形形□□的人,普通人,陰謀家,野心家,恐怖主義者,甚至懷有極大惡意的敵人或者天才,這使得他的安全不再是一個人的事。她非常明白他的感受,前世的工作充滿了危險以及預知,除了靈活頭腦和身手,仍然有一個苛刻的條件即不能為獨生子,否則一旦出事就會有斷絕香火的狀況。即使如今的英國,福爾摩斯的生活也許不會像她當初那樣危險重重,但出於謹慎考慮,他不希望華生髮生不好的事情。

  這位年輕人心胸寬廣,熱情善良,雖然性格看上去有些靦腆,但任何接觸過的人都會發自真心地喜愛上他,諾拉也不例外。

  她當然樂於接受這個工作,唯一需要處理的問題就是和霍克先生商量好時間問題,鑒於福爾摩斯並不是每天都會接到他滿意的案子。

  「我答應你的要求。」諾拉適時地轉移話題,「現在我們可以談談報酬的問題了。」

  福爾摩斯伸向小提琴的手頓住了,他眨了眨眼睛,聲音高昂,試圖以嚴肅陰森的模樣嚇退她,「難道帶你去凶案現場,帶給你無數見識,以及尋求唯一真相的機會,都不算是報酬嗎?」

  「一碼歸一碼。」諾拉絲毫不為所動,即使對方是史上最為著名的偵探,也沒有撼動她斂財的本性,「就算是沒有頭腦的鳥類也會在鱷魚身上捉蟲吃呢,福爾摩斯先生,我可是一位父母雙亡的人,可就全指望自己的雙手來賺錢養家。」

  「……」福爾摩斯第一次開始討厭牙尖嘴利這個在他看來屬於褒義的詞,而開始親近像華生那樣並不聰明至少也不還嘴的平庸人。

  「你想要多少?」福爾摩斯警惕地注視她。

  「您認為他值多少呢?」諾拉不答反問,旁邊的華生受不住冷落地插嘴,「誰?」

  「閉嘴。」兩個人不約而同地說。

  華生「……」

  諾拉伸出一根手指。

  福爾摩斯在衣兜裡掏了掏,然後頓了一下,眯起眼,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我希望你值這個價,諾拉小姐。」

  「相信我,福爾摩斯先生,沒有比我更適合的人了,既擁有養眼的美貌,同時不乏豐富的內心,以及可靠的身手。」諾拉面色不動地自誇道,「當我及時地為你們躲開一發身後的子彈時,你就會明白今日的選擇是多麼的正確。」

  「養眼?美貌?」福爾摩斯哼哼道,微不可察地挑高眉毛,「我都不明白我們究竟在談論誰。」

  華生這句話總算是聽懂了,他迫不及待地□□話來,貼心地發揮自己的紳士風範,「諾拉的確是一位美麗的姑娘。」頓了頓,特別多事地加上一句,「穿女裝的時候。」

  福爾摩斯大笑起來,用意味深長,又一本正經的聲音地嘲諷道,「我簡直是迫不及待要看到明天的到來了,華生。」

  諾拉輕飄飄地瞥了一眼一頭霧水的華生,對郝德森太太道了一句晚安,就上了樓。

  華生一臉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自己哪裡得罪了諾拉,只能低聲惴惴詢問,「諾拉她……」

  福爾摩斯拉著小提琴,撥出的弦聲響亮而且歡快,悠悠揚揚地飄散了整間屋子,他聽到華生的問話,手裡的弓拉得更快了,一首《匈牙利舞曲第五號》被他用散漫的態度演奏出來,聽上去卻更加輕快,如同陽光下的風。

  華生碰了一鼻子灰,心裡想著諾拉肯定只是在開玩笑,只好摸了摸下巴,步履沉重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晚上漆黑一片,夜晚將至,唯有輕柔的夜曲依稀從門縫裡飄了進來,皎潔月光透過窄小的窗戶,這音樂令星光都變得模糊柔和起來。

  躺在光線昏暗的小房間裡,諾拉聽著提琴曲逐漸消散,默默對自己說了一聲「晚安」。

第10章 十

  第二天一大早諾拉就起床,疊好被子下樓,不過七點的光景,其他租客都沒有從倫敦陰沉沉的天氣裡蘇醒,郝德森太太已經開始打掃屋子。爐子上煮著紅茶,一股醇厚的香氣飄滿了整個房間。

  聽到樓梯吱呀的響動,房東太太回過頭,然後立刻驚在原地。

  「噢上帝。」郝德森手裡的掃帚啪一聲掉落在地,「諾拉!」

  站在客廳門口的人無辜地聳了聳肩,露出早晨裡第一個如露珠般的清淡微笑。

  二十歲的年輕女士,卻穿著時下最普通的男裝——布料略粗糙的長袖白襯衣與黑色長褲,腳下蹬著一雙自利物浦帶來的高筒靴,皮質略硬但擦得十分光亮。她長而微卷的酒紅色頭髮平日裡如油畫一樣亮麗,此刻卻被主人高高束起,露出飛揚的眉毛和閃亮的翠綠色眼睛,整個人看上去精神幹練極了——當然這是對於她來說,這身二十一世紀完全稱得上是中性潮流的裝扮,在郝德森太太的眼裡無疑是晴天霹靂。

  房東太太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即使是工作,我的小諾拉,你也不能穿成這樣出去,沒有任何一位富有的紳士會喜歡穿男裝的女士……」

  諾拉立刻俯身親吻郝德森太太的面頰,放低了聲音,「噓——他們都還在睡夢中呢。我的房東太太,我可不能穿著一身又緊又長的裙子去診所工作,那會耽誤我處理屍……病人的,我相信霍克先生一定滿意我現在的裝扮。」

  溫柔的貼面禮讓郝德森太太臉色溫和下來,她埋怨地歎口氣,囑咐道,「你可一定要時刻牢記,嫁給一個好人家才是正理……」

  郝德森太太什麼都好,就是略為守舊。諾拉眨了眨眼睛,拿著房屋鑰匙,微笑道,「好了,『媽媽』,我一定記著你的話。」她關門前又加了一句,「不用準備我的午餐,霍克先生大概到下午才會放我離開——」

  事實證明她的預測果然沒錯——

  諾拉搬開門,沒有錯就是搬開門而不是打開門,看樣子霍克先生完全沒有修理『門戶』的打算,這裡沒有遭到偷竊真的是非常神奇。光線一如既往的昏暗,諾拉吃完路邊買的廉價麵包,正低頭拿出鑰匙欲打開解剖室的門,一個幽幽的,陰森輕飄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了下來——

  「諾瑪。」

  她掏鑰匙的手一頓,極為無奈地抬頭,「先生,我叫諾拉。」

  不過很顯然她的名字對於克利夫蘭來說沒有任何區別,他仍然一頭亂糟糟的髮型,衣服看上去像完全沒換過,頂著青黑的眼圈,從樓梯上飄了下來,面無表情一臉憔悴,「我找不到你,昨天處理屍體到淩晨一點。」

  「……」諾拉清了清嗓子,鎮定道,「我忘記告訴您我住在貝克街221B號,原諒我霍克先生。」

  頓了頓,她又著重加上一句,「…您昨天讓我回去的。」這個務必要解釋清楚,她可沒早退。

  克利夫蘭陰森森地看了她一眼,推開解剖室的門,裡面擺設亂七八糟,看樣子他昨天熬夜的成果已經送到了焚燒爐,只是四周依然散落著零星凝固的血跡,手術刀上也沾染著血跡,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凶案現場。

  「清理乾淨。」克利夫蘭指著那一堆汙跡,理所當然地吩咐道,不出意料,他果然對諾拉的裝扮視若無睹,大概在他的世界裡只有活人和死人之分,男女只不過是區別屍體的標準之一而已。

  諾拉認命地上前,在開始工作之前,她斟酌了一下語言,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霍克先生……如果在我離開後,我是說假如——有新的屍體運到了,你應該怎麼聯繫我呢?」

  這個問題克利夫蘭也考慮過,因此他很流暢地說出了答案,「等到第二天。」

  雇主懶惰得有拖延症,這個答案讓諾拉松了一口氣,如果診所的工作和福爾摩斯的案子恰好時間重疊那麼就很難辦了,好在老闆看上去嚴肅刻板其實還是很好商量的,她不由得笑眯眯地卷起袖子,開始清理環境,「是,我一定不會忘了工作的。」

  她指的是「講述」屍體的故事。克利夫蘭果然滿意地微微點頭,目光都柔和了些許。

  老闆明顯屬於不修邊幅的工作狂類型,她花了近乎兩個小時才將所有房間都收拾乾淨物歸原位。今天似乎沒什麼繁重工作,直到日上三竿克利夫蘭都在樓上待著。她並沒有上樓看過,但猜到大概是他的私人空間。果不其然,在有人敲響門的時候,她看到克利夫蘭立刻從樓上飛奔下來,手裡還夾著一本《格式解剖學》,書翻得很舊了,邊緣都被磨破了紙皮。

  諾拉心裡默默為勤奮好學的霍克先生點贊。

  和畫風不太相符的是克利夫蘭看到新鮮屍體格外興奮精神的臉。車夫將「貨物」運到解剖室,克利夫蘭就迫不及待地喊來諾拉,兩眼發亮,「你看出了什麼?」

  諾拉默然地看他一眼,對屍體有格外癖好的人她也見過,前世裡關於虐待死者亦或是女乾屍的傳聞也不少,但沒想到她居然也會遇上一個,果然有錢人大多數都有怪癖這句話是有根據的嗎?

  而這個喜歡聽屍體的故事。

  諾拉仔細觀察了這具男屍,如他所望慢慢說出自己的猜測,克利夫蘭對此從不做評價,也不會告訴她她所說的推測究竟正確與否,他似乎只是很享受這樣另類的時光,天才大多是孤獨的,而看他的模樣大概也不是什麼簡單人物。好在諾拉所有的重點都在兩英鎊上,對於克利夫蘭這樣古怪脾氣的人卻並不反感,上司下屬兩人相處和諧,頗有賓主盡歡的意味。

  她一直在診所裡待到了下午四點的光景,克利夫蘭終於開了口,「你可以回去了。」他說,仍然忙著手裡的活計,「明天下午再過來,我們需要去攝政街一趟。」

  接外活?諾拉忽然想起一件事,一個並不怎麼美好的回憶,她罕見地露出猶疑的神色,克利夫蘭沒有聽到她的回答,立刻轉過頭,一雙藍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略呆滯的目光令人格外毛骨悚然。

  算了,即使是見到了對方大概也是認不出來的。諾拉點點頭,「遵命。」

  由於心裡還想著昨天的案子,諾拉匆匆趕回貝克街,郝德森太太依然一個人織著毛衣,諾拉問起華生和福爾摩斯的行蹤,郝德森太太說道,「他們去聽什麼音樂會去啦,我看華生可不像是喜愛小提琴的人,噢可憐的約翰——」

  諾拉心有戚戚焉,她平時也是對音樂並不如何感冒的人,對這種跨越國界的藝術只有系統粗略的必要學習,遊走在生與死邊緣的人向來不會將時間浪費在這上面,音樂對她來說接近於對牛彈琴。華生是個溫柔的人,但很顯然他對音樂一竅不通卻不得不痛苦地聽完一整場演奏,連諾拉都難得地對他產生同情了。

  果然,在諾拉悠閒地翻閱雜誌的時候,大約下午五點左右,福爾摩斯和華生回到了貝克街,前者精神抖擻目光發亮極為興奮,而後者一臉彩色憔悴極了,就像是受到了極大的折磨。

  「上帝。」華生看到他們就像看到家人一樣親切,簡直熱淚盈眶,「郝德森太太,諾拉,你們簡直不能相信,福爾摩斯和我整整說了兩個小時的關於G,F大調,還有和絃與奏鳴曲的區別……」

  他委屈極了,「我甚至睡著的時候滿腦子都是他聲音的回音,噩夢,真是噩夢!」

  「音樂是人類歷史上為數不多的智商和情感的進步。」福爾摩斯不高興地說,「只有在沉浸在鋼琴和小提琴曲的短暫時光裡,我才能感受到那些人類與我的確存在某些方面的共鳴,而不是愚蠢到無可救藥。」

  華生痛苦地把臉埋進手掌裡,拒絕接話。

  福爾摩斯將目光轉向看熱鬧的兩位女士,沉靜的目光裡略有期待,「那麼你呢,諾拉小姐,作為一個智商勉強達到猿類生物合格水準的女士,你對音樂應該是極為喜愛的,不是嗎?」

  諾拉果斷地搖頭,無視福爾摩斯慣有的嘲諷,「不,毫無感覺。」

  「……」對牛彈琴的福爾摩斯。

  「難道這個屋子裡就沒有一個能夠理會人類智慧結晶,可以記錄歷史,歌頌傳奇的藝術嗎?」福爾摩斯絕望地喃喃,「就是因為人類的膚淺和片面,這個世界才會不斷發生戰爭,侵略,死亡……」

  「……」華生接過紅茶感激地對諾拉笑了笑,諾拉繼續低頭看雜誌,郝德森太太安靜地織毛衣,無人理會這位大偵探日常任務般的發神經。

  即使只相處過短短幾天,租客們卻意外的和諧,並且一致地在某些方面產生了共鳴。

  「說說案子的進展。」福爾摩斯不悅地停止了對愚蠢人類的感歎,坐在他的專屬沙發上,鎮定地理了理微微吹亂的頭髮,恢復了往日的犀利神秘風采。

  「哦?」諾拉立刻抬起頭,目光炯炯地注視他,明顯來了精神。

  福爾摩斯卻不願意繼續說下去了,他微微後仰靠在沙發上,下意識地探進衣兜想要拿出煙斗,尷尬地發現目標卻被郝德森太太藏在了爐臺後面,他極快地瞥了一眼眾人,發現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小動作,又鎮定地放鬆了肩背,微微眯眼,坐姿優雅又閒適,幾乎可以用來拍某些偵探小說的封面插圖。

  「華生先生。」福爾摩斯抬了抬下巴,一派倨傲,「我想這些由你來敘述更加合適。」

  諾拉眉梢輕輕一挑似笑非笑,華生好脾氣地無奈搖了搖頭,開始回想,「我們早上去找了那位約翰蘭斯……那是一條狹窄的小胡同,方形大院,院內的地面是用石板鋪成的,四周都是一些髒亂簡陋的住房……」

  諾拉頭疼,「華生,說重點。」

  華生一停,尷尬地摸了摸下巴,咳了一聲,「……嗯……我們進去的時候他剛剛醒,福爾摩斯從衣袋裡掏出一個半磅金幣在手中拋弄……」

  「咳咳。」福爾摩斯右手成拳放在嘴唇前作了個手勢,「諾拉說得對,我們需要重點,重點。」

  華生有些迷茫,但在福爾摩斯眼神的暗示下,困難地頓了幾秒,組織語言道,「福爾摩斯用金幣誘惑蘭斯先生讓他講出那天看見的一切——」

  福爾摩斯「……」

  「據他所說,他晚上十點到早上六點當班,昨夜十一點鐘的時候有人在白哈特街打架,此外一片平靜。而一點鐘左右開始下雨了,他遇到了同事摩訶,就站在亨瑞埃塔街的拐角聊天。」

  華生喝了一口茶,繼續道,「大約兩點或者多一點的時候,依然平安無事,連個人影都沒有,只有一兩輛馬車駛過。他溜達不久,卻突然看到花園街3號房子的窗□□出燈光——那裡大家都知道一直是空著的,他嚇了一跳,就往屋門口走去——」

  華生口才出乎意料的不錯,聲音低沉,故事經過他的修辭變得驚心動魄起來,「然後福爾摩斯忽然就問他是不是馬上就停住了,接著走回花園門口,蘭斯先生被猜中了,並解釋說他只是因為害怕,想要找個人和他一塊進去,但是摩訶先生卻早一步離開了,他只好一個人大著膽子走進了房子……」

  「他描述房子的場景和我們當時所見並沒什麼區別,但是爐臺上燃著一支紅色的蠟燭,就在那裡,他看見了屍體——」

  華生頓了一下,似乎想起了當時蘭斯訴說這件事的表情,眼色沉重下去,「蘭斯先生說,他立刻走了出去,吹響了警笛,接著摩訶和另外兩個員警就趕了過來。」

  「『沒有其他任何人嗎?』福爾摩斯問他,他告訴我們,正經人早就回家了——」

  諾拉眉梢一動,「|正經人?」

  華生贊許地看了她一眼,「看來你也發現啦,的確,還有一個醉漢——蘭斯先生說他從來沒有見過像那麼爛醉如泥的人,他走出屋子的時候,他正倚著欄杆站在門口,扯開嗓子唱著克倫巴吟的小調一類的曲子,站都站不穩了,讓人頭疼。」

  「福爾摩斯仔細詢問了醉漢的衣服,模樣,身高——」

  「讓我猜猜,高個,紅臉,健壯的男人,是嗎?」諾拉說。

  華生點點頭,「的確,穿著一件咖啡色的外套,福爾摩斯詢問他是否拿有馬鞭,蘭斯否認了……」

  「他肯定是將馬鞭放在車上了。」福爾摩斯忽然開口道,語氣篤定,「那個與死者一起乘馬車的人。」

  華生摸了摸鼻子,「我可不敢輕易贊同您的話,也許他真的只是一個路過的醉漢。」

  福爾摩斯卻笑了,笑容裡充滿某種意味深長的篤定,「不,他不是路過,而是回到了現場,想要去找一個東西,一個非常關鍵的東西。」

  「戒指。」諾拉接話道。

  「戒指。」福爾摩斯微微頷首,眯起眼睛,灰藍色的眼睛裡光芒既犀利又明亮,「和您打賭,醫生,他一定會上鉤的,鑒於他沒有拿到想要的東西。」

  「一個男人?為什麼想要一個女式戒指?」華生苦苦思考。

  「誰知道呢,」福爾摩斯輕輕聳肩,「也許是他母親的遺物,也許來自他重要人物的贈送,不管如何,它一定有著極為特殊的意義,而這將成為我們找到兇手的關鍵點。」

  「你是說……」諾拉領悟出了他的意思,「招領啟事?」

  「well,我再次重複,和聰明人說話總是那麼舒心。」福爾摩斯站起身,拿出小提琴,一本正經地宣佈,「既然正事告一段落了,那麼接下來每日裡的藝術薰陶必不可少了,不是嗎?」

  「福爾摩斯!」來自貝克街的怒吼。

第11章 十一

  由於諾拉穿男裝的第一天租客們都沉浸在酣然的睡夢裡無法親眼一睹英姿,因此第二天一早,當諾拉整理好一切下樓的時候,十分無語地看到客廳裡已經坐滿了人。

  郝德森太太正在忙乎著早餐無暇打招呼,而一臉困倦打哈欠的華生還未反應過來,正在看早報的福爾摩斯就發出一個意味不明的擬聲詞,「——噢。」尤其含義豐富。

  華生抬起頭,然後立刻驚在原地,「……哦!」驚呼。

  「早上好。」諾拉若無其事地道安,為自己沖了一杯熱騰騰的紅茶,拿起鑰匙揣進兜裡,漫不經心地問,「你們這是要去哪兒?」

  華生一如既往輕易被轉走了話題,「你忘了嗎,今天我們需要去貼招領啟事。」

  反倒是福爾摩斯觀察了她半晌,最後微微點頭,作出結論,「比裙子更適合你。」

  這是在嘲諷她絲毫沒有女士應有的禮節和矜持嗎?

  「謝謝你的讚賞。」

  「請別誤會,那並不是一種表揚。」

  華生低頭忍笑,諾拉輕飄飄瞪了他一眼,見福爾摩斯看報紙看得異常仔細,不禁挑了挑眉,「你要在報紙上打廣告?」

  「不錯。」福爾摩斯頭都不抬,「作為一個謀殺案的兇手,必定時刻都在關注凶案的最新消息,想要讓他最快時間上鉤,登報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你真的要交出那枚戒指嗎?」華生問。

  「當然不,」福爾摩斯用奇異的眼神看了看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枚款式極為相似的戒指,「這支就足夠應付過去。」

  「你不怕他認出來——」

  「不會的。」諾拉接過郝德森太太遞來的麵包,含糊不清地接話,「他根本不會親自來取戒指,醒一醒,親愛的華生。」

  因為起得過早而腦子迷糊的醫生「……」

  「如果他鋌而走險呢?」他不甘心地問。

  「鑒於我們忙碌的員工需要出外賺錢養活自己,那麼我們只有自力更生。」福爾摩斯說著,從衣兜裡掏出了一把老式的□□,「彈夾在抽屜裡,華生,你的槍法怎麼樣?」

  「……還行。」華生警惕,「你難道要把地址寫成貝克街?」

  「當然,我的醫生。」福爾摩斯用再理所當然不過的語氣說道,又極速地換了一種語氣,溫和地請求道,「親愛的華生,我的小提琴需要換一套弦線。」

  華生迷茫地注視他,不明白破案和這件事又有什麼關係。

  「你看,我昨天才在書攤上淘到了一本1642年低地的列日出版的《論各民族之法律》,拉丁文印刷的,我認為這是一本十分值得研究的舊書……」

  「老實按他需要的做吧,親愛的。」諾拉出門前似笑非笑地告訴他,「否則福爾摩斯先生會用媲美這本書字數的高談闊論來達到目的。」

  「謝謝你的注釋。」福爾摩斯委婉地嘲諷。

  「舉手之勞。」

  …… ……

  攝政街位於攝政王宮到公園之間,是一條擁有寬闊並且漂亮弧度的皇家大道,這不僅僅充滿了王室鍍金光輝,同時也是一條高級購物街,連接著牛津廣場和匹卡德利廣場,往來的人群眾多。當然這並不是主要的,對於一個諾拉‧窮人‧夏普來說,這裡給她的唯一印象只有認親失敗的尷尬和恥辱。

  她的表親布朗一家就住在附近。

  離開診所前她再次在鏡子裡觀察了自己,確認和當初那個衣衫襤褸面容髒亂的流浪兒沒有半分相同,才放心地跟著克利夫蘭乘車來到了這裡。

  「你很緊張。」克利夫蘭忽然說道,他總算將自己打理得妥帖了一些,新換的襯衣,穿著一件駝色的長款大衣,靴子擦得鋥亮,連平日幾乎從不在意的頭髮也整齊梳在了後邊,即使目光依舊呆板,但這麼看上去倒稱得上英俊而風度翩翩。

  不過他一開口就完全打破了這種假像,依然是僵冷冷的聲音,在不涉及屍體的話題上,他總是顯得略微呆愣。

  「我從未來過這麼華麗漂亮的地方。」諾拉從善如流地回答,「原諒我,霍克先生。」

  克利夫蘭盯了她幾秒,隨即搖了搖頭,不知道是否認她的謊言還是單純地感慨,好在他沒有繼續詢問下去,沉默地望著慢慢後退的風景,直到車夫將馬車停在了一間圍著不少人的古董鋪子前。

  諾拉跳下馬車,奇異的著裝引起了許多人的異樣眼神,但她完全沒有認為自己不倫不類的覺悟,表情鎮定地跟著克利夫蘭走進人群,然後一眼就看到了倒在地上,臉色慘白,微閉著眼睛,已經死去的年輕金髮姑娘。

  「霍克先生。」附近的員警走了進來,向他打招呼,「您來了,我們已經弄清楚了死者的身份,她是攝政街布朗家的一個女僕,名叫朱莉,昨天晚上來這裡想典當古董,但一晚上都沒回去,第二天早上就被人發現死在這裡。」

  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諾拉一愣。該不會是她想像中的那個布朗吧,沒這麼巧吧?

  很快事實就給了她重重一擊——在克利夫蘭蹲下來檢查屍體的時候,兩位婦人帶著僕人和車夫匆匆趕到了這裡,一位大概四十歲的模樣,皮膚光滑白皙眉目端麗,穿著華貴還戴著寶石飾品,明顯是上流圈的貴婦。身後的一位金髮女子更年輕也更豔麗,脖子上一串祖母綠的項鍊簡直要耀花人的眼。她看到死去的姑娘時臉色猛地一白,而年老的婦人則更嚴重,身體一歪看上去就要昏倒了。

  諾拉默默地退後一步想要淹沒在人群裡,不過克利夫蘭沒給她這個機會。

  「過來看看。」老闆發話了,「你發現了什麼?」

  還沒等諾拉站出去,有人就用行動阻止了她。

  「朱莉,噢上帝,誰對她幹出這種事?」露西亞‧布朗一臉悲痛欲絕地上前,目光在僕人胸口前用匕首造成的致命傷上頓了頓,愈發傷心了,「這位醫生,你可一定要找出兇手,為她報仇——」

  「離遠點,你身上的脂粉都要撒到她的臉上了。」克利夫蘭板著臉趕人,「我只負責檢驗屍體,至於查案,你應該去巴結你後面的警長。」

  諾拉嗤的笑了,露西亞表情頓時僵硬了,她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啐了一口,「笑什麼,一個女人還敢出來抛頭露面,穿成這幅不男不女的德行,你是窮瘋了嗎?」

  很顯然她完全沒有認出這個被她辱駡的物件就是曾經上門認親的表妹,諾拉並未生氣,她欣賞著表親在人群中毫無淑女風度,完全露出暴發戶粗陋氣質的模樣,似笑非笑,「說得對,小姐,一個淑女的確不應該在外面抛頭露面。」她咬重了「Lady」的發音。

  「我不贊同。」克利夫蘭輕飄飄地插嘴,「至少你有腦子。」

  在他看來這完全只是抒發內心想法毫無幫襯意味的話讓露西亞漲紅了臉——布朗一家自詡倫敦上層,卻始終無法融入這個古老奢侈的圈子,一味靠錢來打發人常常遭到不少貴婦們私底下的嘲笑。她平日裡拿捏倒是比較得體,見到侍女被殺死一番作態不過是表明布朗尊重僕從的姿態,卻沒想到這個收屍體的這麼不給面子,連著他的那個窮鬼助手也敢反駁她,她氣的牙齒都在發抖。

  好在她不是完全沒腦子,在人群面前勉強控制了自己的表情,深深吸氣,讓自己冷靜下來,扶住貴婦人發抖的身體,輕聲安慰道,「媽媽,別傷心,警長們一定會找到兇手的。」

  媽媽——這就是她母親的親妹妹,克莉蒂亞‧布朗麼?

  她細細看了對方一眼,即使年紀漸老,仍然可見眉目端麗,談不上什麼氣質,但和她的母親一比,的確出彩不少。原主的母親和克莉蒂亞並不是雙胞胎,長相也不儘然相似,克莉蒂亞更加豔麗貴氣,而單單看諾拉的長相,一雙繼承自母親的翠綠色眼眸和柔和輪廓,再看露西亞盛氣淩人的細眉長目,單臉來說,這兩人完全不像是表親。

  當然性格來看,兩人的母親也不像是一個肚子生出來的。

  諾拉收回目光,垂下眼睛,開始仔細打量女屍。

  朱莉長的很美麗,並不僅僅是眉目秀麗,即將屍體面色慘白泛紫,也仍然可以看出生前的溫柔氣質。穿著淺黃色的束胸裙,一頭柔順的長卷金髮,被夜後的雨水打濕,胸口匕首造成的傷口猙獰血腥,她看上去就像是猛然被襲擊的,臉上殘存著驚嚇苦痛以及……悲傷?

  按理來說,死者臉上不會出現類似於這樣奇怪的表情,除非兇手……是她認識的人?

  那邊布朗一家正在接受警長的問話,克利夫蘭默默看著諾拉變幻不定的表情,最後好奇地出聲打斷她,「你認識她們?」

  諾拉一愣,下意識地想要敷衍過去,不過克利夫蘭似乎總對真相有一種出乎意料的敏銳,她不想得罪雇主,只好含糊地回答,「……見過一次。」

  克利夫蘭點點頭,面無表情,「少見一些蠢貨,我不希望她們影響到你的判斷力。」

  諾拉嗤的一聲就笑了,克利夫蘭無心的一句話讓她心情豁然開朗起來,她摸摸鼻子,誠心地告訴他,「放心吧,就算她找上門來請求我的幫忙,我也會避而不見。」她可不是什麼華生一類的老好人,一向睚眥必報,恩怨兩清。

  由於這具屍體的身份很明瞭,克利夫蘭並沒有按例詢問她的故事,他吩咐員警將屍體抬到診所去,剛準備和諾拉說什麼,抬頭就看見布朗母女走了過來,罕見地在二人臉上看到了猶豫尷尬的神色,瞬間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他維持著面無表情,克莉蒂亞整理了一下微亂的頭髮,語氣溫和地開口,「這位先生,我還不知道您的姓氏。」

  「什麼事。」克利夫蘭不答反問。

  在她看來一個收屍人如此不給面子實在是有些尷尬,克莉蒂亞臉色微微一僵,到底有城府,表情不動,眼色依然柔和,「其實我想拜託先生一件事。」

  她故意停住了嘴,克利夫蘭卻不像想像中那樣裡面地詢問回去,只是直勾勾地盯著她,氣氛猛然死寂下去。

  諾拉抱臂在一邊看笑話。老闆果然不同凡響,傳聞裡好脾氣的布朗婦人都被他的反應弄得沉了臉,果然是天然呆征服世界,天然黑毀滅世界。

  反而是旁邊的露西亞忍不下去了,搶先開口,「朱莉手上的一個銀環是我母親贈送給她的,既然人死了,那麼就應該還回來,不是嗎?」

  搞了半天是為了錢而不是屍體。克利夫蘭看了看克莉蒂亞的笑臉,再看了看露西亞,哦了一聲,「請。」

  「什麼意思?」露西亞愣了。

  「字面上的意思。」諾拉似笑非笑地接話,「霍克先生讓你們親自去取下來呢。」

  「親自?」露西亞一聲尖叫,「怎麼可能……那是屍體——」

  「是嗎?我看布朗小姐和朱莉感情非常好的樣子,我以為你會想要見到她『最後一面』呢。」

  露西亞臉上露出嫌惡的神色,還想要說什麼,旁邊的克莉蒂亞卻猛然攥緊她的胳膊止住了她的話,臉上微微蒼白,像是想起了什麼,趕緊露出一個示好的笑容,「原來是霍克家族的醫生……真是抱歉,既然銀手鐲已經送給了朱莉,那麼它就永遠屬於她了,不必再還回來。」

  「媽媽——」

  克莉蒂亞使了個眼色,很顯然她在家裡積威已久,露西亞立刻就閉了嘴,布朗家的夫人禮貌地朝二人點頭示意,轉身離開,頭都不回,看上去就像是落荒而逃。

  諾拉非常驚奇地咦了一聲,轉過頭上下打量克利夫蘭,對方察覺到她的視線,疑惑地看著她。

  「你在看什麼?」

  「沒什麼,只是發覺原來霍克先生也非常英俊。」她反應極快地回答,既然對方沒有告訴她的意思,她也不必刻意去探聽他人隱私,自作聰明的人一向死得早。

  克利夫蘭完全沒料到她會這樣回答,對於諾拉來說只是一個小小開玩笑的話在他的耳裡就近乎調戲。他嚴肅地盯了她一眼,想了想,然後用非常認真,幾乎是語重心長的語氣說道,「我知道,但即使是這樣,我希望你也不要因為無謂的感情因素影響到你的工作。」

  「……」總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太對勁。

  「回去吧。」自認為做到了一個老闆應有的威嚴後,克利夫蘭滿意地點點頭,最後光明正大地囑咐了一句,「——記得將銀鐲子取下來,如果到最後也無人認領,那麼就屬於克利夫蘭診所的私人財產。」

  「……是。」

第12章 十二

  四月的倫敦天氣已經開始回暖,即使它的天空依舊是陰沉沉的,但總算不必冒著寒風出外工作。克利夫蘭帶著諾拉回到診所,屍體已經躺在那兒,雇主坐在一邊興致勃勃地看著她著手清理汙跡,直到諾拉將朱莉的衣服撥開,打量了一會兒,然後點點頭,評價,「胸很不錯。」

  克利夫蘭一愣,目光立刻轉到屍體高聳的胸前,斟酌幾秒,然後點頭同意,「依據人體黃金比例說來看,的確不錯。」

  諾拉捏了捏朱莉的腿,「不愧是布朗家的女僕,皮膚比一般人都要好。」

  這下克利夫蘭不同意了,他搖頭道,「遜色於你。」

  「……」諾拉無語地抬頭,「霍克先生,死人與活人是無法對比的。」

  「哦。」克利夫蘭恍然大悟,但看樣子他內心裡其實是不同意這樣說法的,卻也沒有反駁,只是指了指朱莉的屍體,好奇道,「你發現了什麼?」

  「死者大概二十歲左右,皮膚光潔手指細嫩,養尊處優。暫時來看應該很健康沒有明顯的疾病,具體要等解剖以後來確定。」諾拉仔細地撥開死者的雙腿,然後一頓,慢慢皺緊眉頭,「……死前不久有過激烈的性-行為,內部輕微撕裂傷,不過沒有任何精-液殘留,行事人非常謹慎。腰部有青紫的印記,依據手指的長寬來看,是一個力氣很大並且健康的年輕男人,等等——」

  諾拉小心翼翼地死者的頭髮裡挑出一根不屬於她的,淺褐色的髮絲,細細觀察,「發質粗硬,短而有光澤,這是一個男人的頭髮。」頓了頓,「很有可能是朱莉的情人,或兇手——亦或是以上兼具兩個身份的人。」

  「你認為是情殺?」克利夫蘭興致勃勃。

  「不確定。」諾拉搖搖頭,目光在朱莉慘白的臉上逡巡,忽然一頓——

  她將夾著髮絲的鑷子放下,小心翼翼地撥弄開死者已經僵硬的眼皮,在看到下面一雙碧綠色的眼珠時,徹底愣住了,眼睛慢慢沉了下來,沉默不語。

  「你怎麼了?」克利夫蘭問道,倒不是擔心她,而是忽然沉重下來的氣氛讓他覺得很無趣。

  「你有沒有覺得……」諾拉慢慢開口,不確定,猶疑,喃喃道,「朱莉長得很像那位露西亞布朗小姐?」

  克利夫蘭的目光長久注視在死者臉上,最後面無表情地搖搖頭,所有屍體在他眼裡都是一個樣子,美麗或醜陋根本沒有分別。

  「同樣是金色的頭髮,綠色的眼睛,就連身高和體型都差不多……」諾拉闔上死者的雙目,沉思,「那位警長說,朱莉在昨夜去了古董鋪,可是一個女僕哪來的古董,她又為什麼要在深夜裡去那種地方?」

  「這不是我們的職責。」克利夫蘭近乎冷漠地回答,「自殺或者是謀殺,這是員警廳的事。」

  諾拉一愣,忽失笑,搖了搖頭,「你說得對,我們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好。」她又不是福爾摩斯那樣的偵探,她只是一個診所的小員工,即使老闆的工作範圍略奇怪,但她也不應該去多管閒事。

  特別這種閒事還屬於布朗,不安分的一家。高門大戶裡多的是齷齪事,這位可憐的朱莉不過也是一個炮灰的小人物,即使她很有可能是布朗家的私生女。

  她將這些鬧心事都拋之腦後,專心地做克利夫蘭的助手,直到完成所有的工作清理了現場,和老闆道別之後,快步走回了租房。

  開門的時候,卻正好有一個人匆匆走了出來,兩人相遇撞了個滿懷,對方只匆匆低著聲音說了一句「抱歉」就擦肩而過。諾拉揉了揉發疼的肩膀,疑惑地回頭看了一眼,只瞥到一個駝著背手揣在懷裡的側影消失在街頭拐角,看上去應該是一個老婦人。她收起鑰匙,走到客廳,就見福爾摩斯正穿上大衣,沒來得及和她問好,也匆匆走了出去。

  諾拉疑惑地看向華生,年輕人坐在沙發裡,無奈地擺手,「你也看到了,上門尋回戒指的不是什麼健壯的男人,而是一個老太婆。」

  「怎麼回事?」諾拉端來一杯熱茶,細細詢問。

  華生耐心地解釋今天發生的一切——

  在福爾摩斯和華生剛把招領啟事登報不久,這位滿面皺紋的老太婆就步履蹣跚的走了進來,並聲稱這是她女兒賽麗的結婚戒指,丈夫是一條英國船上的會計,脾氣暴躁並且酗酒,這枚戒指在她昨晚看馬戲的時候丟了。華生又問她的住址,宏茲迪池區,鄧肯街13號,離這裡很遠。

  福爾摩斯卻一語中的,「|可是布瑞克斯頓街不在宏茲迪池區和什麼馬戲團之間。」

  老太婆立刻解釋道那是她的住址,而她的女兒住在塔克罕區,梅菲爾德公寓,女兒姓鄧尼斯。

  「那麼福爾摩斯剛剛是去——」

  「他覺得老婦人肯定是兇手的同黨,跟蹤她去啦。」華生擺擺手,翻閱手里昂立莫爾傑的《波亥米傳》。

  諾拉點點頭,進房間清洗了一番以後,換好常服,拖著微濕的頭髮在點著爐火的溫暖客廳裡懶洋洋地看著自克利夫蘭處借來的《外科手術論述》。福爾摩斯有非常多的藏書,但他卻有個怪癖,非常不需要人家整理他堆得亂糟糟的書架和桌子,否則他會找不到放好的紙張,鑒於這一點,諾拉也不敢隨意借閱夏洛克福爾摩斯的書籍,只好看著枯燥乏味的醫書打發時間。

  吃過晚飯以後,隨意聊著天,直到晚上十天的光景,福爾摩斯才風塵僕僕地趕了回來,他的表情很複雜,既高興又懊惱,看樣子似乎並沒有成功。

  「哈——」福爾摩斯脫下冰冷的大衣,忽然大聲笑出了口,坐在椅子上,比劃著,「這件事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蘇格蘭場那些蠢貨知道,這肯定會成為我嘲笑他們的最好把柄。」

  大偵探的毒舌有目共睹,好在租客們都不是心裡脆弱的人物,諾拉合上書,好奇地問道,「怎麼回事?」

  福爾摩斯垂下眼睛喝了一口郝德森太太遞來的熱茶,灰色的眼睛裡露出興高采烈的神情,他的手放在沙發扶手邊,撐直了身體,樣子看上去既興奮又得意,聲音卻刻意做出神秘低沉的模樣,「你們知道我一直跟蹤著老太婆吧?」

  華生和諾拉非常配合地點點頭,洗耳恭聽。

  福爾摩斯更得意了,沾沾自喜地講述道,「那老太太沒走多遠,一瘸一拐就像是腳痛。接著她忽然停下來叫了一輛馬車,用非常大的聲音說『到宏茲迪池區,鄧肯街13號』——她完全不必如此大聲,整條街都聽得到。」

  「我開始認為她說的是實話,等她上了車我就跟著跳上了馬車的後部……」說到這里諾拉一愣,懷疑地上下打量他,惹來福爾摩斯不悅的一眼,她默默收回了眼,聽他繼續強調一般地說道,「——這是一個偵探必備的跟蹤技術!快要到13號的時候我跳下車,假裝在馬路上閒蕩。我親眼看見馬車停下打開車門,但是並沒有人走下來——」

  「失蹤了?」華生一驚。

  福爾摩斯聳聳肩,「很顯然,車夫大聲咒駡不付錢的乘客,於是我就到13號去詢問,原來那裡住的是一位叫凱斯維克的裱糊匠,根本沒有什麼叫做鄧尼斯的一家。」

  「難道一個老太太中路跳車跑了?」華生驚呼,諾拉卻搖了搖頭,說出答案,「你錯了,華生,那根本不是一個老太婆。」

  終於發現當時的違和感是什麼了,一個老太婆怎麼會在撞上一個健康的女士後仍然步履沉穩地匆匆走了出去,而且那聲粗噶低沉的道歉,只可惜她當時並未留意,讓可疑人就這麼大搖大擺地從身邊走了過去。

  「噢!」福爾摩斯怪異地叫了一聲,鼓掌,「諾拉小姐果然非常聰明——該死,我居然眼拙得上了當,他肯定是個壯年小夥子,非常聰明的人。不僅如此,他還是個演技□□的人,無與倫比的高超——」福爾摩斯著重強調這一點,不過掩蓋自己失誤的意圖大家都看出來了,不免露出笑意。

  事情到這裡就告一段落了,但並非一無所獲,好在確定了那枚戒指對於兇手重大意義以致於他冒著極大風險來取回它,結果當然是失敗了,真正的戒指還在華生的口袋裡。

  華生由於疲憊回房休息了。福爾摩斯仍然在客廳裡,拉著憂鬱的小提琴曲,側過來的眼睛裡又露出平日裡茫然的神色,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諾拉的膝蓋上攤開著那本《外科手術論述》,卻並沒有看上去,而是低著頭思考,直到一曲拉完,她才語氣平和地開口,「福爾摩斯先生,你是否聽說過克利夫蘭霍克這個人?」

  福爾摩斯仿佛這才發現她的存在,手裡的動作頓了一下,放下小提琴轉過身來,注視她,重複,「克利夫蘭霍克?」

  在諾拉回答之前,他又說道,「如果你指的是倫敦裡的霍克家族,那麼——是的,我聽說過。」

  「非常有名?」

  福爾摩斯手指習慣性地放在下巴上,嗯了一聲,「一個雖然逐漸落魄但積威尤久的古老氏族,英國醫學界裡的權威,一群對醫術研究病態狂熱的瘋子。」福爾摩斯自認為非常詳細地這麼評論道,最後才問了一句,「你問這個幹什麼?」

  「很不幸的,」諾拉合上書,有氣無力地開口,「那群古老氏族裡權威的瘋子之一,就是我的頂頭上司。」

  「噢。」福爾摩斯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感歎詞,目光隨即在她的臉上以及身體上停留兩秒,最後格外驚歎地告訴她,「非常幸運,你的長相和價值完全被排除在『值得研究』這個標準之外,你可以放心地繼續工作下去。」

  「那群傢伙的標準定得真高。」諾拉委婉地安慰自己。

  福爾摩斯沒有理會剩女的心聲,他像是想起了什麼,沉思半晌,在諾拉放下書準備上樓休息的時候,喊住了她。

  「諾拉——沒有姓氏小姐。」

  諾拉回過頭,面無表情,「夏普。」

  「諾拉 夏普小姐。」福爾摩斯流暢地喊了一句,灰色的眸子微微閃爍,似乎是有些猶豫,「你是否願意做我的女伴,于明天下午一起去參加一個無聊的晚宴?」

  對於邀請人參加聚會還要加上「無聊」二字的人,諾拉已經提不起任何嘲諷的興趣,她愣了愣,仔細看了他一眼,發現他並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有些啼笑皆非,「哦,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難道你找不到合適的女伴陪你去參加晚宴,轉而找我這樣『長相價值都遠遠不及標準』的女士了嗎?」

  「看,想必您也非常清楚,第一,您是一位『女士』。」福爾摩斯緩聲說道,「當然這並不是唯一的條件——和您所說的『找不到合適的』恰恰相反,如果那些美麗溫柔的女士對我產生了超出友誼的極大興趣,那麼這將成為一場災難,大偵探一向有這樣的魅力。」

  「那麼『擁有可怕魅力』的大偵探先生,我拒絕。」

  「晚宴有可口的食物和釀酒……」

  「成交。」

  「……」

  福爾摩斯已經湧上舌尖的勸誘又全部吞了回去,他的表情有些艱難,慢吞吞道,「……您可真是一位爽快的女士。」

  「我只不過是節省了其中繁雜的過程跳到最後結果而已。」諾拉微微一笑,提醒道,「我認為您應該知道,我並沒有參加晚宴的禮服。」

  「這個好辦。」福爾摩斯寫下了一個位址,「阿波里柰成衣店的老闆是我的熟人,我想她會很樂意幫你這個忙。」

  「熟人?」諾拉好奇,福爾摩斯居然也有朋友?

  「她的丈夫犯下了偷竊罪以及通姦罪,我幫了她一個小忙。」

  「洗刷了冤屈?」

  「不。」福爾摩斯微笑道,「我幫忙定罪了他。」

  「……」                        

  作者有話要說:

  福爾摩斯心中小諾的關鍵字:「前小偷」,「比蠢貨有眼力」,「愛頂嘴並且該死的還無法反駁」,「智商維持在感人水準」,「可以賣的好隊友」,「可用于解決異性問題的擋箭牌」。

  對,沒錯……就是沒有「女人」這個選項……

第13章 十三

  第二天下了班,諾拉就循著福爾摩斯給她的地址找到了那間阿波里柰成衣店。

  她推進門的時候就聽見一聲極為嫵媚的輕笑,屬於一個年輕女人,甜膩而且滿含調情意味。她抬起頭,看見一個穿著豔麗紅色長裙,迤邐的棕色波浪長髮,眉目如畫笑容多情的少婦倚著桌子,手曖昧地放在了男客人的胸上,吃吃笑著。

  諾拉頓時尷尬地站在原地,思考著是應該硬著頭皮走進去還是若無其事地退出,那位老闆娘看見了她,打量幾秒,露出一個輕佻笑容,「請進,我的客人。」

  「艾曼達,那麼明天下午……」男性客人語帶暗示地提醒。

  老闆娘飛去一個媚眼,看得連諾拉這樣的老女人都心跳加速,更別提那個當場就腿軟的男人,她推了推對方靠近的胸膛,高聲驅趕道,「知道了,現在離開吧阿曆克斯,我不會遲到的。」

  客人這才戀戀不捨地走出了店鋪,目光猶然放在老闆娘白花花的豐滿胸脯上。

  「咳。」諾拉清了清嗓子,若無其事,「我是福爾摩斯先生的熟人,您一定是艾曼達 安納伍德小姐吧?」

  「原來是夏洛克的朋友,」老闆娘熱情招呼道,那雙細細長長溢滿成熟風情的美目水一樣地從她身上掠過,「噢小甜心,瞧這可愛的小臉蛋兒,坐這兒來讓我好好看看你,夏洛克可從來沒有介紹過女人來我這裡。」

  諾拉僵硬地看著老闆娘雪白的手在她臉上摸來摸去,最後惋惜地歎息,「果然是老了,用著再好的脂粉都搽不出這麼細嫩的皮膚……」

  「您的美麗無與倫比。」諾拉誠心說道,瞧那明顯被滋潤過的多情眉目,這麼妖嬈豔麗的面容簡直將布朗一家甩到了北冰洋。

  老闆娘吃吃笑,輕輕勾住她的下巴,溫熱呼吸噴到她的臉上,濕潤的眼珠含著笑意,嗓音低柔曖昧,「多麼可愛的小人兒……那麼甜心,告訴我,夏洛克又需要從我這裡拿到什麼?」

  諾拉第一次距離一個女人那麼近,聞到那股仿佛自肉骨裡發出來的膩人香氣,尷尬地移開視線,「呃……今天下午有一場晚宴,而福爾摩斯先生需要一個有得體禮服的女伴……」

  「福爾摩斯先生……」老闆娘意味深長地挑起唇角,長長的指甲在她的鼻尖一掃而過,「噢小百合,如此生疏的稱呼,夏洛克聽到了一定會傷心的。」

  諾拉得了空立刻退後一步,遠離那連一根頭髮都散發出無與倫比性感誘人氣息的女人,松了一口氣,正色道,「您誤會了,安納伍德小姐,我只是福爾摩斯先生的分租人,以及下屬。」

  「分租,下屬?」老闆娘再一次笑了,「哦,親愛的,你大概不知道,夏洛克是多麼討厭女人,可是他現在卻和一個女人住在一起?」說到這裡,她惋惜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連我這樣的尤物都入不了夏洛克福爾摩斯的眼,而你……原來偵探的口味是如此奇怪,可惜了,可惜了……」

  諾拉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其中的關聯,還沒等她想好,老闆娘卻聳了聳肩,說道,「好吧,看在他將我的丈夫送入牢獄的份上,說吧,你想要什麼樣的衣服?」

  雖然覺得這位老闆娘在對待婚姻的問題上有些奇怪,但好在諾拉對她的印象卻出乎意料的不錯,她微微一笑,謙虛地問道,「您看我……適合什麼衣服呢?」

  老闆娘細細打量她,「恩……年輕的小臉蛋勉強不錯……一身細皮嫩肉,可惜胸太平,腰太細,個子倒算高挑……」

  她圍著諾拉轉了一圈,沉思半晌,最後決定般地點點頭,「我已經有主意了,既然來不及訂做,那麼可以試試這一套。」

  她走進後間,拿出一套妥帖的純白色長裙,複雜領袖口絲線滾邊,幾乎露出半個肩背的胸口設計,收腰極緊正附和時下女士的穿衣潮流,蓬鬆裙擺直掩蓋住整個腿部,裙角勾勒出一圈渲染般的淺銀色花紋,看上去非常典雅簡潔,款式布料皆不俗。

  「這套怎麼樣?」老闆娘躍躍欲試。

  「這太名貴了。」諾拉說道,「我相信每一個女士都願意傾家蕩產去購買它。」

  老闆娘捂著嘴輕笑,「瞧這可愛的小嘴兒,每句話都能讓我心裡甜滋滋的。這的確是件不錯的衣服,但既然是夏洛克福爾摩斯的朋友,我認為你有穿上它的資格……當然,記得把它還回來才是。」

  沒等諾拉拒絕,老闆娘又拿出配套的手套,耳環,手鐲以及鞋子,並囑咐道,「這些雖然並不貴重,但仍然值些錢,甜心,可千萬別將它們弄丟了。」

  諾拉只好慎重點頭,「是,女士。」

  老闆娘朝她拋了一個飛吻,笑眯眯,「祝你和夏洛克有一個甜蜜美好的夜晚,小百合。」

  「……」

  …… ……

  福爾摩斯穿好純黑的西服走到客廳,華生上下打量他許久,最後點點頭,「十分突出你的氣質。」

  福爾摩斯系緊了一些領結,看著鏡子裡的高個男人——深發,灰目,鼻樑高挺,身材頎長,眼眸裡閃爍著犀利自信的光芒,充滿著一種內斂而沉穩的氣質,他不覺點了點頭,十分同意華生的話,「說得對,我暫時找不到一個缺點。」

  華生摸了摸鼻子,聽到樓梯傳來吱呀的聲音,轉過頭,立刻驚在原地,滿目驚歎。

  「噢,諾拉。」華生忍不住歎道,「你美得就如同盛放的百合。」

  福爾摩斯聞言轉過了頭,不覺一愣。

  在福爾摩斯的眼中,這位尚接觸時間很短的諾拉夏普,有著不少他欣賞的品格,比如犀利的眼光,獨到的見地亦或是接受新事物的適應力,至於她的性別,她的容貌或者家世,夏洛克福爾摩斯從來都不看重這些,先天給予人類的東西從來不會決定他們以後走上的道路。她充滿著未知的秘密,但精於觀察推理的偵探先生最後選擇保留這個謎語,並維護著這一株難能可貴的幼苗卓然成長,期待它最終結果的模樣——總而言之,福爾摩斯固執的印象裡,諾拉聰明,自由,驕傲,擁有這個時代女性罕見的獨特品性,卻從來沒有意識到,原來她也是個一位女士,美麗的女士。

  諾拉夏普的長長的,如油料一般鮮活亮麗的紅色卷髮被郝德森太太的巧手挽到了一邊,露出飽滿光潔的額頭,下面是飛揚眉毛和野性燃燒的翠綠色瞳眸,一股勃然的生命力讓她顯得即使在昏暗的室內也格外引人注目。雪白的脖頸坦露出來,筆直清晰的鎖骨直入肩背優雅姿態畢露。一襲潔白無瑕的束腰長裙,明亮芬芳的微笑,她安靜地站在那裡,渾身仿佛沐浴著古代象牙上的光澤,又仿佛是月光照耀著一本可愛的書。

  她一直是自信的,福爾摩斯深以為然,這也是她區別於那些附庸風雅的蠢婦們較為分明的一點。而此刻有了外裝的渲染,這種自信和氣度被數倍放大,令這位不過二十的年輕女士有了一種淩立卓然的獨特風采,仿佛冰上之火。

  這種飛揚和鮮明讓福爾摩斯情不自禁地注視了她很久,在諾拉望過來探尋的目光裡,他終於移開眼睛,垂下眼瞼,思考般地停頓幾秒,最後開口了——

  「Hmm……阿波里柰的精品禮服果然非同凡響。」

  諾拉似笑非笑,「噢親愛的福爾摩斯,從你嘴裡聽到一句誇讚的話總是那麼難,以致於我甚至已經忘記了原來我也是一個女人。」

  「噢……女人……」

  「你說什麼?」福爾摩斯的話太含糊,諾拉沒有聽清楚,詢問地看過去,大偵探卻猛然閉上了嘴,作出一副深沉優雅的模樣,仿佛從來沒有說過那句意義不明的話。

  「大概今夜所有紳士們的心都要系在這位神秘的福爾摩斯女伴身上了。」華生半開玩笑半誇讚道,「如果有哪位英俊的年輕人有幸被我們的諾拉看上,請務必告訴我,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瞅了他一眼,再次緊了緊領結,戴上嶄新的禮帽,煥然一新地站在眾人面前,一本正經地說道,「——如果那位年輕人的智力能夠勉強追得上七歲的大偵探,那麼我會幫她留意的。」

  「我有這個榮幸知道我們將去的宴會是哪位慷慨的主人舉辦的嗎?」諾拉問。

  「亞當斯 杜安,倫敦員警廳的廳長為他兒子和奧斯曼家姑娘舉辦的訂婚禮。」福爾摩斯解釋完,曲起胳膊,看上去彬彬有禮地說道,「我們可以出發了嗎?」

  「隨時可以。」諾拉從善如流地挽上他的胳膊,和他一同走出了屋子。

  ……

  杜安家位於郎博多街東側,是一間非常寬闊典雅的小別墅,夜色還未降臨,大廳裡已經燈火通明無比輝煌。亞當斯杜安不僅僅是倫敦員警廳的掌權人,更經營著一些賺錢的家族生意,他的兒子和英國古老貴族之一的奧斯曼聯姻愈發鞏固了杜安在倫敦的地位。福爾摩斯之所以會和這樣的人所認識,原因在於不久前他無意中用一顆紐扣為線索,幫杜安打贏了一則生意場上的官司,而亞當斯非常樂於結交一位充滿智慧前途光明的年輕人,於是慷慨地發出邀請函,熱情邀請他與一位女伴參加兒子的訂婚宴。

  車夫載著他們到了郎博多街,別墅門口形形□□出入著許多人,福爾摩斯向門衛出示邀請函,挽著諾拉走進了大廳。

  「真是有錢人才能住的地方。」諾拉小聲說道。

  福爾摩斯面色不動,卻也用低低的聲音接話道,「這種地方向來只住著兩種人,一種是你嘴裡的有錢人,一種則是美人。」

  「那位奧斯曼小姐屬於哪一種?」

  福爾摩斯思考半晌,轉過頭上下打量她幾秒,然後委婉地回答,「比你富有,但在打扮上,略遜色一籌。」

  「這麼說我這『長相價值低於標準』的人,也可以嫁給一個有錢人?」

  「以你的『美貌』,或許超越你的人可以從這排到芬喬奇車站去。不過若是運用你稍稍高於蠢貨一點點的智慧,也許——也許你可以夢想成真。」福爾摩斯慢吞吞地說道,在諾拉眼睛一亮後又緩聲補了一句,「然後看著丈夫和無數情婦們聲色犬馬,每天都要擔心是否又有私生子找上門只不過企圖分割遺產,最後在淒涼和擔心受怕中逐漸磨滅了你唯一的長處,成為無數平庸愚蠢人類中最不起眼的一份子。」

  「謝謝你的忠告。」諾拉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幸好我現在那『唯一的長處』還倖存著——我的理智,它讓我現在能夠保持冷靜地和福爾摩斯先生進行一場友好溫馨的談話。」而不是氣勢洶洶地甩開賤人的手,頭也不回地瀟灑離去。

  「這是一個友善的租客應該做的。」福爾摩斯謙虛地說,「鑒於你的智力和品德尚在我的忍受範圍之內。」

  諾拉冷哼一聲,卻見福爾摩斯目光轉移到向這邊走來的三人身上,低聲道,「瞧這一對璧人,倫敦裡最著名的聯姻對象,一場權利和金錢的訂婚宴。」

  諾拉聞言望去——

  前面安慰大約五十歲左右的男人應該就是亞當斯 杜安,後面中等身材褐發藍眼面色紅潤的年輕人就是他的兒子塞西爾 杜安,旁邊挽著的一位面容溫婉舉止文靜端正的少女大概就是那位芙頌 奧斯曼。出乎意料的是,即使丈夫臉上帶著熱情洋溢的笑容,妻子雖然掛著微笑,卻難掩眼裡深重的憂鬱和蒼白。

  「奧斯曼小姐看上去似乎並不怎麼喜愛她的未婚夫。」女人的八卦天性永遠抑制不住,諾拉湊過來低聲道。

  溫熱的呼吸灑在福爾摩斯的耳廓旁,他罕見地愣了愣,不覺微微移開了臉,繼而鎮定地開口,「任誰即將嫁給一個婚前就天天鬼混無數大著肚子的女人找上門來的未婚夫,也不會是心甘情願。」

  「你是怎麼看出來的?」諾拉好奇,那位塞西爾 杜安長相倒是屬於友善類,面上絲毫看不出原來如此品格狼藉。

  「我自有我獨特的消息網,大偵探必備的手段。」福爾摩斯不免得意,倨傲地抬了抬下巴,卻冷不防諾拉不慍不火地說了一句,「流浪漢?」

  福爾摩斯臉上微僵,就聽年輕的女士用緩緩的,卻十分清晰而又意味深長的聲音冷哼一聲,「……的確獨特,大偵探先生。」

第14章 十四

  「噢,福爾摩斯先生,這可真是一個大驚喜。」

  沿路走來的亞當斯 杜安眼尖地瞥到了戴著一頂禮帽正在和身邊女伴嘀嘀咕咕的偵探,立刻熱情地迎了上來,似乎沒有廳長的高架子,親切地笑道,「我這個兒子自從聽到上次你破案的經過,可是對你十分崇拜呢。」

  正在討論是這裡的熏肉還是郝德森太太手下的熏肉更難吃的兩個人立刻站直身體,諾拉端起得體的微笑,而福爾摩斯則挑了挑眉梢,禮節性地問好,「晚上好,先生們以及這位奧斯曼小姐。」

  芙頌 奧斯曼訝異地抬頭看著他,而她的未婚夫則僵了僵臉,感覺到被拂了面子——作為一個半隻腳已經踏進杜安家門的奧斯曼,如果福爾摩斯此刻稱呼他的妻子為「未來的杜安夫人」而不是生疏的「奧斯曼小姐」他會更高興。

  亞當斯杜安仿佛沒聽到這具意義深遠的稱呼,他拍了拍福爾摩斯的肩背,一副很熟的模樣,呵呵笑道,「福爾摩斯,這可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帶女伴出席,想必我很快就可以看到第二場婚宴了吧?」

  福爾摩斯正了正臉色,下意識地瞥了旁邊的女士一眼,諾拉麵帶微笑,並沒有什麼被冒犯的意思,他不自覺地心裡松了松,露出一個懶洋洋,略有玩笑意味的笑容,「這話我可做不得主,這位諾拉夏普小姐是克利夫蘭霍克先生的助手,前途遠大著呢。」

  聽到霍克這兩個字,三人表情都一頓,立刻看向那位表情一直不動的年輕女士,亞當斯還未說什麼,塞西爾 杜安走上前一步,伸出手,極為熱情地自我介紹道,「這位美麗的夏普小姐,能夠邀請到您來參加我們的宴會,真是十分榮幸。我是塞西爾 杜安,這是我的未婚妻芙頌 奧斯曼……」

  「幸會。」諾拉忽視他眼裡莫名的熱切,朝靦腆的年輕女士伸出手,「你好,奧斯曼小姐,我是諾拉,諾拉夏普,我誠摯地祝福您,並希望您的生活能如婚前一般自由美滿。」

  芙頌微微睜大眼,注視面前那雙明亮略含微笑的翠綠色眼眸,最終垂下眼瞼,輕輕說了一聲,「……謝謝。」

  有其他的客人需要廳長以及他的兒子招待,亞當斯帶著不停回頭張望的塞西爾和垂頭不知思考什麼的芙頌離開了。諾拉凝視著她的背影,直到福爾摩斯不急不緩地開口,「看來夏普小姐對今晚的遭遇極有感悟。」

  諾拉非常不淑女地聳了聳肩,「我只是覺得,這個年代女性的婚姻的確需要再三斟酌,找到一個合心而又忠誠的丈夫是多麼困難。」

  福爾摩斯微微一頓,沒有忽視那句意義不明的「這個年代」,他灰色的眸子審視地看她幾秒,最終轉過頭,眉梢輕輕挑起,「這麼說來,您過去的追求者應該眾多呢,才能說出這麼一句時過境遷的感慨來。」

  諾拉笑了笑,沒有回答這句微微含有試探意味的話,她鬆開挽著他的手臂,指著後面的長桌,語氣輕快,「瞧,今晚的目標在那兒,我可要去填飽我的肚子了,福爾摩斯先生,祝您玩得愉快。」

  福爾摩斯彎了彎腰,「請務必不要苛待自己。」

  「遵命,先生。」

  晚宴上的大多數人都在和熟人聊著天,擺滿食物的長桌旁並沒有多少人,諾拉溜達到了一個不引人矚目的角落,非常愉快地拿起餐盤,往盤子裡辛勤地撈著美食佳餚,卻冷不防一個熟悉的,呆愣愣的聲音響起——

  「諾瑪。」

  諾拉嘴角的笑容一僵,十分無奈地放下餐盤,轉過頭,歎氣,「霍克先生,我的名字是諾拉——第三次告訴您。」

  穿著黑色燕尾服煥然一新的克利夫蘭站在她身後,淺藍色的眸子盯著她的臉,看了半晌,眉頭輕輕皺起,似乎有些疑惑,「你的衣服哪裡偷的?」

  諾拉嘴角輕抽,「霍克先生,也許你將剛才那句話換成『你的衣服非常得體』我會更加高興。」

  克利夫蘭眉頭皺得更緊了,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不過在他的印象裡,女人向來是一種非常脆弱而且十分麻煩的生物,他不得不按捺住湧到嘴邊斥責的話,儘量委婉地提醒道,「我希望你能將它還回去,如果你需要錢,我可以提前預支……」

  諾拉豎起手掌打斷他的話,對雇主低於人類平均水準的情商十分頭疼,「霍克先生,這件『偷來』的衣服來自于阿波里柰成衣店,我的朋友福爾摩斯先生為我借來的,您完全不必如此懷疑我的『險惡用心』。」

  克利夫蘭點點頭,看來是信了她的話,他的目光移到她剛剛拿起的餐盤上,上下打量,最後得出一個結論,「你的食量很不錯。」想了想,加上一句,「比我見過的所有女性都要多。」

  「…謝謝您的誇獎。」

  「這樣很好,很健康。」

  諾拉注視克利夫蘭毫無情緒的眼眸,確信他完全沒有嘲諷她的意思,才收回目光,敷衍地點點頭,轉移話題,「您也是受邀來這裡的嗎?」

  「恩。」克利夫蘭懨懨地回答,在他眼裡這裡所有穿著光鮮,笑容優雅的人類,還不如剛剛運到診所裡的一具屍體來得值得觀看,他不耐煩地松了松領結,完全沒有意識到一個家世貧窮的底層少女究竟是怎樣進入這個晚宴,又是和誰一起來的,他只不過是看到一個非常眼熟的背影——拜職業所賜,他不記得大多數人的臉,卻對人的體型,氣味或是特徵極為敏感,幾乎是掃過去一眼就看到了她的身影,丟下正在和旁人熱絡聊天的弟弟,偷偷溜了過來。

  「吃晚飯了嗎?」諾拉出於客氣問了一句,沒想到雇主立刻不客氣地回答道,「沒有。」

  她伸向餐盤的手頓了頓,只好按著禮節詢問,「想要來點嗎?」

  克利夫蘭掃了一眼,然後指著長桌盡頭,理所當然地說道,「烤鵝填栗子餡,謝謝。」

  「……」諾拉很想告訴他「老闆我已經下班了」,卻沒膽量得罪那金燦燦的兩英鎊,只好忍耐著走過去,幫情商為負值的霍克先生拿來他喜歡的食物,克利夫蘭完全不客氣地動手了,雖然平日裡看上去生活亂糟糟的,卻沒想到他的禮節卻很完美,行動間帶有自小養成的貴族特有的優雅姿態,諾拉想到了他的身份,不免點點頭,對之前的一切都有了解釋。

  克利夫蘭見她不時瞥過來,以為她有相同的愛好,友好地開口,「你也想來一份?」

  「…不必了,謝謝。」

  這頓上司下屬之間第一次共同進餐,雖然環境略微奇特,但總歸氣氛和諧友愛。吃飽後克利夫蘭輕輕擦拭嘴邊,見諾拉正在打量放在桌邊的紅酒,不禁開口問道,「你想喝?」

  「我……」

  她還沒來得及說話,一個聲音就打斷了她,介面道,「——1820年的波爾多紅酒,口感柔順細緻,即使是一位女士,也會愛上它滑入喉道的美妙感覺。」

  塞西爾 杜安獨自一人來到這個角落,面帶微笑看上去風度翩翩,他凝視著諾拉微微挑起眉梢的年輕臉龐,彎腰親吻她的手背,喃喃道,「再次見到您非常高興,我希望這裡的食物能夠讓您滿意。」

  除了你以外其他的我都很滿意——諾拉不動聲色地收回手放在身後擦了擦,微笑道,「非常美味,多謝您的招待,杜安先生。」

  塞西爾 杜安眼睛裡光芒愈盛,他看了克利夫蘭一眼,似乎愣了愣,有些迷惑的樣子,「這位是……」

  「克利夫蘭霍克。」諾拉看他似乎沒有回答的意思,避免冷場代為答道。

  「霍克先生?」他一驚,臉上立刻露出較之前更熱情的笑容,「您好,我仰慕您已久了,如今見到您,我簡直……」

  克利夫蘭扭過頭,微微皺眉,詢問諾拉,「他是誰?」

  「……」

  他是您參加這場宴會的主角,杜安家族的繼承者,奧斯曼小姐的未婚夫——諾拉在心裡呐喊,面上卻不動聲色,瞥了一眼塞西爾被冷凍成冰的臉,不覺十分頭痛,只能在徹底冷場之前力挽狂瀾,微笑道,「這位是塞西爾 杜安先生——抱歉,霍克先生記性並不太好,他剛剛沒能認出您。」

  被下屬當面吐槽記憶力,克利夫蘭有點不高興,本來吃飯吃得好好的,不知道哪裡冒出這麼一個渾身散發著牲畜叫-春氣息的人類,硬生生插足這本來非常令人享受的安靜淨土。他面無表情地盯著這位宴會主角,直到即使塞西爾再遲鈍也發覺了這股明白告訴他「我很不爽」的氣息,他臉上笑容僵硬,不敢再作出另外討好的行動,找了個藉口就走開了。

  諾拉松了口氣,沒想到克利夫蘭也緊跟著松了口氣,她不覺好笑,開玩笑似的說道,「先生,您看上去似乎很怕他的樣子。」

  「所有沒帶腦子卻長著腿可以自由行動的生物,都令我懼怕。」克利夫蘭嚴肅地告訴她,似乎想到了什麼,皺起眉,「福爾摩斯是誰?」

  話題太過跳躍諾拉一時回不過神,愣了愣,才答道,「……一位有共同愛好的熟人,以及分租人。」

  「他也喜歡屍體?」克利夫蘭眼前一亮,完全忽視了「分租人」這個概念。

  諾拉斟酌了一下,「可以這麼說,當然,他更喜歡找出製造屍體的人。」

  克利夫蘭點點頭,很滿意,「如果他失業了,非常歡迎他來診所工作,我可以付給他兩英鎊。」

  諾拉忍不住笑了,「我會如實轉告他的,如果真的有那一天。」

第15章 十五

  「另外,我認為你需要知道這個。」

  兩人走到角落裡的沙發上坐下來,克利夫蘭告訴她,「朱莉那天晚上去古董鋪,只是想要賣掉一個並不怎麼值錢的金嵌貓眼石嘎烏盒。」

  這件事引起了她的注意,「不值錢?」她想了想,感到很疑惑,「她是怎麼弄到那東西的?……或者說,那玩意還沒她手上的銀鐲子值錢,她又為什麼要去典當這個東西?」

  克利夫蘭搖了搖頭,這個不屬於他的工作範圍。

  諾拉下意識地就沿著線索開始發揮想像力,但是沒等她想出個好歹來,湊近的沉穩腳步聲已經來到了面前,她抬起頭,就看見福爾摩斯站定,手裡拿著他的那頂禮帽,頓了頓,聲音輕快地說道,「晚上好,霍克先生,這真是一個令人不太愉快的夜晚,不是嗎?」

  「你認識我?」克利夫蘭一愣。

  福爾摩斯搖搖頭,一本正經,「諾拉 夏普小姐在倫敦裡的朋友一隻手數得過來,而能得到她認可並產生一段談話的人,大概只有聰明的偵探,醫生,以及她的那位老雇主。」

  「……」有點冒冷汗的女士。

  「老雇主?」克利夫蘭重複,似乎有點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福爾摩斯挑高眉,「哦——」他發出一個意味不明的感歎詞,對諾拉露出一個微笑,「原來夏普小姐還沒告訴他……」

  「咳咳。」諾拉無奈地摸了摸鼻子,老實交待,「我很抱歉霍克先生,這就是我的分租人,夏洛克福爾摩斯,他是一位『諮詢偵探』——以及雇傭我當保鏢的人。」

  克利夫蘭終於有了反應,「保鏢?」聲調上揚。

  他上下打量她,怎麼也無法將她和印象裡高壯嚴肅的保鏢聯繫到一起。

  「well,這只是一個稱呼,在空閒的時間裡,我會和福爾摩斯先生一起到現場去探案,作為我的一個興趣。」

  克利夫蘭看上去並沒有被冒犯到的感覺,他點點頭,入了眼的下屬認可的人,自然也不是大路貨,他伸出手,禮貌道,「你好,福爾摩斯。」

  夏洛克福爾摩斯紳士地和他握手,轉頭看向諾拉,揚揚眉,「也許你更想要和這位霍克先生留下來交談,還是……」

  諾拉立刻明白了,不禁微微疑惑,「這麼早,那位不會介意嗎?」

  「有錢人舉辦的宴會,主角向來都是相同的人。」福爾摩斯用一種看透了的,懶洋洋的聲調說道,「我們這種只不過是精心打造的名利場上無關緊要的小角色,在發揮作用之後,安靜地退場即可。」

  諾拉點點頭,她看向克利夫蘭,微微含著歉意,「霍克先生,我應該隨福爾摩斯一同回去了,您……」

  克利夫蘭臉上露出沮喪的神色,對他來說找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但好在他不擅長為難別人,只能遺憾地點點頭,「那麼再見,諾瑪。」

  「……」

  走出大廳招來一輛馬車,在回家的路上,福爾摩斯注視她,挑高眉頭,語氣不自覺上揚,「諾瑪?」

  她幾乎無力解釋,「霍克先生一向不注重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

  「也包括助手的名字?」

  「well,其實我也並不重視這些……」

  福爾摩斯低聲笑了起來,似乎她這幅無奈又苦逼的模樣愉悅到了他,他一向冷靜犀利的灰色眸子裡浮現笑意,慢條斯理地開口,「恕我不得不同意這個觀點,作為一位女士,夏普小姐的確不太重視這些『細枝末節』。」

  諾拉對他怒目而視。

  「Hmm……我聽到你們在談論有關古董。」福爾摩斯適時地轉移了話題,露出感興趣的模樣,「也許我可以分享到一個有趣的故事?」

  「對於福爾摩斯先生來說,一切謀殺案都是有趣的事。」諾拉嘲諷道,但這絲毫沒有打消他的興趣,他看上去更加集中注意力了,連懶洋洋靠在椅背上的腰都直了起來。諾拉一頓,不得不沿著他的話說了下去「——這件事還要從昨天說起……」

  她非常詳細地告知了「古董女屍」案她所知道的一切細節和經過,敘述並不帶主管色彩,直接而客觀。福爾摩斯聽著她的聲音,眼裡露出了沉思的神色。

  「聽上去像是一件情殺案。」福爾摩斯摸著下巴,他的眼睛裡散發出久經沉澱的智慧風采,這讓他的舉動都露出古典紳士獨有的優雅與良好教養的韻味來,聲音略低沉,就像是在斟酌,「你對這件案子有興趣?」

  他並沒有忽略諾拉在提到那位「露西亞布朗」與「克莉蒂亞布朗」時微妙的停頓感。

  「談不上。」諾拉聳聳肩,這行為和她穿著的衣服十分不符,「我和那位朱莉小姐有過一面之緣,卻不料再見卻是她的屍體,讓人感到不那麼舒服而已。」

  「一面之緣——」福爾摩斯強調般地重複了這句話,灰色眼眸若有所思地瞥過來,「我認為,那位朱莉小姐原來住在攝政街——」

  「停,」諾拉無奈地擺手,「別將你那套推理用在我身上,福爾摩斯先生,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事實——我和她並無交情,我只是去那裡找過布朗一家。」說到這裡,她意味不明地挑挑眉梢,放緩聲音,「不瞞您說……我和那家布朗母女,有一絲的血緣關係呢。」

  這下福爾摩斯倒是真驚訝了,在他的第一印象裡,諾拉雖然言談不俗但的確是貧窮的,見面時她穿著滑稽不合身的男裝,渾身髒兮兮的,泛著一股熏人的魚腥味兒,倒是像來尋親的,只不過看樣子結果並不令人滿意。而在諾拉的描述裡「有一絲血緣關係」的布朗母女卻和她完全不像,一家身懷財富而粗陋勢力,一個一無所有卻頗有見地……一家人都是奇葩。

  雪中送炭者寡,錦上添花者眾,對於有這麼個富裕的表親卻毫無攀附意思,福爾摩斯倒是十分欣賞。

  按理來說這麼個線索清晰案情簡單的謀殺,福爾摩斯向來是不涉足的,他更願意把時間花費在彈奏新的小提琴曲和不同煙灰的研究上,不過這一回——福爾摩斯微微思索,然後看向她,開口了,「一個勉強合格的案子,」他安慰自己道,「……我願意幫助您找到兇手,在這件案子完結之後——如果您也願意的話。」

  諾拉吃了一驚,她細細打量對方——目光深邃,表情鎮定,姿勢隨意,暫時看不出是在開玩笑,或者有任何嘲諷的意味。

  她思考半晌,最後答應了,「有了大名鼎鼎的夏洛克神探福爾摩斯先生的協助,想必在處理乾淨朱莉的遺體前,我們就能夠找到幕後兇手。」她厚著臉皮誇讚,順便問了一句,「免費嗎?」

  這幅守財奴一樣的嘴臉反倒讓福爾摩斯露出了笑意,他挑了挑眉,刻意繃著的臉也無法掩飾眼睛裡的微笑神態,不急不緩地開口,「那要看夏普小姐接下來這個月的表現了,畢竟,同時應對兩位雇主,即使聰明圓滑如您,也會忙得團團轉不是嗎?」

  這是在諷刺她將大部分時間花在診所而不是陪同他尋找真相了嗎?諾拉打著哈哈,轉移話題,「謝謝您今晚的款待,福爾摩斯先生。」

  「該受到感謝的是那對新人,他們的結合不僅讓幾百人的工作有了著落,也填飽了您的肚子。」

  諾拉心虛地摸了摸鼻子,強自鎮定,「食物放在那兒也是一種浪費不是嗎,這些有錢人的小姐壓根晚上就不會吃東西來豐滿自己的身材。」

  福爾摩斯上下打量她,「這麼說您對自己的外貌很滿意。」

  諾拉挺直腰,雙膝閉攏,微微側向一邊,雙手妥帖地放在膝蓋上,亮麗的紅卷髮從臉邊垂落下來,那一身顯眼奪目的潔白禮服,優雅的長白手套,配上她臉上沉靜柔和的微笑,一眼看上去還真有那麼些富家淑女的感覺,只不過這種假像僅僅持續到她開口說話,「——現在呢,福爾摩斯先生。」

  大偵探像模像樣地思考了幾秒,最後下定結論,「果然一件精美的禮服有著令腐朽化為神奇的妙用。」

  「……從您嘴裡說出讚美的話總是那麼難。」

  立刻反駁,「難道誇獎這件禮服也不是讚美嗎——那麼我可以換一種修辭,嗯……諾拉,今晚你的表現足夠及格。至少在塞西爾 杜安先生極富內容的眼神裡,你的表現非常鎮定。」

  福爾摩斯目光何其敏銳,諾拉完全不認為那位杜安先生的意圖能夠瞞過他,她不覺得好奇問道,「那麼您認為,他又會怎麼做呢?」

  福爾摩斯又懶洋洋地靠回椅背上,諾拉敏銳地發覺這是他遇到不感興趣話題時下意識的反應,不覺微微一笑,福爾摩斯奇怪地看她一眼,繼續道,「只能期望那位杜安先生足夠理智,否則在他得到來自岳父的教訓前,無辜的人不免總會受到並不友善的關注。」

  諾拉微微一笑,「一位好老闆不會坐視下屬陷入這樣尷尬境地中的,是嗎?」

  「噢——」福爾摩斯意味深長地瞥了她一眼,「老闆,你指的是哪一個?」

  「……」小心眼的傢伙。

第16章 十六

  在兇殺案發生的第二天報紙各家就紛紛登出了「布瑞克斯頓奇案」,早上諾拉走下樓的時候福爾摩斯正坐在沙發上津津有味地看著報紙上的報導與評論,而華生則認真地將他們剪輯摘錄下來,看上去他似乎樂在其中。

  「早上好,諾拉。」華生和她打招呼。

  「早上好,」諾拉回道,「案子有什麼新進展了嗎?」

  由於診所最近生意不佳的緣故,諾拉有了許多空餘時間,終於能得空參與這起複雜的案件討論。她給自己倒了一杯紅茶,饒有興趣地聽華生與福爾摩斯抱怨般地敘述。

  「不管什麼情況,雷斯垂德和格萊森都會是這個案件最大的贏家。」福爾摩斯懶洋洋地開口,「抓住了兇手,他們就是恪盡職守最終成功,而那傢伙跑掉了,那他們是竭盡全力不過運氣不佳,總會有人捧場。」

  員警運作的那一套諾拉不得不說十分熟悉,她心有戚戚地點頭,正欲說什麼,就聽見門廳和樓下傳來嘈雜的腳步聲,夾雜郝德森太太的尖叫,「夏洛克——!」

  「發生什麼事了?」華生不由得站了起來。

  「偵緝隊,貝克街小分隊到了。」福爾摩斯煞有介事地說,話音未落,幾個街上的流浪兒就走了進來,渾身髒兮兮的,臉上帶著嚴肅和緊張的神色。

  「……」諾拉無語地看向福爾摩斯,原來傳說中福爾摩斯還真的會使用這一套。

  福爾摩斯當然不會在意他們的表情,他一本正經地看向其中一個流浪兒,「威金斯,你們找到他了嗎?」

  「還沒有,先生。」孩子有些沮喪。

  「我也沒指望你們能夠這麼快能找到他,不過你們必須繼續找下去,直到找到為止,這是你們的報酬。」他給每人發了一個先令。

  孩子們一哄而散,街上立刻傳來他們的尖叫和歡呼聲。面對諾拉華生以及郝德森太太異樣的眼神,福爾摩斯清了清嗓子,解釋道,「一群這樣的小混混比員警還有用,一個個都非常機靈,而且哪兒都能去。」

  說到這裡他忽然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神色,「真是說誰誰就到。」

  話音剛落,樓下鈴聲大作,沒多久金髮偵探就大步走了上來,興奮道,「嘿,老兄,祝賀我吧,這個案子我已經查的水落石出啦!」

  福爾摩斯不置可否,語氣平平無奇,「這麼說你們已經找到了可靠的線索?」

  格萊森對於諾拉在這裡表現出了十分的驚訝,不過他現在正在興頭上,無暇分神關注她,「是的,我們都已經將兇手關進牢房啦。」

  「誰?」

  「亞瑟 夏龐蒂埃,皇家海軍的一個中尉。」格萊森非常得意。

  令人驚訝的是,福爾摩斯反倒松了一口氣,他坐在沙發上,微微一笑。

  「也許您樂意說出破案的經過?」

  格萊森接過福爾摩斯遞過的雪茄,樂不可支地在大腿上猛地一拍,「那個傻瓜雷斯垂德自以為聰明,一心揪住德雷伯的秘書斯坦格森不放,想不到那個人壓根就是清白的。我敢肯定這會兒他已經把他抓起來了。」

  諾拉和華生對視一眼,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福爾摩斯則感興趣似的伸直了腰,意味深長,「哦?那您是怎麼發現線索的呢?」

  格萊森故作神秘地嗯了一聲,瞥向諾拉,「您確定會讓這件事保密嗎,旁人是決不能知道的。」

  諾拉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福爾摩斯注意到她的小動作,忽然輕輕笑了一聲,一本正經,「當然,格萊森,沒有比這屋子裡更能保密的人。」

  「那好吧。」顯然他並不能掩蓋自己過於興奮的情緒,少見地沒有糾結諾拉的性別,而是極快地說道,「我原原本本地告訴你們——您還記得死者身邊的一頂帽子嗎?」

  「當然。」福爾摩斯極給面子地回答,「是在恩德伍德父子的店裡買的,坎伯維爾街129號。」

  格萊森愣了一瞬,「看來您也注意到了,您去那兒了?」

  「沒有。」

  他松了一口氣,繼而教訓似的說道,「一個人不該忽視任何機會,即使它看起來微不足道。」

  「對於才智出眾的人而言,不存在微不足道的事情。」福爾摩斯微笑。

  格萊森自動忽視他這句話,「我去了恩德伍德的店裡,問店主是否賣過這個尺碼式樣的帽子,他很快告訴我這頂帽子屬於德雷伯,住在托凱街夏龐蒂埃寄宿公寓,地址就這樣搞到啦。」

  「幹得漂亮。」福爾摩斯煞有介事。

  「接著我就去拜訪了夏龐蒂埃太太,發現她臉色蒼白,憂心忡忡,她女兒也在房間裡——非常漂亮,不過眼圈發紅,講話時直哆嗦。」格萊森露出一個洋洋得意的笑容,「這些都逃不過我的眼睛,我和他們提到斯坦格森和德雷伯,很快就發現她們有事情瞞著我,沒多久我就問出了真相——」

  「德雷伯在這裡住了三個星期,他和秘書斯坦格森來歐洲旅行,箱子上貼了哥本哈根的旅行標籤。據她說斯坦格森是個矜持沉靜的人,而德雷伯則截然不同,生性放蕩言行粗俗。第一天晚上他就喝了個酩酊大醉,到第二天中午還沒清醒,對女僕更是隨便放肆,對她的女兒更是說了不堪入耳的混帳話——」

  「夏龐蒂埃太太如此忍讓只不過是每天一英鎊的金幣誘惑,她的兒子亞瑟在海軍服役需要花錢,她不願意失去那筆收入,只不過那一次——德雷伯企圖非禮愛麗絲,她實在無法忍讓,將他們趕走了。」

  「後來呢?」福爾摩斯輕聲問。

  「夏龐蒂埃太太的兒子正好在家休假,因為他性子暴躁又疼愛妹妹,這事兒她隻字未提,沒想到沒多久德雷伯又回來了,異常興奮顯然是喝醉了,他要求愛麗絲和他私奔,還說他的錢花都花不完,抓著她的手腕,一直把她往門口拖——」

  格萊森興奮得手舞足蹈,「這可惹怒了亞瑟,他沖進了屋子,只聽到亂哄哄的咒駡和扭打的聲音,他用棍子把德雷伯趕出了屋子,並且跟著他走了出去。第二天早上,就傳來了德雷伯遇害的事兒。」

  「非常精彩。」福爾摩斯打了個哈欠,「後來呢?」

  「我仔仔細細詢問了夏龐蒂埃太太他兒子的問題,果然和猜想中差不多,出去了至少兩個鐘頭,在她們睡覺之後才回來,這不是很可疑嗎?我就帶了人去逮捕他,他手裡還有那根沉甸甸的木棍,非常粗的橡木棒。」

  「我認為這個女人的兒子一直追著德雷伯先生到了布瑞克斯頓街,發生了爭吵,並且德雷伯先生挨了他一棒,大概非常巧地集中了他的要害所以導致死亡,但是卻沒留下任何傷痕。當晚雨下的那麼大,四周又沒人,因此亞瑟把屍體拖到了空宅子裡,那些蠟燭血跡和戒指,都是他為了掩人耳目留下的陷阱,不過是想逃避員警的追查。」

  「做得好,格萊森,您的進步非常大,成功幾乎就在眼前。」福爾摩斯歎道。

  偵探洋洋得意,「我也覺得這件事處理得非常利索,那個中尉寫了一份陳述,他說他跟蹤了一會兒就被發現了,於是德雷伯先生在坐上馬車以後就把他甩掉了,他往回走時遇見了一個軍艦上的同事,但當我問他同事住在哪裡時,他又不能自圓其說了——可笑的雷斯垂德,他從一開始就搞錯了方向,肯定不會有什麼收穫了,哈——」

  他剛說完,雷斯垂德就走了進來,完全不復平日裡信心百倍的模樣,他看起來六神無主,衣冠不整。在看到格萊森也在這裡的時候,他愣了愣,面上露出無措和尷尬的表情,擺弄手裡的帽子,顯得忐忑不安。

  「您怎麼也來了。」格萊森語帶得意,「找到那位約瑟夫斯坦格森先生了嗎?」

  「那個秘書,約瑟夫斯坦格森。」雷斯垂德輕聲開口,「今天早晨六點鐘左右,在哈利蒂內的旅館被人殺死了。」

  …… ……

  事情似乎朝愈發複雜的方向發展了。

  接下來雷斯垂德細細描述他查案的經過——整整一個晚上他都在打聽斯坦格森的下落,八點鐘到達了小喬治街郝黎代旅館,侍者說他還沒起床並吩咐他們九點鐘再叫醒他,於是他上樓去找,沒想到看到了一個令偵探都噁心欲吐的場面——

  房門下邊血跡彎彎曲曲地流了出來,雷斯垂德立刻撞開門,屋裡窗戶大開,旁邊躺著一個男人的屍體,穿著睡衣,蜷成一團,已經斷了氣,四肢僵硬冰冷,身體左側被人用刀深深刺入,最奇怪驚悚的是,他的臉上,是用血寫成的「rache」這個詞。

  諾拉和華生都不禁一愣。

  兇手無疑是同一個人。難道這個所謂的rache並不是隨意而寫,真的是代表了「復仇」的意思嗎?

  如果是,那麼兇手究竟為何而復仇?

  雷斯垂德又說道,「有人曾經見過兇手,一個送牛奶的孩子偶然去過旅館後的小胡同,他看到平時橫在地上的梯子被豎了起來,正對三樓上面一扇窗戶,窗戶大開著,有一個人從上面爬了下來,絲毫不慌亂,還瞧了他一眼,孩子還以為是做活的木匠呢。他記得是一個大個子,紅臉,穿了一件長長的棕色外衣。行兇之後還在房裡逗留了一會兒,我們看到臉盤的水中有血,想必是洗過手,床單上也有血跡,看來行兇以後他還非常冷靜地把刀子擦乾淨了。」

  對於兇手外形的敘述大家一點都不吃驚,福爾摩斯繼續道,「你還發現什麼線索了嗎?」

  「沒有。斯坦格森還帶著德雷伯的錢包,錢分文未動,總之不是謀財害命。房子裡只有一份電報,從克利夫蘭城打來的,電文是『JH現在歐洲』,沒有署名。床上有一本小說,煙斗,桌子上有一杯水,窗臺邊還放了個盛藥膏的木匣,有兩粒藥丸——」

  「就是這個!」福爾摩斯忽然興奮異常地高聲道,「就是這個。」

  所有人都驚愕地望著他。

  「差不多了,推理最後的一個環節完全被證實了。」福爾摩斯站了起來,灰色的眸子閃閃發光,他興奮得不住走來走去,聲音高昂道,「這團亂麻的線頭都已經掌握在我手裡,當然還有些細節有待充實,但整個案情的來龍去脈我已經完全清楚了——那兩顆藥丸您帶來了嗎?」

  雷斯垂德拿出一個白色的小盒子,「都帶來了,說實在的,我並沒覺得它們有什麼重要性。」

  「華生醫生。」福爾摩斯打開盒子,「您來看看,這是普通的藥丸嗎?」

  華生好奇地上前看了一眼,呈現珍珠色,又小又圓,對著光幾乎是透明的,他立刻下了結論,「它們應該是可溶于水的,從外形來看。」

  「是的是的,當然。」福爾摩斯眼睛亮得驚人,他示意華生將樓下那條年邁的狗抱了上來,混著牛奶喂它喝下這顆藥丸,似乎想要證明什麼。只可惜他們等了許久,狗也毫無反應,福爾摩斯臉上露出非常明顯差異的表情。

  「這不可能。」他情緒急躁地走來走去,「怎麼可能是巧合,毒——我可以肯定這推論不可能有任何謬誤——」

  「福爾摩斯。」諾拉輕聲道,「這裡有兩顆藥丸。」

  他一頓,立刻抬起頭,非常激動地按住她的手,又鬆開,轉身拿起另外一顆藥丸,「對,你說得對,我明白了!」

  他將那顆藥丸切成兩半,拿其中半顆融化在水裡,又加上牛奶放在狗面前。很快他們就看到了不一樣的地方——不幸的小動物還沒來得及完全吞下牛奶,就開始四肢顫抖抽搐,沒多久就失去了呼吸。

  相反福爾摩斯卻長長呼出一口氣,鬆懈了緊繃的臉和肩背,「果然如此,我的推論是正確的——這小匣子裡的兩粒藥丸,一粒是劇毒的□□,而另外一顆則完全無毒,我早該想到的。」

  大家都一頭霧水,唯有諾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這麼說您已經知道案件的經過了?」雷斯垂德問道,「那麼應該早些抓到兇手,以免他再次害人。」

  「不會再有新的暴行了。」諾拉忽然說,福爾摩斯奇異地看了她一眼,難得附和,「沒錯,我可以肯定——你們問我知不知道誰是兇手,當然。不過抓到他才算本事。他很聰明,兇殘而又狡猾,並且有一個能幹的人在幫他——必須說明的是,我認為官方偵探絕不是他的對手,只要有人發現了線索,他就會立刻改名換姓淹沒于誠實之中,因此我沒有向你們任何人請求協助,我也希望你們不要阻礙我的全盤策劃——並無冒犯。」

  格萊森和雷斯垂德漲紅了臉,對於這種論調中的輕蔑和諷刺非常不滿,但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聽見下面傳來敲門的聲音,正是流浪兒威金斯,「先生,請,您的馬車就在樓下。」

  「好孩子。」福爾摩斯邊說著,邊從抽屜裡拿出一副鋼鐵的手銬,在所有人茫然不解的目光裡,又從房間裡拖出一個小小的旅行用的皮箱,系上上面的皮帶,而此刻車夫走了進來。

  福爾摩斯頭都沒抬,半跪著忙活,看到有人進來,立刻招呼道,「嘿,車夫,麻煩您幫我把這個系好。」

  車夫臉緊繃著,不太情願地走上前去,正準備伸出手幫忙,福爾摩斯忽然朝諾拉使了個眼色,諾拉幾乎毫不猶豫立刻上前一步,手掌成刃沒有留情地就劈在了車夫的脖子後,她的動作非常快而且熟練,車夫發出一聲慘呼,由於身體強壯的緣故並沒有暈過去,而是趔趄一下險些摔倒在地。福爾摩斯立刻滑不溜秋地將手銬拷在了車夫的雙手上,然後跳了起來,眼裡冒著光芒。

  「先生們,」他一本正經,彬彬有禮地說道,「請允許我給你們介紹,這位是傑弗遜 霍普先生,殺害德雷伯先生和他的秘書斯坦格森先生的真凶。」

第17章 十七

  車夫被拷住時臉上的兇狠和茫然記憶猶新,他如同困獸一般企圖掙脫出來,雷斯垂德格萊森好不容易才制服他,直到雷斯垂德用手卡住了他的脖子令他透不過氣來,他才明白掙扎毫無用處,安靜了下來。

  諾拉靈活地用繩子把他的手和腳都捆了起來,格萊森和雷斯垂德用奇異的目光上下打量她,大概是她方才的舉動震驚到了兩位偵探,他們到現在都沒有對此作出任何評價,不過這對諾拉來說沒有任何改變。她做完這一切就退到了旁邊,對華生擔心的詢問抱以親切微笑。

  「好了,先生們,這件撲朔迷離的小案件,總算告一段落了。」福爾摩斯重新坐回他的專屬沙發,露出格外輕鬆的微笑,「歡迎你們提出任何問題,我一定知無不言。」

  兇手無力反抗便安靜了下來,他打量一圈周圍,忽然露出一個和面目毫不相符,堪稱溫和友善的笑容,並對於剛才的掙扎是否傷到他們而表示歉意。

  「看來只能去警察局了。」他說,「我的車在門口,我可以自己走下去——這姑娘綁得可真結實,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手法。」

  諾拉細細打量這個造成兩人死亡的罪魁禍首,很少有人如此魁偉強壯,黑色臉膛飽經風霜仍然富有堅定和活力的神色。他注視著福爾摩斯,眼裡明顯露出釋然和欽佩,「如果警察局長的職位空缺,您一定是最佳人選。」

  福爾摩斯對此並無反應,只是對兩位偵探說,「我們一起將他送過去吧。」

  「我可以駕車。」雷斯垂德說道。

  一行人到了員警廳,走進了一個小房間,那裡的一個警官記錄下了罪犯的姓名以及被害人的姓名。途中有人問起華生和諾拉,但「偵探助手」以及「目睹案件經過的人」這樣的身份足夠他們參與這次審訊。

  「傑弗遜霍普先生,」警官面無表情地開口,「審訊你之前,你有什麼要說的嗎?我必須提醒你,從現在起你所說的每句話都會被記錄下來,並可能作為審訊證詞。」

  傑弗遜 霍普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緩緩說道,「當然,我有非常多的話要說,但也許我等不到審訊了——別急,我並不是要自殺,您是醫生對嗎?」他漆黑的眼睛轉向華生。

  華生點點頭。

  「那麼,請您按一下這裡。」他微笑,用被拷的雙手指向自己的心口。華生頓了頓,探了過去,臉上露出驚異的表情。「你——你得了動脈血管瘤?!」

  兇手表情很安詳,「是的,他們也這麼說,別的醫生告訴我,用不了幾天,這個血管就會破裂。我得這病已經很多年了,一年比一年壞。我在鹽湖城的大山中,由於風吹日曬過度勞累引起的。不過現在我已經完成了我的使命,我早就不在乎了,可是我想死前交代清楚這一切,不願意在死後被看成一個簡單的殺人犯。」

  警官和偵探快速商量了一下,最後同意先取得他的口供。

  犯人作了下來,自從被抓捕以後,他都表現得非常溫和平靜,眼睛裡露出將死之人獨有的那種黯淡溫柔的光來。

  他開始敘述從頭到尾發生的一切。起因,經過,蛻變,以及決定。

  這是一個關於親情,愛情,死亡,以及復仇的故事。

  北美中部的大陸有一片乾旱荒涼的沙漠,蒼茫的荒原被矮小的槲樹林分隔成一塊塊的鹽鹼地。但這裡並不是杳無人煙——神秘而又虔誠的摩門眾教徒飽嘗艱辛地遷移到了這片避難所,從密西西比河畔到洛磯山脈的西麓,路上遭遇紅蠻野獸的多次襲擊,饑渴疲憊和疾病的折磨,而每一種艱難險阻,都被盎格魯撒克遜人克服了,他們成功在這裡生活了下來。

  挖溝築壑,植牆劃界,培育莊稼,砍樹墾殖,這個窮鄉僻壤的處女地第二年就被開墾為人類的新居地。當然這並不是關鍵,重點在這群□□徒中的外來者上——約翰 費列和他的養女露西,戈壁上生死之間的偶然相遇,他們和這群教徒們一同落地生根。勤勞務實的約翰有一套自己非常精湛的手藝活,鋼鐵般的好身板,從早到晚的勞作不知疲倦,很快有了回報,三年他就超過了鄰居成為那一帶的富人,而十二年以後,整個鹽湖城地區,從內陸海到遙遠的瓦薩其山區,沒有人比他名聲更為響亮的了。

  他循規蹈矩,恪守著這個新地區的教義,兢兢業業地撫養著露西。而他的養女一天天長大,山區裡的清新空氣四處彌散的脂香讓這個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健康美貌。多少人路過費列田莊的大道時,只要看到這位體態美好的少女輕盈地穿過麥田,或是騎在馬上如西部女郎的颯爽英姿,都走不動路。

  這其中就有傑弗遜 霍普。

  這是一個很俗套的愛情故事,美貌的少女和健壯熱心的年輕人,更何況這個年輕人非常聰明懂得人情世故,即使在費列家作客也從不作出逾越的舉動,兩個人青春之心飛馳,沒什麼能夠阻礙他們的相愛,直到傑弗遜因為銀礦不得不出行兩個月,而這段時間內,卻驟起禍端,從而釀造了以後的悲慘故事。

  露西費列,美好的青春伊始,卻終究紅顏薄命,厄運降臨——這片□□徒開拓的新居地,並不像想像中那樣人們生活幸福,日子美滿——這裡充斥了幫派和信仰的衝突,荒涼的西部大草原上,「但奈特幫」和「復仇天使」仍然是罪惡與不詳的代名詞,借著宗教的幌子進行殘酷血腥的暴行,沒有人知道你的鄰居或者朋友會不會就是其中的一個恐怖分子,人人都有戒備之心,無人敢說真話。

  露西和傑弗遜私定終身的消息並沒有瞞過其他人的耳目,□□徒的首領,布瑞格姆來到了約翰的家,並要求將他的女兒許配給斯坦格森或者德雷伯,年輕又有錢,關鍵的是,他們不像傑弗遜那樣是個異教徒,他們信奉正教。

  愛護養女的約翰當然不會將心愛的女兒嫁給任何一個人——他們每一個都荒誕不經,娶有十多個妻子,揮霍著錢財卻不幹正事。布瑞格姆憤怒地離去,並讓眾人牢牢監視著父女二人。約翰不敢反抗,因為在此之前,許多有名而又富裕的人都被偷偷幹掉了,財產也全歸教會。

  這樣的煎熬痛苦而又煎熬,但終究兩個月後,露西等到了她的愛人——傑弗遜霍普偷偷鑽進了費列的屋子,他因為趕路甚至兩天兩夜都來不及吃上一口東西。

  他帶著一家父女偷偷逃出了田野,饒遠道通過了邊防關卡,進入了一座大山隱蔽起來。但悲劇依然降臨——只不過是出外打獵的一小會時間,他的露西以及她的父親就被聞訊趕來的教徒們抓住了,而約翰則死在了斯坦格森的槍下。

  傑弗遜如同魔怔一樣趕了回去,六天六夜,從不止息,但當他終於找到了一個好友,卻得知露西以及被迫嫁給了小德雷伯,等到他有機會見到露西,卻只見到了一個棺材,一具年輕的屍體。

  他闖進靈堂,深深地吻了她的額頭,拿走了那枚結婚戒指,然後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裡。

  一年又一年,他喬裝打扮,改名換姓,只想復仇,伸張正義,早已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他尋找著那兩家人,從鹽湖城到美國各地的誠實,黑髮變得斑白,身無分文做過各種各有的活計,繼續流浪著,就像是一頭絕不罷手的滿懷仇恨的獵犬,把全部的精力和時間都放在了復仇大業上,他此獻出了一生。

  終於,他在俄亥俄州的克利夫蘭城中無意發現了他們,但不巧他也被德雷伯認了出來並被員警抓進了牢獄,等到他出來的時候,德雷伯和他的秘書早已動身去了歐洲,他不得不再次攢夠費用後,前往歐洲尋找仇人,終於在倫敦把他們趕上了絕境。

  「她是要嫁給我的,她本來已經嫁給了我。」傑弗遜平靜地說道,「可是卻被逼迫著嫁給了這個德雷伯,不過一個月就讓她鬱鬱而終,她的父親也死在了斯坦格森的槍下。我從她的遺體上把這個結婚戒指摘了下來,我發誓——一定要讓德雷伯看著這只戒指咽氣,我要他在臨死前都充滿了痛苦和悔恨。」

  「我四處打聽,留長了鬍鬚,他們不可能再認出我。我緊緊跟著他們,伺機動手,無論去哪裡都形影不離地跟著他們——拉著馬車是最好的辦法,這樣沒人會懷疑我,我也可以去任何地方。」

  「他們很狡猾,從來不單獨出門,也不在晚上出去。兩星期以來,我從沒看見他們分開過,雖然德雷伯經常喝得爛醉,但斯坦格森一刻都不疏忽,但我並不灰心,我唯一擔心的只有胸口這個病——如果它提前破裂了,我就不能完成我的復仇,上帝終於是可憐我的——有一天傍晚,我駕車在他們居住的地方四處徘徊,忽然有輛馬車停在了他們的住所門口,一個年輕人,他怒不可遏拿著一根棒子暴打德雷伯——如果他不是跑得夠快的話,他一路逃到了拐彎的地方,正好看到我的馬車,招呼我上車去到了郝黎代旅館。」

  「我不會這麼殺了他——不,當然不會,這只能算教條地執行了正義的審判。我早就決定給他們一個機會,如果他們能夠把握住,就有一線生機。我在美洲流浪的日子,為了維持生計什麼活都做過,其中一個就在約克學院實驗室看過門,聽到教授講解□□的問題,他拿到了一種叫生物鹼的東西,從美洲土人毒箭裡提煉出來的,一丁點兒就能讓人喪命。我拿到了一點,做成了可以溶解的藥丸,裝進盒子裡,再拿一顆一模一樣無毒的——他們先選一粒,剩下的我來吃。」

  「那天風雨交加,德雷伯從酒店出來已經過了午夜,大概一點鐘,街上慘澹無人——你不能想像我有多麼興奮,我載著他前行,我看到了露西,她對著我微笑,一清二楚。一路上他們都在我的馬車旁邊,一直到了那間空宅子,我從車窗裡往裡瞧,德雷伯已經睡了過去,毫無防備。」

  傑弗遜露出一個微笑,「我扶著他走了進去,然後擦亮了火柴,點燃了我帶來的一隻蠟燭,用它照亮我的臉——他醉眼朦朧地看了我半天,終於認出我來了,嚇得面如土色,可是我卻想笑,復仇是件復仇痛快的事兒,我太過高興了,有血從我的鼻子裡湧了出來,我的病也許馬上就會發作了。」

  「他一直喊饒命,我逼迫他吞下了一粒,看著他毒發,把露西的戒指舉到他的眼前給他看,我想要他想著她的臉死去——我在牆上寫下了一個字,曾經報紙上看過的德國人被謀殺的事件,死者的身上就寫著它。然後我走了出去,趕著馬車走了一段時間之後,發現露西的戒指不在我的身上,我不得不掉頭回去,剛走進房子就和一個員警打了個照面,只好裝作一個醉鬼,以免引起他的懷疑。」

  「至於斯坦格森……他的確非常狡猾,可能他覺得只要躲在旅館裡不出來,就能逃過我,不過大錯特錯——我很快就找到了他在的地方,我爬進了他的房間,將德雷伯死時的情況說給他聽,讓他也吃一粒藥丸,他並不接受這個機會,反而用刀刺向我。為了自衛我殺死了他,無論哪種方法,結果都將會是這樣,上帝不會讓他那樣的罪人吞下那顆無毒的藥丸。」

  「至於後來的一起說了吧——我繼續趕車想攢錢回美洲,見我的露西最後一眼。我那天停在廣場上,有一個小孩打聽車夫傑弗遜霍普,說是貝克街有位先生要雇車子,我沒有懷疑就來了,接下來這位女士打倒了我,這個年輕人用手銬拷住了我,真是一對好搭檔——先生們,這就是我全部的經歷,你們可能覺得我是一個殺人犯,但我認為,我和你們一樣,是個執法的法官,你們講究法律,而我只看正義。」

  「還有一個問題。」福爾摩斯終於開口了,「登廣告後你有同謀來取戒指,他是誰?」

  「我自己的秘密可以告訴你們,但連累人的事我不會做,絕不會將別人拱出來,他只不過是個朋友。我想你也會承認,這件事他做的非常漂亮。」

  「的確。」福爾摩斯服氣道。

  案件到這裡就已經徹底結束了,真相大白,找到了兇手,抓捕歸案,但是一切卻並不令人那麼高興。

  從員警廳回貝克街的馬車上,華生止不住地沉沉歎息,「這位傑弗遜霍普先生倒不是個壞人,他殺的人同樣也是罪犯。」

  諾拉笑了笑,「我很佩服他的毅力和耐心,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夠十幾年如一日,只為了一個還不是妻子的人,從美國一路流浪到倫敦,只為了恪守心裡那一把正義的利劍。」

  「正義,道德,愛情。」福爾摩斯輕聲道,忽然聲音又低了下去,近乎歎氣,「愛情……」

  諾拉笑了笑,意味不明地附和道,「……愛情。」

  愛情是什麼?愛情是唇齒賦予聲音飛翔的翅膀,是藏在羽翼裡的利刃,是寒風高嶺上綻放的嫩黃色的花,是為人類加冕的皇冠,也將他釘上了十字架。

第18章 十八

  諾拉的手指擦過朱莉僵冷的腳踝,手下不盈一握即使在死後也能感覺到女性獨有的纖細柔美。

  「一具很美的屍體。」克利夫蘭如此評價道。

  可惜這具美屍在家屬強烈要求下即將被送入焚燒爐,諾拉遺憾地歎氣,「他遲到了。」

  克利夫蘭聞言轉過頭,淺藍色的眼睛濛濛地盯著她,「他?」

  諾拉頓了一下,露出歉意的笑容,「忘記和您說了,先生,夏洛克福爾摩斯,那位諮詢偵探,接手了這個案子。」

  克利夫蘭想了想,忽然記起來下屬的第二工作,語氣有些乾巴巴地說道,「那麼你……」

  「處理完朱莉小姐後,我會和福爾摩斯先生一同去。」

  「……」總覺得下屬氣場似乎太強不好反駁。

  克利夫蘭在一旁發呆,絞盡腦汁地想怎麼讓下屬也帶他一同去——最近城裡死的人比較少,診所生意不佳,獨自一人呆在這裡十分無聊。雖然破案也很無聊,但至少能有人和他說得上話,諾瑪算其中一個。

  老闆思緒正處於放空模式,諾瑪正聽到門被搬動的聲音,探頭一看,卻是已經遲到了三分鐘的大偵探和醫生。

  「你們來晚了。」時間觀念很強的助手板著臉說道。

  華生立刻愧疚地舉手表示自己錯了,「路上遇到了一位自稱艾曼達的女士,福爾摩斯和她聊了幾句,耽誤了些時間。」

  說實話的醫生不知不覺被福爾摩斯瞥了一眼,偵探先生正了正臉色,語氣平穩地說道,「上午好,夏普小姐,霍克先生。」

  克利夫蘭轉過頭,盯著他看了幾秒,「你是……」

  「……我們見過一面。」福爾摩斯提醒道。

  克利夫蘭立刻轉過看向諾拉,她刻了咳,打圓場道,「哈哈,我的老闆一向記性不太好,這位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我和你說的諮詢偵探。」

  克利夫蘭淡淡地哦了一聲,醫生已經熱情地上前伸出手,「從諾拉口中聽說您很久了,非常感謝您對她的照顧。」

  克利夫蘭和他握了握手,語氣乾巴巴的,「我並沒照顧她。」頓了頓,終於意識到重點不對,他疑惑地問,「聽說我?」

  這兩位一定是來搗亂的——諾拉暗地裡磨了磨牙,立刻明智地選擇轉移話題,「嘿,時間不早了,我們該出發了。」

  克利夫蘭期待地看著她。

  諾拉絲毫沒有注意到雇主的異樣情緒,她禮貌地向他道別,「如果有屍體運送過來,您知道如何找到我,再見,霍克先生。」

  克利夫蘭塌著肩膀默默目送他們遠去。

  去攝政街的路上,華生用充滿了不置信以及歎息般的語氣告訴她,「霍克先生原來如此年輕,我以為大概所有經營診所的至少也會是一位足夠成熟的人。」

  想到雇主平日裡那副呆愣愣的模樣,諾拉不禁微微一笑,「他是一個……很有趣的人。」

  反倒是福爾摩斯維持著那副高深莫測的模樣,他緩步走著,腰挺得很直,灰色的眼睛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四周,聽到二人的對話微微頓了頓,露出一個很輕,又意味深長的微笑,「親愛的華生,諾拉,克利夫蘭先生的確是一個值得交往的紳士,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能夠和他走得很近。」

  華生,「啊——您的意思是?」

  福爾摩斯看了一眼望過來的諾拉,鎮定道,「據我所知,倫敦裡的霍克家族,可不是什麼友善的角色。」

  諾拉眯起眼。

  關於那位元雇主的話題到此結束,除了仍然沒有搞明白其中含義的華生,福爾摩斯和諾拉都沒有再提起這個問題。

  走到攝政街,熟悉的臺階蔥蘢花木,印象深刻的白色油漆木門,諾拉再次敲響了它,很快就得到了回應。

  開門的仍然是那位形容豔麗的金髮美人,只不過她這次看向她的目光不再充滿輕蔑,也不再呼喊那個美麗的女僕,她詫異地看著她,繼而目光移到了身後的兩位男士身上,下意識地挺直腰,碧綠的眼睛裡習慣性流露笑意,語氣柔和,「請問你們是……」

  「夏洛克福爾摩斯,古董女屍案的諮詢偵探,已經得到員警廳的准許,來這裡例行問話。」福爾摩斯一本正經地說道,順便介紹他的夥伴,「這位是約翰華生醫生,以及諾拉夏普小姐,醫生助手。」

  「諾拉…夏普……?」露西亞重複了一次這個名字,似乎是想起了什麼,眼睛露出震驚的神色,盯著她,見鬼一般地尖叫,「是你——你居然——」

  「嗨,布朗小姐。」諾拉絲毫沒有認親的打算,靠在一邊懶洋洋,略含輕蔑地微笑,「非常不巧,再次見面了。」

  「這是你搞的鬼?」露西亞惡狠狠地瞪視她。

  諾拉險些笑了出來,為這個表親完全不長腦子的猜測,她審視地看著她,仿佛在猜測她究竟能給她多少驚喜,「我以為福爾摩斯先生介紹得足夠清楚,我們為朱莉而來,並非是你,或者布朗。」

  露西亞的臉一僵,她仇視地盯著她,不妨身後傳來柔和的嗓音,「露西,是誰來了?」

  「媽媽。」金髮少女不情不願地讓開了一條縫隙,露出身後眉目端麗的婦人,克莉蒂亞看到三人時愣了愣,隨即露出笑容,將他們迎了進來,「原來是你,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看到一副跟班模樣的華生和諾拉,她並沒有露出過多的異樣神色,禮節性地點點頭。華生回了禮,諾拉只是露出更加懶洋洋的微笑。

  布朗家的裝飾十分符合家底,富麗堂皇,到處擺放著足夠名貴的油畫和小型雕像以及裝飾品,紫色天鵝絨的窗簾半遮半掩,使得這屋子顯出了些昏暗的色彩來。克莉蒂亞招呼僕人為他們端來醇香的茶點,諾拉瞥了一眼新來的侍女,褐發藍眼,面容普通,不過十七八歲的稚嫩少女。

  諾拉不動聲色地打量這位布朗夫人,對方似乎沒察覺到她的動作,只是優雅地端起一杯紅茶抿了一口,放下,目光柔媚地看向坐在對面沙發上的兩位紳士,微微一歎,「我知道你們會來,比我預想的晚了一天。」

  福爾摩斯挑了挑眉,在外人面前他顯然拾掇得很好,坐的筆直,雙腿隨意交疊,頭髮服帖地梳在額頭之上,鼻樑高挺,一雙灰色的眸子極為深邃沉靜,嘴角隱隱浮現意味不明的微笑,看上去頗有偵探風範,「這麼說,夫人似乎有什麼有趣的故事要告訴我們。」

  「我不期望這件事能夠瞞過福爾摩斯先生。」克莉蒂亞很坦然,很顯然她和這位偵探並不是初次見面,亦或是她一向消息靈通,她語氣裡流露出對福爾摩斯很明顯的忌憚,「朱莉的確是我的女兒。」

  旁邊露西亞的表情很難看,但是並不驚訝,看來她很早就知道這一切,一個女僕的親妹妹。

  喜愛八卦的華生立刻豎起了耳朵,福爾摩斯面色不動。

  克莉蒂亞露出懷念的神色,「不過那是在我嫁過來之前的事了……我很抱歉讓您聽到關於我如此不堪的往事,但是朱莉……她是個好孩子,在我帶她回來卻無法讓她認我作母親,她沒有任何怨言,她是個好女孩……」

  母親臉上的神態讓露西亞臉色更難看了,但是她一言不發,碧綠色的眸子裡神色卻令人心驚。

  「請問布朗先生知道這件事嗎?」諾拉忽然問。

  克莉蒂亞一頓,「噢是的,他知道並且包容了我,他一向是個很好的丈夫。」

  福爾摩斯微微一笑,看不出笑容裡面的情緒,不過善於觀察的諾拉倒是看出了一絲嘲諷的意味。他輕輕挑了挑眉梢,「我無意打聽夫人家的私事,但我希望您能告訴我,在那天晚上究竟都發生了什麼?」

  克莉蒂亞的表情很平靜,「那一天晚上,露西和朱莉吵架了……請別誤會,朱莉一向是個溫順的孩子,但那段時間她卻表現得十分不對勁……」

  「平日裡她不愛出門,但是那一個月,她卻經常早早出去了,直到下午或是晚餐才回來。我不愛限制她的自由,卻難免問她幾句,她也從來不說,言辭含糊,我不得不起了疑心。」

  說到這裡克莉蒂亞平時溫柔的眼睛也沉了下去,陰霾隱隱浮現,「我讓克雷茲跟蹤了她,結果發現了一個讓我非常憤怒的事。」

  「朱莉雖然出身並不好,但她仍然是我的女兒,我從未在生活上虧待過她……她卻是如何報答我,愛上了一個麵包師的兒子,身無分文,根本養不活她。她早出晚歸的日子,原來都是和這個窮小子在一起!」

  克莉蒂亞語氣裡的居高臨下和憤怒讓同為窮小子的福爾摩斯和華生都摸了摸鼻子。

第19章 十九

  「之後呢?」

  很顯然在座所有人都對這段狗血的愛情故事沒有絲毫興趣,福爾摩斯更關注凶案那天的狀況。

  克莉蒂亞極力保持著優雅的姿態,可那種怒氣和陰鬱在眼睛裡揮散不去,她的聲音不禁微微放低了,「我讓克雷茲警告了那小子——」

  「抱歉,」福爾摩斯打斷了她的話,「克雷茲是——」

  克莉蒂亞愣了愣,仿佛這才發現不妥,她歉意地笑了笑,「克雷茲是我們的管家,在我出嫁前就是我的僕人,他的忠誠毫無疑問。」

  福爾摩斯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

  克莉蒂亞繼續說道,「我以為這件事就這麼結束了,誰知道朱莉……我的朱莉,陷入愛情的姑娘是如此不可理喻,她表面上妥協了我們,卻暗地裡賣著自己的首飾,甚至偷偷拿家裡的飾品去換錢——」

  克莉蒂亞的胸脯不停起伏,隱忍憤怒,「她居然想要和那個窮小子私奔,就算她出身不好,但依然是我的女兒,我絕不能忍受這種醜聞——」

  福爾摩斯撇了撇嘴,諾拉看到他這個小動作,嘴角隱隱浮現一絲笑意。

  「我命令克雷茲將她關了禁閉——我相信任何一個母親都會這麼做的,她終於肯老實下來,老實得就像她從未做過那樣的醜事——」

  露西亞雙手緊緊攥在一起,臉上青白交錯,就像是在隱忍著什麼,眼裡露出忿忿不平的神色。

  諾拉下意識地看向福爾摩斯,沒想到對方也朝她看了一眼,雙方都是一愣,繼而各自側過臉,若無其事地繼續聽案子。

  克莉蒂亞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極度憤怒過後她卻反而露出疲憊悲哀的表情,那種失去女兒的痛苦讓她整個人柔和的色彩都黯淡下來,「我沒想到朱莉會是那樣堅決……她一向都是我的乖孩子,我從沒想過……她會不顧一切地逃離這裡。」

  她陷入回憶,「我記得那一天……她就和平常一樣乖巧,甚至在房間裡用了餐,我以為她終於想開了,和那樣的人家在一起根本就是沒有好結果的……我以為她想開了……」

  她的指骨攥得青白,「那天半夜裡……我聽到窗戶被撞破的聲音,我從夢中驚醒,急急忙忙跑到她的房間裡,你們猜猜我看到了什麼?」

  「封著木條的窗戶被砸開了,玻璃碎得到處都是,窗簾被拉得掉落在地,而我的朱莉……她逃走了,她逃離了這個家。」

  諾拉微微皺起眉。

  克莉蒂亞凝視著福爾摩斯,一字一頓,「是他,那個麵包師的兒子,他將朱莉帶離了我的身邊,再也沒有回來。就連她死了,他都沒有再出現過。」

  面對對方露出如此痛苦冷酷到近乎詛咒的表情,福爾摩斯只是淡淡地挑了挑眉,語氣沉穩,「也許您可以告訴我他的名字?」

  「麥克亞當 貝克。」克莉蒂亞說。

  福爾摩斯點點頭,「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希望能和您的管家談一談。」

  他還要說什麼,諾拉忽然湊到他的耳邊說了一句話,福爾摩斯頓了頓,繼而禮貌地開口,「我的助手希望能和這位露西亞布朗小姐說一會兒話,也許夫人您……」

  克莉蒂亞露出詫異的表情,不過她很快放鬆下來,疲憊地點點頭,「請隨意,我一向不懷疑夏洛克福爾摩斯的能力,我希望您能找到殺死朱莉的兇手——儘快。」

  「毫無疑問。」

  ……

  克雷茲是一個身體健康正當壯年的男人,褐色頭髮,嚴肅瘦削的臉,穿著最普通的白襯衫黑色燕尾服,走路極為穩當,看上去寡言不好相處的模樣。福爾摩斯將他招到一旁問話,他只是點點頭,偶爾說出一句「是」或「不是」,似乎問不出什麼的樣子。

  而諾拉這邊則精彩得多。

  這位露西亞布朗小姐毫不掩飾對她的忌憚和厭惡,大概在她的印象里諾拉從來只是為了攀附富裕表親的虛榮女子,為了分一份家產甚至找到了這個神神叨叨所謂的「偵探」。她從一開始說話的語氣就頗為居高臨下,充滿了不耐煩的情緒。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穿成這幅模樣,來到這裡又有什麼目的。」露西亞靠在廊柱上,對她禮貌的問話嗤之以鼻,「不過你的心思註定是白費了,布朗家從來就沒有什麼叫做夏普的表親——」

  諾拉笑了笑,不以為意,「關於這件事情的真實性我想現在並不適合作出判斷,露西亞布朗小姐,如果這就是你作為被害人家人的態度,那麼我想我直接去問您的母親會更適合。」

  露西亞臉一白,她直起了腰,盯了她幾秒,咬了咬嘴唇,眼裡翻滾著極為痛恨的神色,但最終還是為她語氣裡的威脅妥協了,面無表情,冰冷地開口,「你想知道什麼?」

  諾拉拿出公事公辦的態度,「請問您是什麼適時候知道朱莉是布朗夫人的私生女?」

  露西亞胸脯起伏,「……在她被領進家門的前半個月。」

  「布朗先生歡迎她嗎?」

  露西亞冷笑一聲,「你覺得呢?」

  「請回答我的問題,布朗小姐。」

  「……不,當然不,一個私生女,見不得光,只有媽媽那麼心軟的人才會——」

  「你們相處愉快嗎?」

  被打斷的露西亞露出憤怒的表情,她盡力壓了下去,目露嘲諷,「…愉快?呵——當然。」

  諾拉一頓,「那麼您在家裡並不關注她,是嗎?」

  「不。」她回答很迅速。

  「也不知道她會和人私奔?」

  「……不。」

  諾拉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那麼您之前見過那位貝克先生嗎?」

  「沒有,那樣卑賤的身份——」

  諾拉挑了挑眉,「可是我剛剛從他的父親那裡聽說,他似乎見過您去那裡呢……」

  露西亞臉猛地一白,脫口而出,「怎麼可能——他不可能看到我——」

  當她看到諾拉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她猛地住了嘴,極為惱怒,尖聲道,「你這個……你這個——你敢騙我?!」

  「well,布朗小姐。」諾拉合上手裡的記事本,眯起眼睛,那雙同樣色澤的瞳眸裡露出的近乎冷酷的犀利讓穿著男裝的諾拉這一刻具有了一種令人心驚的壓迫力,她臉上的笑容饒有興味,嘴角卻似笑非笑,輕聲道,「鑒於我們彼此都不想相處過長的時間,我認為『迅速解決』是個很好的方法,你覺得呢?」

  露西亞咬緊嘴唇,答案不言而喻。

  「很好。」諾拉微笑,「既然我們初步達成了共識,那麼就讓事情變得簡單點——關於這件兇殺案,您知道些什麼?」

  在對方臉上猶有躊躇猶豫的表情,諾拉再次加上一句,「如果您對我們說了謊,而倫敦員警廳知道了這一切——Hmm,人都要為自己所說出的話負責,妨礙員警調查這樣的罪名,布朗家從來都不在意,不是嗎?」

  這句話終於成為了壓倒少女脆弱抵抗情緒的最後一根稻草,露西亞白著臉輕輕吸了口氣,下意識地瞥了一眼窗邊,沉默了半晌,終於低低開口了,「這件事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只知道……朱莉在這裡過得不好……很不好。」

  諾拉挑起眉梢。這倒是和猜測裡有點出入,畢竟聽布朗夫人的口氣,朱莉應該很受疼愛才對。

  「我的確偷偷見過那個麵包師的兒子……我只是想看看她的情人是怎麼樣的,我發誓我什麼也沒做!」

  露西亞的表情很急切,似乎怕她不相信一般往前邁了一步。諾拉仔細看了看她,點點頭,「然後?」

  露西亞松了口氣,「那天晚上,我去了她房裡一趟——我只是想警告她不要再給家裡丟臉,布朗經不起私奔這樣的醜聞……她什麼都沒說,就像往常一樣,令人厭惡的,死水一樣的安靜。」

  她的表情不像作假,談及她的姐妹她口氣裡那種居高臨下和輕蔑嫌惡毫不掩飾,也許朱莉在這個家裡「很不好」的情況也有她的一份「幫助」她並不自知。

  「之後呢?」

  「之後?就像媽媽說的那樣,她不知道怎樣和那個小子聯繫上了,她打破了窗戶跑了出去,誰知道就死了那兒?呵——自作孽。」露西亞搖了搖頭,很為姐妹出格的行為不齒。

  諾拉哦了一聲,「你沒有別的想說的嗎?」

  露西亞詫異地看著她,「不——你什麼意思?」

  諾拉露出那種懶洋洋的,讓人牙根癢癢的笑容,「我不得不提醒你,露西亞布朗,你大概自己也沒有發現這些問題——」

  「在朱莉進門半個月前您就知道了她的存在,我以為您會表現得比現在更加習慣才對,更何況她是侍女,即使是私生女,依然完全不能威脅到您繼承人的地位,布朗小姐,您又是為何如此討厭她呢?」

  露西亞沉默著不說話。

  「接下來這個就更令我不解了——您說您不關注朱莉,卻又在晚上去她的房間裡『警告她』,偷偷摸摸跟她去看那位貝克先生……在我看來您不是討厭到根本不想理睬她才對嗎,還是說,您其實並沒那麼不待見朱莉?」

  露西亞張口想說話,諾拉做手勢示意她停下,「當然這些都不是重點,我很好奇,既然朱莉小姐在關禁閉,那麼又是誰能夠聯繫上那位麵包師的兒子,而一個柔弱安靜的女士,又是如何能夠打破『釘著木條』的窗戶逃出去而不被發現的呢?」

  諾拉作出不解的表情,「您說說看,誰會對一個這麼無害的女性,作出跟蹤,強女幹以及殺害這種殘忍的事呢?」

  她抬起頭,微微一笑,目光卻實質性地迫力逼人,輕聲開口,「也許您知道答案呢,我親愛的……姐姐?」

  這個稱呼讓露西亞的臉成功慘白一片。                        

第20章 二十

  今天的天氣相當晴朗,春夏季的倫敦終於也有了一些陽光普照的意味。諾拉大大咧咧地坐在身邊佈滿了蔥蘢花木的乾淨臺階上,絲毫不管過往路人奇異的目光,撐著下巴默默望著天空……發呆。

  等到有人在她身旁蹲下來側頭望著她,諾拉才猛然回過神,露出一個微笑,「有答案了嗎?」

  福爾摩斯摸了摸今早被刮完鬍子的乾淨下巴,不急不緩地開口,「……沒什麼能難倒一個心細如發的大偵探。」

  諾拉點點頭,「看來您還沒查出兇手。」

  福爾摩斯意味深長地瞥了她一眼,「那麼你呢,夏普小姐。」

  諾拉望天,「沒什麼能難倒一個心細如發的諾拉 夏普。」

  福爾摩斯眼裡露出笑意,「洗耳恭聽。」

  諾拉回頭看了一眼正在窗邊低聲和克雷茲交流什麼的克莉蒂亞,她臉上露出的深重的擔憂和疲憊並不似作假,她輕輕收回眼神,湊過去低聲道,「這件事並不是一個單純的私奔情殺案子。」

  「哦?」

  「我有幾個弄不明白的地方,也許福爾摩斯先生可以給我線索——」

  「夏洛克。」他提醒道。

  諾拉愣了愣,繼而從善如流,「也許夏洛克你可以給我線索。」

  諾拉側過頭,眼裡的神色漸漸深了下去,「第一,如果這像布朗夫人嘴裡所說的私奔,為何員警一直到現在都找不到麥克亞當 貝克的下落,他們見面的地點一般不會是在碼頭嗎,誰會選擇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古董鋪子碰面?」

  福爾摩斯注視她的側臉,「繼續。」

  「再來,我聽霍克先生說過,當天夜裡朱莉去古董鋪是想要典當一個嘎烏盒,並不值錢,甚至沒她手上那個銀鐲子價格更高……既然決定要私奔了,為什麼不去典當了銀鐲子?它對朱莉來說,究竟有著什麼樣的意義呢?」

  「或者說……到底是誰送給他的呢?」

  「至於露西亞布朗……她的態度就更奇怪了。她知道些什麼,想要告訴我們,卻又害怕告訴我們……她心裡那些不能說的秘密,究竟屬於誰呢?」

  諾拉歎了口氣,轉過頭看向福爾摩斯,「你覺得呢,夏洛克,你問到了些什麼?」

  福爾摩斯拿出煙斗,眯著眼睛抽了一口,等到吐出煙圈,嫋繞的煙霧緩緩飄散,他才低著聲音開口,「克雷茲先生是一個稱職的管家,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從他緊閉的嘴裡問出真相,不過,」他笑了笑,「倒也不是毫無收穫。」

  諾拉睜大眼睛,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據克雷茲所說,朱莉『的確做過一些不太符合淑女身份的舉動』,但當時大家都以為『她被勸服』,放棄了之前不合時宜的想法,如那位布朗夫人所說,直到那天夜裡,一直都十分安靜地待在這裡。」

  說到這裡福爾摩斯眯了眯眼,「誰知道,看上去溫順的朱莉,卻忽然在那一天晚上下定決心逃走了呢?」

  他這話說得意味深長,諾拉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你是說……有人……?」

  「我沒什麼都沒說。」福爾摩斯灰色的眸子從布朗家的窗臺前一掃而過,在那尤有碎屑的一塊地上頓了頓,繼而抖了抖煙灰,「想要進一步瞭解這個案子,看來我們必須得去一趟那個名不見經傳的古董鋪子了。」

  ……

  The Old John,老約翰,這是這間古董鋪的名字。

  「這是華生父親開的嗎?」諾拉笑道。

  「華生也許會很欣賞夏普小姐在案發之地開的小小玩笑。」

  諾拉摸摸鼻子,「只是個玩笑。」

  查案中的福爾摩斯已經進入了認真模式,他收起了平日那副端起的神秘高高在上的模樣,幾乎目不轉睛地觀察著店面外的一切痕跡,絲毫沒覺察到往來路人的目光。諾拉站在他身側,細細觀察他的表情,揣測他的內心想法,目光隨他而移動,不過顯然福爾摩斯面部功夫極好,她很難從表面看出什麼來。

  福爾摩斯終於收工,他直起身來,面色不動地推開了店門,左右打量,然後走到正在低頭研究什麼的老闆面前,平聲道,「約翰亨特?」

  年近花甲帶著圓眼鏡幾乎謝頂的古董鋪老闆緩緩抬起頭,遲疑地看了他半晌,「啊—你是……」

  「喬納森 菲爾德,來自利物浦的商人。」福爾摩斯雙手插在衣兜裡,眼睛深邃,腰挺得筆直,一副年輕人意氣風發的模樣,用略倨傲,微含優越感的語氣說道,「我想看看你們鋪子最近收到的東西,小巧的最好。」他格外加了一句。

  諾拉的眼神飄了過去,福爾摩斯鎮定自若,於是她板起臉,暫時充當了一個侍從的角色。

  老闆大概是很少見到這種人物,這裡並不是什麼有名的鋪子,來這裡多是典當東西的窮苦人民或破落戶,他愣了愣才回過神,連忙站了起來,將他迎進後間,唯唯諾諾道,「客人,請到這裡來……這就是我們新進的貨物,至於您要求的小巧的……」

  他遲疑了一會兒,「有倒是有,但也許並不太吉祥……」

  「這個不需要你擔心。」福爾摩斯微微揚著頭,自信微笑,「我只需要把東西帶回去,沒人會知道東西的來歷。」

  這句話果然唬到了老闆,他戰戰兢兢地轉過身去,彎腰拉開了一個大抽屜,恭敬地放到他面前,「先生,您看看,有沒有您需要的東西……」

  福爾摩斯一眼就看到了角落裡的鑲金的嘎烏盒子,他裝作不經意地拿起另外一件九成新的,佈滿了繁複刻紋的銀盃,目光審視地打量半晌,最後搖了搖頭放下,又拿起旁邊的鑲金茶託看了看,如此反復吊著老闆的胃口,最後目光終於移到了他的目標上——他漫不經心地用大拇指和食指拎起盒子,隨意看了兩眼,一副興趣欠缺的樣子,「色澤不錯,這是什麼東西?」

  老闆猶豫了一會兒,小心翼翼道,「據說是東方那邊的東西,戴在身上可以保佑護身,和那邊的信仰有關……」

  「東方?」福爾摩斯眼睛一亮,很好地表現出了那個時代對於東方大陸的好奇感,他多看了兩眼,繼而很乾脆地問道,「這個多少錢?」

  老闆臉上的猶疑愈發重了,「客人……這個東西……」

  福爾摩斯恩了一聲,疑惑地回頭,「你有什麼問題?」

  諾拉也配合地轉過頭牢牢盯著他,一副「你敢欺騙我雇主就要你好看」的兇狠模樣。

  不得不說這個打扮怪異的女士目光過於銳利,老闆急的一頭汗,不敢和她對視,最後還是出於多年的信譽堅持,咬著牙說出了顧慮,「不瞞您說,先生……您手裡的這個東西,和最近一發案子有關係,我恐怕……」

  「案子?」福爾摩斯重複了一遍,興致勃勃,「什麼案子?」

  「您剛剛來倫敦大概還沒聽說,據說是一個上層家的侍女在附近被殺害了,這個東西……這個東西就出自她的手裡。」老闆一副懊惱不已的樣子,大概也沒想到僅僅是收了一個典當的物品就和兇殺案扯上了關係。

  「哦——」福爾摩斯聲音拖得長長的,手裡不停玩弄那個嘎烏盒子,很顯然對這個話題起了興趣,一雙灰色的眸子炯炯盯著老闆,「兇手找到了嗎?」

  老闆歎了一口氣,「沒有,可憐了那樣一個漂亮的姑娘。」

  「漂亮?」福爾摩斯眼裡的興味更濃了。

  就像珠寶之於貴婦,女人,尤其是美麗的女人,永遠都是男人之間不會間斷的話題。看到客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老闆頓了頓,還是沿著話頭說了下去,「的確漂亮,那天夜裡她來我的鋪子時我見過那姑娘一次,行色匆匆,即使神情悲傷,眼角還掛著淚水,也比我見到的許多人要引人奪目……」

  見福爾摩斯暫時陷入沉思,老闆又微微停下話茬,諾拉立刻及時地介面道,「這麼美麗的姑娘怎麼會到你這兒來典當東西?你確定你這東西來路是正當的?」

  信譽被侮辱,即使老闆年近花甲也險些氣得跳了起來,「小姑娘你這話可不能亂說,我店雖小可敢保證沒做過虧心事,那天晚上那姑娘抱著這盒子來我這裡,說是一位朋友給她的禮物,賣給我的時候也沒還價,可就算這樣,我老約翰也能看出這盒子不算貴品,但絕不是假貨……」

  「她一個人來的?」

  老闆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不錯。」

  諾拉頓了頓,「直到你見到她最後一面,她也是一個人?」

  「是這樣沒錯。」

  諾拉和福爾摩斯對視一眼,在彼此的眼裡都看到了相同的神色。

  疑慮,更深的疑慮。                        

第21章 二一

  福爾摩斯和諾拉匆匆走出古董鋪子,對後面老闆疑惑的喊話置之不理。

  「我假設夏洛克已經有了答案?」看到福爾摩斯一臉成竹在胸的表情,諾拉不禁微微一笑,打趣道。

  福爾摩斯正了正寬領結,戴上那頂黑色的禮帽,慢條斯理地回答,「可以這麼說……我已經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梳理清楚,現在只差一錘定音——我們需要證據。」

  「哦?」諾拉挑眉,「讓我猜猜,證據就是那個關鍵人——麥克亞當?」

  「這就是為什麼我喜歡和聰明人說話。」福爾摩斯微微抬起下頷,十分愉悅的笑意浮現在他的眼角,「你不需要用膚淺的辭令和繁複的社交禮儀去應付那些頭腦空空的大蠢蛋,就像玩猜謎遊戲,只要一個明確的線索,你的夥伴就能夠順藤摸瓜找到答案。」

  諾拉微笑,「能夠被鼎鼎大名的福爾摩斯先生稱為夥伴,我想這種榮譽會比看到華生懂得欣賞音樂更來得崇高啦。」要知道在後世以福爾摩斯的全世界高人氣,他唯一的「夥伴」約翰華生可是享有全球女性男性的各種痛恨愛護以及嫉妒。

  福爾摩斯聽到如此高的評價反而停住了步子,略帶審視地轉過頭注視她,斟酌幾秒後,緩聲開口,「其實我一直有一個問題不明白。」

  對方嚴肅的表情沒有讓諾拉有所動搖,她聳了聳肩,「洗耳恭聽。」

  「如夏普小姐所言,您出生自一個並不怎麼富裕的家庭——並無冒犯的意思,家鄉在利物浦的鄉下,來倫敦也不過半月光景,卻對我的名號仿佛如雷貫耳——當然名聲一向和個人品格以及智商有關,」即使是抱著疑惑福爾摩斯也不忘自誇一把,「我很奇怪,您究竟是從哪裡聽說到我,並且毫不吝嗇如此高的評價呢?」

  終於來了——在聽到這個幾乎宿命性的話題後,諾拉反而松了一口氣,她紮得高高的馬尾顯得人極為精神幹練,一雙碧綠色的眼睛如生長著金雀花的曠野一樣恬然悠遠,微笑著注視他,緩緩開口,「不瞞您說,福爾摩斯先生,我聽說過您,在來到倫敦之前。」

  福爾摩斯挑眉。

  「還記得兩年前您偵破的那起案件嗎,馬斯格雷夫禮典案?」

  福爾摩斯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他所偵破過的案子從不會遺忘,任何細節也一樣。

  諾拉笑了笑,眼睛裡露出毫不掩飾的讚賞神色,「您可能不會記得了,雖然那件案子並不轟動,但我仍然在第二天的報紙版面上看到了它——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您的名字,並且對您有了十足興趣。」

  她絲毫沒感覺到語句裡某些歧義成分讓福爾摩斯不自禁眉梢一動,只是繼續說道,「當時員警廳對這件案子諸多遮掩,這才引起了我的興趣,而之後即使他們對您的名字一帶而過,我卻是知道,能夠讓一向高傲的員警廳也束手無策,卻讓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破了案,這位主角該有多麼不同凡響。」

  即使這些故事是早就編好的,但諾拉對福爾摩斯真正的評價卻只高不低,相信沒有人會不認同此刻她的話,「於是我開始注意到您,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您真是一位極為低調的人物,即使我從不遺漏報紙的新聞案件,卻也無法找到絲毫您的消息——好在我是幸運的,一年前我在雜誌上看到了您的那篇關於批判愈創木液實驗法的弊病,推崇新的混合鑒定血液方法的文章……」

  「您也看了那篇文章?」福爾摩斯這回真正驚訝了。

  「是的。」諾拉鎮定地說,「您還說,如果去年就推廣了這種方法,那麼法蘭克福的彼少夫案,布萊德的梅森,莫勒案將早早被偵破。」她的微笑充滿了肯定,「雖然沒有多少人認同您的論調,但我卻對此充滿了興趣。」

  「只可惜後來到我家世遭變,我也沒有再見到您發表任何文章,亦或是我錯過了閱讀它的機會。」諾拉歎了口氣,繼而面色一振,目光明亮,「不過大概上帝也沒有想到,我會在來到倫敦之後遇到您,在認親失敗以後。如果真有命運這種東西,那麼我應該感謝它,諾拉渾渾噩噩度過了十八年的時光,卻在這裡遇到了真正的朋友,夥伴,並且有機會將我知道的,喜愛的東西分享給他們,沒有人比我更幸運了。」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微笑著,目光懇切。以她自己的經歷來評判,其實大部分都屬於實話,她對福爾摩斯人格的讚賞,對他知識涉獵廣泛的肯定,以及破案上認真堅毅態度的喜愛,她毫無隱瞞地告訴了他,只除了那不能告知任何人的一點。

  畢竟,那件事,就連福爾摩斯這樣的人都不會相信。

  有時候對無知的恐懼會讓一件事的後續變得十分可怕,穿越這件事對於這個年代的人來說無異於異端邪惡,她不會讓自己陷入這樣一種類似於毀滅的境地。

  諾拉一鼓作氣將所有話都說完,語畢,微微睜大眼,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等待他的回答。

  福爾摩斯站在原地,似乎愣了許久,直到發覺了她的目光,才猛然回過神,眨了眨灰色的眼睛,手下意識去摸煙斗,發出拖長的,略顯遲鈍的一聲,「哦——」

  他試圖讓自己剛才的模樣消失在如今若無其事的鎮定裡,他的表情十分沉穩,握著煙斗的手修長有力,目光深邃冷靜,如果忽視他嘴邊無法隱藏的笑意,他看起來十足高傲而富有智慧風采,「Hmm……真相可令人感到驚訝,我竟不知道在許久之前就擁有了這樣特別的……」

  他微微側過頭,似乎在思考究竟該使用怎樣的詞彙來形容她。

  「粉絲。」諾拉說道,見福爾摩斯疑惑地看過來,頓了頓,解釋道,「恩……就是擁護者,支持者的意思。」

  福爾摩斯點了點頭,「看來我不知道的東西還有很多。粉絲……對,對於您的喜愛,我很高興。」

  不同於其他人的客氣和敷衍,福爾摩斯嘴裡的「高興」代表著他真正的情緒,對於一向把褒義詞用作嘲諷意義的夏洛克來說,他現在形容的感覺無疑十分難能珍貴。

  「不不不。」諾拉微笑道,「這是我的榮幸。」

  她把「pleasure」咬得十分重——福爾摩斯是無法體會她此刻的心情,作為一個經久不衰的全民偶像,能夠在他的身邊學習到一星半點有用的東西,僅僅「榮幸」這個效力微弱的詞彙是無法詮釋足夠的。

  「好了,令人感動的互相恭維就到此結束了。」福爾摩斯愉悅地微微彎起了眼睛,語氣帶著不明顯的笑意,「該回到殘酷的現實世界,諾拉,你認為我們應該到哪裡去找那位麥克亞當先生呢?」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正了正臉色,隨著福爾摩斯的意思作出推斷,「那麼對於麥克亞當先生來說,什麼地方最危險,又最安全?」

  福爾摩斯和她對視一眼,幾乎是毫不思索,同時說出了答案——

  「麵包房。」

第22章 二二

  那間麵包房位於威格摩爾街的一個拐角處,正值中午,車馬往來不息。福爾摩斯雇傭的車夫將馬車停在了離麵包房五十米遠的地方,大偵探姿勢優雅地邁步下車,諾拉緊跟在後,俐落地跳了下來,輕盈落地,讓轉身正欲伸手扶她下來的福爾摩斯一愣。

  諾拉後知後覺地看到了對方伸出的手,她歉意地笑了笑,福爾摩斯不在意地收回手掌,上下打量她,「看來夏普小姐比我想像中更要……富有活力。」

  一般的女士可不會作出剛才那樣可以稱得上是粗魯無禮的動作,當然,繁複的衣裙也是原因之一。

  諾拉摸了摸鼻子,一點都沒覺得羞澀,「難道福爾摩斯先生喜歡一位說話輕聲細語扭扭捏捏塗著細膩香粉看到屍體就會發出柔弱尖叫的夥伴嗎?」

  福爾摩斯仰頭想了想,最後下了定論,「……我認為您現在的模樣就非常附和我的心意。」

  諾拉思考了幾秒,最終還是略為遲疑地說道,「莫非我這個樣子……對於你們來說,非常離經叛道?」

  畢竟路人投過來的眼神實在是太怪異了,即使她完全不在乎外表形象,也不得不注意是否會損壞到身邊偵探的名聲。

  這還是福爾摩斯第一次聽到諾拉用如此語氣對他說話,在他的印象裡對方一直有一種淩厲的卓然自信,鋼鐵般的手段以及不輸男性的凜冽氣度,極少或幾乎沒有見過她有所猶豫的模樣。

  和這樣果斷且不失覺悟的人一起工作,即使挑剔如福爾摩斯,也不得不感到由衷的愉悅和默契感。

  福爾摩斯停下來,凝視她幾秒,灰色的眸子裡微微一閃,眉梢習慣性地輕挑,不急不緩地開口,「離經叛道?……Hmm,我以為在221B號裡,晚年獨居以囉嗦作為品格之一的寡婦郝德森太太,受傷退役而獨自來到倫敦的老好人軍醫,外加一個聰明絕頂卻敵人遍佈的諮詢偵探……諾拉 夏普小姐,您認為我們該怎樣定義『離經叛道』這個獨特的詞彙呢?」

  諾拉一愣,這才後知後覺原來整個屋子裡的人物都不同尋常,卻是她多心了。她聳了聳肩,微笑,「我明白了,夏洛克,走吧,愉快的查案時間到了。」

  福爾摩斯卻伸出手示意她停下,然後俯身過去,在她耳邊輕輕低語幾句,諾拉先是一愣,然後頗為奇異地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好的,請儘管放心。」

  福爾摩斯露出優雅倨傲的微笑,「那麼,諾拉,十分鐘後,我們在門口見。」

  諾拉作出一個萬事OK的手勢,抬步向相反的方向走去,「門口見。」

  ……

  由於這件離奇而性質曖昧的「古董女屍」案,為了掌握案件關鍵人物的動向,員警廳專門派了一個警探守在周圍,隨時注意麥克亞當的下落。和之前中規中矩的生意不同,兇殺案的發生讓麵包店的進賬幾乎一落千丈,鋪子的老闆亦是麥克亞當的父親安德魯愁眉苦臉地坐在門口,整日歎息不停。

  警探百無聊賴地坐在不遠處的一個廢棄酒桶上,和這裡的裁縫店小工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卻聽見一陣沉穩的腳步聲,轉過頭就看見幾乎是整個倫敦員警廳都熟悉的人物——夏洛克福爾摩斯,往這裡走了過來,灰色的眸子冷靜地審視四周,最後定在麵包房後面蜿蜒的一條小道上。

  警探立刻緊張地站了起來,他還很年輕,因為不受重視才被發配了這麼一個幾乎完全邀不到功勞的活計,但即使他剛來不久也聽老人們講過這個人的許多事蹟,印象尤其深刻的則是那起「勞瑞斯頓花園案」。員警廳的前輩對他的評價褒貶不一,但無人否認福爾摩斯具有別人望塵莫及的「獵犬般的敏銳」和「塗了毒液的舌頭」。

  由警探的反應來看,大概後者才是關鍵。

  福爾摩斯就像是沒看到穿著松垮制服局促站在一邊的菜鳥員警,他漫不經心地逡巡著四周,直到麵包店老闆也發現了這個看起來意圖不明的可疑人物,投來疑惑警戒的目光,他才收回眼神,脫下禮帽,對老闆輕輕鞠躬,緩聲道,「下午好,貝克先生。」

  麵包店老闆驚訝地站起來,連忙回禮,「您是……」

  「夏洛克福爾摩斯,負責這起古董女屍案的諮詢偵探。」福爾摩斯毫不避諱他的身份,成功引起了對方的戒備,他若無其事地接著說道,「雖然這個問題您大概已經回答了不下十遍,但我仍然要問您一句——按照慣例——請問您的兒子,麥克亞當 貝克先生,您知道他在哪裡嗎?」

  老闆面無表情地搖搖頭,「不,我不知道。」

  「請務必注意您這句回答的真實性,」福爾摩斯微微一笑,「作為有私奔嫌疑當事人的父親,安德魯 貝克,您似乎表現得過於鎮定。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麥克亞當 貝克先生已經失蹤超過兩天,而您看上去似乎並不擔心他的安危。」

  老闆眼神一縮,手下意識地攥緊圍布,反駁,「擔心?不,不,我當然擔心他。可是我無法對此做出什麼,找人不應該是你們員警廳的職責,我可憐的兒子至今還未……」

  「我需要提醒您,偵探和員警廳可不是一回事,後者除了收拾爛攤子以外一無是處。」福爾摩斯慣例地先將員警廳不遺餘力地打擊一波,接著才說道,「既然您這麼篤定您不知道麥克亞當先生的去向,那麼好吧——」

  正當老闆緊張地盯著他,隨時警戒著那張薄嘴唇裡吐出的下一句話,福爾摩斯卻話題一轉,指著麵包房後面的一間屋子,問道,「那是屬於您的磨坊?」

  老闆愣了愣,下意識地回答,「是的,你……」

  福爾摩斯摸了摸下巴,作出感興趣的模樣,「我想員警已經搜查過那裡了,對嗎?」

  「是的,當然……」

  「既然如此,那麼您也不會介意帶我過去看看的,對嗎?」

  老闆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點點頭,「…不,當然不介意。」

  福爾摩斯作出手勢,示意他走在前面,彬彬有禮道,「請。」

  ……

  聽著前面傳來隱隱對話的聲音,諾拉露出一個微笑,然後轉過身,俐落地從麵包房的側門走了進去。

  這裡彌漫著濃郁的麵包香氣,只可惜這個時代的麵包大多數聞著比吃著香,因此諾拉只是動了動鼻子,深吸一口氣順便懷念前世可口的提拉米蘇後,果斷地閃身進了後廳。

  賣不出去的麵包都用鐵托堆放在這裡,飽滿而又順序地擺放著。諾拉微微低下身體,仔細觀察地面上的任何痕跡,果不其然在這裡看到了一條淺淺的,還未被打掃乾淨的腳印。

  依據長款來看,屬於一個年輕人,並不強壯,穿的是陳舊的漆皮靴子。腳印周圍還散落著細細的並不明顯的白色顆粒狀東西,諾拉撚起幾粒聞了聞,一股沾著泥土味的麵包香氣。

  她不自覺地露出一個微笑,直起腰,左右看了看,然後拿起放在角落裡的擊打麵團的短木棍,沿著通往二層的樓梯,腳步極輕地走了上去。

  二層是麵包師的家,木板陳舊潮濕,泛著一股下雨後的黴味。堆積著被單的床上痕跡淩亂,很顯然主人生活習慣並不那麼良好。她低下身體仔細看了看那些痕跡,只有一個人睡在這裡,那麼就是說……他並不住在這兒。

  那麼他會在哪兒呢?

  諾拉站在寂靜的屋子裡思考,淡薄的日光透過高窗子裡照射進來,她低下頭,看見光線漏過了地板,在樓下投下了隱約的影子。

  光線……木板……

  她忽然想起了什麼,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幾乎是毫不遲疑地,轉身噔噔噔就順著樓梯跑了下去,身影如風消失在樓梯盡頭。

  室內瞬間安靜了下來。

  有細細的灰塵在光線裡安靜地飛舞,只能隱隱聽到遠處輪船的鳴笛呼嘯。

  幾分鐘後,確認了那個身份不明的女子已經離開了這裡,本來空無一人的屋子上方的木板忽然動了動,一個瘦弱的身影敏捷地跳了下來,警惕地觀察了一周,然後松了一口氣,幾乎是毫不猶豫,微微佝著腰踮著腳就往門口走去。

  輕手輕腳地下了閣樓,仍然沒有發現不對勁的地方,來人的眼裡剛露出一個微笑,卻在抬起頭後就迅速凝固在了嘴角。

  本來應該早離開了這裡的高挑女士此刻就依靠在門邊,對他揮了揮手,笑容如午後的陽光一樣絢爛,輕聲打招呼,「嗨,中午好,麥克亞當 貝克先生,我在這裡等你很久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諾:我穿成這樣,不知道夏洛克會不會覺得很奇怪。

  老福:奇怪,她為什麼會問這樣的問題,難道她終於意識到她的髮型其實很奇怪了嗎。

  於是老福無形中的偶像包袱讓女助手變得憂心忡忡……

第23章 二三

  「那麼,我想我應該告辭了。」福爾摩斯戴上那頂禮帽,對麵包店老闆緩聲說道。

  被迫帶著逛了一圈磨坊,被迫聽了一堆東拉西扯完全不知其意廢話的老闆一臉迷茫地點了點頭,正欲開口說什麼,就見福爾摩斯的目光驀地轉向了他的身後,然後露出一個十分滿意的微笑。

  不好的預感忽然降臨到了老闆光禿禿的頭上,他立刻跟著回頭,然後臉色一白——一個不知道從哪裡出現的著裝怪異的年輕女子,拎著他兒子的衣領,笑眯眯地朝這裡走過來。

  據說「失蹤倆天」的麥克亞當 貝克先生,被一個年輕女人用細繩綁著雙手,頭髮衣服淩亂,一瘸一拐,看上去狼狽極了。

  「瞧,福爾摩斯先生,雇傭我您永遠不用擔心那一英鎊會流失它的價值。」諾拉一鬆手,麥克亞當腳下一軟,倒在福爾摩斯的腳下,面色蒼白,不發一語。

  福爾摩斯看了一眼同樣面色慘白的安德魯,露出一個興致勃勃的微笑,「既然如此,諾拉 夏普小姐一定不會吝嗇告訴我您捉迷藏的有趣過程。」

  「當然。」諾拉笑眯眯地說,「您不知道這傢伙是多麼狡猾——藏在秘密的閣樓上,如果不是他自己跑出來,沒有人會發現他在那裡——當然,不包括我和您。」她圓滑地拍了一下雇主的馬屁,然後繼續道——

  「原本我也以為我的猜測錯了,他的確不藏在那兒,可是有時候就是那麼幸運——上帝保佑,今天是一個晴朗的好日子,光線充足,日光明亮,足以讓我發現這位麥克亞當先生藏在閣樓時,被陽光從地板上投射出來的,那微弱的隱隱約約的剪影。」

  麥克亞當怎麼也不會猜到自己是這麼被發現的——被當頭的太陽給出賣了。他露出絕望和疲憊的神情,肩膀塌了下來,心灰意冷。

  福爾摩斯挑眉,即使對諾拉的特別有所認知,但對方的心細如發仍然讓他微微驚訝,他不自覺地目光多停留了幾秒,然後移開,頓在麵包店老闆的臉上。

  「您看,安德魯 貝克,我之前提醒過您,務必注意您每一句話的真實性,我認為警告已經足夠明確。」福爾摩斯的臉色漸漸嚴肅起來,灰色的眸子一貫的犀利冷靜,聲音低沉,「如果您還要以父親的名義來包庇麥克亞當 貝克,那麼您的兒子將失去最後一個辯駁清白的機會——作為一個謀殺案的嫌疑犯之一。」

  安德魯臉徹底白了,福爾摩斯則趁機加上最後一句,「那麼對此,您還有什麼可說的嗎?」

  諾拉饒有興味地看著這一切,抓住人心漏洞進行旁敲側擊顯然也是偵探先生的長處。

  「這件事和我爸爸沒關係。」一直頹廢的麥克亞當卻突然開口了,他認命般地閉了閉眼,瘦弱的身體不禁蜷縮起來,臉色灰暗,「……和他沒關係。」

  福爾摩斯打開懷錶看了看,「在那位警探告訴他的上司過來抓你之前,你還有五分鐘為自己辯駁的時間,麥克亞當 貝克先生。」

  小夥子張了張嘴唇,沉默了許久,終於還是用嘶啞的,飽受折磨的聲音開口了,「也許你們不會相信,我、我沒有殺害朱莉……她不是我殺的。」

  福爾摩斯挑眉,「繼續。」

  麥克亞當的嘴唇起了一層厚厚的皮,面容憔悴,眼下青黑,顯然這段時間他過得不好,非常不好。他默默地在父親的攙扶下站了起來,抬起眼,看向福爾摩斯,疲憊而又平靜,「我喜歡朱莉……非常,非常喜歡,我絕不會那麼傷害她……即使她並不愛我。」

  諾拉眉梢一跳,果然事實真相都和傳聞有所偏差,既然並不喜歡麥克亞當,那麼朱莉的私奔又是為了什麼?

  「既然您找到了我,我想,也許說出我知道的一切才不會連累我的父親。」這個孝順而又瘦弱的小夥子歎了口氣,目光慢慢變得悠遠起來,似乎陷入了回憶,「……我經常見到朱莉,從一年前開始,她總是到這兒來買麵包,她很漂亮,就算只是個女僕,也足夠漂亮到吸引整條街的目光……」

  「我向知道的人打聽她,知道她叫朱莉,在攝政街的布朗家做女僕……很可笑是嗎,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但沒有人可以阻止我愛慕她,只要她還沒有情人,嫁給別人,都是有機會的,不是嗎?」

  麥克亞當苦笑一聲,「也許在你們的眼裡我就像個傻子,你們可以因此輕視我,但卻無法說服我,陷入愛情裡的人總是那樣卑微,我開始偷偷攢錢,期望著如果有一天她發現了我對她的情意,也許…渺茫的希望,她會看我一眼。即使我很清楚,一個麵包師的兒子,攢了一年的錢,也許都不值她手上那個銀鐲子典當的金幣。」

  諾拉一頓。

  「等等。」她忽然開口打斷了他,目光漸漸凝重,「你說……銀鐲子?」

  麥克亞當茫然地看著她,「…是的。」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朱莉開始待著那個銀鐲子的?」

  麥克亞當遲疑了一會兒,「大概在……我認識她的一個月後。」

  「也就是說,離今天的一年又兩個月之前?」

  「…大概是的。」

  福爾摩斯也露出沉思的神色。

  「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麥克亞當問道。

  諾拉搖搖頭,「你繼續說。」

  他沉默了一會兒,壓抑住忐忑不安的心情,才繼續開口道,「……我知道這樣的日子不會太久,朱莉那麼美……遲早會有比我更有錢的人更希望得到她,我只是沒想到會那麼快。」

  他眼裡隱隱有淚光,「……就在半年前,她忽然來找我,她從來沒那麼狼狽過,她一直是安靜溫柔的,可是那天她卻披著頭髮,她的臉腫著,哭著來找我,求我把她帶走……她哭得那樣傷心,我根本沒有辦法拒絕她的請求,即使知道她並不愛我,但沒關係,我一定會對她好好的,好好的……」

  他的臉變得木然起來,「可是還沒等我收拾好東西,布朗家的管事和員警已經找到了我們,我被他們打了一頓,他們都帶著槍,我根本無法還手,只能眼睜睜看著朱莉被帶走……我果然只是個窮小子……什麼都不能幹……什麼都不能。」

  「我躺在床上整整三天才能動彈,所有人都告訴我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我當然知道,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呵——朱莉有情人,但是她們不能在一起,就和我們一樣……」

  諾拉微微眯起眼。

  麥克亞當的嘴唇顫抖起來,「我以為就這麼過去了……我永遠不會再見到她了,直到那天……她——朱莉,死的前一天……」這個詞彙對他來說很艱難,他的眼眶紅了,「有、有一個女人來找過我,她說朱莉過得很痛苦,她很想我,希望我能帶她走,而這一次,她說她會幫我們……」

  他的身體開始戰慄,痛苦和愧疚讓他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可是我不敢……那一次的經歷太可怕了,我不敢再冒險了……我是個窮小子,沒膽的窮小子,我怕連累到我的爸爸,我怕不成功,我們再次被抓回去……」

  「……我躲在屋子裡,沒有去碼頭。」

  他不敢抬頭看所有人,嗚咽著說,「……我沒有遵守約定,我拋棄了朱莉,上帝懲罰我,而我永遠失去了她。」

  「我知道你們會來找我,認為朱莉的死和我有關……你們沒有錯,我沒有殺她,但我害死了她,如果那天我能夠鼓起勇氣去見她,也許……也許她還會活著,她也許不會死……」

  後面的事情不言而喻,安德魯希望兒子能夠逃走來躲避被捕,而他處於極大的愧疚並沒有聽從他的建議,而是躲在了這裡,日日飽受良心刀剜般的折磨。

  然而這個愛情故事並未讓諾拉有所觸動,她只是冷靜地,目光犀利地注視他,平淡地開口——

  「如果您不介意,我希望能夠問你幾個問題。」

  「第一,您說朱莉有情人,我想知道,您是如何得知的,她的情人是誰?」

  「第二,那個來找你的女人,她長什麼樣子?」

  「我希望你能誠實地告訴我答案。」

  麥克亞當有些猶豫地看向福爾摩斯,偵探先生只是微笑著聳了聳肩,表示並不在意。

  他沉默半晌,還是選擇開口了,「……朱莉的銀鐲子是他送的——她親口告訴我,我自己也是陷入愛戀中的人,我看得出來她有了戀人,那並不難猜測,至於是誰,我並不知道,她沒告訴過任何人。」

  「那個女人……她帶著兜帽,我只記得她的眼睛是綠色的……就像你一樣。」

第24章 二四

  幾分鐘後,警探果然帶著火速趕到的員警來,帶走了這位失蹤的嫌疑犯之一麥克亞當 貝克。

  一同來的還有格萊森,他看見諾拉朝他笑眯眯打了個招呼,露出像吃了蒼蠅一樣見鬼的表情,僵硬地試圖和福爾摩斯打招呼,「嘿,你也在這兒,永遠比我們快那麼一步。」

  「我相信那位年輕的警探為抓到這位貝克先生立了大功勞。」福爾摩斯無不嘲諷地回道,格萊森被噎了一下,好在他已習以為常,只是頓了一瞬又恢復正常,露出笑臉,說道,「既然抓到了嫌疑人,那麼我們就帶回員警廳裡好好審查他一番——」

  「既然來了,格萊森。」福爾摩斯也露出一個和諾拉相差無幾,意味深長的微笑,「那麼不妨和我們一同去拜訪布朗夫人家,我相信您一定不會失望的。」

  格萊森露出防備和詫異的表情。

  ……

  再次來到這個不愉快的地方,諾拉心裡只有平靜。

  布朗夫人正皺著眉和管家克雷茲說些什麼,這個嚴肅的男人認真地聽著,看到女僕為員警一行人打開人,她詫異地回過頭,然後站起了身,又露出那個柔弱溫和的笑容,「原來是警長,請問你們來這裡是……」

  「露西亞布朗。」格萊森義正言辭地開口,即使五分鐘前他才知道這個名字,「她在哪?」

  克莉蒂亞臉一僵,「她在樓上呢,不知道我的女兒……」

  「何不讓她自己說呢,夫人。」福爾摩斯一本正經地開口。

  她回過頭,果然看到露西亞站在樓梯上,一臉蒼白和驚慌。

  「逮捕她。」格萊森命令道。

  「等等——你們不能——不,為什麼——」克莉蒂亞試圖阻止,但諾拉只是輕輕攥住她的胳膊,迫使她因為力道而收手,在她耳邊輕聲道,「克莉蒂亞 艾格尼絲布朗,待在這兒,既然您不喜歡『多管閒事』,那麼這次也請一定遵守,好嗎?」

  她震驚地看著諾拉,艾格尼絲是她的中間名,她從沒告訴過這裡的任何人,這個人是怎麼知道——

  她忽然發現了什麼,盯著諾拉那一雙陌生又熟悉的翠綠色眼眸看,就像是觸了電一般地退後一步,幾乎都要忘了她的女兒被逮捕這件事,惶恐而又驚懼,「你、你是——」

  「差點忘了自我介紹,」諾拉微笑道,「我是諾拉 夏普,福爾摩斯的助手,來自于……利物浦。」

  夏普——她倏然噤聲,左顧右看,就像是想起了什麼,眼睛一亮,急忙露出笑容,「原來是你……諾拉,小諾拉,我是你的姨母啊,你都長這麼大了,我……」

  「姨母?」諾拉奇異地挑了挑眉,「我怎麼不知道我有個布朗家的姨母呢,夫人,我來這是為了查案的,可不是為了認親的,如果您想托熟人以證明露西亞的無辜,我建議用另一種方式——畢竟,布朗家是遠近聞名的有錢人,不是嗎?」

  被當面這麼羞辱,克莉蒂亞臉白得搖搖欲墜,諾拉嗤笑一聲,轉過頭對上福爾摩斯投來的目光,對視半晌,福爾摩斯聳了聳肩,於是諾拉也露出微笑,心照不宣。

  露西亞並未掙扎,也沒解釋什麼,順從地跟著員警走了出去,不發一語。路過克莉蒂亞的時候,面對母親極其擔憂的眼神,她的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沒說什麼,低下頭,眼眶微紅。

  「好了。」格萊森拍了拍手,「是時候收——」

  「還沒完呢,警探。」福爾摩斯阻止了他收工的動作,面對格萊森疑惑不解的眼神,福爾摩斯卻慢條斯理地開口,「你們抓的不過是一個幫兇,而真正的兇手——」

  他緩緩看向一個人,灰色的眼眸裡犀利光芒閃爍,「——真正的兇手,在那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他而望去——

  嚴肅刻板的中年管家克雷茲站在那裡,拿著茶託,一貫的寡言少語。

  ……  ……

  「怎麼可能?!克雷茲怎麼可能會是兇手?!」眼睜睜看著員警將管家抓走,克莉蒂亞幾乎維持不住平日的端莊模樣,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尖叫——女兒被殺,另一個疼愛的女兒是幫兇,而一直信任,跟隨她的管家卻是殺害女兒的兇手,她怎麼也無法相信接受。

  這個印象裡溫柔的貴婦此刻頭髮散亂,滿臉淚水,臉色慘白地跌坐在沙發裡,尖利的指甲死死掐進手掌裡,盯著福爾摩斯,一副不給解釋不甘休的模樣。

  「對於您的遭遇我感到很抱歉。」處於禮儀福爾摩斯這麼說,不過他的神色完全看不出有任何愧疚的意味,只是鎮定到近乎冷漠地開口說道,「但是我想夫人也許不知道,克雷茲先生是朱莉小姐的情人,並且這種關係保持了近乎一年。」

  克莉蒂亞狠狠一震,「什麼?!」

  福爾摩斯眼裡露出稍許的同情,「在這個家庭裡,您大概是最後一個知道這個事實的人,而我敢保證,您的女兒,僕人,甚至您的丈夫早早知道了這個事情,卻出於各種原因對您隱瞞。」

  「不可能……」克莉蒂亞失神喃喃,「這怎麼可能呢……」

  「克雷茲早在朱莉走進這個家門就覬覦她的容貌,很不幸,朱莉小姐空有美貌卻沒有任何對抗一個狡猾男性的手段。您的管家的確對您忠心耿耿,自您嫁到這裡前就如此——當然,也許您非常疑惑,為什麼一位看起來正直的管家會做這種事情,嗯……是什麼讓一個沉穩的男人變得瘋狂,變得邪惡,甚至不擇手段?」

  克莉蒂亞一怔,目光裡露出悲哀,顯然她知道答案。

  福爾摩斯指了指自己的臉,慢慢說道,「朱莉小姐,有一雙神似您的眼睛。」

  「當然,她的安靜,懦弱和膽小才是令她死亡的真正緣由。」

  聽到這裡仍然不是重點——福爾摩斯看向諾拉,她會意地點點頭,走上前,以一種公事公辦嚴肅的態度開口道,「據克利夫蘭私人診所的醫生霍克先生所檢查來看,朱莉小姐曾經打過兩次胎,一次在半年前,一次則是在半月之前。」

  正好和之前朱莉所謂的「愛上麵包師兒子要私奔」以及「大鬧一場後被勸服」的時間吻合。

  孩子的父親是誰自然不言而喻。

  福爾摩斯繼續理智而冷靜地作出推斷,「朱莉小姐一直忍受著克雷茲的侵犯卻不敢有所反抗,除了她的膽小怕事,也許還有另一個更關鍵的理由。」

  頓了頓,他從口袋裡拿出那個諾拉給他的銀鐲子,語氣平穩,「這個鐲子,您認識嗎,夫人?」

  克莉蒂亞盯著它,不說話。

  「看來您很清楚它的來歷,就像朱莉小姐所說的那樣『來自于一個朋友』,恩……朋友,的確,一個位高權重,視名聲為財富並且不允許出現任何醜聞的『朋友』——尊敬的亞伯特布朗先生,他馬上就要下班回家了,對嗎?」

  克莉蒂亞閉上眼睛,面露苦痛。

  這也就不奇怪為什麼當時她會那麼急切地想要找回這個銀鐲子,涉及丈夫名譽的證物,當然是不要出現在員警手裡更好,只是奇怪老闆的家族究竟有多麼大的震懾力,會讓布朗夫人也知難而退呢?

  「布朗先生知道這件事,但考慮克雷茲多年來對夫人您的忠心,只好放棄了朱莉小姐並用這個鐲子作為封口費,因此朱莉小姐即使典當了不值錢的嘎烏盒,也不敢讓這個鐲子流落在外。」

  「至於露西亞布朗,我不得不說她極有主見,先是私自見了麥克亞當貝克先生,讓他帶妹妹私奔,卻沒成功,只好自己找人打破釘在窗戶上的木板,幫助朱莉小姐逃出去……恩,用心良苦。」

  克莉蒂亞仍然沒說話。

  在她的眼裡,露西亞從小一直被父母所寵愛的,性格驕縱任性,好在她雖然不聰明,但從小被母親教導要在人前端莊淑女,將來才能嫁個好人家。她的確這麼做了,只是在家中面對這個領進門的母親的私生女卻從未有過好臉色,當做真正的女僕使喚她,厲聲喝罵,冷嘲熱諷,極端地表達著對朱莉的憎惡——作為母親她卻只能隱忍,她沒有名義來維護她的女兒,這個家庭裡近乎恥辱的象徵,只能默默旁觀,縱容,直到朱莉慘死。

  露西亞這番對朱莉的「幫助」並未毫無來由,作為一個一直被寵愛到大的獨生女,一個陌生妹妹無疑是分走母親愛意的威脅,並且,她是那麼漂亮安靜,有一種百合花凋零前的憂鬱和憂愁氣質,所有愛慕她的男人在見到她的妹妹後都會被搶走目光。

  有時候女人的嫉妒心就是這麼奇異並且瘋狂,來得毫無預兆,然後讓一顆原本良善的心漸漸變得愈發冷酷惡毒。

  「如果你想問為什麼我會知道露西亞做的一切?」福爾摩斯從口袋裡拿出一小塊撕裂的粗制布料,「這是那個幫助朱莉逃走的人在木板釘子上留下的衣料,這種獨特印染藏藍色的工服只有蓋科輪船廠的工人才會穿,沒費多大力氣我就找到了留下它的人,他對被露西亞布朗小姐雇傭的事情供認不諱。」

  「朱莉小姐大概曾經也真心愛慕過克雷茲,只可惜兩次痛苦的墮-胎讓她的愛情就像是她的生命一樣凋零,克雷茲對她來說已經變成了囚禁她的惡魔。她在露西亞的幫助下逃離這裡,滿心以為得到自由,但是克雷茲先生顯然更聰明——他早就知道布朗小姐的計畫,他跟蹤了她,在冷酷地懲罰她時遭到了劇烈抵抗,為了避免她的喊叫引來路人,他殺死了她,然後若無其事地翻窗回到了自己房間。」

  「我認為克雷茲在動手之前等候了不少時間,他在等待朱莉的『奸-夫』出現,可惜他一直沒有露面。在古董鋪老闆關門後,他從巷子裡走了出來,帶著那把鋒利的匕首。」

  諾拉點點頭,「我在朱莉身上發現了一根頭髮,褐色,粗硬,如果拿去比對的話,毫無意外它屬於克雷茲。」

  「至於墮-胎的理由……」福爾摩斯沉吟半晌,「我想,大概他也不希望朱莉的事情暴露,那樣的話,他將會失去留在布朗家的資格。」

  失去留在她身邊的資格。

  而逃走的朱莉也將變成布朗家的醜聞,作為布朗夫人,她將遭到無數上流貴婦暗地裡的嘲笑諷刺。

  因此他下手毫不猶豫,迅速而冷酷,了結了一個曾經對他心懷愛意,年輕姑娘的性命。

  案件就這麼結束了,克雷茲對殺害朱莉的事實供認不諱,他將得到最公證的審判和懲罰。

  諾拉將原原本本的事情發生經過結果講給了華生聽,末了,這個年輕人感歎了一句,「真是可憐的姑娘,她什麼都沒做,卻得到了這樣的下場。」

  福爾摩斯卻沉吟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華生不解其意,諾拉端著紅茶,笑了笑,歎息,「恰恰相反,華生,正是由於她什麼都沒做——不敢反抗克雷茲的侮辱,不敢告訴布朗夫人請求保護,不敢利用布朗先生的威信反擊克雷茲……她死于人心險惡,死於她的膽小和懦弱。」

  「人們原諒美人的一切,哪怕是庸俗。」諾拉喝了一口紅茶,似笑非笑地低聲道,「但相反的,過人的美貌會成為失去莖葉庇護的百合花,終有一日將滾落塵埃,任人踐踏。美人想要好好活在這個世界上,可得先擁有比『美麗』更有用的東西才行。」

  華生摸了摸鼻子,無法對這句話表示反對。

  「Hmm……」福爾摩斯卻是一本正經地思考了幾秒,灰色的眸子十分嚴肅地看過去,開口,「那麼這樣看來,諾拉 夏普小姐將會在這個世界上活得相當美妙才對。」

  「夏洛克——!」                        

  作者有話要說:

  存稿君日(yue第一聲):作者出行,明天不更,有事燒紙。

  小諾:老闆合作愉快!

  老福(被先入為主成為2號不爽地斜瞅):恩……恩?老闆?哪一個?

第25章 二五

  夏洛克福爾摩斯從壁爐台的角落裡取下一瓶藥水,再從一隻整潔的摩洛哥搓紋皮革匣子裡取出皮下注射針筒,卷起袖子,敏感而有力的手指將針頭推入豐滿肌肉裡,然後靠在絨面安樂椅裡,舒心地長歎了一口氣。

  華生坐在椅子上看報紙,餘光注意到這一舉動,不由得歎氣,好心再次勸服道,「噢夏洛克,你應該少用些這東西……嗎啡,還是可卡yin?」

  「可卡yin,」福爾摩斯閉著眼睛說道,「濃度百分之七十,你們要試試嗎?」

  華生立刻義正言辭地拒絕了,他身體在阿富汗戰爭裡所受到的損害到現在還沒完全恢復過來。

  諾拉下班回來正好看到這一幕,她按著有點酸麻的脖子走了進來,疲憊地坐在沙發上,邊說邊端起午餐留下的冷紅茶喝了一口解渴,「夏洛克,又沒接到案子?」

  福爾摩斯用鼻子發出一聲低沉的回應,繼而用有些飄飄欲仙的語氣輕輕開口,「如此強烈的刺激,興奮,能提起我的精神,即使有些副作用也無所謂了……你們是知道的,我需要難題,需要工作,給我破解最深奧難懂的密碼,交給我最繁重的分析人物,這樣我才能渾身充滿力氣,不用借助可卡yin的幫助。」

  「你可以和我一起寫本書。」華生說到他感興趣的話題,眼睛發亮,「我這輩子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案子,那個勞瑞斯頓花園的凶案……我已經把所有經過都寫成一本小冊子,也許你們可以給我一個合適的標題?」

  福爾摩斯興趣欠缺地打了個哈欠。

  諾拉將緊束的馬尾解了下來,沉沉歎息,注意到華生投過來充滿希望的眼神,她頓了頓,只好故作認真地想了想,「據說小說的名字一定要神秘而富有代表性,不如以那個血十字為主題怎麼樣?」

  華生想了想,眼睛一亮,「對!就這麼辦——血十字……血十字的研究,你覺得怎麼樣?」

  和一個對記錄案件充滿興趣的偽作者來說爭論標題是一件十分不明智的事情,諾拉立刻點了點頭表示附議,華生立刻興奮地站起身沖向自己房間,大概是去完成那個小冊子收尾工作去了。

  諾拉按了按有些蹦緊的頭髮,目光投向正在閉目養神的福爾摩斯,沉吟了一會兒,斟酌地慢慢開口,「Hmm……夏洛克,華生說得的確有道理,可卡yin可以為你帶來片刻的刺激,可是這玩意確會傷害到你全知全能的大腦。」

  好員工無時無刻都要謹記每句話都要拍拍老闆的馬屁。

  福爾摩斯裝作沒聽見,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不如這樣。」諾拉靠在沙發上,摸摸鼻子,露出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我們來玩個猜謎遊戲來活躍活躍你的大腦,怎麼樣?」

  猜謎?福爾摩斯立刻睜開眼,目光炯炯地看向她。

  「當然,這可不是普通的猜謎,它需要你盡情發散你的想像力,因為答案往往不在常人預料之中……你可得需要豐富的聯想力才行。」

  福爾摩斯立刻坐直了身體,一切深奧未知的難題都讓這位喜歡迎難而上的大偵探充滿了好奇和求知精神,他調整了一下坐姿,盯著諾拉,蓄勢待發,「來吧,隨時準備就緒。」

  諾拉微微一笑,作出沉思的神色,「恩……那麼問題來了——有一樣神奇的東西,可以托起五十公斤的橡木,卻不能容下五十公斤的沙,請問它是什麼呢?」

  福爾摩斯垂下眼瞼陷入沉思,他的手下意識地撫摸著自己的下巴,灰色的眸子又出現那種茫然而悠遠的神情,這個不同尋常的「猜謎」讓他一時有些發愣,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說出了答案,「水。」

  「恩……第一個問題總是很簡單的,可是下面的你要注意了。」諾拉故作神秘地說,「有一類人生病了,卻從來都不用看醫生,他們是誰?」

  ——沒錯,諾拉的問題根本就不是猜謎,而是百年後難倒了無數人也啟蒙幾代人的神來之作,腦筋急轉彎。

  夏洛克福爾摩斯這種固執脾氣古怪的人,言語單調的勸服根本不能讓他杜絕接觸可卡yin那類毒品一樣的興奮劑,為了讓雇主轉移注意力,諾拉簡直是用心良苦絞盡腦汁。

  看得出來這些明顯和猜謎不同性質的問題讓福爾摩斯有些苦惱,或者說思維模式的截然不同讓十九世紀的英國人很難理解這些稀奇古怪的問題關鍵點在哪裡。福爾摩斯皺起眉,他目光怪異地看了看諾拉,「夏普小姐,你肯定這種問題能夠得到答案?」

  諾拉彎起眼睛非常愉悅地笑了笑,「當然,夏洛克,你該不會是答不出來,想要認輸吧?」

  福爾摩斯倨傲地抬起下頷,用那種明顯流露出「你是蠢貨嗎」的眼神瞥了她一眼,慢條斯理地開口,「當然不——我只是在思考這個問題的其他可行答案。」

  諾拉傾身,作出一副十分感興趣的模樣,饒有興味地注視對方,用手掌撐著臉頰,目光帶著露珠般輕柔的笑意,「I』m waiting,夏洛克。」

  「醫生。」福爾摩斯用篤定的語氣答道,信心勃勃,「醫生生病了當然不用再去看醫生,因為他們本來就是,對嗎?」

  諾拉哈哈兩聲,十分嘲諷,「當然……不對,夏洛克福爾摩斯,你還有其他『可行的答案』嗎?」

  「答案錯誤,這不可能。」福爾摩斯顯然不相信她,他狐疑地看了她幾眼,似乎在確信她是不是為了糊弄他特地胡說,但一時半會他也無法從那種佈滿微笑的臉上看出任何異樣情緒,只得側過臉,繼續默默思考。

  諾拉靠回椅背,好整以暇地拿過茶几上的一本詩集,用充滿感情的聲音輕聲念道,「……在愛人懷中生活過的人,一生也不會貧困——哪怕獨自客死天涯,他也會感懷幸福良辰,想起他親吻過她的嘴唇,臨終時她仍然屬於他……」

  福爾摩斯眉梢一跳。

  在諾拉自己看來十分動人,在福爾摩斯眼裡卻十分嘲諷的詩歌繼續回蕩著,「——這些美好的形體,雖然已經久違,我卻並不曾遺忘。不是像盲者面對眼前的美景……然而,當我獨居一室,置身於城鎮的喧囂聲,深感疲憊之時,它們卻帶來了甜蜜的感覺,滲入血液,滲入心臟,甚至進入我最純淨的思想……」

  福爾摩斯突然冷哼一聲,十分不贊同這首華茲華斯詩歌裡的思想,「又是愛情。」

  諾拉停了下來,探尋地望過去,「噢?夏洛克,莫非你對這種自古以來都被人類崇尚歌頌的情感,有什麼不一樣的見解?」

  福爾摩斯挑高眉,「當然——情感,這個東西會干擾人的理智,使人變得不清醒,使賢者變得平庸——」

  諾拉古怪地笑了笑,「那麼一位絕世美人呢?莫非像艾曼達這樣擁有美妙臉龐的人也不能使夏洛克福爾摩斯有所動容?」

  「做判斷的時候決不能妥協於個人品貌。」福爾摩斯的眼睛十分冷靜,絲毫不動容,「一位當事人,委託人,對我而言只是一個單位量,我不妨告訴你,我平生所見一位最美的絕代佳人,竟為了得到保險賠款活活毒死三個孩子而被判絞刑。我認識的一個樣貌奇醜,最不討人喜歡的男子卻是一位慈善家,捐贈將近二十五萬英鎊救濟倫敦的貧民。」

  說到這裡,福爾摩斯不禁問道,「關於你的那個問題……答案究竟是什麼?」

  變相地向這個完全不在思維定式裡的問題妥協了。

  諾拉挑眉斜瞅他一眼,慢悠悠地,不急不緩地拖長了聲音,開口道,「……恩——答案大概就和福爾摩斯先生這種類型相差無幾。」

  福爾摩斯眉梢又一跳。

  諾拉彎眼微笑,「——盲人。」                        

第26章 二六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平淡無奇,當然其中也發生過幾件稱不上轟動的案子,但是對於夏洛克福爾摩斯來說,它們一點都稱不上是「難題,挑戰」,這讓他的生活過得相當乏味無趣,幾乎有大半時間都沉溺於撰寫各類稀奇古怪(相對於其他人來說)的另類文章以及吸煙度日,為此郝德森太太不止一次抱怨過煙霧繚繞的屋子,福爾摩斯對此從未正眼重視過。

  由於福爾摩斯和諾拉夏普,以及約翰華生在凶案現場出現頻率的增加,熟知他們的警探們十分具有詼諧精神地為他們取了一個外號「倫敦三賤客」,當然關注的重點依然是作為主場的夏洛克福爾摩斯大偵探,不過顯然一位異性的加入讓整個關注日報的讀者們非常好奇,為此聞風而動的記者敏銳地嗅到了一件似乎和利益有關的新聞的苗頭,他們特意找到了貝克街,聲勢高調地意圖採訪這位「特立獨行」的賤客之一諾拉夏普小姐——畢竟在小報裡,和其他異性合租的單身女子永遠是經典不過時的八卦話題主角。

  郝德森太太對此感到詫異又不安,在她的觀念裡淑女們不應該是抛頭露面的,即使她飽含智慧或者美貌盛揚。不過華生對此持不同意見,他一直贊許諾拉的聰慧和敏銳,並且鼓勵她應該多多發揚女性這種迷人的特質,至於福爾摩斯?恩……他的態度倒是算得上平淡無奇,既無支持也不反對,唯一的條件就是讓「那群腦子裡裝的都是英鎊毫無墨水的牆頭草們(出自福爾摩斯原話)」不要弄亂了他的屋子,以及不要坐他的沙發。

  既然無法勸服這群思維另類的租客們,郝德森太太又委婉地勸說諾拉應該買一套合身的衣服,這個年代雖然思想非常傳統,但對於在公眾面前保持得體形象這個觀念一直深入人心。諾拉雖然不在乎外表,但考慮到如果過於隨意或者邋遢也許會影響到大偵探的名譽?她思慮三分鐘,於是特地去徵詢了一下夥伴的意見——

  「新衣服?當然——當然!」華生對此非常贊同,或者說對於女性他一向不太發表反對意見,「親愛的諾拉,你有如此一副好相貌,應該多試試合乎……唔……作為女性的漂亮衣裳。」話語中仍然對她平日裡的中性裝扮耿耿於懷。

  「新衣服?是的!諾拉,瞧瞧你第一天來這的時候,花一樣讓小夥子們心動——我是說,你應該多買一些女孩子們穿的衣服。」這是十分嫌棄她邋遢模樣的郝德森太太。

  福爾摩斯則坐在專屬沙發上,拿著報紙,對於諾拉苦惱的模樣,只是鎮定地投來一瞥,嘴角露出略帶諷刺的笑意,不急不緩地開口道,「在我看來,外表和人格沒有絲毫聯繫,特別是她的相貌平平無奇的時候。」

  「……」明明華生和郝德森太太都誇她漂亮來著,即使她並不在乎外表,可客觀來說,這個身體容貌的確是不錯的,福爾摩斯是臉盲嗎?

  ——充滿怨念的女性租客。

  作為一個在衣著打扮上毫無建樹的醫生助手,諾拉夏普小姐需要一位元具有超凡審美觀念的好幫手——可惜平易近人(?)的克利夫蘭霍克先生在打扮上的認知只限于屍體,華生正和一位旅店老闆娘的女兒聊得火熱,福爾摩斯完全不在考慮範圍內,郝德森太太舊跡復發……想來想去,諾拉悲哀的發現,她居然沒有一個類似於可以陪伴逛街,討論單身男女八卦以及分享煩惱心事的閨蜜存在,這簡直就是人生不可磨滅的敗筆。

  她只好獨自一人灰溜溜地來到了阿波里柰成衣店。

  相比上一次看到的光景,第二次進門後見到老闆娘艾曼達風情依舊地和男客調情,諾拉已經可以做到目不斜視,面色鎮定。她仔細地觀察著店內五顏六色精緻華美的長裙,那邊傳來的調笑聲對她來說幾乎毫無影響。

  「艾曼達……你可讓我久等……」

  「哦親愛的蒂納,上次你家那位母老虎來我這裡的時候,你可不是這麼說的。」

  「呵呵……」男客有些尷尬地笑了笑,「你知道的……她一向毫不講理……可我發誓,我喜歡的只有你一個——」

  依舊目不斜視非常認真盯著一席黑色長裙的諾拉。

  「呵呵呵……」艾曼達十分嫵媚的輕笑聲,「可是親愛的,在這之前,你可從未告訴我,你有一位『兇猛無比』的未婚妻呢。」

  「……」男客沉默下去。

  恩?有家室?諾拉豎起耳朵。

  不過艾曼達顯然不是一個留戀舊情的癡情人,她毫不客氣地講前「男友」送走,面對對方灰暗的臉色和失落的眼睛視而不見,一轉頭看到諾拉仰著頭臉色嚴肅地蹬著那襲剛做好的裙子,眼睛一眯,笑嘻嘻地湊過來,一股濃郁的女人香氣籠罩而來,「噢,親愛的,好久不見,你和夏洛克過得還好嗎?」

  諾拉不著痕跡地拉開距離,端正臉色,「夏洛克過得並不好,他沒有找到他感興趣的案子。至於我,生活稀鬆平常,毫無波瀾。」

  艾曼達眼睛一亮,「夏洛克?瞧瞧,上一次來我這裡的時候還是生疏的『福爾摩斯先生』,看來那次晚宴讓你們的感情有飛速的進展……」

  諾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明白為什麼這位多情的老闆娘總是愛將她和福爾摩斯湊在一起,她苦口婆心地解釋道,「事實上並非如此,我們是極好的朋友,夥伴,在我看來這已經足夠。」

  她目前對大名鼎鼎的偵探先生並未有超出友誼以外的想法,相信對方也如此,而且夏洛克福爾摩斯看上去也並非是適合過日子的居家人選。

  艾曼達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當然,好夥伴……年輕的姑娘,除了一見鍾情,你應該相信這個世界還存在著日久生情……在我看來,夏洛克可從未認可過任何女士,除了你以外。」

  「大概是因為,他從未將我看作過一個女士。」諾拉麵無表情。

  艾曼達十分淑女地用扇子遮住紅唇嘻嘻輕笑,「原來如此。那麼,親愛的小諾拉,你這次來,又是為了什麼呢?讓我猜猜,那些瘋狂的小記者們想要採訪你,對嗎?」

  這位平日只會談情說愛的老闆娘倒不像看上去那樣輕浮而胸大無腦,或者說福爾摩斯的熟人往往都不會那麼流於表面那麼簡單。

  「的確如此。」諾拉喪氣地說道,「因此我過來和您學習學習我從未存在過的女人味來啦。」

  艾曼達上下打量她,最後毫不客氣地開口,「那倒不用,依我看來,你是永遠學不會的。」

  「……」瞪視。

  「但我可以讓你在閉上嘴的時候,暫時成為一副畫裡的淑女。」艾曼達十分自信地說道,目光在她的胸口上停留一瞬,最後嫌棄地轉過頭,「唔……許久不見,你依然毫無起色,親愛的。」

  諾拉捂住胸口,作出受傷的表情。

  艾曼達吃吃笑,「行了,別裝模作樣。說吧,想要什麼樣的衣服?」

  「方便,耐穿,簡單。」諾拉毫不猶豫地回答。

  「……」艾曼達沉默了半晌,最後修長細膩塗著水紅色甲油的手指指向門口,「好走不送。」

  諾拉喪氣,「那麼以您看呢,安納伍德小姐。」

  艾曼達這才滿意地抬了抬下頷,「你一點都不適合那些尋常小姐們穿的亮麗衣裳,那會讓你看上去如同潑了混合顏料的烏鴉一樣可笑。」

  「……」被打擊到塵埃裡去的諾拉‧女子漢‧夏普。

  「不過出乎意料,小姑娘,你倒是非常適合白色,那麼讓我們來看看這件衣服。」艾曼達拿下那件之前諾拉一直盯著的黑色長裙,扔給她,居高臨下,「去試試。」

  諾拉捧著這件衣料熨帖光滑的裙子十分乖巧地走向後廳。

  足足折騰了十五分鐘,在第二次確定並未系錯帶子後,諾拉滿臉不適應地走了出來,有些惴惴地抬眼看向艾曼達,「……恩……是不是有點緊……」

  艾曼達十分親昵地用指尖點了點她的額頭,這個類似好朋友的小動作讓諾拉愣了愣,只聽到老闆娘倨傲而又略為滿意的聲音響起,「我就說,我從來不會有看走眼的一次——緊?呵,親愛的,你應該去問問那些從我這裡花大價錢買去衣服的小姐們,我對你已經足夠『寬容』,哪位女士不希望自己擁有一個曲線迷人線條緊致的小腰?。」

  諾拉摸了摸額頭上隱約的紅印子,在艾曼達的催促下慢慢走到鏡子前,微微歪過頭,看著裡面倒映出的人影。

  恩……其實老闆娘並未說錯,她的確很適合黑白色系的衣服。

  這個身體的皮膚比其他人更加白皙細膩,五官偏深,並不顯得多麼精緻出眾,唯一的亮點大概就是那一雙格外剔透如湖水的翠綠色眼眸,以及自然卷垂濃密的鐵銹色長髮。黑色的衣料突出了她雪白的肌膚和發色眸色,V字領的潮流設計不像這個時代的其他裙子一樣□□,只微微露出鎖骨周圍的一片,優雅中又略有含蓄矜持意味。這件衣服的袖子和收腰都較緊,她穿上去剛剛好,稍胖一點的姑娘可能都會覺得不舒適。衣服下擺也不像其他一樣誇張撐開,只是微微自然垂墜,行走間略微飄逸,裙擺設計流暢。一眼望過去,十分獨特而神秘雅致,仿佛一副油畫裡,獨自靜坐在跳躍爐火旁側臉低垂的無名女人,黑白靜動的對比極為鮮明。

  艾曼達非常滿意地點了點頭,然而諾拉的反應讓她先是愣了愣,然後無名火氣,簡直恨不得用銳利的指甲將她戳翻在地——

  黑裙少女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這個……衣服肯定很貴?我可以換件更便宜的嗎?或者……像上次一樣租借……」

  艾曼達瞬間黑了臉,她閉上紅唇,額頭上的青筋情不自禁地跳了跳,目光略微猙獰地瞪過去,「你說什麼?你是在侮辱我成衣店裡的衣服?」

  雖然它的價錢的確很高昂。

  諾拉明智地閉嘴,眨眨眼看著她。

  艾曼達冷笑一聲,「你當這裡是哪,廉價的戲服租借店?一向都是我的衣服挑人,你卻在穿上它以後還因為金錢嫌棄我的衣服?諾拉 夏普,我假設你看不起我是一個單身獨居的女老闆,你看不起我做的衣服是嗎?」

  「……」諾拉遲鈍地微微張大嘴,不明白對方為何會有如此反應,或者說她不太理解身為倫敦潮流時尚領頭人那敏感隱秘的尊嚴G點,她愣了一下,摸了摸鼻子,惴惴不安地開口,「……您誤會了,安納伍德小姐,我完全沒有嫌棄您和您的衣服,我只是……」被價錢驚嚇到了而已。

  艾曼達冷哼。

  諾拉沮喪地垂下頭,「好吧,我會對這件衣服負責的……也許您看在夏洛克的面子上,會給我一個折扣?」

  艾曼達豎起五根修長手指。

  諾拉,「您將我的生命拿去吧,我別無所求。」

  艾曼達眯起眼,冷嗤一聲,「寒酸摳門的小姑娘。」

  然後彎下了一根手指,其他手指仍然牢牢豎立在原地。

  「它的布料耐穿嗎?」諾拉哭喪著臉說道,「您要知道,也許接下來半年我都會因為經濟狀況,在購物街銷聲匿跡。」

  艾曼達再次用精緻的小扇子遮住紅唇,發出引人犯罪的誘人低笑,「放心,親愛的,黑色是永不犯錯的色彩,它不僅僅是耐穿,即使你穿著它去凶案現場,也不會有人覺得這是冒犯。」

  諾拉松了口氣,這樣她就放心了。                        

第27章 二七

  採訪約定於下午,因此在和霍克先生請假之後,諾拉穿著黑裙子彆彆扭扭地回到了貝克街,遭遇了租客們一致的注目禮。

  她摸了摸頭髮,讓自己保持鎮定,「你們是被我的美貌驚呆了嗎夥計們?」

  福爾摩斯的反應:「哈哈哈哈——」

  華生則不贊同他的意見,他目光柔和地打量她幾秒,最後點點頭,「非常漂亮,這大概要花費不少錢吧?」

  在生活上兩個人倒是保持了某方面的一致性。

  郝德森太太則是驚喜擁抱她,「親愛的,瞧,我們家諾拉穿上裙子還是極美的。」

  諾拉微笑著接受了他們由衷的讚美,理了理被風吹得微微淩亂的長髮,坐在沙發上,抬起下頷,瞥向福爾摩斯,滿含報復惡意地開口,「親愛的夏洛克,昨天我給你的猜謎,你找到答案了嗎?」

  「……」

  福爾摩斯放下報紙,清了清嗓,依舊鎮定,「你要明白,越是艱難的謎語,越需要長久的時間來破解。」

  「哦得了吧夏洛克。」華生平日裡老被挖苦,此刻逮到機會,簡直是樂不可支地嘲諷,揭露,倒在椅子上哈哈大笑,「承認吧,精於推理觀察的福爾摩斯,也有他束手無策的時候。」

  說完,他朝諾拉擠了擠眼睛,滿含贊許,「幹得漂亮,親愛的。」

  諾拉含蓄地微微一笑。

  「我認為這個問題根本就是無解的。」福爾摩斯不滿地抗議,「『世界上最長的單詞是什麼?』——我認為是pneumonoultramicroscopicsilicovolcanoconiosis,你卻反駁了我,那您說說,所謂的正確答案究竟是什麼,如果您能讓我心服口服,那我也願賭服輸——以後再也不會抱怨郝德森太太做飯難吃。」

  房東太太臉一黑。

  華生饒有興味地看著兩個人日常裡的掐架,簡直是快要笑翻了椅子。

  諾拉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自己重金買下的裙子下擺,挑高長眉,「好吧,不服輸的夏洛克,準備好迎接你今晚『美味』的晚餐了嗎?」

  郝德森太太冷冷哼了一聲,福爾摩斯不以為意,直起身體,目光炯炯。

  「簡直不敢相信,如此簡單的問題偵探先生居然花費了整整一個晚上都沒有找到答案。」諾拉大快人心地嘲諷回去,華生簡直要為她鼓掌了,「最長的單詞——當然是smiles——上帝保佑,難怪你看不出來嗎,倆個s之間間隔了一裡(mile)遠!」

  福爾摩斯一呆,然後他立刻不滿地叫了起來,「亂來!這簡直是鑽營取巧,毫無道理!」

  福爾摩斯難得的跳腳模樣愉悅了屋子裡所有人,華生哈哈大笑起來,「哦行了,夏洛克,請尊重一位女士的意見,你-輸-了。」最後一句話發音格外悠遠深長。

  為了找答案而翻閱了十幾本字典的福爾摩斯氣憤地站了起來,指責諾拉的不負責任,「不,我沒有輸,華生,真理和性別扯不上絲毫關係——你可別指望我因此而作出有違品格的舉動——蒙混過關!」

  「既然你不服氣,不妨再才一個謎語。」諾拉慢吞吞地說,「請問諸位,這個世界上,什麼東西比天更高?」

  在所有人都下意識地陷入冥思苦想的時刻,諾拉卻一臉柔和微笑地說出了答案,「當然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的心啊……」

  華生:「噗哈哈哈哈哈——」

  郝德森太太:「呵呵呵呵呵——」

  被嘲諷了一臉的福爾摩斯並未生氣,只是冷哼一聲,提高聲音,強調道,「不得不再次說明,諾拉 夏普小姐對語言的掌控能力絲毫不遜色於小報上那些見縫插針的批評家。」

  「真可惜我手裡並沒有相機。」華生樂不可支地說,「否則我應該把這一幕拍下來——冷靜的,理智的,聰明不像凡人的夏洛克福爾摩斯,被一位女士氣得口不擇言,勉強用話語來轉移我們注意力呢。」

  福爾摩斯眉毛一跳。

  「好了,非常愉快的座談會到此結束了。」諾拉聽到樓下傳來的敲門聲,站起身,往門口走去,活動了一下因為憋著笑意而略有僵硬的臉部肌肉,微笑著打開了門。

  門口站著兩個人,一男一女,應該就是來自於《倫敦星報》的記者——穿著保守看起來很嚴肅的男性手裡拿著老式相機,但出乎意料主採訪的記者是一個女人,光滑的棕色披肩卷髮,穿著時下流行款式的裙子,一雙犀利透亮的淺藍色眼睛,臉上流露著精明世故的笑容,聲音熱情明快地說道,「您一定就是那位諾拉 夏普小姐吧,果然是個優雅的美人。」

  諾拉頓了一瞬——從沒人告訴她記者是一位元女性,據她所知這個年代很少有女人能夠從事這種資訊牽涉較廣的前沿職業。好在她立刻反應過來,點了點頭,將她們迎進了屋子,「請進,這位……」

  「我是瑪麗懷特,這是我的搭檔尼爾佩斯。」女記者立刻圓滑地介面道。

  「懷特小姐,佩斯先生。」諾拉微微一笑。

  上樓的時候華生已經回到了自己房間,大概是亟不可待去記錄下「夏洛克福爾摩斯的日常」去了,而日常主角正姿勢優雅地坐在自己的沙發上表情悠然閒適地繼續閱讀報刊,仿佛沒看見報社記者的到訪。

  瑪麗懷特看到福爾摩斯簡直是臉都發出光了,不同於諾拉熟悉的夏洛克,福爾摩斯平日裡所表現出來的理智高傲讓得知他存在並且試圖接近他的人十分抓狂,記者小姐這趟來除了採訪諾拉以外,更附帶著挖掘出一點人人都喜歡的小報八卦的心思。好在她並不愚蠢,不願意引起對方反感,壓抑下那種興奮心情後,才故作鎮定地旁敲側擊道,「這位紳士就是您的夥伴,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吧?」

  諾拉為她們端來泡好的紅茶和甜點,仿佛沒察覺到她的小心機,溫和道,「是的。」

  「那麼約翰華生先生……」

  「他正在進行他人生裡最重要的創作。」諾拉面不改色地說道,「華生先生除了是一位優秀的軍醫,也對文學方面有著極大的興趣和天賦。」

  瑪麗懷特使了個眼色,她的搭檔立刻手疾眼快地講這個資訊記錄了下來。

  諾拉裝作沒看到這一幕,邀請二人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然後疑惑地瞥了一眼福爾摩斯,後者依舊悠閒地坐在原地,絲毫沒有避開的打算。

  不過這一舉動倒是極合記者小姐的意願,她在一坐下之後就迫不及待地開口,「請問諾拉 夏普小姐,你是自願和夏洛克福爾摩斯,約翰華生先生住在一起的嗎?」

  「……」諾拉鎮定地直視前方,「抱歉,懷特小姐,這並不算得上自願與否,郝德森太太才是這間屋子的房東,而我們?完全出於巧合才碰到了一起,恰好我們興趣相投。」

  這冠冕堂皇的官方式回答顯然不能滿足女記者的好奇心,她犀利的眼睛在福爾摩斯身上轉了一圈,繼而回到諾拉的臉上,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這樣……那麼住在一間屋子裡,身為女士,夏普小姐應該難免會覺得……恩……不太方便?」

  諾拉笑了笑,「不方便?不,完全不。事實上他們非常尊重我,滿懷謙讓,是非常合格的紳士。」說到這裡她故作疑惑地挑起眉毛,「很抱歉懷特小姐,我們現在做的是八卦專題,還是明星版面?」

  諾拉日益增高的毒舌段數讓這位一向巧舌如簧的記者小姐一時不知道如何介面,她頓了頓,終於收斂了一些幾乎寫在臉上「我對你們私生活非常感興趣」的標誌,用一種較為委婉但實質上性質沒什麼不同的語氣開口道,「唔……我為我的魯莽道歉。不過諾拉夏普小姐,讀者們都非常想知道,作為小有名氣的『倫敦三賤客』之一唯一的女性,據我所知您還是一個私人診所的助手,您是如何處理這其中的關係呢?」

  最直白的翻譯就是,她一個女人,是怎麼做到同時在兩個不同男人之間圓滑周旋的呢?

  這位瑪麗懷特小姐不去做狗仔真的是屈才了。

  這個話題讓旁邊一直端坐如山的福爾摩斯手指一動。

  看似委婉實則犀利的問話換來諾拉一個詫異的表情,「周旋?啊懷特小姐,不出所料的話您也是一位女性,卻做著男人的工作,您又是怎麼周旋於您的家庭和工作之間的呢?」

  瑪麗懷特一愣,「你是怎麼……」怎麼知道她結婚了?

  諾拉如願地說出了她的疑問,「您想問我怎麼知道您結婚了?很簡單,雖然您極力隱瞞這個消息——潮流的髮型和衣著,空蕩蕩的無名指,色系柔和的唇紅以及沿用娘家姓氏。不過您大概忽略了,對於真正的未婚女人來說,您的衣服顏色似乎過於沉悶,無名指原本戴著戒指的那一圈皮膚比其他地方更顯白皙,您應該是第一次用這樣顏色的唇紅所以總是下意識地抿唇——我猜測您也許還有一個四五歲的孩子,男孩,非常頑皮,他在您裙子後面膝蓋以上的地方留下了一小塊淺淺的手印……呵,孩子,總是最天真可愛的。」

  福爾摩斯將報紙翻了一頁過去。

  瑪麗懷特……真名瑪麗佩斯的女人注視她半晌,最後用一種歎息的語氣開口道,「是我冒犯了,夏普小姐,您的確是一位細心值得尊重的女性。」

  「而您是一位很幸運幸福的女性。」諾拉微笑說,「畢竟找到一位寵愛您並且願意遷就您的丈夫,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難事。」

  瑪麗身後一直沉默的男人對她露出一個溫和包容的笑容。

第28章 二八

  經過之前友好的「寒暄」後,採訪這才正式開始。

  《倫敦星報》這家媒體諾拉後世從未聽說過,大概也是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報社。對於被採訪這件事諾拉報以無所謂態度,福爾摩斯的才華有目共睹,他成名只是遲早的事,而作為他的夥伴,也不免要受到公眾關注,時間早晚問題而已。

  佩斯先生在女記者的示意下先給諾拉照了幾張相片,諾拉非常配合地坐在椅子上露出微笑。可惜瑪麗佩斯小姐並不是一個好打發的人,她極力壓住興奮,用躍躍欲試,極為渴望的眼神望向福爾摩斯,儘量鎮定地開口道,「如果福爾摩斯先生能夠和夏普小姐一起合照一張的話……那就太好了。」

  合照?諾拉愣了愣,下意識地轉頭看向福爾摩斯。

  諮詢偵探頓了頓,放下手裡的報紙,灰色的眸子也看了過來,兩人對視了幾秒,諾拉率先聳了聳肩,眼裡卻分明流露出饒有興味的笑意,無所謂般地說道,「……如果福爾摩斯先生願意的話,我當然不介意。」

  她想著福爾摩斯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拒絕這個提議,畢竟在她的印象裡,福爾摩斯雖然對於夥伴的怪癖(例如女穿男裝)表現得毫不在意,頗為寬容,但骨子裡卻是非常高傲自信的,一向不喜歡在公眾媒體上露面,更別說是這次八卦意味多餘專業採訪的會面。沒想到福爾摩斯卻是側頭思考了幾秒,在看到諾拉促狹的眼神後,目光一轉,也露出一個彬彬有禮的微笑,「既然夏普小姐不介意,我當然也不。」

  「……」諾拉睜大眼,滿臉都是「你一定在逗我你正常一點」的詫異神色。

  要不是礙於禮儀,佩斯小姐簡直要鼓掌歡呼了。她正了正臉色,生怕他們反悔似的指揮佩斯先生趕快站好位置,嘴裡極為熱心地建議道,「真是太謝謝您的合作了,福爾摩斯先生……近一點,你們可以坐在一起,就像最好的朋友那樣。」

  這一句話說得頗意味深長,福爾摩斯微微挑起眉,出乎意料卻配合地站起身,然後轉過頭,鎮定地看著諾拉,好似真的最好朋友一般說道,「不用害怕,諾拉。」

  見鬼——諾拉睜大眼,深刻地感受到了福爾摩斯對於猜不出謎語的滿滿的報復意味。她無語地沉默幾秒,最後還是選擇了走到他身邊,直起腰,面對鏡頭露出柔和的微笑,卻用低低的只有他們才能聽出來的聲音咬牙切齒地說,「……夏洛克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麼找不到妻子了。」

  福爾摩斯嘴角一彎,面上不動聲色,也用低低的聲音回復道,「在這一點上,我們非常相似,不是嗎?」

  「準備——哢嚓——」

  刺目的光芒一閃,兩個人對著鏡頭微笑的表情永遠留在了底片上。

  對於華生沒能參加這次訪問瑪麗佩斯小姐表示了十二萬分的遺憾,不過鑒於這次訪問有了福爾摩斯的驚喜,她也不能過於奢求太多,微微鎮定了情緒後,她坐了下來,拿著紙筆,充滿熱切地開始了問話——

  「夏普小姐,您能不能講述一下,當初您究竟是怎樣遇到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以及約翰華生先生呢?」

  看來這位瑪麗佩斯小姐打算寫一本長長的《倫敦三賤客回憶錄》。

  諾拉看了一眼福爾摩斯,對方坐回到了屬於他的沙發上,繼續閱讀著報紙,一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倨傲模樣,不過諾拉完全沒有忽視他已經兩分鐘沒有翻報紙的「專注」舉動,頗為有意思地笑了笑,清清嗓子,用一種平靜的,如同回憶般的語氣緩緩開口——

  「恩……我們遇見的開始比較不同尋常,這要從半年前我剛剛來到倫敦的那一天早晨開始說起——」

  諾拉並未隱瞞她的身世,在旁人眼裡她的過往實在是讓人充滿了同情,但事實上比她可憐的人不知凡幾,因此諾拉從頭到尾語氣都是溫和平淡的。在她的講述裡,華生是一個好脾氣充滿了包容力的紳士,而福爾摩斯則擁有世間罕見細微入致的觀察能力,是一個高智商而廣為涉獵的諮詢偵。諾拉的口才非常好,仿佛一個優秀的旁觀者那樣幽默而不失自嘲的講述他們生活探案工作中的故事,甚至免費奉送了幾個非常溫馨搞笑的小八卦,讓瑪麗佩斯小姐的好奇心得到了極大滿足。

  福爾摩斯則繼續看著那一頁報紙,仿佛上面著述了一篇極為深奧難懂的文章,目光專注,津津有味。

  聽完了故事,女記者不由得點了點頭,用充滿讚歎的語氣說道,「像諾拉夏普小姐這樣能夠和兩位紳士相處融洽的女士……的確少見。」

  這句話說得倒是誠心誠意,並無嘲諷意味。諾拉回憶了一下三人平日共同生活的細節,不由得也點了點頭,感歎,「命運多麼奇妙,來自不同地方的不同的人,因為共同的興趣愛好走到了一起。我確實非常幸運,而我也將珍惜這段深厚難得的情誼。」

  福爾摩斯鎮定地翻了一頁報紙。

  瑪麗佩斯點了點頭,諾拉這句話讓她直接連採訪的結尾都不用去想了,引用原話將成為這篇稿子最好的結局。她高興地站起身,和諾拉握手,亮晶晶的淺藍色眼睛注視她,充滿誠摯地微笑說道,「和您的這次訪談非常愉快,夏普小姐,希望下次我們還能夠有合作的機會。」

  諾拉違心地應答道,「我也是。」

  送走了精明熱情的佩斯夫婦,諾拉一屁股坐到了自己的沙發上,毫無淑女形象地揉了揉笑的僵硬的臉頰,瞥見福爾摩斯仍然悠閒地喝茶看報,不由得眯起眼,哼了一聲,「這場戲看得愉快嗎,福爾摩斯先生?」

  福爾摩斯面色不動,語氣沉穩,「有收有放,劇情合理,雖然缺少高-潮迭起的緊張情節,卻也不失為一部溫馨的家庭喜劇。」

  「這麼說我應該收門票才對。」諾拉陰測測地說,「如果不是只有你一個觀眾的話。」

  「華生一定會非常高興地看到你將他捧贊成一個才華洋溢的作家。」福爾摩斯驚歎道,「當然我認為,當明天的報紙登上了『約翰華生忠誠地履行了記錄人的職責』,『約翰華生對於追求一個旅店老闆娘之女樂此不疲』這些事,他會更加高興才對。」

  「……」諾拉摸了摸鼻子,「我只是在陳述事實。」不滿地強調。

  福爾摩斯拖長地恩了一聲,「對於『夏洛克福爾摩斯擁有別人難及的高智商,卻在某方面低到髮指的情商』這個事實,我完全無法反駁。」

  諾拉眨了眨眼睛,「你的紅茶涼了,夏利,需要我給你加熱一下嗎?」

  「……」福爾摩斯沉默地回視她,但並未拒絕「夏利」這個明顯帶有討好意味的昵稱。

  經過半年的相處,諾拉非常瞭解福爾摩斯此刻眼中露出的「你簡直刷新了無恥下限」神色,她站起身,若無其事地往廚房走去,嘴裡一邊說道,「我去幫郝德森太太做飯,夏利你想吃燉土豆嗎?」

  「諾拉做飯」這件事名列「世間最不可能十大事件」榜首,依郝德森太太真實想法來看,諾拉完全就是生錯了性別,她識字斷案,果斷膽大,具有一股男人也比不上的狠勁,還喜歡穿著男裝到處跑,但相符的她不會繡花做飯,討厭往身上抹女人家的脂粉和香水,對參加宴會毫不感興趣,看樣子似乎對認識一些富有的紳士也興致缺缺,毫無淑女的樣子——要是知道諾拉真正的工作是辨識屍體清理屍體並且處理他們,大概會驚恐地當場暈死過去。

  因此對於這個極為不靠譜的藉口,福爾摩斯只有一句評價,「希望華生與我今晚能夠吃到熟透的東西。」

  對於在郝德森太太手藝下掙扎求生的貝克街221B號租客們,對於食物的要求低得令人髮指。                        

  作者有話要說:

  小諾:夏利,你已經盯著報紙上那篇「招聘聖瑪麗醫院醫生辦公室前臺接線人(性別為女)」的廣告長達半個小時了。

  福爾摩斯(鎮定):我只是在回憶那間醫院裡發生的凶案,並未聽到你談論華生最近新戀情的八卦。

  順便說一句:這篇文文在洛甯編輯推薦下要上榜拉,謝謝大家的支持,都來法式熱吻一個~

第29章 二九

  第二天一早諾拉趕往診所的途中,特意繞了個彎來到了報亭前,搜尋了一圈,然後目光就定在角落裡的《倫敦星報》上。

  她毫不猶豫地買下了報紙,攤開,邊走邊找。

  很快她就找到了那篇由瑪麗佩斯小姐登發的《偵探界新星——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與諾拉夏普不可告人的故事》。

  諾拉看到這個標題沉默了很久,深深吸了一口氣,面色忍耐地繼續看了下去。

  好在瑪麗佩斯小姐雖然有標題黨嫌疑,但所用素材幾乎都是真實的——之所以說是「幾乎」而不是全部,則來源於這位元言辭犀利的女記者所穿插的令人眼前一亮的幾句評論。

  「諾拉夏普小姐即使生活工作裡穿著怪異的男裝,但可貴於她的年輕漂亮,她被賦予了一種倫敦淑女們少見的幹練氣質。」旁邊是她單獨的一張圖片,長卷髮披肩,直視鏡頭,臉上微微帶著淺淡的笑意,瞳孔裡的野性和張揚卻呼之欲出。

  諾拉不由得點了點頭,不過她很快知道了這不過是記者小姐欲抑先揚的手法,頓時無語——

  瑪麗佩斯指出:「雖然諾拉夏普詳細描述了與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以及約翰華生的遇見經過,但筆者仍然懷疑這是否是她的有心之舉——和兩位單身男士住在同一間屋子裡?她究竟是傾心於哪一位紳士,是才華橫溢的醫生約翰華生,還是智力卓群的福爾摩斯?不論她最後選擇了誰,無疑她的前途是非常光明的。」

  「……」諾拉險些被口水嗆到。

  她繼續看了下去,越看越啼笑皆非。

  「諾拉夏普曾數次與單身男士們出外共同查案,三人之間早已建立起了不可磨滅的默契和情誼,但筆者認為這場三人行中仍然是夏洛克福爾摩斯與諾拉夏普扮演了更為關鍵的角色,那種不可言會的眼神交流讓筆者不得不懷疑他們之間是否已經有了更為深刻親密的聯繫,眾所周知,單身漢夏洛克福爾摩斯在此之前從未攜帶任何女性出現在任何場合,我們是否應該恭喜他們?」

  諾拉雙手顫抖地拿著報紙走進了診所,恰好遇到從樓上飄下來的克利夫蘭。他面無表情地看著下屬一副震驚到無法言喻表情從他面前走過,然後注意到她手裡的報紙,頓了頓,試圖令自己看上去更為親切,自認為語氣溫和實則僵硬乾巴巴地問了一句,「報紙上有什麼,諾瑪。」

  諾拉立刻回答,「什麼都沒有霍克先生沒什麼好看的。」

  「……」克利夫蘭盯著她一會兒,然後伸出了手。

  「……」諾拉警惕地看著他。

  「扣工資。」克利夫蘭淡淡說道。

  「……」被抓到致命弱點的員工不得不悲憤地將報紙交了過去,克利夫蘭低下頭,大概流覽了一遍,最後眼神怪異地打量她,「你接受了採訪?」

  「……這個並不是重點。」

  克利夫蘭又低下頭看了一遍,最後哦了一聲,平淡無奇,「你在和夏洛克福爾摩斯談戀愛。」

  完全就是寵辱不驚的模樣。

  諾拉聽到這句話,無力到頭都要垂到地板裡面去,「這是八卦報紙,霍克先生,您決不能相信一個八卦記者說的話。」

  克利夫蘭看她一眼,「你和夏洛克福爾摩斯住在一起?」

  「……是的。」

  「一起辦案?」

  「……呃……」

  「分享每一件疑點重重的兇殺案?」

  「……」

  克利夫蘭點點頭,「你們在戀愛。」

  為了證明他所言非虛,他證據確鑿地用手指了指下麵的一張照片,正是福爾摩斯和諾拉的合照,兩個人都直視著鏡頭,臉上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諾拉不明白為什麼這幾點就能夠說明她和福爾摩斯在談戀愛這種詭異的事情,她試圖用其他證據反駁,「福爾摩斯先生比我大了七歲。」

  克利夫蘭沉默了一會兒,終於記起他原來還不知道員工的年紀,不由得關心了一句,「你今年多大?」

  「……大概……二十歲?」諾拉不太確定。

  克利夫蘭點了點頭,理所當然地說道,「我的叔叔亞歷山大霍克新娶的第三任妻子今年十八歲,他比她年長整整二十歲。」

  完全已經無法反駁的諾拉垂頭喪氣。

  克利夫蘭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年齡並不是問題,只要不影響工作,診所並非禁止戀愛。」

  諾拉無語地看著他,最後妥協地撇撇嘴,走進了解剖室,開始新一天的工作。

  克利夫蘭注視員工的背影,轉過頭看到被諾拉遺棄在桌子上的報紙,上面圖片裡的女子笑容柔和,穿著妥帖優雅的黑禮服,頭髮罕見地自然披卷,是他從未見過的模樣。

  他想了想,還是將報紙撿了起來,細心卷好,才抬起頭,緩緩朝門內走去。

  …… ……

  下班回家後,不出意料,諾拉迎接了屋內除了福爾摩斯外所有人意味深長的笑容。

  那份《倫敦星報》大喇喇地放在茶几上,上面的照片眼熟到諾拉幾乎看都沒看就苦笑著攤開手,「我準備好迎接你們的調侃了,夥計們。」

  華生哈哈哈地大笑起來,「其實報紙說得並沒錯,一同辦案的『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與諾拉夏普小姐看上去就像是天生一對』。」

  郝德森太太捂著嘴,笑眯眯地說,「其實你們可以考慮一下彼此,你們都是我認為優秀的人。」

  諾拉下意識地朝夏洛克福爾摩斯看去,緋聞男主角閉著眼睛似乎正沉浸在小提琴曲優美舒緩的音樂世界裡,完全沒聽到他們的對話。

  她不由得歎氣,開玩笑地頂回去,「夏洛克可看不上我……上帝保佑,他的世界已經被深奧迷案,淘來的舊書籍和來自世界各地的小提琴占滿,我可以不敢和這些元老們爭寵。」

  福爾摩斯手指一頓,仿佛靈感被打斷一般,灰色的眼眸掃過她,微微挑高眉梢,斟酌了半晌,才用那種慢吞吞的,低沉和緩的聲音說道,「你應該對自己更自信一些,諾拉‧夏普。」

  諾拉一愣。

  「Hmm……我的意思是,即使『夏洛克福爾摩斯』看不上你,『聰敏過人』的諾拉‧夏普也不會找不到一個好歸宿。」福爾摩斯引用了記者的原詞,他灰色的瞳孔安靜地注視了她幾秒,隨即移開垂下,語氣依舊平穩,「當然,報紙上面的內容並非我們本意,我相信你也不會介意。」

  氣氛莫名沉滯下來,華生和郝德森太太默契地對視一眼,然後目光都移到了明顯一愣的諾拉身上。

  她翠綠色的眼眸奇異地打量他半晌,沉默了一會兒,隨即露出無所謂的微笑,習慣性地聳聳肩,語氣輕鬆,「介意?不,我當然不介意,在意他人的流言蜚語就等同於往自己的靈魂上扎針,我當然不會作出如此愚蠢不討好的事情,福爾摩斯。」

  說完,她朝華生和郝德森太太點頭,略微疲憊地低聲開口,「我先上樓了,今天處理了兩具屍……病人,我需要好好休息,不用準備我的晚餐,郝德森太太。」

  房東後知後覺地點頭,看見諾拉逐漸消失在樓梯盡頭的背影,才轉過頭,有些埋怨般地喃喃一句,「夏洛克,你可真不會和姑娘們講話。」

  華生十分附和地點頭,「我現下是十分贊同瑪麗佩斯小姐的觀點,夏洛克,你一直這樣下去無疑會孤獨一生的。」

  莫名陷入沉思裡的福爾摩斯這才仿佛被驚醒,他渾然不在意地嗤笑一聲,目光穿過窗子落到外面正相擁在泰晤士河旁的一對情侶身上,凝視了許久,才低低的,自言自語般地喃喃一聲,「……孤獨一生?……」                        

  作者有話要說:

  福爾摩斯(摘花瓣):她生氣了,她沒生氣,她生氣了,她沒生氣……啊,她生氣了。

  拉老闆出來兜兜風。雙更麼麼噠。

第30章 三十

  貝克街221B號陷入了一種奇怪的氛圍裡。

  對於反應稍低於正常人水準的華生來說,他的直觀感受就是「好像有什麼不對,但是又說不出來」,郝德森太太似乎看出了什麼,卻徘徊於「該說還是不該說」的邊緣。諾拉表現一切正常,但似乎又比平時沉默些許。福爾摩斯敏銳地感覺到女夥伴的異常,這感受又太微弱,似乎是和那天傍晚的報紙緋聞有關,卻拉不下臉來抱歉,只好一直這麼放任下去。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第二件可以稱之為「重大謎團」的案子來臨。

  這一天貝克街迎來了一位女士,她穿著一身暗褐色毛呢料的衣服,款式簡潔沒有絲毫花邊裝飾,一頂配有白色羽毛的同色帽子,面容對比艾曼達來說稍遜一籌,但一雙藍色的大眼睛飽含神采,氣質素雅高貴,在諾拉所見過的女人中,這位來客整體可以擁有一個非常高的分數。

  華生最近正處於失戀的悲傷情懷裡,那位旅店老闆娘的女兒因為去了外地的緣故不得不與醫生忍痛分手。這位莫斯坦小姐來的時候華生正面色低落地望著窗外發呆,聽到輕盈的腳步聲,他轉過頭來,正對上女士溫柔的目光,他一下子就呆住了,就像是被電擊般渾身一顫,然後立刻站了起來。

  所有人都向他行注目禮,華生這才回過神,尷尬地邀請對方坐下,並端來熱騰騰的茶水。

  莫斯坦小姐簡潔地介紹了自己,她似乎處於一種焦慮的情況中,嘴唇微微發抖,看上去緊張而不安,雙手緊握著,低聲說道,「福爾摩斯先生,因為我的女主人希瑟爾‧福利斯特夫人的介紹,我來這裡向您請教,希望您能接受我的請求。」

  福爾摩斯直起身,目光移到正在一旁翻閱雜誌的諾拉身上,頓了一秒,才轉過頭來,集中注意力,聲音低沉地說道,「請說。」

  莫斯坦小姐深深吸了口氣,華生敏銳地發覺了她的情緒,目光柔和地安慰道,「您不需要緊張,莫斯坦小姐,如果您覺得我們在這裡不太方便的話,我們可以……」

  「不,完全不。」女士用戴著手套的手阻止了華生的舉動,「您要是願意稍坐一會兒,也許能幫我非常大的忙呢。」

  華生立刻坐在了自己的沙發上,目光炯炯。

  諾拉抬起頭,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華生,合上雜誌站起身來,對屋子裡的點頭示意,「我想我該離……」

  福爾摩斯抬起頭注視她,「您完全不需要回避,諾拉 夏普小姐,難道您不認為傾聽案件是工作職責之一嗎?」

  諾拉身形一頓,她審視地打量福爾摩斯幾秒,還未開口,就聽見華生忙不迭地打圓場道,「我十分贊同夏洛克的話,諾拉,我想你在這裡發揮的用處會更大些。」

  為了挽回上次的莫名隔閡,華生老好人圓滑而又不失幽默地自嘲一番,成功讓諾拉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她歎口氣,還是轉過身坐回沙發裡,對莫斯坦小姐柔和地笑了笑,「您請,女士。」

  福爾摩斯肩背慢慢鬆懈下來,姿態悠閒地顛了顛煙斗,卻並沒有點火。

  也許是諾拉和福爾摩斯之間的氣場有些奇怪,莫斯坦小姐的目光在二人之間轉了一圈,停頓了半晌,才緩緩開口道,「簡單來說,事情是這樣的……」

  「我的父親是一名軍官,他一直在印度工作,是團裡資歷最老的上尉。我很小的時候他就將我送回英國,母親去世早,他沒有辦法照顧我,於是送我去了愛丁堡的寄宿學校讀書,我在那度過了十七個春秋。」

  「一八七八年,我父親請了一年假準備回國,他曾在倫敦給我發電報告訴我說,他已經平安來了倫敦,住進了郎厄姆旅館,讓我立即和他匯合。我馬不停蹄地坐車去了那兒,但管事的告訴我莫斯坦上尉的確住在這裡,卻在前一天晚上出門後就沒再回來過。我等了一天也沒有任何消息,聽從老闆的建議報了案,也許您也在報紙的尋人啟事上看到過,可這麼多年,我依舊沒有他的任何消息……」

  莫斯坦小姐用手捂著臉,話還沒說完就已經泣不成聲,華生輕輕拍拍她的肩膀,紳士地遞過去一方乾淨的手帕。

  諾拉瞪著手帕——哪來的?見鬼,華生居然還隨時準備著這樣一個泡妞的東西?

  福爾摩斯沉吟半晌,繼續問道,「您還記得具體日子嗎?」

  「1878年12月3日,那天他失蹤的——現在已經差不多五年了。」

  「他的行李?」

  「放在旅館裡,我翻看過,有些衣服和書,還有不少來自安達曼群島的古玩,他曾經在那工作過,我看不出來裡面有任何關於他失蹤的線索。」

  福爾摩斯皺起眉,「那麼您知道他在倫敦有什麼親近的人嗎?」

  「我只知道一個,」莫斯坦小姐憂鬱地說,「駐孟買陸軍第三十四軍團的舒爾托少校,他們在一個團裡服役。前一段時間他退伍了,現在在上諾伍德,我和他聯繫過,可他連我父親回英國的事情都不知道。」

  福爾摩斯微微眯起眼,「這可真是奇怪……」

  「我還沒和您說到最奇怪的事兒呢——大約半年前,準確來說是1882年5月4日,《泰晤士報》上刊登了一則廣告,徵詢瑪麗‧莫斯坦小姐的住址,並提到如果她回應的話是有利益的,沒有任何署名、那時候我剛到希瑟爾夫人家裡當家庭教師,我回復了那個廣告,當天便有人從郵局裡給我寄來了一個小紙盒——裝著一顆非常大的光澤閃耀的珍珠,盒子裡沒有一個字——從那以後每年的同一天我總要收到這樣一個盒子,裝著同樣的珠子,卻沒有任何人的線索。我找人鑒定過它們,這些珍珠是稀有之寶,價值連城,您請看——」

  她攤開手裡的一個紙盒,裡面放著屋子裡所有人平生都沒見過的六顆上等珍珠。

  光澤柔潤,質地細膩,外形飽滿,的確是價值連城的珠寶。

  不過福爾摩斯僅僅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還有其他消息嗎?」

  「有,今早我又收到了一封信,請您看一看,這也是我來請教您的原因。」

  莫斯坦小姐將信連同信封一起遞給了福爾摩斯,郵戳上寫著倫敦西南區,日期,9月7日,角落上有一個大拇指的印記,紙張非常好,信封六便士一紮,顯然寄信人對生活品質要求講究——「今晚七點,請到萊西厄姆劇院外左邊第三個柱子前等我。如果懷疑可帶朋友同來。您是一個受委屈的女子,一定會得到公道對待。切勿帶員警,否則我們就不能相見。」落款,您不知名的朋友。

  福爾摩斯低著頭端詳著這封信,慢慢說道,「那麼莫斯坦小姐,您是怎麼看待這件事呢?」

  「這正是我需要和您商量的事,」女士焦慮地說,「一定得去——對,您和我,華生醫生,以及這位……」

  「諾拉‧夏普。」福爾摩斯介紹道,「醫生助手,保鏢。」

  「……」瑪麗‧莫斯坦愣了愣,大概是最後一個單詞的含義太過令人震驚,她緩了幾秒才重新開口道,「恩……以及這位夏普小姐,我想問問,你們願意和我一同去嗎?」

  華生熱切地說,「非常願意為您效勞。」

  諾拉意味深長地看了華生一眼,「當然,任誰擁有一顆憐香惜玉心的紳士,都不會拒絕伸出援手的。」

  醫生窘迫地笑了笑。

  瑪麗‧莫斯坦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容,「這樣講義氣,太感謝了,我非常孤獨,沒有朋友可以幫得上忙,除了你們——我大約六點鐘到這裡來,行嗎?」

  福爾摩斯矜持地微微點頭,「不能再晚了。還有一點,這封信與寄珠子的盒子上面筆跡,是一樣的嗎?」

  瑪麗立刻取出六張紙,「都在這裡了,請您過目。」

  福爾摩斯露出微笑,「您非常細心,在我的委託人裡,您算得上模範了。」

  他將信紙全部攤開,比對著,緩緩開口,「讓我看看……除了這封信以外,其他筆跡都是偽裝的,但都出於同一個人……您問我為什麼?請看這個希臘字母e,多麼的明顯,再看字末s字母的彎曲。莫斯坦小姐,我不想給您任何沒有把握的希望,可我還是要問,這筆跡同您父親的,是否有相似的地方?」

  「完全不,先生。」

  福爾摩斯點點頭,「我想也是如此。那麼,請將這些紙留在這裡,我可以研究研究。六點半再見了,莫斯坦小姐。」

  瑪麗‧莫斯坦明媚溫柔的眼睛裡露出感激,她彎了彎身,匆匆走了出去。

  華生注視著窗外女士輕盈行走的背影,看著她的灰色小簷帽在人群裡漸漸消失,輕輕歎息。

  「多麼動人的姑娘,是嗎,華生?」諾拉似笑非笑地打趣道。

  華生幾乎是毫不猶豫就承認了,「是的,她非常讓人心動。」

  福爾摩斯卻沒什麼興趣地點起煙斗,靠到椅子上,垂下眼瞼,有些無精打采的樣子,「是嗎,我倒沒怎麼注意。」

  諾拉沒多說什麼,站起身來穿上外衣,「我出去一趟,先生們,六點半之前我會準時回來的。」

  「我和您一起去。」福爾摩斯立刻站起來,也披上那件灰色的風衣,對諾拉投來的疑惑目光抱以迷人微笑,鎮定道,「我們順路。」

  「……」她似乎還沒說自己要去哪兒——諾拉無語地搖了搖頭,沒有多過計較,一前一後下樓,「那麼走吧,福爾摩斯先生。」

  「夏洛克。」他輕聲提醒道。

  諾拉打開門,將垂落下來的額發挽到耳朵後,表情平淡地回答,「這沒什麼區別。」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件大案「四簽名」,在莫娘出現之前的案子都不會有太大變動。唯一不同的是時間安排問題,這個案子出現在1887年福爾摩斯33歲的時候,但由於女主角等不了那麼久(諾拉‧老姑娘‧夏普),於是作者將所有案件時間提前,為了符合本文劇情……考據黨見諒,這是篇言情文。

  老福(不滿):為什麼叫我福爾摩斯,卻不是夏洛克。

  小諾(淡定):我們不熟。

第31章 三一

  兩人並肩行走在街道上,福爾摩斯戴著那頂款式簡單顏色沉暗的禮帽,諾拉穿著那身昂貴的黑色優雅長裙,如果不是女士臉上完全看不出甜蜜的笑意,二人倒是看上去非常登對。

  福爾摩斯並不屬於健談並且樂於聊天的人,而諾拉也沒有什麼侃話的興致,兩個人沉默地走著,直到福爾摩斯似乎想到了什麼,終於開了尊口,「截止到這個月底,我們似乎認識了快一年。」

  諾拉愣了愣,沒明白他說這句話的用意,思考了幾秒才謹慎地回復道,「……大概如此,您記性真好。」

  福爾摩斯低聲咳了咳,「這毫無疑問。」

  「……」氣氛又沉滯下去。

  他轉過頭去看了諾拉一眼,對方側著臉,一雙翠綠色的瞳仁顯得很沉靜,注意到他的目光,諾拉也轉過頭,微微皺眉,「福爾摩斯?」

  這個稱呼讓他明顯的很不滿,他頓了幾秒,用那種有些疑惑,有些不安卻又強自鎮定矜持的目光注視她,聲音低沉,緩緩開口,「…我不明白,諾拉,你是在……生氣?」

  「沒有。」諾拉飛快地回答。

  福爾摩斯此刻卻非常確定了,「你在生氣。」他這樣說,然後皺起眉,感到十分不解,「為什麼?因為今天下午我拒絕了你離開的請求嗎?」

  「……」諾拉深深吸氣,「不。」

  福爾摩斯更疑惑了,「那麼是……前天我並沒有同意將那本《成仁者》借給你閱讀?」

  「……不。」

  福爾摩斯還要說什麼,諾拉立刻制止了他,「別猜了,事實上,我並沒有生氣,我只是……」

  她頓了一頓,也有些茫然,「我只是……大概是工作令我疲憊了吧。」

  「你大可以辭去那份工作。」福爾摩斯立刻回道,「我需要你來説明我尋找更難解的案子。」

  「你需要我?」諾拉眉梢一跳。

  「是的。」福爾摩斯毫不猶豫,「你,還有華生,我們是最好的搭檔,不是嗎?」

  「……恩,好搭檔。」諾拉笑了笑,繼而話鋒一轉,「可惜我並不能答應您辭去工作。」

  「為何?」福爾摩斯直視她,「如果你是擔心薪水的問題,我可以幫您介紹……」

  「霍克先生的薪酬很優渥,而且他對我很寬容,辭職並不是個好選擇。」諾拉搖搖頭,「而且我很喜歡這份工作,時間自由,合我胃口,很難找到霍克先生這樣的好老闆了。」

  福爾摩斯挑了挑眉,「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似乎我也是你的老闆之一,而接受工資的夏普小姐正在消極怠工。」

  「……」諾拉無語地看著他,「福爾摩斯,你究竟想說什麼?」

  「第一,作為朋友,我允許你稱呼我為夏洛克——請接受這個榮耀,因為並不是所有人都會被認可這個權利。」福爾摩斯倨傲地微微抬起頭,緩聲說道,「第二,稱職的諾拉‧夏普小姐,雖然一英鎊只有兩英鎊的一半,但似乎您對我的工作付出的時間連在診所的一半都達不到,我強烈要求您正視這份兼職工作,畢竟它比解剖一具屍體來得更為意義重大,內容豐富。」

  諾拉眉梢再次一跳。

  「第三呢?」她極力忍耐。

  「第三?」福爾摩斯一愣,隨即優雅微笑,「暫且這麼多,以後如果我想到了,會告訴您的。」

  頓了頓,他又再次開口了,「那麼您的意見呢?」

  「我的意見?」諾拉古怪地扯了扯嘴角,然後停下了腳步,轉過身,用極為嚴肅,莊重的神情,一字一句地開口道,「我的意見就是——夏洛克‧福爾摩斯,我從沒有比此刻更為贊同那些小報對你的評價——目中無人,狂妄無禮。再加上一句我個人評論:情商感人。」

  說完,面對夏洛克微微呆滯的臉,她躬身行了行禮,語氣平淡,「我想接下來我們就不順路了,再見,賦予我別樣榮耀的老闆——夏洛克‧福爾摩斯。」

  …… ……

  諾拉的目的地是倫敦有名的購物街傑明街,剛剛走到路口就看見了一位身姿窈窕,戴著十足風情味黑紗圓頂硬禮帽的美麗女士,一方紅唇深目極為顯眼,過往的男士女士都不禁投來驚豔的目光。

  美人站在路口顧盼生姿,一轉眼看到面無表情的諾拉,先是驚訝地捂住嘴唇,眼裡水汪汪的既多情又豔麗,笑眯眯道,「哎喲,瞧這幅黑臉,是誰又惹到了我們的小百合諾拉?」

  「別提。」諾拉露出不堪回首的神情,「你不是要去買衣服嗎,走吧。」

  「你這個不解風情的傢伙。」艾曼達嗔怪道,「衣服我可有得是,問問倫敦的淑女們,出自阿波里柰成衣鋪的衣服哪件不是比這裡的要漂亮精緻。」

  「哦。」諾拉點點頭,隨即疑惑,「那你還喊我出來幹什麼?」

  艾曼達用尖尖的指甲直戳她的頭,「死心眼的姑娘,我這不是在店裡閑得很,特地喊你出來散心嗎?」

  諾拉斜視她,「你確定是出來散心,而不是躲避某位糾纏不休的前男友?」

  艾曼達呵呵呵一陣擾人心扉的輕笑,「親愛的,我就說你果然合我胃口,你瞧,什麼都不用說,你一眼就看穿我的謊言啦,果然是和夏洛克並肩齊名的女偵探。」

  聽到某個糟心詞彙的諾拉臉色再次一黑,艾曼達敏銳地發覺到她的變化,精緻描繪的眉梢一挑,挽住她的手,一副不問出來就誓不甘休的模樣,「說,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沒有。」

  「小姑娘,我可是在男人堆裡打滾了十幾年的人,你可別想蒙混過關。」

  諾拉冷哼一聲,「吵架?你覺得和夏洛克福爾摩斯吵架,有贏的機會嗎?如此浪費時間精力的事情,我會做嗎?」

  「你的表情可不是這麼說的。」艾曼達興致高昂極了,兩隻水汪汪的長眸寫滿了對八卦的渴望,「讓我猜猜,福爾摩斯又做了什麼讓你生氣了,是嗎?」

  「我不明白『又』的涵義。」諾拉鎮定。

  「得了,夏洛克走去哪兒,沒有人會不討厭他的。」艾曼達說出了幾乎所有人內心的真實想法,就連諾拉都完全不能反駁這個觀點,「我只是很好奇,你一向好脾氣,既然能包容那樣的夏洛克,他到底是做什麼不可原諒的蠢事,能讓我們的小百合都怒不可遏呢?」

  諾拉麵無表情,「你想多了。」

  「我才不會上當。」艾曼達輕哼,「我猜,是那則報紙的小緋聞,對嗎?」

  諾拉望天。

  「看來我猜對了。」艾曼達眼睛一亮,「那麼,一向都不解風情,一句話就能讓無數姑娘傷心落淚的夏洛克‧福爾摩斯,當面給你難堪了,是嗎?」

  「……我認為記者這個職業會更適合您,您應該考慮考慮,誠懇地建議。」

  艾曼達摸著臉,驕傲地回答,「女人家抛頭露面當然不好,如果我做了男人的工作,那麼無數女人男人都會淪落街頭餓肚子的。」

  「……」

  「話歸正題,親愛的,難道你真的從未考慮過夏洛克?」

  諾拉一愣,「為什麼所有人都這麼問,你們究竟和我有多大仇——夏洛克福爾摩斯看上去像是一位值得託付終身的丈夫嗎?」

  「完全不。」艾曼達果斷地否認,繼而又評價道,「可是你看上去也不像一位能夠老實待在家裡養育兒女服侍丈夫的好妻子。」

  「……」諾拉繼續望天。

  「某方面來看,你們簡直是天作之合。」艾曼達忍不住笑了,「喂,親愛的,老實告訴我,你對夏洛克‧福爾摩斯,真的沒有一點感覺嗎?」                        

  作者有話要說:

  喜聞樂見的老闆娘視角。

  小諾:這個不會說話的白癡。

  老福:我認為我說得這番話邏輯縝密,條理清晰,道理分明,語氣恰當……所以她究竟是為什麼又在生氣?

第32章 三二

  諾拉回來的時候始終已經指向了五點五十,福爾摩斯以及華生早已準備就緒,就等莫斯坦小姐來這裡匯合。聽到上樓梯的聲音,華生熱切地站起身,等看到諾拉冒出頭後又失望地坐了回去,沉沉歎息。

  ——諾拉感覺自己膝蓋中了一箭。

  福爾摩斯沉默地上下打量她一圈,目光在她靴子沾上的泥點頓了頓,然後收了回去,語氣平平地開口,「在即將出外辦案的時刻,諾拉‧夏普小姐居然還有閒情逸致去和安納伍德小姐逛街購物?」

  華生全身一震,目光憐憫地注視著福爾摩斯的側臉,似乎已經看到他即將被嘲諷到狗血淋頭的畫面。

  ——但是事實出乎意料,諾拉只是站在門口,用一種非常怪異,幾乎滿滿都是審視打量,又有些沉重灰蒙的神色注視著他,這姿勢一直持續了近乎兩分鐘,才在華生愈發好奇的視線裡,暫停,收回,她表情很平淡,讓人很難從面部神態裡觀察出此時的真正情緒,聲音低而清晰,「我回房換便衣,稍等。」

  「……」華生呆了呆,倏爾轉頭蹬著福爾摩斯,「請誠實告訴我,夏洛克,在你回來的前半個小時內,究竟發生了什麼?」

  福爾摩斯眉頭焦躁地皺起,他放下手裡的報紙,折好,面對華生的質問也有些不安和迷茫,「老實說,華生,這也一直是我想知道的問題。」

  華生歎口氣,「夏洛克,也許你的知識殿堂裡還需要加上這麼一門課:學習如何與女士對話。」

  福爾摩斯立刻不屑地反駁,「我的腦子絕不會讓如此乏味無聊的廢料占上一丁點容量,」頓了頓,又挑高眉,「這和我們正在談論的事情有什麼關係?」

  華生扶額,「說真的,夏洛克,如果諾拉真的喜歡你,那麼現在你大概已經成為她『世界上最討厭的人』第一名。」

  福爾摩斯一愣。

  半晌,他才用十分不滿,又十分斬釘截鐵的語氣說道,「喜歡?——噢華生,你應該明白的,我相信諾拉也十分清楚——作為一個偵探,最不需要的就是愛情這玩意,我們隨時隨地都需要一個冷靜思考的大腦,當然對於你對瑪麗莫斯坦小姐來得洶湧而莫名其妙的感覺我不做評價,可是諾拉?不不不,如果她對我有了這種無用的感情,那麼我想——」

  咚——

  一聲巨響讓福爾摩斯倏然停住嘴。

  諾拉彎腰扶起撞到的衣架,她已經換上了輕便的男裝,亮麗的深紅色長卷髮也被妥帖地紮在腦後,看上去精明而幹練。此刻她拍了拍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塵,面無表情地望過來,平淡致歉,「抱歉,我準備好了,華生,福爾摩斯先生。」

  華生露出奇異的神色,他看了看諾拉,又看了看福爾摩斯,最後歎息一聲,「……自作自受。」

  福爾摩斯的手握在一起,對於諾拉是否聽到他這番高談闊論表現得很鎮定,他凝視諾拉的臉色,似乎終於明白了什麼,斟酌半晌,才低聲開口,「諾拉,如果你是在介意報紙上緋聞對你名譽帶來的影響……」

  「名譽?」諾拉笑了笑,似乎感到很詫異,「福爾摩斯先生,作為一個偵探,隨時隨地都只需要冷靜思考大腦的人,名譽這玩意對我來說毫無用處,我完全不介意——當然了,我也有必要澄清一下流言:我,來自利物浦鄉下的一個無名小人物,對倫敦大名鼎鼎,智力卓群,理智自持的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並沒有產生那種洶湧而莫名其妙的無用感情,而作為老闆,您大可以放心員工的信譽,我會做得非常稱職。」

  「……」對於諾拉活學活用的引用,在場的人都感覺到十分無解。

  華生左顧右盼,「啊……也許莫斯坦小姐已經到樓下了,我想我們應該下去看看。」

  諾拉點點頭,「我和您一同下去。」

  華生為難地看了一眼福爾摩斯,「那好吧——夏洛克,我們在樓下等您。」

  福爾摩斯這才回過神,他緩緩點了點頭,看到諾拉毫不猶豫轉身下樓,眨了眨眼睛,露出不可思議不可置信的神情,在原地坐了半晌,才站起身來,踱步到窗口向下望去——

  傍晚的黃昏,街道顯得悠長寧靜。佇立在路燈旁的華生和諾拉似乎低聲交談著什麼,華生的臉上帶著勸慰而無奈的表情,而諾拉則一直顯得極為平靜,面帶微笑,只是偶爾點了點頭,低聲回復了幾句。

  福爾摩斯眨也不眨地注視著樓下的一幕,兩個人之間的氣氛非常和諧默契,仿佛這次出行的主角不再是他一個人,而諾拉‧夏普,她不僅僅只有他一個夥伴。

  作為下屬,她也不僅僅只擁有一位富有的老闆。

  福爾摩斯下意識地摸著下巴,思考。

  不得不說,其實作為一個女性同伴來說,諾拉的表現倒不僅僅是可圈可點,她是福爾摩斯最近遇到的難能產生既行為默契又能產生思想交流的夥伴,她脾氣很好又不乏驕傲的棱角,就連日常的互相嘲諷調侃都成為了一種調劑生活的樂趣之一,當然重點是,她是至今為止,唯一一位和他相處了近一年仍然留在身邊的女性。

  夏洛克‧福爾摩斯敵人不少,朋友不多,能夠和他一起查案的更是只有華生和諾拉,雖然諾拉性別為女,但她的平日行為實在是讓人很難將她等同淑女對待,以致於向來很明白自己完全不會和女士們相處的夏洛克‧福爾摩斯不自覺就將自己高傲刻薄的一面顯露無疑,並最終成功地,艱難地,引起對方隱藏至深的脾性。

  至今仍然不明白自己究竟哪句話令好脾氣的諾拉從「夏利」轉變為「福爾摩斯先生」的大偵探,最後決定,既然是屬於女士的心事,那麼從女士身上下手,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他靈敏的頭腦裡立刻浮現出了一個清晰無比的資訊:阿波里柰成衣店,攝政街東側23號,合法擁有者:艾曼達‧安納伍德。                        

  作者有話要說:

  煩惱了三個章節的老福終於明白對陣下藥的含義。

  小諾:哈,狂妄——你的名字叫福爾摩斯。

  老福:她不喜歡我是件有利於繼續合作下去的好事,雖然這同樣的令人感到不悅。

第33章 三三

  五分鐘後,莫斯坦小姐和福爾摩斯幾乎是同時到達了路燈旁。

  莫斯坦小姐是坐著一輛四輪馬車來的,她身披黑色斗篷,風姿綽然,表情鎮定,但是臉色卻顯得很蒼白,華生注視她的目光既柔和又憐惜。

  一見鍾情這種東西,著實是玄妙無比。

  雖然瑪麗莫斯坦臉色不好,但她確實是一位心理素質較不錯的女性,從容不迫地回答著福爾摩斯的問題,「——是的,舒爾托少校是我父親的親密好友,他們都是安達曼群島駐軍的軍官,哦對了,在書桌裡有一張父親的字條,非常奇怪,完全看不明白它的意義究竟是什麼。我覺得讓您看看會更好,就是這個——」

  馬車聲篤篤,福爾摩斯和華生坐在一起,諾拉則和莫斯坦小姐坐在一邊,對於這個唯二的女性,莫斯坦小姐表現得很友好,不過她的下一句寒暄就讓諾拉當即黑了臉,「——我見過您的訪問,《倫敦星報》沒記錯的話,上面還有一張您和福爾摩斯先生的合照。」

  「……」善良聰慧的瑪麗當然不是故意找茬,她完全不明白福爾摩斯和諾拉現在之間的微妙關係。諾拉淺淺吸了口氣,對上華生緊張的視線,又吐出一口氣,平和開口,「的確,出於記者的要求,我們合照過一張,而且僅此一張。」

  「……」瑪麗在他們之間看了看,明智地選擇了沉默。

  福爾摩斯沒注意到這段小插曲,他低頭觀察著那張紙——「印度土紙,」他慢慢分析道,「一直釘在板上,有一個小破口,紙上圖樣應該是一幢大房子建築圖,有很多房間走廊和甬道。有一個紅墨水畫的十字,上面寫著模糊的鉛筆字『左側3.37』。左角上有個好像象形文字的符號,是連在一起的四個十字。邊上還有一些字,粗糙又潦草,『四簽名——喬納森‧斯莫爾,穆罕默德‧辛格,阿卜杜拉‧汗,多斯特‧阿克巴爾。』」

  這奇異的線索吸引了所有人的好奇心,大家都伸著脖子望過去。

  福爾摩斯沉思,「我也一樣,看不出這究竟與您父親的失蹤有什麼關係,不過這肯定是一份非常重要的文件,才被小心夾在票夾裡——它的兩面都一樣的光滑平整。」

  他目光凝滯,雙眉緊縮,看得出已經完全陷入了思慮中。

  瑪麗‧莫斯坦小姐憂慮地垂下頭,華生則溫聲安慰著這位氣質美人。看得出莫斯坦小姐應該對他也是有相當好感的,。諾拉無意插足當電燈泡,於是也沉默著觀察倒退的風景,深秋天雖然還不到晚上七點,已經有了絲絲涼意,天空黯淡地壓在頭頂上,倫敦的大霧如雲一般稠密,籠罩了整個城市和河道上方。街道顯得泥濘不堪,沿著河濱路道成排的一盞盞路燈照射出柔和的昏黃光芒,將霧雨暈成了一團團朦朧混沌的光圈。

  道路兩邊店鋪的櫥窗裡也仿佛混雜著濃霧,人群熙熙攘攘,人聲鼎沸,一張張臉在道道迷離的光束中匆忙閃過。諾拉失神地注視著這些陌生的臉龐,有的悲傷或者換了,形容枯槁或者春光滿面,看著既怪異又荒誕,迷迷濛濛中仿佛在觀看一場無聲的眾生悲喜劇。

  她原本一直都不是多愁善感的人,鮮少受到內心情緒的擺佈。但也許是天氣的緣故,也許是這個陌生時代積壓已久的煩躁不堪,她此刻頭腦空空,一點都想不起其他的東西,注視著飛逝的熟悉而陌生的街道人群,雙眼沉暗,呼吸疲憊。

  這裡太壓抑了,諾拉心裡想著,霧都幾乎每天都是濕潤而模糊的,鮮少見到一個豔陽天,而她卻十分懷念祖國的熱鬧和繁忙,擁有著英國沒有的市儈吵嚷,那是她出生和成長的地方,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思緒,讓一直藏在心底的思鄉情緒忽然間生根發芽,瘋長起來。

  如果有機會,她一定會回去的,這大概也是她繼續生活在這裡的動力之一,諾拉沉沉歎氣。

  相比諾拉的發呆和瑪麗華生的溫馨氣氛,福爾摩斯完全不受周圍環境的紛擾,他打開記事本攤開在膝頭,借著黯淡的光線不斷在上面寫些數字和備忘錄。

  這倒是大家真正佩服他的地方之一了,夏洛克‧福爾摩斯是少見的天生就具有偵探才能和品格的人,一旦他真正沉入某件案子中,那麼沒有什麼能夠打斷他,直到他找到真相為止。其他的東西,應酬,情感,興趣都成為了不必要的因素,這真是令人又愛又恨的性格。

  到目的地的時候,萊西厄姆劇院旁邊入口處已經非常擁擠了,雙輪馬車四輪馬車川流不息,來往人群不息,非常熱鬧。男士們穿著筆挺禮服,雪白襯衫,女士們帶著圍巾打扮精緻珠光寶氣。按照約定,一行人朝第三根柱子走去,一個身材短小面孔黝黑車夫裝扮的男人就走上前來和他們打了招呼。

  「莫斯坦小姐?這三位是和您一起的嗎?」他問。

  「沒錯。」瑪麗‧莫斯坦和聲說道,「他們都是我的朋友。」

  男人質疑地打量所有人,目光尤其在打扮奇異的諾拉身上停頓幾秒,用有些嚴厲類似命令的口吻說道,「請原諒,小姐,我需要您的保證——這幾位不是員警。」

  「我保證,先生。」瑪麗肯定道。

  這位看門人一般角色的人物聽到保證後,吹了聲口哨,一個看上去像是小混混的人牽過來一輛四輪馬車,沒等到四人坐穩,就揚鞭趕車。這讓莫斯坦小姐有些驚慌不安,秋天的充滿霧氣的夜晚,坐進陌生人駕駛的馬車裡,既不知道要被帶往何處,也不知道下面有什麼事情等待著他們。

  好在陷入新戀情裡的華生擁有著平日裡不多的敏銳和眼色勁,他一直試著尋找些輕鬆的話題,講述他在阿富汗的冒險,描述他用一杆滑膛槍擊斃一隻溜進他帳篷裡的小老虎。因為心神不定的緣故他的語言有些顛三倒四,但出乎意料卻產生了一種良好的效果——類似於笑話的氣氛。

  莫斯坦小姐成功被逗笑了,輕掩住嘴唇低聲輕笑,諾拉瞥了一眼華生熱切的眼神,懶洋洋地加了一句,「華生先生,看來這一趟,我——們的收穫堪稱豐富啊。」

  瑪麗的臉紅了,華生也傻傻笑了兩聲。

  「放心吧,莫斯坦小姐。」諾拉用手支撐著臉頰,夜風拂過前額微涼,她翠綠色的瞳仁注視著夜深的陰影處,聲音在逐漸安靜的街道上低卻清晰,仿佛在自言自語,又仿佛在說給車夫聽,「……有福爾摩斯先生在,我們非常安全。」                        

  作者有話要說:

  「我們合照過一張,而且僅此一張。」——所以以後再也不想和福爾摩斯一起照相了。

  老福:在我的印象裡,似乎完全沒有透露過關於身手的消息,她究竟是怎麼知道的?

  福爾摩斯←→諾拉,雙方都對彼此充滿了好奇。

第34章 三四

  馬車越走越遠,黑夜裡四周霧氣濃密,加上諾拉對倫敦並不熟悉,很快就無法再辨清方向了。她收起之前懶洋洋的心情,直起腰盯著路邊的所有建築物,試圖記住經過的路線,但很顯然成效微弱。

  就在這時,旁邊的福爾摩斯來了一記神補刀——

  「羅徹斯特街,」他緩聲地,介紹般地念道,「現在我們要走進沃克斯霍爾橋路——可以肯定的是,我們是從薩里區邊上過去的——啊,沒錯,現在上橋了,馬上我們就能看到河水了。」

  他的話立刻就得到了驗證,泰晤士河粼粼波光在眼底閃耀,街燈照著寬闊靜謐的水面,馬車的影子如鬼魅般在橋上閃過,快速駛向河對岸,轉向了迷宮般的街道。

  「沃滋沃思路,修道院路,拉克雷爾街,斯托克維爾廣場,羅伯特街,冷港巷……」福爾摩斯鎮定地說道,「……這可不像是什麼高檔的地段。」

  「……」路盲諾拉麵無表情地斜斜瞅了他一眼,沒說話。

  「不用害怕,莫斯坦小姐。」華生熱心安慰道,「您要知道,您面前的這兩位,可都是對付地痞流氓的好手呢。」

  「……」福爾摩斯和諾拉同時斜斜瞅了他一眼。

  瑪麗莫斯坦忍不住眼裡的笑意,但卻非常識趣地保持了沉默,看向華生的目光既溫柔又明亮。

  這地方的確陌生可疑,周圍都是一排排灰暗的磚牆房,轉角才見幾家裝修簡陋粗俗的酒店,隨後就是一棟棟二層樓別墅,每家都有一片小花園。最後馬車停在了沿街排屋的第三個屋門前,旁邊的屋子都是漆黑沒人住的模樣,唯有這一家,除了廚房的窗子透出了絲絲光線,看起來和別家一般無二的黑暗。

  四人下了馬車,福爾摩斯走上前去敲了敲門,門立刻就打開了,看上去就像是等候多時。一個人戴著黃包頭,身穿寬大白衣纏著黃腰帶的印度僕人,非常恭敬地說道,「我的主人正恭候您光臨,先生們。」

  福爾摩斯還沒說話,一個尖尖的,有些嘶啞的聲音傳了出來,「請他們直接到我這兒來,吉特穆特迦。」

  走過一條雜亂而燈光昏暗的通道,那位印度僕人推開了盡頭的門,黃色燈光從裡面透了出來——一個看上去年輕,但是禿頭,面容普通甚至略微醜陋的男人對他們微微一笑,目光在所有人身上掃視過,然後高聲道,「莫斯坦小姐,願為您效勞。」

  說著他示意道,「先生們——哦,還有這位迷人的姑娘,請進,房間很小,但都是按照我所喜歡的樣式佈置的,這是荒老的倫敦南郊沙漠中一個小小的文明綠洲,不是嗎?」

  說到最後他的語氣稍稍有些得意,他們這才注意到屋子裡的裝飾和外表極為不符——窗簾和掛毯極為華麗,牆邊精巧的畫境,角落東方風格的花瓶,踩在腳下的琥珀色地毯又厚重又柔軟,兩張大虎皮橫鋪在地毯上,屋角的席子靜靜佇立著一隻印度大水煙壺,中央懸掛著一盞銀色鴿子形狀的掛燈,燈火裡隱隱飄出一股清香,整個屋子看上去極富東方意味的華美。

  真奢侈——這是諾拉‧仇富‧夏普的第一印象。

  屋子的主人站起來,他身量不高,臉上帶著微笑,可是眼睛裡的神情卻焦慮不安,「我的名字叫塞德斯‧舒爾托,這幾位是……」

  莫斯坦小姐介紹道,「這位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這是華生醫生,這位女士是諾拉‧夏普小姐,醫生助手。」

  聽見醫生這個詞,這個小子立刻露出興高采烈的神情,「啊!醫生,您帶著聽診器嗎?我能否請您幫我聽聽,我心臟瓣膜可能有些毛病,大動脈還好一些,我需要您給我一點寶貴意見。」

  華生點了點頭,走上去聽一下了他的心臟,然後有些哭笑不得地說道,「您的心臟非常正常,不必著急,放心吧舒爾托先生。」

  小個子明顯松了一口氣,「莫斯坦小姐,原諒我這麼著急,不瞞您說,我最近老是感覺到憋悶心慌,總懷疑我的身體出了問題。您的父親要是能夠控制自己,不傷害自己的心臟,可能他現在還健在呢……」

  華生一頓,露出惱怒的神情,大概是在責怪對方說話不夠小心謹慎,也許會傷害他愛慕的姑娘。

  瑪麗莫斯坦看上去倒是很鎮定,雖然臉色蒼白,但語氣足夠平和,「我心裡其實早就清楚我父親去世的事實。」

  舒爾托臉色複雜地歎了口氣,「我想我應該盡可能地將事情告訴您,並且為您主持公道——不管我那哥哥巴索羅繆想說什麼,我都應該這麼做。您的這些朋友可以當做這件事的見證人,我們不需要外人參加,員警或者官方的人都不需要,如果事情公開了的話,我哥哥巴索羅繆是肯定要阻攔咱們的。」

  他說完,用黯淡的藍眼睛注視著他們,露出期待的神色。

  福爾摩斯思考了一下,「我保證,舒爾托先生,我們都不會向別人提起這件事。」

  塞德斯舒爾托松了口氣,有些絮絮叨叨神經質地自言自語道,「好的,好的,這簡直是太好啦!莫斯坦小姐,想要來杯香檳酒或者透凱酒?我這兒沒有其他的好酒,你不喝?好吧,我想你們不會反對我抽一下這種有柔和東方芳香的水煙吧,我有點緊張,它可以讓我鎮定下來……」

  他點上了那個裝飾華美的大水煙壺,霧氣緩緩從煙壺裡的玫瑰水中冒了上來,他手指微微顫抖地吸了一口,放鬆吐氣,頓了半晌,才用略微忐忑不安的聲音開口道——

  「請原諒我將見面弄得如此麻煩,因為我不喜歡與人來往,甚至算得上是個孤僻的人,我天生不喜歡任何粗陋俗鄙的事物,我的生活你們也可以瞧見,四處都是文雅的氛圍。我認為我是一個天生的藝術鑒賞家,這是我的愛好——那副風景畫真的是柯羅真跡,有些人可能會懷疑那副薩爾瓦多‧羅薩的畫是贗品,可那絕對不是,我特別喜歡現在的法國派……」

  「……」瑪麗莫斯坦沉默了幾秒,「舒爾托先生,我很抱歉,我來到這兒是因為您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我,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希望我們的談話能更簡短一些。」

  「好吧……但至少也需要點時間說清楚,因為我們還得一起去上諾伍德找我哥哥巴索羅繆,我們都得去,我希望我們能說服他——合情合理的方法他不以為然,而且他對我很不滿,昨晚我曾和他爭論了許久,你們絕對想像不到憤怒的他是多麼難對付。」

  華生忍不住說道,「如果我們還要去上諾伍德,能不能現在就動身?」他擔心太晚回去瑪麗會不方便。

  小個子笑了笑,「這可不行,太突然的話大家都沒個準備。我先告訴你們我知道的東西吧——」

  「你們大概也知道我的父親,約翰‧舒爾托少校,十一年前他退休了,之後才住到上諾伍德的櫻沼別墅裡。在印度他發了一大筆財,帶回大批貴重古玩和金幣,連同幾個印度傭人。在之後我父親過著非常舒適的生活,他只有我和巴索羅繆兩個兒子,兩個繼承人。」

  「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莫斯坦上尉失蹤引起的轟動,因為他是父親朋友的緣故,我們得以隨意地談論這件事。有時候我父親也很我們一起猜測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因此我們完全不懷疑他知道整個秘密,只有他知道亞瑟‧莫斯坦的下落。」

  「但我們也知道一些痕跡,有可怕的事情,非常可怕的事情藏在他的心底——他輕易不敢獨自出門,還特別雇傭了兩個拳擊手看門,今天給你們趕車的就是其中一個。我父親從來不提他害怕的究竟是什麼,但他對裝著木腿的人尤其留意,非常防備——有一次他還拿槍打上過一個裝木腿的人,後來才知道他只是一個上門推銷東西的普通商販,我們賠了一大筆錢才了結。如果這不算什麼,那麼請仔細聽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那是八二年的春天,我父親收到了一封來自印度的信,看完後差點暈了過去,之後就病了,直到他死去都沒人直到信裡究竟寫了什麼,但是我隱約看到信很短,字也很潦草。到四月底的時候醫生已經診斷他沒有希望了,他吩咐我們去聽遺囑,他是這麼說的——『我快要死了,這輩子唯一有件事我很遺憾,那就是對待莫斯坦孤女的行為,我很慚愧,因為我不可饒恕的貪婪,她沒有得到這份屬於她的財寶,至少一半是她的——可笑的是我也沒有使用它,只用它放在我的身邊,我才能感到安全。你看這盛金雞鈉霜旁邊的一串珍珠項圈,這是為了送給她才挑出來的,你們應該在我死後還給她——』」

  舒爾托的語氣慢慢沉重下去,「『你們一定想知道莫斯坦是怎麼死的吧?多年以來他的心臟十分脆弱,只有我知道這個情況。在印度的時候,我和他經過許多驚險事故才收穫這些財寶,我把它們帶回了英國。在莫斯坦抵達倫敦的當天晚上,他就風塵僕僕地趕來要他應得的一份兒,我和他因為分配的問題產生了分歧,爭論得很厲害,他氣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臉色一變,渾身顫抖,突然一頭就撞在了箱子的一角上。我嚇壞了,立刻去扶他,沒想到他已經斷氣了。我開始想到了報警,可是後來一想,自己肯定會被指認成兇手,他頭上的傷口對我很不利。』」

  「『我正在思考這件事,看見僕人拉爾‧喬達站在門口,他隨手關上門,他說他知道是我害死了莫斯坦,讓我把他藏起來。他不相信我並沒有對莫斯坦動手,他說他會為我保守秘密,我無法辯駁,和他一起把屍體給埋了,幾天之後就看見莫斯坦失蹤的新聞。』」

  「我父親正在告訴我們:『你們靠過來,我告訴你們財寶藏在哪兒,他就藏在……』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臉色大變,兩眼直直盯著窗外,張大嘴,用我永遠都無法忘記的聲音叫道『趕出去!把他趕出去!一定把……趕出去!』我一回頭,就看到窗子外面,一雙可怕的眼睛盯著我們,一張多毛的臉,眼睛就像是刀劍一樣鋒利,惡狠狠地瞪著我們所有人。我們馬上跑了出去,他已經不見了,回來後就發現父親已經失去了脈搏。」

  「那天晚上我們檢查了花園每個角落,除了窗臺花床下有個明顯的腳印外,沒有任何其他痕跡。第二天早上我發現父親臥室窗戶洞開,而他的櫥櫃和箱子都被翻過了,箱子上還訂著一張破紙條,上面潦草寫著『四個簽名』。雖然他的財物沒被盜,但我們都知道,有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他講述的途中,瑪麗莫斯坦小姐聽到她父親的死亡過程,臉色慘白得險些暈過去,華生為她倒了杯水,她才緩緩恢復過來。夏洛克福爾摩斯靠在椅子上閉目沉思,諾拉聽完這段離奇的故事,不禁笑了笑,輕聲打破了之後死一般的靜寂。

  「現在好了,福爾摩斯先生,在我看來,您將會有一段時間不用抱怨人生枯燥無味了。」

  至少眼下,就有一個她辨識裡三顆星難度的案件將對他的智慧進行一次不小的考驗。

  這句話讓福爾摩斯睜開了眼,他灰色的眸子在昏黃燈光的映射下顯出了一種厚重而深邃的光芒,小半邊臉被藏在陰影裡,看上去有如一尊深刻堅硬的雕塑。他聽到諾拉這番類似嘲諷的話語,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是露出了一個像是興高采烈,又像是意味深長的微笑,凝視她略顯冷漠的側臉,緩緩的,低沉地說道——

  「事實上,自從您來到了貝克街,我就極少感受到有關無聊、乏味一類的情緒,諾拉‧夏普小姐。」

  「……!」                        

第35章 三五

  福爾摩斯說完這句話,諾拉起先倒是沒什麼太大反應,反而是華生愣了愣,耐人尋味的目光探了過去,在福爾摩斯鎮定自若的臉上仔細瞧了瞧,然後轉頭看向莫斯坦小姐,對方和他交換了一個同樣富有內涵的眼神。

  華生這再明顯不過的奇特反應讓諾拉慢慢回過神來,她挑高眉梢看向福爾摩斯,嘴角翹了翹,臉色柔和下來,但意外地保持了沉默。

  這番小插曲讓房間裡原本十分沉重的氛圍慢慢和緩起來,小個子禿頭肩背放鬆地抽了一口水煙,繼續慢慢講述,「——你們可以想像,在聽說這份財寶後我和哥哥都非常高興,之後的好幾個月我們挖遍了花園每個角落,但一無所獲,這多麼令人發瘋啊……關於這條珍珠項鍊,毫無疑問它很值錢,我哥哥認為我們不應該將它送出去,以免引起更多麻煩。我所能做到的只有勸說我哥哥先找到莫斯坦小姐的住址,然後定期給她寄去這些拆下來的珍珠,至少能讓她生活無憂。」

  華生不由得感動,「您很善良。」

  舒爾托不以為意地揮揮手,「這沒什麼。我們自己也有非常多的財產,更多也並無用處。可惜我和哥哥意見不同,最好只好分開住,我帶著印度僕人和威廉離開了櫻沼別墅——直到昨天,我發現寶物已經找到了,才立刻和莫斯坦小姐聯繫,昨晚我已經和我哥哥說過了,也許他並不歡迎我們,但他同意在那裡等著我們。」

  說完這些話,塞德斯握了握一直在輕微抖動的手指,期待地看著所有人。在大家都陷入這個奇異事件的沉思裡時,福爾摩斯先站了起來。

  「您的行為十分令人讚賞,也許我們還可以告訴您一些小秘密作為報答。不過正如莫斯坦小姐所說,天色已晚,我們不要再耽誤時間,我建議立刻出發。」

  塞德斯將水煙壺放下,從幔帳後面拿出一件羔皮領袖的長大衣。這個悶熱的夜晚他卻緊緊扣著紐扣,戴著一頂兔皮帽子,將他身體大部分都遮蓋了起來。面對所有人疑惑的眼神,他邊走邊說道:「我的身體並不好,我只能算一個病人,請原諒。」

  走過昏黃的長廊,福爾摩斯墜在了隊伍的後面,他一直微微低著頭仿佛在思考。直到大家都走到門口,才緩緩抬起頭,眼神炯炯,嘴角一抹卓然自信的微笑,「回報來了,舒爾托先生——你們想知道巴索羅繆是怎樣找到寶物的嗎?」

  塞德斯立刻頓住了腳步,回過頭盯著他,「請務必告訴我,福爾摩斯先生。」

  福爾摩斯轉過頭,手指著房子,「他是個聰明人,量過了房子的每個角落,甚至算出了整個房子的容積,沒有一英寸被他漏掉了。最後他發現:這所樓房的高度是七十四英尺,而每個房間的高度,樓板厚度,室內高度,總共也不過七十英尺,那麼這四英尺是哪裡來的呢?——差別就在房頂上。您的哥哥,在最高一層房屋用板條和灰泥修成的天花板上打了一個洞,沒錯,他就在那找到了寶物箱,看到了裡面的珠寶,我預計這批寶物的價值要超過五十萬英鎊。」

  五十萬——天文數字。

  這份財寶的價值並未讓福爾摩斯和諾拉有所動容,瑪麗莫斯坦小姐愣了愣,一樣也並未露出多餘的神色,倒是華生,他似乎是想到了什麼,臉色明顯黯淡下來,直到上了馬車還處於憂鬱焦慮的情緒裡。

  諾拉知道他在想什麼——他愛慕著瑪麗莫斯坦,這很明顯,大概這裡的所有人都知道。在瑪麗莫斯坦是一位普通的家庭教師時,華生擁有足夠的財產和地位去追求她,並且可以期待得到一個美好的結果。但如果最終瑪麗莫斯坦找到了這筆寶藏,她將一躍成為英國最富裕的財產繼承人,而到那時華生將失去這個平等的追求機會。

  這麼想也許有些自私,但並非無法理解。瑪麗莫斯坦有權利找回這份原本屬於她的財產,而華生有權利幻想這份美好浪漫的感情。

  馬車駛往櫻沼別墅的路上,莫斯坦小姐和華生都憂心忡忡。塞德斯一直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唯有諾拉懶洋洋地用手支著臉頰望著窗外,外面隱約的燈光迅速地掠過她翠綠色的眼睛,浮離斑駁的光點如水面的波光一樣憂鬱而美麗。

  福爾摩斯沉思的目光移到她的側臉上,頓了半晌,才微微傾過身,用低低的聲音說道,「我希望您已經不再對我生氣。」

  諾拉一愣,繼而轉過頭,眉梢一動。

  福爾摩斯慢慢靠回椅背,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灰色的眸子在陰影裡注視她,聲音平穩略顯溫和,「如果您對我有意見,大可以直接告訴我,『如何與人交往』這種乏味,平白占腦容量,對破案絲毫沒有用處的課題向來不在我考慮學習的範圍之內。」

  「……」

  諾拉聽到這句啼笑皆非的話,原本心裡的一些小疙瘩倒是全部消失無蹤了——她都被氣笑了。仔細想一想,發覺的確是可笑,如果和夏洛克福爾摩斯計較一些生活瑣事是完全沒有必要的,在你被堵得抓心撓肺的時候,他只會無辜並且冷靜地用充滿嘲諷意味的話語來從各個角度反駁你,「和福爾摩斯賭氣」這件事在各種意義上都屬於浪費時間。

  「well,福爾摩斯先生……」

  大偵探轉頭看了看華生,低聲提醒,「您不用如此客氣……」

  諾拉一頓,「……夏洛克。」

  福爾摩斯滿意地微微頷首。

  「關於『對夏洛克‧福爾摩斯的意見』這個問題,我可以著述一本堪比大辭典厚度的書來向您說明。」

  福爾摩斯:「……」

  「當然,鑒於它乏味,平白占腦容量並且對破案沒有絲毫用處,我想我們可以暫且省略這個課題。」諾拉說道,「當然我必須先誠摯地向您致歉——因為一些莫須有的東西我將您這位可親可愛的朋友冷落了一小段時間,我現在已經醒悟過來了,先生。並且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出現類似的事件,我將會是您永遠可靠而值得信賴的夥伴。」

  「……」雖然措辭極為感人,但是完全沒覺得感動。

  福爾摩斯低咳一聲,鎮定,「很好。」

  諾拉頓了頓,似乎是想起什麼,再次開口道,「噢對了,我已經向霍克先生請了一天假,專心致志地協助您解決這個案件——避免有人再次對『工資和付出精力不平衡』有所置喙。雖然霍克先生對此非常不滿意,但他為人寬容,我相信他會理解的。」

  「……」

  原本一直臉色沉凝的瑪麗和華生都低低笑了出來——無法,實在是福爾摩斯此刻臉上的表情太精彩了,華生發誓這一年來他從來都沒有見過福爾摩斯有過如此豐富多彩的面部神色。

  夏洛克‧福爾摩斯一直是他們中冷靜,理智,自持,高傲的典範,從沒有事物能讓他過多動容,唯有對諾拉——這個至今不過二十八歲其實還很年輕的偵探,在日常的相處裡才會露出和年齡相符的活力和神氣來。

  天生的剋星,亦或是天生一對?——華生摸了摸鼻子,如此評價。                        

第36章 三六

  深夜十一點,倫敦的濃霧已經漸漸消散,溫暖的西風吹走烏雲,夜色明朗到可以看得清所有人的臉,連地上的小水窪都一清二楚。塞德斯是一位很禮貌的男士,他取下了一隻車燈將路照得更亮了。福爾摩斯首先下了車,然後轉過身紳士地伸出手,這回諾拉學聰明了,沒有提早跳下車,而是將手放入他的手掌中,鎮定地踩著踏板走了下來。

  福爾摩斯沒有戴手套,她的手指涼涼的,他的掌心卻十分乾燥暖和,她由不得多投去了一眼。

  櫻沼別墅建在一個廣場中,四周壘有很高的石牆,牆頭邊緣零落著尖利的防盜玻璃片,狹窄而釘著鐵夾板的小門是唯一的入口。塞德斯走上前去砰砰敲門,沒過多久裡面就傳出來粗噶而不耐的聲音,「是誰?」

  「我,麥克莫多,除了我還會是誰?」

  裡面傳來低低咕噥抱怨的聲音,門向後打開,一個矮小但是四肢強壯的人提著燈籠站在內側,他多疑地打量著他們,「塞德斯先生,他們是誰?沒有主人的命令我不能放他們進來。」

  「不能?」塞德斯皺著眉,「怎麼可能,麥克莫多,我昨晚就告訴哥哥今天會帶幾個朋友一起來這。」

  「我很抱歉,先生,主人一整天都待在屋子裡,我沒有聽到他的任何吩咐。您知道他的規矩的,您可以進來,但是您的朋友們只能暫時在外面等待了,我恐怕。」

  塞德斯尷尬地瞪著他,提高聲音,「這太不像話了,我為他們作保證還不行嗎?你沒看到這裡還有兩位女士,難道你讓她們都在深夜的大街上等著?」

  「實在是對不起,塞德斯先生,他們是您的朋友卻不是主人的。主人付我工錢,我也會盡職盡責地守衛,您的這些朋友,我一個都不認識。」他堅持道。

  正僵持著,福爾摩斯卻突然開口了。

  「麥克莫多?」他微笑著說,「你應該還記得我,四年前在埃裡森場子裡為你舉行的拳賽,我還和你打過三個回合呢,我就是那個業餘拳賽員。」

  守門人細細地端詳他,然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上帝!您——您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噢我怎麼可能會忘了您呢,您早應該給我的下巴來一記您最拿手的一拳頭,那麼我早就該認出您了。可惜啊,真可惜,您是個非常有天賦但是不思進取的人,如果您繼續練下去,那麼冠軍早就屬於您了!」

  福爾摩斯看了諾拉一眼,眼裡的神色分明在說「您瞧,你想的沒錯,我知識淵博並且身手矯健」。

  然後目光又轉了回去,「先生,您看,就算我不思進取一事無成,至少還能找到一種職業來養活自己——我們的朋友一定不會再讓我們大半夜在外面受凍了,是嗎麥克莫多?」

  守門人立刻說道,「請進來吧,先生們女士們,真是十分抱歉,主人的命令很嚴格,我必須要知道您朋友們的身份才敢放他們進來,請您多多包涵啊。」

  麥克莫多打開了門,大家跟著他走了進去。一條石子鋪就的小路,蜿蜒穿過荒蕪的空地,直通到一所形狀方正結構平常的大房子裡。周圍生長著一片茂密樹叢,只露出了屋頂一角,看上去隱蔽安靜。房子很寬闊空敞,空到略顯陰森。就連塞德斯就有些不安,車燈在他顫抖的手上吱吱作響,他不由得小聲開口道,「這兒難道出事兒了嗎,我明明告訴過哥哥今晚會過來,但是他的窗戶怎麼連一點兒光亮都沒有——麥克莫多,你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嗎?」

  守門人搖了搖頭,「我整天都呆在這兒,什麼事也沒有。」

  福爾摩斯指著一個小窗說道,「那裡有燈光,是誰在那兒?」

  「哦,那是女管家的房間,就是伯恩斯通太太的屋子,看來她還沒睡。你們在這稍等片刻,我先進去看看——」

  「等等!」諾拉示意他們停下。

  瑪麗握著華生的手腕,十分緊張不安地四顧。塞德斯的心跳快到連麥克莫多都聽見了,他疑惑地回頭望著諾拉,諾拉卻看向福爾摩斯,交換了一個眼神後,福爾摩斯首先開口了。

  「我認為,您的哥哥——」

  話還沒說完,一陣淒厲恐懼的女人尖叫從這所寬闊漆黑的房子裡傳出,讓整個場景都增添了一份恐怖片的緊張感。

  塞德斯嚇得險些丟掉手裡的車燈,「這是伯恩斯通太太的聲音,上帝啊,房子裡只有她一個女人,到底發生了什麼?」

  說完他趕忙跑到了門前急急敲門,沒過多久一個身材高大的夫人就像看到親人一樣,激動地喊道,「哦塞德斯先生,您能來太好了,真是來的太巧了,哦天哪,塞德斯先生,見到您真的太高興了!」

  「發生什麼事了?」塞德斯邊說邊走了進去,還沒等福爾摩斯他們跟進去,他就驚慌失措地跑了出來,臉白如死,驚恐萬分,大叫道,「出事兒了!巴索羅繆出事了!巴索羅繆出事了!嚇死我了!上帝啊我受不了了——」

  福爾摩斯立刻介面道,「進去看看。」

  瑪麗在後面低聲安慰這位受到驚嚇的老婦人,福爾摩斯和諾拉絲毫不拖泥帶水,幾大步上樓,走過一條很長的過道。福爾摩斯安靜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兩邊昏暗的燈光在身後拖下兩道極長而黑暗的陰影。到了第三個門前,他停了下來,大聲敲著門,但沒有得到回答的情況下,立刻試圖旋轉門把,用力推門,但是失敗了。他彎下腰,俯身從鑰匙孔裡向裡面看了看,頓了幾秒,立刻站起身來,臉色如預料地沉重下去。

  諾拉立刻說道,「他……?」

  福爾摩斯點點頭,「您看看。」

  諾拉也俯身向裡面瞧了瞧,然後淺淺吸了一口氣。

  「發生什麼事了?」華生也趕了上來,在諾拉的示意下往裡面看了一眼,如願以償地白了臉。

  屋內只有慘澹的月光,和塞德斯一模一樣的一張臉如同懸在半空中般地注視著門口。光亮的禿頂,紅發,一樣慘白不健康的臉色,但表情卻僵冷死板,流露出一股恐怖的,不自然的,近乎獰笑的神色。

  「哦我的天。」華生倒退一步,面對瑪麗疑惑不安的臉只能搖了搖頭,說道,「我們得把門打開,可是先需要一把鑰——」

  話還沒說完,諾拉非常鎮定地走上前,蓄力,抬腿,然後砰的一聲,動作極為簡練粗暴地蹬開了門。

  華生,「……」

  瑪麗,「……」

  福爾摩斯,「……咳。」

  華生看了一眼門後的鎖,極為慘烈的死相,從中間斷開,齒輪零件散了一地。

  「諾拉的力氣……可真是不容小覷啊。」華生乾巴巴地說。

  福爾摩斯在一旁用驚歎的眼神助威,在接到諾拉斜來的目光後端正臉色,走進了房間。

  這間屋子很像一間化學實驗室,面對他們的牆上放了兩層帶有塞子的玻璃瓶,桌上都是本生燈、試驗管和蒸餾器。牆的一角還有許多盛放酸液的瓶子,外面籠著藤絡,其中一瓶似乎被摔碎了流出一股黑色刺鼻氣味的液體。屋子另一邊,在一堆散亂的板條和灰泥上架著一副梯子,天花板被捅出一個容一人進出的洞,梯子下面盤著一卷長繩。而屋子的主人,他坐在桌子旁有扶手的椅子上,頭歪在左肩上,面露毛骨悚然的笑容。他面色僵白,顯然已經死去了很長時間,四肢也扭曲得和正常死人完全不同。他另一隻手邊放著一個奇怪的器具——粗糙的棕色木棒,用粗麻線捆著一塊石頭如同一把錘子。旁邊有一張從記事本上撕下的破紙,潦草寫了幾個字。

  福爾摩斯拿了起來,掃了一眼,然後遞給他們,「你們看看。」

  在手提燈的光照下,「四個簽名」一行字顯露無遺。

  華生驚詫不安,「天哪,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福爾摩斯已經彎腰開始驗屍,毫不猶豫地回答道,「謀殺。」

  所有人都面露疑惑,諾拉指著一根紮在屍體耳後頭髮裡的一根不明顯黑色長刺,「看這兒,好像是一根荊刺。」

  華生走上前去伸出手,諾拉制止了他,「你可以□□,不過得小心些,它上面有毒。」她指了指細細傷口周圍的一小點黑色血跡。

  華生點點頭,用拇指和食指拎著木刺小心翼翼地將它拔了出來,刺一取出傷口就已經合攏,除了一點血痕外幾乎找不到任何可以辨認的痕跡。這倒不失為一個殺人無形的好辦法。

  華生盯著這根荊棘刺,茫然不解,「這太理解了,我完全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福爾摩斯卻聳了聳肩,站在屍體旁邊,微微一笑,「恰恰相反,華生,我已經弄清楚了事情的大致脈絡,只需要再理清幾個環節,就可以結案了。」

  諾拉正準備說什麼,他們的同伴,死者的兄弟塞德斯絕望地叫了起來,「寶藏!寶藏都被偷了!他們將它們都搶走了!我們就是在那個天花板洞口把寶物取出來的,是我幫他拿下來的!我是最後見過他的人,昨晚我離開這裡的時候他還活著。」

  福爾摩斯並未關注當事人的心情,只是冷靜地問道,「幾點?」

  「十點鐘——現在他死了,員警一定會懷疑是我幹的,他們會這樣想的!哦天哪,你們不會也這麼看我吧?不會的,肯定不會——如果是我做的一定不會把你們也請過來的。天哪,天哪!我快要瘋了——」

  塞德斯不停在屋子裡走來走去,驚怒又恐懼。

  「別著急,塞德斯。」華生溫和地安慰他,「您不用害怕,聽我們的,先去警察局報案,配合他們,不會有事的,我們在這等您回來。」

  他茫然地點點頭,最終還是聽從建議,一路蹣跚地摸黑走下了樓去。

  作者有話要說:

  華生:糟糕,在能說能打的諾拉小姐的照顧下,我親愛的朋友萬一占不到一點便宜,該如何是好?

  福爾摩斯:她怕癢。

  華生:……

第37章 三七

  這件案子從頭到尾都充滿了迷霧,塞德斯走後屋子內安靜了下來福爾摩斯靠在牆壁上,看上去似乎並沒有過多壓力,語氣平淡地開口,「時間很晚了,莫斯坦小姐,也許您需要有人將您送回去——」

  瑪麗臉色蒼白地搖了搖頭,雖然看上去搖搖欲墜了,但她仍然表現出了相當的勇氣和鎮定,「我想即使現在回去,我也無法立刻入眠,不如等待那位舒爾托先生給我們一個答案,這樣晚上也許我才能睡得更安穩些。」

  福爾摩斯讚賞地點點頭,繼而轉頭看向諾拉,慢吞吞地說道,「至於夏普小姐,我想我們可以省去這個步驟。」

  諾拉無謂地擺手,「案子最重要,夏洛克你是對的。我可是一個稱職的員工,就算我們需要在這裡度過一個晚上,我也毫不猶豫。」

  華生維護著瑪麗,警惕地看向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露出一個饒有興味的微笑,灰色的眸子微微眯了起來,「就算您願意犧牲,我們可不會讓女士受到如此待遇。」

  瑪麗和華生都松了一口氣。

  關於這個案子還有許多疑點,諾拉不恥下問地開口,「聰明的夏洛克,我想您應該不會介意和我們一同分享一下您對這個案子的心得?」

  福爾摩斯的手指習慣性地摸著下頷,就像是教授對學生講解一般盡可能耐心地回答道,「這其實很簡單——當然看上去如此,也許內裡還藏有更多奧妙。我慢慢說給您聽,請您坐到屋角那邊去,小心腳印!那都是證據。」

  諾拉依言坐下。

  「你們大概很疑惑兇手們是怎麼進來的,又是怎麼離開的——屋子門從昨晚開始就沒有開過,麥克莫多可以證明這一點,那麼窗戶呢?」

  他的聲音漸漸高昂起來,已經陷入了對案情的分析中,「窗子從裡面關好,窗框也非常結實,我們來打開它看看,近旁沒有下水管道,屋頂也離這很遠,但是卻有人站在窗臺上過——看這兒,昨晚下過小雨,窗臺上還有一個腳印,圓形的泥巴印,地板上還有桌旁也是。」

  華生湊近看了看,「不對,這根本不是腳印。」

  諾拉若有所思,「這個痕跡……倒像是一隻腳,另一只是木樁。」說道這裡她恍然大悟,「塞德斯先生提到過一個裝有木腿的人,難道……」

  「沒錯,這就是更重要的證據。而且還有另外一個人,身手敏捷智慧超凡——您瞧瞧這,醫生,請問你能從那堵牆爬上來嗎?」

  這裡離地面至少六丈多高,而且牆面光滑連可以攀爬的磚縫都沒有,華生立刻搖了搖頭。

  「這就對,如果沒有人幫忙,是不可能爬上來的。可是如果這裡有一個你的朋友,用放在屋角的那根粗長繩,一頭系在牆上的大環上,一頭扔下去,哪怕裝著一條木腿也可以順著繩子爬上來,他們就是如此進出這裡的。」

  諾拉拿過那卷長繩細細看了看,的確在中間發現了一些血跡,大概是由於下滑的速度太快以致于來客磨破了自己的手掌心。

  不過這個說法還有另外一個問題——

  「那麼那個同夥是怎麼進來的呢?」華生問。

  福爾摩斯皺著眉,沉思,「至於這個,的確有點意思,煙囪太窄成人是無法通過的,門和窗戶更不可能,所以只有一個結論,那麼它再不可思議,也會是正確答案。」

  諾拉吸了口氣,「他是從天花板那個洞裡面進來的。」

  「毫無疑問。」福爾摩斯點點頭,「如果您不信,不如隨我們一同去看看。」

  說著他爬上了梯子,雙手按住楥木一用力,身手非常敏捷地翻上了屋頂的密室,然後探出頭,向諾拉伸出了手。

  原本同樣準備翻上去的諾拉愣了愣,只好握住福爾摩斯的手借力也一同跳了上去——說實話,她並不認為這個簡單的動作需要福爾摩斯的幫忙,但是出於對福爾摩斯男性自尊的顧慮,她依然選擇了配合。

  華生卻沒有得到這個待遇,他艱難地爬了進去,期間因為不小心滑了一步撞到旁邊的楥木而蹭到一臉灰。他狼狽地抹了抹臉,幽怨地看向表情鎮定的狗男女二人組。

  福爾摩斯已經開始打量這間密室,大約十英尺長六英尺寬,地板中間鋪了一些薄木條積著一層灰泥。屋頂是尖形的,沒有任何陳設,到處都是長年累月堆積的灰塵。

  「看這。這就是一扇通向屋頂外的暗門,外面就是坡度不陡的屋頂,也就是那個人進來的路,也許在這我們能有其他收穫。」福爾摩斯拿著燈往地板上照去,即使鎮定理智如他,也不由得露出驚訝詫異的神色——

  滿地都是沒穿鞋子的赤足腳印,清晰完整,但是尺寸沒到成人的一半,看上去就像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鬼童的惡作劇。

  「這是……小孩子的腳印?」華生驚呼。

  福爾摩斯並未理會他,而是掏出了放大鏡與皮尺,毫無紳士風度地彎腰跪在地上,一寸一寸地仔細查看這些腳印,灰色的眸子就如同獵犬般犀利卓然。

  華生不由得咕噥了一句,「真慶倖夏洛克是個偵探,而不是罪犯。」

  諾拉點了點頭——以夏洛克‧福爾摩斯的精力才智,以及細緻入微的觀察推理能力,如果他對犯罪更感興趣的話,對於英國人民乃至世界來說,將會是多麼可怕的災難。

  也許他手下的謀殺會讓他比那位著名的開膛手傑克更令人膽戰心驚,而更可怕的是,大概沒有人能夠抓住這位高智商高功能反社會型人格的天才。

  正在諾拉和華生同為一個想法而膽寒時,福爾摩斯爆發出一聲歡快的叫喊,「我們簡直太幸運了,」他說,「有了,看這裡,來這兒的第一個人粗心大意,他不小心而且很不走運地踩在了木榴油的上面,就是這灘難聞的東西,旁邊的瓶子破了。」

  華生,「?」

  福爾摩斯志得意滿,「這原本沒有什麼,可你們知道麼,一隻狗通過嗅覺可以順著氣味找到盡頭,而我們則可以通過這些東西——」

  還沒說完,福爾摩斯忽然停了下來,「員警來了。」

  下面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說話聲和關門的聲音。

  諾拉仍在驚歎福爾摩斯比獵犬還敏銳的感知,福爾摩斯則抓緊時間提醒華生,「趁他們還沒破壞現場,你摸一下屍體的胳膊,腿,告訴我什麼感覺。」

  華生,「肌肉堅硬得就像是木頭。」

  福爾摩斯揚眉,「沒錯,這是極為強烈的『收縮』。比一般的死後僵直更厲害,再看看死者的臉部扭曲和表情,你有什麼結論,醫生?」

  華生想了想,「他中了植物性生物鹼的劇毒,大概類似□□的毒,會造成破傷風性症狀而死。」

  「的確,你想到那根刺入或者射入他頭部的刺了嗎?那刺入的角度正對著天花板上面的洞,你們看這根荊刺。」

  福爾摩斯小心地捏著那根黑乎乎的東西,燈光下它長而尖細,一端上面有一層發亮的仿佛是幹了的膠質,而另外一頭很鈍,似乎被刀削過。

  「英國可沒有這樣的荊刺。」華生很快判斷道。

  諾拉仔細看了看,突然想到什麼,眼神一變,「這個東西,我以前……」

  福爾摩斯正集中注意力聽她即將說出口的話,咚咚咚沉重的腳步聲已經來到了樓梯口,一個臉色發紅稍顯肥胖的中年人探進頭,跟在後面的則是一位警長和不停哆嗦的塞德斯‧舒爾托。

  一看到來人,福爾摩斯眉梢一挑,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諾拉眼裡露出薄薄笑意,沒繼續說下去。

  中年胖子一進來就粗著嗓子喊道,「太不像話了,這是怎麼回事?這都是哪裡來的人?屋子裡鬧哄哄的,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亞瑟爾尼‧鐘斯先生,」福爾摩斯語氣平淡地開口,「您還記得我吧?」

  「當然,當然了!這不是我們的大理論家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嗎?」鐘斯不陰不陽地笑了一聲,「我怎麼會不記得您呢!那次您向我們講述關於主教門珍寶案的起因和推論的結果,實在是太精彩了!您的確把我們的線索帶入正途,但我相信運氣占了主要成分,您說呢?」

  「那不過是一件很簡單很好理解的案子。」福爾摩斯依舊冷靜。

  「哈——哦,哦得了吧!您看您還不好意思承認!不過,這裡發生什麼了,真是糟糕的情況。我看真相都擺在眼前,也用不著您來做推論,幸運的是我為了其他案子正巧來到了上諾伍德,對於這個人的死因,福爾摩斯先生,不如先說說您的看法吧?」

  福爾摩斯慢吞吞的,無不諷刺地開口,「聽您剛才的意思,這個案子應該並不需要我的推論。」

  鐘斯頓了頓,抹了抹臉上的汗,「啊,用不著……用不著——不過我們還是得承認,有時候——我是說小部分情況,您還真能一語中的。據我瞭解,這門一直鎖著,價值五十萬英鎊的寶貝被盜了,那麼窗戶的情況呢?」

  「從裡面被反鎖,窗臺有明顯的腳印。」相對鐘斯的連篇累牘,福爾摩斯顯得非常乾脆俐落。

  「既然窗戶關著,那麼腳印就和本案無關了。」他斬釘截鐵地判斷,「這都是基本常識嘛,依我看這個人極有可能是在盛怒之下死亡的,因為他的珠寶丟了!哈——舒爾托說昨晚他和哥哥見過一面,我假設當時他們因為財寶發生了爭執,因為一時衝動情緒失控,他哥哥就在盛怒之中死去了,於是舒爾托趁機把珠寶拿走了,您認為呢?」

  「當然了——」福爾摩斯意味不明地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地開口,「十分——正確的推論,而且在後來,這具屍體還非常細心地站起來將門反鎖上了,您認為呢?」

  鐘斯不由得尷尬地松了松領口。

第38章 三八

  「也許這有破綻。」鐘斯當然不肯承認自己分析錯誤,「但是我們照常理分析,這位塞德斯舒爾托先生曾經和他的哥哥住在一起,並發生了爭執,而現在哥哥死了財寶被偷了。自從塞德斯離開後,就再也沒有人看見過他哥哥,而且床也沒被人睡過,非常明顯塞德斯是很不安的,表現也的確反常。你看著吧,如果我對塞德斯發動四面夾攻,他就法網難逃了。」

  福爾摩斯對鐘斯這幅信誓旦旦的模樣無動於衷,冷靜地反問,「那麼您對這根奇怪的木棍,帶毒的木刺和這張紙,又是怎麼看的呢?」

  「啊,這個。」鐘斯在屋子裡踱步,「這間屋子到處都是印度古玩,如果這根木刺有毒,別人可以用它殺人,塞德斯也一樣。這張破紙條不過是騙人的把戲罷了,用來故弄玄虛的。我認為唯一值得弄清楚的是他是究竟怎樣逃出去的呢?啊!對了,房頂上還有個洞——」

  福爾摩斯挑高眉,慢吞吞地開口,「有句俗話說得非常正確,『與沒有思想的傻瓜更難相處』。」

  鐘斯則如同發現新大陸一般興奮地叫道,「瞧!事實勝於雄辯!屋頂有一扇暗門,而且還是打開的!」

  「那是我剛剛將它打開的。」福爾摩斯回答。

  「啊……是嗎?」他有些失望,繼而擺擺手,「行了,不論是誰發現了暗門,都說明這就是兇手離開的路徑,警長——」

  他吩咐道,「舒爾托先生,現在我有責任告訴您,您所說的任何話都可能對您不利,因為您哥哥的死亡,我代表政府正式對您實行拘捕。」

  可憐的塞德斯渾身顫抖,絕望地喊道,「我就知道!我早知道會這樣!」

  福爾摩斯安撫他,「請不要著急,舒爾托先生,我想我能夠為您洗清罪名。」

  「洗清罪名?」鐘斯冷笑一聲,「我的大理論家先生,奉勸您最好不要輕易答應這種事,事實恐怕不像您過去總推論的那樣簡單。」

  「看來您也清楚事實並不簡單。」福爾摩斯嘲諷道,「我不僅要證明他是無罪的,我還會告訴您其中一個兇手的名字——喬納森‧斯莫爾,個子不高,行動靈敏,右腿裝了一個木樁,而且並沒有文化。特徵是那條木條裡側已經被磨掉了一塊,左腳靴子下面釘了一塊粗糙的方形前掌,後跟還釘著鐵掌。四十歲左右,皮膚很黑,以前應該做過囚犯——根據窗臺那裡的腳印你可以推測出這些……」

  鐘斯似乎被吸引住了,但目光依然是輕視的,不太重視地笑了一聲,「聽上去不錯,另外那個人呢?」

  福爾摩斯走下樓梯,「另外那個人倒是非常古怪,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介紹這倆人給您認識了——華生,我需要你來這兒。」

  華生立刻走過去,福爾摩斯低聲和他說了些什麼,華生點點頭,然後走過來對諾拉說道,「諾拉,福爾摩斯還得留在這兒一會兒,我需要將莫斯坦小姐送回去,順便幫他尋找一條特別的嗅覺靈敏的狗過來——您和我們一塊走嗎?」

  諾手正處於興奮期,聞言立刻拒絕了,「當然不,華生,這麼有趣的案子,我可捨不得離開一步。」

  「是捨不得離開案子,還是捨不得離開夏洛克?」華生調侃似的說了一句,立刻遭到諾拉斜來一眼。他擺擺手,告別道,「我們走了,萬事小心。」

  「晚安,莫斯坦小姐,華生。」

  「再見,諾拉。」瑪麗微笑著說。

  待注視華生和瑪麗走出屋子,諾拉轉過頭,福爾摩斯叼著煙斗抱臂靠在昏暗的牆壁邊,半邊臉都埋在陰影裡,看上去似乎是陷入了難題的思考裡。

  此刻已經是接近半夜十二點的光景,外面靜悄悄的,除了幾個員警不遺餘力地在搜索這間屋子,幾乎聽不到任何其他的聲響。諾拉的目光從福爾摩斯移到了被當做證據而放在袋子裡的木刺上,沉默半晌,才低聲開口,「夏洛克……」

  福爾摩斯轉過頭,無聲地注視她,目露疑惑。

  「那根毒刺……」諾拉低低道,「我想我知道它來自哪裡。」

  福爾摩斯慢慢站直身體,「哦?」

  「我曾經在一本介紹罕見武器的書上看見過類似的東西。」諾拉抬起頭,直視他泛著冷灰光芒的眼眸,輕聲道,「在一些人跡罕至,或者是文明不曾侵入的草木茂盛之地,有一些擅長打獵的民族,他們仍然遵守著祖先留下來的生活方式,茹毛飲血,兇猛而且強悍,他們喜歡用一種叫做吹針的東西來射殺不遠處的敏銳獵物,你看這根毒刺的兩端,一端尖銳一端很鈍,非常符合我曾經看過的那種武器。」

  「吹針?」福爾摩斯摸著下頷,沉思,「您這麼說我的確有印象,印度,非洲以及南美洲確實有這樣的土著種族使用這種武器,那麼您的意思是——」

  「你還記得莫斯坦小姐說過的話嗎?她說,她的父親和舒爾托上尉曾經駐紮在安達曼群島,我想您很清楚那是什麼地方——印度孟加拉灣附近,氣候潮濕,充滿了珊瑚礁,鯊魚,以及生活在那裡的未完全開化的土著,您能想到什麼嗎?」

  「您懷疑兇手有人來自安達曼群島,曾在那裡就與莫斯坦先生舒爾托先生結下仇怨?」福爾摩斯反應很快。

  「這只是一種推測。」諾拉說。

  「不不,這推測十分管用,而且我認為接近部分事實。」福爾摩斯目露溫和,頓了頓,又輕聲問道,「不過我倒是十分好奇,您似乎非常瞭解這些冷僻的知識。」

  「霍克先生診所裡有豐富的藏書。」諾拉眼都不眨地回答,「在工作閒暇之餘,我們互為良師益友,討論那些令人感興趣的小知識。」

  福爾摩斯審視地打量她,「良師益友?」他重複這個詞,挑著眉毛,慢條斯理,語氣平穩地開口,「您似乎對那位霍克先生評價相當高。」

  在等待華生前來的路上,諾拉覺得和福爾摩斯聊點小八卦也沒什麼問題,因此她毫不猶豫地回道,「的確如此。克利夫蘭雖然和夏洛克一樣,平時並不注重生活品質,但對於工作從不放鬆,他熱愛他的工作,並且尊重有相同興趣愛好的夥伴。他對我非常友好寬容,是我來到倫敦繼華生後第二個對我伸出援手的朋友。」

  福爾摩斯沉默了一會兒。

  克利夫蘭——居然連教名都喊上了,看來他們關係的確很好。

  「我希望您不會介意我接下來說的話。」福爾摩斯放低了聲音,「克利夫蘭‧霍克先生是一位『良師益友』,但同時也是一位適齡的未婚男士,您和他過多的交往在某些時候也許並不能為您的名聲帶來更多好處。」

  諾拉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福爾摩斯話中的涵義,她眉梢一挑,保持靜默地注視他幾秒,最後慢慢開口了。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約翰‧華生,夏洛克‧福爾摩斯都是適齡的未婚男士——當然,華生有了心愛的人,而您……尊敬的老闆,似乎在某些時候,住在一起的我們過多交往也並不能帶來我名聲的許多好處。」

  福爾摩斯安靜了一瞬,正準備開口,諾拉卻聳了聳肩,「也許您認為我處事和別的淑女不一樣,也許有人指責我放蕩不羈毫無禮儀可言,簡直是粗俗不堪——但您知道的,我和您說實話,我並不十分在乎名聲,對嫁給一個富裕的紳士也無熱衷。」

  她微微一笑,翠綠色的瞳仁在昏暗的夜色裡卻十分明亮通透,自有一份卓然的自信和驕傲,「我可以明白告訴您,我所希望的最美好的生活,就是擁有一所自己的房子,做著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看著自己收藏的書,養一隻懶洋洋的貓,充實而又舒適——我甚至不需要一個丈夫,在未遇到自己傾慕的男士前,我寧願一個人過活。」

  這話說得極為大膽,甚至連一向認為自己善於接受新鮮事物的夏洛克福爾摩斯都一時怔住。

  「您瞧,你這樣對待我寬容的人都無法同意我的觀點,更不說其他人。」諾拉搖了搖頭,笑道,「既然我能過得很好,又何必找一個完全無法認同我生活觀念的人一起捆綁著呢。親愛的夏洛克,我一直認為婚姻是愛情的殿堂,而愛情是無法將就的,名聲無法使我幸福,金錢無法使我安心,唯有一份合心的愛情能讓我心甘情願地嫁給他,收起自己在這裡無謂的倨傲和不安分,而他將成為我的世界裡同等重要的靈魂伴侶——但我並不認為我能如此輕易尋找到那個合適的人。」

  「所以,」諾拉微笑,「您不用擔心這個問題,如果哪一天我遇到了那位讓我喜愛的男士,我一定會告訴你們並且祈求你們的祝福,那才將會是我攜手一生走過的人——至於霍克先生,我喜愛他,尊敬他,但是並不會過多地靠近他,您可以放下心來,夏洛克。」

  大偵探這回比上次沉默了更長久的時間。

  「這倒是更讓人不放心了啊……」大偵探低聲喃喃了一句,在諾拉投來疑惑目光的時候,端正臉色,微微笑了笑,似乎是打發時間,注視著牆上滴答行走的時鐘,聲音低沉的,漫不經心地問她,「那麼——就當做是朋友之間的閒談——您心目中的合適的人,應該是怎麼樣的呢?」

第39章 三九

  她心目中的合適人選?

  諾拉愣了愣,她還未經歷過甜蜜美滿的愛情,她的精力不論是前世今生都奉獻給了她的工作,伊莉莎白嫁給了王座,而她嫁給了職業。從未遇到過令她動心的人,此刻要說出如何評判丈夫的標準,倒是令她感到了為難。

  原本她認為這只不過是等待之餘的閒聊,沒想到福爾摩斯會問出一個對她而言極為刁鑽的問題。諾拉低下頭想了一會兒,才慢慢的,不太確定地開口——

  「如果我會喜歡上一個人,那麼他大概應該是這樣……穩重,包容,待人耐心,並不需要過多的財富,在對待孩子方面……我希望他能夠尊重我的意見——大約如此。」

  福爾摩斯:「……你真的沒有愛慕華生?」

  「……」諾拉無語地看著他,「我以為您只是在開玩笑。」

  福爾摩斯皺眉,「玩笑?不,當然不,作為——作為我的夥伴,我認為我有義務幫您物色一個合適的人選。」

  「……」諾拉目瞪口呆,她用奇特的目光盯著福爾摩斯看了許久,才有些語氣不穩地開口,「好、好吧——當然華生是很好的,他擁有我說的這些優點,而且只有更多優點,但這並不意味著我會愛慕他。也許您沒有聽說過,更多時候能和自己走過一生的人,往往都不是心目中的那個合適人選。」

  福爾摩斯陷入了充滿辯證法哲理語句的思考裡。

  諾拉再次用奇怪的目光看了看他,福爾摩斯最近給她的感覺略有反常……說不出來到底哪裡反常,可能夠敏銳地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

  但是福爾摩斯向來自持藏得住心事,他不想表露出自己的想法,誰也看不出來他在想什麼。

  時鐘漸漸走向了三點,在那番充滿了各種怪誕意味的對話後,兩個人彼此都開始沉思或發呆,直到樓梯下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夏洛克——」是華生。

  與他一起來的還有一條黃白兩色的長毛狗,走起來搖搖晃晃的姿態笨拙,諾拉懷疑地看向華生,他真的沒找錯嗎?

  華生抹了抹臉上的汗,「你要找的狗,它叫托比——塞德斯,麥克莫多還有那位女管家呢?」

  「被那位鐘斯逮捕了。」諾拉聳聳肩。

  福爾摩斯回過神,他向樓下的警官借了一個提燈,然後示意他們跟著他,爬上了天花板的洞。

  他用提燈照亮了地板上的腳印,「看,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嗎?」

  「一個孩子,或者不是很高的一個女人的腳印?」華生疑惑,這不是之前都看過了嗎?

  「並不一樣,看這兒,這是右腳的腳印,在灰塵上面,我現在脫下鞋襪踩一個自己的腳印在另一邊——現在呢?」

  諾拉完全沒覺得福爾摩斯那番舉動有不得體的地方,她彎腰在倆個腳印上對比一下,發覺了不對勁:「您的腳印五個指頭都是併攏的,可這一個卻五指是鬆開的。」

  福爾摩斯點點頭,「他踩到了那個裝著液體的瓶子,就是從窗戶那出去的,留下了氣味和腳印,我想托比能分辨出這種味道——華生,您下樓去,把狗放開。」

  華生依言下樓,福爾摩斯示意諾拉呆在視窗,自己則身手敏捷地再次爬上了天花板,叨叨咕咕地不知道在幹什麼。

  過了一會兒,才聽見福爾摩斯從屋簷那邊傳來的喊聲:「他就是從這兒出去的——屋簷的角!華生,下面是什麼東西,黑乎乎的?」

  「水桶。」

  「有蓋子嗎?」

  「有。」

  「看見梯子沒有?」

  「沒有。」

  諾拉探出頭去,發現福爾摩斯正通過暗門,順著屋子後面的那根水管慢慢爬了下去,輕輕一跳落在木桶上,接著跳到了地上,拍拍手上的灰塵,精神百倍地開口,「他就是這麼離開的,他走過的地方瓦片都被踩松了,而且我們找到了更重要的東西——」

  他攤開手,掌心裡放著一個小口袋,絲草編成的彩色小包,外面繞了幾圈俗豔的珠線,樣式大小看起來倒像個煙盒,裡頭裝了六根黑色的木刺,正是之前發現殺害巴索羅繆的兇器。

  六跟毒刺都是一個長度模樣,一頭尖利一頭鈍,黑乎乎透出一種不詳氣息。

  「果然沒錯,這是專門用來的毒針。」福爾摩斯小心翼翼地收起來,繼而抬起頭,目光炯炯地看著二人,「夥計們,還有力氣再跑上五六七英里嗎?」

  華生臉色一正,「興致非常高,夥計。」

  諾拉攤開手,「你可千萬別落在我後面了,華生。」

  福爾摩斯哈哈大笑起來,接著招托比過來,「來,好狗狗,聞聞這個。」他把蘸了那種木榴油的手帕伸向狗,托比聞了聞,在原地打了一個轉兒,福爾摩斯用細繩把手帕系在它的脖子上,然後帶他來到木桶邊。這狗發出呼嚕嚕的低吼,立刻轉頭朝遠處跑去。

  三人緊隨其後。

  東方開始發白,晨光清冷,四周顯得極為寂靜。他們一直跑到了一戶四方形的巨大宅子前,這裡像是一片荒地,樹木繁雜茂密生長,窗戶如同鬼眼一樣慘澹陰暗地注視他們。

  托比沿著圍牆邊來回跑,發出兇惡的吠叫,最後停在了被一顆小山毛櫸樹遮住的牆角,兩面牆相接的地方有些磚塊看得出鬆動痕跡,似乎有人嘗嘗把它當做階梯往上踩。三個人非常默契地一同翻過牆壁,原本華生在跳下牆後準備伸手迎接諾拉,沒想到這位三人行中唯一的女士速度比他更利索,在爬上牆壁後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華生懊惱地撓了撓頭。

  「瞧這。」福爾摩斯指著牆邊的痕跡,「這裡有那個木腿人的手印,還有淡淡的血跡。幸運的是昨晚沒有下雨,氣味和線索都留在了這兒。」

  「通過氣味來找到疑犯並不難,我疑惑的卻是,夏洛克,你是如何對裝木腿的人瞭解那麼清楚的呢?」華生開口問道。

  福爾摩斯得意地笑了起來,「很簡單,明擺著的事實——有倆個軍官,他們是負責駐紮在監獄的看管人,但是無意發現了一個重大的秘密,關於寶藏的秘密。寶藏的地圖是一個叫喬納森‧斯莫爾的人畫出來的,你們應該記得,那個寫有『四簽名』的紙——呵,藝術性戲劇性的稱呼,很有趣。」

  「靠著這張圖,倆個軍官——準確來說,是其中一個將寶物弄到了手,帶回了英國,這並不難推測出那個軍官沒有履行之前他承諾的某些條件,關於得到寶藏的承諾。我可以告訴你們,那位莫斯坦上尉拿到藏寶圖的時間,正是他去監獄工作的時候。而喬納森‧斯莫爾沒有親自拿寶物,是因為他和同夥那時都在監獄服役,根本無法出來。」

  「這只是一個推測。」華生並不完全信服。

  「但是這是唯一合乎情理的推測,不是嗎?」

  諾拉若有所思,「按這樣說,舒爾托回國後過了幾年非常舒適安穩的日子,直到他接到了那封印度寄來的信,變得戰戰兢兢驚恐萬分,可是為什麼之前他並沒有這種情緒——我猜,是因為那些被他欺騙的人,已經刑滿出獄,重獲自由了?」

  「我更傾向於越獄這種說法。」福爾摩斯繼續推測,「如果是正常的釋放,舒爾托會提前知道,不至於讓他如此恐慌——接下來,他一直提防著裝木腿的人,一個白人,為什麼是白人?因為他之前看錯一個白人商販還打傷了他,那張簽名的紙上只寫著一個白人的名字,剩下的都是印度人或者伊斯蘭教,因此我們可以確定,這個木腿人就是喬納森‧斯莫爾,你們覺得我說得有道理嗎?」

  華生這下點了點頭,「的確。」

  「接下來,喬納森的目的就非常明確了——奪回寶物,報復欺騙他的人。我認為他很有可能買通了舒爾托家裡的一個人當內線——你們還記得塞德斯曾經說過的,當天夜晚那個攛掇他父親埋葬屍體的那個僕人嗎,他的名字是——」福爾摩斯頓了頓。

  「拉爾。」諾拉說,「拉爾‧喬達。」

  福爾摩斯點點頭,「就是這個名字。伯恩斯通太太對他印象並不好,而且除了上尉和一位已經死去的忠實僕人知道寶藏下落外,沒人知道,也包括斯莫爾。舒爾托病危的消息傳出去,他害怕寶物也一同深埋地下,於是冒險潛入屋子,發覺有人在沒敢進去,在人死後他氣得發狂,在屋子裡翻箱倒櫃地尋找,最後留下一張紙條表明有人來過——這不只是謀殺,在他的心裡,這也是一件懲罰性質的正義之舉,他認為自己是俠客人物,因此留下了線索。」

  「喬納森無法,只能靜觀其變,舒爾托的兒子拼命尋找寶物他也很清楚。喬納森不可能憑著一條木腿單獨上巴索羅繆那間很高的房間,他一定有善於攀登的同夥在幫他。」

  「他的同夥殺了人?」

  「是的,屋子裡有很多跺腳的痕跡,可知喬納森起先並未想到夥伴會殺人。我推測他大概是個中年人,在安達曼群島呆了很久,皮膚很黑,根據我之前告訴你的步距可以推測身高,他臉上有鬍子,塞德斯曾經在窗戶上見過他的臉,暫且我只能說出這麼多。」

  「這已經是很多線索了。」華生欽佩地看著他,「我敢保證那位鐘斯先生連這一半都說不出來。」

  「並且還不能判斷他口中線索的正誤。」諾拉補刀。

  福爾摩斯哈哈大笑,繼而像想起來般問華生,「醫生,你沒帶槍,是吧?」

  華生警惕地看著他,「只帶了手杖。」

  「好吧,這也能派上用場也說不定。」福爾摩斯無不遺憾地說,「你和諾拉負責喬納森,我對付其他人。如果他不老實,大可不必手下留情。」

  諾拉表情嚴肅地點點頭,「放心,我會好好保護華生的。」

  華生:「……」

第40章 四十

  華生的確沒帶槍,但這並不意味著福爾摩斯沒帶——他從衣兜裡掏出一把□□,裝了兩顆子彈進去,然後再次放到外衣口袋裡。

  作為一個保鏢,諾拉開始深刻思考是否需要也給自己弄一個稱手的武器,有時候雇主太過主動省心會讓她失去作為優秀雇員的成就感。

  關於這件事,也許她可以拜託一下克利夫蘭?

  天濛濛亮了,不知不覺居然已經忙活了一整個晚上。三個人此刻走在通向倫敦市區的大街上,家家戶戶進入了一日裡的梳洗和勞作。托比帶著他們一直穿過了斯特裡森街,布瑞克斯頓街,坎伯維爾街,最終來到了奧佛爾區東面的肯寧頓巷。如此彎曲複雜的路讓人不得不懷疑嫌疑犯是否具有很優良的反跟蹤意識,專挑如此彎曲複雜的街道行走。

  左行之後又經過了證券街,邁爾斯街,騎士街。最後托比停下了,來回兜著圈子,看上去非常焦慮不安。

  「氣味消失了?」華生詫異。

  「耐心。」諾拉說道,然後就看見托比頓了一下,極為果斷地飛奔前行,使勁地拉著繩子帶著福爾摩斯往前跑,最後來到了納爾森大木場,在漫天的木屑和土木氣味裡穿過旁門,跳到了一個堆積著木材的小巷子裡,最終停在了一隻還放在手推車上,沒取下來的木桶旁,嗷嗷吠叫。

  所有人都看著木桶周圍沾著的黑色油漬,齊齊無語。

  「這個……」華生小心翼翼地開口,「就是你口中嗅覺最靈敏的狗給我們的答案?」

  諾拉扶額,「倫敦每日運送木榴油的數量不計其數,它找到了最近的一個地方。」

  托比伸出舌頭,哈哈地喘氣。

  福爾摩斯表現得極為耐心,並沒有因為這個錯誤而灰心喪氣,他抱起托比,把它放到了寬闊的街道上,讓它再次嗅了嗅那個味道,目光迥然,「再試一次。」

  托比再次往前方奔去,過了貝爾芒特路和太子街,一直跑向河濱,最後停在了寬街河邊的一個小小的木頭修成的碼頭上,望著喝水,哼哼有聲。

  福爾摩斯來到了托比停下的地方,面前有一個小磚房,視窗掛了一個木牌子,上面寫著「茂迪凱‧史密斯,船隻出租,按時按日計價均可。」

  「看來他們是有計劃從這裡撤離的。」福爾摩斯慢慢查看周圍,聽到旁邊有婦人和小孩的嬉鬧聲,頓了頓,他走了過去,俯身摸了摸孩子的頭,問道,「小朋友,你父親在不在?」

  孩子的臉紅通通的,搖了搖頭,嘻哈道,「昨天早上就出去了。」他身後的婦人走上前,開口,「您是要租船嗎,和我說也一樣。」

  福爾摩斯裝模作樣地思考了一下,「我想租史密斯的汽船。」

  婦人搖了搖頭,「我家那位從昨天到現在還沒歸家呢,奇怪……船上的煤炭不夠伍爾維奇來回一趟的。」

  「也許途中有賣煤炭的?」福爾摩斯繼續試探。

  「說不定……可是他常說零袋的煤價太高,從來不願意買。再說了我也非常討厭那個裝木腿的外國人,他總跑到這裡來,卻從不說有什麼事。」

  裝木腿的人?

  三個人互相看了一眼,壓抑住眼中浮現的驚喜,福爾摩斯儘量鎮定地開口,「裝木腿的人?這倒是有趣。」

  婦人面露不悅,「一個賊頭賊腦的小子,來過很多次,昨晚他又來了,好像是事先說過要過來,我老伴很早就把汽船生火了,這令我很擔心。」

  「您是否介意告訴我那艘汽船的名字呢?」

  「先生,它叫『曙光』。」

  「啊!」福爾摩斯恍然大悟一般,「是那條綠色的,船幫有粗粗黃線的舊船嗎?」

  「不是的,和其他小船一樣,新刷了油,黑船身上畫了兩天紅線。」

  「非常感謝,我現在要出發了,要是見到您丈夫那艘船,我會轉告他讓他早些回家的。對了——那船的煙囪是黑色的嗎?」

  「是,但是畫了一條白線。」

  「好的,再見,史密斯太太。」

  福爾摩斯和那位婦人告別,離碼頭有些距離了,才炯炯有神地開口道,「看來我們一夜的辛苦並沒有白費,夥計們。」

  「您引導談話的技術一如既往的令人印象深刻。」諾拉微笑,「瞧那位史密斯太太,可沒有一點懷疑您身份的意思呢。」

  福爾摩斯微微抬起頭,「這很簡單,只要談起她最想知道的,不用您費力逼問,她就會告訴您一切。」

  「那現在呢?」華生問道,他很明顯地感到了疲憊,「我們要租船去下游尋找『曙光』號嗎?」

  「太費時間。」福爾摩斯否定道,「如果不想亞瑟爾尼‧鐘斯插手,我們最好單幹下去。不能登報以免罪犯們打草驚蛇。」

  邊說他們邊登上了汽船,在米爾班刻監獄前下船,福爾摩斯斬釘截鐵道,「現在我們乘這輛車回去,吃點東西,然後休息一個鐘頭,也許今晚我們的工作更勞累呢。車夫——在電報局停一下。」

  兩分鐘後,福爾摩斯再次上了車,華生迫不及待地問道,「您給誰發了一封電報?」

  福爾摩斯微微一笑,「還記得我們的貝克街小分隊嗎?」

  華生哈哈一笑,「當然,那群機靈的孩子。」

  車很快到了目的地,正好是早上八點多。一夜的奔波讓三人都萬分疲憊。諾拉一回到客廳就立刻癱倒在沙發上,揉了揉抽痛的額角,她已經很久沒這樣熬夜了,更何況幾乎一整夜都在奔跑思考。

  一股熱氣襲上了她的面頰,她頓住,抬起頭,看見福爾摩斯端著一杯熱氣騰騰的紅茶放在了她面前。

  諾拉呼出一口氣,「您是我的救世主。」沒有什麼比一杯熱茶現在更能安慰勞累不堪的她了。

  福爾摩斯眼裡露出溫和的笑意,「郝德森太太正在做早餐,雞蛋,土豆?」

  「麵包就好。」諾拉扶著額頭,喝了一口水,歎氣,「看在不久之後也許又要來一場馬拉松的份上,我一點也不像讓我的胃如此勞累。」

  「您很勇敢,而且堅強。」福爾摩斯也坐在了旁邊的沙發上,語氣平穩,「令人刮目相看。」

  諾拉端茶杯的手一頓,詫異地看了一眼福爾摩斯,「我可以將這句話作為讚揚嗎?」

  福爾摩斯已經攤開了報紙,寬闊的紙版面完美遮掩住了他的臉,只聽見平淡無波的聲音傳了出來,「如您所願。」

  華生一邊灌著茶水一邊笑道,「諾拉,快去窗子那看看,太陽依舊從東方升起嗎?」

  福爾摩斯抖了抖報紙。

  諾拉喝完熱茶,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好了先生們,我需要洗一個熱水澡,換一身乾淨的衣服——啊……這可真是一個美好的早晨,不是嗎?」

  華生露出一個既高興又微微憂鬱的笑容。

  …………

  等到諾拉神清氣爽地從樓上下來,華生正在吃早餐,福爾摩斯則抱著一本大部頭十分認真地看著,聽到她腳步聲,他朝了她招了招手,「這是新出版的地理辭典第一卷,您看這一頁——」

  諾拉接過來翻了翻,「安達曼群島土人,世界上最小的人,人均高度不到四英尺,生性兇狠易怒,但只要和他們建立起了信任和感情,他們將至死不渝……?」

  諾拉咦了一聲,「最小的人?這不是——」

  福爾摩斯摸了摸下頷,「您再看下麵。」

  「他們對於英國官吏來說簡直是禍害——很多人被他們用鑲著石頭的木棒打碎腦袋,或者毒箭刺死,屠殺接過往往以人肉盛宴作為結束禮……」

  諾拉頓了頓,抬起頭,沉思,「我記得密室裡的腳印,非常小,加上兇狠易怒,以及毒刺……您的意思是,兇手很有可能就是這些人?」

  「雖然沒有顯而易見的證據,但極有可能。」福爾摩斯關上書,在他的書架上妥帖放好,「每個證據都指向了安達曼群島的土著,我想您還記得舒爾托和莫斯坦都是安達曼群島的駐軍官。兇犯大概就是從那被帶出來的。」

  諾拉揉了揉僵硬的脖頸,原本早晨的淡薄光線此刻卻有了催人入眠的效果,她的聲音不自覺低了下去,「……那麼,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呢,夏利?」

  福爾摩斯卻拿起了他那支名貴的來自佈雷西亞的小提琴,一支從未聽過的,但是基調非常舒緩安寧的曲子緩緩被演奏出來,這讓她產生了他的聲音也非常溫柔的錯覺,「等您睡醒了自然會知道的。而現在您非常疲倦了,就在這張沙發上躺一會兒,希望這自創的催眠曲會幫助您一時好眠……」

  諾拉迷迷瞪瞪地順著力道躺了下去,她已經非常疲倦了,模糊的視線裡只有福爾摩斯站在窗旁的高瘦背影,有溫暖的東西披在了身上,那低沉的,緩慢而柔和寧謐的樂曲仿佛也一同入夢,她閉上眼睛,進入了安靜的甜美迷夢。

第41章 四一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接近下午的光景了,暖融融的陽光照射在臉上,諾拉緩緩睜開眼坐起身,然後發現一張薄毯從身上滑了下去。她愣了一下,目光緩緩移到不遠處沙發上正在閱讀報刊的福爾摩斯身上。

  世人常常看到的是這位大偵探人前無所不能的模樣,但很少人瞭解到即使是天才也並非朝夕養成,福爾摩斯有諸多特長和興趣,但他最多做的仍然是閱讀,研究,以及

  在這個年紀的男士將時間更多花費在社交,宴會以及結交可愛女士的時候,福爾摩斯更喜歡宅在自己的書房或者是實驗室裡,閑極無聊也只會注射打發時間用的可卡yin溶液,似乎對自己的人生大事毫無興趣。

  她慢慢在沙發上坐直身體,理了理自己有些淩亂的卷髮,環視一圈,懶洋洋地開口,「我們親愛的華生跑哪兒去了?」

  福爾摩斯頭也不抬,「去看望塞西爾‧弗雷斯特夫人。」

  頓了頓,他加了一句,「——這是他的說法,我更傾向於『去安慰看望瑪麗‧莫斯坦小姐』,順便看望她的雇主。」

  諾拉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走向廚房為自己倒了杯熱茶,靠在桌子上抿了一口熱水,「他有沒有說多久才能回來,我以為我們還要去找尋那只『曙光』號呢。」

  福爾摩斯放下報刊,他有些疲倦地閉上眼睛揉了揉額頭,低聲道,「一兩個小時。」

  諾拉愣了一下,然後仔細觀察他,慢慢皺眉,「夏洛克,你是不是有點……」

  福爾摩斯抬起頭,微微有些茫然的目光,灰色的眸子裡甚至夾雜稍許的水汽。

  這下諾拉確定了,她放下茶杯走過去,在福爾摩斯還未反應過來之際,手背貼上他的額頭,低下身體詳細觀察他的臉色,「夏洛克,你難道不知道自己生病了嗎?」

  「生病?」他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繼而果斷否決了,「不,我很好。」

  諾拉冷笑一聲,「你確定要和一位醫生助手爭論這個問題嗎?」

  福爾摩斯坐直身體,微微睜大眼睛試圖讓她明白自己其實完全無恙,「說實話我對醫理方面的瞭解並不比您少,我很清楚自己的狀態……」

  「郝德森太太——」諾拉高聲喊道,「涼藥在哪兒?」

  過了一會兒,房東太太匆匆上樓來,先是看了看諾拉,然後目光移到福爾摩斯臉上,驚訝,「上帝,夏洛克,你的臉色實在是可怕。」

  福爾摩斯仍然想開口,諾拉打斷他的話,「我想他需要吃藥,否則今晚就會發燒。」

  郝德森太太立刻緊張地去找感冒藥,福爾摩斯只好無奈地坐會沙發,但仍然回了一句,「……我很好。」

  「我不想和您說『閉嘴』。」諾拉說道,看到福爾摩斯還想開口,她立刻告訴他,「閉嘴。」

  「……」

  「您的臉色很差。」諾拉不悅地說道,「別告訴我,您其實到現在都沒有合上眼?」

  福爾摩斯立刻放空了眼神。

  諾拉啼笑皆非,「您可真是一位敬業的好偵探,但是我想要提醒您一句,如果在查案的時候把自己給累到了,可是得不償失呢。」

  福爾摩斯摸了摸鼻子,終於不再試圖說服她,至少現在他仍然沒有把握能在談話中取得優勢,「您說得有些許道理,不過這些微不足道的病痛只消明天早上就會徹底痊癒。」

  郝德森太太已經將涼藥拿了過來,福爾摩斯在兩位女士炯炯目光的監督下不情不願地喝了下去。

  「您應該好好休息。」諾拉絲毫不放鬆,「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病痛,儘快好才能儘快查案呢先生。」

  被抓到致命點的福爾摩斯完全無法反駁這句居心叵測的提示,況且他的確感到了不舒服,站起身,往自己的房間走去,口中仍然不忘強調,「如果華生回來請務必喊醒我,儘快找到兇手才行……」

  諾拉只說了兩個字,「晚安。」

  事實上她的確很有先見之明,直到華生在天黑的時候回來,福爾摩斯仍然沒有下樓,於是房東以及兩個房客們非常愉快地用完了晚餐。

  「所以——」用餐後諾拉詢問正坐在沙發上喝茶消食的華生,「莫斯坦小姐怎麼樣了?」

  華生向來開朗的臉上露出一抹憂鬱的神情,卻答道,「她……她很好,並沒有受到什麼驚嚇。」

  「您看上去倒像是受到了驚嚇。」諾拉調侃道,繼而又問了一句,「是因為那筆寶物?」

  華生驚訝地看了她一眼,頓了頓,「——您的確很聰明,諾拉。」他歎了口氣,「是的,您說得沒錯,原因的確是她要繼承的財富——」

  說道這裡他停了幾秒,似乎是覺得難以啟齒,臉上露出了猶疑,尷尬,失落的神色,支支吾吾。諾拉用手撐住下巴,笑容懶洋洋的,「華生,你現在的模樣就像是陷入了追求心愛姑娘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忐忑不安的愣頭青。哈,不用福爾摩斯的推理我就知道,你肯定是既希望她繼承那筆財富,又不希望她能找回它們,對嗎?」

  華生低頭沉默。

  「這的確情有可原。」諾拉歎氣,「不過您有沒有想到,如果瑪麗‧莫斯坦小姐最終沒有拿到那筆遺產,您還會愛慕她嗎?」

  「當然。」華生立刻回答,毫不猶豫。

  諾拉攤開手,「您看,您喜歡的是貧窮時候的瑪麗‧莫斯坦,她聰明,理智,善良,美麗並且富有勇氣,您認為無論她是否繼承了遺產,這些讓您愛慕的品質,會消失嗎?」

  華生一愣。

  諾拉溫和地注視這位醫生,「答案當然是不會的。華生,瑪麗也十分清楚這一點,即使她一躍成為倫敦最富有的年輕女士,她也仍然是您初見時就鍾情的瑪麗‧莫斯坦,財產只會讓你們的感情在歷經考驗後更為忠貞長久——如果您也毫不氣餒的話。」

  「您說得對。」華生長長歎氣,「是我太過猶豫不決,您向來比我看得更清楚。」

  諾拉聳了聳肩,「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說自然如此。哪一天如果我陷入了您現在的如此境地,可不要忘了提醒我——提前預告。」

  華生哈哈大笑起來,「噢諾拉,相信我,這一天並不會讓您等得太久的。」

  諾拉只當這是朋友之間的調侃,毫不在意地擺擺手,「您可不要開我玩笑,我十分肯定倫敦百分之九十的聰明的紳士都不會看上我。」

  華生笑得意味深長,「可是還有百分之十的更聰明的紳士,也許默默愛慕您卻不自知呢。」

  「那只能算他倒楣,我可捨不得離開您,夏洛克和郝德森太太呢。」諾拉開玩笑般地回答,繼而站起身,朝他擺了擺手,提高聲音,「好了,我上樓休息去了,晚安,醫生。」

  華生微笑,「晚安,諾拉。」

  …………

  第二天早上起來吃早餐,不出意料,福爾摩斯仍然是面色疲倦消沉,兩頰帶著病態的微微潮紅。

  「噢夏洛克。」諾拉同情地開口,「看來這些微不足道的小病痛可將您折磨得不輕呢。」

  福爾摩斯頓了頓,「並非如此,事實上我只是為這件案子憂心。昨晚威金斯來我這裡一趟,我們知道了兇手,汽船,一切都掌握了,可就是沒消息——連貝克街小分隊都無法找到『曙光號』。史密斯太太那沒有任何消息。」

  昨晚?諾拉愣了愣,她的確在深夜聽到了一些響動,卻沒想到那麼晚福爾摩斯都在憂心這件案子。這位大偵探的敬業精神完全不容小覷。

  「那麼上游呢,調查過了嗎?」

  福爾摩斯有些懨懨地喝了一口水,「我想過這些可能性,威金斯他們一直追到了里士滿,仍然毫無消息。」

  諾拉聳了聳肩,「好吧,希望我回來的時候能聽到你們的好消息。」

  華生愣了愣,「您不和我們同去嗎?」

  「我只向霍克先生請了一天的假期,如果今天仍然曠班的話大概我就會被開除了。」諾拉笑了笑,吃完早餐後站了起來,穿上外套,向他們告別,「晚上見,先生們,郝德森太太。」

  她匆匆趕到了診所,很驚訝地發現診所的門居然被修好了。她站在門前打量了許久才確定沒有走錯地方,下意識地掏鑰匙想要開門,然後發現——她並沒有大門的鑰匙,因為之前進門根本不需要用到它。

  她只好用力敲了敲門——大多數情況下,八點左右霍克先生還沉浸在夜夜解剖屍體的美夢裡。

  過了很久裡面才傳來響動,克利夫蘭掛著兩個濃濃的黑眼圈打開門,面無表情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往後走了幾步讓她進去,「噢,諾瑪。」

  「諾拉。」她很習慣地提示了一句,繼續往前走,「早上好,霍克先生,昨天有送來沒處理完的貨物嗎?」

  克利夫蘭慢吞吞地走在後面,理了理亂糟糟的頭髮,死氣沉沉地開口,「一具在解剖室裡,一具在焚化爐裡。」

  諾拉點了點頭,推開解剖室的門,聽見身後老闆慢悠悠地開口,「新案子?」

  她疑惑地回頭,克利夫蘭指了指擺在桌子旁邊攤開的報紙,「昨天的消息,《上諾伍德奇案》。」

  「啊。」諾拉恍然大悟,繼而點點頭,「是的,我和您請假也是為了與福爾摩斯一同去追查這個案子。」

  克利夫蘭仍然面無表情,說話的聲音拖得長長的,「昨天,我一個人處理了三具新鮮屍體。」

  「……?」重點在哪裡。

  克利夫蘭緩緩轉過頭,灰暗的眸子盯著他,雖然和平時並無兩樣,但渾身都散發出很明顯的,十分不悅的資訊,「如果兩英鎊不夠有吸引力,加薪並不是問題。」

  諾拉,「……???」搞什麼鬼!

第42章 四二

  諾拉花了一會兒時間才弄明白克利夫蘭的意思,她頓了頓,小心翼翼地問道,「霍克先生,您的意思是……」

  克利夫蘭平淡地注視她,「如果你需要,可以加薪。」

  「……」居然有老闆會主動給員工提高薪資?被餡餅砸中的諾拉立刻笑眯了眼睛,「需要需要,我當然需要。」

  「一年內只可以請假一次。」克利夫蘭陰測測地提要求。

  諾拉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在金燦燦的誘惑下很沒節操地賣掉了二號老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沒問題——」

  克利夫蘭滿意地點點頭,「你可以去工作了。」

  諾拉興高采烈地走進了解剖室。

  在貝克街已經住了一年多,很早之前就開始思考留積蓄準備做房奴的計畫又邁進了一步,不過接下來還有一件好事等待著她——

  「有一個不得不去的下午茶會。」在臨下班的時候,克利夫蘭喊住她,用一種厭倦的,無聊的,卻又不得不耐著性子去應付的語氣告訴她,「我需要一個不那麼聒噪的女伴。」

  「……」諾拉愣了愣,茶會?克利夫蘭邀請她去參加茶會?

  「後天,白金漢宮,下午四點。」克利夫蘭用相同的語氣自顧自說道,「如果你需要裙子我可以……」

  「等等!」諾拉打斷他,哭笑不得,「霍克先生,我很感激您的邀請,但是——白金漢宮?」她搖了搖頭,「雖然我並不瞭解您在倫敦擁有怎樣的地位,但我很肯定,您看看我。」她指了指自己身上沾有血跡的男裝,笑道,「您認為我這樣的人適合去那裡嗎?——噢克利夫蘭,我想你一定會有比我更恰當的人選。」

  維多利亞時代的下午茶會很正式,而白金漢宮?那可是英國的皇家宮殿和女王辦公的地方,她完全不認為她這樣名不見經傳的平民可以去那種地方。更何況,克利夫蘭都「不得不去」的茶會,大概比一般的下午茶要更重要才對,很有可能是傳說中的上流貴族相親宴。

  畢竟在她看來,克利夫蘭過於孤僻,她從未見過他有什麼要好的朋友出現,至於他身邊的曖昧物件,她更是一個都沒見過。作為一個二十九歲都沒有成家的富裕男士,霍克先生的親戚應該非常著急才對。

  見諾拉沒有猶豫就拒絕了他的邀請,克利夫蘭不禁流露出失落的憂鬱表情。他們已經認識一年了,對彼此的性格都十分清楚,諾拉的果斷說一不二是他非常欣賞並且視作朋友間不可缺少的優點,而現在卻成為了他無法再次開口的致命處。

  「其實,它沒有你想像中的無趣,以及嚴肅。」克利夫蘭最後掙扎著試圖解釋,「而且你並不像其他人一樣令人感到厭煩和乏味。」

  諾拉笑了起來,「噢克利夫蘭,我該感謝你對我的如此誇讚嗎?」

  「這是事實。」

  諾拉還是搖了搖頭,「我很遺憾,但我並不適合出現在那兒,我想小報上我的名聲已經夠差的了,難以想像過幾天如果您的圈子裡流竄的都是我和您的八卦謠言,該是怎樣令人尷尬的光景。」

  克利夫蘭盯著她,「我以為你不在乎。」

  被一眼洞穿的諾拉心虛地摸了摸鼻子,「啊……這可和您將我當做女伴以及擋箭牌不一樣。」

  同樣被戳中心思的克利夫蘭露出震驚的神色,繼而懨懨地沉默下去。

  「你走吧。」他有氣無力地揮揮手,表情沮喪,「噢,新薪資從下個月開始算起。」

  「……」這一定是報復。

  鬱鬱寡歡的諾拉回到貝克街,然後遇到了同樣鬱鬱寡歡一臉喪氣的福爾摩斯。

  「咳咳咳——」諾拉揮手企圖驅散整個屋子氣味極為奇怪的霧氣,「夏洛克!」

  埋頭正在做一個複雜化學分析實驗,擺弄蒸餾瓶的福爾摩斯抬起頭,憂鬱地看著她。

  「噢諾拉,你可算回來了。」已經被折磨了半天的華生像見到救世主一般哭訴道,「因為這件案子毫無進展,福爾摩斯已經決定報復我們這些無用的愚蠢人類,您快勸勸他咳咳咳——」

  諾拉非常果斷地上前幾步,然後拿起蓋子熄滅了本生燈的火焰,在福爾摩斯還來不及阻止她的時候,諾拉一鼓作氣打開了緊閉的窗子,讓難聞的氣體通通散發出去,新鮮空氣重新充斥了整間屋子。

  「活過來了。」華生如此慨歎。

  「您這是阻止人類化學歷史的進步。」福爾摩斯指責她。

  「哈。」諾拉冷哼一聲,「我很慶倖我及時阻止了您,否則明天早上我的老闆霍克先生將在診所驚訝地發現我和華生的新鮮屍體。」

  華生猛地點頭。

  「郝德森太太年事已高,她這屋子可經不住您這麼折騰。」諾拉嗅了嗅屋子裡的氣味,確定沒有什麼異味後才滿意地坐了下來,詢問道,「華生,你們的案子……」

  華生攤開手,「還是您走時的那樣,毫無進展。」

  「啊……」諾拉明白地點頭,繼而笑眯眯道,「相比而言,我倒是很幸運——親愛的克利夫蘭,親切的霍克先生,偉大的老闆,哈——因為我辛勤不輟的努力工作,他破格給我加薪啦。」

  為了表達對克利夫蘭的感激之情,這三個形容詞她用得一氣呵成毫無阻礙感。

  「真的嗎?恭喜你了,諾拉。」華生顯然也為她高興,「這下您可有更多的錢購置漂亮的裙子了。」

  「……醫生你實在無需對我這身衣服耿耿於懷。」諾拉不服氣。

  華生哈哈大笑。旁邊福爾摩斯冷不丁開口了。

  「如果親愛的、親切的、偉大的『老闆』旗下的諾拉‧夏普小姐能夠有本事抓到疑犯,即使是漲十倍工資,我也願意。」

  華生和諾拉對視一眼,齊齊回頭目光詭異地注視他。

  「莫非我的幸運女神終於肯回頭看我一眼了嗎?」這是興高采烈的諾拉。

  「噢夏洛克,您這句話聽上去可真令人心酸。」這是意味深長的華生。

  兩個人的思維回路時常不在一條直線上。

  不過諾拉立刻就冷靜下來了,「可惜啊,我卻不能再像克利夫蘭請假,我已經用光了今年的份額。」

  「怎麼回事?」華生問。

  諾拉聳了聳肩,「克利夫蘭診所只有我們兩個人,他時常忙不過來,我可不能再丟下他一個人去面對幾具屍體。」

  說到這裡她忽然想起來,神神秘秘地向華生低聲說道,「醫生,您知道嗎,克利夫蘭今天居然邀請我參加白金漢宮的下午茶會——哈,榮耀的維多利亞女王。」

  「啊!」華生低呼,「您答應了?這可是非常難得的事情。」

  諾拉挑高眉,「您覺得呢,我會答應嗎?白金漢宮!貴族茶會!上帝——我可不想穿著一身平民服裝去應付那些只會散播八卦討論誰的丈夫更有本事養的情人更多的那群貴婦們。」

  華生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好奇,「霍克先生怎麼會突然想起邀請您呢——啊沒有冒犯的意思,我只是認為也許他會有更好的選擇,比如,他的未婚妻?」

  「據我所知,克利夫蘭沒有未婚妻。」諾拉充滿遺憾般地歎氣,「也許在他眼裡我稍稍能說得上話一些,而未婚妻——上帝知道一具完整冰冷的屍體也許比溫暖芳香的女人對他來說更有吸引力。」

  華生打了個冷戰。

  福爾摩斯忽然站了起來,在諾拉與華生驚訝的目光裡,他穿好一件雙排紐扣厚呢上裝,圍了一條紅色舊圍巾,似乎準備出門的樣子。

  「您去哪兒?」諾拉問,「您的病情好些了嗎?」

  福爾摩斯站在門口的背影頓了頓。

  「去下游看看。」他聲音很平穩,聽不出什麼情緒,至少看上去如此,「有些事情,還是親自出馬更好。」

  諾拉看著他下樓打開門走了出去,疑惑地看向華生,「他是清醒的嗎?」

  華生攤攤手,「大概是吧,至少他的實驗還沒炸飛了這間屋子。」

  諾拉有些懨懨地撐著下巴,想起進門時聞到的那股氣味就渾身不適,「看來我要準備更多的謎語了,來應付除了無聊時注射可卡yin,還會在線索中斷時搗鼓可怕實驗的夏洛克‧福爾摩斯。」

  「他在報紙上已經登了私人廣告,用來找尋『曙光號』,可到現在還是沒有消息。」華生說。

  諾拉歎氣,「真是一位敬業到令人顫抖的偵探。」

  華生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在我看來,敬業的夏洛克‧福爾摩斯,現在煩惱的可不止是這件毫無線索的謀殺案呢。」

  諾拉迷茫地看向他,「你的意思是?」

  「『世界上什麼東西比天還高?』」華生哈哈大笑起來,「如今想來,這個答案倒真的是非常有趣呢,諾拉。」

第43章 四三

  福爾摩斯回來的時候已經接近晚上六點,他看上去似乎擺脫了剛出去時那種抑鬱煩悶的狀態,帶回來了生蠔野雞以及他喜愛喝的白酒。這令郝德森太太很高興,而諾拉則和華生交換了一個眼神,紛紛在彼此眼裡看到了驚訝。

  「發生什麼好事了,夏洛克?」華生調侃道。

  「我和鐘斯談好了。」福爾摩斯風塵僕僕地脫下外套,趕緊喝了一口茶水,接著說道,「他答應我晚上出動一艘員警快艇,在威斯敏斯*頭待命,去抓那位喬納森‧斯莫爾先生。」

  華生驚訝,福爾摩斯並不喜歡和倫敦員警廳的人一起行動,他向來看不上那群人的執行力和思考力,儘量減少了和他們的合作,而這次居然選擇與鐘斯那樣的警官一同查案,看來這位斯莫爾先生的確很有本事。

  在餐桌上,福爾摩斯在愉快的時候向來是健談的,天南地北說個不停,從神怪傳說到中世紀陶器,義大利小提琴錫蘭佛學和未來戰艦……不得不說福爾摩斯在某些獵奇方面的研究連專家都望塵莫及,諾拉不是沒見過知識淵博的人,但她確實第一次見到涉獵如此廣泛而……奇異的人。

  在這種明顯是福爾摩斯作為主場的談話中,諾拉和華生則完美表現出了聽眾的耐心和忠誠,不打斷不插話,偶爾附和以及發表少許意見,屋內四人暢懷開飲,賓主盡歡。

  飯後福爾摩斯看了看表,喝完自己杯裡的酒,站了起來,整整有些鬆開的領結,臉上露出意氣風發的笑意,「好了,夥計們,預祝我們今晚成功。華生,我記得你有一支□□是嗎?」

  「的確,軍隊裡用過。」

  「最好將它帶上,馬車馬上就到這兒了。」

  說完這句話,福爾摩斯又看向正用紙巾慢慢擦嘴的諾拉,頓了一會兒,才慢條斯理,狀似思考地緩聲開口,「至於諾拉……這趟行動很危險,您不必跟來。」

  「哦?」諾拉驚訝。

  福爾摩斯語氣依舊平穩,「我建議您好好休息,畢竟,您的工作十分重要,您的老闆霍克先生肯定並不希望您在我這份工作中受到無妄傷害。」

  「……」諾拉不解地盯著他,總覺得話裡哪些地方不對勁,可又說不上來。

  「那好吧。」對於不能參加這次看上去就精彩異常的行動,諾拉表示很失望,她聳了聳肩,略帶失落地回道,「那你們千萬小心,一切順利。」

  「……」福爾摩斯頓了頓,披上風衣,轉身走下了樓梯。

  他們走後屋子瞬間安靜下來。諾拉坐在空曠的客廳裡,昏黃的落地燈照耀她的側臉,看上去極為安靜落寞。

  郝德森太太收拾完屋子看到這一幕,擦了擦手,走過來坐在她身邊,滿懷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頭,溫聲道,「噢小諾拉,瞧你這小可憐模樣,看上去就像是被我們福爾摩斯欺負了一樣。」

  諾拉立刻不甘示弱地挑眉,「欺負?福爾摩斯?呵——」充分表達了內心裡的不屑情緒。

  這幅立刻就生龍活虎的模樣讓郝德森太太眼裡盈滿了笑意,她的手掌單薄但是溫暖,有著特屬於老年人的那種寬厚慈祥感覺,「小諾拉,你可能沒感覺到,福爾摩斯並非不想帶你一起去,而是……」

  她頓了頓,語氣裡夾雜上了促狹的意味,「……而是夏洛克向你表達不滿呢。」

  諾拉立刻露出了「見鬼」的表情。

  「你瞧,夏洛克可從不會在意其他人,可是就我所聽見,他今天可不止一次提到你那位霍克先生。」郝德森太太說到這個就興致高昂,「我想想,他是怎麼說的——『親愛的,親切的,偉大的老闆旗下』,『您的老闆霍克先生』……哈實在是太有趣了,你應該仔細看看你祝他『一切順利』時他的表情。」

  諾拉茫然,「表情?」那時候福爾摩斯臉上有表情嗎?

  「我倒是認為,夏洛克以為你倔強地會跟上去,所以才拿那些話來刺激你。」郝德森太太神秘兮兮地湊過來,「畢竟,霍克先生是一位富裕的單身紳士,開著一家診所,年輕,對你又那麼寬容親切,還邀請你去喝下午茶……無論如何,都比『謀殺案』看上去要浪漫有趣得多。」

  「……」諾拉繼續茫然——寬容?親切?她確定這說的是克利夫蘭嗎?

  「如果你對夏洛克無意的話……」郝德森太太放低了聲音,「我認為那位霍克先生,其實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

  諾拉頓時清醒,「等等等等——」她馬上直起身體,表情嚴肅,一字一頓地重複道,「對——夏洛克——無意?」

  郝德森太太驚訝地看著她,「哪裡有問題嗎,孩子?」

  「哪裡都有問題。」諾拉保持著高度嚴肅,「我和夏洛克一直都是極要好的朋友,您是怎麼認為我和他——恩,這個……有意?」最後一個詞彙被她拐著彎變了調。

  「難道不是嗎?」郝德森太太也茫然了,「我看見夏洛克那天晚上,拉著為你創作的提琴曲,還給你蓋上他的薄毛毯……難道那首曲子不是為你而寫?」

  「……」重點並非提琴曲!——諾拉捂著額頭,歎息,「我猜您大概誤會了,那天我們查案很累了,夏洛克是出於朋友之間的關心才會那麼做,他對待朋友並非冷漠無情——至於那首曲子……上帝,郝德森太太,我完全不認為他是作給我聽的。」

  「是嗎?」郝德森太太充滿懷疑,「可是我看見那張紙上寫著『漫遊在街燈下的姑娘』,這是那首曲子的名字……」

  她忽然頓了頓,臉上露出更加懷疑的神色,「……難道還有另一個姑娘?」

  「……」

  諾拉豎起耳朵,恩?

  「可據我所知,除了你,還有那位阿波里柰成衣店的獨居女士,夏洛克並未結識其他女性……」

  諾拉摸了摸鼻子,「大概他只是無心的。哈,夏洛克‧福爾摩斯,對我?有意?」諾拉歡快地笑了起來,就像是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笑話,「郝德森太太,您可真幽默。」

  「傻姑娘。」房東也笑了起來,「可是除了你,我卻是沒再見到和福爾摩斯如此契合的女伴了,就像是小報上寫的,『如果諾拉夏普與夏洛克福爾摩斯結為夫婦,這並不是令人出乎意料的結局,而是眾望所歸』。」

  諾拉哈哈哈笑出聲,「真的嗎,您完全不用放在心上,郝德森太太,小報都愛這麼寫,因為大家就愛看這些。」說到這裡她忽然停了,露出一種感興趣的,興致勃勃的,意味深長的微笑,「啊……親愛的郝德森太太,如果您想知道這件事是不是真的,我倒是有辦法。」

  對八卦一向熱衷的老婦人立刻湊上去,眼睛發亮,「什麼辦法,我的好孩子,快說來我聽聽?」

  諾拉在她耳邊緩聲說了幾句,郝德森太太臉上露出驚喜,好笑,有趣的表情,緩緩點了點頭,「就按你說的辦。」

  諾拉笑眯眯地作出一個萬事ok的手勢。

  ——可惜她們這番計畫一直等到深夜,福爾摩斯和華生都沒有回家。

  最後郝德森太太實在受不住,先回房休息。諾拉等了十分鐘,最後看向指鐘緩緩走向淩晨2點,終於也沒能熬住起身回房。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諾拉梳洗完畢下樓吃早餐,都沒有看到福爾摩斯的身影。華生疲憊地仰躺在他的沙發上,看上去昏昏欲睡。

  「嘿,華生。」諾拉走了過去,「案子查的怎麼樣了?」

  被驚醒的華生睜大眼睛愣了許久,才漸漸回過神來,繼而露出一個十分欣慰的笑容,「經過一個晚上激烈的追擊,哈——你都不能明白這其中的過程是多麼精彩和艱難,但是我們找到了,那位關鍵人物——喬納森‧斯莫爾,我們抓住了他,找回了寶藏……恩,暫且算結束了案子。」

  「具體過程我會在下班後問你們的。」諾拉點點頭,繼而問道,「夏洛克呢?」

  華生指了指樓上,「忙乎了一夜,他大概也筋疲力盡,休息去了。」

  諾拉失望地啊了一聲,忽然又想起了什麼,上下打量華生一圈,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明顯精心打理過的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刮乾淨的鬍鬚,嶄新的領結,漿洗得十分乾淨的內襯,以及鋥亮光潔的皮靴……再聯想到早上八點不到出現在這裡的情形,諾拉心裡總結一番,最後發表了結論,「——有人在查案過程中出了意外,你現在要去參加葬禮?」

  「……」華生無語地注視她,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您可真會說話。」

  「哦?」諾拉興致勃勃,「還有比這更莊重的事情,值得醫生這麼早起床打扮得如此乾淨整潔嗎?」

  華生聽此,臉上慢慢露出一個抑制不住微微眩暈的,甜蜜的,又忐忑不安的表情,他下意識地整了整端正的領結,清清嗓子,用宏亮而溫柔的聲音告訴她,「……當然,當然了,諾拉——比這你說的這件事要嚴肅,莊重得多。」

  諾拉配合地露出洗耳恭聽的神色。

  「我要和瑪麗‧莫斯坦小姐約會了。」華生輕聲說,溫柔而明朗的笑意無法掩蓋地從他那雙眼眸裡浮現出來,「我戀愛了,諾拉。」

第44章 四四

  雖然現在是一八八二年的初冬,但對於華生來說,無異於是他的春天。

  在那件轟動倫敦的「四簽名」案子裡,華生最大的收穫莫過於遇到了他鍾情的瑪麗‧莫斯坦小姐,而令人歡欣的是對方亦喜愛他,沒有比兩情相悅更使人高興的事兒了。

  雖然瑪麗沒有找回那份屬於她的財富,但並不影響她和華生的感情發展。醫生在與瑪麗約會了半個月後,作出了一個決定——他要搬出貝克街221b號屋子,找到一個能夠與未來妻子共同生活的地方。

  「雖然很遺憾,但是祝福你,醫生。」晚餐中,諾拉誠摯地道賀,「找到一個稱心的妻子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情,我為你高興。」

  「謝謝。」華生微笑著舉起杯。

  福爾摩斯慢條斯理地切著盤子裡的雞肉,「雖然我一向認為任何感情都與實際,冷靜和理智毫不相容,我也並不決定結婚,但……還是祝福你,華生。」

  華生哈哈大笑,「話可別說得太早,夏洛克,不過我欣然接受你的祝福。」

  福爾摩斯不以為意地微微一笑。

  「離你搬出這裡還有幾周時間,」諾拉忽然想起了什麼,露出明亮微笑,聲音歡快,「不如我們來個單身派對怎麼樣?」

  話一出口,所有人都一愣。

  「單身……」福爾摩斯慢慢重複一遍,「……派對?」

  諾拉撐著下巴,微微眯著眼睛輕笑,「華生大概不久後就會宣告結婚的消息了,我們可以請熟人來聚一聚,慶祝作為倫敦黃金單身紳士約翰‧華生的最後自由之夜。」

  華生眼睛一亮,他喜歡熱鬧的事物,很明顯這個所謂的派對非常附和他的喜好。

  「雖然我並不想掃興,」福爾摩斯派頭十足地擦了擦嘴,一本正經地告訴她,「在我的印象裡,所謂的聚會需要一定的人數才行,不過——熟人?這間屋子裡,所有人的『熟人』超過十個了嗎?」

  「……」諾拉懵了。

  接著她低下頭掰著指頭開始數數,算上這間屋子裡的三位,克利夫蘭,艾曼達,瑪麗,撐死了也就六個算得上熟悉的朋友,她到現在才發現原來她的社交是如此貧乏,簡直就是到了可憐的地步。

  她垂頭喪氣,「好吧,計畫泡湯。」

  旁邊的華生同樣失落地歎了口氣,繼而語重心長地告訴她,「親愛的諾拉,你是如此年輕美麗,應該多出去交朋友,您絕對不乏廣泛的追求者,只要你想的話。」

  諾拉無辜地回視他,「可是我才二十一歲。」意思是她很年輕,並不需要如此多的追求者。

  「您可已經二十一歲了!」華生恨鐵不成鋼,倫敦這個年紀的淑女大多已經有了未婚夫,可諾拉如今仍然每天來回於貝克街和克利夫蘭診所,毫無擔心終身大事的打算。

  諾拉摸了摸鼻子,「可是夏洛克都已經二十九歲了,也和我一樣呢華生。」力證她不是一個人。

  福爾摩斯若無其事地坐到沙發上,慣例地拿起報紙開始

  「那怎麼一樣。」華生苦口婆心,「您再如何聰慧能幹,還是一位女士,年紀再大可就難找到合適的丈夫了。」

  諾拉轉了轉眼珠子,忽然想到什麼,眼睛一亮,翠綠色的眼眸在福爾摩斯平靜的臉上溜了一圈轉回來,狀似無意地漫生開口,「不用擔心,醫生,親愛的夏洛克‧福爾摩斯會陪伴我的,不是嗎?」

  廚房裡正在泡茶的郝德森太太立刻探出一個頭,目光迥然地望過來。

  「陪伴……?」華生面色古怪,看了一樣福爾摩斯。

  大偵探似乎頓了頓,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報紙上,看上去很專注,在屋子裡三人都沉默下來之後幾秒,才貌似反應過來,極緩的,拖長的,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hmm,不出意外的話。」

  「……」

  華生手裡的書掉到地上,他似乎懷疑自己聽錯了,眨了眨眼睛,又重新問了一次,「……夏洛克,你明白我們在說什麼嗎?」

  福爾摩斯看過來,挑眉,「難道不是在探討友誼地久天長的問題?」

  諾拉頓時松了一口氣,急忙點頭,「對對對,我就是這個意思。」然後朝郝德森太太得意地使了個眼色,換來對方無可奈何的搖頭歎息。

  華生苦惱地捂住額頭,「上帝啊。」

  他又正了正臉色,很認真地朝諾拉說道,「如果有合適的人,我會幫你留意的,諾拉。」

  諾拉不以為意地聳聳肩,她並不認為華生是來真的,「隨便你。」繼而圓滑地眯眼笑,朋友間調侃地稱讚一句,「您的選擇一般都不會錯。」

  福爾摩斯意味不明地嗤笑一聲,「我十分懷疑這一點。」

  華生並沒有生氣,反而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噢夏洛克,」他用充滿憐惜同情的目光注視他,「我倒是認為,在諾拉找到那位合適的人後,就會和我一樣搬出這裡,那時可就沒人總能『陪伴』您了。」

  這個問題著實嚴重,福爾摩斯立刻就端正臉色,坐直身體,他的目光在華生和諾拉之間來回轉移,最終定在諾拉身上,其目光裡透出的嚴肅讓諾拉不自覺收斂了看好戲的笑容,低咳一聲,試圖解釋,「那個……華生是開玩笑的,目前為止有眼光的紳士可不會看上我……」

  「那位霍克先生不一定這麼想……」福爾摩斯自言自語般地低喃,繼而回過神,沉默半晌,緩緩點了點頭,「您說得對。」

  「……」華生一愣,他在說什麼?

  「朋友總是有聚散離合的,在遇到你們之後我已經考慮到了這一天。」福爾摩斯語氣很平穩,目光依舊冷靜犀利,並不像在開玩笑,只是用一種思慮周全,毫不意外的態度緩緩說出了口,「唯一的區別,只是可能我會少了一倆位共同分享凶案樂趣,一同發掘有趣知識的夥伴,這和我之前的生活也並無不同。」

  諾拉也怔住了,她沒想到只是一個小小的玩笑,會讓福爾摩斯如此慎重。

  「咳咳。」諾拉試圖緩解這莫名緊張起來的氣氛,聳了聳肩,露出明亮的微笑,「其實你不必如此認真,夏洛克,我和您的態度是差不多的。」

  福爾摩斯這回倒是真的驚訝了,「您……」

  「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合適的人』那番論調嗎?」諾拉笑容不變,「我是認真的,並非因為無聊打發時間才那麼說。您認為感情和實際冷靜理智毫不相容,重視理性高於一切,而愛情會成為破案路上的絆腳石……在這一點上我雖然並不完全認同,但至少,在遇到『那個人』之前,我也是這麼想的,有時候感情的確會影響自己的判斷能力。」

  「……」華生背過臉去,拒絕和這兩個非人類共同探討這個話題。

  「雖然不知道愛上一個人後會變得怎麼樣,但至少,現在來說,」諾拉誠摯地注視他冷灰色的雙眼,語氣篤定,「我會是您忠誠的,永恆的夥伴,不僅僅是分析凶案樂趣,亦或是發掘知識。」

  朋友,夥伴,這個詞彙對於他們兩人來說都是特別的,並不僅顯於他們都是重感情卻不顯露的人,這類人性格冷淡卻極為長情,認可的朋友或是愛侶常常會伴隨他們一生一世。

  而福爾摩斯,華生,郝德森太太,克利夫蘭,都是她認可並且喜愛著的朋友。

  福爾摩斯長久地注視她,一向平靜的臉上慢慢露出溫和的笑意,連聲音都不自覺地放輕了,「是,諾拉‧夏普。」

  「啊……如果不是瞭解你們,我會以為你們在演練婚禮誓詞。」華生語氣輕鬆。

  諾拉後知後覺地發現剛剛她的一番話的確看上去有表白嫌疑,不覺尷尬地微微紅臉,不過她很快反應過來,毫無忌憚地滿臉笑意地回道,「大概吧,不過夏利明白我的意思,『誤會』並不是他的特長。」

  福爾摩斯煞有介事,十分配合地唱和道,「是的,沒錯。」

  華生笑著搖了搖頭,「既然如此,我倒是十分好奇當諾拉碰到了那位『合適人選』,會變成什麼樣呢。」

  福爾摩斯斜視他一眼,「也許您沒聽清楚,我可以向您再重複一次,『夏洛克,我和您的態度是差不多的』,by諾拉‧夏普。」

  「那如果最後我們的諾拉發現,其實她喜愛的是您呢,夏洛克?」華生忽然問了一句。

  室內忽然安靜了下來。

  諾拉滿臉差異,福爾摩斯也微微露出些許震驚的神色,大概是沒有想過這種可能性,他安靜了許久,垂下眼瞼,似乎陷入了某種難以解釋的憂慮裡。

  「哈,哈哈。」諾拉尷尬地笑了兩聲,小聲的,咬牙切齒,「多謝了,醫生。」一字一頓。

  華生露出一個微笑,「不用謝,二位。」

第45章 四五

  在破譯「血字研究」案子,「斑點帶子」以及「四簽名」案後,福爾摩斯在倫敦偵探界中聲名鵲起。

  每一天都有不少來自不同階層的人向他尋求幫助,由「尋找丟失的小貓」到「我的姐姐在密室裡被謀殺」難度各異的案子都沒有使他感到過多困惑,最長也不過三天福爾摩斯就破譯了員警廳束手無策的棘手案件,這令他越發出名。

  但與此同時名聲並不能給予他過多的成就感,找不到稱心合意的案子,福爾摩斯整天的生活大多沉浸在搞奇怪研究,吸煙,看奇怪的書籍以及在諾拉的干涉下試圖注射可卡yin溶液的日子裡,直到華生搬了出去,沒多久貝克街221b號眾人就收到了他和瑪麗‧莫斯坦小姐的結婚請柬。

  諾拉拿著這張樸素低調的請柬非常憂傷,「不能在婚禮上穿黑色的新衣服,看來我又要花一筆大價錢去阿波里柰成衣店了。」

  自從結實艾曼達以後,在時尚方面一向霸道專橫的老闆娘就不再准許諾拉去其他店裡買禮服,原話是「這完全是侮辱我的手藝,以及品味。」

  「新衣服?」福爾摩斯對此嗤之以鼻,「我倒是記得,那是去年的禮服。」

  「那是我最近買的衣服。」諾拉強調,繼而眼珠子在他身上轉了一圈,冷哼,「我記得你也很久沒穿過新衣服了,夏利。」

  福爾摩斯愜意地仰躺在沙發上,吞雲吐霧,「妥帖漂亮的衣服並不能增加人的聰明才智,有精力購置衣服不如多研究我的最新文章《關於拉蘇斯的和音讚美詩的專題》。」

  「我寧願去購置衣物。」諾拉嘲諷道,繼而又問了一次,「您真的不和我一道去嗎,後天可就是華生的婚禮了,他和他的新婚妻子一定不願意看到您這幅……恩,居家模樣出現在婚禮上的。」

  福爾摩斯眯起眼,沒有說話。

  「或者,您實在沒有興趣的話,我可以幫忙。」諾拉興致勃勃。

  「幫忙?」福爾摩斯拖長了聲音。

  「每天至少有兩具屍體需要我的鑒別處理,您完全不需要懷疑我的眼力,三圍多少我一看便知。」

  福爾摩斯嗆咳了一聲,他揮了揮眼前的煙霧,總算在這句話的刺激下清醒過來,用無聊又無奈的神情注視挑眉的諾拉一會兒,歎息,「閑來無事,我接受您的提議。」

  「襯衣,呢外套,領結,靴子,還有禮帽,都應該更新一下。」諾拉挑剔地說,對於朋友的婚禮她還是非常慎重的。

  福爾摩斯整了整衣領,裝作什麼也沒聽見,鎮定地走下了樓。

  他們照舊去了阿波里柰成衣店。

  和福爾摩斯一同逛街是一次非常新奇的體驗,自來到攝政街後,極少體現出女人對美麗事物瘋狂一面的諾拉興致勃勃地指著前方不遠處一位身材婀娜多姿,穿著枚紅色束胸,在袖根部用金屬絲做撐墊長裙,寬簷高帽上裝飾著繁複蕾絲和人造花的女士,「您瞧,那是時下最新流行的衣服,您覺得怎麼樣?」

  福爾摩斯看了幾秒,立刻作出評論,「她應該並不富有,只有這一頂拿得出手的高帽,帽子後簷已經坍塌下去,即使精心保養都無法掩蓋它被使用過度的事實。濃重黑色眼影,劣質鮮豔唇紅,胸口果露線比平常的女性低了三釐米,打扮刻意卻沒有留著長指甲,修建得非常圓潤整齊,工作中應該是經常會用到雙手。裙子在膝蓋的地方比其他處更為褶皺,她常常會做到伏趴的動作。綜合她身上強烈刺鼻的便宜香水,我判斷,她是一個妓-女。」

  「……」諾拉扶額。

  「難道您認為這樣一位女士的衣服,稱得上美麗?」福爾摩斯無不嘲諷道。

  「……我只是非常純粹地請您評價她的衣服,並非推測她的職業。」諾拉極為無奈,「夏洛克,我知道你對女性存在一些不公正的想法,在你的心裡也許非常鄙視妓-女,但如果不是出於生計,我想沒有多少女士會願意用身體服侍男人的。」

  為了加強所說話的正確性,她舉例說明,「還是有很多富有才華的女性,比如簡奧斯丁,比如艾曼達‧安納伍德小姐,比如……我。」

  福爾摩斯馬上抓到了這句話裡的漏洞,「有才華的女性……你?」

  諾拉立刻黑了臉,「你想反駁的是哪部分,有才華,還是女性?」

  福爾摩斯平視前方,面色不動,「我們到地方了。」

  阿波里柰成衣店雖然是倫敦小有名氣的訂做禮服的鋪子,但它同時也售賣成品男裝。諾拉推開門的時候老闆娘艾曼達正在低頭畫著什麼,聽到叮鈴一聲,抬起頭,然後瞬間愣住了。

  「噢~」她發出一聲極耐人尋味的輕呼,「快來人告訴我,大名鼎鼎的偵探,夏洛克‧福爾摩斯,居然來成衣店,買衣服?」

  然後才注意到首先進來的諾拉,眼神愈發嫵媚了,「——和一位可愛的小姑娘,女偵探,諾拉‧夏普?」

  「下午好,艾曼達。」諾拉無事對方意味深長的笑容,直接說明來意,「夏洛克需要一套妥帖的男裝,至於我……咳咳,我要去參加婚禮,也需要一套漂亮的禮服。」

  「你終於要和夏洛克結婚了嗎?」艾曼達驚訝地捂住嘴唇。

  「……」諾拉麵無表情,「夏洛克,我們走,我想我們需要一個更專業的裁縫。」

  「回來。」艾曼達灰溜溜地哼了一聲,「不解風情的傢伙,我早已收到了華生的請柬,衣服都為你們準備好了。」

  「哦?」諾拉滿臉驚訝,隨即想到了什麼,目光變得小心翼翼,「……是時下最流行的款式嗎?」

  艾曼達斜斜看她一眼,「你想問是不是很貴,對嗎?」

  諾拉摸了摸鼻子,「我們不愧是臭味相投的好朋友。」

  艾曼達嗤笑,「我可不認為你這幅幹煸身材能夠穿出時下淑女們最喜歡裙子的味道,放心,艾曼達出品,絕對是最適合你的。」

  諾拉笑眯眯地點點頭,「當然了當然了,倫敦第一女裁縫。」吹完馬屁,她指了指正抬頭仔細觀看牆上掛著的那副模擬喬爾喬內名畫《沉睡的維納斯》的福爾摩斯,悄聲道,「那麼他的衣服呢?」

  艾曼達挑剔地上下打量福爾摩斯,「夏洛克的風格,穿著睡衣和拖鞋大概就可以去參加一場豪門晚會。」

  充分表達出了對於穿著隨性人士的不屑和鄙夷。

  「那麼即使是華生,大概也會毫不留情地將他趕出去。」諾拉饒有興味地調侃,「我想除了他必備的黑色新禮帽,其他的你大可隨意安排。」

  艾曼達用她那把精緻的小羽扇捂住嘴唇吃吃笑,「你可真瞭解夏洛克‧福爾摩斯。」

  「如果我是您的話,會選擇立刻將這幅畫扔出去,然後斷絕和您現任未婚夫的關係。」福爾摩斯忽然開口,說的話卻令人一頭霧水。

  艾曼達頓了頓,含笑的眼睛立刻變得犀利無比,緩緩開口,「……你什麼意思。」

  「安納伍德小姐的生活雖然並不貧困,可也算不上富裕,很顯然買不起這幅即使是模擬也價格高昂的畫作。這幅畫雖然色澤看上去具有一種年代感的陳舊古黃,但畫框是新訂做的,而且外行家大概都不知道,喬爾喬內雖然是這幅畫的擁有者,但他卻並未完成它,除了這位沉睡的維納斯,畫中的景觀和天空都是後來由提香完成的,因此畫中呈現兩種不同的筆觸風格——而這幅畫,和以往的模擬畫不同,它完美承襲了原畫的風格,一副沒有任何缺點的贗品。」

  艾曼達僵硬著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夏洛克。」

  福爾摩斯緩緩轉過身來,他的目光很平靜,冷灰色的眼眸習慣性地審視著一切,用一種分外沉靜,滿滿陳述意味的語氣說道,「讓我先猜測一下,您最近的那位未婚夫,應該來自曼徹斯特的一位志向滿滿的年輕畫家?」

  艾曼達似乎想到了什麼,臉色緩緩白了下去,但目光卻回復了清澈冷靜,輕聲道,「是的,您猜的沒錯。」

  「《沉睡的維納斯》收藏於德國德累斯頓的歷代大師美術館,而最近在那裡有一場開放的美術展,展覽的重點就是這幅畫以及提香的《花神》——報紙上大肆宣傳了這些消息。」福爾摩斯放緩了聲音,「據我所知,上次我來到這裡的時候,這幅畫還不掛在這兒。您不覺得它出現的時機太巧合了嗎?」

  恩?諾拉豎起耳朵,夏洛克什麼時候來過這兒?

  艾曼達垂下眼睛,似乎在思考。

  福爾摩斯看了看表,「不耽誤時間,我就直說了吧。現在那位和您相處得如膠似漆的未婚夫,是一位具有相當天賦的模擬畫畫家,他正在和什麼人合作,預備偷來那副真正的《沉睡的維納斯》,而代替品,就是掛在您店裡的這幅。」

  諾拉一愣,沒想到還會有這麼一出,瞥見艾曼達蒼白沉默的臉,她不由得辯駁了一句,「夏利,你這是純屬猜測,毫無證據。」

  「證據就在這裡。」福爾摩斯忽然伸手,小心取下畫框,然後翻過來,指著畫框後面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裡那個小小的數字「4.m」,「您看,這代表了某種序號,我會猜測它是第幾次完美複製原畫的含義,而m則是曼徹斯特的代表區碼。」

  也就是說,這種類似的模擬畫一共有4副,而掛在這兒的一副是最完美的成品。

  「您的未婚夫的確是一個才華橫溢的人。」福爾摩斯無不遺憾地說,「而且看上去他非常喜愛您。」

  每個人對情人表達愛意的方式是不同的,而一個天賦卓絕的藝術家選擇了將自己最完美的,巔峰不可超越的作品贈送給了他的愛人。

  「我想您未婚夫的合作者這會兒正為失蹤的『代替品』大發雷霆,滿世界尋找他的足跡呢。」福爾摩斯語氣嚴肅,「妄想偷竊名畫的賊身後往往有不可小覷的勢力,遲早會有人查出您和他的關係。我希望您採取我的建議——關閉這家店鋪,然後搬離市區。」

  諾拉目瞪口呆。

第46章 四六

  「很感謝你的提議,夏洛克。」

  沉默了許久,艾曼達終於開口了,她的表情很平靜,不太看得出那雙嫵媚眼眸裡真實的想法。她也不再表露出輕佻的肢體動作,用有些自嘲,有些無奈的語氣說道,「雖然我也懷疑過……但我卻總是願意相信他的。」

  「你現在想怎麼做?」諾拉擔憂地問。

  艾曼達垂下了長長的睫毛,語氣很平淡,「夏洛克的提議也許不太近人情,但我很清楚,這是最好的選擇——我會和他說清楚,然後離開這裡,重新開始生活。」

  諾拉有些驚訝,並沒想到這個平日裡總露出一副圓滑多情模樣的女人在此刻會表現得這麼決絕果斷,也許在其他人看來很為那個癡情的男人不公平,但她也同樣明白,對兩個人來說,這都是最好的後果。如果畫家一旦被找到了連累了艾曼達,其下場不過是做對亡命鴛鴦。

  「好吧。」諾拉垂頭喪氣,為數不多的朋友要離開這個事實讓她的心情黯然無色,「那你的店鋪……」

  「儘快便宜甩租出去。」艾曼達肯定地回答,忽然一頓,目光倏爾移到她身上,「親愛的,你想開店嗎?」

  「……?」諾拉一愣,「你的意思是……」

  艾曼達露出她熟悉的,調侃而興致勃勃的微笑,「既然都要離開,不如你買下我的店子,怎麼樣?」

  「沒錢。」諾拉更果斷地回答。

  艾曼達不悅地瞪視,「你不是做著兩份工作嗎?怎麼,夏洛克虧待了你?」

  諾拉的目光悄悄移到了若無其事的福爾摩斯身上,摸摸鼻子,「那倒沒有。」

  「不如這樣!」艾曼達一拍手,笑眯眯,「你先盤下我的店子,除了拿去做妓-院,其他隨你,賺的錢我們三七分,一年寄給我一次,我會發電報告訴你我的地址,怎麼樣?」

  諾拉有些傻眼,「可、可是我不會做生意。」這完全不是她的特長。

  「你難道不想自己開一間診所嗎?」艾曼達循循善誘。

  諾拉思考了半晌,然後猛地頓悟,「啊!當然——當然了,」她轉過頭去,徵詢福爾摩斯的意見,「我記得華生以前是一位優秀的軍醫?」

  福爾摩斯挑眉,「是的。」

  「不如我們合夥盤下這間店鋪,用來作為華生的私人診所,怎麼樣?」諾拉眼睛一亮,「我,你,華生,共同出資,利潤分成之後再商量,您覺得呢?」

  福爾摩斯低頭想了想,沒有什麼異議,「我不反對。」

  「那就這麼定了,我明天就去找華生說。」諾拉一錘定音。

  …………

  華生最後同意了這個幾乎是驚喜的建議,他一直很想自己開一家診所,但苦於黃金地段租金太貴,亦或是能夠支付的地方卻又交通不便,而現在得到阿波里柰成衣店這個機會,他毫不猶豫地把握了。

  最後商議的結果是華生再找兩個雇工來幫忙,利潤根據出資來計算,諾拉二成,福爾摩斯三成,他拿一半。

  「不出意料的話,我希望在明天的婚禮上能夠看到你們。」臨走時華生特意如此囑咐,他很清楚福爾摩斯的性格,尤其擔心他會因為一件突如其來的奇案而爽約他的婚禮,為了保證這一點,他慎重地告訴諾拉,「親愛的諾拉,請你務必好好看著他。另外,我可不希望婚禮上再出現類似于安納伍德小姐這樣的狀況。」

  言下之意,你給我好好安靜地參加婚禮做見證人,不要再搞出什麼么蛾子了。

  諾拉起三根手指,誠懇道,「我發誓,二十四小時之內我都不會讓夏洛克離開我的視線。」

  福爾摩斯哼哼,充滿輕蔑。

  婚禮定于坎伯維爾聖馬可教堂內,早上八點諾拉就和打扮一新的福爾摩斯來到了這裡。和他們這種孤家寡人不同,華生的人緣一向不錯,婚禮的賓客眾多。諾拉遞過請柬走入教堂,掃視了一圈,然後十分驚訝地發現,她的老闆霍克先生居然也在此列!

  「克利夫蘭?」她看著角落裡正無聊左顧右盼的高瘦男人,放下因為出於禮儀而挽著福爾摩斯的手臂,剛要邁步,又想起什麼,轉頭看著福爾摩斯,「夏洛克,我看見了克利夫蘭,我想去打聲招呼。」

  雖然話是如此說,步子卻已經邁了出去,不料福爾摩斯抬步居然也一起跟了過來,她驚訝地注視他,只換來福爾摩斯平靜的臉色,「舊相識,不如一同去打聲招呼。」

  「你平時可沒這麼熱心……」諾拉嘀咕,並未反駁他,在接近克利夫蘭之後,從身後猛地一拍他的肩膀,「嘿!」

  克利夫蘭肩背一僵,緩緩裝過頭來,諾拉就對上了一副面無表情的僵屍臉,「……」

  「沒想到您也會來這裡。」顯然在這種場合看到為數不多的熟人,諾拉十分高興,「昨天我拜託您的時候,您可沒說要來呢。」

  克利夫蘭的目光緩緩上下遊移了一圈,有些驚疑不定,遲疑地開口,「……你穿的……是裙子?」

  諾拉的禮服是一件淺藍色的坎肩長裙,她身形瘦削,比同齡姑娘要高挑,一頭紅發捲曲亮麗,看上去十分精神引人注目。在面對克利夫蘭時總是紮在一起的長髮此刻披散下來,掩去了在外的淩厲鋒芒,他一時間倒是有些愣住了,以為認錯了人。

  說到衣服問題諾拉就開始愁眉苦臉,「阿波里柰的禮服……如果您再不給我加薪,我可要去賣身養活自己了。」

  克利夫蘭頓時板起臉,目光嚴肅,格外慎重地告訴她,「我已經給你加薪過,總下個月開始算起。」

  「……」諾拉歎氣,「我就知道,不能和您開玩笑。」

  「如果有些保鏢能夠更為敬業地履行自己的職責,薪水從來都不是問題。」福爾摩斯鎮定地開口。

  克利夫蘭的目光移到他身上,依然平靜,「夏洛克‧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伸出手,「我們見過一面,克利夫蘭‧霍克先生。」

  克利夫蘭點點頭,握手,「和諾瑪合照的那個人。」

  「……」福爾摩斯極短暫地怔了怔,合照?繼而立刻反應過來,「您說的是那次《每次星報》的採訪?」

  克利夫蘭非常矜持地小幅度點頭,目光瞥向諾拉,「你,依然和他住在一起?」

  「是的。」諾拉笑眯眯,「貝克街221b號是我的家,夏洛克和郝德森太太都是我的親人。」

  「我可不記得我有一個叫諾拉‧夏普的親妹妹。」福爾摩斯立刻反唇相譏。

  諾拉馬上作出一副受傷的表情,「夏利,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你還如此見外嗎?」

  克利夫蘭在兩人直接看了看,十分平靜地開口了,「如果你需要,可以住在我那邊。」然後頓了頓,注明理由,「那樣,每天都可以直接工作,不必來回跑動。」

  「謝謝您的好意。」沒等諾拉說話,福爾摩斯微微笑了笑,語氣溫和,卻是毫不猶豫地一口回絕了,「但郝德森太太待諾拉十分好,她捨不得離開那兒。」

  頓了頓,又看向諾拉,目光深邃,「況且,您對複雜有趣的各類案子,更有興趣,不是嗎?」

  「……」

  克利夫蘭微微皺眉,對這個搶了下屬時間和精力的偵探開始有了不滿。

  諾拉睜大眼睛,有些結結巴巴地打斷這奇怪的氣氛,「我、我很感激你的邀請,克利夫蘭……不過,你、你可能不太明白……那個……未婚男女……咳咳……是不可以單獨住在一起的,正常情況下。」

  克利夫蘭不太服氣,「你和夏洛克‧福爾摩斯——」

  「嘿!諾拉,夏洛克!」遠遠的,作為主角的華生看到了這邊,興奮地走了過來,繼而發現還有一個人站在這裡,愣了愣,露出友好的笑容,「你好,霍克先生。」

  他的笑容很真摯,克利夫蘭回了他一個幾乎看不出痕跡的微笑,「恭喜,華生。」

  華生哈哈大笑,他穿著新郎禮服,頭髮熨帖整齊,看起來精神煥發,眼睛裡充斥著滿滿幸福得意的光芒,諾拉發現了這一點,不由得有些羡慕地說道,「您今天非常帥氣,華生,你和瑪麗會是一對美滿的夫妻。」

  「恭喜。」福爾摩斯很簡潔地道賀。他的臉上看不出什麼其他表情,但諾拉卻十分明白,華生結婚以後自然是會減少和他一同冒險的時間,對此他一定非常不滿。

  華生看了一眼不遠處正在接待其他賓客的瑪麗,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我可為你們作出表率了,我的朋友們,雖然我之前也十分清楚我會是最早成家的一個,但——」

  他的眼睛在克利夫蘭,諾拉和福爾摩斯身上轉了一圈,眼裡的神色明顯是興味十足的,「諾拉,我離開的這段時間,你找到那位『合適的人』了嗎?」

第47章 四七

  許久不見,華生還是這麼的……喜歡神補刀。

  「親愛的,婚禮馬上就要開始了,我想瑪麗現在一定在呼喚她的丈夫呢。」諾拉趕緊轉移話題,板起臉加重了語氣,那副急忙想趕走他的樣子簡直就是司馬昭之心人盡皆知。

  華生似笑非笑地哈了一聲,學著她的樣子聳聳肩,「好吧,我就先過去了,你們可不要打起來了。」

  「……」

  諾拉松了口氣,一回頭就看見克利夫蘭極為嚴肅的臉,以及福爾摩斯挑高眉微微眯著眼注視她的樣子。

  「……」諾拉摸了摸自己的臉,感到很莫名,「怎麼了?我臉上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嗎?」

  「沒有。」福爾摩斯極快地回答。

  克利夫蘭乾脆轉過臉去,面無表情地瞪著窗外蔚藍的天空以及行人。

  婚禮正式開始於中午,按照傳統會有一場稱為「婚禮早餐」的正式午餐。所有的賓客在侍者的招待下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穿著妥帖黑禮服的華生,以及白色婚紗頭戴珍珠裝飾頭紗的瑪麗站在正前方,含著笑意注視著所有人。

  「叮——」主持婚禮的牧師是一個中年男人,微胖,看上去慈眉善目十分親切。他敲了敲手裡的玻璃杯,清脆的聲音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今天——」他清了清嗓子,沉穩和緩的聲音在教堂內回蕩,「是約翰‧華生以及瑪麗‧莫斯坦小姐這對新人的結婚儀式,作為他們愛情的見證人,我,斯坦森‧霍布斯,非常榮幸地站在這裡,慶祝這場平凡而偉大愛情的勝利。」

  「主耶穌說:『上帝所配的人便不可分開。這一生一世的愛情,因為今天而完美。』你們選擇了彼此,決定了彼此,那麼就要一生相伴,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都要一起走下去。一夫一妻,彼此忠誠,不可拆散。」

  諾拉專注地看著他們,那對新人眼裡的幸福和明亮是無法欺騙的,她看著看著,不禁微微有些羡慕,也有些失落。

  能夠找到自己喜歡的也喜愛自己的人並且與之度過一生,大概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了吧。

  牧師轉過身,臉色漸漸嚴肅起來,聲音放低了下去,「約翰‧華生,你願意承認接納瑪麗‧莫斯坦為你的妻子嗎?」

  華生鄭重地回答:「是的,我願意。」

  牧師又繼續來詢問他:「你當以溫柔耐心來照顧你的妻子,敬愛她,唯獨與她居住。要尊重她的家庭為你的家族,盡你做丈夫的本份到終身。不再和其他人發生感情,並且對他保持貞潔嗎你在眾人面前許諾願意這樣嗎」

  華生露出欣然微笑:「我願意。我願意承受接納瑪麗‧莫斯坦做我的妻子,和她生活在一起。無論在什麼環境,都願意終生養她、愛惜她、安慰她、尊重她、保護她。不和其他人發生感情。」

  瑪麗眼裡湧出了淚花,臉色露出一片紅暈。

  於是牧師回過頭來詢問她:「瑪麗‧莫斯坦,你願意承認華生為你的丈夫嗎?」

  瑪麗聲音溫柔地回答:「我願意。」

  「你願意到了合適的年齡嫁給他,當常溫柔端莊,來順服這個人,敬愛他、幫助他,唯獨與他居住。要尊重他的家族為本身的家族,盡力孝順,盡你做妻子的本份到終身,並且對他保持貞潔?你在眾人面前許諾,願意這樣嗎?」

  瑪麗頓了一下,旁邊的華生立刻露出緊張的神色,她微微笑了笑,聲音篤定而清晰:「我願意。我承受接納約翰‧華生做我的丈夫,不論貧困富裕,生病或者健康,愛他,尊重他,和他生活在一起,保持貞潔,直至一起離開這個世界。」

  她調皮地將誓詞改動了一下,但華生絲毫沒有生氣的跡象,他專注地看著她,看上去似乎感動極了。

  牧師莞爾一笑,「那麼請新郎新娘交換信物。」

  他們的戒指是金制不戴任何裝飾的,內側銘文鐫刻著他們各自姓氏的開頭字母。當華生與瑪麗交換戒指後擁抱親吻在一起,台下頓時響起了極為熱烈的掌聲,甚至是口哨聲。

  「這可真是感人極了。」諾拉裝模作樣地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淚,卻不自覺地露出笑容,「令我也有結婚成家的*了。」

  福爾摩斯一直放空的目光忽然凝聚起來,他轉過頭,灰色的眸子一動不動地注視她,聲音平穩,「我記得,不久前您曾經告知過我,關於那番『最忠誠跟隨夥伴』的感人論調。」

  諾拉頓了頓,眼珠咕嚕嚕轉了一圈,忽然興起了作弄他的心思,彎著眼睛笑眯眯地回視他,「噢,親愛的,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向您告白了,您將如何呢?」

  福爾摩斯這次鎮定了許多,不見上回震驚困惑的模樣,他探究地盯著她的眼睛,發覺了其中調侃興味的意思,目光不覺移開了,看向臺上那對低語的愛人伴侶,語氣也不由得放低了,「如果是如此……大概我們是無法再做朋友了。」

  諾拉一愣,她的心突然就漏了一拍,露出些許自己也不知的慌張神色。她勉強鎮定下來,仔細觀察著他的表情,那雙一向理智的眼眸此刻也是冷靜認真的,並不像是在開玩笑。諾拉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笑了笑,語氣故作輕鬆,「那我可捨不得呢,夏洛克,非常慶倖我們沒有彼此愛慕。」

  福爾摩斯直視前方,語氣溫和低緩,「……我也是。」

  你也是?你是同樣捨不得呢,還是同意沒有彼此愛慕?諾拉在心底歎息。

  四周都是恭喜慶賀的聲音,諾拉有些怔愣地坐在他們中間,緩慢地思考著一個問題,即使他們都不在乎世俗的眼光,但這種是朋友也勝過朋友的關係能夠維持多久呢?她欣賞著他的聰明才智,他的高傲和品格,他的犀利言語和柔軟心腸,他們是如此的一見如故,分享著每一件複雜的案子和有趣的八卦,相互傾授自己熟悉的知識。他們是如此親密,也許在不知情人的眼裡他們只是缺少了那一堆繁複儀式罷了,可只有他們自己明白,大概也只能走到這一步了,越過那一條線,他們的友情也只能終止了。

  福爾摩斯向來是個自律而理智到可怕的人,愛情在他的生活裡不佔據絲毫分量,對於他來說這玩意只能是累贅,無用的附加品,影響人清醒思考的毫無存在意義的東西。他絕不會讓自己陷入那種愚蠢而整天冒著粉紅泡泡的可笑境況之中。

  至於她?即使現在她自覺並無愛慕的想法,但又能維持多久呢?當她以後遇到了覺得合適的另一半,他又是否能夠接受福爾摩斯這樣的存在呢?而更關鍵的是,在她的世界觀裡,還有比福爾摩斯更符合她認知情趣的紳士嗎?

  諾拉揉了揉臉頰,苦惱地歎息。

  難道繼華生之後,她也不得不考慮搬出這所她唯一感到家一樣溫暖的地方了嗎?

  「您在想些什麼?」看到諾拉這一副發呆的模樣,福爾摩斯不自覺地問道。

  諾拉立刻擺了擺手,「沒什麼,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而已。」

  「無關緊要?」福爾摩斯重複了一遍,繼而嗤地挑眉,「無數從書上得來的知識經驗告訴我,每當一位女士用這樣的詞彙來搪塞答案時,所謂的後果往往是災難性的。」

  諾拉斜眼,「真難為您將我當成『一位女士』了。」

  福爾摩斯一本正經地回答,「您一直都是。」

  諾拉沉默了半晌,才放棄似的笑了笑,輕聲道,「其實我在考慮克利夫蘭的建議。」

  福爾摩斯眼睛一凝。

  「他說得沒錯,我這樣的人也不在乎所謂的名聲了,如果我搬過去大概工作也變得更稱心如意一些,也不會引起所謂『我愛慕您』這樣的誤會。」諾拉萬分無奈。

  福爾摩斯不自覺緊緊皺眉,「既然您明白是誤會,又何必……」

  「因為我害怕有一天,它在我心中不再成為是誤會。」諾拉緩緩開口,「可我非常珍惜和您的這段來之不易的友誼,如果因此而放棄它,我想我會非常痛苦,而我不願意看到這種場面。」

  福爾摩斯一呆。這是真正的怔愣住了,他極少會出現這種反應。

  周圍是那麼熱鬧,人聲鼎沸,各自談笑風生,每個人的臉上幾乎都帶著祝福和美好的微笑,空氣中滿是甜蜜微醺的香氣,甚至可以聽得到侍童輕哼出的不知名的小曲,刀叉相碰的金屬聲,酒液流淌的濃烈氣息……而諾拉就坐在這一切的中間,翠綠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臉上帶著柔和微笑,可眼裡神色卻分明是無奈而微微憂鬱的。

  福爾摩斯注視著她,仿佛瞬間明白了什麼,灰色的瞳孔微微放大,嘴緊抿了起來。明明周圍是那麼喧囂吵雜,他卻只能看到那一雙眼睛,那一個人,似乎其他所有人的聲音和氣味都一瞬間離他遠去了。

  就如往常每天的互相調侃一樣,他每一次都比別人更快地明白她所說的話。

  這一次也不例外。

第48章 四八

  離華生的婚禮已經過去一個星期了。

  如果拿一個詞彙來形容當今貝克街221b號的狀態,那麼就只有一個是最為恰當了,那就是——古怪。

  大概是工作時間交錯的緣故,郝德森太太不止一次看到例如「諾拉出門,夏洛克回家;而夏洛克出門了,諾拉下班」這樣陰差陽錯的場面。但當事人表現得足夠鎮定平靜,就連她都完全看不出其中的怪異來。好在婚禮那天,不知道福爾摩斯究竟與諾拉說了些什麼,她總算沒再提搬出去這回事,依舊是安安穩穩地在這裡住了下來。

  直到八四年初的一個晴天,夜晚六點的樣子,諾拉剛剛從診所裡回來,而幾乎消失了大半周之久福爾摩斯終於十分稀罕地准點回到了貝克街,兩個人在一周內再次碰面,古怪地注視了一會兒後齊齊轉過頭,一人百無聊賴地盯著窗外的風景,而一人則看似十分專注地低頭研究今日新聞。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這假樣的靜謐,幾秒鐘後,許久不見的格萊森警長邁著大步子踏上了樓,沒來得及和他們打招呼,就喘著粗氣,急忙開口道明正事,「有——有新案子發生了!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不慌不忙地從報紙裡抬起頭來,仍然那副令人牙癢癢的鎮定模樣,不急不緩地開口,「這個城市天天都在發生新的謀殺案,這並沒有什麼稀奇的,格萊森。」

  「這次不同!」格萊森不想承認員警的無能,但事隔一天依舊找不到任何線索足以證明它的棘手,如果不是出於上級和輿論壓力的無奈之選,他是打死也不會找到這裡來的。

  格萊森的態度令福爾摩斯很滿意,他越著急就越說明這件新案子的難度,他坐在沙發裡欣賞了一會兒對方跳腳的可笑模樣,才合上報紙,矜持地站起身來,拿上外套,微微一笑,「那倒是令我對此產生了興趣,走吧,格萊森——」

  說到這裡,他忽然頓了頓,眼裡罕見地露出有些猶疑的神色,將原本急吼吼想要衝下樓的格萊森氣得滿臉通紅,「又怎麼了?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垂下眼睛想了想,然後轉過身,對坐在窗子旁邊正努力充當隱形人的諾拉開口說道,「不介意的話,您不如和我一同出門吧?」

  諾拉一愣,立刻轉頭看向他,不出意料對上了那一雙冷灰色的沉靜而又深邃的眼睛。

  依舊如此理智淡定,毫無波瀾,一如什麼都沒發生的模樣。

  這才是夏洛克‧福爾摩斯,那個鼎鼎大名多智近妖的大偵探,他向來不會為一些無聊乏味的事情所困擾。

  於是諾拉也微微一笑,站起身來走了過去,嘴裡說道,「當然,我是您最忠誠的夥伴,不是嗎?」

  那個輕飄飄的「was」讓福爾摩斯眼睛閃了閃,他分不清她究竟是故意的,還是無意如此說。

  但他還是秉持著紳士禮儀對她作出了一個「女士優先」的手勢,跟著她身後安靜地走了下去。

  冬末的夜晚仍舊很寒冷,出門匆忙的緣故諾拉內裡穿著一件薄薄的襯衫外面只套了一件毛呢短外套,外面呼嘯的風瞬間將她的臉吹成了透著微青的蒼白。她趕緊坐進馬車,待福爾摩斯關緊了車門杜絕大部分冷風後,才伸出手輕輕哈氣取暖。

  「我很抱歉。」福爾摩斯忽然開口道,「我沒有考慮周全外面的天氣以及您的心情,如果您後悔的話……」

  諾拉詫異地看他一眼,隨即微笑,「我的心情似寒冬,倒不覺得外面有多麼的冷。」

  福爾摩斯愣了愣,倏爾沉默。

  諾拉沒想到這句近乎玩笑的話會令福爾摩斯當真,但是當著格萊森的面她也不好作出解釋,只好變通地轉移了話題,「好久不見,格萊森先生,這次您又給我們帶來了什麼樣的驚喜呢?」

  格萊森早已看過報紙對這位元不同尋常女士的報導,這次倒不像往常那樣輕視她,出乎意料耐心地說出了原委,「這次可出了大麻煩了……就在前天,大概是晚上九點半左右,一個清掃火車的男人在查令十字站的一個停靠火車車座下發現了一具女性屍體,腹部有一個很深的致命創口,醫生判斷是失血性休克而死。關鍵是,你們可想不到她是誰——知道倫敦的多蘭香水鋪嗎?對!就是那個很有名的香水大師喬伊絲‧貝爾的多蘭香水鋪,死者是他的孫女謝麗爾‧貝爾,今年二十四歲,死的時候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

  多蘭香水鋪的名號諾拉曾經在艾曼達的口裡聽說過,是一個很有名氣的店鋪,倫敦裡幾乎所有上流圈子的淑女都會在那裡購買新出的潮流香水,而現在店鋪的當家者也擁有一段十分勵志的人生經歷,據說他父母早亡,跌跌撞撞來到了倫敦,幾番周折之後進入這間當時還是喬伊絲‧貝爾掌管的鋪子,在其名下當了個學徒,後來他得到了老人孫女的喜愛,加上本身天賦不錯,又肯吃苦,最後在與謝麗爾訂婚之後得到了這間店鋪的經營權,這幾乎是倫敦小報裡最愛的幾個名人小八卦之一了。

  不過讓諾拉感到驚訝的並不是這個——

  「謝麗爾‧貝爾?」她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倒是想起了什麼,愈發驚異,「那個傳聞裡成天瘋瘋癲癲疑神疑鬼的貝爾小姐?」

  格萊森撇了撇嘴,「我看您是看多了那些小報八卦,它們說的東西可不能盡信——您應該想想,誰會去謀殺一個精神不正常的孕婦呢?」

  諾拉微笑,「您可就錯了,格萊森先生。根據大部分小說裡來看,對丈夫下手的,往往是嫉妒成狂的妻子,而對妻子下毒手的,一般也會是心懷鬼胎的丈夫。」

  這回格萊森乾脆翻了個白眼,根本懶得理會她這番調侃般的無厘頭推測。

  晚上接近七點的光景,查令十字車站幾乎已經沒有了乘客,格萊森將他們帶到了開往吉林漢姆站經由格林威治站的蒸汽火車旁,車頭寫著一行「60613」的序號。車裡沒有一個人,黑黢黢陰森森的,只有兩個年輕的員警站在附近,百無聊賴地說著閒話,看到格萊森帶人來到了這裡,他們探究地打量了一會福爾摩斯和諾拉,目光尤其在後者身上停留了許久。

  格萊森沒有理會他們,直接帶著二人從一扇開著的門那走了進去。

  「屍體被發現在三號車廂的82a車座下,」格萊森邊走邊說,「我們找了好幾個醫生,所得出的結論都是差不多的,所以我想,也許應該在您這兒能夠有什麼不一樣的發現。」

  「希望如此。」福爾摩斯說道。

  由於警長的特地吩咐,這輛列車已經停止了運行,因此也引來了許多記者報刊以及商業人士的好奇,火車站出資人不著痕跡地找到警察局施壓,為了減少對公司的影響,務必要用最短的時間內找出兇手降低負面新聞,格萊森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忍著被搶風頭的不悅找到福爾摩斯。

  屍體不允許被任何搬動,因此格萊森吩咐他們也站遠點,才一把掀開了袋子。

  一個擁有長長褐發頭髮的姑娘面色恐懼地擁抱著自己的肚子,整個人如娃娃一般蜷縮在椅子下面,她雙目緊閉,眼角似乎仍有淚水痕跡。穿著衣料名貴的裙子,脖子潔白如玉,即使死後也看上去非常光鮮美麗。她的腹部蓋著一張棕色的亞麻布毯,有血跡從下面滲透出來。諾拉動了動鼻子,從她的身上聞到了一股非常熟悉的香味。

  「下面就是令人搞不明白的地方。」格萊森如此說著,然後掀開了毛毯。

  血淋淋的一片,年輕女士的腹部有一個深深的血洞,剛才被毯子給掩蓋著,現在乍一看來簡直是觸目驚心。這應該就是她的致命傷了,但令人疑惑不解的是,傷口呈現並非往常匕首所造成的情狀,創口面積不大,倒像是某種圓柱狀物體所造成的。

  布毯被掀開後,那種氣味愈發明顯了。諾拉頓了頓,才轉頭有些遲疑地問道,「這個味道……橄欖油和迷迭香?」

  後者她可以理解,畢竟女士香水裡經常用到這類植物,但橄欖油?雖然這種東西發明很早,但直到二十世紀前中期才普遍流行起來,對於還處於十九世紀末尾的英國來說,仍然屬於一般稀缺品。

  「這就是我很奇怪的地方了。」格萊森皺著眉頭,「醫生告訴過我們,兇手在向這位女士捅了殘忍的一刀之後,卻又往她的傷口出撒了這種東西,我沒記錯的話……是為了止血?可是,幫受害者止血的兇手?……哈,報紙大概最喜歡這種玄而又玄的謎案了。」

  福爾摩斯觀察了半晌,低頭思考幾秒後,又抬起頭來,朝格萊森問道,「發現這具女屍的人,現在在哪?」

  「你有線索了?」格萊森眼睛一亮。

  福爾摩斯慢條斯理地笑了笑,「的確有,而第一個線索則是——這位謝麗爾‧貝爾小姐原本在脖子上戴有一條名貴的,大概是雪花形狀的寶石項鍊,根據旁邊膚色的些微不同可以判斷出來,而現在項鍊不翼而飛,我不得不懷疑那位清潔工是否私底下偷偷拿走了這個珍貴的線索之一。」

  格萊森呆了一呆,隨即憤怒地朝外面大喊,「克裡特!給我把那個掃火車的人帶過來!」

  然後轉過頭立刻擺上笑容,「其他線索呢?」

  福爾摩斯卻賣起了關子,他看向諾拉,「夏普小姐看上去似乎發現了什麼,您不如問問她的意見。」

  格萊森無法,只好無奈地又轉過頭去,「夏普小姐?」

  「你們難道不覺得奇怪嗎?」諾拉蹲在地上目光四處尋找,微微皺緊眉頭,「從吉林漢姆開往格林威治,一個獨自前來的年輕女子坐著火車,卻沒有人發現她的行李根本不在屍體旁邊嗎?」

  她的目光愈發深了下去,「是她粗心大意地忘記帶上行李,還是有人故意拿走它們了呢?是誰?兇手?如果他拿走了行李,那又是不是證明他和死者非常熟悉,而且掌握了他不能見人的證據?」

  「最重要的是,殺死她的兇器,至今在哪?我猜測你們肯定沒有找到合適的東西。」

  格萊森被猜中心事地一呆,而福爾摩斯則滿意地微笑了起來。

第49章 四九

  「那麼其他的線索呢?」似乎有門道,格萊森迫不及待地詢問,也顧不得這位發表意見的是他最看不起的女人。

  「這個。」諾拉小心翼翼地用食指和大拇指撚起蓋在女屍身上的薄毯子,即使已經被血染紅了一小半,也能清楚分辨它的質地,「這是純亞麻編織成的薄毯,您看,它的經緯線粗細很均勻,落腳編織密實卻也不會過於厚和硬,呈棕色並且有光澤,吸水度良好——難道您不會感到很奇怪嗎?這明顯是有錢人才能擁有的東西,卻被蓋在一具屍體身上?」

  「也許本來就是屬於這位貝爾小姐呢?」格萊森猜測。

  諾拉搖搖頭,「不可能。謝麗爾‧貝爾是喬伊絲‧貝爾先生的孫女,多蘭香水鋪的當家夫人,即使她的風評不好,可沒有人置喙她穿衣搭配的選擇,而這件亞麻布毯無論從顏色還是質地來說,都不會是一位精緻淑女的首選。這件毛毯的主人,另有其人。」

  格萊森更迷茫了,「您的意思是,還有第二個目擊者?」

  諾拉無語地看他一眼,簡直是孺子不可教也,她皺緊眉頭,語氣略為沉重,「不,格萊森先生,沒有第二個目擊者,因為這個亞麻布毯,屬於殺死這位夫人的兇手。」

  她歎了口氣,「這次我們面對的,是一個經驗豐富,而且頭腦冷靜,同時具有敏捷身手與殘酷內心的謀殺者。」

  「我們要找的是一個有從醫經驗的軍人。」福爾摩斯開口了,語氣十分篤定,「他顯然是有備而來,跟蹤這位貝爾小姐上了火車,他準備了很久,知道抓住合適的機會,才在人跡稀少的地方——例如廁所,或者是過道間,殺害了她。我之所以猜測他有過從醫經驗,是因為他的手法——您看傷口,創口平整,兇器只俐落的一下,就捅破了肝臟,之後他大概是捂住了她的嘴,將她拖到了密閉的地方,為了防止有乘客發現奄奄一息的受害者,他先是用方便攜帶又不引人懷疑的橄欖油幫她止血,順便用這份亞麻布毯吸收了噴湧而出的血液,之後優雅地走了出去,任由貝爾小姐在絕望中失血休克而死,他則了無痕跡,悄然消失于人群之中。」

  福爾摩斯繼續推測,「兇手應該和被害人沒有什麼過多的仇怨,但他心腸卻非常殘酷,享受人命緩緩掙扎消亡的快感,除了醫學經驗,他應該家底不錯,而且具有良好的受教育經歷。至於他為什麼拿走被害人的行李……我猜測,應該是出於他的雇傭人要求,而裡面有一件非常重要的物證,直接威脅到他的名譽安全。」

  「雇用人?」格萊森一驚。

  「沒錯。」福爾摩斯面色凝重,「如果我的推測沒有失誤的話,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受過嚴格訓練的,經驗豐富的職業殺手。」

  諾拉緩緩抬起頭,故作輕鬆地聳聳肩,「看來,我這個保鏢終於有了用武之地呢。」

  格萊森不太信任地瞥她一眼,「夏普小姐,我們這可不是鬧著玩。」

  對於格萊森的質疑,諾拉只是微微笑了笑,不置可否。

  格萊森又轉過頭,十分嚴肅地告知福爾摩斯,「您是知道的,這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謀殺案……唔……它涉及一些複雜的經濟交易以及某些人的顏面……所以我希望,您能儘快找到兇手,否則我們都沒好果子吃。」

  諾拉笑眯眯地問,「你上司給了你多少天時間破案,格萊森?」對於員警那一套,她在熟悉不過。

  警長有些尷尬地摸了摸下巴,「……三天之內。」

  「足夠,甚至時間充裕。」福爾摩斯自傲地說,毫不掩飾他眼裡的微笑神采和倨傲風範,「大概只要一天半,我就可以找出所有的疑點,甚至捉拿兇手。」

  諾拉繼續笑眯眯地看著他,她很欣賞甚至喜歡他這份自信,福爾摩斯從來不知畏懼不前是何物,而聰明自信的男人則是最性感的。

  「我想貝爾小姐的家人以及丈夫以及知道這個消息了吧,格萊森?」

  警長點了點頭,露出愁苦的神色,「當然,不然你以為,誰向我們這些可憐又勞苦的警探們施壓?」

  福爾摩斯拍拍手站了起來,他沒有再看屍體一眼,只是讓格萊森吩咐員警收屍,自己則下了火車,在街道上攔下一輛馬車,才回身對他們說道,「既然如此,我們不如去拜訪一下正處於失去妻子的痛不欲生的丈夫,您覺得呢?」

  自然是毫無異議。

  多蘭香水鋪位于倫敦西區的沙夫茨伯裡大街中間,是一家格調高雅常年彌漫著各式迷人香薰的商店。雖然店主掛上了「暫停營業」的標誌,但當格萊森敲響門並證明自己身份後,那位有著傳奇經歷充滿勵志探險精神的曾經的學徒,現在的老闆伊森‧裡德先生親自打開了門,將他們迎了進去。

  他是一位大概三十出頭的年輕人,長相頗為英俊斯文,看上去彬彬有禮,一雙藍色眸子裡帶著眸子令少女著迷的憂鬱神色。似乎妻子的死亡對他的打擊很大,他看上去很憔悴,眼眶微青,似乎一天一夜都沒睡好的模樣。

  作為倫敦潮流圈香水領頭人的多蘭香水鋪,自然是擺設華美精緻,晶瑩透明的玻璃瓶子放在鋥亮的玻璃櫃裡,裡面的液體大多呈現迷人的粉色或者淺紫色,即使是不愛塗抹化妝品的諾拉都經不住多看了幾眼。

  談起自己死去的妻子,伊森顯得非常痛苦,他捂著臉,似乎又後悔又愁苦,「……我不該那麼對她說話的……我向來知道她的脾氣,那麼脆弱,就像這些玻璃瓶一樣……我不該說那些話,對她發脾氣,這都是我的錯……」

  「你說了什麼,裡德先生,令像玻璃瓶一樣脆弱的貝爾小姐做出了乘火車離家出走的舉動?」格萊森眼神犀利地質問。

  伊森憂鬱地垂著頭,「就在前天,我們吵架了……因為我擅自向一位富有的外地商人高價售賣了屬於她祖父的一個香水配方,她非常生氣,歇斯底里地向我發脾氣……原諒我,可是我心裡很清楚,我們的生意最近並不好,需要一大筆錢來維持店鋪的周轉,售賣那份配方實在是無奈之舉……我向她解釋過,可她完全聽不進去。」

  福爾摩斯思考幾秒,然後開口問了另外一個問題,「您的妻子已經懷孕三周了,這件事您知道嗎?」

  伊森很明顯的愣了一下,這個表情所透露出來的資訊不言而喻。

  「懷孕?」他喃喃重複了一遍,眼裡的神色愈發痛苦了,還有一種更為深重的情感在裡面蔓延,但他顯然是一個擅長忍耐的人,最後只是苦笑一聲,「……我並不知道,她居然一直都沒有告訴過我。」

  諾拉望著店鋪裡的鐘錶,忽然問道,「謝麗爾‧貝爾小姐的老家,在哪?」

  「她的祖父和父母都居住在伯明罕的鄉下。」伊森回答,繼而疑惑地問,「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噢……」諾拉慢吞吞地拖長聲音,轉過頭去看向福爾摩斯,「夏利,還記得那輛火車,是開往什麼地方的嗎?」

  「從吉林漢姆站出發,到格林威治。」福爾摩斯極快地說,繼而挑了挑眉,語氣忽然加重了,「伊森‧裡德先生,那您是否能告訴我,您妻子離家出走,在去往格林威治的城市,有其他的親戚嗎?」

  「……應該沒有。」

  福爾摩斯點點頭,「那您能告訴我,她為何獨自一人,乘坐一輛開往陌生的並無親戚好友城市的火車嗎?」

  伊森陡然沉默,福爾摩斯眼神更犀利了,「還是,她其實是想去見一個大家都不熟悉,只有她才認識的人呢?」

  香水鋪的老闆還是沒有說話,格萊森不免有些不耐煩了,語氣微冷地開口,「請回答問題,裡德先生,如果您不想為自己背負犯罪者的嫌疑的話。」

  伊森深深吸了口氣,苦笑,「您想問些什麼呢?是的,沒錯,我和我妻子的關係並不那麼好,但我不會殺害她的,絕對不會。」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會找到的。」格萊森面無表情地說,顯然深夜查案,以及來自上級的壓力讓這個警探變得十足沒有耐性,「我們需要你告訴我們你所知道的一切。」

  伊森沉默了一會兒。

  「這個孩子不是我的。」他忽然說,眼神變得平靜下來,「我們結婚兩年了,她二十二歲嫁給了我,但我們的生活並不幸福……不,我嘗試過,我試圖對她很好,可她……呵,我想您大概看過那些八卦報紙,謝麗爾她……她並不正常。」

  「報紙往往是不可信的。」福爾摩斯開口。

  伊森搖了搖頭,「可關於她卻是真的……從我來到這裡當學徒就發現了……謝麗爾總是在深夜裡無緣無故驚醒,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害怕除了她祖父外所有人的親近,她從不出門,不和人講話,總是幻想著有一天會有人謀殺她……這種情況直到我們結婚一年了,依然如此。」

  深度抑鬱症和妄想症……諾拉吸氣。

  看來這件案子,似乎並不像單純的雇人謀殺那麼簡單。

第50章 五十

  「那在此之前,您是否發現了貝爾小姐一些……不同尋常的地方?」福爾摩斯斟酌語氣,豪門向來恩怨多,如果謝麗爾‧貝爾懷孕,而孩子父親卻不是她的丈夫這件事流傳出去,會成為倫敦一大上流圈子的醜聞,多蘭香水鋪大概也會就此沒落下去。

  格萊森露出深思的神色,似乎也在考慮這個隱情的重要性。

  伊森想了想,似乎想到了什麼,露出遲疑的表情,「如果要說什麼不同……那麼大概就是半年前她遇到的一位醫生,她似乎很信任他,當然之後她也變得開朗了一些。」

  「你們多久沒……恩,履行夫妻義務了?」諾拉問。

  全場一靜,福爾摩斯面色不動,卻悄悄歎了口氣。格萊森驚駭的目光立刻就投了過來,目瞪口呆。

  伊森也愣了愣,有些難以啟齒地低聲回答,「……大概半年以上。」

  「哦。」諾拉鎮定地點點頭,忽然發現周圍人申請不對,不由得睜大眼,「你們在看什麼?」

  「沒什麼。」格萊森極快地回答,撇過頭去似乎並不想看到她。

  諾拉撇了撇嘴,果然不是所有的男士都像福爾摩斯那樣,即使她說出這麼驚世駭俗不得體的話,都毫無反應鎮定自若。

  「您可否告訴我們,您妻子出事的那天晚上,您在哪兒?」格萊森公事公辦地問。

  「店鋪裡。」伊森回答,「有很多老顧客來買香水,倫敦一半的淑女可以為我作證。」

  格萊森點點頭,「那麼那位醫生呢?」

  伊森頓了一下,「我並沒有見過他……謝麗爾從不讓我跟著她,她只是告訴我她找到了一位可以治療她病情的人,從來都是她主動去他那兒的。」

  「他在哪兒?」福爾摩斯問,很顯然這個有從醫經驗的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如果您想知道的話,不如去問我妻子的僕人凱麗吧,她有時候會和她一同出去。」

  福爾摩斯點了點頭,垂下眼瞼似乎沉思了幾秒,然後在格萊森正詢問一些細節問題的時候,倏爾開口打斷他們的談話,「裡德先生,您店裡最近售賣過以迷迭香為主料的香水嗎?」

  伊森愣了愣,抬起頭來,似乎很疑惑,「是的……有不少配方的香水都需要這種植物,所有香水鋪裡都會有這種香水。」

  「那麼橄欖油呢?」福爾摩斯繼續問。

  伊森搖了搖頭,「並沒有。」

  福爾摩斯「噢」了一聲,目光轉到了存放玻璃瓶的櫃子上,語氣輕緩地再次開口,「您店裡最近遭到偷竊過嗎?」

  伊森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得老實回答,「也沒有。」

  福爾摩斯指著櫃子裡其中一排玻璃瓶說道,「您看這兒,這倆個訂制櫃子一共有四排,每一排都放著七瓶左右同種類型的香水,可你看第二個櫃子最底下那排,數一數,我沒看錯的話,是不是只有六個玻璃瓶呢?」

  格萊森看上去也同樣不明白他的意思,目光充滿迷茫,倒是諾拉想到了什麼,倏爾挑起眉,「啊……我明白你的意思,夏洛克——這些玻璃瓶拜訪得極為齊整有序,證明店主是一個生活非常規律而且帶有輕微強迫症的人,店鋪最近沒有遭竊,出事這倆天也不會有人會進來購買香水,而作為有以上症狀的裡德先生,您為何會任由那個地方空出來呢?」

  福爾摩斯眼裡露出溫和的笑意,注視著諾拉,聽著她一字一頓地問出口,「您是否介意告訴我們,那瓶神秘消失的迷迭香氣味的香水,現在在哪兒呢?」

  「或者說,」福爾摩斯慢條斯理地介面道,「您將它送給哪位美麗迷人的女士了呢?」

  伊森臉立刻就發白了,面對格萊森充滿質疑的目光,他沉默了很久,最後苦笑一聲,不得不承認了,「……你們很厲害,是的……從來沒有人發現過她……我的確有一位情人,但我想是你們任何一個人都會這麼做的,沒有人可以忍受謝麗爾那樣的妻子,沒有人!」

  這對互相出軌的夫妻實在讓人生不出什麼仰慕的心思,即使對方家底豐厚外貌一流,諾拉撇了撇嘴,只聽福爾摩斯清晰的聲音在店鋪裡回蕩,「請告知我們那位女士的地址,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她叫艾達,艾達‧斯旺,」伊森充滿無奈的聲音,「住在普朗斯頓路聖堂旁邊的31a號——她是一個很善良的女士,她絕對不會和這件事有關係的,我發誓。」

  「誓言可不會幫助我們破案,裡德先生。」格萊森語氣嘲諷,「至於你的情人是不是無辜的,我們說了才算。在案子水落石出之前,我建議你們還是不要見面更好。那麼晚安了,伊森‧裡德先生。」

  …………

  考慮到夜色已深,不便再去拜訪那位艾達斯旺小姐,格萊森和他們約定明天一同再去之後就招來馬車離開了,福爾摩斯則建議他們一路步行回去,正好離貝克街不遠,而且「深夜裡的交談有助於理清我的思緒」,這是他的原話。

  「我想您需要這個。」在他說完那番話後,一件帶著熱度和煙草氣息的男士風衣被妥帖地披到了她的身上。

  諾拉愣了愣,不可思議地看向福爾摩斯,「你是誰?你還是我認識的夏洛克‧福爾摩斯嗎?他可從來不會對一個女士這麼溫和!請將他還給我。」

  福爾摩斯挑了挑眉,「您對我來說可不僅僅是『一位女士』。而且我認為您現在比我更需要它,當做今晚我麻煩您出來的回報,請接受它。」

  於是諾拉扯了扯衣服肩部,心安理得地穿上了它,夜裡安靜的氣氛讓人心裡十分熨帖,她不由得眯起眼,口氣懶洋洋的,「說說你的推測吧,夏洛克,說不定現在你已經對兇手有了明確人選了呢?」

  「謝謝您的誇獎,我尚未確定兇手是誰,但的確有了一些明晰的線索。」福爾摩斯微笑。

  「洗耳恭聽。」

  福爾摩斯搖了搖頭,「但現在那些只是缺少證據的推測,明天我需要去一趟斯旺小姐家,然後順道乘火車去一趟格林威治找到一些證據來印證我的猜測。」說到這裡他聽了一下,灰色明亮帶著微微笑意的眼睛注視著她,「那麼您呢,您應該也有一些還未說出口的猜測才對。」

  諾拉哼了一聲,「我的也只是缺少證據的推測,不敢拿來糊弄您。」

  福爾摩斯挑起眉,不言不語,只是盯著她看。

  「……您可別這麼看著我,我不吃這一套……好吧我想您也很清楚即使你不問我也會迫不及待地找您求證。」諾拉悻悻地撇了撇嘴,「關於情人那件事我也有想過,畢竟能夠忍受妻子如此冷遇和出軌行為的丈夫,不是礙于對方的家庭背景,就是另有讓他更喜愛的人轉移了注意力,既然裡德先生已經掌握了這間店鋪的權利,那麼自然是後者可能性更大了——只是我沒想到,你能夠觀察到那麼玻璃瓶子的擺放從而推測出這些事來,這一點上我的確很佩服。」

  福爾摩斯倨傲地微微仰起頭,「細枝末節的東西往往最能反映一些事物,合格的偵探向來都可以注意到這些東西。」

  諾拉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第二個疑點自然就是貝爾小姐身上的迷迭香氣味,很明顯她不會使用這種配方的香水,如果她真的是去見那位醫生情人,自然會好好打扮自己一番,但她死時氣味已經很淡了,這倆天並沒有下雨,很有可能是無意沾染上去的,這麼看來那位斯旺小姐的確很有嫌疑。」

  「難道你不懷疑是製作香水的人殺死了他?」福爾摩斯反問。

  諾拉聳聳肩,「不排除,但他不是可能性最大的人選。他非常鎮定,目光平靜,完全看不出心虛的意思,他也不必這麼做,一旦妻子的醜聞曝光了,他會成為倫敦輿論最受同情的那位,而妻子的死訊則會讓他打上嫌疑犯的標識,吃力不討好。他是個聰明人,不會做這種事兒的——當然,也有可能他知道些什麼,卻故意沒有告訴我們。」

  「那您覺得兇手知道貝爾小姐懷孕了嗎?」福爾摩斯繼續問。

  諾拉遲疑了幾秒,「…我猜測大概知道,如何令人最快時間死亡,第一個選擇我會說是心臟,兇手不懼怕在人多的地方下手,自然也不會避諱這些。他卻特意選擇了腹部,雖然捅破的是肝臟而不是子宮,但我想每一位做母親的下意識最擔心的就是她的肚子,兇手也許知道她懷孕的消息,選擇了這裡下手,既折磨了她的*,也摧毀了她的心神——畢竟在我看來,從來足不出戶的貝克大小姐能夠主動去『看醫生』並且有了孩子,大概是真心喜愛他的,自然是願意為他懷孕的。」

  諾拉歎了口氣,「雖然貝爾小姐的品德並不令人感到敬慕,但我更為那位兇手雇主的品行感到心寒,除了某些有奇怪癖好的殺手,大概只有來自雇主的命令才能讓他如此折磨一位孕婦。」

  福爾摩斯既不點頭也不否認,「您說得有些道理。」

  「那麼關於她的行李和兇器,您有什麼想法?」

  福爾摩斯看向遠方,「這個並不難,我想只要令員警在火車行程的路上仔細尋找,大概就能發現被翻亂的行李,可能會丟失一些關鍵的東西。至於殺死她的兇器……」

  他微微眯起眼,露出饒有興味的微笑,「這個倒是極為意思,它不會是兇手帶來的,也不會來自于貝爾小姐,它屬於車上某位乘客的……當然最有可能的是,我們自信的兇犯在此之前並沒有想到用它來殺死它,他應該是出於靈感一現,於是有了這樣一番傑作——真有趣,這位充滿了自信,驕傲,頭腦敏銳而舉止優雅的殺人兇手,向我們發出了挑釁呢,諾拉。」

第51章 五一

  第二天公寓裡就收到了登有「火車孕婦殺人案」的報紙。

  原本今天的探索行為應該是由華生陪伴福爾摩斯一同去的,可惜華生已經奔離單身狀態成功脫光,而諾拉由於診所事物的緣故,不得不目送滿懷不悅的福爾摩斯走出了門。

  她一直在思考這件案子,試圖找出裡面所有的疑點,就連今日的工作都顯得神不守舍,而克利夫蘭立刻敏銳地發覺了這一點。

  「你剪到了克裡特先生的手指。」

  諾拉一驚,立刻回過神來抱歉地笑了笑,「實在是對不起霍克先生,因為昨天發現了一個很有趣的案子,所以不自覺地……」

  「案子?」克利夫蘭想了想,「『火車孕婦殺人案』?」

  「您也看了報紙?」諾拉有些驚訝,她已經非常習慣克利夫蘭平時都是一副超然物外的忘俗模樣,很少有屍體以外的東西能夠引起他的注意力,所以對「老闆起早床老闆看早報」這件幾乎是天方夜譚的事表現得很詫異,於是克利夫蘭不太爽快地皺了皺眉,「我是《每日電訊報》的老讀者。」

  然後頓了頓,「偶爾會讀一讀《每日星報》,但最近都沒有發現合胃口的文章。」

  諾拉怪異地看他一眼,這不是曾經採訪過她的小報麼?她立刻一本正經地建議道,「這副報紙並不精彩,我建議您換一家報社,它除了長篇累牘胡言亂語,再沒有其他特點了。」

  克利夫蘭含糊地應了一聲,「說說你的案子。」

  於是諾拉從頭到尾將她知道的一切細節都與他說了一遍,末了,克利夫蘭低頭思考了很久,突然問了一個她至今也不太明白的問題,「有效止血的東西並不少,為什麼會選擇醒目的橄欖油?」

  「大概是……中和一下迷迭香的氣味?」諾拉不確定地猜測。

  克利夫蘭搖了搖頭,「作用近乎於無,英國人使用它的機會並不多,我只在書上讀到過希臘人喜歡將它塗抹在皮膚以及頭髮上,可以使它們更富有光澤。」

  「我記得福爾摩斯說過,兇手雖然是有備而來,但並未準備兇器,很有可能橄欖油也是臨時起意……」諾拉喃喃道,「誰會帶著它上火車呢……塗抹在頭髮上……你的意思是,我們要找的人,很有可能並非是英國人?」

  克利夫蘭面無表情,「這是你的推測。」

  諾拉煩惱地扯了扯頭髮,「狡猾的兇手,捉摸不定,猜測不透,感覺我們就像是被圍困在玻璃房子裡團團轉的老鼠,而他就站在外面帶著笑容無聲嘲諷我們。」

  「玻璃房子?」克利夫蘭好奇地問。

  「……這不是重點,」諾拉揮揮手,有氣無力。

  克利夫蘭沉默了很久,灰藍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她,直到諾拉奇怪地轉過頭,他才開口了,聲音很平靜。

  「如果你的心無法平靜,我允許你跟隨一同去查案。」

  「……什麼?」

  「我知道你是特別的……從一開始就知道。」克利夫蘭輕聲說,無法從他那雙一貫如死水般的深黯瞳孔裡看出別的情緒,「你屬於外面的世界,不適應呆在陰森森的這兒,不適合和死人屍體在一塊兒……你屬於活人,你屬於福爾摩斯。」

  諾拉直直地看著他,似乎感到了震驚,但更多的是複雜和難以描繪的感覺。

  還從來沒有人對她這麼說過,所有人都默認了她對於別的女士來說過於瘋狂不收禮的舉動,只因為她是福爾摩斯的好友,而福爾摩斯是有名的天才偵探。克利夫蘭卻是第一個真正承認她自己的人,他竟然明白她到底在想什麼,明白她想要的東西。

  她想要真相。

  「謝謝你,克利夫蘭。」諾拉帶著微笑溫柔地向前擁抱住他,然後放開,眨了眨眼,「下次我一定不會再早退了,老闆。」

  克利夫蘭在她退後時僵硬的肩背不可察覺地微微鬆懈,他松了口氣,然後點了點頭,試圖也露出一個微笑,常年處於無法啟動狀態的肌肉卻令這個笑容過於清淺和怪異,他只好放棄了,用同樣輕而低的聲音說道,「是,我知道。」

  諾拉朝他招了招手,然後轉身跑出了診所。

  回到貝克街的時候,諾拉打開門,驚訝地發現以為會在外面奔波查案的夏洛克‧福爾摩斯此刻卻坐在專屬於他的沙發裡,正低頭嘩啦啦地翻著一張英國地圖,聽到響動他抬起頭,露出一個驚異的眼神,「你的老闆霍克先生知道你逃跑的消息嗎?」

  「事實上就是他允許我回來的。」諾拉回道,福爾摩斯卻沒有露出笑容,反而面色微微凝重了,側頭不知道在想什麼,瞥了她一眼,「看來你們真的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的確如此。」諾拉笑了笑,繼而湊了過來,「你在找什麼?和案子有關嗎?」

  福爾摩斯攤開地圖,「今早我去找了那位小姐的女僕,她幫助我描述出了夫人醫生的外貌——身材高大健壯,金發藍眼,有一股屬於軍人的氣質……於是我乘坐別的火車去了格林威治一趟,漫步在小鎮的街道,想起來那位疑似情人的醫生應該在這裡,如果他常年生活在這兒,至少會有一個穩定的職業才對,我第一個想到當然是坐診的醫生,可是我需要一份地圖來説明我找到他。」

  「……」諾拉很無語,「你可以隨便問一位過路人。」

  「過路人可不如我這份『福爾摩斯式全英最詳盡私人地圖』。」他揚了揚手裡的紙張,上面的確密密麻麻標注了很多英文,大概都是他走過的而地圖上沒有的地方,福爾摩斯的手指著其中一個記號,「猜猜我找到了什麼?——啊,不出意料,那裡果然有一家海軍醫院,就在皇家海軍學院的旁邊,還記得我們的女僕小姐怎麼說的嗎?」

  「軍人氣質?」

  「的確如此。」福爾摩斯合上地圖,站起身來,意氣風發地微笑,「那麼,是時候再次出發了——親愛的朋友,讓我們再次一同面對鐵血刀光。」

第52章 五二

  行程一的目的地是住在普利斯頓路的艾達斯旺小姐家,31a號在一個很醒目的位置,至於理由?在一群都是黑瓦白漆外表單調的二層小樓房中,唯有那一戶塗抹著亮麗鮮豔的酒紅色油漆,房子周圍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美麗花木,看上去芬芳琳琅,生機勃勃。樂-文-在二樓的窗臺上她甚至看到了小雛菊,這種漂亮但是脆弱的植物如果不能得到細心照顧是難以成活的,而斯旺小姐看上去將它養得極好,幾乎成了房子周圍一道令人心曠神怡的好風景。

  很顯然這位斯旺小姐是一個生活上極其講究而且精緻的女性,並不奇怪年過而立一直名譽良好的伊森‧裡德會愛慕她並且隱瞞所有人包養她。

  「我似乎又即將發現一位媲美艾曼達的絕世美人。」諾拉在敲門前如此說道。

  福爾摩斯對此不置可否,「一朵早已被採摘的滴水觀音。」

  這個解釋簡直是妙趣橫生,諾拉探究地回頭看了他一眼,確定他發現了什麼她忽視的東西,可這傢伙就是愛拿喬著不願意告訴她。

  過了半分鐘門才被打開,諾拉瞬間眼前一亮——立在眼前的大約二十四五歲的姑娘有著明顯的異國血統,她的輪廓比傳統的歐洲人更柔和,膚色更光潔,一頭打理順滑用白色絲帶綁著的深棕色長直發,瞳孔是極為通透美麗的海藍,望之如見陽光下藍天大海。她穿著居家的純白色寬鬆長裙,似乎是急急奔跑過來的,手指尖沾染著一點紅色的顏料,而且打開門的時候諾拉一眼瞥見她居然沒有穿鞋!

  「咳咳。」她大聲咳嗽,警告地瞪了福爾摩斯一眼,對方立刻轉過了半邊身,面色卻巍然不動,看上去正經嚴肅極了。

  艾達‧斯旺愣了愣,倏然低頭看向自己的腳,然後面色窘得通紅,急急忙忙說了聲抱歉就轉頭奔向屋裡,還不忘和他們說一聲「請進」。

  諾拉和福爾摩斯面對敞開的大門沉默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諾拉推開門率先走了進去,回過頭來對他說了一句,「看來不是滴水觀音,而是一朵無害的百合花。」

  福爾摩斯仔細觀察著屋裡的陳設,沒有說話。

  這間屋子的擺設就和斯旺小姐給人的感覺一般乾淨而且通亮,窗簾是淺黃色的,地上鋪著柔軟的深褐色羊毛地毯。牆壁上掛著很多看上去筆觸新鮮稚嫩的畫作,諾拉上前看了看其中一副模仿《珍珠女郎》的那副,發現女郎居然看上去長得非常像艾達‧斯旺本人,她驚訝地再看了看下面一副同樣是仿照《藍衣女,裡面的女士眼熟到諾拉完全認為這仍然就是她自己的翻版。

  ……這是什麼意思,斯旺小姐有畫自畫像然後掛到牆壁上的習慣嗎?

  「噢。」福爾摩斯狀似驚訝地低呼出聲,「瞧,一朵充滿柯羅古典藝術感的無害的百合花。」

  「……」這傢伙的小心眼。

  在二人大概掃了一眼一樓的畫作後斯旺小姐才施施然從樓梯上走了下來,她換了一件更為莊重的束腰長裙,頭髮披散下來,比第一面看上去更加端麗從容。她一臉歉意地彎了彎身,聲音也如露珠般柔和動人,「非常抱歉,二位,你們來時我正在完成我一個小小的興趣,沒來得及聽到敲門的聲音。」

  至於什麼是小小的興趣,瞧著滿屋子的畫框自然不言而喻。

  「艾達‧斯旺小姐,我是諾拉,這位是夏洛克‧福爾摩斯,他是員警廳受邀的諮詢偵探。」

  艾達濕漉漉的,楚楚動人的大眼睛溫柔地望過去,露出和風細雨如絲的輕柔微笑,「原來是您,我聽說過您的名字,倫敦最優秀的偵探之一。」

  諾拉摸摸鼻子,「我想去掉『之一』他會更高興。」

  福爾摩斯裝作沒聽見這句話,即使是對著一張幾乎是所有男人都無法拒絕的臉龐,他的目光仍然是冷靜甚至毫無波瀾,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我們已經知道了您和伊森‧裡德先生的關係。」

  一句話成功讓柔弱的小百合花煞白了臉,諾拉無語地看著他,善解人意地插了一句,「並非是裡德先生告訴我們的,福爾摩斯自有他的聰明才智來推測出這件事。」

  福爾摩斯挑眉看了她一眼,顯然對這句話既圓場又無形中誇讚他的話感到十分滿意。

  艾達有些驚慌失措,小鹿般海藍藍的大眼睛十分無辜地盯著他們,似乎很警惕他們接下來要說的話。

  事實上她的直覺並沒錯,因為福爾摩斯接下來就直截了當地詢問道,「請問伊森‧裡德的妻子謝麗爾‧貝爾小姐死的那天晚上,即前天,您在何處?」

  「死了?」艾達愣了愣,似乎感到很不可置信,「……您說,謝麗爾‧貝爾,死去了?」

  福爾摩斯表情不動,語氣平穩,「事實的確如此,您還沒告訴我您的答案。」

  艾達呆了幾秒,才用一種如入夢境一樣略微恍惚的聲音輕聲回答他,「……我就在這裡,在家,像每天晚上一樣畫畫……你可以看這幅牆最後面的一幅畫,上面有日期。」

  「除了這幅畫,沒有人可以為你作證,是這樣嗎?」福爾摩斯繼續問。

  艾達咬了咬豐潤的紅唇,不得已怯怯點了點頭。

  福爾摩斯頓了幾秒,「您是什麼時候和伊森‧裡德先生展開一段關係的?」

  「……半年之前。」

  「伊森‧裡德先生先追求您?」

  「……是的……」

  福爾摩斯的問題愈發咄咄逼人,「那時候您知道他是有妻子的,對嗎?」

  艾達面色發白,咬著嘴唇不說話,但表情告訴了他一切。

  「恕我冒犯,斯旺小姐,您的這些畫作是否能得到該有的報酬呢?」

  你也知道這些問題很冒犯——諾拉心內歎息,目光卻炯炯然盯著對方。

  艾達似乎被問得有些懵,她微微張著嘴唇愣愣地看著他,幾秒後才回過神來,有些結巴地回道,「不、並沒有,這只是我的興趣……我,我自己開了一家花店,就在離我家不遠的地方……」

  「『綠色之邦』?」福爾摩斯問道。

  艾達吃了一驚,沒料到他連這個都知道,連諾拉都默默看了他一眼——這簡直不是一個級別的記憶力。

  福爾摩斯點了點頭,臉色嚴肅地說道,「謝謝您的配合,我們只有這些問題了,晚安,女士。」

  然後轉身就走,諾拉愣了愣,對艾達露出一個歉意的笑容,對方回了她一個怯怯的微笑,她連忙跟了上去。

  福爾摩斯一直低著頭似乎在思考些什麼,直到走到街道盡頭才慢慢抬起頭,很詫異諾拉此時的安靜,他挑高眉,「您看上去有話要說。」

  「事實上,我有很多問題,可我明白『打擾夏洛克的思考』是一件非常不明智的事情,若是中斷了他對於某些重要線索的推理,也許明天我又能見到一個煙霧繚繞的221b號房屋。」

  福爾摩斯目露笑意,臉上卻仍然表情不動,「我擔心再也找不到那盞來自『曼徹斯特吊死疑案』受害者親人送來的紀念品本生燈,也許它被小偷偷走了,也許被我的仇人藏起來了,您認為呢?」

  「……」諾拉望天。

  「說正事。」福爾摩斯臉色一肅,「您發現了些什麼?」

  「一個蘿莉臉細腰長腿易推倒的混血軟妹子。」

  「……您說什麼?」

  「哦,我的意思是,這位艾達‧斯旺小姐看上去似乎很無辜。」諾拉笑了笑,「一個破壞別人家庭卻自覺無辜的小美人。」

  福爾摩斯側頭看了她一眼,「一個晚上您只注意到了這一點?」

  「……上帝!我發誓從走進那扇門到出來,我們只花了不到十分鐘!包括等待斯旺小姐穿衣服洗漱的時間!」

  「原來您還沒有無知到不能忍受的地步。」福爾摩斯讚賞地點點頭,「看來您也發現了,關於洗漱這一點。」

  諾拉聳聳肩,「我只是看到了她赤腳踩在地板上凸顯的不太清晰帶著水汽的腳印而已。」

  「還有呢?」

  「……夏洛克,我已經二十一歲了,我討厭玩你問我答這個遊戲。」

  福爾摩斯有些遺憾地收回目光,他眯起眼睛看向燈火瑩瑩的遠方,「想必您也看到了,開門時艾達斯旺小姐手上沾染上的一些顏料?」

  「是的。」

  「那是她自己塗上去,而並非如她所說『正在畫畫』。」

  「她的原話是『我正在完成我一個小小的興趣,沒來得及聽到敲門的聲音』。」諾拉糾正。

  「她的確沒來得及聽到敲門的聲音,但原因並非『小小的興趣』。」福爾摩斯露出一個沉思時特有的略帶冷意的微笑,「我猜測她正在幹一件對她而言很重要的事情,而我們的拜訪打斷了她,她急急忙忙從視窗看了我們一眼,發現是陌生人後,又急中生智地將現有的顏料塗抹在自己的手上,至於我為什麼知道這一點——如果她真的如她所說在作畫,那麼偶然沾染上的顏料會更有層次感,而不是那樣新鮮駁雜如同兒童的塗鴉。更明顯的是,你發現了沒,她擺放在牆壁上的畫作幾乎都是灰藍白黑紫的色調,她極偏愛冰冷的顏色,而她手上的顏料,卻出現了明黃和鮮紅,她太著急了因此忽略了這個細節——哈,一個拙劣的說謊者。」

  「……我想這並不能怪她,實在是除了您大概沒有人能因此判斷出來而已。」

  「一個藝術家常常有著邋遢的生活習慣和糟糕的自理能力,我看這位艾達斯旺小姐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她的房間整潔到幾乎挑不出錯來,就像是近幾天特意收拾過一番。」

  「你是懷疑……」

  福爾摩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自顧自說道,「至於赤腳?您也發現她清理過,急匆匆擦拭過,但仍然有殘留的水汽,可是她為什麼在見人之前要這麼做呢……我記得女士們都喜歡將香水塗抹在耳後,腋下,手腕以及腳踝?」

  「您涉獵真是淵博,事實的確如此,那麼那位艾達小姐是為了掩蓋裡德先生送予她的香水味道?」

  「她的確有一番小心思,可惜我們先一步知道了他們不可告人的關係。」福爾摩斯飽含深意地微笑,「不夠聰明而演技拙劣。」

  諾拉受教了,她帶著欽佩的目光注視福爾摩斯,「那麼那些牆上令人毛骨悚然的畫作呢?」

  「什麼情況下一個人會重複地模仿名作,框裱自己呢?」福爾摩斯低聲喃喃道,「這位在你眼中美麗純潔無害的百合花艾達小姐,不是極度的自我欣賞,就是無可救藥的自我懷疑,鑒於她之前的種種行為,我更傾向於後一種選擇。」

  諾拉沉默了許久,才輕聲歎息,說道,「…香水有毒。」

第53章 五三

  目的地二則是坐落在格林威治鎮的皇家海軍醫院,因為時間過晚的緣故,福爾摩斯決定先帶著諾拉在一家小旅館中住一晚上。等到第二天六點鐘的光景,諾拉敲開福爾摩斯房間門後,看到了一個精神奕奕雙眼散發著奇異光亮的偵探,她愣了愣,立刻就問他,「您一夜沒睡?」

  「我感到渾身都充滿了幹勁,休息對我來說並沒有差別。」福爾摩斯聲音高昂,「走吧,是時候去找那位精神科的英俊醫生羅伯特先生了。」

  「……看來您的確一夜沒睡,這回您又和誰搭上話了?」諾拉似笑非笑。

  「旅館年過四十卻婚姻不幸寂寞難耐只想一吐為快的老闆娘希斯女士。」福爾摩斯清了清嗓子,「要知道,想要得到一個小鎮上某個人從出生到死去的任何消息,你最好去詢問兩種人,一種是老鞋匠,一種則是旅館的主人。」

  「……老實說,這是第幾回幹這種事了,夏洛克?」

  「……過程並不重要,作為一個隻想要得到真相的偵探,你只需要得到最後的結果——」

  諾拉斜他一眼,「所以您和那位希斯女士暢談了整個夜晚?」

  福爾摩斯一頓,鎮定自若,「事實上,只有一個小時,這其中包括我向他介紹我是一位來自斯坦福的中尉而我的妻子半年前得了抑鬱症和幻想症……」

  「……等等。」諾拉好像發現了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你說的得了抑鬱症和幻想症的妻子……誰?」

  福爾摩斯目光坦然地望過來。

  ——「如果單身男女同住旅館,會引起不必要的懷疑。」他是這麼解釋的,看上去非常誠懇正經,但諾拉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於是原本面色嚴肅的福爾摩斯慢慢轉過了頭去,頓了幾秒,才又轉回來,非常鎮定地反問她,「您有話要說?」

  諾拉保持著面無表情,「就算我勉強同意了『來自斯坦福中尉妻子』這個身份,但抑鬱症和幻想症……?」

  福爾摩斯的目光上下掃了掃她的一身男士便裝,繼而點點頭,「是的,我的妻子因為丈夫經常外出公務,陷入了對他極度的思念中,以致於她就認為自己是她的丈夫,每天都穿著丈夫的舊衣衫,固執地不肯聽從旁人勸說……」

  我的妻子……

  諾拉愣了愣,對於這個陌生而又令人感覺複雜的詞彙她的第一感覺卻是發怔,或許是她從未想過有一天這個詞語會從夏洛克的嘴裡冒出來,而它意指的物件恰恰好卻是自己。明明知道只不過是查案所需要的一種身份,但她卻止不住心底的些許複雜和心酸。她聽見她發出了一聲低沉的歎息,「夏洛克,你說過你不會有妻子。」

  語氣是她從未有過的奇異的無奈。

  福爾摩斯腳步一頓。

  接著就聽見他平靜的聲音。

  「是的,夏洛克大概不會有妻子。」他說,「但現在走在這兒的是斯坦福的蒙泰‧湯瑪斯中尉,他正帶著他的妻子瑪麗安前去找有小有名氣的精神科醫生羅伯特先生看病。」

  諾拉注視著福爾摩斯緩步向前的背影,她出神了一會兒,直到福爾摩斯停住了腳步想要回頭看,她才猛然回過神來,快步跟上去,轉頭對他笑了笑,表情很無奈,「其實你可以選擇一個不那麼爛大街的名字。」

  「那麼,露西亞,朱莉,艾曼達……你更喜歡哪個?」

  「……我選擇瑪麗安。」

  「您瞧,我選擇的往往是最適合的。」福爾摩斯篤定地說。

  諾拉指著身後不遠處的一家商店,「我希望這個名字不是來自於那家叫『瑪麗安的金舌頭』的餐館。」

  「……」

  福爾摩斯低咳兩聲,依舊鎮定,「您瞧,我早就說過,偵探只注重結果,我們並不用在意那些不必要的細節……」

  諾拉挑著眉注視他,直到福爾摩斯面色有些不自然的古怪起來,她忽然靠近過去,手挽上對方的臂彎,在他驚訝怔愣的目光裡,特別真摯誠懇地開口道,「親愛的,既然我們久別重逢,我自然就要一步不離地守著你,免得你再次因為公務離我而去,而我卻變成了那個可怕的沉浸在幻想中的瘋婆子。」

  「……」

  福爾摩斯肌肉僵硬地保持著原動作,緩緩轉頭,然後微微低頭看向諾拉,對方明明面帶微笑,目光明亮,但他就是能夠體會到那股陰測測的包圍著的威脅感。

  他低咳一聲,抬起頭來,試圖保持理智與鎮定,「瑪麗安是一個非常愛戀丈夫的溫柔妻子。」

  諾拉挑眉,「所以呢,莫非她卻遭到了丈夫的擯棄?」

  福爾摩斯搖了搖頭,在諾拉有些驚詫的目光裡,解下自己的圍巾繞在她露在涼風中的脖子上,然後抬起頭來平視遠方,語氣就如他平時查任何一件案子那樣平穩無波,「不巧的是,中尉也十分珍愛他的妻子,即使她與眾不同。」

  諾拉怔愣地看著福爾摩斯硬朗冷靜的側臉,她無法在那雙灰色的眸子裡捕捉到更深刻的情緒,但脖子上圍巾的余溫仍在,透出一股淡淡的快要消散的煙草味。她不覺微微垂下了眼瞼,有些想要微笑,又想要歎息。

  這將會成為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回憶。

  一路上都沒有人再開口,沉默直到他們站在醫院門口,而福爾摩斯開口詢問坐在裡房的女護士,「早上好,女士,我想找一位叫做羅伯特‧李的醫生。」

  護士打量了一下這位清早就出現的顧客,目光移到緊緊依傍在他身旁露出驚懼不安神色的女士身上,了然地點點頭,指了一個通道的方向,「精神科的第二個診室。」

  福爾摩斯禮貌地道謝,然後拉著諾拉的手腕向前走去。

  諾拉不自在地動了動手指,用極小的聲音說道,「其實我們可以換個身份,我沒做過別人的妻子……」

  她的確扮演過很多角色,唯獨除了「某人的妻子」。

  也許是福爾摩斯在思考某件事,他看上去似乎並沒有聽到這句話,諾拉只好放棄了,老實地被拉著手腕跟他走。

  第二個診室上面寫著「羅伯特‧李醫生」的字樣,福爾摩斯仍然沒有放開她的手,用另一隻手敲了敲門,得到一聲「請進」後擰開了門,目光迅速在裡面掃視一圈,然後定在正坐在椅子上轉過身來的男人,「羅伯特醫生?」

  諾拉作驚恐狀躲在福爾摩斯身後,眼睛卻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對方——的確很英俊,是一種很少有女人能夠拒絕的非凡男人味,輪廓堅硬,藍眼狹長深邃,一頭燦爛的金髮,身形高大修長,穿著白色的大褂,手中正轉著一隻嶄新的紅色鋼筆,而且看上去價值不凡。

  屋內的陳設很簡單,一張擺放著筆筒記事本的長桌,一個並列著各類醫學書籍的木櫃,以及牆上掛著的一副描繪大海風光的油畫。

  「你可以叫我湯瑪斯,這是我的妻子瑪麗安。」福爾摩斯介紹道。

  羅伯特醫生微微眯起眼看了看諾拉,點頭,「請坐,您是帶這位女士來……?」

  「沒錯。」福爾摩斯承認,然後極為詳細地訴說了一些連諾拉都不知道的看上去真實而可信的「我妻子發病時的表現」以及「她發病前多麼多麼愛慕我」之類的生活場景。諾拉聽得有些呆愣,看著福爾摩斯的眼裡也透露出些許驚訝甚至驚恐,在外人眼中卻是她對不清醒時候自己的不可置信與不安。

  而事實上諾拉此刻的真正想法卻是:夏洛克這特麼也太能編了,不是如果她本人對此毫無印象,聽上去說得好像真有那麼回事……

  說到最後,福爾摩斯回頭看了她一眼,目光很柔和,諾拉頓了一下,立刻會意地緊緊抓住他的手,於是福爾摩斯反收緊手握住她的手指,回過頭來對羅伯特醫生說道,「我很擔心我妻子的狀況,她會不會這樣繼續惡化下去?我並不能確定她發病的時間,她不清醒的時候除了我誰也不讓接近……更何況她有了三個月的身孕,我害怕她的病情會傷害到孩子。」

  諾拉‧孕婦:「……」

  聽到關於恰好是三個月身孕這件事,羅伯特神情微不可察的一頓,目光在她的腹部停了停,而因為福爾摩斯的話處於高度警惕狀態的諾拉立刻防備性地瞪了他一眼,接著不得已緊緊捂住了肚子。

  羅伯特了然地收回目光。

  福爾摩斯繼續說道,「我是聽一位朋友的女僕知道您的,她介紹我來您這兒,據說醫生曾經治癒過一位類似症狀的女士,所以我希望我的妻子能夠在您這兒得到良好的照顧……」

  那句「良好的照顧」被他咬得分外慎重,羅伯特臉僵了僵,似乎想到了什麼不太美妙的回憶,有一瞬間的怔愣。

  果然是他——福爾摩斯和諾拉偷偷交換了一個眼神,接著他轉頭看去,羅伯特已經拾掇好了自己的表情,對於丈夫投來的充滿期盼的眼神,他思考了半晌,終於點了點頭,「我答應治療您妻子的病,您可以先去琳娜那填張表拿給我。」

  福爾摩斯點點頭,目光不經意地從他手上一掠而過,露出驚喜的神色,「我朋友也有一隻和您手上這支一模一樣的鋼筆,據說是從國外帶回來的,價格昂貴。」

  「這個?」羅伯特下意識地又轉了轉那支紅色鋼筆,漫不經心地笑了笑,「一個大概是病患家屬寄來的禮物而已,當然它的意義比價錢更重要。」

  福爾摩斯了然,他向醫生禮貌地道別,然後拉著安靜的諾拉走出門去。

  一直到走出了醫院,拐入了另一條街道,福爾摩斯才放開了諾拉的手腕,轉過身來,目光炯炯,「原來是這樣,我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諾拉揉了揉手腕,瞥他一眼,「我怎麼不知道你還有一位朋友擁有過什麼一模一樣的鋼筆?」

  「事實上這並非是我胡編亂造出來的。」福爾摩斯露出微笑,「的確曾經有人擁有過這支鋼筆,在那輛已經停運的火車上,筆的主人將它借給了我們的謝麗爾‧貝爾小姐,接著有人又用它了結了一個母親和胎兒的性命。而現在,它則回到了曾經主人的手裡。」

  諾拉愣住了。

第54章 五四

  他們乘車回到了貝克街,而格萊森則早已在屋內等候,為他們打開了門後迫不及待地報告著昨日的進度——

  「我們在火車駛往格林威治的路上找到了貝爾小姐丟失的行李箱!」格萊森看上去神采奕奕,似乎認為破案已經指日可待,「我還找到了一位對貝爾小姐有印象的乘客,他現在就在客廳裡——」

  「幹得好格萊森。」福爾摩斯完全沒有感到驚訝的意思,掛好外套後快步走入客廳,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沙發上正低頭喝水的一位老先生。

  「聽說您在謝麗爾‧貝爾小姐死前,曾經見過她?」福爾摩斯開門見山地問道。

  老人放下手裡的杯子,目光平和,「的確,我想很少會有人能輕易忘記那樣一位迷人的女士。況且,她在路上曾經暈倒在座位上,一位年輕醫生幫助了她。」

  醫生?諾拉和福爾摩斯對視一眼,「您還記得那位醫生的相貌嗎?」

  「大約三十五歲,高個,金髮,彬彬有禮。」

  福爾摩斯點了點頭,「還有其他您知道的消息嗎?」

  老人想了想,「那位小姐暈倒的時候正在寫什麼,看上去像是日記,我不確定……」

  福爾摩斯迫不及待地繼續問,「那您還記得日記本的模樣嗎?」

  「褐色的皮封,有一個皮扣——哦是的,我還記得她拿著一支紅色的鋼筆。」

  這就是目擊者知道的所有資訊了,並不多,但非常關鍵而且意義重大。

  所有的證據都指向那位羅伯特‧李醫生:幾乎符合大部分描述的外貌,還有作為重要證據的紅色鋼筆。

  格萊森送走老人後立刻返回來,雙目發光,「怎麼樣,福爾摩斯,有線索了嗎?」

  他示意警探坐下來,先為自己以及諾拉添上一杯熱紅茶,接著在格萊森冒火的眼神裡悠悠然,慢條斯理地開口,「的確有了不少線索。」

  「你快說說!」

  「我和諾拉今早先後去了一趟艾達‧斯旺小姐家以及羅伯特先生所在的海軍醫院,在我看來他們都有犯罪嫌疑。」接著福爾摩斯具體陳述了在斯旺小姐家的所見所聞,然後提到了那位英俊的醫生——

  「羅伯特醫生所在的診室風格完全不似他的長相,」他的語氣微微嘲諷,「簡便俐落,倒是很附和他的軍人身份。」

  「我注意到他的桌子上放著一個雕刻著濕婆頭像的花梨木筆筒,很昂貴,一看就是從國外帶回來的,既然說他從過軍,那麼去印度順手帶回一兩個紀念品並不稀奇,而這可以證明他的確曾經是一個軍人,那位貝爾小姐的女僕並沒有說假,但這卻有一個問題——」

  「還記得女僕的原話嗎——『一股軍人的氣質』,在座二位,你們能在見到羅伯特先生的第一眼就看出他從過軍嗎?」

  諾拉和格萊森齊齊搖頭,福爾摩斯微微一笑,「這就對了,一個年輕而毫無學識的僕人,卻能一眼看出羅伯特軍人的身份,我不得不懷疑那位女僕小姐的過往,或者她是否受人指使,暗示我們什麼東西呢?」

  「可您不是說那位醫生的確有嫌疑?」格萊森很疑惑。

  「我不否認這一點。」福爾摩斯的手指在膝蓋上摩擦,聲音平靜,「另外,羅伯特先生桌子的第二個屜子是打開的,裡面有一個暗紅色的小禮盒,尺寸和鋼筆一致,他沒有說謊,那個紅色的鋼筆的確是有人贈送給他的,但卻不是他原來那一支——這更附和我的猜測了,羅伯特先生說過它來自於『大概一個病患的家屬』的禮物,但他用的是『大概』,他不肯定對方的身份。我猜測,這支一模一樣的紅色鋼筆,很有可能是兇手送給他的,目的就是將我們的注意力轉移到羅伯特先生身上。」

  「意思就是他不是兇手?」

  福爾摩斯搖了搖頭,「羅伯特‧李年輕有為,高大英俊,自詡極受姑娘們喜愛,風流花心,品德狼藉……但他並不是我們要找的人。」

  「何以見得?」諾拉問的是「風流花心,品德狼藉」。

  「這將是另外一則醜聞。」福爾摩斯笑得意味深長,「諾拉,您注意到羅伯特先生書櫃裡,還夾雜著幾張亞麻畫布嗎?以及,掛在牆上的那副,全圖都只用了藍色,冷灰,白色以及黑色的大海油畫?」

  畫布和冷色系油畫?諾拉瞬間明白過來,「艾達‧斯旺?」

  福爾摩斯聳了聳肩,「最開始我也懷疑,當這位羅伯特先生聽到『三月身孕』時不對勁的表情是想起了貝爾小姐,後來既然證實了當時火車上的醫生並非是他,至於證據?——」

  福爾摩斯忽然從衣兜裡抽出了一張皺巴巴的紙,諾拉凝神看去,發現是一張開給病患的處方藥單,「看這落筆的日期,恰好是貝爾小姐上火車以及被殺害那一天中午,他來不及趕到火車上。而根據她的僕人所稱,謝麗爾‧貝爾小姐距離上次診斷的時間差不多過去了兩個月,為什麼她會這麼突然去尋找羅伯特呢?我猜測,是因為她得知自己懷孕的消息後,猶豫了幾周,最終下定決心告訴他,因此羅伯特先生之前並不知道這位元夫人懷孕的消息。」

  諾拉抽了抽嘴,「夏利,你是什麼時候偷到這張單子的?」

  福爾摩斯頓了頓,「……這並不是重點,我們還是來繼續談談這件案子吧。」

  諾拉斜他一眼,最終選擇了配合,「那麼關於畫布和油畫的解釋呢?」她心中已經有了大概的想法,此舉不過是為了照顧格萊森警探脆弱的自尊心。

  「你大概已經知道了,」福爾摩斯顯然很瞭解她,「畫布的質地和斯旺小姐家掛在牆上的畫很一致,而那副熟悉色調與筆觸的大海油畫,很顯然是斯旺小姐的傑作。我猜測斯旺小姐家應該有一副和它差不多模樣的畫,只不過她在我們拜訪之前及時地將它銷毀掉了。」

  諾拉哦了一聲,對之前艾達種種異常行為都有了解釋。

  「你的意思是……」格萊森沉思,「斯旺小姐和羅伯特也有一腿?」

  「我的解釋是——」福爾摩斯微微一笑,「斯旺小姐和羅伯特醫生早在之前就相識並且交往過一段時間,只不過後來因為某些原因分開了,直到大約半年前他們再次遇到——至於令他們分開的原因?恩……除了金錢或者是身孕,我想不出其他更好的理由。」

  「您是怎麼知道這一切的?」格萊森問,不自覺地用上了恭敬的語氣。

  「就像我說的,想要摸透小鎮上一個人的任何消息,只需要去詢問當地的鞋匠和旅館老闆娘,善良熱情的希斯女士告訴我,這位羅伯特醫生直到九個月前才來到海軍醫院,後來三個月後他與兩位女士接觸極為頻繁,其中一位自然是貝爾小姐,而另一位——」

  福爾摩斯眯起眼睛,「『背影窈窕,一頭美麗的棕發,喜歡穿一身白色的長裙』,諾拉,你不覺得這個描述似曾相識嗎?」

  諾拉聳聳肩,「很顯然是斯旺小姐的風格。」

  「這麼說羅伯特‧李同時在和兩位美麗的女人交往?」格萊森看上去既憤怒又羡慕。

  諾拉適時地補充道,「這位艾達‧斯旺小姐也同時在與兩位男士交往。」

  格萊森頓時一副吞了蒼蠅的表情。

  「可憐的伊森‧裡德先生。」諾拉充滿同情地歎氣,「妻子為他戴了綠帽,就連他心心念念的情人都心系他人,這簡直就是最失敗男人的典範。」

  「——以及關鍵。」福爾摩斯介面道,「說起來,我倒是非常好奇,究竟是哪位『朋友』將羅伯特‧李先生這樣的青年才俊介紹給婚姻不幸神神經經的貝爾小姐的呢?」

  他轉過頭,鄭重地詢問格萊森,「警長,你有那位貝爾小姐女僕的資訊和位址嗎?」

  格萊森翻了翻手裡的本子,「唔……只知道她叫瑪麗安,來自美國,半年前才到貝爾家做女僕。」

  瑪麗安……諾拉沉默。

  「……咳,恩,『半年前』是個非常有意思的時間點。」福爾摩斯清了清嗓子,若無其事,聲音卻微微提高了,「那她的租房地址呢?」

  「讓我看看……恩…皮卡迪裡街北側梅菲爾區14b號。」

  二十分鐘後,三人站在所謂的梅菲爾區14b號,諾拉指著面前門可羅雀的老書店,聲音平淡,「這就是瑪麗安小姐住的地方?」

  格萊森一臉尷尬,「……我們沒來得及查證這個消息——當然現在它被證明是虛構的。」

  「well,」福爾摩斯鎮定地整了整領結,表情和沮喪的諾拉以及格萊森完全相反,他雙眼發亮,笑意滿滿,看上去鬥志昂揚,「——這件案子似乎變得更加有趣了,夥計們。」

  諾拉和格萊森齊齊歎了一口氣。

第55章 五五

  福爾摩斯一行人匆匆再次來到了多蘭香水鋪,結果伊森裡德先生告訴他們,那位叫瑪麗安的女僕由於家中有事,在昨天就已經告假離開了,他們成功撲了個空。

  至於是否是真的「家中有事」,時間卡得如此巧合精妙,讓人不得不懷疑這根本就是提前安排好的陰謀。

  「如我所見,」福爾摩斯評價道,「瑪麗安先生並不像裡德先生所說那樣,『身世落魄偶然遇見貝爾小姐』才被帶回這裡,很有可能這整件事都有預謀好的。」

  「可是她到底圖什麼呢?」諾拉感到疑惑不解,「肯定不是她親自殺害了貝爾小姐,也許她是其中的參與者,可我看不明白她究竟和兇手有什麼關係。」

  「這就是本案最大的疑點。」福爾摩斯皺緊了眉,「格萊森先生,我想我需要您一些小小的幫忙。」

  「那是當然。」

  「請您將羅伯特先生,斯旺小姐分別帶過來,這其中一定有什麼我們忽視的關鍵。」

  對於這件讓格萊森焦頭爛額的疑案,他簡直是迫不及待想要一個合理的結果應付上級的交待,因此反常地對福爾摩斯的話有求必應。他很快將三人帶到了員警廳,安排他們進入不同的審訊室,而他們審訊的第一個對象則是剛見面不久的羅伯特。

  「您好,醫生。」福爾摩斯坐下來,面對對方詫異的目光,沉著地開口,「我想我需要重新介紹一下自己,我是夏洛克‧福爾摩斯,諮詢偵探。」

  羅伯特的目光在他和站在身後記錄的諾拉之間來回一圈,勾起一個嘲諷的冷笑,「哦,那我猜,這位也一定不是您的妻子瑪麗安小姐了是嗎?」

  面對這樣的諷刺質疑福爾摩斯面不改色,「噢,她的確不叫瑪麗安這個名字,事實上,它屬於一位將貝爾小姐介紹給您的女僕,也許您有印象?」

  羅伯特冷哼一聲,「是美女嗎?那也許我會有一點印象。」

  看來答案是否定的,福爾摩斯繼續問道,「您知道謝麗爾‧貝爾小姐被謀殺的消息了嗎?」

  羅伯特沉默了一瞬,聲音卻放輕了,看起來有些恍惚,「是的……我看到了報紙,我知道你們為什麼讓我到這兒來,但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訴你們,她的死和我無關。」

  「我倒是很懷疑這一點。」格萊森冷哼一聲,「你知道貝爾小姐已經懷孕三個月的事嗎,極有可能是你的孩子。」

  羅伯特徹底愣住了,他盯著格萊森的臉,「你說的是真的?」

  「自然是。」

  羅伯特仿佛被抽走脊樑骨一般瞬間癱倒在椅子上,他目光黯然地苦笑一聲,「不……我完全不知道,她居然沒有告訴過我,我以為我們之間已經足夠坦誠。」

  「事實顯然並非如此。」福爾摩斯目光充滿審視,「能具體描述一下您是什麼時候見到貝爾小姐,以及如何相處的嗎?」

  羅伯特眼神漸漸變得悠遠,「記得,我當然記得……那天下午我還在醫院裡,有護士說一位女士經熟人介紹,希望我可以負責她的病情。我還記得她當時穿的是一身黑色的裙子,帶著黑蕾絲的珍珠裝飾禮帽,不說話的樣子既安靜又優雅……我一生見過很多美人,但極少人有她那樣的眼神,她看上去空洞而冷漠……」

  諾拉不耐煩地撓了撓頭。旁邊的格萊森倒是聽得津津有味。

  那不過是很尋常的婚內出軌愛情故事,一個不愛丈夫的性情安靜又微微神經質的年輕美人,一個風流瀟灑滿腹甜言蜜語的英俊青年,最終冰被火融化,從未被男人如此熱烈追求過的謝麗爾成功被這位前軍人醫生傾倒,他們約定好一周見面一到兩次,除了她的女僕幾乎很少有人知道「夫人外出診病」的真相。

  羅伯特描述他心愛的夫人時語氣充滿愛意以及懷念,在他的眼中謝麗爾貝爾完全和伊森裡德的描繪不同,她喜愛看書,舉止優雅,平常時候都是沉默的,但凝望他的眼神「就如冰下燃燒的火焰(他的原話)」,她與生俱來的貴族氣質令他分外著迷。

  諾拉側頭偷偷和福爾摩斯咬耳朵,「這真的是一個人嗎?」

  福爾摩斯低低回了一句,「女人面對心愛的男人以及不愛的人,往往都是火和冰的差別。」

  看羅伯特的態度,他倒是非常喜愛這位夫人,似乎沒有什麼殺她的動機和理由。

  「如果她乘坐那趟死亡火車,就是要去告訴您她懷孕的消息呢?」福爾摩斯格外犀利地質問。

  羅伯特愣了一下,繼而信誓旦旦,「我當然會負責任,她可是我愛的女人!」

  「那麼艾達‧斯旺小姐呢?」諾拉忽然插了一句,「您當年也是這麼對她說的嗎?」

  羅伯特臉一僵,神色變得難看起來。他沉默地難耐地吞了吞口水,有些艱難地低聲道,「……你們,都知道?」

  「並不是所有的女人眼中都只有一張英俊卻毫無用處的臉。」諾拉聲音平淡,卻諷刺得他臉一白,「我認為,當年和您相互愛慕得如膠似漆難捨難分的艾達‧斯旺小姐,最終選擇離開您,也是因為她懷孕了,而您卻選擇了和現在截然不同的說法,是嗎?」

  「…我、我那是沒有辦法不得已!」羅伯特激烈地反駁,「我當時剛剛退役不久,軍隊毫不照顧我們這些曾經為國家流血犧牲的軍人,我沒有錢沒有工作,什麼都沒有——我無法養活她,我、我必須那麼做——」

  「我對您和斯旺小姐之間的愛恨情仇毫無興趣。」福爾摩斯不在意地揮了揮手,「我只關注,後來您是如何與斯旺小姐舊情複燃的呢?」

  羅伯特頹然地垮下雙肩,「大約是五個月前……她不知道是怎麼找到了我,她說她並不怨恨那時我拋棄她……她還愛著我,可我…我那時已經認識了謝麗……」

  他羞愧地捂住額頭,不敢回視他們的眼睛,「我第一次拒絕了她……但她毫不甘休,她甚至在我的樓下徹夜等我……我——」

  諾拉緊緊皺眉,即使明白艾達斯旺並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樣單純無害,但她此舉確實可疑。

  「五個月前?離你認識謝麗爾貝爾小姐相差一個月後?」福爾摩斯抓住了關鍵。

  「是的……我、我知道你們會看不起我,但畢竟,當年是我對不起她……我、我不能再拒絕她第三次……」

  諾拉撇了撇嘴,對此說法不置一詞,恐怕這位醫生心裡倒是想得很美吧,一朵白色玫瑰,一支黑鬱金香,既可以欣賞貝爾小姐的安靜憂鬱,也可以享受斯旺小姐的溫柔可人,反正,最後吃虧的依舊不會是男人就對了。

  「那麼在這之間,斯旺小姐是否提起過貝爾小姐?」

  羅伯特詫異地看他一眼,「當然不,她們肯定不認識對方。」

  諾拉嗤笑,不認識?他真的以為自己已經萬人迷到可以讓兩個女人不能察覺到彼此的存在,繼而心安理得地風流下去嗎?

  「關於那支紅色的鋼筆,」福爾摩斯最後問了一句,「你還記得什麼有關的證據嗎?」

  羅伯特回想半晌,「……有一個紅色的禮盒一起送過來,我是在昨天早上我家門口發現它的,裡面還有一張紙,最普通的紙,上面寫了一句話,『世上最聰明的人可以得到最富有的寶藏,期待我們的見面,你真誠的m』。」

  羅伯特因此而感到苦惱,「你說會是誰送我這支鋼筆呢,他怎麼會知道我半年前丟失了這樣一支筆?」

  諾拉和福爾摩斯對視一眼,目光都變得沉重起來。

  羅伯特這裡已經得不到任何更有意義的資訊,福爾摩斯選擇轉戰下一個關鍵人物,那朵滴水觀音斯旺小姐。

  這位面容清純可人的女士在見到他們的第一面顯得極為委屈,張了張紅潤潤的嘴唇似乎想要說什麼,但顯然她低估了這一屋子人對美人的免疫力。格萊森不屑地撇過頭去,而諾拉則直接伸手杜絕了她想要傾吐的話語,「——停,親愛的艾達,我們可不是只有胸肌沒有腦子的羅伯特‧李先生,就直接一點吧,我們很清楚你與裡德先生以及羅伯特之間的親密關係,也很清楚你與他之間的甜蜜過往……您實在無需反駁這一點,還是您覺得有必要拿一些證據出來,比如,那些美妙的畫?」

  艾達立刻哽住了,她的肩背下意識繃緊,手指緊緊攥著裙角,面上卻平靜無波,「……是,我的確曾經愛慕羅伯特,也成為了伊森的情人,但這和我來這兒有什麼關係?」

  「因為不久前有一位可靠的證人告訴我們,您和那位化名『瑪麗安』的女僕曾經私底下見過面。」諾拉慢條斯理地回答。

  福爾摩斯面色不動,目光裡露出極輕的笑意。而格萊森則是硬生生止住了想要詫異回頭望去的動作,僵硬地立在原地。

  艾達臉一下就白了,她驚慌地挪動了椅子腿,幾乎是下意識地開口反駁,「——不——這不可能——我明明——」

  話到一半她突然頓住了,面對諾拉笑眯眯的得意洋洋的臉,她攥緊手止不住憤恨,「……你誆騙我?!」

  諾拉聳了聳肩,「曾經有人告訴我,結果才是最重要的,事實證明它有一定的可行性,不是嗎?」

  福爾摩斯依舊鎮定自若,「向那位說出這句箴言的偉人致敬——那麼現在,艾達‧斯旺,我想您已經很清楚您為何到這兒來的原因了,還是您認為需要更多的證據,來證明您和這件兇殺案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呢?」

  「……我沒有殺謝麗爾貝爾。」她有些失控地大喊,「她不是我殺的!」

  「所有的犯人都會說這麼一句。」格萊森絲毫沒有憐香惜玉之心地嘲諷道。

  艾達斯旺渾身顫抖,目光充滿了憤怒很恨意,她原本就不是心智堅定的人,此番開門見山環環相扣的打擊和揭露讓她的情緒接近崩潰邊緣,她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尖叫,「——不是!她不是我殺的,就算我想這麼幹過,但我根本沒來得及動手!」

  噢——原本是預謀已久卻謀殺未遂,所有人都了然地點點頭,注視她的目光愈發輕蔑。

  果然是形似無害百合實際卻有毒的滴水觀音。

第56章 五六

  「既然您已經承認了蓄意謀殺貝爾小姐,那麼就讓事情變得更簡單一點。-」格萊森對於貌若鮮花心如蛇蠍的女人毫無好感,他用非常冷漠甚至略含輕蔑的語氣平直陳述道,「您最好將您知道的所有消息原原本本都說出來,否則等待著的將會是更嚴重的懲罰。」

  艾達斯旺枯萎般地慢慢低下臉去,她沉默了很久,直到格萊森已經接近不耐煩的極限,才心如死灰地輕聲笑了笑,語氣顯得極為平靜,「我的一生在遇見羅伯特之後就已經毀了,既然你們都知道了,我想我也沒什麼可隱瞞的了。」

  就像所有大限將至的罪人那樣,她抬起頭來,神情寧和甚至比往常更加輕鬆,語調略為緩慢,就像是在講述一個睡前故事,「當年,我和羅伯特遇見,我就很清楚他會成為我的終結,成就,以及噩夢,就像我的母親一樣,我和她都不能拒絕這種類型的男人,只是我仍然僥倖地希望羅伯特不會重複當年我母親父親的悲劇……最後我依然猜錯了。」

  「……我懷孕了,三個月。」

  「我想,我那麼年輕,比我母親更加漂亮,幾乎所有男人都無法拒絕我的請求,而羅伯特那麼愛我,他肯定會要這個孩子,然後娶我,終結當年那個荒謬可笑的悲劇——呵。」艾達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語氣愈發輕柔,「……而我賭輸了,在他知道這個消息的第三天,我來到他房子樓下,卻再也找不到他了。」

  「我找了一位朋友,我看著他化為一灘膿血,我心裡想著,瞧,果然如此,我和當年愚蠢的母親也沒有什麼分別。」

  「我搬來了這裡,我並沒有多少積蓄,但我也不想成為連*都被踐踏的妓-女,所以我一直在尋找能夠讓我安心過活得更好的男人……啊,伊森‧裡德,我親愛的伊森,謝麗爾並不那麼愛他,而他就像其他所有男人一樣,對我無法抗拒。所以您瞧,這張臉其實也是有一些用處的,不是嗎?」她嘲諷地笑了笑。

  「本來我可以一直這樣過得很好,雖然我並不愛伊森,但他卻迷戀我的身體,這已經足夠了不是嗎?——這本來已經足夠讓我安安分分地過下去,直到我無意中發現了,我第一個孩子的父親,羅伯特,他就住在離我不遠的格林威治,而他最新的情人,卻是我情人的妻子!」

  「您還能找到比這更讓我感到恥辱,讓我瘋狂的事情嗎?」

  她眼裡的神情漸漸變得陰森而冷酷,就像一個真正的劊子手那樣,毫無曾經的輕盈優雅風致,「因為我不愛伊森,所以我能夠忍受他妻子的存在,但我不會忍受羅伯特的情人,和我居然有那樣令人噁心的關係——而且他看上去還那麼喜愛她?哈——」

  「我整天整夜都不能睡好,我一閉上眼睛就是他的臉,他當時怎麼對我甜言蜜語的追求和呵護,如今對她只會好上百倍!」她臉上全都是酷烈的嫉妒憤恨,她從未放下過,「……你讓我怎麼能忍受?怎麼能夠再繼續裝作毫無所知,安安分分地過下去?!」

  艾達說到這裡,表情頓了頓,露出一個十分滿意的微笑,「可就在我為了這對狗男女抓心撓肺的時候,謝麗爾那個賤-人的女僕居然找到了我,哈,真是一位忠心的僕人——她對我說她十分同情我的遭遇,從羅伯特嘴裡她經常聽到關於我的名字,還時時拿我與謝麗爾相比……在他的嘴裡我就像是一個不知羞恥的蕩-婦,絲毫不要臉面地纏著他,甚至未婚孕子——」

  艾達尖利的指甲死死扣住掌心,「瑪麗安說她這輩子最恨的就是三心二意的男人,即使她是貝爾家的女僕,但她的心卻是我這邊的……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找到我甚至對這些事情那麼清楚,可我已經被仇恨蒙蔽了,我迫不及待想要他們付出代價,我想要看到他們是怎麼被倫敦上流圈子的所有人恥笑,地位名譽一落千丈,萬劫不復,就像當年的我那樣——」

  「瑪麗安為我介紹了一位神秘人,據說是她父親的故人,他從來只在信件中和我交談,從不透露他的名字,只告訴了我他的代號,『m』。」艾達漸漸平靜下來,眼神裡甚至透出了極明顯的傾慕和崇拜的神色,「m的確是一位知識淵博無所不能的人……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那樣懂的多的人。」

  「他甚至不知從哪裡知道貝爾小姐也想□□的消息,只不過物件並非是我,而是她的丈夫。」她嘲諷地輕嗤,「又是一個被羅伯特迷得團團轉的蠢貨,難道她認為,最後她的下場會比我更好嗎?」

  「m在信中一直勸服我應該儘早解決這件事情,他認為我在繪畫上具有不凡的天賦,而他欣賞這份天賦……」艾達有些靦腆地抿了抿嘴唇,低下眼睛,臉上露出微微紅暈,「……如您所見,那晚您看到的牆上掛著的畫並非是我作的全部畫作,還有很多我都寄給了m先生,我和他在這方面非常談得來。」

  福爾摩斯和諾拉同時挑高眉,不置可否。

  「可我一直很猶豫……自從認識了m,我想我也並非如此在意羅伯特那個渣滓,我更希望見到謝麗爾被拋棄後歇斯底里的那一幕……啊,那會是無與倫比的精彩,她將會變成當年的另外一個我,她一定會是這樣的——」

  艾達深深吸了一口氣,「——可在我還猶豫不決的時候,我就看到了她被殺害的消息。我第一反應就是m幫我動了手,我寫信質問他,可不論我怎麼寄信,都不再收到回信,我甚至遠遠去了一趟信封上面的位址,結果發現那只不過是一個廢棄的工地!我想要找到瑪麗安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可她也消失了,就像m那樣毫無所蹤……」

  她的眼眶漸漸紅了,聲音裡甚至夾雜了委屈不滿,「……你們說,他是認為我太過優柔寡斷了嗎?還是他有了更好的—更好的選擇……?我難道不夠年輕漂亮,不夠有天賦嗎?!」

  她用手捂住臉低聲哭了起來。格萊森倒抽一口冷氣,露出慘不忍睹的表情。

  諾拉用欣賞的眼神注視她——她還是第一次見這麼腦-殘的女人,代號「m」的人從頭到尾將她耍的團團轉,她卻現在還在擔心他是否有了別的意中人,這位艾達斯旺小姐用一生詮釋了究竟什麼叫做「自作自受」,「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案件到這裡似乎就成了謎案,根本沒有人知道瑪麗安在哪裡,m的真正身份,以及兇手到底是誰。但無可辯駁的是,他們之間一定有著某種不能忽視的關聯。

  格萊森帶走了艾達斯旺,而福爾摩斯和諾拉則乘車回到了貝克街,兩個人都因為這件懸而未決的案子而感到鬱悶不悅。

  福爾摩斯曾經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天內即可解決這件謀殺案,但現在看來這已經無法兌現——就像是有一雙無形操縱的手,每一個關鍵的線索和細節似乎都有這只幕後黑手的參與,可它隱藏得太過成功以至於他們現在的能力還無法將它挖掘出來,而對方則居高臨下地觀察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就像在看跳樑小丑一般,為他們上躥下跳做的無用功而津津樂道,得意洋洋。

  這令大偵探感到從未有過的挫敗。

  「我知道紅色鋼筆就是兇器,現在也知道了是有人特地寄給羅伯特先生想要混淆我們調查的方向,」福爾摩斯苦惱地坐在沙發上,眉頭皺得死緊,「不用說,那位所謂的『目擊證人』也是那個什麼m找來的假貨,難怪他知道的那麼詳細,謝麗爾貝爾自己時常都不甚清醒,怎麼可能還有精力去寫所謂的日記?!簡直是蠢透了——」

  「您是如何知道鋼筆就是兇器的?」諾拉無法忍受福爾摩斯這幅頹廢模樣,企圖轉移話題。

  「傷口——上帝,謝麗爾貝爾的傷口形狀和鋼筆恰恰相符,傷口也沒有墨水,兇手也不會花時間去洗乾淨墨水,因此鋼筆肯定是新的,就是羅伯特手裡的那支!」

  諾拉摸了摸鼻子,一想到那位自詡風流瀟灑的羅伯特先生今後所用的筆曾經被捅入心愛女人的肚子,她就一陣發冷。

  「是誰這麼跟我做對?」福爾摩斯自言自語地喃喃,「他肯定對員警廳甚至對我們瞭若指掌,他拿艾達斯旺與羅伯特李做幌子,他就站在黑暗的陰影裡嘲笑我們,嘲笑我們對這件案子無能為力,連真凶的一點點痕跡都無法摸清……」

  「咦——」諾拉無意中瞥了一眼茶几,然後從一本雜誌下抽出了一個毫不起眼的信封,上面沒有任何署名,就連花紋或者信封出廠標誌都無,她不由得疑惑地搖了搖,「郝德森太太並沒有告訴我們有任何信件,這是哪來的?」

  福爾摩斯立刻伸直了腰背,拿過它,仔細打量幾秒,然後小心翼翼地撥開了上面的封口臘,拿出夾在裡面的一張普通質地毫無特色的方紙,上面只寫了一句話,筆跡勾折繁複而滿含英式優雅——

  「下午好,福爾摩斯先生,還喜歡這份為您準備的禮物嗎?——但願沒讓您失望。」

  落款是:「您最真誠的仰慕者,m。」

第57章 五七

  這一天貝克街221b號來了一位奇怪的客人。

  他身材很高大結實,大概三四十歲,體格極為肥胖,拄著一根被打磨得很光滑樣式低調的拐杖,但奇怪的是他看上去非常健全,毫無殘疾的模樣。來客翹著腿坐在福爾摩斯平時專用的沙發上,一雙眼睛呈現淡灰色,炯炯有神地打量著這裡的一切。

  諾拉回來的時候正看見郝德森太太在為這位陌生人倒茶,她看了一眼時鐘,下午五點半,福爾摩斯應該是不在家——如果他此時在這兒是絕對不會讓別人坐他的沙發。諾拉掛好外套,暗自警惕,面上卻帶著微笑,「這位先生,夏洛克‧福爾摩斯此時大概在化驗室,你不如去那兒找他,我可以給您位址。」

  「恩……事實上,我要找的人是你。」對方拖著特有的倫敦口音,慢吞吞地說。

  「哦?」諾拉在他對面坐了下來,饒有興味,「洗耳恭聽。」

  「聽說,你們在最近破的一件案子裡,出現了一個十分棘手的神秘人。」對方放下杯子,一雙灰色的眸子似乎含著微笑,語氣是一種不太符合年齡的輕鬆愉悅,「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自稱自己為『m』?」

  諾拉心裡瞬間警鈴大響,關於m這件事不出意料只有福爾摩斯,她以及格萊森知道,再者就是格萊森的上司,而這個人?他看上去根本不像員警,他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諾拉審視地注視他,對方面不改色地微笑,於是她也笑了笑,不動聲色,「啊,經您這麼說,我倒是有了印象。」頓了頓,「不過……我很好奇,您又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呢?」

  「唔……有時候就是這樣,你就安安靜靜地坐在房間裡讀書,也會有人把一些重要的消息遞送給你,這種打擾人安寧的行為,其實挺令人心煩意亂的,不是嗎?」

  諾拉在他說話的間隙已經打量完畢——受過良好教育,人生經歷豐富,家底富裕,而且智商極高,很可能不遜色于夏利,根據他說話的語氣和資訊來看,應該是身居高位,*感強烈……諾拉眨了眨眼睛,微微挺直腰背,「……您是代表政府來例行問話呢,還是作為一個不尋常的委託人呢?」

  對方面上露出一個有些訝異又有些滿意的微笑,「啊……您果然和報紙上說的一樣,既幹練又聰明,難怪夏洛克會作出這樣令我驚訝的舉動——把一位女士留在身邊如此之久。」

  「您認識夏洛克?」諾拉驚訝他的親昵語氣。

  對方友好地伸出了手,「忘記了自我介紹,請原諒我的無禮——麥克羅夫特‧福爾摩斯,下午好,夏普小姐。」

  「……」

  一個小時後,四個人坐在堆滿菜肴的桌子旁邊一起用餐。

  相對于麥克羅夫特的健談和熱情,夏洛克表現得比尋常較為安靜。而他的哥哥——自稱為麥克羅夫特‧福爾摩斯,目前就職于大英政府的兄弟,正高聲和郝德森太太說著夏洛克童年時候的趣事,他很顯然擅長語言這門古老的藝術,郝德森太太一直被他逗得哈哈大笑,連她平時最注重的禮儀都顧不上了,滿心滿眼都是對這位先生的欣賞和讚歎。

  諾拉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夏洛克,對方只是安靜地低頭用餐,看上去似乎並不為見到久別重逢的親人而激動。

  難道是……其實他們的關係並不好?

  眾所周知夏洛克並不喜歡官方人士,而恰好這位他僅有的兄弟任職于政府,不出意料的話所在的部門和職位都應該非常重要才對,莫非是這個原因才令兄弟倆有了某些不為人知的間隙?

  「……哦是的,夏洛克十三歲的時候本來要進入我們那的公校,可您知道麼——我們親愛的夏利,因為害怕學校的例行體育節目橄欖球而放棄了這個機會,轉而請了一位家庭教師——」

  福爾摩斯眉頭抽了抽。

  「哈哈哈哈,在座各位你們知道嗎?夏利從小就不愛看文學,他認為『文學知識等同於零』,到現在為止我都認為夏洛克還沒讀過那本《簡愛》……」

  福爾摩斯深深吸氣,忍耐地抿了抿嘴唇,「……這麼久不見,麥克,你還是如此喜歡揭人短。」

  諾拉相信「揭人短」這個說法一定是某種不得已的美化,因為夏洛克的表情此刻很真實地反映出了他的內心——他陷入了某種深深的抑鬱和不滿中。

  「您看,郝德森太太。」麥克羅夫特立刻抓住了這一點,自嘲般地調侃道,「我永遠不能希望他正式地叫我一聲『哥哥』。」

  諾拉趕在福爾摩斯再次開口前,迅速阻斷了某種正在讀條的福爾摩斯專屬毒舌技能,「——福爾摩斯先生!」

  「鑒於這裡有兩位福爾摩斯,您還是稱呼我為麥克羅夫特吧。」對方平易近人地說。

  「唔……麥克羅夫特,」諾拉從善如流,「之前您不是提到了那位神秘人m先生,也許我們能夠從您這兒得到更多有用的消息?」

  提到這一點,大福爾摩斯先生的表情終於嚴肅了一些,他放下刀叉,目光轉移到福爾摩斯身上,沉思了幾秒,才頗為慎重地開口,「事實上,在這件『火車孕婦案』之前,我們就展開了對他的調查,而很可惜,除了一些與關鍵毫不相干的消息,我們一無所獲。」

  福爾摩斯抬起頭,似乎被引起了興趣,他目光不自覺專注起來。

  「您是說,他還參與了其他案子?」諾拉驚訝。

  「其他案子?」麥克羅夫特卻笑了起來,「我想這對於m先生來說是非常委婉的評價,我可以明白告訴您,這位神秘人的勢力幾乎遍佈整個倫敦,他的犯罪紀錄無人能及。而可怕的是,從未有人抓到過他,也極少人知道關於他的消息。根據我的經驗來看,這位m先生不僅僅是謹慎,敏銳,知識淵博,而且他還很聰明……非常,聰明。」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福爾摩斯很不滿,最近為了弄清楚關於m的事情他可是焦頭爛額,但付出幾乎都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m給了福爾摩斯一個不小的挫折。

  「這就是我今天來的目的。」麥克羅夫特優雅緩慢地用手帕擦乾淨嘴,然後疊好了它,對所有人彬彬有禮地微笑,「事實上,除了那些無趣的玩偶,m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署名寄信給一個人,不巧那個人正是我的弟弟,因此我不得不對此多關注了一些。」

  「玩偶?」諾拉似乎抓住了關鍵。

  「well,就像那位艾達‧斯旺小姐那樣,m先生顯然擅長玩弄人心,他常常這麼做,用變幻莫測的身份和那些犯罪者寫信,獲取一些重要的資訊,然後以此來愚弄警方,將他們耍的團團轉——劇情實在是很熟悉,不是嗎?」

  福爾摩斯冷哼一聲,「那群員警,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將他們耍得團團轉。」

  諾拉卻是關注到了另一點,「您說m先生非常聰明,我猜測既然您這樣的人都能給予他如此高的評價,那麼我想事實應該相差無幾。也就是說,極少有人和事能夠難倒那位神秘人,而他之所以寄信給夏洛克,莫非是因為……夏利擁有和他不相上下的能力與學問?」

  福爾摩斯嘴角微微上揚,似乎被誇讚這件事情讓他感到十分愉悅。而麥克羅夫特則驚訝地向她舉了舉杯,眼裡露出讚賞,「為您的聰敏乾杯——夏利,你是從哪裡找到這位女士的?」

  福爾摩斯絲毫沒為此感到得意,他微微眯起眼,「你的打算是不會成功的——諾拉對任何政府工作都不感興趣,她不會被你招攬的,就和我一樣。」

  「啊,這件事你說了可不算。」麥克羅夫特聳聳肩,轉過頭來,「那麼您覺得呢,夏普小姐?」

  感受到福爾摩斯的注視,諾拉微微一笑,無奈地歎息,「很抱歉,麥克羅夫特,我曾經答應過夏洛克,將會是他永遠忠誠跟隨的夥伴……政府的工資會更高嗎?」

  福爾摩斯,「……」

  麥克羅夫特哈哈大笑起來,「絕對比夏洛克給您的要高上許多,您會考慮嗎?」

  諾拉看上去很心動,不過她再次想了想,還是遺憾地拒絕了,「這的確是份讓人難以回絕的邀請……但我想那裡並不適合我,難以想像我會坐在乾乾淨淨的辦公桌上,成天處理著上百份檔的令人無聊乏味到痛不欲生的場景。」

  「但英國就是在這種痛不欲生的場景中崛起的。」麥克羅夫特看上去有些遺憾,但他並未放在心上,仍然保持著官方式的親切友好微笑,只不過多了一份調侃和促狹,「夏洛克,我應該什麼時候向媽媽介紹她呢?」

  「我認為這件事完全不需要你費心。」福爾摩斯反唇相譏,「挖人*需要的精力足夠讓你抓到那位令所有倫敦員警都頭痛的m先生了,不是嗎?」

  「哈,這倒是說對了,頭痛的可不僅僅是員警,夏洛克。」麥克羅夫特臉色變得正經起來,「這件事可不再是『貝克街小分隊』那樣玩笑般的組織可以解決的事情,既然m先生對你更感興趣,自然,我們也需要你的説明。」

  「『我們』?」福爾摩斯重複了一次這個稱呼,繼而嗤笑一聲,「難道無所不能的英國政府連一個小小的犯罪人都無法抓到了嗎?」

  麥克羅夫特有些無奈,因為福爾摩斯慣常的對官方的不屑,「這很複雜,不像你想的那麼容易解決……m可不單與一些有頭有臉的罪犯勾結在一起,我想他的顧客還包括很多我們不能公開明說的人。」

  「噢。」福爾摩斯點點頭,「我對此完全不意外。」

  諾拉立刻打圓場,「他的意思是,不是所有的政府官員都和您一樣清正廉潔,打擊犯罪。」

  福爾摩斯不悅地斜視她一眼。

  麥克羅夫特被這個說法愉悅到了,他笑了笑,「您應該更早一些出現,夏普小姐,這樣我的弟弟大概就不會被認識他的所有人而討厭——」

  諾拉很誠懇地回答,「事實上,大部分時候,連我都在這方面派不上用場。」潛臺詞就是連她都無法拯救夏洛克不分場合的舌頭。

  當然更多時候他們是半斤八兩,以及狼狽為奸。

  ——To Be Continu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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