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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帝,尬戲嗎? By 夏汭生

陳小小の小註記:徐承渡×白格;尖酸刻薄偶像包袱三噸重攻;流氓痞壞武力值嘴炮值max受

文案:

  徐承渡是個狂霸酷炫拽的臥底特工。
  炸得了碉堡,剿得了毒巣,裝得了大佬,演得了慫包。
  人雖低調,但隊裡到處流傳著徐哥的傳說。
  兩個字概括:流批!

  有一天,他執行任務,角色需要,成了一個憋屈的貼身小保安。
  這都不算什麼,就是伺候的對象有那麼一點兒尷尬。
  好死不死……還真是以前處過的對象兒……

  當臥底界的影帝,對上,娛樂圈的影帝_(:з”∠)_
  人生如戲,全靠演技。

  白格面無表情:“你不是死了嗎?
  徐承渡:“你不是跟我分手了嗎?居然還關心我的死活?”
  白格:“滾吧,我就當你死了。”
  徐承渡:“別鬧,混口飯吃,許久未見……”
  白格:“你再跟著我試試!”
  過招千百個回合後,混口飯吃混著混著混上床的徐承渡:“……”
  老大,為了正道,我獻身了。

  ①以上純屬扯淡,作者腦洞突破天際。
  ②會有大量回憶殺。
  ③流氓痞壞武力值嘴炮值max受vs尖酸刻薄偶像包袱三噸重攻
  ④歡迎吐槽歡迎砸磚,不接受人身攻擊
  ps:高能預警,徐受白攻,不要逆cp

  第一章:久別1

  從外面看,這是一間低調破落的平房,白色的灰質外牆剝落,露出裡面鏽紅色的磚,其貌不揚但佔地面積頗廣,一長條大喇喇地橫亙在毫無雜色的碧綠草坪。

  明眼人看得出來,光是屋前屋後那片草坪一個月的維護費用,就抵得上普通家庭全部勞動力一年的收入,遑論這破房子周圍的重重警戒,設備、武器加上明裡暗裡的人力……

  嘖,徐承渡靠在那輛面目猙獰、四面透風的吉普車上,眯著眼睛猛吸了幾口煙,直吸到煙屁股,才彎腰把上半身探進車內,把菸頭捻熄在剛剛喝完的易拉罐瓶口,再把菸頭塞進去,拿著易拉罐隨手一扔,綠色的罐子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一頭栽進了不遠處的灌木叢。

  他漫不經心地吹了個曲裡拐彎的口哨,右手的手指尖發顫。

  “scar,進來。”耳朵裡的無線電傳來男人的命令。

  徐承渡拍拍自己身上那件灰綠色的夾克,邁開長腿往房子裡走去,夾克的左邊口袋明顯沉下去一塊,裡面裝著的精鐵猛獸在走動間一下一下敲打著自己的胯骨。

  他低著頭一邊走,一邊思考著什麼時候自己自費去配個腋下槍套。

  穿過草坪,把自己剛買的運動鞋在門墊上狠狠擦了兩下,徐承渡這才推開門走進去。

  跟外觀相比,房子的內部裝潢可以說是富麗堂皇,金碧輝煌,這個金碧輝煌完全就是表面詞義,能用金子打造的絕不用其他材質,吊燈、花瓶、瓷磚,房子的主人不惜任何代價地向每一位來訪者展示他雄渾的財力和魄力,還有,浮誇和匪氣。

  徐承渡不動聲色地環繞四周,客廳裡空蕩蕩的,於是他慢慢朝最裡面的臥室走去,監控攝像頭隨著他的動作而緩緩移動,發出機器輕微的吱嘎聲響。

  臥室的門大敞著,傳來淋浴的水聲,徐承渡停在門口,抬起頭,同時,左邊的眉毛微微挑起。

  正對著門口的床上,趴著一位美豔的高級應召女郎,金發碧眼,渾身赤裸,只在細細的腰上搭了一塊窄窄的波斯毛毯,她仰著頭看向門口,在看到來人時先是目露驚訝,隨即綻開一個熱烈的笑,更加努力地把渾圓的臀部翹得更高,把貼在白色床單上的胸部擠壓出更令人血脈賁張的形狀。

  這是主動且自信的女人在看到一位充滿男性荷爾蒙的型男時,都會做出的姿態,一種無聲但通用的邀請。

  只是這次,這只驕傲的小孔雀開錯了屏。

  徐承渡冷淡地掃了她一眼,嘴角若有若無地牽起一絲嘲諷的笑意。

  女人立刻垮下了諂媚精緻的臉,鑽進了被子。

  然而看不見那人,腦海中卻立刻浮現出他的模樣。

  乾淨利落的零碎短髮,鼻子又高又直,左眉眉腳上方有顆痣,嘴唇厚薄適中,上嘴唇微翹,下嘴唇中間有一條陷進去的凹痕,讓人想把自己的唇貼上去填滿它。如果不是那條自眉心一直蜿蜒到右臉下頜骨的疤痕,還有過於凌厲的眼神,他應該是個成功率百分百的女性殺手。女人躲在被子難耐地想,是因為那條疤所以叫scar的嗎?

  浴室的水聲戛然而止,微胖的中年男人圍著一條浴巾走了出來,女人眼裡飛快地閃過嫌棄,立刻爬了出來搭上浴衣,笑盈盈地貼了上去,笑容甜美得能擠出蜜來。

  “來了?”中年男人擁著她坐到沙發上,把雙腳噹的一聲翹在茶几上,點了根雪茄,煙霧繚繞中,他的面色看起來不大好,床上運動做多了的那種不大好。

  徐承渡從門口走進來,在男人面前站定,叫了聲“秦哥”。

  秦岩吊著三角眼看了他一會兒,有意無意地掃過他垂在身側的右手,“手恢復得怎麼樣了?”

  徐承渡苦笑一聲,言簡意賅,“廢了。”

  “沒事兒,跟著我,你就是半身不遂也照樣高人一等。放心,以後只要有我秦三兒一口飯吃,餓不著你。”秦岩皺著眉毛把雪茄嘬得冒出火星兒。

  他在道兒上混得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講義氣,更何況這scar人狠話不多是個有用的屬下,之前一直有點忌憚他,誰知道那天暴亂他居然用手替自己擋了一刀,導致手筋斷了,倒也忠心。

  徐承渡露出顯而易見的欣喜之色,可能是臉上刀疤實在把肌肉繃得太緊的緣故,他的高興也顯得淡淡的,“承蒙秦哥看得起我。”

  外面,維護草坪的清潔隊來了,保鏢挨個搜了他們的身,確定安全後把人放了進來。

  清潔人員個個全副武裝,白色口罩遮了大半張臉,其中一個腦袋上翹起一撮呆毛的傢伙跟著灑了點水,就往草坪邊緣的灌木叢走去。

  “聽到消息了吧?一個月前,出了叛徒,Neil的交易失敗,人也進去了。”秦岩透過落地窗,看著外面辛勤勞作的窮苦人民,淡淡地開口。

  徐承渡心中一跳,面不改色地點點頭,“有點耳聞。”

  “查查,是哪個兔崽子,查到了把他大卸八塊拖出去餵狗。”男人吐出一口煙圈,說的雲淡風輕,但徐承渡毫不懷疑,他說了大卸八塊就絕對不會多一塊也不會少一塊。

  窩在他懷裡的美人方才還在對著scar暗送秋波,聞言皺了皺眉,捧菸灰的纖纖細手微微顫抖。

  “知道。”徐承渡神色恭敬地彎了彎腰,壓低了嗓音,“那……今天晚上的行動……”

  “按原計畫進行。”

  “可是,內鬼還沒揪出來。這要是出了紕漏……”徐承渡有些猶豫,但還是說出了自己的建議,“不如再觀望觀望?”

  “你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磨嘰了?”中年男人卻是笑了起來,“放心,今晚的事,我們這邊知道的,連你我總共也就三個人,你是不信我,還是不信皮球?”

  皮球是在這個組織混了十幾年的老人,徐承渡立刻神色舒緩了開,“您說笑了,我就是懷疑我自個兒,也不敢懷疑您跟球爺。”

  男人不置可否,皮笑肉不笑地哼哼了兩聲,揮了揮手。

  那哼笑是什麼意思徐承渡沒琢磨出來,但是這人由於時常這麼笑,說不定也沒什麼其他的深意,他鞠了一躬,轉身出了門。

  剛走出臥室,室內乍起一聲女人的驚呼,緊接著就是幾聲槍響,隨後是重物觸地的碰撞聲。

  徐承渡平靜地瞄了一眼自己新買的運動鞋,鞋面上已經沾上了泥點,應該是剛剛經過草坪沾上的。

  專業清潔隊效率極快地清理完畢,拎著大大小小的工具包走了,徐承渡遠遠的就看見那一撮衝天呆毛,眸光閃了閃。

  “灰狼怎麼說?”

  普通居民樓裡一間出租屋內,男的女的都有,七八個人不計形象地蹲在地上,緊張地盯著中央一個綠色易拉罐兒,屋裡瀰漫著一股泡麵和汗水互相交融的詭異味道。

  “愣著幹什麼,你們倒是拆啊。”年紀最小的蘇昆吾壓了壓腦袋上的毛,有點著急,“罐兒是我拿回來的,不會錯,看見沒?這上面有徐哥劃的三道槓,兩長一短。”

  這次行動的總負責人鄧曼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女人,下巴瘦得發尖,原本利落的齊耳短髮此刻亂蓬蓬的,實在不想花時間打理只好拿一頂灰色鴨舌帽蓋上,然而,如此頹靡的外表掩蓋不住她面上那股由內而外的狠勁兒,她一咬牙,“開!”

  這是灰狼同志自我犧牲了一隻右手後,時隔整整一個月再次送出來的情報,上一回的情報讓他們端掉了小頭目Neil,這一回又會是誰呢?大家雖然潦倒得不成人形,但每個人的眼中都射出興奮的光芒,這是潛伏已久的飢餓野獸嗅到獵物氣味時,才會迸發出的綠光。

  特警申南陽接過易拉罐,用鋸刀攔腰把易拉罐割開,把裡面的東西倒了出來,撥開菸灰和菸頭,找到一團被錫紙包著的紙條,展開,那是隨手撕下的一小塊報紙,空白處是一堆錯綜複雜的密碼符號。

  “小昌,快破解。”密碼破譯專員正靠著窗戶吸溜吸溜吃麵,被緊急按著脖子湊上前,他放下麻辣味的泡麵,抹抹辣得通紅的嘴巴,扶了扶眼鏡。

  “9P.M,西北倉庫,收網。”

  一句話說完,室內嘰嘰喳喳的聲音瞬間消失無蹤,靜得掉針可聞,那位有點迷糊的專員抬起頭,茫然四顧。

  “你確定,說的是收網兩個字?”鄧曼問。

  專員又看了兩遍,仔仔細細比對了一番,撓撓頭,“沒錯啊。”

  “曼姐,秦岩出動了,我們為期兩年的行動是不是要結束了?”蘇昆吾堅持把呆毛擼平的動作暫停,瞪大了眼睛問。

  鄧曼掀開鴨舌帽,眨了眨眼睛,翻來覆去把那張紙條看了幾遍,又仔細跟小昌確認了幾遍,最後掏出手機,指尖有些發抖地按下一串爛熟於心的號碼。

  其餘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頭兒打電話,恨不得把呼吸都屏住。

  “這……這裡是‘狼群’駐中俄邊境分部,今晚執行最後收網行動,請求總部緊急支援。”

  鄧曼聲音發緊,一口氣說完,小小的出租屋內突然爆發出排山倒海的喝彩聲。

  ps:SCAR:一款比利時FN公司製造突擊步槍,使用5.56mm、7.62mm口徑北約彈,點射準確度很高。

  第二章:久別2

  時間將近下午三點,已經過了傳統意義上的午飯鐘點,大多數蒼蠅小館都呈現出忙碌過後的懶憊疲軟,廚子跟老闆一起,癱在椅子上支著下巴看電視吹風扇,沒有客人的時候他們是不會開空調的,即使已經熱得汗流浹背直喘粗氣,依舊頑強地在高溫蒸爐裡一邊擦汗一邊昏昏欲睡。

  那位肉嘟嘟的廚子一臉不滿,一邊跟身邊同事小聲討伐著老闆的吝嗇,一邊拿細小的眼睛直瞟店裡唯一的客人。

  這位客人近半個月,每天都是這個點到店裡吃飯,穿著背心大褲衩,趿拉著人字拖。兩個菜,一葷一素,也不打包,這麼熱的天在角落裡那張桌子上慢慢悠悠地吃完,每回吃完那件薄薄的背心就濕了個全透,站起身來連褲衩背面都是水印,淌了這麼多汗,但是你看他吃飯時不慌不忙、氣定神閒的模樣,真不覺得他有多熱。

  “小夥子,熱不熱?要不到這邊來,這兒離風扇近。”廚子看不下去來了,好好的小年青,熱傻了咋辦?

  徐承渡抬起頭,看了一眼那扇嘎吱嘎吱轉得很慢的吊扇,上面還停了許多蒼蠅在兜風,他微微一笑,“沒事兒,我不怕熱。”

  廚子這麼一看,這青年長得還挺周正,用現在小姑娘的話說,簡直就是顏值逆天,身材也好,一身勁瘦幹練、線條流暢的腱子肉,這個條件找什麼工作找不到?怎麼每天這麼邋裡邋遢像個無業游民似得亂晃?

  再仔細一看,瞬間明白過來了,這人是個殘廢!用左手吃飯的姿勢有些彆扭,右手連倒個水都顫顫巍巍。

  眼看著那晃來晃去的壺口怎麼都對不准紙杯口,廚子看不過眼,想起身幫個忙,肥大的屁股剛剛離了凳子,這時,一個高大的身影火急火燎地閃進了店裡,一手把青年手裡的壺奪了過去,幫他倒上。

  那是個有點禿頂的中年男人,虎背熊腰,肩膀寬得看上去能放兩座山,看年紀像是青年的爸爸。

  廚子於是又把屁股貼回了凳子上,電視上的新聞頻道正在報導一個打擊犯罪的專欄系列節目,好像是一個跨國倒賣軍火的大型犯罪組織被警方搗毀,這種節目對他們這些平頭老百姓來說,是半點吸引力也沒有,廚子打了個哈欠,頭一斜,歪著脖子打起了瞌睡。

  徐承渡笑眯眯地看著任原任處長在他對面坐下,不著痕跡地收回右手,藏到桌子下。

  “藏什麼藏,之前有膽子做,現在怎麼就沒膽子讓我看了?”任原坐下,就著徐承渡的紙杯喝了整整一杯水,喝完了放下,濃眉皺到一起,“什麼玩意兒?”

  “好像是什麼……大麥茶。”徐承渡嘿嘿嘿陪著笑臉,“有點苦。”

  “讓你休息一段時間,你就是這麼休息的?”任原寸草不生的前額上,青筋都暴出來幾根,“睡到下午才起來?”

  “任處,我這不是前段時間太操勞,缺覺嘛。”徐承渡用左手飛快地扒著飯,一改以往優哉游哉的形象,風捲殘雲起來。

  “缺屁,你個二五眼子,天塌下來照樣睡,還能有缺覺的時候?凌晨還給我發遊戲邀請,及時撤銷頂個屁用!我看廢了一隻手對你也沒造成多大影響!”任原說話的空隙,已經啪啪啪敲了徐承渡幾個腦瓜鏰兒,當兵的人力道都一個比一個大,即使年紀大了年輕時候的底子還在,直敲得徐承渡腦仁兒晃蕩,忘記了咀嚼。

  “還是有影響的。”他捂著頭嘟囔道。

  “我看沒有。”

  “沒影響我也不會手滑給你發什麼遊戲邀請啊!”

  任原:“……”

  “好了任叔,說吧,我的最後一次任務下來了?”徐承渡狼吞虎嚥地吃完,結了賬,跟著任原出了餐館兒,“上午收到通知,說是會有人來具體詳說。沒想到是你……

  任原從兜裡掏出皺皺巴巴的煙盒子,自己拿了一根,又遞了一根給他,徐承渡順手接過打火機,替他和自己點上,兩人晃晃悠悠往江邊公園走去。

  “嬸兒不是不讓你抽菸嗎?”一根抽完,任原又去點另一根的時候,徐承渡才反應過來。

  “她說不讓我抽,我就不抽了嗎?!”一聽這話,任原立刻跳了起來,“我不要面子的?”

  徐承渡把他嘴裡叼著的沒點著的煙拿下來,又奪過了他的煙盒,把煙塞進去,揣進了自己兜裡,“這話啊,您還是親自跟嬸兒說比較好。”

  任原瞪著眼睛半晌,最終在老伴兒的淫威下垂下了高傲的頭顱,“那什麼,我也就一天抽一根。”

  “不止吧,老任同志,你這包煙頂多是三天前買的,現在裡面只剩下了四根,你自己算算,一天抽了幾根兒?”徐承渡挑了挑眉,滿臉戲謔。

  任原踹了他一腳,“去去去,別把你特工學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

  徐承渡抱著小腿跳了跳,“喲,任大處長惱羞成怒!”

  “別貧了,說正事。”任原摸摸他日漸凋零的髮絲,為數不多的黑髮裡幾根銀絲格外惹目,“說正事之前,先給我看看你那隻手。”

  徐承渡把右手別在身後,搖搖頭,“沒啥好看的。”

  “唉。”看他態度強硬,任原也不勉強,他長嘆一聲,坐到人行道邊的長凳上,胸口憋了一口氣,“我對不起你爸媽,當初就不應該同意你進‘狼群’。”

  徐承渡看他隱隱有點自責的意思,無言站了一會兒,拍拍他的肩膀坐到旁邊,“一隻手而已,手筋斷了以後及時做了吻合手術,但是肌腱的粘連不好,一時半會兒利索不起來,只要每天熱敷堅持鍛鍊,總會好的。”

  “得花多久?”

  徐承渡頓了一下,想了想,“幾年吧。”

  任原張了張嘴巴,覺得舌尖發苦。

  “可惜了,你之前是那麼厲害的一狙擊手,現在……”他的肩膀垮了下來,“你這輩子可能都端不了狙擊槍了。手一抖還狙擊個屁啊!”

  “沒事兒,幹別的也是一樣的,身殘志堅。”徐承渡雙手環胸,閉上眼睛,汗水從他的額頭滑落,滴在他肌肉附著的小臂上,在陽光下反射出晶瑩的光。

  任原沉默了一會兒,“我聽說當時你就算不撲上去,秦岩挨了那一刀也不會死,刀尖壓根兒沒往要害去,你幹什麼要多此一舉?”

  “我差一個表現的機會啊,姓秦的老奸巨猾,始終防著我,暗地裡一直也沒停下調查我,不表表忠心,我哪能參與到機密交易裡去?”徐承渡仍舊閉著眼睛。

  “真的?”

  徐承渡睜開了眼,笑了,“怎麼?我還能自己上趕著當殘廢?”

  “你想什麼,我一向琢磨不透,你跟你爸一個德行。”任原哼了一聲,“表現的機會那麼多,所有臥底要都像你這樣,有幾個能全身而退?不說別的,任務成不成功是其次,安全擺在第一位置,你的頭兒是哪個?沒跟你強調過?”

  徐承渡沒吭聲。

  “得,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什麼事都有自己的主張了……”

  “叔,我知道,別擔心。”徐承渡無奈地揉揉太陽穴,“過兩天我去看看嬸兒,順便蹭頓好的。”

  “那敢情好啊!你嬸兒她自從聽說你回國了,一直巴著你來呢,你個小沒良心的,大半個月就打了一通電話。”任原立刻喜笑顏開,“她這兩天新學了一道鍋包肉,每天嘚瑟,我都不忍心說她,那鍋包肉甜得我都快高血糖了!”

  徐承渡不厚道地笑了,任原愛人於廚藝這一項上十年如一日,不長進。

  “行,到時候我去嘗嘗,先說說任務吧任處?”

  任原收斂了笑容,正色起來,手往兜裡掏了掏,沒掏到煙,想起來煙在別人兜裡,於是狠狠橫了徐承渡一眼,“聽說過榮望集團嗎?”

  徐承渡點頭,“這麼有名,誰沒聽說過?”

  “嗯。”任原壓低了聲音,“中興省數一數二的集團,房地產起家,現在產業遍佈各大行業,如日中天的很。”

  徐承渡垂著眼睛,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上頭通知你的時候,是讓你調查尤奈斯吧?那個有名的毒梟。”

  “嗯。”徐承渡伸了個懶腰,“這麼說,尤奈斯跟榮望集團有關聯?”

  任原雙手交叉擱在膝蓋上,“他們集團的老總,陸望,水有點深。據線人報告,懷疑跟中興省地下毒品流通網有著密切關係,之前我們潛伏在外圍的同志調查尤奈斯這根線的時候,摸到了這位陸先生,上頭有點吃不準,疑心這個集團底下的一部分產業暗地裡就是為了洗錢,洗白他的毒資。”

  徐承渡有了點興趣,身子略微輕斜,“目前有什麼證據嗎?”

  “找得到證據還用得著你出馬嗎?”任原擺擺手,“這陸望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身邊連部智能機都沒有,除了親信沒人能近得了他的身,我們的人試了幾回都鎩羽而歸,這人哪,防備心太重。”

  “呵,這麼防著人,多半是心裡有鬼。”徐承渡勾了勾唇角,“怎麼?你覺得這陸望跟尤奈斯之間,有關係?”

  任原面色凝重,點了點頭,又搖頭,“還是得靠證據說話。”

  徐承渡看了他一眼,只覺得任叔這兩年說話,是越來越謹慎。

  “上頭關注這件事很久了,這次說什麼也得挖出點情報,甭管有用沒用,先打破僵局再說。給,這是你這次行動新的身份。”任原遞過來一堆材料並一張居民二代身份證。

  徐承渡接過來,看到自己一表人才的帥臉,還有旁邊的名字……

  “馬……馬哲?”他抽抽嘴角,“任處你這是故意的吧,知道我當年警校就掛了馬哲這一科,這麼長時間了還惦記著羞辱我?”

  任原眨眨他小卻冒著精光的眼睛,“有些恥辱,是需要銘記一輩子的。”

  徐承渡:“……”

  “這次配給你的情報蒐集和傳遞專員還是蘇昆吾同志,好好相處,別看人家小同志年紀小就欺負他,他可是……”任原話說到一半又立刻打住了。

  “是什麼?”徐承渡敏感地察覺到八卦,“喲,有靠山!”

  “咳咳。”任原望望天,忽地想起來什麼,“兔崽子,你不也有靠山嗎?當初沒有我,你能順利穿上這身警服?”

  徐承渡摸摸鼻子,“我又不是歧視走後門的,我看人只看本事。”

  “本事也不是一開始就通天的,好好帶著人家,年輕人磨一磨也好。”

  “您這話的意思,是讓我好好兒照顧他?還是讓我打引號地照顧他呢?”徐承渡把材料往胳膊肘裡一夾,站起身來。

  “他的那靠山於我有恩。”

  徐承渡心領神會,邁開長腿往回走,邊走邊揮揮手,“任叔,以後這種下達任務的小事兒就讓屬下來做就好了,您自己老胳膊老腿兒的還特地跑一趟,犯不著。”

  任原看著他的背影走遠,摸著汗津津的腦門兒笑罵一句兔崽子。

  “對了,別忘了回來吃飯!”

  小劇場:

  白格:我就問你什麼時候把我從存稿箱放出來,嗯?

  我射射發抖:大佬息怒,馬上,馬上!

  第三章:久別3

  徐承渡雙手插著兜,夾著材料往回走,常年的臥底生涯讓他習慣了不管做什麼,如非必要,都儘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落座選擇角落,行走貼著牆根,多用眼睛少動嘴巴。

  從某種程度上講,就是努力把自己修煉成……一個影子,那種沒有人會去刻意注意,但始終緊貼在身後的存在,它會隨著夜色悄無聲息地沒入黑暗,也會在光天化日大大方方地現出身形,你能看到它的剪影,但是永遠捉摸不透它的相貌。你自以為影子如你想像,與你長得一樣,可是……黑暗中的那張臉到底長成什麼模樣,是否有張只屬於他自己的臉,誰又能說得清呢?

  路過一個巷子口,夏夜烘熱的穿堂風吹過,鼓脹起貼在身上的薄薄一層布料,徐承渡停了下來,靠在牆壁上,攏著手點燃一根菸,右手的食指與中指輕輕夾著煙蒂,然而即使是這麼輕微的力度,還是會不受控制地發顫。

  都市的霓虹照亮了他半邊臉,香菸安靜地在指縫間燃燒著,他眯著眼睛緩緩吐出在胸腔裡循環一週的尼古丁。

  不遠處的廣場上人來人往,廣場上空懸掛著一隻巨大的LED電子屏,上面照例會播放無數光鮮亮麗的廣告用以招攬潛在消費者,這些廣告在每個季度都會遵循一定的順序,徐承渡抖落菸灰,有些不耐煩地等待著那支無聊的口紅廣告過去。

  屏幕暗了一秒鐘,指尖的火光似乎跳躍了那麼一下,徐承渡隱隱覺得熱源逼近。

  下一秒,屏幕上由暗到明淡出一個挺拔瘦高的背影,一身灰藍色西裝,鏡頭慢慢由下往上,筆直修長的腿引入眼簾,它們被剪裁得體的西裝褲包裹,襯托出一股隱約的張力,讓人幾乎能想像出它表面附著的強健肌肉,再往上,緊致的臀部,流暢的腰線,平整的肩膀,優雅的頸線。

  不需要其他動作,他一手插兜一手自然垂落,一個隨意的站姿就輕易吸引了無數人的目光,廣場上的行人被一個背影硬生生地逼得停下了匆匆步履,紛紛仰起頭。

  而當那人轉過半邊臉的時候,人們發出了然的喟嘆,原來是他,如果是他的話,別說是一個背影,哪怕是一根頭髮絲,都能引發狂潮。

  徐承渡上挑著眉眼,在小巷的昏暗中仰視亮光。

  那張臉如記憶中一般,清秀儒雅,氣質溫潤,就像是匠人最傑出的工藝品,通體流暢,毫無瑕疵。微蜷的棕髮,眉沉如水,弦月般彎起的眼眸低垂著,那裡面永遠蕩漾著溫柔的笑意,由於皮膚過於白皙顯得沒什麼血色的嘴唇呈現出淡淡的櫻粉色,輕輕抿起,未笑先揚。這是最易讓人卸下心防的長相,不鋒利不突兀侵略性全無,卻能在不知不覺中,恰到好處並不容拒絕地在任何人心底留下刻痕。

  這樣的皮囊天生就是為了聚光燈而生,生來就應該站在眾人面前接受不同審美的考驗。

  徐承渡彎了彎嘴角,帶出的弧度說不清是嘲諷還是欣賞。

  人常常會因為卓越的皮囊而放鬆警惕,這是大眾普遍會犯的錯誤,他們不知道,越是賞心悅目的外貌,越能成為得心應手的偽裝和障眼法。

  屏幕上的人轉過身慢慢走近,那抹灰藍色融入舞會的一剎那,原本黑白色調的枯燥交際場瞬間變得五彩繽紛起來,爭奇鬥豔的女士們紛紛向這位帥氣優雅的男士拋出曖昧的眼神邀請,男人微笑著從容走過,堅定地邁向角落裡一位低調的女性,向她遞出了手。

  鏡頭給了這隻手一個大大的特寫,高清畫質讓人幾乎能看清肌膚的紋理和其下埋著的清俊骨骼。

  那是一隻令所有男人和女人都發狂嫉妒的手,長得過分的手指,如他的腿一般,修長且直,此時微微彎曲的姿勢更是顯得骨節分明,筋脈隱隱鼓起,暗含力道,他看似漫不經心的一伸手,那向上的手心彷彿浸染了神奇的魔藥,令人心馳神往。

  徐承渡皺眉,這裡肯定經過修飾,可能是手上蓋了層遮瑕膏,可能是後期圖片美化,因為那隻手掌的大魚際,靠近虎口位置,理應有一個小而精緻的紋身,此時卻空空如也。

  也有可能是……

  那人把紋身給洗了。

  被選中的幸運兒震驚過後,嬌羞地搭上了自己的手,於是她搖身一變,成為了整個舞會備受矚目的皇后,音樂聲起,一曲酣暢淋漓熱情四溢的探戈過後,男人紳士地親吻了皇后的手,又獨自退去,像是中世紀主人背後最忠誠的騎士,只留下一抹驚豔的背影。

  隨著身影的隱沒,輕奢高訂西裝的銀灰色logo浮現,低調又處處彰顯尊貴品質,下面是品牌代言人瘦勁清峻的手寫簽名。

  白格。

  白格……指尖的熱度越來越明顯,到了難以忽略的程度,徐承渡回過神,手腕向後,把燃燒到盡頭的香菸摁熄在牆壁上,扔進了垃圾桶。

  第二天一早,當鈴聲第七次響起的時候,徐承渡忍無可忍地從床上抱著被子翻坐起來,閉著眼睛嘗試尋找聲源,最後終於在髒衣簍底部找到了許久未用依然頑強存活的超長待機諾基亞,這個非智能機只有通話功能,專門用來內部聯繫。

  他瞄了一眼來電手機號的後四位數字,按下接聽鍵。

  “小昆昆,國家放開了政策,你媽生二胎了嗎?”

  好不容易接通,蘇崑崙被問的一頭霧水,“我媽生我生的晚,今年都五十多了,心有餘而力不足啊徐哥。”

  徐承渡扼腕嘆息,“唉呀,真可惜,獨生子,無人分擔,命得留著給父母養老送終。”

  蘇昆吾說話帶顫音:“……徐哥,我錯了。”

  徐承渡笑了,“你沒錯,你哪裡有什麼錯呢,你不過是性急,知道一時半會兒沒人接依舊發揚堅持不懈的精神罷了,這種精神放到戰場上,奄奄一息身已涼的戰友都能被你喊魂喊回來,醫療兵?不存在的,他們根本沒機會出場,節省了物資和人力,你是在為國家做貢獻。”

  某人的起床氣不小,毒舌屬性外加陰陽怪氣全被激發,頭一回見識的蘇昆吾同志整個人都是懵的,“做做做……做貢獻?”

  那頭沉默了,蘇昆吾終於反應過來對方是在嘲諷他,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徐哥,組織上正式下達了任務文件,讓我全力輔佐你,你看,我們什麼時候見個面?”

  “負責人是誰?”徐承渡明顯在刷牙,嘴裡叼著牙刷,噴著牙膏沫,說話有些含糊不清。他想起來自己貌似也收到過類似的官方文件,但是碰巧他在遊戲裡大殺四方,沒仔細看。

  “還是曼姐。”蘇昆吾回答,“但是曼姐這回手裡同時有幾件案子,局裡同時負傷了幾位同志,人員緊張,這邊她讓我跟你說,你自己看著辦。”

  “哦。”徐承渡邊搗牙刷邊嘆了口氣,“案子的大概情況上面應該都跟你說了,咱倆正式成為搭檔,你先把目標人物的資料蒐集一下,後天碰個頭。”

  蘇昆吾嘿嘿笑了兩聲,“那什麼,徐哥,我昨晚連夜把能找到的資料全部蒐集完了,今天打電話就是想來轉交給你的。”

  “這麼快?”徐承渡想起自己昨天回來後肝了一宿的遊戲,驚嘆小年輕對職業的熱愛,“那好,那咱們就下午見,位置你挑,回頭給我發個地址。”

  下午三點,蘇昆吾約在了著名商圈的一家書咖,一進門,小資情調混合著濃郁的咖啡醇香撲面而來,畫著精緻淡妝的女孩兒們面前攤著厚書,小口啜著咖啡,竊竊私語,捂嘴低笑。徐承渡感覺自己格格不入,他一向跟文藝青年的范兒相去甚遠,這一下子忽然誤入文青聚集地,簡直渾身不自在,每個細胞都不舒坦。

  “徐哥!這裡!”角落裡,裝模作樣戴著眼鏡、穿得斯斯文文的蘇昆吾朝他矜持地招手。

  徐承渡走過去,看了一眼他頭上頂著的呆毛,覺得這人從裡到外都呆呆的,冒著熱騰騰的傻氣,他坐下來,壓低了嗓音,“你覺得這地方適合我們交接嗎?”

  蘇昆吾不明所以地點點頭,“怎麼了徐哥?不合適嗎?”

  “從我進門開始,你身後那位穿鵝黃色長裙的淑女,對角那兩位一看就是未成年的小屁孩,還有靠近門口的那位戴眼鏡的職業女性,都在時不時地對我進行友好的注目禮,你猜,我現在作為被圍觀者,心裡是什麼感受?”徐承渡皮笑肉不笑地問,“我們的交談都是高度機密,這種開放式的環境……”

  蘇昆吾恍然大悟,心中暗暗佩服徐承渡,只是掃了一眼就記住了店裡所有人的外貌特徵,不愧為“狼群”一哥。

  “那要不……我們去開個房?”蘇昆吾提議。

  他的音量明明已經壓得很輕,卻依舊收穫了不少怪異的目光,其中一道,還是來自徐承渡的。

  “怎……怎麼了?”他一下子緊張得結結巴巴。

  “沒什麼。”徐承渡上下掃了他一眼,淡淡地出聲,蘇昆吾莫名其妙地覺得那眼神裡滿是嫌棄。

  “給我吧。”徐承渡不再為難他,伸手要東西。

  事實上,蘇昆吾的選擇也有他的道理,最危險的地方也最安全,幹他們這行的,往往都是因為過於謹慎,導致行為鬼鬼祟祟,最終才被盯上。

  蘇昆吾得了赦令,立刻埋頭翻起他隨身攜帶的大型背包,那包看起來沉甸甸的,不知道塞了多少東西,等他終於把那個木色文件夾找出來的時候,徐承渡已經喝完了一杯不加糖的黑咖。

  他遞過文件夾,嘗試就內容進行解說,但是第一個字還沒出口就被徐承渡的一個手勢禁止,於是只好煎熬地傻坐著等待。

  徐承渡慵懶地窩進沙發,隨手翻了兩頁,眉毛重重挑起又輕輕落下。

  出乎意料,這個蘇昆吾看起來傻,但做起事來毫不馬虎,就情報蒐集工作來說,這小子比他之前合作過的許多搭檔都要靠譜。

  “聽曼姐說你是不可多得的IT人才,看來是真的。”

  得了一句誇獎,蘇昆吾激動地揪了揪頭髮,“曼姐過獎了,慚愧慚愧。”

  第四章:久別4

  資料上把陸望的生平挖得鍋底朝天,按照時間順序,鉅細靡遺,從社會關係變遷到家庭重組,一一羅列,從明面上看,整個一知名企業家的血淚奮鬥史,白手起家的勵志典型,從剛起步時的處處碰壁,到發達之後還不忘積極投身於慈善事業,拿著這份資料,這人完全可以去申請年度十大傑出人物。

  陸望的前半生,大多數時候都鬱鬱不得志,不管投資什麼只有的虧沒得賺,只有一家幾乎難以為繼半死不活的房地產公司,最慘的時候走在路上還被混混群毆,事情的轉機出現在他三十歲那年。

  這一年陸望身上發生了兩大重要事件,一是事業,那一年,陸望原本的小房地產公司突然嶄露頭角,競標成功,承包下市裡一項重要的商區開發工程,被譽為業界最大一匹黑馬;

  二是婚姻,不知道走了什麼狗屎運,顯赫一時的榮創集團獨生女,榮雨棠,宣佈下嫁給名不見經傳的陸望,自此他名正言順地繼承了龐大的家產,把榮創集團發展壯大,一路勢如破竹,成就了現在的行業龍頭,集團的名字也名正言順地改成了榮望。

  榮雨棠與陸望是再婚,在此之前,她的第一任丈夫意外身亡,僅時隔半年,她就帶著十二歲的兒子下嫁陸望,當時這段女方比男方大七歲的再嫁事件還曾經引起社會熱議……徐承渡捻著紙張摩挲,覺得榮雨棠這個名字有點眼熟。

  等翻過頁繼續往下看時,不知看到什麼,他猛地一頓,幾乎是騰地彈坐起來,慵懶閒適的坐姿被瞬間打散。

  默默觀望的蘇昆吾被唬的跟著正襟危坐,他注意到徐承渡目光陡變,氣場全開,死死盯著紙張,那眼神如刀,犀利得能穿透紙張把文件夾戳破,模樣有點恐怖,他縮縮脖子,吞了口唾沫,吶吶出聲:“徐……徐哥,哪裡不對麼?”

  蘇昆吾一開口,就迎來了徐承渡冷不丁的目光,幾乎是一瞬息的功夫,對方就恢復了常態,漫射出去的氣場收斂回來,凌厲的目光沒有任何過渡地直接陡轉平靜,連帶著肢體放鬆,像是突然洩了氣的氣球,重又窩進沙發。

  “沒什麼……”他揉了揉眉心,“剛剛靈光一閃,突然頓悟了一個遊戲新技能。”

  蘇昆吾抽抽嘴角,灌了一口冰摩卡,疑心自己是不是神經繃得太緊出現了幻覺。但他如果受過臥底專業培訓,此時會發現,徐承渡低下了頭,正用手摩挲著臉,這個姿勢像是不想讓別人發現他臉上浮現出多餘的情感。

  這是都是徐承渡的下意識行為,把過於強烈的情緒隱藏起來,這是出於多年的習慣和本能,起碼看起來平靜,事實上,他此刻的心海用白浪滔天來形容一點不為過,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看到意想不到的人名,還是曾經那麼重要過,但從未想過這輩子還會有交集的人。

  像是被原子彈轟炸過,腦中呈現短暫的焦土狀態,等震驚完了,放大的瞳孔再收縮回來,他已經開始思慮起對策。

  現在在他面前擺著兩個解決方法,一是避嫌退出,申請調換任務,二是天知地知,把這件事瞞下來。

  毫無疑問,出於職業操守、專業程度以及最基本的人身安全考慮,前者是最正確最保險的選擇,而且潛伏任務尚未正式啟動,此時退出尚沒有造成任何實質性的損失,但是……但是什麼呢?思緒一時間凌亂如麻,有的沒的一股腦湧現出來,有些塵封已久的記憶忽然就鮮活了起來,那麼靈動,彷彿觸手可及。

  有些情感就像心頭重物,從沒有希望的那天開始下沉,一直一直往下沉落,既不動也不嘗試浮出水面,連一絲水紋也不驚動,一副歲月靜好的模樣,只是偶爾有浮光掠過,透過幽暗深沉的水面,才能察覺它的存在。

  但是現在,水下的暗流突然變得湍急激烈,攪動起重物,讓它浮了出來,探出一個角,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就讓它的主人不知所措。

  徐承渡做著深呼吸,看了蘇昆吾一眼,扯開一個眼角沒有笑紋的假笑,笑得蘇昆吾掉了一地的雞皮疙瘩,“小昆,你技術這麼過硬,有沒有順手調查過你的搭檔?”

  蘇昆吾腰背抻得筆直,“徐哥,我有賊心沒賊膽!啊呸,不是,我相信組織相信同志!”

  “沒關係,你可以放心去調查,我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互相瞭解一下而已。”徐承渡擺擺手,合上了文件夾,“反正我的檔案早就被撤銷得一乾二淨,你靠真本事獲得的信息就是你的,不用跟我客氣。”

  蘇昆吾侷促地搓了搓手,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猛地抬頭,眼中迸發出熱烈的光,徐承渡愣了一下,直覺不妙,這眼神……

  果然,蘇昆吾激動地摘下眼鏡,雙手緊緊交握,“徐哥,不瞞你說,我很早之前就聽說過你的事蹟,你是人民的英雄,是‘狼群’的英雄,我……我特別崇拜你,真的!”

  他的身體越過半邊桌子前傾過來,看那架勢,彷彿下一秒就要撲過來獻上一個熊抱,徐承渡梗著脖子把屁股往後挪了挪,咳嗽一聲,“那什麼,你將來只會比我更優秀,也會成為後輩的崇拜對象。”

  “徐……”

  “今天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就先撤了,有什麼事電話聯繫。對了,你知道的吧?我不看短信,有事情直接call我,如果不是緊急事件,call一次就好,我看到了會回撥過去的。”

  蘇昆吾眨眨眼睛,還沒做出什麼反應,那人就攜帶著文件夾風一般地溜了,他呆呆地目送著背影遠去,心想:原來……英雄都這麼害羞的嗎?

  徐承渡出了書咖,把文件夾放進背包,又拿出一頂深灰色的鴨舌帽往頭上一扣,擠上了地鐵。

  現在正處下班高峰期,地鐵裡人滿為患,摩肩接踵,放眼望去,所有人都皺著眉頭垮著臉,一副苦行僧飽受摧殘的模樣,忍受著身邊的陌生人肆無忌憚地跨越私人距離,時不時來個親密的肢體接觸。

  車門再一次打開,又是一群人挾帶著熱風湧入車廂,徐承渡從門口被擠到中央,前面穿著一身駝色西裝套裙的女士一個重心不穩,啪嘰一腳踩在了他的腳背上。

  他皺了皺眉頭,那位女士個子嬌小,垂首微微側著身,肩膀挨著自己,整個人幾乎被擁擠的人群架起來騰空,完全沒察覺到自己高跟鞋的鞋跟踩在了奇怪的地方。徐承渡嘗試著把自己的腳抽回來,可又怕對方失了著力點不小心傾倒,權衡之下,他無奈地摸摸鼻子,想出聲提醒,卻忽然發現挨著自己的那副瘦弱的肩膀在不停顫抖。

  徐承渡伸出去的手頓住了,發現她死命低著頭,耳朵紅透了,不停地往自己這邊蹭,像是在躲避什麼,但由於空間有限,始終囿於方寸之間,進退兩難。

  女士的身後,是一位四十歲上下的大叔,夾著公文包,打著鬆垮的領帶,一副正經上班族的模樣,但徐承渡注意到,他左邊的嘴角正抑制不住地向上揚起,厚重的眼鏡遮擋不住鏡片後跳動著的興奮光芒,他緊緊貼著他身前的女人,即使身後明明已經空出一段距離,仍不遺餘力地往女人身邊擁擠。

  從徐承渡這個角度,他看不見這個男人用公文包遮掩住的手暗地裡在幹什麼,但是看女士的反應,大抵也能猜到。

  於是,嘎嘣一聲脆響,這節車廂的乘客聽到了一聲慘烈的尖叫,屬於中年男人,他們紛紛回過頭,尋找聲源,更有好事者,開始往這邊擠過來。

  徐承渡一手按著中年大叔的肩膀,一手鬆開他左手的一根食指,輕聲道:“噓——冷靜,喊什麼?再出聲,你可就不只是斷一根手指這麼簡單了。”

  那男人油光滿面,混著疼出來的汗水,整張臉看上去汗津津油膩膩,表情驚恐萬分,不是因為偷摸女人被發現,而是因為他發現自己的肩膀被這人一隻手按著,他居然拼盡全力也完全掙脫不開,每掙扎一下,肩膀上的疼痛就更甚一分,像是要把他的肩胛骨捏碎,和著斷指的疼痛,直鑽進心窩。他咬緊了牙,渾身發抖,一邊外強中乾地瞪著面前的青年,一邊直抽冷氣。

  “怎麼,覺得委屈嗎?想喊卻不能喊?”徐承渡用只有他們二人能聽到的音量低語,男人仰起頭,從鴨舌帽的帽簷下方往上看,光線被帽簷遮住,那一寸的黑色陰影下,他冷不丁地看到一雙森冷可怖的眼,對上的剎那間,他身上的所有力道就卸了個乾乾淨淨,他蠕動雙唇,想說出什麼求饒的話來。

  然而沒有任何先兆,又是一聲骨折的聲響,較之前一次顯得低沉很多,男人劇烈地蜷縮起上半身,嗓子裡發出痛苦的嗚咽,卻還記得青年的警告,用另一隻手堵住嘴巴拚命忍著,使勁兒跺腳。

  徐承渡的唇角輕鬆地上揚著,似乎心情很好,“你剛剛做那種事的時候,人家想喊不敢喊偏偏要咬牙忍受的感受,現在是不是能體會一二了?”

  中年大叔小雞啄米似得點頭,他現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都以一種詭異的姿勢扭曲著,他毫不懷疑,如果他還不認錯,剩下的幾根肯定也逃不過相同的厄運,於是他忙不迭地朝之前被他侵犯的那位女士彎腰認錯,邊說邊扇自己耳光,“我……我錯了,我色膽包天,再也不敢了,求您大人不計小人過,放過我吧。”

  那位嬌小的女士半邊身子被徐承渡掩在身後,此刻才終於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張臉,她恨恨地用力剜了他一眼,呸了一聲。

  圍觀的群眾並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只覺得那位中年男人自搧耳光卑躬屈膝的態度很狗腿,旁邊的一男一女模樣都長不錯,只不過那青年眼神實在可怕,像是個混社會的狠角色。

  等車門一打開,中年男子抱著手逃命似的躥下了地鐵,大家也都收回了探究的目光。

  第五章:久別5

  “謝謝你了。”那位女士長舒一口氣,朝出手相救的青年投去感激的目光,那人把鴨舌帽往下壓了壓,她只能看到他的下半張臉。

  “沒什麼。以後小心點,遇到這種事不要忍著。”徐承渡淡漠地開口,“你的沉默只會縱容他的囂張,讓他愈發得寸進尺。”

  “……嗯!”女士重重地點了點頭,移開了探究的目光。

  但是想來想去,只覺得那半張臉是越看越眼熟,因為那嘴唇實在太有特點,下唇中間一道明顯陷進去的凹痕,像極了她認識的一個人。

  “你……”她猶豫地開口,“我們是不是見過?”

  聞言,徐承渡抬起臉,目光鎖定了那張姣好的面容,這張臉跟記憶中的一張臉慢慢重合,一絲驚訝一閃而過,他猛地後退一步。

  “啊哈!徐承渡!”女子把手提包往肩膀上一甩,跟著逼近一步,“是我啊,施小嬋!”

  徐承渡四周看了看,車門剛剛關上,車廂裡又人擠人,躲是躲不掉了,寒暄不可避免,“哈哈哈,真巧。好久不見。”

  施小嬋是他高中的同班同學,就坐在他右上角,由於徐承渡高中時期比較混,男生不想招惹他,女生怕他,也就沒什麼人願意跟他來往,比起班上其他同學,他跟施小嬋之間的關係真的可以說是很好了。

  “高中畢業之後就沒見過了。”施小嬋是個膽小卻熱心的女生,跟班上大多數人關係都不錯,自然也就包括徐承渡,“每年同學聚會,我都給你發郵件,你從來沒回過我。”

  同學……聚會……嗎?

  “抱歉,那個郵箱我早就不用了。”徐承渡聳了聳肩,上下掃了施小嬋一眼,“多年不見,班花你更漂亮了。”

  施小嬋咯咯笑了起來,“都奔三了,黃花菜都涼了,再漂亮也沒用,還不是剩下了?”

  “居然還沒嫁出去?”徐承渡故作驚訝,抿了抿唇,“那肯定是你眼光太高的緣故。”

  “嘖,你這撩人的本事完全沒有隨著歲月而消退嘛……”施小嬋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一起吃頓晚飯吧,撫慰一下我單身狗還慘遭猥褻的受傷心靈。”

  徐承渡拒絕的話還沒來得及脫口而出,人就被拉著下了地鐵,兩個人兜兜轉轉,進了一家烤肉店,施小嬋一坐下,先要了八瓶啤酒,美其名曰,“遇見老同學,賊開心。”

  徐承渡抱著雙臂,看著她用起子一瓶一瓶地打開酒,開到第六瓶的時候,他一把奪過了酒瓶,放到腳邊,問道:“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嗎?”

  施小嬋驚訝地瞪大眼睛,“你怎麼看出來的?”

  眉角耷拉,嘴角上揚眼尾卻沒有笑紋,面部肌肉調動失衡,難道要我說是你的微表情暴露了一切嗎?

  徐承渡笑了笑,“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當年是個一瓶倒,今天這同歸於盡的架勢,我看不像是要舉杯同慶,倒像是要借酒澆愁。”

  “眼神這麼犀利,小心找不到老婆啊……”施小嬋自己倒了一杯,又給徐承渡滿上,臉色這才垮了下來,“我是個律師,今天又雙叒叕敗訴了。”

  “你?律師?”徐承渡瞠目結舌,“作為一名律師,你剛剛就那麼默默地忍受鹹豬手了?”

  “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施小嬋啐了一口,先拿出濕巾把唇上鮮豔純正的口紅擦乾淨,又從手提包裡掏出一雙粉紅色的拖鞋,把高跟鞋換下,“我是太累了,不想引發爭端,一時間鬼迷心竅,想著忍一忍就過去了。”

  一杯啤酒被她仰起脖子一飲而盡,她皺起秀麗的眉毛,撅起嘴,“沒想到自己這種鴕鳥態度會讓那人變本加厲,以後再遇到這種事,讓他嘗嘗老娘高跟鞋的威力!”

  徐承渡深以為然,“自己的權利自己要學會維護,你們做律師的,應該最明白不過了。”

  “唉,律師?當初我懷著為窮人伸張正義的一腔熱血投了律師行,到頭來呢?潛規則和黑幕橫行,能打贏的官司都要被迫打輸,為什麼?因為上司收了紅包,你不樂意就拿前途施壓,再加上性別歧視,律師自己的權利都沒辦法維護。”施小嬋氣得兩腮都鼓起來,眼底發紅,像是一條膨脹的河豚,“這個社會,實力已經不是唯一的通行證了!”

  作為一個曾經走過後門的關係戶,徐承渡默默喝酒不說話。

  “你呢?入了哪一行?高考完你就銷聲匿跡了,跟人間蒸發似得。”這時,醃漬過的生肉陸續上來,徐承渡自覺承擔起烤肉的任務,他儘量讓自己使用左手的姿勢看上去熟練又自然,雖然仍有些輕微的磕磕絆絆,但好在對面的女士不是個細緻入微的人。

  “我啊……”他沉吟了一聲,“算是為政府做事的吧。”

  施小嬋同樣目瞪口呆,“什麼?你當了公務員?”

  徐承渡想了想,自己確實算是吃國家糧餉,於是點頭。

  像是聽了什麼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施小嬋震驚過後,指著他就哈哈大笑了起來,“真沒想到,你,你居然去考了公務員?天吶,世界之大真是無奇不有,你說你去混黑幫,我覺得還真實一點。我是不是在做夢?”

  徐承渡滿臉黑線,“怎麼的?還不准失足青年回歸正途了?”

  “不不不,回歸好,回歸好,噗……對不起,我實在忍不住……哈哈哈……”

  等她笑完,第一批肉已經烤完了,外焦裡嫩,香味撲鼻,徐承渡一片一片夾到對方盤子裡,惡狠狠地道:“再笑,祝你吃烤肉嗆到。”

  “你不要每次做這些溫柔的事的時候,都擺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嘛……這麼多年了都不長進。”施小嬋嘆了口氣,撿起一塊肉塞進嘴裡,突然想起來什麼,問,“對了,你跟白格還有聯繫嗎?你們那時候哥倆兒好啊,形影不離的。”

  徐承渡給肉翻面的動作微微凝滯,烤盤上,豬五花滋滋作響,騰騰的熱氣讓施小嬋有些看不清對面人的表情。

  “白格?沒有。”

  施小嬋對這個回答倒是一點都不驚訝,她撐著下巴,眯起杏眼,“也是,人家現在是炙手可熱的影帝,國內國外到處飛,自然沒時間搭理我們這些平頭老百姓,不過,他可真是火啊,不怕本命長得帥,就怕本命長得帥還是實力派,我身邊的好多小姑娘都是他的鐵桿兒影迷,害得我從來不敢說他曾經是我高中同學,還就坐在我後面。”

  “為什麼?”徐承渡放下夾子,端起酒杯,“能跟影帝做同學,不是挺光榮的嗎?”

  “那你是不知道現在的迷妹們有多瘋狂。”施小嬋擺擺手,做出驚悚的表情,“有一回我不小心透露了一點同學關係,就非拉著我刨根問底,別說感情史、學習成績這些了,恨不得把白格內褲穿什麼牌子都打聽清楚,太可怕太可怕。”

  一邊說,還一邊嫌惡地做出驅散蒼蠅的揮趕動作。

  徐承渡勾了勾唇角,他笑起來的時候,下唇的那道刻痕會被拉平,顯得順眼多了,“問你倒也問對人了,畢竟你當初也算是白格的早期迷妹,她們的前輩。”

  聞言,施小嬋立刻做嬌羞狀,摀住臉,“唉呀,我暗戀他那事兒都過去八百年了,我早就認清現實了!不要提了,丟人丟人。”

  “那確實,趁早放手比較好,情敵太多,輪不上。”徐承渡插科打諢起來。

  施小嬋黯然神傷,“原本可近水樓台先得月,但我沒有把握機會。如果上天給我一次重來的機會……那我也不敢告白。而且吧……”她壓低了聲音湊近道,“我曾經有段時間一直懷疑他根本不喜歡女孩子!”

  徐承渡心裡咯噔一聲,“瞎說什麼。”

  “真的!”施小嬋睜大了眼睛,似乎想迫切跟人分享她一直以來隱秘的猜測,“你們那時候天天膩歪在一塊兒,之間那種互動,他看你那眼神,哇,能把人膩死!見過兄弟之間感情好的,真沒見過你們那麼好的。”

  徐承渡挑眉,難道這就是傳說中女人的第六感?

  “你真有意思。”他搖了搖頭,擺出一副向腐女勢力低頭的模樣。

  “啊,還有還有,大一的時候,白格曾經給我打過一通電話,當時顯示是一個外國號碼,我愣是半天沒接。”施小嬋又想到了新的佐證,連忙道,“後來他一直堅持不懈的打,我就接了電話,真沒想到是白格。我給你模仿一下他當時的語氣啊。”

  徐承渡雙腿交疊,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的表演。

  “喂?小嬋嗎?我白格。你有徐承渡的聯繫方式嗎?”施小嬋聖母般微笑起來,“沒錯,就是這麼開門見山,單刀直入,火急火燎。”

  “他找過我?”徐承渡叼著啤酒杯,語氣平淡,握筷子的手卻不由自主加重了力道。

  “是啊。”施小嬋大幅度地點頭,“後來同學聚會,我才知道他不光向我打聽了你的消息,還向班上其他幾個同學打聽了。”

  “他說了找我有什麼事嗎?”

  “……沒。”

  “哦。”

  “怎麼樣?是不是覺得有貓膩?”她笑得不懷好意,徐承渡看著她眼底惡意的光芒,知道她並沒有較真兒,所以也不刻意撇清,反而順著她開起了玩笑。

  “對象如果是白格的話,勉為其難讓我彎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哈!你們這些帥哥啊,為什麼跟我們女人搶男人?還能不能給條活路了?”

  一頓香氣四溢的烤肉在敘舊中,一直吃到近十點鐘才結束,徐承渡跟施小嬋交換了聯繫方式,把她送上計程車,然後自己前往公交站搭乘公交。

  白格曾經找過我嗎?找我幹什麼?這兩個問題自施小嬋走後就一直盤旋在徐承渡的腦海裡。

  要說起來,他跟白格之間確實開始得莫名其妙,結束得敷衍潦草,最後因一方的突然離開戛然而止,甚至……連句像模像樣的分手和正式的道別都沒有。

  徐承渡靠在公交站牌上,垂著頭顱,啤酒在胃裡慢慢發酵,被夜風一吹,又深入進血液幾分。他閉著眼睛,小心翼翼地揭開那層蒙在記憶上的厚紗,一點一點,每掀起一個角都要平復一下激盪的思緒,等徹底揭開了,卻失落地發現其下封存記憶的老陶罐早就不在原處,而是不知道被他擠到了哪個角落。

  他一下子有點手足無措,悵然若失。

  由一開始的刻意不去想,到現在的自然遺忘,那段負責這段記憶的神經元和樹突常年受不到該有的刺激,恐怕早就萎縮消失,再也無力建立起新的聯繫。

  所有曾經清晰的畫面都蒙上灰塵,像是隔著一層毛玻璃看向另一個世界,使得原本熟悉的場景泛出些陌生的味道。

  可是……記都記不清了,為什麼胸膛那裡還是酸酸的?像是注射進一針管的陳年老酸醋,直酸得他肌肉產生鈍痛感。

  一定是太長時間疏於運動的緣故……通宵運行的公交停在面前,徐承渡睜開眼睛,深吸一口氣,戴上鴨舌帽。

  第六章:久別6

  一個星期之後,徐承渡跟蘇昆吾二人根據手頭上已有的情報,擬定了詳細的潛伏計畫,上報給組織開會討論。

  “陸望的身邊基本是銅牆鐵壁,安保工作做的滴水不露,出入都被保鏢包圍,別說是尋常人,就連他們本公司的職工都近不了身,平時匯報工作的也都是特定的那幾個親信。所以我們打算採取迂迴戰略,從他身邊的安保總負責人,孟亞虎入手。”

  昏暗的會議室內,投影上出現一張照片,那是一位面露凶相的中年男人,上眼皮皮膚鬆弛,眼尾耷拉下來,形成標準的三角眼,鷹鉤鼻高顴骨,緊緊抿著嘴,任誰見了都會下意識覺得這人不好惹。

  蘇昆吾站在屏幕前認真講解,鼻尖上的汗水發射出瑩瑩亮光,“孟亞虎,外號牙哥,因為他門牙突出,有點齙牙。”

  他調出另一張圖,這張圖上孟亞虎是笑著的,門牙確實很有存在感,甚至顯得有些滑稽。

  “牙哥從年輕的時候就跟著陸望,到現在已經十五年了,屬於前期開始最忠心最得力的下屬之一,由於本人除了一身狠勁沒有任何生意頭腦,所以只好在陸望身邊負責安保工作……”

  “你們打算怎麼接近這個齙牙?”鄧曼一身挺括警服,乾淨利落的齊耳短髮服服帖帖,她打斷了蘇昆吾準備的長篇大論,直奔主題。

  蘇昆吾撓了撓頭,一直默默坐在角落的徐承渡開了口,“這齙牙開了一家地下格鬥場,平時沒別的愛好,就喜歡去那裡晃一晃。”

  “嗯……”鄧曼右手握著鋼筆在會議桌上輕輕敲打,“你是想參加黑市格鬥,吸引目標人物注意?”

  徐承渡點點頭,“根據蘇昆吾的調查,陸望身邊的很多保鏢都是孟亞虎從那個地下格鬥場物色回去的,這大概是接近陸望的唯一途徑。”

  鄧曼沉默良久。

  “人身安全能保障嗎?參加這種格鬥的,都是些鋌而走險、要錢不要命的窮凶極惡之徒,攻擊性很大。”她放下鋼筆,轉過凳子,凌厲的目光射向徐承渡,“你上次任務傷了只右手,我寫了十萬字的檢討。”

  “曼姐,格鬥這一塊兒,你還不放心我嗎?”徐承渡揚起下巴,露出一口自信的白牙。

  “我就是太放心你了。”鄧曼剜了他一眼,“我就一個要求,跟‘狼群’隨時保持聯繫,一有意外發生,立刻請求救援。”

  她這句話是對徐承渡說的,眼睛卻看著蘇昆吾。因為她知道,徐承渡從來不把她注意安全的警告放在心上,只能對他的搭檔耳提面命。

  蘇昆吾會意,連連點頭。

  沒有家人,沒有牽掛,狠辣心細,這樣的同志是‘狼群’最樂意接收的對象,但這樣的人往往都極有個性,容易犯一意孤行,不服從組織的毛病,更有甚者,不太把自己的命當一回事兒。

  “承渡,組織需要必要時可以為國家慷慨赴死的同志,但是不需要隨隨便便就把自己的生命草率交代的同志。”

  散了會,臨走之前,鄧曼說。

  徐承渡脊背一僵,到底還是沒做出什麼保證。

  夜幕降臨,黑色超長保姆車不緊不慢地保持著勻速前進,車內的溫度保持在適宜的二十六度,經紀人接了個工作電話,正小聲地跟人辯駁著什麼,驚動了仰面躺在座椅上補眠的男人。

  男人身上蓋著典雅的灰色外套,伸展的四肢逐漸甦醒,緩慢地縮回來,恢復慣常優雅的坐姿。

  “什麼事?”修長的手指揭開眼罩,白格閉著眼睛動了動眼珠。

  “醒了?”經紀人蕭圖掛斷電話,小心翼翼地覷了一眼那張平靜無波的臉,搓著手斟酌著用詞,“那什麼,《心火》的後期製作完成了,上映在即,這兩天在緊鑼密鼓的跑宣傳,江導的意思是,希望你能配合劇組上一檔最近很火的綜藝節目,幫電影拉拉人氣。”

  說了一長段話,白格安靜得彷彿只會進氣出氣的人偶,恍若未聞。

  蕭圖咬咬牙,梗著脖子道:“我知道你不喜歡參加綜藝節目,所以暫時以檔期原因給待定了。但是吧……江導的面子,我覺得我們是不是不好隨便駁了?”

  江流在國內稱得上數一數二的名導,所出無凡俗,件件皆精品,可以說是院線的票房保證。而且,他對這次執導的《心火》頗為上心,意在沖一沖年度小金人最佳導演,想加大宣傳力度也是無可厚非。事關這位大名鼎鼎的導演,多大的腕兒在拒絕他之前都會在心裡掂量掂量。

  這要是放在手下別的明星身上,蕭圖絕對是自作主張,第一時間就滿口答應,但現在對象是白格……這位左右逢源的王牌經紀人捏了捏發脹的眉心,圈內人皆道白格親切隨和好說話,一點沒有巨星的脾氣架子,只有蕭圖知道,呵,對外的那一套都是裝的!他家白格,脾氣稟性都古怪得很,絕對是天上有地上無正常人無法忍受的那種古怪!

  他忽然想起之前某八卦雜誌的言論:白格的人緣好嗎?好。白格圈子裡的好友有哪些呢?似乎……沒有。這家雜誌對這位巨星最終的點評是:孤獨卻才華橫溢,無人能輕易靠近的藝術家。

  事實是,按白格的脾氣,他們有本事靠近得有本事相處啊……

  車內的沉默延續了一個紅燈那麼長,就在蕭圖覺得這事八成又是黃了的時候,白格搭在膝蓋上的手指動了動,“去吧,這次跟江導的合作挺愉快的,彼此照拂一下,應該的。”

  什麼時候他家白格這麼懂事了?蕭圖一時間幾乎感動得涕泗橫流,忙不迭點頭,“好好好,我這就回電話過去,定好行程。”

  白格不置可否,換了個坐姿,拿出手機開始刷微博。

  “對了,週五的家宴,你確定出席嗎?確定的話我就把那天的通告都推了。”蕭圖正在認真研究具體的日程安排,突然記起來週五那天白格的家宴,那天似乎是他母親的生日。

  “你給榮夫人回個電話,太忙,不去。然後挑個禮物送過去。”白格盯著手機屏幕,神情專注,答得甚是敷衍。

  “那好。”白格跟家人之間的關係一直不冷不熱,從來都稱呼自己母親為榮夫人,也不太願意跟家裡經常走動,偶爾的家宴也是能缺席就缺席。蕭圖聞言,也不大驚小怪,把行程表上的家宴二字划去,一抬頭,對上白格分外璀璨的雙眸,心裡咯噔一聲警鈴大作,不好的預感瀰漫開來,“什麼事?”

  白格衝他笑了笑,把手機屏幕翻轉過來,屏幕上紅彤彤油汪汪一片,龍蝦毛豆加上羊肉串,引人食指大動,“我想吃燒烤了。”

  “現在?”你看你看,又犯病了,“我給你叫個外賣?”

  “我要去吃路邊攤。”

  蕭圖撲通一聲乾脆利落地跪下,振臂高呼,“格子,格子你是巨星,巨星,巨星你懂嗎?top Star!你不能去路邊攤,你考慮考慮安保大哥的感受啊!”

  白格微笑著看他,目有慈悲之意,逕自對埋頭開車的助理道:“就是之前我常去的沈記燒烤,好久沒去,老闆都快把我忘了。”

  不,不會,他把自己兒子忘了也不會把你忘了的。蕭圖抽動著嘴角,明白阻攔無望,默默地給安保隊長和私人醫生各發了一條簡訊:主子犯病,速來救駕。

  從擔任白格的經紀人那天起,蕭圖就遭遇過無數的突發事件,比如在遊樂場造成運營障礙,燒烤攤被圍追導致交通癱瘓,公共廁所被堵事件等等等等,有一次險些釀成踩踏慘劇,不得不動用了當地警力疏散人群,直接導致公司被警察局下達警告文件,嚴肅令其約束旗下藝人,避免對社會治安帶來不必要的麻煩,若屢教不改,會處以相應的巨額罰款。

  慘痛的教訓歷歷在目,蕭圖倒抽一口涼氣,問出一直盤桓在心頭的世紀難題,“為什麼總是去那一家燒烤攤?”

  白格在一些事情上表現出異樣的專情,以至於現在白格的粉絲都學會了在那家燒烤攤守株待兔,而那家的老闆甚至打出了“白格鍾情的燒烤”這樣的名號來招攬顧客。

  “因為好吃啊。”白格冷颼颼地飄來一個明知故問的眼神。

  “是嗎?”蕭圖扶額,“那是你吃的燒烤太少了,吃了一次就認準了一家,說實話,他們家真的只能算是普通。而且……你的胃,根本就受不了重油重調料的刺激,回回都是受罪。”

  “不普通,也不受罪。”白格摩擦著自己左手大魚際的位置,像是在反駁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怎麼會是受罪呢……”

  第七章:久別7

  “毛哥,這是新來的拳手。”

  穿過狹窄逼仄的長長甬道,徐承渡被一路領著,來到外表是普通夜場的地下格鬥場。

  帶他來的人只進行了一輪普通倉促的問話面試,就毫不設防地把他帶了進來,送到毛哥面前。

  這裡光線昏暗,面對面幾乎都看不清對方的面容,所有的光線都聚焦在正中央的一個高一米五米見方的格鬥台,格鬥台稱得上簡陋,不見該有的安全圍繩,四面只有鬆垮垮的鐵絲。此時還沒到比賽開始的時間,台上空空如也。

  毛凡是這家地下格鬥場表面上的管理者,拿著薪水替人辦事,負責維持場內基本治安,以及源源不斷地物色新拳手。

  “叫什麼?”他盯著面前待著兜帽,不修邊幅的青年,漫不經心地開口,從他這個角度,只能看到青年鬍子拉碴的下巴。

  “馬哲。”徐承渡開了口,嗓音異常頹喪低啞,那是抽了整整一包煙營造出來的煙嗓效果,他很滿意。

  “會什麼?”

  “散打。”

  “什麼水平?”

  “不太清楚。”

  毛凡頓了頓,問:“有身份證嗎?”。

  原本懶散的馬哲忽然有些躊躇,眼神晃動聚不上焦,他試探著開口,“一定要身份證嗎?”

  毛凡似乎是見慣了這種人,能來這種地方碰運氣的身世都不會清白到哪裡去,大多抱著幹一票大的就走人的賭徒心理,把命放在了秤砣上論斤賣,他嗤笑一聲,“怎麼?犯了事?”

  青年咬著牙關,咬肌迸出,像是在忍受著怒氣。

  “咱們這兒啊,有身份證是有身份證的辦法,沒有是沒有的辦法。你看……”毛凡拖長了語調,像是在給對方緩衝的時間,“要是沒有呢,風險必然大一些,咱們得簽一個生死狀,生死有命,全看老天爺的意思,好賴都得擔著……”

  說完,毛凡也不催促,只靜默地等著,慢條斯理地喝茶,非常人性化地給足了對方考慮的時間。

  大約是過了半盞茶的功夫,沉默的青年開了口,簡簡單單的兩個字。

  “我簽。”

  毛凡面上也不見欣喜,只是翹著二郎腿,輕輕放下茶杯,拿過助理遞上來的一份合同,攤在青年面前,“簽之前你得先知道,第一場格鬥之後經過評估我們就會給你分級。初級水平的格鬥,擊斃率在20%,中級格鬥擊斃率一半一半,到了高級,那就是七成。我們關注的東西只有兩樣:金錢和生命。在格鬥場上,它們是劃等號的。你懂我的意思嗎?”

  青年抬起了頭,黑白分明的眸子裡遍佈著駭人的血絲,毛凡愣了愣,心尖發顫,他在這雙眼睛裡看到了屬於野獸的凶殘和悍戾。這種眼神他太熟悉了,在那簡陋的格鬥場上殺紅了眼的困獸們,每一位都有這樣的眼神,這是被血氣激發出來的猙獰,也是勝者發出致命一擊前的陰狠。

  這次我可能物色到了一位新的王者,給大人物們枯燥的生活帶來了新鮮血液。毛凡按捺下激動的心情,挪了挪屁股,不動聲色地抿了一口茶。

  當天晚上,簽完生死狀,毛凡沒讓這位叫馬哲的新拳手先行離開,而是邀請他坐在身邊,一同觀看九點整正式開場的新鮮格鬥,讓他提前熟悉一下他即將親自踏上的舞台。

  隨著比賽時間的逼近,絡繹不絕的看客們陸續進場,徐承渡注意到,憑著手上不同顏色的入場票,這些來自社會不同階層的,或西裝革履、或不修邊幅的觀眾們,在這裡亦逃不過等級分明的社會秩序,而篩選他們的唯一衡量物就是——金錢。就像看演唱會有前排後排vip之分,這裡同樣也有視野絕佳的包廂和流動擁擠的普通席位。

  毛凡在二樓居高臨下,笑眯眯地望著全場人聲鼎沸的熱鬧景象,狀似不經意地拋出一個問題,“你知道你們的出場費和獎金都是從哪裡來的嗎?”

  身邊的青年很明顯是個不喜開口的人,不善於交談也不習慣交談,但這不代表他是個木訥愚蠢的老實者,他的目光從兜帽下射出,在場上環視一週,精準地吐出兩個字:“賭博。”

  毛凡喜歡跟聰明人交流,這樣可以省下很多的口水,他讚賞地點了點頭,“沒錯。來這裡看拳的人很少能沉得住氣不去下注。試想一下,那些每日定時定點買彩票的人,只是看幾個球撞來滾去都覺得腎上腺素飆升,更何況是親眼看到兩個一身肌肉的男人殊死搏殺呢?”

  徐承渡睫毛微顫,來這裡之前,他早就對地下格鬥場的運營模式摸得一清二楚,賭資幾乎是支撐其順利運營的基石,觀眾通過“定莊”“活莊”等方式把錢壓在拳手身上,運營者則向吸血蟲一樣從拳手身上扣取相應比例的場地費,管理費,各種費,一層一層剝削下來,最終落在拳手身上的,只有很少的一部分。

  然而這很少一部分的賭資,就足以讓無數人為之頭破血流,斷筋傷骨,甚至賠上性命。

  九點的提示音響起,場內響起震耳欲聾的搖滾樂,兩位身材火辣穿著三點式的妙齡混血女郎從兩側登上格鬥台,她們手中各舉著一塊木質牌匾,上面寫著今天即將出場的兩位選手的姓名,金環和阿客。

  養眼的美女和激盪的鼓點並沒有讓觀眾們有太大的反應,他們端著酒杯自顧自交談、串場、下注、分析優缺點、預測輸贏,但是當兩位拳手出現的時候,場內詭異地安靜了一瞬,如同達到沸點的開水,突然就沸騰歡呼起來。

  主持人兼裁判的賽前介紹顯得蒼白無力,沒有人注意這個光頭小個子在嘰歪些什麼,全場的目光聚焦在那兩位肌肉發達的格鬥機器身上。徐承渡冷冷地掃過去,這些目光是狂熱的,貪婪的,期冀的,瞪大眼睛的賭徒們躍躍欲試地在拳手身上尋找刺激,好像看一場酣暢淋漓的拳賽就是他們生命的全部意義。

  “左邊的是金環,右邊的是阿客,勝率賠率都差不多,算是中級拳手。”毛凡點燃一根菸,眯著眼睛看向台上,比起下面的觀眾,他顯得淡定多了。

  徐承渡默不作聲。這裡沒有規則,兩位選手的服裝甚至都不統一,金環染著誇張的金發,全身上下就穿了一條大紅色的褲衩,十分囂張跋扈地抖動著過度發達的胸肌,並且不斷嘶吼蹦跳,試圖挑釁對手;相比較而言,阿客則顯得低調許多,穿了一件平平無奇的黑色馬褂,露出健壯遒勁的手臂。

  沒有正規拳套沒有護具,他們只是在手上草草纏了幾層白色的繃帶,就這麼站在了鬥獸場。

  裁判一聲尖銳的口哨,音樂關閉,全場安靜。

  比賽開始得一觸即發,金環擅長腿法,先發制人,強勁的高掃踢像是鋒利且不知疲倦的斧頭,從各個方向朝阿客砍去。在開局一分鐘內,阿客都處於被腿法壓制的狀態,他盡全力地移動著步伐,躲避這些致命的掃踢。所有人都盯著金環帶著虛影的腿,他們都知道,一旦人體被這鋼鐵般的腿擊中,就會發出清脆的骨折聲,繼而就會像大樹般轟然倒地。

  “反擊反擊,殺了他!”

  “孬種,躲什麼?快上啊!”

  “阿客,你在幹什麼?睡著了嗎?在思考人生嗎?你媽喊你吃飯啦!”

  “飛毛腿金環!飛毛腿金環!必勝!必勝!”

  瘋狂的人群發出一浪高過一浪的怒吼聲,幾乎掀翻地下室的屋頂,他們捏緊了拳頭,目眥欲裂,似乎比拳手們更激動,更有甚者,已經湊近趴在了鐵絲網上,揮舞著雙臂為他們下注的拳手鼓勁吶喊。

  小劇場:

  我:哇,打鬥好難寫,憋了一天了。

  基友:你儘管寫,反正讀者都是跳過不看的。

  我:……

  第八章:久別8

  “你覺得誰會贏?”毛凡忽然問。

  徐承渡盯著場上,輕輕眨了眨眼睛,“金環明顯體力不夠,容易後繼無力,連續的高強度側踢讓他不得不選擇速戰速決,阿客只要撐過兩分鐘,就能贏。”

  話音剛落,格鬥台上傳來砰地一聲巨響,金環側踢的速度果然減慢,阿客抓住空隙猛地出拳,精確無誤地擊中了對方的太陽穴,那一瞬間,全場的看客們幾乎都聽到了頭蓋骨崩裂的悶響。

  “阿客的重拳質量是我這麼多年來見過的拳手中,最強的。”毛凡彈了彈菸灰,對這個結果一點都不意外,“而且冷靜自持,專挑險要部位出拳,他的對手,不是死就是殘。”

  短短兩分半鐘,勝負已分,場上噓聲與歡呼聲炸開了鍋,一聲不吭倒在格鬥場中央的金環全身抽搐,口中不斷湧出大量的鮮血,頃刻間就染紅了大半個格鬥台,可想而知,應該是腦部遭受了嚴重損傷。

  空氣中瀰漫起絲絲甜膩的血腥氣。

  很快,他的抽搐就停止了,裁判上前探了探呼吸,叫了擔架上來把人抬走,激動地宣佈勝利屬於拳王阿客。

  “八成是活不了了。”毛凡嘆了口氣。

  下面看拳的人壓根不在乎失敗者的生死,他們只在乎輸贏,輸了的那批人大聲咒罵著選手的不給力,看得不過癮,憤而離席;贏的那批人則舉杯狂歡,熱烈討論著剛剛兩分半鐘的時間裡發生的一切,他們盡情嘲諷著金環搬不上檯面的腿法和體力,吹噓著阿客彈無虛發的重拳。

  這是徐承渡第一次親眼目睹地下格鬥場的黑暗和殘酷,不可否認,台上遺留的鮮血多少帶給了他一些震撼。

  這種游離於正統格鬥道德以外的比賽形式,比想像中更加血腥,高風險高收益無限制,所有登上那五米見方的格鬥台的拳手,都只有一個目標:用最短的時間和最有效的方式讓對方爬不起來。

  所有的花拳繡腿在這裡都是累贅,死亡的威脅面前,一擊致命的凶狠招法最受歡迎。可以說,從格鬥台上活下來的人,都是徒手殺人技術中的佼佼者。

  青年垂著頭,下巴幾乎磕在胸膛上,看上去似乎被嚇傻了,毛凡哈哈笑了兩聲,拍了拍他的肩膀,“怕了嗎?其實今天是個例外,一般情況下,沒那麼輕易就弄死……”

  “我什麼時候能上台?”青年不太禮貌地打斷了他的安慰,他抬起頭,直直地看向毛凡,“我現在很缺錢。”

  這目光就連毛凡都覺得有些毛骨悚然,他忽略了青年打斷他的粗魯,下意識回答,“最快明晚。”

  青年微微頷首,站起身來,“沒什麼事的話,我就先走了,麻煩您盡快給我安排場次。”

  毛凡幾乎說不出什麼話來,這個青年比他想像中更堅定,更瘋狂,更窮途末路。

  《火星撞地球》是近半年來紅透大江南北的一檔綜藝類訪談節目,自開播以來收視率就穩坐前三,由星空台當家主持人李琛以及新晉台柱子薛子瑤共同主持,一向以話題刁鑽、言語犀利著稱,是很多明星想上又不敢上的節目之一,粉絲們大多稱這檔綜藝為“情商粉碎機”,不少情商欠缺的明星在這裡吃過不大不小的虧。

  所以當節目組邀請《心火》劇組的時候,壓根兒沒想到影帝白格會同意錄製,等通知下來的時候,台裡幾乎炸開了鍋,一夜之間其官方微博,主持人私人微博集體被粉絲攻陷,熱度連續三天內居高不下,節目組裡裡外外緊張得雞飛狗跳。

  節目錄製剛開始,薛子瑤就連連出現低級口誤,李琛頻頻救場。

  “哈哈哈,小瑤你淡定一點,看見白影帝就邁不動腿,張不開嘴,道友修為不夠啊。”李琛一句玩笑話,引得哄堂大笑。

  薛子瑤立刻接住李琛拋過來的梗,捂臉跺腳做嬌羞狀,“這麼大一帥哥坐我旁邊,還有漂亮小姐姐,心跳得太快,根本想不起來台詞啊!”

  邊說邊做眩暈狀,白格適時出手,虛虛扶住她,打趣道:“那你多看我們幾眼,習慣了就會產生審美疲勞了。”

  他這一扶,觀眾裡白格的粉絲登時尖叫出聲,薛子瑤連忙踩著高跟鞋跳開,“天吶天吶,剛剛發生了什麼?白格的迷妹已經提著四十米砍刀在路上了!”

  一番插科打諢,氣氛顯而易見地輕鬆了起來,李琛開始把話題引向電影《心火》。

  “江導這次時隔三年傾力打造的回歸之作《心火》,可以說早就讓螢幕前的觀眾們望穿秋水,目前根據江導往前透露出的信息和宣傳片來看,這應該是部愛情文藝片?”

  由於採取了全封閉式的拍攝方式,取景又都在國外,加上保密措施做得好,《心火》的故事主線一直猶抱琵琶半遮面,大眾只知道這次江流一改往常拿手的商業巨製,突然轉型走起了小眾文藝范兒。

  節目錄製前關於電影的那些問題一早就對好了台本兒,劇組裡唯一一個女演員安慕對於照本宣科駕輕就熟,她攏了攏耳邊的碎髮,故作思考了那麼一瞬,謹慎開口:“江導曾經跟我們說過,這次的《心火》是他年輕時的一個遺憾,這麼些年來一直沒有勇氣將這個故事搬上螢幕,是因為害怕自己的能力水平有限,不能圓滿地表達和敘述……”

  “那現在江導是認為自己的能力已經達標了嗎?”薛子瑤是綜藝界出了名的快人快語,她突然橫插一槓提出的問題並不在設定好的台詞內,這一問讓安慕瞬間慌了陣腳,讓她原本準備好的說辭徹底卡了殼,從容優雅的笑容就這麼僵在了精緻的小臉上。

  這個問題回答不好,很容易被人指摘江流這兩年日漸膨脹,自視過高。

  “我想,是江導覺得現在的他已經足夠成熟,成熟到能夠解開心結放下芥蒂跟所有人分享這件往年遺憾吧。”一旁的白格無比自然地接過話題,順手替安慕解了圍,安慕如釋重負,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也就是說,《心火》的故事是以江流本人為創作原型的?”李琛的身子微微前傾,顯示出他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

  全劇組的人笑而不語,這本身就是《心火》的一大噱頭,正在尋找合適的機會曝光,《火星撞地球》這檔火爆綜藝無疑是恰巧給了潦倒飢漢一條結實的長棍面包。

  江大導演的傷痛青春,年少輕狂,能勾起多少人的好奇心並讓他們自掏腰包走進影院呢?誰也沒辦法估測。

  兩位主持人都是身經百戰的媒體人,嗅覺自然是非一般的靈敏,連忙旁敲側擊地打聽起這段緋聞軼事,要知道,年過四十才華橫溢的江導至今仍孑然一身,會不會是跟年輕時的這段感情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李琛和薛子瑤互相使了個眼色,一唱一和,幾乎使出了渾身解數,但這次全劇組的演員落跑的智商彷彿集體上線,一個個要麼成了鋸嘴悶葫蘆,要麼成了迎來送往的太極高手。

  “大家如果真的對江導這麼感興趣,不妨親自去電影院看個究竟?”最終這個話題以男二號的票房呼籲告一段落。

  “那……接下來我們來聊一聊各位演員在拍攝期間,對哪場戲最印象深刻吧?”問題終於又回到了既定台本,所有演員都鬆了一口氣,開始大談特談起自己在劇組遭遇的一些難忘場景。

  等輪了一圈終於到了一直沉默的白格時,薛子瑤忽然換了提問方式,她吃力地從背後抱出一個偌大的紙箱,“是這樣的,自從發佈消息聲稱白格要參加我們火星撞地球以來,我們節目組的官微就被大批粉絲攻陷,像這樣粉紅色的加急信件更是像雪花一樣飄來了電視台大樓。”

  白格眉眼微挑,面露訝異,但細細觀察,更像是難以掩飾的驚喜。

  台下的粉絲激動地歡呼起來,白格的名字瞬間響徹整個錄製廳。

  第九章:久別9

  “我們受這些粉絲所托,答應她們從這些來函裡挑出五封,當眾唸給白格聽。”李琛扶了扶眼鏡,徵詢白格的意見。

  “其實就我個人而言,我更想把這一箱子抱回去,坐在地上一個人慢慢拆慢慢看,但既然是節目組做下的約定,我自然樂意配合。”白格保持著溫和有禮卻不失熱情的微笑,大方頷首。

  這些信件大多表達了對白格的愛慕和支持,還順便附帶了一些無關痛癢的小問題,比如詢問白格喜歡什麼顏色,愛喝什麼飲料之類。白格事無鉅細,耐心地一一回答,對粉絲的寵溺簡直突破天際。氣氛突然變得溫馨起來,台下有一些迷妹已經開始感動得泣不成聲。

  “我們都知道,白格是萊昂大學商學院的高材生,專業學的是企業管理,這位Lemon小姐想知道,是什麼樣的原因讓你從事了與自身專業完全不同的演藝事業?”薛子瑤道。

  這是很多人都想問的問題,一個品學兼優的學霸,到底是為何毅然偏離了人生的既定軌道,一頭紮進了魚龍混雜的娛樂圈?

  “這……”白格的對答如流出現了難得的停頓,他皺著眉頭想了想,“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緣由,大概是因為曾經某個人說,我這麼好的演技不去演戲,實在太可惜了。”

  那人曾伸手撣落他肩上的落葉,不屑地扯出一個嘲笑:白格啊白格,你把人生過得像演戲,一套一套的,演技這麼好,全世界都欠你一個影帝。

  “竟然是因為這麼隨意的一個理由?!那麼,方便透露這個某人是誰嗎?”李琛隨即抓住了這句話的重點。

  白格雙手交疊置於膝上,落落大方:“一個十年不見的老友。”

  李琛閱人無數,短暫的相處足以讓他明白白格是個情商極高的人,他不想提及的話題再怎麼深挖也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白費力氣。

  於是不作停留地拆開最後一封信件,飛快掃了兩眼,使了個曖昧的眼色,“啊,這位粉絲看來十分關心偶像的感情生活……”

  一提到感情生活四個字,全場所有人都敏感地豎起了耳朵,這大概是唯一一個能令所有人都感興趣的爆點。

  “這位小姑娘在信裡用了大量的顏文字,能看出來是個很可愛的少女,她想知道,白格以前是否經歷過刻骨銘心的戀愛,戀愛過程中,說過的最肉麻的情話是什麼?”李琛一口氣唸完,隨即調侃起來,“哇,你們小女生難道都喜歡會說情話的男生嗎?”

  旁邊的薛子瑤立刻叉腰回答:“如果你長得跟白格一樣高一樣帥,不會說情話能怎麼辦?只能原諒你;但如果你不高不帥,還沒有情話技能傍身,廣大女性同胞表示,你可能再多吃幾年狗糧才能醒悟……”

  安慕和台下的女觀眾舉起雙手表示苟同。

  李琛覺得膝蓋上全是箭,做噴血三尺狀,引來笑聲一片。

  笑完了鬧完了,目光重新聚焦到白格身上。

  情話麼……記憶精確地倒帶到一個場景。

  “你怎麼知道你喜歡我?”那人逆著光,眯著眼睛,輕聲問。

  白格記得自己說的每一個字:“我可以感覺到那裡熱熱的……我想想那裡是哪裡……”

  “心嗎?”

  “不是,再往後一點,在心臟的下面。腎嗎?肝嗎?還是胰臟?對了,就是脾臟。我可以感覺到脾臟肺腑整個兒的熱起來。”

  這話實在有點傻兮兮的,那人愣了半晌,不給面子地笑出聲:“原來我就是個行走的大暖壺。”

  白格的神情陷在回憶裡,變得異常柔和,揚起的唇角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意:“既然是情話,我只會對那個人說。你們湊什麼熱鬧?”

  一句挖苦讓所有粉絲心碎一地,但碎完之後,轉念一想,情話吝嗇到只對一個人說,哪怕只是把它當成談資說一說都不能,這怕不是就是世上最浪漫的情話了!於是自己又湊巴湊吧把碎成玻璃渣的心重新粘起來,並腦補出一大碗新鮮出爐的熱乎狗糧,含著淚吃得不亦樂乎。

  徐承渡接到電話時,已經是三天以後,這三天他每天都保持著高強度的體能訓練,嚴格作息,精神高度緊繃,在接到通知的那一剎那,他反而放鬆了下來,心想:總算來了。

  說不清是畏懼,還是緊張,或者二者皆非,他覺得太陽穴那裡激烈地鼓動著,日夜喧囂,是興奮。

  他想起教官曾經對他的評語:此人本性裡就有逞兇鬥狠的暴力因素,愛好冒險不計後果,衝鋒陷陣時,這是好處,在部隊生活裡,稍微不加控制就可能成為害群之馬。

  害群之馬?徐承渡不屑地甩了甩濕漉漉的頭髮,他還記得他當時倔強的反駁:那我就不加入所謂的群體,讓我一個人孤獨地戰鬥到死,誰都不要來管我,不就行了?

  遵循約定的時間,他罕見地提前通知了蘇昆吾一聲,就單槍匹馬地殺到了“繆斯",這是掩護那家格鬥場的夜店名字。

  毛凡沒有出現,安排相關事宜的還是三天前草草面試徐承渡的那位領班,這次他的態度明顯熱情了起來,把人帶到更衣室的短短路程裡,已經細緻詢問了路上車況,選手的身體狀況以及精神面貌,在確認了對方已經做好了賽前心理和生理的雙重準備後,他遞給徐承渡一沓厚厚的信封。

  徐承渡脫外套的動作明顯頓了一下,也不管剛剛撤下的一根袖子,吊著外套就迫不及待地雙手接過信封,過手的一瞬間他下意識掂了掂。

  領班把這人的小動作盡收眼底,拍了拍新人的肩膀,“這裡是五千塊出場費,由於是第一場,大家都還不清楚你的實力,理所當然少了點,剩下的一半等你比完再支付。要是運氣好,贏了,還會有加倍的獎金等著你。”

  果然,聞言,新人的目光陡轉熾熱,瞳孔放大,呼吸加重,好像獎金已經是囊中之物。

  “多謝……”徐承渡彎了彎腰。

  “叫我小金就好。”

  “多謝金哥!我會好好打的!”青年陰沉的面上總算出現點喜色,金盛在心裡嘆了口氣,壯士為五斗米折腰的事他幹這行算是見得太多了,但回回帶新人他總是不可避免生出些悲涼。

  “謝什麼?豁出去的是你自己的命,要謝就謝你自己。加油吧,賺了錢,也得有命花不是?”

  馬哲連連點頭,攥著信封的手泛出青筋,似乎在經歷什麼心理掙扎,僵持了幾秒,他從信封裡抽出五張塞到金盛手中,壓低了嗓音:“金哥知道這次我的對手是誰嗎?”

  金盛也不推托,把錢揣進自己兜兒裡,附在他身邊小聲道:“是個初級拳手,雖然水平一直上不去,但也算身經百戰,是個老人,不知怎麼的,總有法子在台上保住自己的命,偶爾也能嬴上兩把。”

  他說完一段,抬頭看了看四周,繼續說:“人吧,沒什麼特別擅長的招式,就是比較陰損,喜歡使些下三濫的手段,插眼咬耳朵踢褲襠什麼的,你注意點就好。”

  第十章:久別10

  踢褲襠?徐承渡齜了齜牙,下意識並腿立正。

  金盛看他這副樣子,嘿嘿兩聲,“哥得提醒你一句,在這裡,只要你赤手空拳不攜帶任何武器,所有的攻擊方式都是受到認可的。你還真別說,踢檔這種招式損是損了點,觀眾效果還挺好。被踢的選手嗷一嗓子跪下來的時候,那些人那個激動啊,別人斷子絕孫他們喜聞樂見得很。”

  徐承渡:“……”後悔沒穿個鐵褲衩……

  能透露的信息都給了,小領班得了好處,捂著口袋小跑著離開了更衣室。

  比賽開始的時間是正九點。

  在這之前,選手都在更衣室候著,為了避免賽前挑釁和恐嚇,同一場的對手在不同的更衣室等待出場。

  徐承渡穿著背心褲衩,雙手枕著後腦勺,眯著眼躺在簡陋的木質長凳上,一瞬不瞬地盯著牆壁上的卡通兔子時鐘。

  腿長的秒針悄無聲息地走了十圈,場外激動人心的搖滾樂突然毫無預兆地爆發,大力地擂在人的心鼓上,使得全身的肌肉下意識就緊繃起來。

  做觀眾跟親身參與,到底感覺不一樣。徐承渡一口叼著繃帶的一頭,左手慢條斯理地幫右手纏起繃帶,相比於左手的薄薄一層,右手上的繃帶纏得厚多了。等纏完了,徐承渡捧著右手上下左右看了兩眼,還是覺得不滿意,不由自主又多纏上幾層。

  希望關鍵時候不要掉鏈子。臨上場前,他還在對自己發顫的右手說話。

  主持人的介紹依舊是那麼蒼白無力,彷彿是知道沒人聽他說話,他也越發草率敷衍,再加上這次的兩位拳手,一個名不見經傳,一個實在沒什麼看點,他更加提起什麼勁兒。

  草草介紹完,新人馬哲和癩子李全就這麼上了台。

  兩個人都沒什麼粉絲基礎,大夥兒今晚主要是來看下一場的兩位中級拳手的比賽,完全把這一場當預熱,順便抬眼看看,順手下點小打小鬧的賭注。

  觀眾沒什麼熱情,歡呼和掌聲也寥寥無幾。

  “嘿,這次的新拳手長得還挺帥!”一位面容姣好的優雅女士搖晃著高腳杯,低聲對身邊漫不經心的同伴發表她的新發現。

  她的同伴一副懨懨的神情,隨意瞟了一眼,輕嗤道:“長得帥有什麼用?身上肌肉都沒癩子發達,跟個瘦猴兒一樣,靠臉能贏嗎?”

  那位女士沒有反駁,似乎也覺得新拳手的身材確實過於單薄了,在這種格鬥場上能歸類到風吹就倒的那一列,心裡不免有些惋惜,這裡確實不是靠臉吃飯的地方。她暗暗地心想:這位帥哥要是輸了,就低價聘他過來給自己當個貼身保鏢。

  比賽剛剛開始不到三十秒,觀眾們尚未停下口頭正在聊的話題,就突兀地聽到一發聲嘶力竭的慘叫聲,所有人統統面色微變,閉了嘴,齊刷刷地看向格鬥台。

  台上,有著一張陌生面孔的青年正一條腿跪在癩子李全的腰上,兩隻手扭住對方的兩條胳膊。

  李全被壓著趴在地上,面容被擠壓變形,額上青筋根根爆出,臉色憋漲得通紅,顯得異常猙獰。意識到方才自己喊得太大聲,丟了面子,於是他趕緊咬緊了牙關,嘶嘶地抽著冷氣,沒被壓制的兩條腿也奮力踢蹬著,整個人扭動掙扎,活像一條被迫拉出溫暖泥土的蚯蚓。

  沒人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因為只過去了三十秒。觀眾們甚至不明白為什麼李全憑著那身比對方粗壯了好幾倍的肌肉,怎麼會被輕而易舉地撂倒?

  徐承渡的膝蓋頂著李全的尾椎,不知不覺地加重力道,他低下頭,附在劇烈掙紮著的人耳邊,不疾不徐地開口:“如果我再加重幾分力道,你的腰椎就會斷裂,很明顯,結果是你會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從此就只能癱在輪椅上度日……”

  話還沒說完,觀眾們就聽到癩子的驚叫:“裁判,裁判!我認輸,我投降!”

  裁判聞言,踱到他身邊蹲下來,這個往日備受輕視的主持人兼裁判,終於有那麼一回得到了該有的重視,他感覺到全場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自己身上,他為此簡直激動的發抖。

  “李先生,你確定放棄比賽嗎?”

  “放棄放棄,把這小子從我身上移開!”李全兩隻手被縛住,以頭搶地,很沒出息地怒吼道。

  裁判鄙夷地抽了抽嘴角,站起身,撥了一下唇邊的小型麥克風,鄭重其事地宣佈,“本場的勝利者屬於初來乍到的新拳手,馬哲!”

  台下嘈雜的議論聲原地炸開,更有甚者開始大聲表示質疑。

  “喂喂喂,是不是有黑幕啊?三十秒就認輸了?你還是那個死纏爛打損招盡出的癩子嗎?”

  “是啊是啊,是不是私底下收了錢啊?輸也輸的有誠意一點嘛……”

  這場比賽,七成的觀眾都把注下在了經驗豐富的李全身上,大多數人對新人都持著觀望態度,雖然不乏出現黑馬的可能,但贏得這麼輕鬆,用時如此之短,這些人心裡多少有點不是滋味兒。

  比賽結果出來了,徐承渡才撂下李全的兩隻膀子,起了身,神態輕鬆地原地跳了跳,幾乎連一滴汗也沒流。

  完全不顧台下此起彼伏的質疑,他朝裁判點了點頭,得了准令,就兀自下了格鬥台,留下滿場的人大眼瞪小眼。

  “人都走了,癩子你還趴著做什麼?剛才那聲鬼叫我還以為你死了呢!”贏的人連個屁都沒放一個就這麼走了,好事者只好嘲笑起輸的那個。

  “這回你怎麼連褲襠都不踢了啊全兒?”

  “這麼壯一個肌肉男,也不害臊。把錢押在你身上,算我瞎了眼!”女人也加入了諷刺行列。

  “起來唄,別裝了。”

  李全被罵得氣不打一處來,一是氣自己技不如人輸也輸的特別跌份兒,一是氣這些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痛苦之上的看客。

  他左右挪動著身子,從地上痛苦地爬起來,鐵青著臉啐了一口,凶狠的目光在台下掃視一週,最終是什麼反擊的話都沒說得出來。

  能說什麼?他就是吃這碗飯的,成者為王敗者為狗這種事早就司空見慣了,挖苦和謾罵而已,反正又不會要了他的命。

  只是他這一站起來,底下卻是全體噤了聲。

  沒瞎的人都看到了李全那兩條無力垂下的小臂,自肘關節處朝相反的方向彎成了一個不自然的弧度。大夥都明白,人的身體都有其特定的構造,就像頭不能一百八十度轉到後面一樣,小臂也不可能朝外折曲這麼大的角度。

  過了大概有一分鐘,終於有人反應過來,試探性地詢問身旁的人。

  “這是斷了吧?”

  “肯定斷了啊,都折成那樣了。”

  “嘖,怪不得慘叫成那樣,多疼啊……”

  “那個,那個新手,叫什麼來著?”

  “忘了,好像是姓馬。”

  慢慢地,有人開始四處打聽起新拳手的消息。

  “流批啊,第一場,三十秒就解決了對手。我打賭,此人前途不可限量。”

  “別說了,下一場我肯定賭他贏!”

  立刻有人反唇相譏:“呸!你剛剛還在懷疑有黑幕呢!臭不要臉!”

  二樓的小包廂內,毛凡放下了喝茶的精緻瓷杯,微微抬了抬手,手下人很有眼力見的遞上來一部手機。

  毛凡清了清嗓子,接過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牙哥,物色到一個好苗子,您要不要親自來瞅瞅?”

  “對,就花了三十秒,也算是打破了記錄。”

  “特長啊?我看著應該是不太常見的反關節技,快准狠。”

  “好咧,您什麼時候來?我好安排安排。”

  第十一章:重逢1

  正午時分,日頭正盛,刺眼的陽光遊走於天地,卻絲毫透不進那間空曠簡潔的高級公寓,任其如何左突右撞,層層疊疊的厚重布幔把光線遮擋得嚴嚴實實。

  昏暗的公寓裡迴響著輕柔深遠的搖籃曲。溫暖安詳的音樂中和了這間屋子裡過於清冷單調的裝潢,使那些冷淡的黑白灰色調也顯得不那麼有棱有角,咄咄逼人。

  一片流淌的靜謐中,鎖舌悄然咬住鎖芯,發出輕微的喀啦聲,略顯沉重的木門向外盪開一條細縫兒,一個敏捷瘦小的身影披著潮熱的暑氣趁機悄悄鑽了進來。

  生活助理夏果吃力地拎著一個別緻的碎花保溫壺和巨大的粉紅餐盒,小心翼翼地換上自備的靜音拖鞋,滑稽的小步伐,僵硬的動作,竭盡全力不發出一絲不和諧的聲響。

  然而等她成功抵達客廳,後腳跟打了個轉兒剛轉過身時,悄無聲息出現在她背後的男人還是驚得她猛地撞上了茶几,幾上整齊擺放著的成套茶具發出叮鈴哐啷一陣亂響。

  個子小巧的女生懊惱地抱著膝蓋一通齜牙咧嘴,下一秒就滿臉堆笑地直起身。

  “早啊,剛起床就魅力四射的我們家格子先生~”

  白格不為所動地撩起眼皮,現在的他實在稱不上魅力四射。棕色的蜷發在頭上盤成一個不太雅觀的鳥窩,眼下一片疲憊的烏青,深藍色的絲質睡衣像是塊不知所措的破布,鬆鬆垮垮地搭在身上,露出胸前大片白皙的皮膚。

  他抿著薄而蒼白的嘴唇,一言不發地盯著面前的不速之客,渾身發散出的寒氣能冰封十里。

  完了完了,這副尊榮一看就是被吵醒的。

  夏果咕嘟一聲吞了口唾沫,迅速把手裡的東西放到茶几上,苦著一張臉直搓手指:“打擾到你睡覺了?又失眠了?蕭哥讓我說什麼也要把你薅起來吃午飯,否則你能一天一夜窩在床上不動彈。”

  “這都快下午一點了,你得為你那不堪一擊的胃著想著想,哪怕吃一點再睡都好,游醫生說了,你再這麼不愛惜身體,他就再也不管你了。”

  白格呆滯的、恍若無機質的目光在那些瀰漫著少女心的飯盒和保溫壺上逡巡一週,沉鬱的臉色有放晴的跡象。

  夏果在白格身邊當這個每日遊走在鋼絲線上的生活助理已經有五個年頭了,可以說是身經百戰,察言觀色見機行事幾乎是看家本事,隨即再接再厲地打開飯盒,一層一層地擺在白格面前:“這些都是你愛吃的菜,我專門去福喜樓預定的,特地按照你平常的口味,交代了少油少鹽,原滋原味。”

  “還有這個……”她打開保溫壺,倒出裡面金黃粘稠的液體,“這是蕭哥愛人熬的小米粥,你之前不是誇她熬粥的手藝好嗎?快趁熱喝。”

  大大小小的菜品擺了一茶几,夏果笑得比哭都難看,任務太艱巨,大佬太冷漠,她個小助理實在心力交瘁。

  在她期冀的目光中,白格頓了良久,最後在僵持中妥協地皺了皺眉頭,“你放這兒,我先去洗漱。”

  拖鞋在木地板上拖曳的聲音,像兩把刷子反覆慢速擦過鼓面,昭示了主人憊懶的身軀。

  夏果聽著腳步聲走遠,拉開窗簾,立刻掏出手機,打開微信群。

  狗不理果子:捷報捷報!任務完成!老大吃飯了!

  蕭圖圖:老淚縱橫.jpg,不枉我家婆娘熬了一上午的小米粥,我都沒喝上一口!

  游庸醫:小果乾得好,記得把香薰點上,可緩解失眠。

  狗不理果子:小菜一碟.jpg

  蕭圖圖:果然白格那小子只會給女生面子,我在考慮要不要去變個性……

  游庸醫:從醫生角度奉上友情提示:斷根之痛,慘絕人寰。

  蕭圖圖:……

  等白格再出來的時候,又是那個人前玉樹臨風溫文爾雅的白影帝。

  夏果鬆了口氣,一邊眼珠不錯地監督著白格吃飯,一邊從背包裡掏出門口郵箱裡快把郵箱門塞爆的信件,一封一封地進行分門別類。

  私人信件很少,大多數是花裡胡哨的粉絲來信。夏果在心裡不得不感嘆有些粉絲的神通廣大,明明公司已經把白格的個人信息保護得滴水不漏,真不知道這些人是從何打探到真實住址的……

  可是,知道了又如何?就為了奉上一封盛滿明晃晃愛意的信?她們不知道,白格從來沒有拆過粉絲的任何一封信,連微博上偶爾的互動也都是經紀人的傑作。

  除了拍戲,這人對普通明星們都關心的事絲毫不感興趣,更別說是什麼粉絲管理了。她偷偷覷了一眼乖乖喝粥的白格,默默在心裡為粉上他的女性同胞們默哀。

  一眾可愛萌萌噠的信封中,一封高檔白色銅版紙信封脫穎而出,其上還印著不菲的燙金浮雕。夏果將其抽出,自未封口的信封中掉落一張烏黑髮亮的硬板卡片紙,上面的燙金logo精美細緻,頗有質感。

  還沒等她彎腰去撿,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已經捷足先登。

  “是什麼?”她好奇地問出口,話音剛落,彷彿突然意識到什麼,又倏地摀住自己的嘴巴。

  白格微微挑眉,好看的眉毛下那絲警告的神色讓夏果瞬間抻直腰背,噤若寒蟬。面試時蕭圖的要求在此時劃過耳畔:不要有好奇心,不要隨意打聽些什麼。

  她低下頭,往遠處挪了挪屁股,亂飄的目光快速地劃過那隻修長的左手,老實地落在茶几上那套碧綠冰裂釉茶具上。

  這是一張vip入場券,來自某個意想不到又在意料之中的人。白格把玩著那張黑色的卡片,目光中透出一抹意味深長的興味。

  那隻左手上的紋身是什麼時候就在的呢?沉默中,夏果百無聊賴地發散著思維。

  她曾經偷偷問過經紀人蕭圖,蕭圖先是警告她不該知道的別打聽,然後說他也不知道。據說蕭圖第一次見白格的時候那個紋身就在了,當時出於形象考慮他還曾經認真建議過白格把紋身給洗了,結果被威脅說要退圈,嚇得他半死不活。好在白格每回出現在公共場合都會提前遮掩,也沒造成多大的困擾。

  那是個什麼?鑰匙嗎?夏果在腦海中構造著那片深青色圖案的形狀,疑惑越來越大,可是為什麼要在掌心紋一把鑰匙呢?

  徐承渡接連五日連續五場的格鬥賽都贏得輕輕鬆鬆。

  很快,新人馬哲的名號響亮地傳了開,幾乎所有繆斯的老顧客們都知道了這位冉冉升起的新拳手實力非凡,為他買莊的金額也水漲船高。近兩日只要有馬哲的格鬥,場場爆滿,賭資交易總額幾乎能與繆斯常駐的拳王相媲美。

  狂熱的看客們甚至為馬哲取了個平易近人的外號,叫“親切的咔嚓先生”。因為他獨特的反關節技,每回台上都會響起沉悶的骨折咔嚓聲。他下狠手,但從不下死手,他的對手儘管飽受痛苦,但從未真正受到過生命威脅,所以殘忍的他又是那麼的親切。

  “親切的咔嚓先生?有意思……”二樓正對著格鬥台的包廂內,檀香裊裊,穿著中式長衫馬褂的男人把玩著手中兩顆紅瑪瑙一般晶瑩剔透的“獅子頭”,核桃被捏得咔咔作響,“人你調查過沒?可不可靠?”

  低眉順眼侍立一旁的毛凡立刻上前,匯報他這兩天蒐羅到的資料,“馬哲,這名字是真的。從小就是個混混,二十出頭犯了點事兒,差點捅死人,在牢裡蹲了三年。前年剛放出來,出來之後也一直沒什麼正經工作,但也收斂了性子,常在在工地上做些吃力不討好的散工。”

  “安穩日子不過,怎麼突然想著來我們這兒試水了?”男人大得超乎尋常的門牙抵在下嘴唇上,吊著三角眼問。

  “老母親查出來得了食道癌,實在缺錢。”毛凡說著,把腋下夾著的文件夾拿出來,攤開在老闆面前,“這是他母親的住院記錄和病歷,千真萬確。”

  “哦……”男人隨意瞟了兩眼便閉上了眼睛,沉吟一聲,“看不出來還是個孝子。”

  “牙哥您這話說的,來咱們這兒找錢的,誰沒有個不得已的苦衷?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可不就是一不著意就丟了?”毛凡不以為意地哂笑道,“就說那個癩子李全兒,一對雙胞胎都得了怪病,求醫無門的……”

  他這話匣子剛打開,門口一位全身黑的保鏢雷厲風行地衝了進來,面色凝重地附在孟亞虎耳邊說了什麼,毛凡是個識相的,悻悻地閉了嘴。

  “少爺來了?”保鏢直起腰,孟亞虎愣了那麼一秒,隨即高高地挑起眉毛,連同耷拉著的眼皮都撐了開來,陰鷙的臉上漫上喜色,“邀請函送出去那麼久,總算是有回音了?”

  毛凡在心裡咕噥:少爺?哪個少爺?

  想起白格的公眾身份,孟亞虎的喜色又極快地凝固在臉上,手中“獅子頭”的咔咔聲也戛然而止,他煞有其事地站起身,朝那位保鏢吩咐道:“快快快,你親自去大門口候著,確保萬無一失地把少爺迎上來。”

  更衣室內,徐承渡照常盯著那隻卡通兔子掛鐘的秒針,只是這次他沒有淡定發呆,相反,他罕見地有些緊張。

  就在剛剛,蘇昆吾在場外發來簡訊通知,目標任務乘坐一輛黑色商務車,現身在繆斯停車場。

  孟亞虎來了。

  這是他第一次有機會引起孟亞虎的注意,也是第一次真實地接近此次任務的核心人物,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順利發展。

  徐承渡摩挲著掌心粗糙的繃帶,十分不巧,今天他的對手是重拳阿客。

  腦海裡一幀幀閃過阿客跟金環的那場格鬥,不得不承認,他沒有十成把握能夠贏阿客,那擊重拳,不管是速度和力量都不是一般人能匹敵的。金環的速戰速決策略從本質上挑不出什麼錯,關鍵在於不能給阿客出拳的機會,敗就敗在,金環體力跟不上,不顧一切地進攻卻鬆懈了防守,讓對方有了可乘之機。

  金環是死了吧?太陽穴那裡太脆弱。他在台上倒下時最後的念頭是什麼?大家都問人活著有何意義,卻沒有人問死亡有何意義。像這種底下格鬥場的拳手,死得有什麼意義呢?

  一邊思考著克敵之策,徐承渡一邊下意識活動起左手手腕。那隻手腕在昨天的格鬥中受了點輕微的扭傷,轉動起來會牽扯到一塊受傷的肌肉,帶出些不明顯的痛感和滯澀感。

  說什麼今天都不能輸……他磨了磨後槽牙,覺得此刻正身處一艘無人掌舵的船,但那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不能讓這艘船觸礁擱淺,否則前功盡棄。

  距離比賽開始僅剩五分鐘的時候,像根電線杆一樣矗立在地下停車場入口處的保鏢等到了他家開著紅色跑車,全副武裝的少爺。

  寬大的黑色連帽衫,破洞牛仔褲,加上鴨舌帽和佔了大半張臉的黑超墨鏡,簡直不能更欲蓋彌彰,招搖過市。

  “白先生。”保鏢經過專業培訓,一路小跑過去,貼心地替白格關上車門,“牙叔在候著了,您隨我這邊走特殊通道。”

  白格掩映在墨鏡下的眸子閃了閃,一邊跟著邁開步子,一邊緊繃著下巴把玩著車鑰匙。來之前並沒有提前通知任何人,人家卻早就做好了迎接的準備,也不知道身邊的內鬼是誰……

  一路跟著進了喧鬧的格鬥場,正是比賽開始的時候,觀眾們炙熱的目光都鎖死在小小的格鬥台上,吶喊聲此起彼伏,直刺耳膜,沒人注意到此時晃進來一個挺拔俊秀的身影。

  小劇場:

  白格:我好像馬上要目睹什麼不得了的事?

  徐承渡:你看見的都是幻覺!

  白格:別說了,既然老天讓我們重逢,跟我回家進小黑屋吧。

  第十二章:重逢2

  白格一手搭著帽簷,埋著頭,匆匆登上二樓。

  臨到隔間門口,剛摘了墨鏡和鴨舌帽,門就被從裡打開,孟亞虎飄著一身裝模作樣的檀香熱情地迎了上來。

  “今天這是刮的什麼風,居然把少爺您個大忙人吹來了!”

  白格略微閃了閃身,躲過了那個疑似擁抱的舉動,“牙叔特地送了邀請函來,這麼好的興致,我一個晚輩,怎麼能拂了美意?”

  這話說的實在沒什麼說服力,畢竟他是經常連陸望夫婦都不給面子的人。

  孟亞虎倒也不介意白格的躲避和客套,連忙將人讓進了倚靠窗檯的茶桌邊。面對面落座後,便微笑著替白格倒茶。裊裊茶香雜糅著檀香,白格恍惚間產生一種錯覺,彷彿他不是身處一個血腥暴力的格鬥場,而是誤闖了一方聖潔的禮佛聖地。

  “這是雲南那邊空運來的上品普洱,您嘗嘗。”孟亞虎把那隻浮誇的荷花琺瑯彩茶杯遞到白格面前,做出一個請的姿勢,等收回手時話音一轉,“只是,您要來,也該提前通知屬下一聲,我也好預先做做待客的準備。”

  白格端起茶杯,杯壁微微發燙,手指指尖泛起薄紅。他一直就不怎麼待見孟亞虎,此人與人說話時,喜歡直勾勾地盯著人微笑。那是個僵硬的、猶如蜥蜴般的露齒微笑,就像現在這樣,嘴角兩邊拉得很開,翹而尖銳,中間的齙牙迫不及待地跳脫出來,像是在耀武揚威。

  “這不是知道牙叔與我心有靈犀嗎?”白格收回對視的目光,抿了一口茶,“約得好不如趕得巧。”

  這句話孟亞虎很是受用,哈哈哈笑了起來,笑了一會兒突然想到什麼又迅速垮下了臉,“我要是真的與少爺心有靈犀就好了,這樣當年您遭遇綁架,我也能第一時間趕去營救,您也少受點罪。”

  說完,他就盯著自己腆著的大肚子,好像做錯事很慚愧的是他的肚子而不是他本人一樣。

  “那件事都已經過去那麼多年,牙叔就別再放在心上了。”白格的笑容滴水不漏,他幾乎能預測出孟亞虎下句話會說什麼。

  “那……少爺您關於那年綁架的記憶還是沒有恢復嗎?”

  來了,這麼多年來明裡暗裡的試探,每次都不厭其煩,車軲轆話百變不離其宗,顛來倒去地問。

  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樣,白格搖搖頭,“記憶它也不聽我指揮,醫生不是說這是什麼創傷後應激障礙造成的記憶系統紊亂嗎?一輩子記不起來也是可能的。說不定……忘了也是好的,畢竟不是什麼愉快的經歷。”

  “唉,只是便宜了那幫狗娘養的綁匪!”孟亞虎滿臉忿忿不平,連同耷拉下來的三角眼都充斥著不甘。不知情的人乍一看,可能真會以為這是一位疼愛晚輩的叔叔,很容易就忽略他深藏眼底的揣測與打量。

  您這麼罵自己真的好嗎?齙牙蜥蜴?

  白格笑了笑,不置一詞,扭頭看向窗外,觀眾的叫喊聲一浪高過一浪,不遺餘力地吸引著這個地下室所有人的注意力。

  比賽已經過去了整整五分鐘,在高水平的格鬥裡,這已經算是超長待機。兩位選手皆虎視眈眈地互相僵持著,時不時發出的攻擊也只是蜻蜓點水般的試探,他們顯得異常冷靜自持和小心翼翼,有著自己的計畫和節奏。然而台下的觀眾已經開始耐心告罄,催促聲夾雜著叫罵聲,震盪著光禿禿的四面牆壁。

  白格饒有興致的目光在四周狀似癲狂的看客臉上逡巡一週,才緩緩落到那個鋼絲圍著的簡陋格鬥台。

  也正是在此時,那個短小精悍、一身黑馬褂的拳手猛然發起了攻擊,他欺近的速度算不上有多快,但在他移動腳步的瞬間,出拳的速度卻是快得讓人晃花了眼,很多人只是吐了一口氣,阿客的重拳就黏在了馬哲的肩頭。

  相比較於骨折,骨裂的聲響顯得溫柔緩慢得多。徐承渡聽到自己鎖骨靠近肩峰的位置發出一聲沉悶的崩裂聲,骨頭間人為暴力造就的縫隙很快產生並延展擴大,窸窸窣窣裂開的聲音讓他十分慶幸自己反應極快地躲開了那記原本朝著心臟砸來的重拳。

  台下很多馬哲的擁躉齊齊發出倒吸一口涼氣的短促氣音,另一邊支持阿客的買家已經在心裡計算對手從挨拳到倒下需要花費多少時間。

  那位挨了一拳,硬生生被逼退兩步卻依舊頑強屹立著的拳手正好背對著二樓包廂,白格只能看到那人白色的背心和灰色的大褲衩。

  不知道為什麼,他毫無理由地覺出些隱約縹緲的熟悉感。

  “那是最近剛剛躥紅的新晉拳手。”孟亞虎見白格緊緊盯著格鬥台,以為他真的還算有些興趣,忙不迭地開始獻寶,聽他介紹的口氣像是在炫耀自己的一隻鬥雞而不是一個人,“五連勝,絕無僅有。剛剛出拳的阿客也稱得上常勝將軍,少爺,今兒個您趕得是真巧,這種強強爭霸賽可不是每天都有的。”

  “是嗎?”白格的手指摩挲著杯口,撐起下巴注視著那個因吃痛微微佝僂的背影。

  到底哪裡來的熟悉感呢?

  “怎麼樣?要不要下個注,猜猜誰會贏?”孟亞虎順著桿子往上爬,在一旁樂此不疲地慫恿著,妄想拉攏白格成為自己的賭場盟友,“我押舊人,五十萬。”

  白格聞言,輕輕扯了扯嘴角,“那我押新人,一百萬。”

  初生牛犢心氣兒大,孟亞虎抹了抹下巴,忍不住提醒:“少爺,您可要看好了,現在的馬哲已現頹勢。”

  “那還真不一定。”白格抬起眼簾,深邃的桃花眼裡一如往常漾著和煦的笑意,“牙叔以為,那拳頭怎麼能這麼長時間還黏在別人身上呢?”

  “什麼?”孟亞虎精明的三角眼中閃過訝異,連忙扭頭去看。

  阿客知道自己擊中了對方,他拱起的指骨末節甚至能感知到對方鎖骨的震顫和移位,他打算乘勝追擊,繼續出拳。

  可是……

  一秒,兩秒,三秒過去了。他驚悚地發現自己的小臂被兩隻鐵鉗般的手一裡一外死死格住,挪動不了分毫,更別提將其抽出。他震驚地抬起頭,面前是一張放大的年輕人的臉,英俊卻帶著滾滾煞氣。

  “該我了。”那人彎起的丹鳳眼裡含著壞笑,低沉的隆隆嗓音給人不祥的預感,一股涼意從腳底騰地升起。

  緊接著,那兩隻手的其中一隻扼住自己的手腕,另一隻手猶如巨蟒,順著手臂往上,穿過臂彎,來到肩窩處。

  敏捷的手法如行雲流水,流暢連貫,機巧靈動。

  阿客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肩上就傳來一聲詭異的咔嚓聲,旋即右腿膝蓋窩又被重重頂了一下,他就這麼被迫向右側方倒下,能做的只有拉人入水。

  於是兩人砰地一聲,一同摔倒在格鬥台上。

  觀眾們一陣嘩然。

  彷彿是為了遙相呼應,白格手裡一直把玩著的茶杯也應聲倒在了桌上,骨碌碌滾了一圈,熱茶漫了一桌。

  瓷器碰撞木桌的清脆響聲把孟亞虎的目光從台上硬生生撕扯回來。

  “少爺別太激動了,看場格鬥而已。”他打了個手勢,立刻有人上前清理桌面,抬頭一看,白格恍若未聞,一言不發地盯著台上,緊繃著下巴。

  孟亞虎略微詫異,他還從未見過如此失態的白格,從白格還是十二歲的少年開始,印象中,這個孩子就總是眼裡盈著笑意,親切又不失穩重,親切過了頭甚至顯得有些溫吞。但轉念一想,此刻正是激戰時分,是男兒就總有些血性,年輕人第一次接觸這種暴力刺激的遊戲,就算是沉穩如白格,也有些入了迷。

  這些年來,他恐怕真的什麼都不記得……孟亞虎提著的心不知不覺中放了下來,又親手替白格斟了一杯茶。

  而白格此刻根本聽不進任何人的聲音,他覺得自己宛如化身一座大理石雕塑,身體僵硬了不說,腦子也跟著被石化了。

  剛剛台上兩位選手一同摔倒的時候,他堪堪看到那位新人馬哲的面孔。

  濕淋淋的黑髮貼著蒼白的前額,高且直的鼻樑,凌厲的眼神……

  這人是誰?

  一個爛熟於心的一想起就會窒息的名字呼之慾出。

  是他嗎?交握的手開始輕輕顫抖,他怎麼可能出現在這種地方?他怎麼能出現在這種地方?這是什麼地方?這是那些窮途末路無路可走之徒才會前來碰運氣的格鬥場!是拼著自己一條命供人享樂的鬥獸遊樂中心!他……他怎麼可能……

  不,不會是他。白格慢慢把僵直的背靠進籐椅,甚至悠閒地翹起二郎腿。只是長得像罷了,畢竟這世界上總有一些奇特的現象,比如兩個不同國籍不同身份甚至不同性別的人也能有七八分相像。

  如此安慰了自己一番,他又曲起手肘緩而重地點了點自己的前額。在那裡,人的大腦顳葉上,有一個東西叫梭狀回。

  那東西唯一的功能就是,認人。就是這塊小東西能讓我們分辨數萬張的人類面孔,現在,它清楚明了地向它的主人——白格,指出了一些關於另一個人的別具一格的特質。

  比如,左眉眉腳上方的那顆痣。

  比如,下嘴唇中間那條陷進去的凹痕。

  再比如,背後那愈看愈熟悉的優美蝴蝶骨。

  當所有的巧合都不巧地集中在了一起……

  “抱歉,我想去趟洗手間。”

  第十三章:重逢3

  阿客跟馬哲一同撂倒在了台上,底下不明就裡的觀眾愣怔過後回過神,開始歇斯底里地為各自下的莊吶喊助威。

  “阿客,爬起來,出拳干死他!”

  “阿客,爭點氣!今天我為你投了整整五千塊的注!起來啊!”

  被死死壓制住的阿客滿耳朵灌進來的都是自己的名字,一聲聲一句句有如烈火,點燃了他一腔摻了沸油的熱血。奈何右膀從肩窩處被一陣巧勁給卸了,使不上半分力氣,他怒喝一聲,反手使出左勾拳,同時抬腿踢向對手的下腹。

  然而對方彷彿早就料到了他會作何反應,左手飛快地抵住了他飛來的腿,順勢抓住他的腳踝,右手緊隨其上,猛地向外推壓他的膝關節內側,這麼一掰一扭,看似輕輕鬆鬆,實則暗含著不容人反抗的強勁力道。

  又是一聲通透的“咔嚓”,聲音之大,連沸反盈天的人群外圍的觀眾都聽了個清清楚楚。

  阿客發出一聲不大不小的悶哼,擊打出去的左拳硬生生頓在了半路,出於疼痛的生理本能,他像只熟透了的蝦子般蜷縮起身子,用僅能活動的左手摸向自己的腿,掙紮著彎腰瞄了一眼,喘了口粗氣,起伏著胸膛又重重地摔了回去。

  膝關節扭錯,他的小腿朝外翻成了一個恐怖的直角。

  底下的觀眾裡,有一部分早就見識過這神乎其技,高深莫測的反關節技,也對它造成的視覺上的衝擊產生了一定的免疫力,但剩下的一部分由於首次目睹,則覺得那90度直角的外翻太過血腥,捂眼睛的捂眼睛,抽涼氣的抽涼氣,面色皆白了幾分。

  “得罪了。”徐承渡朝隱忍著痛苦的阿客略微點了點頭,汗水自他的眉頭滴下,啪嗒一聲落在這見證了無數屈辱和榮耀的格鬥台,“好好養傷幾個月,會好的。”

  阿客扭曲著臉,不明所以地盯著這個一秒前才踐踏了他尊嚴的年輕人,無視他的好意,扭頭就呸了一聲。

  勝負已分。

  最後站起來的拳手,是馬哲。

  伴隨著裁判的宣判,看客們開啟了尖叫儀式,毫不吝嗇地慶祝他們選中的拳手獲得了驚險的勝利,就連輸了鈔票的那一方,也不得不從心底裡承認此人的實力,並津津樂道於這場看得過癮的強強之爭。

  徐承渡就這麼站著,目送著阿客被雪白的擔架抬下去。

  這場格鬥贏得並不順利,垂在身側的雙手因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鎖骨的疼痛也令他幾乎集中不起注意力。

  看來要休息一陣了。他舔了舔乾裂的唇,狀似隨意地瞟過二樓那排尊貴的包廂,意料之中,什麼也沒看到,於是轉回視線,掃了周邊一圈熱情的看客。

  扭曲的,瘋狂的,興奮到無以復加的……

  不管到什麼時候,總有崇尚武力的狂熱分子,這些人……都是社會不安定的潛在因素。徐承渡斂下譏諷的目光,轉過頭,略微有些肢體不協調地往台下走去,剛走出一步,他堪堪點地的前腳掌猛得收住。

  方才掃視的那一圈,目之所及之處,餘光好像觸到某道異常專注滾燙的視線?

  出於職業本能,那道視線給他的不自在的感覺被無限放大,受到了大腦的重視,一邊感知著,後腳跟已經不由自主打了個旋兒,朝那個方向轉去。

  隱在一堆群魔亂舞的看客中,徐承渡準確地鎖定了一道怎麼看都格格不入的身影。那人穿著黑色的上衣,壓著鴨舌帽,隱蔽的行頭藏不住他與眾不同的獨特氣質。是的,有些人只是站在那兒,就能讓人一眼把他從一眾平庸普通的路人中精確無誤地擇出來。

  在這個地下室,徐承渡見過很多這種低調卻暗藏實力的買莊人,出於某些不得已的苦衷,他們不能讓外界知曉他們鍾情於這項黑暗暴力的、甚至遊走於法律邊緣的地下運動,這對他們來說,是白衣上顯著的污點。儘可能的低調和掩人耳目是他們唯一的辦法。

  這人大概也是這些“不得已”中的一員……

  徐承渡打算收回探究的目光,也就是在那一秒間,那人再次抬起了頭。

  電光火石間,嘎嘣一聲,徐承渡覺得自己可能把腰給扭了,或者,腦袋中的某根弦十分不應景地斷了。

  他感到自己的瞳孔在急劇放大,他知道瞳孔放大除了在人嚥氣的時候會發生,還會發生在人震驚或恐懼的時候,興奮的交感神經使得瞳孔旁的肌肉收縮……

  他怎麼會在這裡?

  他都看到了?

  他跟以前相比,似乎更帥了……

  在看到那一雙泛紅的蘊含著怒氣的雙眼時,徐承渡的腦海裡突然就冒出了許許多多的念頭,那些念頭轉瞬即逝,連點影子都沒留下,就像一刀劈開令人頭疼的、錯綜複雜的線團,最中心藏著的針刺首先冒了出來。

  和我分開後,你過得還好嗎?

  徐承渡的喉結滾動了那麼一下,他怔了足足有三秒,也許是更長的時間,長到裁判都已經開始小聲催促他趕緊下台。

  他看到的那雙眼睛裡糾結了太多情緒,憤怒,疑惑,不敢置信……多到他根本就沒時間細細品味琢磨一下,那個人就低頭戴上了墨鏡,擋住了二人之間的視線交流。

  “白格。”徐承渡用唇語無聲地喚出那個名字,卻並沒能使那人離開的步伐多出一星半點的留戀。

  渾渾噩噩地回了更衣室,披上斗篷,默默地搓著手。

  在真正決定執行任務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跟白格或許會再見面,他要做的事某種程度上牽扯了白格的利益,只是他沒想到這麼快,這幾乎是開盤就亮起了紅燈。加上現在還不知道白格與陸望之間的關係到底如何,是否會對任務造成不可挽回的災難,他越發不能輕舉妄動。

  但是……憑藉他對白格的瞭解,與其等著對方著手調查,真被查出些蛛絲馬跡,不如自己搶佔先機,胡亂編個理由解釋明白,再和平地分道揚鑣。

  事情過去那麼多年,現在二人身份又天差地別,即使有一層薄而又薄的關聯,想要往後井水不犯河水,應該不難。

  總之,先把對方穩下來再說。

  徐承渡攏了攏斗篷,往外追了出去。

  再不濟,起碼要先搞清楚他跟陸望的關係,再思考是敵是友的問題。

  第十四章:重逢4

  白格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停車場走,沿途似乎撞到了幾個人,衝力之大,差點撞落他面上的墨鏡,其中還有一個好像還不客氣地罵了他一聲裝逼不長眼,他沒有理會。

  他邊走邊想邊告訴自己:冷靜一點,白格!不要顯得這麼狼狽!這不像你!

  然而幾次三番掏不出車鑰匙的、那隻顫抖的手不容置疑地揭穿了他:別自欺欺人了白格!你不是一直想著他嗎?為什麼要逃?

  “媽的!”優雅的面容突然變得猙獰,額頭的青筋暴露,他惡狠狠地踢了一腳自己那輛無辜的跑車。車子發出一聲委屈的嗚咽,閃了兩下明晃晃的大燈,彷彿在眨巴眨巴困惑的眼睛。

  那一腳踢出去讓白格整個人都洩了氣,他摘了墨鏡,倚靠在車門上。胸腹內被一股跳上躥下的暴虐氣流攪得一團亂,攪得五臟六腑都錯了位,心不是心,胃不是胃,根本分不清是心在疼還是胃在疼。

  “唔……”他微微彎下腰,像以前很多次一樣習慣性地摀住胃。這是一種“自動導航”模式,人在驚慌失措到一定程度時,就會停止思考,從而按照習慣模式行動,這種習慣模式往往會讓人心安。

  捂了一會兒,然後他瘋了一樣打開車門,搜尋著車內的角角落落,直到被他搜出一包不知道被遺忘了多久的香菸。香菸高檔的軟包裝上寫著“吸菸有害健康”,白格什麼都看不到,只看出“前功盡棄”四個字。

  銀色打火機呼一聲燃起藍色火焰,久違的尼古丁強勢地衝進乾涸已久的肺部,激盪起一陣興奮的咳嗽。

  他活著。

  但是他過得並不好。

  他為什麼不來找我?

  我明明給他發了那麼多封郵件。

  他不來找我……是不是因為對我已經沒有了感情?

  肺部受到刺激,宛如被觸到了一個神秘的開關,咳嗽止也止不住,白格咳得彎下了腰,怎麼都找不到關閉的那個開關在哪裡。該死的太陽穴也在一陣一陣地抽動,每抽動一下,連帶著胃也跟著痙攣。

  他掏出手機,想打電話給游舒舟,或者什麼本事也沒有只會瞎嘮叨的蕭圖,但是沒等他按下通話鍵,身後就傳來一聲摻雜著急促喘息的呼喚。

  “白格。”那人站在十步開外,喚著他的名字,一如夢境裡一樣。

  是他……

  白格左手夾著煙,右手拿著手機,僵硬地轉過身。劇烈的咳嗽讓他眼角泛紅,雙目迷離,襯著白皙的皮膚,顯得他像是醉了酒。

  徐承渡跑得有些氣喘,搜尋了大半個停車場,最後還是憑藉咳嗽聲才找到人。

  “你沒事吧?”見他咳得厲害,徐承渡忍不住上前兩步,卻又不敢靠的太近,因為他剛下格鬥台,沒洗澡就追了出來,一身汗味。

  白格沉默地望著他,肺部的應激反應結束,漸漸地止了咳嗽。

  兩個人一個靠著,一個站著,就這麼對望了一陣,真正體驗了一把什麼叫相顧無言。

  “十年了。”白格的嗓音因為經歷了一番驚天動地的劇烈咳嗽,此刻喑暗沙啞,大概是咳得累了,還有點有氣無力。

  “是啊,好久不見了,白大明星。”徐承渡挑起眉,扯出一抹笑,露出齊整白亮的牙。

  那抹笑簡直刺痛了白格的眼,他壓抑住自己想把這人仔仔細細從頭打量到腳的目光,撇了撇嘴,“是太久沒見了,看樣子你混得不怎麼樣。”

  說的是他混得太差,竟然混到了臭名昭著的格鬥場。

  “還改了名字,叫什麼來著?馬哲?呵呵呵……”他低低笑了起來,神色裡皆是冷漠,“怎麼不叫毛概?”

  徐承渡張了張嘴,又閉上了。他知道白格咄咄逼人、尖酸刻薄的老毛病又犯了,這時候跟他掰扯,什麼也扯不清楚。

  “別這樣。”鎖骨的疼痛提醒著他任務為重,“我有我的苦衷。今天很高興再見到你,那件事都已經過去那麼久了,你……”

  這句話不知道是戳到了白格的什麼痛處,他眼皮猛然一撩,盯著徐承渡的目光凌厲冰冷,“你說哪件事?”

  “就是我們曾經交往……過……”徐承渡的聲音越壓越低,因為白格正一步步逼近,眼看那張俊美的臉慢慢放大,心跳跳成無規則的亂碼。

  他腦袋中靈光一閃,突然理解了白格為什麼反應這麼大,連忙擺手:“你放心,我知道你現在是公眾人物,那段過去的關係我會守口如瓶的。”

  最後一句話幾乎壓在了喉嚨裡,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氣勢上矮人一截,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後退。

  意識到這一點,他立刻在後腳跟紮了根,不容許自己再退半步,捏著拳頭飛快地解釋:“我來就是想跟你說一句,你可以當我不存在,你不用提心吊膽於那段關係,你安心做你的明星就……”

  “徐承渡。”白格揚手打斷了他的話。

  他現在的眉眼看上去安靜極了,喚出的那個名字也異常溫柔,徐承渡心底卻是咯噔一聲,他知道這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

  “你為什麼從來沒來找過我?”白格端詳了他一會兒,開口問,“我站在那麼顯眼的位置,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我在哪裡,你也知道吧?可是為什麼?從來不來找我?”

  徐承渡一時語塞,苦笑:“找你幹什麼?”

  白格就這麼直勾勾看著他,心底的什麼東西在慢慢下沉,像塊沉重的鐵,墜落的速度極快。

  “別忘了,當初選擇離開的是你。而且,你現在最不想看見的人應該就是我才對,你也看到了,我混的不好。你喜歡男人這件事大概算是個污點吧?你就不怕,我哪天真的找你,是為了以醜聞勒索你?”徐承渡巴拉巴拉地妄自菲薄著,聽在白格心裡是字字誅心,那兩片微翹的翕動的唇,讓人想把它們用針線給牢牢縫上。

  怒氣已經到達一個前所未有的巔峰值,白格稱得上氣急敗壞地扭頭吸了一口煙。

  “所以我們還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徐承渡下了最終定論,然而定論的尾調被突如其來地堵在了雙唇間,後腦勺被一雙手死死摁住。

  緊接著,牙關被撬開,一條舌頭蠻橫地鑽了進來,嗆人的煙味全數渡進口腔,順著唇齒間的縫隙漫散出來。

  第十五章:重逢5

  徐承渡站著,乾巴巴地瞪著近在咫尺的人。

  他覺得自己像沉在水裡的魚,魚眼裡,周圍的一切突然都被無限放大,然後被放進液體琥珀,變成遲緩的慢動作,就連浮起的煙霧都彷彿凝固在半空。

  白格眯起的眼睛就躲在那層煙霧後面。徐承渡看不真切,更別提琢磨一番對方的目光裡有些什麼。

  吸,呼,再吸。除了香菸的味道,他還聞得到清冽的男香,也能品嚐到舌尖上的一點茶香餘韻。

  一點都不溫柔,舌頭上傳來的狂野和壓迫,讓他腦海裡一時間空白得可怕,他想:我剛剛怎麼就讓他進來了?

  一定是因為對方突然出其不意,而我完全沒有防備。

  ……

  這藉口適用於任何普通人,獨獨在一名身經百戰的特工身上站不住腳。我能在千鈞一髮之際躲過飛來的子彈,難不成躲不過一個吻?

  煙霧散去,出於接吻的通用禮儀,白格閉上了眼睛,濃密的睫毛輕輕顫抖,刷過徐承渡的眼皮,酥酥癢癢。氣息剛剛還劍拔弩張,此刻竟曖昧地混合在了一起,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摁著後腦勺的力道也慢慢減輕,減輕到像撫摸,一下一下,由下往上,逆著頸後有些扎手的硬質短髮。

  這個接吻時的習慣性動作,讓回憶瞬間翻湧,一下子把徐承渡剝離開來。

  “你幹嘛?”清醒冷靜的嗓音壓在唇齒間,像是動手前的警告。

  白格睜開眼睛,退了開,正了正被碰歪的鴨舌帽。

  他低著頭,用拇指擦了擦因用力過度而泛紅的薄唇,勾起一抹若有所思的笑,說出的話十分欠扁,“這麼多年,技巧一點都沒長進嘛,阿渡。”

  徐承渡的面部肌肉抽搐了那麼一下,咬牙切齒地反唇相譏,“那是,怎麼比得上從來不缺練習機會的白影帝?”

  白格撩起眼皮,雲淡風輕地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徐承渡的心臟狠狠撞擊了一下包裹它的肋骨。

  “滾吧。”白格轉過身,邁開長腿往車裡走去,“如你希望的那樣,我們井水不犯河水。”

  簡直是完美得不能更完美的結果,徐承渡愣了愣,鬆了口氣,隨著胸腔裡積壓著的空氣排盡,一陣酸澀感又侵了進來。

  “神經病。”他惡狠狠地抹了抹嘴巴,咕噥一聲,“想親就親,親完就甩手走人。”

  可能是覺得自己被佔了便宜,竟然覺得還有點委屈!他咕噥的聲音很小,只有自己能聽見,可是白格放在車把手上的手卻頓住了。

  ???難道被聽見了?

  眼睜睜地看著一臉寒氣的白格去而復返,徐承渡二話不說,扭頭就走。沒走出兩步,就被追上,一隻手“啪”一下不知輕重地拍在他肩膀上。

  這一下像是摸了老虎屁股,徐承渡“嘶”了一聲,臉色剎那間白了幾分,下意識反手格住按在他肩上的那隻手。知道手的主人屬白格,所以他沒怎麼用力,饒是這樣,白格還是腳下不穩,踉蹌了一下。

  徐承渡放開他,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哼了一聲,“怎麼?後悔了?口頭約定不管事兒,想來個約法三章的書面證明?”

  白格的臉色也好不哪裡去,但是常年偽裝良好的涵養令他忍住了想爆粗口的慾望,不由分說地一把捉住對方的左手,就硬生生往回拽。

  “誒?我說,你又幹什麼?你這人是不是有病?”徐承渡被一路拖著,像丟麻袋一樣被塞進了副駕駛。

  一推一搡,“咔嚓”一聲,被繫上了安全帶?

  “你要帶我去哪兒?”徐承渡連忙去解,一張放大的俊臉突然又湊了上來,整個上半身覆在他身上,他條件反射般立刻鬆手去捂嘴。

  “別緊張。”白格撤出來,一手搭著車門,“既然說了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會再親你。”

  砰一聲,車門被砸上,氣流吹開徐承渡的劉海,露出他光潔的額頭,和鼻樑頂端蹙起的眉心,他躊躇了一下,碾了碾後腳跟,終是沒有解開安全帶跳下車。

  但是很快……他就後悔了!

  車子在公路上開得十分不穩當……不,可以說是開出了一級方程式賽車不要命的懾人氣勢,蛇形走位的超車方式引來罵聲一片。

  “喂。”一腳油門,徐承渡的脊樑骨狠狠撞上真皮座椅,砸得他頭暈眼花。

  白格自始至終把他當成人形空氣,對他的抗議置若罔聞,踩剎車、加油門、換擋、掰方向盤的動作如行雲流水,毫無滯澀感。

  又一記漂移甩尾,徐承渡整個人有節奏地晃了一圈,覺得五臟六腑都要被甩出來,頓時青筋暴跳,忍無可忍地拍了一記大腿,“你他媽的嫌命太長啊!”

  話音剛落,輪胎狠狠摩擦過地面,發出一聲刺耳的剎車制動聲,白格就這麼大喇喇地停在了偌大的十字路口中心。

  來來往往的車流呈井字形,皆很有默契地避過了這輛看著價格不菲,可惜主人一看就是個傻缺的頂級紅色跑車。

  “彼此彼此。”白格的胸膛劇烈起伏,他瞄了副駕駛一眼,“不對,跟你在格鬥台上的風采相比,小巫見大巫。”

  徐承渡被噎得說不出話,瞪著丹鳳眼,最後憋出一句,“跟你不一樣,我有我的生活方式……”

  似乎是不想再聽他說話,白格再次發動了車子,這次顯得和緩很多,發動機轟隆的怒吼聲也柔和成了竊竊私語。

  既然往後就是陌生人了,很多想問的話,想弄清楚的過去,都成了無意義之舉,既然無意義,不提也罷。徐承渡半認真地打了個哈欠,乖乖地選擇了閉嘴假寐。

  假寐假著假著難免一不小心就成了真,加上剛經歷過一場惡鬥,睏意很快席捲而來。徐承渡迷迷糊糊間好像聽見白格說話,具體是什麼又沒聽清,想要豎起耳朵,無奈連耳朵都沒精力支棱起來。

  等感覺到車子的震動消失,過了一會兒,他冷不丁地睜開眼睛,搖下窗戶,眼前赫然是一家綜合醫院,不禁略微晃了晃神。

  這麼凶神惡煞的,原來是載他來醫院的麼……

  “謝了。”徐承渡道了聲謝,拉開車門。

  白格頷首,“再見。”

  “再見。”

  前腳剛一下車,還沒轉過身,那輛跑車就迫不及待地呼嘯著奔離。

  起碼,跟十年前相比……這次有好好地道別。

  徐承渡一直沒轉身,僵著身子站了良久,直到鎖骨上方的疼痛越來越明顯,他才撣了撣斗篷,進了醫院。

  白格望著後視鏡裡的人影越來越小,直到收縮至沒有,才緩慢地收回了視線。

  那人睡著的時候,他悄聲喃喃自語,當著他的面說給自己聽:“阿渡,我感覺有人把我十年的時間都偷走了,然後又不當心把它給弄丟了。現在我好不容易尋到了罪魁禍首,卻發現罪魁禍首根本是被冤枉的,他根本不用對我的十年負責,因為他從來沒放在心上過。”

  第二日,鋪天蓋地的報導流出。

  白格出了一場不大不小的車禍。

  沒有其他人員傷亡,白格自己一不小心撞到郊外的廢棄圍牆,陷入昏迷。

  一時間,全國的粉絲大驚失色,祈福活動和慰問信紛至沓來。白格車禍的熱門話題在24小時內一直高居微博熱搜榜榜首。

  經紀人發了緊急通告,聲稱白格由於連續的高強度工作,突發神經性胃炎,駕車時失去意識。同時發出道歉信,在身體狀態不好的情況下駕車,存在危害交通安全的潛在憂患,以後絕不再犯。

  等白格在自己公寓裡醒來的時候,事情已經沸沸揚揚地過去了整整一天。

  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叉著腰、面無表情如喪考妣的游舒舟。

  “我還沒死。”他掙紮著坐起身,生活助理夏果連忙給他背後墊上枕頭。

  “有我在,你當然死不了。”游舒舟翻了個白眼,搬了張凳子在他床邊坐下,看了一眼夏果,夏果猶豫地點點頭,出了臥室門。

  “突發神經性胃炎,很嚴重,有點胃出血。用了鎮靜劑,現在感覺怎麼樣?”游舒舟正經起來的時候,確實很有大家醫生的風範。

  “感覺?”白格低頭看了眼手背上的點滴,腦袋有點轉不動,“挺好的。”

  游舒舟默默看了他一會兒,嘆了口氣,“你昨天遇見誰了嗎?”

  窗外的陽光照進來,白格棕色的頭髮軟趴趴地趴在腦門兒上,生了病,看著有些憔悴。

  他睜著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眼,說著一本正經的瞎話,“本來我也以為會遇到真命天女,可是後來我認定她不存在。”

  “聽著,白格。”游舒舟挑起了眉毛,“我除了是國內一流醫科大學的首席內科醫生教授,我的輔修也常常讓人津津樂道。”

  游舒舟的輔修,專攻心理。

  白格眼裡的笑意逐漸冷卻。

  “我現在質疑你,讓自己的身體經歷這種不堪有什麼意義。”游舒舟犀利的目光從他瓶底厚的眼鏡片後射出來,像把鋒利的刀,穿透腐爛生鏽的皮骨,“每個人發洩情緒的方式不同。有些人傾向於用懲罰自己的方式來達到釋放的目的,對於這些人而言,身體上的疼痛不是苦痛,而是避風港。就像你時不時不顧身體刻意去吃一些重油重調料的東西一樣,神經性胃炎是你這些自殘行為的延伸,因為你想要疼痛,所以身體就給你疼痛。”

  白格冰冷的目光注視著他,思考著是不是得換一個不那麼自作聰明不那麼專業勤懇的專屬醫生。

  “你覺得愧疚嗎?”游舒舟頂著森森冷眼丟下最後的核彈,“從臨床案例來看,十有八九的自殘行為都來源於愧疚感,因為自責,所以厭惡自己,潛意識裡想讓自己消失。當然……你還沒有到無可救藥的程度……”

  “我累了,舒舟。”白格擺了擺手,滑進被窩,“我想先睡會兒。”

  話題被強制終止。游舒舟看著隆起的被窩,嘆了口氣。

  他知道,心結乃三尺凍冰,非一日之寒,一朝一夕不可能讓人徹底打開心扉,而且如果病人隱藏的功底頗深,事情則更加棘手。他當了他這麼多年的好友加醫生,竟也是到今天才發覺一切的源頭出在心上。

  “也好,你好好休息,這事我們以後再聊。”他叮囑一句,輕輕退了出去。

  門“咔噠”一聲關上,白格閉上了眼睛,裡面有落寞一閃而逝。

  第十六章:重逢6

  那天晚上格鬥結束,蘇昆吾從繆斯出來,蹲在馬路對面的牙子上,皺著臉吹了近兩個小時的夏夜涼風,也沒蹲到徐承渡從裡面出來,心下有些焦急,忍不住掏手機打電話。

  還沒等他撥出,手機自己震了起來,趕忙毛毛躁躁地立正站好,接通。

  “喂?徐哥。”他吊著的心放回原位,“你人呢?傷得怎麼樣?阿客那一拳……”

  對方嘖了一聲,打斷他,“孟亞虎離開了嗎?”

  “嗯,格鬥結束後逗留了半個小時,坐車走了。”蘇昆吾壓低了聲音,撓撓頭,“竊聽裝置安裝失敗了。孟亞虎的專車周圍,前後左右安排了四個保鏢盯梢,一動不動地杵著,廁所都不去一趟!”

  徐承渡沉吟一聲,沒說什麼好賴,只讓他到醫院來接人。

  蘇昆吾惴惴不安地掛了電話,去停車場取了車。

  等再見到徐承渡的時候,對方披著斗篷,站在醫院門口抽菸。

  已經接近凌晨,急診的人卻還是不少,大家都三三兩兩有家屬陪伴,噓寒問暖,那人卻獨自一人立在那兒,低著頭不知在沉思些什麼。醫院裡漫出的燈光拉長了他的身影,讓他看上去有點落寞。

  蘇昆吾年紀輕,自打警校畢業從事工作開始,真正接觸過的臥底特工,也就徐承渡一個。所以他不清楚,是所有的特工們都這樣,還是只他的偶像徐哥這樣。

  把車停好,打開車門。他突然又想起,鄧曼以前曾經說過,想要進“狼群”,篩選標準相當嚴格,“狼群”的每一位特工都是特警中的佼佼者,有的甚至從小開始就被暗中關注,能獨當一面不說,最重要的一點,基本都沒有牽掛。

  這群人大概都是這樣的。他想。

  “徐哥。”小跑著來到徐承渡身邊,他這才看到斗篷下,徐承渡戴著一個類似脊椎矯正帶的東西,在鎖骨上纏了個8字,他指了指那繃帶,問,“哪裡受傷了?嚴不嚴重?”

  “小事。鎖骨骨裂。”徐承渡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轉身就朝車上走。

  “骨裂?”蘇昆吾跟上,“要休息多久?”

  這個問題到了徐承渡耳朵裡,就被自動過濾了,他自顧自地說話:“剛剛金盛通知我,十萬的獎金已經匯到了馬哲的賬戶。你明天就把錢全部匯給馬哲住院的老媽,這筆錢的去向那邊應該會盯著的,他們對我還不放心。還有,毛凡給了我一個地址,讓我明天白天過去一趟。”

  徐承渡遞過手機,蘇昆吾看了一眼,是個知名的高級會所。

  “你覺得會是什麼事?”徐承渡問,一手打開車門。

  蘇昆吾發動車子,說出自己的猜測,“你這次打敗了阿客,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剛巧孟亞虎來看了格鬥,會不會是他想見你?”

  徐承渡點了點頭。

  “你剛剛骨裂,明天要是遇到什麼突發狀況,最好不要起正面衝突。曼姐交代了,任務第二,安全……”

  話還沒說完,旁邊就響起細細的鼾聲。

  蘇昆吾適時住了嘴,他覺得今天徐哥不太開心,雖然是贏了比賽,任務也進行得很順利。可能是因為受傷了吧……

  第二天,徐承渡根據交代,準時在下午到了會所,打了個電話,毛凡出來領他進去。

  一路上,毛凡表現的很安靜,斂目收勢,一句話都沒說,但從他的舉止神態,徐承渡覺得他對自己的觀念有所轉變,大概是跟即將要見的人有關。

  “凡哥,我待會兒是要見什麼大人物嗎?”他打聽道。

  毛凡放慢腳步,與他並肩而行,“是個大人物。你小子有福氣,得了這位人物的青眼。待會兒記得好好兒說話,對方要是覺得你好,帶著你混,你也不用遭現在這種罪了。”

  說著,他意有所指地瞄了瞄徐承渡頸間沒遮住的一片繃帶,“只要你膽子夠大,不用成天受傷流血,照樣有金山銀山。”

  馬哲聞言,登時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似乎是覺得自己穿得不夠正式,東拉拉西扯扯,舉止侷促起來。

  毛凡看他這副樣子,跟在格鬥台上判若兩人,無聲扯了扯嘴角。

  但很快,馬哲就發現這地方穿得怎麼樣一點不打緊,因為這是個溫泉會所,一進去,穿得再好也會脫光光。

  從更衣室出來,圍著浴巾,徐承渡跟著毛凡推開一扇木質移門,裡面騰騰的熱氣撲面而來。

  大夏天的,泡溫泉。這不是有病嗎?徐承渡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踏了進去。

  進去之後,意外地發現並不熱,溫度控制得剛好。

  這是個玻璃房,露天,中央一個偌大的溫泉池,池邊種著花草綠化,從裡面裊裊噴灑出來白色冰霧,霧裡夾雜著植物精華芳香,沁人心脾,清涼舒爽。

  池子裡泡著幾個人,男的女的都有,邊喝酒邊聊天。

  徐承渡一眼看到其中一個,頂著明晃晃的大齙牙。

  “牙哥,人帶來了。”毛凡湊到池邊,趴在齙牙耳邊報告。

  孟亞虎抬起眼,微笑,“小夥子來啦?喲,身材不錯,別站著了,下來泡泡。”

  徐承渡從善如流,進了池子。

  孟亞虎又朝他招招手,那微笑是越看越瘆人,徐承渡沒來由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忍著惡寒慢慢浮了過去。

  到了近前,孟亞虎驚訝地看到年輕人身上縱橫交錯,深淺不一的疤痕,跟自己身上的傷口相比,竟然不遑多讓,立刻有點對他刮目相看。

  “聽說你,進過局子?”

  年輕人立刻表現出驚惶,猶疑著是不是要承認。

  孟亞虎出聲安慰,“沒關係,咱們這兒,對進去過的人沒有偏見。”

  果然,馬哲鼻尖冒汗,“那時候年紀輕,膽子大。”

  “膽大好啊,我們要的就是膽大的人。”旁邊一位豐腴的中年女人笑嘻嘻地插話,“小弟弟,你這膽子大到什麼地步?敢殺人不?”

  馬哲愣了愣,低聲咕噥,“殺人要坐牢。”

  “咱們有辦法不讓你坐牢,你敢麼?”女人繼續攛掇。

  “不用坐牢,只要有錢拿,有什麼不敢的?”馬哲反問。

  年輕人眼睛裡跳動著被生活逼到陌路、孤注一擲的火光,女人捂嘴偷笑,“嘻嘻嘻,我不缺錢,也不讓你殺人,你跟著我好不好?”

  沒等徐承渡回答,孟亞虎潑了那女人一把水,笑罵:“跟著你?去哪兒?去你床上掙錢嗎?”

  “黑寡婦這是又見色起意了!女人啊女人……”

  其他人也開始起鬨。

  聞言,馬哲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目光亂飄。

  “得了,不打趣年輕人了。”孟亞虎雙臂打開,擱在池邊,“今天找你來,是問你,你願不願意跟著我,替我辦事?錢,少不了你的,做的事也比你在格鬥場賣命容易多了,唯一的要求,就是交給你的事別辦砸就行。”

  馬哲眸子都亮了起來,恨不得立馬答應,但還是問了一句:“不知道牙哥,讓我辦什麼事?”

  “這個嘛……”孟亞虎閉上眼睛,“不太好說,跑腿兒也有,打架也有,必要的時候……做些稍微危險那麼一點的事兒,也有。”

  年輕人不是個傻子,知道什麼叫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猶豫起來。

  “聽說你還有個重病的母親?”孟亞虎又道,“我這兒呢,能提供最好的醫療條件,把你媽從鬼門關拉回來,多活個幾年,也不是什麼特別難的事。”

  這就很讓人心動了。

  “當然啦,你也可以拒絕,只不過,格鬥場那塊兒,恐怕不好再混下去了。”

  軟硬兼施,要麼答應要麼走人。

  徐承渡覺得自己演得差不多了,連忙大力點頭:“馬哲這條命,以後都是牙哥的!牙哥讓我往東,我折了胳膊斷了腿也絕不往西!”

  孟亞虎滿意地抿了抿嘴,揮揮手。

  毛凡立刻上來,對徐承渡說:“你媽那邊,牙哥已經派人接到專科重點私立醫院了,晚點你去探望探望。”

  “多謝,多謝牙哥!”徐承渡感激涕零,剛想再表表忠心,拍拍馬屁,餘光一瞥,瞥到兩個黑衣人架著一人進來了。

  被架著的那人痛苦地呻吟著,渾身鮮血。

  第十七章:重逢7

  架著他的兩人停在門口處,便不再進裡,遠遠地站著,怕血腥氣染了裡面清新的空氣,也怕污了各位大人物的眼。

  那人的眼眶被揍得高高聳起,眯成了一條紅腫的細縫,原本半死不活,這會兒找回了一點神智,掙紮著要開口說話。只是一張嘴,就哇得吐出一口血,也不知道是打壞了什麼重要的臟器。

  徐承渡冷眼看著,面上做出略有些驚慌的神情,被溫暖池水泡軟的脊背一下子抻地筆直。

  “黑寡婦”厭惡地捂起鼻子,指甲上染著淡淡的紫色指甲油,語氣裡滿是不悅,嗔道:“牙哥,你拉個醜八怪過來,存心掃興嗎?”

  孟亞虎面上蜥蜴般的笑容不減,“怎麼?英子今天沒看新聞嗎?”

  英子?徐承渡眉心微挑,這個中年女人就是呂英?陸望身邊的那個高級私人總秘書?

  “我這不是還在休假呢麼?”呂英哼了一聲,撥了撥耳邊濡濕的鬢髮,她的浴巾往下滑落了一截,露出若隱若現的乳溝。

  “牙哥說的是,少爺的車禍報導嗎?”旁邊有人接話。

  空氣安靜了那麼一瞬。

  “什麼?少爺出了車禍?”呂英猛地睜大了美目,音量都不自覺地拔高了,聽著有些刺耳。

  少爺?徐承渡往自己身上撩了一把水,凝了全部心神,不動聲色地側耳傾聽。

  “牙哥,你安排的人呢?少爺出了事,陸總那邊怕是不好交代。”一秒震驚完,呂英一扭頭,就頗有些發難的意思。

  “這不是在跟前嗎?”孟亞虎朝門口那血人努了努嘴,“安排著跟在少爺身邊的安保隊長。”

  “哼,該死!”呂英皺起眉頭,溜走的青春在她精緻的臉上刻下刮不走的細紋,“看個人都看不住,留著條狗命作什麼用?”

  “牙哥!牙哥!”那名後果不容樂觀的安保隊長突然扯著嗓子,喊叫起來,“這不怪我呀!少爺,少爺他實在性格古怪,總能想出法子自己溜出去,我……我……我真的盡力了啊!”

  “哼,你還有臉委屈!這次少爺突然來我的格鬥場,要不是那小姑娘提前報信,我還真就被突擊了個正著。你說說你,在少爺身邊少說呆了也有兩年,怎麼就處處被防著,一點兒信任的渣滓都沒撈到呢?”孟亞虎冷哼著,頗有些恨鐵不成鋼,苦心經營的微笑也兜不住了,“我看這份工作你自己也做得憋屈,就別幹耗著了,索性就撤吧。”

  “牙哥!再給我一次機會!牙哥!我這次一定好好表現……我不想去當容器!牙哥,嗚嗚嗚……”那人一聲聲叫著,口裡被人塞了毛巾,毫不留情地拖走了,光潔的地面上留下一長條蜿蜒的血漬,看著觸目驚心。

  “鬼哭狼嚎的,沒用的東西。”呂英嘖了一聲,忽而終於想起來什麼,問道,“車禍嚴不嚴重?”

  “沒什麼事兒。”孟亞虎揮揮手,一支點燃的雪茄遞上來,放進他唇間,抵著他那兩顆大齙牙,“榮夫人去看過了,回來也沒發作。”

  “呵。”似乎是對孟亞虎口中的“榮夫人”有什麼不滿,呂英的臉色陰鷙了幾分,“要不是那婊子手裡握著的股份,她跟她兒子能有……”

  “英子!”孟亞虎厲聲打斷了她的話,呂英這才反應過來在場還有局外人,立刻話鋒一轉,拍拍胸脯,“少爺沒事就好。”

  聽到這裡,徐承渡要是再猜不出來他們口中的“少爺”是誰,就不用再吃特工這碗飯了。

  早知道那人跟陸望干係甚大,但那個名字一閃現出來,他心裡仍是一跳。

  “看來,這位弟弟,就是牙哥你物色來頂替位子的人選?”呂英湊近了些,認真打量起徐承渡,“模樣倒是不錯,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個蠢貨。”

  “英姐說笑了。”徐承渡摸了摸鼻子,“我確實不怎麼聰明,但看個人還是看得住的。”

  “罷了罷了,反正少爺橫豎是防著我們派去的人,也不奢望他能打探出什麼重要的消息來。把人保護好,把動向時時刻刻匯報給我就行了。這事兒,蠢貨也能做。”孟亞虎拍拍馬哲的肩膀,“況且,我昨天看了一場這小子的格鬥,不是個沒腦子的年輕人。”

  “牙哥過獎了。”徐承渡低下頭,恭敬十分。

  孟亞虎吐出一口煙圈,“好好兒干,把人盯緊了,別出像今天這麼大的紕漏就好。否則……”

  剛剛被拖出去的前任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馬哲忙不迭地點頭稱是。

  “什麼?讓你去給白格當保鏢?”蘇昆吾抱著頭在房間裡煩躁地踱來踱去,一副怎麼想也想不明白這事怎麼會發展成這樣的樣子,“不是,徐哥,這不是把你支開了嗎?感覺離任務目標越來越遠了。”

  “不是保鏢,是監護,監視加保護。”徐承渡躺在床上,翹著二郎腿,糾正道,“而且從法律上講,白格作為繼子,陸望沒有其他親生孩子,他就是唯一的集團繼承人。從這個層面講,也不算離我們的任務很遠。”

  “可是白格根本沒有繼承意向啊,人家在娛樂圈混得風生水起,都混到了影帝,誰還會乖乖回去繼承家產?”蘇昆吾反駁。

  “那為什麼,對於一個無意於繼承家產的繼子,陸望要在他身上花這麼多心思?”徐承渡捧著手機,刷著剛剛下載的微博,“單純的保護就算了,而是監視,還要時刻匯報動向。聽齙牙的意思,之前好像還要打探什麼惡情報。”

  這一問,倒是把蘇昆吾問住了,他摸著下巴思忖良久,“難道是……無微不至的父愛?”

  徐承渡翻了個白眼,“你去調查調查白格的母親,榮雨棠。”

  “好。”蘇昆吾滿口答應,然後繼續發散思維,“難道是,白格手上捏著什麼對陸望不利的證據?或者,白格其實是幕後大佬,早就蓄謀已久,想取而代之?”

  沒有根據的猜測臆想最為致命。

  徐承渡搖搖頭,從床上一躍而起,隨手抓了一件外套,就往外走。

  “誒?你去哪兒?”蘇昆吾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

  徐承渡頭也不回地出了門,“你這小孩,太煩了。我要躲躲。”

  等人走了,蘇昆吾反應過來,拉開門吼道:“你回來!這是你家,要走也是我走啊!

  小劇場:

  蘇昆吾:我覺得徐哥這兩天心情非常不好!

  徐承渡:再嘰嘰歪歪,打爆你狗頭!

  第十八章:重逢8

  鉛灰色的雲悄悄聚集,低掩在這座城市的上方,氣流彷彿凝滯不動,連梧桐樹上的一片葉子都無力掀起。

  快下雨了。

  天氣預報錯著錯著,也總有准的一天。

  徐承渡下了車,扭動僵硬的脖子,縮在狹窄座椅間、煎熬了整整兩個多小時的骨骼發出一長聲委屈的呻吟。

  雨開始淅淅瀝瀝地滴下來,像是常年罹患尿不盡。

  披上薄外套,扣上帽子,抬頭望了望佇立在山頂的白色建築物,徐承渡雙手插進口袋,沉默著拾級而上。

  他已經很多年沒來過這裡了,準確地說,他也只在十年前來過一趟。那之後,他就離開了這座城市。

  那一年,這座城市,多少是個傷心的地方。

  再回來,他甚至有些記不清,那個小櫃子的編號是多少來著?他為此惴惴不安了一路,一直反覆地推測著編號中間是6還是8,或者兩者都不是,而是另一個被他忽略不計的可憐數字。

  然而,當自己的臉再次倒映在小窗戶一塵不染的明亮玻璃上時,徐承渡忽然間明白了一件事,有些零碎的小事,你自以為忘了,但總能在你身臨其境時,清晰並準確無誤地跳出來。

  比如說,明明覺得自己已經把白格忘了,卻還能記得對方接吻時的小動作。

  玻璃上的臉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佈滿淚水、戾氣橫生的少年,它看上去冷靜多了,成熟多了,透著沉穩和堅毅,至少看起來像個大人了。甚至是一個稱得上優秀的大人,生活賦予了它深藏不露的精明,給它安上一層水波不興的完美面具。

  此刻,這副面具難得的出現了一絲裂紋,裂縫中,懷念和黯然透了出來。

  “我來看你了。”徐承渡輕輕用指腹摩挲著那個小小窗口的邊緣,“老爺子。”

  小小的格子裡面擺放著一張相片。相片中是一家三口,中間端坐著一名威嚴肅穆的老人,兩邊站著自己俊秀的兒子和英氣的兒媳,三位皆是一身軍裝革履,不苟言笑,凜然正氣透過靜止的畫面迎面撲來。

  “這下好了,一家都是當兵的。可以湊一桌打麻將了。”徐承渡扯了扯嘴角,維持不了兩秒鐘又迅速垮下來,“當初違了您老人家的意,執意進了部隊,對不住了。”

  剛道完歉,狡辯的本能又上來了,“但是,當兵總比當混混好,您說是吧?”

  這要是以前,老頭子肯定氣得吹鬍子瞪眼,手杖已經劈頭揮上來了,但是現在,任憑自己再怎麼貧,他始終只能這麼幹看著。

  對於這一變化徐承渡還有些不習慣,他稍稍移開目光,不敢正視老人犀利的雙眼,“好了,我知道你怪我,去了底下就別生氣了,你那鼻子就是給氣歪的。”

  “爸媽過得還好嗎?見著自己兒子高興嗎?兒子是不是比孫子聽話多了?哼,老頭兒,我就知道你偏心。”

  說著說著,徐承渡坐了下來,光滑的瓷磚有點涼,冰得屁股有點發僵,他把下巴磕在膝蓋上發了會兒呆。

  “老爺子,你還記得白格嗎?就是高中時候天天到我們家蹭飯的那個?你說他漂亮得像女娃娃的那個……”

  “前天我又碰見他了。”

  “那什麼,我覺著吧,我得給你坦白一事兒,你可不准打我。”

  頓了良久,他揪揪袖口,“你可能抱不了重孫兒了。”

  又頓了良久,他吸吸鼻子,“我怕你不懂我的意思,跟你解釋一下,就是……我不喜歡女人。您是老封建,可能會覺得我有病……”

  說到這兒,突然沒了音。

  徐承渡抱著膝蓋,冷不丁地想到了前天那個神經病一樣的吻,心臟又開始撲通撲通雜亂地跳起來。

  他心想:是啊,可不是有病嗎?那病還有名有姓,姓白名格。

  嘀嘀咕咕磨蹭了老半天,徐承渡站起身,剛好聽到旁邊一家人正在談論著懷念堂租金上漲的事兒,他忽然想起,他都十年沒交存放租金了!爸媽是供在烈士堂,租金有國家幫忙墊著,但是老頭兒不一樣啊!

  這麼想著,他趕忙起身,去找管事兒。

  結果出人意料,管事兒說徐老的骨灰安放格每年都有按時交租金。

  徐承渡納悶兒了,他們家就剩他一個,難不成有別的親戚?

  “能告訴我是誰嗎?”

  管事是一位年輕小姑娘,被一問還紅了臉,“現在繳費都是掃個二維碼,下載個app,每年直接網上付款,我們這兒只有家屬留下的電話號碼。”

  “那……號碼能給我看看嗎?”徐承渡撩了撩被小雨浸濕的頭髮,挪了挪椅子,湊過去問。

  小姑娘的臉更紅了,幾乎有些手足無措,“你是徐老家屬?我……我幫你看看。”

  徐承渡掏出手機,輸入剛剛拿到的電話號碼,手機聯繫人裡顯示沒有此人,於是他毫不猶豫地按下了通話鍵。

  不管是誰,人家好心幫他交了十年租金,怎麼著也得說聲謝謝。

  提示音響了很久,久到超出了徐承渡的耐心極限,在最後他想直接摁斷的時候,意外接通了。

  “喂?您好,我是徐少良老人的親人。”生怕別人掛斷,徐承渡搶先發言,“您是我爺爺舊友嗎?”

  對方沉默了很久。

  清淺的呼吸聲聽起來斷斷續續,氣息不是很連貫。

  “喂?”徐承渡又試探性地問了一句,“您認識徐少良……”

  “阿渡。是我。”對方總算開了口,帶起一陣咳嗽。

  好聽的,溫暖的,熟悉的嗓音,明明那麼輕,卻好像在耳邊轟地炸開。

  持著手機的右手抖了抖,徐承渡有點不敢置信:“……白格?”

  “嗯。”

  “你怎麼會……”

  “你打電話過來是要還錢嗎?”

  徐承渡默默用腳尖在地上畫著圈,點了點頭:“……嗯。不過,你為什麼要給我家老頭子……”

  “那你就直接把錢送來吧。”

  說完,白格就兀自掛了電話。

  徐承渡瞪著暗下去的手機屏幕,像是要用目光把屏幕燒出一個洞。

  捏著手機,他其實還想問問白格,你身體怎麼樣?車禍嚴不嚴重?怎麼還在咳嗽?雖然微博上都說,沒受什麼傷,只是過於勞累暈了過去,雖然聽白格說話的語氣,也不像哪裡有事的樣子。

  但是,他就是想親口問問。

  緊接著,屏幕又亮了起來,一條未讀信息。

  打開。

  沒頭沒尾,就是一個地址。

  十年不見,白格的性格是越發古怪了……徐承渡嘆了口氣,把手機揣回兜裡。在心裡悄無聲息地記上一筆:想問白格的問題又多了一個。

  同樣的一個地址,一個星期後,再次發到了徐承渡的手機上。

  這次,發信人是孟亞虎手下的一個小弟,催促他立刻上任。

  隔天,徐承渡起了個大早,穿上剛領到的統一黑色西裝制服,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心理,走之前還特地用髮膠拎了拎他那不太規矩的頭髮,扣子也不肯循規蹈矩地扣到最上面那一顆。

  這種心態,大概是出於……雖然大家都是保鏢,但是我要做保鏢裡最帥的那一個……吧……

  第十九章:重逢9

  由於目的地在郊區,路途遙遠,等徐承渡下了地鐵換公交,顛顛簸簸趕到白格住處時,已近中午。

  氣派的歐式公寓門口,整齊地停放了一輛闊氣的加長勞斯萊斯,前後各有兩輛黑色商務轎車,徐承渡歪著頭想了想,雙手插著褲兜,朝前面那輛踱去。

  “咚咚”兩下,副駕駛的車窗搖了下來,探出來一張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國字臉,男人似乎剛剛在打盹兒,皺著眉頭上下打量了一番,一眼認出來人那身與他們稍顯不同的西裝制服,領口上別著的金燦燦的徽章閃爍著高級的光芒。

  一秒的對峙後,車門立刻被打開,那人忙不迭地滾下了車,“是……是新來的馬隊長嗎?”

  徐承渡瞬間有種在矮子裡被挑中,當了雞毛將軍的自豪感,為了維持一種在下屬面前的威嚴,他繃著下巴輕輕頷首,“這是打算去哪兒?”

  那人站起來,近一米九,連忙回身彎腰,從車的儀表盤上拿出一張紙,遞到徐承渡面前,“隊長,這是白先生一週的行程表。晚上要參加電影的首映儀式,我們得提前在這兒候著。”

  “晚上才出門,這麼早就候在這兒?這麼熱的天兒?”徐承渡用手搭了個涼棚,架在眉骨上,陽光讓他有點睜不開眼。

  國字臉無奈地聳聳肩,“沒辦法,白先生說了,晚上路上堵,要早些出門。”

  “哦。”徐承渡默默在心裡記下一筆,白格喜歡虐待保安。

  國字臉嘆了口氣,意味不明地看了徐承渡一眼,然後把一個黑色的對講機塞到他手裡,閃身鑽進了後座,十分乖覺地讓出了空調比較給力的副駕駛。

  這一等就是四個小時,徐承渡吃了午飯,窩在副駕駛束手束腳睡了個不太舒服的回籠覺,一睜眼,就看到白格被一群人左擁右簇地包圍著,戴著墨鏡,僵著臉,浩浩蕩蕩地出來了。

  他一邊低頭走路,身後背著沉重化妝包的化妝師還在一邊掂著腳,替他整理後腦勺放肆的蜷發。

  臨上車前,猛地感受到一道灼熱的目光,白格抬起頭,墨鏡下的目光隨意地掃過去,只看到一排整齊站立的黑衣保鏢,那道視線也突然消失不見。

  “怎麼了?”蕭圖看他一隻腳踏上車,就這麼僵在那兒,以為他出了什麼事兒,關切道:“又胃痛了?”

  白格收回目光,搖搖頭。

  一行人陸續上車,然後停了近十分鐘還沒出發。

  “怎麼還不走?”白格喝著蕭圖帶的他老婆煲的粥,漫不經心地問。

  蕭圖下車瞄了一圈又上來,“好像是公司換了安保隊長,新來的隊長挺負責,正在檢查車輛情況,清點人數。”

  聞言,白格輕輕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蕭圖卻是劃著手機嘟囔了開,“也不知道公司怎麼回事兒?十年來這都換第幾個安保隊長了?隊長比下面的跟班兒換得都勤,是不是應該考慮漲點工資留住人啊?你看我這手機通訊裡,安保隊長一號,二號,三號……八號留的時間最長,好不容易臉熟了點吧,又走了……”

  捧著小米黃金粥,白格側了側身,表示不想蕭圖的口水濺到碗裡。

  蕭圖卻不依不撓地湊過來,“我說格子,你也省點心吧,照你那個搞法,動不動就出個車禍,動不動就往人多的地方跑,你把人安保隊長的臉往哪裡擱?工作量大,壓力大,薪水還低,留得住人才有鬼。”

  “你……”白格斜睨了他一眼,“最近好像越來越猖狂了。”

  蕭圖接收到眼刀,咕嘟一聲嚥了口唾沫,埋頭假裝研究起下一週的行程來。

  “出發。”

  對講機裡傳來低沉的通知,司機先生打了聲招呼,車速慢慢提了起來。

  《心火》的首映會在全國排名第二的一家超大型影院VIP放映廳舉行,電影開場的時間還未到,已經人滿為患,放眼所及,長槍短,炮雲集,大大小小小的媒體劃分陣仗,各自為營,數量早就超過一個普通電影首映儀式該有的規格。

  這些媒體,一部分是為了導演江流來的,剩下的是為了影帝白格。之前,先是火爆綜藝“火星撞地球”的預熱,把電影的情懷和導演的情路歷程炒到新的高度,緊接著又是主角白格突如其來的一場車禍,作為白格車禍後的第一次公開亮相,話題度再創新高,這次首映會就這麼被推向峰口浪尖。

  就白格在娛樂圈的地位而言,有作品有身份有人氣,被安排在壓軸的順序出場無可厚非,出乎意料的是,這次他的搭檔,是同劇組唯一的女演員,安慕。

  以安慕的地位,遠遠還夠不上跟白格搭檔出場。

  安慕自己也心知肚明,但聽說是白格有意提攜自己,特地給她發了同伴邀請函,所以心裡充滿了感激。挑禮服前,她還特意打聽了白格穿什麼顏色的禮服,特意搭配了一套深色抹胸束腰長裙,腕上繫了藍色腕花,項鏈也是藍色水晶,為了能與白格的胸針相匹配。

  入場前,安慕從自己的車上下來,上了白格的豪車。

  白格摘了墨鏡,正在閉目養神,手裡把玩著手機。

  “前輩,多謝你這次給我機會。”安慕有些緊張,作為一個出道不算久但也半新不舊,沒什麼作品撐腰的藝人,白格天生就帶著一種威壓,儘管對方一直是一種貼心前輩的姿態。

  白格衝她展開一個溫柔的笑,連眼睛裡也滿是溫柔,“是金子總會發光,你在演戲上有天賦,我只是順水推舟,沒什麼好謝的。”

  安慕抿了抿唇,受寵若驚,沒想到白格居然認可了她的演技。

  這麼多年來,她一不炒作二不靠出位,沒有背景沒有靠山,默默無聞地,苦心鑽研演技,今日終於受到了人的賞識,心裡是說不出的感動。

  等待的過程中,她發現白格時不時就打開手機看一眼,不免好奇,“前輩是在等電話嗎?”

  白格笑了笑,指尖輕敲手機屏幕,“很明顯嗎?”

  “嗯,感覺有點急迫。”安慕捂嘴偷笑,這樣的白格讓她覺得好接近一些,“不知道能讓前輩這麼急迫的,是哪位能人異士。”

  “確實很有能耐。”白格嘶了一聲,眉眼微挑,“我說怎麼今夜看不到星星,原來都落在了安小姐身上,真是星光璀璨。”

  沒有女生不喜歡聽到異性的誇獎,儘管這誇獎聽起來浮誇又缺乏誠意,安慕嬌笑起來,原封不動地恭維回去:“跟前輩走在一起,再怎麼璀璨也會黯然失色。”

  首映現場有很多保安維持秩序,徐承渡帶著自己的人自然而然地加入了他們,分散在紅毯兩側,擋住不斷超出地界往前突擊的長槍短炮。

  這些人恨不得拿著相機懟在明星臉上拍毛孔……徐承渡默默在心裡翻了個白眼,揉了揉被鎂光燈閃瞎的眼睛。

  儀式正式開始,一輛輛豪車按部就班地駛入現場,預備已久的各家粉絲開始卯足了氣力尖叫,徐承渡又默默地捂了捂遭罪的耳朵。

  在這之前,他是沒有辦法想像粉絲到底能熱情到什麼程度的,直到現在被那一個個看起來嬌弱的小姑娘擠得站不住腳,後背一次一次被強力肘擊的時候,他頓悟了。

  任何擋在這些粉絲與偶像之間的人,都該灰飛煙滅……

  隨著儀式的推進,尖叫聲顯出疲軟,徐承渡鬆了一口氣,但緊接著,隨著那輛勞斯萊斯的緩慢駛來,現場的吶喊又像打了一劑強心針,空前暴動起來。

  造孽哦……徐承渡很想把口袋裡的耳機拿出來把耳朵堵上,他餘光一瞥,發現旁邊的兄弟早有先見之明,耳朵裡赫然露出一個明麗的騷黃色耳塞!失策!

  “哇啊啊啊啊!”

  “格格格格我愛你!”

  “白格!白格!”

  “天吶,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帥的男人!”

  “快快快,掐我人中,我要暈了!”

  徐承渡在心裡一哂,這群小妹妹,你們是沒見過你們家偶像睡覺流口水的樣子!

  但想歸這麼想,當他看向紅毯起點的一對俊男靚女時,心臟連帶著瞳孔,還是猛地緊縮了一下。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站在閃光燈下的白格。黑灰色的高級定製禮服,配上低調奢華的限量版手錶,略顯俏皮的水藍跳色胸針,平日裡任其隨意垂下的棕髮此刻被整齊莊重地梳起,用定型啫喱拗成帥氣的造型。沉穩又不偏於單調,優雅中帶著活力,加上天生衣架子,寬肩窄腰長腿,形象堪稱完美。

  一舉手一投足,都是那麼風度翩翩,恰到好處,臉上的笑容充滿了自信和感染力,像是在自體發光。上天賦予了他得天獨厚的皮囊,他又為這身皮囊打造了一副精美絕倫的華麗盔甲,能讓在場所有人為之失心瘋狂。

  “白格,看這裡。”

  “這裡這裡,安慕。”

  “這兒這兒,格格不要偏心啊!”

  漂亮的人一向是攝影師們的寵兒,他們不顧一切地瘋狂按動著快門,此起彼伏的咔嚓聲能跟粉絲的尖叫相媲美。

  這是他認識的那個白格嗎?徐承渡的心隨著那一聲聲快門越沉越低,埋進黑咕隆咚不透氣的水裡。

  他早就不再是十年前的白格了。

  順應攝影們的要求,安慕挽著白格朝各個方向擺出端莊典雅的姿勢,巧笑倩兮,間或跟白格不踰矩地親切互動著,私心裡期望明天能蹭一波影帝的熱度,登上娛樂版的頭條。

  白格也從善如流,他是圈內出了名的好脾氣,安慕想拖多久他都奉陪到底。

  “哇,感覺他們好配?”

  “瞎說,我家格格跟誰站在一起都有cp感。”

  “不是啊,我覺得今天的安慕比以前漂亮多了!”

  身後的粉絲們嘈雜地議論著。

  郎才女貌,一對璧人,刺得徐承渡眉頭直皺,他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不爽,索性移開了目光。

  這一移開目光,右後方的一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第二十章:重逢10

  那是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男士,不知道是不習慣這樣的場景,還是因為見到自己偶像太過激動,整個人顯得異常緊繃,身子前傾,嘴角下壓,下頜骨兩旁鼓起大大的咬肌。

  盛夏時節,周圍的小姑娘們都穿著清涼的吊帶衫小短褲,而他裹著一件寬大嚴實的夾克衫,夾克衫拉上了拉鏈,那人的一隻手伸進去,死死捂著什麼東西。

  出於慣性思維,徐承渡的第一反應,是槍。

  他慢慢地從背後靠近那人,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測。國內對槍械把控嚴格,普通襲擊案中,極少涉及槍支彈藥,除非是大型犯罪團夥或窮凶極惡之徒,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匕首之類輕而易舉便能獲得的凶器。而且隔著一米的距離,他都能感覺到此人的顫抖和僵硬,心理素質如此之差,顯然是首次作案的新手。

  “這位先生。”徐承渡走過去,一隻手輕輕搭上那人的肩膀,“麻煩你跟我……”

  被這麼冷不丁一拍,那人誇張地劇烈一抖,猛地轉過身,抖動的瞳孔透過鏡片,瞪著拍他的人。

  一隻墨綠色的啤酒瓶從他夾克衫裡滾落出來,咕嚕嚕滾到徐承渡腳邊,酒瓶上塞著木塞,裡面的液體撞擊外瓶,發出咕咚一聲輕咽。

  徐承渡愣了一下,這人是打算直接用酒瓶爆人頭?

  這麼低階的作案手法……也是許久未見了……

  想著,他彎下腰去準備撿起酒瓶。

  指尖尚未碰到瓶身,那人突然尖叫出聲:“別動!”

  喊完,就不顧一切地奮力撲過來,扒住徐承渡的小腿就一口咬了下來,徐承渡抬腳照著他小腹就是一踢,那人一聲悶哼直接被踹翻,滾了兩圈,直接撲倒在了紅地毯上。

  恰在此時,白格跟安慕走到了他們面前的這截紅毯。

  周圍引起一陣小小的騷動。

  有別的保安上前,打算把人拖下去。

  徐承渡甩甩被咬的小腿,眼角餘光瞥見腳邊的啤酒瓶不見了,再轉頭看向在紅毯邊緣跟保安拉拉扯扯的那名男子,懷裡死死摟著一樣東西。

  定睛一看,不是酒瓶是什麼?這人咬他一口,是想趁亂奪走酒瓶?

  那裡面裝了什麼?

  徐承渡低下頭,眼尖地發現腳下的地毯上,剛剛酒瓶滾落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黑洞。

  電光火石間,兩個字蹦進了他的腦海。

  再抬頭,男人泛紅的眼眶中熊熊燃起怒火,一邊掙紮著,面容越發猙獰扭曲,而他目光鎖定的方向,正是不遠處的白格和安慕。

  仇人滋事?照白格的性格,仇人應該不少……

  “別攔我——”那人驟然間突發神力,推搡開一左一右架著他的兩個壯漢保安,快速地奔向白格,奔跑的過程中,毅然決然拔開了瓶塞,瓶口冒著森然白煙。

  徐承渡心下一緊,來不及多想,脫下西裝外套,拔腳就沖。

  一切發生得太快,刺眼的閃光燈下,白格只來得及看到有人尖叫著,有人發了瘋般朝他衝過來,面前倏地張開一道陰影,他下意識地把身邊的女伴護到自己身後。

  “躲開!”一片混亂中,他的腳被人踩了一下,然後聽到熟悉的聲音。

  緊接著,周圍歇斯底里地喊叫起來。

  “啊啊啊啊!有人潑硫酸啊啊!”

  “快快快,離他遠點,瘋子!瘋子!神經病!”

  “安保!安保人員呢!”

  “大家別亂跑,冷靜!”

  現場簡直亂成了一鍋粥,紛雜吵嚷的聲音一股腦兒地衝擊著耳膜,撞擊著大腦,然而白格現在什麼都聽不到,也什麼都看不到。

  他只能看到一步之遙處,為他撐開西裝護住他的人。

  陰影下,那人的劍眉皺成一個黑色的深“v”,嘴巴繃成一條直線,一綹劉海掙脫了整齊的大部隊,肆意蕩了下來,而那雙慣常凌厲的眼睛,正緊張且迫切地盯著他。

  這一刻,在那雙眼睛裡,他看到了疑似關心和擔憂的神色。

  一如當年那場綁架,這人也是全程這麼看著他。

  徐承渡?

  白格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下意識地抓住那人舉著西裝的手腕,往自己身邊拉。

  徐承渡眼裡閃過困惑,隨即一揚手,掙脫開,像是被什麼東西燙到了,避如蛇蠍般把他那件遮擋的西裝外套扔遠。

  然後,那件面目全非的西裝,就這麼在白格眼前迅速碳化變成焦黑色,散發出刺鼻的味道和滾滾白煙。不遠處,酒瓶散落的紅地毯上也都被腐蝕出一個個駭人的黑洞。

  剛才一耳朵無意間捕捉到的硫酸二字,此時明明白白彰顯在眼前。

  白格瞬間心如擂鼓,臉色瞬間就白了。

  “你怎麼樣?”他沒頭沒腦地再次扯過徐承渡,硬是要檢查其後背。

  “沒事。”徐承渡擺擺手。

  他淡定的回答引來白格突然間的暴跳如雷,“什麼沒事!你跑過來幹什麼!誰要你過來的!”

  壓著嗓音的怒吼,透著強勢和霸道。

  徐承渡被他這一吼吼得莫名其妙,眨了眨眼。

  白格身後嚇得緊緊攥住白格袖口的安慕猛地放開了手,不知所措地盯著突然發飆的前輩。

  等她越過面前帥氣保安的肩頭,看到地毯上被幾個壯漢聯合壓在地上掙扎不止的男子時,美目裡閃過驚疑,“蔣……蔣經紀人?”

  “你認識?他是衝你來的?”徐承渡懶得和一言不合就炸毛的白格一般見識,扭頭問安慕。

  安慕卻像是被突然施了啞巴咒,閉緊了嘴巴。

  “安慕!你個忘恩負義的賤人!我辛辛苦苦把你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十八線外圍女培養到今天,你他媽的有了點名氣,轉頭就簽約新公司!你對得起我嗎?啊?!忘恩負義的東西,反正你也不要臉,乾脆毀了算了!”男人罵得極為難聽,引得周圍媒體紛紛拍照,更有好事者竟然遞上了話筒,迫不及待地採訪起來。

  安慕的淚水毫無預兆地突然決堤,她往旁邊挪了挪,不敢再躲在白格背後,怕連累白格也沾染上醜聞,然而這一挪,她整個人就曝光在了閃光燈和一聲聲難堪的質疑下。

  “安小姐,您能解釋一下為什麼您的前經紀人,會做出潑硫酸如此可怕的行徑嗎?”

  “您之前是不是做了什麼特別對不起他的事呢?所以他嚥不下這口氣?”

  “對於前經紀人說你忘恩負義的說辭,您有什麼想辯解的嗎?”

  安慕幾乎泣不成聲,瘦小的身影縮成一團,“我……已經與他解除合約關係!你們……你們不要問我了……”

  徐承渡看不下去了,這群媒體對一個剛受驚嚇的女孩子這麼狂轟濫炸真的好嗎?憐香惜玉的精神都被狗吃了?他戳了戳身邊像跟木頭一樣杵著的白格,“喂?你的女伴被這麼欺負,你不幫幫忙嗎?”

  白格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幾步上前摟過安慕聳動的肩膀,“各位媒體朋友們,如你們所見,安慕現在的狀態不太好,容她先調整調整情緒,再回答諸位的問題。”

  說完,就十分霸道地分開紛擁而上的媒體,帶著安慕離開紅毯。

  “跟我來!”臨走前,還不忘咬牙切齒地叮囑徐承渡。

  一下場,聞訊趕來的經紀人立刻把安慕接走,白格則拽著徐承渡不由分說地往自己的化妝間走。

  化妝間裡,有等待著給白格補妝的各色助理,門被不友好地踢開時,幾乎所有人都跳了起來。等她們再看到難得烏雲滿面的白格時,立刻噤了聲,收拾收拾東西,光速離開。

  關門,落鎖,一氣呵成。

  “額……你的助理們,都挺……挺有眼力的。”徐承渡摸著鼻子打哈哈。

  不知道為什麼,他有點不敢看白格的眼睛,說句略慫的話,有點嚇人。

  但是……他又沒做錯什麼。

  於是梗起脖子,“喂,你這是什麼態度?”

  話音剛落,白格掰著他的肩膀把他轉過去,一把撩起他的襯衣。

  微涼的手指撫過腰邊灼燙的肌膚,引起令人絕望的顫慄。

  徐承渡悚然一驚,連忙轉頭,往下扯襯衫,“你幹嘛!非禮啊!”

  然而頭還沒轉過去,臉就被一隻手抵著硬生生又別回去,直接壓扁在門上,“別動,我看看硫酸有沒有穿過外套,落到你背上。”

  這姿勢像極了他們警察平時緝拿犯人的擒拿……

  徐承渡:“……媽的,你就不能溫柔點?”

  “你說什麼?”

  “我什麼都沒說。”

  小劇場:

  徐承渡:這姿勢……後入嗎?(害羞)

  白格:再廢話,頂翻你。

  第二十一章:口是心非1

  白格一隻手輕輕扶著他的腰際,明明再沒有疑似觸碰撫摸的動作,徐承渡卻異常敏感,覺得全身的毛孔都跟過了電一樣。有目光像把被烈火炙烤過的匕首,自上而下一寸寸地剮過他的後背,從肩胛骨,到後腰窩,攻城略地,不放過任何一片肌膚。

  這種感覺,彷彿腳底板被狗尾巴草的絨毛不輕不重、若即若離地撓著,分明極其不舒服,卻享受著忍耐的過程。

  雙方的沉默讓化妝間的氣氛陡然曖昧起來,徐承渡幾乎能感知到白格呼吸間噴灑在他後背的灼熱鼻息,一下一下,像是輕巧的鳥兒用翅尖一次次掠過微波蕩漾的湖面。

  相比之下,白格與他的心境截然相反,冒著森然寒氣,這寒氣從心底升起,席捲向四肢百骸。

  他看到了疤痕。

  深刻的、猙獰的、令人難以直視的疤痕。

  同樣的後背,白格很多年前見過,彼時還是一片光滑,如同那時平整寬闊的籃球場,現在卻像是遭受了原子彈襲擊,坑坑窪窪有如月球表面。

  這些年,這人到底在過怎樣一種生活?

  心尖泛疼,呼吸都不可控制地急促起來。

  白格就這麼看著他眼前的背部皮膚一片一片地泛起潮紅,像是落進了火星,由點到面,迅速燎原。

  “你……”

  “兇徒的硫酸瓶及時被我踢飛,灑出來的硫酸沒有多少,都被外套擋住了,我真沒事。”實在有點彆扭,徐承渡搶先一步開口,同時使了個巧勁,掙脫了白格的箝制,轉身就把赤裸的後背抵在門上。

  他低著頭,神情淡漠,從白格手裡拉下自己被捏皺的襯衫,邊把衣角往西裝褲裡塞,邊拿餘光瞟對方的臉色。

  這人以後也不會跟我有什麼關係……我何必要去幹涉他的從前?

  白格整理了表情,退後兩步,倚靠在化妝桌上,抱著雙臂,兩腿交疊,目光裡滿是審視:“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穿成這樣?”

  今天從見到徐承渡的那一刻起,他就注意到了他這身屬於自家保鏢的專有制服。

  “哦,我是新來的安保隊長。抱歉,沒提前跟你打聲招呼。”是一直沒想好怎麼提前跟你說……徐承渡束好襯衫,站得筆直,盡職盡責小保安的形象活靈活現。

  聞言,白格面上閃過訝異,一邊的眉毛高高挑起。

  “安保隊長?”他出聲確定。

  徐承渡點頭,“嗯……”

  白格的臉色忽然就變得晦暗不明起來,“誰任命你的?孟亞虎,還是別人?”

  果然,白格永遠不可能會是個任人搓圓捏扁的糊塗蟲。

  一顆心不知道為什麼就放了下來,徐承渡聳聳肩,“我不管是誰,能給我個正經工作混飯吃,我就感恩戴德了。”

  白格嘲諷地勾了勾唇角,“你之前還揚言,要跟我井水不犯河水。怎麼,現在別人給你一筆錢,你就巴巴地貼上來了?”

  這話說得不免難聽,徐承渡咬了咬後槽牙,“沒辦法,生計所迫。”

  “你可以用我們從前的那段關係敲詐我一筆巨款啊,獅子大開口也沒關係,你要多少我給你多少。”白格用指尖輕輕敲打著自己的臂膀,“這條捷徑,難道不比你心不甘情不願地呆在我身邊當保安來得舒心嗎?”

  “在你眼裡,我是那種人嗎?不要臉到要敲詐你?”徐承渡的火氣隱隱有冒頭的趨勢,音量都不自覺地拔高了。

  然而白格卻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

  這人笑起來是極好看的,明眸皓齒,燦若星辰,溫柔的笑意從唇邊直抵達到眼底,一下子就把徐承渡心底剛剛躥起的火苗撲熄了,連縷煙都沒來得及冒。

  “那……在你眼裡,我是那種人嗎?不要臉到多年未見,一見面就認定你會來敲詐我?”白格的笑容展開了那麼一瞬,倏而就消失得一乾二淨,只剩下一片冷意。

  徐承渡愣了愣,忽然明白過來,敲詐這件子虛烏有的事,是那天在停車場他自己先提起的。當時他看白格對他們曾經交往過這件事反應格外大,以為這是他不願意提及的污點,所以一時口不擇言,話裡帶刺。

  這麼看來,是他誤會了白格。

  “……”喉嚨裡像是哽了一團棉花,徐承渡想說點什麼來緩和氣氛,卻發現他們之間除了那段共同的記憶,沒有別的話題。

  可那段記憶過去了十年,既不能碰,也不能提。

  “你走吧。”白格放下雙手,撐在桌面上,好像他的身體太沉重,不撐著會頃刻間化成一灘無力的水,“我不知道你是出於什麼目的,你化了名,用了假的身份,如果真的是因為缺錢,我可以幫你。但是我希望你不要趟這趟渾水。”

  頓了頓,犀利的目光射來,“我更希望,你不要站在我的對立面。”

  一番話說得雲裡霧裡,徐承渡心裡卻跟明鏡兒似的。

  白格知道孟亞虎安插過來的安保隊長是來監視他的,這麼說,白格跟孟亞虎是互相對立的,孟亞虎的背後是陸望,如此推算下來,白格跟他繼父水火不容?

  為什麼?

  白格也沒有點破什麼,難道只是試探?

  不動聲色間,徐承渡腦海裡閃過無數念頭,當務之急,是他必須得先留下來。

  “我不會走的,我需要這份工作。”他直視白格,“我也不需要你的幫助。至於你說的,什麼渾水什麼對立面,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我的工作只是保護好你而已。”

  白格眼裡的溫度漸漸凝結,“留不留得下來,你可以自己試試。”

  化妝間內劍拔弩張,敲門聲響起,一個男嗓隔著門吼道:“格子!你在裡面幹什麼?電影首映快趕不上了!”

  雙方俱斂下所有情緒,白格整整衣領,越過徐承渡走了出去,徐承渡低眉順眼,尾隨其後。

  “這位是?”門一打開,趴在門上貼著耳朵偷聽的蕭圖撞了白格滿懷。

  白格嫌惡地推開他,“新來的安保隊長,馬哲,以後就是我的貼身保鏢。”

  蕭圖狐疑地看了一眼白格,再看向徐承渡,臉上立時堆滿笑容,“就是你剛剛替格子擋下硫酸的吧?哎呀,我們就是缺你這號捨身為主的人才啊!”

  徐承渡客氣地擺擺手,“分內事,分內事。”

  大方,帥氣,隨和,靠譜,最重要的是,竟然入了白格的眼!蕭圖第一次見面,就對新來的安保隊長九號充滿了好感。連忙拉著他要了聯繫方式,手機號碼,微信,郵箱,qq,一應俱全,以備不時之需,

  “跟我來。”被晾在一旁的白格皺了皺眉,邊走邊吩咐徐承渡。

  徐承渡:“去哪裡?”

  “看電影。”

  首映禮的最後,就是全劇組、眾媒體和觀眾們一同觀看《心火》在國內電影院的首次放映。

  觀眾從場外進來,陸續就座。

  《心火》劇組除了安慕和姍姍來遲的導演江流,一齊坐在矚目的前排。

  經過紅地毯上的那場風波,媒體們和觀眾的熱情不僅沒有絲毫的消退,反而愈演愈烈。儘管放映廳的燈光早已暗了下來,滿場觀眾在黑暗中依舊熱切討論著自己感興趣的話題,抑或偷偷地拍照留念,咔嚓聲此起彼伏。畢竟,對於普通人來說,這種跟正當紅的明星們一同觀影的機會,可謂人生難得一次。

  徐承渡手肘撐在腿上,手掌托著下巴,心情十分鬱悶。

  白格美其名曰,電影院裡一片漆黑,指不定就有人意圖不軌,需要保護,所以非要拉著他一起進去。

  進來就算了,這是什麼意思?

  由於白格坐在前排左手邊第一個,旁邊就是走道,所以就讓他名正言順地坐在地上?

  “不然,你坐到我腿上來?”接收到一記又一記不滿的眼刀,白格忽然低下頭,不懷好意地笑了笑。

  徐承渡咬牙切齒:“不用了白先生,地上涼快!”

  第二十二章:口是心非2

  影片在現場一片嘈雜聲中拉開帷幕。

  黃昏時刻,餘暉灑進半開的落地窗,分開的窗簾中間,是一個中年男子坐在陽台上的側影,男子蓬亂的頭髮裡隱隱有幾簇白髮,神思有點倦怠,他懷裡抱著一把老木吉他,輕輕哼唱。

  這是妝容故作滄桑的白格,在電影裡,他叫裴焰。

  伴著節奏緩慢的吉他音,那是一段沒有歌詞的旋律,男子低垂著眼眸,心不在焉地撥弄著琴弦,哼得斷斷續續。

  沙啞慵懶的人聲被VIP放映廳的高級音響設備放大無數倍,這段漫不經心的旋律乍聽之下粗糙單調,但它似乎有一種天生魔力,沉澱已久的滄桑和傷感的懷舊一點一點滲透出來,輕而易舉地撩撥了無數人的心弦,令場內的觀眾迅速安靜下來。

  男人繼續哼唱,鏡頭從他平靜無波的面上轉到了他身邊的茶几上,茶几上擺放著一張合照。照片裡是兩男一女,每張面孔都洋溢著青春活力和一絲青澀。

  徐承渡一眼認出來裡面有年輕時候的白格和安慕,另外還有一個眉眼鬱鬱的男生。

  照片的旁邊,是一個金牌作曲人的獎盃,獎盃的底座上刻著裴焰的名字。

  鏡頭虛晃了兩下,哼唱戛然而止。

  緊接著是一系列的倒放快鏡頭,觀眾們只來得及看到林立的高樓變成了低矮平房,寬闊的馬路越縮越窄,街市兩邊的流動小販開始聚集,人們身上穿的衣服款式倒退回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女生還紮著雙馬尾小白裙,男生還背著軍綠色斜挎包喜歡把T恤扎進外褲裡。

  同樣的旋律繼續哼唱了起來,只是這次,它變得歡快又活潑。

  這是個有著胡同文化的老城市,三個年紀一般大小的孩子,裴焰、高鑫,和院子裡唯一一個女孩子傅妙妙,一同在四合院兒裡嬉鬧著長大。從幼兒園到國中,從懵懂無知到漸曉人事,他們不分彼此,形影不離。

  故事就在這三個年輕人中展開,從女生慢慢自醜小鴨蛻變成白天鵝的瞬間開始。

  傅妙妙成了國中第一女神。

  愛慕者們經常上學放學的時候堵在她家門口,但由於她身邊總有兩個跟班緊隨其後,這些愛慕者往往找不到機會剖白心跡。

  從小跟傅妙妙一起穿開襠褲流長龍鼻涕長大的裴焰和高鑫,對她的潛移默化的改變一直沒放在心上。直到那一天,同校一個男生用大喇叭在升旗台上高喊傅妙妙我喜歡你的時候,兩人才終於意識到哪裡開始變得不同。

  隨著身條的拔高,裴焰出落得陽光帥氣,又經常跟傅妙妙走在一起,俊男靚女,畫面格外和諧,不多時就傳出了兩人在交往的緋聞。出於一種得到了全校最美女生的虛榮心,裴焰對緋聞視而不見,任其發酵,從未認真澄清過。

  他時常跟好哥們兒高鑫討論,如果哪天他真的追傅妙妙,對方會不會答應。

  相比於另外兩個小夥伴,高鑫明顯內斂含蓄很多,大多數時候,他都是托著腮,靜靜旁觀著二人惡搞嬉鬧。問到其意見的時候,他也只是淡笑著不置可否。

  只是這一次,他淡淡的笑容裡顯出苦澀的味道來。

  再後來,假的傳著傳著就成了真的,傅妙妙跟裴焰告白,裴焰答應了。就在國中的最後一年。

  這是裴焰人生裡第一次錯過高鑫。

  隨後高考來臨,裴焰跟高鑫考上了同一所北方大學,傅妙妙則去了夢寐以求的南方水鄉。

  故事進行到這裡,似乎跟大多數人的青春相吻合,平淡中透著真實,真實中有著藏不住的青春悸動。

  大學裡,裴焰跟傅妙妙的聯繫一直沒斷過,經常煲電話粥,感情一直很穩定。裴焰的大學生活也一直井然有序,唯一的變化就是,他的好哥們兒高鑫人氣突然躥高。

  原因是,他唱歌好聽。

  裴焰在作曲系,高鑫在流行音樂系。

  裴焰能寫出好聽的歌,高鑫能把他寫的歌高水平地發揮。

  二人於是一拍即合,成立了一個組合,一個台前,一個幕後,一個伴奏,一個開嗓,每天黏在一起創作交流,有時間就去酒吧駐唱或者街頭表演。組合的名氣也越來越高,聚集了一些死忠粉,甚至陸續開始有一些唱片公司來談合作意向。

  他們的組合名字,叫心火。

  看到這裡,觀眾席裡開始發出竊竊私語,徐承渡側頭聽了一耳朵。

  “不會吧……我怎麼覺得這走向不太對?”

  “你也這麼覺得?告訴我,不是我一個人有這種直覺。”

  “臥槽,難道這是一部性別不同如何相愛的片子?”

  “等等……不是說這是江導的感情史……”

  “媽耶,要真是這樣的話,這櫃子的門怕是按不住了!”

  徐承渡心中也隱有猜測,他朝專注觀影的白格投去詢問的目光,白格略微側頭挑眉,示意他耐心往下看。

  影片進行到大三,高鑫染上了酗酒的毛病,成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熱衷起搞失蹤。

  找不到人,茶飯不思的裴焰沒心情跟傅妙妙打電話,兩人大吵一架,不歡而散。之後他就接到了好友電話,說在酒吧看到了高鑫,好友支支吾吾,裴焰直覺不妙。

  等他趕到那個從來聽說過的酒吧時,正好看到高鑫被一個男人架著走出來。

  然後他看到了悚然到三觀崩裂的一幕,那個男人強吻了高鑫!

  震驚過後,怒火隨即將理智燃燒殆盡,他氣急敗壞地衝上去,揪住男人的衣領就一拳揮了過去。

  這是一場重頭戲,徐承渡看看電影裡面目猙獰叫囂著的裴焰,再看看身邊一派從容優雅的白格,很難把兩人聯繫到一起。影帝的演技在此刻展示得淋漓盡致。

  一番拳打腳踢之後,雙方都掛了彩,一旁吹冷風的高鑫暫時從迷醉中找回一點神智。

  “裴焰你幹什麼!”他上前把兩人拉開。

  裴焰氣喘吁吁,擦了擦嘴邊的血,指著高鑫的臉就開罵,“你還有臉問我幹什麼?這些日子你都在鬼混些什麼?跟一個男人抱著親!真他娘的噁心死我了!”

  這句話戳到了高鑫的痛處,他清秀的面容紅一陣白一陣,梗著脖子道:“我就是喜歡親男人怎麼了?我親你了嗎?”

  “你!”裴焰顯然被氣得不輕,“你是不是中邪了你!”

  “是,中邪了。”高鑫先是推了裴焰一把,接著捏著拳頭突然欺近。

  全場發出倒吸涼氣的聲音。

  白格輕咳一聲,小聲提醒愣住的徐承渡,“這是替身,吻替知道嗎?”

  徐承渡根本沒聽清他說什麼,只是訥訥地點點頭,滿腦子想的都是……白格拍了一部同志片?他他他……他自己就是……他這是想幹嘛?出櫃嗎?後脊樑莫名就躥起一陣涼意。

  嘴唇碰上嘴唇,那一吻葬送了兩個好朋友之間十幾年的友誼。

  高鑫課也不上了,開始成日躲起裴焰。

  在此期間,裴焰開始通過各種渠道瞭解同性戀這個群體,他抱著想拉一把好友出泥沼的初衷,最後卻落荒而逃。因為他發現這不是病,也不是中邪,這是天生的。

  而且他隱隱開始感覺到一些事,比如高鑫經常會盯著他笑,比如高鑫曾經擅自篡改他的歌詞,把草稿裡的“她”都改成了“他”,比如高鑫後來對傅妙妙越來越疏遠。

  這些細節都指向了一件事,一件可怕的事。

  裴焰開始自責,覺得自己的言辭傷到了高鑫,可是他找不到人。

  高鑫一聲不吭地退學了,他給裴焰寫了一封信,說他從小就暗戀裴焰,太過強烈的感情讓他無法繼續待在他身邊,他也不會打擾他和傅妙妙。

  只是他不知道,他退學的同一天,裴焰跟傅妙妙正式分手了。

  這是裴焰人生裡第二次錯過高鑫。

  再後來,裴焰成了演藝圈著名的金牌作曲人,聲名鵲起。

  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參加了一個高級酒吧派對,再次遇到了作為駐唱歌手的高鑫,他取了一個藝名,叫阿炎。

  阿炎唱著當年裴焰寫的歌,眉梢眼角都是難忘的舊情,灼痛了遠遠望著的裴焰的眼。

  久別重逢,他們喝的爛醉如泥,睡在了同一張床上,卻什麼都沒發生。

  之後,懷著好奇,裴焰開始接近高鑫,不知道為什麼,此刻的高鑫,全身上下,從頭髮絲到腳趾尖都吸引著他,他渴望著想全方位地瞭解這個人。

  很快,就像普通情侶,他們開始一步步交往。

  但是更快的是狗仔的速度,他們親密擁抱的照片被拍到,照片寄到裴焰家,被勒索封口費,裴焰頓時就傻了眼。

  在那個時代,同性戀普遍不被接受。裴焰給了錢,心裡仍惴惴不安,他現在是著名的作曲人,事業正處於上升期,怎麼能因為醜聞毀於一旦?

  思慮再三,裴焰決定跟高鑫一刀兩斷。

  這次的錯過,就是永遠。

  高鑫消失了,他做了一名登山客,獨自去了一座國外的大雪山,那個雪山死了不少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冒險家,高鑫同樣也沒能回來。

  影片到了尾聲,片頭出現的旋律又響了起來。

  中年裴焰在陽台上譜完了這段旋律,也填上了詞,歌的名字叫“心火”。放下筆,他開始不計形象地哭了起來,為什麼哭?多半是因為悔恨。

  “他是我心頭的一團火,

  灼燒著皮肉灼燒著肺腑灼燒著神智和所有。

  很多年前,它只是一顆小小的火星,

  這些年來,它已經壯大成燎原烈焰。

  第一次錯過,後知後覺。

  第二次錯過,醍醐灌頂。

  第三次錯過,追悔莫及卻無能為力。

  他是我心頭的一團火,

  直到它熄滅我才明白它溫暖了我這麼多年。”

  伴隨著吟唱,低低的啜泣聲在放映廳幽幽響起。

  影片又回到了當年的青蔥歲月,由於是體育課,教室裡寥寥幾人,傅妙妙正和她的閨蜜說著悄悄話,裴焰正在睡午覺,高鑫坐在他旁邊的桌上,托著腮靜靜地看著他喜歡了一輩子的男孩。

  這一瞬間定格成永遠。

  燈光亮了,掌聲陸續響起,半場才進來的江導站起身,朝傻愣愣地眾媒體鞠了一躬,深吸一口氣,扯了扯微皺的西服。

  “你們沒什麼想問的嗎?媒體朋友們?”

  第二十三章:口是心非3

  回過神來,平時牙尖嘴利、不套出點什麼來誓不罷休的娛記們此刻反而謹慎了起來,他們面面相覷,都在對方臉上看到了震驚的餘波,紛紛在腹內打著草稿。

  “江導。”一家風評不怎麼好的八卦小網站記者逕自站了出來,“您拍這部電影的目的是什麼?是想借此機會公開承認自己的取向嗎?”

  一語中的。

  江流年近半百,頗有藝術家氣息的長發束在腦後紮了個小髮髻,平時不苟言笑,此時笑起來,眼尾有幾道皺紋極為深刻,像是時光的斧頭硬生生鑿出來的。

  他擺擺手,語氣平靜:“《心火》這部電影只是講述了一個平常的故事,若是非要安上個目的或初衷……我想,我是希望年輕人們能抓住機會,有些人有些事一旦錯過了,可就再拉不回來了。至於取向問題,這是每個人的自由,你有喜歡女人的權利,同樣,我也有喜歡男人的權利。”

  一番話結束,滿場嘩然,這就等於是公開出櫃了!

  在場不少人都興奮地舉著手機和相機錄像,手指一刻不停地在屏幕上上下翻飛。同時間,一段“江流出櫃”的新鮮視頻在網路上大肆轉發傳播,引發了網友空前絕後的熱議,話題瞬間上了微博熱搜。

  “故事很感人,但主角的性別問題無疑會引發爭議,同性戀的話題一直比較敏感,江導不怕這電影一旦大規模上映,會對您本人造成不利影響嗎?”

  “是啊,從電影裡看,當年您就曾經有過同樣的擔心,怕取向醜聞影響事業,是什麼事情讓您這次突然選擇公開了呢?”

  為了搶奪頭條,在場的娛記們從殭屍狀態被炸醒,施展渾身解數開始挖掘情報。

  “醜聞?”江流的眼神忽而犀利起來,準確地射向提問的記者,“這位小同志,很多年前,我與你一樣,也認為這是醜聞。但我現在覺得當年的自己是多麼幼稚,那種想法不管是對我,還是對另一個人,或者對一個群體,都是感情上的否定。只是取向不同罷了,何丑只有?”

  那位記者被當頭一棒,縮了回去。

  江流也並沒有顯出什麼惱色,客氣地宣佈:“稍後即將在別廳舉行臨時記者發佈會,本人將攜全劇組參加,還請各位移步。”說著,就背著手走出了放映廳。

  裡裡外外的媒體立刻扛著大小機器一窩蜂地跟上,邊走邊急急忙忙打電話,讓各家編輯立刻纂稿發文搶版面。

  徐承渡雙臂張開,護著白格走VIP通道,邊走邊感嘆,“你們這個長頭髮導演,膽兒真大啊。”

  “嗯,勇氣可嘉,這就是當初我會接下這個劇本的原因。”人群衝撞間,白格看向緊緊護著他的徐承渡,眼神晦暗不明,“如果有必要,我也會做出跟他相同的選擇。”

  徐承渡脊背一僵,輕哂道:“別開玩笑了,你真以為現在社會開放到對同志一視同仁了嗎?你是沒見過那種極端恐同組織,嘖嘖嘖……”

  “當然,冒險的前提是如有必要。”白格話鋒一轉,“現在看來,似乎完全沒有這個必要。”

  徐承渡:“……那你們導演,是有必要了?”

  “大概吧。”

  記者發佈會上,整裝待發精神抖擻的媒體們把氣氛轟炒得熱烈非凡。

  “江導,電影裡的高鑫最後以悲劇收場,在現實中,情況是否也是這樣呢?”

  這個問題一拋出,全場的人的都覺得此人沒有情商,這不是在人家傷口上撒鹽嗎?

  江流雙手交叉置於檯面上,表情上看不出什麼慼然,“電影是現實的漸近線,只能在一種有限的範圍內無限接近現實。它來自於生活又高於生活,經過昇華和修飾就不可能等同於生活。我能理解大家想從《心火》中找尋我的影子,電影本身的靈感也確實來源於我的一段經歷,但它是獨立的,在拍攝的過程中,甚至會因為演員的演繹被賦予新的靈魂和內涵,希望大家能理智地看待這部作品中的人物。”

  一段話說得滴水不漏,讓人無從挑刺。於是大家的注意力轉而被引向了參與拍攝的幾位主演。

  紛紛雜雜的人聲中,有一個問題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白影帝!這部電影裡有你的銀幕初吻!你能跟我們談談你的感受嗎?”

  銀幕初吻?眾媒體愣了愣,啼笑皆非,別開玩笑了,白格從影七八年,怎麼可能銀幕初吻還在?

  在場的人剛想出言嘲諷,再定睛仔細一想,後知後覺,好像……確實……沒見過白格的吻戲?

  白格從二十二歲出道以來,第一次亮相是在一部心理犯罪題材的電影,他在裡面扮演一位罹患人格分裂的高智商罪犯,年紀輕輕,把不同的人格演繹得入木三分,深入骨髓,獲得大量好評好關注。那部電影幫助他一舉奪得那一年的最佳新人,現在想來,從第一部劇情電影開始,白格拍過刑偵,拍過歷史題材,拍過懸疑恐怖,拍過後來問鼎影帝的戰爭紀錄片。塑造過的人物或心繫家國天下,或鐵骨錚錚,或癲狂變態,獨獨從未涉及過以愛情為主題的電影。

  有時候的逢場作戲不可避免,親吻?不存在的。

  現場頓時炸開了。

  白格的銀幕初吻給了一個男人!

  “各位,白某在此,得先道個歉。”白格直起腰,湊近話筒,冷靜低沉的男音響起,“這部電影,我跟江導合作得很愉快,唯一有衝突的地方就是,我堅持使用了吻替。”

  江流眯著眼睛哼了一聲,顯然對這點還有些耿耿於懷。

  今天吃了不少重量級瓜的記者們又是一陣嘩然。

  什麼什麼?白格堂堂影帝,出了名的敬業,打鬥戲爆炸戲吊威亞都是親身上陣,居然一場嘴皮子碰一下的淺吻用了替身?

  簡直匪夷所思……難不成真的對和男人接吻這種事深惡痛絕了如此地步?寧願放棄專業敬業的名聲?

  “我能問一問原因嗎?格格難道特別牴觸同性之間的親密接觸?”果然,有記者弱弱地開了口。

  這個問題是個隱形陷阱,一不小心,白格就可能因此被打為恐同人士。現如今,同性戀平權運動如火如荼,支持的人反對的人各站陣營,得罪哪一方都吃不了兜著走。

  “當然不。”白格一口否定,“如果真的牴觸,一開始就不會接這個劇本。”

  “跟性別無關,銀幕上我的初吻估計會一直都在。”

  “影帝的意思是,以後也都不會拍攝吻戲?”立刻有記者明白了他的意思。

  “對。”白格揚起一個完美的微笑,雙手合十,“所以,各位導演們,以後有片子找我,務必請保證沒有親密鏡頭。拜託了!”

  這話說得未免有點狂,但無奈白格的咖位在那兒,確實有實力挑劇本,人家不願意拍吻戲,難道還能強按頭?

  接下來的發布會,記者們不遺餘力地挖掘著白格不拍吻戲的原因,反而忽略了原本的焦點——江流。

  白格情商頗高,長袖善舞,記者們自然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江流樂得分散了戰火,神色緩和不少。

  第二十四章:口是心非4

  記者發佈會在八卦人士的意猶未盡中結束,白格被一眾保安護送著離開會場。

  從一腳踏齣電影院的瞬間開始,場面就瀕臨失控。候在影院外的粉絲們高擎著宣傳板,揮舞著手裡的橫幅和螢光棒,瘋狂地叫喊著白格等一眾影星的名字。

  人牆築成的包圍圈越縮越小,粉絲跟保安們不得不開始上演肉搏大戰。

  “哇,叔叔叔叔,你太高了,礙著我看白格了!能蹲下點嗎?”

  “撞都撞不動,這些保安一身腱子肉是吃什麼長成的?嗨呀好氣哦!”

  “嗚嗚嗚,格格走遠了!”

  徐承渡一邊忍受著被這群十七八歲的少女叫叔叔,一邊扛著她們巾幗不讓鬚眉的粉拳,心力交瘁。

  “白格!格格!格子們永遠愛你!”

  “格格!你什麼時候再去吃燒烤?我們每天晚上都去蹲點,胖了好幾斤也沒見著你!”

  “白格,這是我親手種的花,能收下嗎?”

  高分貝的尖叫衝擊著耳膜,雖然之前在紅地毯上已經領略到了白格不同尋常的人氣,徐承渡依舊被這種狀似癲狂的場面深深震撼了一把。

  推來搡去之間,汗水浸透了他背後的襯衫面料,黏糊糊地貼在身上,也不知道是哪位女士的高跟鞋踢了他膝蓋窩一腳,一個不著意,膝蓋不受控制地彎曲,身形搖晃。

  被護在圈內的白格正低頭走著,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徐承渡下盤還算穩健,順勢捉住不知從哪裡伸過來的小臂,堪堪穩住了身形。

  等回過神,情急之下自己捉住的那隻手仍未撤走,反而反過來緊緊抓著自己的手腕。那隻手瘦削細長,骨節分明,用了幾分力氣,以至於手背上的經脈微微隆起,暗中蓄著力道,捏得腕骨生疼。徐承渡的印象中,光是手,就這麼性感撩人的,除了白格還能有誰?

  他略微掙了掙,沒掙脫。

  剛一鬆勁,對方就像是瞅準了機會的毒蛇,驟然發力,硬生生把徐承渡從外圈拉進了內圈,直接護在了身後。

  由於眾人都挨得極近,誰也沒發現他們二人之間的小動作。

  徐承渡一隻手被緊緊拉著,因為外力野蠻的牽引作用,步子失了原本應有的節奏,稍顯凌亂,高大的身影遮擋住視線,像座小山般兜頭壓了下來。

  他攥緊了拳頭,詫異地望著白格的後腦勺,眉心拱成一個小山丘,心裡說不清是個什麼滋味。

  不管自己是個多麼不受人待見的角色,混混也好,落魄保安也罷,白格仍然願意維護他……時光恍若撕開了一條大縫,回到了決裂之前。

  一時間,胃裡像是被灌了鉛,外界的喧囂也如同被隔了一層真空雙層玻璃,徐承渡只覺得自己正在被一個巨大的漩渦吞噬,心上的那團陰影再次不期而至。

  彷彿一隻沒了線頭操控的木偶,他僵硬著四肢,沉默著沉默著,一直到被拉著進了車裡。

  粉絲們被保安隔離在車外,仍不忘衝著車裡的人揮舞雙手,更有甚者,追著緩緩行駛的車跑。白格側過臉,展開一個完美的笑顏,禮貌地點頭回應著愛慕者們的熱情,車窗卻毫無留戀地升了起來。

  “我不應該坐在這裡。”彷彿突然被紮了一針,清醒過來,徐承渡轉身就去扒車門,“我下去幫忙維持秩序。”

  “不用了。”白格鬆開手,“作為貼身保鏢,你只需要待在我身邊就好。”

  徐承渡怔怔地望著手腕上被攥出的一道道紅印,有點疼。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白格開了口,徐承渡被這種客套疏遠的開頭語式刺了一下,皺了皺眉,“能告訴我你的這隻手是怎麼回事嗎?”

  手?被問話的人顯然有點懵,茫然抬起頭,發現白格的目光流連處,是自己那隻傷了筋脈的右手。

  那隻手的手心和手背皆有一道猙獰醜陋的暗紅色疤痕,宛如橫亙著一條扭曲囂張的巨型蜈蚣,可想而知當初受傷時皮肉外翻的慘象,這傷口……像是被什麼利器貫穿掌心。此刻儘管已經癒合,但似乎留下了什麼後遺症。

  “你的手在抖,不受控制的。”白格盯著那隻手的視線簡直稱得上灼熱,灼熱中又帶著點冰冷。徐承渡第一次知道,一個人不用說話,只是用目光,就能給人一種咄咄逼人的感覺。

  他下意識用左手摀住右手,捏了捏,想止住顫抖,但無濟於事,於是苦笑一聲:“受過傷,還在復健中,不怎麼能用力。”

  “你……”短暫的沉默後,白格抿了抿下壓的唇角,“這些年到底是怎麼過的,把自己弄得渾身是傷?”

  為什麼……要麼就不要出現在我面前,既然出現了,為什麼要讓我看到生活得如此狼狽的你?

  這話讓徐承渡不知道該怎麼接,不知道是錯覺還是什麼,白格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奇奇怪怪的幽怨?他想來想去,起碼愛過,覺得是時候打一波感情牌了:“是啊,看在我過得這麼不容易的的份兒上,你就不要趕我走了。”

  “好啊,我不趕你。”白格順勢爽快地點頭答應,爽快得讓徐承渡覺得這裡面一定有什麼陰謀,“只要你想留。”

  “之前你明明說要想方設法趕我走。”徐承渡一臉狐疑。

  “你之前還明明說往後井水不犯河水。”白格反唇相譏。

  “我那是被逼無奈。”徐承渡負隅頑抗。

  “那我是一向喜歡出爾反爾。”白格對自己有著深刻認知。

  對方臉皮比你厚怎麼辦?

  能怎麼辦?就……就只能硬著頭皮相信啊……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唇槍舌劍,完全忽略了副駕駛還有一個瑟瑟發抖的小經紀人。

  “你們……你們兩個以前認識?”蕭圖生硬地轉過身,抹了一把滄桑的臉。

  回應他的是一段尷尬的沉默。

  “不是……我說……你們……”

  “不認識。”

  “他是誰?”

  沉默過後,兩人又不約而同地開了口。

  蕭圖面如死灰,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去計較二人曾經是不是認識這種破問題,“格子,你知道明天鋪天蓋地會出些什麼報導嗎?不知道吧?我來給你預測預測好不好?比如說,青年影帝眼高過頂,口出狂言,拒拍吻戲,敬業程度備受質疑。比如說,安慕爆出醜聞,白格挺身相護,二人是否因戲結緣,關係耐人尋味。再比如說……”

  蕭圖掰著手指頭一條一條數,每數一條,面色就更灰上一分,到後來,簡直慘無人色,看得徐承渡忍不住對他心生憐惜。

  “嗯,到了我的王牌經紀人發揮作用的時候了,我相信你。”白格沒心沒肺地闔上眼睛,蜷縮起長腿,窩進真皮座椅。

  徐承渡給了蕭圖一個安慰的眼神,蕭圖聳眉耷眼地慘笑。

  到白格公寓近兩個小時的路程,在昏昏沉沉中過得飛快,徐承渡只覺得沉重的眼皮上下親密接觸了一下,下一秒,車身就停止了晃動。

  他悄無聲息地掀開眼皮,不期然對上另一雙幽深的眼睛,瞳孔微縮。

  白格一隻手搭在搖下的車窗上,歪著頭,定定地看著他。

  看著他,又不像在看著他。黑白分明的瞳眸沒有什麼神采,眼神渙散,不知道想什麼想得這麼出神。

  也不知道他保持這個姿勢保持了多久……此情此景讓徐承渡突然想到《心火》的最後一幕,高鑫就是這樣看著熟睡的裴焰。

  他忽然又想到,以前的白格其實一向外強中干,穿上了無堅不摧的盔甲,只是為了保護過於柔軟的內心。

  夜風從窗戶灌了進來,白格長長的睫毛輕輕顫了顫,凝滯的眼珠轉動了一下,徐承渡也正在看他,這下兩人的目光才算是真正對上了。

  那一秒,四目相對,火花迸濺,似曾相識的悸動一股腦兒地奔流進加速跳動的心臟,不自覺地屏住呼吸,牽手、擁抱、親吻,一幕幕場景都像是安上了自動導航儀,準確無誤地回到了闊別已久的記憶海洋,掀動起滔天巨浪。

  徐承渡嘴唇翕動,狼狽地逃開目光。

  “下車。”白格不動聲色地斂下所有表情,起身拉開車門。

  不知道自己突然在扭捏什麼,徐承渡磨磨蹭蹭地下了車,站定了就不肯挪步,“那什麼,我家離這裡很遠,我得先走了,不然趕不上末班車。今晚值班的是……”

  “走?”白格一條胳膊擱在車門上,眉腳輕佻,桃花眼裡滿是戲謔,“走去哪裡?貼身保鏢難道不是應該24小時保護僱主的人身安全,寸步不離?不然怎麼叫……貼身?”

  第二十五章:口是心非5

  徐承渡後頸的汗毛豎了起來,“你是要我晚上也住在附近?”

  “不是附近,”白格搖搖頭,“是跟我待在同一個公寓裡。”

  他把“同一個”三個字咬得略重,這樣任何人也不能擅作主張地從他這句話曲解出第二種意思。

  他要他跟他回家。

  這句話要是放在以前二人還在交往那陣兒,徐承渡可能要把白格那一肚子壞水兒仔細晃蕩兩下,把他那點歪心思全數扒拉出來,但以現在兩人的關係,顯然沒有必要。

  對於外人,白格一向懂得把握最合理的距離。

  可能只是出於工作需要吧。

  他斂下眼皮,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我沒帶換洗衣服和洗漱用品。你得先讓我回去收拾一下,明天再……”

  “走吧,我那裡都有新的,你要是用不慣,明天再去自己買好了。”比起說話,白格更喜歡用行動表達他的意思,清楚明白,絲毫不留轉圜餘地,抬腳就走。

  這樣想,當年白格告白,已經算是激起了耐心,給足了對方考慮的時間,起碼還有三秒呢。

  嘖。徐承渡用皮鞋腳尖蹭了蹭腳下的草皮,插著兜兒邁步跟上。

  公寓的大門有三種解鎖方式,第一優先是指紋識別,其次可以選擇密碼開鎖,或者直接使用鑰匙。

  “密碼每週隨機變動,鑰匙只有一把,知道密碼和輪流保管鑰匙的有四個人,我,蕭圖,夏果,還有游舒舟。蕭圖你已經見過了,另外兩個人你以後會認識的。”白格把右手拇指在門鎖上貼了一下,一聲清脆的滴聲後,門被輕輕彈開,“但是能夠指紋解鎖的,只有我。”

  “哦。”徐承渡點點頭,心裡默默記下了白格剛剛提到的幾個名字,作為重點監察對象。

  “那幾個人裡,有女生嗎?”他一手扶著門把手,狀似漫不經心地問。

  “有,夏果,我的生活助理。”白格如實回答。

  “只有她嗎?”

  “嗯。”

  “那周圍關係比較密切的人中,你還能想出別的女性嗎?”

  白格頓了頓,抬起臉,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為什麼這麼關心性別?”

  “……”幫你找間諜啊大哥!你身邊人不乾淨!

  徐承渡在心裡咆哮一番,意識到兩人還在門外,不滿嘀咕:“你在搗鼓什麼?有杵在門口的習慣?”

  正說著,手突然一涼,白格一把抓起他的左手,不由分說地就把他拇指貼在了門鎖上。

  “正在錄入指紋,請不要移動。”智能鎖發出機械刻板的提示音。

  “幹什麼……”

  徐承渡轉頭詢問,鼻尖恰好碰到白格側臉,立刻繃緊肌肉僵住不動,他現在連對方臉上細小的毛孔都看得一清二楚。

  心跳不可避免地亂了。

  兩秒過後,提示音再次響起,“指紋採集成功。”

  白格鬆開他的手,這才走了進去,“現在能指紋解鎖的,除了我,又多了一個人。”

  後知後覺地縮回手,背到身後,徐承渡吐出一口氣,不自覺地輕輕捻了捻拇指。那上面,觸摸指紋儀的滑膩感覺和白格溫涼的手溫並存,讓他分不清心底那陣異樣的感覺到底來自哪一方。

  “公寓裡其他地方你都可以去,除了我的書房。”白格自己換了拖鞋,又從鞋櫃裡拿出一雙嶄新的,遞給徐承渡。

  徐承渡一手一只拎著那雙粉白波點的拖鞋,一時不知道哪裡下腳,但這些細節都不重要,他脫口就問:“我睡在哪裡?客房?”

  “我從來不留外人過夜,哪裡來的客房?”白格一路往臥室走,一路脫。

  “那我睡沙發?”睡覺是頭等大事,徐承渡立馬換上拖鞋追問。

  白格脫下外套,扯松領帶,“你隨意。”

  回頭看了一眼客廳裡那張豪華真皮大沙發,徐承渡覺得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經過一天的折騰,白格精緻的面上現出疲色,他揉了揉眉心,又說了一些不痛不癢的注意事項,就閃身進了臥室。

  樂得被獨自遺留在客廳的徐承渡沖緊閉的臥室門比了個中指,立刻行動,裡裡外外把這間略顯空曠的公寓逛了一圈,最終停在那間書房門口,跟大門一樣,書房的鎖也是同一款智能指紋鎖。

  白格說這間房不准進……嗯,不准進……但是沒告訴他為什麼不准進……

  徐承渡有個怪毛病,越是禁止的東西他就越是心癢,越想嘗試。徐少良老同志就曾經總結出經驗,教育他孫子,強制性且無法解釋的命令是完全不管用的,你想讓他不去碰什麼東西的前提是,他得充分認識到這樣東西會造成多大的危害,否則他只會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出了門就開始暗搓搓地去親身嘗試。可惜的是,老同志直到彌留之際才明白這一點,錯過了教育的最佳時機。

  立正在書房門前,徐承渡托著下巴思考起無數種邪門歪路的開門方式。

  正在此時,對面的臥室門猝不及防地拉開了,白格頂著一頭濕漉漉的棕髮,一手扒在門框上,一手扔給他一條乾爽鬆軟的浴巾。

  “浴室在我臥室。你不洗澡?”

  寬大的浴巾從天而降,準確地搭在了腦袋上,徐承渡被捂得嚴實,仍不妨礙他開口抱怨:“我說,白先生,你是不是從來沒想過會有朋友來你家做客?沒有客房就算了,連個跟你臥室分開的獨立衛生間都沒有?”

  白格大言不慚地肯定,“嗯,這間公寓就是為了我一個人設計的,為什麼要考慮別人?”

  無言以對……徐承渡把浴巾從頭上扒拉下來,躊躇了一下,有點猶豫要不要進某人臥室參觀一下,但汗濕的襯衫黏在身上的不爽觸感越來越明顯,他一咬牙,硬著頭皮踏進了臥室。

  第二十六章:口是心非6

  臥室的裝潢尤其簡潔明了,床,衣櫃,落地燈,地毯,一張佔了一整面牆的巨型藝術照,除此以外,別無他物。

  藝術照裡,是漂浮在水裡的白格。

  白色的襯衫在水底幾近透明,跟柔軟的髮絲一起隨波蕩漾,白格安靜地閉著眼睛,赤著腳,微微蜷縮起身子,面容安詳,像是睡著了的嬰兒一般。

  除了這張照片,縱觀整間公寓,與其說這是個家,不如說更像一個隨時可以第二天走人的五星級酒店套房。

  毫無個人特色,也完全沒有溫馨可言。

  但這話說早了。

  直到徐承渡拉開被濕氣氤氳成霧面的玻璃門,眼前的浴室精彩紛呈地呈現在眼前時,他確信這就是白格的家,充滿了白格的風格。

  這間臥室有多大,這個浴室就有多大。

  相對於外面彷若性冷淡的裝潢氛圍,這裡就連色調都強烈一些。貼著五顏六色琉璃小格子的盥洗台,宮廷風的華麗吊燈,幾乎貼滿四周所有牆面的落地全身鏡,都在射燈下熠熠生輝,折射著炫目的光芒。

  淋浴在角落,而巨大的白瓷浴缸坐落在浴室中心,浴缸周圍還挖了一圈細細的溝渠,裡面流淌著活水,渠底鋪著色彩斑斕的鵝卵石。浴缸旁邊擺放著一個竹製茶几,上面放著高腳玻璃杯,古樸的茶具,和時尚的咖啡馬克杯。

  另外還有一束含苞待放的百合,根系泡在水裡。

  徐承渡走近比劃了一下,那個浴缸大得跟個水池子一樣,容下兩三個一米八的他不成問題。

  外表冷淡,內裡騷包。

  這間公寓的裝修簡直跟白格的性格一模一樣。

  徐承渡忍不住在心底感嘆一聲:家如其人,家如其人。

  白格穿著深藍色的絲質睡衣,抱著雙臂斜靠在浴室門口,饒有興致地看著徐承渡大驚小怪地圍著浴缸亂轉。

  “浴缸,私人領地,禁止使用。”他趿拉著拖鞋進來,打開盥洗池上方的隱蔽櫃門。

  “切,誰稀罕。”徐承渡嗅了嗅鼻子,聞到一陣他白天在白格身上聞到過的淡淡香氣。

  “不稀罕最好。”白格轉過身,“這是新的牙刷,洗髮水沐浴露你就用現成的,還有這個……新內褲。”

  徐承渡:“?”

  目光有意無意的掃過徐承渡的下三路,白格聳肩:“雖然不是你的尺寸,但是我想,松一點總比勒著強,你就將就著穿吧。”

  徐承渡:“!!!”

  白格指尖勾著的那條黑色內褲似乎發出譏諷的唏噓聲,徐承渡血氣一陣上湧,本想出言反駁,但腦海裡閃過一些畫面,當下漲紅了臉,硬生生忍下了這口氣。

  媽的,技不傍身,藝不如人,棋逢對手死在短,我忍。

  “走走走,要看我洗澡嗎?”他粗魯地一把扯過內褲,脖子都紅了起來,氣急敗壞地把人往外趕。

  白格心情格外好地笑了兩聲,背著手哼著歌出去了,走之前還順手按下了門口的一個開關。

  浴室裡的燈光隨之暗了下來,柔和的輕音樂從浴室角落裡被偽裝成木樁的音響裡飄蕩出來。

  洗個澡這麼有情調,也是沒誰了!徐承渡惡狠狠地拉上玻璃門上的門簾,氣成一個爆炸的河豚。

  等他洗完澡出來,發現白格並不在臥室,由於不想穿髒襯衫,又沒有睡衣換,他索性上身打著赤膊,在腰間圍了條浴巾就出了臥室。

  在公寓轉了一圈都沒找到人,估摸著應該是在書房,於是徐承渡就悄無聲息地摸到書房外,又鬼鬼祟祟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好一會兒,實在什麼都沒聽到,於是作罷。轉回浴室掏出手機,窩回他臨時的床——沙發上。

  剛躺下,微信叮叮叮彈出一大堆未讀信息。

  徐承渡發現他被拉進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群,群的名稱:“為了主子奉獻終生”。

  ……

  點開,查看成員,連他自己在一起,總共五個人。

  一眼掃過成員暱稱,徐承渡挑眉,這是剛剛白格提到過的那幾個人,心下猜測應該是白天剛加的蕭圖拉他進的群。

  想了想,隨手發了個表情包冒泡。

  群裡立刻炸了開。

  蕭圖圖:來來來,介紹一下新成員,安保隊長九號,馬哲!青年才俊,深得主子青睞,現已入主大內,隨侍主子身側,是我們新的希望!

  狗不理果子:哇哇哇,撒花撒花,為哲哲瘋狂打定話!

  游庸醫:小同志,革命的重擔落到了你肩上,任重而道遠……(滄桑夾煙.jpg)

  徐承渡一頭霧水。

  考個鬼的馬哲:你們不要這樣,新人表示很方的啊……

  蕭圖圖:不方!我們長話短說,我這裡沒什麼特別要叮囑的。你只要記住,不要隨便帶主子出門溜躂,尤其是聽到以下要求的時候(此時希望你拿出隨身攜帶的小本本記下來):突發奇想要吃燒烤;想去遊樂場轉轉;想去城北。一旦遇到以上緊急情況,能攔則攔,能勸則勸,無計可施的時候及時報告組織,記住,一定要緊緊跟在主子屁股後面!

  狗不理果子:圖圖,簡單點,要求都簡單點,你把新人嚇到了。哲哲,每天一日三餐我都會送來,你只要負責時間到了成功把主子喊起來,讓他準時吃飯就行了!麼麼噠~

  游庸醫:格子胃不好,忌油炸葷腥,忌生冷辛辣。經常失眠多夢,睡前熱水澡,臨睡開香薰,輕手輕腳少出聲。

  蕭圖圖:啊啊啊啊,對了,你會開車對不對!絕對、絕對、絕對不能讓主子摸到方向盤!不然對大傢伙兒都是毀滅級災難!

  徐承渡盯著手機,面色複雜。

  怎麼的?我是來服侍太上皇的?這些人大驚小怪個什麼啊,白格有這麼事兒多嗎?難不成當了大明星,給慣出了一堆矯情的毛病?

  白格從書房出來,正好看到徐承渡大喇喇地側躺在沙發上,支著上半身捧著手機,一臉凝重。

  目光從那張英俊鋒利的臉上慢慢下移,不算白皙的肌膚在燈光下泛著瑩潤的光澤,突出的鎖骨,微微鼓脹的胸肌,緊致結實的小腹,線條流暢整齊排列的六塊腹肌因為他側身的姿勢緊繃起來,蓄著野性又誘人的力量。

  就連皮膚上那些並無美感的陳年舊疤,在此刻都散發出極度危險的吸引力,吸引人想去俯下身,親吻它舔舐它撫慰它,告訴它,疼痛早就過去,別再害怕。

  在很多年前,在白格眼裡,徐承渡就像一頭野性未馴的幼豹,狡黠中透著狠勁,能輕而易舉地激發出別人一種強烈的征服欲。而現在,白格發現,當年的小豹子長成了一頭滿身戰鬥勛章的成年野獸,未知中滿是凶險,然而越是危險,心底的那股征服欲就越蠢蠢欲動,叫囂著不安分起來。

  由於徐承渡側躺在沙發上,一條腿伸直了,一條腿曲起,浴巾朝兩邊扯開,從白格這個方向,正好能看見浴巾底下若隱若現的黑色內褲。

  目光有些慌亂地移開,剛好又掃過他胸前的粉紅色凸點,被口水嗆到,白格忍不住輕咳一聲,聽到動靜的徐承渡立馬條件反射地彈坐起來,戒備地看向一聲不響出現在身後的白格。

  “喝點什麼嗎?”白格神色如常地走過來,打開酒櫃。

  “不喝酒不喝酒。”徐承渡連忙擺手。

  “我記得你以前喝的,酒量還不錯。”白格拿出一瓶窖藏紅酒,自顧自倒上。

  “是啊。”看著流淌進高腳杯杯底的紅色酒液,徐承渡嚥了口唾沫,肚子裡的酒蟲隱隱被勾了出來,他匆忙壓下,解釋道,“後來因為酗酒成癮,誤了大事,險些送命,索性就戒了。”

  “戒得好。”白格點點頭,從冰箱隨手拿了罐可樂扔給他,“你喝起酒來,容易控制不住自己,喝醉了酒品也很爛。”

  “……”

  對上白格戲謔的目光,徐承渡這一刻恍然大悟,白影帝突然改變主意把他留在身邊,一定是因為日子太無聊,想找個人消遣消遣。

  刺啦一聲拉開易拉罐,“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白格輕哼一聲,抿了口酒。

  盯著白格嘴邊的紅酒,咕嘟咕嘟喝著冒泡的可樂,徐承渡覺著可樂裡也泛著酒精味兒,忽然有點滿足,盯著天花板開始尋找聊天的話題,“說說看,為什麼堅決不拍吻戲?我看今天那些記者想知道原因想得都快瘋了。”

  白格靠著酒櫃,把酒杯放下,白皙的指腹慢條斯理地摩挲著杯口,“想知道嗎?那你先告訴我,為什麼到我身邊當這個安保隊長?”

  肚子裡裝著紅酒的那隻高腳杯,杯壁淺口上烙著複雜的銀色暗紋,典雅精緻,在燈光的映射下反射出細碎的光芒,像件傑出的水晶工藝品。

  “之前不是說過了嗎?”徐承渡順口就想把之前搪塞的說辭再搬出來。

  “不要用生計所迫這種顯而易見的謊話敷衍我。”白格斜晲了他一眼,殘忍戳破,“你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而且照你的心性,寧願去當街頭混混也不肯正兒八經低頭做個窩囊保安。為了生計奔走?怎麼,難道這麼些年不見,你扭轉了性向,娶了老婆生了娃,背負起養家餬口的重任了?”

  一番話懟得徐承渡愣了半天,好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知道我騙你,還留我……”

  “你肯定有你的原因,包括為什麼改名換姓。”端起酒杯,輕輕搖晃著,白格繼續道,“如果你實在不想告訴我,我不勉強你。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什麼事?”徐承渡警覺地坐直身子。

  白格眯著眼睛看向他,目光犀利,“當年我到處找你,調查你的去向,甚至託人偷偷提取你的檔案。你的檔案裡,為什麼會有一份相關政府蓋章的死亡證明?”

  徐承渡瞠目結舌:“你居然能有手段拿到我的檔案?”

  “那張死亡證明……白紙黑字,寫著,徐承渡死於城北一家旅館的意外火災。一開始我不相信,但後來去打聽,那家旅館確實曾在那一天失過火,死了幾個人。”

  “我……”

  “失火的時間是午夜近凌晨一點的時候,原因是線路老化引發的自燃。”白格極輕地笑了一聲,徐承渡一顆心猛地一沉。

  白格突然鬆了手,晶瑩剔透的高腳杯連帶著半杯酒從空中毫無預兆地自由落體,像是一隻折了翼的鷹,絕望地任憑重力拉扯向地面。一聲刺耳的碎裂聲炸響在徐承渡開口之前,碎片迸濺開來,嫣紅的酒液呈放射狀在乳白色的瓷磚地上潑灑。

  紅白相間,看起來觸目驚心。

  “抱歉,我不知道你會找我。”徐承渡赤著腳,急忙走過去,把人拽離碎片區域,“當時我只想著,反正我孤身一人,沒人關心我姓甚名誰、去了哪裡、在幹什麼,是生是死也無所謂,所以也就由著他們去了。”

  白格的面孔看起來陰冷極了,以往一直含著溫柔笑意的桃花眼現在卻佈滿尖銳的冰棱,能把別人一扎一個血窟窿,徐承渡從未見過這樣陰晴不定的白格。

  十年時間,他到底還是變了,變得自己徹底不認識了。

  “你總是想當然。”白格甩開他的手,垂下頭,半濕的頭髮搭在蒼白的腦門兒上,“想當然地以為自己不重要,想當然地以為我不在乎,想當然地……”

  徐承渡認真地聽著,他卻閉上了嘴,輕輕嘆息了一聲,似是卸下了千斤頂,腳下虛浮地轉過身,“活著就好。回來了就好。”

  那個背影看上去實在有些落寞可憐,徐承渡情不自禁伸出手,拽住他那件絲質睡衣光滑的袖子,心裡燃起一星半點隱隱的期待,“所以……你以為我死了,傷心了?”

  “我要是哪天不聲不響地意外死亡,你不傷心?”

  徐承渡又悵然若失地鬆開手,自然是傷心的。

  無關乎愛與不愛,哪怕是出於友情,出於曾經在一起的那段快樂時光,哪怕就是出於一絲絲的念舊情懷,也不會無動於衷。

  白格背對著徐承渡站了良久,可能只有五分鐘,也可能是更長時間,背後的人卻遲遲沒有開口,他只覺得僵持的沉默令他頭痛欲裂,於是忍無可忍地抬腳回了自己房間。

  睡下之前,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多年來扼住他咽喉的那雙手鳴鼓收兵,給了他喘息的空間,同時,他暗暗下了決定:不管徐承渡出於什麼目的重新來到他身邊,不管徐承渡隱藏了多少秘密,不管徐承渡願意還是不願意,他都不會再放他走,他要把他鎖死在身邊。

  寸步不離。

  抱著這樣偏執的想法,他難得的沒有輾轉反側,備受煎熬,一反常態地提前進入夢鄉。

  夢還是那個做了很多年的陳年舊夢。

  刺眼的白光,猛烈的撞擊,腹部傳來熟悉的刺痛,緊接著是頭暈目眩到令人作嘔的失重感,然後下落的速度驟然變緩,渾濁的江水從窗戶縫隙勢不可擋地湧進來,浮力托住了他不斷墜落的身體,卻封住了他的口鼻,他拚命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是想用瞳孔呼吸。

  他身邊的男人,他的父親,正在奮力地扒著車門,但他受了很重的傷,無法與水的阻力相抗衡,鮮血從他的後腦勺和半邊臉淌出來,浸紅了他身周的那片水,白格聞到了絲絲甜膩的血腥味。

  氧氣逐漸耗盡,彷彿有一條巨蟒正纏繞在頸上,慢慢收緊它伸縮自如的骨骼和肌肉,試圖把到手的獵物絞死。意識模糊間,他嗆了好幾口水,肺部憋得生疼。

  男人開始用手肘凶狠地撞擊半開的車窗,周圍的水波都劇烈震盪起來,血越流越多,隨著水流的波動飄到白格身邊,眼前慢慢被紅色霸佔。他第一次認識到年幼的自己如此軟弱無用,只能眼巴巴地等待別人的救贖。

  車窗跟人骨,哪個更堅硬?顯然是後者,因為它現在不僅僅是一根普通的骨頭,它還被加注了生命沉甸甸的重量。

  在昏迷前的最後一秒,男人終於如願以償地砸開車窗,把他十二歲的孩子送了出去,自己則在冰冷徹骨的江水中徹底長眠。

  窒息感消失,然後是一團熊熊大火。

  白格正站在夜幕中,遠遠地望著那間火舌中無力掙扎的破舊小旅館。

  他心急如焚,裡面有他在這世上最寶貴的東西。可是無論他怎麼掙扎,腳下卻不能移動一毫。他氣急敗壞,目眥欲裂,額角的青筋根根爆出,甚至拋棄涵養,憤怒地爆出髒話。等他白費力氣地發洩了很久,低頭一看,卻發現自己膝蓋以下空空如也,小腿不知所蹤。

  我想去你身邊,但是沒有用以行走的腿,真是悲哀。

  於是他又放棄了掙扎,眼睜睜地看著那間小旅館被燒成黑漆漆的一片。絕望中,他自嘲地摀住臉:長大後的自己,跟十二歲的自己沒有區別,依舊那麼的軟弱無用。

  夢境本該像往常一樣到此結束,但這次,潛意識裡有一個聲音告訴他,有什麼新的轉折在等著他。他抬起淚水朦朧的眼睛,像座雕像,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注視著那片焦黑的牆。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有一個世紀那麼長,一個黑影終於從火光中出現,被慢慢放大,模糊的輪廓也漸漸清晰,那個人正在朝他走來。嘴角噙著壞笑,吹著曲裡八拐的口哨,手插著兜兒,吊兒郎當。

  儘管他的眉眼間跟少年時不復相同,儘管他們之間橫亙著陌生的時間長河,在看到人的那一刻,所有的陰霾頃刻間煙消雲散。

  失而復得的欣喜在夢裡被放大千倍萬倍,白格幾乎激動地跳起來。

  事實上,他真的一個激靈從床上跳了起來。

  客廳裡傳來一聲砰然巨響,有人放任自己的身體跟地面來了一次重重的親密接觸。

  第二十七章:口是心非7

  白格起身趕到客廳,打開吊燈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慘相。

  客廳的茶几上東倒西歪地躺著幾隻空空如也的紅酒瓶,沙發上是一隻價格不菲的佔邊威士忌,拎起來搖了搖,也是空的。

  整個客廳酒氣熏天,但白格沒找到他睡之前砸碎的紅酒殘渣和它的碎片,應該是被那個迷迷糊糊癱倒在地上的酒鬼清理了。

  在他還清醒的時候。

  現在的他勉強只能算是窩在角落裡的一灘泥。

  白格走了過去,試圖把他懷裡抱著的半瓶法國干邑白蘭地奪過來,然而搶一個醉鬼的酒瓶無異於勸說一個吝嗇鬼捐出他一半的財產來做慈善,簡直想都不要想。

  一番力量的角逐後,白格放棄了,轉而去找遺落的瓶塞,好把正在以一種緩和的姿態傾倒的酒液堵上。

  就在他起身的剎那,徐承渡猛地睜開了佈滿血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蹲在他跟前的人。

  白格與他對視,嘴角上揚:“聽著兄弟,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一晚上喝的酒,總價近十五萬人民幣。”

  “???”

  徐承渡擰著眉毛,擺出一副你在說什麼我完全不懂的困惑表情,他那被酒精浸泡成浮腫豆腐渣的腦袋在想:眼前這個漂亮的人有點眼熟。

  白格好脾氣地伸出手指,指了指他懷裡死死抱著的造型奇異的酒瓶。

  徐承渡於是順著那隻修長的手,看了看懷裡抱著的東西,想起辛辣的酒液灌進喉嚨時的美好享受,於是滿足地喟嘆一聲,但感覺到自己好像忽略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他騰出一隻手,抓住眼前那只有幾重影像的手。

  在同一時間,他突然鄭重其事地扔掉了懷裡的半瓶白蘭地。

  白格眼睜睜地看著那瓶昂貴的洋酒骨碌碌滾遠,金黃的液體流了一地,心想:這下好了,他也不用費心尋找那隻不知道被扔到哪裡的酒塞了。

  徐承渡使勁兒眨巴著迷瞪的雙眼,甚至把頭湊近了去看白格的手,反覆確認過後,確實在掌心大魚際的位置找到一處紋身,雖然他現在有點暈,整個人如同漂在海中的浮木,但這不妨礙他辨認出那把鑰匙。

  “咦?還在。”他雙手拉著,像是在看什麼稀奇玩意兒,幾乎把白格的左手貼在自己眼皮上。

  白格順勢一掌拍在他額頭上,啪一聲脆響。

  徐承渡嗷一嗓子誇張地摀住額頭,幽怨地瞪著一言不合就出手的人,嘟囔道:“白格,謊話精。”

  過量的酒精讓聲音變得沙啞低沉,白格聽不清他在壓著嗓子在說什麼,於是伸長脖子湊了過去詢問:“你說什麼?”

  一股清冷的香氣撲面而來,徐承渡冷不丁地舉起手,將手指放在那人頸部肌膚底下顫動的淡藍色靜脈上,細細摩挲。

  他心裡其實想的是:頸靜脈是人體頭部血液回流心臟的管線,一旦破裂,傷口較大的情況下,將會鮮血噴濺,傷者如果無法得到及時救治,幾分鐘內就將死亡。

  幾分鐘……這人是誰來著?

  指腹粗糙的薄繭刺激著敏感的肌膚,白格下意識往後倒退,徐承渡本能地追逐獵物,向前不顧一切地撲過去。

  蹲了半天的白格張開雙臂接住他,卻沒能穩住,撲通一聲,兩個人的重量疊加在一起,白格的脊樑骨被堅硬的地面撞得生疼。

  徐承渡伏在他身上,用牙齒一邊的虎牙磨著他原先用手摩挲的那根頸部靜脈,被酒氣熏染的呼吸一層一層撲打在脖子上,引起生理性的顫慄。白格的理智告訴他,身上這人此刻做什麼都不受大腦支配,他應該推開他,但是……

  彷彿醉意會傳染,白格的身體就像好不容易掙脫牢籠的飢餓猛獸,一點都不聽從理智的安排,反而與意願背道而馳,漸漸收緊了雙臂,緊緊箝制住徐承渡的腰。

  勒得緊了,徐承渡發出一聲不滿的嚶嚀,頸部的輕磨也變成略重的啃噬,帶著一種報復性的意味。只是脖子那一塊兒實在是戰略要地,再加上某人全身上下就只穿著一條尺寸不適宜的內褲,浴巾早就不知道被他喝醉時甩到哪裡去了,抱著赤條條的人,白格緊繃著腰身,呼吸逐漸變得粗重。

  幾乎是一下子起了反應,連忙慌張地強迫自己放開雙臂。

  再這麼廝磨下去,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會控制不住,趁人之危,把徐承渡吃得一乾二淨。

  但趴在他身上的人活像是只許久不見主人的大狼狗,一直嗅著聞著,親暱地啃噬著,就是不肯輕易下來。

  白格無可奈何,伸手摸到他頸後,自下而上,一下一下撫摸起他的硬質短髮。

  這個動作在任何時候都像一個靈敏的開關,徐承渡就如同巴甫洛夫的狗聽到食物的鈴聲就開始分泌唾液一樣,立刻條件反射地停下了一切動作,拉開距離睜開了眼睛,被酒氣浸染得晶亮晶亮的眸子盯著近在咫尺的俊臉。

  白格也看著他,從眉腳上的痣,到唇上的褶皺,細細地描摹著,這張臉天生掛著略帶侵略性的神情,桀驁且囂張,看著看著,出於某種不可言說的化學反應,兩人的距離越拉越近。白格心底湧出一股隱秘的渴望,他用眼神把這種渴望淋漓盡致地表露出來。

  於是徐承渡像是受到了某種強烈的暗示或者蠱惑,順從地低下頭,主動貼上了他的嘴唇。

  只是,貼上就貼上了,他一動不動。

  半晌……

  白格歡呼雀躍的心臟一下子跌回湖底,身上的重量逐漸加重,貼著自己的唇也開始慢慢向臉頰一側滑落。

  ……睡著了。

  白格苦笑一聲,按著太陽穴在冰冷的瓷磚地上躺了近半個鐘頭,才終於不甘心地側頭吻了吻嘴邊的耳朵,認命地起身,把死屍狀的某人拖回臥室。

  當燦爛的陽光熱切地打在眼簾上時,徐承渡轉動著眼珠,第一個念頭是……我特麼的怎麼又喝酒了?第二個念頭是……我特麼的這是又在哪兒?

  他一動不動地躺著,蓬鬆柔軟的空調被遮住了他下半張臉,讓他有點呼吸困難,他皺著臉眯縫著眼睛,直到找到焦距。

  然後他看到了正對著他的那張巨型藝術照。

  哦……白格的臥室。

  等等,我不是應該在客廳沙發上的嗎?

  唔……後來似乎實在抵擋不住酒精的誘惑,嘗了那麼一小口。

  跟以往很多次醉酒的經驗一樣,一旦他試著開始回憶,就會感到有個鐵鎯頭正孜孜不倦地敲著他的頭蓋骨和眼睛後面的神經,用疼痛強迫他停止他那可笑的思考。

  胃裡劇烈翻湧起來,他騰地坐起來,一陣乾嘔。

  一時的痛快和放縱,換來的往往是加倍的難過。

  等他捧著頭,焦躁地揉著凌亂的頭髮時,動作突然一滯,腦海裡猛地閃過一個模糊的畫面……他是不是壓了白格?還強吻了白格?

  夢嗎?

  下意識刷地掀開被子,發現那條內褲還穩穩當當地穿在身上。

  應該是夢。

  “怎麼,擔心你酒後亂性強了我?”戲謔的嗓音陡然出現在腦後,徐承渡抖了抖,轉過頭。

  白格正端著餐盤靠在門口,好整以暇地觀賞著他醒來後的一系列反應。

  “額,我喝醉了,大概沒辦法對你做什麼奇怪的事。”徐承渡哈哈哈尷尬地笑著,默默扯回被子把下半身蓋上。

  白格挑眉,“沒辦法?”

  “你不知道嗎?人真的喝到爛醉斷片的程度,是沒辦法硬起來的,沒有所謂的酒後亂性,只有見色起意和酒壯人膽。”徐承渡說得頭頭是道。

  白格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哦,見色起意。”

  “所以……我昨晚沒佔你便宜吧?”徐承渡還是有點不放心,小心翼翼地試探。

  白格走過來,把餐盤塞到他手上,“就當沒有吧。”

  徐承渡糾結:那到底是有還是沒有?

  一低頭,一碗清淡的南瓜百合粥,散發著甜糯的香氣,精緻的青瓷小碗映著金燦燦的粥,哪怕是醉酒後胃裡翻騰,也讓人很有食慾。

  “夏果送來的,吃吧,吃完我們來談一談怎麼支付你的酒錢。”

  “酒錢?”徐承渡剛剛送進口一勺粥,抬頭看白格。

  “嗯。”白格坐在床邊,優雅地翹著二郎腿,手指飛快地按著手機屏幕,不一會兒,他把手機屏幕翻轉過來,正對徐承渡茫然憔悴的宿醉臉,“這個數。”

  徐承渡盯著計算機界面跳動的黑色數字,瞳孔慢慢放大,瓷勺鐺一聲落進碗裡,一口粥堵在嗓子眼兒,上不上下不下,說話都結巴:“十……十……十……”

  “抹去零頭,十八萬零八千。”白格冷笑著公佈最終結果,“恭喜你,馬哲馬先生,折合成工資,我想你需要免費為我打工一年了。合作愉快。”

  徐承渡朦朧的醉意因為巨額債務煙消雲散,粥也不吃了,他哀嚎出聲:“臥槽,家裡擺這麼貴的酒!炫富啊你!”

  他一定是喝了假酒……現在還在做夢……

  “好了,既然清醒了,收拾收拾,晚上我要回一趟本家。”白格神清氣爽地伸了個懶腰,“另外,我認真地建議你應該把戒酒這項運動進行到底,如果可以的話,執行終身。”

  第二十八章:口是心非8

  聽到白格提起本家,徐承渡腦中的一根弦驟然緊繃起來,第一反應是,難不成是陸望那邊?

  每離目標人物近一些,他就越興奮一點。

  “好,我現在就集合其餘安保人員,把車提前備好。”徐承渡仰起脖子,三口喝完一碗粥,從床上跳起來。

  “不用,你陪我去就好。”白格慢條斯理地把餐盤挪開,踱到衣櫃邊,“一個人,足夠了。”

  “你確定?”徐承渡看著他在衣櫃裡挑挑揀揀的背影,挑著眉狐疑道,“你的經紀人提醒我,白影帝容易不分場合地出現在一些奇奇怪怪且人流量巨大的地方,一旦引起騷動……”

  白格轉過身,莫測高深地瞥了他一眼,抬手就丟來一套衣物,“放心,那些地方,我以後都不會去。”

  “那還真是……感恩戴德。”徐承渡把拍在臉面上的衣服拿下來,是一套黑色西裝,他愣了愣,“你的?”

  “難不成是你的?”白格又拿了一套出來,依舊是莊重肅穆的純黑,只是布料的暗紋不同,“你昨天換下的衣服被拿去乾洗了。這套先穿著,回頭再給你買。”

  最後一句把徐承渡噎了一下,他把西裝抖落開,一邊穿一邊嘟囔,“我的衣服,幹嘛要你給買?”

  “你現在負債纍纍,確定要自己買?”白格扯開身上那件深藍色睡袍的腰帶,絲質睡衣像是無骨的薄紗悄然落地。

  男士白皙精壯的身體在陽光下展現得淋漓盡致,弓起的小臂,健碩的大腿,優美且富有張力的肌肉線條像是被鍍上了一層又一層富貴金箔,勾人貪念,引人犯罪。

  徐承渡完全忘了自己要說什麼,一下子把眼睛瞪得銅鈴大,系襯衫紐扣的手尷尬地頓在胸前。

  徐承渡是市井裡混大的。這座城市一到夏天就熱得人神共憤,一熱,街坊們就都喜歡捲袖子撈褲腿兒,打完球還喜歡直接脫了汗濕的上衣打赤膊,糙得不計形象,混在其中的徐承渡自然也不例外。但白格跟他們這些人是不一樣的,人前的他總是衣冠整齊斯文得體,所以……他還真從來沒有這麼直白地見過白格的身體,就連那次差點辦成事,貼得那麼緊,黑燈瞎火的他也什麼都沒瞅見,這一下當場有些適應不過來。

  這就像……平時總吊兒郎當的人不正經起來,大家覺得稀鬆平常,但那些規矩得體的斯文人偶爾不正經一下,大家會覺得三觀破碎。

  徐承渡現在的震驚程度,跟三觀碎裂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愧是明星,皮膚真白,身材管理得真好啊,腰細腿長臀翹,一絲贅肉都沒有。就這麼隨意一瞄,腦子裡就天馬行空起來,然後就瞄到了那條跟自己款式顏色一模一樣的內褲,緊緊地貼在重要部位,勾勒出令人血脈噴張的鼓鼓囊囊。

  臉上有點燒得慌,徐承渡輕咳一聲,僵著半邊身子轉過身。

  白格一邊套西裝褲,一邊打趣,“怎麼,只准你在家裡赤條條到處溜躂,不准我無所顧忌換衣服?”

  “你換你的,我說什麼了嗎?”徐承渡豎起耳朵聽背後窸窸窣窣的穿衣聲,估摸著對方穿好了才轉過身,面上有些不自然,“那什麼,昨天我打赤膊是因為沒帶睡衣,今天我就去商場買。抱歉,我這人糙慣了,沒考慮到你的感受,以後咱們還是不要這麼坦誠相見比較好……”

  “怎麼?怕我見色起意?”白格輕輕一哂,翻起衣領,拎起一條黑色細領帶。

  徐承渡心裡默默地反駁:不是,是怕擦槍走火,我獸性大發。

  “我就是一小保鏢,哪有什麼色……”他皺著眉頭苦笑。

  白格穿戴整齊,上下掃了他一圈,刻薄地下了結論:“勉勉強強。”

  徐承渡:“……”你美你自豪,我醜我驕傲了嗎?

  內心翻著白眼正擺弄著腰間皮帶,白格忽然面對面朝他走過來,徐承渡皮帶戳到一半連忙警惕地後退一步,像只盯著來犯者炸起全身毛的波斯貓,“幹嘛?”

  “你好像很緊張?”白格居高臨下地俯視他,眉眼輕佻。

  其實兩人的身高差不多,也就兩三釐米的差距,但徐承渡現在後背抵著牆,微微弓著腰,視覺上莫名矮了一截。

  一股清新宜人的男士香水味撲面而來。

  儘管心跳不太規則,但面上淡定如常,他不動聲色地繼續穿起皮帶,“緊張什麼?”

  頓了一秒,白格突兀地笑出了聲。

  好脾氣被磨到了頭,徐承渡現在就像是一桶隨時隨地一點就能炸的火藥,他停下動作,撩起眼皮,目光裡滿是警告意味:“你在笑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知道對方惱了,白格斂下笑意,眼睛裡卻仍然波瀾蕩漾,他湊近徐承渡耳邊,吐氣如蘭,“只是想提醒你一聲,襯衫紐扣從第三顆開始就一路錯,還有……唔,西裝褲拉鏈沒拉。”

  說完,拉開距離,抄起西裝外套擱在臂彎裡往外走,“不緊張?嗯?哈哈哈哈。”

  徐承渡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扭七拐八的襯衫,面上烏雲密佈,忽然他覺得是不是應該認真考慮一下,退出此次行動,提前退休安享晚年。

  “為什麼穿得這麼……正式?本家舉行了什麼重要活動嗎?”

  徐承渡開著白格那輛騷氣外洩的紅色豪華跑車,沒有享受到任何特權,照樣被堵在車水馬龍的街頭,他提了提褲腳,不太喜歡貼身西裝束手束腳的緊繃感。

  而且,就他們倆現在這一身深沉黑的裝扮,正常人一般只有在三種場合下會這麼穿,保鏢、面試、參加葬禮。哦,還有一種,賣保險的。

  白格戴著口罩,低著頭,在副駕駛閉目養神,蓬鬆的棕色蜷發自然滑落,隨著車身的震動,有規律地親吻著光潔的前額。

  像是沒聽到身邊人的問話,他睜開眼睛看向窗外,說了言簡意賅的四個字。

  “靠邊停車。”

  徐承渡依言停車,剛停穩,白格二話不說解開安全帶打開了車門。

  “喂,等等!”徐承渡被他嚇了一跳,立刻熄火下車追上去,拉住他小臂,“你要買什麼跟我說,我去給你買。”

  “我自己來。”白格用下巴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家花店,安撫性拍了拍徐承渡的手背,“你要是不放心,跟著我就好。”

  花店?買花?還非要自己親手買?

  徐承渡鬆開手,默默地綴在身後,直到跨進花店,才問出口:“是……送給很重要的人嗎?”

  白格頓了一下,放柔了目光,鄭重點頭。

  那目光柔和且深沉,彷彿蘊藏著許許多多不可言說,濃濃的愛意毫不掩飾地傾瀉出來,灼傷了徐承渡的眼。

  哪怕是以前在一起的時候,徐承渡也從未在白格眼裡看到過類似的目光。

  一瞬間,像是中了流彈的直升機,整顆心一下子從萬米高空直直往下墜,尾部還冒著滾滾濃煙。是啊……我怎麼從來沒想過白格可能已經遇到對的那個人了呢?徐承渡插在褲兜裡的手慢慢攥緊,捏成一個鼓出的拳頭。他是白格,萬眾矚目的白格,以前是,現在也是,只要他想,從來不缺追求者。

  十年了,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有些感情,淡了,忘了,就過去了,雖然偶爾提起來會心煩意亂,但並不妨礙下一段新鮮熱戀的開始。

  那股酸澀感又回到了胃裡。如果真有這樣一個人,能讓白格的眼神溫柔如斯,我會祝福他們嗎?會嗎?徐承渡質問著自己。

  不,不會,我會安靜地離開,但絕不會違心地送上並不真誠的祝福。違心?違了什麼樣的心?他困惑地停在一束淡藍色的細碎小花前,盯著輕顫的白色花蕊發呆。

  “喜歡?”白格挑中的花正在包紮,一回頭,看到徐承渡入迷地盯著一束花,也湊過去細看。

  花的底部放著一個小巧的木牌,上面寫著花卉的名字和花語:夕霧,熱烈的想念。

  白格神思微動。

  “沒有,隨便看看。”徐承渡笑了笑,往旁邊挪了挪,拉開距離,“你的花挑好了?”

  “嗯。沒什麼好挑的,每年都是同一種。”白格倒是對那束夕霧很有興趣。

  夕霧花小巧且精緻,如果只是一棵兩棵還會讓人覺得有些單薄,但是當它們被紮成一大束,熙熙攘攘,相互簇擁,變成了一大片的藍色,綴著點點白星,熱烈而不喧囂,淡雅卻不索然無味。

  這就像想念,一分鐘一小時一天一年的想念不值一提,但是當許許多多的想念匯聚成一條時間長河,它便蔚為壯觀,不容忽視,必要的時候,甚至能引發奇蹟。

  比如說,能讓某人“死”而復生。

  “老闆,還有這束夕霧。”白格毫不猶豫地拍了板。

  徐承渡沒什麼反應,他滿腦子都是……每年都送同一種花?

  等花都包紮好了,白格一手抱一個,出了門,轉手就把藍色夕霧塞到徐承渡懷裡。

  “?”徐承渡抱著花,一臉茫然。

  “太重了,幫忙拿一下。”白格隨口道,儘量以一個不那麼正式的姿勢把花遞出去。

  “哦。”徐承渡接過花,掂了掂,以一個十分粗暴的姿勢,直接把花夾在了腋下,急吼吼地往車裡走。

  “……”

  白格無奈地掐掐眉心,為此人的不解風情深深苦惱。

  接下來的路上,徐承渡一反常態地無比沉默,白格隱隱覺得他心情低落,好像還在生悶氣,但是摸不清是什麼頭緒。

  難不成是因為我送了他一束花?

  我的意圖看起來這麼明顯嗎?

  這一想法甫一出現,就如星火燎原,迅速壯大起來。

  白格摘下口罩,翻來覆去在手裡無意識地疊弄了許久後,輕嘆一口氣,冷不丁地來了一句:“你覺得很有負擔嗎?”

  “什麼?”徐承渡陰鬱的眉眼盯著眼前那一片車擋風,轉了一個陡彎。

  “你知道的。”白格抿著唇角,眼角瞥向被徐承渡隨意丟在後座的那束淡藍色小花。

  徐承渡不耐煩了,“知道什麼?有什麼話說清楚,別半遮半掩的,沒意思。”

  被這股無名火無辜波及,一句話把白格剩下的衷腸盡數打散,心想,算了算了,慢慢來。

  “你不是問為什麼穿得這麼正式嗎?”他忍了忍,轉移話題,“今天是我爸的忌日。”

  一個急剎車,跑車猛地一歪,停在了路邊。

  “忌日?”徐承渡心裡一震,捏緊了方向盤,“你的……親生父親?”

  “我只有一個父親。”白格挑眉糾正,“他姓白,不姓陸。”

  “那……這束花?”徐承渡指向白格懷裡那束黃白相間的花束。

  “當然是給我爸的。你祭奠逝者都兩手空空的去?”

  徐承渡不太好意思說他去看他家老爺子確實只帶了空氣。這麼說……是他誤會了。臉皮城牆厚的他難得感到了一絲絲的難為情。

  白格覷著某人突然窘迫的神情,福至心靈,“你以為我這花是送給誰的?”

  “你說是很重要的人,所以……”徐承渡斷了話頭,重新發動車子,駛向主幹道。

  “愛人?”白格的肩膀開始可疑地顫動起來。

  “喂!”徐承渡發洩似得按了按喇叭,氣急敗壞,“你自己說話不好好說明白,磨磨唧唧,娘兒們似的!”

  “兄弟,你睜大眼睛看看清楚!誰會送愛人白菊花?”白格忍俊不禁,眼裡滿是陽光反射的細碎微光,“也就你這種榆木腦袋了。”

  菊花?方才心情太複雜,別說看了,連想都不樂意想,這下騰出空,徐承渡細細瞅了兩眼那束花。

  好像……真的是菊花?依舊不示弱地嘟囔:“這些花都長一個樣,誰分得清?”

  白格根本不想計較這花是不是真的菊花,他只關心一件事:“所以,你以為我買花是為了送給某位神秘愛人,所以才在這邊給我甩臉色?”

  “到了。”徐承渡木著臉停車,一臉緋聞當事者面對記者提問時不予回應的神情。

  第二十九章:口是心非9

  白家當年能與鼎鼎大名的榮氏聯姻,財力勢力雖然沒有榮氏深厚,但家族幾代人在政治上累積的影響力無可匹敵,也稱得上門當戶對。白格的父親白清讓與榮氏獨女榮雨棠的婚姻,才子佳人,強強聯手,一度是上流圈子裡一段廣為流傳的佳話。

  只是這段佳話並沒能盼來個圓滿的結局,一切隨著白清讓壯年隕落意外亡故而被強制畫上了終止符。白家既痛失獨子,又沒能爭取到孫子的撫養權,二老本就疾病纏身,又心灰意冷,沒過幾年就先後離世。家大業大卻人丁稀薄,外強中乾的白家至此家道中落、一蹶不振。

  白老臨終前,將名下所有財產包括裕華山頂的一座百年莊園,全部轉移到白格名下。

  那時候的白格,才十六歲,已經身價過億。

  以上資料都是蘇昆吾針對白格蒐集來的,徐承渡看完後的第一反應是,他還從來不知道白格這麼有錢。

  車子停在了莊園入口處,莊嚴肅穆的歐式黑鐵工藝大門緊閉著,從柵欄縫隙中能窺見裡面鬱鬱蔥蔥的夏日景象。

  門邊的崗哨亭直直地衝出一瘦黑精亮的小保安,徐承渡按下車窗,保安立刻看到了坐在副駕駛的白格,連忙低頭斂目。

  “少爺,您又換車了。”

  白格嗯了一聲,偏過頭親切詢問:“榮夫人已經到了嗎?”

  可能是白格一向待下親和,一貫沒有什麼架子,小保安抬起頭,黝黑的臉龐綻開一個熱情的笑容,“是呢,夫人今兒個來得早,等您好久了。”

  白格彎著桃花眼不置可否,“母親是一個人來的,還是……”

  “同行的還有陸先生。”小保安知無不答。

  白格跟徐承渡同時挑眉。

  “好了,快開門吧,別讓二位久等了。”白格揚了揚手,小保安打開門,跑車緩慢地勻速駛進去。

  後爸跑來參加親爸的忌日……不知道白格心裡是個什麼想法……徐承渡手指敲打著方向盤,用餘光打量著身邊人的神色。

  白格面色如常,他低頭觀賞著懷裡那束花,唇邊甚至還掛著大方得體的淡淡微笑。

  從進入這個莊園開始,這人周身的氣場就瞬間改變了,眉眼間的神色,包括行為舉止,簡直連髮梢都溫潤親和起來,與之前的形象大相逕庭,彷彿那個刻薄毒舌喜歡捉弄人的白格完全是另一個人。

  徐承渡腦袋裡的警鐘隨即敲。他從以前就知道白格有兩副截然相反的面孔,人前一套,背後一套,演戲說謊真真假假。但是相處久了,也有規律可循,比方說,越是面對不喜歡的人,白格就越表現的親切有禮,滴水不露。

  由此可見,白格對榮雨棠或者陸望,抱著很大的敵意。

  下了車,白格抱著花束,繞過庭院別墅,往後山走。

  徐承渡插著兜,默默地綴在身後。

  白家的這座莊園以山命名,叫裕華莊園,是他們家族的墓葬園。由白清讓的祖父買地籌建,再大舉遷墓,把名列在冊所有可考的白氏遺墓都遷到這片山頭,本以為可以世代延續,沒想到區區三代,戛然而止。

  白格的祖父,父親,都長眠於此。

  蒼蒼山野,墓碑林立。

  一條鵝卵石鋪就的道路走到盡頭,白格停了下來,左手彎曲置於腰腹深深鞠了一躬,右手把那束黃白相間的菊花輕輕置於碑前。

  那裡早有其餘幾束大同小異的白花和祭奠瓜果,應該是白格的母親或者白清讓的舊友。

  徐承渡曾經在資料裡見過白清讓的照片,長得清湯寡水,並沒有什麼驚豔之處,他曾經試圖在那張照片上找尋白格的影子,唯一有些相像的地方,大概就是唇色都很淡。

  白格就這麼默默地站著,姿勢說不上有多端正,只是這麼站著。

  徐承渡卻從這個平常的背影裡覺出一點蕭條來。可能是因為有外人在,白格不好意思跟父親敘敘家常,於是他挪動腳步想後退一段距離,給他留一些充足的空間。

  然而後腳跟剛剛摩擦過地面,發出一點細碎的聲響,白格就開了口:“你要去哪兒?”

  “不去哪兒,我就稍微離遠些。”

  “不用,我沒什麼話好說的。”白格猜到了他的意圖,緊繃的唇角緩了緩,“小時候說得太多,他估計都煩了。”

  於安慰人這一項上,一向是徐承渡的短板,他張了張口,拳頭緊了又鬆鬆了又緊,硬是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就這樣,他看著白格的背影,白格看著墓碑,兩人沉默了近一個小時。

  往回折返的路上,白格問:“阿渡,你想念你的父母嗎?”

  “我沒見過他們。”徐承渡與他並肩而行,踢了踢腳邊的石子,“談不上想不想念。”

  白格面上劃過歉意,“抱歉,我不知道他們去世得那麼早。”

  “沒什麼,我覺得這樣挺好的。從來沒得到過,比得而復失,來得幸運。”徐承渡說著,覺得哪裡不夠,於是把手伸到白格身後,隨意地拍了拍他的腰。

  他原本是想拍白格的肩膀的,無奈對方比他高,姿勢有點彆扭,只好退而求其次,轉而下行拍腰。

  白格被拍得一驚,腰背抻直,隨即領悟到他的好意,又放鬆下來。

  被輕輕拍過的腰骶,有溫暖的熱意往四周擴散,白格心滿意足地眯了眯眼睛,問:“你一副便秘的樣子,是不是有什麼想問的?”

  忍了一路被看出來的徐承渡搓了搓手,斟酌著怎麼問才能聽起來不那麼像舊事重提別有用心。

  “雖然現在提這個很不合時宜,但我還是有點好奇……”說了一半,感覺不太對,徐承渡又把話嚥了回去,繼續琢磨起來。

  “關於那場車禍?”白格倒是絲毫不避諱。

  既然對方開門見山,徐承渡順勢點頭。

  “當年的所有報導口徑都出奇的一致,你去隨便打聽一下就能知道了。”嘴角勾起一個疑似諷刺的弧度,白格沉了沉臉色,以一種十足官方且淡漠的語氣道,“遇難者醉酒駕駛,神智不清醒的狀態下撞上迎面而來的大型貨車,下意識躲避進而急轉方向盤,不小心衝破大橋欄杆,連車帶人跌進江中,死亡診斷為腦部重創加溺斃。”

  “貨車司機呢?”徐承渡問。

  “失血過多而亡。那是一個載滿鋼筋的貨車,車禍發生時車身受到劇烈衝擊,一根鋼筋插穿車廂,準確地貫穿了司機的肺葉。”

  “真不巧,當事人都沒了,死無對證。”徐承渡鬆了鬆咬緊的後槽牙。

  “不,有一個倖存者。”白格隨手擇了一片樹葉,在指尖翻弄,“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在這場災難中活了下來。榮家出於對孩子的保護,對所有媒體施加壓力,封鎖了全部消息。”

  徐承渡瞳孔微張,驚訝地望向白格。

  “沒錯,就是我。”

  “這麼說,你是整個事件的目擊者。”徐承渡呼吸急促,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問,“在你的記憶中,報導跟事實相符嗎?”

  白格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手上的樹葉被一折兩半,翩然落地,“等你哪一天,主動向我坦白你的真實身份,我就告訴你。”

  徐承渡一把拉住他,目光犀利,“你是不是在懷疑什麼?”

  特工出色的直覺告訴他,白格的敘述中,有些用語明顯帶了強烈的個人感情色彩。必定事有蹊蹺,事故有可能是蓄謀已久的故事。

  “懷疑?”白格把他的手拉下,放在掌心捏了捏,隨即又放開,“我從來不懷疑。我確定。”

  說話間,那棟富麗壯觀的別墅近在眼前,大大的庭院裡,兩個身影正坐在石桌旁愜意地喝茶聊天,低語輕笑隱隱綽綽傳出來。

  徐承渡還沒忘記自己的職責,自然地退後兩步,低下頭,恭敬地跟在白格身後。

  被眼前夫妻倆琴瑟和鳴的景象生生刺了一下,白格瞳孔驟縮,一片徹骨的涼意從腳底躥起,遊走全身,凍結了經脈和裡面流淌著的血液。

  好,真好,人都死了,還要來他的地盤羞辱他。

  “來了?”女士先發現了不遠處站著的兒子,熱情地站起身,百靈鳥一般張開雙臂,飛來挽住兒子的手臂,“媽媽都等你好久了。”

  白格猛地抽出手臂。

  女士愣了愣,有點失落,但是轉而又高興起來。

  因為白格轉而親暱地摟住了她的肩膀,語氣溫柔,“等我做什麼?你身體不好,天氣又這麼熱,應該早點回去躺著休息。”

  徐承渡的腳步停在庭院門口,很懂得分寸的不再踏進,他雙手交疊置於身前,挺起胸膛,站得筆直,面無表情,做足了保鏢的架勢。

  同時,在暗中不動聲色地觀察起院子裡的一男一女。

  榮雨棠穿著一身黑底白色卷雲紋的旗袍,盤著高高的髮髻,沒有過多珠光寶氣的俗氣首飾,只是在腕上戴著一隻碧綠通透的翡翠手鐲,低調中由內而外散發出一種高檔貴婦人的氣息。年過五十依舊風韻猶存,黑髮白膚,窈窕細腰,眉眼溫和神似白格,除了略顯蒼白,絲毫不顯老態。

  白格的完美基因基本是承襲了母親。聯想起白清讓的模樣,徐承渡蓋棺下了定論。

  “還不是因為兒子太忙,總也不來見我。”女士的聲音柔弱中不失清亮,透著顯而易見的嗔怪,“我這個當媽的熬不過你,所以為了見兒子一面,多久也得等。”

  白格面露自責,睜著眼睛說瞎話,“最近趕通告,行程實在太滿……”

  “要我說,明星都是如此,忙前忙後還時常落人話柄,還不如回來繼承家業。”一直端坐在石桌前淡定品茗的陸望斜眼望了過來,掃過親密無間的母子二人。

  這就是陸望?徐承渡眯著眼睛逆光看過去。

  一身灰格子襯衫,長褲的顏色略深,褲縫又直又挺,腳上的皮鞋擦得鋥亮。他年齡比榮雨棠小,頭髮卻已一半花白,戴了副方方正正的琥珀色眼鏡,下巴上蓄著一撮小鬍子。右手邊,一支鋥亮的黑色手杖安靜地倚靠在桌邊。

  正常的中年人形象,如果不是鏡片後冒著精光的小眼睛和那隻不同尋常的手杖,徐承渡幾乎真的要以為,這就是那個外界敬仰的慈善企業家。

  “唉,你就別逼他了。”榮雨棠拉著白格落座,“這孩子的脾氣你還不清楚麼?看著好說話,一旦有了主意,八匹馬也拉不回來。”

  “哼,既然八匹馬拉不回來,那我就用八萬匹馬,反正我有的是錢去買馬。”陸望拍了拍桌子,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企業管理學得好好的,回來非要遵從本心去演戲!”

  白格抄起手邊的紫砂壺替他續茶,含著笑試圖勸說:“爸,術業有專攻,榮望要真到了我手裡,那肯定不出兩年就倒閉,你真的放心?”

  “當我給你留的那些個領導班子都是吃素的?你放心折騰,兩年內絕對倒不了。”陸望端起茶杯,頗為自豪地哈哈大笑了兩聲。

  笑的幅度有點大,他手中的茶杯不穩,濺了一些茶水出來。

  “別,真折騰壞了,我可賠不起。”白格拿起桌上備著的濕毛巾,默默地把潑出來的茶漬擦乾淨,動作無比的自然嫻熟,“您老還是多辛勞一些,榮望就靠您撐著了。”

  “你這孩子……”

  儼然一副其樂融融共享天倫的景象,徐承渡卻看得膽顫心驚,毛骨悚然,不知不覺背後就起了一身白毛汗。

  這跟他預想的實在是差了十萬八千里,別說是白格對陸望的態度,就連陸望對白格的態度也實在是太和諧了,和諧得徐承渡想罵娘。

  敵人的敵人就是戰友,他方才還揣測,白格懷疑陸望在他親生父親的車禍事件中動過手腳,還想當然地考慮起從這一點仇恨出發,試著與他結為盟友,甚至打算把他發展為內線同志。基於此,面對白格提出的要求,險些就把自己的身份和目的全盤托出。

  可現在……風向似乎變了。

  第三十章:口是心非10

  逐漸西落的太陽給了這家人一個不得不共用晚餐的完美藉口,莊園裡雙手早已生鏽的廚師破天荒地開始忙碌起來,努力想烹飪出一頓簡單精緻又不失格調的晚餐,以逃脫因人員冗雜尸位素餐被開除的厄運。

  榮雨棠體弱,不宜吹風,陸望貼心地扶著她進了客廳。

  白格則留在庭院中散步,和一隻正在歐式噴水池旁嬉戲的青銅雄鹿目目相覷,晚風把他那一頭棕色蜷發吹得放浪形骸。

  “有煙嗎?”他插在兜裡的右手伸出來,掌心朝上。

  “他們說你戒了。”

  “他們?”

  “蕭圖……那夥人。”

  “哦,一群多管閒事的傢伙。”

  徐承渡盯著白格那隻右手,一秒,兩秒,沒有任何偃旗息鼓撤回的跡象,纖長的手指們始終保持著倔強蜷起的姿勢,無聲地叫囂著不給我誓不罷休。於是嘆了口氣,從兜裡掏出煙和打火機,放了上去。

  香菸的一端放進唇瓣間,另一端被火機點燃。當那些乾燥、切碎的菸草發出微弱的紅光,帶給人體短暫的喜悅後,再次被呼出去,它們的使命就算完成了,得到了徹底的自由。

  徐承渡站在他身後錯開半步的位置,看著煙火明滅中,白格立體深刻的側臉。

  他們就這樣站了漫長的二十秒。

  徐承渡在等,經驗告訴他,沉默是讓人開口說話最有效的辦法。在審訊室裡,那些喜歡狡辯撒謊不打草稿的騙子們最終都會潰敗在審訊官目帶威脅和警告的漫長沉默中。對這類人來說,沉默就像凌遲酷刑,無形中痛剮著他們的內心,讓他們不堪重負自動打開話匣子。

  “在你眼裡,我們一定是個和睦友好的普通家庭。”白格又薄又乾燥的唇邊多了一抹微笑,“其實不光在你眼裡,在所有外界人士的眼裡,這個家庭相敬如賓,和平共存了近二十年。我們都習慣了。”

  徐承渡緊張地盯著自己的腳尖,聽著自己沉穩的心跳聲,“然而?”

  “然而這只是,一場持久的戲劇,上演的是……”話語說到一半斷開了,似乎是主人在思考著如何措辭,過了兩秒鐘,它又被重新接上,“強者的廝殺對弈,和弱者的夾縫逃生。”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強弱對立,陣營已分。

  憋著的那口氣徹底呼了出來,徐承渡從方才的自我質疑中退出來,上前半步,“其實,這類戲劇的結局往往會有一個驚天反轉,弱者總會在最後一秒險中求勝,一舉翻盤。”

  白格叼著煙,眼眶被煙霧熏得發紅,他仔細端詳著那張棱角分明滿是堅毅的臉,突然問:“阿渡你,還記得高二那年的那場綁架嗎?”

  “當然記得。”徐承渡眉角上揚,語氣裡透出一些自豪,“當時要不是我,你可能當場就被那群殘暴的綁匪……”

  話音戛然而止,他突然瞪大了丹鳳眼,有什麼可怕的想法一縱即逝。以前年紀輕,從來沒聯想過一場綁架背後可能會蘊藏什麼,也從來沒細究過那群綁匪的異樣,現在認真回想一下,處處都是疑點。這些疑點都指向同一個可能的動機。

  他們一開始就不是想要錢,他們就是衝著白格的命去的!

  是誰?陸望嗎?

  “啊,真羨慕你。”白格拿下香菸,捻熄,“關於那場綁架,我不記得了。”

  “嗯……應該說,我不能記得。”他歪著腦袋,又補充了一句。

  噴泉的水珠在淋濕的青銅公鹿腳邊飛舞,徐承渡兜住像水柱一般忽上忽下的心,腦海中唯一清晰的念頭就是:他從未像這樣,離真實的白格如此近過。

  “我會幫你的。”他輕聲道。

  溫柔的笑意漾在白格的眸子裡,“你只要待在我身邊就好。”

  客廳裡一片靜默,水晶吊燈璀璨的柔光下,兩人面對面靜坐,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對峙的硝煙味。

  榮雨棠讓乏力的身體陷進那又深又白的沙發,異乎尋常纖細白皙的手腕交疊著,置於膝蓋上,那隻綠得不摻任何雜質的翡翠玉鐲襯著她的玄色旗袍,發出一種森然淡漠的冷光。

  她支著纖長高傲的天鵝頸,半闔著眼眸看著對面的男人,她的丈夫,並且耐心地等待著他的回答。

  五分鐘前,她詢問有關她兒子幾天前的那場有驚無險的車禍。

  如果不是脖子上難以掩蓋的鬆弛頸紋,她依舊是那個趾高氣昂的富貴女王,說著我與你結婚只是看中了你狗一般的忠心……這種不可一世可笑至極的厥詞。

  陸望輕哂一聲,露出一個尖銳的笑,他那支黑色手杖無意識地敲打著地板,發出咚咚咚的噪音,自以為能製造出幾分於己有利的氣場。

  “雨棠,怎麼?你就算不信建立在我們之間幾十年婚姻基礎上的私人約定,也該相信商業合約。只要我們的兒子沒有任何拿回榮望的心思,我就絕對不會動他。你放心”

  那聲雨棠讓榮女士得咬緊牙關才能抑制住吐出來的衝動,她抿了抿蒼白的薄唇,肩膀顫動,咳了幾聲,“你試探了這麼些年,也該放心了,格兒他有他自己的事業。而且……”

  柔弱的女人經歷了大半生風雨和勾心鬥角,眸光淬煉得鋒利狠毒,“你似乎搞錯了甲乙關係。正確的條件應該是,你要是膽敢對我們母子二人有什麼過激的舉動,就可以提前收拾行李出趟遠門了。”

  “夫人難道還以為自己手裡握有的那一半股份能發揮多大效用嗎?”手杖敲擊地板的速度略微快了一些,陸望兩根手指按著太陽穴,一臉不屑,“你別忘了,現在的榮望,姓陸。”

  “哦?我這人念舊得很,倒還以為它姓榮。”榮雨棠騰出手,優雅地理了理自己額邊的鬢髮,“不信,陸總不妨試一試。”

  目光在半空撞上,針尖麥芒,火花迸濺,誰都不肯退縮。

  陸望瞪著眼睛冷笑,“夫人手裡握著的籌碼可要好好兒利用,這萬一哪一天我真試了,您可別叫屈。”

  “屈不了。”榮雨棠睜開的美目如一汪幽潭,“陸總可能書讀得少,我得提點提點你,這世上啊,多的是牽掣制衡的法子,也多的是魚死網破的法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陸總瀟灑得夠了,也該收收手了。”

  聞言,陸望心中一震,看向榮雨棠的目光驚疑不定。

  還想再試探幾句,榮雨棠卻是剎那間換上了無懈可擊的笑容,“格兒,來媽這兒,有些事兒我可得好好盤問盤問你。”

  白格從門口踏進來的一刻,就敏感地察覺到客廳裡的氣氛不對勁,但腳下的步伐絲毫不做遲疑,“怎麼?你又在網上看到什麼奇奇怪怪的緋聞了?”

  榮雨棠從隨身攜帶的小巧手包裡掏出手機,在屏幕上找了許久,點開一張圖片放大,“就這個,這個叫安慕的,跟你什麼關係?這兩天網上傳得沸沸揚揚,鬧心得很。”

  “拍電影的時候結交的後輩,挺有天賦的,就拉了一把。”白格隨意瞥了一眼,漫不經心地解釋道。

  “我倒是不擔心你們之間有什麼曖昧關係,只是這女孩兒不清白,潑硫酸這種惡劣事件都發生了,這次要不是你那個保鏢,你還不真得出點什麼事兒?”榮雨棠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就算只是朋友,你也得離她遠點兒。”

  “是啊,得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一旁的陸望也不痛不癢的強調了一句,“這次護著你的保鏢是哪個?得給他漲工資!”

  “就在門口。”白格抬手一指,喊了一聲,“馬哲過來。”

  徐承渡莫名其妙被喚了進來,低眉順眼地站定在這暗濤洶湧的一家人面前。

  “小夥子長得真精神。”榮雨棠隨口誇讚了一聲,便再沒說話。

  倒是陸望,特地從沙發上站起身,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番徐承渡,目露欣賞,繼而拍了拍他肩膀,伸出手,“馬哲是吧?幹得好。”

  徐承渡點頭,下巴抵在胸膛,伸手握住陸望的手,“陸總過獎了。”

  陸望使勁兒握了握,壓低了嗓音,“來日方長,希望以後叮囑你的事,你都能完成得這麼出色。待遇上,孟亞虎那邊不會虧待你的。”

  “是,謝陸總。”

  這時,餐廳裡候著的管家過來宣佈飯菜做好了,陸望放開他的手,哈哈大笑兩聲,拄著手杖移步餐廳。

  談話的空檔,徐承渡低著頭近距離地觀察那支手杖,通體漆黑,手柄與杖身的連接處有一條不易察覺的細縫兒,掩映在繁複的復古紋飾裡。手柄頂端凸起的柄把上有正常磨損,但手柄靠近細縫的位置也有輕微磨損,這個位置的磨損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需要時常把手杖從細縫處擰開,取出裡面的東西。

  裡面會是藏著什麼呢?

  徐承渡在那一瞥裡細細琢磨著,一抬頭,對上白格探究的眼神,連忙心虛地東張西望。

  吃完飯,徐承渡趁著白格去洗手間的空檔連忙拉住他,“你知道那位的手杖裡有什麼東西嗎?”

  那位自然是陸望,白格用濕紙巾擦著手,轉過身,“很不巧,這個問題也困擾了我十年。”

  “你沒試過拔開來看看?”徐承渡理所當然地問,換來白格看怪物一般的目光。

  悻悻地摸摸鼻子,“哦,看樣子是沒有。”

  “他把那根手杖一天二十四小時帶在身邊,睡覺的時候都放在枕頭邊。要怎麼偷看?”白格歪著頭,饒有興致地望著繃臉皺眉的某人。

  “那也簡單啊,趁著他睡覺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他的臥室,你知道吧?拿到安保佈置圖,躲過保鏢,從窗戶進入或者直接撬門,實在不行……”徐承渡滔滔不絕眉飛色舞地說著,完全沒注意到白格臉上不斷變幻的表情,一連串的震驚、推理和情緒起伏,就像一場按了快播鍵的肥皂劇。

  “我現在很好奇你是幹什麼的。”等他說完,白格一手撐在洗手台上,揉了揉徐承渡頭頂的短髮,若有所思,“除了是地下拳手,還是個慣偷?”

  第三十一章:口是心非11

  “偷?”徐承渡拍開他的手,退後一步,“我只是看一下,又不拿。”

  說完回過味兒來,“誒?你什麼意思,再怎麼不濟,我也不會混到去當樑上君子的地步吧?”

  白格雙手環胸,好整以暇,一副你現在說自己殺人越貨我也會咬牙相信的表情。

  徐承渡磨了磨後槽牙,壓低了嗓音,神秘兮兮地勾了勾食指,“聽好了,我只說一次。”

  白格從善如流地身子前傾,刷一下把臉湊地極近,幾乎鼻尖貼著鼻尖。

  近距離地盯著那雙桃花眼,要說的話一下子哽在了喉嚨。徐承渡忽然發現那雙眼睛裡的瞳眸其實顏色極深,烏黑烏黑的,像一個巨大的漩渦黑洞,能吞噬掉所有鄰近的光線,唯獨剩下自己的影像。

  “幹嘛湊這麼近?”他梗著脖子,強迫自己定住不動。

  在他意識裡,這是挑釁,是一場博弈,是男人就絕不會後退。

  “我在認真聽你說話。”白格理所當然地彎起眼睛,挑了挑眉尖,示意自己真的是一本正經洗耳恭聽。

  說話間,彼此的氣息纏繞交融,在一個私密的封閉空間,又是這麼個曖昧挑逗的距離,徐承渡的體溫急劇上升,他在心裡冷笑:小樣兒,大家都是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擱這兒給我耍什麼段位?

  於是好勝心作祟,出手如電,一把抓住白格頸間那根黑色的細窄領帶,猛地拉向自己,“那就再近點,聽得更清楚。”

  白格強行拗出的姿勢本來就不太穩,被猝不及防這麼一拉,整個人的重心偏移,隨著自己領帶上的力道一起,往徐承渡身上倒去。慌亂中立刻曲肘,抵住對方身後的瓷磚牆壁。肘關節上全是骨頭,在牆上一砸一聲悶響,吃痛之中堪堪穩住身形。

  躲過危機,白格剛想勾起嘴角擺出一個從容的勝利微笑,但下一秒脊背一僵,笑容的弧度凝結,瞳孔微張。

  徐承渡略微一偏頭,嘴唇若有似無地擦著他的側臉來到耳畔。

  灼熱的呼吸一下接一下濕濕地撲在耳垂上,電流從那一點密集處散開,沿著血液襲向全身每一根搏動的經脈。白格的領帶飄蕩下來,像只羞澀的小手,怯生生地夠著徐承渡敞開的西裝外套下,束著白色襯衫的那根黑色皮帶。

  扯開它。

  腦海中模擬過一萬遍的場景似乎近在眼前,理智叫囂著要冷靜,白格喉骨聳動,把自己膠著的視線從皮帶上撕開,順便再把自己飄忽的注意力拉回到耳畔性感低沉的聲音上。

  那兩片不薄不厚的嘴唇一張一合地翕動著,帶動的氣流滿載著驚人電荷,白格在紛雜的心跳中只聽到了幾個關鍵字。

  為國家辦事。

  調查。

  希望能得到你的配合。

  然後,徐承渡退回了安全距離,臉上帶著惡作劇成功後促狹的笑意,咧開的下嘴唇把上面那深刻的凹痕都拉平了。

  白格艱難地轉了轉眼珠,退後兩步,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被扯松的領帶和打了興奮劑的心臟。

  他聽到自己鎮靜的聲音問,“那位犯了什麼事,驚動了你們這些……特殊人員?”

  “現在只能說是涉嫌,具體是些什麼事,要等調查過後才能確定。”徐承渡斂下嬉笑的神色,“至少目前為止,我懷疑他可能參與策劃了綁架和謀殺。”

  白格的眸色閃了閃,“謀殺的追訴期限是二十年,現在已經過去了十七年。”

  “這不是還剩三年嗎?”徐承渡摸了摸下巴,眼底閃著躍躍欲試的光,“而且,應該不止一起。如果我們的懷疑找到佐證,他現在干的營生就算不加上殺人這一項,也足夠讓他坐穿牢底。”

  白格半晌沒說話,徐承渡等了很久也沒等到回應,直到他們一前一後出了洗手間,跟陸榮夫婦倆寒暄完,往那輛紅色跑車走去。

  “把鑰匙給我。”白格停在汽車駕駛座旁邊,朝徐承渡伸出手。

  徐承渡下意識地就把鑰匙扔給了他,扔完才想起蕭圖的警告,但仍然不屑一顧,心存僥倖,畢竟自己在旁邊坐著,不會出什麼事。

  然而等白格一轉方向盤,一路把油門踩到底,在綠燈倒數三秒的時候衝過十字路口開上柏油馬路時,徐承渡隱隱開始後悔自己放虎歸山的衝動行徑。

  等白格以每小時一百公里的速度開到高架橋,並在輪胎尖叫聲中上演出一個接一個精準漂亮的漂移,在不算擁擠的車流中閃轉騰挪時,徐承渡暗暗發誓,絕不讓某個失智瘋子再碰一次方向盤。

  “靠!是哪個混蛋教你開的車?”他邊問邊穩住前後左右亂砸的身子,車子呼的一聲駛入昏暗的隧道。

  “我自己學的。”白格在發動機轟鳴聲中沉著回答。

  “哇,我從來不知道你這麼……富有激情!”

  “游舒舟說這屬於一種隱性自殘行為。”

  徐承渡沒聽清,“你說什麼?”

  “沒什麼!”白格忽然扯著嗓子喊道,“你為什麼覺得我會幫你?別忘了,對方是我母親自己選擇的伴侶!”

  “因為我瞭解你啊!”徐承渡與他對吼,“除非你變了,不然你不會不反擊的。”

  隧道盡頭的光亮射進來,照亮了白格彷彿凝固住的眉眼。

  車子駛出隧道時,速度回到了正常檔位。

  “你要我怎麼配合?”

  “幫我接近陸望。”

  “好。”白格點了點頭,扭頭看向徐承渡,“其實,我開車是跟你學的,你忘了嗎?”

  徐承渡趴在儀表盤上揉眉心,不認這鍋,“不好意思,我真教不出你這麼狂野浮誇的學生。”

  “嘖,記性不好,忘得倒快。”白格滿臉幽怨,提醒道,“你教我的時候用的是兩個輪兒的車。”

  “兩個輪兒的?”有什麼東西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徐承渡一拍儀表盤,恍然大悟,“啊,你說的是破爛仔小彗星!”

  “嗯。是挺破的,加一把油門哪裡都在叮鈴哐啷得響。”想到那時候的光景,白格樂得笑起來,“不過,是挺拉風的,滿街都是它飛起來的破爛響聲,自帶背景樂。”

  徐承渡翻了個白眼,“嘖,原來你這麼嫌棄。”

  “不嫌棄,怎麼會嫌棄呢?”白格笑聲漸止,“那輛破爛摩托見證的一些事情,我這輩子也忘不了。”

  徐承渡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事,但兩個早就分手的人再在一起談論一些以前的事情,到底有些彆扭。

  這種場合下,只適合沉默和心照不宣。

  氣氛突然壓抑下來,他搖下車窗,看向窗外的街景,眨了眨眼。

  “這不是回去的路。”

  “嗯,你晚上沒吃不餓嗎?我帶你去吃夜宵。”

  徐承渡想說是有點餓,但是看看這路線……

  “吃個夜宵有必要跑這麼遠嗎?”

  “有!”白格鄭重點頭,“是這個世界上最好吃的燒烤。”

  燒烤?這兩個字一冒出來,徐承渡差點從副駕駛跳起來,連忙擺手,“不不不,不吃燒烤,換一家換一家。”

  “為什麼?”

  “蕭圖說了,你好像胃不好,吃不了燒烤。”

  “沒關係,我不吃。”

  說完像是怕徐承渡不信,又補充了一句,“放心,我真的一口都不動。”

  “……”

  離那家傳說中的燒烤店越近,徐承渡的心就越來越往下沉。

  如果他沒猜錯的話,他們正在開往以前待過的那所高中,如果他進一步沒猜錯的話,他們要去的燒烤店就是以前他經常拖著白格去吃的那家,名字叫什麼他已經忘了,只記得是在一個偏僻巷子裡。

  逼格略高的紅色跑車就這麼穩穩當當地停在了破落巷子口,昏黃的路燈下,“影帝最鍾情的燒烤——沈記燒烤”的巨大電子招牌在夜色中一閃一閃,招徠著過往的顧客。

  那家燒烤早就從巷子裡面搬到了外面,盤了好大的一個地界,搭著喜慶的紅色帳篷,油煙和香味亂竄,人聲鼎沸,帳篷裡簡陋的桌椅上座無虛席,就連打包帶走的隊伍都排起了長龍。

  徐承渡看了看儀表盤中央跳著的電子錶,晚上十一點,正是燒烤攤最熱鬧的時候。

  看了看這人流量,他回頭再看看白格。

  白格一臉雀躍,一副小狼狗按照指令做出了正確姿勢前來邀功的期待表情,黑亮的眼睛無比乖巧,徐承渡看了看空空的手心,出門沒帶狗點心。

  “你在車上坐著別動,千萬別下車。我速戰速決,買完就回來。別下車!”他千叮嚀萬囑咐,惴惴不安地下了車。

  排隊點單好不容易輪到他。

  “老闆,來十串羊肉串,魷魚須,扇貝,喜頭魚,香菇,土豆片,魚豆腐,娃娃菜,麵筋,雞脆骨,還有什麼來著……”

  “還有生蚝。”

  “對,生蚝來一打。”

  “蒜蓉茄子。”

  “茄子就算了,蒜味兒太大,今天……???”

  這對話太過嫻熟,徐承渡驚悚回頭:“你你你,你下來幹什麼?!”

  白格戴著口罩,鴨舌帽壓得低低的,只露出一雙眼睛衝他笑,“陪你吃燒烤啊。”

  “我不是說買了回去吃嗎?!”徐承渡壓著嗓子低吼,邊吼邊把白格往自己身前拉,試圖用他並不算寬厚的身板兒擋住週遭探究的目光。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白格就算燒成灰,他的粉絲們練就的火眼金睛也能從骨灰堆裡把他拾掇出來,勉勉強強拼出個人樣兒來,更別說這敷衍得不能更敷衍的偽裝了。

  “我……我想請問一下,小哥哥,你身邊這位是是是是白白白……”終於有一位激動得語無倫次的小姑娘捧著心上前詢問。

  “白白白白吃不要錢?哇,小姑娘,做人要厚道,老闆做個生意不容易啊。”徐承渡嬉皮笑臉打著太極,一把抓住白格的小臂往門口退。

  覬覦已久小聲討論的眾人紛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掏出手機,管他是不是,拍了再說!一時間,快門聲和閃光燈四起。

  眼看著人群擁擠過來,徐承渡卻發現拉著的人動也不動,這下子腦門兒上都急出汗來,“走啊!愣著做什麼?”

  白格衝他眨眨眼,不疾不徐地掏出錢包,“老闆,剛剛點了多少錢?我們這兒有點急事,您得快點兒。”

  老闆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佝僂著腰、操著正宗當地口音的小老頭兒了,而是一個年輕胖小夥兒,他接過鈔票,邊找零邊笑得一團和氣,五官皺成一坨,“白先生好久沒來啦。”

  話音一落,粉絲們瘋狂地尖叫起來。

  “白格,是白格!天吶,我們終於等到啦!”

  “皇天不負有心人!我吃燒烤吃得都快吐了!”

  “快快快,要簽名!合合合合影!”

  徐承渡:“……”

  既然這樣……

  “姑娘們姑娘們,簽名的合影的,一個個來,咱們安靜點,保持點秩序,老闆還要做生意,咱們是有素質講文明樹新風的粉絲,不要給人家添麻煩哈。”

  徐承渡吼了一聲,有那麼一點效果,起碼往白格身邊沖的人力道小了那麼一點,但是場面依舊混亂,自己皮鞋上的腳印越來越密集。

  “是啊,你們不乖,以後我就不來了。”白格輕飄飄地來了這麼一句,大家立刻噤聲縮脖子,井然有序地排起了隊伍,有些人插隊不成,還差點被唾沫星子淹死。

  這就是偶像的力量……徐承渡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默默做起了控場安保。

  前後差不多過了一刻鐘,他們點的燒烤終於打包完畢,徐承渡一口拒絕了白格想坐著吃完的建議,艱難地分開人群,拉著人就往外跑。

  偶像一跑,粉絲們傾巢出動跟著跑,跑動間,白格的帽子被風吹掉,引得粉絲一陣哄搶,給他們爭取了一點時間。

  緊接著,開門,落鎖,系安全帶,踩油門,倒車,動作一派行雲流水,跑車在人群圍攏過來之前率先衝出重圍。

  “刺不刺激?”車內,白格摘下口罩,拍了拍自己被無數雙手拉得皺巴巴的西服,長舒一口氣。

  徐承渡鐵青著臉,把車停在沿江一條僻靜的小路上。

  “以後不要做這種事。萬一那群人裡混進了什麼極端anti粉,出了什麼意外怎麼辦?”

  “其實我們真的可以坐在裡面慢慢吃完的。”白格答非所問,打開跑了一路也沒鬆手的袋子,燒烤的孜然味瞬間瀰漫了整個車廂。

  “哇,你有沒有聽我說話?現在的你能跟以前相提並論嗎?以前我們能拎著廉價啤酒在馬路牙子上邊喝酒邊啃串兒,現在的你是公眾人物,不可以這樣。”徐承渡被那香味熏得有點眼熱,聲音都顫抖起來。

  “沒什麼不可以。”白格拿出一根沾滿了孜然、油滋滋的羊肉串,遞給他,“現在的我也能陪你喝廉價啤酒,也能跟你蹲在馬路上啃串兒,只是圍觀群眾會有點多,環境會有點吵。如果你能忍受這一點,能不能考慮一下,重新跟我在一起?”

  第三十二章:年少許輕狂1

  “誒誒誒?還沒尿完啊,我擦,濺到手上了!我說你這人怎麼回事兒……好好好,別動手別動手,我憋著,我憋著還不行嗎?”

  徐承渡一邊扶著鳥嘩啦啦放水,一邊聽著背後幾個人連拖帶拽地清空了廁所裡的閒雜人等,然後砰的一聲甩上了大門,力道之大,一整面牆的鏡子都隨之抖了三抖。

  隨後,廁所裡詭異地安靜了下來,挑事的不作聲,徐承渡這個看樣子即將被群毆的也不好意思先聲奪人,只好專心致志地悠閒放水,順便用他目前只活躍了十六年的未成年大腦思考著,為什麼徐少良老爺子非要動用他幾十年的人脈關係,硬把他爛泥一樣的孫子塞進這所據說特別難進的私立高級高中。

  事實上,在他眼裡,這所高中裡的學生並沒有高級到哪裡去。

  至少在打架上,沒什麼戰鬥力不說,連創新能力都缺乏。

  “六班的徐承渡是吧?尿完了?”帶頭的一直等到水聲漸小直至不見,才不耐煩地開了口,非常講究先禮後兵的儀式。

  徐承渡拉上褲子拉鏈,眼皮不抬地轉身去洗手池洗手,剛剛邁出一步,小腹上就突如其來地挨了一拳。

  他嘖了一聲,踉蹌著後退一步,揚起臉,只能看到一個光潔如新沒長毛的下巴和一對黑洞洞的鼻孔。揍他的人比他高出足足兩個頭,直戳戳的像根傻裡傻氣的通天電線杆兒。

  “長這麼高,是得了什麼巨人症嗎?”他嘟囔一句,越過高個子直接看向他身後發話的人,詢問對方出師何名:“找我有事嗎?”

  那位同學交疊著雙腿拽拽地靠在牆上,這姿勢顯然是精心排練過的,能從視覺上拉長他那雙跟上半身五五開的粗腿。流裡流氣的莫西干頭,兩邊耳朵從上到下各鑲了四枚璀璨奪目的字母耳釘,一邊true,一邊love,造型十分葬愛十分辣眼睛。

  再加上頭大額寬和突破正常審美極限的傑出下頜骨,活脫脫一個地包天,讓徐承渡一眼念及隔壁家那隻凶狠的短腿鬥牛犬,它的主人開了一家髮廊,所以那隻狗一身短毛被染得五彩斑斕,也是非常污染眼球。

  “也沒什麼大的事兒,就是……聽說你兩天前在球場上揍了我一哥們兒?”‘地包天’手裡甩著一根不知道哪裡來的銀鏈子,摳著又尖又長的小指甲,自以為十分社會地冷笑了一聲。

  徐承渡早就在心裡把他觔斗牛犬劃上了等號,所以這一笑看在他眼裡,就像肉嘟嘟的小短腿齜著牙噴了個響鼻。

  看上去很有些滑稽,於是他噗嗤一聲笑了,笑完覺得不大好,老爺子經常說不能以貌取人,於是連忙往回找補,“不好意思啊大哥,我真的不是笑你長得像鬥牛犬,這裡不通風,我就是鼻子有點癢。”

  這話一出來,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氣氛頓時就凝固了。

  ‘地包天’唇邊的冷笑就這麼僵在了原處,形成一個將展未展的弧度,他的弟兄們原本在四周形成一個半包圍圈,此刻都憋紅了臉,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模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高個子大概是裡面唯一一個沒心眼又耿直的好孩子,他轉過身,善意提醒:“大哥,這小子是在嘲笑你長得像狗。”

  “廢話!你當我聾的嗎?”‘地包天’惱羞成怒,跳起來一甩那條長鐵鏈,鏈子打在鋥亮的瓷磚地上,發出驚天動地一聲響,“都愣著幹什麼!揍他!把他揍成哈巴狗!媽的,說老子像法鬥!嫌自己活的太長了!”

  徐承渡舉著雙手還想解釋一下,說自己真的沒有惡意,四五人已經擼起袖子衝了上來,動作快的一把扯住他的褲子就往下拽,他抓緊了腰帶無奈地扯了扯嘴角,心想:這些高級高中裡的高級學生,打架居然這麼下流,上來就脫褲子。

  噼裡啪啦一陣亂響,間或夾雜著悶哼聲哀嚎聲求饒聲,地上橫七豎八癱倒一片。

  徐承渡收拾完畢,拍拍手,坐在‘地包天’的背上舒了一口氣,拿著那根銀光閃閃的鏈子,有一下沒一下抽著那隻渾圓挺翹的屁股,“哪個班的?叫什麼?嗯?”

  “高……高二四班,李向傑。”李向傑也不管屁股上怎麼個疼法,只顧著拚命把頭護住,扛過大大小小戰役的他明白,無論如何,保住顏值最重要。

  “你說兩天前我動了你兄弟,你兄弟是哪個?”跨坐在他背上的少年又問。

  徐承渡抽一下,李向傑就渾身抖一下,心裡叫苦不迭,誰能想到這個名不見經傳的高一新生是個這麼能打的硬茬?剛剛他看得分明也聽得仔細,這人明顯是練過的,基本不費什麼力氣就搞骨折了好幾個,喀喀喀那脆響,聽得人毛骨悚然,折人骨頭跟折鉛筆似得。

  可笑他之前還以為就是一普通軟腳蝦,跟往常一樣,帶幾個人隨便嚇唬嚇唬就能尿褲襠的那種,不然也不會財迷心竅,答應別人給他來個下馬威。

  屁股上火辣辣地疼,他也管不了許多了,一口氣全招,“就是你們班那個邱樂,他說你拽得不行,撞到他也不道歉,就想借我的手挫挫你的威風。”

  “邱樂?”徐承渡歪著頭想了想,腦海裡好像沒這號人,剛剛開學,軍訓才一個星期,臉都沒認全,別說是臉和名字對號入座了。

  “這麼說,你們是拿錢辦事兒?”

  李向傑點頭如搗蒜,下巴磕在瓷磚上,發出咚咚咚尊嚴盡失的響聲。

  “多少錢?”徐承渡環視一週,其他被打趴的同學被他目光一掃,;連忙呻吟著往角落裡匍匐前進,蜷縮著身子避瘟神似得,有一個甚至抱著手臂,直接把頭縮在兩個小便池之間尋找安全感。

  “也沒多少,就……就六百塊。”李向傑哭喪著臉,乖乖回答,剛說完,面前就伸過來一隻骨關節泛紅的手,李向傑認出來,這就是剛剛把他們揍得叫爹喊媽的那隻拳頭。

  愣了足足五秒鐘,他突然靈光一閃,頓悟了那隻手的意圖,就著趴在地上的姿勢艱難地從懷裡掏出一個錢包,抽了六張紅票子出來,放在那隻手的手心,還十分狗腿地輕輕拍了拍。

  徐承渡收回手,把鈔票一卷,塞進了自己兜裡,按了一把褲襠下的頭,又是咚的一聲親密接觸,在人額頭上磕出一個紅豔豔的大包。

  磕完站起身,雙手插兜,“以後大家都是校友,有什麼事好商量,今天這事兒吧,我收了你六百塊也不白收,算是封口費。你要是不想太丟人,出了這個廁所門兒,收拾收拾乾淨,對外就說你把我痛揍了一頓,我沒有意見。”

  李向傑一臉懵逼,握著發紅的下巴,捂著額頭,“真……真的可以嗎?”

  “真的。”徐承渡朝他展開一個友好的笑,“以後要還是有什麼人想出錢揍我,你儘管接,只要把錢給我,過程你想怎麼編怎麼編,好不好?這樣一來,你得了面子,我得了錢,一舉兩得。”

  面對如此真誠的提議,李向傑茫然點頭,覺得好像哪裡不對,他們是不是達成了某種奇怪的協議?但轉念一想,只要能保全面子,這點事對他來說,不算什麼。

  徐承渡拍拍他的肩膀,轉身洗手,“滾吧。”

  兩個字剛剛落下,小弟們互相攙扶著,一陣小旋風般刮得一乾二淨。

  徐承渡嘆了口氣,打開水龍頭,把一雙手反反覆覆搓洗了一遍,突然對著空無一人的男生廁所打了個響指,扯著嗓子道,“喂?裡面那個,對,就是你,默默抽菸圍觀的兄弟,人都散了,可以出來了嗎?”

  過了大概有幾秒鐘,或者長達一分鐘,從最裡面的隔間緩慢踱出一個穿著白襯衫淺色牛仔褲的男生,他低著頭,斂著眼皮,兩手空空,蓬鬆的黑色蜷發隨著他走路的動作小幅度地上下顛動。

  這個男生就這麼頂著徐承渡危險的注視,慢悠悠地晃出來,站定在他身邊,掀開水龍頭,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與生俱來的優雅從容。

  原來這個高中真的有比較高級的人……

  這是徐承渡第一次對白格這個人有印象,在他的世界裡,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優雅乾淨的人,甚至還自帶一種溫暖的,讓人沒來由想親近的和諧特質。

  “戲好看嗎?”徐承渡反手撐在洗手台上,歪著脖子看那人的側臉。這一看,發現這個男生長的不是一般的好看,怎麼個好看法呢?徐承渡撓撓頭,很少有人的臉會讓人用發亮這個詞來形容,但眼前這張臉真的在發亮,長而濃密的眼睫毛下,桃花眼在發光,高挺的鼻樑在發光,淡粉色的薄唇在發光,白皙的皮膚在發光……

  就在徐承渡目不轉睛地打量白格的同時,白格也在透過鏡子打量他。

  有點不修邊幅,頭髮長到遮住了眼睛,然而現在他歪著頭,劉海往一邊傾斜,露出他的左邊眉眼。挑起的左眉上有一顆顯眼的黑痣,臉很小,上嘴唇微翹,出乎意料的英俊清秀。只是這清秀配上骨子裡散發出來的那份囂張和戲謔,這張臉就相由心生地鋒利逼人了起來,帶著令人不舒服的侵略性。

  不可一世。

  這是白格近距離接觸徐承渡時,對他的第一印象。

  他從兜裡掏出一隻黑白格紋的手帕,展開,細細擦自己的手,彎起眼角,薄唇輕啟:“還行。”

  “既然還行,能看著打賞一點嗎?我看你好像挺有錢的。”徐承渡的目光從他臉上轉到他腳上,停在那雙昂貴的品牌運動鞋。

  “你想勒索我嗎?”白格雙手插兜,面上的笑意稱得上和善,“我也看你好像挺缺錢的。”

  “別這樣,我只是想問你要根菸。”徐承渡撇撇嘴,“不給就算了,誣賴我勒索幹什麼?我雖然窮,但我像是干這種事的人嗎?”

  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好像兜裡那六百塊是天上掉下來的一樣。

  白格含笑盯著他看了一陣,直盯到徐承渡莫名覺得手腳太長,沒地方放,才收回視線,“不好意思,我不抽菸。”

  “少騙人了。”徐承渡擺擺手,覺得沒意思,“走了走了。”

  白格跟著他出了廁所,“怎麼知道我騙你?”

  聞言,徐承渡剎住步子,嘖了一聲,轉過身,出手如閃電地一把擒住白格右手的手腕,拎起來。

  “幹什麼?”白格下意識往回縮手,但對方力氣太大,鉗住手腕的虎口猶如鐵鑄,他一時竟然掙脫不開。

  那人眯著眼睛打量他的手,忽然又拉高了貼近自己鼻子嗅了嗅。

  “喏,你再怎麼洗,尼古丁的味道也難以散得一乾二淨。”徐承渡飛快地鬆開他的手,一本正經地裝腔作勢,“食指和中指之間沒有熏黃的跡象,說明你菸癮不大,或者菸齡不長。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

  徐承渡聳聳肩,“我剛剛都看見了,你那個隔間煙霧繚繞人間仙境似的!說你不抽菸,騙鬼啊!那煙是你七竅生煙自己冒出來的?”

  白格被他逗得笑了,肩膀顫動。

  夕陽柔和的光線打在他臉上,浮雲光影,清秀溫潤,眉眼彎彎,時間彷彿定住不動。

  現在是臨近放學的鐘點,教官生病,給他們放了半天的假,在學校晃悠了一下午也沒逮到機會翻牆出去的徐承渡很鬱悶,昏昏漲漲如同行尸走肉,就算打了一架也沒有提神效果,然而被眼前這男生這麼一笑,心猛地一跳,瞬間就清醒了,立刻像是踩了電門的波斯貓,炸出去恨不得幾丈遠。

  “怎麼了?”白格眉梢微挑,收斂了笑意,不緊不慢地跟上來。

  徐承渡複雜地看了他一眼,渾身戒備,撒腿就跑,“我媽說了,少跟長得漂亮的妖孽來往。同學,煙你自己留著慢慢抽,我也不會去告發你,咱們山高水長,一別兩寬。”

  妖孽白格插著褲兜愣在原地,捏著本打算拿出來共享的那盒煙,心想:這人是真的不知道他們是同班同學,是真的不知道軍訓時他就站在自己前面一列,還是裝的?

  小劇場:

  李向傑一甩酷酷的莫西干:怎麼滴?瞧不起我葬愛家族?信不信我一大家族的人追過來削你?

  第三十三章:年少許輕狂2

  酷暑,下午兩點,烈日當空,一天當中紫外線最致命的時候。剛從枝頭掉落的灰綠葉子被迅速蒸乾水分,邊沿脆弱地蜷縮起來。發紅的皮膚在高溫蒸烤下分泌出大量汗水,然後在清一色的迷綵衣領上結成乾巴巴的白色鹽晶,到處瀰漫著一股鹹濕味。

  “報告教官,我……我好像中暑了,有點暈。”一個瘦成麻桿兒粗細的男生忍無可忍地舉起了手,顫巍巍的聲音有如蚊吶。

  隊伍裡死一般的寂靜,寂靜是最好的擴音器,再小的聲音也能被襯托得放大無數倍,然而粗短身材、炭黑健壯的教官站得條直,目視前方,宛如一尊失聰的精鐵雕像。

  這些家庭背景大多不凡的學生,大多奉行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原則,滿心思轉悠的都是怎麼才能回家聲情並茂地哭訴一番,搞來一張校醫院蓋章的病假證明,證明上還得清楚明白地寫著:此生因某某具體的身體原因無法參與軍訓。這是目前為止,能逃脫這慘絕人寰的新生煉獄唯一行之有效的法子。

  事實上,軍訓剛開始的頭兩天,一些溺愛型家長就已經施展拳腳給各位教官送過禮,然而這次校方早就有備而來,請來的步兵營士兵一個個早就被耳提面命,訓練有素,恪守軍人本分,一概一視同仁。家長們再怎麼長袖善舞,恩威並施,遇上固執的兵蛋子也是滿腹戲文沒場地發揮,只能憋屈地叮囑自家孩子有事沒事多忍忍,橫豎也就大半個月的事。

  於是,養尊處優了小半生的少爺公主們都默默咬著牙硬挺著。

  新生六班的教官木磊是這批步兵營的營長,冷酷且缺乏人性,其他教官經常恐嚇他們所帶的班級,口頭禪就是:你們遇上我那都是上天仁慈!應該讓你們一個個調皮搗蛋的,去我們營長那兒站上半天!

  其他班級看六班的目光,複雜中帶著佩服,服氣中隱含同情。

  木磊的目光掃過一張張隱忍稚嫩的年輕臉龐,他昨天去各個班級巡視了一圈,一週下來,六班果然是最整齊劃一精氣神俱佳的佼佼者,成就感油然而生。

  “教官,他說他暈。”這時,隊伍中出現了一個嘹喨的不和諧音符。

  木磊小而聚光的眼睛爆發出精光,長劍出鞘般凌厲地掃過來,那一片的同學都不自覺地當起了鵪鶉,把脖子往肩膀裡縮。

  教官特有的皮質馬靴噠噠噠走過來,後腳跟併攏發出一聲響亮的碰撞聲,站定在倒數第二排的排首。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陰沉的嗓音顯示出他是個難相處且不好招惹的暴脾氣。

  那個男生木磊早就注意到了,站的軍姿十分標準,腰腹挺直肩膀平整,膝蓋一點不打彎兒,在別人都大汗淋漓的情況下他反而滿臉輕鬆,全身上下都很順眼,除了帽簷下快把眼睛遮住的過長劉海。

  徐承渡咂咂嘴,口乾舌燥地大聲回答:“我說,他說他暈!”

  “再說一遍!”教官像是聽不懂人話,提高了音量。

  “他說他暈!”徐承渡只好再大聲一點。

  教官對著他的耳朵,吼道:“他說什麼?!”

  耳膜震得像是被魚雷轟炸過,徐承渡險些被吼得一個沒站穩。

  這下,全班的人都知道這是在太歲頭上動了土,最明智的做法應該是低頭認錯,別再說話。

  木磊瞪大了他像是被火淬過的精亮眼睛,虎視眈眈地跟這位膽敢譁眾取寵挑戰他權威的男生對峙。

  徐承渡瞄了一眼他左前方那位兄弟白得嚇人的臉色,和他搖來擺去像風中蘆葦的身子,心一橫,清了清嗓子。

  正準備吼回去,身後傳來一聲彬彬有禮恍若清風拂面的回答。

  “教官,那位同學好像真的支撐不住了。”

  話音剛落,前面傳來噗通一聲巨響,蘆葦不堪狂風摧殘,伏地不起了。

  他周圍的同學立刻避瘟般一股腦兒地尖叫著跳開,徐承渡捂了把眼,一邊咕噥一邊湊過去,“都說了,一看這人就不像扛得住的樣子,這麼熱的天,嘰嘰歪歪嘰嘰歪歪個什麼。”

  剛走出兩步,後領被猛地一拽,整個人被硬扯回去,領子前的小紐扣差點把他喉結勒碎,他惱火地一回頭,對上黑臉的教官,火氣一下子又洩了。

  “你去哪兒?!”木磊一手抓著他把他拎回來,沖全班吼叫道,“幹什麼幹什麼?全都回到原位,站好軍姿!秩序呢?一個人倒下而已,你們就把秩序忘得一乾二淨了!都他媽的站著別動!誰再敢動一個試試!”

  隊伍立馬停止了騷動,火速地各歸各位。

  “你,還有你,站到隊伍最前面,我回來之前不許動。”徐承渡被推搡著拉到最前面,木磊跑過去,攔腰抱起暈倒的同學就往校醫院的方向狂奔。

  “嘿,看這小短腿蹦跶的。”絲毫不覺得被單獨拉出來有什麼丟顏面的,徐承渡在眉上搭了個涼棚,欣賞著教官絕塵而去的美妙身姿,欣賞了好一會兒,才發現身邊還站著一個人。

  是剛剛替他答話的那位壯士,一時間深深引以為知己。

  “這位壯士,我看這個班也就我倆投緣了,交個朋友唄。”他側過臉,露出亮白齊整的牙,卻在看到對方側顏的時候被生生噎了一道,“是你?”

  白格扯了扯嘴角,毫不意外,“是你啊,一別兩寬的同學。”

  徐承渡捏了捏褲縫,望天,“那什麼,看來山不夠高,水不夠長,咱們暫時還別不了。”

  白格目視前方,嘴唇小幅度開合著,用只有他們二人才能聽到的嗓音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把魔鬼教官給得罪了。”

  徐承渡不以為意地揮揮手,眼看教官不在,跺了跺發麻的腳底板,散漫得想直接坐下來,一隻手肘甚至直接自來熟地擱在了白格肩膀上,“得罪就得罪了唄,他還能把我吃了?”

  人類學家曾有研究表明,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跟他們之間的關係相關,眼下這種無法避免對方的氣味和氣溫、且小於二十釐米的距離,通常是保留給伴侶或親密友人的空間。當然這種定律因人而異,有些人寬容大度,習慣於肢體接觸,有些人則戒備心很重,對陌生人之間的親密行為深惡痛絕。

  白格顯然屬於後者,他下意識就想移動身體甩開肩膀上的手肘,但當他皺著眉頭用餘光瞥見身後的一點黑影,正由遠及近一步步放大時,又回心轉意,選擇微笑著不置一詞。

  “喂喂喂……後面。”第一排的一個嬌小女生朝徐承渡誇張地擠眉弄眼,不停地示意他往後看。

  這個漂亮女孩子徐承渡記得,好像是叫什麼小嬋,熱情大方模樣周正,在男生當中挺受歡迎,他歪著脖子研究了一會兒,戳戳旁邊的白格:“誒,妖孽,她的臉……怎麼了?”

  妖孽二字成功地讓白格的眉腳抽了抽,他面無表情,從牙縫裡擠出話來:“是在提醒你。”

  “提醒我什麼?”徐承渡一頭霧水。

  “提醒你我來了!”耳邊突然又炸開熟悉的獅吼,原本癱軟成一隻軟腳蝦的徐承渡瞬間彈跳起來,弓著的腰腿跟彈簧一樣一秒繃直。

  “走之前我說什麼來著!你就是這麼站軍姿的?!我是這麼教的你嗎?!”教官的口水像堤壩洩洪,劈頭蓋臉而來,“回答我!”

  “不是。”徐承渡回答得有點中氣不足。

  “怎麼了!剛剛不是還跟我對吼的嗎!怎麼這會兒蔫了?”木磊大力一拍他的帽子,本來頭圍就有點大的迷彩帽一下子被拍到鼻子上。

  “教官,剛剛是緊急情況。”悶悶的聲音從帽子裡傳出來。

  可能是名字裡帶了木,教官一點就著,“緊急情況?什麼叫緊急情況,軍人,別人開著坦克懟到你家門口那才叫緊急情況,一人背一個炸藥包當人肉炸彈的情況下都守不住陣地才叫緊急情況,退一萬步,緊急情況下秩序能亂嗎?不能!”

  徐承渡被罵得沉默了。

  過了兩秒,離他最近的白格聽到他低聲嘟囔了一句:“跟我說這些幹什麼,反正我怎麼著也不能當兵。”

  不是不想當兵,而是不能。白格側目。

  牢騷太小聲,木磊沒聽見,轉頭問白格:“你聽到他說什麼了?”

  白格抿了抿唇,搖頭。

  “喲,哥倆兒好啊!”

  兩人異口同聲:“沒有的事。”

  “我不認識他。”

  木磊冷哼,“那就交流交流感情!俯臥撐,一輪一百,做三輪,每輪休息時間十分鐘。”

  一聲令下,底下一片倒抽涼氣的聲音。

  “教官,這對他不公平。”徐承渡立刻表示不贊同,“他又沒跟您對吼,能不能給他少一百?”

  “好,他少的一百加在你頭上。”教官十分人性化地接受了提議,留下一個監督計數的小女生,頭也不回地帶著隊伍去訓練正步走。

  白格看了凌亂的徐承渡一眼,提起褲腳慢悠悠地趴下,擺出個十分標準的俯臥撐預備姿勢,頸邊和手臂的青筋暴出。

  “你還真做啊?”徐承渡一起趴了下來,飛快地做了幾個,扭頭粲然一笑,“別怪我沒提醒你,就算是兩百個俯臥撐,你也不一定能堅持下來,悠著點,慢慢來。”

  他這話純屬好意,他自己是皮實慣了,從小被老爺子強硬的軍事化管理逼著強身健體,一犯錯就各種被罰俯臥撐深蹲扎馬步,對他來說,那都是家常便飯。但要是放在正常人身上,兩百個俯臥撐,肌肉痠痛是小事,搞不好逞強過了頭,就是嚴重的肌肉撕裂。

  但徐承渡實在不怎麼精通說話的藝術,這話聽在白格耳朵裡,怎麼聽怎麼像奚落嘲諷,於是禮貌地回以客氣的微笑:“謝謝提醒,少說廢話。”

  被好心當成驢肝肺的徐承渡:“……”長得好看的人脾氣真的都挺大。

  兩人一開始的速度都差不多,五十個過後,白格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一百個過去,徐承渡暗暗佩服起對方居然還能堅持。

  他微微側目,掃了一圈,嗯,姿勢依舊標準,就是手臂有點發抖,白皙的頸側那根凸起的青筋也越來越遒結,眼看再這麼下去血管可能就爆了。

  “你……休息一下。教官說做滿一百個可以中場休息十分鐘。”徐承渡停下來,盤腿坐在熱烘烘的地上,涼颼颼地出口提醒他。

  密集的汗水前赴後繼地滴在地面上,能隱隱看到滋滋的白色水蒸氣升起。

  一百五十個了。

  白格吝嗇得連一個眼神都不想施給他,全身緊繃的肌肉都寫著:別攔我,我還能再做幾個!

  然而常年的運動僅限於騎馬高爾夫擊劍這些貴族運動的身體,在簡單粗暴的俯臥撐面前實在有些心有餘而力不足,不停往領口裡流淌的汗水和顫抖酸脹的肌肉告訴他,快到極限了。

  但是……也只剩三十個了。

  一鼓作氣說不定就挺過去了。

  就在他週而復始地沉下腰,想掙紮著再撐起來的時候,鼓脹顫抖的小臂拼了全力也只能把他凝固在半空,他咬著牙,腮幫子兩側鼓出硬梆梆的咬肌,眼睜睜看著身體一點一點被重力狠狠地壓向地面。大廈將傾,而他筋疲力盡。

  “唉,不明白你在逞什麼能。”

  這時,一直托著腮看熱鬧的某人輕嘆了一聲,小腹上突然憑空冒出來一隻溫熱的手,托住了他一分一分往下沉的身體。

  像是被沸騰的開水燙了一道,白格猛地抬起頭,汗水順著他髮梢甩起的弧度飛出去,濺了徐承渡一臉。

  認命地抹了把臉,徐承渡朝他擠擠眼睛,又扭頭面向那位計數的女生,食指放在嘴唇中央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並配以楚楚可憐的眼神。

  兩大帥哥相依為命的場景感人肺腑,女生緊張地探頭,看了一眼遠處的教官,內心掙紮了一番,表情鬆動,飛快地擺了擺手。

  與此同時,白格感覺到托著自己小腹的手剎那間蓄滿了力道,將他沉重的身體慢慢抬起來。

  第三十四章:年少許輕狂3

  “拿開。”白格的喉間充血,聲音沙啞有如生鏽的金屬碰撞。

  隔著一層濕透的薄薄衣料,他因出汗過多而微涼的肌膚,因為那隻緊緊托著他的掌心而逐漸升溫,像是被一塊熾熱的烙鐵覆蓋,他幾乎覺得自己的腹部肌肉不堪灼燒而神經質地抽搐起來。

  “要麼休息,要麼我托著你做完最後的三十個,你自己選。”徐承渡一隻手托著腮幫子,一隻手撐著他,眼睛則緊緊盯著不遠處的教官,“既然你要一鼓作氣,就別磨蹭了。”

  白格剛想拒絕,說他不需要別人幫忙,就發現自己的身體不受控制地起伏起來,而他要是此刻完全卸力,直接會被狠狠得砸在地上。僅僅是那麼不上不下地猶豫了幾秒,徐承渡就半強迫性地帶著他飛快地做完了三十個俯臥撐。

  任務一完成,那隻手掌就飛快撤離。

  於是木磊一回頭,只看到剛剛爬起來的白格,而另一個懲罰對象,還在吭哧吭哧地努力奮鬥著。他逆著陽光眯著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把這個身體素質絕對上等的刺兒頭默默記在了心裡。

  四百個俯臥撐,徐承渡一邊保持節奏均勻分配著體力,一邊沒事跟那個長得好看的男孩子閒扯淡,“你好哇,我叫徐承渡,你呢?”

  劇烈運動完,白格調整著呼吸,汗津津的臉龐上,顴骨微微泛紅。他瞥了一眼徐承渡並不粗壯但穩健有力的手臂,抿了抿乾裂的嘴唇。

  等了半天沒等到回答的徐承渡在心裡默默把他家老爺子吐槽了一萬遍,什麼你捧著一顆真心待人必將收穫一份真情……這世道,多的是熱臉貼人家冷屁股的糟心事。

  過了足足兩分鐘,白格幽幽開了口,“我知道。”

  “知道什麼?”

  “知道你叫徐承渡。”白格一條腿伸直了,另一條腿曲起,手肘自然地擱在膝蓋上扭頭看他,“昨天在廁所裡聽到的。所以……你給我的信息是無效信息,不足以等價交換到我的名字。”

  徐承渡直起手臂把自己的身體撐起,深深地吐出一口濁氣,抬起茫然臉,字正腔圓地發出一個語氣詞:“啊?”

  “不明白嗎?信息在對你來說是未知的時候才有價值。”白格彎起和煦的桃花眼,“如果想知道我的名字,得先告訴我一個我不知道的信息。關於你的。”

  徐承渡眨了眨眼,汗水從額頭滑落,順著眼睫毛滴下來。等他的反射弧繞地球艱難地轉了一圈回到原地後,他冷笑著反駁,“你說錯了,信息不是未知就有價值,而是在你有強烈意願想知道的情況下才有價值。好了,現在我不太想知道你叫什麼了,你就守著你的名字等待增值吧。”

  被無情拒絕的白格也不惱,眼裡閃過興味:“你確定不想知道我叫什麼?”

  “怎麼?知道了對我有什麼好處嗎?”徐承渡翻了個白眼。

  白格望了望天,“大概吧。”

  事實上,在上流圈子裡,白格基本上屬於別人家孩子的存在,家世顯赫,品學兼優,性格長相資源隨便哪一樣單獨拎出來說,都能秒殺無數同齡人。家長們聽說榮氏獨子也在這所學校,紛紛叮囑自己家孩子要想方設法跟白格搭上線,交上朋友,實在不行混個臉熟也好,這樣可以搶到第一手社交資源,為以後進入社會鋪好人脈道路。

  而這種圈內人盡皆知的事,徐承渡一個格格不入的圈外人,完全沒有要討好誰的想法,於是不以為意地哼了一聲,並在心裡默默給此妖孽添上了一筆自戀狂的濃厚色彩。

  熬過了體罰,被准許入隊,踢了會兒正步,傍晚五點的時候,一天的軍訓準時結束。脫下臭烘烘的迷彩服,換上乾淨靚麗的衣服,徐承渡那些前一秒還愁眉苦臉的同學下一秒就容光煥發,三兩成群地圍在一起嘰嘰喳喳,攜手走向校門口一早候著的排排私家車。

  “少爺,按照您的意思,所有的衣物和生活用品都搬進了附近的新公寓。夫人想問問您,能不能把張阿姨留下,好一如既往照料您的飲食起居。”車裡,司機先生邊緩慢地勻速開著車,邊恭敬地詢問後座坐著的少年。

  白格的目光鎖定在車窗外一個依然穿著迷彩服的身影,漫不經心道:“不用了,我能照顧好自己。你回去告訴夫人,讓她遵守約定就好。”

  司機從後視鏡偷偷掃了一眼那張明明表情很溫和卻不知為何透著寒氣的側臉,喏喏噤聲。

  過了半晌,車子慢慢騰挪了幾百米,他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少爺,現在是下班高峰期,咱們車這速度實在太慢了,會引起交通擁堵……”

  說出的話並沒有得到回應,車廂裡寂靜無聲,白格轉過臉,眉間攏上一層陰影。

  剛剛他看得分明,那小子身後跟了一幫鬼鬼祟祟的社會青年,這麼熱的天,卻一個個都穿著薄外套,外套裡鼓鼓囊囊,不知道夾帶了什麼,但白格看到其中一個的衣服下襬處,露出一截圓柱形木棍。

  “少爺,後面的車在不停按喇叭,你看這。”司機苦著臉再次冒死諫言。

  “走吧老吳。”這次終於有了回應,白格淡定地搖上車窗,捏捏酸脹的手臂,闔上眼皮。

  得了令,車速瞬間提了起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路要走,都有自己的劫數要渡,自顧無暇,又是萍水相逢,在無關緊要的人身上,實在沒必要橫生枝節,徒增羈絆。

  只是……手慢慢撫上腹部,白格睫毛輕顫,那人撤了掌心,那裡卻始終殘存著一星半點高溫後燒剩下的餘燼。

  昏暗的小巷子盡頭,徐承渡被一夥人一步步逼到牆角。

  跟學校裡毛都沒長齊全就出來耀武揚威的中二少年不同,眼前這些人都是都市陰暗的角落裡滋生出來的邋遢寄生蟲,賴以生存於卑躬屈膝和欺凌弱小,打著收人錢財替人消災的幌子,用群毆這種形式來滿足自己變態虛假的強者幻想。有時候,徐承渡覺得這群人自欺欺人有點可憐,有時候,他又覺得這群人咎由自取實在可恨。

  “喲,小徐,咱們又對上啦。”為首的那一位,滿臉橫肉,叼著牙籤,陰惻惻地跟徐承渡打招呼。

  脊椎骨戳著背後陰涼的磚牆,徐承渡警惕地估摸著人頭,發現這次這群混混幾乎是全巢出動,而且個個懷裡揣著傢伙,心不免往下沉了沉,“是啊,蛋哥怎麼不小心又接了我的單子?之前吃了那麼多虧,也沒見學點乖。”

  李蛋恨恨地嚼了嚼嘴裡的牙籤,伸手拍了拍徐承渡的臉,使勁兒蹭了蹭,“可不是?哥也不想老看到你這張欠扁的臉,可你怎麼也不長點心?走到哪兒都有人看你不順眼,這回跟以前可不一樣,價格翻了好幾倍,哥也不能跟錢過不去不是?”

  徐承渡覺得自己臉上都快被蹭禿嚕皮了,齜著牙偏頭一躲,“這不是人長得太帥了嗎?招人嫉恨啊……”

  話音未落,一記拳頭就直直地朝面門襲來,憑著身體直覺,徐承渡往外一閃,拳頭側著耳廓砸在身後的牆上,他順勢抓住那隻手腕死死定在原處,另一隻手衝到對方面前……揪出李蛋嘴裡的牙籤晃了晃,就往他眼睛裡戳。

  一聲哀嚎,弟兄們七手八腳地圍上來,徐承渡逮住空隙,立馬腳底抹油火速開溜,溜到一半,又被幾個埋伏在巷口盯梢的小嘍囉按著肩膀拖了回去。

  “媽的,敢騙老子!”蛋哥揉了揉紅腫的眼睛,後知後覺自己只是被手指不輕不重地戳中,瞎不了,於是指著徐承渡鼻子就開罵,“你他娘的有種倒是真戳啊!”

  徐承渡掙脫了箝制,嘿然一笑,“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見個屁!”李蛋啐了一口,招呼道,“弟兄們,掏傢伙,廢他一條腿走人。”

  徐承渡眼神一凜,從褲兜裡掏出一塊破布條,慢條斯理地給自己的拳頭纏上,“蛋哥,你可想好了。”

  一看這派熟悉的動作,離他最近的那幾個混混瞬間就憶起上一場灰溜溜的疼痛,腳下虛浮地後挪了一步。

  “幹什麼?怕鬼!今天都給老子拚命!你們這麼多人搞不過一個毛頭小子,不如乾脆金盆洗手回家娶老婆帶娃吧!”

  這句話無疑成功地起到了激將作用,所有人刷刷刷從衣服裡掏出了自己精挑細選的武器,棍棒酒瓶晾衣桿兒就算了,反著冷光的刀具就有點過火了。

  撓了撓頭髮,徐承渡揚起拳頭穩住下盤,擺好架勢,覺得這一場凶多吉少。

  兩方對峙,虎視眈眈,任何人的一個小動作都會導致戰火一觸即發。

  緊要關頭,巷子口出現了一個絲毫沒有眼力見的身影。

  那人一身乾爽,眉眼溫和,傻傻愣愣地喚了一句:“徐承渡?”

  徐承渡一回頭,頭皮發麻,連忙吼道:“走走走,有多遠走多遠,我忙著呢!”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裡面劍拔弩張的是在幹什麼,那人卻依然插著兜兒,不疾不徐地走了進來,“我只是路過,你忙你的。”

  一大夥人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這個不速之客慢吞吞地走進來,一直走到巷子盡頭,然後站定,兩秒後又轉過來,遺憾攤手:“唉呀,原來是個死胡同,徐承渡,你知道……”

  “媽的有病吧,一夥兒的,上!”李蛋瞪著眼睛憋著火兒看了一陣兒,終於忍無可忍。

  停止觀望的一眾人悶著頭就如狼似虎地撲了上來。

  徐承渡跳起來就把杵在中間當招子的少年護到身後,抬高了腿幾腳踹出去,腳腳正中面門,乾淨利落地踹翻一票人。

  “會打架嗎?”打鬥中,徐承渡頻頻後顧。

  “不會。”白格氣定神閒。

  “那你過來添什麼亂?”徐承渡一口老血悶在喉嚨裡。

  白格背著手左顧右盼,“說來你不信,我真的是迷路了。”

  信你?信你才有鬼,徐承渡在心裡咆哮一聲,盛氣凌人地折了一人的手臂。折完回過頭,眼看著妖孽背後有一人高高地舉起了檸檬綠的啤酒瓶,眼看著對準他頭就要狠狠砸下去。

  要不……

  砸暈了也好……反正礙事……

  然而身體比理智更快,他下意識一個箭步就衝了過去,來不及抬手,情急之下只能用後背擋了下來。

  酒瓶破碎的聲音比想像中要沉悶很多,白格愣了一下,抬手接住因為慣性被砸得有些踉蹌、向他撲過來的徐承渡,心裡倏然一震。

  “我說你,架都不會打,出來逞什麼能?別的本事沒有,光會逞能了是吧?”徐承渡痛得嘶了一聲,嘆氣。

  “不,其實我還是有點本事的。”白格定了定心神,在他耳邊低語一句,然後舉起手,大吼一聲:“聽我說,我有錢!”

  我有錢這三個字宛如定海神針,舉刀的,劈棍的,受傷倒地的,只會叫囂就是不上手的,所有人都剎住了手邊的動作,向日葵自動追尋太陽般齊齊扭動脖子看向了白格。

  眾目睽睽下,白格扶著徐承渡,清了清嗓子,冷眼看向李蛋,“買你揍他的人出了多少錢?我出雙倍,保他。”

  小劇場:

  蛋蛋:完了完了,手下不長眼的砸酒瓶了orz瑟瑟發抖

  第三十五章:年少許輕狂4

  李蛋此人,連同著他手下這幫街頭混混,向來不講究什麼道義誠信,上一秒能跟你勾肩搭背稱兄道弟,轉頭就能把你連人帶褲衩賣得一乾二淨,而且心底深處絲毫不覺得這有何不妥,也印證了他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社會人士,熙熙攘攘,為利來,為利往。

  他繃著滿臉橫肉,看了看徐承渡那根難嚼的沒肉骨頭,蓄勢待發齜牙咧嘴,跟條壯年藏獒似得;再看看自己這邊操著傢伙依然底氣不足的嘍囉,瞬間代入了一眾小泰迪;再把頭轉向那位看上去人傻錢多的帥同學,簡直格外順眼……一面任務艱巨錢還少,一面動動嘴皮子淨賺雙倍利潤,心中那桿秤瞬間就傾斜了。

  於是徐承渡就這麼叉著腰瞪著眼,看著他們倆握手和解達成協議,各打了幾通電話,客客氣氣地吹捧一番後,李蛋還額外附送了關於他前金主的一些人身信息,最後摟著徐承渡肩膀說了兩句好話,領著他那票漿糊紙糊成的手下們興高采烈地原路折返了。

  徐承渡:“???”這都是什麼情況?架呢?不打了?腿也不廢了?

  白格揚了揚手,把手機揣回兜裡,教育道:“能用錢解決的事,就不要用身體去冒險。”

  徐承渡深以為然地點點頭:“道理我都懂,問題是,我沒錢啊。”

  他環著胸後退兩步,警惕地覷著平白無故出手相救的某人,“還有,我得跟你事先聲明一下,我跟你們這些人不一樣,我是真窮……你那錢我可還不起。”

  頓了一下,貌似經歷了一番心理掙扎,他又不情不願地前進兩步回到原位,“當然,我也不會白白佔你便宜。這樣,能還的我儘量還,還不了的……要不……反正咱們同班同學,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以後也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就先欠著,你要是有什麼事兒,需要我跑腿打架做苦力什麼的,就別客氣,儘管使喚我,好看著抵消。你說怎麼樣?”

  提議面前,白格想了想,一針見血地總結:“你是想用身體來償還?”

  “咳咳咳。”徐承渡覺得背後被酒瓶砸出的血倒流到了喉嚨裡,嗆得他頭皮發麻,“是,是用本人辛勤的勞動來償還。”

  白格欣然點頭,表示接受,“那你以後就是我的跟班兒了。”

  人為財死、英雄氣短的徐承渡在債主面前表示無話可說。

  於是兩人肩並著肩一同出了巷子。

  天色全暗,飄起了小雨。起了風,路面上一份嶄新的報紙以瘋狂的速度翻著頁,嘩啦啦直響。

  “你的後背……”走著走著,白格落後半步,皺著眉盯著那片被血染紅的迷彩布料,上面依稀還沾著碎玻璃渣,在路燈下泛著綠幽幽的光。他誠懇地提出建議,“應該去醫院看看。”

  “不用了。”徐承渡試圖用手從肩膀上方伸過去摸摸傷口,夠了半天,無功而返,“去藥店買點消毒水擦擦就好,沒必要小題大做。”

  “不痛嗎?”白格聽著他稀鬆平常的語氣,移開視線,“我是說,你經常因為打架而受傷?”

  “年紀更小的時候經常皮開肉綻。現在很少有這種機會了。”徐承渡把劉海撩上去,另一隻手揮舞著給自己搧風,小雨並沒能緩解夏日酷熱,反而變本加厲。汗水流過傷口,鹽分使得鈍鈍的痛感加劇,他喘了口氣,“人長大了,只要不傻,總會想些辦法來避免受傷。”

  白格想起那隻酒瓶是徐承渡替他挨的,喃喃道:“但是你沒避開。”

  早就把替誰挨的這茬事忘得一乾二淨的徐承渡抹了把臉,以掩飾難堪,“可能是因為我一直不怎麼聰明。”

  後面人再也沒開口,也沒接話。

  徐承渡自顧自走著,一回頭,就發現剛剛還跟在後面的人說不見就不見了。

  “哇,這人是走了還是掉下水道裡了?怎麼連聲招呼都不打?”他杵在原地瞪著身後的空氣,也不知道是繼續走,還是停下來等人。

  濛濛細雨越下越大,雨霧化身雨點,砸在腦門上有點疼。

  五分鐘過後,他扭頭就走,背後傳來鞋子踩在水花上發出的噠噠聲。

  “走,雨下大了。”還沒轉過身,那人從他側面跑過,一隻手拎著一隻滿滿噹噹的塑料袋,一隻手撈起他就往前跑。

  心跳瞬間就像被連接上了加速器。

  徐承渡腦海裡第一個炸開的念頭就是:我長這麼大都沒跟女生牽過手,居然第一次被一個男的給牽了!

  兩人的掌心都是一層濕漉漉的潮意,貼合在一起,熱度幾乎把水汽蒸發,指尖被緊緊包裹,徐承渡渾身一抖,卯足了勁兒大幅度一甩。

  白格冷不丁地被他甩了一個踉蹌,莫名其妙望他,雨水順著他挺直的鼻樑滑到性感的薄唇上,被他抬手抹去,“快找地方躲雨。你那傷口再淋了雨,會感染。”

  “知道,會走。”徐承渡沒好氣地捏緊了拳頭,一低頭,這才看清了對方手裡那隻塑料袋上印著的“四明藥店”,立刻猜到這人剛才是去買藥了,緩下語氣,“我會走,不用你牽著我。”

  注意到他彆扭的神色,泛紅的耳尖,白格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牽了他的手,腦海中不知道閃過什麼詭異的念頭,他胡亂地點了點頭,率先往不遠處的涼亭衝去。

  涼亭裡空無一人,他按捺下不知道是因為奔跑還是因為別的什麼而狂跳的心臟,把袋子裡的東西一個個撿出來,依次羅列在亭子中間的石桌上。聽到有人踏進涼亭,他頭也不回地扔過去一條剛買的乾毛巾。

  徐承渡接過毛巾,擦了把臉,愣愣地看著那一桌子的瓶瓶罐罐和軟膏,“你……你幹嘛?開藥店?”

  白格攤手,“多買點,免得找不著合適的。”

  涼亭裡只有一個裝飾用的景觀地燈,光線朦朧,徐承渡眯著眼睛挑來揀去,拿了一瓶消毒水,一支軟膏,往兜裡一揣,“有這些就夠了,其他的你自己帶回去吧。”

  “嗯。”白格點點頭,又把剩下的裝回袋子裡。

  瓢潑大雨沒有停的跡象,兩個人相對而坐,各自扭頭看著亭外,找不到適合的話題,剛剛那場意外的牽手讓氣氛有點尷尬。

  過了足足有一個世紀那麼長,徐承渡靈光一閃:“對了,你之前說你迷路了……”

  白格也在同一時間忍無可忍:“要不要先上藥?”

  卡殼了一秒。

  “先上藥吧。”白格搶過話頭,“天氣炎熱潮濕,最適合細菌繁殖,傷口感染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徐承渡想了想,也行,在外面處理乾淨,免得回去了被老爺子發現又是一頓臭罵,於是連忙掀起後背上的衣服。

  只是這不掀還好,一掀衣服,他整個人痙攣著彎下腰,發出一聲悶哼。

  白格搶過來按住他的手,沉沉的嗓音不自覺中帶上命令語氣,“別動,有碎玻璃扎穿衣服嵌進肉裡了。”

  “不掀衣服怎麼上藥?”徐承渡咬咬牙,攥緊了衣服後擺,“長痛不如短痛,反正要脫的。”

  “別急。”白格一手按著他,一手從塑料袋裡摸出一隻鑷子,在徐承渡面前晃了晃,“先把碎玻璃渣挑出來,再掀衣服。”

  “你居然連這個都買了……”徐承渡鬆開了衣服下襬,驚嘆於此人在短短的時間內能掃蕩到這麼多東西。

  “嗯,有備無患。”白格掏出手機,按亮屏幕,就著屏幕的光查看他背後的傷勢,“來,我幫你。”

  徐承渡乖覺背過身,兩隻手撐著膝蓋,把背挺得筆直。

  “放鬆點。”白格安撫性地拍拍他的肩膀,徐承渡的皮膚感覺到鑷子冰冷的金屬觸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白格頭腦冷靜,手上動作快而不抖,迅速地清理了周邊細小的玻璃渣,轉向中間那幾顆鋒利的、且深深嵌進皮肉裡的碎片。

  手裡捏著的鑷子不自覺就有點發抖,從小到大,他自己從未受過傷,也從未見過這種皮開肉綻的血腥場面,用他母親的話來說,他們的手是用來操盤謀劃的,不是用來逞兇鬥狠的。但是相比於拳頭和刀,他們的手更具備殺傷力和威力,也更可怕,能更徹底地摧毀一個人。

  那片玻璃鋒利冰冷的棱角跟柔軟的皮肉,在手機屏幕黯淡的光照下,形成觸目驚心的鮮明對比。

  這人跟我完全是截然相反的兩類人。白格心想。

  他穩住手腕,注意到徐承渡從始至終雖然一聲不吭,但由於他一隻手的掌心嚴絲合縫地貼在他後背,總能感覺到每次把渣滓拔出來時,手下肌肉的輕微抽搐。

  “徐承渡。”他出聲喚他。

  “嗯?”徐承渡一直集中精神研究著地面有規律可尋的五彩幾何花紋,好讓自己的注意力從背後的疼痛轉移。

  “你真的不想知道我叫什麼嗎?”

  徐承渡狀似無奈地嘆了口氣,“好吧,我認輸。你叫什麼?啊,對了,等價交換,我想想……我的生日在十月,這算不算有效信息?”

  身後的人輕輕笑了一聲,“我姓白,叫白格。”

  兩個字的名字咬得無比清晰,以身後那人的聲音念出來,再配以他不用看也知道微微彎起的眉眼,一定能讓所有人印象深刻,直接跳過互相熟悉的必經階段烙上大腦皮層。

  “白格……唔……”徐承渡在心裡比劃著這個名字,背上倏地傳來一陣尖銳的劇痛,他猛然繃緊了全身可調動的所有肌肉。

  緊接著,噹啷一聲,玻璃碎片墜地的聲音。

  “抱歉,弄疼你了。”

  他卸下僵持的力氣,搖搖頭,一句話也不想說。心中有種小時候打針被護士小姐姐欺騙說外面有飛碟的不爽同感。

  等玻璃碎片都清理乾淨,白格跟徐承渡都出了一身汗。

  撩開衣服,沒了玻璃渣堵著,撕裂的傷口朝外汩汩冒著血水,饒是冷靜如白格,也不免有些手忙腳亂,又是著急著忙擦消毒水,又是不停地止血,折騰了足足半個多鐘頭。

  這麼長時間的肢體接觸下來,兩人都產生了免疫力,心裡原先那種隱隱的不適感煙消雲散。

  “就說直接去醫院了。”白格拆開軟膏,看著那片精瘦卻模糊狼藉的後背,聲音裡透出一點疲憊,“專業人士可以讓你少受點苦。”

  徐承渡已經被火辣辣的疼痛燒得頭暈眼花,喘口氣都費勁,“到了醫院也是這麼處理,還得掛號等號,做一堆可有可無的檢查,被不停盤問,可煩了。要我說,不如你。”

  白格搖了搖頭,指腹沾著乳白色的膏狀體貼上傷口邊緣,輕而緩地順著可怖的裂縫移動起來。

  然而,比挑玻璃渣的時候還要誇張,徐承渡渾身劇烈一抖。

  “怎麼了?”白格連忙撤開手,以為用的藥膏不對,讓他有刺痛感。

  徐承渡擱在膝蓋上的雙手捏緊褲子,垂下頭顱,“沒……沒什麼……你手有點涼。”

  “是嗎?”白格盯著自己掌心看了半晌,明明就溫感來講,徐承渡傷口剛剛消過毒,被風一吹,酒精揮發,比他的手還涼。

  但他還是雙手合十,搓了搓手。等摩擦生熱,掌心的溫度起來之後,他才又小心翼翼地貼了上去。

  掌下的人又是一抖,幾乎跳起來。

  白格疑惑看他:“這次是太燙了?”

  “不是,我……我剛剛被蚊子叮了一下。”徐承渡扭過頭,扯了扯嘴角,低頭繼續研究起地面,努力忽略背上酥癢的觸覺。

  溫熱的指腹,微涼的軟膏,不輕不重的力道按壓著,酥癢夾雜著疼痛,像是有無數螞蟻在皮膚上亂竄啃噬,比單純的疼痛煎熬一萬倍。他重重呼出一口氣,耳尖越來越紅。

  跟他的心情完全不同,白格一邊塗抹藥膏一邊開始期盼起接下來的高中生活。他隱隱覺得興奮,這種感覺對他來說是陌生的,前所未有的,無比新奇的,就像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一樣,就像徐承渡這個人一樣。

  第三十六章:年少許輕狂5

  這個城市夏天的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對向來車的車燈反射在潮濕的柏油馬路上,像給路面鋪上一層細碎的鑽石。徐承渡雙手插著兜兒,僵著背脊,以一個彆扭的姿勢轉向白格:“你要怎麼回家?認得路嗎?”

  白格把步伐調整到與徐承渡相同的頻率,報出一個地名,是學校附近新建的高級公寓群。

  “你以前不住這附近?專門為了上學買了學區房。”徐承渡注意到白格的淺色T恤上有幾點鮮紅刺眼的血漬,應該是剛剛給他拔玻璃渣的時候不小心濺上的。

  “嗯。”白格簡短扼要地回答,反問,“你呢?家很遠嗎?”

  “不遠。”徐承渡伸直了手臂指了指右前方,一片老舊的、被殘酷的年代感搞得斑斑駁駁的低矮住宅區,昏黃一片的溫暖燈火,緊接著,他的手臂轉了個彎,指向對面,“那裡,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白格撩起眼皮,眼底映入黑夜下冰冷的高樓大廈,排排窗戶錯落地發出明亮的白光。

  跟繁榮到白熱化的城南相比,城北始終落後一步,尚且處在開發建設階段,新舊交替,平地而起的嶄新高樓一步步蠶食吞併著有礙市容的老城舊巷。像眼前這種新舊住宅和平對望的局面,馬上就會因一方的異軍突起而徹底扭轉,而另一方只能淪落到在一代人的回憶裡繼續輝煌。

  “那我們住得挺近。”白格收回視線,路燈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長得變了形,跟徐承渡的影子撞在一起。

  “看著近而已。”徐承渡踢了一腳路邊的空易拉罐,鋁製品跌跌撞撞,發出刺耳尖銳的咔咔響聲,“要爬樓梯,過天橋,繞到正門,一點都不近。”

  “是嗎?”很快,白格就看到了那座高大且壯觀的天橋,冷酷威武地架在川流不息的車流頭頂,橋的欄杆上裝飾著一簇簇淡藍色的霓虹燈,在雨後漆黑的天幕下閃爍著溫和的光芒,他放柔了嗓音,“還挺漂亮的。”

  徐承渡看了他一眼,看到勾起的唇角和熠熠生輝的眼睛。

  這人的臉,不光在白天,即使在昏黑的夜晚,也依舊閃著光。

  背後那陣酥癢煎熬的感覺又回來了。

  “嗯……還可以吧。”他輕咳一聲,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一步,“那我就先回去了。你過了天橋往右手邊直走,再拐個彎就到了。”

  “好。”白格點點頭,低頭從他拎了一路的塑料袋裡翻找出一盒藥,“這是止痛片,疼得睡不著的話就吃兩粒。”

  “還有,這是消炎的。也不知道傷口有沒有感染,先備著。”

  “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都是祛疤的,效果不知道怎麼樣,所以我都拿了。”

  徐承渡直著眼睛,一一接過兜在懷裡。

  “還有,繃帶、棉簽,你換藥的時候要用……”

  “你直接把袋子給我吧。”

  “嗯,也好。”

  徐承渡拎著袋子,雙手背在身後晃蕩,“你……對人都是這樣的嗎?”

  “什麼樣?”

  “很好,很親切,挑不出毛病。”徐承渡捻了撚手指,摩挲著塑料袋粗糙割手的截面,“考慮的真挺周全。”

  白格眯著眼睛想了想,“大概吧,這是習慣。”

  習慣……習慣啊……趴在床上、下巴墊在枕頭上,晃悠著光禿禿兩條大長腿的徐承渡一直發著呆,琢磨著習慣兩個字。床邊老式的電風扇咯吱咯吱轉動著扇葉,機器是熱的,吹出的風也是熱的,搞得徐承渡整個腦袋都是熱熱的。事實上,那個人看上去並沒有長成一個爛好人慣常有的形象,難道是因為長得太好看了嗎?風扇有些接觸不良,風速突然大了起來,呼呼地對著凌亂的頭髮吹。不對,不光是好看,他總覺得那人和善的外表下,總像在暗地裡算計著什麼。

  精明這種特質不像愚蠢,是想掩蓋也掩蓋不了的。

  “徐承渡!”臥室門外,徐少良同志老當益壯,中氣十足地捶著門,“你個兔崽子給我出來!你說說,你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

  脆弱的木板門被砸得發出痛苦的呻吟,倚靠著被撬開無數次的銅鎖舌負隅頑抗,徐承渡把自己蜷成一團,捂著耳朵爭辯:“不,我沒有,不是我先挑的事!是李蛋!”

  “蛋蛋蛋,蛋你個頭!我命令你,給我滾出來,立刻!馬上!”

  徐承渡一把把被子掀過頭頂,悶聲抱怨:“不出去,我受傷了,讓我躺著。您老早些睡吧!”

  話說完,震天響的敲門聲戛然而止,外面突然沒了動靜。

  徐承渡僵在被子裡愣了一會兒……只能聽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不好!連忙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往開著通風的窗戶衝去。

  然而已經晚了。

  他們家老爺子正氣定神閒地一條腿掛在窗檯上,另一條腿踩在了書桌上,徐承渡連忙撲過去把人攙扶下來,“徐少良老同志,您都七老八十,還以為自己跟年輕時候一樣,如山似塔剽悍如牛吶!動不動就學著人家小年輕翻窗跳牆的,得虧我們家在一樓……”

  徐少良腳一落到實地,抓著書桌上一本厚字典就往孫子頭上砸,“我就是現在躺在病榻上,揍你也不費勁兒!”

  都說當兵的一股匪氣,那徐承渡他們家整個兒就是一土匪窩。

  敵方火力全開,徐承渡招架不住,果斷採取戰略性撤退,抱著頭一路鼠竄,打開臥室門就衝了出去。

  穿著背心和褲衩滿客廳蹦跳,“誒誒誒?好好說話好好說話,雞毛撢子不是這麼用的。爺爺,爺爺……”

  戰事焦灼,談判失效。敵人且戰且罵。

  約莫雞飛狗跳地追逐了一刻鐘。

  徐少良到底老了,圍著桌子追了幾圈追不動了,鐵青著一張臉,喘著粗氣坐了下來。

  育人不易,戎馬倥傯了半輩子的老兵現在覺得教好一個孫子,比他當年跨過鴨綠江打洋鬼子的那場苦戰還要力不從心。

  他放下雞毛撢子,抹了一把臉,揉了揉年輕時候就往左邊歪斜的鼻樑骨,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他向孫子招手:“過來我瞧瞧。”

  “瞧什麼?”徐承渡警惕地一步步挪過去,在他身邊坐下,還只敢坐一半屁股,隨時準備著跳起來逃跑。

  “小兔崽子。”徐少良抽了一巴掌他後腦勺,“當然是看看你咋受的傷。”

  跑跳間,後背的傷口又撕裂開,滲出點點殷紅血跡,把白色的背心染透了。徐少良越老,手就越抖,哆哆嗦嗦把背心掀起來。

  湊近看了看,抬手又是一巴掌。

  徐承渡捂著後腦勺,砸吧著嘴,有苦說不出。

  “說,哪個王八羔子砸的酒瓶?!你剛剛說誰來著?什麼蛋?”徐少良暴跳如雷,矍鑠的老眼裡爆出精光,擼起袖子就要往外衝,“信了他的邪,當我徐家沒人了!”

  “老爺子老爺子,別衝動別衝動。”徐承渡連忙抱著他手臂攔住他,“我這不是好好兒的嗎?看,能蹦能跳的,也沒缺胳膊少腿兒。”

  “怎麼惹上這群二流子的?你是不是又搶人女娃娃遭人報復了?”徐少良瞪著眼睛上下看了他一圈,眼周深刻的皺紋都被撐平了,瞬間年輕好幾歲,確定孫子手腳都完好無損後,繼續道,“我跟你說幾遍了!咱們早就跟人家定了娃娃親,你別老去勾搭外面那些小野花兒!”

  徐承渡哭笑不得:“都說了之前那個事兒是個誤會,都跟人說明白了,您怎麼還老惦記著啊!”

  “哪兒能不惦記著?當年你爸為了追你媽,那挨了多少揍啊?”徐少良甩開他的手,氣鼓鼓地背著手圍著桌子轉,“女人都是紅顏禍水,當初要不是你媽……”

  “爺爺!”徐承渡冷下了臉。

  “得得得,不說。”徐少良嘆了口氣,腰也佝僂了下去,彷彿剛剛就靠著這口氣撐著把孫子追著打了一頓,這會兒洩了氣,撐著桌子坐下來,越看徐承渡越不順眼,“沒出息,打架還掛著彩回來,你爺爺我當年可沒這麼慫過。”

  “是是是,我哪兒能跟您比。”徐承渡齜牙咧嘴地哎呦一聲,“可把我給疼死了。”

  他這麼一矯情,老人家心就軟了下來,腳尖一轉就往外走,一邊披衣服一邊嘟囔:“等著,也不知道藥房關門了沒。”

  “我這兒有藥!”徐承渡把他拽回來,按進椅子裡,“一大袋兒呢!”

  說著,回房把那隻塑料袋拎了出來。

  “自己買的?”徐少良瞄了一眼,“還挺齊全。”

  “不是,您又不給我零花錢,我哪兒來的錢買這些。”徐承渡趁機哭窮,“都是朋友買的。”

  朋友二字一出來,他小臉一紅,剛認識兩天就把人當朋友,人家樂不樂意還兩說,連忙擺著手更正道:“同學,是同學。”

  從徐承渡嘴裡吐出朋友兩個字可不多見,從來沒關心過孫子交友狀況的徐少良突然語重心長地來了一句:“朋友好,朋友好啊,你這個年紀交的朋友沒啥利益關係,單純,可靠,指不定以後就是一生的知己。人家對你好,你也不能辜負了人家。”

  兵匪講的道理一般都不是什麼正經道理,徐承渡想了想,沒反駁也沒接受,敷衍著搭完腔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找消毒水的時候,徐承渡忽然在那盒止痛藥的背面看到一長串黑色的數字,字跡雋秀,乾脆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

  看上去應該是電話號碼。

  白格的嗎?他什麼時候寫的?

  可是……

  他把那盒止痛藥藏到塑料袋角落裡,用繃帶掖好。

  他沒有手機啊……

  那個時候手機還不普及,普通人家通話一般靠座機,有點錢的就是小靈通,那種翻蓋兒的諾基亞完全是土豪高端配置。

  很不巧,徐承渡窮得響叮噹,家裡唯一的座機在徐少良的房間,自己房間的那個只能接聽不能往外播。

  白格給我留了電話號碼是讓我聯繫他嗎?徐承渡手裡把玩著掰下來的兩粒止痛膠囊,有什麼可聯繫的……

  管它呢,說不定是藥店老闆自己隨便找了個地方記號碼給忘了而已,還剛好就把記著號碼的藥賣給了白格而已……嗯,應該是這樣。

  小劇場:

  白格:我命令你現在馬上立刻給我打定話!

  徐承渡:沒有條件QAQ

  第三十七章:年少許輕狂6

  從那天晚上跟徐承渡分開,一直到軍訓結束,白格就再沒看到過他的人影。猜想著應該是後背的傷給了他一個完美的藉口,並且成功在校醫那兒博取到了同情,進而得以倖免於剩下的一個多星期暴曬操練。所謂禍福相依,說得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在此期間,白格也沒接到過任何陌生來電或信息。

  每天臨睡前他都說不清自己在等什麼。說不定那人根本沒發現止痛藥背面的號碼?從短暫的接觸來看,這完全有可能。但他隱隱又有種淺淺的期待,希望能接到這麼一個來電,告訴他那人的傷已經癒合結痂,好得差不多了。

  但是沒有。

  隨著時間的推移,白格耳邊甚至會冷不丁地響起酒瓶呼嘯而來引起的空氣震盪,以及它跟肉體碰撞後炸開的破碎聲。還有那人護著他踹人時乖張狠厲的眼神,就像一隻把鐵鏈扯得哐當作響、拚命想保護主人並掙得自由的兇猛獵犬。

  白格樂此不疲地回想著那天晚上的每一個細節,包括雨、涼亭、碎玻璃渣、鮮血和皮肉相貼的觸摸,他絲毫不覺得他如此反覆頻繁地想著一個男人有什麼不妥,他只覺得理所當然。

  徐承渡就像一匹桀驁不馴、動不動就尥蹶子的烈馬。

  那些從小接觸的運動裡,白格對騎馬興趣盎然。每當他盯著一匹馬黑亮神秘的瞳眸、且馬場的主人告訴他這匹馬性格剛烈不易馴服時,他總會油然而生一種非要騎著它肆意馳騁的興奮衝動,變態又使人上癮。

  他覺得自己對徐承渡的感覺,也是這樣。

  一種莫名其妙的征服欲和執念。

  於是在期待中,軍訓結束後的第一天正式上課,白格如願見到了久未露面的徐承渡。

  他斜挎著背包,雙手插著兜,悄無聲息地低著頭,從教室後門閃了進來。沒有人注意到他,除了白格。白格注意到他隨性的走姿,注意到他繃直的嘴角,注意到他之前過長的劉海終於剪短了,現在能直接清晰地看到他雋秀的眉眼,一身藍白校服,乾淨清爽。

  當他撓著後腦勺抬起頭,環顧嘰嘰喳喳鬧成一團的教室時,跟白格的視線在半空中撞上。

  對視的一瞬間,白格全身溫順的血液忽然沸騰起來,他微微眯起眼睛。

  同樣的,徐承渡也看到了靠在牆角,被一群男生女生圈在牆角的白格,他正一邊抱著雙臂微笑著傾聽著周圍人的談話,一邊朝自己看過來。

  雖然笑著,但笑意未達眼底。

  四目相對了幾秒,徐承渡頭皮發麻,虛浮的目光游移,在每個人的臉上掃過後,最終落在黑板上貼著的座位表上。

  他徑直走了過去,食指劃過紙張光滑的表面,在離講台最遠的最後一排找到自己的名字。點了點,然後指尖繼續移動,開始尋找起另一個名字。

  邱樂……

  倒數第二排第四個。

  然後他挑了挑眉,轉過身,目光鎖定在相對應的那個座位上。

  是一個面龐黝黑、剪著圓寸、不夠高但足夠胖的漢子,戴著副違和的白色牛角邊框眼鏡,把他那雙牛眼睛襯托得更大了。

  徐承渡一步一搖地踱了過去,邱樂正轉過身跟後座的女孩子聊得火熱,隱隱覺得一股殺氣慢慢逼近,後頸的汗毛不自在地豎了起來。

  跟他聊天的女生猝然闔上了塗滿唇彩顯得晶瑩豐潤的嘴唇,疑惑地看向他背後,邱樂下意識飛快地轉過身。

  還沒等他看清眼前人是誰,就被一道黑影籠罩,身上一沉,脖子上突如其來地收緊,彷彿被鋼索緊緊纏住,有類似骨頭一樣的東西硌著他的下頜骨,疼得他兩眼發黑。他手腳並用,拚命去扒扼住自己咽喉的東西,混亂的大腦驚訝地發現那是一隻有溫度有皮肉的手。

  居然有人敢用手掐著他的脖子!

  後座的女生發出一聲不大不小的驚呼,既不像被嚇到也不像慌亂失措,更像是呼朋引伴想引起教室裡其他人的注意,讓大家一起來看看熱鬧。

  她的目的達到了,教室裡猛地安靜下來,所有或冷漠或獵奇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那兩個人身上。

  徐承渡曲著一條腿,狠狠地壓在邱樂的兩條大腿上,把他禁錮在狹窄的座位間,令他動彈不得。一隻手看似輕鬆地掐著邱樂的脖頸,但是從小臂和手腕上凸起的青筋以及邱樂拚命掙扎的慘狀來看,力道絕對不小。

  再加上那雙凌厲的眼睛裡射出的冰冷視線,像是從結了千年寒冰的湖裡撩上來的,膽子稍微小一點的女生下意識就被凍的一哆嗦。

  “邱樂?”徐承渡湊近那張憋成豬肝色的臉,一手按在他肩膀上,把人往下按壓,掐在他脖子上的那隻手卻在一點點往上提,“知道我是誰嗎?”

  一壓一提,幾乎能聽到骨頭被掰扯拉伸的聲音。

  邱樂用他短短的指甲死命摳著脖子上那條手臂,想為自己爭取一點呼吸的空間,他竭力瞪大眼睛,瞪著眼前面目可憎的羅剎鬼,用氣音吐出斷斷續續幾個字:“徐……徐……徐承渡。”

  手臂被指甲摳出道道血印,但依舊堅如磐石紋絲不動,徐承渡暗中加力,邱樂幾乎開始翻起白眼,他聽到對方低低的聲音飄忽地響起。

  “聽著,我不管你出於什麼目的,對我這個人有什麼樣的偏見或誤會,或者說,我們真的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有什麼深刻的過節,但是……勞煩你就算厭惡我到食不下嚥的程度也請忍著點,想做什麼之前也悠著點,衡量清楚。因為,如果你一次搞不死我,死的那個就會是你。明白嗎?”

  徐承渡說這段話用了五秒鐘,五秒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足夠讓邱樂領略在鬼門關前遊蕩一圈是什麼體驗,視線越來越模糊,脖子裡的軟骨像是要斷了……大概已經斷了?肺裡剩餘的空氣少的只能支撐他思考他是不是快被這個瘋子掐死了這種問題。

  我不會真的要死了吧?

  恐懼像是粗壯的藤蔓,慢慢從他顫抖的小腿往上纏繞。

  有那麼一瞬間,徐承渡的戾氣達到一個巔峰值,在他手下抽搐的這個人兩次三番挑釁他,甚至想弄殘他一條腿,乾脆弄死了事……

  這個恐怖的想法甫一出現,他自己首先被嚇了一跳,緊接著,一隻白皙的手輕輕按在他手腕上。

  “鬆開,夠了。”清冽的嗓音突然在身後響起。

  徐承渡一回頭,對上白格認真專注的眼睛,像是一汪冷徹入骨的幽潭,這次不光眼底沒有笑意,連表面上始終掛著的標準微笑也沒了。

  如同被什麼更可怕的東西威懾,他鬆開了手。

  脖子上的箝制驟然消散,“呵哧——咳咳駭!”瘋狂的吸氣聲和咳嗽聲不受控制地湧出,邱樂抹了一把眼底被逼出的生理性淚水,捂著脖子後退幾大步,指著徐承渡就喊叫起來,“他娘的狗雜種!你以為你是誰!咳咳咳……你以為到了新的學校就沒人認識你了嗎?哼,三流初中升上來的混混,也配跟我們坐在一個教室裡!”

  徐承渡冷笑著看他,目光銳利如刀,“沒錯,我確實是個家徒四壁的平民,怎麼?你家是有皇位等著你回去繼承嗎?還是你基因變異成神了,高我們凡人一等?”

  周圍隱隱有壓抑的笑聲傳出。

  “我是說你品行不端!”邱樂焦躁地推了推眼鏡,壓低了嗓音警告道,“別逼我把你以前做的那些個缺德事兒曝出來!”

  徐承渡沉默地盯著他盯了半晌,突然問:“你跟邱意是什麼關係?”

  “哼。”邱樂冷哼一聲,抬起下巴,“沒想到你這忘恩負義的缺德腦子還能記得我哥。”

  “他是你哥?”徐承渡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他一番,發出一聲真誠的喟嘆,“你還真基因變異了……怎麼丑成這樣?完全跟邱意沒法比。”

  “徐承渡!”邱樂暴跳起來,“我告訴你,這個班裡有你沒我,有我沒你!識相的趁早滾,不然我讓我爸……”

  “這位邱樂同學。”他的話音被一直默默一旁觀望的白格打斷,“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父親是尖峰集團的邱裕厚先生吧?”

  邱樂的臉上顯出得意的神色,但下一秒張揚挑起的眉毛就耷拉了下來。

  “聽說最近尖峰集團跟榮望,正在合作一項可持續發展的重要項目。”白格笑著看向他,“我在家裡倒是看見過幾次邱先生,邱先生身體還好嗎?”

  邱樂的嘴角抽搐下來,前兩天他爸還叮囑他要好好跟白格相處,為了那項合作企劃,他爸不知道往陸望家裡跑了多少回送了多少禮,通宵跟整個辦公室一起熬夜改企劃案,熬得頭頂都快禿了。這要是一不小心得罪了榮望少公子,他再在他繼父耳邊一宣揚,把合作搞泡湯,那他爸不說斷了他的經濟來源,非把他弄死不可。

  “徐承渡跟我也算是朋友,邱同學,你看能不能看在我白格的面子上……”白格這句話一出來,整個教室裡的人都豎起了耳朵。

  這是白格親口承認的朋友!其他人擠破了腦袋都還沒跟白格說上兩句話,怎麼這不知道哪裡來的野小子就已經成功搭上了這艘豪華大游輪?有本事啊……深藏不露啊……全班人看向徐承渡的目光都意味不明了起來。

  而當事人徐承渡也被朋友二字炸了個呆呆愣愣,心裡小九九盤算個不停,還在止不住地往外翻著密集細小的泡泡。原來不是他一廂情願,這人居然也拿他當朋友……

  白格既然都這麼說了,邱樂就算心裡一千一萬個不樂意,也得勉強笑著應承下來:“行行行,我以後不找他麻煩。”

  答應完心裡順不過氣兒,摸著被掐紅的脖子,特地好心提醒白格:“但是白同學,這個人惡劣得很,跟他做兄弟的人都沒什麼好下場,你還是留心提防著點。別被坑了!”

  白格摸著下巴,喃喃自語:“惡劣啊……那要看看是怎麼個惡劣法。”

  徐承渡嘖了一聲,甩甩背包橫了他一眼,一聲不吭地回了座位。

  第三十八章:年少許輕狂7

  屁股一挨到板凳,徐承渡條件反射地就把校服外套一脫,往頭上一蓋,伸直了大長腿,趴桌上“冥想”。當了近十年的問題學生,換了個環境依舊是熟悉的配方,瞌睡蟲彷彿早就埋伏好在課桌桌肚裡守株待兔,就等著徐承渡自投羅網。

  徐承渡毫不掙扎地從了,就在他摒棄雜念雲裡霧裡之際,腿突然被人踹了一腳。他嘖了一聲,想著大概是腿太長侵佔了別人的位置,於是往回縮了縮。等他換個姿勢,砸吧著嘴繼續貼著桌面尋找睡意,後腦勺又被什麼不硬不軟的東西給襲擊了。

  這要想扔得準,還是有點難度的。徐承渡陰著臉,拉下校服,扭過一張冰山臉,看到一隻手撐著額角,一隻手顛著橡皮,笑得不懷好意的白格。

  “你本來就坐我旁邊的嗎?”徐承渡腦海裡飛速掃過那份座位表,明明記得白格離他挺遠。

  “對,我就坐這兒。”白格睜著眼睛說瞎話,他朝講台上點了點下巴,好意提醒,“班主任來了,別睡了。”

  想起跟徐少良老同志的約定,徐承渡不自覺調整姿勢,整個人趴得稍微規矩了一點,眼角餘光瞥到一名蹬著高跟鞋,穿著一身灰撲撲套裝的中年婦女從前門走上了講台。

  教室裡迅速安靜了下來。

  邱樂捂著被勒出血紫紅痕的脖子,回頭恨恨地瞪了一眼。

  “切。”徐承渡直起腰眯起眼,回以挑釁的眼神。

  剛剛的圍觀者們眼觀鼻鼻觀心,選擇緘口沉默。

  底下學生之間的洶湧暗潮,對此毫無所覺的老牌教師用她那保持著固定節奏、聲聲催人入夢的女中音,介紹完了這所高中短暫的歷史中取得的傑出成就,曆數了每一位在各領域大名鼎鼎的風雲校友,然後她推了推鼻樑上瓶底厚的圓形眼鏡,又開始了冗長的自我吹噓。

  徐承渡忍住極度想打哈欠的衝動,微薄的注意力被分散到窗外樹上斷斷續續的蟬鳴聲上,恍恍惚惚中,他想起了他曾經的好哥們兒邱意。

  最後一次見邱意……

  徐承渡動了動僵直的食指,現在只能記起慘淡的日光燈和牆上鮮紅瘆人的幾個大字。

  他們管那地方叫少年犯管教所。

  隔著玻璃,他看到邱意把他惜之如命的中分長發推沒了,短硬的發茬貼著青色的頭皮,這是裡面被強迫統一的髮型。他從來不知道,原來邱意長得也沒那麼驚險刺激。事實上,他只不過比同齡人多長了幾顆噁心的青春痘而已。

  他們最後說了些什麼徐承渡完全選擇性地失憶了,單方面地發洩了一通之後,動盪的畫面最終停留在邱意痛苦不甘的表情上。蒼白的面色配著鮮紅一片的痘印,扭曲的雙唇顫抖著,他孤單的身體在大理石桌面上投下慘淡的光影。

  邱樂罵他忘恩負義?徐承渡覺得自己被扇了一巴掌,事情的過程有千萬種辨白解釋,但僅僅從結果來看,這對他的四個字判詞倒是完全沒錯。

  班主任似乎終於結束了她的演講,稀稀落落的掌聲十分給面子地拍了那麼兩下。感覺到氣氛的沉悶,這個不知道是姓成還是姓陳的女教師有意活躍氣氛,於是老生常談地讓大家挨個兒自我介紹。

  自我介紹……呵……徐承渡渙散的目光收斂回來,堪堪掃過窗下那張無可挑剔的側臉。

  白格看起來對自我介紹也沒多大的興趣,他低垂著眼眸在本子上快速地寫寫畫畫,眉峰微微隆起,薄唇抿成一條認真的直線,神情專注得好像在破解什麼類似於哥德巴赫猜想的世界難題。他長而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上投下一層清淺的陰影,隨著光線的變幻浮動搖曳。

  不管什麼時候看,第幾遍看,這張臉都能準確無誤地給人以驚豔的視覺衝擊。什麼是驚豔?徐承渡把這個詞解釋為心臟狠狠地一跳,原本虛空的大腦頃刻間會湧進無數豔麗奪目的色彩。

  後來當他跟白格說起這個形容的時候,白格笑著吻了吻他的額角,溫柔地調侃:“你大概是不懂什麼叫一見鍾情,傻瓜。”

  但此時此刻,當他不偏不倚地對上白格的目光,他把自己感受到的那股心悸,歸罪為夏天又悶又潮濕的熱氣和正在進行的、無聊透頂的自我介紹。

  “怎麼?”白格用口型跟他無聲對話。

  於是徐承渡的目光不得不被迫集中在那兩瓣顏色淡到近乎透明的唇上,然後怎麼也移不開了。他知道自己現在呆滯的模樣一定很蠢,但他沒法兒讓自己看上去聰明且遊刃有餘一些。

  他的心在狂跳,耳邊全是海嘯般的轟鳴,每盯著那兩片薄唇多一秒,他的心率就以瘋狂的倍數加速,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麼心律不齊的毛病。

  睫毛顫抖起來,他震驚地轉移視線,快得有點欲蓋彌彰有些兵荒馬亂。

  白格的問話沒有得到回應,他轉了轉手中的鉛筆,聳了聳肩,繼續埋頭做自己的事。

  筆尖動了幾下,他猛然轉頭。

  徐承渡把自己縮成一團,額頭抵著桌面,雙手拱起架在脖子上,一副把頭塞在腋下的鴕鳥樣。這些不是重點,重點是他驚異地發現,那小子兩隻耳朵忽然間通紅通紅,從耳垂一直延伸到側方脖頸,像是被什麼致命毒蟲蟄了一樣。

  徐承渡感覺到對方探究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盤桓不去,身上的汗毛根根炸起,以至於他控制不住地抖起腿來。現在他總算意識到哪裡不對勁了,他的反應不對勁!但他又說不出來到底哪裡不對勁。

  白格有毒。

  大家的自我介紹都飛快而簡短,敷衍的情緒簡直表現得不能更明顯,班主任估計也察覺到了這一點,學生不買她的帳。下課鈴一響,她潦草地結束了話題,失望離去。

  老師一走,煎熬了大半節課的徐承渡跳起來就往外走,白格出手極快地拉住他,“去哪兒?”

  徐承渡觸電般甩開他的手,吼道:“上廁所!”

  “上廁所就上廁所,你喊那麼大聲幹什麼?”白格無辜地眨巴眼睛。

  “沒什麼!”徐承渡繼續吼,很像無理取鬧,“嗓門大!天生的!”

  “哦。”白格站起身,和煦地笑了笑,“那我們一起去吧。”

  徐承渡:“……”

  他們兩人,一個溫文爾雅,一個盛氣凌人,一個令人如沐春風,一個逼人退避三舍,走在一起,畫風格外不和諧。

  但也只是氣場不搭,並不影響女生們單獨欣賞好看的皮囊。

  從教室到廁所短短兩分鐘的路程,經過的班級,窗口擠滿了攢動的腦袋,議論紛紛。

  “啊啊啊啊,你知道那兩個男生是哪個班的嗎?”

  “天吶你居然不知道嗎?六班白格啊!”

  “白格我知道,我問他旁邊那個小哥哥!你不覺得他跟白少走在一起,風頭一點都沒被蓋過嗎?帥得真有個人特色啊……”

  “嘁,跟白格比還是差遠了,你拿尺子量量,明顯白格腿長啊。”

  “小哥哥腿也很長啊!好像還是霸道狂狷型的,實在太對我胃口了!我要追他。”

  “膚淺!還是溫潤內秀型最受歡迎!”

  “噓噓噓……你們討論得太大聲了!尊重一下別人好不好!”

  徐承渡:“……”太晚了,我都聽的一清二楚!

  他嘲諷得勾了勾唇角。擱在以前,徐承渡對自己的外貌還是很有自信的,在三流高中混個校草完全小菜一碟,現在嘛……幽怨地橫了一眼身邊那顆行走的發光體,他收拾收拾備受打擊的心情打算從別的地方一展宏圖。

  至於什麼是別的地方嘛……他裝作漫不經心地掃了掃白格腰以下腿以上的部位,勝券在握地在心裡冷笑。

  在這方面能勝過他的人寥寥無幾!

  懷著暗搓搓的心思進了廁所,徐承渡特地挨著白格站到了他身邊。

  “你後背的傷怎麼樣了?”白格站定後,拉鏈拉到一半頓住了,忽然扭頭問。

  眼看著反清復明重振雄威的機會就在眼前,卻強行被猶抱琵琶半遮面,徐承渡心裡罵了聲娘,扯出一抹勉強的假笑,“早就好了,從小就靠著超強的身體復原能力縱橫捭闔。”

  “藥……還好用嗎?”白格試探性地開口,他其實是想問有沒有看到他留的號碼。

  徐承渡卻有點心不在焉,含糊地點了點頭,視線一直縈繞在某個位置。

  白格的眼神突然一凜,“你在等什麼?”

  “啊?”徐承渡順著他的目光移到自己放在拉鏈上的手,“哦,跟你說話,忘了。”

  說著,他大大方方地刺啦一聲,拉鏈拉到底,掏出他的“變形小金剛”。

  嘩啦啦的水聲響起,他挑釁地瞄了白格一眼,抖了抖眉毛。

  白格淡淡地掃過他扶著的東西,眯了眯眼睛,表情說不上是驚訝還是鄙夷,但是徐承渡細心地察覺到他嘴邊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心裡頓時就有種不大好的預感。

  這種預感在隱約間瞅到白格的尺寸時得到了殘忍的證實。

  晴天霹靂。五雷轟頂。

  手一抖,差點濺到褲子上,徐承渡黑著臉,略微側過身子,避開白格時不時打量比較的視線。面上毫不介意,心裡咆哮著見鬼。難逢敵手獨孤求敗的他居然真的敗了!難以置信!這個男的果真有毒!這麼大尺寸能找到匹配對象嗎!

  男生之間比大小稀鬆平常,勝敗乃兵家常事。看出來某人似乎被打擊得頗深,白格善解人意地寬慰道:“尺寸不是問題,技術好就行了。”

  這句話簡直就是在傷口上撒鹽,在烈火裡烹油,一下子把徐承渡惹毛了,他咬牙切齒,低沉的嗓音裡滿是不甘:“有些人的那東西,沉睡的時候看著威武,醒過來的時候就不一定了!”

  白格深以為然地撇撇嘴,想了想,笑著提議:“要不……哪天清醒地比一下?”

  聞言,徐承渡驚悚地瞪了他一眼,對上戲謔的眼神,確定此人是在一本正經耍流氓,男性尊嚴面前他一時腦子充血,梗著脖子答應了:“比就比,誰怕誰。”

  第三十九章:年少許輕狂8

  白格笑了笑沒吱聲,徐承渡兩秒後反應過來頓時有點臊得慌,急吼吼地洗了手就衝出廁所。

  男人在什麼情況下會“小金剛”大變形……這種事,青春期的男生都心知肚明。問題是……兩個大男人會在什麼情況下同時變形?這就有點玄幻了……難道要一起看愛的教育的小片片?

  ……

  跟白格一起看小片片?

  徐承渡設想了一下那個場景,面紅耳赤抱著頭,有點接受不了。

  這件類似玩笑的小事調笑過後就被擱置了,白格雖然往後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沒再提起過,徐承渡卻始終覺得頭上像懸著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生怕它哪天一言不合就直直掉下來,誤傷了他人模狗樣的頭顱。他從來沒如此渴望過自己能患上失憶症。

  儘管開頭有些尷尬,但秉持著有債必還的人身信條,徐承渡還是一絲不苟地開啟了他為白格跑腿賣命的生涯。

  跑一趟小賣部抵十塊錢。

  食堂幫忙排隊打飯抵二十塊。

  代替值日一天抵五十塊。

  加上其他雞毛零碎的小事……

  徐承渡每天在小本本上精打細算地記錄著他的抵債進程,絕望地發現如果按照這個速度下去,整個高中他都擺脫不了白姓敗類。

  於是他抱著對同學情鄰座愛的美好幻想,帶著小本本跟白格商討價改事宜。人面獸心的白姓敗類對可能持續三年的還債行動表示喜聞樂見,嚴詞拒絕了徐承渡妄想提高勞動單價、以趁早一拍兩散的友好建議,同時對其這種消極怠工、只想鑽小空子的小市民心理進行了嚴肅抨擊。

  從那一天起,徐承渡第一次對萬惡的資本主義剝削階級有了清醒且深刻的認知。

  由於徐承渡幾乎時時刻刻都跟白格在一起,幫買水,幫買零食,幫打飯,打籃球組隊被拉著一起,做衛生自然也少不了他。很快,白格好友這種響噹噹的名號就落到了他頭上。

  而且這種名號意外的好用,比如說打飯的時候別人會主動熱情地讓他插隊。

  然而……隨著相處的時間越長,在間歇性躊躇滿志與持續性心灰意冷想交替的跑腿生涯中,徐承渡越來越發現白格此人的兩面三刀,陽奉陰違。

  明明跟其他年級某個陌生同學聊得熱火朝天興致盎然,轉頭徐承渡問起,白格的反應無外乎有三:你說誰?哦,陸家那位獨子……名字?知道他姓陸就好。性格?十分無趣。或者,你說誰?抱歉我已經忘了。再或者,哦……你說那個人啊,後面綴上此人在學校各種組織裡的各種頭銜,比如,學生會的文藝部長。名字?這都不重要。

  所有人都誇白格性格好,親切隨和,甚至有求必應。

  本以為他是天上遙不可及的月亮,一轉身卻發現他是身邊張開雙臂就能抱個滿懷的清新晨風。

  以上是女生們寫給白格的情書中徐承渡印象頗深的一句,當時就忍不住想破口大罵一句你們是不是瞎!

  這些情書白格從來沒正眼看過,甚至拆都沒拆開過,一般都是微笑滿面地接過,然後隨手往桌肚裡一塞。等到哪天實在塞不下了,就會讓徐承渡這個小跟班兒統一清理,還要偷偷地,不能隨意丟棄不能被人發現禁止與人分享。

  為此,徐承渡想了一個穩妥的做法,就是把情書都一股腦兒地背回家焚燬。以至於往後很長一段時間內,徐少良老爺子都懷疑他孫子是不是經常半夜三更在臥室裡給他爹媽燒紙,並把這歸結為自己給孩子的愛遠遠不夠,讓他格外想念逝去的父母,自責過後決定減少打罵的頻率。

  徐承渡因此過了一段舒坦日子。

  月亮雖然耀眼,但不影響星星發光。徐承渡偶爾也會收到女孩子們的告白信,跟白格不同,他會仔細讀一遍,然後認真扯一個聽起來不那麼荒誕的理由寫封簡短的回絕信。

  這一天,徐承渡咬著筆頭,絞盡腦汁地思考著如何能不傷及自尊,還能成功擺脫這個已經給他寫了不下十封一萬字大作文的倔強姑娘。

  白格把頭湊過來,挑了挑眉,給了三個字的評價:“字真醜。”

  徐承渡抬起頭,拿鼻孔看他,“你懂什麼,這叫陽春白雪般的藝術,爾等凡人無力欣賞。”

  白格無話可說,表示你開心就好。

  安靜了沒幾秒,他冷不丁地開腔:“你這樣一封接一封地回信,只是在給那個女生製造一些虛妄的幻象。”

  “難不成像你那樣石沉大海音訊全無比較好嗎?萬一人家一宿沒闔眼就在等你回應呢?”徐承渡反駁,他撩起眼皮飛快地看了白格一眼,“能鼓起勇氣跟你表白,人女孩子不容易,就算不是你心中期望的那份感情,也不應該這麼冷漠。讓人寒心。”

  這番話他早之前看不過眼,就想說了,今天剛好碰上機會。

  白格的眸光閃了閃,露出思考的神色,然後他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有節奏地敲打起徐承渡面前的桌面。

  “在我看來,如果得不到回應,失望之餘,不管是什麼形式的感情,愛情、友情、哪怕親情,都會以最快的速度走向凋亡。這聽起來很自私,卻是最方便快捷並且對雙方都好的方式。你在寫這封回信的時候,就表示你在認真思考跟她之間的可能性,哪怕沒有可能性,起碼你也是在想著她。對她來說,這就是她的希望。誰知道呢?說不定精誠所至水滴石穿,哪一天她可能會真的感動到你。然後呢?她會持續抱著這樣的信念堅持不懈地追求你,直到你哪天跟我一樣,選擇無動於衷。”

  清朗且溫柔的嗓音蓋過了課間嘈雜的吵鬧聲,一字不漏地鑽進徐承渡薄薄的耳廓。

  有那麼一剎那,他冒出一個念頭,難道白格那些他看不慣的處事方法和生活態度,恰好是此人經過摸索和琢磨後得出來的,最行之有效的應對策略?只是因為白格所生活的大環境跟自己太不相同,以至於他無法理解甚至嗤之以鼻?

  徐承渡為自己的這個想法而震驚,轉念又想到,那麼……是什麼樣的環境,才能養成白格這樣的性格?

  “你說的也有道理。”他吸了吸鼻子,“只是不適用我罷了。我們不一樣。”

  “嗯,我們不一樣。”白格收回手,重複了一遍。

  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像是一塊沉甸甸的巨石從天而降,壓在了徐承渡的心上,令他呼吸不暢,全身經脈滯澀。就好像原本四通八達歡暢奔騰的血管裡被撒進了沉重的鐵屑,造成了世紀大擁堵。

  這種滯澀感一直到週五的放學鈴聲響起,也沒見有任何消散的跡象。然後他拿起乾癟癟的背包,又在樓梯轉角處,撞見了女生當面跟白格表白的一幕。

  那個女生徐承渡見過,貌似是高二的某個學姐。又高又白,長發披肩,胸大腰細,是那幫男生口中美貌值八十分往上走的大美女。從白格的笑容,他猜想該女生的家世應該不錯。

  “我……我可以留一下你的手機號碼嗎?”

  女生低著頭,緊張羞怯地絞著衣服下襬。

  這一下,胸中的滯澀感消失了,轉為了暴躁。

  他惡狠狠地踢了一腳樓梯欄杆,在白格循聲望來之前頭也不回地衝出了教學樓。

  一口氣不知道跑了多遠,只覺得快速跳動的心臟有些不堪重負,那股詭異的暴躁情緒才隨著汗液的流失蒸發逐漸平緩下來,徐承渡捂著砰砰如雷的心口,行尸走肉般圍著學校走了一圈,發呆直髮到天黑才回了家。

  回到家裡,老爺子留了一張字條,說是跟老戰友敘革命友誼去了。

  “哼,打麻將三缺一就直說,還什麼革命友誼……”徐承渡有氣無力放下字條,敷衍地煮了一鍋粥,就著隔壁大嬸自家醃製的鹹菜,三下五除二地打發了食之無味的一餐。

  吃完飯瞪著空空飯碗,繼續發呆。

  飯桌上那隻卡通青蛙造型的鬧鐘兢兢業業地走動著,秒針的咔噠聲異常清脆,等它一格一格走到數字十二,整點報時,整隻青蛙呱呱顫抖起來。

  身體裡的某個關節被打通,徐承渡猛地站起來,一陣小旋風似得刮進自己臥室,翻箱倒櫃,把那個壓在層層衣堆下的止痛藥扒拉出來,捏著它,又火急火燎地闖進老爺子的房間。

  他撲到電話前,拎起聽筒擱在左肩上,歪著頭夾住,等提示音響起的時候,啪啪啪幾下按下一長串數字。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絲毫不給自己喘息的機會。

  嘟嘟嘟的忙音中,周圍的寂靜把沉而有力的心跳襯托得無比刺耳,徐承渡似乎有點意識到這種頻率的心跳代表了什麼,在那團迷霧揭開之前,他越來越不安,越來越狂躁。

  電話沒有接通。

  不是白格。

  “您所撥打的電話尚未接通,請稍後……”徐承渡洩了一口氣,動作僵而緩慢地把聽筒放回凹槽。

  我是不是應該試著跟那個女生交往一下……他混亂的腦海裡突然劃過一個念頭。我還從來沒跟女生近距離接觸過,是叫楚嫿吧?他皺著眉毛,仔細回想著,她在信裡說她曾經在籃球場上給我遞過水,還說每天都能在走廊裡遇到我,還曾經跟我對視過。

  可是……為什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他在記憶裡把日常生活翻過來倒過去,然後整個兒拎起來抖了抖,終於找到了一絲蛛絲馬跡。是那個紮著雙馬尾穿著小白鞋的嬌小女生嗎?他的心一下子敞亮起來,是的,我曾經注意到過她。

  這是不是意味著……女生對我是有吸引力的?

  這個發現讓他頓時神清氣爽,高興得幾乎想吹一個響亮的口哨,然而等他做好了預備口型,電話鈴聲突兀地響了起來。

  徐承渡砸吧一下嘴,歡快地把聽筒湊到耳邊,緊接著他雲雀一般飛起的心臟從空中落了下來,狠狠地撞擊地面之後又被更兇猛地反彈,直接射到外太空。

  “喂?”熟悉的嗓音充滿磁性,恍若深沉的大海潮汐,拍打在細軟的沙灘上。

  徐承渡頭皮發麻,屏住了呼吸,在說話和直接撂斷之間左右徘徊,緊緊握著聽筒的手指關節漸漸泛白。

  對方等了兩秒沒等到回答,輕笑了兩聲,“徐承渡?怎麼不說話?”

  小劇場:

  徐承渡:我有一個大膽的猜測……

  白格:嗯,對!

  第四十章:年少許輕狂9

  “你怎麼知道是我?”聽到自己的名字,徐承渡忍不住脫口而出。

  對面沉默了一瞬,“嗯……猜的。”

  嗓音裡透著暖暖的笑意,溫度沿著纏繞的電話線爬過來,燙到了貼著聽筒的那隻耳朵,徐承渡不自在地偏開頭,低聲咕噥:“你都成白半仙了你。”

  “這個點打給我,怎麼,想出來吃夜宵嗎?”白格一沒提徐承渡為什麼會有他的號碼,二沒問打給他幹什麼,而是直接約人出去。語氣自然,熟稔得好像他們經常通電話一樣。

  徐承渡咂了咂寡淡無味的嘴巴,鬼使神差地接受了這個提議。

  “你在橋下等著,我過了天橋來找你。”白格語速很快,聽上去像是正愁找不到一同吃夜宵的飯友,生怕徐承渡反悔,“入秋了,晝夜溫差大,記得披件外套。十分鐘後見。”

  “哦……”徐承渡握著被匆匆掛斷的電話,茫然盯著腳上裂開一條縫的涼拖。心想:我剛剛想什麼來著?找個女生談戀愛?

  十分鐘後,徐承渡穿著件明黃色連帽衫,如約出現在天橋下。

  他抬頭看了看那座黑黢黢的天橋,欄杆上的霓虹燈每天更換一種顏色,今天是有點膩歪的亮粉,跟它魁梧剽悍的身軀一點都不搭。從白格的公寓到這裡,徐承渡在心裡算了算,加上上下樓和換衣服的時間,起碼得一刻鐘。

  然而他剛剛熄滅摩托車的引擎,就在天橋上看到了白格的身影。

  他披了件鬆垮垮的黑色外套,一邊抬起手腕看表一邊小跑著過來,鬆軟蓬鬆的頭髮被風吹起,隨著身體的律動上下跳躍,跟鼓起的外套一道,彰顯著主人格外有活力的一面。

  像只風箏。徐承渡在心裡默默打了個比方。

  “你可以慢慢來,我又不是等不起的女孩子。”等白格有些氣息不穩地停在面前時,他眯著眼睛揶揄道。

  “跟性別沒關係,讓人久等可不是什麼好習慣。”白格吁了口氣,第一眼就看到徐承渡胯下那輛造型拉風的座駕。

  他抱著雙臂圍著轉了一圈,眼裡滿是挑剔。

  準確來說,這是一輛市面上不常見的道路越野摩托,體型和排量介於山地越野和街車之間,至於是什麼牌子,白格表示這輛摩托已經改裝得超出了他的認知範圍。

  而且這改裝的方向和風格……也讓他有點看不懂。

  “你這個……”他拍了拍摩托的側身擋板,“是撞壞了,然後用五顏六色的膠布粘上的嗎?”

  徐承渡擺出一副你明知故問的模樣,“不然呢,行為藝術?”

  “那後視鏡呢?沒了你好歹也裝模作樣粘一個湊一對啊……”白格支著手肘摸摸下巴,“尾燈也碎了,排氣管倒是好幾個……我很好奇你是怎麼避過交警,讓這堆破爛……唔……這輛違規改裝的摩托存活下來的。”

  “嘖,放尊重點!”徐承渡用力拍了拍後座,那上面的皮革早就失去了該有的光澤,看上去乾枯得好像馬上就能裂成碎片,“我的愛車是有名字的!叫小彗星!雖然是打賭贏來的,但他從歸我的那天起就是我的人了!跟著我久經風霜,不許你說他壞話!”

  說著,摩托車的引擎發出兩聲餘韻悠長的低吼。

  面對連車帶人齜牙咧嘴的雙重威脅,白格蠕動了兩下嘴皮子,識趣地閉上了。

  “給!”正低頭繼續檢查著這輛車的狀況,一個泛著銀光的東西不偏不倚地朝面門咋來,白格下意識接住,摟在懷裡。

  低頭一看,是個頭盔。

  拎著頭盔,他不確定地指了指“小彗星”,“你是想讓我坐上去?”

  “小彗星”破碎的尾燈微弱地閃了兩下。

  “我們要去哪裡吃宵夜?很遠嗎?”白格猶自掙扎。

  徐承渡一把扣上黑色頭盔,點了點頭:“如果你不想競走半個小時的話。”

  “說真的,我們可以攔個計程車。”白格做著最後的努力,“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的命比你想像中值錢……”

  話還沒說完,徐承渡從摩托車上跨下來,徑直走到他面前,奪過他手裡的銀色頭盔,二話不說,照著他腦袋粗魯地按了下去。

  戴完還用食指彈了彈,骨節敲擊頭盔,發出兩聲清脆的叮聲。白格覺得自己的腦漿整個兒被震盪了兩下,說不出話。

  “別廢話了,我餓。”

  白格一咬牙,決定豁出去一把,臨上車之前叮囑了一句:“你!注意安全!”

  但是某人的人生字典裡一向沒有安全兩個字,即便有,也一早就被狗吃了。

  剛一上車,徐承渡一個油門拉到底,加速的同時按了下喇叭,擦著慌忙跳開的行人險險掠過。緊接著一個轉彎甩尾,後輪胎差點打滑。

  這堆奔跑的破爛沒什麼別的優點,加速度和發動機的轟鳴聲卻遙遙領先於正常機車。再加上一些不太合群的喀啦聲,碎片在劇烈震顫中演奏成一首吵嚷喧囂、自成一派的搖滾打擊樂,連帶著白格的耳膜也在被迫共舞。

  風聲呼嘯,白格不得不提高音量,然而頭盔底部邊緣硌著他的下頜骨,令他每說一句話都得受一發撞擊。

  “你總是這麼不要命的嗎?”

  “你說什麼?吃什麼?”

  “注意那輛大卡車!它在變道!”

  徐承渡猛加了一把油門,從那輛笨重的又大又醜的卡車旁邊迅速切過,扯著嗓子喊叫:“我們吃燒烤吧!”

  白格:“……”

  發現全程在雞同鴨講之後,白格閉上了嘴巴,默默把抓著“小彗星”後座邊沿的手縮回來,緊緊地掐住前面人的腰際。

  他得先保證自己不被這個瘋子甩下去。

  背後突然有溫熱的軀體貼近,徐承渡整個人一激靈,“小彗星”接觸不良般噴了幾個不連貫的短音。繃緊腰部肌肉,他用手臂的力量把自己整個兒往前挪了挪。

  然而白格順勢繼續貼上來。

  摩托車上能施展的空間有限,想保持距離都沒處躲,徐承渡從來不知道自己竟然這麼敏感,屬於白格的熱輻射熨燙了他半邊身子,雷電般的顫慄襲擊了他的大腦。然後身體像是本能地去刻意感知,他慢慢地透過不算薄的衣料,感覺到白格突出的胸肌,白格胸腔裡鼓動的心臟,白格擱在自己髖骨上的灼熱掌心,他甚至感覺到白格的腿時不時跟自己的摩擦碰撞。

  一股急速的熱流從脊椎奔騰著湧向小腹……

  遇上路面的減速帶,整個摩托車抖得像個舊彈簧床墊。

  白格下意識收攏雙臂,整個兒的把人擁在了懷裡。

  “滾滾滾,把你的爪子拿開!”徐承渡忍無可忍地扭頭暴喝一聲。

  白格無辜地眨眨眼睛,舉起雙手,“怎麼了?”

  腹中有氣無處發洩,徐承渡一字一頓道:“我!怕!癢!”

  白格挑挑眉,轉而把手搭在了他肩膀上。

  徐承渡:“……”

  以最快的速度,二人呼嘯著到了目的地,支好摩托車撐腳,摘下頭套往唯一的一個後視鏡上一搭,徐承渡就炸了毛似得從白格身邊跳開。

  白格隱隱覺得他今天不太正常,摘下頭盔,掛到把手上,冷不丁地來了一句:“我沒答應那個女生。”

  “哪個女生?”徐承渡跟他保持著一米的距離,往深深的巷子裡走。

  “你不是看見了嗎?在樓梯拐彎口。”白格不緊不慢地跟著,也不擅自拉近距離,“不是還踢了一腳欄杆嘛你。”

  “哦。”徐承渡記起了這茬事,聳聳肩,“你答不答應那個美女,跟我有什麼關係?”

  他自己都沒發覺這句話裡泛出的濃烈酸氣。

  “那你在彆扭什麼?”白格好笑地上前一步,把距離縮成了一臂之寬。

  居然被看出來了……

  “彆扭?沒有啊。”徐承渡忍住跳開的衝動,甚至一隻手搭上白格肩頭,強壓著心跳,嬉皮笑臉,“如果你能稍微提高一下我的勞動單價,我保證服務態度槓槓兒的!鬧彆扭?不存在的。”

  徐承渡一貫有的小毛病,毛手毛腳,還喜歡勾肩搭背,長時間相處下來,白格已經從一開始的極度厭惡進化到現在的免疫狀態。

  巷子裡安著昏黃的路燈,他一轉頭,就看到徐承渡深刻的側臉,半垂著眼眸,蹙著的眉間籠著一層陰影,寫滿了心事。心間一動,他抬手就想把他眉峰那道褶皺撫平。

  徐承渡身體反應極快,警覺地脖子後仰。

  四目相對,白格的手就這麼不尷不尬地僵在半空。

  徐承渡目光裡透出點疑問。

  “咳。”那隻手生硬地打道回府,握成空拳抵在唇邊咳了一聲,“你說的就是這家燒烤?”

  徐承渡狐疑地上下掃了他一眼,點點頭。

  他背後的那家燒烤隱沒在巷子中段,就是一戶尋常人家的小院子,別的裝飾沒有,只在門口擺了個破破爛爛的招牌,時明時暗地閃爍著“沈己火考”四個字。

  有人聲、火光和白煙從窄門的縫隙裡透出來。

  一看這環境,白格有點沒勇氣跨出第一步。

  “要不……我們換一家?”

  “別啊,人不可貌相,這家店可是老字號,來的都是回頭客!從我爺爺那輩兒就開始擺攤兒了,好吃!”徐承渡化身推銷員,一把把他拉了進去。

  如白格所想,這家燒烤的環境確實不怎麼樣,吃客也是稀稀拉拉,擁擠的小庭院裡,統共也就五張桌子,有三張是空著的。一桌情侶,一桌幾個朋友,各自聊天侃大山。

  在碳烤架子上忙著刷油翻面點醬的,是一位看上去年近五十的老人家,腰不駝手不抖,口裡叼著根菸,一邊哼著小調兒,一邊忙活著。他的婆子在一邊幫忙打下手。

  “喲,小渡啊。”老沈人老眼不花,一眼瞅到門口的徐承渡,熱情地向他打招呼,“你爺爺腿腳還利索嗎?”

  老沈嘿嘿笑了兩聲,嘴邊的香菸上下輕彈,“老傢伙身體倒是硬朗得很。怎麼樣小渡?還是以前的吃法?”

  徐承渡敲了敲碗,表示贊同。

  白格看了看不太乾淨的桌面,再看了看老漢嘴邊的香菸,又看了看不是一次性的竹筷。暗暗打定主意待會兒烤串兒上來,堅決一口不碰。

  第四十一章:年少許輕狂10

  等待烤串兒的時候,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邱樂在背後到處散播關於你的謠言。”白格不知道把手往哪裡放,索性插進了外套口袋裡。

  徐承渡似笑非笑地瞄了他一眼,“你怎麼知道是謠言?”

  “這麼說你真的做了一些傷天害理、忘恩負義的事,背叛了朋友?”白格盯著桌上那隻色澤黯淡的碎花紙筒,“邱樂有個被家族拋棄、上不了檯面的哥哥,聽說進了少管所,罪名好像是私藏了什麼不該藏的東西。”

  他那輕飄飄的眼神落在徐承渡臉上,“聽說原本事情做得滴水不露,就等著找下家直銷分贓,結果被人告發了,一窩被端。”

  徐承渡面上波瀾不驚,轉身,熟門熟路地徑直去冰箱拿了幾瓶冰鎮啤酒,和一罐可樂。

  他拉開易拉罐環,遞給白格。

  白格挑了挑眉,看了一眼他懷裡抱著的啤酒,伸手把可樂接了過來。

  “有的東西,違法不提,主要是禍害人。”徐承渡把啤酒瓶的瓶蓋卡在桌角,啪一聲,撬了開,行將就木的桌子嘎吱嘎吱晃動了兩下,發出微弱的抗議,“我做的那事吧,是缺了德,對不起朋友,但傷天害理?那我倒沒這麼想。相反,我覺得我救了很多人。”

  說著,他仰起脖子,咕嚕咕嚕灌了半瓶啤酒,精緻的喉結上下滾動了幾輪,落回到原處。

  白格沉默了半晌,拿起那罐可樂又放下,“所以……義理和友情之間,你選擇了前者?”

  徐承渡笑了,“義理?那是什麼?像我這種從小混到大的問題學生,會懂那種高端上檔次的名詞嗎?”

  一個人在自嘲的時候,其他人最好的反應就是沒有反應。

  “我不過是看不慣罷了。”徐承渡接著道,“打架鬥毆滋事挑釁我管不了,也沒什麼資格管,有時候自己也是當事人,但你要玩兒的太大,為了暴利不惜昧著良心害人就過火了。那可不是一個人,那是一大群人。基數這麼大,我怕我知情不報,晚上睡不著覺。”

  “而且,說出來你不信,我祖上數兩輩兒都是當兵的,一輩子沒幹過虧心事兒,我怕我不那麼幹,他們以後哪一天知道了,不認我。”

  酒精是語言催化劑,徐承渡的話明顯多了起來,白格晃了晃手中的可樂,不合時宜地提出質疑:“你為什麼自己喝酒,給我喝碳酸飲料?”

  “啊?”徐承渡瞪了他一眼,拿筷子頂端敲著桌面,“你都沒成年,十六歲的毛毛學大人喝什麼酒?!”

  那一本正經的樣子,全然忘了自己也只有十六歲。

  白格笑了起來。

  他一笑,眼波流轉,明眸皓齒,徐承渡的心又不受控制地蹦跶起來。剛巧這時候烤串兒上來了,他甩了甩腦袋,一門心思撲在吃上。

  白格抱著手臂欣賞著他有條不紊、狂亂中不失精細的用餐風姿,竟然有一種躍躍欲試的錯覺,他定下心神,清了清嗓子,“我覺得你做得對,沒必要自責。”

  徐承渡頭也沒抬。

  “誰也沒資格責怪你,你做出了選擇,一個絕大多數人都不會選的選項。你知道絕大多數人會怎麼做嗎?”白格掃了一眼桌下的啤酒,已經空了兩瓶,“裝作不知道,並慢慢遠離遲早會捅出大簍子的邱意。他們認為這是最明哲保身最智慧的做法,反正害不到自己,沒必要惹一身腥。”

  “你也這麼認為?”徐承渡嚼著脆骨,含糊不清地問。

  “我嗎?”白格摸了摸鼻子,“就像你不清楚什麼是義理,我也不明白什麼是朋友。”

  徐承渡愣了一下,烤串鐵簽子指指自己,“你不是說我算是你朋友嗎?”

  白格挑剔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刻薄道:“我準備隨時收回這句話。”

  “也對,誰會對朋友這麼斤斤計較,非把他當跑腿的使喚,還要使喚上三年一天都不能少的呢?”看在此人可憐到沒朋友的份兒上,徐承渡不在意地揚揚簽子,“那這位算不上朋友的同學,你真的不打算嘗嘗這裡的燒烤嗎?很好吃的哦。”

  旁邊的老沈聞言側目,“同學,你別看我們這兒地方小環境破,回頭客可是真不少哩,老沈家秘製醬料,僅此一家別無分店,不吃可是天大的錯過喲!”

  兩面夾擊,徐承渡顯擺似得特意把一串烤翅在他鼻子下搖來晃去,雞翅烤得外焦裡嫩,火候掌握得恰到好處,呈現出完美的焦黃色,泛著晶瑩飽滿的油汁,散發著誘人的孜然味,勾人饞蟲。

  白格搧動了兩下鼻翼,一下子破功,“那……我就勉強吃一串。”

  半個時辰後。

  “老闆,喜頭魚再來一份!”只吃一串雞翅的某人放下啤酒,隔空喊了一句。

  “好咧。”老沈嘴邊的香菸不知道是點的第幾根,爬滿了褶子的老臉樂得皺成一團,語氣裡滿是驕傲,“我怎麼說來著?吃了保證不後悔!”

  徐承渡忍不住嘲笑起來:“沈爺爺,白大少已經完全折服在雞翅脆骨羊肉串下了!恭喜你又多了一名回頭客!”

  老沈擺擺手,“得了得了,回頭客再多也沒用,我這身子骨熬不住了,每天也就營業這幾個小時,以後你們還有沒有的吃都不一定嘍!對了,小渡你少喝點酒,再醉醺醺的回去,趕明兒徐大炮又過來砸我攤子!”

  徐大炮是徐少良的外號兒,他當兵那會兒是從一個小小炮兵一步步升起來的,逢人就要炫耀一番打炮需要個什麼技法,怎麼瞄準,怎麼裝彈,怎麼計算射程,總結出來的心得夠他撰寫出一本詳細的科普書出版。

  “不礙事不礙事。”徐承渡嘿嘿嘿笑著,用力睜大了黑亮的眼睛,“我有數。醉不了。”

  白格算是徹底解放了自我,叼著根筷子切了一聲,他一動腳,兩人桌下堆著的空瓶子就叮鈴哐啷倒了一片。

  “我看你已經不行了。”抿了抿濕潤的嘴唇,他捂著臉,“你抱著空簽子在啃什麼?啃空氣?好不好吃?”

  徐承渡吧唧吧唧嘴,“不錯,挺香,你要不要試試?”

  說完,他神秘兮兮地把手一圈,放在嘴邊,壓低了嗓音招呼白格:“來來來,給你看好東西。”

  白格處在微醺狀態,用關愛智障兒童一般的眼神看著耍酒瘋的徐承渡,抹了抹發漲的額角,居然真的聽話地湊了過去。

  兩個人頭頂著頭互相支撐著,徐承渡獎勵性地摸了摸他頭髮,把食指放在唇上噓了一聲,示意他看右後方。

  白格偏過頭看過去,失了撐力,徐承渡的腦袋直直地砸在他肩膀上,磕得他鎖骨生疼。

  右後方那張桌子在角落裡,那對情侶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膩歪到了一起,女的坐在男的大腿上,後仰著脖子,正不知羞地吻得忘情。男的一邊親一邊手還不老實,不停地遊走在女的大腿上和腰際。

  不堪入目,有礙風化。

  白格瞄了一眼,淡定地收回視線,他現在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脖子上。

  徐承渡混雜著酒氣的灼熱鼻息噴灑在頸間,潮濕的,熱烈的,幾乎融化整片肩窩到耳垂的皮膚。他想把這顆沉重又礙事的腦袋扶正,甫一抬起手卻僵在了半空。

  “白格,你怎麼不是個女生呢?”徐承渡低聲嚶嚀,一開口,頸間的熱氣更甚,遇到微涼的皮膚,迅速凝結成水蒸氣附著在其上。

  一片黏膩的潮意。

  白格失笑,“我為什麼要是女生?”

  “你要是個女生,我就想試一試。”

  “試什麼?”

  徐承渡又沒了聲音。

  過了不知道多久,烤好的喜頭魚上來了,老沈一看徐承渡扒在人身上那副樹袋熊樣,搖著腦袋嘆氣:“完了,明天又要跟徐大炮對罵個一上午了。”

  白格歉意地報以微笑,人都喝垮了,再吃也沒意思,他掏出錢包匆匆結了賬,扶著人出了店。

  徐承渡醉得路都走不直,一看到巷子口的“小彗星”卻渾身來了勁,一副瞬間清醒的模樣,沖上去就抱著不撒手,一陣兒親親摸摸之後,說什麼也要騎著回家。

  白格把他手裡鑰匙奪過來,揣進兜兒裡,冷著臉道:“聽話,跟我坐計程車回去。”

  “你居然要把我的‘小彗星’一個人留在這兒!”徐承渡瞪著他晶亮的丹鳳眼,眼周被酒氣熏的微紅,透著股說不出的妖冶,“萬一被偷走了怎麼辦?他要是被偷了,我……我就揍你。別看你長得好看我就會大發慈悲……”

  說著,耀武揚威地晃了晃拳頭。

  白格試圖把他往馬路邊拖,好去攔出租車,奈何某人力氣比牛大,拉了半天紋絲不動,他嘆了口氣,放柔了嗓音安撫道:“放心吧,這堆破爛激發不了別人想偷的慾望。”

  徐承渡不依不撓,抱著摩托車把手不撒手。

  兩人拖拖拽拽,折騰了老半天。白格再好的脾氣也被磨沒了,彎下腰,一手抄膝蓋窩,一手抄胳肢窩,一咬牙一使勁,把人整個兒打橫抱了起來。

  徐承渡暈乎乎的腦子空白了幾秒,身體突然懸空讓他胃裡一陣翻江倒海,酒氣直衝天靈蓋,等勁兒過去了,立刻劇烈掙紮起來。

  “別動!”低沉霸道的嗓音隱隱透著股火氣,從上面傳來。

  但徐承渡哪裡是那種別人讓你不動就不動的人,心想:誒嘿?那根蔥敢命令老子?

  於是心一橫,直接拿腦殼沖那人的下巴撞去。

  白格的下頜骨硬生生受了一擊,吃痛之下,下意識鬆手去捂。

  一鬆手,徐承渡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往下墜,本能地伸手一撈,想撈住個什麼東西緩衝一下,沒想到被撈的那個下盤不穩,跟著他一起往地上撲。

  情急之下,白格只來得及把手墊在徐承渡後腦勺下,免得把人磕撞出什麼意外。

  噗通一聲巨響過後,顧不得膝蓋疼痛,白格立刻支起手肘從徐承渡身上撐起,眯著眼睛去查看身下的人有沒有哪裡摔傷了。

  然而焦急地一低頭,卻對上一雙清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白格呼吸有些紊亂,胸膛起伏著,看著沒事人一樣的徐承渡,火氣從腳底燃到頭頂,但又不能對一個發瘋的酒鬼怎麼樣,只能兀自壓抑著,僵著臉道:“別鬧了,起來。”

  說著就要爬起來。

  徐承渡瞅準了機會,出手如電,一把攥著白格T恤的衣領,緊緊絞住。

  白格被猛地一拉,差點直接又撞上他面門。

  “幹什麼?”

  徐承渡對著黑沉的夜空眨眨眼睛,“白格,你有沒有跟女孩子接過吻?”

  白格現在哪兒還有什麼心思去想接吻的事情,只想把這祖宗弄回家,沒好氣地道:“沒有,你先從地上起來。”

  徐承渡揪著他衣領不放,繼續歪著腦袋問:“那你有沒有跟男孩子接過吻?”

  白格掙扎的動作猛地僵住了,“你怎麼會這麼問?”

  縹緲發直的眼神收回來,徐承渡定定地看向眼前那張好看到讓人心動的臉,白格近距離地看到他的瞳孔像黑色的玫瑰花,慢慢盛放。

  “沒有嗎?我也沒有。”

  說著,他閉上眼睛,同時伸出另一隻手,按著白格的後腦勺,把人按向自己。

  小劇場:

  徐承渡:不管了不管了,裝瘋賣傻親了再說!讓我先做個試驗

  第四十二章:小甜蜜1

  白格倏地屏住呼吸,睜大眼睛。

  兩人鼻尖擦著鼻尖,四瓣嘴唇將貼未貼,白格緊繃著全身肌肉,保持著平板支撐的姿勢,聽到自己穩步提速的心跳,就像徐承渡騎機車時一拉到底狂飆的油門。

  他身下的人緊闔雙目,根根睫毛輕顫,英挺的劍眉向中間靠攏,形成一個鬱結的“川”。

  鼻息。

  嘴唇。

  吻。

  白格腦海裡電光火石地閃過這些名詞,莫名其妙的綺念浮現,他喉結聳動,撐著地面的手掌青筋暴起。

  然而毫釐之差下,徐承渡卻頓住了,他猝然睜開眼睛,鬆開白格的後腦勺,兩隻手掌一起,“啪”的一聲,大力地拍在白格的雙頰上,穩穩捧住。

  白格被他拍得一怔,臉上火辣辣的有些恍惚,隨即瞄見對方眼中一閃而過的戲謔。

  根本來不及逃,徐承渡頭一偏,吧唧一聲狠狠親了一口白格的臉頰,親一口不夠,接連吧唧了幾下,直親得白格頭暈目眩。緊接著又把人的整個頭臉緊緊摟進懷裡,雙腿一夾,打了個滾。

  “小白鴿,你怎麼這麼漂亮呢!”邊滾還邊揉搓著懷裡蓬鬆柔軟的頭髮,雙手十指插進去胡亂翻攪,“毛都這麼光滑好摸,跟哥哥回去好不好?哥哥每天給你喂得飽飽的,養得胖胖的。”

  說著,上下摸起白格全身的骨骼,嘖嘖有聲,“瞅瞅瞅瞅,這麼瘦!可憐見的。”

  確定某人是在發酒瘋無疑,白格僵著身子黑著臉,一度放棄了掙扎。

  此時已經是凌晨,除了個別夜貓子綜合徵人群出沒,大街上人煙稀少,他們兩個別說是滾成一團,就是互相拿板磚砸對方頭,也沒人上來多話。白格任由徐承渡抱著撒了會兒嬌,等對方自覺無趣慢慢平靜下來,掙脫了箝制,把人拉起來往背上一撂,去街邊攔車。

  計程車上,司機師傅明顯很忌憚車上有個神魂顛倒不省人事的醉鬼,生怕他吐在自己車上,把兩側窗戶開到最大。

  初秋微涼的夜風呼呼地吹進來,徐承渡枕在白格大腿上,一邊碎碎唸著什麼,一邊不停騰挪頭顱尋找最佳姿勢,十分焦躁不安。

  白格垂眸觀察了他一會兒,伸出手,搭上他被酒氣熏得滾燙的額頭。涼涼的,細膩的,溫柔的,徐承渡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迅速安靜了下來。

  那隻手擱了一會兒,慢慢挪到漲痛的太陽穴,輕輕地按揉起來。

  徐承渡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夢到了他完全沒有印象的媽。

  跟照片上一樣,她看起來英氣俏皮,笑容爽朗,眉眼間縈繞著一層淡淡的溫柔。過世的祖母鮮少提起過兒媳婦,唯一一次從她口裡聽到的評價是:丫頭野是野了點,也活潑吵鬧過了頭,但自從生了娃,倒是收斂了一些。只是沒想到……後頭的話便斷了,老人死氣沉沉的臉上剛泛出的一點活氣又一點點沉寂下去。

  年幼的徐承渡急切地仰著臉,雖然很想從她口中再多探聽到一些關於母親的描述,但他懂事得早,知道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

  白格的手突然被什麼滾燙的液體灼到,生生停了下來。

  徐承渡原本仰面朝上躺著,此時轉了個身朝裡,把頭深深地埋進了白格懷裡,像是本能地尋求庇護,好不容易找到個安全地帶,埋進去就說什麼也不動了。

  白格的外套敞開著,裡面是薄薄的貼身T恤。不一會兒,腹部傳來點點濕意,他僵著腰,愣了半晌,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下意識地輕拍起徐承渡的後背,一下一下,如同安撫一個做了噩夢的懵懂孩童。

  他抬起頭,胸腔裡忽然就被灌進了烘暖的熱水,這水裡摻了點風乾的苦瓜片,不需要仔細咂摸,就知道泛著澀澀微苦。

  看來你跟我一樣,都只是塗了一層以假亂真的保護色。當黑夜降臨,沒了光,所有的保護色都無從顯示的時候,脆弱的裡子就暴露出來。由於一直遮遮掩掩,得不到陽光露水的滋養,它乾枯皴裂,就像勉強靠強力膠保持原狀的破裂瓷器,連個虛幻的夢,都能讓它頃刻間化為齏粉。

  背著徐承渡快到他家的時候,白格遠遠的就看見門口候著一位腰背些許佝僂的清矍老頭,料想他就是方才通電話時,自稱是徐承渡爺爺的人,忙揮了揮手。

  這夜,徐少良打完麻將回家,等了幾個時辰都沒等到孫子回來,急得團團轉,吊著顆衰老的心臟,一會兒擔心他又跑出去跟人鬥毆,一會兒又擔心他再吃了虧回來。直到接到他同學的電話,上躥下跳的心才算放回了肚子裡。

  “個兔崽子,又跑去喝猴尿兒!”一看到白格背上面紅耳赤的徐承渡,徐少良沖上去對著他頭就是一頓猛敲,敲得暈暈乎乎的徐承渡眯瞪起眼睛,對著他打了個忿忿不平的酒嗝。

  “嘿,你還敢出聲兒!”徐少良氣得不輕,一邊跟白格賠著禮,一邊要把人薅下來拽回屋裡好好收拾,“同學,真是不好意思啊,麻煩你了。這小子太皮實,家裡的酒被他偷喝完了就出去喝,看我不削他。”

  白格不動聲色往一邊躲了躲,“爺爺,挺沉,我幫您把他背進屋。”

  說著,長腿一邁,就往裡走。

  徐少良在後面跟著,看這少年氣質出眾,溫文爾雅,步伐堅定,不疾不徐,跟長輩說話也謙和有禮,不卑不亢,經年的見識讓他煉就了一雙識人慧眼,對白格的好感油然而生。

  往前他也見過不少徐承渡身邊的狐朋狗友,都是一路爛泥扶不上牆的貨色,這次總算雞群裡出了個品相頗佳的白鶴,不禁老懷甚慰。

  進了屋,徐少良指引著白格進了徐承渡的臥室,一邊看著白格細心地幫自己孫子拖鞋脫襪子掖被角,心裡是越看這個少年越發喜歡。連忙去客廳倒了杯茶遞給他,熱情地提議,“這天兒也不早了,你要是家離得遠,今晚就先湊合著跟小渡擠擠,明兒個吃了早飯再回。”

  白格想說他的公寓就在附近,但話到嘴邊轉了個彎兒,就徹頭徹尾換了個味道,點點頭:“也行,反正明天週末,也不用上課。晚上我就留下來好幫忙照料阿渡。您就安心去睡吧。”

  話裡話外,又是對徐承渡的關心,又是對老人家的體諒。

  “唉呀,小渡有你這樣的朋友,是他福氣。”

  徐少良豎了個大拇指,給他拿了一套徐承渡乾淨的換洗衣服,拎了熱水瓶進來,方便他漱口擦身,再閒聊了兩句,便樂呵呵地回了自己臥室,全然忘了要好好教訓一下偷吃酒饞孫。

  第二天徐承渡頭疼欲裂地醒來,捂著頭哼了一聲,然後習慣性地轉身就去抱被子,抱住了就拿兩腿一夾,一頓猛蹭。

  蹭完發覺哪裡不對,今天的被子一股海鹽與鼠尾草的清新味道,他埋頭嗅了嗅,感覺有點熟悉。足足半晌,混沌的大腦撥開重重迷霧,照進一絲清明的光。他皺起眉頭,略驚悚地動了動手指,滑膩的皮膚觸感在神經末端炸開,炸得他一秒撕開沉重的眼皮。

  四目相對,徐承渡咕咚一聲嚥了口唾沫。

  兩個斗大的字哐噹一聲砸在了心口,白格?

  他一低頭,發現自己只穿了一條褲衩,八爪魚一樣摟著白格,雙手甚至伸進了白格衣服裡,親密無間地環著他的窄腰。再往下,腿也死死纏著對方的大腿,兩個人這麼緊緊貼著……有些大清早格外精神的東西就有點無處遁形……

  “……”

  “……”

  大腦一片空白,徐承渡抬起手對著光端詳一番,扇了自己一耳光。

  “醒了?”似笑非笑的好聽嗓音在耳邊轟然響起,“醒了就別頂我了。怎麼?來了興致想比大小嗎?”

  比……大……小……

  像只被燙熟的蝦,徐承渡蹭地弓起身子,抱著被子圍在腰腹,跳起來直接躍到床尾,跟說話的人呈對角線大眼瞪小眼。

  “你你你……”徐承渡頂著宿醉的腦袋,話都說不連貫,上下左右看了看周圍,反應過來,“你怎麼會在我床上?”

  再看白格,鎮定自若地半坐起來,雙腿交疊,一派神清氣爽,“還有,你怎麼穿著我衣服!”

  再低頭看看自己,瘋了,“我衣服呢?”

  “脫了。”白格挑了最後一個問題簡明扼要地回答。

  徐承渡怒目圓睜,“你脫我衣服幹什麼?”

  白格飄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你以為呢?”

  “我……”徐承渡遲鈍的舌頭在酒精的麻痺下跟不上提前解脫的腦子,一下子卡了殼,然後昨晚的一些畫面這時候排山倒海地湧了進來,臉上頓時青一陣兒白一陣兒,複雜繽紛,煞是好看。

  我捧著白格腦袋使勁兒嘬他臉了?

  天邊炸開一道響雷。

  徐承渡大受刺激,腿一軟,癱了下來,難以置信地望向白格,似乎是在徵求答案。

  白格好整以暇地覷著他,點了點頭,確認了。

  “啊哈哈哈哈。”徐承渡反應極快地大力捶床,狂笑起來,以掩飾自己的心虛,“對不起對不起,我這人吧,一喝酒一上頭,就喜歡抓著人猛親。那什麼,咱倆誰跟誰?親一口應該沒事吧?你要是不樂意,你再親回來?”

  “哦?一喝酒就喜歡抓著人親?”白格親切地微笑起來,“你還親過誰?”

  “這就多了……”徐承渡腦門兒上冒虛汗,決定先把他幾個狐朋狗友的名號拉出來溜溜,救了近火再說。於是掰著手指頭認真數起來,“像華年啊,鉤子啊,大龍蝦啊……”

  越數,越覺得周身寒氣逼人,越數,聲兒越小。最後縮縮脖子,住了口。

  白格不咸不淡地掃了他一眼,站起身下了床,一邊綁鞋帶一邊道:“昨天你的衣服都是燒烤味和酒味,實在熏得我睡不著,我就幫你脫了。這身衣服是你爺爺拿給我的,我回去洗了再還給你。”

  “哦……哦。”徐承渡小雞啄米似得點頭,抱著被子不上不下地捂著,面露尷尬。

  “昨天晚上可能生蚝吃多了。”白格端起漱口水往外走,有意無意地提了一句,“小夥子挺有精神。”

  緩了半天才品味出這句話中隱藏的深刻含義,徐承渡受不了地蹲了下來,搓著臉。去你妹的白姓敗類!

  等徐承渡收拾收拾邋遢的形象,重塑好自信,走出臥室的時候,被眼前豐盛的早餐和那一老一少之間和諧的氣氛深深震驚,倒吸一口涼氣。嘴裡還殘留著薄荷味的牙膏沫,涼透了心。

  “小渡,你得好好謝謝白同學,昨天要不是他把你背回來……”徐少良眯著眼睛,用筷子敲了敲煎雞蛋的瓷盤子,言下之意是,要不是看在你同學的份兒上,昨晚就把你皮都扒了!

  “我還真沒力氣把你弄回來。老了老了……”一邊咔吱咔吱嚼著油條,一邊只拿眼角瞟他,“還愣著做什麼?陪著白同學吃點早飯。”

  徐承渡抹了抹臉上沒擦乾淨的水漬,乖乖地走過去坐下,端起稀飯就埋頭喝。一副乖巧聽話的模樣。

  “這孩子從小沒爹沒娘的,脾氣不好,相處下來沒少欺負你吧?”徐少良把雞蛋推到白格面前,慈眉善目,“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聞言,默默喝粥的徐承渡差點噴出來,心想:我欺負誰也沒欺負過他,都是他欺負我啊親爺!

  白格包容地夾起一片煎雞蛋放到徐承渡碗裡,“沒事兒,誰沒有點小脾氣?我覺得他挺有個性的,待人也真誠。”

  徐承渡愣成一道木樁。什麼?小脾氣?

  “那就好那就好。”徐少良此時已然化身和藹長輩,不停地把各個盤子推到白格面前,好客至極,“多吃點多吃點,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看著他們倆的互動,徐承渡有種自己才是外人的感覺。忍不住偷偷瞪了白格一眼,繼續喝粥。

  吃完飯,徐少良叮囑白格多督促督促他孫子的課業,爭取二人一同進步,還塞給白格一袋蜜橘,知道他一個人住,讓他以後沒事就多來家裡吃飯。

  白格脾氣十分熨帖,不耐其煩地一一答應了,才跟徐承渡一同出了門。

  “你爺爺挺好的。”白格拎著那一袋橘子,唇邊滿是笑意。

  “對別人都挺好。”徐承渡剝著橘子,一瓣一瓣往嘴裡丟,“哪兒都好,就是從小到大老揍我。”

  “大概是你實在不聽話。”白格一臉羨慕,“身在福中不知福。”

  徐承渡丟橘子的手一頓,轉過臉,“對了,你剛剛說自己一個人住?你爸媽呢?放心嗎?”

  “一個人自由啊。”白格笑了笑,“我好不容易才能有這個自由。”

  徐承渡望著天想了想,一個人住的確挺自由的,起碼晚上喝了酒回來沒人說教,打了架也沒人追著跑,想幹什麼幹什麼。

  羨慕啊……

  天橋就在眼前,他拍了拍手,把橘子皮扔進白格拎著的袋子裡,又從裡面拿了幾個橘子揣兜兒裡,“那我就送你到這兒了,週一見。”

  白格拉住他,“你……不去我住的地方看看麼?”

  第四十三章:小甜蜜2

  徐承渡幾乎想都沒想,回絕得乾脆利落,“不了,我待會兒還有事。跟人約好的。”

  白格沒說話,放開手。

  徐承渡側了側身,卻發覺白格沒有任何轉身離開的跡象。

  他在天橋的第一級台階上站了一會兒,徐承渡只好陪著他一起站。

  晨間的風跟一天中其他時間段的相比,更能讓人神智清晰。

  經過昨晚的醉酒事件,二人之間的氛圍起了微妙的變化,這種變化說不清道不明卻真實存在,大概都打了他們個措手不及,徐承渡察覺到了,白格更沒理由裝傻充愣。

  “我希望週一再見面的時候,你不要躲著我。”白格盯著徐承渡的眼睛,深深地望進去,試圖攪動起裡面的漩渦,“有些事目前很難有辦法說清楚,人跟人之間總是存在著莫名其妙的磁場,在你想清楚弄明白之前,先不要急著避開我。”

  想清楚?徐承渡插在上衣口袋裡握著橘子的手慢慢收攏,心想,沒什麼比這更清楚的了。

  喜歡這種東西,即使摀住嘴巴,還是會從眼睛裡、從身體上、從最細枝末節的地方體現出來,這一點從他昨晚看到白格的那一剎那就瞬間清醒地明白過來。

  “雖然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但是好像挺嚴肅的,唔……”徐承渡裝模作樣地原地踏了幾步,勾起一邊嘴角笑得痞氣,“不過,我為什麼要躲著你?跟班裡其他人一樣,我巴結你還來不及呢。”

  “你撒謊。”白格深吸一口氣,遲遲沒有吐出來,“別這樣。”

  “什麼撒謊?我哪樣?”

  “知道嗎?天天跟謊言為伍的人有時候真的具備識破謊言的能力。”

  “所以……”

  “所以,我不讚成你現在的選擇。”

  不讚成……他猜到我的選擇是什麼了?

  白格鄭重其事的表情一直在徐承渡腦海裡漂浮了整整一天,隔天,週日下午,他去了鉤子和大龍蝦幾個弟兄合營的摩托車修理店幫忙。

  這群人當年都是街頭混混,年紀都比徐承渡大上五六歲,擱在現在,說好聽點就是機車族元老,擱在那個時候,一個個純粹都是敗家子。為了燒錢的愛好,實在從家裡薅不到一分錢了,就合夥攛掇著整了一家修車店。每天能跟愛車為伍不說,還能賺點小錢,表面上看著也算正經生意,就這樣,這些無業輟學青年一不小心就步上了社會主流正軌。

  徐承渡支著滿是油污的雙手,眯著眼坐在門口的大輪胎上抽菸,一副傷春感秋的落魄模樣。

  鉤子從一輛從頭改裝到腳的摩登機車下滑出來,擰著螺絲看了他一眼,忍不住了,揮舞手中的扳手,“小渡,誒!看這裡!怎麼了?這麼喪,無聊的高中生活把你頂翻了?”

  徐承渡叼著煙,維持著滄桑的姿勢不變,欲言又止。

  鉤子嘖嘖搖頭,“看來是為情所困啊為情所困,年輕真好啊……想我當年在學校那會兒,追著我跑的女生排長龍,可是我不長眼看上個小太妹,唉,被虐的那叫個心肝脾肺腎俱損哪。聽我一句過來人的勸啊小渡,長得漂亮的都是天邊的浮雲,性格好才是居家必備的良選!你看大哥我現任女友那脾氣,好的那是萬里挑一……”

  徐承渡沉沉地吸了一口煙,菸灰撲閃著抖落到地面,那裡已經積聚了薄薄一層它的同類。左耳朵聽著鉤子長篇大論的人生哲學,右耳朵聽著大街上嘈雜的人聲和汽笛,徐承渡心想:還是算了。

  “蝦子最近也為情所苦,對方是個女大學生,矯情得很,剛開始就左搖右擺的拿不定主意,一會兒說好,一會兒又反悔,把人蝦子都煎熬成油燜大蝦了……”

  “鉤子,你還記得藥罐兒嗎?”徐承渡插了一句。

  “藥罐兒?記得啊,那個瘦瘦弱弱,輕聲細語,之前總吊在你屁股後面的小孩兒嘛。然後你說怎麼著?後來才發現,那個女大學生其實有男朋友!談了三年的異地戀!那個男朋友的之前趕回來了,找人要揍蝦子……”

  “他不小,跟我一樣大。就是身子虛,成天泡在中藥缸子裡,個兒總也長不高。”

  “哦……我記得你們倆之前整天膩一塊兒,怎麼後來他就不見了?這蝦子有難,咱們弟兄不是要去撐場面嗎?兩邊排場都擺開了,那女的跳出來就扇了她男朋友一耳光,承認她移情別戀愛上了蝦子,讓那個男的死心。這下你以為咱蝦總算苦盡甘來,抱得美人歸了吧?嘿……事情還有個天大的反轉。”

  “後來他不見了,是因為他家裡人把他送去了精神病院。”

  “咦?原來是個神經病……”鉤子滔滔不絕的精彩敘述戛然而止,他探出頭,鼻子上一抹汽油黑槓,“什麼?那小孩兒這兒……這兒有病?”

  他騰出手,指了指自己頭。

  徐承渡搖了搖頭,“最後一次見他的時候,他說他腦子沒病,是這裡有病。”

  徐承渡指了指自己心臟。

  “啥病?”鉤子仰躺在地上,看徐承渡的時候覺得他下巴特別尖,抵在胸口上能把胸戳一個窟窿。

  “相思病。”徐承渡面上的表情說不清是嘲諷還是憐憫,“當時我也覺得他瘋了,還瘋得不清。當他一本正經跟我說,男人也有可能會喜歡男人的時候。我還真誠地勸告他,進了醫院一定要聽醫生的話,爭取早點恢復正常。真的,我這輩子沒那麼真誠過。”

  鉤子一時間面色複雜起來,沉默了五秒後,哈哈大笑起來,“我的天,藥罐兒因為喜歡男人被家裡人送進了精神病院?天吶,怎麼這麼封建迂腐?哥們兒,他雖然跟我們正常人不太一樣,但不代表他有病!這就是個取向問題,不然那些鴨子男妓牛郎靠什麼吃飯?有需求才有市場啊!”

  鉤子以前去國外待過一段時間,見識得多不足為奇,觀點也總是另闢蹊徑,但那三個灰色名詞還是讓徐承渡打從心底裡不舒服起來,嘟囔道:“沒事兒喜歡什麼男人,漂亮的女人那麼多。”

  鉤子也一臉沉思,“不知道,大概屁股的體驗是不一樣的吧,你懂的,有錢人喜歡變著花樣尋求刺激……”

  越說越離譜,徐承渡捻滅了菸頭,躺回去繼續修機車,“你說後來什麼反轉?”

  “反轉?”

  “大龍蝦那事兒。”

  “哦哦哦。”鉤子重拾話頭,繼續眉飛色舞起來,“要不說咱蝦子是不一樣的煙火呢?那男的慘遭分手哭的稀里嘩啦,女的妾心似鐵就是不肯回頭,男的就曆數他對她這麼多年來的好,結果沒感動那女的把咱蝦子感動到了。你猜怎麼著?他當面兒跟那男的保證不會接手他前女友,還請那男的喝酒,兩人把酒言歡一見如故,成了好兄弟。那女學生被整的一臉懵逼……哈哈哈哈哈哈……你說逗不逗?生活真他媽精彩!”

  徐承渡拖著機油泵拉索,嘆了口氣:生活真他媽操蛋。

  就像之前承諾的,徐承渡沒有躲著白格。

  跑腿打飯值日,一切照舊,在別人眼裡,他們依舊是一對親密無間的好朋友。而一些細微的差別也只有當事人才知道。

  比如說,習以為常的勾肩搭背不見了,葷素不忌的玩笑話也沒了,徐承渡甚至想方設法地避免任何獨處的場合和眼神交流,不管方式方法有多生硬,能避則避,白格覺得整個人都彆扭得快要擰成一個大麻花。他想找徐承渡談談,可是每回一對上那張沒心沒肺的笑臉,輕佻促狹總也不正經的神情,就什麼話都堵在了心裡,一個字也蹦不出來。

  就這樣,一個依舊上課開小差,下課睡覺;一個依舊左右逢源,忙著被動社交。

  期中考試過後,白格驚訝地發現,除了一些日常必要的對話,他跟徐承渡幾乎可以做到無障礙零交流。

  更令他煩躁不安的是,徐承渡跟隔壁班一個女生的緋聞甚囂塵上,愈演愈烈。

  那個女生叫楚嫿,著名珠寶商楚源的獨生女,為人低調,長相跟性格一樣,都很乖巧端莊。白格幾次看到對方的好友把徐承渡叫出教室,每次回來,徐承渡的手上就會多一些清新別緻的小禮物。

  課間,角落裡,以施小嬋為中心的一群八卦女生聚在一起交換著情報。

  “楚嫿好像成功追到了徐承渡,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真的吧,我之前在操場看到他們兩個在草坪上聊天來著,郎有情妾有意,啊——這戀愛的酸臭味。”

  “什麼?是楚嫿追的徐承渡?這跟我腦補中的高冷低調世家女完全不一樣好嗎?”

  “這就是愛情啊,改變一個人完全不叫事兒,女生一談戀愛不都很軟萌痴情愛撒嬌嗎?楚嫿怎麼就不一樣了?我不明白的是,她怎麼就看上徐承渡了?”

  “帥啊。”

  “呵呵,帥能當飯吃?沒聽說他人品差嗎?混混不說,聽說還出賣朋友。”

  “謠言謠言,徐承渡要真那樣,我們家白格能跟他處得好嗎?”施小嬋立馬跳了出來。

  “白格什麼時候成你們家的了?”一干女生群起而攻之。

  “唉,拋開背景人品什麼的,我看人家挺般配的,你們啊,就別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了……”

  “咔嚓”一聲,白格手裡握著的原木鉛筆被一折兩半,聽到異樣斷裂聲的徐承渡從臂彎裡抬起頭,支著耳朵朝聲源望去,看到白格一張黑沉的臉。

  然後下意識就視線游離,先行閃避。

  “我有話要問你。”白格這次不打算繼續這該死的冷戰,他扔下手中死狀慘烈的鉛筆,闔上面前的本子,對徐承渡說,“跟我出來。”

  “馬上要上課了。”徐承渡扭過頭,用後腦勺對著他,“有什麼事你就在這兒問吧。”

  “刺啦”,板凳摩擦地面的聲音,然後徐承渡聽到近在咫尺清冽聲音,幾乎是咬著他耳垂在說話:“跟我出來。現在。”

  曖昧的氣息全數噴在敏感的頸項,徐承渡渾身一個激靈,捂著耳朵,一把推開彎腰貼著他的白格,僵持了一分鐘,他認命地拉開椅子,出了教室。

  “說吧,什麼事?”找了個空置的化學實驗室,徐承渡開門見山,滿臉都是毫不掩飾的不耐煩。

  白格沒說話,只是一味地看著他。

  徐承渡卻覺得那眼神裡包含了千言萬語,壓得他喘不過氣,於是他轉身想踱到窗戶邊呼吸新鮮空氣,步子還沒邁出去,就被一把攥住了手腕。

  簡直就像要甩開什麼致命毒蛇,他猛地躍開一大步,然而白格立刻就不依不撓地跨近一大步,不肯拉遠一丁點距離。

  “還說不躲我?”白格的語氣裡帶著冷笑,“這就是你不躲我的表現?嗯?”

  說著,他伸手扳過徐承渡的下巴,直視那雙躲閃的眼睛,“看著我。給我個冷落我的理由。”

  徐承渡滿身的刺,在這一刻全部蓄勢待發,他繃著臉,一根一根手指地掰開白格的手,“理由?能有什麼理由,朋友之間有時候就是這樣,看順眼了就一起消磨時光,看不順眼了就分道揚鑣,這都是緣分。我還真沒見過你這麼不識趣還非要來求個明白的。”

  “因為那個楚嫿?”白格的手被掰開,眼裡閃過一絲受傷的情緒,“你喜歡她?”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徐承渡盯著對方白色襯衫的第三顆紐扣,揉了揉額角,“我喜不喜歡她,跟我疏遠你,沒有半毛錢關係。”

  “我說有。”白格往常溫潤的眉眼此刻犀利得像一把塗了毒的匕首,“你疏遠我,我能理解並且接受的唯一理由只有……”

  他捏緊了拳頭,掌心在深秋季節滲出汗水,“你不喜歡我了,喜歡上了別人。”

  一句話帶著不易察覺的委屈,透著絲絲繾綣,把徐承渡炸了個耳鳴目眩,他懷疑自己的聽覺出了什麼重大問題,於是目光上移,落入那雙惑人心智的桃花眼,“你說什麼?”

  “你喜歡上了別人。”

  “不不不,我說前一句。”

  “你不喜歡我了。”

  徐承渡又啞口無言了片刻,再出口時嗓音有些發抖,“白格你個混蛋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難道不是嗎?”白格輕鬆地把一切都直言不諱,眼睛卻緊張地注意著徐承渡的所有反應,“還是說,你現在仍然喜歡我?”

  徐承渡緊咬著牙關,面頰兩側鼓出兩團硬如磐石的咬肌,嘴角下壓。

  “別在我面前撒謊,阿渡,或許在其他人面前你是個高級的偽裝者,但在我面前,你說的謊都很低劣。我只想聽你真實的想法。”白格溫聲引誘,像個蹲在洞穴外用新鮮雞腿肉哄騙狐狸的熟練獵戶。

  處心積慮隱藏的情感就這麼被開誠布公,徐承渡這隻狐狸惱羞成怒,甩甩尾巴,抬腳就要出去,“滾吧你,瘋子。”

  “嗯,我的確是個瘋子。瘋子配騙子,有哪裡不對嗎?”白格不依不撓。

  “不對!哪裡都不對!”徐承渡的眼眶被怒火燒紅,他猛然轉身揪住白格熨燙服帖的衣領,戳著他的胸膛一字一頓道,“你他媽是個男的!不是女的!而我也是個男的!懂了沒?兩個男人,什麼喜歡不喜歡,簡直放屁!我抽菸,喝酒,撒謊,又崇尚暴力,什麼壞習慣我都佔全了,可是我不想染上喜歡男人的毛病,不想被人當做神經病!”

  白格任由他戳著,跟塊鋼板似得一動不動,等他全數發洩完,出其不意地伸出雙手,摟住他的腰,輕輕地下巴擱在他肩窩上。

  徐承渡被按下暫停鍵,一下子停止了一切動作,直挺挺地僵住。

  “我抽菸,說謊成性,表演性人格,還愛吃醋,愛記仇,愛暗箭傷人,什麼壞習慣也都佔全了。”白格從上到下,溫柔地撫著他的背,“破罐子破摔,所以多一個喜歡徐承渡的壞習慣也無所謂。”

  第四十四章:小甜蜜3

  白格說他……喜歡徐承渡。

  徐承渡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名字被念出來原來這麼好聽,還帶著一股前所未有的奇幻魔力,剎那間就把他胸口盤亙縈繞的鬱結和左衝右撞的怒火全數化解。情緒的畫板空白了須臾,一些五顏六色的線條就不甘寂寞地被曖昧的因子煽動攛掇,眼花繚亂地龍飛鳳舞起來。

  定下心神仔細去看,它們神靈活現地拼成了兩個字。

  白格。

  徐承渡喉結聳動,嚥了口唾沫,卻不慎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劇烈咳嗽起來,他紅著臉,尷尬地想推開白格。可那人不知道什麼時候生出的力道,用雙臂把他鎖得死死的。

  愉悅的笑聲從頭頂傳來,兩人貼得極近,徐承渡感覺到對方說話時喉結的震顫,“我剛剛那麼直白地告白了,你不回答我,想逃去哪裡?”

  “你先……放開我,咳咳,我……我咳嗽。”徐承渡緊張得手腳不知道往哪裡放,他做夢也沒夢到過這種場景,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白格一隻手輕輕拍他,立場堅定不移:“沒關係,我抱不抱著你你都是一樣咳,不如乖乖待著吧。順便想想,要怎麼回答我。”

  回答?我要怎麼回答?

  嗯……其實我也挺喜歡你的……然後呢?

  然後兩個男生就這麼在一起了?以後我們要怎麼相處?

  一想到以後的場景,徐承渡的頭皮就炸了起來,哪裡都不自在。

  埋著頭抓耳撓腮之際,恰好上課鈴聲響了,這就好比瞌睡了就有枕頭遞過來,渴了就看到了水,徐承渡立刻脫口而出:“再說再說,先回去上課。”

  “嗯……那我給你三秒鐘時間。”

  “???你在開玩笑?”

  “一……機會就這一次。”

  徐承渡慌了,“那那那……那什麼,我現在有點亂,你知道的吧?大腦不清醒的時候,做的決定都很不負責任的!”

  “二……不用思考,遵從直覺就好。你連子集、真子集、交並補集的關係都拎不清,腦子對你來說沒什麼大的用處。”

  “喂,注意措辭!這已經上升到人身攻擊了,我不接受這種智商侮辱!”

  “三……時間到……”

  “好好好,”徐承渡舉起雙手,“我投降,我服氣,我認了還不行嗎?”

  “認什麼?”白格暗暗鬆了口氣,用鼻尖親暱地蹭起徐承渡薄薄的耳廓。

  徐承渡彆扭地偏過頭,聲音壓在喉嚨裡朦朦朧朧嘀咕了一句,“我也那什麼你。”

  “那什麼?”白格裝作沒聽見,特意側耳恭聽。

  “呸,得寸進尺!”徐承渡對著他耳朵大吼一聲,用蠻力掙脫開束縛,撒腿就跑,還不忘回頭提醒,“下節是滅絕師太的課,遲到小心罰站!”

  白格優哉游哉地瞥了眼手錶,“已經過去了七分鐘,反正都罰定了,急什麼?”

  果然,趕到教室的時候,滅絕正講課講得激情洋溢,唾沫橫飛,被人這麼一打斷,火從天降,黃不拉幾的臉色瞬間黑裡泛青。

  本來徐承渡就時常在她課上睡覺,早就成了特級眼中釘,這下這顆釘子明目張膽地戳到了眼珠子前,少不了被拿來大做文章。滅絕先是指桑罵槐殺雞儆猴地在全班同學面前教訓了一番,然後直接把人攆出了教室,令其在走廊面壁思過。

  “嘖,你跟出來幹嘛?滅絕出了名的等級歧視,她又沒讓你罰站,你回去好好上課。”徐承渡額頭抵著白牆,有氣無力地撞了兩下,“罰站就罰站,只求她千萬別打電話告家長。”

  白格並肩挨著他,笑了,“我還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

  “徐少良同志可比天地可怕多了。”徐承渡扯出一個不陰不陽的慘笑,“而且我之前跟他做了約定,上了高中,絕不惹是生非,挑釁滋事,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白格挑著眉頭看他,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好吧……目前為止,好像一個都沒做到。”

  白格繼而給了他一個你自己知道就好欠扁表情。

  “我還答應他,好說歹說也要考上個大學……”徐承渡換成鼻樑頂著白牆,把直挺英俊的鼻子壓塌一半,然後深沉地嘆了口氣,“可是試卷上那些題目長得都挺一言難盡,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啊。”

  “就你那樣,天天不是發呆就是睡覺,還妄想題能認識你?”白格出言奚落。

  徐承渡挪挪腳尖,苦著一張臉,“你明白那種就算認真聽了也聽不懂的絕望嗎?”

  白格面無表情地搖頭,表示不好意思,實在不理解。

  徐承渡:“……”

  相對無言片刻,白格拍拍他的肩膀:“別擔心,我幫你補習。”

  “你成績很好?”徐承渡不先掂量一下自己是不是爛泥扶不上牆,倒是率先對補習老師的資質提出質疑。

  “期中考試之後,你沒看教室後面黑板上貼著的排名表嗎?”

  徐承渡搖頭,“我又不喜歡找虐,去看了幹嘛?”

  想想也有道理,白格點頭,“其實你也沒你想像中的那麼差,大概還有兩三個蠢得無可救藥的給你墊底,不要氣餒。還有,我雖然也是半瓶水晃蕩,但是幫你提高到平均水平應該沒什麼問題,怎麼樣,要不要試試?”

  面對這種感覺哪裡不太對的鼓勵和提議,徐承渡一臉天真:“免費的?”

  “不收取任何金錢和物質報酬。”白格信誓旦旦地保證。

  “那……好吧?”

  既然天下真的出現了免費的午餐,那不是不吃白不吃嗎?徐承渡躊躇滿志地想,一下子覺得大學在親切地朝他招手。

  但是接下來的日子,現實噼啪打臉,教他重新做人。

  物質報酬的確是沒有的,精神折磨令他招架不住。

  “喂?你克制一點,這是在公共圖書館!”徐承渡把頭埋在書堆裡低吼,一隻手奮筆疾書,一隻手按著大腿上白格的手,試圖把它扒拉下去。

  這一幕幾乎每天都在雷打不動地上演。

  一開始,白格寫字慣用左手,徐承渡發現這一點後自習就時常坐在他左邊,讓他摸起來不那麼順手,但後來他發現根本沒用,因為白格用右手寫字也一樣很連貫!

  “我就是這麼搭著,又不動,你專心解題就好。”白格在紙上寫寫畫畫,頭也不抬。

  之前一向都是徐承渡毛手毛腳,現在地位整個兒對調了一下,徐承渡心裡說不出的憋屈,感覺像個每天慘遭調戲的大閨女,他咬牙切齒地在草稿紙上戳出一個大洞:“你是黏我身上了嗎?”

  “我是在習慣。”白格放下筆,單手撐著太陽穴側頭看他,“你也要慢慢習慣。”

  徐承渡十分不計形象地翻了個白眼。

  其實白格這麼黏著徐承渡是有原因的,他發現,自從告白之後,徐承渡就越發牴觸起兩人之間的肢體接觸,每次一碰到他,就跟耗子見了貓似得,警惕地繃起面皮,躲得遠遠的。這一度讓白格非常黯然神傷,後來慢慢才察覺,徐承渡不是厭惡而是太敏感。換句話說,這人討厭一切讓他不自在的東西,包括跟喜歡的人親密接觸。

  有些人一不自在,第一反應就是躲開。

  想著想著,白格惡意地輕輕捏了一把。

  徐承渡如遭十萬伏電,猛地跳了起來,膝蓋撞在桌子上,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咚”,圖書館裡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聞聲望來。

  “不是說不動的嗎?!”他臉紅脖子粗地捂著膝蓋,殺傷力十足地瞪向一臉幸災樂禍的白格。

  “所以你真的不重新考慮一下我的提議,跟我回家,在我家裡補習嗎?這裡這麼……”白格湊過來,貼著他泛紅的耳朵,吐氣如蘭,“人多眼雜。”

  徐承渡冷冷地哼了一聲,如禁慾柳下惠般正襟危坐,嚴肅地蹙起眉峰,跟那道圓錐曲線題死磕。

  心裡則在瘋狂咆哮:小白鴿!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你這朵小浪花!大爺哪一天要是真自制力爆了表,當心我把你就地正法,宰了燉鴿子湯!

  兩個人就這麼以補習打掩護,暗地裡黏黏糊糊了幾個月,一直到學期末。考完試,徐承渡忍辱負重付出的努力在成績單上得到了正相關的完美體現,當天,他拉著白格喜滋滋地回家吃飯,把門門及格的成績單大喇喇地攤在徐少良面前。

  要是有尾巴,那隻尾巴肯定早就邀功似得敲得高高兒的。

  徐少良扶著老花鏡把薄薄的一張紙上下里外地看了一圈,老懷甚慰,再一問班級排名,竟然擺脫了後十名的宿命,激動得枯手顫顫。

  丟開成績單,一邊握著白格的手道謝,一邊訴說起這些年來督促不肖子孫的艱難與不易。白格驚嘆於這一老一少對擺脫後十名的滿足,本來準備了一肚子說辭,打算為徐承渡本次考試發揮失常說情,這下被堵得完全成了啞火炮仗,只能一個勁兒強調是徐承渡自己努力的結果,自己只是個可有可無的輔助。

  昨天聽孫子說白格小老師今天要來,徐少良一下午就在忙活晚飯,買的菜委實太多了些,這會兒還沒做完。徐承渡脫了襖子,擼起袖子,去廚房幫忙打下手,讓白格自己隨便轉轉。

  於是白格轉悠著轉悠著,就轉到了徐承渡的臥室,上次來得狼狽走得匆忙,還沒好好兒參觀一下。

  推開門一眼望過去,一字以蔽之:亂。

  但很快,白格發現這個房間其實亂得很有條理。

  衣服雖然堆得到處都是,但上衣是一堆,褲子是一堆,襪子又是一堆,楚河漢界,涇渭分明。書桌上同樣,漫畫書是一堆,教科書是一堆,工具書又是一堆,只是每本書都不肯乖乖地上下對齊罷了。這間屋子跟他的主人一樣,平時不拘小節慣了,但在大方向上總能意外地找準重心。

  白格走到床邊坐下,在枕頭邊發現一本裹著《高中必看百篇作文》封面的書,愣了一下。在他認知裡,徐承渡可不是這麼勤奮刻苦到睡前看作文兒的小孩兒。

  懷著強烈的好奇心,他翻開那本掛羊頭賣狗肉的書。

  胡亂翻了前兩頁,發現是一本打怪升級唯男主獨尊的玄幻類小說,非常符合徐承渡的趣味,於是聳聳肩,把書放回原處,挪動過程中掉出來半截紙質書籤,白格順勢就翻開了夾著書籤的那一頁。

  掃了一眼,意外發現徐承渡居然看本小說還認真做起了筆記?要知道,別說記筆記,這傢伙是那種上課的時候連筆都懶得抬的人。

  但是在這裡,黑色水筆把中間一截文字用波浪線認真劃了出來,白格帶著複雜的心情,眯起眼睛看過去:

  他輕輕抬起她的下頜,對著那兩瓣泛著盈盈水光的飽滿粉唇吻了下去,感覺到摟著的那對窄肩一陣輕微的顫抖,他並不急著直截了當地咬斷獵物的脖頸,而是耐心地一點一點誘惑,用舌尖細細臨摹著她美好的微翹的唇線,輾轉研磨了許久,直到對方發出一聲不滿的嚶嚀,才好整以暇地探了進去,從緩慢漸漸猛烈,翻攪馳騁起來……

  這是男女主角的一段詳盡的親吻描寫。

  白格淡色的唇角止不住上揚起來,他看到徐承渡在空白的位置記錄下重點:抬下巴!對準了,親!不要慫!搶到主動權!由外及裡!親到他腿軟!

  也不知道是學習記錄還是給自己助威吶喊,潦草的字跡加上一連串的感嘆號,看得白格眼睛疼,他逡巡的視線最終落在這段話的結尾。

  四個數字,是一個日期。被黑色水筆來來回回描了不下十遍,由一開始的纖細單薄,變得粗黑矚目,力透紙背。

  今天嗎?

  白格摩挲了一會兒紙張邊緣,放下書。這下連眼角都禁不住彎了起來,他回憶起白天不太正常的徐承渡,那充滿算計和野性的小眼神虎視眈眈地盯了他一下午,原來滿腦子都在轉悠著要怎麼實施這個計畫?

  怎麼說呢……白格無奈地撫著眉心,笑了起來。

  真是……太可愛了。

  小劇場:

  徐承渡:媽耶!居然被發現了!死了死了,沒臉見人了!

  第四十五章:小甜蜜4

  吃了晚飯,藉著送白格回家的由頭,徐承渡跟著出了門。

  呼出的氣息飄在冰冷的夜晚空氣裡,在路燈下凝結成水霧。白格抱著那隻銀光閃閃的頭盔,看徐承渡艱難地發動著摩托車引擎。

  一到冬天,“小彗星”就時常被凍住,就像早上怎麼也不願意爬出熱乎被窩的徐承渡。

  “去哪裡?”白格把下巴縮在厚實的米白色圍巾裡,跺了跺凍僵的腳底板。

  徐承渡抖機靈地眨了眨眼睛,“兜兜風,去一個好地方。”

  “好啊。”白格看上去心情非常愉悅,圍著幾次三番剛發動就熄火的小彗星轉了兩圈,積極提議,“我們直接攔計程車去吧。”

  他話音剛落,小彗星就像是受到了什麼天大的刺激,卯著勁兒轟隆隆抖動起來,徐承渡得意地拍了拍油箱,抬了抬下巴。

  白格原地蹦跶出一點熱氣,認命地戴上頭盔,跨上了後座。

  刺骨的風吹攪著寒流,徐承渡特意放慢了車速。他注意到自從天氣冷了起來,白格的精氣神就明顯萎靡了許多,儘管每天穿得不比別人少,雙手和臉蛋的溫度卻始終低得嚇人。

  徐承渡取笑他像是個遊蕩了幾千年的凍死鬼。

  白格宛然一笑,是鬼也是個專吸人陽氣的豔鬼。

  感覺到背後時不時的冷戰,徐承渡扭過頭:“冷的話就把手伸進我襖子裡。”

  白格今天尤其聽話,也不強撐說不冷,直接乖乖地環上他的腰,把凍僵的手從衣服下襬伸了進去。

  跟白格截然相反,徐承渡在冬天就像個自體燃燒的小火爐,哪裡都暖洋洋熱烘烘的。指尖甫一伸進去,彷彿凝結了千年的寒霜瞬間就土崩瓦解。滾滾熱氣從毛衣底下源源不斷地傳來,灼得白格方才還在冰天雪地裡煎熬的手指一時適應不了,有些發疼。

  不一會兒,痛感發散開,成了暖流,瀰漫向四肢百骸。

  白格愜意地輕哼一聲,整個身子緊貼上去,手也不安分地掀起毛衣,貪心地往更深層次探去,尋求更旺盛的熱源。

  “嘶——”小腹上緊貼著肉傳來冰冷的觸感,徐承渡齜牙咧嘴地弓起腰,騰出一隻手連忙按住,“哇,你這手簡直就跟冰碴子一樣。”

  白格沒說話,惡作劇似得繼續往下探去,摸到一片蜷曲柔軟的毛茸茸,剎那間僵住。

  徐承渡只覺得有個雪球在他身上遊走,所過之處寸草不生,把他積攢的熱氣吸食得乾乾淨淨,然後那隻雪球游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

  他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幹什麼呢?采陰補陽不要逮著一個地方薅啊!”

  白格訕訕得退了出來,來到毛衣外,嘀咕了一聲。

  風太大,徐承渡沒聽清,“你說什麼?”

  “我說你是屬猴子的吧?體溫高,毛還多。”白格重複。

  “毛?”什麼毛……徐承渡愣了一下,隨即聯想到剛剛白格摸到的位置,被冷風吹得發白的臉上一下子血氣翻湧,“你懂什麼?毛多……毛多說明那什麼功能強大!真男人的標配!”

  “哦……”後座的人身體抖動起來,且有越來越明顯的趨勢。

  徐承渡怒拉油門甩了個尾,語帶警告:“鴿子,你最近的笑點是越來越清奇了。”

  “嗯……因為跟你在一起,你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我都忍不住想笑。”白格感嘆一句,摸了摸徐承渡的腹肌,“身材真好啊,我們家毛猴。”

  “你毛猴!你還是個捲毛猴!”

  白格屏蔽一切反擊,就這麼一直毛猴毛猴地調侃,直到目的地。一停車,徐承渡跳下來就照著白格的肚子不輕不重地揮了兩拳,接著從背後摟著白格的腰,說什麼也要扒了他褲子看看他是毛多毛少。

  白格一邊止不住地狂笑,一邊捂著褲子不撒手。白皙的臉上微微泛著潮紅,“別鬧毛猴……哈哈哈哈,大庭廣眾……哈哈哈哈……”

  對方悍守貞操的意志堅定,久攻不破之下,徐承渡想起來此行的目的,清了清嗓子收了手,“好了,不鬧了。你來過這兒嗎?”

  白格直起腰,環顧四周,他們身處一個小山坡,坡前是閃閃爍爍的斑斕霓虹,星星點點連成一大片,遠遠望過去,像是落入凡間的微型銀河。這是今年城北剛剛建造的遊樂園,聽班上那幾個女生說這兩天才開放了一部分少得可憐的項目設施,一點都不好玩。

  “既然來了,不進去玩玩兒嗎?”白格問。

  “等園裡的重點項目全都開放了我們再去。”徐承渡雙手插著兜,悄悄靠近白格,摸摸鼻子,“我要帶你看的是這個坡。”

  “坡?”白格翹首望了望。

  實在是一個隨處可見的普通土坡,坡上有幾個修繕不佳的舊涼亭,人氣倒是不錯,冬夜裡還有三三兩兩的情侶互相依偎著,取暖閒聊,散步擁抱。

  “這個坡,叫白頭坡。”徐承渡撓了撓被涼意浸透的頭髮,面上有些微窘,“據說城北的情侶都會來這裡一趟,祈求白頭偕老,永結同心。”

  白格看著他,目光說不清是冷是熱,許久沒說話。

  被這麼沉默地盯著,徐承渡侷促地搓了搓手,乾巴巴地笑了笑:“哈哈哈,你也覺得挺扯的是吧?都說人一戀愛智商就下降,看來是真的。要是來過這兒的都能白頭,就沒有那麼多分手的了……”

  白格把手從自己大衣口袋裡拿出來,默默地揣進了徐承渡的口袋裡,找到那隻捏成拳頭的手,用手指慢慢撐開,十指相扣。因為緊張,那隻手的掌心汗津津的,一片黏膩。

  “所以你帶我來,是想和我一直走到頭髮花白變成老頭子嗎?”白格貼近他,肩膀挨著肩膀。

  徐承渡緊了緊手,胡亂點完頭後,把頭埋得低低的。

  “我老了肯定很醜。”白格的嗓音溫柔得像寒冬裡的溫泉水,給人一種格外安心的感覺,“臉上都是皺紋,腰也不直了,牙也掉沒了,說不定走路都顫顫巍巍不小心就跌個跟頭。那時候骨頭也脆了,摔個跟頭就坐上輪椅了。哪一天你看到的是這樣的我,不會嫌棄嗎?”

  徐承渡皺著臉狀似認真地想了想,堅決搖頭,“不會,就算白格老了,也是我們一群老頭子裡最帥氣的那個!老了就別跟小年輕比了,你到時候跟我比就好,我肯定比你醜。”

  “哦,那我會嫌棄你的。”

  徐承渡炸毛,“喂!你老實說,別說老了,你是不是現在就很嫌棄我!”

  “沒有沒有,你雖然長得沒我帥,成績沒我好,性格也沒我好……”

  “白格!”

  “呵呵呵……”

  兩人拌了會兒嘴,都覺得被風吹得有點扛不住,白頭坡來也算來過了,美好的寓意也領略了,於是打算散會兒步就打道回府。

  “白格,我發現你從來不跟我提起你的父母。”散步的時候,徐承渡突然問。

  “你也沒有跟我提起過你的父母。”白格捏了捏他的手,“我知道你不提,是因為不想說。”

  徐承渡望著山下的霓虹燈,打了個噴嚏,“沒有,不是不想說,是真的沒什麼可說的。他們走得太早了,大概……是我兩歲的時候吧?還是為國捐軀的烈士呢……”

  “所以才想當兵的嗎?好繼承父母的遺志?”

  “嗯?”徐承渡悚然轉頭,瞪大了眼睛,“你怎麼知道?”

  “我看到你有偷偷留意一些大學警校。”白格低著頭,半邊臉掩在圍巾裡,“但是你爺爺的意思好像是……讓你填報一個就業環境好的專業,他還特地叮囑我,千萬不能讓你報考警校。”

  “他還特地跟你說了?老頭子真是……”徐承渡嘆了口氣,嘴裡泛苦。

  “他的兒子,兒媳婦,都是當兵死的。他自己這一輩子也在戰爭裡吃盡苦頭,到頭來什麼好處都沒撈到。如果是你,你還會讓自己孫子重蹈覆轍,踏上老路嗎?”白格不咸不淡地說著,以一個局外人的角度客觀分析,“你爺爺有他的苦衷和堅持。”

  “我知道。”徐承渡的嘴角繃了起來。

  白格摸了摸他的頭髮,“但是,家長的意願是參考的一部分,最主要的還是你自己的想法。如果你明確地堅持自己想當兵的意願,我會支持你,站在你這一邊。”

  徐承渡有點感動,沉吟一聲,“時間還剩很多,我再想想。”

  散步這一會兒光在聊自己,他及時轉過話頭:“那你呢?你想報考什麼專業?”

  “我?”白格聳肩,“無所謂。都可以。”

  額角的青筋跳起,徐承渡循循善誘,“怎麼會都可以呢?沒什麼特別喜歡的東西?”

  “有。你啊。”

  徐承渡:“……”

  結束了瑟瑟發抖的散步,一路把白格送到他家公寓樓下,徐承渡原本打算就這麼走了,思來想去還是有點不甘心,躊躇了半晌,最後一咬牙,拉著白格就躲進了一樓樓梯下的角落裡。

  自從無意中看了徐承渡那一本小說筆記,白格就打定主意今天晚上萬事都順著他,自己只在暗地裡靜靜等待。本來以為白頭坡上,這小子就會主動出擊,沒想到竟一聲不吭地熬住了,忍到現在才發動,他不得不由衷地佩服起這人的自制力。

  “幹什麼?”白格背部抵著牆,明知故問。

  樓梯下燈光照不進,黑咕隆咚一片,他眯著眼睛,看不清徐承渡的臉龐,但是能聽到他緊張時吞嚥口水的聲音。

  又熱又潮的呼吸噴灑在彼此臉上,寂靜之中,兩人此起彼伏的心跳聲共同譜寫出一章激烈昂揚的奏鳴曲。

  “你覺得我想幹什麼?”徐承渡一隻手撐在白格身後的牆上,欺身過來,來到他的耳垂旁,語氣輕佻狎暱。

  姿勢是很像那麼一回事兒,然而他凌亂的呼吸和無節奏起伏的胸膛將他的青澀暴露無遺。

  大家都是初吻都沒送出去的雛兒,在這兒裝什麼老鳥。

  白格在心裡笑了笑,伸手主動摟住他的腰,往自己身上輕輕一帶,然後把頭埋進他的胸膛,徐承渡隨即腰背一僵,艱難維持的姿勢處在崩潰的邊緣。

  事實上,白格這姿勢也說不上多舒服,他本就比徐承渡高上那麼一點,為了滿足徐承渡想先挑起他下巴的想法,為了不打亂他一早計畫好的完美步驟,他不得不配合著先彎下腰做小鳥依人狀。這個姿勢一旦時間長了,腰骶的那根筋就開始隱隱抽搐,痠痛不已。

  等了半天,徐承渡終於磨磨蹭蹭開了口。

  他深吸一口氣,挨著白格的耳垂,聲音瘖啞,“鴿子,我想親你。”

  白格腰骶的那根筋打了個激靈,酥酥麻麻起來,“嗯。”

  然後按照計畫,徐承渡輕顫的指尖緩緩抬起白格的下巴,由於光線昏暗,再加上心如擂鼓,一下子親歪了,直接嘴角貼在了嘴角。

  兩人俱是一僵。

  白格不動聲色地轉了轉臉,摸索著調整角度,四瓣唇這才嚴絲合縫地對上了。

  接下來,白格滿懷期待地等待著對方說好的由外及裡,親到腿軟。

  可是,剛一貼上,徐承渡就像是被下了定身咒,頓在那裡不知該如何進行下去了。只顧著閉著眼睛,手上也收不住力道,把白格的下巴掐得生疼。

  白格等得實在沒什麼耐心了,撫上他的手,想拿開,這一動作不知道是觸到了徐承渡的哪根運動神經,他猛然發力,把白格兩隻手一同舉起按到牆上,十指相扣。

  “你……”

  一句話剛剛起了個頭,就被亂吻淹沒。

  這個吻實在是親得亂七八糟、全無章法,生澀得像是一隻餓了幾天迫不及待啃食生肉的小小野獸,用衝撞和低吼野蠻地表達內心的激動和急迫,牙齒在毫無默契的輾轉中不停磕碰,發出敲擊瓷器般的清脆響聲。

  大概是徐承渡表現得實在糟糕透頂,親到一半,白格氣喘吁吁地挪開臉,“等一下。”

  “唔?”徐承渡迷惑地抬起臉,發出一聲不滿的嚶嚀。不死心,繼續湊上去的時候,被一根微涼的手指抵住額頭。

  然後他昏昏漲漲的腦袋聽到一聲壓在喉嚨裡的低笑,“你別動,讓我來。”

  滿是寵溺的語氣讓徐承渡恍然失神。

  趁這個機會,白格直起腰,翻了個身把人壓在牆上,一條腿擠進徐承渡兩腿之間,貼了個密不容針,接著一手摟腰,一手扶頭,乾脆利落地吻了下去。

  徐承渡一個瞬息就喪失了主動權,還沒來得及推人發牢騷,整個人就被猝不及防地拉扯著,沉進了這個纏綿悱惻的吻。嘴唇上密密麻麻的吮吸和輕舔讓他的頭皮炸了開,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唇槍舌劍之間,他就像池塘裡一片隨波逐流的綠葉,被溫柔且不容拒絕地捲進塘中央的巨大漩渦,眩暈感不期而至。人比人氣死人,不同於徐承渡的生硬刻板,白格第一次就在這方面展現出驚人的天賦,一切力道和節奏都把握的恰到好處,輕咬、舔舐、輾轉、趁其不備攻破城池,緊接著就是強勢霸道的追逐,席捲,共舞……

  體溫不斷升高,呼吸也越來越灼熱,白格甚至解開了自己脖子上礙事的圍巾。少年向來沒什麼自制力可言,親吻在高溫中愈來愈偏離,繽紛繁雜地落在臉頰、耳畔、喉結和鎖骨上。

  兩人的身體也在渴求中恨不得將對方彼此鑲嵌,雙手不斷摸索。迷濛間,直到白格用膝蓋有意無意地向上頂了頂,陌生的快感瞬間從脊椎沖上頭腦,強行把徐承渡的神智抽回,意識到再這樣下去可能會發生什麼,他慌裡慌張地大力推開白格,惶急地夾起腿。

  “停停停……停下!”

  白格被他推離了陰暗區,樓道里昏黃的光線射在他半邊臉上。平時淺淡的薄唇此刻鮮豔欲滴,再加上幽黑深邃的眼眸,專注灼熱的視線,以及從眼底里傾瀉而出的執著和訴求,滿臉都寫著恨不得把獵物就地拆吃入腹的念想。冷不丁看到這樣的白格,徐承渡被燥火燒紅了的整個身子瞬間涼了半截,莫名其妙生出一股怯意。

  “阿渡……”白格調整了呼吸,撿起地上沾了灰塵的圍巾,朝他邁出步子,“你……今晚要不要睡在我這兒?”

  徐承渡哪裡還敢答應?這要是留下來,別說骨頭了,肯定連渣都不剩!還是作為下面的那一個!光是想想,某處就在隱隱作痛,他一蹦三尺高,把頭搖得像三歲孩童手中的撥浪鼓,“不不不不不不了!我口渴,我要回家喝水!”

  也不管臨時找了個多麼離譜的理由,他頭也不回地奪路而出。

  望著那個狼狽地跨上摩托車、絕塵而去的背影,白格瘦削修長的手指捏緊了那一團毛線。舔了舔被某人的犬齒磨出血印的下唇,他興奮不已:

  阿渡,你遲早會成為我的人。

  第四十六章:合作1

  “如果你能忍受這一點,能不能考慮一下,重新跟我在一起?”

  徐承渡半垂著眼皮,波瀾不驚地盯著那根羊肉串,像是一位入了定的耄耋老僧。沉默在此刻顯得異常平靜、空洞又縹緲,就像白格同樣蒼白的語言和心境。

  一秒、兩秒、三秒。

  答案昭然若揭。

  “吃吧,涼了就腥了。”他抓起徐承渡擱在汽車輔助制動器上的那隻手,把烤串兒塞進去,再把車窗全部搖下來。

  潮熱的江風把車內過於濃郁的孜然味吹淡了一點,混進來都市專有的無處不在的低分貝噪音。

  誰也說不清這些噪音裡具體混雜了哪些聲音,引擎的轟鳴聲,筒子樓裡傳出的竊竊私語聲,或者深夜動車的鳴笛聲,甚至是高壓電線裡電流的聲音,或者下水道裡污水的翻湧聲。總之,就是這些聲音,讓白格敏感的神經在深夜難以成眠。

  徐承渡胃口全無,但眼下除了機械咀嚼,他想不出更好的可以緩解尷尬的方式,或者說,他實在不知道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來堵住自己的嘴,好避免它一個控制不住就冷嘲熱諷起來。

  “這次你怎麼沒有倒數三秒?”然而有時候,舌頭總能擺脫神經中樞的管控,奪得尊貴的自治權。

  白格淺淺地彎了彎唇角,“因為沒有必要。因為……你就像中子星,知道中子星是什麼嗎?”

  徐承渡搖頭。

  白格把手肘搭上車窗,指尖勾著口罩,“那是一種溫度極高、密度極大、壓強驚人的天體,要是我在這種星球上掉落一個口罩,就會產生核彈爆炸的結果。”

  “哦……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你也一樣,因為壓強太厲害,在你的頭腦裡,除了簡單純粹的愛與恨,中間無法容納其他任何東西。隨便一件脫軌的小事,都會讓你核爆炸。”白格發出一聲模擬爆炸的低音,然後咯咯笑起來,“所以我得小心翼翼。避免在你身上重複那種頑皮低劣的小把戲,那毫無疑問會把你惹怒,對我沒有半點好處。而且我發現,現在的你雖然看起來成熟幹練,其實更加易燃易爆。”

  徐承渡聽得雲裡霧裡,不知道該拿什麼表情應對這種奇怪的比喻,他皺著眉頭,專心地挑著喜頭魚的刺。

  過了一會兒,又不甘寂寞地出聲:“你知道嗎?從以前我就很佩服你一點。”

  “什麼?”

  “能把一些難以啟齒的話輕而易舉地說出來。”一次性筷子嫻熟地把刺挑出來,但是把魚肉也搗爛了,“後來我想了想,大概是因為你原本就沒怎麼放在心上。你就是有這種本事,當你有意討好的時候,無論誰都會自作多情地以為得到了與眾不同的重視和關注。然而那些所謂的關懷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就只有你自己知道。”

  他呵了一聲,“對於一個曾經混淆過的人,如果再次遇到這種人,你覺得他會怎麼做?”

  白格的眼底一片灰暗,徐承渡嘴角那抹嘲諷像把利劍,準確無誤地插進他的心臟,腹部熟悉的絞痛隨之降臨。

  他張了張口,聽到徐承渡淡漠的聲音,“既然我分不清真假,那不如權當都是假的,假的是假的,帶著點真的也是假的。解決一團亂麻最好的方法就是一刀切,省心。”

  胃裡的翻攪劇烈肆意起來。

  “回去吧。”白格像是極為疲乏地揉了揉眼周。

  話不投機半句多。

  徐承渡出去扔了燒烤殘渣再回來時,某人已經蜷縮在副駕駛睡著了,睡得極不安穩。

  當天晚上,白格吃了安眠藥,剛睡下就發起了低燒,徐承渡在微信群裡說了一聲,僅過了半個小時,游舒舟就風風火火趕來了。

  旁觀著這位醫生忙活著把白格里外檢查了一圈,量了體溫,喂了藥,再掛上鹽水。

  徐承渡忍不住問:“白……白先生他身體一向這麼不好嗎?”

  游舒舟邊收拾亂七八糟的醫療箱,邊掃了他一眼,“受了刺激就會這樣。他算是我所有病患中,心情影響身體的最完美案例。”

  “哦……”徐承渡訥訥點頭,“我記得他以前,還算健康。”

  “我想你沒出現之前,他的病情也一直比較穩定,我也不會這麼頻繁地出現在這個家裡。”游舒舟的眼神透著意有所指,“你們應該很熟吧?白格他……從來不留宿別人。哪怕是老友醉得人事不省,他也會把人拖出去,放任他大冬天在門口凍一夜。”

  這話透著股濃濃的哀怨,徐承渡端著玻璃水杯,本來這水是給醫生倒的,現在他自己慢悠悠地嘬了一口,涼涼地回了一句:“大概算熟吧。”

  游舒舟推了推眼鏡,對這個答案像是很有看法,但人家的私事他也不好多管,只能對著空氣唉聲嘆氣,借題發揮地暗示著什麼:“有些人啊,心理跟表像是完全相反的,溫柔軟萌的護士妹妹內心可能比誰都堅強,浴血奮戰的沙場鬥士卻可能比誰都脆弱。心病還須心藥醫,解鈴還須繫鈴人。這心病難醫,一旦紮了根,病去如抽絲,還得講求個機緣……”

  叨叨叨了不知道念了多久的經,徐承渡坐在床邊都快睡著了,某人才不得已住了嘴,臨走前看向徐承渡的眼神,活脫脫是在看一個負心漢薄情郎,搞得徐承渡一臉莫名。

  難不成白格身體差成這樣,都是因為我?

  受了刺激的話……是因為我說的那些話,還是因為……

  這個人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徐承渡反鎖了大門,踱回床邊,盯著沉睡的人發呆,腦袋裡亂成一鍋稀粥。

  等吊針滴完的時候,天都快亮了,徐承渡輕手輕腳地把針頭拔出來,驚醒了睡夢中的白格。

  那雙驚恐的桃花眼毫無徵兆地猝然睜開時,徐承渡心頭一跳,驚得險些把針頭又扎回去,連忙出手按著扎針的位置:“這麼快就醒了?你買的是假安眠藥吧?”

  白格瞪著徐承渡,似乎是一時想不起來這是誰,等反應過來了,眼裡又滿是難以置信,見了鬼一樣,甚至人往被子裡縮了縮。

  看他這一連串的反應顯然是做了什麼可怕的噩夢,徐承渡心裡一揪,把控著力道輕揉他手背,“鴿子……”

  兩個字甫一出口,那隻手猛然反轉,掌心朝上攥住徐承渡的手腕,再用力一拉,把人嚴嚴實實地圈進懷裡。

  徐承渡懵然撞進硬挺挺的胸膛,身體本能地就想使出個擒拿,反手已經按在了肩關節上卻硬生生頓住了。

  “阿渡。”嘶啞的聲音從頸項間傳來,囈語一般,“你不答應跟我復合也好,不原諒我也好,怎麼著都好,但是你別再消失了。我……我……”

  徐承渡僵著半邊身子聽他我了半天,也沒等到下文,想來想去,可能當初消除檔案的方式確實不太妥當,無意中給他留下了什麼心理陰影。心裡有些過意不去,於是伸出手,安撫性地撫摸起白格的頭。

  一邊摸,還一邊梗著脖子唸唸有詞:“白先生,我還活著。有血有肉精神倍兒好,夢裡發生的事都是反的,別擔心。乖。”

  安慰人的話說得實在糟糕,徐承渡自己都覺得臉上臊得慌,皮子掛不住。但這一套用起來卻格外有效,白格死死攥著他手腕的指關節逐漸放鬆,最終脫落下來。

  兩人就著半抱的姿勢僵持了半晌,率先撤離的是白格。他慢慢地坐起身來,抬眼看了看床邊空了的吊瓶。

  徐承渡伸手落在他的額頭,感受到一片干涼,鬆了口氣解釋道:“你發低燒了,這會兒剛退。”

  白格乖順地點了點頭,看到徐承渡略顯憔悴的臉色和濃重的黑眼圈,關切詢問:“你一晚上沒睡?”

  徐承渡打了個哈欠,眯縫起眼睛,“哪裡敢睡?你現在是我的頭號保護對象。沒了你,我的任務可就徹底攔腰咔嚓了。”

  提到任務,白格忽然想到了什麼,掀起被子就要起來,徐承渡連忙按住他肩膀,說話如同連珠炮:“幹什麼幹什麼?你現在是病號,沒事瞎溜躂個什麼勁兒?我看你身體不好都是到處溜躂惹出來的,躺著不好嗎?又不要你的命。”

  白格毫無血色的嘴唇朝兩邊扯開,立刻見縫插針地揚起臉,眼底一片深情:“怎麼?阿渡擔心我?”

  徐承渡閉上嘴巴,急忙撤手,乾笑:“擔心?沒有的事,你都這麼大的人了……再說,白影帝生病,擔心也輪不到我啊,哈哈。”

  “阿渡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口是心非。”白格把手搭上某人的大腿。

  “沒有。”徐承渡正襟危坐,把他的手抖落開。

  “你看,明明就有。”白格再接再厲。

  “說了沒有,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徐承渡繼續抖。

  幾個回合後,白格:別鬧,我有正事要跟你說。”

  徐承渡額頭的青筋暴跳,“誰鬧了。有誰說正事非要把手擱人大腿上的?怎麼的?潛規則潛習慣了?”

  “我肌無力。”白格臉不紅氣不喘,“可能是今天剛患的病,你體諒一下。”

  徐承渡:“……”

  調侃了一陣,白格從夢裡帶出來的抑鬱煙消雲散,他斂了斂開襟睡衣赤腳下了地,執起徐承渡的手:“來,我帶你參觀一下這個家的書房。”

  小劇場:

  游舒舟:mmp,憑什麼我睡門口他能睡家裡?太不把醫生當朋友!

  白格涼涼地看了他一眼:不好意思,那是老婆。

  第四十七章:合作2

  白格端著白瓷咖啡杯,進門後隨手按了一下燈光開關。

  徐承渡的視線從比起照明、更像是起裝飾作用的繁複吊燈上移開,環視這個暗沉復古的房間,它看起來像是有人曾在老舊的年代佈置過一次,之後就徹底封存、與世隔絕:酒紅色厚絨布沙發,不追求輕盈靈動的台帷幔,黑色鋼琴,蔥蘢端莊的綠色植物。加上鐘擺無聲搖晃的落地古董鐘,歐式樺木書桌,巨大的、佔了書桌後一整面牆的、魔幻現實主義風格的、不可名狀的金色裱框畫,徐承渡有種掉落時空隧道的錯覺。

  “這裡照搬了我祖父的書房。”白格的拖鞋在故意做舊的木質地板上拖出長長的低嘆,“我父親沿用了它,現在輪到我。裕華山莊的主人們。”

  徐承渡作為一個新世紀小市民,對這種傳承和紀念實在難以感同身受,畢竟就連他跟老爺子生活了近二十年的那間老公寓前些年也被強拆了,現在那裡是欣欣向榮的新商圈。

  面目全非,無處緬懷。

  “你在這兒藏了什麼?”徐承渡的指尖劃過那架黑色鋼琴的琴蓋,拇指和食指細細捻磨,纖塵不染。

  “你會感興趣的東西。”白格掀開琴蓋,骨節分明的手指熟練地按上黑白琴鍵,叮叮咚咚起了個前奏就戛然而止,然後轉身去了書桌後。

  “這裡定期會有人來打掃嗎?”徐承渡凝神細聽,沒聽出來白格想彈什麼,“你不是說這裡禁止外人出入嗎?”

  “對。都是我自己清理。”白格回頭看了他一眼,“你是第一個進來的……外人。”

  “那幅畫後面有什麼對吧?”徐承渡倚靠著鋼琴,雙腿交疊,“它看起來跟這裡格格不入。大喊著:快注意我快注意我!”

  “哦?是嗎?”白格落座在書桌後那張可以旋轉的木椅裡,拿起案上一隻銀黑鋼筆擺弄著,“我現在有點相信你說你是個資深臥底的話了。”

  徐承渡抱著雙臂,聳動了一下眉骨,一副想爭辯什麼的表情,然後沉寂的室內響起機械輪軸轉動的聲音,那幅不知道想表明什麼主題的畫從中間開始往兩邊自動移開,露出底下掩藏著的那面牆。

  脊背一僵,徐承渡搶著向前跨出幾大步,身子前傾,雙手撐在書桌桌面上,瞪大了因睡眠不足有些充血的眼睛。

  “這些是……”

  “我的成果。”白格背對著他,平日裡溫柔懶散的聲音難得正經起來。

  那是一個巨大的白色軟板,板上用鉚釘釘著許許多多的紙質資料和照片。有些已經泛黃,比如那張報導白清讓車禍事件的主流日報。有些顯然是最近才貼上的,比如榮望集團兩天前的股價走向分析圖。

  徐承渡聽到自己大力地嚥了口唾沫,“你一直懷疑陸望?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很久很久以前。一開始懷疑他跟我父親的死有關係,現在懷疑他暗地裡做了一些不法勾當。”白格修長的指骨穿過細而脆弱的瓷質咖啡杯把手,啜了一口,“陸望的親從,我說那些像是孟亞虎之類人模人樣的忠狗,從五年前就開始在海外大肆購買不動產,開設銀行賬戶,轉移私人資產。”

  “不再侷限於榮望的主營業務房地產,這群人在餐飲、家具、金融、服裝,全行業廣撒網,短短幾年時間,建立了一個又一個華而不實虛有其表的公司,其中包括我現在所屬的銀星娛樂公司,我懷疑這些公司的目的都只有一個……”

  “洗錢。”挺直了腰,徐承渡脫口而出,“我現在也有點相信你是什麼知名大學商業領域的高材生了。”

  “通過什麼渠道得來的原始資金?”白格看向他。

  “你調查過這些人名下最多的灰色產業是什麼嗎?”

  “酒吧,歌廳,夜總會,這些娛樂場所。”

  “在你的常識中,什麼東西能在這些場所大行其道,氾濫成災?”徐承渡踱到那面貼滿資料的軟板前,湊近細看,“禁不了,絕不斷,收割了一茬又一茬,卻總能春風吹又生。只因為那東西能帶給動物前所未有的快感,而追求快感沉湎高潮是動物本能。”

  “動物?”

  “在我眼裡,癮君子都稱不上是人類。”

  白格沉默了半晌,咔噠一聲放下了咖啡杯,“據我所知,陸望每年會定期去哥倫比亞進行獨特的商業會晤,但是那屬於公司最高等級機密,沒人知道那是什麼會晤。”

  “大概是去見什麼供應商之類的吧。”徐承渡整個人扒在牆上,幾乎拿著放大鏡在研究,“聽著白格,這件事很嚴肅,我需要通過你接近陸望。”

  “恐怕有點難度。”白格攤手,“我只是一個不被信任備受監控的繼子。你在我身邊只能是戴著鐐銬跳舞,一做出什麼出格的動作就會發出刺耳的示警聲。你知道一旦動機暴露會怎麼樣嗎?”

  “會死。”

  “嗯,看來你很有覺悟。”

  “這是必備的職業道德。”徐承渡在一堆紙張中找到一張家庭合影,陸望、榮雨棠、和看起來還小的白格,他舉起那張照片,“這是在什麼場合下拍的?”

  “哦,一年一度假惺惺演技大賽的結婚紀念日。”白格諷刺地勾起唇角,“為了在集團內地位不倒,那個人需要在公開場合跟榮夫人表演一下伉儷情深相互扶持的戲碼。”

  “公開場合?一般宴會會在什麼地方舉行?”

  “各大知名酒店。”

  “不能在家裡嗎?”

  白格撩起眼皮。

  “我覺得像陸望這種人,一些致命的東西只會放在自認為最安全的地方。就像……”徐承渡敲了敲白板,“你這間外人免進的書房,絕對的私密空間。”

  白格搖頭,“不,如果是致命的東西,我只會把它銷毀。”

  “蛛絲馬跡總會有的。”徐承渡望天,“如果什麼事都能做到天衣無縫,我這個人種就沒有存在的理由了。”

  “你說得對。”白格站起身,在滿牆的資料裡摘出一張遞給他。

  徐承渡接過來,掃了一眼,“銀行流水?”

  “那個死了的貨車司機,半個月後,他愛人的銀行賬戶裡多出了五萬。美金。”

  同性戀電影《心火》因為居高不下的話題度和主角的人氣,加上前期不遺餘力的宣傳,票房大爆,各大院線安排的場次幾乎場場爆滿,上映第一天竟然達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的總票房四千萬!這對一部講述同性題材這種邊緣愛情的文藝片來說,簡直就是鐵樹開花般的奇蹟大放鬆。

  第二天,各大社交網站開始出現褒貶不一的專業影評。

  著名影評人莫穀子在微博平台發表了自己的觀影后感:抱著複雜的心情看了這部電影,不得不說,嘗慣了江導的商業巨製重口味,偶爾換一種清新淡然的調味風格,竟然也津津有味。

  毫無疑問,這是一部成功的文藝愛情片,撇開性別這個輿論焦點,在我看來,只要故事足夠細膩,人物塑造足夠飽滿,能夠感人肺腑,使人產生強烈的共鳴,那麼這部電影就不失敗。電影的主題是錯過,這永遠是青春不可避免的傷痛,所有人或多或少都經歷過那麼一兩段無能為力,唏噓不已的情感。比起假大空,這種讓人深有同感輕彈淚的片子現在是越來越少了。

  不得不提的是白格和兩位新人演員在電影中可圈可點的表現。應該不是我一個人驚喜地發現,原來白格擺脫大片光環,演起小成本青春愛情劇,也能這麼絲絲入扣,將角色把握得入木三分!還能充分調動起與他搭戲的新人演員的情緒,專業程度讓影帝稱號實至名歸。

  莫穀子是聞名電影界的毒舌標竿,大多數的愛情片在他筆下都被批得體無完膚落花流水,什麼無病呻吟、作天作地、噁心死人不償命都是他的口頭禪,這次他難得沒有語出諷刺,關注他的粉絲幾乎以為莫穀子怕不是被掉包了!

  同時,隨著《心火》票房的節節攀升,同性戀的社會話題也被連日炒高,引發了全民大熱議。

  小甜餅缺乏症:強烈推薦《心火》這部電影給那些恐同分子看看!每個人的愛都是平等且自由、真誠且熱烈的,江導說得好,你有喜歡女人的權利,我也有喜歡男人的權利。社會平等從消除同性戀歧視開始!

  左右都是懶:什麼?江流是個gay?完了,繼抵制日貨抵制韓劇之後,我又要抵制所有的江流電影了!你們這群叫囂平權的人,自己生個兒子是gay再來試試站著說話不腰疼吧!沒想到白格居接拍這種無節操的電影,一生黑一生黑。

  趴趴:抱走我格子。

  舞凝霧:我想白格接拍《心火》,就是想為同性戀平權運動添一塊轉,加一片瓦吧?敢冒如此大險不惜深陷輿論中心,也要為社會邊緣人員發聲吶喊。偶像如斯,粉之甘之如飴。

  這條微博被白格的粉絲們轉發成了超級話題。

  隔天早晨,一向不在任何平台發表意見的白格破天荒地發了一條微博,一個字也沒說,只是發了一張圖,一張彩虹旗。

  下午,江流轉發了白格這條微博,評論了兩個字:多謝。

  眾所周知,彩虹旗是代表“同性戀驕傲”的旗幟。

  此舉就像是往本就沸沸揚揚的湯鍋裡又澆了一勺滾油,不光是娛樂圈,各個圈子裡都在積極討論白格支持同志人群的鮮明態度。

  更有捕風捉影、信口開河者,開始總結起白格出道至今的花邊新聞,最後驚訝地發現,白影帝真真是十年如一日,沒有半點緋聞。由此居心叵測者推斷出,白格說不定本身就是同性戀眾的一員。

  這個毫無證據的推測,一經發出,竟然很快就有了一大票信眾和跟風者。“沒有火就沒有煙,沒有重重疑惑,就不會有紛紛謠言。”秉持著這一信念的廣大八卦群眾甚至開始猜測躲在白格背後的男人是誰。

  謠言愈演愈烈,一打開各個社交應用,鋪天蓋地滿眼都是白格深櫃的話題。

  徐承渡黑著臉,忍無可忍地丟開手機,煩躁地揪起自己的頭髮。

  隔行如隔山,他是怎麼都看不懂,這個關於電影的話題是怎麼一步步引到白格身上的。

  “怎麼了?”話題主角白格,此時正心情極好地窩在懶人沙發裡,捧著一本當代心理分析學家弗洛德的著作,《愛的藝術》。

  “大明星都像你這麼閒的嗎?”徐承渡不停地挪了挪屁股,從沙發這邊挪到那邊,找不到一個舒服的姿勢,“你……上網了沒?”

  “沒有,何必影響心情。”白格的鼻樑邊緣鬆鬆地架著一副金邊細框眼鏡,即使搖搖欲墜也懶得伸手扶一下,“輿論是無冕之王,儘管這個王沒兩天就會偃旗息鼓,銷聲匿跡。但當它風頭正盛的時候,實行的是韜光養晦,最好避其鋒芒。”

  “再這麼下去,你就要“被出櫃”了!”皇帝不急急死保鏢。

  “那也挺好,省得我自己動手。”白格終於把眼鏡推了上去,隨手翻了一頁書。

  徐承渡心裡卻是咯噔一聲。

  第四十八章:合作3

  “你跟以前……太不一樣了。”他扭過頭,可憐的頭髮被主人揪得東一茬西一撮,像是遭了大風的麥田,“我是說,在坦白性向這件事上。”

  白格雙腿交疊,懸空的那隻腳尖打著轉兒,“你也不一樣了,以前的你對這種事滿不在乎,現在怎麼倒畏首畏尾起來。”

  “以前我是覺得沒必要刻意隱瞞,同樣的,現在我是覺得沒必要刻意公開。”徐承渡企圖把某人偏激危險的思想拉回來,“公開還是保密,孰利孰弊,不是很清楚嗎?懂得趨利避害,才能獨善其身。你們混娛樂這個圈的,不是應該比誰都懂嗎?”

  白格闔上手裡的書,兩眼一彎,“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等你哪天重新站在我身邊,才有資格在這件事上發表意見。我只知道,以前的你在我矢口否認的時候,會不舒服發脾氣給我小鞋穿。現在既然我想重新把人追到手,當然要規避之前一切血的教訓。”

  徐承渡張了張口,油然而成一種被生活玩弄的自嘲。

  同樣是在失敗的戀情中吸取教訓。當年被少年的浪漫情懷沖昏頭腦的徐承渡在現實中遭遇了冰雪滑鐵盧,從而收起任性和不甘,不求能得到別人的理解和祝福,不求能光明正大地執起那人的手,委曲求全地縮到殼子裡。只希望下一次再碰到同樣的感情,能夠互相理解,有始有終。

  而當年理智到冰冷的白格,時隔多年,竟然返老還童拾起了該有的年齡不曾有過的熱血感性,他大概也是摔了重重一跤,所以怕了。十年後的他忽然間理解了十年前的徐承渡,不是對方冥頑不靈,難以溝通,而是自己不肯捨棄的東西太多。

  問題是,跨越了時間長河的理解,早就輕得不值一提且不合時宜。

  甚至引人發笑。

  “我見過江流的愛人。”白格放鬆地窩在懶人沙發裡,柔軟可變形的材質無縫貼合地裹起他的身軀四肢,“在我接下劇本還沒進組之前,江流領著他跟我喝了一頓下午茶。那是個靦腆的沉靜的老男人,跟江流截然相反。”

  徐承渡目露驚訝,“江導的愛人?那個電影裡的……?他還活著?”

  “嗯,征服了阿爾卑斯山脈的艾格峰還能倖存下來的男人。”白格俏皮地眨了眨眼,“忘了江流說的話嗎?電影不可能等同於人生。”

  全世界都被那個鬼馬導演給欺騙了!

  “談到拍攝初衷,撇開一些深層次的意義,江流坦言,他只是想好好補償一下他身邊那位男士。”白格摘下眼鏡,回憶起當天場景,平靜地轉述著江導的話,“紙總是兜不住火,遲早有一天,敬業的新聞愛好者會拍到一些無法解釋的畫面。與其藏著掖著惶惶不可終日,走投無路焦頭爛額地被動應對,不如趁早給觀眾打一劑預防針,把社會的不可接受度降到最低。這樣真到事件捅出來的那一天,現在的做法就是對兩個人最好的保護。”

  徐承渡:“應該只是保護了愛人吧?提前讓江流處在風口浪尖,先擋一波質疑和評頭論足,大眾議論著議論著就習以為常,習以為常之後才開始慢慢放開接受度。”

  “這是一個必經的過程。”白格說,“公眾人物都該有的覺悟。”

  沉默了半晌,徐承渡斂下眼皮,“希望兩位先生能攜手相伴一生。”

  “會的。”白格直勾勾地盯著他。

  那欲言又止的眼神簡直就是請求復合的無聲版,徐承渡心頭一跳,覺得自己可能撐不住再一次攻勢,連忙夾起尾巴,可疑地轉移話題,“那什麼,根據你提供的那張銀行流水單,我這邊讓人著手去查了,是個海外幽靈賬戶,當天開戶,匯完款,當天銷戶。根據所填寫的賬戶個人信息追查過去,顯示是失蹤人口。我們懷疑是非法套用他人身份,再加上年代久遠……”

  基本無從突破。

  “哦。”這個結果對白格來說實屬意料之中,他動了動眼珠,“沒關係,本來也沒指望能查出點什麼。”

  “你試過從那對母女口中套出些什麼嗎?”徐承渡問,“既然你懷疑她們……”

  白格搖頭,“當年等我找過去的時候,她們已經連夜搬走了。世界這麼大,到哪裡去找?”

  他意有所指地飛快瞥了徐承渡一眼,“一個人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尤其簡單,我當年,不是也沒能找到你?”

  徐承渡摸了摸鼻子,覺得這天是沒法聊了,索性抖抖發麻的腿站起身,“總有辦法的,我幫你找找。”

  就在這時,被粗魯地扔在沙發角落裡的手機震動起來。

  徐承渡彎腰撈過來,按下接聽鍵。

  蘇昆吾的吼叫在耳邊炸開:“徐哥!你讓我盯緊孟亞虎,老小子終於露出馬腳了!你猜怎麼著!”

  徐承渡眉心一跳,“有屁快放。”

  “繆斯出人命了,有個小明星在他們場裡嗑藥,可能是劑量沒控制住,吸食過渡厥過去了,搶救了大半夜沒搶救回來。這會兒整個酒吧都被我們同行封鎖了,老闆連同幾個領班都被請去局子裡盤問。”

  “冷靜點。”徐承渡聽他咋咋呼呼說了一通,揉了揉眉心,“繆斯的老闆跟了孟亞虎很多年,不會出賣他,出了事肯定會把鍋死死扣在自己頭上。老一套,先承認自己監管場子不嚴,不小心讓販子混了進來,然後隨便爆出個無關緊要的販毒小頭目。小頭目一不知道自己上家是誰,二連組織的門都沒摸進去,一問三不知。咱們的同志只好收監了他們草草結案,連大魚的影子都摸不到。”

  “好吧……”蘇昆吾一頭熱情被潑了盆冷水,仍然心存期望,“但是我一個緝毒隊的小妹妹透露,這次的事情不簡單,死因確定了,但案件性質還沒著落,不排除自殺他殺意外死亡任何一種,而且社會影響惡劣,上頭放了話一定會嚴查。卯足了勁,要是能把繆斯老闆逼到走投無路的境地,順著黃瓜牽出藤,說不定真有戲。”

  “社會影響惡劣?”徐承渡擰緊了眉頭,“死的小明星是誰?”

  “你還不知道嗎?短短一個小時,網上都翻天了!就是……”

  話音沒落,門鈴尖叫了起來,徐承渡邊接電話邊去開門,剛剛打開門,電話裡一個名字讓他身形一頓:“你說誰?”

  門口的人像只出籠的大狼狗,瞬間撲了進來,跟杵著的徐承渡結結實實撞了個滿懷。

  “安慕死了!”經紀人蕭圖捂著鼻子嚎了一嗓子,跌跌撞撞地往白格身邊游過去,“電影主角爆出驚天醜聞,票房同時間開始下跌!”

  白格懶散的坐姿一秒繃直,站了起來,“誰死了,安慕?”

  “我滴乖乖,我看那女孩子模樣不錯,勤勤懇懇,待人又周全,怎麼……怎麼會染上毒品呢!”蕭圖拍著大腿一屁股坐下,咕咚咕咚灌了整杯茶,“這下好,連累了整個劇組!你之前紅地毯上幫了她一把,就怕有心人無事生非,我這邊撰寫了一篇稿子,你趕緊先跟她撇清關係,順便悼念一下。”

  徐承渡默默地掛了電話,朝白格點了點頭。

  白格皺起好看的眉,“我看她不是那種人,先不要過早下定論。”

  “人心隔肚皮,人家一個被窩裡膩歪的夫妻都不敢像你這麼篤定,現在事情爆出來了,坐以待斃的就是傻子!”蕭圖拿出手機,懟到白格鼻子下面,“瞅瞅瞅瞅,之前跟安慕交好的幾個明星,聰明的,都第一時間跳出來譴責吸毒行為。這行業,吸毒出軌酒駕,那都是死罪!早點摘乾淨早脫身!”

  “人都死了。”白格冷冷地看著蕭圖,拒絕的意思明晃晃地掛在臉上。

  蕭圖手一頓,嘴角一抿成了個板正的扁擔,“得得得,等明天風向不對勁的時候,哭都來不及。格子你還沒發現嗎?最近盯著你的人可不少啊。你看看網上那些帶節奏刷屏的噴子,空穴來風,硬生生把你說成同志。謠言是大大的凶器,今天能掰彎你,明天就能封殺你!”

  “既然知道有人弄鬼,查出來是誰了麼?”白格不疾不徐地重新給他倒了杯茶。

  “從整個模式來看,趁熱度起來,廣買水軍,把事態引向某個特定的人,再集中火力深扒造謠,而且壓根不管石錘虛錘,把水攪混了就成。很像是宇盛公司的慣用套路。”蕭圖作為王牌經紀人,在圈子裡是個萬事通,什麼時候都能及時獲得第一手消息。

  “宇盛的話,齊知亭?”

  齊知亭?徐承渡覺得這名字有點熟,猛然想起來這是《心火》裡另一個男主角,高鑫的扮演者。

  “多半是他,從昨天開始,網上就有一個話題在崛起,一夜之間冒出不少評論,說是堂堂影帝的演技其實跟一個新人演員差不了多少。剝開外面裹著的一層迷彩服,芯子就是踩白捧高。”蕭圖哼了一聲,“也不稱稱自己幾斤幾兩,也敢開著天窗睜眼說瞎話!”

  “還有一匿名視頻流出,轉發量不多,夏果發現的,具體什麼我還沒來得及看,好像是一段你私下裡給齊知亭講戲的視頻。”說著,蕭圖搜索了起來,打開鏈接,徐承渡把腦袋湊了過去。

  這段視頻顯然是偷拍,畫質極不清晰,上下左右每個角度都在搖晃,偏偏就是辨認出來裡面的兩個人是白格和齊知亭。電流的滋滋聲覆蓋了人聲,不知道是刻意做成這種效果還是源文件就是如此,模糊的說話聲時斷時續,徐承渡撐著眼皮看了一會兒,看不出朵花兒來。

  他眨了眨眼,突然,一記拳頭擊打身軀的沉悶聲響被陡然放大了無數倍,徐承渡動作一滯,盯緊了手機。畫面中的白格背對著鏡頭,不由分說,曲起手肘重擊了齊知亭的腹部,齊知亭一臉愕然,隨即彎下腰蜷縮起身子,咳嗽起來。

  視頻到此戛然而止,徐承渡和蕭圖愣了愣,同時抬頭,看向一同觀看的白格,目光裡俱是震驚和疑惑。

  後者吊著眉,滿臉興味。

  “沒錯,這視頻裡的確實是我。”

  第四十九章:合作4

  蕭圖一下子從沙發上跳起來,眼睛瞪得溜圓,他本就生著一雙牛大的眼睛,此刻像是探照燈一樣上下掃了他一眼,扯了扯緊繃的面皮,搓著手乾笑兩聲:“格子你別逗我,是,裡面這人體型聲音確實挺像你,但絕對不可能是你,我跟著你這麼多年了還能不知道?哈哈哈,對,沒錯,絕對是那個吻替!”

  是的,照白格的性格,他要是看某個人不順眼,只會陰著給人穿小鞋,絕對不會採用這種衝動粗暴的舉措。絕對是有人冒充他!

  他似乎是自己找到了一個圓滿的理由來解釋眼下的情境,拍著胸口不由鬆了口氣,“我得趁著這條視頻還沒擴散開來,立刻去擬個聲明。”

  “什麼聲明?”白格十指交叉,緩慢摩挲著指根,“利用那個替身?我說了,是我本人沒錯。”

  “利用?”蕭圖的嗓子尖厲起來,“這怎麼能叫利用?這叫雙贏!那個替身當初是我給你找的,品性我還算瞭解,不用擔心,我會妥善處理。不管怎麼樣,打發一筆封口費讓他發個聲明先認下,你只要對外一口咬死不是你就好。”

  白格譏諷地眯起眼睛,抬起下頜抿起唇。

  這是個拒絕的表情,蕭圖垂下頭顱,他一手叉著腰圍著茶几疾走了兩步,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聽我說白格,我不管打人的是不是你,事實是什麼?事實根本不重要!公眾想知道的真相嗎?不想!他們永遠只對爬得高摔得慘和牆倒眾人推、上來補一腳有興趣!到時候,醜聞會像長了腳生了翅膀滿城飛跑。你,白格,演藝界鼎鼎大咖,卻欺負一個出道不久作品才三部的新人!苦心經營這麼多年的名聲可能朝夕不保!”

  撐著下巴默默當壁紙的徐承渡額角一跳,忍不住了,“我說,你們怎麼遇到事兒第一想的就是後果和爛七八糟的應對方法?難道不是要先把事情搞清楚?蕭經紀人,先聽白格說說怎麼回事兒,你說沒人關心事情真相,這點我可不服。”

  蕭圖還想爭辯什麼,徐承渡轉過頭,盯著白格的眼睛,“你……真的打他了?為什麼?”

  “排練。這是一段劇本裡有,並且我們事先排練講演過,但是後來被導演臨時叫停被剪輯掉的酒醉互毆戲。”白格拿起手機又把視頻看了一遍,“而且這個視頻剪得很巧妙。首先,它不完整,後面應該還有齊知亭還手揍我的情節。其次,聲音被放大了,我是說我打他的那一拳。排練的時候都是點到為止,雖然正式開拍導演有時為了效果會要求我們真的動手,但我記得那次排練明明都是假把式。”

  “視頻造假了?!”蕭圖一個閃身搶過來,“這個好辦,我交給專業人士辨別一下就好。”

  徐承渡把那個視頻來來回回看了不下十遍,眼神陰沉下來,“源文件沒有造假,他只是模糊並邊緣化了背景音,然後把白格出手的那一段刻意調到最大音量,這一點加工處理造成極大的聽覺反差,讓人誤以為那一拳是真真切切下手很重。再配上挨了一拳後這樣的表情,嘖,不得不說,你們演員到底都有些表演天賦。”

  “江流選中他當高鑫,就是對他實力的認可。如果踏踏實實地走下去,假以時日,不會遜色於我。”白格讚賞地點了點頭。

  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中肯客觀地評價對方的專業素養,並且予以高度讚揚,在場的其餘兩人大眼瞪小眼,無話可說。

  “當時是在哪裡排練的?只有你們兩個人嗎?”徐承渡問。

  “在我的化妝間。每次排練都要以正式開拍的態度執行,加上那場戲有些難度,齊知亭總也進入不了狀態,在他的要求下我就把人都了遣出去。所以……只有我們沒錯。”白格解釋完,飛快地看了徐承渡一眼,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心理,話尾刻意加上了一句,“出於工作需要,有時候需要獨處一室。”

  徐承渡意味不明地輕哼了一聲,心想:我說什麼了嗎?

  “這麼說來,沒有第三方見證人,沒有目擊者。”他敲了敲茶几,下了結論,“視頻證據在齊知亭手上,獨一無二的一份。是非曲直、如何解讀,全憑他一張嘴。”

  “唉!我就是這個意思!”蕭圖深深地吸進一口氣,半天沒呼出來,彷彿憋在了胸腔中,“現在的小藝人為了趁早出名,不擇手段。怎麼辦?遇上非要看圖說故事的,咱們沒證據,百口莫辯,還是把替身搬出來擋一擋吧?”

  白格蠕動一下嘴唇,還沒開口,徐承渡搶先一步攔住:“不急。給我兩天時間。”

  蕭圖驚異地看著這個第九任安保隊長,心想他有什麼能耐也敢胡亂擔保?立即揮手:“兩天?兩天過去我們還不回應,白格早糊了!不行,一天。”

  “好,一天就一天。”

  白格用眼神示意蕭圖別再找茬,蕭圖乖乖閉嘴。

  這個時代是個穿梭在信息流裡的時代,哪裡有信號發射器,哪裡就是一個訊息帝國。

  僅僅是過了幾個小時,晚上的時候,這條視頻在網路上的轉發和評論量激增,熱度飆升至榜單前三。視頻的名字也改了,十分不嫌事大地改成了“著名白姓影帝疑似排擠毆打新晉小生。”

  “白姓影帝”四個字就差直接明晃晃地換上白格,徐承渡手賤地點開視頻下的評論,這才翻了一頁不到,怒火就直從腳底往頭髮絲燒。

  製鞋廠吳彥祖:嘖嘖嘖,你們是瞎了嗎?這裡面的不是白格我直播剁×!這下沒戲唱了吧,你們的白‧高顏值‧高學歷‧高雙商‧演技爆棚‧影帝天才‧格,人設崩啦!仗著自己在娛樂圈多混了幾年就開始無法無天打壓新人,簡直一朵盛世霸王花啊!

  咕咕雞:前兩天還看了《心火》,萌上了這對cp,又是感動又是惋惜的,眼淚鼻涕流了一大盆。如今轉頭就打我臉,貴圈還能不能好了?

  我欲成仙:白格平日裡一副謙謙君子、溫柔暖男的形象,原來私底下是個暴力狂?word媽,城市套路好深!

  ……

  “嘎嘣”一聲,徐承渡拇指按著食指的第一關節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白格若有所感地從廚房探出頭,身上圍著一條藍白格紋的樸素圍裙,舉著一柄木勺,晃了晃。

  “來喝粥嗎?”

  火氣著到房梁頂卻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徐承渡把手機揣回兜裡,起身去了廚房,他看了看那隻熬粥的小小砂鍋,面無表情:“我記得我們中午就是喝的粥,嗯……我還記得早上也是粥。”

  “啊,我讓夏果最近別來了,想自己試著做飯。”白格歉意地解下圍裙,滿臉無辜,“抱歉,除了粥,我不會做別的。不過,雖然都是粥,材料不一樣的。早上是紫薯粥,中午是青菜雞蛋粥,你猜現在是什麼?”

  你賺這麼多錢天天喂自己一天三頓粥真的對得起自己嗎?徐承渡內心咆哮著,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再這麼下去,他的腦漿都快成一鍋粥了。

  恰逢此時,手機及時地響了,是等了一下午的蘇昆吾。

  徐承渡迅速地按下接聽鍵,對面的人不知道說了些什麼,他邊言簡意賅地回應著,邊朝白格眨眼,扯出一抹志在必得的陰險笑容,二話不說拉著人就去換衣服。

  “去哪兒?”白格從浴室出來,一身乾淨低調的休閒裝穿戴完畢。

  以為白格還會旁若無人換衣服的徐承渡摟起失望的小情緒,倚在門框上掂了掂手機,“帶你開葷。”

  明星也是人,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愛好,有的喜歡舞文弄墨,有的熱衷於編段子煲雞湯,有的沉迷網遊不能自拔。新晉影星齊知亭就比較純粹,人家只鍾情於泡夜店,而且泡得明目張膽,泡得風生水起,不拍戲的時候一週裡有七天晚上能在夜店尋到他的身影,人送外號“夜店小電臀”。

  人家去夜店,不把妹不喝酒,只尬舞。

  當然,這是對公眾的說法,私底下到底是個什麼德性,親眼看了才知道。

  親眼來看的兩人全副武裝地隱在光怪陸離的舞池卡座,嫌棄且驚嘆地遠遠望著舞池裡那個瘋狂抖臀的黃毛皮夾克,電動小馬達的稱呼名不虛傳。

  這家是齊知亭經常來的夜店,因為保密性極佳檔次高安保性能數一數二,禁止拍照禁止閒雜人等進入,很多明星都會時不時光顧,敘舊聊天嗨一嗨。

  今晚的DJ邀請的是某個當紅炸子雞,徐承渡認出來他是某視覺系偶像團體的隊長,之所以對此人有印象,是因為徐承渡曾有幸蹭了一耳朵該組合的成名單曲,生理上包括靈魂深處都受到了摧枯拉朽般的洗禮,從此敬而遠之。而這個DJ顯然風格從一而終,重金屬喧囂的鼓點和碟片生硬的打滑聲,讓徐承渡不得不摀住一隻耳朵,只用一隻耳朵湊近白格嘴邊聽他說話。

  “你來這裡想幹什麼?”白格不得不提高音量,他隱在卡座的陰影裡,盯著池子裡不扭會死的瘋魔人群,“找齊知亭?”

  徐承渡點了點頭,機械地往嘴裡丟著魷魚絲,眼睛則像是早已鎖定目標的餓狼,斂著精光。

  “你打算怎麼做?”白格點了一杯顏色異常妖冶的雞尾酒,迷幻的藍紫色誘惑著徐承渡的胃,他不甘地瞥了一眼自己的檸檬果汁,喉骨聳動,想念起酒精劃過喉口辛辣且美好的滋味。

  為了掩飾這種不合時宜的上癮反應,他收回目光,煩躁地掏出煙,點上,打火機被粗暴地丟在桌角,壓在紅色煙盒下。

  “你就坐在這兒別動,什麼都不用管,我等機會。”

  白格抿了一口那藍紫色的酒液,故意把精緻的三角杯在徐承渡眼前晃了晃,促狹地彎起眼睛,笑著喚出聲,“酒鬼阿渡。”

  他的嗓音因為酒精顯得低沉黏膩,眼睛裡是破碎跳躍的光,視線在徐承渡高高的眉骨和眉骨陰影下的眼周逡巡不去。

  徐承渡嗅到該死的醉人氣味,不,應該說這地方到處都是勾人的酒精味,無時無刻都在刺激著他脆弱不堪的神經末梢。但是一想到他幾天前才因為醉酒損失了一大筆錢,那酒精就在空中揮發成了不致命但格外討人嫌的毒藥。

  他外強中乾地瞪了白格一眼,感覺到兩道人影漸漸覆於頭頂,堪堪遮擋住他監視舞池的視線,而他眼角的餘光正好瞥見齊知亭離開了原來的範圍。

  被酒精撩撥得躁動的神經令徐承渡像是一隻危險的火藥桶,他抬起尖銳的下巴,不善地打量起那兩個不速之客。

  目光掃過前面那個男人的黑色網狀透視衫時,他耷拉的眼皮狠狠一抽搐,心中頓時升騰起不好的預感。

  男人像是一條被黑網裹住的赤條條的大魚,扭動著腰肢,被皮褲緊緊包裹的三角地帶被勒出顯而易見的男性象徵,濃濃的麝香香水撲鼻而來。徐承渡瞬間意識到前來搭訕的是什麼人,一聲髒話堵在嗓子眼還沒出來,搭在桌子邊緣的手背上就是一沉。

  第五十章:合作5

  “帥哥,請你喝杯酒?”那男人覆在徐承渡手背上的手指輕輕刮擦了一下,一觸即分,拿起桌角的那包香菸,抽出一根,夾在指尖。

  其實如果徐承渡經常混跡於這類場所,就會意識到,他無意中擺放煙盒火機的位置和方式,就是一種無聲的邀請。

  花都開好了,自然有嗅到香氣的狂蜂浪蝶上來碰碰運氣。

  一陣惡寒襲遍全身,徐承渡觸電般縮回手,他疑心地左右聞了聞自己的衣領,驚疑不定:難不成我在自己身上掛了本人喜歡男人的牌子了?

  “威士忌怎麼樣?”漁網男不由分說地坐下,半抬起一隻手想喚服務生過來,那隻手的小指上戴著一顆璀璨奪目的鑽戒,一看就價值不菲。

  徐承渡冷冷地打斷他,“不用了。”

  “他不喝酒。”隱在暗影中的白格開了腔,聲音像是從西伯利亞零下雪地裡撩出來的,徐承渡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哦?是嗎?”男人望進陰影裡,只看得到說話者的下半張臉,形態優美的薄唇揚起一個略顯犀利的弧度,氣場不需要外表的支撐,男人混跡夜場多年,敏感地察覺到氣氛有點壓抑。他不在意地扭過頭,專心攻略自己好不容易尋覓到的獵物,“這麼說,你還是個乖寶寶咯?”

  “乖寶寶”徐承渡壓根沒把他放在眼裡,他歪著頭銜著煙,用餘光看到齊知亭往洗手間的方向走去,這是個好機會。

  白格掃了一眼那位“賊心不死”漁網男手中未點燃的香菸,嘴角的笑意更甚。他一把摟過徐承渡的肩膀,把徐承渡唇邊燒得只剩下半截的香菸抽出來,放進自己嘴裡猛吸了一口,“看著乖罷了,實際上野得很。”

  徐承渡唇間突然一空,愣了一下,再意識到旁邊人做了什麼說了什麼,立刻把眉毛聳得老高。

  從陰影裡飄出的煙霧表達的意思再清楚不過:這支菸已經有人搶先點了,先來後到,去別的地方碰碰運氣吧。

  漁網男的目光在徐承渡英俊的臉上流連了兩圈,把那根菸在指尖頗為繾綣地捏了又捏,才不甘地放下,他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一張花裡胡哨的名片,在唇邊吻了吻,壓在煙盒下。

  “既然帥哥今天有人陪了,我就不打擾了。”

  撂下一句話,深深地看了一眼徐承渡,然後故作瀟灑地起身離開。

  徐承渡被噁心得打了個嗝兒,面無人色地看向白格。

  白格叼著煙,點頭,“嗯,他就是來問問,你有沒有跟他一同開發美麗新世界的興趣。”

  “我居然忍住了沒揍他。”徐承渡扭曲著面孔乾嘔了一下,伸手把自己的煙又奪回來,剛想吸兩口壓壓驚,突然意識到這煙輾轉過白格的唇,動作卡頓在了原地。

  這是個習慣性動作,放在以前,他們兩個人經常親密地共抽一根菸,現在嘛……

  盯著那明滅的菸頭想了想,他又鬼使神差地想把煙原路塞回去。這煙被不由分說地抽走了又被強塞回來,白格哭笑不得地啟唇接納。

  然而這地方光線太昏暗,徐承渡根本看不準,加上心裡發虛,眼神發飄,左戳右戳愣是沒成功送回去。

  白格低低笑了起來,一下子擒住他手腕,自己湊了過去。

  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銜過去的時候,牙齒觸到了徐承渡的指尖,磨了兩下。徐承渡敏感地蜷縮起指骨,然後他感覺到有什麼濕滑柔軟的東西,若有似無地掃了一下皮膚表面。

  像是被迸濺的火星燎到,徐承渡一驚,快速抽回手,在黑暗中對上一雙深邃精亮的眸子,心跳猝不及防地漏了兩拍。

  很快他反應過來自己被捉弄了,因為那雙眼睛裡有著明目張膽的戲謔和調笑。

  混蛋。

  他在心裡惡狠狠地罵了一句,灌了兩口酸到反胃的檸檬果汁,刷地站起身,有些忙亂且含糊不清地道:“我去趟洗手間。”

  白格無可無不可地做了個請的姿勢,叮囑道:“記得離居心不良的男人遠一點。”

  呸!沒有誰比你更居心不良了!

  在通往洗手間的走廊裡,徐承渡遇到了齊知亭,他正歪在琉璃牆上跟一位豐滿曼妙的紅唇美女聊天,但是顯然齊知亭對她並不感興趣,神情懶散且敷衍,雙腿交疊著輕輕摩擦。

  顯然,比起被熱情洋溢的美妞摟著手臂撒嬌,他更想先去解決三急。

  徐承渡低著頭從他身邊走過,過道有些窄,他似乎是不小心撞到了齊知亭的肩膀,等看清了人的面孔,他的眼睛裡適時放出崇拜的光芒:“嘿!這不是齊明星嗎?怎麼?被騷擾了嗎?”

  那位美女娥眉一蹙,立刻被轉移了注意力,“本姑娘像是騷擾別人的那類貨色嗎?”

  徐承渡含著笑,從頭到尾打量了她一番,不客氣地皺了皺鼻子。

  美女惱羞成怒,齊知亭趁此機會把自己的手臂不動聲色地抽出來,捏捏美女被粉覆蓋了幾層的臉蛋,“Lily,乖,回去等我。”

  被喚作Lily的美女甩了甩她栗色的大波浪長發,扯了扯胸口,故意把豐腴的胸脯露出半個球,在徐承渡面前晃蕩了一下,邪魅一笑,蹬著豹紋高跟趾高氣昂地走了。

  齊知亭朝徐承渡做了個無奈的表情,“女人都是這樣。”

  徐承渡聳肩,跟著他一同去了洗手間。

  一同酣暢淋漓地放完水。

  齊知亭抖了抖身子,正打算把皮帶繫上,腰間突然被什麼硬物抵住了,一個比他高出半個頭的身影貼著他的後背,危險的氣息撲面而來。

  “齊先生,有沒有感覺到生命受到了威脅?”

  被酒精麻痺了大半的腦子瞬間清醒過來,他下意識想脫離控制,往前大跨一步,耳邊出現金屬的咔嗒響。

  曾經參演過諜戰片的他立刻反應過來,這可能是槍的零件,有人扣下了扳機。

  “嘿!”那人立刻笑著出聲,“我勸你最好不要動。知道消音器嗎?為了方便殺手能在不驚動更多人的情況下開槍,然後有充足的時間逃之夭夭。但是它並不會影響子彈推出槍膛的威力,試想一下當堅硬的子彈貫穿你的身體,你會在最後關頭想些什麼吧。”

  “靠……”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弱弱的感嘆詞,他僵著身子站住不動,問出毫無新意的兩句話,“你是誰?想幹什麼?”

  “我想你還會想去隔間上個大號。”身後的人笑道,腰間抵著的硬物威脅性地頂了頂,“你做了虧心事,應該不想在大庭廣眾下說出來吧?”

  這個聲音……是那個走廊上替他解圍的男人!

  他早就被盯上了!

  齊知亭順從地轉過身,走向最裡面的隔間。

  洗手間裡有很多人,但一半都是醉鬼或磕高了的嬉皮士,還有一半根本不會去思考為什麼那兩個男人靠得這麼近,當然,可能會有一兩個覺得奇怪的,但他們想得更多的是另一種情形。

  似乎有人暗地裡罵了聲“到處約炮的死基佬”。

  齊知亭那件有著著名球星親筆簽名的T恤被汗水浸濕,然後他腳下一個踉蹌被推進了隔間。

  關門,落扣,面對著安靜的抽水馬桶,齊知亭只想大聲呼救。他顫巍巍地舉起雙手,緊張得牙齒都在磕磕碰碰:“安慕……安慕的死跟我沒有關係!真的!你找錯人了!”

  安慕?徐承渡即刻意識到他可能無意中接觸到另一個事件,他把那把手槍上移到齊知亭的頸部,好讓他真切品嚐一下恐懼的味道。

  齊知亭的腿開始軟得像面條,膝蓋需要壓在抽水馬桶的邊緣才能勉強支撐住自己的身體。

  “我聽說的可不是這樣,齊大明星。”徐承渡把自己聲音壓低,顯得陰森冷漠,“把手機給我。”

  齊知亭乖乖把手機從褲兜裡掏出來。

  “密碼。”

  齊知亭又乖乖報出六個數字。

  徐承渡拿出準備好的數據線,把手機裡的所有東西全部拷貝備份,然後打包發給等候著的蘇昆吾。

  他無聲做著這一切的時候,寂靜已經嚇破了齊知亭脆弱的膽,心率不停地狂飆,他語無倫次地申辯著:“我不知道,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是跟她秘密交往了一個月不到,然後把她帶去了酒吧玩一玩兒而已。我真的不知道她是怎麼死的!我只是離開了那麼一會兒。”

  “玩一玩兒?”徐承渡漫不經心地順著他的話說,翻看齊知亭手機的時候,他發現一大堆曖昧短信,他憑藉直覺點開一個陌生號碼,上面簡簡單單沒頭沒尾地寫著“24號凌晨兩點,把人帶來。”

  “我這個人沒什麼耐心,我們就不要兜圈子了齊先生?”徐承渡狠狠地踢了一腳齊知亭的褲襠,人被他踹得下巴磕在馬桶水箱上,發出一聲悶響。

  齊知亭哼哼唧唧地捂著要害逶迤下去,蜷縮成一團,嗓子裡發出絕望的哼哧聲:“他們,他們威脅我,如果我不把安慕帶過去,他們就會曝光我所有醜聞,天吶,那樣我會徹底完蛋的!”

  “他們?”

  這時,蘇昆吾通知他已經找到了想要的東西。

  “我不知道他們是誰。”齊知亭顯然已經放棄了掙扎,知無不言,“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只是通過短信和電話聯繫,說真的,我真的沒想到安慕會死。那是一群殺人不眨眼的歹徒,我……我……我害怕。”

  “我是愛安慕的,她是一個好女孩,跟她交往的那一個月我深切感覺到我是一個混蛋,但是,我不得不為我的前途著想。那些人簡直無孔不入,我受到了嚴密的監視!你一定以為我是患上了什麼被害妄想症。可是我每天都會收到短信,詳細地記錄著我一天都幹了些什麼,變相地告訴我:看哪,我們時時刻刻都在關注著你。”

  齊知亭絮絮叨叨著自己的遭遇,試圖博取歹徒的同情,然而久久得不到回應。等他把頭從膝蓋裡抬起來,鼓起勇氣看過去的時候,身後竟然空空如也。

  大敞著的隔間門隨著氣流晃動著,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第五十一章:合作6

  從洗手間出來,白格半邊身子倚靠在廊道上等他。

  長腿交疊,隻手插兜,浮動跳躍的光影斑斑駁駁地映在他的淺色上衣和半邊側臉上,他低垂著眼,靜靜地站在那裡,顯得格格不入。有那麼一瞬間,徐承渡把眼前這個人跟那個每晚放學在隱蔽的拐角處等待他的少年相重合。

  感應到聚焦在自己身上的視線,白格抬眸看過來。

  徐承渡身形微頓,遊刃有餘地撤離險些交錯的目光。

  他的右手食指上還殘留著被舌尖捲過的濕暖意味。儘管仔仔細細用流水沖刷乾淨,那股躁動和輕顫卻只是狡猾地暫時蟄伏起來,一看到某個特定的人,就馬上從指尖毛細血管裡躥起,歡天喜地地直達心臟。

  光長年歲,不長能耐,真是沒用。

  甩甩手上的水漬,他自我嘲諷了一番,才邁開步子朝那人走去。

  白格極力想捕捉徐承渡的目光,以徒勞無功收場。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腕錶,聽到漸近的腳步聲,“你只在裡面待了十分鐘。順利嗎?”

  徐承渡擺擺手,矜持地揚起下巴,用一種高貴的翻譯腔調捲起舌頭,字正腔圓道:“你應該感到無上的榮光,我的朋友。你正在隨意差遣一個老牌特工為你處理一些雞毛蒜皮的娛樂八卦。”

  “那麼,我忠誠的朋友,你想要獲得些什麼報酬呢?”白格彎起嘴角,漾著溫和的笑,“如果是以身相許的話,在下會非常樂意。”

  徐承渡頭也不回地繞過他,“我只是想你能改善一下廚藝就好。打架如果沒力氣,猛虎也會變成軟腳貓。請給我吃肉,謝謝。”

  “白格毆打齊知亭”的視頻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下,經過一晚上的發酵,到上午的時候,已經呈現井噴式的劇烈議論。大批正義感爆棚路人、偽裝成路人的黑粉和正牌粉絲湧到白格和齊知亭的私人微博以及工作室公眾微博下開展持久激烈的罵戰。

  呼籲雙方站出來給公眾一個明確解釋的聲音此起彼伏。

  齊知亭一方按兵不動,白格這邊也十分沉得住氣。

  過節胖十斤:這麼久了還不出來解釋,白格不會是慫了吧?自暴自棄變相承認了?這屆危機公關不給力啊,差評差評!

  格格駕到:呸!我家白格日理萬機,兩耳不聞窗外事,這時候說不定還不知道這件事呢。真相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人家主角還沒說話,你們這群吃瓜黨在這咸吃蘿蔔淡操什麼心!

  外賣吃什麼:驚現腦殘粉!你家格格難道是什麼深居老林的神隱山人?自己不上網難道整個公關團隊都又聾又瞎?要我說,他現在說不定正抱著手機偷偷一天刷幾百遍微博呢!

  與此同時,齊知亭的微博一夜漲了幾萬的粉,形勢一片大好,一群加油鼓勁的路人給他送溫暖,路見不平敲鍵盤相助。

  酒瘋不是病:早看白格不順眼了,桃花眼薄唇一臉風流刻薄相,可憐他精心偽裝了這麼多年,這會兒露出大尾巴了吧?我不是齊知亭的粉,但我就是喜歡這個小夥子,在《心火》中的演技完全不輸某白。遭遇了這種事情,白格欠他一個道歉!

  鋪天蓋地的支援聲中,齊知亭在上午十點的時候終於沉不住氣,偷偷給某個踩白捧齊、措辭激烈的大v點了個贊。

  這一個小小的贊就像是引起龍捲風的那隻蝴蝶不小心揮動了一下翅膀,瞬間被時刻盯著他的廣大網友們發現,並廣而告之。毫無疑問,這一舉動間接承認了視頻所言非虛,當事人默認了白格毆打事件。

  一方給出態度,這下全網沸騰,各路鍵盤英豪群起而攻之,不遺餘力地指責聲討起白格。一些意志不堅定的格粉已經開始搖擺不定,更有一小批粉轉黑者聽信煽動性的言論,也加入了聲討大隊。

  放眼望去,網上一片謾罵,白格微博的粉絲數量急劇下降。

  縮頭烏龜,過街老鼠,兩面三刀暴力狂,戲精,罵什麼的都有。

  “我說,你們還在等什麼?”徐承渡背著手滿屋子亂轉,腦仁隱隱作痛,“不是說等齊知亭按耐不住就澄清嗎?”

  “在等反擊的最佳時機。”蕭圖晃蕩著二郎腿,優哉游哉地玩著最近火得一塌糊塗的一款手游,“現在的網絡暴民,不狠狠地打他們臉,他們不知道收斂,滿口噴糞,整天散德行。”

  白格正在研究新買的菜譜,幽幽地瞥他一眼,面無表情地吐出四個字,“見好就收。”

  兩個小時後。

  當鍵盤俠們正噼裡啪啦地數落總結著白格出道以來的種種“疑似不道德”的行為,臆想得興奮不已時,沉寂許久的白格發了一條微博。

  眾人一窩蜂地擠進去,以為會看到什麼聲淚俱下的道歉聲明或負隅頑抗的法律文書,沒想到是一段沒有配任何文字說明的視頻。

  這段視頻長達十分鐘,清晰明白,毫無特殊渲染,在自然光線下拍攝。

  視頻的前五分鐘,跟之前那個外流視頻一模一樣,只不過,沒有遮遮掩掩欲蓋彌彰,每個人都聽清了人物的說話聲,視頻中的白格跟齊知亭以裴焰、高鑫相稱。聰明人看到這裡,十有八九就明白了這是在什麼場景下拍攝的視頻,因為那是《心火》裡兩位主演的名字!

  驚疑不定地耐心看下去,等後五分鐘出來,全網嘩然。

  原來白格揍了齊知亭一拳後,齊知亭按照劇本,也同樣用膝蓋頂了一下白格的胃,隨後兩人推推搡搡,爆發了激烈的爭辯。

  這場爭辯不可謂不精彩,要是搬上銀屏,又是一段經典。

  人們支棱著還沒轉過彎的神經看到最後,兩人平靜下來,白格靠在梳妝台上,拿著筆在劇本上勾勾畫畫,細心地講解起這場戲的精髓和需要把控的力度。謙遜有禮,全程都是商討的語氣,無論是肢體語言,還是如沐春風的笑容,絲毫沒有前輩的架子。

  所有人恍然大悟,這根本就是一場普通的對戲!

  姐就是任性:???誰能告訴我這是麼斯情況?驚……驚……驚天大逆轉?人家只是在排練而已啊,你們說的互毆在哪裡?啊?打壓新人?啊?兩面三刀暴力狂?真是把我給笑死了,我今年就指望著這條笑話直面加班到死的人生了。

  泡麵哪家強:難道沒有人質疑這個視頻的真偽性?作為一個把《心火》看了不下三遍的人表示,電影里根本就沒有這段!

  剛剛有不死心的網民發聲質疑,江流立刻轉發了白格的那條視頻,並附上證明:“這一段確實是劇本中原有的戲碼,台詞動作分毫不差,只不過後來開拍前被我臨時替換罷了。以下附上原劇本截圖。【圖片】【圖片】。最後,白格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品性與實力俱佳的演員,希望大家好好愛護他。”

  導演都出來澄清擁護了,質疑聲一時間銷聲匿跡,叫囂得最厲害的那批人不知道為什麼,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網路上詭異地安靜了幾秒。

  緊接著,在這場輿論中一直被打壓欺負的少數派終於揚眉吐氣,激動地挺起了腰桿。

  愛瘋×真醜:那些污衊造謠的鍵盤俠還不快出來剁×道歉?

  唯愛格子:就因為替我家白格說了幾句話,某些人把我祖宗十八代都從棺材里拉出來蹂躪了一遍,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們一般見識,就想問:你們那麼大的臉現在到底疼不疼!

  一米八的胖丸子:等等!你們不覺得這是某人精心策劃的陰謀嗎?這件事再明顯不過了,先是混淆視聽的潤色版視頻異軍突起,再是大量水軍爭相轉發,把控評論控制輿論,只要是踩白捧齊的微博分分鐘上熱搜!還有,最直接的證明就是那個贊啊同志們,簡直暴露了某人淺薄的智商,拿我們當槍使呢!

  此話一出,響應者紛紛。

  無條件擁護社會主義:目測是不滿宣傳主次地位,不滿風頭被搶,自認為有兩把刷子就想刷滿整面牆,有點演技就想挑大樑。嘖嘖嘖,嫉妒是原罪啊。什麼是飛蛾撲火,什麼是螳螂擋車,齊老師給我們上了一課!

  與此同時,齊知亭的工作室發出緊急聲明,解釋上午的那個點贊純屬手滑,無心之失希望大家諒解,同時嚴厲痛斥了陰謀論者。

  然而深感被欺騙的廣大網友們完全不吃這一套,尤其是那些曾經幫齊知亭送過溫暖表過忠心的牆頭草路人,一看風向不對,立刻倒戈相向。一時間,鋪天蓋地的諷刺表情包和段子層出不窮。

  美川普大帝:so Sorry,我手滑按下了一個洲際導彈,無心之失,無心之失。

  全能選手普京:不好意思,我也手滑,不小心在北美洲發射了一枚核彈。

  上一秒還被各種同情的齊知亭,下一秒就被黑出新境界。

  徐承渡刷刷刷給幾個幾乎把事實真相猜得八九不離十的偵探網友點了一排的贊,頓覺胸腔內的那股糾結的郁氣煙消雲散,滿臉饜足地放下手機,吹了個響亮的口哨。

  餘音繞樑,一隻大手從天而降,胡亂且肆意地揉起他的頭髮。

  徐承渡默默地忍受了三秒,對方沒有收手的意思,甚至得寸進尺地想去摸他的耳朵。忍無可忍之下,他果斷出手,一把攥住那隻腕骨突出的手腕,往前一扯,後面站著的人沒留意他會猝然發動攻擊,整個身子如同一隻無力的木偶般向前撲去,而徐承渡順勢接住人在偌大的沙發上打了個滾,把某個時不時就來撩撥兩下的鹹豬手死死地壓在身下。

  “還動手動腳嗎?嗯?”他把堅硬的手肘抵在白格漂亮的喉結上,充滿威脅意味地壓緊了。

  白格試著掙紮了兩下,發現自己的兩條腿都被死死制住,一隻手也被反剪到背後。

  徐承渡就像只憤怒撲食的獵豹,弓腰跪趴在他身上,發出警告的低吼,亮出森森獠牙和利爪,扼著他的命脈。

  然而白格絲毫沒有作為砧板上的魚的自覺,非但不覺得被壓制有什麼羞恥,反倒心里美滋滋的。畢竟高貴懶散的豹子終於一改不屑一顧、無動於衷的態度,對他不厭其煩的騷擾起了反應。

  儘管這種反應不是他想要的那種,但聊勝於無。

  他一副任其宰割的死樣,放軟了身體,說出的話卻不卑不亢:“做不到。你動手吧。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說著,唯一一隻尚且自由的手甚至不怕死地環上了徐承渡的腰。

  徐承渡的眉毛擰成一團,面對這種無賴操作哭笑不得,他鬆開箝制坐直身子,嫌棄無比:“我說,你是不是哪裡出了毛病?”

  “哪裡都出了毛病,還病得不輕。”白格忙不迭地點頭,柔軟的棕色蜷發隨著他的動作俏皮地上下顛動著,“頭腦昏漲,四肢無力,胸悶氣短,脾虛肝疼,食慾不振,最重要的是,精神萎靡,抑鬱成疾。”

  “有病得治。”徐承渡翻了個白眼,作勢起身。

  白格虛扶著他腰的那隻手加重了力道,把人按在原地,收斂了嬉皮笑臉,罕見地嚴肅起來,“我是說真的。你不想知道我得了什麼病嗎?”

  聯想起白格跟以前相比,確實虛弱了不少,動不動就發燒昏厥,家庭醫生三不五常地就往家裡跑,徐承渡突然有些不安起來。

  難不成……真是罹患了什麼慢性疾病?聽他剛剛的描述,渾身不舒服,有點像是免疫系統出了問題。

  心嘎嘣一下,就慌了。

  暗暗捏緊了拳頭,徐承渡嚥了口唾沫,直勾勾地垂眸盯著白格略顯蒼白的臉,他聽到自己崩成一條線的聲音遲疑地問:“什……什麼病?”

  白格認真地與他對視著,良久。

  徐承渡聽到自己的心跳在不祥的沉默中像是坐上了雲霄飛車,快得兜都兜不住,幾欲衝破禁錮它的胸腔,衝到空氣中炸開花。

  “這種病的名字叫……”白格卻故意賣關子似得拖長了尾音,不緊不慢地啟唇,“徐承渡缺乏綜合症。”

  第五十二章:合作7

  空氣凝滯了那麼兩秒,白格注意到徐承渡放空的瞳孔慢慢收攏緊縮,知道他那在外太空跑了幾圈馬的領悟力終於回爐了,於是認命地閉上眼睛,心裡默念:

  一。

  二。

  三……

  果然,身上的人迅疾地暴跳起來,不知道是惱的還是羞的,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徐承渡照著白格的小腿就是哐哐哐幾腳,邊踹邊推搡:“滾滾滾,幼稚鬼,滾回你床上去,別在這兒跟我這窮苦人民搶沙發!”

  白格曲起膝蓋,蜷縮起身子,抱著小腿滾成一團,呵呵的低笑壓在喉嚨裡,不敢明目張膽太放肆,“喂喂喂,我是病號!輕點……溫柔點……”

  病你個大頭鬼。

  徐承渡拽著腳踝把人拖過來,兩條腿鉗住他的腰,下盤鎖得死緊,手繞到頸項間,牢牢圈住了脖子死命勒,面目猙獰,咬牙切齒:“白先生還是一如既往調皮搗蛋啊,嗯……我看你除了腦子,哪裡都健全得很。不過,既然你堅持認為自己有病,那我不妨大發慈悲,給你整出點無傷大雅的跌打損傷。放心,技術到家,咔嚓一聲,全程無痛。”

  白格被他鋼鐵般的臂彎勒得喘不過氣,像條失水的魚一樣板來板去。實在無計可施,一低頭,張嘴就輕輕咬了下去。

  徐承渡只覺得小臂上刺痛了那麼一下,皮肉被牙齒叼起來了一塊,緊接著,一條靈活濡濕的軟物破籠而出,曖昧地游動起來,舔舐起肌膚。

  神經末梢如臨大敵,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屁滾尿流地折回去給大腦發送緊急撤離命令,然而等它盡忠職守地再三發送訊息後,卻發現大腦主機已然燒糊宕機了,一時半會兒重啟不了。

  “你……”

  徐承渡採用緊急避難計畫,下意識鬆開了手腳,嘴裡一個單音節還沒來得及發出,轉眼就被翻身反撲。

  由於方才他為了鎖死白格的動作,兩條腿夾緊了白格的腰部以下,現在突然顛倒了位置,輪到自己被壓在下面,這姿勢就莫名其妙有點少兒不宜起來。

  兩人的敏感地帶貼得嚴絲合縫,磨蹭起來幾乎帶出火星。不知道白格有沒有想歪,反正徐承渡自己就先鬧了個大紅臉,可疑的紅潮從耳根一直蔓延到脖子,他急急忙忙就掙紮著鬆開腿。

  然而就算鬆開了腿,他還是一個大敞著接納的姿勢,白格擠在中間,根本不給他合攏雙腿的機會。

  “打不過就耍賴,你可真是出息了。起開。”徐承渡瞪大了一雙犀利的丹鳳眼,怒視近在咫尺的臉,心卻在蒸騰的熱氣中顫顫巍巍。

  兩人在一番扭打蠻纏中都在不遺餘力地使勁兒,這會兒不免有些呼吸急促,胸膛起伏。

  徐承渡感知到隨著不可避免的呼吸運動,兩人的胸膛和小腹時不時就會相貼,夏天的布料就那麼薄薄一層,對方的體溫熨燙著自己,激起一些不太文明的反應。他屏氣凝神,試圖跟白格的呼吸錯開。然而一抬眼,對上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心下一跳,差點就岔了氣。

  “阿渡……”白格忽然間軟軟糯糯地喚了一句,尾音還捲起一點虛弱可憐的顫音,眼神變戲法似得剎那間柔得像一汪春水,水波瀲灩中隱藏著不容忽視的委屈和哀求,“我好想你。”

  又來了又來了,扮豬吃老虎的套路經久不衰!

  果然,下一秒,白格弓腰挺了挺胯。

  短兵相接,炙熱暴露無遺,徐承渡渾身就是一哆嗦,暗道不好。

  連忙手忙腳亂地摀住眼睛,他清了清喉嚨,“別發瘋了。再不起開,我真的動手了。”

  面對如此外強中乾的威脅,白格索性頭一歪,把臉埋進了徐承渡的頸項間,一隻手撫上他的臉頰,細細摩挲。

  跟記憶中的手感有些微妙的差異,那些曾經略有些圓潤的顴骨、腮幫、下頜骨,在歲月的打磨下變得尖銳嶙峋起來。這麼一想,徐承渡確實跟以前大不相同了,大概……心意也早就輪換過幾週天了吧?

  “這麼多年來,你可曾想過我?”白格附在他耳邊輕聲問,含著小心翼翼和一絲難以察覺的膽怯,“哪怕是一個念頭。”

  徐承渡遮在眼睛上的手下移,握住白格那只在他臉上胡亂摸索的手,暗中施了點力道硬生生挪開。

  他聽到自己冷心冷情地回答:“沒有。我很忙。”

  這是事實,做任務的這些年,他輾轉在各個陰暗潮濕的角落,每天都過得如同萬丈懸崖走鋼絲,跟那些奸詐狡猾的犯罪分子鬥智鬥勇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一不留神就可能屍骨無存,魂歸故里。神經最緊張的前兩年,即使在睡覺,他總也保留著一絲清醒用以應對突發事件。這是血淚教訓,因為他的第一個合作搭檔,就是在睡夢中被人賞了一枚冰冷的槍子兒。

  腦子裡轉得都是如何竊取情報,怎麼偽裝得天衣無縫,每天都過得驚心動魄,自然也無暇去掛念別人,有時候,他連自己上一頓有沒有吃飯都不大記得。

  而且他始終覺得,遺忘,是最好的結果。

  白格抬起頭,眼底閃過痛苦,繼而是兵荒馬亂的混亂和複雜。

  他可以把人一直鎖在身邊,軟磨硬泡直到某一天冰釋前嫌,他甚至想過如果徐承渡一直不原諒他也沒關係,只要在身邊就總有機會。但是他從沒想過,徐承渡真的徹底放下了他,半點情意不剩的話,他該怎麼辦。

  你沒有辦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也同樣沒辦法讓一個心如死灰的人重新愛上你。

  所有的情緒最後被凍結了,白格的眸子一點一點黯淡下來。

  徐承渡扭過頭,抿緊了唇,“你不聲不響離開後的第二天,老爺子夜裡突然就去了,發現的時候,身子都涼透了。當時滿屋子就我一個活人,我一邊哭一邊撥你的電話,但是沒有人接。撥最後一通電話的時候,我下了狠心,如果你現在不出現,以後都不需要再出現了。”

  火星熄滅的最後一秒,流通的空氣令它止住了頹勢,迴光返照般撩動了一下。

  他開口了!還有機會!

  “抱歉,我不知道。”白格一點一點收緊手臂,抱緊了他的頭顱,“但我請求你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當年……”

  正在這當口,刺耳的手機鈴聲突兀地打斷了他的話頭。

  徐承渡伸長了手臂撈起茶几上的手機,微微皺起眉毛,正打算按下接聽鍵,手腕被白格緊緊攥住。

  “能不能,能不能先聽我……”

  四目相對,鈴聲依舊在旁若無人地瘋狂扯著嗓子尖叫。

  白格的面上閃過濃重的不甘,他頹喪地鬆手,示意他先接電話。

  “徐哥,你讓我有時間隨便查查安慕,我這隨便一搜,好像查出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跟你服侍的那位白大明星有關。具體的資料我給你發郵箱了,建議你趕快去瞄兩眼。”

  蘇昆吾的聲音聽起來嚴肅認真,這人一激動語速就特別快,明顯是查到了什麼意料之外的東西。

  徐承渡看了一眼白格,掛了電話,埋頭打開接收到的文件。

  白格在一旁安靜得彷彿一隻隻會進出氣的人偶,他仔細覷著徐承渡的臉色,看到他越蹙越緊的眉頭、繃起的下巴線條和陰沉下來的臉色,推斷今天恐怕不是什麼破鏡重圓互訴衷腸的好時機。

  “我想你應該看看這個……”過了五分鐘,徐承渡凝重地把手機遞過來,“人找到了。”

  白格挑眉,接過來,“什麼人?”

  “安慕。”徐承渡翻身坐起來,“這個摘自她的私人日記軟件,剛剛被我搭檔黑進去調了出來。”

  白格曲起手肘,專注地看了起來。

  “今天,天氣很晴朗,徹底跟安小伊這個曾用名分道揚鑣,我成了安慕。他們說,安慕這個名字火的機會比較大,我雖然覺得可笑但也默默接受了,畢竟改名的明星不止我一個,總也有些道理。

  小伊這個名字伴隨了我二十年,我爸取的。爸?這個稱呼令我作嘔,那個在我還只有的七歲的時候,就因為一場車禍撒手人寰的男人,那個背負了罪孽奔赴黃泉的男人,不配這一聲爸。

  在媽媽還神志清醒的時候,我陸陸續續從她口中得知了很多事情,比如安富曾經是個癮君子,比如安富的死就是一場以命換命,用他一條賤命把一個貴人拉下了地獄。

  媽媽經常自責,說她不該收下那筆錢。五十萬,對於一個被癮君子幾乎搞得傾家蕩產的家庭來說,是一筆從天而降的巨款。我昧著良心安慰她,讓她別怕,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那位貴人命中有此一劫,逃不過的。

  但媽媽最後還是瘋了。她畏懼著什麼勢力,惶惶不可終日。我們時常搬家,像是兩隻候鳥,不辭辛勞從一座城市搬到另一座城市,我時常感到氣憤卻無能無力,也不明白我們在躲什麼。但是後來我想通了,可能是那位貴人的冤魂始終纏著媽媽不放,就像她經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不躲,就會死。

  安慕,這個名字那麼陌生又美麗,它可能真的會給我帶來好運。”

  “安慕,是安小伊?安富的女兒?”白格直起腰,猝然睜大了眼睛。

  徐承渡點頭,隨手點上一根菸:“安富的女兒,突然死在了孟亞虎管轄的酒吧裡,你不覺得太巧了嗎?”

  “他們還是下手了。”白格全身的血液,連同眼神,都冷卻下來,“應該說,這麼多年來他們心有餘悸,一直沒放棄過找到知情人,然後滅口。”

  “當務之急是,我們要先他們一步找到安富的妻子。”徐承渡把煙夾在唇間,站起來,拿起茶几上的車鑰匙塞進口袋,“城北精神病院,那地方我去過,不遠。現在開車過去,十二點之前能趕上。”

  “現在?”白格看了看天色,“不等明天早上嗎?”

  “你永遠不知道敵人會挑什麼時間下手。”徐承渡狹長的眸子斂起精光,他從鼻子裡噴出煙霧,面部線條有如刀刻,“去晚了,屍體可什麼都不會告訴你。”

  第五十三章:合作8

  “這地方有點讓人毛骨悚然。”白格說。

  “這裡以前住過一個鼎鼎大名的病人,叫李珂。”徐承渡跟他並肩走著,“是多起銀行搶劫案的主犯。他困在這裡長達五年,然後成功逃了出去,成了一名反社會恐怖分子。在他策劃的那些銀行搶劫案中,所有人質無一例外都被槍殺,對女性人質尤其殘暴,那小子是個地地道道的女性歧視者。但是在這一切發生以前,他只是個話不多的羸弱少年。”

  “他是哪裡出了問題才被關到這裡?”白格看了看慘白敞亮的通道,覺得這裡讓人聯想起監獄,所以他不自覺地用了“關”這個字眼。

  “說來可笑,那個精神疾病放到現在,簡直讓人匪夷所思。”燈光投射下來,徐承渡的眼睛隱藏在棒球帽帽簷的陰影下,“就因為他被家人發現他喜歡男人,是個同性戀者。就被扭曲成了有著病態人格的瘋子。”

  白格的腳步凝滯了一秒,一個接待櫃檯的看護過來迎接他們。

  徐承渡提前打了預約電話,以病人女兒好友的身份前來探望,至於為什麼要挑在深夜,實在是因為探望者的身份在白日多有不便。

  看護是個臃腫的中年女子,頭髮染成了新潮的酒紅色,顯然是什麼劣質的廉價染髮劑,現在看起來紅裡泛著黑,有點落魄和滑稽。徐承渡把手裡提著的最普通不過的牛皮紙購物袋遞給她,她匆匆瞥了一眼白格,沉默且順從地收下了不菲的封口費。

  “林蕙一直呆坐著看窗外,她的作息跟正常人是顛倒的。這裡很多病人都是這樣,他們始終對夜晚保持著警惕。”路過一扇搧開著圓形小窗口的白色木板門,看護說道。

  “她可以說話嗎?”徐承渡問。

  “嗯……倒是可以說話,她並沒有喪失語言能力,先生。”看護的小白鞋是那種特製的軟膠底,走起來悄無聲息,“但這並不代表你可以跟她暢通無阻地對話,我是說,她活在自己的世界,只跟自己交流。而且這還是在她沒有發瘋的時候。”

  徐承渡沒問林蕙發瘋是什麼樣。他們來到走廊盡頭,看護掏出一大串的鑰匙,眯著眼睛找了一分鐘才找到正確的那把,旋轉把手打開了門,做了個請的動作,“我在值班室,就在你們出來後的右手邊。”

  房間不大,一個披散著長發的女人背對著他們坐在椅子上,椅子就在窗戶底下。那扇窗戶被鐵柵欄圍住,縫隙只能穿過一隻麻雀。

  “林蕙?”徐承渡走近兩步,發現她的右腳腳尖有一下沒一下,機械地踢著白牆,力道很輕,頻率跟她的呼吸保持著驚人的一致。

  聽到呼喚,滄桑的女人轉過頭,蠟黃呆滯的面上沒有任何波動,平靜、空洞且縹緲地凝視著難得的訪客。

  “你還記得我嗎?林女士。”白格出聲,邁開長腿徑直走過來。

  徐承渡注意到林蕙的瞳孔在碰到白格的身影時輕微緊縮了一下,然後她停止了踢牆的狂熱事業,縮回了腿,把自己縮成一團,囚禁在那張小小的椅子上。

  “你又來了,漂亮的小男孩。”她的聲音嘶啞,像是缺乏潤滑的鏽鐵片嘎吱摩擦。

  “別害怕,我跟他們不是一夥,我只是想問你幾個問題。”白格的語調儘量保持冷靜平緩,但徐承渡還是聽出了一絲壓抑不住的迫切和焦躁。

  林蕙半閉著雙眼,好像需要收斂心神才能聽懂白格在說什麼。

  “關於那場車禍,你的丈夫,和我的父親都沒能倖免的那場災難……你知道一些內幕的,對不對?”

  “安富,小伊,然後是我。安富,小伊,只剩我。安富,小伊……”

  “你的丈夫被□,故意偽裝成交通事故,多虧了這場自殺式謀殺,你和你的女兒得到了一筆巨款。”

  “我喜歡小伊挽著我的手,陪我去逛商場,你知道我家附近的那家百貨城嗎?那裡面什麼都有,衣服很漂亮,果蔬也很新鮮。”林蕙的聲音儘管低啞,卻輕鬆愉悅,像是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但並沒能持續多久就迅速低落下來,“可是,自從小伊出名了,就再也沒陪我去過了。”

  “聽著,我不怪你,我們都是受害者。我只想知道,那個指使安富的人是誰?我有權利知道這個,不是嗎?”

  “我想吃蘋果了,小伊。一個,三個,七個,五個,八個,都吃光。”

  這種答非所問的詭異對話孜孜不倦地進行著。

  白格的耐心隨著時間,一點點消耗殆盡,他彎下腰,抓住林蕙的椅子扶手,逼視她:“至少告訴我,對方是男人……還是女人?”

  徐承渡微微睜大了眼睛,女人?

  “可憐的孩子。”林蕙伸出她乾枯的手,抓住白格的衣擺,渾濁的眼睛裡流出一滴淚,“別怕,媽媽馬上就會去陪你的。”

  “你……”

  “白格。”徐承渡疾步上前,按住他發抖的肩膀,“算了,她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讓開。”白格猛地一揮手,把徐承渡生生逼退了兩步,“她有什麼資格瘋?她是知情者,是劊子手的幫凶,早在十七年前,她就應該對警方全盤托出!躲躲藏藏了這麼多年,到頭來有什麼意義?死的死,瘋的瘋,把真相帶進棺材裡就是你們的目的嗎?”

  徐承渡訝異抬頭,對上白格通紅的眼睛,他白皙柔和的面龐因為多年積壓的情緒突然爆發而破裂扭曲,皮下血管因充血而根根暴起,在黑暗裡飼養了多年的野獸在這一刻終於掙脫了精鐵桎梏,探出一張血盆大口,呼出令人膽寒的腐爛腥氣。

  “鴿子,冷靜一點。”徐承渡渾身的毛孔都關閉了,他在白格的眼中看到了滅頂的憤怒和殺意。

  有那麼一瞬間,他相信白格是真的想殺了這個女人。

  白格的胸膛因憤怒而劇烈起伏,兩三個深呼吸後恢復平靜,他釘在林蕙臉上的目光移開,又從徐承渡臉上滑過,最後落在了自己的腳尖。

  “抱歉。”他跟徐承渡擦肩而過朝門口走去的時候,低聲道。

  徐承渡怔在原地,心臟處傳來一陣一陣的抽痛。

  良久,他發出一聲大海潮汐般的嘆息,“是啊,你早就應該說出來。何必等到現在?”

  林蕙的眼淚越聚越多,又轉頭看向了窗外,窗戶上半透明地反射出她朦朧的臉,像個孤獨的幽靈。

  出了醫院的大門,二人沿著林蔭道散步,這裡荒郊野外,末班公交已經停止了運行,空無一人的盤山公路上根本不必擔心有人會認出來白格那張高分辨率的臉。

  沉默沉默,總是沉默,徐承渡在沉默中爆發了。

  “你有什麼事瞞著我嗎白格?”他仰起脖子,朝著夜空嚥了口唾沫,“你還是打算跟以前一樣,關於自己的一切都守口如瓶?”

  白格的情緒前所未有地低落,可能他以為這次來瘋人院會真的獲得一些有用的信息,現在卻是空手而歸。

  他對徐承渡的質問置若罔聞,一味地朝前,機械地邁著雙腿。

  “嘖。真是不公平啊,憑什麼總是你對我瞭如指掌,我卻對你一無所知。”徐承渡發洩般狠狠踢了一腳路邊的小石子,一把拉住他,“你還不明白嗎?就是因為你這種封閉的、拒絕交流的態度,我們才會最終走到那種結局!再來一次?再來一百次也不會有什麼改變!”

  “阿渡……”白格的肩膀僵直著,似乎承受著天大的重壓,“有些事我不告訴你,因為它太不堪,我不想你……”

  “怎麼,你懷疑自己親娘嗎?”

  白格呼吸一滯,瞳孔陡然放大。

  “我之前就一直想問你,你有把握榮雨棠在所有事件裡清清白白嗎?你應該一早就懷疑她了吧?嫁給陸望引狼入室的是她,一路扶持陸望坐穩集團一把手位置的是她,與陸望保持著婚姻關係和睦相處至今的也是她。恕我直言,從我手上的資料來看,你母親並不像是個會任人擺佈、甘心被蒙在鼓裡的人。那麼,不妨大膽猜測一下,對於陸望背後那些齷齪骯髒的交易,她是不是也知曉呢?再發散一下思維,當年你父親的死……”

  “別說了,我不知道。”白格搖著頭,倒退了兩步,面色蒼白得令人心慌,“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就是個被精心養育的傀儡,這輩子除了遇到你愛上你,沒有什麼是我能控制和決定的。”

  “不,就連你,我也沒辦法抓住。”他又迅速否定了自己上一句話,肩膀徹底垮了下來,神情落寞、悲涼,就像這山上呼嘯的晚風,“我一直都是個懦弱的人,我懷疑一切,但是我又縱容一切。因為太害怕,所以選擇戴上面具苟延殘喘,所以選擇一聲不吭逃之夭夭。”

  徐承渡靜靜地盯著他,一雙眸子黑白分明,清澈透亮。

  白格在這雙眸子看到了歇斯底里、猙獰扭曲的男人,看到了扒開那層華麗皮囊,其下掩藏著的陰暗軟弱的自己。他揪了揪被風吹地凌亂蓬亂的頭髮,低下頭顱,苦笑:“你很失望吧?原來我這麼糟糕。現在你可以走了,別再回來。”

  第五十四章:合作9

  回應他的是沉默,山腰的夜風大了起來,雜亂的劉海和身上鬆垮的襯衣翻飛起舞。白格低垂的視線落在面前那雙半新不舊的紅邊球鞋上,在它的腳尖調轉了方向,果斷踏出第一步的那一刻,他喉骨聳動,半死不活吊著的心臟噗通一聲砸進了黑沉憋悶的沼澤。

  這樣最好,遠離這個危險的案件,遠離我。

  全身的力氣頃刻間散在了風裡,他沒有勇氣抬起眼皮注視那人離開的背影,儘管他很想把那一幕刻在大腦皮層的紋路上,但生怕自己一個控制不住就撲上去,抱住他的褲腿不撒手。

  即使要放手,還是得保留尊嚴不是嗎?

  左邊胸膛上像是破了一個碗大的口,呼呼往裡灌著涼風,那風裡裹挾著尖刀利刃,把把都扎得他鮮血淋漓。死別他經歷了一次兩次,生離還是頭一回。同樣是傷口,一個外界強加的,一個是自己親手撕裂的。硬生生人為掐斷念想的滋味比起死別,似乎也好受不到哪裡去,何況那念想早就深植在血肉裡,跟靈魂水乳交融。

  該死的胃感受到主人意志的虛弱,乘人之危地又開始興風作浪,狂歡似得痙攣抽搐起來。疼痛經歷得多了,久而久之,人體的耐痛能力就會像打怪升級一樣逐步加強。於是白格只是略微皺了皺眉頭,僵著身子,慢慢蹲了下來。

  蹲下來之後,由於腰腹受力,疼痛感愈強,他索性又盤腿坐在了馬路上,放任自流地糟蹋著苦心經營的形象。

  狗屁的尊嚴。他閉著眼睛,心想。不過是覺得配不上徐承渡罷了,把自卑用另一種方式說的冠冕堂皇,白格啊白格,你自欺欺人的本事愈發精益求精登峰造極了。

  他靜坐著,沒辦法停止自我嘲諷這種傷口上撒鹽的智障行為。

  四週一片靜謐,把那一聲輕微的火機“咔噠”聲襯得無比清脆響亮。指尖輕顫,白格倏地張開眼睛。

  十步開外,徐承渡靠在環山公路的護欄上,用手擋著肆虐的風,點燃了目前為止第二支菸。

  白格聽到自己吞嚥唾沫的聲音,凍結的血液死灰復燃,重新流動起來。

  “冷靜下來了沒?”徐承渡微微抬起頭,露出帽簷下的眼睛。

  那一秒,緩緩流動的血液像是被注入了興奮劑,突然加速,奔騰呼嘯起來,在全身管道里碰撞出狂喜的火花。白格蠕動起顫抖的嘴唇,想逼迫自己發出點聲音。

  該死的,我得說點什麼,說什麼好呢?指甲嵌入掌心,這時候眼膜上突然湧進一股溫暖的濕意,這讓他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因為他能預感到,一旦開口,代表著脆弱和不堪的淚水就會隨之而至,那是一經放出就難以收拾的洪水猛獸,可能會嚇到好不容易留下的徐承渡。

  兩相權衡,他寧願緊緊閉起嘴巴,熱切地盯緊了那個男人。

  像路邊一隻可憐巴巴的流浪狗,還是一隻美麗高貴的品種狗。徐承渡與他對視,被他謹慎懇切的眼神灼到。

  唉,這讓人怎麼忍心走?捻熄了菸頭,徐承渡認命地折回來,在白格面前蹲下,伸手揪住他臉皮,惡意地扯了扯。

  “讓我走開?嗯?我要真走了,你是不是就哭鼻子了?”

  白格愣怔地看著他。

  “看什麼?趕人走也得拿出點氣勢來啊。”

  白格長長的睫毛輕輕搧動,眨了眨眼,一顆淚珠就這麼毫無預兆地滾了下來,落在徐承渡的腕骨上。

  徐承渡揪他臉皮的動作一滯,白格的一滴眼淚,效果堪比一顆原子彈,直接把他轟炸了個驚慌失措,心田則像是被推土機轟隆隆地碾過,新泥舊土全被翻了個底朝天。

  臉上空白了一瞬,白格伸手覆蓋上他的手背,小心地用臉蹭了蹭,見他沒有什麼過激的反應,大著膽子把那隻手拉到自己唇邊,印了上去。

  “重來。這次我求你,求你了,別離開我好嗎,阿渡?”

  這是低聲下氣的懇求。

  手背上嘴唇的輕顫和朦朧的濕意清清楚楚地傳來,徐承渡頭腦如被鈍斧砍伐,他何曾見過這樣的白格?忍了又忍,終是忍耐不住地抽出手,身子前傾,按著白格的後腦勺,把人擁進了懷裡。

  “事情沒搞清楚之前,我哪裡也不去。”他拿出這輩子限量供應的全部溫柔,輕聲撫慰,“你不是說讓我聽你解釋嗎?等你哪一天想開口了,我聽。”

  “聽完,能原諒我嗎?”白格悶聲道。

  “那要看到底是什麼天大的理由,能把你從我身邊逼走。”徐承渡揉著他的頭髮,想把那些異常柔軟蓬鬆的棕毛全都薅下來做成抱枕,晚上抱著一起睡覺。

  “你還說你十年來從來沒想過我,還說自己很忙。”白格抽抽嗒嗒地抱緊他,無限委屈。

  “以前是很忙,不過今天我有空,明天我有空,後天也有空。”

  “有空的話,能想想我了嗎?”

  “也不是不可以。”

  “想我的話,能不能……”

  徐承渡一巴掌拍在那顆拚命往他懷裡擠的腦袋上,惡聲惡氣地警告:“小子,少得寸進尺。”

  “我胃疼。”白格哼哼唧唧,堅持不懈地拱了拱。

  “給我忍著!”

  於是白格徹底不動了,只是越發摟緊了徐承渡的腰,直把他勒得呼吸困難不滿地叫喚起來。

  散步散得夠久,再激烈的情緒也會慢慢平復下來。徐承渡拉著白格原路返回,去找那輛騷包的紅色跑車。

  路過一盞孤零零的街燈,在腳下默默投射黃色錐形的光,窄窄的光束裡有無數爭奪生存空間的飛蛾黑影。

  “後來,我們被發現了。”白格在走出光束範圍時,開了口。

  徐承渡的嘴角繃緊了,“被誰?”

  “榮女士。”白格此刻無論是心境還是表情,都異常平和,說話也自然流暢起來,“她總是以保護我的名義,在我身邊安排許多眼線。這種強勢行為在那一次綁架案之後變本加厲,有些笨拙的、業務不熟練的,我能及時發現並巧妙地避開,而有些精明的,總能把自己隱藏得很深。”

  徐承渡回憶起那時候白格突然態度轉變,忽冷忽熱,以往天天往他家跑恨不得住他家跟他睡一張床,綁架案之後,莫名其妙神出鬼沒了起來。除了在學校,別的時候根本看不到他人,有時候徐承渡心血來潮想偷偷摸摸約個會,卻被一口拒絕,為此受了不少打擊。他們的感情也是從那時候開始,變得矛盾叢生。

  “怪不得……後來你總是拒絕和我在校外碰面。”

  憶及傷心事,徐承渡的聲音沉鬱下來。

  “就像你所說的,我並不是百分百信任榮女士。懷疑就是一顆種子,一旦在心裡種下了,就生根發芽往最壞的方向生長。她如果,如果……”白格接下來說的話似乎難以啟齒,需要深吸一口氣才能繼續,“她如果真的參與了我爸的事件,那麼,如此心狠手辣的女人,想剷除一個可能會成為自己兒子一生醜聞和污點的普通人,應該不需要下什麼天大的決心。”

  “那個時候她想殺我,易如反掌。”徐承渡沉吟一聲,“你為了保護我,所以刻意疏遠我?”

  白格苦笑著揉了揉眉角,“根本沒用。要是我能預知到後來的事,我想我會花更多的精力陪著你,一起創造些更美好的回憶,而不是費盡心機地避著你。”

  “怎麼被發現的?”徐承渡用力地回想著以前發生的點點滴滴,一無所獲,“我們都那麼低調了。”

  白格欲言又止,卡了殼。

  “嗯?”徐承渡投去追問的目光。

  白格清了清嗓子,目光有些飄忽,“我一直不知道,我那間公寓的客廳裡裝了很隱蔽的監控攝像頭。”

  “監控?這麼高級的……”徐承渡踏出去的步子突然凝滯,腳跟著了地,腳尖還尷尬地頓在半空。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一直都是白格到他家來,自己去白格的公寓有且僅有一次,血氣方剛的少年情侶終於逮到了獨處的機會,水到渠成,不可避免會想做一些突破性地深入交流。

  客廳……客廳的話……回憶在此刻一股腦兒地湧上頭腦,徐承渡的耳尖剎那間紅了個濃墨重彩。

  像是被火點著了屁股,他一下子蹦起老高,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不不不……不會吧?都都都,都被看到了?”

  這種尷尬在粉面帶煞的榮雨棠拿著錄像帶、氣勢洶洶地拍在桌上時,白格就已經經歷過一次,此時得以從容微笑著點頭。

  徐承渡又驚又尬地出了一身的汗,只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他直著眼睛,吶吶開口,“我要是你媽,我估計連兒子都想弄死,乾脆兩個一起打包扔河裡算了。”

  “那她還算比較冷靜。只是以你的前途和性命相要挾,勒令我當天就出國而已。”白格眉眼陰鬱,恨意籠罩,“被強制趕上飛機,所以我連跟你告別,讓你等我回來的機會都沒有。”

  “我,我原本天真地以為,只是分開個一年半載,等勢頭過去,事情慢慢平息,我爭取到回國的機會,我們就可以重新開始。但是,但是我沒想到……”

  “沒想到我居然‘意外死亡’了。”徐承渡嘆了口氣,嘆出了鬱結於胸十年的不甘,“白格,時間在流逝,事物在變化,整座城都一天一個樣,人當然不可能一成不變。”

  白格沒做聲,他心裡很明白,現在說什麼都只是馬後炮,並不能有什麼實質性地挽回。不管初衷如何,他確實狠狠重傷了徐承渡,他難以想像他走之後,徐承渡是如何發了狂地到處找他,如何一點點死心失望,又是如何發狠地把他埋在回憶深處、老死不相往來。

  那是個多麼性格鮮明的人啊,愛上了就一條路愛到底,恨上了就從此陌路成過客,讓他不計前嫌是奢望,讓他愛了又不愛更是難上加難。現在這最難的事都讓他做到了,過程根本不用多想,必定堪比割肉剜骨。

  揣測只要一觸及到這些,白格連呼吸都在發疼。

  城北精神病院。

  染髮劑掉了色的女看護在兩位探訪者走後,撥通了手機裡的匿名號碼,顫抖著嗓音匯報情況:“人來過了。是白先生本人,身邊還跟了一個男人。林蕙是徹底瘋了,什麼信息都沒透露。”

  “那就好。”對面的通話者聲音雄渾,卻透著股掩飾不住的垂暮之氣,但絲毫不影響他下達令人膽寒的命令,“人不必留了,找個合適的時間讓她安心地去吧。”

  “好好好……好的。”看護全身的肥肉都在叫囂著恐懼,“我我我……我的丈夫……”

  “放心吧。只要事情解決得乾淨利落,丈夫自然就回家了。”男人頓了一下,像是要結束對話,臨了想起來什麼,又慢悠悠開了口,“那個陪同白格一起前來的人是誰?”

  “我不清楚……”看護脫口而出,隨即狠狠咬了自己舌尖一口,暗怪自己表現不佳,連忙往回找補,“好……好像是姓馬。他在登記本上籤的名字我實在認不出來是個什麼。”

  第五十五章:合作10

  市中心寸土寸金的繁華地段,高檔複式樓住宅區。

  呂英隨性地穿著半遮不露的深紫色嫵媚睡袍,臂彎裡懸掛著熨燙平板的成套男士西裝,腰細腿長,脊背抻得筆直,靜候在浴室門簾一側。

  遠遠望過去,就像一個裝飾用的美女人形衣架。

  美女雖韶華已逝,但勝在風韻猶存,解語知趣。褪去年輕女子的任性火爆,身上自行沉澱了寧靜舒適,往往就成了那些流連花叢大半生的老男人最心馳神往的溫柔鄉。

  呂英凝神諦聽,浴室內水聲漸止,才不疾不徐地開了口。

  “少爺他深夜去了一趟城北精神病院,是不是就代表他至今還在疑心當年他爸的那場車禍?”

  浴室內半天沒有動靜,只傳來一聲不輕不重的哼聲。

  呂英疑心自己這句話到底是被接了還是沒接,思考著能不能再繼續說下去。

  但是她的思考沒能持續多久,聲音又響了起來,“白格啊,他疑心的事可多了。那孩子,跟他母親的脾性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你以為他聽話乖巧吧,指不定就什麼時候躥出來咬你脖子一口;你以為他是條遲早會噴出毒液的毒蛇吧,偏偏又隱忍龜縮了這麼多年,陪我這個老頭子演了這麼久父慈子孝的戲,讓人幾乎都把他給忘了。”

  陸望赤著身子濕噠噠地走出來,在門口的軟墊上站定,“還是那句話,養不熟的白眼狼。”

  候著的呂英立刻上前,有條不紊替他擦身、穿衣。

  “陸總試著養了這麼些年,這是打算放棄了?”

  “唉,終歸不是自己的種。”陸望低頭瞅了瞅,眼裡閃過恨意,“也是我天真,竟然想攢把攢吧瞞過去,撈一個便宜兒子。”

  呂英注意到他情緒的波動,連忙斂下神色悶不做聲,手上穿衣的動作卻更加嫻熟敏捷。床弟間廝混得久了,她也知道了些別人不知道的一些辛秘。比如說當年榮雨棠答應下嫁陸望,開出的條件之一就是讓陸望先去做了個斷子絕孫的絕育手術。這些一來,不管形勢怎麼變,不管陸望在外面怎麼拈花惹草,這集團的唯一繼承人鎖死了是自己兒子。

  這女人是真狠啊。她一邊扣著襯衫紐扣一邊在心裡唏噓不已。

  只是榮雨棠把陸望當一條忠心的看門狗養,這狗卻反口咬了主人。

  “那……陸總現在是做什麼打算?既然養不熟……”

  “也碰不得。”前些天剛補的後槽牙一陣痠疼,陸望嘶了一聲,“榮雨棠那邊虎視眈眈,一碰就是個魚死網破。這種虧吃過一次,險些就被清出集團,第二次就得謹慎又謹慎。”

  呂英想起那年的變動,臉色不免白了幾分。那是他們整個班底的浩劫,起因就是陸望想斬草除根把姓白的都除盡,按耐不住性子動了白格,結果人沒做掉,自己差點先氣數盡毀。

  原本陸望自以為在集團內坐穩了龍椅,可以呼風喚雨剷除異己,實施計畫已久的內部大換血,足有八成把握才選擇出手。然而誰也沒想到,一夜之間,榮雨棠靠著僅兩成的幾率顛覆了既定的局面。等到陸望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原來自己陣營裡那麼多叛徒,平日裡這些人皆是一副忠心耿耿和氣生財的模樣,好話也說了,賄賂也收了,承諾也給了,關鍵時候就跟雨後春筍般蹭蹭冒出頭,不留情面地倒打一耙。

  打得可真疼啊,得虧是他陸望班子眾底子厚,應對及時,經得起變數,最後勉強得了個平局。否則橫看豎看,怎麼都是個身敗名裂。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陸望和榮雨棠夫婦倆撕開了搖搖欲墜的和平面具,徹底決裂。為了尋求勢力和財力的迅速膨脹,扳倒集團內部的榮氏力量,陸望開始嘗試著走一些不正當但便捷有效的地下通道。

  深灰色的領帶環上脖頸,陸望略微低下點頭,讓呂英能夠踮起腳尖夠到他:“那個瘋女人沒能透露什麼,現在知情者都死絕了,白眼狼十個心眼九個都在懷疑我也找不到證據,沒撕破臉之前就先晾著他吧。”

  “就怕晾著也不是長久之計。”女人天性愛攛掇,何況呂英還巴著陸望這只不倒翁想分一杯羹,那一對母子就成了她心尖上一根毒刺,不除不快。

  陸望哪能不知道她的心思,斜晲了一眼,冷笑道:“等時機成熟了,你想怎麼做都讓你放手去做。”

  呂英畫著淡妝的面上立刻笑靨如花,眼角堆上並不影響整體美觀的細紋,她笑得越柔、眼裡的殺意越濃,“你還真別說,方法有的是。孟亞虎這次倒是相中了一個人才,難得的居然入了白格的眼,混取了一點信任。人我也見過,時候到了,就讓他動手。”

  陸望腦海裡浮現出那次在裕華山莊見過的青年,沉吟一聲:“哦……是姓馬吧?這次還跟著一起去了城北。”

  “是了,叫馬哲,早上孟亞虎就來了電話,說他一早特地把白格昨天晚上的動向匯報了上去。人倒是可靠,可以用。”

  “可靠就好。背景務必查得滴水不露,小心駛得萬年船。”

  穿戴整齊,陸望在落地鏡前轉了個身,頗為滿意,對呂英吩咐道:“對了,這次的紀念日拍賣會還是你負責,榮雨棠那邊溝通的時候記得給足面子,她想怎麼辦都儘量滿足。切記不要怠慢了我的夫人。”

  夫人兩個字被他咬得極重,聽著簡直愛恨交織,呂英眼角抽了抽,恭敬地應下了。

  黃昏時分,夕陽雖短,卻華麗異常,半邊天空都呈現出光譜上各種濃淡深淺不一的紅,太陽就像煎鍋上的一團溫暖的黃油,融進了天幕下升騰的熱霧中。

  徐承渡站在斑馬線前,等待長得像一個世紀的紅燈過去。他的目的地是馬路對面那家兩層樓的、名字俗氣的破舊小百貨城。

  “你確定是這裡?”他耳朵裡塞著藍牙,低聲質疑,“這裡看著真的很破!跟描述所說的什麼都有的大商場相差有點遠啊。你是不是搞錯了啊?”

  “大哥,我能陪著你相信一個瘋子說的話已經很仁至義盡了!你居然還質疑我的業務能力!”那頭的蘇昆吾白眼幾乎要翻到天上去,鍵盤錘得咔咔響,“錯不了!林蕙母女之前在這座城市只住過這裡,附近也就這一家稱得上‘大商場’的地方。”

  徐承渡哦了一聲,跟著下班高峰期擁擠的人流,腳不沾地地過了斑馬線。

  進了商場就直奔果蔬生鮮區。環顧四周,發現這裡雖然破舊人氣倒是挺旺,這時候更是擠滿了挑揀瓜果蔬菜的大媽大嬸。

  他沒進裡,在商場外溜躂了一圈,最終停在了那一排排默默佇立的儲物櫃前。

  抱著雙臂深沉地觀察了近一分鐘,徐承渡摸下巴:“小昆昆啊,超市的儲物櫃都是直接掃瞄條形碼的嗎?”

  “絕大多數都是。”蘇昆吾頓了一下,“怎麼?遇到什麼問題了嗎?”

  “難道是我領會錯誤……”耳機裡傳來徐承渡不確定的自言自語,“13758不是數字密碼,難不成是什麼地球經緯度?”

  “拜託,林蕙一個初中輟學的婦女,怎麼可能設計出經緯度這麼有難度的暗號?”蘇昆吾崩潰摔鼠標,“她是真瘋了啊,就你相信她的話……”

  “不要放過任何一個線索啊小年輕。”徐承渡語重心長。

  “……”蘇昆吾受教,把支離破碎的耐心重新黏回來,也不管偶像他的想法是不是很科幻,竟真的認真探討起來,“不會是超市儲物櫃。超市儲物櫃都是臨時存放,每天商場打烊都會有管理員清理所有箱子。林蕙進精神病院兩年了,上一次被安慕接回家放風還是半個月前,儲物櫃存不了那麼久。”

  “大叔,我來取之前寄存的東西。”蘇昆吾剛剛發表完意見,那頭就響起了徐承渡反常親切得讓人掉雞皮疙瘩的聲音。

  “那裡有人工寄存點?”蘇昆吾福至心靈,然而沒人回答他的問題。

  “什麼時候存的?”櫃檯後有些上了年紀的管理員大叔扣著眼睛,眼皮也沒抬地問。

  徐承渡悻悻撓頭,“我也不記得了,時間有點長,一直忘了來取。”

  管理員漠然抬臉,沒好脾氣地哼了一聲,似乎是見慣了這種忘性大的年輕人,對這種理由也司空見慣,倒也沒怎麼懷疑,直接按部就班地問:“叫什麼啊?”

  “林蕙。”

  大叔刷刷刷翻起手中澄黃色的大本子,結果沒找到對應的人名兒,皺巴巴的褶子臉擠成一團,粗著嗓子吼:“沒有!是不是記錯了啊!”

  “大叔您再找一遍?”

  “沒有就是沒有,找第二遍幹什麼?大爺我年紀大了,眼睛還好使!”

  就是怕您眼神兒不好啊……徐承渡腹誹。

  “那您再查查蘋果?”

  “誒?我說你是不是耍我?現在哪裡還有人叫蘋果?”管理員大叔這才正眼打量起櫃檯外的人,這一看,噗噗直冒的火氣瞬間就沒了。

  小年輕乾淨清爽,又笑得大方得體,令人看著就舒坦。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管理員大叔撇撇眼睛嘟囔了一句,低頭找蘋果。

  還真被他找到了。

  “蘋果,存的時間長了,三十三天,一天五塊錢,165。”

  徐承渡認命地掏出錢包,給了錢,接過管理員大叔遞過來的一張便利貼,“把密碼寫這上面,我去給你取。”

  徐承渡拿了筆,寫了13758五個數字。然後看著腿腳不太方便的老大爺從高腳凳上慢慢蹭下去,踱去了裡面。

  一會兒功夫,就拿著一個文件袋出來了。

  徐承渡眼睛一亮,連聲道了幾個謝。

  “還真被你猜對了!我的偶像!”蘇昆吾在耳機裡激動地大叫,恨不得立馬突破空間和距離給對方一個大大的熊抱,“徐哥真是文韜武略見多識廣一表人才才思敏捷,天地一大奇才!”

  這麼不走心的奉承話差點讓徐承渡腳底打了個滑,都走到門口了,他又想起來什麼似得轉身進了超市。

  那邊蘇昆吾還在滔滔不絕嘰裡呱啦地表達著崇拜之情,徐承渡已經在各個菜攤子之間穿梭遊蕩,在選胡蘿蔔還是白蘿蔔上徘徊不定。

  等他逛完一圈,蘇昆吾突然安靜了下來。

  “喂?掛了?”徐承渡掂了掂手裡的土豆。

  “徐哥。”蘇昆吾熱情的聲音一下子冷了下來,“你說,林蕙是不是沒瘋?”

  “那要看你對瘋的定義是什麼。”

  “她能給出這樣清晰的暗號,應該是沒瘋的吧?”

  “或許吧。”徐承渡握著那顆坑坑窪窪一點都不美顏的土豆,眯了眯眼睛,“在我看來,現在對她而言,瘋了還是沒瘋,沒多大差異。”

  “怎麼說?”

  “對於一個萬念俱灰一心求死的母親來說,什麼事情、怎麼樣,都沒差。”

  “你怎麼知道她不想活了?”蘇昆吾奇了。

  “眼神。直覺。”

  徐承渡第一眼看到林蕙的時候就知道,這人徹底死了心斷了念。那種空洞到沒有任何內容的眼神徐承渡並不陌生,他無數次在死刑犯的眼睛中、在飲彈自盡的末路老大的眼睛中、在倒在血泊中的瀕死之人的眼睛中看到過,每一次都讓人瞳孔震顫,靈魂發冷。

  第五十六章:升溫1

  回到公寓,遍尋不見白格身影,徐承渡敲響了書房的門。

  隔著門,裡面傳來一聲微弱的“進來”,卻遲遲聽不到腳步聲。徐承渡看了看那把電子指紋鎖,抱著試試看的態度按上了大拇指。

  “喀啦”一聲,門開了。

  “這種時候,我是不是該說一句感謝你對組織和同志的信任?”徐承渡探進來一顆腦袋,對上書桌後飄來的視線。

  “組織?什麼組織?我只想把你從那個不要命的邪教組織裡撈出來,然後扔進地窖鎖起來。”白格背靠座椅,正在翻閱手上一本不算薄的資料,這會兒合上了,揉了揉疲勞乾澀的眼睛,“事情辦完了?”

  徐承渡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接那句把國家安全機關比作“邪教”的調侃,只好直接跳過,回答下一個問題。

  “林蕙給我們留了一段電話錄音。”他在白格對面坐下,把那隻市面上隨處可見的金屬U盤放在樺木桌面上,“裡面是安富跟接頭人的通話內容,詳細討論了車禍流程安排和報酬金額,有一段很有意思的激烈議價環節。通過技術鑑定,沒問題的話,這份錄音基本可以推翻當年那場事故只是意外的不實推測,重新以蓄意謀殺的名義開展調查。”

  白格定定地看著那隻U盤,並沒有表現出激烈的情緒波動,甚至沒有第一時間撲過去查聽,他只是胸膛輕輕起伏一下,問:“裡面,有提到幕後真正的……”

  “沒有。”徐承渡知道他想弄清楚什麼。

  聞言,白格略微有些低落。

  “雖然沒有……但是那個接頭人大概做夢也沒想到安富一個沒文化沒見識的長途貨車司機,居然會想到要錄音,所以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真實嗓音。”徐承渡狹長的丹鳳眼裡燃燒著點點興奮,兩隻手肘撐在扶手上坐直上半身,“我相信你只要聽一耳朵,立刻就能辨識出這人是誰。”

  “熟人?”

  徐承渡故弄玄虛地用眼神做了個請的示意。

  白格繃起唇部線條,伸手拿起U盤,插進桌上的銀灰色筆記本。

  點開後,調到最高音量,第一句話冒出來的當時,他就按下了暫停鍵,皺了皺眉頭,“孟亞虎?”

  徐承渡象徵性地怕了拍手,點頭。

  由於孟亞虎天生霸氣齙牙,除了影響美觀,過於突出的兩顆門牙在長期沒有矯正的情況下也影響了口腔閉合程度,形成了極富個人特點的、令人過耳不忘的說話發音方式。尤其是那鮮明的爆破音,徐承渡第一次跟孟亞虎說話的時候,總覺得對方要噴自己一臉口水。

  “既然是孟亞虎出的面,背後主使八成就是陸望沒跑了。”

  白格跟他交換了一個眼神,僵硬的坐姿明顯鬆弛下來。

  看他這副如釋重負的模樣,徐承渡忍不住出言安慰:“據我推測,你媽……榮夫人她當時應該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選擇嫁給了陸望,不存在聯手一說。”

  “你如何推測她當時不知情?”白格反問。

  “你傻啊?我不管她是不是心狠手辣到要對自己丈夫下手,但我覺得,她絕對不會對自己的兒子下手。你忘了,當時你也在車上!她要怎麼在這場喪偶意外中保證你的性命安全?就算是黑寡婦,但虎毒還不食子呢。”徐承渡語速極快,突突完了之後,拋出殺手鐧,“你是她親兒子,難道你懷疑她對你的感情?”

  面對質問,白格愣了愣神,垂下眸子。

  良久,“我從不懷疑她會為我付出一切。”

  “這不就……”

  “我怕的是,她選錯方式,為了保護我與虎謀皮,不擇手段。她可能以前不知情,但她現在沒理由還蒙在鼓裡。我都會想辦法查清的事,她不會不知道。”

  這話徐承渡無法反駁,腦海裡忽然閃過一個警校經典案例:一個孝子也可能成為搶劫殺人犯,而他的初衷,只是為了弄點錢給父母治病。

  “我那時候,很長一段時間內,一度以為你的‘死’就是她的傑作。”白格慘笑一聲,“你懂這種感覺嗎?我愛她,但我從來不信任她,防她如防虎狼。”

  真是一個失敗的母親。徐承渡斂目心想。

  室內一時間陷入了詭異的寂靜。

  兩人面對面,低頭沉思了不知多久。

  “還有一件事,我覺得你應該知道一下。”徐承渡率先打破沉默,抬頭盯著白格身後那張意識流巨畫,“剛剛得到的消息,林蕙在病院裡自殺了。”

  白格倏地凝眉,“確定是自殺嗎?”

  “你跟我的第一反應一樣。”徐承渡左右活動脖頸,“很遺憾,不是對方動的手。或者說,可能對方想動手,但晚了一步。十分慘烈的陽剛式自殺,直接拿頭撞了牆,一擊斃命,沒人能預見,我們的人就在身邊也沒能攔下來。”

  白格聽到一個新穎名詞,“陽剛式自殺?”

  “就是激烈且致命的自殺方式,用槍或者從高樓跳落,確保死亡成功率,而不是像割腕或吃藥這些隨時可能被外力終止的方式。”徐承渡解釋,“死志是不是夠堅定,決定了這些人選擇哪種方式。而常見的吞食安眠藥,在我看來,這是一種求救信號。如果一個人吞了五顆安眠藥,而他床頭櫃的藥瓶裡還有半瓶沒動,那我不會稱之為自殺,他可能僅僅想用這種方式警告或引起重視。看哪,你再逼我我就死給你看。類似這種。”

  聽完這番對自殺的高談闊論,白格眉頭蹙得更深了,“看來你對這方面非常瞭解,做過不少功課。”

  徐承渡眨了眨眼睛,“瞎說的。”

  白格深深地看進他眼裡,沒在裡面找到任何可疑的消沉或歷史遺留殘渣。

  話題告一段落,徐承渡伸了個懶腰:“走了,吃飯。”

  “我來點外賣?夏果推薦了一家味道還可以的……”白格十分自然地拿起手機,還沒按亮就被徐承渡一把奪過去。

  一臉躊躇滿志:“點什麼外賣啊,我買了菜,讓你嘗嘗我的手藝。”

  說實話,白格是不太想嘗試徐承渡開發的徐氏新菜品的,畢竟從外觀上,那幾盤菜無一例外都散發出詭譎黑暗的漩渦狀氣息。

  “胡蘿蔔炒白蘿蔔?”白格湊近,像只好奇的貓,動動鼻翼嗅了兩下,判斷有毒,果斷退卻,“阿渡,其實我可以只喝粥的。”

  徐承渡把堆成小山的飯碗砰一聲砸在他面前,“給我吃米飯!是男人就應該吃飯!你看你這細胳膊細腿兒的,湯湯水水的都把人養得飄起來了,怪不得體弱多病。”

  白格看了看自己不算強壯但也跟纖細搭不上邊的身板,跟蘿蔔大眼瞪小眼,“我……”

  “不喜歡蘿蔔?”徐承渡不耐煩地側目,“那吃牛肉。”

  那盤圓白菜炒牛肉丁,不知道是刀工不到家的原因還是隨了廚師豪邁爽朗的性格,一塊牛肉丁有小孩兒拳頭那麼大,“這……”

  “牛肉也不喜歡?”徐承渡捏著筷子的手微微泛白,平復一下呼吸,“喏,土豆總行了吧?”

  看著那黏糊糊黑焦焦的焗土豆,白格火急火燎扒了兩口飯,徹底閉嘴。

  吃到一半,意外地發現這幾盤菜除了看上去有些唬人,味道居然還不錯,鹹淡適宜,除了牛肉比較考驗牙口,閉上眼睛不去看,嚥下去完全不成問題。

  這邊白格揚著嘴角吃得專心致志,想在這桌菜裡意淫出五星級酒店廚師能帶來的愉悅和享受,那邊徐承渡欲言又止的眼神已經不知道多少次偷偷瞟過來。

  “想說什麼就說吧,你再這麼看我,我會覺得你又重新被我迷倒,魂牽夢縈著想跟我睡覺。”白格突然轉過臉,彎起眼睛。

  徐承渡自以為偷看得小心翼翼,猛然被抓包,目光跟他猝不及防地對上。

  “誰特麼想跟你睡覺。”某人清清嗓子,啪一聲氣勢十足地放下銀筷,然後又有點發虛地撥弄了一下,把歪斜的筷子擺正,“我就是想問……”

  “問什麼?”

  “那個,客廳……”

  白格挑眉,“客廳?”

  “監控……”

  白格恍然,“哦,放心,錄像資料被我銷毀了。不會外流的。”

  “不不不,不是,我不是想問這個。”

  白格興致盎然,“怎麼?你想再體驗一次?熱衷於拍攝影像,這可不是什麼好習慣。”

  “……”

  徐承渡覺得這人腦殼裡可能只塞了沒用的稻草,有用的腦細胞死絕了,索性敞開天窗說出自己的擔憂:“我之前不知道這件事,現在看來是個巨大的隱患。你媽既然看過監控,自然對我這張帥臉印象深刻,上次在裕華山莊見面,她沒疑心?”

  “疑心了啊,當天晚上就給我打電話了。”白格順口接話。

  徐承渡眸子一暗,“怎麼說?”

  “她警告我讓我小心,說你可能是藉著這張跟我初戀八成相像的臉刻意接近我,圖謀不軌。讓我別腦子一熱,中了別人圈套而不自知。”白格勾了勾唇角,看也不看地往嘴裡送菜。

  徐承渡怎麼都覺得哪裡不對,“她沒懷疑我就是當年那人?”

  “只能說你的死亡證明偽造得太真,把她也矇混過去了。”一說起這個,白格的神情就委屈起來。

  “額,按照她之前的處理手段,你不怕她對我做什麼?”徐承渡瞬間腦補出無數電視劇裡的狗血劇情,比如男主的母親拿著巨款誘惑威脅懷了孕的女主離開她兒子……

  等等,好像哪裡不對,為什麼我自動帶入了女主劇本?

  白格歪著頭看他出神,笑著道:“我不是當初那個任人擺佈的我,你也不是當初那個不堪一擊的你,我們都不再是脆弱的、不得不依附於人的高中生。況且,我喜歡的男人現在這麼厲害,我還怕什麼?”

  徐承渡被這沒羞沒躁的情話噎了一下,在某人柔得化不開的眼神裡差點繳械投降,然而他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你為什麼從剛剛開始,就看也不看地往嘴裡塞東西?”

  白格絕對不會承認是多看一眼那些菜就會喪失送進嘴的勇氣,繼續保持無死角的微笑,“因為秀色可餐,看你下飯。”

  徐承渡看看他面前那盤幾乎見底的菜,意味深長地眯起眼睛:“哦,原來你這麼喜歡蘿蔔。我記住了。”

  做飯不洗碗,洗碗不做飯,幾乎是千古定律。當白格把被糟蹋得慘不忍睹的廚房收拾乾淨,洗手消毒,並噴了芳香劑之後出來,徐承渡已經捏著遙控器抱著抱枕,歪在沙發上睡得酣甜。

  不知道是刻意點播還是碰巧,電視裡播放的是白格早年拍的一部電影。背景陰暗,主題是人性與犯罪。

  客廳的沙發大是大,但是禁不住徐承渡睡姿狂放。白格低著頭,默默地看他扭來擺去,一會兒整個上半身懸空額頭抵著地面,一會兒又嫌腿太長放不平,直接撂到沙發背。

  就這麼津津有味地看了有半個小時,終是忍不住彎下腰。

  身體懸空的一瞬間,常年的緊急防禦機制讓上一秒還在夢裡的徐承渡陡然清醒。

  第五十七章:升溫2

  徐承渡打了個盹兒的功夫,迷迷糊糊地做了個夢。

  夢有的時候是荒誕離譜的,它飄在天上,不切實際,充分發揮了極致的想像力,說來引人發笑;但有的時候,夢又是大腦在無意識狀態下的記憶重組和再現,這時候它又輕輕落回到地上,成了一本上了鎖的隱私記錄手冊。

  但夢就是夢,永遠不可能真實反映事件的原貌,或多或少都會以造夢人的意志為轉移,或美化或扭曲一些細枝末節。

  比如說,夢裡的徐承渡,現在就覺得眼前的白格帥到人神共憤,天高地遠十里八鄉只此一家,其他誰也比不上。這樣的人還偏偏就被向來運氣不濟的他給撿到了,簡直就像中了彩票,狂喜之下,以至於眼前心裡晃來晃去的只有這麼一張臉,電影什麼的都是比浮雲還輕的空氣。

  “好看嗎?”恍惚間,貌似有人在耳邊問了一句。

  被無數粉紅泡泡籠罩的痴漢徐把自己的神智艱難地拉扯回來,抱緊了懷中的抱枕,“什麼?”

  “電影。”白格剝了一塊薄荷綠的硬糖塞進嘴裡,用下巴指了指已經結束正在滾動製作名單的電影。

  電影是徐承渡跟白格親自去影像店,一起千挑萬選了個把小時租下的,名字非常小清新且不知所云,叫什麼《淺藍單車》。

  內容也同樣小清新且不知所云,碟片的包裝簡介上寫著:集熱血青春、友誼愛情、搞怪爆笑於一體的偶像巨製,十八歲必看特典!

  於是剛好過十八歲生日的徐承渡還真就被忽悠了,腦子一熱就完全忽視了白格欲言又止的眼神,拿下了它。

  現在到了觀後感發言階段。

  “唔……”只看了前五分鐘就半路溜走,剩下的時間都在魂不守舍覬覦美色的徐承渡犯了難,模棱兩可地晃悠起身子,“還行吧,男女主顏值都挺高。”

  白格煞有其事地點頭,揶揄道:“難得你還抽空瞄了兩眼。”

  “咳,我沒走神。”徐承渡拒不承認三心二意,負隅頑抗,“我看得可認真了。”

  “嗯,可認真了。專注地快把我臉皮盯穿了。”白格一邊調侃,一邊摸摸自己臉,眼裡滿是促狹,“眼神太熱烈,這會兒還燒得慌。”

  被發現了!

  徐承渡懊惱地把頭埋進抱枕,耳尖泛紅,沒過一會兒又氣勢洶洶地抬起臉,張牙舞爪地一把摟過白格的腰,粗聲惡氣道:“看了咋的?我看我自己的男人還犯法了?”

  白格被他這副明明羞得漲紅了臉,還不忘逞強耍威風的樣子逗樂了,噗嗤一聲笑出來,把嘴裡的水果硬糖從左邊換到右邊,凸起一個可愛的小包,“嗯,反正不收你錢,我臉皮也厚,儘管看。”

  徐承渡黑線,這話就不知道怎麼接了。

  一抬眼,四目相對,兩人又離得極近,十月份的天氣已經慢慢轉涼,就是這麼緊緊摟抱著,也不覺得熱。

  影像機設置了循環播放,這會兒片尾過去了又重新開始,輕快明麗的背景音再次縈繞在客廳裡。

  十八歲生日的這天,徐承渡鬆了口,第一次來白格家。

  雖然不曾點破,但冥冥之中兩個人都心知肚明,默契地認定一定會發生些什麼。

  於是從進門開始,徐承渡的心跳就維持在一個異常活躍的狀態,那種絲線般纏繞在二人呼吸間的曖昧讓他口乾舌燥,想入非非,分分鐘想化身成狼,撲了白格這只小松鼠。

  而這種要命的氛圍在白格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角的剎那,蹭地燃燒至臨界點,淺淺的甜膩糖味透過白格的呼吸,鑽進鼻腔,依附在粘膜上不遺餘力地搔著深處的癢。

  妖孽啊妖孽!徐承渡心裡的小人撕心裂肺地捧著臉尖叫。

  “你看著我的時候都在想什麼?”白格欺近了,如水的桃花眼鎖住他,徐承渡感到周身原本張開的漁網越收越緊,最終全部聚攏在白格的眸子深處。

  “我在想……”徐承渡青澀的喉結上下聳動,目光往下,停在白格晶瑩的薄唇上,那上面似乎泛著甜氣,“我要等待一個什麼樣的氣氛和時機,才能裝作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親到你。”

  白格愣了愣,表情複雜,“難道平時你每次親我,都會先在腦海裡詳細計畫一下在實施嗎?不對吧,你明明都是心血來潮,動不動就來啄一下。”

  “今天不一樣。”徐承渡故作深沉地搖頭。

  “哪裡不一樣?”

  “今天一旦親了……會收不了場。”

  肯定朝著十八禁的路線狂奔到底。

  白格:“……”

  “你好像在期待什麼?”白格的眉角不可抑制地飛揚起來,他低笑著俯過身,印上徐承渡的嘴角,若有若無地廝磨,“今天你是壽星,說出的願望,我可以適當滿足一下。”

  等的就是這句話!

  徐承渡心裡竊喜,一下子撲過去把人壓在身下,眸子的火焰熊熊燃燒,“我想……我想……”

  我想在你上面!

  話剛剛起了個頭,就被柔軟的唇給強勢堵在了喉嚨裡,徐承渡左右搖擺著頭想先把願望說完,可對方就是擺明了不想給你機會,一手按著後腦勺,一手揪起衣領,狂風過境般席捲掃蕩起口腔內所有一切。

  甜甜的水果硬糖在推拒間輪迴轉換,最後被徐承渡咕嚕一聲咽進了肚子。甜中帶酸,是檸檬味兒的。被吻得七葷八素的空檔,徐承渡還能抽空咂咂嘴,辨別一下糖的口味。

  乾柴遇上烈火,天雷勾動地火。

  很快,一方壓制的吻就成了旗鼓相當的拉鋸戰,兩個人的上下姿勢更是不知道輪換了多少遍,只要一方一有鬆懈的徵兆,另一方逮到機會就立馬翻身反壓。

  從沙發上輾轉到地上,從地上爬起來又沿著牆摸索到了臥室,最後齊齊摔進了床裡。

  雄性荷爾蒙在這種鬥毆式的激烈擁吻中急速堆積,兩個人都被折騰得氣喘吁吁,狼狽不堪。拉扯間,徐承渡的格紋襯衫衣襟大開,露出胸膛和緊實的小腹,白格的頭髮則被揉成獨具匠心的壯觀鳥窩,莫名透出一股凌亂美。

  “你……你比我大三個月,就不能讓讓我嗎?”徐承渡深呼吸了兩口,紅著臉耍起了無賴。

  “乖,我就是疼你才不忍心讓你受累。”白格眸子一片暗沉,自制力顯然處在崩潰邊緣,他一口咬上徐承渡的喉結,用力吮吸。

  徐承渡渾身一抖,酥麻感直衝大腦前額葉,“啊啊啊,你他媽……”

  “噓——”密密麻麻的吻一路往下,在胸前流連,挑逗起粉嫩的凸起,白格語帶威脅,“這個時候爆粗口,我一激動,待會兒可不能保證極致溫柔。”

  “你個大色魔,害不害臊!”徐承渡曲起膝蓋頂了他小腹一下,白格來不及閃避,悶哼一聲,頓時弓起腰。

  意識到頂了什麼不該頂的位置,徐承渡驀地一僵,默默又把腿縮了回去。

  下一秒,白格修長的手就探進褲子,衝破重重阻礙,報復性地握住了徐承渡鬥志昂揚的“小金剛”,五指收攏,把控著力道飛快地上下攢動了一下。

  從來沒受過這種刺激的小小渡瞬間爽翻了天,屁顛屁顛兒地就把這種淋漓快感反饋給了神經中樞,飢渴了十八年的神經中樞立刻做出反應,繃緊全身肌肉,弓背彎腰,蜷縮起手指和腳趾,並應景地發出一聲深層次表達了“再來一下”的羞恥呻吟。

  等到理智回籠,徐承渡後知後覺摀住自己嘴巴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白格粗重的喘息和刻意壓低的笑聲響在耳邊,性感得一塌糊塗,聲音帶來的空氣振動,化身成為一隻隻螞蟻,從耳蝸爬進了骨髓,癢得徐承渡全身的細胞都在叫囂著不夠、還要。

  偏偏白姓變態在這時候一個急剎車停了下來,靜靜地與他對視,握著小小渡搞起了什麼深情對望。

  徐承渡心裡罵娘的心都有了,難耐地動了動腰,凝視變怒瞪:“幹什麼?”

  “我們彼此分享一個秘密。”白格火熱的吻落在眼睫上,燙得徐承渡睫毛輕顫。

  “好啊。”徐承渡稀里糊塗地點頭,“你先說。”

  白格輕嘆一口氣,“我有一個同性愛人,他的名字叫徐承渡。我很愛他。”

  “這算哪門子秘密!唔……”

  徐承渡扯著瘖啞的嗓子吼了一句,剩下的全部湮滅在白格手上突然爆發的律動中。被炙熱有力的掌心包裹,感受到那掌間的紋路和薄繭,一股股電流橫衝直撞,一路過關斬將直抵頭皮和心臟。徐承渡不由自主一隻手揪緊了身下床單,一隻手抓住白格的手臂,身體則情不自禁往他身上貼。

  感覺迅速累積,離爆發的點越來越近了,徐承渡有點心慌。

  “等等等……等一下,”他喘著氣,腦袋裡一片空白,像只缺氧的魚,“不要,停停停……”

  白格感覺到他身體的敏感變化,胸前和脖子上的潮紅越來越明顯,像是鋪滿池塘的緩慢綻放的紅蓮,熱烈而動情。這幅旖旎的景象似乎刺激到了白格的某根神經,他不但沒停手,反而發了狠地加速。

  “……”

  攀登到最高峰,刺眼的光芒火山爆發般噴薄而出,在徐承渡腦中炸開了朵朵絢爛的煙花,他整個人都跟著發輕發顫,飄飄悠悠地如同躺進了柔軟的棉花堆。

  緊了一陣,身體徹底放鬆軟塌下來,他滿足地發出一聲嚶嚀。

  白格看著他微翹的嘴唇,撫摸起他眉上那顆痣,輕笑,“你還沒告訴我你的秘密。”

  徐承渡沉浸在漫天煙花中久久回不過神,微張著嘴巴失神地看向說話的人。

  白格的鼻尖碰了碰他的,性感的嗓音持續誘騙,“秘密,嗯?”

  他其實只是想從徐承渡口裡聽到愛的表白,沒想到得到了意外的答案。

  “我左邊大腿根兒上有把鎖。”

  白格:“???”

  怕他不信,徐承渡索性拉下褲子,伸手一指,“看,紅色的,鎖。”

  白格如他所願看了過去,發現還真有:是個紅色的胎記。這胎記長得巧,下面是正方形,上面彎彎的一條曲線,就是一把關閉的鎖的形狀。

  白格忍俊不禁,“你連胎記都長得這麼有個性。”

  “嗯。”徐承渡揚起下巴,丹鳳眼慵懶地眯起,脖子上薄薄一層晶瑩發亮的汗水,“這個胎記除了我家人,就你知道。怎麼樣,是不是很榮幸?”

  “受寵若驚。”白格順著他話小心捧著,掌心輕柔得覆上那片大腿的肌膚,揉捏了一陣,慢慢把頭湊了過去。

  三公分……兩公分……

  灼熱的濕意噴在腿根,意識到他想幹什麼,徐承渡悚然一驚,提著褲子騰地躥起,踩在綿軟的床上警戒地連連退出三步。

  白格挑起一邊眉,深邃的眼睛裡無限委屈,水汪汪一片,“我呢?”

  徐承渡瞟了一眼他身下的鼓鼓囊囊,渾身毛孔都炸了,抱著自己語無倫次,“你你你……你自力更生一下,我我我……我要上廁所!”

  說完拔腳就要溜,白格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他的腳踝,把人硬拖了回來,利用體重優勢壓在了身下。

  徐承渡蹬著腿掙扎,“不行,不可以,我拒絕,不對,壯士容我回去再想一想!”

  “別動。我就是抱抱你。”白格把頭搭在他肩膀上,充滿磁性的聲音壓著火,“你不願意,我不強求。”

  徐承渡整張臉都苦了下來,皺成一團,悶聲悶氣道:“你就不能妥協一下嗎?”

  “不能。”白格果斷拒絕,雙手不安分地遊走在他腰際,囈語般說話,“我耐力好,不急,總會等到你願意的那一天的。”

  年輕的時候還會為了誰上誰下的問題爭論不休,真是閒得蛋疼……

  徐承渡閉著眼睛勾了勾唇角。從夢中驚醒的剎那,他就意識到是白格把他抱了起來,動了動眼珠,在醒來和裝睡之間,他沒怎麼糾結就選擇了後者。

  好久沒睡床了,真懷念啊。

  第五十八章:升溫3

  白格打橫抱著他,後背和膝蓋窩是主要受力點,徐承渡感覺到那兩處被白格堅硬的手臂骨骼硌得有點疼。加上懸空帶來的不安全感,他一隻手本能地想從背後攀上白格的肩膀,然而伸到一半,忽然記起自己還在裝死狀態,忙不迭地又撤了力道。

  於是在白格看來,懷裡的人只是被勒得不太舒服,下意識蠕動了一下身體,手還胡亂地揪了揪自己後背的衣服。

  好在客廳到臥室的距離並不遠,徐承渡並沒有煎熬多久,很快就被輕輕柔柔地放在了床上。背部和大腿肌肉蓄著的力量被海綿般的床墊迅速吸收,消散在散發著清新海鹽味的被子裡。徐承渡無比自然地翻了個身,用臉蹭了蹭蓬鬆隆起的枕頭,發出一聲心滿意足的喟嘆。

  白格拉過被子的一角蓋在他小腹上,安靜地坐在床邊。

  徐承渡感覺到專注又灼熱的視線在自己臉上來回逡巡,就像一根燃燒著的火柴:雖然保持著安全距離,不會燙到或者燒傷皮膚,但那近在咫尺的小火苗散發出的微弱熱量卻能被分毫不差地感知和捕捉,甚至無形中被放大。

  這種無聲的目光凌遲讓徐承渡渾身焦灼,瀕臨缺氧,然而等他忍無可忍地想睜開眼睛,對方卻彷彿事先計算好一樣,先一步撤離。

  隨之而來的是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關門聲、水聲。

  壓迫感頓時消弭,徐承渡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呼吸,吐出一口不知道在胸腔裡憋了多久的二氧化碳。他放鬆下來,閉著眼睛在床上左拍拍右摸摸,挪到床角,給自己尋了個愜意的姿勢,便沉沉地全身心陷進去。

  床頭的呼吸燈是一種柔和到靜謐的藍光,徐承渡懷疑這光可能具備了什麼催眠安神的作用,不然怎麼解釋這沒過兩分鐘就如同潮水般襲來的睏意?

  就在周公他老人家抱著他大腿把他往夢裡拽的時候,浴室的水聲戛然而止。徐承渡一個激靈,支棱起耳朵。

  遲遲沒有聽到拖鞋刮擦地板的聲音,身旁的床卻先一步陷進去一大塊。

  徐承渡推測白格應該是赤著腳爬上了床。

  窸窸窣窣一陣細響之後,室內重歸寧靜,白格均勻的呼吸清清楚楚地響在耳側。徐承渡在心裡默數著,第二十次吸氣的同時,他搭在被子外,垂在身側的右手被冷不丁地觸碰了一下。

  那一觸稍縱即逝,快得徐承渡有些反應不過來,幾乎以為是錯覺。

  但他馬上意識到,那只是白格的試探,因為兩秒後,那隻帶著溫暖潮意的手就大膽地覆了上來。

  筆直修長的手指緩慢而堅定地擠進徐承渡指間的縫隙,頓了頓,最後掌心貼近,十指相扣。

  這實在稱不上是什麼過分親密露骨的舉動,在他們交往的那些日子裡,這個小動作幾乎隨時隨地都可能發生。然而現在,在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夜裡,它卻被陡然放大了無數倍,劇烈震撼著徐承渡的心臟和思想,有什麼巨大又牢固的東西,頃刻間轟然倒塌。

  陣陣酸苦的熱氣翻湧,從胃裡直達眼眶。

  徐承渡原以為自己的情感早已麻木,這是每個年近三十的人都會有的感受。我們中的相當一部分人把最轟轟烈烈、最認真用力的情感毫無保留地奉獻給僅僅十七八歲的自己,殘忍的是,那偏偏是個最無能脆弱、最幼稚衝動的時期,根本負擔不起無所畏懼的所謂愛情。可是當社會閱歷和人生百態終於給當年的輕狂少年鍍了一層金,終於有了能耐可以去開始並維持一段關係,成熟的我們卻意外發現自己的情感世界早已貧瘠成了一片絕望的沙地。

  這片沙地原本鬱鬱蔥蔥,卻因為年輕時不加以節制的過度揮霍而喪失了肥力,再也無力支撐起哪怕一株無需什麼營養的荊棘。

  用句通俗的話說,就是,有些東西,比如愛,總共就那麼多,以前大方地全給了,就沒了,源頭也枯竭了,現在再想擠一點出來,心有餘而力不足。

  徐承渡早就對這種“力不足”習以為常。

  現在奇怪的是,那片荒蕪了太久的沙地裡,現在卻探頭探腦地冒出了一根青翠欲滴的嫩芽,扭動著纖細的腰身抖落了滿身泥塵,跟幾米開外驚慌失措、目瞪口呆的徐承渡面面相覷。

  就因為一個簡簡單單的十指相扣。

  真是滑了大稽。

  白格的拇指卡在虎口處,遵循著某種節奏輕輕摩挲著,親切而熟稔,好像他這些年一直這麼做著,從未間斷過。

  然後徐承渡的手被執起,白格把它放到眼前仔細端詳,另一隻手也撫了上來。

  柔軟的指腹沿著手背上某條詭異的路線來回摩擦,激起一陣癢意。徐承渡不明所以了良久,後知後覺地發現,是右手上那條猙獰的疤痕。

  日常的康復訓練一直在進行,除了使不上大的力氣、雷雨天的刺痛,以及越來越熟練運用的左手,徐承渡幾乎已經忘了右手的手筋曾經斷過。

  人都是健忘的,之所以會有疤痕的存在,就是用來提醒你這裡曾經疼過,以後要當心。當然,疤痕還有另一個作用,讓看到它的其他人對你曾經經歷過的事妄加推測。

  所以當徐承渡倏地睜開眼睛,看到白格眼裡湧動著的疼惜和暗沉時,並沒有多大的意外。

  “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慘烈。”他眨了眨清明的眼睛,“現在也不疼。”

  白格對他的突然醒來也沒有表現出多大的意外,沒有任何被抓包的侷促,手也沒有鬆開的跡象,他繼續從容地撫摸著。

  “你不考慮一下提前退休或乾脆辭職?”

  徐承渡抬起左手枕在後腦勺下,“我可以申請去做個普通的武警小隊長。畢竟我現在是個傷殘人員,頭兒也不好意思不放人。”

  “好,那我也隱退娛樂圈,開個工作室做幕後。”白格湊過臉,薄唇在那道疤痕上飛快地貼了一下,隨即鬆開手。

  徐承渡蜷縮起手指,不動聲色地把手藏進被子,“為什麼?好好的明星不當,當紅時期就這麼急流勇退?”

  白格看了他一眼,“在公眾面前越活躍,人氣越高,承擔的責任就越大,一旦爆出什麼驚天緋聞,受到的負面波及也就越大。趁早退隱,是在一步一步為以後做打算,我得保護好想保護的人。”

  徐承渡垂著眼眸,沒發表什麼意見。

  “現在我手上只有一個平面雜誌的拍攝工作,完成這個,白格就會徹底消失在大眾眼前。”白格側著身子,盯著徐承渡的側臉,自顧自說話,“工作室的籌建已經提上議程,未來會把蕭圖這個王牌經紀人挖過來,然後簽幾個有意向的新人。”

  徐承渡依舊一言不發。

  “等我做好一切準備。”柔和的藍色光線下,白格的眉眼沉靜得不可思議,“我想你會願意再認真考慮一下我的提議。”

  徐承渡這次終於有了反應,他轉過身,留給白格一個僵硬的背影。

  白格瞪著昏暗的天花板瞪得眼睛都酸了,也沒能等到任何回應,一點小小的期待徹底湮滅在沉默中。雖然預料到會被拒絕無數次,仍是不可避免會失落。他悄無聲音地嘆了口氣,按滅了呼吸燈。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聲悶悶的、帶著濃重鼻音的“嗯”姍姍來遲,屏退黑暗,擦亮了一室火花。

  白格呼吸一窒,瞳孔不可抑制地擴張到極限,裡面一圈一圈地蕩漾開雀躍的波光,在暗夜裡閃閃發光。如果他有一條尾巴,不好意思,現在肯定已經翹到了天上。

  “阿渡?”壓抑著激動的嗓音,他嘗試著喚了一句。

  沒人回答他。

  白格嗖地上前,環上徐承渡的腰,胸膛緊緊貼上他的後背,雙臂收緊,連人帶被子往自己懷裡勒了又勒。

  徐承渡不客氣地一腳踹上他的小腿,“鬆開,吵死了。”

  “哪裡吵?”白格把下巴擱在他頭頂蹭了蹭,優雅的聲線里布滿笑意。

  “你的心跳!”

  平靜的日子在白格越發忙碌緊湊的工作節奏裡一步步向前推移,“白日幻想”工作室按照原計畫步上正軌,作為安保隊長,白格的頻繁外出無疑加重了徐承渡的工作負擔。

  兩個月下來,徐承渡已經完全適應了粉絲隔離防火牆的角色,跟一堆手下一起,用實實在在的肉體承受著迷妹們的瘋狂攻勢,為主子在任何場所隨時隨地殺出一條暢通無阻的血路。

  十月初,陸榮夫婦倆盛大的紀念日拍賣會終於提上了日程,對於當地的整個上層階級來說,這是一年一度的盛事。在這一天,陸望和榮雨棠會各自邀請他們的親信朋友以及合作過的事業夥伴,由於榮氏幾十年來不可動搖的地位和名望,以及榮望集團的日益擴張,任何家族都以能被邀請出席拍賣會為榮。拍賣會一年不間隔地連續舉行了十七年,久而久之,在這個富貴圈子裡甚至有這樣一個不成文的說法:如果你沒能收到此拍賣會的邀請函,那麼說明你在這個名流圈不被群眾認可。

  由於拍賣會打著慈善捐款的名義,自然也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各家媒體不遺餘力地把它刊登在社會新聞的頭版頭條,為其造勢預熱。榮望集團的名字也是因為這種大型活動變得家喻戶曉,婦孺皆知。

  徐承渡刷著新聞,對這種有錢人的玩法表示……歎為觀止,一邊感嘆,他和白格一邊都在默默為此做著周詳的準備。

  為了方便徐承渡的行動和部署,白格難得慇勤地陪著榮雨棠逛了幾次名牌店,並在無意中提了兩次想把拍賣會改在自家別墅舉行的想法。第一次,榮雨棠充耳不聞,第二次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聽了進去,欣然表示會認真考慮。

  有了這個大前提,任何行動得以有條不紊地一步步展開。方位圖、安保部署、電力供應系統以及監控範圍,在白格的傾力協助下,徐承渡跟著他得以自由出入別墅。緊鑼密鼓。張弛有度的探索後,所有必要的數據漸漸明朗。

  等拍賣會真的來臨的這一天,徐承渡久違地感覺到了熱血沸騰。

  第五十九章:升溫4

  拍賣會橫跨商圈、娛樂圈和文化時尚圈,拍賣品多是一些極具收藏意義的奢侈品和古玩字畫,也有一些明星私人典藏,買家主體則是聞名商界的著名大亨及公司代表。主辦方是榮望集團,今年拍賣會的慈善款項最終將用來購買醫療設施,運向需要醫療援助的偏遠山區。

  為了帶動話題炒高熱度,各線自帶流量和人氣的明星也在受邀之列,出於獲取曝光度,以及利用慈善愛心大使之名來增加國民好感度的初衷,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令半個娛樂圈趨之若鶩。

  “你是以什麼名義出席此次拍賣會的?”徐承渡的肩膀半靠在櫥櫃上,嘴裡叼著一根棒棒糖,用一種威懾性的眼神晲著那位怎麼看都gay裡gay氣的品牌服裝設計師在白格身上摸來摸去。

  “當然是助陣明星的身份。”白格寬肩窄腰體格修長,立得筆直,筆挺貼身的條紋西裝將他的身材輪廓彰顯得分毫畢現。顯然是當慣了這種任人擺佈的衣架子,所以他沒覺得設計師的行為舉動有任何不妥。

  這家高定男裝是白格親密合作的代言品牌之一,幾乎是他出席任何公開場合時的服裝首選,一來二去,高級設計師艾斯就跟他混了個臉熟。

  “達令,這次慈善夜你拿出了什麼拍品?”艾斯走動間,朝白格拋了個媚眼,由於腳下穿著的皮靴是半高跟,所以顯得他走姿怪異,像是個撅著屁股的唐老鴨。

  達令……這個曖昧的稱呼一出口,徐承渡的眉頭就挑起老高,幾乎躍進髮際線。

  白格則習以為常,“一輛改裝過的哈雷重型機車。”

  “嘿,我不知道你還玩機車!”艾斯驚喜地拍了拍他的腰,“真酷!我以為你是那種斯文暖男,沒想到還有這麼狂野豪放的一面!”

  白格從鏡子裡看向徐承渡,“不,我只是買來放在那兒當紀念品,用來睹物思人。現在用不著了。”

  徐承渡專心盯著自己腳尖,像是那裡長出了一朵花兒。

  對於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艾斯瞭如指掌,他嫻熟地轉移了話題,屈起兩根手指夾起白格腰際稍顯富餘的一寸布料,表情哀怨,“達令~~你最近瘦了。”

  白格聳肩,笑得一臉歉意,“最近整個人都懶散了,疏於鍛鍊。”

  艾斯左摸摸右抻抻,撐起下巴圍著白格轉了一圈又一圈,搖頭嘆氣了一陣,最後翹著蘭花指替白格解開西裝紐扣,“算了算了,本來這套是按照你的尺寸量身定製的,現在尺寸變了,穿著怎麼都感覺少了點什麼。你脫下來我臨時修改一下。”

  白格抬起下巴,順從地任由他解開紐扣。

  徐承渡冷眼看著,嘴裡的棒棒糖咬得咯吱作響。

  “裡面的襯衫也脫了吧,換個深一點的色系。”艾斯接過西裝,挺翹的屁股一扭,轉過身去後面的櫥櫃挑選別的襯衫。

  這裡是專為貴賓設立的私人更衣間,聞言,白格旁若無人地就掀起了襯衫,解了最上面兩顆紐扣就直接當套頭衫撩了起來,剎那間,澎湃的荷爾蒙就如同猝不及防的暴雨,迎頭澆了下來。

  瘦削緊致的腰線,白皙瑩潤的皮膚,張弛有力的背部肌肉隨著脫衣的動作被牽扯出情色的弧度,露出漂亮精緻的肩胛骨,再往下,腰際有兩塊明顯凹陷下去的腰窩,跟隱沒在褲子裡的臀線相交。

  嘎嘣一聲,徐承渡的後槽牙把堅硬的棒棒糖徹底咬得粉碎。

  “哎呀呀,這身材真好啊!我都快眼紅死了。”艾斯拿著一件黑色襯衫慢條斯理地踱過來,眼裡放射出豔羨的精光,仔細分辨一下,那炯炯有神的目光裡居然還有一點羞澀的意思。他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白格微微隆起的手臂肌肉,眩暈捧臉,“生氣!為什麼我每天泡在健身房還是一隻白斬雞……啊啊啊啊!你幹什麼?!”

  輕聲細語誇得好好兒的,突然傳來艾斯暴露本性的粗獷吼叫,白格抖落著剛接過來襯衫,驚訝轉頭。

  只見瘦弱的艾斯雙腿交疊,挺胸抬屁股,以一個妖嬈且高難度的姿勢扭曲著身體,纖細的眉毛幾乎擰成中國結,水汪汪的眼睛拚命向白格發送著求救信號。而他那柔弱無骨的手腕則被徐承渡掐著,朝下彎曲起一個緊繃的弧度,那種略顯反常的角度似乎只要再施加一點點力氣,那隻腕骨就會跟小臂骨咔嚓分離。

  “阿渡?”白格不明所以地看著眼前的場景,有點懵。

  艾斯皺著一張白淨的臉,大呼小叫起來,“達令啊!這人是誰??好凶殘好暴力,把人家弄疼了啦!”

  “你叫誰達令?”徐承渡嘴裡的棒棒糖只剩下一根白色小棒,隨著他說話上下搖晃,但是這並不影響他那駭人冰冷的目光把艾斯整個兒凍住,“還有,試衣服就試衣服,少動手動腳。”

  艾斯泫然欲泣,委屈地看向白格,“達……白先生,能不能讓這位保鏢先生先鬆手?我是個崇尚世界和平的有話好說主義者。”

  白格立刻反應過來徐承渡發怒的點,他是覺得艾斯鹹豬手了。然而娛樂圈裡,這根本算不得什麼,那些走秀的模特,不論男女,在後場甚至連內衣都不穿,在設計師眼裡,他們充其量只是個行走的衣架罷了。然而徐承渡是個圈外人,他不理解這些。

  白格哭笑不得,連忙套上襯衫,把徐承渡拉開,別到身後,朝艾斯解釋:“抱歉,這是我家的貼身保鏢,防範意識太強。”

  艾斯扭了扭痠疼的手腕,扁扁嘴,“敬業是好事,太過了就有點……”

  一句話沒說完,徐承渡眼睛一眯瞟過來一記銳利的眼刀,艾斯秒慫,立馬改口:“白先生有這樣一位武力值爆表的專業人士在身邊,以後出門真是可以放一萬個心了呢!”

  “確實很放心。”白格彎起桃花眼,低頭一直把襯衫的扣子系到風紀扣,遮得嚴嚴實實。

  接下來,有這麼一員猛將在背後虎視眈眈地盯著,艾斯收腹夾腿,盡全力地收起自己那股由內而外不自覺的撩男氣質,眼觀鼻鼻觀心,忍住揩油的衝動,充分發揚了設計師嚴謹認真的專業素養,幫白格挑選好了合身的西裝禮服。

  捨棄了原先那件俏皮的條紋秋季新款,轉而嘗試了溫和優雅的銀灰色。那種銀灰色近乎米白,在蕭索的秋天有種格外溫暖的意味,艾斯說很符合白格給人的感覺。白格的腰線比一般人偏高,所以在同等身高的男性裡,他的腿就顯得特別長,長且筆直。同色的西裝褲底下露出一截腳踝,在視覺上更營造出一種竹子般挺拔俊秀之感。

  西裝剪裁得體,沒什麼多餘的裝飾花紋,為了搭配效果,艾斯東奔西走找來一木架琳瑯滿目的各式領帶。一條一條地放在白格領口處比劃,不耐其煩。

  眼看著時間快來不及了,白格轉過身,“阿渡,你覺得哪個好看?”

  徐承渡抱著手機玩遊戲,百忙之中抬起眼皮匆匆瞄了一眼,“那根灰色帶斜槓條紋的。”

  “好,聽你的。”

  白格爽快地抽出,就往自己脖子上系。

  艾斯望向徐承渡,眼中閃過讚賞之色,那就是他在百般權衡後最終決定定下的那條領帶!這麼一想,連帶著看向白格的目光越發崇拜,影帝就是影帝,身邊連個小保安審美段位都這麼高!

  護著白格出了店門坐上車,一路開出幾公里後,徐承渡胸腔裡淤積的不爽之感才略微減輕。

  “怎麼了?你今天好像特別暴躁。”白格此刻的好心情完全寫在臉上,眉眼飛揚,幾乎樂開了花,“剛剛在店裡,艾斯沒有惡意。”

  “不好意思,戒菸期間,這叫尼古丁戒斷綜合症。”徐承渡這會兒嘴裡又換了一支青檸味兒的棒棒糖,“具體表現為易怒、心煩、焦慮,以及看到到處聊騷的基佬就不爽。”

  白格的肩膀輕輕顫動起來,“嗯,應該再加上一條,容易打翻醋罈子。”

  徐承渡:“……醋你妹。”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以後除了你,我保證不會有其他人看到我的肉體。”白格寵溺地伸手摸上他的頭,揉了揉,一副我明白我瞭解我都懂的欠揍表情。

  徐承渡一偏頭,炸了毛:“……說了是因為戒菸!煙!尼古丁上癮懂不懂!”

  陸家別墅依湖而建,湖是市內難得的天然湖,叫銀星湖。整個湖邊總共就三棟別墅遙遙相望,每一棟裡都住著首屈一指的富貴人家。

  拍賣會在湖邊露天舉行,遙遙望去,一片星光璀璨,熱鬧非凡。

  紅色跑車安穩地停在了廣闊的停車坪,立刻就有訓練有素的保安前來打開車門,迎接貴賓,把人引向指定地點。

  由於活動是半開放的露天模式,安保人員前所未有地密集,幾乎走兩步就能看到統一的黑色制服白手套。

  走到拍賣會現場,儘管是夜晚,卻亮如白晝。

  纏繞著藤蔓和燈帶的原生態木樁在草坪上圈出一塊大型場地,架起的燈光設備明亮得能讓人看清對面明星連衣裙上的細碎暗紋。場地內,圓形的拍賣品展示台被搭建在正中央,展台可以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旋轉,以便讓坐在四周的所有人能看清拍賣品的全貌。除了展示台,剩下的就全是鋪著純白桌布的圓桌,桌上擺著新鮮的花束和精緻的糕點,座位上已經陸陸續續坐滿了盛裝出席的賓客。

  入口處,身穿天青色禮服長裙的女士朝白格親切招手。

  小劇場:

  白格:阿渡,你別吃棒棒糖了,我總是控制不住想入非非。

  徐承渡:那你倒是讓我抽菸啊!非要拉著我一起戒!

  白格:哦……那你還是叼著吧,只要別舔。

  徐承渡(舔,花式舔,邪魅舔,純情舔。)

  白格:……來,我給你換個東西舔。

  第六十章:升溫5

  白格並未做任何停頓,直直朝她走去,張開雙臂奉上一個稱得上熱情的擁抱,“您今天看起來狀態很好。”

  女士戴著黑色天鵝絨手套的雙手自然地環了上來,輕撫白格的脊背,面上的笑容也稱得上熱情,“我的大明星也一如既往的挺拔帥氣。”

  徐承渡始終在白格身後兩步開外牢牢綴著,抬起頭的瞬間,和榮雨棠遞過來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那目光裡還含著水波般的溫和笑意,徐承渡卻覺得初秋湖面上的寒氣已經提前漫散開,從他的頭頂灌進了身體。

  匆匆一瞥,一觸即分。

  徐承渡訕訕地摸了摸鼻子。只一眼,他接收到的訊息已經清晰無誤地包括了細緻挑剔的打量、居高臨下的威懾、以及盛氣凌人的警告。

  比起那些一上來就用錢打發兒子情人的愚蠢母親,榮雨棠顯然高明得多,先是不動聲色,繼而全方位一步步施壓,徐承渡推測,下一步估計就是暗地裡面談了。

  強勢清冷的氣場剎那間如潮水般鋪開,現在又悄無聲息地收了回去。母子倆親切又不失客套地寒暄了兩句,面對面站了一會兒,紛至沓來的賓客就強行分散了榮雨棠的注意力。

  另一邊,陸望拄著手杖,正在跟生意夥伴熱烈議論著什麼,白格感受到他的視線,朝他恭敬頷首,陸望點點頭算作回應。

  所有的安保人員只能在外圍控場,不得進裡,徐承渡於是在門口駐足。

  剛想趁著現場衣香鬢影,安保應接不暇的空檔,好輕輕鬆鬆地混進夜幕,腳跟才剛剛一轉,手肘就被一把捉住,徐承渡莫名其妙回頭,壓低了嗓音:“怎麼了?”

  背後的燈光被身體遮擋,白格的面孔隱在陰影裡,晦暗不明,徐承渡迎著光,只能看到他緊繃的下頜線條和一雙幽亮深邃的眼睛。

  等了半天沒等到下文,徐承渡輕呼一口氣,無言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僵持了近一分鐘,勒著自己手肘的力道慢慢減輕,直至徹底鬆開。

  “早去早回。”耳邊傳來鄭重的四個字,音量控制在只有彼此能聽到的範圍,但每個字的尾音都被咬得極重。

  徐承渡胡亂地應了一聲,被惡犬追趕似得匆匆邁開長腿,退出光圈,隱進了黑暗。

  按下耳蝸裡的無線通訊設備,蘇昆吾的聲音無縫銜接進來:“到哪裡了?”

  “正在接近別墅。”徐承渡神色從容,甚至時不時朝周圍巡視組的保安同僚微笑點頭,同樣款式的黑色西裝和白手套讓他暢通無阻如入無人之境,身份成了他此刻最好的掩護。

  陸望的別墅離拍賣會舉辦場所只隔了短短五百米,別墅的一樓大廳以及庭院面向賓客開放,以提供修整小憩的場所,樓梯及一樓以上的房間全面封鎖,有門神一樣的專員專門看守。從進入別墅大門的那一刻起,就進入嚴密的監控範圍。

  而徐承渡的目的地,就是位於二樓走廊盡頭的書房。

  “從我拉下電閘破壞電路到他們啟動緊急備用電源,前後差不多十分鐘的時間,十分鐘內你要進入二樓,打開書房門鎖,並且拿到資料,再從二樓順利返回……徐哥,你確定可以嗎?”蘇昆吾有點頭皮發緊,連帶著聲帶都繃得像根弦,“從之前的試驗數據來看,也只是勉強趕得及,這裡面還沒算上你在書房尋找資料的時間,陸望怎麼也不可能直接把罪證大搖大擺地擱在桌上等你去拿吧?這一找,時間就又被無限延長了……”

  徐承渡避開大門口的兩個攝像頭,在剛剛走過去的黑衣保鏢身後輕身一躍,輕而易舉地翻越鐵柵欄進了裡,就像一隻機警敏捷的黑貓,悄無聲息地降落在了側方庭院。

  眼下這個點,賓客們要麼還沒到,要麼就都聚集在拍賣會現場進行友好的私人會晤,所有安保人力都被最大限度地調往現場維持秩序,保護拍賣品的安全。跟預期相比,別墅這裡則顯得空蕩許多。

  據白格所說,這棟別墅裡,除了每個房間裡保證了相對的隱私,其他任何角落都在監控範圍,包括大廳、走廊、樓梯以及陽台,甚至庭院裡那棵槐樹上都架著攝像頭。

  徐承渡小心翼翼地在監控死角裡一步步挪動,終於到達預定地點,四周張望一番,雙手一撐,翻身進了一樓洗手間。

  進入別墅,第一步完成。

  蘇昆吾大大地喘了口氣,讚歎道:“徐哥好身手。”

  “你要是技術到家,能直接把這裡的監控都黑了,我就不必展露身手了。”徐承渡把洗手間的門打開一條細縫,露出一隻眼睛,向外瞅去。

  洗手間就在樓梯口的右側五步遠,樓梯口兩個保鏢,別墅正門兩個保鏢,加上場內一刻沒停走動巡視的兩個,一共六個。

  蘇昆吾委屈地砸吧嘴,“監控不是想黑就能黑的徐哥,如果連了外網就能,也就是說只要攝像頭連接了計算機然後用硬盤錄像機存儲,這樣我就能進入內網並繞過報警系統實現遠程入侵。問題是,他媽的這座別墅裡的攝像頭都進行了物理隔離,用的是最老式但也最安全的錄像帶!一個再高深的黑客,也不可能在另一個城市把兩個物理隔離的線搭上,你懂嗎?!”

  說著說著,蘇昆吾就咬牙切齒起來,徐承渡聽到砰砰響地砸鍵盤的聲音。剛剛雲裡霧裡聽了一通,他做了總結:“簡而言之,對於你們而言,只要沒網,就跟我全身癱瘓一樣。”

  蘇昆吾:“……”不得不承認,他家偶像有時候說話真犀利,一針見血。

  這時,無線電裡突然傳來一聲突兀且短促的“嘶”聲。蘇昆吾立刻斂氣屏息,用手捏住話筒不再吭聲,他豎起耳朵仔細感知,耳機裡傳來徐承渡均勻的呼吸聲。

  剛想詢問一句發生了什麼事,嘩啦啦的放水聲就清晰地傳了過來,聽這動靜和強度,該人的身體素質應該不錯,起碼泌尿系統沒什麼大問題。

  ……

  洗手間裡來了人!

  蘇昆吾的小心臟抖了三抖,迫切想知道徐承渡藏在了什麼位置,有沒有危險,會不會被發現。

  像是知道他的擔憂,徐承渡抬起手指,在耳機上敲了三下。

  兩長一短,沒事!

  洗手間裡,徐承渡緊緊盯著那位距離他不過三步之遠的不速之客,對方人高馬大,體型健碩,身高目測一米九朝上走。而徐承渡現在就在淋浴的毛玻璃後面,儘管有半開的浴簾遮擋,但他的黑影倒映在白色浴簾上分外顯眼,被發現也就是一個有意識扭頭的事情。

  他得先發制人。

  抽水馬桶被按下,漩渦狀的水流被高速回抽發出轟隆隆的聲響,有了背景音輔助,徐承渡蹭地躥了出來。那人敏銳的身體直覺似乎察覺到有危險逼近,褲子拉鏈拉到一半就急忙轉身,然而肩膀剛剛扭過來一半,一隻手就迅疾地摀住了他的嘴巴,堵住了他張嘴想通過無線電呼叫夥伴的下意識舉動,於是他舉起雙手狠狠地掰扯起那隻箍住他頭的手臂,同時弓起身子朝身後的牆砸去。

  徐承渡在身高上沒有優勢,對方彎下腰的同時差點把他的雙腳帶離地面,他一隻腳蹬向牆,利用反作用力一膝蓋頂上那人的腰。

  對方明顯吃痛,動作一滯,緊接著後頸就被狠狠地截了一手刀,眼前頓時一黑。

  全程沒有任何聲音高出抽水馬桶抽水的分貝。

  徐承渡托住懷裡漸軟的身體,把暫時昏迷過去的人緩慢地放進浴缸,拉上浴簾,同時輕聲開口:“蘇昆吾,我數到三,你就斷電。”

  蘇昆吾咬著手指,膽顫心驚地聽著那頭一系列身體對抗的悶響,嚥了口唾沫,“好。”

  “一,二……”

  呲啦一聲不小的動靜,整棟別墅頓時陷入了黑暗。

  徐承渡隻手放在門把手上,滿臉黑線:“……我還沒數到三,心跳不是這麼玩兒的老弟!”

  蘇昆吾充滿歉意的聲音歇斯底里地傳來:“啊啊啊啊,你還沒數到嗎?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可能是自己順著節奏腦補出了三。”

  徐承渡在黑暗中翻了個白眼,調動起全身細胞,迅速適應了微弱的光線,外面響起繁雜的腳步聲和對話聲,晃來晃去的手電筒光線時不時就掃過來。

  “怎麼回事兒?停電了?”

  “前兩天就發生過,看來電力系統不太穩定啊。”

  “快,打電話確認一下備用電源什麼時候能供上,你們兩個,對,就是你們兩個,瞎逛什麼逛!給我從門口回來!守住樓梯口,一隻蒼蠅都別放上去。”某個類似管理者的人氣勢十足地鎮住了混亂的場子,“都待在原來的位置別動!這個時間點停了電,誰知道是不是巧合?今天晚上屋子裡少了要是什麼東西,你們都吃不了兜著走!”

  聞此恐嚇,那兩個守樓梯的保鏢連忙小跑著回來了,站定了就再不敢亂動。

  但是就在出其不意的斷電之後,所有人自亂陣腳忙著大驚小怪的兩分鐘內,一個黑影已經拼出了此生能達到的最快速度,鬼魅一般拎著皮鞋,三兩下就輕快地躥上了一樓至二樓的拐角處。

  “誰!”守在樓梯口的一位仁兄突然覺得頸後飄過一陣陰風,他猛地抬頭,瞪著眼睛看向頭頂黑洞洞的樓梯。

  “怎麼了?”旁邊的夥伴跟著他,也狐疑地抬起頭。

  兩個人齊齊仰頭看了一陣,沒聽見什麼動靜。

  “沒什麼,天涼,風有點大。”

  “……”

  “你們兩個,我來看著樓梯口,你們去二樓看看。”這時,那位管理者打完電話從門口進來,吩咐道。

  那兩人畢恭畢敬地點了點頭,轉了轉手電筒,抬腳朝樓上摸索過去。

  就在他們交接的空檔,徐承渡已經踮著腳,貓著腰,迅速穿越木質走廊,來到盡頭的那個房間。

  銀質門把手上泛著冷光,戴著白手套的左手輕輕按了下去,一聲悶響,意料之中地遇到了阻力。

  “鎖著的?什麼類型的鎖?”蘇昆吾的聲音裡染上焦急,“還剩五分鐘。”

  徐承渡從褲子口袋裡掏出兩根回形針,掰扯兩下蹲了下來,把鐵絲往鎖眼裡插,邊鼓搗邊嘟囔:“感謝上帝,陸望到底老了,跟白格這種年輕人不一樣,沒用什麼指紋、人臉識別、瞳孔識別這些高科技電子門鎖。只要是機械鎖,萬變不離其宗。不是我吹,就算是保險櫃的鎖,我也能在不破壞鎖芯的情況下撬開。”

  “還有三分鐘。”蘇昆吾沉著嗓子兢兢業業地當起了倒計時鐘錶,還是那種帶警示音效的。

  越急越出錯,徐承渡索性把無線電從耳道里掏出來,深吸一口氣。把心跳壓制到最慢,集中注意力,摒除雜念,全身心地感受起鎖芯的排列組合,鎖柱、彈子、彈簧……

  咔噠一聲輕響,如釋重負。

  這時,一束手電筒的光束直直地從面前的暗紅房門上掃過。

  “誒?那邊是不是有人?”

  小劇場:

  白格嚼著小手帕,變成一座望夫石。

  第六十一章:升溫6

  “哪裡?”他的同伴聞言,立刻緊張地轉過身來,同時把手摸向腰際,那裡懸掛著公司統一配置的三十萬伏高壓電棍,能在三秒內妥妥兒地放倒一個成年男子,使其抽搐著全身喪失行動能力。

  手電筒的強光穿透長長的走廊,上下左右晃了一圈,除了緊閉的房門,古典的扶手,就是纖塵不染光可鑑人的地板。

  “咦?難不成是我眼花了?剛剛我真的看到一個影子閃過去。”那人捂著發涼的脖子,瞪著驚恐的眼睛謹慎四顧。

  他的同伴被弄得疑神疑鬼,心跳驟然加速,握著電棍的掌心滲出冷汗,說話都結巴起來:“影影影……影子?人影還是鬼影?”

  氣氛詭異地沉默下來,兩個人皆嚥了口唾沫,死死地盯著走廊盡頭的那扇暗紅色房門,越看越覺得腳底、後背涼意四起。

  這時,身邊爆發出響亮的笑聲,肩膀被猛拍了一下:“哈哈哈哈哈,王六說的沒錯,你小子真的怕鬼!”

  瞬間反應過來被耍了,同伴拉下臉色,惱羞成怒:“……你他媽這個時候開玩笑,是不是有病?”

  話音剛落,啪啪啪一陣亂響,別墅裡的燈光再次亮起。備用電源這次切換救場得非常及時,比之前那次快了幾分鐘。

  幾乎繃斷的神經頓時鬆懈下來,捉弄得逞的那位還在自顧自嘲笑,好在被捉弄的那個不是個心大的,惡狠狠地啐了一口,關了手電筒,“神經病,別笑了,仔細著點轉一圈,好好檢查一下是不是真的有人混進來了。”

  說完,他帶頭在走廊上來回走了兩三趟,確保走廊兩邊原先鎖好的房門沒有撬開的跡象,那些沒上鎖的空置房間也裡裡外外認真搜查了一番,做完這些,才滿腦門官司地下了樓。

  在最後一秒驚險萬分地開了鎖閃進書房的徐承渡,一動不動地半張臉緊貼著門凝神諦聽,一隻手牢牢握著門把手。方才開鎖的時候,一時情急,鎖芯被破壞了,無法反鎖,為了不被發現,他只能隔著門人工壓著把手跟門外檢查門鎖情況的保安互相逐力,好在那位仁兄沒有使用蠻力,擰了兩下沒擰動就果斷撤了手。徐承渡全程蓄著十二分力道,隨時準備一被發現就迅速出手直擊要害,直到說話聲和腳步聲漸遠,才解除應激狀態,額頭抵著門板長舒了一口氣。

  把耳機重新塞回去,裡面立馬傳來撕心裂肺的慘叫:“啊啊啊啊啊!徐哥徐哥,備用電源提前啟動了,來電了!監控重新運作,你現在被困在書房了,快想想辦法,怎麼出去啊!”

  徐承渡轉身,書房裡原本就沒開燈,現在仍是一片黑暗,他拿出一把迷你金屬小電筒,擰亮。

  “別急,先找東西。”他輕聲安撫了一下那頭幾乎失控暴走的小同志,把小電筒叼在嘴裡,騰出雙手開始探索起這片充滿秘密的未知領域。

  拍賣會現場,主持人一段熱情洋溢但座下賓客並不買賬的冗長開場白後,是陸望夫婦精煉簡短的致謝詞,儘管寥寥幾句,卻收穫了全場春雷般躁動的掌聲。美女主持也算是個咖位不算小的主持界新秀,被人捧慣了,沒想到底下的人這麼不給面子,精緻的小臉一紅,略顯倉促地宣佈拍賣會正式開始。

  遵循拋磚引玉的慣例,人氣最高的重點拍賣品都在中間出場,價值非凡但有價無市的藏品往往都在最後壓軸,開頭的幾件小玩意兒就起個暖場預熱的效用,所以拍賣品剛開始的前一刻鐘,真正的買家都興致缺缺。只有那些為了蹭熱度而來,但手上實在沒什麼錢的小明星才會在這個環節表現得異常活躍。

  白格的哈雷重型機車排在第五名競拍,起拍價58萬。由於哈雷戴維森這個品牌在機車史上發燒地位,再加上白格的這輛是全球超限量紀念款,傳奇藍牛仔斜紋車漆配上深色處理,營造出復古和現代混搭的酷炫風格,收藏價值遠遠大於實用價值。一時間在現場掀起了一小輪年輕人之間的競相舉牌熱潮。

  拍賣會最外圍的一個低調圓桌上,白格背靠座椅,雙腿交疊,十指交叉置於膝蓋上,眯著眼睛盯著展示台上那輛緩慢旋轉的機車。

  兩天之前,這輛機車就從車庫裡被抬出來運上貨車,徐承渡全程目送,眼神裡閃過一絲驚豔羨慕之色,被白格輕易捕捉。由於拍賣品一早就被擬定上交並公開,且臨時無法更改,所以……

  “一百五十萬。”

  音量不大,溫潤且略帶慵懶,意外的好聽,在滿場此起彼伏的叫價聲中脫穎而出。

  上一秒競拍價格還在九十萬以五萬的均衡速度慢慢累加,一下子飈到了一百五十萬,引得眾人紛紛側目。

  “23號,23號競拍者出價一百五十萬。”拍賣師拿著話筒,聲音洪亮如鐘,“還有有意向的買家加價嗎?”

  現場一陣寂靜後,陷入了小聲的議論紛紛。

  23號競拍者就是這件拍賣品的主人白格啊!這是個什麼新鮮的玩法?自己用成倍的價格買回自己的東西,這人莫不是吃錯了什麼藥?我是誰我在哪裡我怎麼看不懂這世界?

  眾人皆在風中凌亂,議論中心的白格卻始終老神在在,對四面八方投來的詢問目光回以無懈可擊的禮貌微笑。

  面對這種於漩渦中心巋然不動的淡然神色,人們恍然大悟,不由景仰:人家這才是真心實意來慈善捐款的!沒什麼想買的就索性買自己的,說什麼也要把善款捐出去!

  這善意在初秋的夜晚閃閃發光,璀璨奪目,那些原本對這輛機車無比鍾情的機車發燒友也不好意思再哄抬價格,紛紛閉嘴收心。

  “徐哥,你找到什麼了沒有?”蘇昆吾一邊飛快地敲打著鍵盤,跟上級鄧曼匯報任務情況,聲情並茂地闡述著眼下遇到的難題,並試圖請求來支援,一邊問貌似還在到處翻找的徐承渡。

  “電腦手機你都黑過一遍了?”徐承渡蹲在書桌底下左敲敲右打打。

  “這不是早就黑過了嗎?不用等我,上一個技術要員就已經黑過幾遍了,什麼都沒查到。我把陸望家裡的、公司的,一切聯了網的電子設備都徹頭徹尾清查了一遍。只能說,他這保密工作做得還真挺到家的,反偵察意識比我們這些專業的還厲害。”

  “這就奇了怪了。”徐承渡解開黑色西裝的紐扣,拿出別在襯衫胸口口袋上的一隻圓珠筆,這只筆從外表上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是它裡面卻裝著一個小型的無線竊聽器,還有一隻續航能力長達一個月的微電池。他轉了轉筆,問:“你知道販毒組織不可避免的死結是什麼嗎?”

  蘇昆吾條件反射般問:“什麼?”

  “跟其他的犯罪團夥不一樣,一個販毒組織的頭目,因為交易品的暴利和高危險性,他必須把貨源和倉庫掌握在自己手上。渠道可以分發,但是這兩個必須得親自來,因為一旦貨源和倉庫被手下第三者知道,要麼就是被以下犯上要麼就是被洩露,最後結果都是個死。這也就是為什麼,一旦有大生意,頭目要親自出面才能吃下來,因為別人無從代替。”徐承渡從書架上抽出一本積塵最多的書,瞄了一眼燙金硬質封面上那歪歪扭扭的書名,推測出這是阿拉伯文。

  他嘲諷地勾了勾嘴角,有錢人喜歡用知識來裝飾房間,卻從來不會真正把知識放到腦子裡。

  “所以說,陸望一定直接掌控著貨源和倉庫,也一定有手段直接下達命令。”蘇昆吾分析道,“既然不借助通訊設備,那肯定是通過碰面這種最原始的方式。可是陸望身邊的人我們能查的也都查了,難道還有漏網之魚?”

  “不知道,可能是掩蓋的手法過於高明。”徐承渡用小刀在書裡摳出一個長條的空隙,把圓珠筆塞了進去,再把書放回到原位。

  抽屜、書架、文件夾,任何有可能夾藏書面資料的地方都搜過一遍後,他最後把目光鎖定在書桌底下的一隻灰色廢紙簍。

  紙簍裡有一些被切得細碎齊整的長條碎紙,顯然是從碎紙機上撤下來還沒來得及清理的,他歪著頭想了想,乾脆把整個垃圾袋拿出來,團成一團塞進了懷裡,塞了一半覺得不妥當,直接塞進西裝褲再用皮帶束好。

  “徐哥,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蘇昆吾的聲音一秒變凝重,“你得趕緊離開了,這個地方逗留不得。你忘了,樓下洗手間還有一個被你撂倒的保安,他的同伴很快就會意識到身邊少了一個人。估計這會兒已經在到處尋找了。”

  “嗯,是該走了。”徐承渡不再戀戰,把紙簍放回原位,站了起來。

  “怎麼走?”蘇昆吾扯著頭髮,嗓子因為著急上火而嘶啞,“外面都是監控,監控後面都坐著人時時刻刻地盯著,一旦發現可疑人物立刻就會拉響警報。到時候整個別墅裡的保鏢打手會第一時間封鎖所有出入口,來個關門打狗……”

  “誰是狗?”

  “對不起,如果他們來個甕中捉鱉……”

  徐承渡:“……你就不能想個好一點的、積極點的、不是貶義的成語嗎?”

  “抱歉,我是理科生。”

  “不,這跟偏文偏理沒關係,我感受到了來自自家搭檔的嫌棄和漠視。”

  蘇昆吾頓時想把自己舌頭咬斷:“不不不,徐哥您是我的偶像,是我人生的導師,前進的目標,事業上的指路明燈!”

  對方表示不想聽他解釋,長時間沒有回答。

  “不是還有窗戶嗎?”

  過了一會兒,徐承渡總算有了動靜,他踱到窗邊,往外探視。

  月光下,一片水波粼粼,寬闊的湖面泛著晶瑩的碎光。

  “這棟別墅臨湖而建,有三分之一的地基在湖裡,所以背面打開窗戶就是湖。但是你如果以為這一面在湖裡比較安全就沒有監控的話,就太天真了……恕我直言,你現在只要把頭再探出去一點,就會被窗頂的攝像頭拍到。”蘇昆吾立馬意識到他的意圖,一點點分析著可行性,“所以從窗戶直接跳湖及其不安全,成功率微乎其微,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你能逮住上下樓層的攝像頭交錯掃過的那兩秒空隙,在監控死角裡一鼓作氣躍出去。兩秒,有且僅有短短兩秒。抓住了就逃出生天,抓不住就……就等待救援。”

  徐承渡爽快地一口答應,“好,就這麼決定了。”

  蘇昆吾:“……友情提示,二樓到湖面的垂直距離近四米,你被監控捕捉到的幾率高達99.9%,落水時的水花聲太大引起他人注意的幾率無法估計。”

  徐承渡穿好皮鞋,隱在窗簾中觀察著牆上攝像頭的掃動範圍,在心裡暗暗計算著那兩秒的扇形盲區所在的精確位置。

  “其實,我比較擔心的是,跳進湖裡之後,我要游多久才能游到對岸,並且在不引人懷疑的情況下,要怎麼非常自然地從湖裡鑽出來。”他盯著自己有些發顫的右手默默嘆了口氣,聳聳肩,“要是不幸被湖邊巡視的保安發現了,總不能說我看見湖就覺得異常親切,想跟它親密接觸一下,所以就穿著衣服下了水吧?”

  蘇昆吾表示這的確也是個難題,要知道,整個湖岸線每隔一段距離就站一個安保人員,沿途還安排了走動巡視的,好好一個湖硬生生成了個密室封鎖的狀態。但眼下情況緊急,實在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辦法,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於是他真誠建議:“徐哥,不如你先把自己從書房裡弄出去,解了燃眉之急再見機行事?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那些人都瞎了,沒一個能看見你這隱藏在夜幕下的正義使者獨行俠。”

  徐承渡一條腿邁出去又縮了回來,抬頭看了看天上掛著的皎潔半弦月,又低頭看了看滿窗檯的銀色光輝。心想:隱藏在夜幕下?我怎麼看都覺得今晚光線特別充足,不宜行動……

  小劇場:

  白格:我是個二傻子,有錢沒地方花的二傻子。

  第六十二章:升溫7

  拍賣會迭迭推進到高潮,正在競拍的藏品是陸望拿出的一尊半身人物石膏雕像。雕像保存得完好無損,線條流暢,色澤自然。一個赤裸著上半身的精壯男人痛苦地仰著頭,近乎極限地張大了嘴巴,正在無聲嘶吼,猙獰的面容和緊繃的肌肉紋理爆發出力量感。作品的名字貼合內容,叫《吶喊》,出自一名現已過世的當代著名瑞士雕塑大師之手。

  藏品通常都因為創造者的與世長辭而顯得彌足珍貴,絕無僅有所以價值暴漲。在場的商界大亨們,無論是想砸點錢給陸望捧個場以,謀求夥伴關係長遠發展的,還是真心實意有點藝術追求看上了這件藏品的,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當拍賣師一報出底價,這些人便爭先恐後地舉牌叫價,唯恐被他人搶了風頭。常年混跡叱咤於名利場的人精們,個個都不是恬淡大度之輩,平日裡就在明裡暗裡角力攀比,現在逮到個絕佳場合,既能高調炫富比拚財力,又能博得一個慈善企業家的名聲,一舉兩得,全都卯足了勁兒。拍賣會現場一時間劍拔弩張,氣場全開,熱鬧非凡。

  這是商人富賈之間的名利戰爭,白格些充其量只是來裝點門面的藝人們無從插話,於是紛紛聚集到一起,熱絡地招呼攀談起來。

  此次拍賣會之所以別出心裁選在露天舉行,一方面是為了以新穎的形式博出位吸引眼球,一方面也是為了最大限度地允許賓客們在場地內自由活動。不必遵循一開始出於秩序考慮提前安排好的座位,這些來自不同行業的競拍者們隨時隨地可以離席走動,和熟人朋友進行舒適的聊天會晤。

  白格剛剛結束和一位演藝圈後輩針對參演電影和電視劇孰優孰劣的深刻討論,眼看著另一位圈內同僚也有走過來加入話題的趨勢,連忙端起手邊香檳,做了個抱歉的表情,起身往別處走去。

  正如以前那本八卦雜誌所言,白格在圈內確實沒什麼朋友,反而是隔壁桌那幾個富二代,他倒是熟得很。不過現在涇渭分明,誰都沒有上前搭訕的意思。以前與你勾肩搭背,不過是因為榮望集團繼承人的身份,現在你一聲不吭地自動退出了,而且絲毫沒有回來的意思,自然也別指望這些人會在你身上多花一點心思。

  幾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白格舉杯邀了邀,略作寒暄。

  那人進行得還順利嗎?轉過身時,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皺起眉頭,頗有些心不在焉。比預計花費的時間延長了不少……不會是遇到了什麼棘手的難題吧?該死的,他就不應該讓他去,當初第一次聽聞這個計畫的時候他就覺得太過冒險激進,不可控因素太多,一著不慎隨時都可能身處險境。他堅持過,然而經過一段時間的準備和摸索,徐承渡竟然溫水煮青蛙一般,成功讓他一步步妥協了……

  展台上傳來一錘定音的聲效,有人成功拍下了那座《吶喊》。右眼皮在這時候不合時宜地跳了跳,如果不是跟徐承渡約定好一起戒菸的話,白格現在煩躁得能點根菸,而不是一點一點用皮鞋碾著腳底下的青草屑。

  周圍的聲音越發嘈雜,白格心下煩亂,信著腳下越走越偏,一直來到湖邊。

  整個拍賣會現場其實就是湖邊草地被圈出來的一塊,三面環著木樁,一面臨湖,風景清新別緻。此刻晚風拂過銀星湖,月光跟燈光交相輝映,腳下的湖水在白天碧綠澄澈,此刻卻是幽黑一片,許是表面那層波動的碎光太過耀眼,才顯得底下的湖水越發暗沉,深不見底。

  搖了搖手中郁金花形的收口高腳杯,淺黃色的香檳酒液沿著杯壁蕩出一圈漣漪,在光的折射下溢出光彩,白格輕輕啜了一口,目不轉睛地盯著湖面發呆,似乎水底有什麼隱藏的喀納斯水怪吸引著他的全部注意力。

  一切都很正常。

  徐徐的初秋微風,平靜的湖面,相談甚歡一派和諧的拍賣會。

  直到一位柔弱纖細的女士用她那略有些滄桑粗糲的嗓子,高聲尖叫起來:“來人啊,快來人,有人落水了!”

  專注於拍賣會展台上藏品的、湊在一起閒聊的、低頭玩手機的,所有腦袋都齊刷刷地朝聲源處轉過去,相當一部分人認出來那位尖叫的女士是某位唱跳俱佳的實力歌星。

  “都看我幹什麼?不在我這邊,那裡那裡,我看到一個白色的人影直直地栽進湖裡去了!”歌星身材嬌小,一頭張揚的紅色蜷發飄揚在腦後,此刻她正極力伸長了手臂指向對面。

  於是所有腦袋又都齊齊轉了一百八十度,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

  離得近且反應迅速的一些人已經奔到了湖邊那個角落,更是一眼就瞄到黑色湖水裡急急往下沉的一抹銀灰色。

  “My God,真的有人落水了!”

  “唉呀,那件衣服,那不是白格嗎?!”立刻有人辨認出來。

  “白格?是白格嗎?天吶,怎麼會是白格?我說保安呢!這裡有人落水了!再不來救人就要淹死了!啊啊啊啊啊,快來人!”一位從頭精細到腳的年輕女孩急得直跺腳,眼淚頓時就在眼眶裡打轉,眾人推測她可能是白格的粉絲。

  “姑娘,你先別急,是誰還不一定呢,也許不是你們家白格。”

  “不管是不是,你們,你們這些男的沒有會游泳的嗎?先把人撈上來再說啊!”女孩擼起袖子,一副恨不得自己上的架勢。

  “游泳誰都會一點,問題是這湖深不深?”一位西裝革履戴著眼鏡的老總一邊脫上衣,一邊還有點猶豫不決,“保安馬上就來了,要不我們還是再等等吧,少不了這一時半會兒的。”

  當這群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的關口,水底忽然就迅疾地躥上來一個人影,在水中就像一尾漆黑的旗魚,簡直快如閃電。

  誰也沒看清他是從哪個方向憑空出現的,等人浮出水面,人們只看到他一手摟著白格的頸項,一手劈波斬浪奮力往岸上游來。

  “都愣在這裡幹什麼?搭把手啊!”

  “誒,你什麼意思?推我幹什麼?有本事你剛剛怎麼不下去救人啊?”

  “喲,李總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年紀大了眼神不好使,您大人有雅量……”

  “小夥子,快,把人先遞給我。”

  有人朝快速游到岸邊的黑衣年輕人好心遞出手,那人卻是絲毫不領情,冷著一張寒冰雕塑般的臉,緊抿著泛白的嘴唇回過去一個不善的眼神。眼神裡滿是寒星和冰碴,冷風吹過,那人一哆嗦,直接就把手又縮了回去。

  徐承渡把人打橫舉起平放到岸上,自己雙肘一撐,“嘩啦”一聲,輕鬆躍出水面。

  圍著的人群齊齊往後退了一步,生怕湖水濺在自己名貴的華服上。徐承渡把他們全都當做透明人,跪到白格身邊,把手上的水甩乾淨,輕輕拍打他的臉頰,“白先生,白先生?”

  白格仰面躺著,雙目緊閉,滴著水的髮絲凌亂地散在額頭和眉間,濡濕的睫毛黏在一起,安靜地貼在眼瞼上,沒有絲毫顫動著將要醒過來的跡象。初秋夜晚的湖水,寒意侵入骨髓,靜靜地等了兩秒,那人毫無血色的唇瓣和白透了的皮膚令徐承渡心底的不安和恐懼一點點放大。

  他迅速俯下身,湊到白格耳邊,一邊把白格濕透的棕色蜷發整齊地梳到腦後,一邊壓低了嗓音,用只容彼此聽到的音量輕喚:“白格,計畫成功了,別演了。快醒醒。嘿,夠了影帝!”

  他沒意識到,自己說話時,浸了水的聲帶竟然在小幅度的顫動。

  徐承渡這輩子沒怕過什麼,槍林彈雨不怕,流血負傷不怕,死神來了他都能從容地遞過去一根菸,好聲好氣地請對方下手輕點。但是現在,他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在一動不動僵直得宛如死人的白格面前,這種恐懼甫一出現就攫住了他所有呼吸,令他呆若木雞。

  “讓開,都給我讓開!”圍觀的人群裡不管不顧地衝過來一個天青色的身影,使足了力氣一把推開徐承渡,半抱起白格。

  同時間,三個穿著白大褂的救護人員拎著急救箱火速趕至,七手八腳地檢查起心跳和脈搏,並開始按壓肺部,進行常規的心肺復甦。

  徐承渡愣怔地坐在地上,維持著榮雨棠把他推開後跌坐的姿勢,失神地望著眼前忙亂的景象。他現在的大腦進了水,已經成了無用的擺設,停宕在遠處生了鏽,完全運作不起來。

  他甚至不明白到底哪裡出了錯,難道白格真的不會游泳嗎?不對,就算不會游泳,從他落水到自己衝過去把他撈起來,短短的時間內也不至於嗆水至昏迷啊?

  “醫生,醫生,別按了,給他吸氧。不是溺水,這孩子對水有恐懼症。”榮雨棠瘦肉的身體抖得像篩糠,淚水不停地從眼眶中湧出來,清冷淡定的貴婦氣質早就被扔進了湖水裡,現在的她只是一位因為兒子昏迷不醒而驚惶不定的母親。

  但常年在商界運籌帷幄的她威儀猶在,淚可流,手可抖,聲音裡卻不見半分慌張,她厲聲呵斥:“別愣著!快給他吸氧,他快窒息了你們看不出來嗎?”

  聞言,醫生忙不迭地翻出氧氣袋,熟練地插入鼻導管,用膠布固定住,並開始輕輕擠壓氧氣袋。

  徐承渡恍恍惚惚聽了進去,榮雨棠剛剛說什麼?白格對水有恐懼症?開什麼玩笑,白格怎麼會恐水?一個洗澡的浴缸都誰都大,拍個藝術照都要在水底拍攝的人,怎麼看都不可能……等等,記憶深處忽然閃過一個黯淡的小火花。

  他隱約記得,白格曾經說過,他討厭世上的一切江河湖海。

  他嗤之以鼻,因為白格當時的語氣和神情,就跟熊孩子說我討厭吃胡蘿蔔一模一樣。

  思緒一環扣一環,徐承渡濕透的襯衫下又出了一層冷汗,因為遲鈍的大腦又想起來另一件事,當年白氏父子的那場車禍。如果他沒記錯的話,車子最後撞破欄杆跌進了江裡,白格九死一生,而白格的父親,白清讓,淹死在了江底。

  創傷後應激障礙,恐懼事物的強烈刺激會引發極度緊張和痙攣,從而導致氣管封閉,嚴重情況下可引發窒息。

  白格他……為什麼從來沒提起過?

  徐承渡的右手和瞳孔,一起不可抑制的劇烈顫抖起來,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沉睡的白格,想像著源源不斷的透明氧氣通過導管被擠壓進他的鼻腔,然後進入血液和心肺,喚醒那些撐到極限瀕臨死亡的細胞。

  這個過程異常緩慢且煎熬人心,外界所有的景象和聲音都褪色虛化,直到消失不見,全世界就只剩下那麼一個靜靜躺在那兒的白格。

  徐承渡覺得自己的整顆心都被挖出來,丟進了沸騰的油鍋裡,翻來覆去地烹煮煎炸,沒有人來解救他,而鍋底下的烈火越燒越旺。

  直到他看到白格的喉結在蒼白的肌膚下跳動了一下。

  第六十三章:升溫8

  當徐承渡以一個完美的跳水姿勢沒入微涼的湖水,屏住呼吸耐心等待了近兩分鐘後,他知道自己成功地穿過了那兩秒的扇形安全區域。沒有刺耳的警報聲,沒有紛雜的腳步聲,除了不遠處的燈火,四周的一切都安靜得詭異。

  頭上一輪明月,他慢慢伸展開四肢,像一隻潛伏的鱷魚,靜悄悄地把眼睛和鼻子浮出水面,排出肺裡即將爆炸的二氧化碳,新鮮的空氣湧了進來,混雜著一股淡淡的湖腥味,這種潮濕的腥味可能是從某種水生植物身上散發出來的,瀰漫在整片水域。

  徐承渡吸了吸鼻子,吸進從濕透的頭髮上蜿蜒而下的水流,鼻腔一癢,差點嗆得咳嗽出聲。胡亂抹了把臉,他開始往岸邊游去。好幾次嘗試著游近,都會被岸上巡檢的安保人員打斷、返回,他們的來回走動機械且毫無規律,全靠心情。一眼看過去,這些人個個都心不在焉,神情游離,但個個都保留著一絲警惕,也就是說,如果一個大活人突然從湖裡蹦出來,再怎麼玩忽職守,他們也很難不去察覺。

  湖水的寒意漸漸穿透衣服和皮肉,浸入骸骨,徐承渡如同一隻逡巡不去、等候時機的鯊魚,隨時準備逮住空隙撲向獵物。然而時機實在可遇不可求,今天晚上的他已經一而再地受到時機女神的眷顧,再奢求未免顯得太過貪心。

  體力抽絲剝繭般跟隨著熱量一起,漸漸逃離四肢。再不想辦法上岸,他可能就這麼光榮殉職了……

  智取不行,剩下的就只剩武力突破。但那無疑是逼不得已的下下策,他煎熬到現在不就是為了保護身份?再等等吧,一定會有辦法的。

  游動的過程中,徐承渡一直有意遠離著拍賣會的湖岸,一來那一片光線充足,二來人多眼雜,很容易暴露身影。但現在他遠遠地瞄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腦海裡忽然冒出一個臨時的救場計畫,狂喜壓制了猶疑,他試圖隱在光的折射和水波的陰影裡一點點靠近。

  這世上可能真的存在什麼緣分或預感,徐承渡游近後,本打算伸出手抓住那人的腳踝,但當他甫一冒出一雙眼睛,就不期然地對上了一束探索驚疑的目光。

  那人一身剪裁得體的銀灰色西裝,單手插兜,一手拿著流光溢彩的香檳玻璃杯,居高臨下地垂著眼睛,看似漫不經心,就這麼直直地望了進來。四目相對的剎那,徐承渡罹患漸凍症的心臟又活了回來,宛如罷工的水泵重拾動力,繼續跳動著把溫熱的血液源源不斷地壓進血管,驅散了遍體寒冷。

  兩個人的交流幾乎不需要言語。

  稍縱即逝的驚訝後,白格的眼神裡立馬刻滿了擔憂:你怎麼會在水裡?行動失敗了嗎?你是從哪裡游過來的?

  徐承渡給了他一個安撫性的眼神之後,聳肩攤手:行動遇到了一些小挫折,這個小挫折具體表現為:我被困在了湖裡。

  白格斂下神色,藉著啜飲香檳的姿勢環顧四周,索性絕大多數人都在沉迷百玩不厭的社交遊戲,沒人注意到這個僻靜的角落。他不動聲色地用身體遮擋住光線,以避免水中的人被細心的人察覺,然後蹲了下來,把玻璃酒杯輕輕置於地上,並且壓低了磁性的嗓音。

  “需要我做什麼?”

  徐承渡在水中張開手臂,笑著看他:“跳下來。”

  聰明的白格幾乎是瞬間明白了對方的企圖和計畫,輕輕挑起眉。

  看出他眉宇間一閃即逝的遲疑,徐承渡拍拍胸脯,甩了甩濕透的劉海,“別怕,有我在。”

  說出這話的時候,徐承渡覺得自己的形象瞬間高大了三分,豪氣直衝雲霄,而白格淡粉色的唇邊綻開一朵小小的笑容。

  那是一個寵溺的、包容的、告訴你我願意配合你一切合理或不合理要求的笑容,徐承渡沒溺死在堅持了近一個小時的銀星湖裡,卻差點溺死在這致命的微笑裡。

  就在他失神的空隙,白格已經好整以暇地站起身,鬆開了領帶和襯衫的風紀扣,他用一根手指撥開額前垂落的棕色碎髮,深吸一口氣,眼神裡滿是認真和專注,一副任憑差遣的模樣。

  徐承渡做了個ok的手勢,詢問對方是否已經準備就緒。

  白格兩根手指抵在唇上,彎起眼角,直接輕佻狎暱地飛了個吻。

  心神俱顫差點吐出一口血的徐承渡嘖了一聲,轉身沒入了水裡。直到游到一個別人看不出具體方位的安全距離,他才遙遙地用手錶表盤反了個光。

  接收到訊息的白格根本不去看腳下黑沉的湖水,頓了頓,直接閉上眼睛踏出一步,聽任自己的身體“噗通”一聲砸進水中,激起不小的浪花。

  記憶跟湖水一起,從四面八方極速翻湧過來。白格蹬動著雙腿,想阻止身體繼續往下沉的趨勢,然而詭異且熟悉的無力感再一次從內而外地席捲全身,繩索般束縛起他健全的四肢,讓他如同癱瘓。緊接著,一股駭人的令人作嘔的血腥氣由遠及近,逐漸縈繞在鼻尖,為了避免聞到這種強烈的氣味,他拚命掙動雙手摀住自己的口鼻。

  男人絕望的眼神和猩紅的血霧漂浮在目之所及的水域,這是幻覺,白格的大腦明白,但是他的身體不明白,如臨大敵般收縮起一切該收縮的東西,包括氣管。忽然脊椎一痛,彷彿有人給他注射了強力麻醉劑,他開始失去判斷力和清醒的意識,甚至失去了自主呼吸的能力。

  但是前所未有的,所有陰暗的情緒鋪天蓋地而來,他獨獨沒有感受到恐懼。因為潛意識中,他知道,某個人正在拚命朝他趕來。

  有你在,我不怕。

  現場來了不少媒體記者,天還沒亮,關於銀星別墅慈善拍賣會的兩大非主流消息就不脛而走。在一片歌功頌德的褒獎詞中,這兩大消息成功地脫穎而出,賺足了公眾眼球。

  一是明星白格意外落水,被貼身保鏢救起,同時根據現場知情者的不可靠猜測,曝出其罹患慢性精神疾病長達十數年。

  二是銀星別墅當晚遭竊,陸望書房被撬,損失大量價值連城的藏品,疑似內部人員作案,現犯人已抓捕歸案。

  外面的血雨腥風絲毫沒影響到一室平靜。

  白格的床邊,徐承渡把前額抵在交握的雙手上,怔怔然盯著沉睡的人。落水後被及時搶救回來,白格睜開眼睛恢復了短短一分鐘的神志,他用這寶貴的一分鐘看了徐承渡一眼,然後只說了一句話:送我回公寓。

  榮雨棠原本打算把人留在別墅過夜,好好觀察一晚,沒成想兒子似乎早有預料,再沒力氣也要把她還沒開口說出的話直接扼殺在喉嚨口。

  徐承渡記得當時榮雨棠欲言又止的落寞神情,他不明白她為什麼不堅持一下,反而反過來叮囑聞訊趕來的經紀人好好照顧自己的兒子。

  這對母子之間的隔閡簡直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

  “你知道嗎?”蕭圖一直默默縮在角落裡滑動著手機屏幕,此時突然出聲。

  “什麼?”徐承渡抬起頭。

  蕭圖瞟了瞟白格,“他那個什麼怕水的毛病。”

  “不知道,第一次聽說。”徐承渡據實以告。

  “是啊,我都不知道,你怎麼能知道呢?”蕭圖幽怨地搓著雙手,“不過這人真的挺不把人當哥們兒的,什麼事兒都不同你商量。我說怎麼以前拍戲從來不肯下水呢,為這事兒還得罪了一個大導演,本來以為他是個旱鴨子,我還慫恿他去學游泳來著。這麼一想,自己當時真混賬啊,明明什麼都不懂……”

  徐承渡沉默了。

  要說混賬,大概沒誰比他更混賬了。

  明明什麼都不懂,明明什麼結果都沒預先設想,卻說出了什麼別怕有我在的大話。

  差點就害死了白格……腦海裡突然橫空而降這麼一條血字橫幅。線人的生死往往從側面反映了一個特工的業務能力,徐承渡深吸一口氣,把臉埋進雙手。

  那隻右手從把白格從水裡撈出來的那一刻開始,就在不停地抖動,也不知道是生理性的還是病理性的,魔怔了一般。

  這時候,一隻手突然從被窩下伸出,虛虛地攥住了他的右手手腕。

  徐承渡驚訝抬頭,對上一雙略顯疲憊的桃花眼,一秒愣神後,他急切地張開嘴,剛想詢問一下身體感覺怎麼樣了,對方又伸出另一隻手及時地做了個噓的手勢。

  “唉,我應該再多關心他一點的,起碼應該再強勢一點,不能由著他性子來。”蕭圖毫無所覺,依舊在絮絮叨叨地自我懺悔著。

  白格朝蕭圖的方向擠眉弄眼完,扯開一個溫潤的笑,薄薄的嘴唇因為沒有血色顯得越發薄了,徐承渡擔心他再盯得久一點,那薄薄一層的唇面就會被他盯得四分五裂。

  兩人無聲地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一想起這人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差點就永遠睜不開眼,徐承渡就心裡泛酸。他心虛地移開目光,剛想把手也抽出來,卻被白格先一步扯進了被窩,隔著睡衣,放到了起伏的肚皮上。

  熱氣熏潮了徐承渡的手心,再從手心一直蔓延到胸口。他這天晚上全身濕透地回來,匆匆沖了個澡換了套乾爽的衣服就一直守在床邊,由於心緒繁雜,這會兒才覺出來手腳一片冰涼。他看了看又把眼睛重新閉上了的白格,緊繃的身體因為感受到溫暖而慢慢放鬆下來。

  “你說對不對,小馬?”蕭圖終於覺察出一直都是自己在唱單簧,沒人跟他互動,於是心有不甘地突襲問話。

  徐承渡一臉懵逼,“啊?”

  蕭圖撇撇嘴:“這次多虧了你及時出手。謝了。”

  徐承渡撓了撓頭,“這是我的工作,總不能對不起我拿的薪水吧。蕭哥,時間不早了,要不您先回吧?游醫生說白先生只是還在睡著,等睡夠了自然就醒了,沒什麼大問題。兩個人守也是守,一個人守也是守,這會兒外面還有很多事需要你去公關,休息好要緊。”

  蕭圖歪著頭想了想,好像是這麼個理兒,他盯著徐承渡看了一會兒,越發覺得這個第九號安保隊長招得靠譜!

  徐承渡被他打量得頭皮發麻,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話,正在一句一句地分析,就聽對方鬆了口。

  “好,那我就先回去了,格子一醒你就跟我聯繫。誒,你就別起來送我了,把人給我看好就行。”

  說著,蕭圖伸著懶腰打著哈欠就直直往外走,徐承渡原本想去送送,無奈一隻手被某人拽著按在肚子上,想起起不來,又不敢大力甩開,只能把身體行動改為目送。

  直到聽到指紋鎖的咔噠聲,他忍不住扭頭:“幸虧蕭圖是個睜眼瞎,不然換個人來,分分鐘就被發現了!”

  白格睜開眼睛,裡面滿是星星點點的笑意:“你是第一個說他是睜眼瞎的人。”

  徐承渡一驚:“什麼意思?”

  “唔……”白格眯起眼睛,“他大概已經猜到了吧。”

  小劇場:

  蕭圖:我有一個大膽的猜測……

  第六十四章:升溫9

  徐承渡愣了一會兒,倏地彈跳而起,邊後退邊連連擺手:“猜……猜到什麼?有什麼好猜的,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這事兒你得給他解釋清楚,別讓他誤會了。”

  白格坐了起來,半邊身子歪斜在枕頭上,眼皮慵懶地往下耷拉著,半睜半閉的眸子裡暗含著流光,也不說話,就這麼含著一抹笑意,輕輕淺淺地望著他。

  徐承渡莫名就覺得自己那點小心思早就無處遁形,連忙掩飾性地輕咳了一聲,轉移話題:“現在感覺怎麼樣了?還有沒有喘不過氣的感覺?”

  白格乖順搖頭,“沒有。”

  徐承渡仔細端詳了一番他的臉色,依舊蒼白如紙,好在精氣神恢復了一點,他轉身拿過床頭櫃上的保溫壺,倒了一杯早就預備好的薑茶,遞了過去。

  “家裡沒有紅糖,有點辣,你慢點喝。驅寒暖胃的。”

  白格把冒著汩汩熱氣的玻璃杯接過去,兩隻手捧著,放在膝蓋上,那小心翼翼的神情,像是捧著全世界。滾燙的薑茶散發出辛辣又熱烈的味道,沖得整個鼻腔連帶氣管和底下的心肺都暖洋洋的。

  室內彷彿升騰起一輪小小的太陽。

  “為什麼當時不跟我說你的難處?”

  “行動完成得還順利嗎?”

  兩人同時開口。

  互相看了一眼,又同時閉了嘴。

  “還算順利。”徐承渡坐到床邊,背對著白格,把他還沒幹透的短髮往後攏了攏,“如果你不出意外的話。”

  白格白皙的指尖被杯壁燙得微微泛紅,盤旋而上的熱氣輕而易舉地熏紅了他薄薄的唇瓣。

  “我當時真的嚇傻了。”徐承渡像是在極力克制著什麼情緒,這讓他的嗓音聽上去有種粗啞的金屬質感,“這種情況你要是再來個幾回,我可能就不用戒菸保肺了,遲早得心臟驟停,一命嗚呼。”

  白格愣了一下,低低地笑起來,“我還以為你一直都沒心沒肺。”

  徐承渡:“……滾蛋。”

  “不是什麼難處。”笑了一會兒,白格喝了一大口薑茶,辣得差點淌出眼淚,“對我來說,只要是你有需求,都沒有難處。對了,晚上你在水裡泡了多久?不用也喝一杯驅驅寒嗎?我剛剛摸你的手,有點涼。哇,好辣,你到底放了多少生薑?”

  這一大段分了幾個層次的話裡,徐承渡不知道被哪一句戳到了痛處,刷地躥起來,瞪著那雙凌厲的丹鳳眼怒視白格,氣得狠了,下頜處的青筋都根根爆了出來,在皮下鼓動出暴走的節奏。

  白格被徐承渡牌特製薑茶辣得面色都罕見地紅潤起來,他不明所以地望著突然發作的某隻炸毛貓,心下揣測這人可能不喜歡別人質疑他的廚藝,連忙一仰脖,把剩下的半杯薑茶全都咕嘟咕嘟倒進了喉嚨,忍住想嘶一聲的衝動,違心讚美道:“嗯,挺好喝的,喝完整個人都熱起來了,真有效果啊哈哈哈哈,咳咳咳……”

  話還沒說完,胃裡被刺激得一痙攣,劇烈咳嗽起來。

  徐承渡一把奪過空杯放回床頭櫃,鐵青著臉把枕頭豎好,再“輕輕”拍起他的後背,每拍一下,白格都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要被齊齊震出體外。

  他不動聲色地躲閃著沒輕沒重的魔爪,把彆扭僵硬的某人薅到身前,斂起玩笑的神色,專注地與他對視。

  “阿渡,你在氣什麼?嗯?如果是怪我以前從來沒跟你提起過那件事,那我跟你道歉,對不起。但要是再給我重來一遍的機會,我照樣不會跟你坦白的,說來慚愧,我不希望我的任何缺陷或弱點暴露在你面前,尤其是這種……這種……”他揮著手,深吸一口氣,彷彿想找到某種合適的措辭,但一抹厭惡的笑容閃過後,他不得不承認沒有別的什麼委婉的說法,“……精神疾病。”

  徐承渡被這個直白的詞彙紮了一下,擰緊了劍眉,“胡說什麼,只要不跳河不下海,你跟正常人一樣,什麼病都沒有。”

  “一開始的時候,我連接觸到普通的水都抗拒。”白格唇邊的線條有些僵直,“不喝水,不洗澡,一下雨就瘋狂尖叫。你沒有見過那樣的我,所以你沒辦法想像,真的……很狼狽……很弱。”

  徐承渡的確沒辦法想像,以前,他眼中的白格一直是那麼的優雅從容,高貴溫潤,還總有種若即若離的疏離感;現在,當他越來越瞭解到那個原原本本的白格時,才發現原來這個除去了華服美衣的王子早就傷痕纍纍,血跡斑斑。

  心整個兒地揪成一團,徐承渡忍住想把人攬進懷裡的衝動,柔聲問:“那後來呢,你是怎麼恢復到現在這樣的?通過不斷的訓練和克服嗎?比如說浴室裡那個超大size的浴缸?”

  白格點了點頭,“這要多虧了榮女士,不喝水就硬灌,不洗澡就直接推進泳池,一下雨就把我攆出屋子,反正她總能在即將窒息而亡的緊要關頭把我給搶救回來,所以一來二去的,慢慢就免疫了。”

  徐承渡瞠目結舌,艱難地嚥了口唾沫:“……這大概也是一種方式。”

  他現在有點理解這對母子的癥結所在了。

  見徐承渡的面色有所緩和,白格湊到他面前,好聲好氣地詢問,“還生氣嗎?”

  “氣,你明白我因為什麼而生氣嗎?”徐承渡把人推開,掰直其肩膀,正色道,“我不是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我生氣的原因是,你為什麼明明知道可能有生命危險還不管不顧地往湖裡跳!辦法我們可以想別的,但是命只有一條。你現在是這次任務的重要線人,保護好你就是我的職責之一,你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總之,以後千萬不能這麼冒險了,做什麼決定之前請先考慮自己的人身安全,懂嗎?”

  白格盯著徐承渡那件不知道從哪個商場裡淘回來的卡通睡衣,上面的米奇老鼠有點變形,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很鬼畜,他若有所思地呢喃:“只是因為……我是重要線人嗎?”

  被他這麼一問,徐承渡有點卡殼,“什麼?”

  四目相對,勻速跳動的心臟突兀地就漏了一拍。

  “沒什麼。好,以後我會注意的。”白格笑了笑,伸手摸了摸脖子,“對了,我回來之後是不是還沒洗澡?感覺身上有點不舒服。”

  “嗯,你一直昏睡著,蕭圖只能先用熱毛巾給你簡單擦洗了一下。等著,我去給你放水,等泡個熱水澡你再睡。”聞言,徐承渡難得積極地開啟了體貼模式,趿拉著拖鞋啪嗒啪嗒地直奔浴室。

  調節好水溫,盯著嘩啦啦的熱水慢慢漫過浴缸底部,徐承渡狂亂的心跳才逐漸平復下來,重新恢復供氧的大腦這才得到空閒,思考起來。

  只是因為白格是重要線人,反應才會這麼強烈的嗎?這話說出來,徐承渡自己都他娘的不信。那種噩夢般的恐懼現在回想起來都還心驚肉跳,後怕不已,彷彿生命中什麼寶貴的易碎品被高高舉起,差點就眼睜睜目睹它砸在地上四分五裂。捫心自問,是因為白格是線人,還是因為這個線人恰好是白格?答案呼之慾出,徐承渡卻不敢再往下深想。

  同一個坑,十年前就陷進去過一次,再來一次,他沒有信心滾進去還能再爬出來。

  浴缸實在太大,水位上升得尤其慢,徐承渡就這麼不計形象地蹲在浴缸邊,一隻手撐著下巴,一隻手無意識地撩著水,腦袋裡在漫不經心地東想西想,眼神放空,臉頰上的皮肉被手揉擠成一團,活像只嘴裡塞滿食物突然忘記了咀嚼的小倉鼠。

  白格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副痴痴呆呆的景象,不禁啞然失笑。

  熱氣氤氳的浴室裡,突然響起的布魯斯藍調令徐承渡猛然回神。

  “在想什麼?”緊接著,白格含著笑意的聲音又冷不丁地出現在身後。

  想曹操曹操就到,當事人從腦子裡一下子蹦到了現實,徐承渡一陣心虛,蹭地站起身。白格原本在他身後,正彎著腰湊近了觀察此人神遊時的可愛模樣,沒成想對方突然變身受了驚的兔子,一下子蹦起老高,白格來不及後撤,下巴就被某人堅硬的後腦勺狠狠一撞,整個人悶哼一聲,朝後仰去。

  徐承渡到底身體反應強過普通人,腳跟還沒站穩就連忙轉身拉住已經失去身體重心的白格,然而慣性遠遠超出拉力,再加上腳下是被水汽洇濕的瓷磚,沒有抓力的拖鞋失去控制地打起滑,於是這一拉不光沒拉住,反而連自己都給搭上了。

  白格眼疾手快,知道這一跤必摔無疑,躲反正是躲不過了,只好想辦法減輕撞擊程度,比起硬梆梆的瓷磚地,怎麼看都是已經放了半盆水可以減緩衝擊力的浴缸要溫柔一點,於是一隻手抱著人,一隻手撐在浴缸邊緣,緊急地偏了個角度。

  “噗通”一聲水花四濺,兩人齊刷刷地摔進了浴缸。

  “咕嚕嚕……”徐承渡整個人面朝下抵在白格的胸膛上,口鼻全都淹沒在水裡,不可避免地灌了滿口水,穩住身體後就連忙仰起脖子,一抹臉。

  “呸呸呸!我去,今天出門沒看老黃曆,絕對跟水犯衝!”

  第六十五章:升溫10

  等他捋去眼簾上的水,視線變得清明,一副赤裸裸的、輪廓分明的胸膛就這麼堂而皇之地,撞進空白了一瞬的視網膜,徐承渡愣了愣,甩了甩有點懵的腦袋。

  濕透的頭髮飛濺出一圈水珠,灑落在那副下半邊沉沒在氤氳熱水裡的胸膛上,從凸出的鎖骨下方,流經微鼓的胸大肌,順著白瓷般光滑緊致的肌膚、不可避免地擦過一點淡粉色的紅暈,留下一路濕濕的蜿蜒痕跡,再緩慢往下溜去。

  徐承渡的目光沒有放肆地跟隨水珠下去,而是克制地頓了頓,朝相反的方向,抬起眼眸。

  方才一陣兵荒馬亂中,白格深藍色睡袍的腰帶被徐承渡一把扯掉了,整件真絲睡袍散漫地鋪展開,在浴缸的水面上漂浮沉降。靜謐的深藍跟其中包裹著的白皙身體構成一幅令人遐想的春風畫卷,徐承渡的眸子沉了沉,呼吸燙了起來。

  畫中人不知所覺,正一條胳膊撐在浴缸邊緣,一條胳膊曲起手肘摸著後腦勺,墜落的過程中儘管有水的浮力來減緩衝力,但是仍然磕撞到了腦袋。他皺著雋秀的眉毛緩了緩,連忙關切詢問:“怎麼樣?有沒有撞到哪裡……”

  四目相對,白格的話音淹沒在慵懶溫柔的藍調背景音中。

  “I Want To Spend My Days And Nights

  Walking Through This Crazy World With You.”

  美式暖男聲線隨性地吟唱著,帶著點繾綣性感的意味。

  任何話語在這種暗波流轉的氛圍下都只會起到破壞作用,白格聰明地收了聲,靜靜地抬起下巴,注視著壓在自己身上的人,心臟隨即重重一跳。

  他絕無僅有地在徐承渡的眼中,看到了寂靜燃燒起的火焰,這種火焰熾熱而極具侵略性,不費吹灰之力地就將白格整個兒撩動起來。

  於白格而言,這種火焰宛如家常便飯,再熟悉不過,常常在一靠近徐承渡的時候就躥出火舌,十年如一日地深受其害。但在徐承渡身上,這種火焰卻是稀罕物品,百年難得一見。簡單而言,如果說白格表面上是恬淡的水,內裡是悶騷的火,那徐承渡則恰恰相反,他可以明面上肆無忌憚地火熱撩撥,但心裡永遠留著一條理智的底線,永遠冷靜且自持地止步在底線之上,旁觀著對方為求而不得而痴狂,為他焚燒成灰燼。這種可怕的自制力讓白格一度深深苦惱,頭疼不已。

  所以這會兒,難得的火,白格幾乎因此連髮絲都激動了起來,目光黏在這人身上撕都撕不下來。

  徐承渡身上那套鬼畜米奇老鼠的睡衣全都濕透了,劣質衣料近乎半透明地貼在身上,隱隱綽綽半遮不露地勾勒出所有線條,白格不用閉上眼,就能想像出底下修長且勻稱的骨骼,健美且緊致的肌肉,正暗中蓄著力道。眼神不可抑制地從上而下,游進水底,那件睡衣的下襬因為水的浮力漂了起來,露出令人血脈噴張的平坦小腹和私密的恥骨,人魚線一路沒入睡褲,褲腰有點低,藏不住內褲的白色腰封和一點不羈的黑色毛髮。

  白格在水下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慢慢撫上他的後腰,用指甲輕輕刮擦起來。

  這種曖昧動作的引誘意味濃重得化不開,徐承渡眯起眼睛,沉默且放任,沒有推搡和抗拒,只是一動不動地盯著不安分的某人。

  但又不只是直白地盯著,白格能感覺到他的眼神裡有把無形的鉤子,無論是睜大著還是半斂著,都若有若無地勾著你的魂,明明什麼都沒說,卻彷彿聽到他正啞著嗓子在逼你說要他。

  白格的手指游離了一陣,靈活地擠進他內褲的腰封,緩緩伸了進去,握住他緊致的臀部的同時,徐承渡猛然出手,掐住了他的下頜。

  白格笑了,薄薄的唇一改往常溫潤如玉的路線,綻開一個邪肆的弧度。然後他張開嘴,含住壓在他唇角的那根食指,用牙齒輕咬著,用舌頭舔舐著,用目光挑逗著。

  徐承渡腦中那根美其名曰理智的弦徹底崩斷,管它什麼坑不坑,管它什麼爬不爬得出來,管它什麼十年二十年一百年,都他媽的滾蛋!他只知道他現在發了瘋地想吻遍這個人的全身,這種衝動從下面某個特別誠實的部位爆發,發散至全身,逼得他蜷縮起手指,不管不顧地俯下身,摟住了那人頎長的脖子。

  白格的誘惑得逞了,他如願以償地跟他的阿渡擁吻在一起。

  沒有強迫和趁虛而入,沒有酒精和意識不清,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徐承渡的人是堅硬的,但他的唇卻柔軟至極,下唇微厚而富有彈性,這跟白格截然相反,白格的唇薄而鋒利,明顯地繃著進攻的力道,輾轉起來勢如破竹,能摩擦起火。從最初開始,白格就喜歡像嬰兒般用力吮吸徐承渡豐翹的下唇,直吮得那裡鮮豔欲滴得腫脹起來,才肯依依不捨地轉移陣地,向裡進發。

  有的時候,接納者和進攻者,往往只從一個吻就能分辨出來,這是深埋在身體最裡面、性格最邊緣的本質,可能一時間會有錯覺,但久而久之,總會在暗地裡不甘寂寞地顯露出來。

  其實跟白格交往的那段時間裡,尤其到了後期,徐承渡就開始意識到自己身上存在著的某種強烈的矛盾,這源於深夜裡,他做的那些帶點顏色的綺麗的夢。在那些夢裡,對象無一例外都是白格,各種場景裡穿著各種服飾帶著各種表情的白格,他們彼此吸引,試探著靠近,然後像兩條色澤豔麗互相纏繞的毒蛇,緊緊地貼合到一起。

  這是正常男孩都會做的關於戀人的夢,無可指摘。然而令人驚悚的是,這種夢裡,自己無一例外都是承受方、被施加者。

  一開始,徐承渡以一種震驚到無以復加的厭惡神情,旁觀著夢中的自己在白格身下引頸呻吟,熱情承歡,並打從心底裡唾棄自己。

  然而逐漸地,隨著頻率越來越多,習以為常,他變得麻木,情感漸漸錯綜複雜,甚至隱隱感到好奇,心底還不要臉的升起一種隱秘的期待。當然,長期以往的結果是:他更加唾棄自己。

  從小接受的教育讓他深刻地明白自己是個十成十的純男人,所以理所當然地應該像個男人一樣在那種事上開疆拓土,大殺四方,然而,隨著自我意識的覺醒,他也同樣深刻地意識到自己內心深處,渴望著被疼愛被征服被馴化。

  這兩種矛盾的思想直到現在依然沒有解決的辦法。

  浴室裡的溫度迅速攀升,這個吻異常漫長,長到浴缸裡的水漫了出來,長到白格伸手關上了水龍頭,長到背景音的藍調歌曲換了好幾首,兩個人都像是想從這個吻裡確認點什麼,或者訴說點什麼,孜孜不倦地交換著彼此的味道和氣息。如果現在有第三者旁觀,那人必定不會懷疑浴缸裡的這兩個人會夜以繼日、通宵達旦地唇齒糾纏。

  親吻中,白格雙手兜著徐承渡的臀部,有一下沒一下地揉搓著,下意識地把人引導著跨坐在自己腰上,繼而那雙手又不安分地隔著濕透的睡衣,在徐承渡的全身範圍內謹慎地遊走起來。

  先是無關痛癢的背部和腰窩,接著是大腿和小腹,極有層次地遞進著,撩撥著,水蛇般鑽進衣服下襬,往胸膛上敏感的兩點游去。

  雖然大腦一直處於缺氧狀態,但這不影響徐承渡一早就識破了對方循序漸進的小動作。他似笑非笑地彎起狹長的丹鳳眼,挑起的眉腳上方,那顆黑痣沾染了水汽,竟將英挺的面龐襯托出點點冶麗。面對迂迴戰術,出招一向崇尚快准狠,不屑拐彎抹角的他,這次也是出了直拳,直接先一步握住了對方的要害。

  相比較於他礙手礙腳的睡褲,白格敞開的睡袍下面只穿了一條深色內褲,實在門戶大開,毫無防備,偷襲起來簡直得心應手。

  這一握,讓白格往上遊走的手硬生生被逼停在最上面的那塊腹肌,他倒吸一口涼氣,猝然睜開風暴迭起的桃花眼。

  對於這種意料之外的主動奇襲,白格先是震驚,緊接著心下只剩狂喜,他甚至微微調整了姿勢,好讓徐承渡方便動作。

  第一次跟“小白鴿”親密接觸,雖然隔著一層內褲,徐承渡仍是被它驚人的尺寸和昂揚的姿態狠狠震了一把,他暗暗嚥了口唾沫,遲疑地頓在當場。

  “阿渡……”

  “……”

  “阿渡。”

  “嗯。”

  “徐承渡。”

  白格將額頭抵在徐承渡的肩膀上,側臉含住他的耳垂,濃烈而急切的呼吸噴灑在泛起紅潮的頸間,加上滿是陷阱的乞求語氣,徐承渡騎虎難下,只好硬著頭皮擼動起來。

  水花蕩漾的程度激烈起來,掐在腰上的雙手力道越來越大,像是要把他的腰掐斷,耳邊的喘息也越來越粗重,徐承渡的體溫和心跳跟著升高加速。加速,加速,到達一個臨界值後戛然而止。

  白格繃緊了腰身,重重地咬了一口徐承渡通紅的耳垂。

  潮濕的水汽中擴散出一種開到荼靡的麝香氣息。

  第六十六章:破曉1

  一夜酣眠。

  白格在明亮到刺眼的午間光線中睜開濕潤的眼睛,盯著天花板轉動眼球,有溫熱的液體浸入雪白的枕芯。他推測他應該是剛從某個感人肺腑的夢中醒轉,因為心臟那塊兒依然漲漲的,充斥著大量來不及消化和處理的情緒。

  緩了一會兒,他掀開被子,挪動兩條大長腿,把赤著的雙足輕輕放到鋪在床周的白色絨毛地毯上,不輕不重地摩擦起來,癢意立刻順著敏感的腳心攀上脊椎,明顯、真實。他站起身,不著寸縷,彎腰把離床三步遠的米奇老鼠睡衣撿起來,睡衣濕透了,在地上拖曳出長長的水漬,一直延伸到浴室門口。

  懷著反覆咀嚼和精細回顧的心態,白格挑起眉毛,順著凌亂的水痕一路走一路撿,直到在浴缸裡撈出那件深藍色真絲睡袍,和一條不屬於自己的白色平角內褲。腥燥的味道依舊殘留在涼透的水裡,刺激著大腦皮層一幀一幀地回想起昨晚某人熱情且火辣的回應。

  笑意慢慢在嘴角蕩漾開,白格曲起手肘,撐著下巴,圍著浴缸緩慢轉了一圈,終於戀戀不捨地拔下活塞,一瞬不瞬地盯著漩渦狀盤旋而下的水流。

  放空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什麼,他神經質地扔下懷中團著的衣物,隨意扯了一條浴巾裹上,邁開長腿蹬蹬蹬跑出浴室,衝進客廳。

  客廳裡空空如也,他又沒頭蒼蠅般衝進廚房、書房、健身器材室,整間公寓迴蕩起急衝衝開門摔門的砰砰聲響,心跳隨著一間間敞亮的空房間而逐步加快,等他六神無主地把衣櫃裡床底下都搜過一遍後,終於想起來有手機這個通訊工具。

  鈴聲響了漫長的一整遍,沒通,好心情突然就在空中來了個急剎車,直直地往下墜。

  他拿著手機站著,慢慢收攏手指,衡量該不該發狠地把手機砸向地面。

  答案當然是不該,因為兩秒後,他接到了回電。

  “在外面,有事。”徐承渡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彆扭和生硬,但很快他好像意識到這樣不太好,連忙修正了一些,盡力柔和下來,“你在家好好待著,儘量不要外出,我……我盡快回去。”

  白格張了張嘴,還沒出聲,就傳來一陣忙音,但這不影響他捧著黑了屏的手機無聲且幼稚地比了個耶。

  蕭圖正在公司開會,白格在慈善晚會上曝出的應激性精神障礙,說起來其實只能稱得上一個有話題度的熱搜,談不上對當事人有什麼負面影響。說得難聽點,現在這個泥沙俱下精神力超負荷的時代,誰沒有個精神上心理上的小病小災?今天曝出個抑鬱症,明天又來個幽閉症,隨便刷刷微博,到處都是什麼密集恐懼症深海恐懼症,恐高恐羽毛恐數字恐什麼的都有,大眾聽多了也都麻木了,不咋當回事。

  蕭圖也是,要是沒看見白格躺床上那蒼白的模樣,大概也是這群無知大眾中的一員,沒落到自己身上的時候,總覺得這就是藝人閒著閒著瞎矯情。

  公關程序按部就班地進行著,讓蕭圖頭疼的是另一件事。

  別的什麼都好說,同性戀就有點要命了。

  可能是藝人這個群體本來就有點特殊,也可能是同志圈和娛樂圈原本就有重合的一部分,所以蕭圖對這個群體還真不陌生,關係再近點兒,他以前就帶過那麼一個倒霉藝人。本來演藝事業蒸蒸日上,形勢一片大好,結果從自稱男性友人的微博裡流出了兩個人的親吻照,工作室還沒反應過來,“呼啦”一下,粉絲就散了個一乾二淨,之後再怎麼賣力公關,洗白解釋,還是落得個慘淡收場。

  這事對蕭圖留下了濃重的心理陰影,以至於以後帶藝人,都要留足一萬個心眼,事先務必全都打聽清楚,千萬別再帶出第二個基佬。

  但是再給他多一萬個心眼,他也看不出來白格居然也……

  一想到這茬心就抽疼,蕭圖皺著眉頭吞雲吐霧,手機震動起來,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接起電話:“格子?醒了?身體還好嗎?有沒有什麼想吃的東西我讓夏果送過去?”

  對面的聲音如沐春風,直奔主題的話卻令人如墜冰窟:“我暫時出不了門,你來的時候幫我帶一盒……”

  蕭圖手裡夾著的菸頭啪嗒一下掉到了地上,他鬼鬼祟祟地環顧四周,清了清嗓子,“嗯,好,唉呀,你都這樣了還掛心通告,作為經紀人,我強烈要求你好好休、養、生、息!”

  “通告?”白格看了一眼自己幾乎空白的行程表,不明白他的經紀人在抽哪門子瘋,“嗯,我會好好休息的,你記得把東西買來。”

  蕭圖:“……”

  掛了電話,他癱進椅子,雙手摀住自己臉,眾人面面相覷,皆以為公司的王牌經紀人為了藝人的身體狀況勞心傷神,心中默默將其列為楷模典範。

  隔了一會兒,會開完了,蕭圖振奮精神,苦笑一聲,重又點亮手機屏幕,打開度娘,鍵入:適合男男使用的套套品牌……

  “徐哥,你臉色不太好。”徐承渡的公寓裡,蘇昆吾在塗滿膠水的白紙上粘貼著碎紙條,抽空瞄了一眼快把菸灰缸填滿的徐承渡,說出了自己的擔憂,“面無人色,該不會是在湖裡泡病了吧?”

  徐承渡修長的手指輕輕一彈,又是一根光禿禿的煙蒂在觸手可及的範圍裡準確無誤地落進玻璃菸灰缸,他又從煙盒裡抽出一根,點上,望著天花板上盤旋的煙霧,“嗯,不是泡病了,是腦子進水了,銀星湖的湖水大概滲透力比較強。”

  蘇昆吾此時身在雲霧,感覺好像心也在雲霧,不太能聽懂他徐哥講什麼,只好乾笑兩聲,在鼻子下揮了揮手,“你前段時間不是說戒菸嗎?怎麼又抽上了?我看你這菸癮不光沒減輕,反而變本加厲了。”

  徐承渡幽幽地瞟了他一眼,“尼古丁有助於我思考。我現在需要思考。思考你懂嗎?我覺得我失控就是戒菸這種愚蠢的行為導致的。”

  蘇昆吾:“……”

  兩人保持著同一個姿勢,過了一刻鐘。

  “那你思考出什麼來了嗎?”蘇昆吾咚一聲把額頭砸在茶几上,對著那一坨震了三震的蓬鬆碎紙團慘叫出聲,“啊啊啊啊,我一個高科技技術人員為什麼要在這裡做這麼沒有技術含量的事!”

  “思考不一定每回都能得到結果。”徐承渡叼著煙,看他有點可憐,便伸手撈過一半碎紙,眯著眼睛也幫忙辨認粘貼起來,“監聽進行得怎麼樣?”

  “沒什麼動靜,”蘇昆吾指了指床上的設備,“這玩意兒就早上的時候響了一陣,還是保潔阿姨進書房清掃發出的。”

  似乎是意料之中,徐承渡表情沒有任何波動,“被我們臨時拉來當替罪羊的那小子怎麼樣了?”

  “局子裡呢,他當時被敲暈了,審訊的時候除了說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哦,還說他是被冤枉的,有人襲擊了他。但是沒人信。”蘇昆吾神色透著點自豪,“要不我咋奉徐哥為偶像呢?這臨場發揮的能力也是絕了!”

  “湊巧罷了。”徐承渡拈起一長條金黃色的硬質碎紙,試圖管中窺豹腦補出全貌,發現果然是異想天開,“那個大個子我之前去踩點的時候撞見過,還有他那輛過時的一面窗戶關不上的黑色桑塔納,所以就順手撬了幾顆藍寶石扔了進去。”

  “你就順了幾顆藍寶石?”蘇昆吾嘿嘿一笑。

  “當然不可能,為了營造出一副小偷光顧的景象,我順了不少東西,基本上看著值錢的都拿了。”

  蘇昆吾眼睛霎時放光,“那東西呢?”

  徐承渡一副他明知故問的樣子,嘴角一撇,“湖裡啊。”

  “那麼多值錢的東西你就這麼給沉湖了??!”蘇昆吾氣鼓鼓地瞪著財迷眼睛,痛心疾首。

  “不然呢,我一個跳湖去救人的保鏢,把人救上來之後,身上就開始叮鈴哐啷開始掉寶貝?怎麼的,難不成救個人還能遇上金斧頭銀斧頭的河神爺爺了?”作為調侃界的資深人士,徐承渡總能把一件事解釋得極具畫面感且暗含嘲諷。

  蘇昆吾想了想場面,呵呵笑起來,“說的也是。還是命保住最重要。錢財乃身外之物,有錢沒命花,天下第一慘。”

  “不過真心疼啊,那可是純金打造的一個筆架啊……”徐承渡哭喪起臉,眼睛都快滴出血,“能賣不少錢呢。”

  蘇昆吾:“……”偶像難道不是都應該視金錢如糞土的嗎?怎麼他的偶像這麼接地氣?

  多瞄了徐承渡兩眼,蘇昆吾終於還是有點忍不住,“徐哥。”

  “嗯,有屁快放。”

  “徐哥你,脖子上那傷,是昨天對付大個子被掐的嗎?”蘇昆吾支支吾吾地從他那個大得駭人的背包裡掏出一瓶紅花油,慇勤道,“那什麼,不疼嗎?都紅中泛紫了,一圈都是,要不你抹抹油?嘿嘿,其實我也不知道管不管用,反正就常備著,有個跌打損傷好應急……”

  徐承渡的額角好像有青筋爆出,嘴裡的煙抖了抖,他雲淡風輕地騰出手,把他那件舊襯衫的衣領豎起來,沒說話。

  蘇昆吾急了,撲了上去,“光遮遮掩掩沒用啊,你得把淤血化開才能好,來來來,再厲害的勇士也是血肉之軀,也會流血受傷,不要害羞,我幫你搓搓。”

  徐承渡飛起一腳,“滾,小屁孩兒一邊玩泥巴去。”

  好心獻藥卻莫名被踹的蘇昆吾坐在地上愣了半晌,委屈巴巴地挪回原處,併攏腿,泫然欲泣地低頭擺弄紙條,嘟囔起來:“沒有泥巴,城裡的小孩兒從來不玩泥巴。”

  “那你們玩什麼?”

  “泥塑啊,手工的那種。還能上色呢,從小培養藝術細胞。”

  “還藝術……”徐承渡又扯出一根金黃色碎紙條,手下一個長方形的類似門票的東西已經拼出一半相貌,上面的一些字也已經能依稀辨認出來,“破曉——當代雕塑巡迴藝術展覽會?”

  “蘇昆吾。”徐承渡忽然喚。

  “嗯?”蘇昆吾眨眨酸澀的眼,把幾乎貼在紙上的額頭抬起來。

  “你們小時候玩兒的泥塑,裡面是空心的嗎?”

  小劇場:

  蘇昆吾:偶像輕傷不下火線,拒絕上藥硬漢到底,心疼的淚水嘩啦啦流/(ㄒoㄒ)/~~

  蕭圖:我是一個王牌經紀人,如今淪落成代購精品套套的跑腿員,真想燒死這對死基佬/(ㄒoㄒ)/~~

  第六十七章:破曉2

  在狹窄雜亂、滿是煙味的小公寓裡磨磨蹭蹭挨到晚上八點,兩個飢腸轆轆的大男人也不講究,吸溜吸溜把徐承渡存著的那幾碗泡麵吃了個精光。摸著肚子打了個飽嗝,蘇昆吾打算留下來繼續跟碎紙條艱苦奮鬥,徐承渡老懷甚慰,慷慨激昂地說了一長段假大空的激勵鼓舞之詞,然後鄭重地拍了拍年輕同志瘦弱的肩膀,把房間的備用鑰匙塞給他,套上薄夾克,風度翩翩地溜之大吉。

  大言不慚:新人就要多加打磨錘煉,方成大器。

  從電梯的雙開彈簧門中出來,投入到這座城市微寒的秋日空氣中,徐承渡緊了緊外面那件夾克衫,又不放心地藉著消防栓玻璃門的反光,確保裡面襯衫的紐扣嚴嚴實實系到了最上面那顆,並且豎著的衣領沒有塌軟下來。然而令人洩氣的事,儘管能遮的都遮了,仍有不甘於平庸的情色分子拚死也要露出點可疑的痕跡。

  “……媽的。”徐承渡低低罵了一聲,放棄了個人儀表儘量不影響市容風化的自我要求。

  公交車上滿滿噹噹,他找了個還算僻靜的角落,挨著震動的車廂,開始一點一點收拾起自己脫軌了一整天的思緒。

  說實話,他凌晨四點一睜眼的時候,整個人都有種被扔進高速滾筒洗衣機裡攪了一遍的眩暈感,還夾雜著一點放縱過後的饜足和疲累。然後他撐起手肘,低頭看到自己胸膛上的曖昧紅痕和床單上還沒幹透的水痕,而他的腰則被白格的胳膊壓著摟在懷裡時,眩暈就迅速轉化為滅頂的羞恥。

  是的,羞恥,簡直羞得天崩地裂,無縫自容。

  沒有酒精或毒品這些男人首選絕佳藉口的阻礙,整個兒記憶都高清且流暢,稍微一調動就傾瀉而出,完全不存在卡頓和斷層。

  徐承渡右手上的一根筋突然抽搐起來,他用另一隻手使勁兒揉了揉,沒起到什麼顯著效果,索性放任不管。

  面上有點熱,窗外的涼風一吹,不消反增。

  他記得清清楚楚,最後他妥協了,在對方一波又一波的猛烈攻勢下,他說了兩個字。

  徐承渡的世界觀一向簡單粗暴,非黑即白,他不太想花過多的心思在中間地帶徘徊,被逼到極限的時候尤其喜歡乾脆了當地直奔兩端極點。

  愛或恨,佔有或捨棄,心如死灰或沸反盈天,我操或操我。

  當然,當時他說的是後兩個字。這種直白到甚至有點粗俗的邀請,讓白格直接愣在了當場。

  蠻橫的公交車差點刮擦到旁邊的轎車,徐承渡聽到那輛白色奧迪的主人按下車窗憤怒地罵罵咧咧,他撇撇嘴,垂下頭,懊惱地縮起肩膀,沒抽筋的那隻手摀住眼睛。他還記得白格遍佈血絲和渴望的眼睛在聽到那兩個字的剎那,忽然間被震驚和遲疑佔領,看向他的眼神幾乎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都說床上會強化一個人潛藏的本性,徐承渡自己都被自己的本性嚇呆,何況白格?所以脫口而出的下一秒,他就開始後悔,臊得把頭臉埋進了被子。

  至於白格後來的反應?他沒敢看。

  但是他能感覺到對方默默盯著他後腦勺看了一會兒,然後輕手輕腳地從後面貼上他的背,抱著他慢慢平靜冷卻下來。

  “睡吧。”這人用普普通通兩個字回絕了他的邀請。

  一點失落,五成難為情,十分不知所措。

  徐承渡睜著眼睛五味雜陳了半晌,最後是在直接穿褲子走人還是死皮賴臉留下的糾結中睡著的。

  虛歲都快三十的人了,還在因為床上求愛被拒而黯然神傷,也是越活越倒回去了。

  到站的提示音響起,徐承渡苦笑一聲,六神無主、手腳虛浮地下了車,直到走到小區門口,才沒思考出該拿什麼表情去面對屋裡的那人。

  雲淡風輕地相視一笑就這麼揭過去不提……還是特地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談一談?談的話怎麼談?

  這事兒未免……不太體面,你上還是我上,你願不願意上,你為什麼昨晚沒繼續下去,也不好敞開了大喇喇地討論。

  ……

  小區門口,路過一個水果攤兒,那些黃皮中透著點綠的橘子實在可愛誘人,徐承渡順手稱了兩斤,一路剝一路吃一路晃晃悠悠著到了公寓門前。深吸一口氣,把手裡最後一瓣兒橘子扔進嘴裡,人模人樣地往後擼了把頭髮,把食指按上了指紋鎖。

  “咔嗒”一聲輕響,徐承渡按下把手打開門,客廳的所有燈都大亮著,晃得他眼睛疼,緊接著,刷刷刷幾道警惕打量的視線聚焦過來。

  有客人。

  徐承渡沉下臉色,側身把那袋橘子放在了玄關的置物架上,邊走過來邊拉開拉鏈,把手伸進夾克的內置口袋,這群黑衣人中兩個稍顯年輕的立刻條件反射地站了起來,全身緊繃,虎視眈眈,在看到掏出的是包煙的時候,又放鬆下來,重新坐了回去。

  “哥們,抽菸嗎?”徐承渡晃了晃手中的煙,嗤笑一聲,眼神在這群正襟危坐的人中遊蕩一圈。

  “不抽,多謝。任務中。”回答他的就是老大,一位方臉絡腮鬍子腰背板正的壯漢,這種末端還用皮筋束起來一小撮的鬍子在一眾單調的同行裡算是比較有個性的,徐承渡多看了幾眼,一下子對這人有了點好感,湊了過去。

  “不知道各位的僱主是哪位?”

  絡腮鬍子那天在慈善晚會見過他,知道他是救了白格的那位貼身保鏢,大家都是同僚,便放下了戒備,指了指廚房的方向,小聲回答道:“榮女士。”

  徐承渡瞭然點頭,兒子身體抱恙,當媽的自然是要來探探的。

  那既然人家母子倆難得地享受一起用餐的溫馨時光,肯定是不能去打擾的。徐承渡拿來橘子,一個一個分給客廳裡乾坐著的各位,“吃橘子吃橘子,別客氣,剛買的,新鮮。”

  他太熱情,以至於沒人好意思婉拒他,於是每個人手裡握著只橘子,繼續目視前方,正襟危坐。

  “既然拿了,就吃啊。”徐承渡慫恿。

  “額……看來白先生平時對你很好。”絡腮鬍子掂了掂手裡的橘子,終是忍住了沒剝,抹了把鬍子,“咱們跟你不同,上班時間吃東西閒聊玩手機,往小了扣錢,往大了丟飯碗。”

  徐承渡想了想榮雨棠的稟性,對兒子都能那麼狠,何況是屬下?這麼一想,連帶看這幫同僚的目光都透出些慈愛來,由衷感嘆:“真不容易。”

  “唉,這些都是小事,每個月還有考核,不及格的直接走人。”一名面向斯文身材魁梧的,插話道。

  “這還有考核?”徐承渡奇了,“干咱們這行的能考核些什麼?比誰打架狠?”

  “武術肯定是大頭,佔比重最大,剩下的還有文化測試,一些急救保命、緊急疏散、正當防衛之類的常識題,哎呦,看得我一個頭兩個大。媽的,老子要是看得進書,早去考大學了,還當什麼保鏢啊?”

  “就是,啃書本背題目真要命。”

  “你們這都好解決,體型管理才可怕!我這體重,每次一到月底都得餓幾天,回回上稱都心驚肉跳的。嘿?我就想不通了,人家不都說保鏢就是要撐場面,越魁梧越好麼?怎麼到了咱們女士這兒……”

  “嘁,你也說了,是越魁梧越好,你這是魁梧麼?不要把魁梧跟虛胖劃等號。”

  背後組團說上級領導的壞話,幾乎是同事間拉攏關係融洽氛圍最快捷的方式,這些人很快就打開了話匣子,你一句我一句地小聲開起了座談會,說一句一抬頭,看看廚房方向再說,明顯都是熟練工。

  徐承渡聽得津津有味,對榮雨棠的雷霆手段深為歎服,沒一會兒話題就到了自己身上。

  “誒?兄弟你也說說自己唄?咱們可都聽說了,白先生可不比我們家女士好到哪兒去,脾氣好但聽說花樣兒多啊,身邊的安保隊長更新換代的頻率能趕上智能手機。想必你也整天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吧,這都不奇怪,要不怎麼說最親母子倆呢?來來來,跟弟兄訴訴苦唄?”

  這麼一問,還真的把徐承渡給問倒了,跟這些人不一樣,他在白格身邊真過得挺舒坦的。要求?考核?解僱?不存在的,除了不給發工資,都挺好,有夜宵吃有豪車開有白格親手熬的粥喝,偶爾還有一些一般人享受不到的福利……他要是哪天退伍不干了,就這麼待著養老也沒什麼不可以……

  但眼下肯定是不能這麼說的,這不是拉仇恨招嫉妒嗎?剛建立起來的革命友誼眼看著就要毀於一旦,徐承渡連忙耷拉下眉眼,擺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搖搖頭:“一言難盡。”

  他本意是想就此打住話題,沒想到收穫了一圈“洗耳恭聽”的迫切眼神,眾意難違,只好清了清嗓子,打算隨便掰扯一段。

  “你回來了?什麼時候回的?”

  背後突然傳來白格溫柔和煦的嗓音,徐承渡差點心虛地咬著自己舌頭,連忙站了起來,膝蓋上放著的橘子骨碌碌滾了出去,一路歡快且圓潤地滾,最後停在了白格身後——榮雨棠的腳邊。

  小劇場:

  白格:榮女士雇的是保鏢,我雇的是愛人,能一樣嗎?你們這群蠢貨!

  第六十八章:破曉3

  “剛到。沒多久。”徐承渡雙手交叉置於身前,恭敬而有禮貌。站得挺括筆直,眼神也沒亂瞟,只注視著榮雨棠腳邊那隻橘子。

  人有的時候,得注視著一樣什麼東西,才能顯得沉靜自信,否則沒有焦點的眼睛會暴露內心的慌亂和侷促。

  然後他看到一隻保養得當、纖細白皙的手把橘子撿起,遞了過來,他連忙彎腰雙手接過,面色平常地喚了一句:“榮夫人。”

  榮雨棠含著親切大方的笑意,全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徐承渡渾身一僵,不知道是因為本就心懷鬼胎還是怎麼,他感覺到溫婉的目光在他頸間停頓了數秒,陡轉凌厲。

  那裡的淤痕也就只有在蘇昆吾那種小處男眼裡才沒點別樣的深意。

  “多謝你救了我家白格。”榮雨棠伸出了她紆尊降貴的手,挑著清秀但不顯柔弱的彎彎柳葉眉。

  “分內之事,職責所在。”徐承渡笑著,虛虛握了握她的指尖,恰到好處的客氣熱絡,沒有冷淡疏離,自然也沒有諂媚討好。

  榮雨棠傲矜地點了點下巴,“希望你只做分內的事就好。”

  聞言,徐承渡心裡咯噔一聲,下意識看向白格。

  “不早了,回去吧,路上小心。”白格衝他綻開一抹安撫性的笑,竟直接下了逐客令,維護的意思簡直不能表現得更明顯。

  榮雨棠略帶探究之意的目光在二人之間來回幾輪,眸子深處染上幾不可察的譏誚和無奈,揮揮手,“走了走了,同樣的事再來一回,我老了,也沒能力再把你攆去國外清淨個幾年。只是,什麼事自己該考量清楚……”

  “別被居心叵測之人抓住了把柄。”視線轉圜到自己臉上,徐承渡垂著的眼皮突然掀了起來,刺喇喇地對視過去。

  坦坦蕩蕩,一片赤誠,帶著點野性、倔強,和不知從哪裡得來的勇氣與決心。

  榮雨棠大抵是真的老了,她搜腸刮肚了許久,發現自己身邊的年輕人中有這種眼神的寥寥無幾,近乎於無。但她又覺得這眼神熟悉,她以前見過,甚至為此深受感動,但一時竟怎麼想不起來。

  直到坐回到車裡的時候,腕子上那隻碧玉手鐲磕碰到手包上的金屬鎖扣,發出清冷的玎鋃聲,喚醒了她在歲月中腐朽衰敗的記憶。

  是那個叫白清讓的年輕人,他就有這麼一雙眼睛。

  “你該提前給我打個電話,告訴我你媽來了,這樣我好在外面避避風頭,等人走了再進門。”徐承渡把手上的橘子扔進茶几上空置的果盤兒,筋疲力盡般癱倒在沙發上,皺著張臉,“這種場合對我來說太高難度了。”

  “怎麼?見我媽你很緊張嗎?”白格拍了拍那雙霸佔整張沙發的長腿,等挪出一個空位,緊貼著他坐了下來。

  “緊張啊,我這人從小打架滋事,最怕的就是一推開門看到別人家長找上門。”徐承渡縮起腿,往旁邊再挪了挪,“更怕的是,這家長的小孩偏偏我還真欺負過。”

  “那你不需要緊張了,你沒欺負我,只有我欺負你了。”白格令人發毛地勾了勾唇角,撈過那隻橘子,剝了起來。

  那雙修長的大手,只附著一層薄薄的皮肉,骨節分明,經脈突出,襯著金黃色的橘子皮,越發性感撩人。尤其是當徐承渡瞄見他左手大魚際上小而精緻的鑰匙紋身時,只覺得嗓子一陣乾癢。

  他歪著頭晲著眼,全程看著那隻橘子被慢條斯理地剝開外衣,一片一片又一片,直到露出裡面全部果肉。白格的動作緩慢而溫柔,他卻從中看出了點色情,不自在地抖了抖,好像白格手中的不是橘子,是全裸的自己。

  “咳咳……”這想像來得刺激兇猛,把昨晚不堪的記憶一股腦兒稀里嘩啦地全牽扯出來,徐承渡面紅耳赤地跳起來,想找個地方躲躲,臥室和浴室是打死也去不得的,廚房去了也不知道幹什麼,只好悶頭往健身房走,“那什麼,我去跑跑步,太久沒鍛鍊骨頭都鬆了。”

  白格哪兒捨得離開這人半步,於是一邊吃著橘子一邊跟著進去。

  “你進來幹什麼?”徐承渡瞪著他,手下狂按跑步機。

  “我也健身啊,沒聽設計師說我瘦了撐不起西裝嗎?明星就算不在鏡頭下,也不能荒廢健身大業。”白格直接在拉伸肌肉的軟墊上盤腿而坐,好整以暇地一隻手撐著下巴,一隻手懶洋洋地舉起啞鈴,一副不管你說什麼,我都死賴著不走的氣定神閒樣。

  徐承渡脫了外面夾克,把襯衫袖子撈到上臂,胡亂捲了兩把,真的開始目不斜視地跑了起來。只是這運動有點發洩的意思,按到最大速度跑了三十分鐘後就逐漸慢了下來。

  “累了?”白格盯著他被汗水濕透的後背,貼心地遞過來一瓶水。

  “爆發力足夠,耐力不行。體能缺陷。”徐承渡擰開瓶蓋,咕嚕咕嚕灌了大半瓶,像是真的渴極了。

  白格盯著他上下起伏的喉結,滿脖子晶瑩的汗水和越發紅豔的吻痕無處遁形,眸色暗了幾分,他若有所思地道,“那我跟你相反,別的不行,就耐力好。還記得嗎?高中運動會三千米長跑都是我。”

  徐承渡斜著眼睛看他:“……”你想說明什麼問題?

  目前一切稍微跟曖昧沾邊的話題都有可能成為導火線,所以徐承渡按下想詢問那個紋身存在意義的衝動,轉而把話題引向榮雨棠。

  “你說她是來警告你的?”徐承渡腳下一滯,差點沒跟上滾送帶的節奏。

  “嗯,旁敲側擊讓我小心陸望,不要硬來。”白格虛虛託了一把他後腰,看他穩住了身形,便放了開。

  “她發現了?”徐承渡蹙起眉頭,低喃,“沒道理啊,我們露出了什麼破綻嗎?如果她能發現,不就意味著陸望那裡也會有所警覺嗎?”

  “陸望當然會有所警覺,書房遭竊說明他自以為嚴密的安保系統不過關,所以後續肯定會有所加強。但是他不一定會懷疑到我們頭上。”白格解釋道,“我媽,她只是覺得我不可能會犯失足落水這麼低級的錯誤,接下來的推測也只是基於她對我的瞭解,瞭解我會本能地遠離水源。”

  “但是一般人做不到她對你這麼瞭解,只會以為這是個巧合。”徐承渡抿了抿唇,汗水劃過他下唇上那條深刻的凹痕,流過下巴和頎長的脖頸,聚在鎖骨裡。他抬起眼睛,說:“鴿子,你該跟她好好談談,或許能解開很多誤會。”

  白格輕輕嗯了一聲,沒說話,垂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

  徐承渡降低跑步機的速度,拿起扶手上搭著的一塊乾毛巾擦了擦汗,突然提起一個遙遠的人:“你還記得我們家老爺子吧?”

  “當然。”白格調整了一下站立的姿勢,靠在跑步機前方的窗邊,“老人家慈善和藹,性格爽朗,廚藝也好,所以我經常去蹭飯吃。”

  徐承渡翻了個白眼,這貨當年往他家跑那麼勤快,果然就是去蹭飯的!

  “是吧?後來哪天他走了,我也這麼覺得。”繼而他撇了撇唇角,勉強撇出個笑的弧度,“但我以前真不覺得。他頑固,守舊,老做派,還崇尚棍棒教育,暴力美學。最後一點我還有模有樣學了個十成十。除了這些,我尤其耿耿於懷的是,他長年累月對我母親的不滿和埋怨。”

  秋天的夜風有些涼,白格怕他渾身汗濕被吹感冒,稍稍把窗戶拉上了一些,只留一條小縫透氣。

  然後平靜地等待著下文。

  “他覺得自己兒子的意外身亡,全都得怪這個剛剛進門不到兩年的兒媳。聽說那次行動原本落不到他們頭上,是我媽執意爭取的,因為對裡沒人比她對那個組織更熟悉。我爸不放心她一個人去,申請了共同潛伏。”徐承渡聳肩,邊跑邊說了一大段話,氣息有些不穩,“他們跟我干的是同一行,我能理解,本來就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工作,壓根兒不存在誰連累了誰,誰害死了誰。說得難聽點,這不是一個都沒活下來麼?又不是一慘死一苟且偷生,有什麼由頭能拿來抱怨呢?”

  “但是後來我就懂了,老人家其實心裡明鏡兒似得,拎的可清。他就是過不去心裡頭那道檻兒,他怪的也不光一個兒媳,他還怪自己。他怪自己從一開始就不該讓兒子選擇這條路,怪自己有事沒事就跟兒子吹噓他當年參軍打仗時候的光輝事蹟,怪自己無意間從小給兒子播下了一顆正義的種子。”

  “我要是早明白這些……”徐承渡按停了跑步機,胸膛起伏,看向白格的目光亮如星火,“我會比之前待他好一千倍一萬倍,絕不會就這麼讓他走了。”

  白格的睫毛動了動,他知道這是徐承渡在用過來人的感受、血淋淋的教訓在嘗試說服他,說服他能放下芥蒂跟榮雨棠敞開心扉。他望進那雙眸子,心情像是一杯放了無數塊方糖的拿鐵,甜的冒泡。

  但同時,他又覺得心疼。

  阿渡在這世上,是真的一個家人都沒有了。

  而他,想代替阿渡的父母,代替阿渡的老爺子,成為阿渡的家人。

  第六十九章:破曉4

  我想成為你的家人。

  這種傾訴愛慕的慾望實在太強烈,他雙唇微啟,舌尖抵住上顎,口腔的肌肉繃緊,這句話幾乎下一秒就要不管不顧地從喉頭滾落出來。

  但是徐承渡沒有給他這樣的機會,他甩了甩濡濕的頭髮,利落地跳下跑步機,往外走去,一直等出了房間門,才遙遙地低聲抱怨了一句:“下次想在人身上種點什麼能不能避開顯眼位置。”

  白格愣了一下,心中那點兒失落蕩然無存,噗嗤一聲樂了。其實他今天看到徐承渡脖子那一圈慘不忍睹的青紫淤痕時,面上不動聲色,內裡卻一直心旌震盪,愧疚不已。

  實在是過分了些。

  而那不過是冰山一角,他清楚地記得,胸膛、小腹和腰窩上的斑駁更加密密麻麻、怵目驚心,當時的他用了全身心的力氣,想要在阿渡身上留下屬於自己的不可磨滅的印跡,毫不誇張地說,如果當時手邊有把刻刀,他會喪心病狂地把他的名字刻遍阿渡的全身。昨晚的徐承渡,默默承受了完全失去理智、縱情放肆的他。

  並不溫情,相反,伴隨著施虐般的粗暴與瘋狂。

  在靈與肉相結合的方面,這不是他想帶給阿渡的體驗。

  浴室嘩啦啦的水聲傳出來,白格腳尖轉了個彎兒,沒有進臥室,而是窩進了書房。

  坐在鋼琴琴凳上,他用力揉著半邊臉。

  意識重新回爐是在徐承渡說出那兩個字的時候,他猛地油然而生一種畏懼。他後知後覺,原來他的愛慾在暗無天日的地方發酵精釀了十年,早就成了一桶比最毒辣的日頭還烈的烈酒,以至於稍微揭開一點窖藏的紅色封泥,這種發了狠紅了眼、恨不得把人剝皮嚼骨、拆吞入腹的暴虐情慾就會衝破桎梏,噴薄而出。

  奔騰閃爍的火山岩漿流動起來,看上去熱烈又美好,然而能毀滅一切的高溫使人望而卻步,靠近無能。他慶幸自己及時剎了車,沒有讓這股岩漿灼到徐承渡。

  事後他又想,他到底表現出了怎樣病態的狂熱,竟然能讓徐承渡妥協?毫無疑問那是一個打死都不肯雌伏身下的男人,他的順從簡直匪夷所思。是因為我不顧生命危險跳湖掩護他的自殺式行為嗎?因為深受感動,所以甘願忍辱負重?

  鋼琴譜架上敞開的五線譜上,是蘇格蘭民間鋼琴曲《斯卡布羅市集》。

  蕪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騎士和愛慕的女人,詩意而微妙。

  徐承渡在浴室裡聽到白格彈起了鋼琴,琴聲一直持續到他洗完澡,趿拉著拖鞋出來,並在沙發上睏倦地睡過去,就連夢裡也都迴響著那個浪漫深沉的旋律。

  接下來的幾天,公寓裡的氣氛很奇特,白格跟徐承渡心有靈犀地親密並克制著,那天晚上的彼此失控隨著徐承渡身上吻痕的淡去日漸平復,越來越淡。

  “你看著它心裡在想什麼?”

  冷清的展覽館,外面大雨嘩啦啦地下著,在柏油馬路上濺起一層迷濛的水霧。

  徐承渡抱著雙臂,把眼睛眯到最小,似乎卯足了勁兒在看,無果後用宣傳手冊戳了戳身邊的人。

  “哦——”白格摸著下巴沉吟,眨了眨茶色墨鏡背後的桃花眼,“一隻漂亮的女人的手。”

  “你怎麼知道它是女人的手?”徐承渡驚奇。

  “標題寫了啊,女神右臂。”

  徐承渡:“……”

  “面對這些藝術品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動了腦葉切開手術。”他拍了拍嗡嗡作響的耳朵,慢慢踱向下一座雕塑,並且眼前一亮,“嘿,我覺得這個姿勢不錯。”

  白格望過來,啼笑皆非,那是座比較前衛的全身像,一男一女赤身裸體,下半身交疊互溶。女性微微揚起上半身,露出美麗頎長的天鵝頸和上半個被擠壓變形的豐盈乳房。明明做著歡愉事,但她的表情並不歡愉,反而扭曲著面龐,痛苦而掙扎。標題的名字也耐人尋味,叫《地獄裡的沉淪》。

  “這是藝術。”他一本正經地清了清嗓子。

  “嗯,對。藝術都是偽裝完美的耍流氓。”徐承渡促狹一笑,有點痞,有點壞。白格就喜歡他這點。

  “你覺得,我們要怎麼做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掀開這些雕塑,看看它們底部是不是暗藏玄機?”

  “碼頭,倉庫,甚至運送的車裡,反正不是這裡。”

  “當然不會是這裡。我又不是傻子,看到每個雕塑四周的那些紅外線感應器了嗎?人一旦靠近警戒範圍,嗚嗚的警報分分鐘能把你振聾。”

  “你知道就好。”白格點點頭,放下懸在半空的心。

  “不過,就一個普通的藝術展覽而言,這裡的警戒措施未免也太嚴格了些。”

  “這裡面不乏一些大家作品。”白格提醒,“比如你剛剛看到的那座女神右臂,是歐洲現代著名雕塑家哈根的作品。”

  “是,我知道,但我還是覺得嚴苛了些。一般來說,在著名作品前,會拉上警戒線,或者配備兩個持械武警把守。但是像這樣,所有展覽品都用上紅外線探測儀的,真是太少見了。”

  “確實。”白格附議。

  “陸望作為一個商人,投資這個注定血本無歸的破曉雕塑展覽會,目的一定不單純。還有,這個展覽在全世界範圍內巡迴,上上站就是哥倫比亞,哦,你知道哥倫比亞是有名的毒梟聚集地嗎?”徐承渡終於受不了藝術的熏陶,開始掉頭往外走。

  “陸望確實多年來都對雕塑藝術很感興趣,他在銀星慈善拍賣會上拍出的藏品就是一件精品雕塑。至於是真的投身於藝術,還是披著藝術的幌子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還不能下定論。關於哥倫比亞,我想你還沒忘記我跟你提過的,陸望每年都會去那裡進行一次秘密商業會晤。”白格跟他並肩而出,撐開手中的大黑傘。

  遮蔽的陰影籠罩到頭頂,徐承渡下意識往白格身邊靠了靠,兩人的肩膀撞了一下,互相默契地錯開。

  “展覽的下一站是荷蘭,在這批雕塑出國之前,我們得把它們調查清楚。”徐承渡雙手插著兜,凝視著腳底撿起又落下的雨花。

  “還有多長時間?”

  “很不幸,短短三天。我們得知這個情報的時候,這個展覽在國內已經逗留了一個星期。”

  白格沉吟一聲,“那你得抓緊時間了。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儘管說。”

  徐承渡許久沒出聲。

  “剛剛在展覽館,我差點就忍不住一腳把那隻女神的手踹翻。”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偏過頭,咬牙切齒地低語。

  三天後,這批雕塑被塞滿棉絮和填充軟包的集裝箱全體打包,運送至碼頭,在碼頭倉庫停放一夜後,將通過海關,在大海上漂流近二十天後,平安抵達荷蘭。

  碼頭上的這一夜,將是徐承渡唯一的機會,來查明並攔截這批非法收納品。

  蘇昆吾在三天前就把增援申請遞交了上去,通過兩天的討論和審核,雖然很多地方的猜測存在漏洞,冒險性質遠遠超出預計範圍,空手而歸並且打草驚蛇的概率很高,但這幾乎是陸望案子以來所能收穫的可能性最大的線索,鄧曼力排眾議,孤擲一注,決定信徐承渡一回。

  事實上,徐承渡幾乎從來沒讓她失望過。

  “你要明白的一點是,你得一個人先潛伏進去,這個過程裡我們埋伏在外的同志沒人會幫你,而我們是否最終採取行動,完全取決於你在裡面勘探出的結果。”鄧曼擱在議桌上的警帽,上面的金屬警徽在窗戶射進來的陽光下熠熠生輝,“你確定好,是,我們就上。不是,我們就按兵不動。整個過程裡,如果你不幸被發現,我們必定會採取營救方案,這個任務也就打草驚蛇,徹底失敗,後面的同志也沒法再替換你重新跟進。無論如何……”鄧曼深吸一口氣,“以不暴露自己為前提,懂嗎?”

  “好的,曼姐。”徐承渡齜牙咧嘴地喝著紙杯裡的速溶黑咖啡,隨口應承。

  鄧曼將信將疑地盯著他,似乎想從他皺成一團的五官裡分析出一點鄭重的承諾。

  徐承渡則像是忽然想到什麼,放下杯子,坐直身體,“對了曼姐,這次任務完成後,早就滿了年限的我,可以退出‘狼群了’吧?”

  鄧曼驚訝地挑了挑英氣的眉,“我還以為你這輩子不干到頭破血流,為國捐軀,不會退出。”

  “這說的什麼話,這種高危險無保障連個補貼都沒有的工作,誰會想幹一輩子?”徐承渡咂咂嘴,“又不是嫌命太長。”

  “我去年讓你退出的時候,你還振振有詞地把愛國衛道、無私奉獻、拋頭顱灑熱血的那一套拉出來,滿嘴跑了一通火車,怎麼現在突然就改變主意了?”鄧曼眯起杏仁大眼,手指在桌上敲了兩下,福至心靈,猛地睜開眼睛上下掃了他一眼,眼裡的光亮得懾人,“你小子不會是談戀愛了吧?想著成家生娃過安生日子了?”

  徐承渡一口咖啡險些噴出來,支支吾吾了半晌,在某人八卦的眼神裡潰敗,乾笑兩聲:“沒……沒有,長官你想多了。”

  鄧曼一臉大家都是過來人的神情,意味深長地調侃:“哎呦,咱們“狼群”的黃金單身漢,無數警花的夢中情人這下也名草有主了,也不知道對方是何方如來佛,竟然能收了你這個成日撒潑打滾的孫猴子。佩服佩服。”

  “我這都算好的,還算有點市場。哪天你這大齡離異中年婦女能被撿走,那才是可喜可賀。話可說好了,有了都別藏著掖著,不然可就少了我這份能壓死駱駝的大紅包。”徐承渡從鼻子裡噴了一口氣,反唇相譏。

  警帽暗器般閃電飛了過來,啪地一聲砸在他臉上,堅硬地警徽磕到了門牙,一聲哀嚎。

  鄧曼端莊地攏了攏齊耳短髮,斂下玩笑的神色,叮囑道:“既然有了牽掛的人,這次行動更不該有任何閃失,千萬注意安全,小心為上。”

  徐承渡把卷邊的女警帽恭敬地正放在桌面上,拍了拍:“好咧。”

  人走之後,空曠的會議室裡,鄧曼想了又想,還是迫不及待地撥通了蘇昆吾的電話,“喂?小蘇啊,你跟承渡是搭檔,怎麼他談戀愛了你不知道?最近他跟哪個女孩走得很近嗎?有照片嗎?給我發過來,大家一起把把關。我這還身負使命,得向任處長匯報啊。”

  蘇昆吾被噼裡啪啦的連環問題砸了個雲裡霧裡,抓住話裡的關鍵詞之後大駭:“什麼?徐哥他戀愛了?沒道理啊,不可能啊,這些日子他身邊的竟是些臭男人,除了我就是那個白格,哪兒來的妹子?鄧隊你別是從哪裡挖來的小道消息吧?”

  “我當那小子的頭兒這麼多年了,這點眼力見兒沒有?”鄧曼的嗓音是那種乍聽之下壓根分不清男女的中性音質,簡直隆隆作響,“今天我一見他,整個人從裡到外散發出來的那種感覺就不一樣,柔和中透著點騷氣……嘖,你不懂,我也不知道怎麼跟你解釋。”

  蘇昆吾忽然覺得警察堆裡可能真的培養不出什麼淑女,正為自己的相親大業而黯然神傷,突然想起那日在徐承渡脖子上看到的傷痕,一經提醒,再聯繫起徐承渡之後詭異的反映,某些非主流圖片啪地在腦海炸開。

  他吞了口唾沫,艱難發出單身狗嫉妒的聲音:“鄧隊,說不定還真談了。嗯……對方說不定還是個那方面需求比較旺盛的……不不不,我是說,人比較熱情的。”

  徐承渡從後門出了聯絡點,七拐八拐,拐上巷子口停著的一輛灰色低調保時捷。還沒上車就“啊嚏”一聲打了個大噴嚏。

  “肯定有誰在背後說我壞話。”他揉了揉鼻子,低頭又打了一個。

  “我啊,天天在心裡說你壞話。”白格俯身過去,替他繫上安全帶。

  徐承渡斜晲著他,要笑不笑:“罵我什麼?”

  “小妖精。”

  第七十章:破曉5

  纏綿多日的細雨給人的感覺,幾乎下了有一個世紀那麼長。到了計畫中的那天,很給面子地突變成了特大暴雨。

  這麼一個陰沉潮濕的週末,大多數坐享雙休的都市年輕人更傾向於舒服地窩在他們安逸的小房子裡,玩遊戲或追追劇,三餐簡單又方便地用外賣解決。

  徐承渡和他那些苦逼的同僚們,顯然沒有這種閒適的待遇。

  出發去碼頭之前,徐承渡回了一趟自己的小公寓。

  他得去取一樣東西。

  一樣注定用不上,但就算作為裝飾品帶在身邊,也總能帶給他一些安全感的東西。

  進了公寓,他直奔那個已經縮減到最小佔地面積的洗手間,站定在抽水馬桶跟前。默默地站了三秒,這像一個虔誠的儀式。然後他抓起馬桶水箱蓋上方的塑料旋鈕,迅速轉松,現出裡面生鏽的紅色螺絲。咯咯吱吱地擰開螺絲,打開水箱蓋。徐承渡探頭望進去,按了一把抽水按鈕,裡面的水迅速排空後又持續上漲,半明半暗的水波中黃色的寬邊膠帶若隱若現。徐承渡捲起袖子,伸手進去,手指沿著水槽粗糙的內面細細摸索,一點一點撕開貼得嚴嚴實實的膠帶,把防水隔膜密封包裹著的東西取出來。

  那是一把92式手槍,晶黑,帥氣,9毫米帕拉貝魯姆標準彈,握感一流。當然,這只是跟以前那些老掉牙的落伍款式相比,它也有缺陷,比如彈道不太穩定。但是這不影響它被亮出來的一剎那具備的威懾力,只要你瞄準之後,不扣下扳機。

  在這個國家,如果歹徒“不小心”開槍射殺了你,那只能算你倒霉,而你的上級將會成為英雄烈士的培養人;但是如果結果相反,你不小心走火誤殺了歹徒,那麼你將面臨的就會是輿論轟炸、長篇的檢討和長達數月的內部調查,而你的上級將會落得一個監管不嚴的訓斥,從此每年在肩章上加星這種好事不會落到你頭上。

  徐承渡深知這一點,所以如果不是對方把黑洞洞的槍口抵著他的額頭,他絕不會選擇拔出腰上這個帥氣的傢伙。

  凌晨兩點,是人體最睏倦,精神力最疏懶的時候。

  局裡的警用車隊,沒塗上藍白顯眼油漆的大眾老桑塔納,像長江裡一尾尾沉默的黑魚滑過黑夜,有節奏地搖擺著雨刷,穿過紅綠燈,十字路口,一路向東,抵達碼頭。然後秩序井然地四散開,各自停靠在一早踩點定下的,停多長時間也不會引人懷疑的角落裡。

  這是一片在大雨掩飾下,黑暗、開放的廣場,廣場上一塊一塊劃分著露天或封閉的倉庫,整齊地碼放著一摞又一摞五顏六色的集裝箱。而藝術品這種美好又脆弱的東西,自然不會任由其在夜裡受雨打風吹,它們天生該受到屋簷和四面牆壁的庇護。

  穿著黑色雨衣的徐承渡在這種天氣裡如魚得水,像只叢林裡迅捷細蛇,悄無聲息地貼著鐵皮倉庫的四周遊動,最終蹲在一扇玻璃窗下等待捕獵的時機。

  雨點砸在頭頂倉庫的鐵皮上,如同噠噠噠的槍林彈雨,砰砰作響。倉庫外固有的巡邏人員除非聽到非同尋常的異響才會迫不得已出來查看一眼,否則沒人肯在這種凌晨的暴雨天氣踏出溫暖的值班室一步。

  窗戶裡面透出明亮的光線,把窗外垂直的一小片空地照得暗黃朦朧,徐承渡隱在窗戶左側的陰暗處,藉著夜色朝裡面窺視。

  倉庫很大,出於資源利用最大化,原本可以擺放更多別家的貨物。但顯然今晚它被財大氣粗的某位商人承包了,因此那些木頭箱子只佔了不到三分之二的空間,另外留著三分之一的空地儲存空氣。但是裡面配備的守衛,卻是其他普通倉庫的三倍。

  從他們的神態體型和走動的姿勢,徐承渡看出來,這些都是私人僱傭的受過專業訓練的專職看守人。他們有極大的可能並不清楚自己保護的是些什麼東西,但是這不影響他們快而敏捷地把一切非法闖入者武力制服。

  想要在十幾雙探照燈般的眼睛下混進去,簡直難如登天。

  無線電裡一片寂靜,夥伴們正在耐心等待著他傳來振奮人心的捷報。雨水輕斜著拍打在臉上,雨衣的帽簷在這種時候形同虛設,沒給飽受侵擾的眼睛帶來絲毫庇護,他開始後悔沒借副護目鏡。

  徐承渡用力揉了揉臉頰,抬頭往上看。黑沉暴虐的夜空像是張大了血盆大口的猛獸,憤怒起來能毀滅一切,首當其衝的就是這座老城的排水系統。

  一直到今天出發前,徐承渡都沒跟白格透露關於此項行動的任何一點訊息,但他知道白格必定是猜到了。原因有很多,可能是因為今天是這批雕塑出海前的最後一天,可能是他哪裡到底還是表現出了反常。

  然後他收到了一件禮物。

  一輛漂亮拉風的哈雷摩托。

  他記得那輛摩托,第一眼看到它的時候他就被徹底征服了,像是正常性向的男人在街頭偶遇了一位極品曼妙女郎,忍不住想吹個低俗的口哨。他同樣也遺憾地記得,它明明被白格拖去了慈善拍賣會。

  但是從白格寵溺溫和的眼神中,他明白了一切。天知道他是怎麼忍住奔過去把人抱起來強吻一通的衝動,轉而興奮地搓著手圍著摩托不停打轉的。

  “不試試看?”

  “不試了,明天回來再試。”

  我還要趕著回去試騎“中子星”——這是白格給它起的名字。徐承渡心想。

  倉庫裡的守衛四個四個地圍成一圈,席地而坐,打起了撲克。剩下湊不成一桌的,則聚在牆角抽菸嘮嗑。煙和賭博,能讓他們在難熬的下半夜保持大腦皮層的活躍,不至於當了瞌睡蟲的俘虜。

  徐承渡繞到倉庫碼放木箱的一邊窗戶,一腳蹬上窗檯,兩手扒著窗眉。這是個危險的預備動作,如果時間花得太長,身影極容易被裡面的人發現。但好在徐承渡身手敏捷,彈跳力絕佳,上臂力量也足夠,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一個猛然用力,他的腳尖就顫巍巍地立在了窗眉上,而雙手則險險扒在了倉庫房頂。

  他調整了一下姿勢,好不讓自己因手滑摔下來。

  接下來就好辦多了,一個引體向上,再加上手肘和膝蓋的協同作用,三下五除二,他就把稱得上人高馬大的自己成功運上了房頂。

  這個過程不可避免地發出了不小的動靜,但遠遠沒有超過暴雨敲打鐵皮的節慶搖滾般聲響。

  一位神經比較敏感、聽力異常發達的守衛像是覺察到什麼,捻滅了菸頭過來打開窗戶,探出頭,雨後濺到他額頭上,但是他在夜幕下什麼也沒看見,於是以為是自己大驚小怪,又縮回去繼續剛剛關於某個豔星的八卦話題。

  徐承渡慢慢挪動著腳步,儘量放輕每一個步伐,說實話,這個過程他心驚膽顫,如履薄冰。儘管有大背景裡的噪音掩護,他並不知道自己一腳踩在鐵皮上會發出多大的聲響。這聲音聽在他自己耳朵裡異常刺耳且清晰,因此他走了一段之後特地停下來,謹慎等待。

  沒能等來警報或人身呼號,於是他繼續朝前。

  整片房頂開著兩個小天窗,其中只有一個落在了那批藝術品的頭頂。剛剛往裡窺視的時候,徐承渡目測了這些木箱堆起的高度。單層倉庫的層高六米,木箱堆起近四米。匍匐在正中央,完全不在底下這群人的視線範圍內。

  脈搏博動的速度在此刻到達巔峰,徐承渡死死盯著那幾個抽菸閒聊的守衛,認真數著自己的呼吸,試圖冷靜下來。接下來是至關重要的一步,他要通過狹窄的天窗潛入室內。

  這太不容易了,畢竟再怎麼喧囂的環境,窗戶被推開的一瞬間,雨點砸在鐵皮上和砸在裡面木箱上的音色是不同的。

  這時,無線電裡傳來嘈雜的聲響,鄧曼雌雄莫辯的呼叫響起:“灰狼,進行到哪一步了?”

  “等待潛入。”徐承渡壓著嗓子報告,“我想我需要場外援助。”

  “什麼類型的援助?”

  “聲東擊西。”

  話音剛落,極近的地方響起嗚嗚嗚的警車巡邏聲,震耳欲聾。

  徐承渡滿臉黑線,抱怨:“就沒有別的方式嗎?”

  “我倒是想給你放個火調虎離山,你覺得人民公僕能這麼做嗎?”

  倉庫裡的守衛們顯然被突然響起的警察專用bgm嚇了一跳,紛紛蹭地豎起耳朵,丟下牌叼著香菸,往那邊窗口聚集而去。說來也奇怪,凡是做過些虧心事的人,哪怕是曾經在商場裡順手牽羊了一根棒棒糖,在深更半夜乍然聽到這聲音,都會驚起一層雞皮疙瘩,覺得瘆得慌。

  但是從這群人猶如驚弓之鳥的突出表現來看,他們就算不知道這些箱子裡具體藏著什麼,也有一點這方面的意識,起碼隱約明白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貨物。畢竟他們高於同行無數倍的昂貴佣金擺在那裡,沒人是缺根筋的傻子。

  有了刺耳警笛的掩護,同時,那群守衛的注意力完全被調離,徐承渡得以順利潛了進來,甚至有富餘的時間踮起腳尖,伸長了手臂,闔上天窗。

  一切做完後,他趴在最中間那隻木箱上,用食指敲了敲耳朵裡的無線電話筒,突然肆虐的警笛聲又莫名其妙地戛然而止。

  第七十一章:破曉6

  接下來的事情進行得無比流暢且得心應手,對於徐承渡來說,撬開一個沒上鎖的木箱簡直比用右手吃飯還麻利。

  沒了令人不寒而慄的警笛,底下那夥人警惕地四處巡查了一遍,又各自重拾方才被粗暴打斷的娛樂。

  沒人去注意頭頂那片視線的死角。

  也沒人聽到配合著雨點敲擊鐵皮屋頂的節奏、時快時慢的粗糲嘎吱聲。那把隨身攜帶的小巧起子緩慢且堅定地從木箱的四個角上,一釐一毫地翹出一寸來長的鐵釘。

  這是個細緻且漫長的過程。

  徐承渡全神貫注,直到輕輕移開木箱頂蓋,他感到興奮像極地冰川在烈陽下融化成水,在血管裡放肆奔騰。

  汗水混合著雨水,從眉毛上滴落,在乾燥的木板上洇暈開一塊小小的不規則的黑色濕斑。

  然後他看到了木板下被鬆緊繩固定住、被厚重軟墊包裹著的易碎藝術品,躡手躡腳地撥開一層層防碰撞的填充材料和珍珠棉,裡面的東西露出廬山真面目。徐承渡揚起一邊眉毛,在心裡自作主張熱絡地打了個招呼:嘿,咱們又見面了,女神右臂。

  是展覽上那隻讓人印象深刻,朝著天空盡情伸展五指的手臂。

  表面上必定都是滴水不露,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徐承渡直接伸手往底部摸索而去。石膏像跟成年男子的手臂等比例粗細,就像硬生生被從軀體上截斷一樣,底部斷口處一掌就可覆蓋。徐承渡細細摩挲著,按壓著,以期能找到微微鬆動的地方。或者摸到一些刺手的、不合常理的毛邊縫隙。

  他的猜測在半分鐘後得到了驗證。

  抑制不住顫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心中的狂喜,他摸到了規則的、圍成一個圓圈的紋路,用力推了一下,卡得嚴絲合縫、異常牢固。

  試了幾次無果後,他不得不抄起被冷落的起子,把扁平的一頭用力嵌進去,謹慎並耐心地往外挑動。最難的總是第一步,一感覺到翹出空隙,徐承渡立刻放棄會製造出尖銳噪音的工具,借助短短的指甲,把最細的手指擠了進去。再往上一掰,那塊嵌進去的白色石膏圓塞就徹底脫落。

  徐承渡迫不及待地伸了進去,拽出來一把又一把舊報紙和報廢棉絮。他開始懊惱地往最不願觸碰的可能方向猜測,說不定原先藏在裡面的、他們費盡心血要找的東西,早就被盡數取了出來並流向了不為人知的市場。而這裡留給他的,只是一個空空如也的冰冷容器。

  但這是個世界巡迴展覽,更大的可能是這些罪惡的粉末,在始發站沉甸甸地填滿了每一個雕塑的腹腔,然後天女散花般傳播到它途徑的每一片大陸,以此來最大限度地利用這天載難逢的機會,攫取儘可能多的利潤。

  否則它為什麼不只在兩個國家之間進行看似常規正常的藝術交流,何必如此大費周章、不計成本地周遊世界呢?陸望是個精明的商人,商人不會做會提高成本的買賣,那會讓利潤降低。

  也有可能僅僅是這只女神右臂裡被挖空了,畢竟這批雕塑已經走過了多個國家……也許他該換一個木箱再來一遍……徐承渡緊張起來,雨勢漸小,留給他的時間並不多,而無功而返這個成語在他的字典裡是個罕見詞彙。

  就在他快要把石膏像挖空的時候,指尖突然觸到什麼細軟的東西並陷了進去,式微的腎上腺素隨即打了雞血般重新飆升。徐承渡動了動指腹,感受到一層塑料薄膜,眼前已經浮現出這東西熟悉的模樣。

  沒跑了。他歪起一邊嘴角,在極端情況下仍然不忘露出慶祝式微笑。

  事實上,在他掂了掂那袋重量已經不能用克來描述的純白粉末時,他已經感覺不到任何跟緊張掛鉤的情緒了,底下徘徊的那十幾個守衛的危險指數呈跳崖式下降,基本等同於小區裡和藹可親的門衛。

  為了保證萬無一失,他用起子尖端挑開那層透明的塑料薄膜,沾了一點,放到鼻子下輕輕嗅了嗅。

  鄧曼等的夠久了,從磅礴暴雨等到淅瀝毛毛雨,胃裡的那點速食晚餐早就消化得一乾二淨,此刻空虛的肚子正叫囂著控訴主人的非人對待。她一隻手撐著發沉的腦袋,瞪著汽車的前擋風玻璃,甚至從那保持著枯燥節奏左右搖擺的雨刮器身上看出了一點疲乏。

  沒有動靜說明任務還在進行中。從某種程度上看,這是好消息。

  裡面她的手下,出了名的孤膽英雄,正在衝鋒陷陣,而她只能窩在溫暖的副駕駛觀察可笑的雨刮器。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儀表盤上閃爍的電子鐘跳到三點十分。

  寂靜的無線電呲啦一聲,鄧曼騰地坐直了身體,屏住呼吸。裡面傳來突兀的敲擊聲,約定好的信號,三聲,兩長一短。

  翻譯過來就是:確認完畢,出動!

  尖銳的警笛聲一下子從四面八方刺穿潮濕的夜空,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像是為了確定一個純粹的音色,乍然響起後,配合著不停旋轉閃爍的紅藍光芒,不知疲倦地持續重複。

  這次不是開玩笑,而是正經八百的實戰。

  倉庫內的守衛很快就清醒地認知到這一點,因為這次的鳴笛聲是動態的,正在從各個方向一步步逼近他們,逼近這個他們簽了生死狀誓要用生命來守護的倉庫。離得太近了,他們聽到輪胎軋過水泥地面的摩擦聲,以及雨水濺到擋泥板上的細微動靜。

  帶頭的那位第一時間掏出手機,撥通電話,三言兩語地匯報了眼下被團團包圍的狀況。

  “您說什麼?”對方不知道說了什麼,帶頭人的雙目猝然睜大。

  恍惚一陣後,他又急切詢問:“那我們呢?”

  徐承渡好奇地探頭往下看,按照常理來說,此刻這些人不是開門投誠就應該是抱頭鼠竄,然而這兩種反應都沒有。

  他們的第一反應是緊急聚攏到一起。

  打電話的人一下子把手機摔在地上砸了個稀巴爛,犀利且暗含悲壯的眼神陰鬱地掃過在場每一位兄弟黝黑的面龐,點燃一根菸,他沉聲道:“你們心裡明白,咱們都是見不得光的人。這批貨絕對有問題,當然,能開價雇我們這幫人辦事的,壓根就沒幾個乾淨的。這生意做久了,遲早得跟條子正面槓上,原本我想再做幾筆就帶著你們全身而退,眼下是不可能了。大哥對不住你們。”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吐出來,“怎麼樣?外面現在都是條子,束手就擒還是放一把火,殺出去?我聽你們的。”

  “放火?這批貨……”有人提出質疑。

  “那頭說了,既然招來了警犬,這批貨沒了比被查了好。讓我們銷毀,然後自己逃命。事情了結得乾淨,逃出去後能拿雙倍的報酬。”

  所有人都沉默了。

  徐承渡趴在上面聽得一愣一愣的。但很快,他瞄到這些人脖子裡掛著的銀鏈子,意識裡電光火石地閃過些什麼。這群人不是普通的保鏢,極有可能是一群心狠手辣、唯利是圖的僱傭兵團夥。

  他曾經接觸過歸屬於這種特殊群體裡的某人,是根難嚼的硬骨頭。

  “呸。”這是,其中一個平頭且個子最矮的人率先打破沉默,啐了一口,“有啥可猶豫的?干吧。咱們這情況特殊,投降就等於自殺,在牢裡蹲到爛屁眼這事我真幹不出來,大不了就是死嘛,我們之間誰不是生裡來死裡去的。”

  “死?”另外一個嘲諷地勾起嘴角,咯咯笑了兩聲,“那可說不定,外面那些假把式的條子有幾個是槍口見過血的?十個都抵不上咱一個,卯足勁突圍出去完全沒問題。”

  他這一番中肯見解得到很多附和。

  “是啊,一個巡警大隊總共就兩把槍輪著用的情況太常見了,他們拿什麼跟咱們拼?”

  “有道理,就算有傢伙,我怕他們還哆嗦得瞄不準哩。”

  “廢話不多說,我去放火。你們誰衣服穿得多的,脫一件便宜的給我當火引子唄?”

  “給,就用我這件薄棉襖吧,穿了很多年了,早想換新了。”

  “我去把幾扇窗的簾子拉上,先誑一誑。”

  帶頭人嘬完最後一口煙,抬起眼皮,“都商量好了?既然決定了,掏傢伙。”

  說著,徐承渡眼皮一跳,他聽到了鎖扣啪嗒聲,是皮質槍套被打開又因慣性闔上的輕響。

  取出武器,安裝子彈,打開保險。

  這些人熟練的姿勢看得他眉頭直皺,如果這真是一群殺人如麻的僱傭兵,裝備還如此精良,那麼他外面那些一無所覺的無辜同僚們豈不是……

  雨徹底停了。

  底下是預備發起攻擊前狀態異常安靜凝重的毒蛇,一個個吐著猩紅的信子高度警覺。

  徐承渡已經聞到木材被焚燒的氣味,這個時候他要是發出哪怕一丁點動靜都會被發覺,但是外面的勸降聲已經通過喇叭傳了進來。

  “倉庫裡面的人員請注意,現在警方例行檢查,請打開大門積極配合。”

  這聲音的主人是鄧曼。

  她那毫無女性魅力的聲音被喇叭放大時有點變了音調,但徐承渡還是一下子就聽了出來。

  同樣的喊話又重複了三遍,無人應答,大門依舊緊閉。

  只有一排黑洞洞的槍口整齊劃一地瞄準著。

  “裡面的人聽好了,我數一二三,如果你們還不主動開門,我們將採取武力強行破門。”

  外面急不可耐地下了最後通牒。

  此時破門,門口那些端著槍但從未想過會真正開火的新兵蛋子,必定會在出其不意的集中火力下傷亡慘重。

  “等等,代號灰狼。內有武裝,重複,內有武裝。重要的事說三遍,內有武裝!”

  鄧曼原本已經高高舉起,落到一半的左手生生頓在了半空,她驀地瞪圓了因為熬夜而通紅發亮的雙眼。

  槍響在靜謐的夜裡巨大而尖銳,過了幾個十分之一秒,隆隆的回音穿透倉庫鐵門,敲震了在場每個人的耳膜。

  “都他媽的別動!”鄧曼歇斯底里地衝著右手上的對講機嘶喊。

  第七十二章:破曉7

  上一秒吼完,下一秒鄧曼就把對講機扔給旁邊副手,讓這個調解專員來心平氣和地跟歹徒講道理談條件,自己則克制住情緒,立即在內部無線頻道開展緊急調整部署。

  “狙擊手,狙擊手迅速到位!”

  方才那一槍,不知道是誰開的,也不知道最終彈頭嵌進了誰的身體裡,是活還是死。

  那傢伙剛剛有點想過安定日子的想法……

  是他們掉以輕心了。鄧曼深呼吸兩口,揉了揉狂跳的眼皮。原本以為只是一次習以為常的普通逮捕行動,國內槍械管控不比國外,異常嚴格,近幾年執法遇上武裝火拚的情況更是少之又少。幸虧這次案件出動的是他們特警部門,如果是一般民警,遇上這種情況只能請求支援,而在支援姍姍來遲前,暴力的歹徒早就踏著硝煙和鮮血溜之大吉了。

  “老大,這夥人把簾子拉上了,嚴嚴實實的。”狙擊手趴在對面倉庫的屋頂,一邊端著狙擊槍把子彈裝膛,一邊匯報對於遠程狙擊來說所能碰到的最棘手問題。

  “你不是號稱咱隊裡百發百中的狙擊手嗎?一個簾子就擋住你了?”鄧曼沒好氣地駁斥。

  狙擊手:“……”要麼怎麼說隔行如隔山?再說了,咱隊裡百發百中的那位狙擊手,不一直都是徐哥嗎?啥時候這帽子又扣到他頭上了?算了,不跟女人一般見識。

  “我盡力。”他搓了把臉,俯下身專心對焦。

  “所有零逮捕經驗的新人後退,老同志墊上。邊上第二個,對,別看了,說的就是你,第一次執行任務你想沖上去當炮灰嗎?還不快給我閃開!”鄧曼的氣場是在長年累月大大小小的任務中慢慢積攢的,所以特別穩健渾厚,那位今年剛從學校畢業滿腔熱血的小青年被這麼一點名,脊背一僵,心不甘情不願地火速往後挪了三大步。

  “各個守在窗口待命的同志,握好你們的配槍,出門沒帶槍的全都給我滾回車上。聽好了,在我下達武力破門指示的同時,你們立刻破窗進去。對方持械,按法律警方可以正當使用武器,除了要害部位都別給我節省子彈,出了人命,有我在上面擔著,爭取在最短時間內使敵人喪失行動力……”

  她這邊話還沒說完,調解專員絮絮叨叨能繞死螞蟻的勸說終於失敗,倉庫裡響起乒乒乓乓子彈亂掃的交火聲。

  鄧曼一咬牙,吐出兩個字:“行動!”

  徐承渡是真不知道事情是怎麼發展到現在這種局面的,本來以為只需智取,現在卻一言不合扛起了槍把子。方才那一聲提醒,儘管竭力壓低了嗓音,卻還是收穫了一大堆齊刷刷射來的視線。

  他低罵一聲,拔腿就往箱堆最中心的位置跑。

  那群僱傭兵聽到人聲猛然抬頭,眼看著一顆黑腦袋遽然出現,又逐漸消失在視野裡,後知後覺地跳腳:“媽的,有條子混進來!”

  不知道是誰眼疾手快地開了一槍,結果子彈貼著那人的身影飛過去,直接在天花板打出一個坑洞。

  “能不能有個準頭了?讓你成天抱著手機看片兒!活該近視!”

  “滾滾滾,太高了遮蔽視野,你那麼有本事你上啊!”

  “你們兩個這時候爭個屁啊,太高了,離遠點不就能看見了?!一個個是不是都是二傻子?”

  一語驚醒夢中人,於是一群人全都嘩啦啦湧向距離最遠的那個牆角。

  徐承渡繃緊全身肌肉,推開那隻神聖女神右臂的木箱,又差點把後槽牙咬碎,才用兩條胳膊把它旁邊那隻死沉死沉的箱子抽出來,胳膊因突破極限而發顫,險些那箱子就脫了手砸在腳上。他累得想歇口氣,但顯然對手不會給你喘息的機會,詭異的一秒寂靜後,火力噠噠噠全開。掃射過來的子彈激起周圍一層木屑,徐承渡慢了一個節拍,腳下一個踉蹌,原地打了滾,縱身跳進了這個緊急趕製的人造坑洞。

  散落在一旁的石膏像被射了個千瘡百孔,裂成無數碎片滾落下來,慘不忍睹。

  胸膛劇烈起伏著,喉嚨發出呵呵的嘶啞喘息,徐承渡曲起手肘舉著槍,扣在扳機上的手指縮緊,背部緊貼著身後的木箱,聆聽著。

  遠距離的掃射扔在進行,木屑飛揚,落了他滿頭滿臉,金屬彈殼不斷落向地面又高高彈起,發出清脆的響聲,但很快,出於節省子彈的顧慮,掃射成了時不時威懾性地給一槍。另一面,有人悄悄摸摸地爬了上來。

  他們想先肅清倉庫內部的隱患,再突圍。

  無可厚非。誰也不想自己在全力衝鋒陷陣的時候,還得分神擔心背後門戶大開,有人趁虛而入,偷襲一把。

  徐承渡把滴著水的雨衣脫下來,露出裡面的皮夾克。皮夾克的腰上有個洞,洞的邊緣參差不齊,發出烤肉和火藥的混合氣味。

  鮮血滴了下來,深紅色的、沉鬱的血滴落在乾淨的木頭上迅速被吸收,析出血裡裹挾著的皮肉和一點碎骨頭渣。

  方才一陣密集的射擊,這顆子彈不知道是屬於哪個運氣好準頭不佳的傻瓜槍手。

  那人的腳步越來越近,謹慎且放得極輕,只用上了前腳掌。

  徐承渡一動不動,闔上眼,減緩呼吸的頻率,泛白的面孔看上去如同死了一般。血滴的顆粒變大,下墜的速度愈來愈快,打在木板上有如逐步加速的電子節拍器。一股輕微的打戰,後頸的汗毛豎起,這是身體感知到危險的本能反應。

  來了。

  他猛地抬起垂下的頭顱,伸直了手臂舉起武器,在那個黑眼圈濃重的偷襲者吃驚的目光裡,避開前額和喉嚨,精準無誤地打中他的右肩。

  “嗨,朋友,你應該再快一點。”

  沖膝蓋又補了一發,槍口冒出硝煙,他還不忘打個招呼。

  一聲悶哼後,那具魁梧的軀體被震得朝右轉了九十度,雙膝重重地砸在了木箱上,發出沉重的嘎吱聲,他手中沒來得及扣下扳機的朗寧自動手槍無力脫落,跌進了這片下陷的凹地。

  徐承渡一手牢牢按著傷口,用腳尖把那隻槍劃拉過來,拿起。槍管上的序列號被極有先見之明地事先磨掉,只留下醜陋凌亂的挫痕。嘖嘖兩聲,他掀起衣服,把這把繳獲的槍別進褲腰帶。

  冷汗遍佈額頭,聚成大顆後往下滑落,皮膚上一陣刺癢,徐承渡抬手胡亂抹了一把,手上的血蹭到臉上,讓他看起來宛如地獄裡歸來的惡鬼羅剎。

  來一個打一個,來兩個打一雙。

  他坐在底部,雙目鎖定那一米見方的豁口,在心裡下了決心。

  豁口越縮越小,從正方形變成長方形,再變成一條窄窄的縫,馬上就會消失不見。這個節奏跟他逐漸放大擴散的瞳孔保持了高度一致。

  接下來,他隱約聽到玻璃被砸碎的聲音,知道是鄧曼帶人強行突破了。

  倉庫裡的僱傭兵發出一聲怪叫,火力立刻轉移,一致對外。

  徐承渡恢復意識的時候,躺在重症監護室的慘白病床上。這地方他進來過兩三回,按照以往經驗,一般只需要再耐心等待一晚,等戴著口罩的四眼醫生確定他的各項體徵趨於穩定後,他就會被轉移至普通病房。

  腦袋裡一片空白,然而他總覺得好像有什麼要緊的事忘了做,以至於心一直揪著,懸在不高不低的地方,他猜測這可能是手術中大劑量使用麻醉的後遺症。

  是什麼呢?

  都說隔離室內是保持絕對安靜的,但徐承渡總覺得這裡吵得慌。那些通了電的醫療器材,比如不停閃爍的心電監護儀,可一點都不消停,他敏感起來,哪怕一點微弱的電流滋啦聲都能攪得他心神不寧。

  一個模糊的人臉浮現出來。帥氣的,過目不忘的,散發著光芒的。

  他的名字呼之慾出。

  但是有人打斷了這個艱難的進程。

  “醒了?”穿著清潔隔離衣、全副武裝的人發出低啞的聲音。

  每次這麼醒過來第一眼看到的人都是這個冷臉上司,真有點膩,徐承渡打不起任何精神,只懶憊地動了動手指,表示他真的沒有睜著眼睛昏迷的陋習。

  “你昏迷三天了。比前兩次都久,到底是年紀大了,該退休了。”鄧曼站在病床邊,抱著雙臂看他。

  年紀大了??徐承渡翻了個白眼,桀驁地重重噴了口氣,表達了強烈的不服。

  鄧曼的眼角彎了彎,看起來心情愉悅:“具體的事件經過,等出了ICU蘇昆吾會慢慢告訴你。但是我覺得有件事你應該特別感興趣,著急想知道,不告訴你我怕你百爪撓心急得再次昏厥。”

  某人挑起一邊眉毛,表示洗耳恭聽。

  “陸望和他的一眾手下被請到咱們部門,刑事拘留,將接受長達半個月的盤問審查。這次行動繳獲海洛因三噸,目前相關部門還在四處查證,相信很快就會出結果。某種意義上來說,你的潛伏任務圓滿完成了。”

  徐承渡把眉毛重又放下來,表示自己知道了。

  “另外,”鄧曼的語調聽起來有點惱火,“外面有個瘋子蹲了三天了,見誰咬誰,你要見他嗎?”

  小劇場:

  白格:汪!再不讓我見他我真的咬人了!

  第七十三章:破曉8

  “瘋……子?”這下徐承渡的反應總算大了些,調動起氣息一開口,只覺得五臟六腑就在抽疼,乾裂的唇瓣間發出的瘖啞聲調聽上去如同生了鏽。

  “你發展的那個線人啊。就那個……那個長得特別好看,老在電視上能看見的大明星?”鄧曼一向對帥哥有偏見,覺得這些男人多半虛有其表且弱不禁風,都跟她那吃裡扒外的前夫哥一樣,“不過你們的革命友誼真是深厚啊,弟兄們攔著不讓閒雜人等探病,他那眼神就跟要吃人似得,不吃不喝狼狗一樣盯了咱三天,盯得那幾個今年新來的心裡直發毛,不知道的還以為裡面躺著的是他媳婦兒,咱棒打鴛鴦呢……”

  徐承渡剛剛還在思考是什麼總讓他提心吊膽、坐立不安的,這會兒腦海中的人影徹底清晰起來,是白格。

  這還真不能怪他一時半會兒沒想起來,以往幾回重傷昏迷,一醒來就是發呆,無人可想,也無人念他,赤條條孑然一身慣了,無牽無掛的。這回冷不丁地多出一個念想來,他還真有點不大適應。

  徐承渡有點心虛,目光閃了閃,輕咳一聲,“曼姐,你就讓他進來吧。”

  “嗯。”鄧曼嘆了口氣,“我就是這個意思,還怕你冷心冷情的,不肯見人家,他好像挺拿你當朋友的。就是不知道為什麼,看著挺可憐……”

  鄧曼嘟囔著,轉身出去喚人。

  徐承渡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心裡越發覺得過意不去。

  行動前他什麼都瞞著白格,本意是不想讓他擔心,本以為去去就回沒成想光榮負傷了。他倒好,渾渾噩噩一覺睡了三天,那人心裡恐怕不好受。這要是角色對調一下,躺在這兒的是白格,自己還不得擔驚受怕急瘋了?聯想到鄧曼方才的描述,再如此設身處地一咂摸,更覺得身下的床單白得扎人,不用照鏡子也能想像自己肯定憔悴得沒眼看。

  心慌慌的,像是做了什麼特別混蛋的事兒,他抬起沒輸液的那隻手,用力拍了拍臉頰,又狠狠搓了搓,好加速局部皮膚血液循環,毛細血管擴張充血,直搓得臉皮發熱泛紅,好讓自己的氣血看起來好一些。

  腳步聲由遠及近,他連忙收了蹂躪兩頰的手,使勁兒眨了眨混沌的眼,調整好狀態,才轉過頭。

  “咦?人呢?”往鄧曼身後左右張望,卻沒能看到熟悉的人影。

  鄧曼無奈一攤手:“跑了,我說人醒了你可以進去了,他就兔子一樣拔腿就衝了出去,一溜煙就沒了。不知道啥毛病。”

  徐承渡好不容易亮起來的眼睛又黯淡了下去,“哦。沒事兒,他那人矯情,事兒多。”

  沒過一會兒,主治醫生領著一堆專家浩浩蕩蕩地來轉了一圈,跟圍觀大熊貓似得,極其負責嚴肅地檢查了傷口和基本體徵,下午近傍晚的時候,徐承渡就出了重症監護室,被推進了病房。

  一進病房,徐承渡就覺得好像哪裡不對,他拍拍異常柔軟舒適的床單,扭頭問蘇昆吾:“咱們隊裡不是一直經費不足、一毛錢掰成兩半花的嗎?什麼時候對待負傷同志這麼客氣了?提高待遇也不是這麼個跳躍式搞法吧?直接脫離普通大眾直接升級貴族vip了嘿!”

  可不是麼!這尊貴的一人套間,有電視有小冰箱還有恆溫空調獨立衛生間,拉開窗簾就是落地窗,視野開闊風景優美,趕得上五星級大酒店!

  “我也不清楚,問了醫生,說是院長特別吩咐的,費用不用我們擔心,一早有人代交了。”蘇昆吾左看看右摸摸,脫了鞋子光腳踩在特級地毯上,切身感受著資產階級腐敗,豔羨不已,“醫院居然還有這種病房,我還第一次知道。徐哥你什麼時候交上土豪了?難不成跟這兒的院長是親戚?那什麼……別的不多說,哥們兒缺陪護嗎?送飯把尿洗褲衩暖床,我樣樣在行啊!”

  “滾回去提交報告協助調查去!少拿給我陪護的名義翹班放假。”徐承渡笑罵。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這些肯定都是白格早就安排好的。

  問題來了,既然這些都安排了,怎麼人還不來見我?該不會是生我氣,徹底躲起來了?

  我都這樣了,他就不能看在我負傷臥床的份兒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我一馬嗎?

  他要是真再也不來見我了咋辦?眼下任務結束了,也不好再沒臉沒皮地非要湊他跟前給他當安保隊長……

  心煩加上失落,蘇昆吾又不識趣地在眼前晃來晃去,跟只麻雀一樣東蹦西跳,徐承渡直接眼不見為淨地把人攆了出去。

  好不容易安生了一會兒,也不知道是剛吃的一把藥片有安眠效果還是消毒水的味道格外乾淨好聞,眼皮一沉,他就又睡了過去。

  時間在沉睡的時候早就失去了度量意義。

  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腰上纏著繃帶的地方鑽心刻骨的疼起來,到了潛意識無法繼續假裝若無其事的程度,徐承渡輕輕呻吟一聲,不情不願地從夢中抽離,掀開眼皮。

  病房內光線暗沉,窗簾被拉上了,只留了床頭一盞微弱的檯燈。

  檯燈下匍匐著一人,蓬鬆的棕色頭髮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暈,末梢微微蜷曲翹起,隨著那人均勻的呼吸輕輕顫動,像是不安分的蝴蝶翅膀,靜謐之下近乎有點詩意。

  徐承渡試著動了動,一隻手被緊緊握著,於是他心癢難奈地伸出另一隻手,摸上那頭棕髮。

  掌心剛剛接收到毛茸茸的觸感,那人就被驚醒了,縮著的肩膀一顫,猛然抬頭。身上披著的深灰色大衣嘩然落地,露出裡面衣領有些泛黃的皺巴巴襯衫。

  對上一雙有些失神的疲憊雙眼,裡面攀附交錯的血絲令徐承渡心裡一揪。

  “醒了?”白格抹了一把臉,坐直了上半身,自然而然地鬆開他的手。

  徐承渡仔細端詳了他半晌,掩在被子下的拳頭握緊了,“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副樣子了?”

  短短三天而已,眼前的人憔悴,瘦削,蒼白,鬍子拉碴,不修邊幅。

  再也不是那個玉樹臨風、優雅講究的白格。

  白格怔了怔,嘴角往下壓了壓,垂下頭顱沒說什麼。

  兩秒後又抬起頭,“我過會兒就去整理一下。你有哪裡不舒服麼?餓了渴了還是傷口疼?”

  明明委屈得不行卻一聲不吭,連句抱怨也沒有,他越是這樣,徐承渡就越是不安。他試探性地笑了笑,“我就是尿急。”

  “我去把尿壺拿來。”白格說著就站起身。

  “誒?別別別,你直接扶我去洗手間就好。”徐承渡趕忙拉住他衣擺。開玩笑,讓白格端著尿壺給他把尿,不如讓他死了算了。

  白格蹙起眉毛,因為突然消瘦而突出的顴骨讓他整個人凌厲了幾分,“你真的可以下床嗎?不要勉強自己。”

  “可以,我沒那麼嬌貴。”徐承渡擺擺手,已經自行把上半身撐了起來,這一動,扯動了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嘶了一聲。

  白格拗不過他,連忙黑著臉上前扶住。握著肩膀幫他坐起來,掀開被子後又彎下腰給穿好棉拖鞋,儘量避開傷口,半扶半抱地攙著他走進洗手間。

  徐承渡使不上勁兒,幾乎整個人掛在白格身上,重心全都傾倒過去,兩個人的身體緊貼著,步伐一致,連呼吸都是同步的,胸膛一起鼓起又一同陷下去,默契非常。等徐承渡氣喘吁吁地站定在馬桶前的時候,他忽然有種想落淚的衝動。

  從病床到這個獨立小衛生間,不過短短十幾步的距離,他驚覺原來自己沒有想像中那麼堅強,原來白格的肩膀如此可靠,原來有個人在身邊細心照料的感覺這麼美好。

  白格背對著他舉著鹽水瓶,久久沒聽到放水聲,不免擔心:“怎麼,尿不出來?”

  聽主治醫生說,徐承渡腰上中的那一槍,子彈穿透身體,堪堪貼著腎擦過去,難不成真碰到了,這會兒留下什麼後遺症了?

  扭扭捏捏了一會兒,徐承渡難堪的聲音支支吾吾地響起,“你在這兒,我有點難為情。”

  “難為情什麼?”白格失笑,“你都在我手上射過,還有什麼我沒見過的?”

  能不能不要一言不合就飆車開黃腔?!徐承渡眼眶裡剛醞釀出的那股熱氣瞬間煙消雲散。說的也是,他倆之間除了最終的臨門一腳,什麼該干的都幹了,不該干的也幹了,這會兒說不好意思了,不免顯得忒矯情。他徐承渡,糙老爺們兒一個,哪兒能跟矯情沾邊?

  心理負擔一消除,憋得腿發軟的洪水就爽快破堤,一瀉千里,酣暢淋漓。臨了他還得意洋洋地抖了抖,吹了個愜意的口哨。

  “嗯,挺好,看來沒傷到腎。”白格支著耳朵聽了一會兒,吁了口氣。

  徐承渡整理著鬆鬆垮垮的病號服,褲腰還耷拉在半邊屁股上,聞言竟然不爭氣地紅了耳根,“瞎說什麼!爸爸的腎好得很!一夜八次持久郎!”

  一不小心吹牛吹大發了,白格忍俊不禁,嘴角上揚,連帶著青色的胡茬都看上去可愛多了,“好,八次。說好了,一次都不能少。”

  徐承渡轉身就踹了他一腳:“……笑屁。”

  第七十四章:破曉9

  鑑於徐承渡此刻半身不遂的慘相,這任性一腳踢出去,沒切實落到白格的小腿上不說,反而自作自受地扯到腰間傷口,肌肉一痙攣,臉上隨即痛得一白,整個人重心不穩往前栽倒。

  白格全程背著身,自然沒察覺到徐承渡惱羞成怒想踹他的小動作,只覺得咚的一聲,那人的腦袋就磕在了自己的肩胛骨上,腰際也纏上了一條胳膊,摟得緊緊的。

  用了很大的力道,他甚至隔著衣料,都能感覺到那條胳膊在輕顫。

  白格當時不知道,以後也沒機會知道。徐承渡緊閉的牙關當然不會漏出一點口風,承認這突如其來的擁抱其實只是他為了穩住身形環住手邊物件的下意識行為,這太沒情趣了。

  美好的誤會永遠不需要好事者自以為是的澄清。

  積攢多日的惡劣情緒在這烏龍一抱下,剎那間在胸口聚集成風暴,風暴在身體裡席捲掃蕩,刮進了眼底。白格深吸一口氣,一把抓住那條胳膊,就著這個姿勢轉過身,把單方面的背後環抱轉變成胸膛緊貼胸膛,面對面的相擁。

  徐承渡的後腦勺被一隻手緊緊按著,臉頰在對方肩膀上被擠壓變形。他的身體在痛感過去之後,又陷入了木僵狀態。剛剛還在插科打諢玩兒命調侃,下一秒歡快的節奏就變了調,白氏不按常理出牌的溫情和浪漫打得他一個措手不及。

  我褲子還沒拉上,半邊屁股有點涼。徐承渡默默地心想。

  “他們不讓我見你。”白格把他往懷裡緊了緊,像是要把人揉進身體裡,同時又極小心地避開了傷口,“你在裡面躺著,就隔著一扇門,我卻見不了你。那種感覺簡直要命。”

  這語氣委屈至極,任誰聽了都會覺得心生愧疚。

  徐承渡被挾得死緊,騰不出來手,只能鼻尖蹭了蹭他的耳垂,“抱歉。隊裡得全天候保證我在昏迷期間的人身安全,除了家屬,其餘人等一律不得探視。這是規定。”

  “我知道。那個姓鄧的女人說過。”白格壓抑著滿腹牢騷,眉頭緊鎖,神情陰鬱得化不開,“但是那時候得知你中了槍,手術做了很長時間,出來後也一直昏迷不醒,情況不明,我都快瘋了,滿腦子除了想衝進去見到人,哪裡聽得進什麼狗屁規定。”

  徐承渡想像了一番白格發瘋的場景,實在想像不出來,又覺得爆粗口的白格意外地可愛得緊,一時間心神無比蕩漾,眼神都浪了起來,這一浪,就瞥到白格頸間的紅痕。他伸手扒拉了一下衣領,目光一凜:“這兒怎麼受傷了?看著像被人勒的。”

  “嗯,不光這兒,手腕上也有。太瘋了,五六個人纏著我,把我從監護室門口往回勒。”白格聽上去似乎有點不好意思,“那兩天,你那幾個同事舉著手機,看我的眼神都不太對。”

  徐承渡啞然。他們肯定是覺得這瘋狗跟電視上那個拍電影的帥哥不是一個人。為了安慰一下某人脆弱的心靈,徐承渡惡狠狠地道:“攔人就攔人,下這麼重的手幹什麼?說說,是哪幾個?下回碰見你指認一下,徐大佬替你出氣!”

  “他們只是按規矩辦事。”白格冷靜下來,還是拎得清事理的明白人,他頓了頓,有一下沒一下用指腹摩擦著徐承渡頸後的粗硬短髮,“我思考了很久,為了杜絕此類事件再次發生,還得從根本上解決。”

  “根本上?”

  “嗯。”白格鬆開他,把右手上舉著的鹽水瓶遞過去,徐承渡傻傻地接了過來,眼巴巴看著那人在自己身前彎下腰。

  下一秒,他就雙腳離地整個人懸空了,拖鞋沒跟上,被不安分的腳蹬出去好遠,啪嘰一下從牆上滑下來。

  白格小心翼翼地打橫抱著他,用心感受了一下,“果然傷筋動骨傷元氣,才幾天你就輕了這麼多。給我看看,瘦得眼窩都陷下去了,跟非洲飢民似得。”

  徐承渡哼了一聲,一隻手自然地摟過他的脖子,“你也不先去照照鏡子瞅瞅自己的潦倒樣。這黑眼圈,嘖嘖嘖,比我在四川見的熊貓臉上的那兩塊都正宗。”

  這兩人一言不合就開懟,懟完還能無縫銜接情話模式。

  “怎麼,嫌棄我了?”

  徐承渡眼珠子骨碌碌亂轉,低頭嘀咕道:“誰嫌棄了?”

  白格像對待珍貴易碎品一樣,輕手輕腳地把他放坐在病床上,蹲下來仰頭看進他的眼睛裡,“真不嫌棄?”

  都到這個時候了,還有什麼好迴避的,徐承渡吊著眉晃蕩著兩條懸在床邊的腿,與他對視,似笑非笑。

  白格覺得那雙眼睛像是出了故障的霓虹燈,時而滿是笑意發光發亮,時而又嚴肅認真一片幽深,令他目眩神迷,泥足深陷。

  “鴿子,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徐承渡撓了撓頭髮,面上依舊是病態的蒼白,卻也弱化了原本過於鋒利的棱角,顯得些難得的柔和來,“咱們都老大不小了,行不行也就那一句話的事。以前我覺得行,你說不行,說我們都還太小沒什麼自保能力。後來你行,我又不行了,因為摔得狠了知道疼了就不想再試了,說白了,就是慫了。”

  白格蠕動了一下皴裂的嘴唇,似乎想說些什麼,最終還是抿成了一條薄薄的縫,沒開口。

  “但是今兒個醒過來,有個念頭在我腦子裡轉了一下午。”徐承渡捧起白格的臉,摩挲著他下巴上刺戳戳的胡茬,“我想:我這回要是醒不過來,鴿子他會怎麼樣?”

  只不過是一個假設,白格下頜的肌肉卻立刻緊繃了起來,如臨大敵。

  徐承渡感受到他的異樣反應,心疼不已,繼續道:“後來我又想:要是換成鴿子再也醒不過來,我會怎麼樣?”

  白格撩起眼簾,黑黑的眸子一動不動地攫住他。

  “會怎麼樣?”

  “我估計我會後悔死。”徐承渡輕輕地說。

  深秋,這個城市的秋天被夏冬兩大強悍勢力壓榨得尤其短暫,通常來說,人們往往堪堪結束夏日餘溫,冬季就已經無息而至。窗外北風凜冽,室內卻因為恆溫空調而溫暖濕潤,床頭檯燈微弱的光在黑暗中圈出一個小小的範圍,將兩個對望的人納進它力所能及的明亮中。

  敞亮,心境突然就敞亮起來,連呼吸都順暢了。

  “阿渡。”白格把頭埋下來,擱在徐承渡的膝蓋上,“我愛你,說謊你就一槍斃了我。”

  說著,他真的執起徐承渡的手,展開拇指和食指,拗出一個打槍的姿勢,抵在自己太陽穴上。

  徐承渡被他犯蠢的行為弄得哭笑不得,戳了戳他腦袋:“你把我們人民公僕當什麼?有槍就是土霸王嗎?什麼,不愛我了?老子我崩了你?哈哈哈……”

  白格也覺得自己說的話蠢,但他現在滿腔愛意洶湧澎湃,偏偏嘴卻笨了起來,除了那老生常談的三個字和一味的發狠擔保,竟然想不出任何能表達心情的新穎措辭,這讓他感到頹喪不已,看來嚴重缺覺真的會鈍化思想,連口舌都一併鈍化了。

  以後要傾我所有對這個人好。他現在腦中只有這一個念頭。

  “睡覺麼?我看你實在是累得不行了。”膝蓋上的人長時間沒動,徐承渡捏了捏他的耳朵。

  “睡。這會兒都凌晨了,你得好好休息。”白格跳起來,先扶著徐承渡躺下,再把自己的大衣從地上撿起來,重新披到身上,轉身打算在沙發上將就一夜。

  徐承渡伸手拉住他腕子,“這床挺大。”

  言下之意就是邀請他一起睡床上。

  “你那大長腿,塞不進那小沙發。”

  白格有些猶豫,“我……我三天沒洗澡了,身上有味兒。”

  “你平時都太香噴噴了,身上再有味兒能重到哪兒去?”徐承渡拍拍身邊的床單,“得了,是男人就別窮講究了。”

  本來還不困,被他這麼大咧咧地敞開被子一拍,白格瞬間就覺得睏意排山倒海,眼皮都掀不動了,加上本就心志不堅,也不知道腳下是怎麼動的,身子就擠了上去,把人摟進了懷裡。

  “還疼麼?”

  “有點兒。能忍。”

  “我睡著了要是碰著你,你一定得叫醒我。別忍。”

  “……好。”

  很快,平穩的呼吸就沉了下來,徐承渡覺得頸子後面白格的胡茬跟隨著呼吸起伏,時不時擦來刮去,實在是癢,便動了動身子,沒想到就這一丁點動靜,就把剛睡著的白格吵醒了。

  也沒完全清醒,半夢半醒的,嘴裡不知道嚶嚀了一句什麼,雙腿就纏上來,把徐承渡的腿絞得死死的。

  “白格?”徐承渡試探性地喚了一聲。

  過了半晌,白格居然應了:“嗯?”

  “你今天下午幹什麼去了?”徐承渡突然想起來這一茬,忍不住問。

  “去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了。”白格現在的狀態大概就像是進入了什麼有問必答的環節。

  “所以說,你這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到底什麼意思?”

  “他們不是說,不是家屬不能探病嗎?”

  “嗯哼?”

  “所以我就火急火燎地去買了這個。”白格鬆開他,窸窸窣窣地從西裝褲的褲兜裡掏出了什麼,由於唯一的光源——檯燈也被臨睡前按熄了,徐承渡現在兩眼一抹黑,什麼也看不見,只聽到一聲啪嗒的沉悶輕響。

  緊接著,白格就摸索著執起他的左手,數了數,數到第四根手指,把什麼東西緩緩套了上去。

  套完,放心地拍了拍,換了個姿勢摟,就又睡著了。

  無名指上那個冷冰冰的金屬環狀物不松不緊地箍著,一下子箍住了一個雀躍騷動的靈魂。徐承渡在黑暗中聽著自己的心跳一下子衝到最高峰,又尖叫著跳進雲層,掛著滿身絢爛的彩霞不顧一切地往下蹦。

  他實在忍不住地偷偷把另一隻手從被子裡伸出來,搭上去,輕輕轉動了一下,全身心地觸摸體驗著上面簡潔的花紋,並發揮出畢生的想像力,在腦海中笨拙地臨摹出它高貴神聖的模樣。

  如果不是有暗夜的掩護,他怎麼都壓不下來的嘴角一定會暴露他現在狂喜的小家子心情,遭人取笑。

  這枚戒指和白格的那句話,轉化地通俗易懂點,不就是:那我就成為你的家屬,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我都是第一見面許可人。

  不行,明天起床我得讓白格親口把這話說出來。徐承渡喜滋滋地嘬了兩口手上的戒指,晚上連做夢都在偷笑。

  第七十五章:破曉10

  白格被矇住了眼睛,但是他的耳朵沒被塞住。他聽到屋外吹著呼呼大風,似乎有枯樹枝刮著屋牆,發出嘲哳刺耳的聲響,聽得久了,那枯枝就好像穿透牆壁戳著他的肩頭,搔著他的頸項,令他毛髮直豎。

  這是個廢棄的屋子,空氣裡滿是灰塵和發霉的氣味,有時候那群人稍微發出點大的動靜,天花板上就會有脆弱的灰漿被音波震得剝落,落在頭髮裡,被敏感的頭皮感知。而白格,已經像塊臘肉一樣被這麼沒尊嚴地五花大綁著,丟在角落裡,整整兩天一夜了。

  那是一個清朗的週六,天很藍,他跟徐承渡約好了在天橋底下碰面,然後去好不容易全面開放所有設施的遊樂園進行一次久違的約會。結果一下樓,他就被突然躥出來的幾個人一把按住,他用力掙扎,下巴隨即被惡狠狠地箝制,牙關被強行掰開,一顆藥在舌苔上輕巧地打了個轉兒,就滾進了喉嚨。

  鹽酸嗎啡,一吞下那種藥就會昏倒、癱軟,醒來時會劇烈嘔吐和頭痛,狀態有點像重度醉酒,對於迷藥來說是個非常不錯的選擇。

  這同樣是場非常乾脆利落的綁架。

  醒來後白格表現得異常安靜,他沒有看清這群綁匪的長相,更沒必要大吼大叫著去激怒他們。在任何一場普通的綁架案中,綁匪們不到萬不得已——比如臉被人質看見有被指認的可能,否則不會冒險撕票,他們只是想要錢,錢和人命是兩碼事,若是不幸落網,綁架犯和殺人犯在量刑上也天差地別。

  所幸,榮雨棠有的是錢,要多少有多少。

  但是後來,白格意識到不對。

  從他醒來開始,那伙綁匪一通聯絡電話也沒積極打出去過,時間一點一滴地溜走,他們聚在一起,小聲地議論著,耐心地等待著什麼。

  可能是白格表現得實在是太乖了,一聲不吭,連動都不怎麼動彈,簡直透明得能跟空氣化為一體,七八個鐘頭過去,這些粗糙的漢子對他的警戒也慢慢鬆懈下來,喝茶吃麵嘮嗑,除了把聲音儘量壓低,怎麼隨意怎麼來。於是白格得以捕捉到以下對話。

  “那頭進展得怎麼樣了?”

  “女人心狠,到現在也沒鬆口。估計還得幾天。”

  “兒子在俺們手上,要殺要剮就是一句話的事,她居然還能沉得住氣,真有能耐啊……這種女人,惹不起,誰娶了禍害誰。”

  “可不是,她前夫不就死得不明不白的呷,這會兒輪到兒子了,剋夫克子天煞孤星,真邪乎。”

  “小聲點,俺們啊,只要管好這小子就行了,等上面來了通知,就——”這裡詭異地停頓了一下,說話的人像是做了個什麼手勢,白格驚起一身冷汗,“幹完這一票俺們還了老大恩情,得了好處,就出國逍遙快活去,別的事啊,知道得越少越好。”

  “誒,說真的,大哥你真能下得去手?”

  “嘿?這你就不懂了,哥哥我幹的就是這一行,這些都是命數,怪不得我。放在古代,我頂多就是個任勞任怨的劊子手,沒了我,還有別人,有什麼下不下得去手的呢?”

  “晚上不會做噩夢嗎?”

  “噩夢?我還怕那個?怕那個怎麼幹這行?”

  “佩服。”

  “承讓。”

  白格的牙關咯咯打起戰來,他意識到這不是純粹的綁架,這是為了達到某個目的,蓄謀已久、精心偽裝成綁架的謀殺。

  同時,他也認清了一個現實:不論其背後的目的是什麼,等待他的唯有死亡。

  是的,再不行動就是等死。

  他動了動手腕,掙紮著把縛在背後的手伸進屁股口袋,從裡面掏出房門鑰匙,這是他身上帶著的唯一堅硬的東西。迷藥的效用慢慢散去,他動用了幾乎所能調動起的全身力道拉鋸著,鑰匙參差不齊的邊緣切進了皮膚,凹凸的齒槽摩擦麻繩的聲音,聽起來像是鋼筆筆尖寫在粗糙的瓦楞紙上。

  這個過程進行得十分艱難,磨累了躺一會兒,休息完繼續磨,時間拖得越久對他越不利,身後宛如有一隻駭人惡獸在不依不饒地追逐,離得近的時候,白格甚至能聞見它大張的血口中散發出的腐臭。這讓他愈加焦急,以至於手腕和五指被磨破淌血也渾然不知。

  然而那群天生的掠食者卻聞到了這不同尋常的血腥氣,他們警惕地在屋子裡打轉,最終發現了這只待宰羔羊的小把戲,二話不說就將那把染滿鮮血的鑰匙奪了過來。

  白格隱忍多時,終於還是激怒了他們,換得一場單方面的拳打腳踢,以示懲戒。對於毫無還手之力的人,大多數毆打者甚至不樂意彎下腰用拳頭招呼,他們更偏愛於用腳踹,那樣既省力又能減少反作用力,擊打效果也更顯著。白格聽到體內肋骨斷裂的聲音,碎骨刺到了什麼臟器讓血液迫不及待地湧出了緊閉的口腔。

  嘴裡塞著的破布條被推出,他磨尖了利齒,張嘴就近咬上一條腿,腿的主人登時就嚷了起來,飛起另一隻腳就踹了過去,但是小腿上已經被撕咬下一大塊肉,血淋淋地掛在那兒晃蕩。

  “媽的,屬狗的!”

  塵土飛揚又落下,有人一把薅起了他的頭髮,迫使他抬起灰濛蒙的臉,掙扎間,白格聽到一聲拍照的咔嚓聲。

  “給,把這張照片發過去,我就不信那婊子看到自己兒子這副熊樣,還能無動於衷?”

  “對,早該這麼做了!先禮後兵那一套真是見了鬼的憋屈!”

  “慢著,先跟老大商量,別自作主張。”

  說曹操曹操到,門口像是有誰進來了,這群人立刻噤了聲。

  來人像是沒料想會對上這副情景,一下子亮出了毫不掩飾的嗓子:“幹嘛呢?怎麼回事兒?誰他娘的讓你們動手了?”

  這聲音太有辨識度,躺在地上只有進氣沒有出氣的白格,就算腦袋被鐵錘砸扁了,也能聽出來聲音的主人是誰。那人顯然也明白自己口音特殊,雖然白格遠遠地趴著,血泥和了一身,像是已經沒了意識,但他還是連忙閉了嘴,只拿眼睛怒視那兩個帶頭的。

  “這小子想逃,不安分的很,給他點教訓,免得節外生枝。”

  “是是是,一不留神這繩子都給他用鑰匙割開了半根,賊得很。”

  來人沒再出聲,應該是用別的方式交流了。

  “好好好,還是牙……還是老大聰明。”

  話音剛落,就有人連忙小跑過去扒開白格的嘴,和著鮮血又給喂了一顆藥丸。

  確認人昏得死死的,踢了兩腳半點反應沒有,孟亞虎才放心開口:“說到底這也是榮望集團的少爺,你們這群大老粗膽兒真夠肥。”

  “管他什麼大富大貴的嬌貴公子,最後還不是要變成一具涼透的屍體?牙哥,你就是太禮貌了些。”

  “禮貌?你們那是不知道他媽的手段!”孟亞虎那邊似乎進行得很不順利,他煩躁地點了根菸,“得了,反正活不成,也別讓他太遭罪。這孩子我好說歹說也看著長大,貼面些。要是反抗,喂點藥就行了,也不缺那點錢。”

  “行。哥幾個一定體面地送他上路!”

  孟亞虎在煙霧中揮揮手,“等消息吧,最晚明天。”

  白格在反反覆覆的夢境中沉浮,他夢到渾濁的江水沒過頭頂,夢到爸爸盛大的葬禮,夢到榮雨棠把他推出屋簷,夢到雨水如同滾油一般滴在肌膚上,他歇斯底里地尖叫,手舞足蹈,像足了一個失智的神經病,但是榮雨棠始終沒有開門,一條縫也沒有。

  把那扇厚重殘忍的門打開的另有其人,一個張揚跋扈、笑起來吊起眼角的狂放少年,他是那麼充滿活力且鋒芒畢露,肆意妄為地一下子闖入了白格黑暗的世界,帶來了光和熱。

  但少年終究也不過是他短暫生命裡的一個小火花,燦爛過,綻放了,然後他的面孔終將隨著自己逐漸變冷僵硬的身體一起,走向覆滅。我快死了……白格竟然鬆了口氣,他在這世上沒停留多長時間,卻已經活像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對活著這件事本身就失去了該有的興趣。

  喉嚨裡癢得難以忍受,他驚天動地地咳了一聲,翻了個身。他現在心底甚至有種變態的快意,他想:我死了那個女人會不會傷心?有多傷心?畢竟我是她養了這麼多年的兒子,不可能不傷心的吧?普通人死了一條寵物狗都哭得死去活來……白格就這麼躺著,聽著喉嚨裡呵呵的嘶聲,想像著榮雨棠為自己失態嚎哭的樣子,越發覺得心情舒暢起來。

  但是這種靜悄悄的臆想很快被不速之客打斷。

  那些綁匪自以為藏身之所非常隱蔽,加上人質被喂了藥,手無縛雞之力,看守越發鬆懈了,竟然只留了兩個人,其餘的一拍即合,興致沖沖地去按摩中心找小妹了。

  這給了暗中蟄伏小半夜的獵豹可乘之機。

  豹子還在幼年,遠遠沒到後來的意氣風發、出師必勝,此時的他爪牙未利,身體不協調,捕獵技術不到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偷襲加上亮出兵器,好不容易才把兩個成年男子撂倒。

  “還能走嗎?”劇烈的喘息和極度的緊張使他的聲調嚴重扭曲,白格一時間竟然沒有反應過來營救他的勇士是誰。

  等眼前的布被掀開的時候,他緊縮的瞳孔裡倒映出一張雋秀熟悉的臉,這張臉顯然極大地震懾了他。

  這個少年再一次打開了那扇門。

  他怎麼會在這裡?他是怎麼找到他的?他是怎麼做到的,怎麼做到這樣如同天降神祇般突然出現?奇蹟嗎?原來這世界上真的有奇蹟。

  “阿……阿渡?”白格呆呆地望著他,每發出一個音節,嘴角就溢出一點血沫,配著蒼白凌亂的臉,觸目驚心。

  徐承渡像只患了多動症的兔子,邊用沾了血的匕首給他割繩子,邊不停地環顧四周,嘴裡還一直碎碎念,“別慌啊,別怕,我現在就給你解開繩子,然後咱們火速離開這裡,很快的,一定可以趕在那些人回來之前,嗯,沒什麼好怕的。”

  白格握住他抖得像帕金森綜合徵的手,“嗯,我不怕。”

  “那就好。”徐承渡抹了把額頭上的汗,一秒破功地垮下臉,“白大少你真淡定啊,你不怕我怕啊,那些人帶槍的你看見了沒?這打在身上,一下一個血窟窿啊!”

  解開繩子後,白格傷勢過重,連直立行走都困難,別說是逃命了,他靠在牆上苦笑兩聲:“我走不了。你先別管我,快去報警。”

  徐承渡看了他一眼,二話不說彎腰扛起人就跑,順勢抽了他屁股一記,“不行,萬一我去報警的時候其他人回來了咋辦?到時候你就真翹辮子了!廢話少說,節省點體力,要走一起走!”

  要走一起走……這一片的路荒涼、泥濘,月光格外亮。白格頭朝下麻袋似得被扛在肩上,全身散了架地咯吱作響,他抹了抹唇間被顛出來的血,心想:這人又一次救了他。

  “你就是那時候對我愛得死去活來,無法自拔的?”徐承渡醒來後,一整天都把右手舉得老高老高,及其臭屁地在陽光下左看右咂摸,越看越覺得無名指上那根戒指順眼極了。

  “嗯。”白格把自己捯飭乾淨,人模人樣地坐在床邊給他削蘋果,耐心細緻,眉梢眼角全是化不開的柔情。

  “實話實說,那時候在你眼中,是不是覺得全天下就我最帥?”徐承渡得寸進尺,輕浮的挑起他的下巴。

  “嗯,帥。”白格依著他,半推半就地扮演著小迷弟的角色。

  “唉,其實那也是緣分。你約會那麼準時一人,突然不見了鐵定是出事了啊,那我肯定著急啊,然後我就到處打聽。如果不是我修車行的兄弟正好路過當時那個廢棄廠房,正好被廠房前停著的幾輛摩托吸引,又正好聽到裡面有打架的動靜,我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尋了過去,不然也找不著你。”徐承渡把病號服的袖子擼下來,遮住戒指,把手枕在腦後,“現在想起來真後怕啊,鴿子要是那時候就被拔毛煮了,我到哪兒討戒指去?”

  第七十六章:塵埃落定1

  蘇昆吾一腳踏進病房的時候,室內溫暖如春,那兩人就這麼深情對望著,隱有滋啦電流,距離還有越縮越短的趨勢,饒是他這種神經尤其粗大遲鈍的直男,都覺得氣氛好像哪裡不對,漫空飄著疑似粉紅色的詭異泡沫。

  徐承渡的餘光掃到愣在門口的人,輕咳一聲推了一把白格的胸膛,“咳,小昆昆,有什麼最新進展嗎?”

  蘇昆吾警惕地看了一眼白格,莫名覺得後背直躥起一股冷颼颼的涼意,而後者正低著頭,用濕紙巾慢條斯理地擦拭沾了汁水的水果刀,心裡盤算著如何砍了這破壞氛圍的不速之客。

  “頭疼,陸望的嘴難撬得很,他聘請了一個很難搞的律師團,那些律師的履歷堆起來能嚇死人。他一口否認自己知曉那批海洛因的存在,說自己從始至終只是投了點錢,純粹是為了雕塑藝術貢獻一份微薄的力量,並沒有參與具體運營。這就算了,他還要反告我們不分青紅皂白抓人,詆毀了他的聲譽……哇,真是人不要臉,天下無敵啊!”蘇昆吾貼著牆角行走,離白格遠遠的,“現在局裡上下都快急瘋了,人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沒直接證據!”

  徐承渡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那群僱傭兵的口供呢,拿到了嗎?”

  “他們就是一群被當槍使的,那天火拚死了幾個,傷了幾個,剩下的被逼到窮途末路,倒也配合,但是拿到了口供也沒用啊!根據交代,整個過程他們都是直接跟孟亞虎對接,壓根兒沒聽過陸望的名號。”蘇昆吾把他那大得駭人的背包撂地上,癱倒在沙發上。

  “陸望這是想丟卒保車,什麼都讓孟亞虎扛下來。”白格往徐承渡的嘴裡塞了一瓣蘋果,冷不丁發言,“但是現在的孟亞虎能不能乖乖聽話……還兩說。”

  “什麼意思?”徐承渡嘴裡鼓鼓囊囊,說話艱難,“難不成……成,孟亞虎反水了?”

  “他們是一條船上的人,沒出事之前這船隻是勉強保持了平衡,現在一個落了水,這船就不穩,遲早得翻。”白格把水果刀鐺一聲磕在精緻的盤子上,“這麼多年來,跟著陸望的那幾個人中,孟亞虎干的黑事不少,但偏偏職位最低拿到手的好處最少。陸望以為所有手下里這人最耿直愚忠,沒文化情商低,最容易掌控,所以一直留在身邊,忽略了對他的防範,也覺得沒必要把他哄著騙著,跟別人一樣送他子公司和股份。但是長期沒吃到該得的那份蛋糕,哪怕是個傻子都會眼紅,心有不忿,現在就是你們利用孟亞虎這種不忿情緒的時候。與其盯著陸望,不如盯著他。”

  蘇昆吾已經豎起了耳朵,從沙發裡直起了身板,徐承渡給他使了個眼神,他點點頭,立刻掏出手機往外狂奔。

  “這麼瞭解敵情……你這臥底可比我當得稱職多了。”徐承渡斜著眼睛打趣他。

  白格聳肩,“從潛伏時間長短上看,我的確是你的老前輩。”

  徐承渡揉了揉他的頭髮,慰問還不忘佔便宜,“苦了你了,孩子。”

  “你不獎賞我一下?比如給我個吻之類的?”白格把臉湊近,恬不知恥地送到他跟前。

  徐承渡食指和中指夾在一起,一彈,“想得倒美。”

  “想的都不美,那人生未免也太無趣了。”

  兩人撩了會兒騷,撩得徐承渡慾火焚身,不得不找點什麼轉移注意力,“對了,雖然警方在案件未明朗之前竭力封鎖消息,但是陸望被傳訊的消息已經不脛而走,尤其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八卦小報,今早我看了,榮望集團的股票一夜之間跳崖式狂跌……”

  一向直來直去的人突然為了照顧別人感受欲言又止起來,白格覺得好笑:“想說什麼儘管說。”

  “好歹榮望集團也算你們家的企業,現在陸望出了事拉著整個集團陪葬,你媽那兒肯定受到不少波及。你整天耗在這兒……不回去看看?”徐承渡靠在枕頭上,大力一拍胸膛,差點岔了氣,“我這邊好得很,你去你媽跟前露個面兒,不幫忙好歹也安慰一下。”

  “她不需要我的安慰。”白格勾起唇角,淡淡一笑,“如果不出我所料的話,她此刻正在整理歸納手頭現有的證據,打算一股腦兒地打包送給警方,先撇清自己的嫌疑,然後集結董事會,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將陸望從總裁的位置卸任。再然後,第一時間緊急召開新聞發佈會,痛斥陸望抹黑集團的禽獸行徑純屬個人行為,並在公眾跟前與他劃清界限,盡最大可能地挽回企業形象。這樣一來,經過一系列危機處理,穩住人心,徹底清掃陸望勢力,她成為集團新的救世主,重新掌權。她等這一天很久了,我怎麼能去打擾她?。”

  語氣裡透著顯而易見的諷刺,徐承渡張了張嘴,覺得舌頭上有點苦澀,“你倒也……瞭解她。在其位謀其職,她是家族企業的繼承人,為了集團安危枕戈達旦,殫精竭慮,無可厚非。”

  “但她同樣也是某人的妻子,某人的母親。”白格猝然站了起來,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他一把撈過大衣,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在門口頓了頓,“你說想吃沈氏的三鮮煲,我去買。”

  現實如白格所預言,半個月後,孟亞虎在獄中通過自以為隱蔽的方式聯絡到被警方故意放走的陸望,通話內容被全程監聽,過濾掉孟亞虎的埋怨威脅和陸望的安撫擔保,真相浮出水面。陸望常年經營地下毒網,毒品的運輸方式就是藏匿在掏空的雕塑裡,成功混過海關運往各地,而他這些年作為多起謀殺案的主使人,證據確鑿,警方正式批發文件實施抓捕,並在連夜飛往加拿大的飛機上成功逮捕犯罪嫌疑人。

  等待他的將是漫無止境的牢獄之災和全世界的強烈譴責。

  輿論一片嘩然。

  而犯罪嫌疑人所屬公司榮望集團,在這段時間內,正式更名為榮氏集團,縮小規模,以迅疾且決絕的姿態從多個領域同時撤資,低價買入市場上近半數的股票,董事會洗牌大換血,裁撤的骨幹人員過半,一番大刀闊斧的動盪改革後,早已準備好的新人員火速上任,榮氏重新回到家族企業的軌道。

  白格對他這有著雷霆手腕的企業家母親可謂瞭如指掌。

  看完榮氏的新聞發佈會,徐承渡放下手機,揉了揉酸脹的眼睛。最近白格不知道在忙什麼,難得看到他人,社交網絡上也搜不到關於他的近期消息,雖然微信上整天膩歪,也時不時打個電話,但終究是揚湯止沸,遠水治不了近渴。

  想念就像一粒無意掉落泥土的種子,空調間裡溫度濕度都太適宜,想不茁壯成長都難。

  等他睡了一覺起來,再點亮手機的時候,網上突然又是另一番景象,定睛一看,直接把他炸得從床上坐了起來,扯到傷口直抽冷氣。

  白格發了一條微博,後面艾特了多個人名。微博大意是他的工作室正式成立,旗下現已簽約多個新生代藝人,請大家拭目以待。下面是白格跟幾個俊男靚女的合影,這些藝人不知道是他從哪裡挖來的,個個年輕活力,滿臉膠原蛋白,一露面就豔驚四座,引得顏狗爭相舔屏。

  “哇哇哇,格子當老闆了?”

  “格子眼光真好,這些小鮮肉看長相就知道必火啊哇咔咔……”

  “怎麼說呢,這些藝人長得都不是那種傳統意義上的漂亮,但就是有一種獨特韻味,由內而外的那種,一點都不路人臉!”

  “樓上的,請給傳統意義上的漂亮下定義……”

  與此同時,各大八卦媒體第一時間紛紛發文,標題一個比一個爆炸吸睛:

  “白影帝正式轉入幕後,專注於提攜和培養新人,放言要為娛樂圈注入新鮮勢力!”

  “據不可靠來源爆料,白格疑似已婚,無名指上突然出現的戒指可證一二。”

  “噩耗!白格今後是否會從銀屏上徹底消失?!”

  “突然轉入幕後,加上已婚緋聞,白格人氣驟降,粉絲們直呼這是小心臟無法承受之痛!”

  “疑雲紛紛,到底白影帝背後的女人是誰?曆數當年那些倒貼過影帝的女藝人。”

  徐承渡:“……”

  什麼鬼?他不是讓白格公共場合別戴戒指的嗎?!還告訴他一個小妙招,讓他實在想戴就一下子一隻手上戴三個,這樣就一點都不顯眼了……人前答應得樂呵呵,一轉身就什麼都給忘了!

  正瘋狂窺屏窺得冷汗直流的他被禮貌的敲門聲打斷,“徐哥,外面有位姓榮的女士想見您。”

  這是局裡新派來的小同志,初入職場,站起崗來兢兢業業一絲不苟,徐承渡一聽姓榮,腦細胞高速運轉死了幾回後,故作淡定地開口:“讓她進來吧。”

  榮雨棠捧著一束嬌嫩欲滴的繽紛鮮花,踩著端莊的米色高跟鞋進來了,也不問候,熟門熟路地在進門後右手邊的櫃子裡拿出一次性拖鞋,彎腰換上,接著放下手包,捧著花坐到沙發上,拿過床頭櫃上空置的玻璃花瓶。

  她在病房裡轉了轉,找出醫用用來剪繃帶的小剪刀,開始優雅地修剪起她帶來的花,再一根一根插進花瓶。

  “額……”徐承渡用指骨搔了搔鼻尖,對這種沉默的自來熟頗覺尷尬,“榮夫人,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榮雨棠偏轉過細長的頸子,一眼看到他手上的同款戒指,同時手下惡狠狠地咔嚓一聲,一長段無辜的花莖掉落在茶几上。

  徐承渡把手往病號服裡縮了縮。

  “沒什麼,就是來看看。我以為格兒會在這裡。”榮雨棠神情專注,腰背挺直,穿著樸素,看上去就是一位低調但精緻講究的賢淑婦人。

  誰知道呢?褪去那層耀眼的企業家光環,真實的她說不定就是這樣,她也不再年輕,到了一定年紀,再堅硬的心都會變得柔軟。

  從堅硬到柔軟,這是人心的一個必然過程,就像她也學會主動前來尋找跟兒子相處的機會。

  “他最近忙著工作室的事,很少來這裡。”徐承渡坦誠相告,“您要是想見他,可以去工作室碰碰運氣。我把地址給您。”

  榮雨棠掃了他一眼,抿起跟白格如出一轍的薄唇:“我見過你。格兒高中時候的小男友。”

  徐承渡一想起她當年是通過什麼形式見到他的,耳朵尖不可言說地紅了,支支吾吾了半天,憋出一句:“我的榮幸。”

  榮雨棠盯著他,眼角堆疊的魚尾紋讓她看起來比上次老了不止一點,徐承渡驚覺這次的企業危機恐怕還是沒那麼好解決,讓她操碎了心。

  “你不怪我嗎?當年我連夜把白格送出國,拆散了你們倆。”榮雨棠略顯疲憊的眼神轉圜到手上的白色馬蹄蓮上。

  徐承渡垂著眼,沉默地轉著無名指上的戒指。

  榮雨棠似乎也沒特意等他的回答,津津有味地繼續她的插花藝術,在咔嚓咔嚓的修剪聲中,花瓣落了一地。

  徐承渡冷笑了一聲:“怪,怎麼不怪?要不是你,我跟白格也不會互相錯過整整十年。十年啊,太久了,再怎麼想找也找不回來的。”

  榮雨棠停下了動作,握著剪刀的手頓在半空,那隻手上的皮膚已經鬆弛折皺,老態畢現。

  “但是我覺得那不是你堅持送白格出國的唯一理由,我沒記錯的話,那是那場綁架案發生後一個月的事情,有一難說有二,你想保護好他,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人送到一個絕對安全、陸望的手腳伸不到的地方。”徐承渡換了個姿勢倚靠,“所以我怪您,同時我也理解您。不過,以後希望您不要再橫加干預,現在的我能保護好他。”

  半身不遂的徐承渡就這麼大咧咧地躺在病床上,不害臊地大放厥詞。

  榮雨棠倒是很給他面子,沒說什麼奚落的嘲諷話,只是歪著頭,一臉瞭然:“怪不得那孩子只認定了你。”

  這人的性格跟年輕時候的白清讓有七八分相似,同樣不卑不亢,同樣大言不慚,同樣招人喜愛。

  榮雨棠的花插好了,她眉眼彎彎地將花瓶擺在了病房中最顯眼的位置,還細心溫和地澆了一捧水。

  徐承渡被狠狠震懾了一把,於心不忍,於是將一言難盡的目光從那瓶插花上挪開。

  太慘了,實在沒眼看。一束好端端嬌滴滴的花被折騰成這副狗啃的模樣,東一撮西一棵,清一色禿嚕了皮,有些不知道哪裡得罪了這位藝術家的,含羞待放的花苞被硬生生剪去了半邊,露出裡面顫巍巍的黃色花芯……綜觀整瓶花,像是半年沒洗頭的流浪漢頂著的嘈雜鳥窩,毫無美感可言。

  這大概也是一種藝術,藝術總是孤芳自賞,獨樹一幟,旁人不能理解的。徐承渡藉著揉眉心的動作摀住眼,“榮夫人,有件事我想問您。”

  “什麼?”榮雨棠欣賞著自己的親手傑作,心情由陰轉晴。

  “當年白格父親的那場車禍,您當時知道是陸望所為嗎?”

  第七十七章:塵埃落定2

  加濕器在霧氣中發出噗噗的白色噪音,聽久了能莫名讓人放鬆下來。雲層從城市的西方壓過來,一片一片蠶食起碧藍的天。

  玻璃窗上反射出半透明的人影,榮雨棠把目光飄向病床上俊朗的青年:“請問您是以什麼身份在詢問我呢,徐警官?”

  “抱歉,是我冒昧了。如果我姓氏後面綴著的職業頭銜讓您覺得不便,您大可以不必回答這個問題。”徐承渡將皺起來的被單撐開,抹平,“只是,雖然真兇已經落網,但似乎並無法拔除某人心頭梗著的刺。我想他大概是想親口問一問,無奈性格上太彆扭了點,又怕真問出些難以承受的真相,所以我就厚著臉皮來代勞了。”

  “這麼說,你是站在格兒愛人的私人立場上,來徵求我的解釋?”

  愛人這個詞太明目張膽、太露骨了些,徐承渡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只覺得在長輩面前有點臊得慌,於是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榮雨棠近乎慈祥地笑了,抱著雙臂望向窗外,刮過的風裡似乎夾了翻飛的初雪,她拉了拉肩膀上垂落的披風。

  “清讓他很好,只可惜命不好,遇上了我這樣的另一半。”

  這是個煽情的開場白,徐承渡注意到她瘦削的肩膀微微內縮起來。

  就像她臉上精緻的淡妝無法遮掩住那些法令紋,再怎麼強勢的氣場也沒法消除骨子裡的落寞,徐承渡聽到她失了氣力的嗓音:“如果那天我堅持去接格兒的話,出事的就不會是他。他是個喜歡制定計畫並切實履行的人,這就是為什麼那些人能確保他會一如往常準時出現在那條路上。”

  “你問我知不知道陸望是凶手?”榮雨棠失笑,“當時我陣腳大亂,一個不幸的新晉寡婦,除了悲痛,哪來多餘的精力思考這是場意外還是謀殺?對我而言,重要的事只有一個,我的丈夫沒了,我的兒子躺在醫院裡不省人事。”

  “至於我為什麼選擇陸望,很簡單,他曾是清讓的好友,與我熟識,也偽裝得深情正直。那時候,所有人都盯著我,我的父親有個親弟弟,當然他現在已經是個廢物了,但那時卻是個虎視眈眈的強勁對手。我一個女人,必須先找個易於操控的傀儡幫我穩住公司裡那些蠢蠢欲動的蛀蟲。”

  “你選擇陸望是想把他當個傀儡?”徐承渡的嗓音不自覺地提高了。

  榮雨棠哈哈兩聲,像在自嘲,“你也覺得不可思議吧?我當時年輕狂傲,自負到以為能看透皮相掌控人心。直到兩年後,才後知後覺自己原來引狼入室,陸望他不是一隻忠犬,而是一隻蓄謀已久的老狐狸。他當面花言巧語,背過身就暗中培養勢力,妄圖一步步架空我。也就是那時候,我才幡然醒悟,開始調查當年那場車禍。”

  “聰明反被聰明誤。我以為自己是設局的那個,沒想到卻是局中被設計的那個,這讓我的步步為營顯得無比可笑。母親如此愚蠢無能,我有什麼臉面跟兒子解釋一切,請求他的原諒呢?”

  徐承渡咂舌,怔了半晌。

  榮雨棠垂下了她高傲的天鵝頸。從白清讓的死到看錯陸望,被反將一軍,後來甚至差點搭上兒子的性命,她工於心計動機不純,深陷圈套苦苦掙扎。她強勢且自尊驕矜,以至於在自我嫌惡和自我譴責中無法直視兒子的眼睛。

  這是個不懂得交流與如何表達愛的女人,前半生不費吹灰之力坐享萬千寵愛,後半生鉤心鬥角輾轉在爾虞我詐,沒人教過她這些基本的東西,而她在情感方面又及其缺乏天分,以至於弄巧成拙,看起來面目可憎、冷性無情。

  她波瀾壯闊跌宕起伏的一生,作為一個滿分企業家而擁躉眾多備受愛戴,作為一位普通的母親卻頻頻失格不如人意。可憐,又不值得同情。

  等徐承渡的心思跑完一整個馬拉松,終於回過神來,榮雨棠已經翩然離開,只留下一室花香和滿地殘葉。

  白格深更半夜過來的時候,一眼看到那瓶扭曲變形的插花,訝異地挑高了眉毛:“榮女士來過?”

  “看來她的插花藝術很有個人特色。”徐承渡揉著惺忪的眼,打了個哈欠。

  “吵醒你了?我就待一會兒,馬上就走。”白格脫了外套,就著厚實的米色毛衣熟門熟路地擠進被子,“她來做什麼?”

  徐承渡也不嫌他毛衣扎人,握住他冰冷的手,放在掌間慢慢搓著,把下午跟榮雨棠的談話一五一十地還原給他聽。

  白格聽得安靜,聽完後依然安靜,只把臉埋在徐承渡頸項間,不說話。

  徐承渡聳了聳肩,顛了顛他的頭。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悶悶地嗯了一聲,“別動,我在充電。”

  “你這是把我當免費充電樁,困了累了心情差了就來蹭一蹭,沒事的時候就把我撂一邊?”徐承渡嘴上嘖嘖兩聲,口氣活像個怨婦,身體卻一動不動地任他摟著。

  白格僵硬的身體終於軟乎下來,“我跟她之間也就這樣了,從沒想過刻意去恢復什麼,以後好不好,都隨緣。”

  清官難斷家務事,再小的嫌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化解的,這種情況下徐承渡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瞪著天花板一個勁兒地搓著白格的手,他不光要搓熱這雙手,還想搓熱這人的心。

  “你什麼時候出院?”白格覺得手上夠熱了,再搓下去能摩擦起火,便掙扎出來,角度一偏,出其不意地鑽進徐承渡薄薄的病服,貼在他心口,有一下沒一下地搔動著。

  徐承渡撥了一下沒撥開,只好隔著衣服握著那隻手不讓動,“問這個幹什麼?我在醫院你都不怎麼來看我,出了院我回了家,你怕是連影兒都沒了。”

  “出院就說明你的傷好得差不多了。”

  “所以呢?”

  “傷好了,就可以做一些劇烈運動了。”白格委屈巴巴,“看見你我就把控不住,你還老撩我,搞得我根本不敢來探病。”

  突如其來的騷讓徐承渡嘴角一抽,要鬧了:“……合著你是因為這才刻意躲我吶?說好的愛呢?你就只會用下半身愛我?呵,男人!”

  白格埋在他頸間深深嗅了一口,吸進一口消毒水的味道,哭笑不得,“這還不是憋太久,我怕我獸性大發,你忘了上次我給你種的那一身草莓了?而且……什麼叫你出了院我連影兒都沒了?你難道不是直接回我那兒嗎?”

  “回去做什麼?繼續給你當保鏢嗎?”徐承渡眨眨眼睛,一臉無辜,“現在任務都結束了,怎麼好意思再繼續賴在你家。而且你家離市刑警支隊太遠了,我將來上下班不方便。”

  這當然都是狗屁藉口。

  徐承渡一早就想好了,他要經營一段細水長流的愛情。同居是這個過程裡的大事,在這個國家,兩個男人在法律上得不到一紙婚書,退而求其次,住在同一個屋簷下、正式搭伙過日子就是彼此間最大的承諾,這個舉動意味著相伴一生。徐承渡看著流裡痞氣,其實骨子裡卻是個傳統保守的男人,總覺得不能就這麼輕率地草草決定。

  這就像現在很多男女都會選擇先談兩年戀愛觀望觀望,再決定是否同居是否結婚是否白頭偕老。從某種程度上講,這恰恰是慎重的表現。

  但是某人不這麼想。

  聞言,白格猛然抬頭,眯起狹長的眼睛,沉默地盯著徐承渡,直盯得他後頸發毛,手腳發虛,情不自禁屁股就往外挪。

  白格一把按住他肩膀固定住,執起他的手,放到嘴邊親吻那隻無名指上的戒指,神情繾綣地摩挲著,眼睛直勾勾地望他:“你都戴上了這個,還想跑?”

  徐承渡從這句話裡莫名聽出了點威脅的意味,他縮縮脖子,“現在咱們關係跟之前不一樣,同居不是小事,得慎重考慮……我先回家待幾天,給彼此一點時間空間。”

  指尖上傳來呼吸的濕意,白格像是餓了數天乍然見到肉的狼,端詳著嗅聞著,冷不丁張嘴含住了。無名指的指腹立馬碰到濕潤的軟物,還被輕柔地裹挾起來舔了一下。徐承渡眼神一顫,下意識就想把手縮回來,然而想法被提前洞穿,白格變含著為咬住,眼神陡轉凌厲,像極了護食的小狼狗。

  知道他這是打從心底裡不樂意,耍起小脾氣了,徐承渡連忙退了一步:“你先別急,我不是不想,就是那什麼,咱可以找個合適的時間正式……”

  話沒說完,白格似乎再沒耐心聽下去,直接拿唇封了上來。

  這是個抱著懲罰初衷的吻。他用手肘撐起身子,貼心地避開傷口,拇指溫柔撫摸著徐承渡的喉結,像是在安撫他驚慌的脈搏,唇齒間卻是另一幅景象,氣勢洶洶,飽含戾氣,粗暴直截地用切實行動傳達出不滿。

  徐承渡相當被動,他覺得自己的舌頭被狠狠壓制,唇面上時不時被尖銳的犬牙刺戳,被大力吸吮,細微的痛感傳到大腦中樞,不僅沒有引起絲毫反感,反而直擊某個奇怪的爽點,刺激起他逆境下纏鬥的本能。

  第七十八章:塵埃落定3

  徐承渡一把按下白格的後腦勺,越界把舌尖探了過去,用力回吻。雙手也不甘示弱地探進那件鬆軟的米色毛衣,徘徊在危險地帶,肆意遊走。

  白格猛吸口氣繃緊了腰腹,按在徐承渡喉結上的手轉向右側飽滿性感的耳垂,揉搓起來,舌尖上的卷弄和舔舐也變得愈發重而急切。彼此交錯的呼吸裡剎那崩裂出烈性醇香的男性荷爾蒙,將兩副飢渴的軀體瞬間點燃。

  這段時間白格憋得發慌,徐承渡又何嘗不是?大家都是腎功能健全的成年男人,血氣方剛,精力充沛,只要跟心尖上的那人共處一室,就忍不住想親近想撩撥想深入交流,似乎那滿腔的愛意光用蒼白的語言,根本無法紅解一二,非要通過具體的肢體行動去完成一番靈與肉的水乳交融,明明白白、淋漓盡致地用一身汗水去證明:看哪,我這麼賣力,多麼愛你。

  “嗯……”口腔上頜被掃過酥麻的爽感直衝天靈蓋,徐承渡溢出一聲難耐的輕哼。他微微偏過頭,想把自己敏感的耳垂從白格手中解救出來,沒想到這一偏,剛出龍潭又入虎穴,直接送進了白格口中。

  白格眯起眼睛,不負眾望地重重一吮,吐出時,那隻耳垂泛著晶瑩的水漬,像極了沾了晨露的櫻桃,通紅誘人,跟那兩辦微啟的唇遙相呼應,完美的視覺享受。

  徐承渡上挑著丹鳳眼,揚起豔麗的唇角輕飄飄地睨著他,眼裡則像是蒙了一層迷離的水霧,叫人一眼望進去就如同掉進了走不出的迷宮,結局要麼是困死在裡面,要麼是共同沉淪。

  “阿渡,你真性感。”白格啞著嗓子俯視他,眸光裡全是藏不住的侵略意味和佔有慾。

  徐承渡得意地挑了挑眉,心裡的尾巴翹上了天:開玩笑,在下戰場上彈無虛發,拳台上招招致命,床上就算不能衝鋒陷陣,也要讓人欲罷不能。他以一個大膽的舉動回應了白格的誇獎,勾起一隻腳尖緩慢而色情地磨蹭起白格裸露的腳踝.沿著褲縫一寸一寸地纏上他修長的小腿,像條代表著原罪的慾望之蛇。

  明目張膽的挑逗,令人血脈噴張的勾引。

  白格以前不知道,原來這貨在床上還能這樣浪的飛起,這種強烈反差簡直挑戰自制力的極限。眸色暗得幾乎捲起沙塵暴,他深吸一口氣,伸手扣住徐承渡不安分扭動著的腰,沉聲警告:“老實點,你的傷還沒好透。”

  徐承渡從小長到大,向來不知道老實兩個字怎麼寫,變本加厲倒是熟門熟路,他扣著白格腰間的皮帶,猛地一拉,將人拉近,惡劣地頂了頂,囂張恣肆地道:“那你說……要怎麼辦?”

  磁性的男低音蠱惑羞人心,那張陽剛跟魅惑詭異結合的臉上寫滿了慾望,白格看著他,突然優雅地笑了,眼裡的風暴變戲法似得化成極致的溫柔和寵溺,綿綿情意有如實質的羅網,包裹住躁動的徐承渡。

  他雙手交錯,掀起套頭毛衣的下襬,露出勁瘦的腰身,再抬高手臂,露出微鼓的胸肌和其上鑲嵌著的兩粒挺立的粉紅。

  徐承渡愣愣地欣賞著,喉結滾動了一下。

  一甩頭,白格把毛衣扔遠,重新俯下來,桃花眼裡水波蕩漾:“還能怎麼辦?當然是我來伺候你,你別動。”

  這台詞就讓人想入非非了……

  “怎……怎麼個伺候法?”徐承渡口乾舌燥,心室裡像揣了個活潑的小兔子,砰砰直跳,那檔子事兒他雖然沒真刀實槍地干過,但也隱隱能猜出一二。

  白格揉了揉他的頭髮,沒說話,直接低下頭付諸了行動。

  鬆垮的病號服被推到最上面,時貼時分的吻密集地落在胸膛上,肚臍上,小腹上,留下一路蜿蜒的濕潤光澤。體溫一路攀升,燙得駭人,皮膚上也激起一陣陣雞皮疙瘩。被子早就被折騰到了地上,徐承渡被熱氣蒸得發暈,一時沒察覺白格拉下了他的褲子,一併還連同裡面的內褲。

  等感覺到異樣,一低頭,他的“小小渡”已經迫不及待地彈了出來,“啪”一聲打在了白格白皙的臉上。

  這音效,加上這淫靡的畫面,氣血轟的一聲霎時湧進了空白的腦子,場面堪比核彈爆炸。他繃緊了肌肉排列整齊的小腹,覺出難以言喻的羞恥,尤其是白格還在燈光下認真打量著,臉頓時就紅得滴血。

  他連忙往上拽褲子,被白格按住雙手。

  白格掀起眼皮,壞壞地勾起唇角:“藏什麼?它這麼可愛。”

  “放屁,明明是雄偉!”徐承渡氣得發笑,“可愛是什麼鬼,有你這麼亂用形容詞的……啊!”

  雄性動物器官外露,天生就有尋找又濕又熱的洞穴的本能,有些低等動物,甚至把這列為一生的終極目標。人類顯然智慧的多,但有時候仍無法避免這種天性,所以當徐承渡猝不及防被濕熱包裹的時候,差點動情地彈跳起來。

  白格俊美的面龐在濃密的毛髮問半隱半現,徐承渡用手背遮住眼睛,不敢去看。他做夢也沒想到,這個優雅溫潤的貴公子,有一天會心甘情願為他做這種事。

  這事兒髒,但就是因為髒,才跟寵掛上鉤。

  白格他真的寵他,愛他,把他捧在了手心。

  內心升起一股隱秘的興奮,如此重口的刺激加上這種情緒的輔助,快感來得迅猛,如狂風驟雨。

  “呼……”徐承渡不可抑制地仰起脖子,張嘴喘息起來,雙手將身下白色的床單抓出一道道曖昧的皺褶,情難宜已地自發聳動起腰。

  快要到達臨界值的時候,他弓起身子,慌亂地想推開白格的頭,“嗯……到了到了到了.你……你撒開……”

  啪啪兩下清脆的響聲,白格只是拍了拍他的屁股,沒有絲毫要抽離的跡象。

  燥熱的室內瀰漫開一股濃郁的腥味。

  世上有兩種東西得不到實現就會讓人渾身不舒服,一是打噴嚏,二是性高潮。徐承渡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繳械投降了,還直接失控地交代在了白格嘴裡,癱軟下來的時候,腦袋有點懵。

  ……

  白格爬起來去洗手間漱口,回來的時候看到徐承渡依舊保持著直挺挺的姿勢,失神地望著天花板,一副身體被掏空的模樣,啞然失笑:“怎麼?爽到懷疑人生了?”

  徐承渡眼神一碰到他就像被蜜蜂蟄了一般,趕忙拿起枕頭摀住臉。

  這是害羞了?今晚的徐承渡給了白格太多驚喜,白格一時間覺得他的阿渡實在可愛炸了。

  然而此刻的徐承渡,人生觀正在遭受著此生以來從未有過的猛烈衝擊,他剛剛瞄了一眼牆上的掛鐘……晴天霹靂,他、居然、用時、這麼、短!!!!!三分鐘?三分鐘!這不科學,平常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時候那麼堅挺,那麼持久,耐力槓槓兒的,簡直比得上馬拉松冠軍,怎麼一到實戰就瞬間破功了?啊?啊!讓朕顏面何存?等等,冷靜下來,馬有失蹄人有失算,一定是這段時間憋得太久,身體又虛……天吶,白格會不會以為我就是個快槍手?

  內心正崩潰咆哮著,身下忽然又是一涼,徐承渡抖了抖。白格正坐在床邊,用濕紙巾幫他細心擦拭。

  “我自己來。”他立刻掀開枕頭,紅著臉奪過濕巾,偏轉過身子掩住腿間的污濁,“你也不嫌髒。”

  “不嫌。”白格躺下來,撐著頭側身看著他,思考著他臉上的紅暈是羞的,還是事後餘韻,“只要是你的,我都喜歡。”

  “這情話技能,嘿嘿,怪肉麻的……我認輸,我認輸還不行麼?”

  白格舔了舔唇,隨性地盪開一抹笑,笑得徐承渡心肝直髮顫。

  收拾乾淨,徐承渡挨著躺到他身邊,伸出手,掌心貼在他起伏的胸口上,感受著其下略有些心跳。

  “舒服嗎?”黑暗中,白格問。

  “嗯。”

  “還想要嗎?”

  “……想。”

  然後白格就低低地笑了起來,“原來你是這樣的徐承渡。”

  徐承渡搡了他一把,靜默了半晌,正經起來:“鴿子,如果是你的話,我覺得我可以。”

  “可以什麼?”

  “做下面那個。”

  白格的呼吸停滯了一瞬,“阿渡,你認真的?”

  他翻了個身,“聽著,我不想你勉強自己,也不要你受一點委屈。其實之前我就想好了,我愛你,可以為你做任何事,可以給你口一輩子,如果有必要的話,我甚至能……”

  徐承渡聽不下去了,果斷打斷他,“停停停,不是你想的那樣。沒有勉強,沒有委屈,是我自己樂意,我就是想這麼幹你懂不懂?嘖,我也不知道,可能在你這兒,我天生就是個零。以前我死要面子不承認,心裡過不去那道檻兒,現在都到這地步了,都死去活來一遍了,面子什麼的統統見鬼去吧。”

  意料之外的剖白打得白格措手不及,他有點接受無能:“你說……你天生是……嗯?”

  “嗯,好像是。”徐承渡莫名有點悲傷。

  接受是一回事,承認又是一回事。

  白格愣了好久,突然騰地坐起來,打開燈,面容扭曲:“那我之前……之前那麼多次,豈不是都白忍了?”

  徐承渡不好意思地搔搔鼻尖,“那什麼……認識到真正的自我總有個漫長的心理過程,再說了,誰讓你這麼正人君子,霸王硬上弓還要我教你嗎?”

  “……”

  白格冷著臉,機械地爬下床,一言不發地開始穿毛衣,穿外套。

  “誒誒誒?你這是要走?不會因為這事就生氣了吧?”徐承渡莫名其妙地瞪著他,一時不明白這事態走向。

  白格撈起地上的被子砸到他頭上,沒好氣地冷笑道:“再待下去我怕我怒火攻心直接就地辦了你,到時候舊疾未癒又添新傷,乾脆讓你下不了床。”

  徐承渡裹了裹被子,嘻嘻笑起來,“那等我全好了,再補償你。”

  說著,還拋了個欲語還羞的媚眼。

  “該死的。”白格拋卻涵養咒罵一聲,離開時走路的姿勢都不對了。

  一個星期後出院,徐承渡終於還是沒有直接搬進白格家,他忙著任務交接和去市刑警支隊報導。作為上面安排的空降副隊,新工作還沒正式著手,徐承渡就感覺到隊裡弟兄們的絲絲敵意。

  這很正常,任何群體或多或少都有一定的排外性,尤其是當你沒從小弟混起,一來就踩在別人肩膀上,被踩的人總會有些不服氣。

  剩下的只能留給時間來慢慢磨合,好在一群大老爺們兒裡,勾心鬥角也少,誰有能力有經驗誰就是老大,而徐承渡這些都不缺。

  報導的那天,任原任處還特地過來了一趟,跟那位刑警支隊的老隊長打了個招呼。徐承渡明白,這是任原怕他在新單位受排擠,先找個撐腰的好說話,讓老隊長多照顧照顧新來的同志。

  “你做這些幹什麼?還擔心我服不了眾嗎?”出來的時候,徐承渡有些不滿地嘟囔,“你這一露臉,更坐實了我上頭有人的傳言,就是個走後門的關係戶。”

  任原看見他就手癢,忍不住想拍他腦袋瓜,但念在他大病初癒的份兒上,手伸到一半到底還是落在了自己大腿上:“我都不消的說你,你晚上脫光了自己鏡子裡瞅瞅,這兒一個坑那兒一個洞的,手還沒好透就又出這檔子事。你這次負傷我都沒敢跟你嬸兒說,不然她還不得住在醫院天天擱你耳邊鬧?”

  徐承渡一想到任夫人的魔音灌耳就頭疼,忙不迭地鞠躬認輸:“任叔大恩大德,沒齒難忘。改天我找個黃道吉日,親自登門道謝。”

  任原就在這兒等著他呢,嘿然一笑,拉住他胳膊就往自己車上拽:“也別挑日子了,擇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你嬸兒已經家裡備好菜了,走走走。”

  “誒誒誒?等等,我這兒晚上都跟人約好了叔……”

  “給誰約?男的女的?別說了,一準兒是男的。你一個光棍兒單身漢哪個姑娘稀罕約你?別扯犢子了,你嬸兒說了,今兒個不把人帶回去,我再抽一根菸就跟我離婚!小子你不能見死不救……”

  徐承渡完全被架著腳不沾地,盛情難卻,乾脆一咬牙一拍手:“好好好,去去去,好久沒見嬸兒了,我也想得緊。”

  “嘿,女人都這樣。見不著的時候,唸著她的好,整天在一塊了,又嫌棄她管得忒寬。”任原摸了摸鋥亮的禿腦門兒,“但有總還是比沒有好啊,起碼成個有模有樣的家。你也老大不小了,該找個婆娘收收心了。”

  徐承渡笑了笑,沒接茬。

  自從老爺子走了,這麼多年,任原就跟他半個爸爸一樣,陪他走過最艱難的時期,資助他上大學,看中他的能力挑他進了“狼群”。雖然他口口聲聲說這是為了當年的革命友誼,戰友的兒子就是他兒子,但徐承渡明白,任原那是真心實意的愛護,所以教育訓斥起來也是毫不含糊。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大概兩年前吧,老任就開始明裡暗裡地點撥他,是時候告別“狼群”了,是時候談戀愛成家了,是時候過安生日子……徐承渡知道,他這是怕,怕自己跟父母——他那兩個好友一樣,一不小心就折在任務裡回不來了。

  “現在的年輕人啊,單著單著就習慣了,你看我家隔壁老林的兒子,都快四十了也一點不著急,老林夫妻兩個頭髮都急白了。”任原開著他那輛看起來命不久矣的老式本田,繼續著他循序漸進的勸說道路。

  “叔,我這不是轉職了嗎?以後有的是時間把妹子,就我這長相這性格,您還操心吶?”

  “咋不操心?”任原從鼻孔裡哼了一聲,“除了我和你嬸兒,誰還能替你操心?沒良心的臭小子。”

  任原的家住在當年單位分配的老筒子樓裡,這麼多年來也沒挪過窩,徐承渡曾經想給他們買個有電梯的新公寓,被斷然拒絕。老兩口在這裡住慣了,街坊鄰居都熟,沒事就串門嘮嗑爭辯時事,任夫人李媛捨不得遠離那些家長裡短,任原也不想失去一群下象棋打麻將的戰友,人情友誼拖來拖去,這輩子就在這裡紮下了根。

  停好車,徐承渡說什麼也要去門口便利店買點李媛愛吃的水果,任原拗不過他,只好先行上樓。

  “臨時有點事,去不了。實在不好拂了老人家的意。”徐承渡歪頭夾著手機,一隻手拎著塑料袋,一隻手挑水蜜桃,“再說了,咱不是前兩天剛見過面嗎?”

  白格走下工作室的旋轉樓梯,把裝著咖啡的白色馬克杯隨手放到就近的一張辦公桌上,“你白天吃了午飯,怎麼晚上還要吃呢?”

  “……不吃餓啊。”

  “一天看不見你我也餓啊。”

  徐承渡手一緊,指甲差點掐進鮮嫩飽滿的桃子,“好好說話,一秒不撩你渾身的皮發緊是吧?”

  差不多反應的還有白格身邊的蕭圖,他驚恐地瞪著現在成了他老闆的白格,面上一陣紅一陣白,暗中腹誹:以前還以為這位大神是個眼高於頂的性冷淡,合著全都他媽的是悶騷!

  電話對面的人應該是笑罵了一句,白格收起不正經的腔調:“把地址發給我,我去接你。”

  “我自己會搭車,不用麻煩。任處這兒離我家挺近,就兩站路。”徐承渡想也不想地脫口而出,“乖,明天我去找你……”

  對方什麼也沒說,乾脆利落地撂了電話。

  “什麼破毛病。”徐承渡愣怔地聽了會兒忙音,把手機揣回兜裡,搖頭晃腦地直嘆氣,“這傲嬌勁兒,嘖嘖,都給他慣出朵花兒來了。”

  “怎麼?咱安保小隊長放你鴿子了?”白格雖然面上毫無波瀾,但蕭圖畢竟在身邊呆了這麼些年了,只用一個鼻孔就能聞到他身上爆發出的不爽氣息,一猜猜個准。

  白格冷淡地掃了他一眼,拿起咖啡抬腳又想轉回樓上。

  蕭圖眼疾手快地拉住他:“誒!等等,既然你晚上空出來了,就去參加一下初顏首部電影的慶功宴吧,好歹也是工作室帶出來的第一個人氣明星,白總去走個過場不過分吧?”

  第七十九章:塵埃落定4

  作為當月電影票房的冠軍,這場慶功宴劇組下了血本兒,贊助商投資方紛紛賞臉到場,全陣演員也盛裝出席,咖位有大有小,引得無數媒體蜂擁而至。砸了冰雕,擺了香檳塔,各方致辭,在一片鼓掌叫好中,現場一派其樂融融。

  白格跟這部電影的導演合作過不下三次,稱得上老相識,當初多少也是因為有這層關係,工作室旗下的初顏才能在眾多新人演員中脫穎而出,有幸擔任女一號。好在初顏這匹百里挑一的良駒沒讓白格白白賣了面子,電影一經放映好評如潮,女主角經得起考驗和推敲的演技以及文藝女青年的知性氣質讓人眼前一亮。

  “這個新人拯救了我這部電影。”導演發表完致辭,舉著香檳來到白格身邊,跟他碰了碰杯,“白老弟你從哪裡相中的人才?初顏這個演員吧,乍一看姿色平平清湯寡水,但是攝像機一對準她,那股勁兒就出來了,氣質這東西,也真是玄乎,多少人想學也學不來。假以時日,她必定是棵金燦燦的搖錢樹啊!”

  白格自從轉入幕後,就越發低調了起來,溫潤還是那般溫潤,但隱隱中那挺拔的身姿總透出些威嚴來,“導演青眼有加,那是初顏的運氣。她剛剛出道,演藝道路還長得很,這兩天勢頭猛了一些,網上就冒出來頗多質疑,還要請您在媒體面前幫忙多美言幾句。”

  “應該的應該的,這圈子裡難得出個演技上有天賦的新人,能幫一把就腰幫一把。”導演哈哈大笑起來,“但是有個要求,我下部電影已經籌拍中,裡面有個角色除了初顏我還真就想不出別的人選了。白老弟,你可得賣我個人情。”

  “看來導演對初顏真的是滿意的很啊!”白格沉吟一聲,摸了摸挺直的鼻樑,“這樣,我回去問問初顏的意見,您找時間把劇本寄給我,我拿給她經紀人看看。唉,您不知道,我這工作室有個惱人的特點,那就是人性化,又民主,什麼事兒還真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得問問群眾意見……”

  喝完鬧完,白格走到初顏身邊,叮囑了幾句,讓她在媒體面前多笑少說話,又喚來蕭圖。

  蕭圖正跟同行聊天聊得興起,他從原公司跳槽,眼下深受新東家器重,手上資源有多,捧一個紅一個,不少人巴著他阿諛奉承,不知不覺就被灌了許多酒,現下臉上滿是興奮的紅暈,眼睛亮晶晶:“怎麼了格子?”

  “初顏的助理是誰?”白格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夏果啊,別人我也不放心。”蕭圖一口乾了半杯紅酒,“你之前說用不上生活助理了,她不就一直閒著嗎?我尋思著,初顏也算是我們工作室重點想捧紅的對象,得找個有經驗的……”

  白格揚手就打斷他,面容冷峻:“辭了她。”

  蕭圖一聽,手上的高腳杯差點拿不穩,“為什麼啊?”

  “這兩天網上不是曝出來初顏前男友的照片嗎?”白格將灰色格子西裝的紐扣扣上,一副隨時準備離場的樣子,“剛剛有人提醒我,信息是從初顏身邊人流出來的。夏果她經常給八卦小報販賣些內部消息,從中牟取暴利。以前我睜隻眼閉隻眼,是因為她背後有人,而我需要裝天真裝窩囊,不好拆穿。現在那個後台倒了,我又不是什麼慈善家,留著她給自己添堵找不痛快嗎?”

  蕭圖被酒精泡糊塗的腦子反應了好一會兒,明白過來,立刻收斂神色,把酒杯放下,拍了拍臉:“怎麼你以前從來沒提醒過我?”

  “你的脾氣我還不知道嗎?眼裡容不下一粒沙子。”白格笑了笑,“一提醒保準時時刻刻想著給她穿小鞋,不是打草驚蛇了嗎?”

  蕭圖瞭解白格,反過來也是一樣,白格對他這個王牌經紀人也是瞭如指掌,之前齊知亭陷害他的事解決後,蕭圖硬是用了些手段,把人家逼到宣佈從此退出娛樂圈。蕭圖也知道自己小心眼,睚眥必報,無法反駁,於是尷尬地搓了搓手。

  “給我安排個代駕的小助理,我要去個地方。”白格拍拍他的肩膀,“夏果的事你看著處理,先找出證據,別做得太難看。對了,以後只要是那個導演的戲,初顏一律不接。”

  蕭圖點點頭,隨即又懵逼地抬頭,“這是又咋了?你不是跟張導關係好嗎?他得罪你了?”

  “不是,”白格嘲諷地勾了勾薄唇,桃花眼裡滿是鄙薄,“老色鬼看上了初顏,想方設法要得手呢。”

  徐承渡兩隻手拎著各式各樣的水果,用腳推開任原家門的時候,一下子就嗅出客廳裡不同尋常的氣氛。

  熱絡中帶著客氣,熟稔中透著羞澀。

  糟糕……他犀利的目光一觸到沙發上捧著茶杯的那位嬌小姑娘,瞬間恍然大悟。

  是說今天任叔怎麼死拖硬拽也要把他薅過來,合著家裡還見縫插針地安排了這出!

  “嘿,說曹操曹操到!承渡上來了?”李媛原本在沙發上握著那姑娘的手不知道在說什麼,一看門口杵著的人,立刻喜笑顏開地小跑過來,那姑娘也連忙放下茶杯,侷促地站了起來。

  “嬸兒。”徐承渡把沉甸甸的水果放到桌上,笑嘻嘻地攏著李媛的肩膀瞅了又瞅,嘴上抹了蜜,“嘖嘖,半年沒見,我嬸還是這麼美若天仙!”

  李媛美美地摸摸焗了油頭髮,剛想開口就被搶了白。

  “她要是天仙,我還潘安呢!”任原從廚房裡探出半個身子,揮舞著鏟子奚落。

  “呸!你要是有孩子一半會說話,我這幸福指數得一路飆升!死老頭,就知道逞嘴上威風。”李媛優雅地啐了一口,挽過徐承渡的手,從頭到腳觀察了一番,心疼極了,“瘦了瘦了,都瘦沒了。”

  “瘦點好,免得老了跟任叔一樣,又是血糖高又是血壓下不來的。”徐承渡把明黃色的厚重羽絨服脫下來,裡面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白色襯衣。

  “家裡是暖和,可你這也穿得太少了……”李媛接過羽絨服,掛了起來,想再給他找一件薄外套。

  徐承渡挽起袖子拉住她,“別別別,我火氣大,還嫌熱呢。”

  “還是年輕人好啊……”李媛看他是真熱,額頭上都冒汗,便也作罷,把人引到沙發邊。

  “誒?徐婧你坐,別拘著,把這裡當自己家就好。”李媛把徐承渡按著坐下,“介紹一下,這就是徐承渡,我半個兒子,承渡,這是我之前跟你提過的徐醫生。”

  “你好。”徐承渡禮貌地伸出手,其實他根本不記得李媛有提過什麼徐醫生,如果可以的話,他想轉身就走。但礙於初次見面,又是任原夫妻安排的,這場相親雖然十分多餘,但也不好擺個臭臉。

  徐婧跟他輕輕握了握手,落落大方,“你好,我是徐婧。”

  兩人互相看了一眼,不咸不淡地錯開視線,徐承渡扭頭跟李媛寒暄,徐婧低頭端詳自己新做的豆沙色指甲。

  李媛有心給這兩個年輕人留點彼此熟悉的空間,於是起身去廚房幫老任的忙。

  沒人說話了,終於清靜下來。於是徐承渡翹著二郎腿玩起手游,徐婧繼續端詳著指甲。

  “聽媛姐說,你是市刑警支隊新來的副隊?”徐婧從包裡掏出護手霜,邊涂邊斜眼問。

  “怎麼,看長相不太像是嗎?”徐承渡頭也不抬地回答,“老有人說我看著更像是小混混。”

  徐婧抿了抿唇,“那倒沒有。就是比較隨性。這也沒什麼不好的。”

  別人女孩子主動找你說話,不理不睬的實在不是徐承渡風格。於是他退出遊戲,把手機放到茶几上,抬頭認真打量了她兩眼,撐著太陽穴嘟囔:“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

  “徐同志應該是見過我的資料。”徐婧像是極其怕冷,就算在開了暖氣的室內,也裹著臃腫的羽絨服,“剛剛媛姐介紹我是醫生,再明確一點,我的職業是法醫。”

  “法醫可不是個普通女孩子願意幹的職業……”徐承渡歪著頭想了想,眼睛一亮,“啊……你是那個正在休假中的徐法醫!”

  今天去支隊報導,他順便溜了一眼隊裡的人員資料,腦海裡對所有人有個粗略印象,沒想到這麼快就能把真人跟照片對上。

  “我請了半個月的假,兩天後回去報導。”徐婧吸了吸鼻子。

  既然是工作上的同事,以後抬頭不見低頭見,徐承渡的態度立馬一百八十度轉變,變得健談起來。

  他們談起這兩年中興省內比較有名的案件。

  這頓飯在任原夫婦眼中,是實打實的相親見面會,但在徐承渡和徐婧眼裡,卻成了新同事間的工作交流座談會。總而言之,不管形式如何,起碼氣氛和諧不僵硬,兩人也有話聊,聊著聊著還挺投機。任原夫妻覺得這事兒八字有了一撇,越發熱情地攛掇起來,扯紅線的意圖傻子也能看出來。

  徐承渡跟徐婧尷尬且略帶歉意地相視一笑。

  飯後吃水果的時候,徐承渡嘴裡塞著哈密瓜,偷偷告知:“那什麼……我不知道嬸兒她安排了相親,有件事我得跟你坦白,其實我是個gay。”

  徐婧訝異地睜大了美目。

  “嗯,我也有對象。就是不太好跟任叔他們說。”徐承渡撓了撓頭。

  徐婧消化了好一會兒,表示理解,囁嚅道:“那我也跟你坦白。”

  “其實我是個無性戀。”

  “什麼戀?”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徐承渡有些新奇。

  “無性戀。一些不具有性慾望或者沒有性取向的人,即不會對男性或女性任一性別表現出性慾望,即缺乏性衝動。”徐婧用刻板的法醫式語氣進行科普,“我這次來,也是因為我媽被媛姨蠱惑你是個多麼多麼優秀的青年才俊,非逼著我來。”

  徐承渡:“……”蠱惑?這孩子看來情商不高,不怎麼會說話……

  回去的時候,李媛一問,才知道徐婧居然跟徐承渡住在同一個小區,這簡直就是上天注定的緣分,立刻順坡趕驢地讓徐承渡把人姑娘安全送回家。

  既然順路,也沒什麼好推辭的。徐承渡就應了。

  下了公交,外面正在下雪,兩人肩並著肩一邊繼續聊案件,一邊往小區走。徐婧畏冷,把羽絨服的帽子牢牢扣在頭上仍是凍得簌簌發抖,不停吸鼻子搓手,徐承渡一個大男人,總有些憐香惜玉愛護弱小的本能,便把脖子上圍巾解了下來遞給她。

  小區的公寓樓前停了一輛車,車旁有棵老榕樹,雪下得挺大,此刻那輛車和樹冠都被一層白雪覆蓋,像是披了一層迷彩服,極容易被路人忽略。

  那一男一女有說有笑地從門口進來,天寒地凍的,男的還體貼地要奉獻出自己的圍巾。

  他給他買的愛馬仕羊絨圍巾。

  樹蔭下隱著的人仰起脖子,呵出一口白氣,繼而彎下腰,捧了一把雪,拍拍打打捏出一顆雪球。雪球在冰冷的掌心滾了滾,被壓得愈來愈緊實,直捏到融化的冰水從通紅的指縫間流出來。那人蓄好力道,拉開手臂,猛地把球擲了出去。

  雪球在路燈的照耀下閃閃發亮,他的目光追隨著,看著它墜落,愈來愈快,最後砸中了穿著明黃色羽絨服的人,在他臉上炸開了花。

  “臥槽,哪個熊孩子拿雪球丟我?”徐承渡被冰得一激靈,登時炸毛跳了起來。

  一旁的徐婧笨拙地轉過頭,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再往前面那棵老榕樹下站著的人影指了指。

  徐承渡順著她胳膊看過去,愣了愣,夜色朦朧,那只是個黑影而已,他卻是一秒認了出來。

  不光認了出來,還莫名其妙地從那無言的站姿裡,遙遙感受到一股熊熊燃燒的怒氣。

  想了想,他又沒出息地把徐婧接過去準備往脖子上系的圍巾扯了回來,擦了擦臉上濺開的殘雪,歉意地笑了笑:“唉,我對象兒,脾氣不太好,怕他誤會。”

  第八十章:塵埃落定5

  徐承渡本就是個沒臉沒皮慣了的人,也不覺得把遞出去的東西轉手再要回來哪裡難為情,於是頂著徐婧一言難盡的驚悚目光,道了別,雙手插著兜,一路屁顛兒屁顛兒地往那棵大榕樹下跑。

  新來的副隊很有點邪性……徐婧不忍再看那道歡快的背影,跺跺發僵的腳,闢邪似得蹬起小碎步往回溜。

  背景裡翻飛著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如棉絮,落了人滿頭滿臉。

  白格眯著眼睛,在冰天雪地裡站得久了,他都快凍成人形冰雕,臉上肌肉僵硬,做不出什麼表情,只剩眼珠子還活泛。於是他就轉動著眼珠,遠遠地盯著女人嬌小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茫茫夜幕下。

  走近了,徐承渡被他青白的臉色唬了一跳,“你幹什麼杵在這兒挨凍?坐車裡開著暖氣等不好麼?”

  邊說邊上前攥起他冰碴子似的手,擦了擦上面剛剛攢雪球融化的雪水,往自己羽絨服的兜裡揣,“這麼冷穿什麼大衣?又不保暖,不抗寒的,除了裝帥耍酷一無是處。”

  白格一揚手從他掌心滑了出去,沉默地看著他,嘴唇抿得緊緊的,目光凌厲。

  徐承渡愣了一下,有點想發火,但一想到他不知道擱這兒傻乎乎地站了多久,又心疼,於是不死心地又去抓他的手,“別鬧。”

  徐承渡的手和他的兜裡都暖和,直暖到心坎裡。白格貪戀這溫度,沒再甩開,他想起當年他坐在破爛小彗星的後座,把手伸進徐承渡衣襟裡取暖的事。

  被雪濡濕的睫毛顫了顫,他低下頭,雪花落在他頸子裡,又濕又涼,“想給你個驚喜。”

  “嗯,好大一個surprise,直接砸在臉上,兜頭而下。”徐承渡揉了揉被砸的半邊臉,方才看到白格的一瞬,他確實有點驚,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被雪球砸懵的。

  白格略得意地扯了扯嘴角,“準頭不錯吧?”

  徐承渡頭疼,拉著再凍要成冰棍的人往樓裡走。

  “那個女的,是誰?”

  來了。

  徐承渡佯裝隨意,“哦,新單位的一個同事。唉,今兒個為了你,我算是把作為上司的面子裡子都丟光了。”

  他是死也不會把任叔攛掇相親的事兜出來的,不是他慫,而是覺得沒必要。他怕白格一沖動,直接奔到任原家不管不顧地宣佈出櫃。任原年紀大了,看起來硬朗其實全身都是病,加上思想又保守,被這麼一激要是出了啥事,他可背不起。

  跟十年後的白格重逢並相處了這些日子以來,徐承渡算是明白了一點,這人是吃定了他,珍視到有點神經質的地步。他能為了他淡出公眾視野,能為了他跳湖,能為了他折騰出失眠的毛病,往恐怖點說,那些疑似自殘的行徑說不定也跟曾經失去過他的經歷掛鉤,還有什麼是他不敢做的?

  有時候徐承渡回想,他何德何能,只不過是在花開正好的年紀,遇到了在陰暗中苦苦徘徊的白格,撈了一把,用同樣破破爛爛的心接納了一回,就被人奉成目中瞳掌上珠,一輩子掛在了心尖上。

  想不明白的事太多,比如白格怎麼就認定了他,比如他怎麼就十年如一日地放不下一個人。雖說初戀是男人揮之不去的心結,但這個結只是擺在那兒,時不時回味一下,卻無關痛癢。怎麼到了自己這兒,這結就成了死結,緊一緊就痛一下,鬆一鬆就甜一下,磨人得很。

  這一磨,可能還成了一輩子的事兒。

  “這麼巧,跟你住一個小區?”白格將信將疑。

  “不然呢,我還能把她領回家熱炕頭?”徐承渡樂了,按開電梯門,“放心吧,我的炕頭太高,沒你這麼長的腿,爬不上來。”

  也不知道是進了樓暖和了點,還是徐承渡及時表忠心起了效用,白格的臉色緩和下來,“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麼?”

  “我也想問,怎麼你非要趕在今天見我一面……”徐承渡也納悶兒,今天白格要見他的決心格外強烈,甚至到了反常的地步。但是他真的想不起來今天是什麼特殊日子。兩人的生日早過去了,過年也還早,情人節更是沒影的事兒。

  白格含著淺笑,柔情蜜意地覷著他,擠在徐承渡兜裡的大手曖昧地捏了他一把。

  那雙眼睛會說話,說的都是些不害臊的情話。

  徐承渡小鹿亂撞,湊上前在他口鼻間嗅了嗅,“喝酒了?”

  “嗯,剛從慶功宴回來,喝了一點,不多。”白格半邊身子懶懶地倚靠在電梯牆壁上,有意無意地掃了一眼左上角的監控攝像頭。

  這個微小的動作立刻引起了徐承渡的注意,心中警鈴大作。白格今天就這麼來了,口罩墨鏡鴨舌帽,偽裝三件套全部缺席,這要是被拍到,又是流言滿天飛。他連忙右跨一步,拉開點距離,順便一把按下白格的頭,把人護在懷裡,“咳咳,注意點個人形象和社會影響。”

  剛巧,此時電梯停在指定樓層,門刷地打開了。

  徐承渡裹著人前腳剛出去,後腳就被狠狠地抵在了樓道牆壁上。

  這是個中檔小戶型小區,地兒不大住戶也少,物業不太管事兒,徐承渡住的這層樓,走道燈壞了個把星期了也沒個師傅來修,所以此刻除了安全出口的綠色指示燈幽幽地泛著螢光,一片昏暗。

  “不記得了嗎?今天是你第一次親我的日子。在我公寓的樓下。”白格蹭著他的臉頰低語,幫他回憶起來,“你提前看小說劃重點下決心,做了不少功課,最後還是吻得亂七八糟。”

  徐承渡想起來初吻這檔子操蛋事兒,無言了一會兒,沮喪地嘶了一聲,“喂,你這人怎麼這麼不上道兒?正常情況下難道不是應該裝作不知道嗎?當年沒拆穿,現在殺個回馬槍,是不是特有成就感?”

  “沒,只是我每年這個時候都會想起來,覺得你太可愛了。實在忍不住……”白格搖搖頭,低低地笑了起來,十分不給面子。

  徐承渡惱了,他有點大男子主義,覺得這種事表現得不好挺不光彩的,就像上次他三分鐘沒到就那什麼了一樣,簡直人生恥辱。他惱羞成怒:“笑屁,不許笑,忍不住也給我忍著!”

  “忍不了。”白格摟住他的腰,往他脖子裡吹了口氣,聲線裡透出野望,“可愛,想日。”

  徐承渡伸手摸了摸脖子,瞥了他一眼。

  一雙深邃精亮的桃花眼在幽暗中跳躍著期待試探的光芒,他總算咂摸出白格今兒個的意圖來了,這是趁著日子好,鐵了心直奔著上三壘來了。

  收到這麼明顯的暗示,徐承渡有些緊張起來,還摻雜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興奮,他舔了舔被冷風吹得有些干裂的嘴唇,腳上的板鞋蹭了蹭光滑的瓷磚地面,盯著白格笑了,“光是想嗎?”

  “可以付諸行動嗎?”白格的唇已經貼了上來,在唇角廝磨起來,“我怕你又像之前一樣,躥起來丟下我,跨上摩托就跑了。”

  說話間,白格唇間淡淡的酒氣混合著冷意和男香,清晰無誤地傳了過來,熏得徐承渡心臟砰砰直跳。

  “這是在我家門口,我跑什麼?頂多就是把你鎖門外不讓進。”目光糾纏間,他一隻手撫上白格的胯,率先咬住他的下唇,“但是今天我不打算這麼做。”

  “你還愣著幹什麼?”

  於是兩人就這麼在黑漆漆的樓道里深吻起來,令人臉紅心跳的嘖嘖水聲漣漪般激盪開來。

  此時要是電梯門忽然打開,或者哪個住戶出來丟垃圾,必定會尷尬撞破,但是這兩人都像是雙雙中了邪,除了懷裡的人跟掌心的溫度,別的什麼都沒法列入他們的考慮範圍。

  徐承渡被吻得窒息,推開白格壓制的胸膛換了口氣,“回……”

  剛吐出一個字,又被堵上。

  拉扯著,推搡著,欲拒還迎著,凌亂的腳步聲刮擦著地面。白格的理智燃燒成灰渣,但他仍然知道剛剛徐承渡想說什麼,於是空出一部分心神,把人往門口慢慢引導。

  他們放肆又克制地貼著牆壁滾動,一秒都不想分開緊緊相貼的唇。

  “鑰匙。”壓抑著想在門外就把某人扒光的慾望,白格低沉開口。

  “屁股兜裡。”徐承渡被抵在門上重重喘息,他想自己去掏兜,但是雙手被白格反剪在背後。他一個正經格鬥術出身的人才,想掙開這種小兒科似的箝制簡直易如反掌,但是他現在心情極好,把這當情趣,於是扭著腰撅起屁股讓白格自食其力。

  白格掏出鑰匙,還順手捏了一把。

  徐承渡常年鍛鍊,全身的肌肉自然比一般人結實緊致,臀部更是又挺翹又富有彈性,白格只是捏了一下,那絕佳的手感就讓他渾身如同過電,幾乎興奮地顫抖起來。

  鑰匙艱難地插進鎖孔,轉了半圈,就咔噠一聲輕響,開了。

  兩個人因為慣性齊齊摔進了門,跟地板親密接觸的時候,還保持著親吻互摸的激烈模式,手上沒停。

  不對,聲音不對,轉數也不對。燈開著,也不對。

  翻滾了一圈後,徐承渡坐在白格身上,氧氣回到混沌的大腦,他立馬意識到哪裡不對勁。

  屋裡被人潛了!

  他手腳並用地從白格身上爬起來,抹了抹被咬得紅腫的唇,警惕地環顧四周。

  一扭頭,整個人石化。

  潛進來的不速之客正十分不雅地穿著迷彩大褲衩,盤腿坐在床上,一手抱著泡麵桶,一手捂著大張的嘴,驚駭地瞪大了雙眼看著他們,顯然是被這不可思議的一幕嚇到了,抖著泡麵半天發不出一個音節。

  “你怎麼在這兒?”徐承渡花容失色,音調都變了。

  白格慢條斯理地坐起身,扣上大敞的襯衫衣襟,看了看床上的人,再看向徐承渡,不悅地擰起眉:“這個小短腿,是怎麼爬上你的床的?”

  小劇場:

  白格:他媽的勞資就是想日我男人一回,怎麼這麼多破事兒??!辣雞作者你出來!(ノ=Д=)ノ┴─┴

  作者:好好好,馬上馬上……你要矜持你很淡定要拿出你的涵養……壯士,放下你手中的菜刀咱好好說話……(作者血濺當場)

  第八十一章:終章

  徐承渡被噎了一下,蘇昆吾這貨也沒提前說一聲就出現在家裡,還好死不死地挑中了今天這種特殊日子。之前任務時期,他的公寓成為臨時據點,基本上就是個交換情報的公共場所,為了方便起見,他就把備用鑰匙給了蘇昆吾,任務結束後也一直沒想起來還有這檔子隱患。

  結果就釀成了這幕慘劇。

  尷尬的氣氛盤旋成如有實質的漩渦,在小公寓內默默遊走。

  三個人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徐承渡深吸口氣,用力抹了一把漲紅的臉,朝原地坐化成石像的蘇昆吾和顏悅色招招手,“小蘇你先從床上下來。”

  蘇昆吾本就有點木訥,這下更木了,他僵手僵腳地爬下來,慫眉耷眼地不敢直視徐承渡,心裡甚至在擔憂自己會不會因為知道太多被殺人滅口。這麼一想,腿一抖,幾乎是滾到了地板上,一抬頭,又跟不陰不陽坐著的白格打了個照面,臉直接刷一下就白了。

  徐承渡看他兩眼一翻,嘴角一抽,一副要厥倒的模樣,連忙踢了他一腳,“你跑來幹什麼?”

  沒反應,於是又加重力道使勁兒踹,“問你話呢,傻了吧?你穿成這樣在我屋裡幹什麼,褲子呢?”

  白格冷笑一聲,勾了勾唇。

  蘇昆吾被這帶著凜然殺意的嘴角弧度勾回魂,簡直要哭出來,“曼曼曼……曼姐讓我跑趟腿,把把把……把你之前借了沒還的卷宗帶回去,還帶了個口信,部門後天晚上聚餐你記得來。褲子……褲子,下下下……下雪了,我摔了個跟頭,濕了,借你的烘乾機吹一吹!”

  說完,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只穿著褲衩,屋裡還有兩個關係複雜性向危險的男人,小白臉羞答答地一紅,慌張地夾起腿,摀住要害。

  徐承渡被他這動作逗得一樂,揚手作勢要打:“現在想著害臊了,早幹嘛去了?滾滾滾,把褲子穿上,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蘇昆吾磨磨蹭蹭地起來,看看他,又偷瞄白格,見兩人表情生硬,都沒有迴避的意思,於是彆扭地拉下烘乾機上晾著的牛仔褲,往兩條毛腿上套。

  白格姿態優雅地手一撐,從地上站起來,抱起雙臂交叉著腿,靠在牆上不善地盯著他後腦勺。

  蘇昆吾遍體生寒,想起自己剛剛好像打斷了什麼不得了的事,縮起肩膀飛快地拉拉鏈穿棉服,他覺得他要再慢一點,那人就能直接拎起他衣領,然後殘暴地從陽台丟下去。

  徐承渡故意無視白格那張臭臉,從抽屜裡翻出一沓土黃色的檔案袋,扔給他,揮手示意這個毫無眼力見兒的呆子趕緊土遁。

  “徐哥……”玄關口,蘇昆吾伸出一隻腳抵住門,“你是我偶像。”

  “嗯,我知道。”徐承渡滿口敷衍,“把鑰匙還我。”

  蘇昆吾老老實實雙手奉上,虔誠地道:“雖然撞見你跟男人做這種事,本人受到了強烈的刺激和驚嚇,但這並不影響我對你的儒慕與崇拜。俗話說得好,真正的勇士敢於直面慘烈的菊花。偶像你不用擔心,我會為你保密的。哦,周子雅之前還拜託我詢問你有沒有戀愛方面的需求,我會替你直接婉拒的。還有……白先生他……啊啊啊,我腳,腳腳腳!”

  伴隨著慘叫,砰地一聲,室內終於回歸了祥和與寧靜。

  被這場烏龍一攪和,兩人都失去了該有的興致。互相覷了一眼,白格苦笑著揉揉肚子:“我餓了。”

  “你不是剛從什麼慶功宴回來麼,沒吃飯?”徐承渡故作不在意的脫下羽絨服,隨意扔在床上,擼起袖子。

  白格盯著他經脈微鼓的結實小臂看了一會兒,撩起眼皮淺淺笑起來:“趕著來見你,喝了兩杯香檳聊了會天就逃了。”

  “家裡……如你所見,只有泡麵。吃麼?吃的話我給你煮。不吃,我就點外賣。”可能是白格的態度捉摸不透,徐承渡覺得不自在,眼神找不到焦點,東瞟西瞟了一陣,揉著脖子打開電視。

  聽個響兒也是好的,總比兩個人乾瞪眼強。

  “吃。你煮什麼我都吃,毒藥也甘之如飴。”白格靠著床坐在軟墊上,盤著兩條長腿搖晃著身體,看上去人畜無害,乖巧的很。

  如果他好好說話不隨時隨地刻意撩騷的話。

  “那我可捨不得。”徐承渡打開小小的冰箱,搜刮出兩袋泡麵,一個雞蛋,半根火腿,再用腳帶上門走進廚房,“你坐會兒,五分鐘就好。”

  白格的目光蜻蜓點水般游曳過他的腰臀,轉回到電視屏幕上。

  這個點正巧播放著晚間新聞,把三七開的短髮梳得油光水滑的中年男主持人,鼓著金魚一樣的腮幫子,字正腔圓地報導著近來引發國民高度關注的社會熱點——“12.6大型毒品販賣案”。

  “經過長達一個月的偵查審訊,犯罪嫌疑人陸某及其龐大的地下團夥,今日正式被檢方移交法院,開庭日期已經確定。據檢方和對方律師團匿名者透露,此次陸某犯罪事實基本屬實,鐵證如山。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檢方以毒品交易、蓄意謀殺等罪名起訴陸某,請求判決死刑以儆傚尤。對方律師團就如何應對,目前還沒有發出任何正式通告……”

  “他這條鹹魚,是翻不了身了。”徐承渡捧著碗出來,輕輕放在茶几上,隨手調了台,“正義與律法長存,我們等法院的最終判決就好。”

  電影頻道,張國榮飾演的小豆子正端著青衣的架勢,吟哦著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美嬌娥。

  白格點點頭,突然問:“阿渡你,為什麼選擇這個行業?因為驚險刺激嗎?”

  “因為正義像水,總會找到出路。”徐承渡把屋裡的暖氣調高,脫了襪子團吧團吧扔進髒衣簍,“我媽留下的日記本裡寫的,當她哪天當回一個普通警察,不得不每天面對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拘留醉酒駕駛的小混蛋,告訴小女孩她的母親之所以離開是因為她的父親有暴力傾向,或者只是把迷路的艾滋海默症患者送回家。日子就算平淡如水,她依然樂意效勞。原因只有一個,她這個職業的存在,不管具體做些什麼,本身就代表了公正和審判。只要這些精神長存,正義不滅,她就願為此奉獻終身。”

  白格沒說話,只是挑了挑眉尖。

  “很煽情是吧?跟電影台詞有得一拼。”徐承渡坐到他身邊,垂下眼睛,“這段話寫在日記本的扉頁,遺憾的是,她沒有撐到日子平淡如水的那一天。”

  “這麼說來,你應該是像你母親。”白格握住他的手,“隱藏著敏感,細膩,卻格外堅定的動人屬性。”

  徐承渡被誇得耳根一熱,“動人個鬼,吃你的面,吃完趕緊回去洗洗睡。”

  “我喝了酒,不能開車。”白格賴在這裡的心思堅不可摧,脫下有些濕意的大衣和裡面的西裝,連帶著徐承渡的羽絨服一起,拿衣架撐起晾在了烘乾機前,嘴巴一癟,楚楚可憐,“難不成你非要趕我走,由著我醉酒駕駛知法犯法?”

  徐承渡氣笑了,“那你怎麼來的?”

  “助理送的。”白格轉回來拿起筷子,“這麼冷的天,我也不好讓人家陪著我幹等,就讓他先回去了。所以,你發發慈悲,留我一宿吧。”

  狐狸深謀遠慮且老奸巨猾,還乾脆豁出臉面不要了,徐承渡這只小白兔實在溫良恭儉讓,死活狠不下心攆人,只好半推半就地應了。

  吃完,收拾了碗筷,徐承渡先去洗漱,又給白格拿了套乾淨衣服,無非是他一貫的風格——背心大褲衩,洗完澡就哆哆嗦嗦地光腳鑽進了被窩。

  白格接過換洗衣服時一點也沒表現出嫌棄,相反,他興奮的過了頭。以至於淋浴的時候,看到那塊乳白色香皂,更精確一點,是看到香皂上沾著的一根黑色毛髮時,整個人都燃到了沸點。

  那不是頭髮,徐承渡的頭髮要更短更硬,而這根整個兒蜷縮起來,摸上去也更糙。一想到這是什麼,以及是如何沾上的,白格的嘴角就無論如何也壓不下來。懷抱一種隱秘羞恥的心情,他甚至沒把香皂沖一沖,就原模原樣地拿著塗抹了起來。

  徐承渡縮在被窩裡,整個人都是緊繃的,像一根被弓拉滿的弦。他不受控制地支起耳朵注意著衛生間的動靜,對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發散著想像力,浮想聯翩。

  嘩啦啦不間斷的水聲令他心安,然後他掏出手機,打開搜索欄,一邊咬手指一邊開始輸入一些奇怪的字眼。

  “男男做愛實用指南。”

  “關於那些事兒的步驟。”

  “男人,如何讓你的另一半爽翻天。”

  ……

  手指游移,他隨便打開一篇,越看眉頭皺得越深,面色越凝重,到最後,簡直是抱著一種探究

  詳解的心態做起了攻略。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聚精會神的某人已經忘了十年前他也做過同樣的蠢事,就在一個小時前他還因為那件事付出代價,被好一頓打趣揶揄,如今他又重蹈覆轍,依賴起了理論知識。

  白格擦著頭髮出來的時候,看到徐承渡背對著他,正鬼鬼祟祟地用被子蒙著頭,窸窸窣窣。於是刻意放輕了步子,躡手躡腳地靠近,想看看他在幹什麼。

  徐承渡鑽研得全神貫注,一時沒留意,等感覺到背後有人靠近,受過傷的右手不聽使喚地一抖,食指按在了屏幕上。

  科普這種事的小網站往往帶點顏色,他這一點,點到了右下角一直彈彈彈的視頻小窗口。

  一陣男人又騷又浪的嬌喘登時傳了出來。

  “Aha……Aha……fuck Me Baby……”

  走的還是歐美國際路線,粗獷的聲線在肆意的啪啪聲中放浪形骸。

  “我勒個……”徐承渡掐斷的速度慢了一秒,兩人都不是聾子,同時掉落一地雞皮疙瘩。

  白格意猶未盡地摸了摸下巴,咂咂嘴,“原來你喜歡這種。我可以把這理解為一種暗示嗎?”

  “誤會誤會誤會,都是誤會。”事出荒唐,徐承渡簡直想找條地縫鑽進去,一個勁地擺手否認,“我沒看,它自己跳出來的。不是,我在瀏覽網頁,就是手抖了一下,垃圾網站……”

  一抬眼,看到白格好整以暇地站在床前,那笑眯眯的樣子根本不是在聽解釋,而是像只狡黠的黑貓,欣賞著耗子暈頭轉向地手舞足蹈。

  徐承渡瞬間就沒有了辯解的想法。

  他上下打量起難得不那麼規整的白格。

  那件靛藍舊背心鬆鬆垮垮地斜在身上,不知道對方是故意的還是怎麼著,不該遮的倒遮了,該遮的地方一個沒漏都明目張膽地探了出來,徐承渡跟那胸前的兩點面面相覷,彼此鬧了個大紅臉。

  咳嗽一聲,垂下眼,又發現白格沒換上他的大褲衩,仍舊穿著他包裹嚴實的平角內褲,內褲的上半邊隱在寬鬆的背心下,褲腳和鼓鼓囊囊的弧度卻顯露無疑。兩條光潔頎長的腿從腿根處就裸露著,大腿肌肉繃著力道,沾了水被暖黃的燈光一襯,更顯得白皙性感,肌理分明。

  徐承渡霎時氣血倒流,只覺得鼻腔裡頭顱內都烘熱烘熱的,他的目光流連在那關節突出的骨感腳踝,想入非非。說也奇怪,他從小泡澡堂子那會兒,什麼赤條條的男人沒見過?誰還不是兩隻眼睛一張嘴,腰下掛著小丁丁?怎麼別的男人他就一點想法沒有,一碰上白格就精蟲上腦呢?

  這問題一秒就想通了。

  因為他見過的男人裡還從來沒有像白格這樣精緻漂亮的。他糙慣了,他身邊的男人也都一個比一個糙,所以對這種從頭細緻到腳,連腳趾甲都乾淨圓潤的人完全沒有抵抗力。

  “你耍流氓。”白格翹了翹修長的腳趾,惡人先告狀。

  “還不是因為你費盡心機勾引我。”徐承渡翻了個白眼,側身蹬了一腳被子,夾著腿躺下。

  白格無聲地咧了咧嘴,他出來之前確實照著鏡子精心設計了一番,力求把一分的衣物穿出十分的性感。他摸上床,從背後擁住徐承渡。

  很好,沒受到任何抵制。於是趁熱打鐵的貼上去。

  感受到大喇喇頂著自己的炙熱慾望,徐承渡僵了一下,不自在地扭了扭,被白格一把按住腰,“你再動我可保證不了還能繼續當柳下惠。這次一旦開始,別說一個蘇昆吾了,哪怕是天塌下來,我也非要辦了你。”

  這話說得咬牙切齒,徐承渡果然不動了。

  過了半晌,他還是忍不住問出腦子裡徘徊不去的不解之謎:“鴿子,你知道那事兒具體是怎麼辦的麼?真的舒服?額……我是說作為下面那個,男人的身體能跟女人一樣?”

  “你剛剛就是在查這個?”白格捏了捏他大腿外側的肌肉,往上想捉住他的手,卻在途中被某個格外凸出的東西擋住了去路。

  徐承渡:“……”

  “與其問我,不如來實戰吧。嗯?紙上得來終覺淺。”白格按捺著激動,貼近他耳朵,沉著嗓音循循善誘。

  被這性感嗓音蠱惑,徐承渡心旌蕩漾,吞了口唾沫:“那……我們試試?”

  “樂意之至。”白格帶著潮氣的手順著他腰線往下,停留在胯骨畫圈,點了一路的火,往後探去。

  ……

  初次的開疆拓土總是迷霧重重且驚險新奇的,成功磨合者有之,折戟沉沙者無數。

  “告訴我,什麼感覺?”溫度逐步攀升的室內,白格的額角隱隱有青筋爆出,俊雅的面容因為克制而略顯猙獰,頸間鬢角遍佈一層細密的汗水。

  徐承渡挪了挪屁股,用心感受了一下,斟酌著用詞:“說不上來,怪怪的,有點漲,有點熱。但是沒有什麼特別爽的感覺。”

  “這樣呢?”白格貼心地調整著手指的姿勢。

  “……沒有。”

  白格沒再說話,又傾斜著深入幾分,緩慢而細緻地探索碾磨。那專注的神情,緊抿的唇,像是在研究一項關乎一生的重要課題。

  幾分鐘後,他的耕耘得到反饋。

  徐承渡突然渾身一顫,揚起脖子哼了一聲。

  那是一種變了調的、極其異樣的輕吟,白格從未在徐承渡的口中聽到過這樣的音調,瘖啞的,生澀的,動情的,性感至極,剛起一個前奏就能讓人半邊身子都酥麻癱軟。這絕對是一種變相邀請,白格的眼神剎那間就像聞到血腥味的禿鷲,從空中瘋狂俯衝下來,流轉起飢餓的波光。

  意識到自己剛剛發出了怎樣的聲音,徐承渡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觸到白格深邃躁動的眸子,立刻像只受到強烈刺激的倉鼠,本能就想後退回安全巢穴。

  架在自己肩上的一條腿不安分地蹬動起來,白格不滿地抓住他腳踝,狠狠一攥,還留在裡面的那根手指也重而惡劣地擠壓了一下。

  “嘶……”徐承渡隨即倒抽一口涼氣,身體彷彿被按下了什麼詭異的開關,從頸項到胸膛,由點及面地泛起連綿紅潮,顫慄著軟成一灘水。不同於短暫而猛烈的噴射狀火山爆發,這種奇妙的感覺更像是堤壩裡水位慢慢上漲的洪潮,每持續一秒,被水漫過的乾燥地帶都帶來全新的驚喜體驗。

  身體裡的熱量越積越多,卻找不到噴薄的出口。徐承渡喘息著,難耐地扭動起精瘦的腰肢,左側小腹上還沒好透的傷口貼著防水膏藥。

  他有意識地迎合起來,將兩條腿纏上白格的腰,鎖住,在對方手指的動作下沒羞沒臊地呻吟起來。眼眶被情與欲熏得通紅,他在半清醒半沉淪的狀態下勾下白格的脖子,忘情又凌亂地接起吻來。

  臉面?這種東西是不存在的,起碼在床上如此。

  白格被熱情的徐承渡徹底融化,被拉著一同在漫過頭頂的春潮裡跌宕沉浮,共享歡愉。

  清晨醒來的時候,徐承渡腰酸得差點沒能坐起來,好在他從來都不是什麼身嬌體貴的闊少,所以就算那裡火辣辣地抽疼,他也能用半邊屁股騰挪著爬下床,利索地去廁所放水。

  昨晚他在反反覆覆的折騰和某人無休無止的索要中睡著了,眼皮都無力睜開的深夜,他迷迷糊糊間只記得事後白格用毛巾沾了熱水,替他清洗身體,每一寸皮膚都被悉心照料到,就算只有一點零星記憶,也不妨礙他感受到對方的呵護備至。而且從今早還算整潔的現場狀況來看,白格甚至還不嫌麻煩地更換了髒亂的床單,收拾了滿地亂丟一氣的套子。

  心裡暖暖的,說句矯情的話,徐承渡恍然而生一種與愛情相廝守的滿足感。

  裹上羽絨服,他拉開陽台的玻璃門,冷風無縫不鑽地灌進來,逼得他瑟縮著打了個寒顫。

  白格正踩著積雪,曲著肘倚靠在欄杆上抽菸。

  聽到聲響,他轉過身,敞開大衣把人攏進懷裡。

  自從戒菸後,白格時不時會抽那種細細長長的女士煙,徐承渡總笑話他女裡女氣。但也只是說說而已,這煙若拈在別的男人手上,確實不免顯得矯揉造作,娘氣側漏,但是被白格那修長瘦削的手指輕輕夾著,再配上那身絕佳皮囊,卻生生透出一股矜貴冷傲的氣質。

  出於好奇,徐承渡把頭湊過去,就著他的手抽了一口。

  薄荷味兒的,清清涼涼,從口腔直衝肺葉,挺能提神醒腦。

  “味道居然還行。”他挑了挑眉,中肯評價。

  “我媽只抽這個牌子的。”白格撣落菸灰,掰過徐承渡的下巴索取一個清淺的早安吻,寵溺地揉了揉他的頭髮,“懶蟲不再睡會兒?還早。”

  “不早了。”徐承渡吸進一口晨間的冰雪冷氣,伸了個懶腰,“洗個澡就該去上班了。”

  “今天要不請假吧?”白格略帶歉意地朝後瞥了一眼他的屁股,“我起來看的時候那裡還是紅腫的,已經讓蕭圖去買藥膏了。要不等他送過來,擦了你再出門。”

  徐承渡震驚地看著他若無其事的臉,整個人都不好了,“你這人什麼毛病?這種事你讓蕭圖去辦?哇,你個心機乳鴿,這是打算滿天下宣揚你把我上了嗎?我日,沒臉見人了!”

  白格無辜眨眼,不以為然,“怎麼了嗎?昨天用的套子還是他買的呢,我都習慣有什麼事都……喂喂喂,有話好好說,禁止使用武力。”

  徐承渡眉毛一豎,二話不說抓起一把欄杆上的雪就往他衣領裡塞。

  “阿渡,阿渡,哈哈哈……”白格試圖伸手格擋,“別這麼激動……臥槽徐承渡!涼死我了!”

  “昨天你拿雪球丟我的時候就應該想到會有今天!”徐承渡整個人跟只樹懶一樣掛在他身上,勒著他脖子瘋狂晃動,“不是早就提醒過你嗎?我這人缺點一大堆,尤其崇尚暴力,暫時的蟄伏不是我大發慈悲,而是為了厚積薄發!砸我臉?嗯?我這張帥臉是你砸的麼?昨晚聽我求饒爽不爽?嗯?你過來,過來,嘿嘿,老子弄不死你。”

  《番外》生活不和諧

  徐承渡到底還是沒有搬去白格家。

  白格愛清淨,又要躲媒體,所以一直住在郊外富人區。這裡安保嚴密,只要是陌生面孔進出小區,都免不了一番尷尬又不失禮貌的盤問。住戶們出門去哪裡,要麼有專人接送要麼自己開車,道上基本看不到拋頭露面的人,有也是綠化工人或者清潔阿姨。這樣一個高檔住宅區,徐承渡一介普通工薪階層,一個月的工資連這裡的物業費都交不起。

  綜合考慮了諸多因素,他寧願窩在自己巴掌大點的小公寓,舒適愜意,也符合他對自己的定位。最重要的是,小公寓就坐落在市中心,吵是吵了點,但是離刑警支隊近啊,上下班騎輛共享單車,在私家車主們被堵到沒脾氣的早晚高峰期於車流中自由穿梭,肆意徜徉,一刻鐘的功夫就能抵達目的地。

  加上近來社會治安良好,沒遇上什麼重大刑事案件,加班熬夜只是偶爾的事兒,時不時還能跟新同事老朋友出去聚個餐,培養新友誼聯絡舊感情。

  總而言之,遠離高危職業,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徐承渡對現在這種朝九晚五的生活狀態滿意到冒泡,每天騎著共享單車滿城飛,低調又充實。

  然而白格很不滿意。

  不滿意的理由也很簡單。

  因為做不到每天能見到徐承渡。

  工作室步上正軌,他的應酬和飯局也日漸多了起來,談項目談合作簽合同,經紀人搞不定的就需要他出場露面。有時候一天晚上要連著趕幾趟,吃完飯喝茶,喝完茶酒吧,談完散場已經凌晨兩三點。跟徐承渡又沒有正式住一塊兒,白格也不好意思這個鐘點還去他家把熟睡中的人生生吵醒。

  間隔最久的時候,兩人長達兩個星期沒碰上面。好不容易捱到週末,白格收到邀請要飛去法國參加好友的婚禮,徐承渡卻接到臨時通知,要去外地調查取證。

  白格心浮氣躁,內結鬱火,因為比起長時間沒見面,還有更值得擔心的事——徐承渡最近似乎有點抗拒彼此間的親密接觸,這種抗拒微妙且模糊,不過是白格湊過去的時候一個下意識偏頭,或者顧左右而言他地悄然縮回手,但這些已經足以讓白格敏感察覺,惶惶不可終日。

  難道是膩了?不耐煩了?發現彼此不合適所以不愛了?

  徐承渡向來是個沒心沒肺的,壓根沒意識到戀人近日複雜的心理活動,他比較頭疼的是:對象是個沒日沒夜的永動打樁機該怎麼辦?

  自從解了那把名為慾望的鎖,但凡見面,不管什麼場合,家裡,車上,公共廁所,深夜死胡同,出了故障的電梯……新姿勢新地點新體驗,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作為一個年近三十歲的老男人,徐承渡現在一進入某個狹窄無人的封閉空間就心跳加速,兩股戰戰,腰背發酸。前幾天看到一則新聞更加重了這種生理反應,某個倒霉男子性生活過度猝死在了床上。

  再這麼下去,精盡人亡這種慘案發生在他身上是遲早的事。

  徐承渡有點怵得慌,想提醒白格節制一點,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只好日復一日地拖著,時不時給點暗示。他原本以為白格這種令人髮指的強度是因為還在新鮮頭上,等兩人關係穩定,濃郁的情感沉澱下來之後,他會因疲累而有所收斂。

  畢竟,俗話說的好,沒有耕壞的田,只有累死的牛。

  然而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回徐承渡還真碰上了一頭累不死的超級變種牛。

  “在進行肢體接觸的時候,你有沒有做過什麼讓對方明顯不快的事?”游舒舟鬆了鬆頸上箍得像狗圈一樣的領結,整理袖口的同時掀起眼皮,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鏡子裡埋頭沉思的好友,“比如,有沒有不經同意就擅自使用皮鞭、手銬、蠟燭……嗯,就是一些對正常人來說不太友好的物品?”

  白格一身黑色燕尾服,挺括講究、剪裁得體,為了顯出十成十的正經,還把稍有些長的棕色劉海一絲不苟地全都梳到腦後。只是往日把假扮溫潤無害當人生樂趣的他,此刻卻黑著張無死角的俊臉,給了游舒舟一個飄著冰雪的恐怖眼神。

  “嘿,別這麼看我。在我心裡,你的人格就是那種在sex這件事上很瘋狂很偏執的類型。你好好想想,確定自己沒做什麼奇怪的事嗎?”游舒舟穿著白色禮服,他很適合白色,不管是白大褂還是新郎禮服,都能把他襯得一表人才,人模狗樣。

  誰也不會把這樣的他跟大學時期廝混於異國酒吧、泡妹被人組團暴揍、打架被人抬進醫院的混賬花花公子聯繫起來。

  游舒舟不停地察看腕上的機械手錶,談笑風生間有點緊張,他不明白為什麼在自己婚禮正式開始前的十分鐘,他還要在這裡傾聽伴郎不和諧的性生活。

  “聽著白格,有時候可能只是你一個無心的舉動,也許你根本沒把那當一回事,但對方卻心生芥蒂。”他跺了跺腳,以掩飾等待的焦躁,“給你舉個例子。上次我跟pauline冷戰,差點分手,你知道是由於什麼可笑的原因嗎?我做夢都沒想到,只是因為我某天在睡覺前沒有親吻她的頭髮!我跟她爭論,說她無理取鬧,她委屈得直掉眼淚,說我以前都會親吻她的頭髮,但是那一天居然沒有!而她古怪的邏輯得出的結論是……一定是我變心了!不想再繼續這段感情了……事實上我不過是那天做了十幾個小時的手術,太累了而已。”

  “你這是在我面前花式秀恩愛嗎?”感情上屢遭滑鐵盧的白格現在是滿身戾氣,看誰誰都不順眼,“我倒是想他跟我吵架耍脾氣,而不是這樣忽冷忽熱若即若離。”

  游舒舟抱著一顆赤誠之心現身說法,還被噎了一道,心裡直罵這個變態見色忘友,但看在他被折磨得坐立不安的份兒上,還是決定耐心一把,“那我問你一個床上最普通的問題,你們一般多久一回,一回多久?”

  這個白格倒是張口就來,“三五天,一回……大概幾個小時吧……”

  游舒舟笑了:“還幾個小時?你當自己是超長續航諾基亞,一晚一次,一次一晚?日落而作,日出而息?”

  白格卻是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他,“怎麼?是有幾回直到天亮,但不是一次,中間有好多次。”

  游舒舟愣了一會兒,笑不出來了,他撐著下巴,上下審視了白格一番,像是重新認識了這個人,拍了拍他的胸膛:“Hey,buddy,原來你這麼孔武有力,身負秘技。”

  白格挑了挑眉,“我聽說,在這種事上持久,是一種基本禮儀。”

  游舒舟覺得他對這句話可能有點誤解,問:“那……你那位真命天子是什麼反應?喜歡嗎?”

  “會有人不喜歡嗎?”白格反問。

  游舒舟一頓,大概已經找到這對小鴛鴦之間的癥結所在了,“那你跟我說說,他是怎麼喜歡的?有什麼特別的話語或動作表示嗎?”

  “他說不要了。”白格鎖著眉回想,“讓我停下來。用那種楚楚動人欲拒還迎的語氣。”

  游舒舟腳下一個踉蹌:“……”

  他現在只想指著白格的鼻子咆哮:你從哪裡看出來楚楚動人了老弟?你那個安保隊長面相凌厲目光犀利,一點都不像會欲拒還迎的人好不好?!

  白格幽幽嘆了口氣:“你以前不是睡過很多女人嗎?跟我炫耀的時候不是說那些小浪貨就喜歡搞口是心非的一套嗎?嘴上說不要,其實就是暗示你想要更多,我覺得阿渡他很符合你形容的那類女性。”

  游舒舟:“……”你自己沒有眼力見,合著都是我的錯?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決定把他好友從邪路上拉回來,“那什麼,白先生,這種事呢,因人而異……”

  話剛剛起了個頭,婚禮主持人穩健中洋溢著喜氣的聲音突然響起,莊嚴而神聖的背景音樂緩緩流瀉開來,婚禮開始了。

  “我們回頭再說。”游舒舟立刻嚴肅面容挺胸收腹,活像只嚴陣以待要跳下冰崖的企鵝,“我得先懷著激動的心情,頭也不回地踏進愛情的墳墓。”

  白格看著他發光的臉龐,覺得他剎那間變了一個人。

  幸福能讓一個人改頭換面。

  西式婚禮處處透露著契約精神,新娘一家都是基督徒,慈眉善目的當地牧師用動聽浪漫的語言宣讀聖經,他們在教堂裡的耶穌像下鄭重地宣誓,彼此深愛,相扶到老,不離不棄。

  白格有些羨慕,他錄下一段新人交換戒指的視頻發給徐承渡。

  直到婚禮結束,徐承渡也沒回。

  大概是在忙吧。白格垂下眼睛,他轉動著手機,心想:阿渡也應該來看看這場婚禮,見證一對新人的結合著實是一件能打動人心的事。

  其實一個星期前白格收到婚禮邀請函的時候,爽快答應後就直接訂了兩張機票,也跟游舒舟說了到時會兩人一同前往。但是徐承渡突然臨時有事,變卦告吹了。

  婚禮結束後,新郎分身乏術,招呼親友照顧新娘,忙得焦頭爛額,白格這個伴郎盡職盡責地全程相陪,直到深夜才回了酒店。

  酒店來不及取消,訂的是雙人大床房,由於訂的時候白格想給徐承渡一個小小驚喜,特意囑咐是情侶入住,務必要佈置得浪漫溫馨一些。所以現在床上地上浴缸裡,到處灑滿了豔紅熱情的玫瑰花瓣。白色床上的花瓣尤其誇張,拼成了一箭穿心的甜蜜圖案。

  只是這甜蜜因為某人的缺席而顯得變了質發了黴,清冷地散出苦味。

  白格冷眼環顧這一室芬芳,有些說不出的疲憊和落寞。他脫了大衣甩在沙發上,倒了一杯紅酒。

  要是阿渡在就好了……

  他生出一些悔意,他不該臨走之前跟他吵架,大聲責怪他毀約。那是他熱愛的工作,他應該尊重他、全力支持他,而不是因為一些私事拖他後腿,與他爭執。

  既然知道錯了,懷抱求和的心思,白格掏出手機,發現微信上有一條未讀信息。

  一張圖片,三個小時前的,來自徐承渡。

  白格點開,放大圖片,照的是一隻左手,無名指刻意翹了起來,上面戴著他送的那枚戒指。

  聯想到婚禮上他發過去的那個交換戒指的視頻,白格無聲地咧開嘴角,立刻也找好角度拍了自己的左手,還特意把光線聚焦在熠熠生輝的戒指上,一拍完就心急火燎地按下發送。

  幾乎是發出去的同時,手機就震動起來,對面的人彷彿就握著手機在焦急地等待回音。

  “對方堅持申請同步您的世界,是否同意並授權?”

  白格被這沒頭沒尾的申請整得莫名其妙,一臉懵逼:“阿渡?”

  “只要回答,是否授權?”

  抱著試一試的心態,白格選擇:“是。”

  下一秒,門鈴就這麼突兀地響了。

  《番外》我們的家

  拉開門,一大束熱烈的藍紫色刷地撲簌到面前,遮住了視野。

  熙熙攘攘的小花之間綴著點點白星,如同縮小版的星空。被某人這麼大動作一甩,星子們顫顫悠悠地搖葉晃枝,發出窸窣的竊竊私語聲。

  花語是熱烈想念的夕霧花。

  白格挑起眉,抑制不住地嘴角上揚。

  “接著,手舉得酸。”花束後傳來熟悉的嗓音,垂落一點,徐承渡的半張臉就顯露出來,鼻樑上大大的警察統一配製墨鏡泛著藍光。

  白格雙手接過花,誇張地把頭埋進去嗅了嗅,心情極好地調侃:“徐警官居然也會做這種事。”

  “哪種事?”徐承渡半邊身子不計形象地倚靠在牆上,摘下墨鏡,露出因為熬夜而爬滿血絲的紅眼睛,“不要因為我的職業而把我歸類成不解風情的木頭樁子。捧著花從天而降給愛人一個驚喜什麼的,這種痴漢行徑,雖然內心有點牴觸但是不代表我不會做。”

  “嗯哼,我的徐警官無所不能。”白格注意到他眼眶下的黑青,心疼他連夜趕飛機,連忙拉人進房間,“不是說去外地取證了嗎?怎麼過來了?”

  “案子結了。”徐承渡被一屋子的玫瑰花瓣唬了一跳,本來想直接撲倒在床上,礙於那上面高調熱情的一箭穿心,腳跟一轉把自己砸進了沙發,“剩下的事那幾個老刑警自己會處理,我就找了個機會腳底抹油開溜了。”

  “一夜沒睡?”白格倒了杯溫牛奶,放進他手心。

  “本來飛機上想補個眠,可惜身邊坐了倆熊孩子……”徐承渡捏了捏眉心,一仰脖喝了大半杯牛奶,喝完咂咂嘴,盯著白格猛瞧。

  牛奶沾在他上嘴唇邊緣,敷了薄薄一層,在燈光下閃著晶瑩誘人的光,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其他乳白色的液體,充滿色氣的那種。

  當事人渾然不覺,有些侷促地搓了搓手:“那什麼,鴿子你不生氣了吧?”

  “氣什麼?”白格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抬起他的下巴,俯下頭一點一點舔乾淨他唇上的奶漬,“是我的錯,不該對你發脾氣。”

  徐承渡提著心經歷一番舟車勞頓,被這麼溫柔地一伺候,全身的骨頭都放鬆警惕酥了下來。他張開雙臂摟住白格的腰,把人按坐在沙發上,自然地把頭擱在了他大腿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蜷起腿,滿足地喟嘆一聲:“消了氣就好,消了氣就好。”

  白格作為一個人形抱枕,安靜地任其折騰來折騰去,等他總算找到合適的姿勢安靜下來了,才伸手幫他按摩起太陽穴,“阿渡你很怕我生氣嗎?”

  “怕?社會我徐哥怕過誰?”徐承渡傲嬌地哼唧一聲,“這不是擔心嗎?萬一你一個不高興拍拍屁股把我甩了怎麼辦?”

  “你還會擔心這個?”白格笑了,“看在我愛你愛到雙商集體下線的份兒上,別做那些無謂的揣測。”

  徐承渡環胸閉著眼睛,面容沉靜,彷彿下一秒就要睡著。

  過了一會兒,才道:“我也愛你。今天我們家鴿子好像特別帥。”

  “大概是因為你太久沒好好看過我了。”白格把他抱坐起來,試探著親吻他,“看到我為你佈置的房間了嗎?既然都來了,不做點什麼嗎?”

  一聽這話,徐承渡悚然一驚,條件反射地掙動著下地,捶腰蹬腿扭脖子,“哎呦,剛剛不覺得,現在全身都痠疼……散架了散架了,我去泡個熱水澡,回來咱安穩睡個好覺。”

  白格眯著眼睛覷他,翹起二郎腿含著笑,活像只陰險狡詐的玉面狐狸。徐承渡抖落一身雞皮疙瘩,覺著自己被裡外看了個通透。

  “狐狸”起身拉開衣櫥,拿了浴袍出來,“要我替你放熱水嗎?這裡的浴缸有按摩模式,可以好好享受一把。”

  “不用了,我自己來。”徐承渡訕訕地刮了刮鼻子,把浴袍接過來,進了浴室。

  可能是高級浴缸的按摩模式實在太愜意,也可能是徐承渡時差倒不過來太睏倦,泡著泡著,他就這麼頭一歪,枕在浴缸邊沿打起了盹兒。

  白格在外面掐著時間,左等右等沒見人出來,趴在玻璃幕牆上也聽不見什麼動靜,估摸著這貨該是睡著了。進去一看,果不其然。水汽氤氳間,那人滿臉通紅地緊閉著眼睛泡在水裡。

  白格伸手探了探水溫,已經溫涼一片,趕緊抖落開浴巾,裹著把人抱了出來。

  徐承渡睡得賊香,不知做了什麼美夢,吊著半邊嘴角壞壞一笑,濕漉漉的頭往白格懷裡拱了拱。

  白格一靠近徐承渡,尤其是光著腚撂著腿的徐承渡,就滿腦子少兒不宜,羞人情事關都關不住。他輕輕掀開被子把人放到床上,目光毫不遮掩地肆意遊走一番,忍不住捏了捏徐承渡沉睡中異常乖巧的臉,捏完不過癮,又揉了揉,揉完又低下頭吧唧一聲親了一口。

  徐承渡朦朧間覺得耳邊有蒼蠅在飛,伸手就是一巴掌。

  “啪”一聲脆響,把白格給抽懵了,把自己給震醒了。

  兩人目光交匯,相顧無言。

  而白格還維持著被扇的姿勢,微微側首,右半邊白皙的臉頰上,赫然五根手指紅印。

  徐承渡把自己手掌覆上去,比了比,完全重合。

  他嚥了口唾沫,“你做什麼了?”

  “親了你一口。”白格誠然。

  徐承渡拉過被子裹了裹,幸災樂禍:“沒事老瞎親我,嘗到苦頭了吧?嘿嘿。”

  嘿嘿?白格摸了一把臉,瞬間欺近,在距離徐承渡唇齒一寸處停了下來,目光灼灼:“阿渡,你實話實說,是不是不喜歡我親你?”

  “不是不喜歡。”徐承渡略一偏頭,“你就跟那種窮追不捨的野生花豹一樣,一旦親上了,就沒完沒了,不做到底不罷休。”

  “有什麼問題嗎?”白格扳過他的臉,認真看了一會兒,“小笨蛋,如果我把你弄得不舒服了,你得跟我開誠布公地說。我不想猜來猜去,有時候你躲我避我的行為會讓我覺得不安,驚慌,害怕。”

  既然白格打算好好談一談,徐承渡也不能再藏著掖著,他輕咳一聲,“鴿子,我跟你商量一事兒,你看行不行。”

  白格坐直身子,洗耳恭聽。

  他這副正經樣子倒讓徐承渡有些難以啟齒,硬著頭皮嘀咕:“你精力太旺盛了,我……我骨頭硬,有些扛不住……”

  白格:“???”

  “不是,一晚上做那麼多次,你都不覺得累的嗎?”徐承渡豁出去了,“你明白那種我實在困得不行,一覺睡醒,你還在奮力推車時的心情嗎?”

  白格:“……”

  “咱們得節制一點,真的,你瞅瞅你瞅瞅,我最近這臉色,走路都發飄。”徐承渡拍拍自己腎虛的臉,苦口婆心,“我也是為了你的健康著想,萬一在床上怎麼著了,那多不划算?”

  白格徹底明白過來了,他突然顯得窘迫起來,臉上的掌印越發紅了,“我,我以為你會喜歡。你不是還摸著我胸肌誇我持久……”

  徐承渡滿臉黑線,“我當時明明說的是:你可真他媽的持久。你怎麼直接忽略了語氣詞呢?”

  白格覺得這事兒也太扯淡了,平時他察言觀色的能力怎麼一到床上遇上徐承渡就統統失靈了呢?想必徐承渡也是忍了很多時,又不好明著拒絕他的求歡,才開始漸漸躲他。

  一想到這層,他心裡就更加不是滋味兒。

  “抱歉。我沒能充分考慮你的感受。”

  徐承渡拉他躺下,扯了扯他的耳朵,“嘖,又不是什麼大事,你擺出這副受盡委屈的小媳婦樣幹嘛?說開了以後注意點就好。咳,我這腰是真酸……”

  “我幫你揉揉。”白格認識到錯誤,想著往回找補一點,積極地自告奮勇,沒等徐承渡開口,就吭哧吭哧揉了起來。

  還真別說,揉得挺有技巧,徐承渡眯起眼睛表示特別受用。

  如果白格的手沒有時不時騷擾一下他的屁股蛋的話。

  這一路揉搓,一路點火,意味再明顯不過。有東西漸漸抬頭,徐承渡耐不住了,他猛然翻過身,氣勢駭人地瞪向始作俑者,瞪著瞪著軟了下來,張開手臂一咬牙,“朕准了!”

  於是白格歡天喜地地撲了上來,一通亂啃。

  徐承渡笑著鬧著喘息著,捧著他的頭固定住,“事先說好了,就一次。再要我可就翻臉不認人了,直接把你踹下床。”

  “好。”白格興沖沖地再三保證,任勞任怨地耕耘去了。

  兩人憋了半個月沒做那檔子事,被子上的玫瑰花瓣漫天飛舞,震落一地。也不知道是交談起了效果還是怎麼,徐承渡覺得這一回,白格特別溫柔繾綣,幾乎到了小心翼翼的地步。過程中他只要睜開眼,就能對上那雙池水般蕩漾的桃花眼,柔波萬里,直教人溺死在裡面。

  “阿渡,我不想談戀愛了。”事後,白格趴在徐承渡身上,粗重的呼吸中帶著悶悶的鼻音,粘膩的汗水在二人肌膚相貼處慢慢降溫。

  徐承渡的身子僵了一下。

  “我要結婚。”白格抬起頭,眸光熠熠,“不結婚也行,我要跟你住一起。沒有你的房子我一秒鐘都呆不下去”

  呼出一口氣,徐承渡嘴唇掀動了一下,白格搶先堵住。

  “給你兩個選擇,要麼我會舉行一個盛大的婚禮,告知天下人我白格跟徐承渡將永結同心白頭偕老;要麼我受點委屈,低調一點,悄悄在市中心買個房子,我們一起搬進去。你選哪個?”

  原來今天扮演了一晚上的聽話小狼狗,是在這兒等著他呢!

  徐承渡不怒反笑,睨著他:“我還有的選嗎?”

  “沒有。其實我一早就把房子買好了,基本裝修已經完畢,我們可以一起去挑選家具,精心佈置我們的家。”白格親吻他的脖子,小雞啄米似的,“我想每天早上擁著你睜開眼睛,送上一個新鮮出爐的早安吻;我想跟你一起準備晚飯,分享一天中有趣的見聞;我會為你準備第二天要穿的衣服,你會為我打領帶整理衣領……”

  “等我們哪天老了,覺得兩個人有些空虛了,就去孤兒院領養幾個小孩兒。幾個好呢,就兩個吧,一個太單,多了又太吵。一個跟你姓,一個跟我姓。這樣就變成一個大家族了……”

  “我們的家”這四個字讓徐承渡心底泛出一點異樣的情感,他說不上來這是什麼滋味,酸酸的,泛著點苦,但餘味又是甜的。他跟白格都在不健全的家庭中長大,聽著別人家的歡聲笑語閤家幸福,擁著孤獨和落寞一路走來。這條路並不好走,他在街頭巷尾摸爬滾打沾染了一身戾氣,白格則是量身定製了一副面具用來掩蓋滿是瘢痕的精神世界,他們磕磕絆絆著前行,驀然駐足,才發現逝去的早已逝去,悲傷的依然悲傷,唯有彼此才是大戲唱罷後僅剩的兩位觀眾。

  人這一生只遇上三次愛情就好。一次懵懂,一次刻骨,一次一生。徐承渡彌足慶幸,他的三次愛情遇到的都是同一個人,某個長得好看的白姓妖孽。

  白格絮絮叨叨著,柔和的嗓音鋪開在夜裡,喃喃展望著未來。

  “好啊。”徐承渡摟緊了他,“一回國我就搬家,搬進我們的家。跟你談一場一生的戀愛。”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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