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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案現場(追兇者) By 千羽之城

陳小小の小註記:任非;梁炎東;電視劇《逆局》原著小說 

第1章 預知死亡的人…

  雨從下午開始,一直沒停。

  老舊社區街道的一排路燈在暴雨天氣全部陣亡,傍晚的時候雷暴劈壞了電路,沒人來修,附近十幾棟樓沒有一點光亮,濃墨般化不開的黑夜,萬籟俱寂的城市,暴雨敲在玻璃上,如同黃豆被砸在玻璃上一般的聲音,成了為惡劣天氣奏響的唯一伴奏。

  臨街那棟樓2單元502,裝潢老舊的小單間裡,已經熬了超過40個小時沒闔眼的任非,即使入睡,腦子裡繃緊的某根神經卻仍舊沒有放鬆警惕——他又陷入了那個無比簡單而又恐怖至極的夢裡,模糊的影子在他眼前倒下去,殷紅鮮血迅速覆蓋他全部的視線。仿佛膠著在記憶中的畫面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睡夢中,任非放在胸前的手抖得不成樣子。

  夢裡的這個人死了,死於兇殺,他知道。

  那麼……就意味著,現實中同樣也有人死了……

  又有人死了——是的!又有人死了!

  某種在潛意識裡已經根深蒂固的認知如同鋼針刺穿混沌,年輕的男人驟然驚醒,猛地坐起來,淩亂的呼吸跟雨打窗櫺的聲音混在一起,撥得人心裡瘮的慌。

  就在這時,白亮閃電劃過天際,伸手不見五指的臥室裡白光忽閃又隨即消失,驚雷驟響,喘著粗氣的任非呼吸一滯,下一秒,放在枕邊的手機狂震,男人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幾乎是下意識地抓過電話接通,聲音緊繃得簡直下一秒就要斷開——

  “喂?!”

  “——別睡了趕緊過來!我去他大爺的富陽橋下面又發現一袋子屍塊!”

  在附近全部停電的暴雨午夜,任非幾乎是手腳並用連滾帶爬跑下樓的,慌忙之中他甚至忘了手機有自帶的手電筒功能,上車打火,本田CRV猛竄出去十幾米才想起來自己沒開雨刷器。

  他滿腦子都是譚隊咆哮的那句“又發現一袋子屍塊”和驚醒前那個揮之不去的夢,豆大的雨點連成串拍在擋風玻璃上,交織成一張無法掙脫的巨網,將任非連同他的車層層包裹,在黑暗中引著他走向更深的深淵。

  視線極度不好的惡劣天氣,剛從警校畢業沒多久的年輕男人,不要命地將車速飆到了90。快到富陽橋的時候,老遠就看見雨幕裡連成一串的紅藍燈光不斷閃爍,鉸刀一樣攪著陰鬱壓抑的氣息蠻橫地揉進人心裡去。

  任非連傘都沒打,停了車就往河堤下麵跑。因為暴雨天又是河提下,本來就沒什麼人,現場沒有拉警戒線,他們隊裡的幾個同事已經在那裡了,顯然比剛入職的新人沉穩鎮定得多,除了一個大約三十六七歲身材高大精悍的男人外,其他人都穿著雨衣。而沒跑幾步就被淋成落湯雞的任非踉蹌地停在男人面前,緊繃的尾音微微發顫,“譚隊……”

  15分鐘前在電話裡咆哮的男人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他沒說話,極其深刻的眉眼深深沉著,沖著地上對任非抬抬下巴。

  ——那是個裝垃圾的大黑塑膠袋,五六個袋子套在一起,裡面裝著幾乎快要被剁碎的屍塊。從某些特徵明顯的組織上可以看出的確是人的屍體,但是屍塊已經被水浸泡且開始腐爛,塑膠袋有破損,常見的駭人血色已經被河水沖洗淡去,袋子裡只剩下慘白發脹的人體,看上去卻越發的驚悚。

  任非嗓子發幹,呼吸如同被人扼住了一般,瞳孔縮緊眉心幾乎擰成一團,目光與蹲在屍袋旁邊的胡雪麗對在一起,他張嘴欲言,支隊長譚輝卻已經面無表情地先他一步開口,“我們接到報案趕到的時候現場已經被破壞成這樣了。”

  “……誰報的案?”

  同隊裡又矮又瘦的石昊文啞著嗓子指指大約三米之外跟老刑警喬巍一起站著,雙手環抱住自己瑟瑟發抖的女人,“就那個姑娘,自己說原本打算跳河來了,死之前看見這麼個黑塑膠袋,打開看見裡面是屍塊,才又報的警。”

  石昊文語氣裡帶著明顯懷疑的嘲弄,任非這才仔細打量起那個女人。

  細高挑,披著比她身材大了不止一號的譚輝的雨衣,但是應該早在譚輝他們趕到以前就澆成跟他一樣的透心涼了,遮在雨衣帽子下面的劉海到現在還在滴著水。

  任非心臟狂跳,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翻滾著往腦門上湧,躁動、憤怒、壓抑和急迫幾乎要摧垮的所剩不多的理智,他死死盯著那姑娘,那姑娘也用惶然發顫的目光盯著他,半晌,他冷笑一聲,幾步走過去,濕透的衣服將他身形包裹得更加削瘦淩厲,在姑娘面前站定的時候,氣勢活像一支被拉了滿弓、蓄勢待發的箭。

  “你為什麼要自殺?”

  “……不想活了。”女孩低低的聲音,猶豫地囁懦著。

  “一個自己都不想活了的人,還對河邊的垃圾袋感興趣?這種鬼天氣,你從堤壩上下來,打算走到河裡去自殺,路過這裡的時候忽然對這個黑袋子充滿了好奇,於是冒著雨壓著輕生的打算打開這袋子一看究竟——”任非毫無笑意地勾起嘴角,“你說這種話,你自己相信嗎?”

  雙方距離太近,女孩眸光閃爍,嘴唇輕輕顫動著,似是已經嚇傻,剛才的幾個字已經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這會兒已經說不出話了。

  可既然現在這麼害怕,發現屍袋的時候為什麼會第一反應是報警而不是逃走呢?

  喬巍在女孩身後半步的位置,隱隱擋住了她的退路,顯然在場的人對女人自己的說辭都有懷疑。打算輕生的人,原該是萬念俱灰,別說灘塗上一個大黑垃圾袋,就算是一遝人民幣也未必能多看上一眼。

  這年輕女人跟岸邊碎屍到底有沒有關係?如果有,為什麼主動報案還在這裡等警方過來?如果沒有,為什麼報案之後直到現在一言不發?

  “譚隊,”

  “——譚隊。”

  一男一女兩個聲音疊在一起,任非住了嘴,跟其他人一樣,看向跟他一起叫人的胡雪麗。

  這時始終蹲在屍袋旁邊的胡雪麗收了工具,摘了手套站起來,她是隊裡的法醫,幹這一行六年了,是個寡言少語的女人,向來冷冰冰的不苟言笑,“與前兩起案件一樣,屍體是被利器肢解,從肢解切口看,痕跡不完整,可以初步判斷兇手為女人、青少年或力量較小者。從部分指關節可以初步判斷死者同樣是個女人,年齡不會超過三十歲。裝屍塊的塑膠袋應該是在很早之前就破損進水,從能找到的手指皮膚表皮情況來看,表皮已有一定程度的脫落,初步可以斷定屍塊浸水的時間至少已經有4天。除此之外目前無法對其他資訊作出判定,至於是不是與前兩具遭碎屍的死者有同樣的特徵……得等我回去做了屍檢才能得到進一步結論。”

  譚輝點了下頭,讓人幫胡雪麗把泡白發脹的屍塊連同分不出是哪裡的碎肉做了簡單封存後帶回車上,他也走到姑娘跟前,連續幾天幾乎沒怎麼休息,粗獷的聲音聽上去如同在砂紙上磨礪過一般,“姑娘,麻煩你也跟我們走一趟,回局裡做個筆錄。”

  始終沉默的女人半晌之後搖搖頭,聲音抖得像篩糠一樣,顫巍巍卻很堅決地回應,“……我不去。”

  “你放心,我們不會——”

  譚輝深吸口氣,他本來就不是什麼有耐心的人,這會兒卻頂個仿佛日了整個動物園一樣的心情儘量輕聲細語地說套話,可是話剛起了個頭兒,他就聽見旁邊任非跟著了魔似的反復嘀咕著什麼。

  他不禁頓住,側耳細聽,才聽出來任非說的是“不對”。

  那聲音驚疑之中充滿壓抑的恐懼,鋼針一般挑在譚輝神經上,“……什麼不對?”

  “狐狸姐說……屍體、至少被水泡了4天。”

  譚輝的聲音緊了一下,“你有什麼發現?”

  “沒有,”任非整個人都處於一種怔愣的、仿佛被抽空了的狀態,幾乎已經沒有理智的他使勁咽了口唾沫,脫口而出的聲音在一陣急過一陣的雨聲中顯得飄忽而不真實,“但在你給我打電話之前我總覺得又有人死了,是剛死的……那麼死的人跟這個被碎屍的死者沒關係,他是剛被殺的!”

  譚輝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他使勁眯起眼睛,古怪的聲音仿佛要撕裂什麼,“……你說什麼?!”

  “譚隊!”

  所有人循聲看過去,淩亂的腳步聲伴隨著胡雪麗去而複返,堤壩變昏黃的路燈下她臉上面無表情的外殼迅速皸裂,她眉頭緊鎖,滿臉古怪,手裡還無意識地死死抓著沒有掛斷的手機,往日鎮定的無機質聲音如今充滿異樣的滯澀,一邊喘著氣一邊說道:“……前兩起碎屍的DNA檢測結果出來了,可以確定兩名死者確實是日前失蹤的東大學生陳芸和外來務工人員顧春華,但包裹顧春華肢體的屍包外面那滴血跡不是兇手的。”

  她頓了頓,在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注視中,似乎竭力遏制急促的喘息,雙頰卻因此僵硬地緊繃起來,下一秒,她終於塌下肩膀,匪夷所思地說道:“DNA比對結果證明,那滴血……是第一個被害人,陳芸的。”

第2章 第三具碎屍…

  案子完全陷入了僵局。

  風雨呼嘯的後半夜,東林公安局昌榕分局刑偵支隊的辦公室裡,燈光全開亮如白晝。

  胡雪麗回來就進了法醫室,從富陽橋下帶回來的自殺未遂姑娘不符合拘留條件,做完筆錄也回去了。會議室裡的投影沒有開,石昊文站在移動白板前,把剛列印出來的照片貼在上面。

  白板最上面是兩個女人的照片,一個青春洋溢,另一個飽經風霜。

  石昊文把照片貼好,譚輝又一次看了一遍驗屍報告和現場勘查報告,點了根煙,“開始吧。”

  石昊文深吸口氣,指著白板最上面青春洋溢的那個女孩子的照片,開始做案情梳理,“目前可以確定,我們發現的第一名被碎屍的死者就是這個陳芸,女,19歲,家住外地,東林大學藝術學院廣播電視編導專業大二的學生,這個月5號派出所接到她的失蹤報案,18號那天剛下完雨,一居民在社區遛狗的時候發現樹叢裡面滲到外面地表的血跡,隨即發現裝碎屍的屍袋,當即報案。當時也是由於下雨,嫌犯拋屍現場已經遭到破壞,屍袋上無法提取有價值的指紋,現場也沒有發現任何有其他勘驗價值的證物。”他說著手指點了點陳芸生前照片下方貼著的另一張被大黑垃圾袋裝著的碎屍塊照片,“DNA對比,目前已經可以確定第一個被碎屍的死者,就是失蹤了13天的陳芸。”

  “同樣的,DNA對比也可以確定是第二名遭到碎屍的死者就是第二張照片上的這個顧春華。顧春華,女,50歲,附近農村來城裡務工的工地廚子,11號接到失蹤報案,20號那天迎賓路上修管道,管道工人在打開一口80年代留下來的老井蓋時發現了被藏匿其中的屍袋。但是屍袋上沒有指紋,只有一滴已乾涸的血跡,從檢驗報告開看,該血跡是來自于第一名死者陳芸。老井附近每天都有人經過,拋屍現場同樣遭到嚴重破壞。無法得到其他有價值的證據。”

  “從目前瞭解掌握的情況來看,兩名死者之間沒有任何聯繫,社會關係都比較簡單,皆無不良嗜好也沒有與人結怨,屍檢結果卻存在很多相似的疑點——陳芸和顧春華的屍體內都檢測出大劑量的麻醉成分,屍體都是被利器肢解,法醫嘗試把屍塊拼在一起,但是兇手砍得太碎,最能拼起來這一部分,”石昊文說著又指向屍袋下方被拼接出的殘缺屍體的照片,“另外從屍塊重量看,我們目前找到的這些不是完整的屍體,推測兇手把一部分難以完全毀滅痕跡的肢體拋屍,而另一部分,很可能已經……銷毀了。並且,最重要的一點,陳芸和顧春華的屍塊裡同樣都檢測出了XX和XY兩種染色體。”

  兩種染色體……

  男性的染色體是XY,女性的染色體是XX。

  那同時擁有XX和XY兩種染色體意味著什麼呢?

  這就說明……死者身上同時具有男性和女性的特徵。

  按這種邏輯順下來,說死者是人妖都不夠明確,更準確的說,死者都是雌雄同體的陰陽人。

  可偏偏不是,兩名死者經家人證實確是女性無疑。但那為什麼染色體會有嵌合體的特徵?

  其實移動白板上的那些資料,在場所有人早就已經看到了閉著眼睛也能回想起每一個細節的地步,但惟獨這一點,想破了腦袋也百思不得其解。

  石昊文說道這裡也沉默下來,所有人幾乎不約而同地被帶到這個疑問裡反復思索,任非手裡捏著筆,看著筆記本上圈圈畫畫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記錄,半晌,忽然抬頭打破沉默,“你們說,有沒有可能,是死者懷孕了,並且懷的還都是男孩?”

  他的語氣中有年輕人認定某種猜想後無法克制的興奮,卻讓坐在旁邊的喬巍笑起來,倒是沒有惡意,不過語氣裡的不以為意的調侃誰都聽得出來,“腦補得有點過了把小任,那年紀輕輕的陳芸也就算了,顧春華都五十歲的人了,這個歲數懷孕的幾率有多低你知道嗎?何況顧春華的丈夫都已經死了四年了。懷孕?虧你想的出來,聽上去就跟你那玄乎第六感一樣不靠譜。”

  他丈夫死了四年……懷孕……

  四年……不可能懷孕……

  這要是擱平時,以任非那種初生牛犢根本收不住的脾氣當時就得嗆回去,但是此刻他張張嘴,卻全然被喬巍說的這句話吸引了,他隱隱覺得這句話裡仿佛有什麼關鍵的東西,但是轉瞬即逝,還沒等他抓住,那一點模糊的想法就已經在腦海裡煙消雲散。

  “老喬。”譚輝錯把任非的沉默當成被戳了心,他瞪了喬巍一眼,把煙頭狠狠在煙灰缸裡撚滅,卻也沒有接著任非的猜測說下去,“按照今天發現屍袋的地點,屍袋是在富陽橋北岸被發現的,東林河上游是城裡的水庫,全市飲用水都從那裡出,不可能出現這麼個可疑袋子一直漂在河上而沒人注意。那麼可以推測實際拋屍地點很可能是在東林河下游北支流河段的某處。但按照雪麗的初步判斷,屍塊已經被水浸泡4天以上,而北支流河道相對較短,絕對沒可能讓那個屍袋從上游到下游漂了至少4天才上岸。那麼很有可能……屍袋原本就被浸在水裡了,被今天這場暴雨沖上岸,是個意外。”

  譚輝說著,起身拿過紅色記號筆在桌上鋪開的地圖上圈了幾筆,末了對任非說:“任非你和石頭天亮去這一帶找人瞭解一下情況,看看有沒有什麼池塘水潭一類的,是從東林河北支流引水過去,或者與之相通的。”

  任非點頭和石昊文一起說好,譚輝聽見動靜又從地圖上抬起頭來看看任非,深邃鋒利的眉眼一瞬間看起來說不出的嚴厲,“小子,告訴你別再胡鬧了啊!再火爆衝動的性子幹了這行你也收一收——膽大心細是好事,但像上次那樣無組織無紀律的混帳事情你要敢再幹一次,看我回來怎麼收拾你!”

  被點名的任非想起來上個月鬧出的那一樁事,臉上一紅,老老實實地又點了遍頭,“……知道了。”

  石昊文倒是跟任非關係還不錯,雖然對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子也是頭疼,但是偏又覺得他直來直去的那股勁兒有趣,等了一會兒,咳嗽了一聲,把話岔開,“隊長,那我繼續了啊。”

  譚輝嗯了一聲,石昊文接著說道:“然後就是本月17號失蹤的謝慧慧,女,26歲,本地人,是東林音樂廣播電臺歌曲推薦欄目‘慧’陪你聽的節目主持人。而我們三個小時前發現的第三個碎屍袋,現場的情況大家都知道了,拋屍地點剛才譚隊已經分析過,現在需要等胡姐那邊的屍檢結果出來,才能知道失蹤者與死者的身份是不是能對得上。”

  “不用等了。”虛掩的門被推開,清冷的聲音在石昊文話音未落時響起,胡雪麗拿著屍檢化驗單走進來,把單子遞給譚輝,目光落在白板最上面第三張照片,那個明豔女人的臉上,聽不出情緒的聲音,聲線卻緊緊繃著,“結果已經出來了,可以確定死者就是失蹤的謝慧慧。屍塊中殘留大量麻醉劑,被肢解的痕跡與前兩名死者相同,除此之外……死者性染色體異常,也就是說身上同樣有XX和XY兩種染色體。”

  “所以,”她說著走到移動白板前面,微微仰著頭看三名年齡長相截然不同的死者生前的照片,和照片下方……已經看不出任何差別的、觸目驚心又令人作嘔的屍塊,深吸口氣,“基本可以斷定,這三起碎屍案,系同一人所為。”

第3章 懸案…

  東林市一個月來的三起殺人碎屍案,兇手殺人、碎屍、拋屍,手段極其殘忍,並且藏匿碎屍的地點,全部沒有留下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怕引起恐慌,市局不敢聲張怕引起恐慌,譚輝頂著難以想像的壓力帶著他的隊友們連日奔波,案情竟然沒有絲毫進展。

  不僅沒進展,這件被他們瞞著壓著的連環殺人案,最後竟然還見報了。

  石頭一手拎著一群人的豆漿油條一手抓著捏皺吧的幾分報紙沖回會議室的時候,剩下的幾個人都以各種稀奇古怪的姿勢趴著桌子靠著椅子迷糊著,他那天生帶啞音的大嗓門嗷的一喊,任非嚇的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

  “媽蛋的見鬼了,兄弟們你們趕緊來看看這個!”

  趴在桌子上的譚輝幾乎一下子跳起來的,他幾天沒睡過一個整覺,沒工夫打理自己,下巴上全是青色胡茬,滿臉疲憊,但是那雙佈滿紅血絲的眼睛卻在一瞬間爆發出幾乎咄咄逼人的兇悍和壓迫來,“又怎麼了?!”

  石頭把幾份報紙拍在桌子上,回來的時候跑太急,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案子,被、被特麼捅出去見報了!”

  這下所有人都清醒了。

  離石昊文最近的幾個人迅速把報紙一分,幾份報紙大同小異,都不用細讀,只掃一眼在場的幾個人臉色就都變了。

  “真特麼見鬼了,”喬巍下意識地摸了摸他留著寸頭的大腦袋,“這事我們捂的夠嚴實了啊,消息是怎麼走漏的?還有板有眼,什麼‘推測目前至少已有三人遇害’,連昨晚我們剛發現的都知道。”

  “我看了一下,其他報紙都是轉載《東林晨報》的,晨報的發稿記者叫季思琪。”不愛說話,一直沒什麼存在感的馬岩把剛才管同事們要的報紙一起放回桌上,起身從袋子裡拿了杯豆漿插上吸管。

  跟他一起在下半夜趕來分局的李曉野一直不太看得慣他,這會盯著他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豆漿,體型壯碩的胖子眼睛一眯張嘴嗆聲:“都這時候了,還有心情喝呢?”

  馬岩看了他一眼,“你沒心情喝,倒是有心情找點比我更有價值的線索出來。”

  “你倆差不多得了。從畢業一起分過來到現在拌嘴拌了四年半了,任非這個小鮮肉兒都來了,你們兩個老臘肉還沒吵吵夠呢。”

  石頭隨口勸了一句,譚隊把《東林晨報》抽過去看那個撰稿的署名,李曉野竄到譚輝旁邊跟他一起端詳上面鉛字印刷的“季思琪”這三個字,偏偏那張賤嘴一刻也不消停,“嘿,我倆大學還吵了四年呢,算算這七年之癢都過去了,這輩子估計也就這麼過了。”

  馬岩狠狠瞪他,把喝完的豆漿隨手投進牆角的垃圾桶,罵了一句,“滾你丫的。”

  馬岩沒趕上昨天半夜富陽橋下發現屍袋的第二現場,盯著那名字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倒是譚輝,等他倆都消停了,慢慢從報紙中抬頭,“你們,就沒覺得‘季思琪’這名字耳熟?”

  “……是昨天在橋下發現屍袋的那個女生。”始終沒說話的任非此刻臉色難看的緊,懊惱幾乎要化成實質從額際緊繃的青筋迸出來,“昨天做筆錄的時候她就說了她是晨報的見習記者,我明明警告過她不能亂寫的——我找她去!”任非說著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在譚隊的阻攔聲中轉身就走,他身後就是會議室的門,氣勢洶洶地推門,卻差點把門板撞在外面站著的老頭兒臉上。

  任非不知道他們分局長已經在外面站了多久,只知道要不是老頭兒反應迅速躲得夠快,他推開的門板也許就要撞塌老頭兒的鼻樑骨,頓時心虛,“楊局……您來了怎麼也不吱一聲。”

  “吱了之後還能看見你愣頭青似的往外跑嗎?”楊盛韜瞪了任非一眼,恨鐵不成鋼似的數落中卻沒有責備,老頭兒是昌榕分局的分局長,已經到快退休的年紀,依然面色紅潤聲如洪鐘,“你們小輩兒的應該比我明白,現在都是網路資訊時代了,一家消息百家轉——尤其是負面!你們以為我為什麼在這裡?我在手機新聞推送裡都看見這消息了,頭條!你現在去找人家能頂什麼事?消息已經出去了,你現在去堵這一個,就能堵住悠悠眾口了?堵不如疏,譚輝,你安排人以分局的名義寫個公告把案情簡單地跟大家說一下,省的到時候以訛傳訛說的越來越懸乎。”

  “我這就安排。”譚輝點頭,但是又有點猶豫,“但是市局那邊……”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那就是鬧大了,消息一上網,別說小小的東林市,怕是全國人民都會或多或少知道出了這檔子事兒,對內上級要問責,對外群眾要猜測,上上下下不知道有多少麻煩事等著處理,可是現在他們隊裡頂著的壓力已經非常大了,楊盛韜不願意他們再在這些事情上分心。所以擺擺手,示意譚輝不用擔心這個,“市局那邊我會去解釋的,你們不用擔心這個。當務之急,你們的首要任務,先把案子給我破了。”

  楊盛韜說著,忽然有想起什麼,“對了,再找人去仔細調查下發稿的這個女記者,雖然不符合拘留條件,但我總覺得她有問題——一個要自殺的姑娘,忽然對河邊一個不起眼的黑塑膠袋感興趣,發現碎屍之後有條不紊地報了警,經歷這麼一個晚上之後回去竟然還有心思寫稿發稿……這心理素質也太過硬了。”

  所有人都想把這案子趕緊給破了,但是已知的線索幾乎為零,再著急也得耐著性子去尋訪查問,仔仔細細,力求不漏掉任何一個有用的資訊。

  外面的雨還是沒停,幾個人草草吃了飯,分頭行動。

  考慮到三名死者都是先被家屬報案失蹤,譚輝安排老喬去打一圈電話問問市里其他分局最近有沒有接到其他的失蹤報案,又讓隊裡的一個負責各類文書的妹子去寫公告,另外派了人去查“自殺未遂”的季思琪,自己帶著馬岩和李曉野三名死者的身份線索和之間可能存在的聯繫,而任非和石昊文按譚輝說的,去他在地圖上圈出來的那一帶瞭解情況查找跟東林河北支流相同的池塘水潭。

  東林河北支流沿岸是老城區,地形環境比較複雜,任非和石昊文在車上對這一片區做了功課,進一步把衛星地圖上能找到的池塘水潭人工湖都照比地圖詳細劃出來,按照這些地址一個個的去,地圖上的都走過了,再去居民區問那種街巷之間穿梭而過的水渠,到後來別說是從支流引流過去的水潭,連廢掉的絕不可能與之相同水井都沒放過。

  然而一無所獲。

  因為塑膠袋裡裝的只有一部分人體肢體,品質較輕,所以假設兇手沒有做任何措施的情況下,碎屍袋就一定會浮起,可附近居民沒人見過可疑的黑色塑膠袋。這兩天暴雨帶來城市內澇,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工湖或者水潭之類的湖水溢出向北支流回流。

  其實他們幾個在說這種可能的時候就已經能夠預料到,暴雨引發回流的這種假設,雖然理論上存在可行性,但並不容易實現。

  原本就不多的線索再次斷得乾乾淨淨,和石昊文回到車上,機械地脫掉雨衣,任非閉著眼睛靠在副駕上不說話。

  這是他入職以來遇到過最棘手的一件案子,完全處於被動的警方幾乎成了兇手的職業收屍人,極度緊繃卻又毫無頭緒的處境讓任非想起12年前轟動全城,卻至今也沒有告破的懸案……

  那時候也是這樣子的,極度血腥殘忍的連環殺人案,流言四起,人人自危,警方出動了全部的警力全城抓捕,然而在全城戒嚴中,血案還是接二連三地不斷發生,而當初的案子,兇手到底是誰,至今還是個謎。

  石昊文打電話跟譚輝說了他們這邊的情況,掛了電話就看見任非目光呆滯地倚在車窗上愣神,“誒,你想什麼呢?”

  任非回過神來——他想事情的時候出神的連眼睛都忘了眨,就一直這麼瞪著,這時候下意識地眨眨眼,酸脹不適竟然引得灼熱眼淚湧上來模糊了眼底,他倉促地用手背揉了揉,對於石昊文的詢問,顯然不想多談,“沒什麼,忽然想起來12年前的一個案子。”

  他本來對石昊文的詢問不欲多談,誰知道話剛沒落旁邊的男人竟然介面追著問了一句,“你說的是12年前6.18特大連環殺人案吧?”

  霎時間任非的瞳孔猛縮了一下,“你怎麼記這麼清楚?”

  “那時候上學,這案子最火的時候被不同的老師接連拿出來當典型案例講,而且又是懸案,想記不住都難。再說,被害人中那一家三口,當初在鬧市區先後被割喉放血,那時候引起了多大的轟動呢,怎麼可能忘。”石昊文一邊說一邊打火開車,說完忽然想起什麼,不經意地隨口又好奇地問任非,“倒是你,12年前案子爆發的時候你才12吧?也關注這個了?”

  “是啊……”任非坐直了身子,系上安全帶,看著車子前方的雨幕略略出神。半晌,他微微低頭,額前細碎的劉海落下來遮住了他晦暗不清的眼神,也掩住了嘴角若有若無的、比哭還難看的古怪的笑,“多大的轟動呢,想不關注……也難吧?”

第4章 抽絲…

  回去的路上,任非和石昊文的手機同時收到了他們支隊微信群的消息,是馬岩發來的,主要是整理了各方人馬收集到的資訊,跟大家彙報一下。

  馬岩最先說的是目前唯一一個可疑人物,晨報記者季思琪的資訊。

  據瞭解,季思琪的家庭和成長環境都比較簡單,沒有可疑之處。但是走訪瞭解到,她比較內向,患有輕度的社交恐懼症,在單位跟同事們的關係也比較緊張,但是昨天上班的時候沒有任何人發現她有輕生的意圖。她已經結婚了,老公就是昨天半夜來局裡接她回去的那個。兩個人婚姻關係穩定,據她老公所說,昨天兩個人也沒有發生過任何摩擦,所以她老公也想不明白,她怎麼忽然就有了輕生的念頭。

  這條消息之後,緊跟的就是跟案子緊密相連的一些資訊:東林市其他幾個公安分局目前沒有接到其他的失蹤報案。因為幾名被害人體內都檢測出了大量麻醉劑殘留,所以譚輝他們把查訪範圍擴到到市內各大醫院,但是近三個月來都沒有任何一名被害人的就醫記錄,他們後來去了第一名被害人陳芸的學校,第二名被害人顧春華工作的工地,第三名被害人謝慧慧所在的廣播電視臺瞭解情況,後來發現了一個可疑點——

  謝慧慧電臺的同事說她有個男朋友,兩人確定關係後不久,她就搬去男朋友家住了,而她男朋友家所在的豐源東第社區,正是當初發現第一名被害人陳芸碎屍袋的那個社區,不僅如此,這個社區隸屬于豐源集團,第二名被害人顧春華,是在豐源集團下屬的另一家正在興建的樓盤工地打工。

  馬岩發完,胡雪麗接著補了一句——另外,屍檢結果表明陳芸確死于顧春華之前,但②號碎屍袋上檢測出①號死者的DNA,所以可以推定,兩名被害人雖然是被先後分開殺害的,但屍體應該是在同一時間段遭到肢解。

  暫且拋開季思琪的事情不談,已知的情況下,三名被害人之間雖然仍舊全無聯繫,但是……似乎又被豐源集團這家地產公司和第二個碎屍袋上的那滴血隱隱的牽連在一起了。

  那麼,她們三個之間,到底有沒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關係?

  沒有結論,馬岩說譚隊帶著他和李曉野還在往深了挖,希望能得到點有價值的線索。

  任非一邊思索著一邊給開車的石昊文念完,片刻沉吟之後,還是猶豫著發了一句話出去——其他系統有沒有接到死亡報案?

  ——沒有,問失蹤的時候我連帶著把死亡也一起問了。

  喬巍回的很快,語氣分外肯定,任非卻盯著那兩行字,心裡越發的不安。

  他始終對昨晚驚醒他的那個夢耿耿於懷,雖然沒法解釋,但是多年來積累總結出的經驗告訴他,昨晚那個死人的夢,不可能是無中生有。

  自從12年前那件事以後,這麼多年來,雖然出現在他身上的這種無法解釋的死亡第六感玄之又玄且時有時無,但卻從來沒有出過錯。

  總結來講,就是並非所有兇殺案在被害人死亡的瞬間都能被他感覺到,可是一旦他有了這種感覺,那麼就意味著一定有人死於非命。

  他在入職後偷偷查過一段時間內兇殺案的發案率,得出的結論是如果以百分數估計,他能隨即感覺到有人被謀殺的概率大概在15%。

  按說這個概率也不算低,畢竟第六感這種東西始終更像是玄學範疇,假設100起兇殺案中能憑藉這種玄乎的技能偵破15起,也實在非比尋常。

  可照比豐滿的理想,骨感的事實並不是這樣的。

  真正的事實是,他雖然能感覺到有人被殺害,但是並沒有辦法知道被害人身份,案發現場地點,甚至大致範圍等一系列有用的資訊。一切資訊都要等到他們接警辦案,才能知道。

  綜上所述,其實任非的“死亡第六感”就是個雞肋的東西,沒有任何實質效果,大多數時候,都只會讓他深陷在夢魘與明知有人死亡卻無法尋找的懊惱以及恐懼中,備受煎熬。

  最初的時候,他嘗試過有了預感之後去警局報案,但是幾次之後,當時16歲的他被當做犯罪嫌疑人抓了起來。他爸把他撈出來,回家摁在書房的桌子上差點抽斷了一條皮帶,從那之後,任非就再也沒有對誰詳細說過“死亡第六感”的事情,也再沒有去警局報過案。

  因為從那時候他就已經明白,這種雞肋的能力仿佛是對他小時候臨陣逃脫見死不救的懲罰。它救不了任何人,只會讓他自己備受煎熬。在經過長長久久的日積月累之後,興許將會把他帶入另一個萬劫不復的深淵……也說不定。

  所以此時此刻,哪怕心裡明白,也不能張嘴直說。雖然他入職之後偶爾會跟組裡的人說起“感覺到有人死亡的第六感”,但那都是插科打諢中滲透給大家的一點類似於玩笑的資訊,是平常大家眼裡年輕人裝逼鬧著玩兒的東西,沒人會真的相信,要不然的話,昨天在富陽橋下他一時失控脫口而出說有人死了的那句話,也不會後來引得老喬在會上吐槽了。

  可是昨晚死的那個人,究竟在哪兒呢,為什麼到現在一點消息都沒有……

  任非又看著手機螢幕在出神,前面有車肇事,這段路有點堵車,石昊文開著車在路上走走停停,等了一會兒微信沒再響,有個黃豆芽體格偏偏塞了個宰相胃口的男人等信號間隙摸摸自己肚子,“我說,前面就到大學城了,要不我們找個地兒先吃口飯?就早上那兩根油條一杯豆漿扛到現在了,我真是……”

  任非這才又回過神來,抬頭看了眼現在的位置,刑事員警學院很近,那是他母校,西門有家小麵館,店裡面髒亂差,味道好的難以形容。

  麵館兒離這不遠,往左拐直走再轉兩個彎兒就到,任非有意緩緩緊繃的神經,於是朝左邊的路努努嘴,“走左邊兒,哥帶你嘗嘗我們警院的招牌菜去。”

  招牌菜的三個特點,態度差,味道好,人暴多。

  外面雨下了一天一夜了,這又沒到飯點兒,任非和石昊文停好車進了麵館居然還等了十來分鐘的位置。好不容易坐下,面還沒上來,偶然在人多嘴雜的館子裡聽到鄰桌學生們的諱莫如深的竊竊私語,任非和石頭對視一眼,頓時覺得這警院西門的招牌,也有點難以下嚥了……

  學生們拿著手機在議論早上本地個大媒體爭相轉載的頭版頭條——連環碎屍案。

  大概是麵湯太辣,坐在最左邊中等身材掛著兩個熊貓眼的男生擤了把鼻涕,“這都已經死了三個人了,也不知道案情到現在有沒有什麼進展。”

  另一個男生推推黑框眼鏡,手指在手機上滑動著,似乎又翻了一屏,昌榕分局的微博裡面發公告了,“說‘目前的確已確認有三人死亡’,但誰知道真假呢?不是有句話說,‘任何事在官方否認之前都不能相信’麼。”

  “如果有機會能看到卷宗就好了……這樣畢業論文的題目就有了。”另外一個留著俐落短髮的女孩子喝了口麵湯,“不過最近晚上我還是不亂跑了,死的都是女性,挺嚇人的。”

  “論壇你們看了沒?有知情人士爆料,說第一個碎屍袋是18號那天被發現的,這都過去快半個月了,警方竟然一點進展都沒有,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學生們說的話雖然沒什麼激進的,但聽在當事人耳朵裡還是刺耳的要命,任非和石昊文這飯吃的已經完全索然無味了,任非歎了口氣,一邊機械地往嘴裡塞麵條兒一邊掏出手機,翻他相冊裡已經看過無數次的、翻拍下來的案發現場、死者以及肢解屍塊的照片。

  顧春華被肢解的遺體發現的時候已經高度腐爛,畫面血肉模糊不忍直視,任非一邊吃著面一邊仔仔細細地看照片,吃的面不改色,看的毫不含糊。

  又一次看完了照片,他又打開手機裡自帶的備忘錄,上面羅列著一些零散的資訊和整理後依舊毫無頭緒的數位——

  1、①與②失蹤相隔6天,②與③6天

  2、①與②碎屍被發現相隔2天,②與③4天

  3、①從失蹤到被發現死亡共13天,②9天,③8天,時間差為①與②差4天,②與③差2天

  4、推測①與②是一起遭到肢解的

  5、①被發現在金源鑫城社區,②是發現在迎賓路老井下,③是富陽橋下

  6、①被拋屍在③的社區,②的屍袋上檢測出①的血跡,①和③都與播音主持專業有關

  7、染色體、屍檢推測兇手為女人、青少年或力量較小者

  8、豐源集團

  ……

  任非又從頭到尾捋了幾遍,直到面碗見了底,他把手機遞給石昊文,語調有點飄忽,帶著一種顯而易見的遲疑,“石頭,你說這些資訊跟案情會有關係麼?我是說上面我記錄的那些數位。”

  石昊文嚼著麵條掃了一眼,迅速把滿嘴的面咽了才說:“譚隊和老喬分析過這些,從目前所掌握的這些時間間隔看,都是隨機的,沒什麼特別的聯繫。”

  任非聽完有點沮喪,他入職已經有段時間了,大點兒的案子也跟著跑了不少,但實際案件跟課堂上書本裡的案例沒法一概而論,他所能做的只是把學到的知識往實際案件裡生搬硬套,多數時候並沒什麼卵用。

  他有時候會覺得自己不適合幹這一行,但是12年前的那件事、許多年前的執念始終魔咒般束縛著他,他無法後退,別無選擇,只能卯足了勁兒往前沖。

  ……突破口到底在哪呢?

  “你們說這案子的突破口到底在哪兒呢?”鄰桌討論案情的短髮妹子跟任非發出相同的疑問,末了忽然語氣一轉,充滿崇拜好奇又夾雜唏噓地感歎,“要是梁教授還在就好了,以他的本事,肯定能幫助警方很快破案的……”

  梁教授?任非和石昊文對視一眼,哪個梁教授?

  旁邊熊貓眼的男生也在追問,“哪個梁教授?”

  “還有哪個?”帶眼鏡的男孩兒又扶了扶他的黑鏡框,“出事之前做過我們學校研究生院犯罪心理學專業客座教授的那個唄。”

  “不止啊!”仿佛說起了偶像,女生忽然來了興趣,任非這時候才抬頭不著痕跡地細細觀察那名女生,只見她看著熊貓男生的眸子裡都閃動著灼灼的光,“梁教授當時在東林是多轟動的人物啊!才三年而已,你就已經不記得他了?!”

  熊貓男生撇撇嘴,“風雲人物又如何,還不是要在監獄裡過一輩子。也真是全賴他那一身鬼才的本事,否則當初幹下那麼傷天害理的事兒,怎麼可能保住命只被判了個無期?”

  “你相信麼?”女生神情略黯,放下筷子抽了張餐巾紙擦擦嘴,“我曾經蹭過他的課,我始終不相信……他那樣的人,怎麼會犯下那種齷齪的罪行。”

  “你這是個人崇拜心理在作祟吧?當初庭審現場的視頻後來都爆出來了,他當庭親口認的罪,你還不信?!”

  話到這裡任非和石昊文的面已經吃完了。收回目光,擦了把嘴,他拍拍石昊文,“走吧。”

  石昊文也不知道聽著鄰桌的談話腦補了多少,他若有所思地站起來,跟著任非站起來,推門往外走的時候,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剛才學生們說的那個‘梁教授’,是咱市監獄裡關的哪位吧?梁炎東?”

  “應該是吧……”任非隨口應和著,“學生們說的那些條件同時滿足的,除了他,也沒誰了。”

  “唉,要不怎麼就說天才和瘋子只在一念之差呢。你說他怎麼就能做下那樣喪心病狂的案子?多可惜啊,好好的一個青年才俊,就這麼毀了。我聽楊局以前提過,說他跟梁炎東早前有過交流,當時還感歎,說是那樣的鬼才,在梁炎東之後,再也沒見過了。”

  隨著石頭的念叨,任非又想起三年前站在警院多媒體大教室裡上公開課的那個男人——他在講臺上散發著強大而自信的氣場,指點江山般談笑風生,說看法講案例談經驗妙語連珠,引得座無虛席的台下時不時爆發陣陣掌聲。

  那是任非第一次見到活生生的梁炎東,也是最後一次。

  三年前,他是東林政法大學研究生院犯罪心理學的客座教授,是連續四年沒有敗訴記錄的專職無罪辯護的律師,是警方偶爾也要請去幫忙的犯罪心理學專家。而三年後,這個曾經走向事業巔峰的男人……是東林市監獄的一名被判了無期的囚犯。

  他褪掉一身光環,背負著罪名和駡名,將在監獄裡度過餘生。

  他是梁炎東。

  曾經……任非最崇拜的梁炎東。

第5章 失控…

  梁炎東這個名字雖然淡出公眾視野三年,偶然提起,殺傷力依舊巨大。

  車往回開的時候,任非斜靠在車窗上,始終都克制不住地在想,如果梁炎東還在的話,如果這個連環碎屍案有他參與進來的話,會怎麼樣?

  他會從他們沒有發現的細節裡找到線索嗎?會像傳說中那樣,根據種種證據描繪出兇手的樣子嗎?會破案嗎?他會從哪裡著手?又會把什麼當做突破點?

  想來想去任非還是歎了口氣,他不是天才,沒法模仿心目中大神的思維方式。

  倒是後來,石昊文的電話響了,他在藍牙耳機上按了接聽,一向嘴賤的李曉野,有點猶豫的聲音傳出來,“石哥,你們擱哪兒呢?”

  “快到隊裡了。你們已經都回去了?等等啊我們馬上到。”

  “不是……我們也沒回去呢,我給你打這電話就是告訴你不用回隊裡了,直接往去德武縣的盤山公路開,你沿著路一直走,半山腰上就能看見我們了。”

  李曉野一說這話石頭心裡咯噔一下,他一分神,車子壓著地上一個大坑開過去,哐當一下,差點把任非顛得頭頂撞門框上。但是這時候已經沒人有心情管這個,任非一把抓住頭頂的安全扶手,聲音幾乎跟石昊文的疊在一起:“又怎麼了?!”

  石昊文關了藍牙開免提,頓時李曉野的粗嗓門響徹整個車廂,“媽的,這不一直下雨嘛,山路滑的厲害,一輛貨車撞斷護欄側翻進的山坡下邊兒了,司機死了,交通管理局那邊給我們打的電話。”

  任非和石昊文對視一眼,一時間都有點摸不清這電話打的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們懷疑這是刑事案件?……謀殺?”

  “不是,已經初步鑒定完了,是交通事故。”

  “那給我們打電話幹什麼?”

  “就是……交警在處理事故現場的時候,在現場的不遠處……又發現了一個裝有碎屍的黑塑膠袋……”

  李曉野說這句話的時候幾乎快絕望了,他打著電話的同時抬頭往上看看,出事路段已經因為這起事故暫時封掉了,半山腰上那窄窄的路面已經快被公安和救援的車輛擠滿了,市公安局的大BOSS任道遠正以一種氣勢洶洶的陣仗甩開試圖上前為他打傘的科員,深一腳淺一腳地往他們這邊來。

  “任局都來了……”他有氣無力地對著電話說,“我覺得兇手是在有意挑戰公安的權威——他特麼在耍著我們玩兒!”一瞬間情緒的難以自控導致無法壓抑的怒吼爆發又迅速沉寂,這個慣愛玩鬧打屁的男人,現在聽起來腔調簡直比哭還難聽,“可是他大爺的,悲哀的是我們到了現在的確還拿他沒辦法。”

  “……不會沒辦法的。”電話的那邊,任非坐在車裡無意識地把雙手攥得指關節劈啪作響,從他們開免提的電話裡隱約能聽見警笛蜂鳴,李曉野在那邊恍恍惚惚地駡街,車裡石昊文氣得踩著刹車一拳砸向方向盤,後面差點追尾的車主的怒駡聲透窗而入,可任非喃喃自語,仿佛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緒當中,對這一切一無所覺。

  不會沒有辦法的……

  我們拿兇手沒辦法,也許是因為被兇手帶進了慣性思維的怪圈或者其他什麼……總之我們沒辦法不代表別人沒辦法……還有誰?還有誰是身處案件之外,卻有能力尋找到兇手破綻的?

  任非反復想著,他嘴唇顫動著無意識地自言自語,石頭過了半天才聽見他在嘟嘟囔囔,側耳仔細分辨了好半天,才聽清他這會兒跟魔怔似的來回念叨的是“還有誰”。

  “什麼還有誰?”石昊文掛了電話,不太放心地推了他一把,“你怎麼回事?冷靜冷靜啊,別兇手還沒抓到你自己先瘋了啊我說。”

  “……”石昊文推的這一把讓任非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他抬頭古怪的目光定定地盯著石昊文,裡面灼灼地燃燒著某種莫名其妙的光。石昊文開始還不明所以地與他對視,半晌之後一大老爺們兒卻被他看得直起雞皮疙瘩……

  而他就在這是霍地披上雨衣,打開車門跳下車,大步流星地走到駕駛室一把拉開車門,刹那間臉上簡直就是磨刀霍霍的表情——

  “石頭,委屈你,先下車,車先借我!”

  石昊文簡直被他弄的莫名其妙,雖說不知道他打的什麼算盤,但任非違規亂紀是有前科的。因而他當即下意識地死死把住方向盤,脖子微微向後縮著,一臉戒備地看著這個最容易胡作非為的小子,“你想幹什麼?我跟你說任非,譚隊可警告過你不許再胡鬧了啊。我不是信口胡謅,你信不信再亂來一次,就算你老子是市局的一把,譚隊也真能照樣把你踢出局?”

  “……”譚隊積威深重,原本一臉急迫的年輕男人在石昊文提起譚輝的時候,臉上有一瞬間極其微小的僵硬,但隨即他眨了眨眼,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一瞬間他那原本仿佛磕了藥一樣癲狂古怪的臉上忽然笑起來,張嘴露出一排無害的小白牙,霎時間表情簡直如同從沙漠戈壁穿越到了春風拂面的大草原——

  “哪兒能啊石哥!這我不就是忽然想起來,昨晚出門急,我忘了我家那水龍頭關沒關了。你也知道我那租別人的小破地兒,樓下就擎等著我跑水了給他們家刮大白呢,你說咱一個月工資就這麼點兒,這冤枉錢我哪能花啊,我得回家去看看!”

  “你回家看看我要去拋屍現場啊!你讓我下車幹什麼?”

  “你打個車。”

  “為什麼不是你這個幹私事兒的去打車啊?!”石昊文簡直快要不能理解任非的腦回路,只覺得他是因為剛才李曉野的電話收到了莫大的刺激,他想安慰幾句,可惜戒備一松,他來不及說什麼就已經被任非這混小子一把拽出了駕駛室……

  石昊文差點沒一屁股坐水坑裡,而任非就這樣在他眼皮底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上車,當著他的面兒把隊裡的麵包車風風火火地開走了。

  末了,因為油門踩的太死,車竄出去時濺起的水花還糊了石昊文一衣服褲子。

  “……”被扔在大街上的男人怔愣地看著麵包車消失的方向,隔了好半晌,才如同忽然被擰上發條的擺鐘一樣,甩手罵了一句,“特麼的混小子!”

第6章 東林監獄…

  也只有石昊文這種實在人,才會相信任非那忘關水龍頭的胡扯。他之所以非得要開隊裡的車走,原因簡單得很——車是警車,打開警燈他就能暢行無阻,趕時間利器。

  現在已經快下午四點了,他要在市監獄探監會見時間結束前趕過去,那樣還有可能趕在今天跟梁炎東見上一面。

  是的,他就是要去見梁炎東。

  在半個小時之前他因為學生們的談論,又想起這個當初被自己仰望著崇拜的男人,“梁炎東”這名字就像是個魔咒,迅速紮根在他腦子裡生根發芽,以至於在半個小時之後,他對這個名字的主人抱以巨大的希望,希望這個在當年被神化的犯罪心理學專家,能寶刀不老地給這起連環殺人碎屍案的偵破指點迷津。

  任非路上他給他警院時寢室的同學打了個電話,那同學現在是東林監獄的獄警,叫關洋。他原本是讓關洋幫他把梁炎東帶到會見室來,可得到的消息偏偏是喜憂參半。憂的是不巧梁炎東所在的15監區,這個月的家屬探視時間昨天剛過去,喜的是關洋管的就是15監區,而今天剛好是他值班。

  關洋是個循規蹈矩的好獄警,但他承過任非的情,所以願意冒著違紀的風險幫任非這個忙,好在梁炎東入獄三年表現良好已經是寬管的行列,入獄到現在還沒有什麼人來探過監,所以關洋跟他們領導申請探視的時候,監獄領導考慮到梁炎東的特殊性,到底還是同意了。

  任非下車的時候,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好歹是停了,他跟著通過家屬探監的通道走進這個高壓電鐵絲網下戒備森嚴的灰色地帶,一時間只覺得監獄高不可攀的黑灰色牆體跟灰暗的天色快要融為一體,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任非覺得裡面連空氣都是拘束和壓抑的。

  關洋一路帶著他一路到了會見樓。東林市監獄的會見樓上下兩層,分普管和寬管,區別是一樓囚犯與家屬之間有一層玻璃隔著,而二樓沒有。

  市監獄家屬會見的時間今天馬上就到點要結束了,已經沒什麼人的會見室裡掛著鐵絲網的窗戶開著,雨後外面夾雜了泥土芬芳的風灌進來,捲進這個空蕩蕩的會見室裡,卻也冷清清的失去了活力。

  任非被這種環境影響,心情有點沉重。然而跟著關洋爬樓梯上了二樓,卻離老遠就認出了坐在靠牆角落裡的那個男人。

  那就是梁炎東。

  即使過了三年的監獄生活,但他的狀態看上去已經與印象裡那個公開課上意氣風發的年輕教授大相徑庭,但任非還是幾乎一眼就認出來了。

  梁炎東腳上帶著鐐銬,坐在固定的椅子上,手肘撐著桌子,沒帶手銬的雙手很隨意地交疊著,任非印象裡男人修剪得很細緻的頭髮,如今已經剪得很短了,下巴上泛著青色的胡茬,身上統一的灰色囚服襯得整個人看起來有點無可避免的蒼白頹廢。

  因為光線的問題,任非看不清他的眉眼,但從那輕抿著的削薄嘴角中,隱約透出對任何事都不關心的漠然。

  任非腳下不停,隨著彼此距離的拉近,似乎出神望向窗外的梁炎東也感受到他的目光,男人轉了頭,隱在陰影中的那雙眼睛看過來,那是條深邃、細長而斂著光的眸子,隨著彼此越來越近的距離,不動聲色地與他對視,而在一瞬間,身為員警的任非卻被這個囚犯看得有一瞬間的局促。

  平生第一次與自己學生時代最崇拜的偶像這樣近距離的面對面,卻是在這種環境,這種身份下……任非在那瞬間簡直沒法形容自己複雜的心情,似乎崇拜惋惜激動中隱約帶了點隱晦的、惡趣味的高高在上,但是傳說中的男人即使跌落神壇也還是格外高大的存在,任非有點尷尬地在桌子前站定,不知道為什麼他下意識的根本沒考慮過要坐下,“……梁、梁教授。”

  任非考慮了一下,還是用了他以前的稱謂,可是梁炎東幽黑的眸子沉靜地看著他,卻對他的打招呼置若罔聞,理都沒理。

  一向大咧咧的任非竟然被這樣的目光盯得更加不自在,他垂在身體兩側的手不知覺地搓了一下,他是個員警,可是竟然在被一個囚犯無視後感到尷尬。

  “那個……我是昌榕分局的刑警,我叫任非,以前上學的時候聽過您的課。”他下意識地對這個根本沒有人身自由的囚犯率先做了自我介紹,可是這次男人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了,只是倦怠地動了動眼皮兒,墨黑的睫毛微微落下來,他索然無味地微微垂眼,沒說話,也沒動。

  就是這麼一個表情,讓任非莫名其妙就覺得更加拘謹,而當任非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連他自己心裡都在暗罵,市監獄這特麼是他們公安系統的地盤兒,他在他們的地盤兒上被一個囚犯看得發怵——即使對方是他崇拜的大神,但面對自己這個慫樣兒,他還是有種日了狗的感覺。

  他明明非常想要引得梁炎東的關注,可是卻被顯而易見的忽視了,在梁炎東面前他甚至感覺自己不是像個員警,還是課堂上那個聽他傳道授業的學生。可氣的是他根本沒法改變自己的想法,把梁炎東單純地當成一個囚犯來看。

  所以他看向關洋,用眼神示意關洋打個圓場,沒想到關洋回答他的卻是:“其實有件事你打電話的時候我就想告訴你,但是你掛電話太快了我沒來得及說……就是你來了也無濟於事——因為從他進了監獄開始服刑那天起,他就再也沒對任何人說過一句話。我們找過幾個大夫給他看,但是查不出來問題,神經科的醫生說,多半是當初入獄的時候精神受到刺激,得了失語症。”

  窗外屋簷積水落下來的聲音淅淅瀝瀝中,心裡七上八下的任非猛地怔住,他不由張大嘴巴,嘴角卻微微抽搐,隔了好幾秒,才滿臉愕然地用乾巴巴的聲音反問他的老同學,“……你開什麼國際玩笑?”

  當初專職無罪辯護的刑辯高手梁炎東會得失語症?!這簡直就跟他的死亡第六感一樣離奇到匪夷所思好嗎?!

  可是關洋的樣子卻跟開玩笑一點也挨不上邊兒,以至於當他緊緊地盯著梁炎東的時候,眼神快要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個洞來,“他說的是真的?”

  梁炎東從窗戶外面轉回目光,沉黑的眸子,淡淡地掃了他一眼。

  他果然還是不言不語,一眼看過來任非的心卻涼了半截兒。

  這本來該是根兒救命稻草,誰知道好不容易把草抓住,草下面卻綁著石頭。

第7章 刑法232…

  這可怎麼辦?

  任非舔了下乾燥的嘴唇,掐著腰煩躁地在原地踏了幾步,他事先沒有預料過來會是這個情況,如今拼命說服自己冷靜下來,把滿肚子的花花腸子都挖出來想辦法,十幾秒之後,警隊裡的混小子終於腳步一頓,腦子裡靈光一閃,計上心頭——

  “梁教授,就算您不能說,但您總能寫吧?!”

  梁炎東也沒料到面前這個年輕人憋了半天會忽然說句這個,但任非根本沒顧得上看人家的反應,話一出口他立刻就轉身去關洋身上搜紙筆。

  “……”關洋由著他把隨身的筆記本和簽字筆摸出來,看著他用那種跟小學生給老師交作業別無二致的動作遞給梁炎東,微微睜大的眼睛在那瞬間簡直烏漆漆亮晶晶——

  “您寫,有什麼您寫行不行?”

  也許是三年的牢獄生活畢竟無聊,梁炎東冷眼看著任非這一系列的反應,竟也漸漸覺得有趣,他終於把紙筆接過來,而當他坐在椅子上又一次微微仰頭看向任非的時候,他第一次動心思認真地打量起這個年輕的刑警:

  新進刑警,找自己的目的一定跟案子有關,而且是份嚴峻的、棘手的、毫無進展的案子——連環殺人案。

  見面到現在,搓手、眨眼、跺腳、抿嘴唇,每一個動作都透露出他潛意識裡的焦慮不安,會這樣沒有底氣——沒有上級委派,擅做主張。

  所以……

  梁炎東交疊的十指鬆開了,他轉而一手輕輕轉著那根簽字筆,一手輕輕敲敲桌子,示意任非坐下來。

  他忽然間有點好奇,驅使這個年輕刑警來到這裡找到他的案子,到底是什麼。

  任非坐下以後,梁炎東微微挑眉,撐在桌子上的手,做了個非常隨意的“請”的手勢,於是任非就把導致他來這裡的直接原因——連日來爆發的這幾起殺人碎屍案,原原本本地跟梁炎東說了一遍。

  “情況就是這樣的。”最後,他從手機裡把翻拍的照片找出來,把手機推到梁炎東面前,“從左往右滑,都是跟這案子有關的照片和相關化驗報告,您看看。”

  在任非敘述案情時,梁炎東始終轉動簽字筆的手終於停下來,轉而用四根手指的指腹來來回回地輕輕敲擊著桌面,他一手勻速地慢慢地滑過每一張照片,直到翻完大半之後,才開始在一些畫面或者文字鑒定上多做停留,任非滿心期待地看著他的每一個動作,期望他能幫他們找到突破點。

  可是任非不知道的是,梁炎東起先根本沒有深究照片裡都有什麼,都會透露出多少資訊,因為他深知以自己現在的身份處境而言,他已經不適合再去跟這些案子有交集。

  他之所以會一直坐在這裡,只是無聊得想聽個新鮮事兒,他不在乎這個“新鮮事兒”能否被偵破,那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可讓梁炎東自己都沒想到的是,照片翻到一半,他漸漸開始有點無法控制自己……那些曾經他無比熟悉的、充滿血腥暴力、詭譎又猙獰的現場照片就仿佛是一針興奮劑,不疾不徐地紮進身體裡,讓體內那些被迫沉寂了三年的某種基因一下子霍然蘇醒,他不受控制地興奮,所以到後來他翻看照片的速度明顯下降,是因為腦子裡開始下意識地整合資訊。

  而在整合資訊的過程中,除了那些已知的疑點外,梁炎東注意到了一個不太會引起別人注意的問題——

  拋開剛被發現的第四名死者不提,目前已經做過屍檢和身份調查的三名被害人中,除了第三名死者電臺主持謝慧慧外,其餘兩個人都是單身。

  陳芸沒到適婚年紀,而顧春華在四年前死了丈夫。

  梁炎東閉了下眼睛,在重新睜眼之時,他始終輕輕敲打桌面的手指猛地停頓住,伴隨著手指動作一起打住的,還有他本能飛快轉動是思維。

  ——這不是自己該做的事,梁炎東想。儘管他已經克制不住心裡本能的悸動,和流淌在骨髓血液裡的那與生俱來的亢奮。

  在梁炎東看照片的時候,任非也在注視他,當他動作停下來,前幾分鐘還在腹誹他不仔細看照片的任非,這一秒幾乎是下意識地認定他一定是有了什麼結論,於是不由自主伸長了脖子試圖裡梁教授這根救命稻草近一點兒,充滿期待的語氣,“梁教授,您有什麼發現?”

  梁炎東搖頭,放下鉛筆,靠在了椅背上。

  這樣的回答是真是假任非心裡是真沒譜兒。梁炎東是個成精的老狐狸,他的一舉一動任非這種初生牛犢根本就猜不透,但是他不能表現得太菜鳥,猶豫了一瞬,心裡打鼓的任警官撇撇嘴一呲牙做了個鬼臉,堆砌特別假的笑容賤兮兮的開始使詐,“您別騙我了,我都看出來了,您肯定有發現。”

  他說著,也挑挑眉,兩根粗重的黑眉毛霎時跟蠟筆小新似的,在梁炎東眼皮底下抖了兩抖,心思一轉,他開始給梁炎東這只老狐狸拋誘餌做交涉,“這樣,您幫我把您看出來的線索寫出來,回頭兒這案子要是真按您說的破了,我給您寫減刑申請,怎麼樣?”

  經驗不足凡事欠考慮的任警官,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自認為自己給對方拋出去了一個絕妙的大餅,他覺得幾乎沒有犯人能抵擋得住減刑的誘惑,即使那個人是梁炎東。但是梁炎東聽他說完,微微愣了一下,隨即忽然就笑了。

  他笑出了聲,那笑聲裡裝著一半的輕漫和一半的遺憾,把任非都給笑毛了,他才停住。

  隨後,他拿起筆,翻開那個任非給他買的筆記本,,終於寫下了第一行字。

  任非抻著脖子看,梁炎東的字龍飛鳳舞,連筆太風騷,以至於他反著都看不明白對方寫的是啥。直到梁炎東把寫好的本子和手機一起給他推過來,他才看清楚對方鉛筆寫的力透紙背的一行字——

  知道我身上背的是什麼罪麼?

  這行字讀完,如同一桶冰水當頭扣下來,任非當即就僵在那裡。

  樂極生悲得意忘形——他還沒來得及樂一樂,就把“形”給忘了。讀完這句話,他甚至能從男人那筆走龍蛇的字上讀出淡淡的、嘲弄的語氣。

  他這樣的反應絲毫不落地全被梁炎東看在眼裡,看他沒反應,男人又輕笑一聲,把被任非壓在手掌下面的本子拿過來,又寫了幾個字,比剛才的一行更加簡單粗暴,算是對剛才的自問自答。

  ——刑法232和236。

第8章 插手…

  ——刑法232和236。

  故意殺人、奸。淫幼女,情節惡劣,數罪並罰,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

  梁炎東身上背的就是這兩條,判的是無期。

  無期減成有期,最好的結果,是犯人至少要在監獄裡服刑滿13年。

  況且他們彼此心裡都清楚,即使梁炎東幫著破了這個案子,也不可能一下子從無期減成有期13年。

  但是減成有期總比無期好,就算對未來已經沒有期望,又有誰願意在暗無天日的監倉裡過一輩子呢?

  任非這麼想著,也就把這句話對梁炎東說了出來。

  從始至終他沒考慮梁炎東能不能找出線索破案,他考慮的只有怎麼才能說服這個男人出山。

  但梁炎東的回應是,慢慢地活動了一下腿腳,作勢要起來。在腳上鐐銬金屬撞擊令人難堪的脆響中,跟關洋打了個招呼,示意自己要回監倉。

  ——誰都不願意在四四方方的監獄裡過一輩子,但從很早以前,他就不願意跟員警打交道了。

  意料之外的,任非竟然在梁炎東有動作的同時騰地一下起身,趕在他站起來之前攔在了他面前。

  十幾分鐘前的困窘,已經被年輕刑警臉上的急切取代,他擋住男人的去路,緊緊地握著雙拳,“——除了減刑,你立了功,我們也可以向監獄的領導申請,合理合法的範圍內多給你些優待。”

  梁炎東微微仰頭掃了他一眼,似乎對這一切都興趣缺缺不為所動。

  任非離他距離太近,被擋住了站不起來的梁炎東逐漸也失去了耐心,伸手打算推他讓開,可是讓他完全沒想到的是,這動作是個導火索,竟然把任非骨子裡的小暴脾氣點著了……下一秒,這小子竟霍然出手,雙手扣住他肩膀,猛地把他摁回到了椅子上!

  嘭的一聲,毫無防備的梁炎東一屁股坐回椅子,任非把他摁回去之後,扣著他肩膀的手也沒有鬆開。

  這是監獄,他一個囚犯當然不可能跟員警動手,而任非在他依舊沉靜如水不動聲色的臉上,也沒有看到預料中的憤怒,相反倒是任非自己,激動的情緒仿佛開了閘,怎麼都收不住……

  “就算你對這些都不關心,那人命呢?”幾秒的沉默對峙後,任非義憤填膺的聲音在空曠的會見室裡回蕩。想不明白為什麼梁炎東不肯幫忙的任警官,連自己都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出離地憤怒,仿佛眼前這個梁炎東違背了他多年以來對梁教授的信仰一樣,他胸口起伏,話也越說越快,“這案子已經死了四個人了,很可能還要死更多,也許你某個發現或者一個判斷就能救下一名受害者,這對你也有利無害,為什麼你就不肯幫忙?非要見死不救,在這裡把牢底坐穿麼?!”

  梁炎東沒想到他會忽然這樣,直到從頭到尾把話聽完,他菲薄地輕笑一聲,放棄對峙,又拿過桌上那個筆記本,刷刷地寫下一行字:你跟一個殺人犯講珍惜生命,不覺得可笑麼?

  梁炎東寫這句話,為的就是讓任非死心回去,他不想自己連蹲監獄都沒有安生日子,一幫員警三天兩頭的來找他。可是當任非同步看完,這小子卻沒有後退半步。

  不僅沒後退,他反而幹了一件讓梁炎東微微變色的事情。

  他慢慢附身,湊近他身邊,伏在他耳邊,用連關洋都聽不見的聲音,對這個曾幹下傷天害理罪行的無期囚犯說:“可是……我不信。梁教授,我不相信你奸殺幼女,我不相信——當初那起案子是你做的。”

  梁炎東猛地轉頭,動作太快他的鼻樑擦點碰到任非的臉,這一次他連字都沒寫,那雙炯炯的眸子裡黑白分明中,隱約透出冷冰冰的金屬光澤。此刻他情緒完全不加掩飾的眼神在清清楚楚地對任非表達:你憑什麼這麼認為。

  “直覺。”任非直起身,低低的聲音,既猶豫又倔強,“我就是覺得,你不是那樣的人。”

  “……”梁炎東覺得眼前這個刑警有點傻傻的天真,從剛才開始他一直保持寫字姿勢的手再次動起來,筆記本上多了一行透出主人調侃態度的字:你是個員警,靠直覺辦案?

  那本來是調侃,可是任非讀起來,有覺得寫這些字的梁教授有點教育的意思。

  他無言以對,烏黑的瞳孔微微緊縮,緊張地抿著嘴角,無論梁炎東承認與否,他都決定按照自己的想法繼續說下去:“所以,教授,這也許是您這輩子唯一可以扳回一局的機會,您就要這樣放棄嗎?”

  梁炎東放下筆,靠在了椅背上。他閉起眼睛,沒承認也沒否認,剛才劍拔弩張的會見室一下子安靜下來,緊張的氣息卻在無聲中蔓延。

  房檐水滴答落下的聲音……

  監獄外車輪壓過積水道路的聲音……

  三個男人此起彼伏的呼吸的聲音……

  耳邊微風輕吹而過的聲音……

  細碎的、微小的響動在這個瞬間沉寂的空間裡被無限地放大,梁炎東始終閉著眼睛,任非也始終看著他,但他仿佛閉眼睛之後眼珠都在定定地看著某一個方向似的,眼皮之下,眼珠始終連動都沒動過……

  沒人知道這男人裹在灰色囚服下的心裡到底在想什麼,生怕最後依舊只得到拒絕的任非無聲地吞了口唾沫,又舔了舔嘴唇,而與此同時,梁炎東卻忽然慢慢睜開眼睛,把意味不明的視線再一次落到他身上。

  這次的眼神跟哪一次都不同,那目光帶著強烈的審視,幾乎是從上到下把他“刮”了一遍。

  那樣強烈的目光看得任非難受,甚至隱約有一種一瞬間所有的秘密,都毫無遮掩地暴露在男人眼前的錯覺。

  最後的最後,梁炎東逼人的目光在任非腰部以下的褲子上停下來。

  那灼人的瞳孔一動不動地盯在那個讓人尷尬的地方,任非強忍了半天,到最後完全是本能地,伸手往自己襠部擋了一擋……

  可是當他擋住,才發現原來男人看的並不是他兩腿之間,而是他右側的褲兜。

  這下任非一下反應過來,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放在褲子前開門上的手轉而去掏褲兜——

  任非穿的是牛仔褲,右邊口袋裡放了包煙,煙盒的輪廓緊身的褲子勾勒得一清二楚。

  原來梁炎東是要煙。

  他把煙盒和火機都掏出來,一起遞給男人,梁炎東果然接了,從煙盒裡抽出一根,兩指夾著放在嘴邊,點著了火,輕煙升起的時候,他微微眯著眼睛,深深吸了一口。

  他沒別的表示,任非也忘了坐下,和關洋一起就站在那兒看著他抽,在這個過程中任非不停地在合計他鬆口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緊張加速的心跳只有他自己才聽得見。

  沒有煙灰缸,梁炎東並不猶豫地把煙蒂扔在地上,合著寥落的煙灰踩滅,他的手輕輕扣著桌面,半晌後,終於停下來。

  任非知道,這就是公佈最終決定的時刻了。

  他暗自咬緊了牙,緊張程度不亞於高考出分查成績的那一刻。

  然後,他眼睜睜地看著,梁炎東這一次非常堅決地推開他,站了起來,繞過他,往外走。

  任非的拳頭越握越緊,指甲幾乎摳進肉裡。他等了等,直到梁炎東已經走出去三米之外,他逐漸冷下來的心和不甘落空的期望,促使他在男人背後扯著嗓門喊了一聲:“——梁炎東!”

  男人站住了。

  任非踩著淩亂的腳步幾步追上去,又一次與他面對面。這次他沒說話,因為已經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他只是死死地盯著他,滿臉欲言又止的憤怒和想罵又罵不出來的鬱卒。

  反而是梁炎東,慢慢抬手,把握在手裡的手機遞給他。

  “……”心思完全在梁炎東身上的任非幾乎已經忘了他手機的事情,機械地伸手接過來,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眼亮著的螢幕。

  只見備忘錄上不知何時被梁炎東打了簡明扼要的四個字——

  卷宗,地圖。

第9章 第四名死者…

  梁炎東的四個字,讓任非直到走出監獄開車回去的時候,都還像中了五百萬一樣興奮。

  他一路開著警燈飆回局裡,正碰見開完會最後一個走出來的石昊文。他褲子上還都是泥印子,看見任非就氣不打一處來,“你大爺的,跑水淹了樓下幾層啊?”

  任非心情好的快要飛起,他腳下不停,對石頭問候他大爺的話置若罔聞地擺擺手,留給他一個風騷背影的同時,煞有其事地回答:“水龍頭還真就沒關,幸虧我回去的早,搶救及時,錢包算是保住了!”

  石昊文在後面瞪他,看他越走越遠,抬高了嗓門兒,“你還上去幹什麼?楊局說了,除了今晚值班的、法醫組和派出去辦事兒的,其他人今晚都回家休息,他說熬太久了耽誤辦案效率!”

  “知道了!”任非此刻已經轉上了另一層樓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地也跟石昊文扯著嗓門兒喊,“剛才你們開會我不是沒在麼,今天發現的碎屍什麼情況這還不知道呢,我上去補補課!”

  補課是幌子,偷印卷宗才是目的。

  這事兒只能他自己幹,他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跟他們譚隊說,他自作主張跑到監獄去好說歹說地說服梁炎東答應幫忙了——被譚輝知道不僅梁炎東看不到卷宗,他自己估計也會被他們隊長打死。

  這會兒他們辦公室裡已經沒人了,法醫室的燈倒是全亮著,估摸著兩個值班的同事也在那邊。

  這倒方便了他作案,翻了卷宗守在一體機旁一邊看一邊印,雖然有了梁炎東答應幫忙,但也未必一切都能順利解決,他還是再看一遍,捋一捋有沒有漏掉的疑點。

  然而前三起案件已經沒什麼可說的了,唯獨今天在德武縣盤山公路半山腰處發現的第四個碎屍袋,現場情況任非還不知道,所以複印到這裡的時候,他停下動作,決定就著旁邊的小檯燈,自己先把這部分看完。

  死者女,34歲左右,身份不明,25號下午,裝有其部分肢體的屍袋被交警于德武縣半山公路半山腰處山坳中發現,推斷死亡時間為25日0點至淩晨3點之間,肢體系被利器肢解,切口不平整,以此可推定兇手為女人、青少年或力量較小者。包括屍塊的為黑色垃圾袋,有破損,其內包裹屍塊仍不完整,無法復原完整屍體。拋屍現場屍袋下方有暈染血液痕跡,推定系死者血液。拋屍現場沒有被破壞,但屍袋上無指紋,周圍亦無可疑腳印,疊加在一起的屍袋破損處又統一斷裂痕跡,綜上所述可認定兇手站在半山腰的公路上將屍袋用力拋出。根據屍袋墜落地點劃出抛物線情況如下圖,建議調取附近路況監控,排查過往可疑車輛。

  法醫鑒定下面一個被劃傷了抛物線的全景地圖,根據屍袋地點,抛物線的那頭在盤山路半山腰的護欄某處標了個紅圈,示意兇手是從那裡完成拋屍的。

  在這個圖的下方,還有一行文字,寫著:25日發現屍袋與前三起碎屍案情況基本一致,建議併案處理。

  逐字逐句地看完,任非的眼神落在那句“推斷死亡時間為0點至淩晨3點上”。這是與其他案件不一樣的地方,這次兇手殺人之後幾乎立刻實施碎屍和拋屍行為,聯想之前三起案件的案發時間和被害人死亡時間,任非發現,兇手的耐心越來越少,到了第四個死者,兇手的耐心也許幾乎已經快被磨光了。

  因為被害人是今天淩晨左右死的,這讓他聯想起今天淩晨那個預知死亡的噩夢,他記得老喬說過,今天一整天市里沒有接到任何失蹤或者死亡報案,既然如此,那麼可不可以判斷為,下午被發現的這個遭到肢解的死者,就是昨天晚上他預感被謀殺的那個人?

  如果是,那麼具體的死亡時間就不是在0點至3點之間,而是0點左右。

  0點到碎屍被發現的下午3點,中間經過了15個小時,15個小時而沒有接到相關報案,這證明死者或許是獨居,或許失蹤這麼長時間,是在她正常的習慣範圍之內,所以家人朋友沒人注意。

  那麼,她會不會是單身?或者家庭成員之間感情淡薄?還是人緣不好?否則的話,失蹤的15個小時之內一定會有人給她打電話,而只要電話一直沒法接通,很容易就會發現事情不對。

  任非捧著卷宗背靠著一體機坐在小圓凳上出神,也虧得他陷入自己的思考中,不然偷印卷宗的事情就得被胡雪麗發現。

  她本來是上來拿東西,結果路過辦公室的時候發現裡面亮著燈,她狐疑地輕手輕腳摸過來,沒想到竟然看見任非一個人呆愣愣地看著卷宗一動不動,甚至連她推門都沒有察覺。

  “啪”地一聲微弱輕響,她打開燈,辦公室裡瞬間亮如白晝,任非一驚,打了個哆嗦條件反射地看過來,正對上胡雪麗那雙探究的眼睛,“……狐狸姐,人嚇人嚇死人啊!”

  胡雪麗環抱著胳膊倚在門框上,身上的白大褂顯得人格外的修長,“你要沒幹壞事兒,用得著這麼心虛嗎?”

  “我這今天開會沒參加上,這不就回來補個課嘛,能幹什麼壞事兒……”冷冰冰的冰雪女王氣場強大,任非縮縮脖子低聲嘀咕了一句,緊接著就問:“屍檢又有什麼發現嗎?”

  “屍體內同樣留有大量麻醉劑殘留。”胡雪麗蹙著細長的柳眉,“其他的,染色體和DNA比對還在化驗,目前得不出明確結論。”

  她說完離開倚著的門框重新站直,掃了一眼任非手裡的卷宗,“我去拿東西了,你看完趕緊回去抓緊時間休息,走的時候記得關燈。”

  “哦……”任非下意識地應聲,聽她說要去拿東西,就緊接著問了一句,“需要幫忙嗎?”

  回答他胡雪麗這是已經關上了辦公室的門,隔著門隨口回答了一句,“不用。”

  任非印了卷宗就回去了,出門的時候把影本揣在自己衣服裡,若無其事地下樓開著自己的車回去了。

  半夜的時候,昌榕分局刑偵支隊的所有人都接到胡雪麗發在微信群裡的消息。

  詳細的屍檢分析結果出來了。

  其他的資訊跟他們之前分析的都差不多,但是最重要的一點——屍體仍舊擁有XX和XY兩種染色體。

  這下都不用建議,完全就是可以確定了,四起殺人碎屍案,都是一個人幹的。

  手段極其殘忍,性質極其惡劣,以至於他們隊裡很多人在看見這消息的時候,翻來覆去在床上睡不著覺了……

  第二天一早,喬巍接到順新區分局的電話,說是昨天夜裡他們接到了一個失蹤報警。

  報警人是一個上初一的男孩子,自稱他媽媽從前天早上去店裡之後到現在一直沒回來,電話也打不通。

  男孩在電話裡害怕無助得直哭,接警民警再往下問情況,得知失蹤者叫孫敏,是個單親媽媽,個體私營業主,在順新區的一條商業街上有個不大的店面,主營少女類服飾。

  因為昨天市公安局的一把手任道遠已經在系統裡下了通告,其他分局要協助昌榕分局儘快偵破此案,而後來楊盛韜又挨個給他們打了個電話,說是接到失蹤或者死亡報警立刻知會他們,所以今天一早順新分局負責這事兒的警員就把電話打到了喬巍這。

  接到通知譚輝領著自己的人開著就往順新區趕,在路上他們瞭解到失蹤人孫敏的基本資訊——孫敏,女,34歲,於25日早離家後至今未歸,私營業主,離異,社會關係複雜,但不曾與人結怨。

第10章 實際拋屍地…

  當譚輝他們趕到孫敏店面的時候,順新分局的員警已經帶著男孩在那裡了,他們撬開了鎖,把店鋪的大拉門推了上去。

  任非和其他人一起走進去,發現店鋪裡面沒有可疑痕跡,無論是翻開的女性雜誌還是堆放在櫃檯後面的水果,似乎都保持著主人離開時的樣子。

  昨晚胡雪麗忙活了大半宿,今早在辦公室迷迷糊糊的睡著了,同事們沒捨得叫醒她,所以跟譚輝他們來的是一個稍年輕些的男法醫,帶著手套在櫃檯下麵垃圾桶裡,找到揉成一團扔到裡面的掉發,從裡面採集了樣本,拿回去化驗DNA。

  沒有開燈的服裝店裡在清晨的天光中顯得昏暗而陰沉,死死抓著一名民警手的男孩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害怕地嗚嗚哭了起來。

  男孩的哭聲重錘一樣敲進在場每名員警的心裡,譚輝從晦暗的店內抬頭看連日來終於放晴的天空,咬牙切齒,眼神淩厲如刀。

  ——就算不為那個三天的期限,為了避免更多的死亡,他也必須要用最快的速度把兇手揪出來繩之以法!

  男孩的哭聲還在繼續,抽噎中他小小聲斷斷續續地問:“我媽……我媽她會死嗎?”

  沒人忍心回答男孩,他媽媽很可能已經死了。

  任非從櫃檯上抽出一張紙巾,走過去給男孩擦擦眼淚,隨後揉了揉男孩的頭,他深吸口氣,有點想安慰幾句,但是張開嘴卻什麼也說不出,只是看著男孩接過他手裡的紙攥在手心,不由心想:這好歹也是你媽的東西,就當是你媽在給你擦眼淚吧……

  猶自抽噎不止的孩子讓他想起了自己曾經的某些記憶,他看著男孩手中自己遞過去的那張快要被眼淚打濕的紙巾,多年之前那些晦澀而疼痛的記憶,幾乎觸不及防就要隨著血脈的流動,衝破心中防線湧進腦海。無聲的歎了口氣,任非閉了閉眼,越發的不想待在這裡,他緊走幾步追上先行走出服裝店的法醫,跟譚輝打招呼,“譚隊,我先送他回隊裡。”

  還是警車,他把法醫送回分局,自己帶著昨天複印好的卷宗,在街邊買了張最新版的全是地圖,偷摸又去了監獄。

  因為昨天臨走事先打好了招呼,關洋今天準備得充分,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方法,第一天剛被探過監的梁炎東今天還能坐在二樓的會見室裡,還是昨天那張桌子,那個位置,不同的是,二樓剩餘的五張桌子已經有三張都坐上了寬管囚犯和家屬,習慣了昨天的冷靜寂靜,任非有點擔心,這樣顯得有些擁擠和嘈雜的環境,會不會影響梁炎東判斷。

  梁炎東還是昨天那個樣子,關洋的紙和筆也還是擺在他手邊,任非帶著厚厚的卷宗和一張地圖走到他對面坐下,多少還是顯得有點慣性的局促和緊張,“梁教授,卷宗和地圖。”

  梁炎東一言不發地接過來,手指在那張複印的封皮上面輕輕撫過,表情是任非還沒見過的肅穆,這讓他的這個動作看上去,仿佛是在建立與卷宗之間某種神秘的聯繫一樣。

  他閉了下眼睛,下一秒,手指輕撚,把卷宗翻開了……

  與昨天看照片的狀態不一樣,任非注意到他每一頁都逐字逐句看得非常仔細,偶爾還會在某一頁停留較長時間,那時候他會閉上眼睛,四根手指似乎習慣性地輕敲桌子,當重新睜眼的時候,敲桌子的動作也隨之一起停止,這時候他會拿起筆,在那個筆記本上雜亂無章地飛快寫下什麼。

  任非很好奇他寫的究竟是什麼,但他這個位置反著看跟草書一樣筆記實在太困難了,也不敢貿然站起來去瞅,怕打斷梁炎東思路,於是就這麼心急如焚地一直等著。

  梁炎東閱讀卷宗用了很長時間,兩個多小時過去,任非等得抓耳撓腮,他開始毫無根據地通過梁炎東的每一個動作、每一點細微的表情胡亂猜測男人內心的想法,直到手機一連震動了好幾次。

  都是微信,法醫組那邊DNA比對結果出來了,第四名死者確是34歲的孫敏無疑。

  任非看完,把法醫組發出來的結論給梁炎東看——他顯然已經把梁炎東當成了可以信賴的“自己人”,絲毫也沒覺得讓這個囚犯看刑警支隊的微信消息有什麼不妥。

  但是梁炎東其實不認識這個聊天的APP,他進監獄那年還沒流行這個呢,不過無論是紙質也好是電子也好,法醫的鑒定是不會因為載入的介質而不同的。

  梁炎東從頭到尾把信息看完,手機沒急著給任非。他還是不言不語,埋頭在只剩幾頁的卷宗裡,非常有耐心的、不急不躁的看。

  那專注的神情、偶爾閃過精光的眸子,讓任非很難把昨天那個仿佛對任何人、事、物都漠不關心的囚犯與現在這個男人聯繫在一起,而現在這個梁炎東,讓他覺得從前媒體爭相報導,接連出現在報紙雜誌網路各個版面的風雲教授,三年後,似乎並沒有走遠。

  快中午的時候,梁炎東終於把卷宗的最後一頁看完了。

  這時候,任非發現從關洋那裡借來的小筆記本上,展開的左右兩頁上已經寫了滿滿的字——不是因為多,而是梁炎東的字大。

  任非忍到這裡實在忍不住了,看他放下卷宗立刻就問:“梁教授,您有什麼發現嗎?”

  梁炎東沒理他。

  男人此時的表情已經非常專注了,他眸光豁亮,那張沒有生氣的面孔仿佛莫名有了神采,緊緊抿著又微微勾起的嘴角顯得有些興奮,而昨天看起來令人感到頹廢的青色胡茬,此刻竟然給任非一種非常冷硬而堅毅的感覺。

  仿佛這本複印的卷宗就是他的戰場,而他因為戰場上的血腥、殘酷和暴力,而活了過來。

  也許有些人就是天生要幹這一行的,任非想,如果人生下來的天賦和苦手就已經被造物主定下來,那梁炎東這種人,一定就是天生適合幹這一行的人當中,最出色最具有天賦的那種。

  而梁炎東根本沒管他在想什麼,他捏著筆死死地盯著筆記本上的字跡,沉寂片刻後,他眼神猛然一變,迅速又落下幾筆後,動作飛快地拿過地圖展開,開始在上面圈出屍袋被發現的大體位置。

  很快,他在上面標注出①、②和④,唯獨③,因為當初是被河水沖到了富陽下,所以至今無法確定準確的拋屍位置。

  他思考著皺眉,死死盯著地圖,又再度翻開第三起案件的卷宗,大概過了十五分鐘所有,他眉心忽然擰得更緊,然後拿過旁邊任非的手機,打開搜索,輸入了“東林市汙水處理廠”這幾個字。

  汙水處理廠搜索出來的結果中,梁炎東逐條消息點開去看相對的位址,最後把目光鎖在了距離東林河北支流距離較近的一家一級汙水處理廠上。

  ——靜華汙水處理廠。

  仿佛抓住了什麼要點,梁炎東心臟狂跳,他微微眯著眼睛快速地複製了這個名稱到搜索欄,直接開了新聞搜索,很快,關於這個汙水處理廠的一些媒體報導被檢索出來。

  但是結果並不多,主要是一條大約一年前的政府消息,和一條距今已有兩年零三個月的美圖負面報導。

  政府消息說的是政府推動汙水處理廠改造計畫,將投入專項資金對主要使用“隔柵、沉澱池”等物理方法去除污染物的一級汙水處理廠進行升級改造,這個“靜華”在政府的改造名錄範圍內。

  而媒體的負面,爆出來的是靜華汙水處理廠虛有其表,污水未經處理就違規排放,而排放的地點,就是處於東林河下游的北支流!

  ——沒錯了!

  梁炎東心裡喊了一聲,他另一隻手不自覺地攥緊,按這個名字又把搜索轉到地圖上,按照手機地圖的標注地點,隨即在那張任非帶來的紙質地圖相應位置圈了個“③”。

  畫完後,他灼灼的目光一瞬不瞬地釘在地圖上,半晌,他心裡篤定下了結論:③實際被拋屍的地點,不是與北支流相連的水塘或者人工湖,而是這個汙水處理廠!

  那麼……

  梁炎東回憶著卷宗上的一些資訊:①被拋屍在③的社區……

  他一邊回憶著這個結論,一邊拿著筆,若有所思地在地圖上,從相應的標注出“①”的地方起始,慢慢畫了一條筆直的線,連接到了“③”的位置。隨即如法炮製,將“②”與“④”相連。

  令人想不到的是,這樣連接起來後,兩條直線的交叉點竟然位於①被拋屍的地方非常近。

  梁炎東立即在手機地圖上搜索交匯處資訊,然後面色古怪地看著手機螢幕上顯示的那個社區的名字,片刻之後,屈指敲了下手機屏。

  下一秒,他放棄手機,在紙質地圖上兩條直線的交匯處畫了個大大的黑色的實心圓,在旁邊毫不猶豫地用力寫上兩個十分有把握的字:

  ——去查。

第11章 剝繭…

  女性、男胎→性染色體異常。

  意外懷孕。

  黑診所。

  人流。

  老井→指紋(對應一張從卷宗影本裡撕下來的、發現顧春華屍塊的老井現場照片)。

  靜華污水廠→③的實際拋屍地。

  高度人格障礙。

  任非接到筆記本的時候,發現本子的前一頁左右兩邊分別羅列著這些看似相互之間毫無聯繫的淩亂片語,而翻過去,是梁炎東在地圖上寫下“去查”後,在後面的另外左右兩頁上寫的一段整合四起案件案情後得到的判斷:

  四起連環碎屍案系同一人所為。兇手女,婦產科醫生,年齡在30歲到40歲之間,身高在160到165公分之間,體重在60到70公斤之間,中等身材,微胖,體表特徵不明顯,未婚或離異,曾懷男胎,意外流產後不能再育,有強迫症且患有高度隱性人格障礙。

  梁炎東寫的很簡略,但是羅列的資訊實在不少,任非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完,雖然他一個警院畢業的,對心理側寫技術實在不陌生,但是當他真處在這個位置,親眼看著對面的男人翻了卷宗比照了地圖就能斷言結論的時候,他還是感到震驚稀奇不已。

  他的目光像是膠著在那筆走游龍的字跡上面了,那字所表達的資訊像是有粘性一樣吸引著他看了一遍又一遍,他完全沉浸其中,試圖從中找到梁炎東的依據,直到後來梁炎東似乎沒了耐性等他,於是隔著桌子伸手打斷他琢磨後面那段話,把筆記本翻到了前面那一頁。

  ——那些零散的資訊,才是找到案情突破點的關鍵。

  四名被害人的屍檢結果有五個共同點,第一都是女性,第二都是單身,第三都性染色體異常,第四屍檢都化驗出麻醉成分,第五均被利器肢解。

  從凶案可實施性來看,兇手故意尋找陰陽人並將其殺死碎屍的可能性幾乎可歸於零。那麼把四個共同點組合到一起,可以得到結論:死者都是未婚,擁有兩種染色體卻證明其已經懷孕,有麻藥證明她們死前都待在醫療機構,由此可以推斷,她們是發現自己懷孕之後去做人流的過程中,被身為婦產科醫生的兇手注入大量麻藥導致被害人無力反抗之後,將其殺害。

  性染色體異常是由於這些被害的女星都懷了男胎,但這不會是巧合,而是兇手故意為之,一定是在準備手術的過程中發現了這一點,同時這一點在某種程度上極大地刺激了她,導致她的隱性人格障礙爆發,把被害人當成了仇人,隨即殺死被害人。從這一系列動作的心理活動上來看,就能得到結論,她一定曾經懷過一個男孩兒,卻意外流產而喪失了生育能力。

  第一名被害人陳芸的死應該處於臨時起意。在顧春華的碎屍袋上找到陳芸的血跡DNA樣本,表明兇手在將陳芸殺害後並沒有立即分屍。從女性的心理屬性來看,兇手當時存在一定恐懼,所以只是把陳芸的屍體藏了起來,但是她無法克服心理障礙,因此出現了第二名被害人顧春華的死亡。兩具屍體堆在一起終於讓兇手有了危機感,她開始動手碎屍,在碎屍中她找到了別人無法理解體會的快感,所以到了後來,她的膽子越來越大,作案和存儲屍體時間變得越來越短。

  另外,從碎屍的屍檢報告來看,均是被利器肢解,有刃緣鋒利但斷肢切口不完整,推斷爆發力很大但蓄力較小,證明兇手體型較為壯碩但體質一般,應是久居室內不願外出運動所致。從①到④,每個死者的肢體都被肢解得非常零碎,每個包裹碎屍的黑色垃圾袋都被套了五層,而且上面都沒有指紋、拋屍現場也沒有留下其他有效證據,這證明兇手思維縝密,有一定程度的強迫症,並且是個完美主義者。

  除此之外,謝慧慧的屍袋被沖到東林河主幹道富陽橋下的確是個意外,實際拋屍地點應為靜華汙水處理廠。兇手的本意是想要謝慧慧的屍袋被裡面的淨化程式消耗掉的,可惜她並不知道,“靜華”早就有違規的前科,前天暴雨,始終等著政府專款升級二級汙水處理廠的“靜華”趁著暴雨將沒經過處理的污水大肆排放到東林河北支流,謝慧慧的屍袋也因此被一起排出來,一路被沖到了富陽橋的灘塗上。

  確定了第三個實際拋屍地點,梁炎東就發現,兇手選擇拋屍的地點不是隨機的。她在暗示著什麼,兩條直線的交叉點一定是個關鍵,但是在監獄服刑三年、與世隔絕的梁炎東現在已經無法準確判斷交叉地點的地域環境,通過手機地圖查找亦不夠直觀,所以想要找出準確答案,就得任非他們親自去查。

  …………

  這些是梁炎東下結論的依據,但是打死他也不可能把這因果原委,都在筆記本上捏著根筆原原本本地寫一遍。他從來就不是那種循規蹈矩兢兢業業的人,在這裡裝了三年死之後,就更不是了。

  所以他只示意了任非別揪著後面,要去看前一頁,隨後就收回手,把卷宗往前一推,眼皮一垂,又恢復到了昨天那個慵懶散漫,仿佛任何事情都事不關己的狀態。

  並沒有刑偵天賦的任警官捧著本子看著那些個字又開始仔細端詳——他甚至把梁炎東不用的卷宗複印本拿了過來,一樣一樣地仔細對著翻來覆去地研究。

  他原本擔心周圍嘈雜的環境影響到梁炎東思考,但當他自己被案件勾去了全部注意力後簡直就是跟梁炎東如出一轍的兩耳不聞窗外事,反倒是梁炎東等來等去,更加不耐煩了。

  從中午到下午,其他桌的犯人和家屬已經換了兩三撥,唯獨他這裡,穿了個便衣的刑警獨自背對所有人坐著,活像個被犯人放了鴿子心懷不甘不忍離去的傷心人。

  等他好不容易終於想明白了,渾然忘我地拍桌子喊了一嗓子“我明白了”之後,抬起頭,才意識到,自己似乎確實被放了鴿子……

  梁炎東和關洋不知什麼時候竟然已經走了,而他給那男人帶來的卷宗、地圖、紙、筆,他一樣也沒帶走。

  那個意思,就好像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任非——

  這個案子到此為止,他不會再插手。

第12章 追凶…

  傍晚日落時分,天幕厚重的雲層終於被風吹得漸漸有了散開的跡象,夕陽暖黃色的光從雲層的裂縫間透出來,天光乍泄,半邊天仿佛都要被柔和而蠻橫的光燒著了。

  這場暴雨,總算是就要迎來雨過天晴的時候。

  晚高峰,東林市昌榕分局的幾乎全部的警車都鳴笛呼嘯而出,在紅藍燈光交錯中,天網一般撒開向全市各處,急促的警笛響成一片,仿佛成了這場緝凶戰爭最後的一個衝鋒號。

  與此同時,距離豐源東第社區兩條街道的舊樓群,掛著“愛華婦幼保健站”牌子的私人診所。

  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拿著鑰匙打開診所陳舊的大門,在那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中,慢慢將門推開……

  陣陣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撲鼻而來,女人頓時鬆開緊緊握住門把的手,走進這個太陽落山后卻沒有開燈的小診所。

  昏暗的室內,一切都影影綽綽,掛在牆上的白大褂像是無頭的幽靈緊緊地貼著牆壁站在那裡,一扇落地窗沒有關,風從外面灌進來,圍在一張病床四周,洗到泛白的老舊藍布簾也隨之被吹起,黑暗中像是一面來自地獄的巨大招靈幡。

  女人的五官全都隱在模模糊糊的陰影裡看不真切,但是她的身材並不太好,微微有些發胖,走路的時候,夏季薄料的衣服隱隱被夾在了腰間的贅肉裡,隨著她左右晃動,反復的重複著夾住、鬆開、再被夾住的動作……

  她就這樣一步步走到了落地窗邊。

  窗外是個用木質柵欄圍成的小院子,後院雜草叢生,角落裡堆放了一些飽經風吹日曬的兒童木馬秋千等玩具,從靠左邊的蹺蹺板底座也能看出來,在變成暗地裡賺黑心錢的小診所之前,它曾經是一所帶給孩子們天真歡笑的幼稚園。

  仿佛想起了什麼,女人扶著窗框的手慢慢的攥緊——她攥得那樣用力,以至於手臂上的條條青筋暴起,每一條似乎都醞釀了無法宣洩的、數不清的怨恨。

  忽然,她猛地轉身,腳步極快地往回走,平底鞋落在地上只留下窸窸窣窣的聲音,借著越來越昏暗的天光,她回到那張診療床上,猛地一把拉開藍色的布簾,神經質一般開始在無人的診所裡快速地四處尋找著什麼——

  最終她打開那間被緊緊關閉的洗手間木質的門,大概五六平的狹小空間收拾得異常乾淨,已經開裂的蹲便內外竟然連一絲水銹都沒有。各種藥劑和未開封的全新醫療器械堆滿了裡面的一面牆,女人走進去,四處翻弄,最終拉開洗手池旁邊櫃子的最下層抽屜,在裡面,有兩把打磨異常鋒利的分割刀和剔骨刀,一把斧頭,和一打已經被拆開的黑色塑膠袋。

  女人定定地看著抽屜裡的器物,半晌,她依舊暴著青筋的右手慢慢抓起那把斧頭,站起身來。

  她注意到了洗手臺上方的那面鏡子。

  鏡子裡,是一張眼睛下透著烏青、憔悴而又頹敗的臉。可是她看得見鏡子裡,自己眼底的光。

  那是已經忍耐壓抑到極限,瘋狂叫囂著想要發洩、想要毀滅的憎惡和仇恨。

  死寂中,她倏地一下把斧子重重放在洗手池裡面,斧子鋒利的銳刃磕在老式陶瓷上,隨即哐當一聲,重物墜落的聲響在安靜得可怕的診所內顯得格外的大,可是女人卻仿佛沒有聽到,她轉頭死死地盯著外面牆上那件白大褂,一步、又一步地邁著僵硬的步子,把那褂子拿下來,又帶著它回到了衛生間的鏡子前……

  她死死地盯著鏡子裡的自己,動作緩慢地將白大褂套在身上。

  與此同時,女人忘了關上的大門口,幾個隱在黑暗中的鬼影迅速躥進來,而女人始終失魂落魄得仿佛全部心思都被鏡子裡的自己吸引,絲毫沒有注意到。

  越來越弱的光線中,鏡子裡的女人塗著豔紅色口紅的嘴唇不斷的微微顫抖,那如同篩糠似的頻率透露出某種興奮和恐懼,仿佛唇間的每一次顫抖,都是一個惡毒的詞語,詛咒著鏡子裡這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

  良久之後,那如同被血色吐沫的嘴唇終於重新沉寂下來,可是隨之女人卻重新握住了洗手池裡的斧頭,下一秒,哐當一聲!——

  玻璃嘩啦啦的碎裂聲同時響起,鏡子裡女人的臉頓時皸裂成千萬片。舉著斧頭的女人紅唇輕啟,對著鏡子裡斑駁皸裂的一張臉,一字一句帶著強烈的恨意說:“……你去死吧。”

  “——你又打算讓誰去死?”

  空曠的診所裡突兀響起低沉而尖銳的男聲,女人大概打死也想不到,本以為空無一人的診所內,她的一句詛咒竟然會得到回應。

  仿佛是見了鬼,她“嗷”地大叫一聲,猛地循聲回頭,手裡鋒利的斧頭下意識朝著聲源方向猛地砍去!——

  這一下要是砍實了,如果對方是個活人,一條胳膊都得被砍下來。昏暗中黑影閃身的同時抬手,快而穩地一把死死抓住女人揮過來的手腕,下一瞬,只停細微的開關聲音響起,霎時間老舊的診所裡亮起慘白的光——

  沒有鬼,此刻抓著女人手腕,正用力把斧子從其手裡奪下來的,是任非。

  在他身後,是數名雙手持槍嚴陣以待的便衣刑警。

  女人的目光越過任非徑直看見對準她的黑洞洞槍口,霎時間瘋了一般的嘶吼掙扎,她的爆發力很大,有那麼一瞬間甚至任非一個年輕力壯的男人都差點控制不住她。

  從女人手中搶奪下來的斧頭落在地上,差點砍了她自己的腳,任非下意識把人往後推,狹窄的衛生間過道因此被讓出來了一條縫隙,譚輝趁機從外面鑽進來,一手把女人試圖去抓任非臉的手拉到身後,二話不說地跟任非將她的雙臂扭到身後,用手銬牢牢銬住。

  女人被按住掙扎不得,她霍然抬頭,亮的嚇人的慘白燈光下,那雙還未褪去仇恨的眸子,此刻激動而絕望地閃著魚死網破一般的光,“你們是什麼人?你們要幹什麼?!”

  她嗓音已然嘶啞,聲音太大太尖銳,以至於尾音都帶著破碎的顫抖,她的臉上是幾乎不屬於女性的兇狠,激得譚輝狠勁兒上來,從懷裡掏出工作證舉到女人面前,直到快要把證件摁在女人臉上的時候才停下,他掃了一眼被拉開抽屜裡的兩把刀具和地上的斧子,面容冷峻,瞠目欲裂,“有什麼話,跟我們到局子裡說去吧!”

  ………………

  …………

  警車載著連環殺人碎屍案的犯罪嫌疑人,從老舊的居民樓之間穿行而過,上車之前女人還在不停地嘶吼質問著“你們憑什麼抓我”。

  遠遠圍觀看熱鬧的人群被甩在後面,任非坐在第三輛車裡,在他前面,譚輝親自押著他們從“愛華婦幼保健站”帶出來的女人坐在第二輛車裡,透過夜幕下的黑色車窗看不清裡面的情況,但是小診所的衛生間裡,女人慌亂之中兇狠砍過來的一幕卻讓任非到現在都心有餘悸。

  兇手女,黑診所醫生,年齡35歲左右,身高在163公分左右,體重在65公斤左右,中等身材,微胖,爆發力強,診所位於豐源東第社區附近——

  梁炎東對於兇犯的側寫在這個女人身上一一得到印證,所以……這就是兇手了嗎?那個在手術臺上連續殺了四名孕婦,並揮刀碎屍的“死亡醫生”?

  任非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手機,手機的螢幕亮著,前一天梁炎東在上面打的“卷宗、地圖”四個字還在那裡,他沒有刪。他清楚地記得跟梁炎東接觸的每一個細節,那些細節此時此刻再回想起來,卻讓他覺得可怕。

  ——一個在監獄裡被困了三年的人,竟然只靠著卷宗和地圖,就將整個案件的脈絡完整地捋出來。以至於當他從監獄出來,站在分局會議室移動白板前對同事們做偵查報告的時候,也是邏輯清楚、條理分明。

  報告的內容包括兇手身份、作案動機、第三名死者實際被拋屍地點、死者遇害原因及死者的性染色體異常之謎。他回憶著梁炎東本子上寫字的順序,把所有看似零散的、無用的資訊完整串聯起來,他儘量用嚴謹的措詞,詳實可查的內容,將梁炎東的推斷通過他的嘴說給在場的所有人,當所有人的注意力終於被他吸引的時候,仿佛連最初站在台前的緊張感都消失了,那種仿佛自己一手掌控了整個案情、所有人的關注點都落在他身上,隨著他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而露出各種各樣表情的感覺,逐漸將他怦怦狂跳的心臟虜獲,勾著他沉醉其中,並本能地開始十分相信自己說的每一句話。

  這感覺奇異而危險,但像吸毒,任非停不下來。

  那是一個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內,從未見過的自己,與以往已經深入人心的激動魯莽無法無天大相徑庭,那時的他,嚴謹而自信,他現在回憶起當時的樣子,仿佛在自己的身上看見了梁炎東的影子。

  就是這樣一個被折斷了雙翼,禁錮在四四方方囚籠裡三年之久的男人,僅僅通過兩次交談,就能影響他——乃至影響整個案情至此!

  簡直不可思議……

  想到這裡,任非無聲地倒抽了口氣。他手裡長時間無人操作的手機螢幕黑了下去,街燈閃爍著一溜煙兒地向後飛快倒退,忽明忽暗的警車裡,石昊文在開車的間隙不由得看了任非一眼,覺得以往出警回來總跟打雞血一樣興奮的小子,今天沉默得有點一反常態。

  “誒,任非,我問你”他不禁開口,試圖打破沉默的同時,連帶著把憋了半天的疑問都一股腦地倒了出去,“剛才開會,你那些判斷都是怎麼得出來的?從昨天起除了睡覺我差不多都跟你綁一塊兒了吧?我記得今天早上你從孫敏店裡離開的時候,還是一臉的壓抑鬱卒呢。怎麼晚上回來忽然就百發百中大偵探附體了?”

  “……”任非下意識地張張嘴,話到一半卻又硬生生憋了回去。他不是能藏住話的人,但現在還不能把梁炎東說出來。

  否則的話,如果最開始他說偵查報告的時候,先坦白了這些都是市監獄裡關著的那個奸殺幼女犯的推斷,那麼接下來會發生的,可能不是全員出動的追凶,而是針對他一人的處罰決定。

  可是石昊文這人,一個問題說出來了,你不給他個答案,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任非有點頭疼,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他還來不及琢磨託辭跟大家解釋。

  好在石昊文的催出中,車裡放著的手台忽然響了。然而任非卻無法開口感謝對方替他解圍,因為手台裡傳來譚輝仿佛醞釀著狂風暴雨,又拼命按捺著隱忍不發的聲音,壓抑地咆哮著說的是——

  “特麼的見了鬼了,這女的說她懷孕了!”

  !!!

  懷孕了?

  他們抓了個孕婦?!

  怎麼可能!?

  目前為止一切的一切都符合梁炎東的推斷,在四個拋屍地直線交叉範圍附近找到無照經營的黑診所,在裡面找到外形特徵完全符合描述的女醫生,現場找到與屍塊切口相吻合的分割刀、剔骨刀、斧頭各一把,黑色塑膠袋若干,在場所有人都目擊了她拿著斧頭敲碎鏡子兇狠攻擊刑警的那一幕,所有的證據都側面印證了她就是兇手!

  可是……兇手竟然懷孕了?

  梁炎東寫的那些裡面提到過,兇手一定是有過意外流產的經歷並且因此喪失了生育能力,所以才會專門挑懷男孩的孕婦下手,但是如果兇手是個孕婦的話……那這所有的推斷就都不成立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他們抓錯人了?還是梁炎東的推理從一開始就錯了?!

第13章 迷途…

  任非的冷汗當時就下來了,的虧不是他開車,否則非得沖上去別住前面的車,把裡面的女人拽出來親口質問才算完。

  後來手台裡同事們說的什麼他根本就沒聽見,在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聲中,任非僵硬地攥著手機撥通了喬巍的電話。

  在鎖定這家診所出警的時候,他們隊的人兵分三路,這邊譚輝帶著人來查診所,那邊老喬帶著胡雪麗和剩下的幾個刑警去迎賓路上的那口老井查證據,剩下的一組李曉野和馬岩去查靜華汙水處理廠。

  ——證據就是任非根據梁炎東寫的“老井→指紋”而對得出的結論。

  那是個80年代留下來的水泥井蓋的老井,因為材質的關係,水泥井蓋與地面之間不會像球墨井蓋那樣嚴絲合縫,通常會存在一定程度的縫隙,但是那種縫隙較小,帶著手套很難將手指伸進其中繼而借力將井蓋搬開,兇手為了快速拋屍,很可能此時摘掉了手套,將井蓋徒手搬起。

  而那個年代的習慣是在水泥凝固前,通常會在下面放上表面光滑的紙避免其與地面粘住,所以即使年代久遠,依舊會在一些井蓋下面找到報紙附著物,同時夏天手指分泌油脂較多,加上用力出汗,假設兇手的指紋恰巧按在上面,那麼應該是較為清晰的,並且被破壞的可能性很小。

  這是個容易被忽略的細節,但是當任非拿著第二個拋屍現場的照片做證明的時候,所有人都認同了這個推測。

  喬巍的電話接得很快,鈴聲都沒響,那邊已經傳來了男人嚴肅而興奮的聲音,“任非?我正要給你們打電話呢!臥糟你說的沒錯,我們真在井蓋下面採集到幾枚指紋,這就準備回隊裡進行資料庫比對了,你們那邊怎麼樣了,兇手抓到了嗎?對比下指紋馬上證據就能出來了,由不得她不認罪!”

  “……”任非張張嘴,向來伶牙俐齒的男人一時啞然,大概十幾秒的時間,都沒能組織出合適的語言,跟喬巍解釋這件事。

  他的沉默一下子讓喬巍意識到出了問題,聽著後來滯澀的聲音,男人似乎是很艱難的開口問出這句話的:“你們……那邊出什麼問題了?”

  任非沒有解釋,回答老喬的是一陣節奏感十足的斷線聲音。

  掛了喬巍的電話,任非立即又給李曉野打過去,他這個時候已經越發的不鎮定了,不久之前站在會議室前面有理有據、冷靜嚴謹做案情彙報的樣子徹底灰飛煙滅,電話再一次接通的時候,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像一根馬上就要崩斷了的弦,“你那邊情況怎麼樣了?污水廠到底有沒有問題?!”

  李曉野那時候已經開著車在往回走了,接了電話莫名其妙,“我已經跟譚隊彙報過了,你怎麼還不知道?”

  “我知道你妹!”任非當時已經完全快要不受控制了,車裡開著空調,他急得一腦門兒的汗在那咆哮,“問什麼你說什麼行不行!”

  “你小子吃炸藥了?!”

  “行行行,別吵別吵。”兩個人在電話裡跟開了個擴音器似的,可憐開著車的石昊文還得騰出一隻手來勸架……他一邊看著前方一邊伸手去試圖把任非的電話拿過來掛斷,視線跟不上下手也沒准,一把下去正摸在任非腦門上,抓了滿手心的汗漬,噁心的他低聲罵了句國罵,乾脆也不看路了,掃了眼任非,手往他衣袖上一抹,接著不由分說地把手機奪過來掛了,“李曉野確實是打過電話了,情況剛才譚隊手台裡都說了,你打電話沒聽見。”

  任非死死抿著嘴唇,瞳孔緊縮的眸子看向他,眼神不言而喻。

  “說是靜華汙水處理廠確實存在違規操作,未經處理的污水直到現在還在往東林河。北支流中排放,被李曉野和馬岩逮個正著。”石昊文也擰著眉毛,側臉頗帶了幾分安撫的意味,“別這麼緊張,目前為止除了嫌疑人,你說的其他幾點都對得上,就算人不對,對案件偵破也是不小的貢獻了。”

  他以為這個剛入職的小子是著急想立功,可只有任非自己知道,他是著急不知道究竟問題出在哪兒。他怕案子到期破不了讓市局和其他分局看笑話,他怕自己丟人,也怕曾經崇拜到不行的梁炎東,在經過三年牢獄之災後從神壇跌落。

  ——目標診所沒問題、指紋沒有問題、嫌疑人外貌沒有問題、第三被害人實際拋屍地點沒有問題,從梁炎東那裡借來推論都在一一得到認證,可是唯獨,抓回來的嫌疑人有問題。

  任非猛地靠近副駕靠背裡,重重呼出口氣。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而直到回到分局,他的心跳還是砰砰作響,尤其是當胡雪麗拿著化驗單回來說結果的時候,躁動不安幾乎要隨著血液湧遍全身……

  “嫌疑人與從井蓋下方採集到的幾枚指紋對不上,我們的指紋庫也沒找到能對上的指紋。”女人還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燈光下,精緻的臉孔顯得越發的冰白,“另外,你們抓回來女人的確是懷孕了,已經16周。而且從影像來看,也不是男孩,是個女嬰。”

  “你也別沮喪,至少關於四名死者的特徵,我對你的推論是持贊同意見的。”她說著,看了一眼靠在桌子上沉默不語,低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的任非,一向不怎麼待見這個毛躁小子的女人倒這時挑眉挺了他一句,“性染色體異常的原因是死者懷上了男孩兒,這不會有錯,第四名死者的家庭情況可以側面印證這一點。孫敏的屍檢報告你們也都看到了,依舊是XX和XY兩種染色體,兇手連續四次命中陰陽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更何況,她還有個兒子,而陰陽人是絕對不可能生育這是常識。”

  “既然別的都對得上,那女人黑燈瞎火的出現在診所,就算不是兇手也是有問題。”大馬金刀坐在椅子上,始終沒說話的譚輝深吸口氣,環顧眾人,撚滅了手裡還剩半截的煙站起來,“總之,先審了再說。”

  他說著,看了眼旁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任非,帶著三分戲謔七分鼓舞的朝他痞氣地勾勾嘴角,“別擱那杵著了,走吧,跟哥一起去。”

  ………………

  …………

  任非其實不願意進審訊室,那個是個只有十幾平的小空間,密閉、不通風,即使保潔阿姨衛生做的好,從頭頂空調裡吹出來的空氣,仍舊常年充斥著頹敗而腐朽的味道。更多的時候,他是站在那面單面可視的玻璃後面,看著嫌疑人從最初的彷徨膽怯、惴惴不安、負隅頑抗,到後來防線崩潰後的聽天由命、歇斯底里、悔恨不甘。每次鬥智鬥勇的唇槍舌戰都是一場讓雙方心理緊張到極點的摧枯拉朽,在這個沒人說話就安靜得令人窒息的地方,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或者例行工作,任非相信,沒人願意在裡面多待哪怕一分鐘。

  何況他現在的狀態也不適合做個按部就班的書記員。

  不動聲色地深吸口氣,他跟著譚輝在桌子後面坐下,在他們身後是一張掛了很久的《犯罪嫌疑人權利義務告知書》,前面就是從診所帶回來的那個女人,據她自己供述,她叫秦佳馨。

  不久之前還在歇斯底里的女人此刻已經完全安靜下來了,她被銬在桌面上的雙手攥得緊緊的,因為最開始激動的掙扎,手腕上現在還留著手銬勒出來的紅印子,她身上還披著那件來不及脫下的白大褂,微胖的臉上滿是汗漬油污,微微紅腫的眼睛在看到譚輝的時候,目光明顯顫抖了一下。

  任非看得出來她怕譚輝,這不稀奇,他們隊長身上匪氣很重,基本上脫了警服說他是個耍砍刀的社會混子也毫無違和感。

  任非翻開本子,把譚輝例行公事問的幾句基本資訊記下來:

  秦佳馨,女,34歲,本地人,已婚,無業,丈夫是一家做頁遊的互聯網公司老闆,結婚以前是該公司出納,沒有任何從醫經歷。

  任非微微皺起眉,譚輝哼哼一聲,翹起二郎腿,聲音很嚴厲,“沒有從醫經歷,大晚上的你去診所?診所大門上的鑰匙是你的吧,那診所要跟你沒關係,你能有鑰匙,你能烏漆墨黑的穿著白大褂在別人地盤上的廁所裡照鏡子?”

  “……我去那個地方是有原因的,但是那個診所確實跟我沒關係。”秦佳馨死死咬著嘴唇,她不敢迎面對上譚輝和任非的目光,微微顫抖的嗓音輕而易舉地洩露了她並沒有底氣證明所言。

  譚輝的皮鞋有節奏地踏在地上,一下接一下,那聲音讓人心煩意亂,“你應該知道,我們為什麼抓你。”他頓了頓,沒有等女人回答,鷹一般銳利的眸子暗中死死盯著女人每一個細微的反應,“——為了四條人命,而你現在是嫌疑最大的那個人。”

  “我沒有!”女人猛地抬頭,霎時間她的瞳孔微微放大,她的嘴唇微微顫抖,剛才就已經喊壓的聲音此刻聽上去尤為淒厲,“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別含血噴人!”

  “你可以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你只需要知道你出現的那家黑診所是個凶案現場就夠了。如果你想擺脫嫌疑從這裡出去,就必須告訴我們你都知道些什麼。”譚輝其實摸不准她到底知不知道一些有用的資訊,不過這都是審訊室裡用慣的套路,老套,但是好用,最重要的是,他用起來就跟吃飯拿筷子一樣得心應手。

  “凶案現場?!”秦佳馨像是一下子被石化了般猛地頓住,她不可思議地皺著一張臉,眼底漸漸浮現出一些顯而易見的後怕,片刻之後,仿若又忽然掙脫一切束縛刷然活了過來一樣,她圓瞪雙目,喉嚨上下滑動,如同即將揭露了一個駭人的秘密般,緊張、焦躁、興奮而不安,“我知道了!你們——你們抓錯人了!我不是她,我不是她!你們要找的是張帆對不對?她才是那家診所的主人!她殺人了?她殺誰了?!……不是我!我沒殺人……我今天過去我就是!——”

  仿佛忽然想到了什麼,女人語無倫次的話戛然而止,譚輝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幾步走到女人跟前瞠目欲裂地咄咄緊逼,“你過去就是什麼?!”

  “我……我……”秦佳馨又咬住嘴唇,她被譚輝逼得不由自主地死勁向座椅後面靠,試圖與眼前男人的距離拉得更遠些,她眼底又浮現出霧氣,模糊的瞳孔中,似乎隱藏著拼命壓抑的難堪和痛苦。

第14章 第五個目標…

  秦佳馨是個孕婦,譚輝到底不敢真把人嚇出個好歹,因而緊繃著臉後退了兩步,朝單面可視的玻璃看了一眼,低聲吩咐守在玻璃窗後面的人,“去查她說的那個‘張帆’。”

  自己團隊的人是什麼效率譚輝心裡一清二楚,他不需要等那邊的回復,說完又轉向秦佳馨,“你的難言之隱,比被懷疑是四起連環殺人碎屍案的嫌疑人,更嚴重?”

  秦佳馨動了動手腕,她似乎下意識地想要抬手捂住臉,然而固定在桌子上的手銬阻止了她的動作。她看著手銬微微有些出神,譚輝注意到之後,拿著鑰匙給她的雙手開了鎖。

  女人愣了愣,片刻之後,她終於顫抖的抬手擋住了臉,嘶啞的聲音隱隱有些嗚咽,“我過去,的確是想要找張帆那個不要臉的女人拼命的……”

  譚輝把椅子拖過來坐在了她跟前,微帶沙啞的聲音,帶著某種誘哄一般的磁性,“張帆是什麼人?”

  “她就是那家診所的主人……是我老公的前女友。”

  大概是職業敏感,譚輝和任非幾乎同時立即警覺起來,女人話音剛落,譚輝立即追問道:“你們現在是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呵……”女人笑起來,儘管那笑聲比哭還難聽,“我也不知道……也許在我老公眼裡,我只是她的替身,至始至終都是。”

  任非的筆猛的一停,仿佛有什麼思路電光火石中從他腦子裡閃過,他捏著筆的指尖微微握緊,然後就聽見女人接著說:“說起來應該挺好笑的。我以前是我老公那個遊戲公司的出納,剛進公司那會兒比現在瘦,也比現在年輕長得好,偏偏那會兒我老公從沒注意過我,倒是後來跟部門同事一起吃得越來越胖,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高高在上的大老闆,竟然莫名其妙地跟我熱絡起來。”

  “後來我們結婚了,公司人人都說我飛上枝頭,我跟做夢似的,一下子從小員工成了老闆娘。”秦佳馨說著倏然自嘲地冷笑一聲,“後來我才知道,哪有那麼好的事情,他娶我,只是因為我胖起來之後,跟另外一個女人很像罷了。那個女人就是張帆。”

  她說著,深吸口氣,“再後來,我偷偷找了私人偵探去調查,才知道在我之前,我老公跟這個叫張帆的女人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我老公條件好,張帆當時在市第一醫院,是婦產科的最年輕的主任醫師,也配得上他。他們的婚事本來雙方家裡都不反對的,所以也沒人在意未婚先孕這件事——反正有了就生下來唄,本來就兩情相悅,結婚也是順理成章。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

  秦佳馨說到這裡忽然刻毒地笑起來,那笑聲沙啞刺耳,莫名地讓人感到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但是你們知道嗎?張帆後來流產了!意外!被她的准未婚夫絆倒跌下樓的!她的孩子流產了,據說那是個已經成型的男嬰!而且她因此再也不能懷孕了!可是我男人他家裡是一脈單傳啊!娶個不能生蛋的母雞回去不是自己斷了血脈嗎!所以我婆婆當時說什麼也不肯讓這女人進門兒了,好好的婚事,就這麼吹了!”

  懷孕、男嬰、流產、不能再孕——

  全都對上了!

  任非刷的一下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凳子腿在地面上劃出刺啦一聲刺耳的響動,他無意識地緊緊攥著拳頭,定定地看著這個神情恍惚的、仇恨與得意糅雜在一起,如同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怨鬼一般的女人,好不容易回復正常的心跳,又在刹那間瘋狂躁動起來!

  秦佳馨嘴裡這個“張帆”的特徵,與梁炎東說的全部符合!

  而如果秦佳馨是張帆的替身,那麼從外型上看,張帆外貌也一定符合梁炎東側寫的特點!

  ——張帆!

  “譚隊!”任非緊走幾步,來到譚輝身邊,剛張嘴卻被譚輝抬手攔住了,男人一語不發,旁邊的女人對任非的到來恍若未覺,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中無法自拔。

  “據說後來張帆的精神就不太正常了,有一次剖腹產中差點莫名其妙的要把產婦的孩子掐死,她因此被吊銷了從醫資格,被第一醫院辭退了。再後來,她就盤下了一家倒閉的私人幼稚園,開了那個‘愛華婦幼保健站’。當時我以為這只是她走投無路的維生手段,但是直到前幾天,我才得知,這個保健站——根本就是我老公在三年前給她置辦的!我老公甚至有她那間診所的鑰匙!”

  秦佳馨說著猛地放下手,失去遮掩,她佈滿血絲的雙眸淒厲得嚇人,“——三年前我們已經結婚了!我老公憑什麼拿著我們的婚後財產去資助那個女人?何況昨天晚上我還收到了一封匿名彩信!那是今年情人節的時候,我老公跟她在一起的自拍!當時他說他要出差,原來卻是去跟那個女人廝混!”

  女人的胸膛劇烈地起伏,她急促喘息,半晌之後,她雙手在臉上搓了搓,深深吸了口氣,試圖讓自己從劇烈的、快要無法控制的嫉妒和仇恨中平靜下來,“所以我今天去找她,就是想讓她離我老公遠一點。”她說到這裡,忽然笑了起來,有點柴米不進的固執,“是啊,我是動了殺她的心思——有她沒我,有我沒她。我做夠了她的替身,做個了斷不是挺好的麼。”

  “你殺她?臥槽……”譚輝磨著牙也站起身來,他似乎覺得這戲劇性的一切都很好笑,可是偏偏又笑不出來,“謝謝我們今兒晚上把你當嫌疑人抓回來吧!否則的話,你有沒有命在這說話還難說呢!”

  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經很明朗了。

  秦佳馨不是兇手,而是兇手的第五個目標。以現階段掌握的情況看,她很可能是兇手最後一個要殺的人。

  可惜,被嫉妒蒙蔽雙眼的女人,落入將死之局,卻不自知。

第15章 殺戮…

  譚輝和任非從審訊室出去的時候,石昊文正好也已經把有關這個“張帆”的資料整理出來。

  “譚隊,”石昊文迎上去,把資料遞給面沉如水的男人,“做了排查之後,可以肯定秦佳馨口中說的那個張帆確有其人,從照片來看,長相也的確與她有相似,其他資訊跟秦佳馨的供述也完全對得上。”

  關聯目前掌握的所有情況,基本可以斷定,真正的兇手,就是這個張帆了。

  “但是……”多數時候都快人快語的石昊文有點欲言又止,譚輝眼神掃過去,他緊緊皺著眉毛艱難地開口,“我按照資料上張帆的現住址調取了附近監控,從案發到現在,都沒見過她的出入記錄,她應該是從殺人之後就再沒回來過。”

  譚輝用最快的速度翻完資料,又“嘩啦”一下把翻過去的紙疊回來,燈光下,男人如刀鋒般沉黑銳利的眸子慢慢眯起來,“張帆昨天給秦佳馨發彩信故意刺激她,應該就是打算今天對秦佳馨下手。那麼她不可能畏罪潛逃到別處——”譚輝說著,緊繃的聲音微微一頓,“假設我們去晚一點,秦佳馨就會死,以此推斷我們沖進診所把人帶走的時候她一定就在附近,躲在暗處,全程圍觀了我們的一切動作。現在,很可能已經畏罪潛逃。”

  任非手裡還攥著他從審訊室帶出來的本和筆,桌子就在他手邊,他卻緊張到忘了把東西放下。幾乎是譚輝話音未落,他就立即追上去問道:“需要封鎖全市各個車站和高速口,對過往人員車輛進行排查嗎?”

  “要,但是不止。”譚輝把手裡的資料重重拍在桌子上,一聲沉悶的響動讓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男人標槍似的站在那裡,堪稱淩厲的目光從同事們身上一一掃過,慢慢冷笑,倏然拔高了嗓門兒,“所有人都動起來,通知相關系統配合,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這個張帆給我挖出來!”

  那天晚上,東林城幾乎風聲鶴唳,警車晃著刺眼的紅藍光,鳴著尖銳的笛音在大街小巷呼嘯穿行,所有出城口都設了路障,員警甚至半夜敲響了能查到的所有跟張帆有關係的人家的大門,然而,卻沒找到這個女人。

  像是人間蒸發了。

  但是讓員警吃驚的是,搜捕中他們發現失蹤的並不只有張帆一個,同時失蹤的,還有秦佳馨的老公——也就是張帆的前男友,蘇衡。

  也是因此,本來供詞已經足夠自己擺脫嫌疑的秦佳馨沒法離開警局,因為譚輝他們懷疑蘇衡跟張帆殺人案有關,而作為兇手的第五個目標,在一切塵埃落定前,譚輝他們有責任保護她的人身安全。

  可是當秦佳馨得知這消息的時候,從審訊室裡走出來好不容易剛恢復平靜的女人一下子瘋了似的跳起來,“這不可能!我老公絕對不會殺人!——一切都是那個女人的幹的,跟我老公有什麼關係?!”

  “我們沒說你老公殺人,你冷靜一點。”奉命留在局裡的任非,跟胡雪麗一起擋住這女人往外沖的路,幾乎是半強迫地摁著女人重新坐回椅子上,接過胡雪麗遞過來的水杯遞給她,“但是現在兇手還沒找到,你又是她的目標,這麼冒然跑出去,萬一真出點什麼事兒——哪怕就不是要命的,嚇著了孩子你犯得著嗎?”

  女人別無他法,怔怔地看著手裡的紙杯出神,“可我老公真的不可能跟這案子有關係,別說雞,我們家連從市場買條活魚都是我殺的,他都不敢看……”

  任非跟胡雪麗對視一眼,不以為然地挑挑眉。有多少殺人犯是連雞都不敢殺,卻手上攥了好幾條人命的?情感衝動殺人,心裡障礙殺人等等在這種兇手眼裡,他們的目標與其說是一條生命,不如說是一種符號,能夠刺激他們的符號,使他們在這樣的行為中找到心理上的滿足、安慰、發洩或者解脫。幹他們這一行,哪怕是剛入職沒多久的任非,這種事情,也已經見怪不怪。

  搜捕行動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濛濛亮的時候,始終沒有讓人振奮的消息傳回來,但是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失蹤的蘇衡,竟然自己找到了昌榕分局來!

  任非大概永遠無法忘記當天清晨那個男人走進警局的那一幕。

  那是個看上去已經筋疲力盡的男人,修長的四肢像是吊在身體上,沒有力度地支撐著這具晃晃悠悠的身體,艱難的、猶豫的一步步走進來,他身上帶著清早晨露的濕氣,頭髮被不知道是汗還是水的浸濕,軟趴趴地貼在頭皮上,看上去像是十幾天都沒洗頭了一樣粘膩不堪。而當他抬眼看過來的時候,那兩個厚厚的鏡片也掩蓋不了眼圈下面的烏青,毫無血色的嘴唇劇烈顫抖著,憔悴得像是一個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醫的病人。

  任非看著這個人走進來,如果不是身邊的女人一聲驚呼撲過去死死摟住來人,把頭埋進他瘦弱的胸膛裡,任非幾乎無法把他跟秦佳馨彩信裡看到的那個男人聯繫在一起。

  男人無力是雙臂輕輕環抱著女人顫抖的肩膀,安撫著啜泣的妻子,眼睛卻從進門開始始終盯在任非身上,而被盯住的年輕刑警甚至連一瞬的猶豫都沒有,大步流星地逕自迎上去,男人卻在他在身邊站定的時候放棄了一切似的閉上了眼睛。

  然後,他就聽見對方無力的頹喪聲音,艱難地說了幾個字,“我是蘇衡。……我知道張帆在哪。”

  !!!

  這幾個字無異於爆炸性消息,幾乎是在任非耳朵裡炸開的,霎時間他聽見自己混雜了詫異和驚疑的聲音,激動得甚至有點變了調兒,“人擱哪呢?!”

  男人輕輕放開他的妻子,睜開眼睛,不知道因為什麼,那個刹那女人的哭聲止住了,整個大廳裡頃刻間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片刻之後,蘇衡扯著蒼白的嘴角笑了笑,他嘴唇乾裂,這個簡單的動作讓他下唇裂開一道細細的血口,看上去竟然莫名的觸目驚心,“我可以帶你們去找她,但條件是,你們讓我跟她再單獨說一次話。”

  這種事情,按說任非是決定不了的,他可以跟蘇衡交涉,也可以打電話請示隊長,但是當時急於抓到真凶的煩躁和迫切,卻讓他甚至連思考猶豫都沒有,就這樣直接點頭答應了。

  把孕婦交給胡雪麗照顧,任非拽著男人就往外走。隊裡已經沒有車了,他把蘇衡帶上自己的本田CRV,發動了車子才想起來給譚輝打電話,“隊長,我們在團結路和秀水西街交匯口那裡匯合,張帆在那裡金匯購物中心天臺!”

  電話那邊儘管譚輝語氣依舊鏗鏘,可連軸轉這麼多天后聲音卻透出難掩的疲憊,“你怎麼得到消息的?!”

  “蘇衡自己跑咱們局裡來了。他說能找到張帆,我現在正帶著他趕過去。”

  哪怕是打電話,任非的一根神經仍舊是提著警惕提防著的,蘇衡的嫌疑還沒有完全排除,他怕身邊這魂不守舍的男人萬一真做出點什麼出格的事兒,結果兇手沒抓到,他自己反而交代在這裡。

  然而沒有。

  直到任非把掛斷電話,把車開上了秀水西街,穿著巷子走近路就要到金匯購物中心的時候,蘇衡至始至終都沒有任何動作。

  ——真的是沒有任何動作,他不說話,整個身體像是完全靜止了似的,維持著最初上車的姿勢,無神的眼睛直愣愣地瞪著前方,至始至終沒有動過哪怕一根手指頭。

  這個狀態,讓粗線條的男人終於也意識到,親手把自己所愛送上絕路,該是有多麼痛苦。

  刑警和沒有尚未完全擺脫嫌疑的疑犯,在去抓捕真凶的路上,剩餘的短短路程,狹小的空間,任非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按捺不住地開了口,“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似乎沒頭沒尾的一個問句,任非這一刻沒把自己當成員警,而是被男人身上始終縈繞著的絕望所感染,有所觸動的一個普通人。

  男人的反應很慢,等了一個紅燈,任非已經完全認定他不會回答的時候,蘇衡卻用緩慢的語速,澀然地說了起來……

  “大部分事情,佳馨都已經跟你們說過了吧。”男人木然的臉上沒什麼表情,渙散的瞳孔卻慢慢聚起一抹晦暗的光暈,“但是她不知道,我和張帆,我們已經認識二十年了。”

  任非輕輕倒抽口氣,轉過頭不敢置信地看了男人一眼。

  然而男人沒有注意他的目光,應該說,蘇衡似乎所有的專注都投入到了他正在說的那些回憶上,除此之外,對其他的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我們高中同學,大學同校。情侶關係,是在大二那年確定的。現在說起來,那也是16年前的事情了。上學的時候忙著學業,畢業後又各自忙著事業,我們處了10年,直到6年前,我們的事業都穩定下來,也正是那個時候開始,結婚的事情被雙方提上日程。帆帆就是在那個時候懷孕的。因為這個孩子的到來,我們加快了籌畫婚禮的腳步。我們的事情雙方家裡早就知道了,也同意,所以結婚是順理成章,不存在什麼阻礙。很快,我們的婚期定在了那一年的8月30號,是我和帆帆高中時代第一次見面的那一天。”

  “臨近婚期的時候帆帆已經懷孕六個半月了,那天下午她給我打電話,說到底沒按捺住,給自己看了一下,肚子裡的是個男孩兒——我高興壞了,”哪怕此時此地,蘇衡說起當初的事情,嘴角依舊不可抑制地浮起淺淺的笑,儘管那勾起的嘴角苦澀得讓人看了想哭,“那天晚上有一個應酬,新遊戲開發,我約了一家投資商,因為高興,所以我喝多了。那天我在車上沒找到家裡的鑰匙,就在樓下按門鈴,用對講跟帆帆說讓她給我開門……”

  男人說著,仿佛難以接受一般,狠狠抽了口氣,他痛苦地抬手抱住頭,任非聽著他的聲音,覺得這男人似乎難受得快要哭出來,“是我特麼的該死啊!我喝的沒有腳後跟,看見帆帆的時候不小心踉蹌了一下,帆帆本來是下意識的要去扶我,混亂中卻被我推了一把!我……我看著她要倒一時心急想要拽住她,誰知道竟然又一腳絆倒了她!……”

  男人痛苦得攥著拳頭一下下發狠地捶自己的腦袋,如同要把這些年的悔恨和愧疚發洩出來一般,他聲音嗚咽,那動靜讓任非聽著都心裡發酸,“她的指尖從我的手裡滑出去,我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她從樓梯上滾了下去!帆帆當時就昏迷了,當我抱起她的時候,地上和手上都是血,都是血……”

  蘇衡哽咽到聲音已經完全變了調兒,那拼命想要壓抑卻怎麼也控制不住的慟哭,很快就溢滿了小小的車廂,這種悔恨痛苦到骨子裡的動靜似曾相似,任非握著方向盤的手幾乎也不受控制地越來越緊,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裹在被子裡咬著手臂痛哭不已的自己……

  他偷偷咬緊了嘴唇內側的嫩肉,疼痛強迫他從回憶的漩渦中清醒,任非強迫自己放鬆幾乎要僵在方向盤上的手指,不得不出聲打斷男人的回憶,把他、連帶著把自己從記憶的漩渦里拉出來,“我知道後來張帆流產並且失去了生育能力,你也另外娶了秦佳馨。但是你為什麼婚後又出軌?既然忘不了張帆,你又何苦害人害己地把秦佳馨娶回來?”

  “……我也沒有辦法。我媽當時以死相逼讓我倆分開,後來鬧到絕食半夜送醫院,後來我真的沒辦法了,只能跟帆帆分開。說到底是我對不起佳馨,因為這麼多年,我的確是把她當成了帆帆的替身。呵,”蘇衡說著苦笑一聲,“也怪我軟弱無能,如果當初不妥協,可能就沒有後來這麼多悲劇發生了。但是,我沒有出軌。”

  蘇衡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慢慢地放下手臂,他看見金匯購物中心的大樓已經近在咫尺,樓下停著的連成一排的警車,讓他知道有些事情在今天終於要走向完結。他吸吸鼻子,不拘小節地用手擰了一把,“我知道這聽上去很荒謬,但我的確沒有。我給帆帆盤下那間門市,是因為她被吊銷從醫資格離開醫院後精神狀態就非常差,也沒有經濟來源。她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不能不管。事實上她開黑診所也是我給她出的主意,因為我知道有那麼一部分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懷孕墮胎不敢讓人知道,所以一家醫療技術有保障卻沒有登記在冊的診所,很滿足社會需求。我的確對她舊情難忘,也的確跟她依然有聯繫,但是我們沒有幹過對不起佳馨的事情。她和佳馨,誰是過去,誰是現在和未來,我分得清楚。”

  “你分得清楚你還騙你媳婦兒出差,情人節跟舊情人鬼混?!”

  “那次是有原因的。”蘇衡看著越來越近的其他警車,不由緊張地攥緊拳頭,“這幾年,她的狀態越來越不好,2月14,是我倆當初確定情侶關係的日子……前天晚上她聯繫我說想見見我,如果我不來的話,她就要找個沒人能找到的地方,直播自殺給我看……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可是那時候佳馨已經發現了我跟她的過往,看我看得厲害,我只能撒謊說出差,然後才有了那張照片。”

  這個距離,任非已經能看見他們譚隊那張緊繃著嚴肅到不行的臉了,不知道為什麼,他莫名其妙的有點心虛,把車速降下來,語速也因為緊張而變得更快,“昨天晚上到今早去我們局裡之前,你在哪裡?”

  “昨晚我接到帆帆的電話。現在想想時間上應該就是你們帶走佳馨之後吧,她打給我,說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話,當時她的邏輯就很混亂,她從小到大極度緊張害怕的時候就會這樣。她跟我道歉,她說她嫉妒佳馨,她想殺了她,她想殺了所有懷孕,尤其是懷了男孩卻不知道珍惜的女人,她說那些胎兒都是一條條的小生命,那些女人不知道珍惜和疼愛,所以她們都該死,她說她也快死了——”蘇衡的語速極快,任非把車停在譚輝面前,蘇衡瞪大了眼睛盯著眼前的警車,急促起伏的胸膛洩露了男人此刻突然極度緊張到無法抑制的情緒,“我知道她一定出事了,所以就出門來找她,我走遍了她所有可能會在的地方都沒有,金匯是最後一個目的地。”

  他抬頭看看頭頂上方“金匯購物中心”幾個偌大的金字,顫抖的深深呼吸,“本來我想過來的,誰知道半路得知佳馨被你們扣住了,我只好先去找你們……”

  任非待在駕駛座上,沒開車門鎖。

  譚輝皺著眉上來敲窗戶,任非頂著隊長莫名壓迫感十足的氣場,拖延著時間也抬頭看向越來越亮的天光中,商場上方那顯得蒼白卻又耀眼的幾個漆金大字。片刻後,他問了這場交談的最後一個問題,“那麼……你怎麼能肯定,張帆一定會在這裡被你找到,而不是畏罪潛逃去其他更安全的地方?”

  副駕上,蘇衡慘然一笑,隔著近百米的距離,他抬頭看向那似乎高不可攀天臺的所在聲音痛苦澀然得要命——

  “這世上,沒有人會比我……更瞭解她了。她一定會在那裡,因為就是在這裡的天臺上,她把她的第一次……給了我。”

  ————

  作者的話:抱歉抱歉,大家久等啦!想一想,這個張帆,算不算是可恨之人也有可憐之處……:-(

第16章 情債…

  那天早上,昌榕分局的刑警們,真的在金匯購物中心頂層天臺上找到了張帆。

  那真的是個跟秦佳馨非常神似的女人,只是較之秦佳馨的瘋狂,這個女人的身上,似乎縈繞著更加疲憊和陰鷙的氣息。

  但是在場的刑警們都沒能真正踏到天臺上去。

  樓道跟天臺之間是一道雙開的閘門,門的上半部分是半人高的兩面玻璃窗,外面掛著鐵絲防護網,幾乎樓道裡做好緝凶準備的所有刑警,都能透過窗戶看到那個在天臺防護水泥臺上坐著的女人。

  而那邊的女人,也透過玻璃,麻木地遙遙望著他們。

  門沒鎖,站在最前面的譚輝跟兄弟們打了個手勢就作勢要衝進去,誰料原本被隔開在最後面的蘇衡猛地推開刑警沖過來,一把打開譚輝要開門的手,用身體死死擋在了門前,竟然噗通一聲朝著譚輝他們跪了下去!

  “你們別進去!”男人通紅的眼圈裡閃著快要破碎的微光,抬頭看著譚輝的時候臉上滿是神經質的祈求,始終低沉壓抑的聲音卻在那瞬間爆發,快要崩潰的嚎啕聲震得清晨安靜樓道裡陣陣空洞回音:“你們不能進去!……她會跳下去的!我瞭解她,你們進去她真會跳樓的!你們讓我去跟她說說話,你們讓我去勸勸她,我——”他說著兀然一頓,倏然轉向任非,“你答應我的,我帶你們來找她,你們給我和她單獨相處的機會!你們讓我進去,你不能出爾反爾!——”

  任非和譚輝試圖把男人拽起來,卻都被蘇衡甩開了,閘門外一個手握四條人命的殺人兇手漠然而坐,閘門內一米八幾的大男人嚎哭著委身跪地,一眾員警被擋在門外蓄勢待發,場面一時說不出究竟是古怪壓抑還是一觸即發,警方這邊沒人說話,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因為蘇衡而聚焦到任非身上,半晌,任非硬著頭皮,上前兩步走到蘇衡前面,隔開了他與譚輝。

  他背對著他們分局的所有同事,手上下了死力氣把已經癱軟的男人從地上揪起來彎腰越過擋住他的男人伸手去把門打開,仔細聽的話,很容易就能聽得出來,年輕的刑警冷凝的聲音中透著一絲些微的顫抖,不知道是源自當面違抗隊長的心虛,還是對眼前這個男人所說那個故事的動容。

  總之,所有人都聽見他說:“你去吧。”

  然後他就把門關上了,剩下的刑警面面相覷,譚輝的臉沉的跟個黑面閻羅似的,他咬牙切齒地掐著腰隔空狠狠點了點任非的腦門兒,有口無言地說了句“你小子”,數落的話剛開了個頭兒,卻最終沒有說下去。

  隔著一道門,他們看著男人走向那個他愛了許多年的女人,他們看著男人的哭訴和女人歇斯底里的爆發,他們看著方才好像一灘爛泥一樣的男人沖上去死死抱住作勢要跳下天臺的女人,看著他們相擁而泣,看著他們相視而笑……

  沒有人知道天臺上的那個背負著情債多年的男人,和背負了四條人命的女人究竟說了什麼,他們等了四十多分鐘,終於等來男人陪著女人,一步步朝他們走來。

  蘇衡帶著張帆在閘門處站定,女人的臉和刑警們的臉距離那樣近,彼此甚至能看見對方臉上細微的毛孔,如果不是隔著一層玻璃,雙方的呼吸都能噴在對方臉上。在譚輝的刑警生涯中,他抓捕過形形色色的罪犯,但是這樣的抓捕現場,卻是平生第一次遇見。

  那其實是很有意思的一幕,一扇門似乎隔成了兩個世界,刑警與兇手彼此之間仿佛近在咫尺,又似乎遙不可及。

  整個世界似乎都在那一瞬靜止,直到譚輝手摸向後腰的那一刻——

  門的另一側,蘇衡不由自主的抓著女人試圖後退,然而張帆定定地站在原地,沒動。

  譚輝掏的也不是槍,是一副手銬。

  下一秒,悍厲的男人嘩啦一下猛地拉開閘門,粗獷的聲音對眼前的女人做例行問話:“張帆?”

  女人直愣愣地看著他沒有回答。那眼神很空洞,任非他們看著她,覺得仿佛這個人從裡到外都被無形的力量敲碎摧毀,半點感情也沒有的臉上,麻木的如同行屍走肉。

  譚輝其實也沒打算等她回應,他就是走個過場,“你涉嫌四起故意殺人碎屍案,現依法對你進行逮捕,有疑議麼?”

  出乎意料的,本以為從始至終都不會說話的女人,卻在話音剛落的時候,轉頭看向她旁邊的蘇衡,出乎所有人意料,張帆的聲音很清悅,聽上去輕飄飄的,一點都沒有顯露出任何的悔恨或者絲毫的緊張。只聽說話的話,恐怕沒有人會把她與“殺人犯”這樣的詞彙聯繫在一起。

  而她對蘇衡說的是——

  “起始亦是終。我們以後,就不要再見了。”

  張帆知道自己都幹了些什麼,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一定會被判死,她想給蘇衡留下的只是自己作為普通女人時的樣子,而不是一個看守所裡等待執行死刑的女囚犯。

  到死,她也不會再見蘇衡了。此時此刻,就是他倆這輩子的最後一面。

  起始亦是終。當初,她在這裡把自己的第一次獻給這個男人,以為這是開啟另一段人生的起點。現在,她在這裡跟蘇衡訣別,背負著四條人命,獨自走向生命的終結。

  蘇衡下意識地想要抓她的手,而她卻在同一時間向譚輝抬起了雙手。

  “哢噠”的一聲,譚輝的手銬落下,輕微聲響卻微妙的讓在場的刑警們松了口氣——這標誌著連日來鬧得人心惶惶的連環殺人碎屍案,終於告破。

  天光破曉,城市迎來早高峰,街道嘈雜的聲音隱約傳上天臺,幾乎昌榕分局刑警支隊在場的所有人都忍不住面對外面的萬里晴空深深呼吸,而就在此刻,短暫的沉默中,任非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那是個很特別的鈴聲,特別到如果可以,他恨不得一輩子不接這個號碼。

  可是不接不行。從12年前開始他就有非常嚴重的強迫症,他身邊的人,喜歡的、討厭的、關心的、膩煩的,每個人打來的電話他都不敢拒接,就算漏接也要第一時間打回去,手機24小時開機,出門必須隨身帶著移動電源,因為他怕對方真的出了什麼事而自己無法第一時間趕到。

  同事們已經壓著張帆往樓下走了,任非落後幾步,厭煩的擰著眉毛,按了接聽。

  電話裡,是個中年的聲音,溫吞渾厚,不怒自威,“這次事情做的不錯,改天給你慶功。”

  慶功?

  從中氣十足的動靜確定對方仍舊精神矍鑠的令人生厭,任非譏笑著一言不發地掛斷電話——

  不圖立功,他只求沒有處分落下來就好。

  監獄裡,梁炎東還在等著他給寫減刑申請。

第17章 減刑申請…

  張帆的案子很快結案了,讓知道底細的所有人感到驚訝的是,張帆的供詞幾乎與當初任非的推斷完全一致。

  按說,任非這次確實立了大功。

  市局那邊傳來了話,說準備開個表彰會,給昌榕分局這邊評先進集體和先進個人。

  先進集體必然是刑偵支隊,至於先進個人,對方話裡話外都沒透,不過大家都心知肚明,這非得是任非這個不按理出牌的混小子不可。

  一聲聲恭喜祝賀,聽得任非頭皮都發麻。

  先不先進其實他原本也不怎麼在乎,何況這個表彰他受之有愧,在他的邏輯裡,立功的是梁炎東,囚犯立功理所當然地可以申請減刑,所以這個頭銜他說什麼也不能領,在聽見風聲的第二天,他就拿著減刑申請敲響了楊局辦公室的門。

  大案之後難得的清閒時光,楊盛韜正在辦公室裡擺弄他養的那一大盆鬱鬱蔥蔥的文竹,玻璃杯裡的雲霧青芽綠得通透,似乎空氣都浸透了淡淡茶香。

  分局長辦公室什麼都好,就是沒開空調。

  任非也說不上自己到底是被這屋子裡悶的出汗,還是心虛盜汗,總之捏著申請書在老楊辦工桌前站了半天,話沒說出來,豆大的汗珠倒是從脖頸滑下來埋進了襯衣裡。

  他這個樣子實在是太反常了,印象裡,他上次出現這種心裡沒魂身體沒底的樣子,還是剛進隊不久的那次,跟著譚輝他們一起出警,遭遇持槍歹徒,他一時激憤沖上去徒手奪槍,結果導致槍支走火差點傷了旁邊群眾。

  那一次,如果不是有人暗中保他,當時還是實習身份的任非,恐怕這輩子都沒機會再跟刑警這個詞兒掛上鉤了。

  所以,現在這個樣子,手裡又捏著檔……莫不是又惹了什麼棘手的麻煩,來坦白從寬?

  楊盛韜放下手裡給文竹澆水的噴壺,恨鐵不成鋼地歎了口氣在椅子上坐下來,看向任非的同時屈指敲敲桌子,“說吧,又怎麼了。”

  “我就是……來跟您坦白個事兒。”任非是做足了心理建設之後才來的,但是他沒想到,真到了楊老頭兒跟前,準備好的說辭,話到嘴邊竟然溜不出來了。沒別的轍,只能認慫,他老老實實地把手裡的申請規規矩矩放在楊盛韜桌案上,“要不,您先看看?”

  拋開讓他頭疼的時候不談,楊盛韜大多數時候其實挺喜歡這個生龍活虎的混小子,他挑眉,把端端正正放他眼前的檔拿起來——在這個時候楊盛韜的心情還是十分輕鬆的,因為在這個動作的同時,他還有心情拿任非打趣兩句,“也算有長進,犯了事兒知道自己坦白從寬寫檢查了?”

  然而話說到一半他就說不下去了,任非親眼看著他們快退休的老局長目光掃到檔上的時候猛的一頓,緊接著嘴角抽搐著話鋒生生一轉,赫然拔高聲音:“——減刑申請?還是梁炎東的!?你跟他是怎麼扯上關係的?!”

  任非心說就是為了破張帆的案子扯上關係的,要沒有我跟他扯上關係,興許楊局您現在就因為市局限期破案的軍令狀被退休了。

  要是擱平時,這話他非得說出來不可,然而現在心裡想的和嘴上說的沒法統一意志,實際上他說出口的,就只有乾巴巴的一句,“裡面都寫了,要不您先看看再說?”

  他是怎麼找上監獄裡那個無期罪犯的,梁炎東是怎麼協助破案的,當初他說出的那些至關重要的推斷實際上都是源自何人的,減刑申請書後面事無巨細,樁樁件件都寫的清楚明白。

  以至於楊盛韜看完恨不得把那疊A4紙甩在任非臉上。

  “你小子……你可真給我長臉!”老爺子氣得把文件扔回桌案上,哐當一聲拍著桌子猛地站起來,“這邊熱熱鬧鬧的要給你評先進,你倒好,自己先擱懷裡揣了個雷!現在拿出來,是想炸死誰你說!”

  “老爺子,您別生氣。”任非眼見著楊盛韜拄在桌子上的胳膊都有點抖,他連忙上前兩步,伸出手想扶卻又不敢,就這麼虛虛地舉在半空,動作尷尬怪異得不行,“當時市局就給了三天,我這不就是……想了個或許能破案的辦法麼。”

  “你這是什麼態度?”楊盛韜一把揮開他架在身前的手,“違反紀律!你還有理了?就算你認為梁炎東對案件偵破會起到作用,為什麼不提前打報告,為什麼擅自行動!”

   任非低著頭挨駡,自己小聲在下面嘀咕:“那我要提前跟你們說了,你們還能讓我去麼……”

  “你說什麼?!”

  “沒,”在外面天不怕地不怕的初生牛犢,這會兒在他們局長面前硬著頭皮陪著笑,“我就說,我不評先進了,反正實際立功的那人也不是我,我頂多就是起了個傳話跑腿的功能。真正立功的人是梁炎東,所以楊局您看能不能……把這個減刑程式給走一走?”

  “我怎麼走?我拿著一紙文書到監獄,到高法去跟他們說,這案子是梁炎東幫忙破的,梁炎東立功了,你們給減減刑?”楊盛韜說著拿起先前被他摔在桌案上的申請書跟任非比劃了一下,緊接著又怒摔回去,“他是怎麼立功的,我們是怎麼給他提供便利讓他立功的,前期申請在哪,相關文件又在哪?!”

  “……”向來嘴上不吃虧的男人被問的啞口無言。他確實沒考慮那麼多,事實上,在他敲門進來之前,對這件事抱有比較樂觀的態度,因為就算出發點違規,但畢竟結果是好的。梁炎東幫忙破了案,這是事實,法外還有人情在,道理一說,他覺得還是能講得通的。

  可是終究沒想過,減刑的流程要從監獄一路走到東林市高級人民法院,真論起來,各個都是講法不講情的地方。他讓楊盛韜兩手空空光憑一張嘴去申請給重刑犯減刑,這本身都不是說為難老局長那麼簡單,這是拉著他一起違紀。

  任非汗顏地不敢抬頭看楊盛韜,老爺子看他那樣子就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你以為只是拉上我違紀嗎?整個一個支隊,偵破案件卻是背地裡靠了重刑犯指揮,你一個剛入職的警員這麼膽大妄為,是不是別人指揮,沒有沒上級授意?!”

  任非一聽猛地抬頭,他瞪大眼睛,瞳孔微張簡直不敢置信,“楊局,這跟譚隊沒關係!他到現在還不知道這事呢!這是我一個人的主意,有什麼責任我自己擔著。”

  “我信你別人也信?就譚輝那個脾氣,這些年明裡暗裡得罪過了多少人,有多少人暗地裡等著看他出錯,否則他立了多少功,為什麼到現在一直還只是一個支隊長?這些事,我不明著跟你講,是不是你這輩子也看不明白!”楊盛韜從桌子後面繞出來,圍著辦公室踱步,一邊想辦法收拾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爛攤子,一邊怒不可謁地朝任非吹鬍子瞪眼,“毛毛躁躁為所欲為屢教不改!你自己擔著?——你就不能想一想,你不是孤軍奮戰,你們是一個團隊!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這種事,你說是你一個的問題,實際哪個不得跟著你一起吃瓜落兒!”

  “……我錯了。”任非臉上陣紅陣白,他剛才是不敢抬頭,這會兒是真的沒臉抬頭了,“老爺子,您別著急,這事是我鬧出來的,我想辦法解決,處分什麼的,我都受著,不會讓其他人受牽連的。”

  “……”楊盛韜腳步猛地頓住,他轉身朝任非看過去,這小子到隊裡半年多以來,這還是他頭一次聽見任非這樣正兒八經的道歉。其實他知道,任非雖然經常性的衝動妄為,但本質並不是那種有劣根性的孩子,他也相信任非之所以這麼做,出發點只是希望隊裡能在市局限期的壓力下儘快破案而已。

  僅此而已,他冒進,但是沒想貪功。

  半晌,老局長歎了口氣,擺擺手,“你先回去吧,這事跟誰都別說,其他的,交給我解決。”

  任非小心翼翼地抬起頭,欲言又止地問:“……您打算怎麼解決?”

  楊盛韜知道他最關心的是什麼,幾步走回去,把那份減刑申請拿起來拍進任非懷裡,“單我一個,我不怕被誰牽連,但我得對其他人負責。你覺得我膽小怕事也好,自私官僚也行,總之很抱歉,我沒法對其他人說這案子是你違規找梁炎東破的。至於表彰大會,我會跟上面說取消,丟不起這個人。”

  “可是……”任非直直地看著楊盛韜,犯錯的人是他,他感到汗顏,他無法面對,但是此時此刻,他必須為梁炎東爭取對方應該得到的權益,“這對梁炎東不公平。他只是——”

  “夠了!”楊盛韜很少會這麼斷然打斷誰的說話,但是如果不打斷,老爺子覺得自己的血壓馬上就要不受控制了,“你要覺得良心不安,非要把這事鬧出來,我也不攔著你。但減刑這事找我沒用,我辦不了。你要非得鬧,就去找那個真正說得上話的人吧。”

  任非一怔。他沒想到,從他入職那天起就知道他底細,卻從來三緘其口的老局長,這會兒竟然會把那人直接抬到面兒上來說。

第18章 父子…

  任非灰頭土臉的從局長辦公室出來,手裡的那份減刑申請怎麼拿進去又怎麼帶出來,他隨手抹了把額頭上細密的汗漬,往自己工位走的一路上都在思考老爺子最後說的那句話,糾結著要不要給那個“真正說得上話”的人打電話。

  好巧不巧,他正猶豫不決,手機裡就偏就在這時候響起了那個讓人聽了就討厭的鈴聲。

  任非這回接的比往常快,電話那邊中年男人的聲音,給了個位於市里一家購物中心頂樓的中檔餐廳地址,理由是“非非,你快倆月沒回家了吧?晚上出來吃個飯,咱父子倆聚聚,順帶給你慶功。”

  沒錯,父子。

  任非是個不大不小的官二代,市公安局的大老闆任道遠就是他親爸,而他是那個不靠關係路子、在親爸一萬個反對下打死也要進刑偵隊的不肖子。

  打從任非進警隊的第一天開始,任道遠就私下裡囑託楊盛韜照顧著點他兒子,但是市公安局長家的小公子,除了之前奪槍差點傷及平民的那次之外,在他們分局混到現在,真沒靠過他老爸什麼。

  對任道遠,任非心裡始終有個死結打不開,所以看不上他爸,更不願意求他爸,這麼多年來,上次差點被擼掉警籍是第一次,而今天為了對梁炎東的承諾,他豁出去了,準備去求第二次。

  父子倆的飯局這些年來第一次沒費什麼周章地簡簡單單就約成了,但是任非怎麼也沒想到,晚上這頓飯,不是父子間的家長里短,這特麼是他爸想方設法給他安排的相親宴!

  一張靠窗的桌子,他爸坐在一側的外邊,一個長相酷似某網紅,打扮的貌美如花的姑娘坐在他爸斜對面,姑娘坐的那一側外面留出來的位置不用想也知道,是給他的。

  餐桌幾步遠之外,單肩包裡塞著梁炎東減刑申請的任非實打實地愣了一下,當了多少年的公安局長,任道遠的職業敏感,對周圍情況的洞察力不是蓋的,任非轉瞬之間從怔愣中緩過神兒來,二話不說轉身要走之際,被他明察秋毫的親爹逮了個正著兒……

  “非非,這兒呢。”

  任道遠也沒說破,好脾氣地對兒子擺擺手,示意他過來,沒了電話這個障礙,任道遠的聲音聽起來更加沉和渾厚,言語間的和藹疼愛與普通家長無異,只是在那個位置多年沉澱出的積威卻在不經意間透出來。

  可實際上知道任局底細的人都清楚,在局裡說一不二的大老虎,跟他兒子是沒有半點“積威”可言的,他把任非這根獨苗當眼珠子疼,然而“眼珠子”不領情,總是變著法的讓他疼。

  至於任非跟他作了十幾年的原因,他自己也知道。也是因為這個,他愧疚,他覺得自己欠他兒子的,所以這些年來由著任非跟他梗,能忍則忍,忍不了父子倆偶爾也會吵得不可開交,吵完任非摔門而去,他聽著下樓的動靜兒,撥著電話一邊罵“小兔崽子”,一邊囑咐任非“開車小心點”。

  聽見任道遠喊,任非剛轉了半個腳跟的動作頓住,他暗自摸了摸自己那個裝著一疊檔的單肩包,歎了口氣,最終還是說服自己,走到姑娘的身邊坐下了。

  落座之間,目光不經意跟姑娘的眼神碰在一起,年輕的刑警同志觸電似的收回目光,眼角一不小心又瞥到姑娘雪白的大腿,頓時渾身不自在……

  尼瑪!這都什麼年代了,老爺子領著姑娘來給自己兒子相親是什麼鬼?!

  他還不能說走就走!都特麼是這個減刑申請給鬧的!

  任非心裡咆哮著發洩了一下,表面上垂著眼睛,目不斜視地把自己的挎包摘下來,進退之間,自己的目標也很明確——

  他是為了梁炎東才坐在這裡的,至於相親什麼的,想都別想。

  打定主意,他悠悠地拿過茶壺給自己面前的茶杯倒滿了,至於對面他爸在介紹旁邊姑娘的時候都說了什麼,耳朵裡根本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等任道遠說完,他已經斯條慢理地喝光了一杯茶水,放下茶杯,挑眉吸了口氣,仿佛做足了心理建設似的,終於轉頭重新看向自己旁邊羞答答低著頭的姑娘,明明該是一張飛揚跋扈表情的臉,此刻竟然寫滿了紳士,聲音雖然透著些掩飾不住的不耐,但是勝在徐徐動聽:“小姐,我想我們大概不太合適。我這人性格不太好,脾氣爆,還毛躁,再說我現在也沒有定下來的打算。而且我吧,現在就是一小員警,工作平時也不得閒,我覺得你條件這麼好,值得找一個更好的人來照顧你,你說呢?”

  他幾句話說得謙和有禮,貶自己捧對方,兼之還隱晦地說明了,今天這個相親完全是他爸安排的,他不知情,所以就算姑娘覺得打臉,也跟他沒關係。

  前前後後,幾乎滴水不漏。

  同樣的話讓他隊裡的同事們聽見,一準兒得認為這混小子吃錯了藥。

  其實對於任非這個身份而言,說話的藝術從小耳濡目染,他懂,只不過基本不用,因為在他現在的生活圈子裡,用不著。

  姑娘垂著眼雙手握著杯不說話,全景窗外面夕陽的顏色灑進她的茶杯裡,在水面鋪上一層淡淡的暖色,映得女孩的雙頰更加緋紅。

  那邊服務員在陸續上菜,骨瓷擺在紅木桌面磕出的輕微聲響,反而讓飯桌上沉默的一對小年輕更顯尷尬,任道遠皺眉清清嗓子,拿著公筷給姑娘碗裡夾了塊醬汁濃郁的紅燒排骨,話卻是對自己兒子說的:“男子先齊家而後平天下,終身大事定了心才能定。工作再忙,跟找女朋友也不衝突。”

  “那齊家之前還得修身呢,”任非從鼻子裡哼哼了一聲,嘴角勾起那種擺明要跟他爸對著幹的弧度,自己也往嘴裡塞了一塊排骨,嚼吧完滿不在乎地聳聳肩,“我身都沒修好,怎麼齊家。”

  任道遠聞言一揚眉毛,“你身上哪壞了,說出來我給你修!”嘴上訓斥著,手下卻是很誠實地又往任非碗裡夾了一筷子那個排骨——他兒子愛吃。

  任非任由他爸夾菜倒也不攔著,只是碗裡香氣誘人的排骨濃油赤醬,他卻偏偏就把筷子放下,不肯再動了。咂咂嘴,剛才對姑娘的謙和早就在跟他爸的一來二去中灰飛煙滅,他微微挑著眼皮兒,明知道他爸看不上他吊兒郎當的樣子,偏偏痞氣全開地靠到椅背上,翹起二郎腿,抖著腿故意噎對面那只市局沒人敢惹的老虎,“我功能不全,您也給修得好?”

  “說的什麼混帳話你!”

  “咣當——”

  “……”

  任道遠一聲咆哮,旁邊的姑娘也不知道是被任道遠的嗓門嚇的,還是被任非的話駭的,剛夾起排骨的筷子一松,到嘴邊的肉直線往下掉,她似要挽救,手忙腳亂扔下,筷子又打翻了面前的盤子,一溜鮮豔的油亮醬汁都翻到她的白色包臀連衣裙上,緊接著小盤子又跟著那塊排骨一起生生不離地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姑娘“哎呀”一聲,趕緊拿著旁邊的濕毛巾在身上蹭,可是為時已晚,好好的一朵白蓮花似的小裙子,頓時一身髒汙狼狽不堪。

  “這可怎麼辦,我怎麼回去呀!”姑娘手足無措,尷尬萬分,扔掉徒勞的毛巾,又是著急又是狼狽,求助地看向任非的時候,眼圈竟然都已經微微紅了。

  大夏天,誰也沒有兩件衣服可給姑娘披一披救急,再說,就算任非有,他也不會把衣服給個陌生女孩披上,他就是特性兒,自己的東西,不願意給無關緊要的人沾。

  他略略皺眉,目光從姑娘沾滿湯汁的胸前一直掃到那盈盈一握的小蠻腰上,姑娘被他看得越發不自在,情不自禁把手放在腿上擋了擋的時候,任非才放棄繼續觀察揣測的意圖,直截了當地問:“穿多大碼衣服?”

  “啊?”他問的太突兀,女孩有點沒反應過來,愣了一下才下意識地回答:“……M。”

  然後任非就站了起來,從挎包裡把錢包翻出來,離席之際,沒管他老子,只自顧自地給姑娘留下兩個字:“等著。”

  姑娘驚疑不定地看著他走又不敢多問,直到大概十幾分鐘後,看見他拎著一個很精緻的黑色手提袋回來,在姑娘呆怔的表情中,把手提袋遞到她面前,“拿去換上吧。”

  ——裡面也是一件白色的連衣裙。

  姑娘感激地道了謝,拿著手提袋擋在身前飛快地去了洗手間,餐桌上終於只剩下父子倆,任道遠抽空點了根煙,品著他兒子的一系列反應,覺得今天這場相親有門兒,“怎麼樣,人姑娘不錯吧?”

  任非輕飄飄地瞟了他爸一眼,不痛不癢地冷哼,“您要喜歡您娶,反正我不要。”

  “少跟我扯淡,”這些年,任道遠面對任非,養氣的功夫都快要修煉到了第十層,嘴上嚴厲,態度卻並未在意。抽了口煙,沁人心脾的焦油味道讓任道遠微微眯了下眼睛,“你要沒那個心你給人買那衣服,我看那包裝,一件至少花你半個月工資吧?”

  “這好歹是個姑娘家,被你騙來相親,還得穿著髒兮兮的衣服灰頭土臉的回去?有這道理嗎?”任非翻了個白眼,“您要是看不過眼,那您把買衣服的錢還我就行了,反正我也是替您善後。”

  “越說越不像話!”任道遠呵斥一句,這時候服務生來清理剛才被打碎的盤子,任非站起來給服務生讓地方,順勢把包裡的檔抽了出來。

  看見那一疊白紙,任老闆的眼皮兒不受控制地挑了一下,“我就知道,你個小兔崽子今兒這麼痛快的答應出來跟我吃飯,肯定是有事。”

  任非吊兒郎當地梗了梗脖子,把文件遞到他爸面前,“那您約我出來吃飯,不也是‘有事’麼。”

  服務生很快退了出去,任非坐回來,任道遠拿到檔看著上面“梁炎東”三個字,瞳孔猛地縮緊,震驚之下連跟兒子拌嘴的事兒都忘了,“梁炎東?哪個梁炎東?”

  “還有哪個,就是前幾年經常協助你們破案的那個梁教授啊。”任非奇怪地看了他爸一眼,“我就挺不理解的,他才淡出公眾視野多久,你們怎麼就都不記得這個人了?”

  其實不是不記得。

  有的時候,是因為某個人或者某件事自帶雷區,不方便提起,所以記憶也跟著啟動避雷針功能,時間久了,也就刻意慢慢遺忘。

  就比如梁炎東這個人。

  任道遠把還剩半截的煙重重地戳在煙缸裡摁熄,一對透著嚴肅的剛正劍眉狠狠地擰成川字——

  梁炎東……三年前在自己最器重他的時候,幹出傷天害理的奸殺幼女案、被判無期的梁炎東。

  從對方入獄的那天起,任道遠就沒想過,“梁炎東”這個名字還有再闖回他視野的這一天,他更沒想過,三年後,把這個人重新搬到他眼前的,竟然是自己的兒子。

  文件至此,任道遠再沒往下看,背扣在餐桌角落裡,神色漸漸嚴肅起來,“你自己說吧,怎麼回事。”

  任非也不猶豫,同一件事,下午跟楊盛韜說這件事時他嘴都張不開,現在因為對面坐的是他爸,卻根本沒有絲毫障礙,“您不說這頓飯要給我慶功麼?我就跟您說一聲,這功用不著慶,因為立功的人不是我。”

  “不是你?”某種不好的預感幾乎電光火石之間猛地重重打在神經上,任道遠神色微變,眉毛登時一豎,官場上多年修煉出的氣場絕壁不是開玩笑的,說正事兒的時候這中年男人不怒自威,一把餐桌椅,愣是被他坐出了龍椅的氣勢來,“任非,你給我把話說清楚。”

  於是任非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始末又說了一遍……

  同一件事,他在減刑申請裡寫了一遍,下午跟楊盛韜說了一遍,這又跟他爹複述了一遍……他覺得自己跟念經的似的,一個梗反反復複的講,講到最後,心裡那個對傳奇人物的崇拜之情都快要磨沒了,他煩躁地抬手搓亂了自己的短髮,“反正差不多就是這麼回事兒,您手邊那個是我給梁炎東寫的減刑申請,您看看,您能不能把這事幫我辦了?就當是我求您一回——我都答應他了,我不能言而無信。”

  “你不能言而無信?”市局的大BOSS聽完怒不可謁地“啪”的一下把文件砸在餐桌上,震得碗碟都帶出不堪重負的聲響,“好啊,我回去就把你這減刑申請變成你的離職申請!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從今以後,你也甭想再給我瞎胡鬧下去!”

  任非一聽,眼睛也頓時一立,莫名其妙的針鋒對麥芒,父子倆的表情簡直如出一轍,“憑什麼?!我堂堂正正考進去的,您憑什麼說擼就擼?!”

  “憑你無組織無紀律,不知天高地厚還自以為做的都對!”

  “那是誰逼我去找梁炎東的?還不是您麼?!要不是您給楊局定下三天破案的軍令狀,我怎麼可能貿貿然的想到要往監獄跑?!”

  “軍令狀那是你上級跟上級之間的事情,你一個剛進隊的兵,只需要服從命令,誰給你擅自行動權利的?!”

  “少說的這麼冠冕堂皇,您敢說幾天前您說三天這個期限,不是對楊局蓄意打擊報復嗎?當初我考刑警你死活不讓百般阻撓,就因為楊局後來收了我,您心裡不始終就有根刺兒嗎?!”

  “怎麼說話呢!”任道遠這下是動了真氣,盛怒之下大手猛地拍在桌子上,“嘭”的一聲,引得周圍的食客都循聲望來,好不容易換了衣服重新捯飭好自己的姑娘剛走到近前,就又被嚇了一跳,手裡裝著舊衣服的袋子差點又沒扔地上……

  這種事兒不方便當著外人談,即使吵得再不可開交,這時候也必須偃旗息鼓了。任非粗喘口氣,知道這事兒在他爸這裡也是行不通,於是再也不想浪費時間在這跟他爸相看兩厭,站起來就要走,即將越過姑娘之際,被任道遠一聲斷喝吼得停住了腳步——

  “你給我站住!”

  堂堂東林市的公安局長,這時候被兒子氣得火冒三丈,根本顧不上體面,“人姑娘就站你面前呢,連招呼都不打一個轉身就要走,上了這麼多年學,連點最基本的禮貌都沒有了嗎?!”

  “有關係麼?”任非隔著幾步遠的距離,沒轉身,回頭看著他爸。他臉上方才吵架時的暴躁和跋扈不知為何竟然悄悄消弭,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的譏誚冷意,“禮義禮義,我無禮你無義,咱倆這不正好是父子湊一對麼?”

  任道遠臉色一變,“你……”

  “爸,”任非搶在任道遠要說什麼之前打斷他爸,比起剛才的大嗓門兒,他現在的聲音已經非常平靜,毫無波瀾的語氣,難得的正經,卻因為那菲薄挑起的眉眼和嘴角微微勾起的嘲諷弧度,而顯得格外諷刺,“您還能不能想起來,明天是我媽忌日。擱今天給我安排相親——您心可真大。”

  最後的幾個字,任非說的一字一頓。擲地有聲的每一個字,都仿佛一把重錘,將一根根釘子,重重刺進了任道遠心裡。

  任非說完,再不停留,轉頭之際對旁邊不知該作何反應的女孩子抱歉一笑,抬腳毫不留戀地離開了餐廳。

  而在他身後,任道遠看著兒子消失在餐廳外的身影,仿佛渾身力氣都在瞬間被抽空,一屁股頹然跌坐回椅子上,原本到了嘴邊要訓斥兒子的話,此時此刻,卻是再也說不出來了……

第19章 忌日…

  任非他媽已經去世12年了。

  忌日掃墓掃的是陰曆,但任非更習慣於用陽曆來計算日子,他清清楚楚地記得,按陽曆算,今年掃墓的日子比12年前他媽鄧陶然死的那天,提早了兩個星期。

  那時候已經入伏了,印象裡,那是任非這麼多年來經歷的最難熬的一個伏天。

  仿佛半夜蒙著被偷偷哭落下的眼淚都化成了縈繞周身的水汽,黏膩膩的糊著他,被白天的太陽一蒸騰,潮濕悶熱得讓他痛不欲生。

  從那以後,任非就對夏天有種說不出來的厭惡和畏懼,別人眼裡陽光明媚欣欣向榮的季節,對他來說,卻總蒙著一層厚重的陰影,預示著黑暗和死亡的記憶。

  因為要去掃墓,昨天下班之前他就跟譚輝打了招呼請一天假,但是一大早,他還是開車往單位的方向去了,不過目的地不是他們局裡,而是隔了一條街的一家小花店,上面掛著的木質復古小招牌上面寫著兩個字,“路口”。

  花店不大,勝在從裝潢到氣息都清雅別致,最重要的是,這家店開的早。

  因為擔心自己控制不住情緒,在他媽墳前跟任道遠吵起來,讓他媽死也不得安寧,任非這幾年來去給掃墓的時候總是不遺餘力地避開他爸,所以他走的早,一般七點半左右就能到公墓。

  這個時間出門,想找家花店給他媽孝敬一束生前最愛的百合花實屬不易。所以當他大四快畢業的那會兒發現這家花店之後,一到祭掃的日期,總是固定一早到這裡來買一束百合。

  算算,這習慣也保持了盡一年了。

  一年時間,足夠任非從當初買了花就走的過客,變成一個跟老闆談天說地的熟客。

  花店老闆叫楊璐,是個溫柔、和煦、漂亮,年紀輕輕的女人。

  她有著一張清秀雋永的臉,皮膚白的近乎透明,纖細脆弱的脖頸下,柔順的長髮及至腰間,有的時候她會紮一根發帶,映襯著她素色的連衣裙,秋水般的眸子裡,瀲灩著說不清的情愫,嘴角總是習慣性的隱忍著輕輕抿起,和順素淡的表情,似乎永遠都透著某種道不明的溫存姿態。

  這樣的女人,仿佛有種奇妙的魔力,讓人只是看著她,內心就會跟著一起安然平和。

  有的時候任非會覺得,這樣宜家宜室的女人,才當得起“女神”這樣的字眼。

  然而,她那樣美好,卻是個已經離過婚的女人。

  也許是真的親身經歷過刻骨銘心,反而看淡了悲歡離合,她身上才會透出這種在29歲女人身上極少見到的、真正的恬淡素雅,一顰一笑,卻盡是與世無爭的安然。

  仿佛她沉靜如水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任何人的自由來去,也無法攪亂她內心的頻率。

  任非很喜歡待在她花店的感覺,特別是在即將去上墳的這種時候,他或坐或站地在那裡一聲不發的等楊璐幫他選最嬌豔的百合來包成一束,看著女人不疾不徐的動作,嗅著滿屋子沁人心脾的花香,那個瞬間,仿佛被埋怨仇恨和懊惱懺悔填滿的心,也能跟著得到片刻的安寧……

  可是今天那安寧卻被人攪亂了。

  四十多歲的男人堵在花店門口,腳邊是一個葉子已經掉差不多的大盆栽,吵嚷的聲音在清早安靜的街道顯得尤為刺耳,“你賣發病的植株給我,憑什麼不能給退?!這花要是沒有毛病,怎麼可能回家不到半個月就又開始發黃掉葉子,這才多長時間,就特麼變成這樣了!你不給退,那麼多錢我白花了?!”

  “梔子嬌貴,在北方更不好養,水肥掌握不好很容易發生黃化病,這些當初就都跟您說過了。”眼前的彪形大漢把柔弱的女人襯得更顯單薄,楊璐微微皺著眉頭柔聲細語,用很有分寸的言語解釋,可是語氣卻透露出隱隱的膽怯不安,“而且本來這兩株梔子放在我店裡也沒打算賣,是您好說歹說的非得要,我才割了愛。當初這花是滿株花骨朵交到您手上的,患病的梔子不可能有那樣的狀態,再有,這麼大一株梔子,我賣給您的價格遠低於市場價——”

  “你少跟我狡辯這些沒有用的!這花現在這個要死不活的樣子,從你這買的你就得給我負責,要不退錢,要不再給我換盆好的!”

  “之前都給您換過一株了……”

  女人沉靜的眼神安撫不了一個存心找茬的男人,也許是知道不會有人來給這個獨自經營店面的女人撐腰,男人更加變本加厲,“換的這不一樣還是有病的?!誰知道你是不是看我不懂,故意賣不好的給我?要不怎麼就說你男人不要你了呢,那個男人能看得上你這麼多花花腸子的女人!”

  “你!——”楊璐氣結,任非在這時候恰巧把車開到了店門口,從他這個角度,能看見隱忍蹙緊的眉心和緊抿著的唇線,那個委屈又憤怒的表情,讓任非本能地認為接下來,女人就要一巴掌扇在中年男人那張滿是橫肉的臉上。

  ……可是沒有。

  楊璐不僅沒動手,半晌之後,甚至連為自己辯駁的爭辯都沒說。

  她輕輕垂眼,濃密卷翹的睫毛隨之在她眼底落下一小片脆弱的陰影,她順忍的嘴角勾起面對無奈和委屈時慣有的包容妥協的笑,平淡如水的聲音透著淺淺的疲憊,似乎連一絲抵禦侵略的能力都沒有,“算了,我退你錢,你走吧。”

  “……”任非目瞪口呆看著劇情急轉直下,心裡激憤驟然暴起,他暗罵了一聲“我退你姥姥個球兒!”,緊接著動作利索地從車上跳下來,大步流星地走到店門前,一把抓住了準備回身去店裡拿錢的楊璐——

  “你錢多啊?他讓你退你就退?”

  手腕猛地被人抓住,楊璐本能回頭的同時聽見來人理直氣壯地數落,她微微一怔,就聽見身邊男人梗著脖子冷笑一聲,頂著一張來者不善的臉,不說二話地從懷裡掏出自己的公安證,“大叔,您這錢,老闆是退不了了。您要是覺得自己的消費權益收到了侵害,歡迎到隔壁公安局去報案。”任非說著無所謂地挑眉聳聳肩,滿嘴戲謔,“——東林公安昌榕分局,竭誠為您服務。”

  黑色皮夾閃亮亮地抵在中年男人眼前,本來已經坐等退錢的男人,眼見著煮熟的鴨子飛了,目瞪口呆地看著突然攪合進來的員警,心情就像日了狗。

  這花本來拿走的時候的確是沒問題的,但是他就是養不活,上次過來耍無賴,鬧了一通換了一盆之後沒過多久又是這幅死樣子,他知道自己這的確是沒轍了,就想過來再鬧一通把錢退了。

  畢竟當初買這盆花他花了二百多塊,就這麼死了,他覺得錢打了水漂,心疼。

  尤其是看花店的老闆是個不多言不多語的姑娘,平時就是一副逆來順受好欺負的樣兒,這才起了犯橫撿便宜的心。

  沒想到,偏就中途闖出來個人民警察攪了局。

  他到底沒膽子跟手裡有證,又滿臉都寫著不是善茬的年輕小夥對著幹,擱喉嚨裡嘀咕著罵了一句,又抱起地上那盆被糟踐了的梔子,灰頭土臉地走了。

  任非沒管他,轉頭的時候就聽見楊璐輕輕鬆了口氣,輕柔的聲音,不好意思地對他笑笑,“謝謝你啊。”

  任非眼睛落在她身上,看著那張晨光中靜謐素淨的臉,微微張嘴,轉瞬即逝的失神。

  直到手下傳來細微的掙扎,他猝然鬆手,才意識到,剛才一時情急抓住楊璐的手腕,竟然這麼久都忘了放開。

  他不知道要怎麼化解這尷尬,反倒是女人落落大方地把他讓進店裡,波瀾不驚的樣子,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於她也不過是一場過眼雲煙,“還是要百合麼?”

  她記性很好,任非下意識地點頭。

  她於是就自顧自地走向角落裡剛進貨回來,尚來不及侍弄的花桶,從裡面挑出還帶著清晨露水芬芳的百合花,回頭的時候,溫純地對他笑笑,“那今天不收你錢,算是謝你。”

  “呃……不用……”恍惚中忽然對上女人秋水似的眸子,任非慌忙中避開,眼神飄忽地看向窗臺,往日伶牙俐齒的男人,現在舌頭上活像是打了個結,“就是趕巧……應該的。”

  女人抱著挑好的花枝過來打包裝,走到他身邊的時候,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窗臺邊一大一小兩盆生石花,裡面清一色都是綠福來玉,被照料得健康茁壯。

  “對了,那個小盆的福來玉,你也拿走吧。”她俐落地選了一張很素雅漂亮的包裝紙,熟練地把百合打成花束,修長的指尖沾上百合莖上的水珠,水蔥似的手指,指甲下面略顯長白的顏色,被水跡鍍上一層淡淡的光澤……

  任非的腦子已經完全轉不過來了,他又轉過頭,實在不覺得自己打發走了那個中年老男人,算是多大的功,要受這麼大的祿,“……啊?”

  “那不是上次你來的時候說想要的麼?”楊璐也有些意外地抬頭看了他一眼,“清明那會兒你問我窗臺上的多肉賣不賣,我說賣了你也養不活,等分株的時候幫你移出來幾株的。”

  她記性好得讓任非吃驚,這一說,任非才想起來,當初也就是那麼隨口一說,她說分株移盆的時候,任非壓根就沒尋思萍水相逢的老闆會真的兌現,所以當時也就敷衍著大咧咧地說了聲“好”。

  沒想到,她竟然當真了。

  “你已經忘了啊?怪不得花期都過了,我也沒見你過來取。”看出來任非的反應,楊璐也不介意,把花束遞給他,眉眼間彎起的弧度,映襯著那張水色的嘴唇,不知道怎麼,竟然讓任非聯想起大學時在某本小說上看見的那句“適合接吻”……

  因為這四個字,任非越發地覺得自己的眼睛看哪裡都不對勁了……

  他心裡犯嘀咕,想著也許是昨天那場鬧劇似的“相親”留下來的後遺症,否則的話,為什麼會忽然對潛意識裡的“女神”有了“適合接吻”的岐念。

  任非覺得自己這樣有點莫名其妙,他一手抱著花束,一手接過楊璐套好袋子遞過來的裝著福來玉的小花盆,這下他真是連錢都忘了給,慌忙道了謝,逃也似的出了店門,兩腿發僵地往車上走。

  可是走到車門邊上,一手捧著花一手拎著盆的車主結結實實愣了一下。

  在他的車門玻璃上,貼著一張處罰單。

  違停。

  剛才那男的耍無賴,他情急之下把車停在路邊就下去了,沒想到就這麼短短一會兒的功夫,竟然被貼了條。

  臥糟?!

  ——這尼瑪是等在這裡雁過拔毛是怎麼著?!我剛停沒十分鐘呢你就把條給我貼上了!

  任非內心猶如一群草泥馬奔騰而過,他下意識轉頭四處尋找那個見縫插針給他貼條的混蛋,尋思著要是找著了,他就假公濟私一把,說自己在執行公務。

  然而毛都沒有,倒是本來打算送送他的楊璐從店裡出來,到了跟前看見違停處罰單,尷尬地抱歉,“……實在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那個,罰款我來交吧。”

  “啊?啊!沒事沒事,”女人的聲音如春風一般奇妙地拂過被草泥馬踐踏過的土地,任非一下子反應過來,他三兩下把那張罰單從窗戶上撕下來,也沒心思管那留在玻璃上的痕跡,把百合花束和多肉盆栽一股腦都輕輕放在副駕上,他撓撓腦袋,回想起剛才自己磨牙切齒四處張望的樣子,有點不太自在,“我自己路邊停車活該被貼條哈哈哈,跟你沒什麼關係你不用這樣。”

  楊璐被他忽然間狂野豪放的笑聲震了一下,半晌,女人也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聲來,“那這樣吧,下次你再過來的時候,我請你吃飯,也算是還你人情,這樣成麼?”

  鬼使神差,任非看著眼前纖細單薄女人柔和的眉眼,張張嘴,乾巴巴地回答了一句:“……好啊。”

第20章 死亡…

  因為那句“好啊”,任非往公墓去的一路上心情都有點發飄。

  也不是說有多高興,甚至還有點後悔,覺得這麼應了人家姑娘一頓飯,實在有點沒譜兒。

  ——這是個離過婚的姑娘,比我大,她會不會比較敏感,會不會覺得我今天是見縫插針,會不會覺得我是想占她便宜?

  任非被這些“會不會”滿滿灌了一腦子,以至於他在順著公墓臺階拾級而上去看望他老媽的路上,差點沒被自己絆倒,給這漫山遍野的墓碑來一個五體投地……

  他拎了一兜祭掃的東西,把花束放在一邊,從口袋裡拿出白色的毛巾沾了水,仔仔細細地把他媽墓碑的前前後後擦乾淨,擦完了,黑色墓碑上,早逝的鄧陶然那張年輕溫婉的臉,乾乾淨淨地對著任非,笑意盈盈。

  那和煦溫暖的樣子,看起來,竟然跟楊璐有三分神似。

  但是看著墓碑上這張遺照,任誰也想不到,鄧陶然12年前被人當街割喉放血的那一幕,有多殘酷血腥……

  任非凝視著照片,歎了口氣,又去擦旁邊的另外一個墓。

  那個墓裡面埋著兩個人,是父女,都姓鄧,男人的名字,跟任非他媽之間只差一個字,叫鄧陶勳。

  那是任非的舅舅和表妹。跟他媽死于同一天,同一個地點,被同一個兇手殺死。

  混亂的鬧市區,融洽的一家人,逛街的時候兇手突然騎著機車沖向他們,當時去給表妹買甜筒的任非就隔著一條街,眼睜睜地看著帶頭盔的兇手,手中那把明晃晃的尖刀,一瞬之間準確無誤地抹斷了他媽的脖子。

  鮮血從喉管噴濺而出,在地上落下斑駁痕跡的同時,鄧陶然死不瞑目地重重倒在地上。

  當街殺人,尖叫四起,場面一時混亂得無法控制,任非的舅舅愣了一下下意識去抓兇手,被瞎蒙了的表妹本能地跟著爸爸,誰都沒想到,驅車而逃的兇手竟然囂張地折回來,又捅死了這對父女,隨即揚長而去……

  任非當時瞪大眼睛臉死死地貼著肯德基大門上的玻璃,然而他沒敢出去。

  他看著兇手消失在視線之外,直到他媽媽舅舅和表妹出殯的那天,都沒敢再去看一眼。

  這是當初震驚省廳的“6.18特大殺人案”,兇手前前後後一共殺了八個人,任非的家人,既不是開始,也不是結束。

  沒人知道兇手的殺人動機,當時全城追凶,時任東林公安刑偵副局長的任道遠喪妻之痛中親自坐鎮指揮參與破案,然而沒有結果。

  這是個懸案。懸了12年,兇手至今逍遙法外。

  一朝之間痛失一對兒女,任非的外公當時就病倒了,在外公沒多久病逝後,任非那終日思念丈夫女兒精神恍惚的舅媽,也住進了精神病院。

  當初幸福到讓多少人羡慕的好好一個家,就這樣散了。

  這就是任非父子之間的那個心結,12年後,任非依舊沒有辦法原諒他爸。

  他覺得是他爸的無能,導致了兇手的逃脫,讓他外公臨死也無法閉眼。即使任道遠無數次的給他解釋過當時破案的困難和條件的限制,但是那依舊不是任非能原諒他的理由。

  所以任非執意要上警校,考刑警,就因為他想證明給他爸看:破不了案,的確是因為當初你的無能。

  他之所以要穿上那身警服,歸根結底,只有這一個目的——他要破這個案子,哪怕是12年後更加困難重重,他也要給他媽,給他舅舅和表妹,給他還活著的舅媽,給12年前懦弱躲藏的自己,一個交代。

  可是他從警也有半年多了,當年的卷宗資料明裡暗裡查過不少,卻至今依舊沒有半點頭緒。

  沮喪地歎了口氣,任非盤腿坐在兩座墓碑的前面,看著眼前他至親的三個人那黑白的照片,略略垂下眼角,把貢品擺好,點了六支香,站起來行了禮,依次插在他媽和舅舅表妹面前的香爐碗裡。

  “你們再給我點兒時間,當年那個兇手,我遲早會找出來,給你們報仇的。”

  ………………

  …………

  從公墓出來,任非改道去了監獄。

  那份沒人肯收的減刑申請從昨晚回來就一直被他放在車裡沒拿出去,去監獄的路上,任非從後視鏡上時不時地掃幾眼後排座椅上A4檔,恍惚地覺得,這個跟他一起去見了他爸,又祭拜了他媽的減刑申請,才是自己這輩子的真愛……

  可即便是真愛,他也沒臉見這個曾經讓他拍胸脯保證一定能減刑的男人。

  不知道如何啟齒,才能對自己的嘴炮自圓其說。

  思來想去,當他到達監獄會見室的時候,這個人民警察,已經懷抱了一種對重刑犯梁炎東誠心請罪的態度。

  然而,梁炎東卻沒有見他。

  關洋去了又回,行色匆匆,眉宇間帶著隱晦的急躁不安,走到他面前的時候,把一張字條遞給了老同學,“這是梁教授給你的,他說讓你別再來了。”

  任非皺眉展開紙條,只見上面力透紙背的四個字——

  “知悉,請回。”

  這四個字,幾乎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任非:我當初答應幫忙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事情到此結束,你也不必再來。

  不會減刑,沒有任何好處。

  梁炎東不是為了減刑才肯出手,那麼,促使他這麼做的原因,又是什麼?

  任非不知道。

  甚至當他拿到這張紙條,驚覺最後真相竟然是這種結果的瞬間,他竟然有一陣無法抑制的莫名慌亂。

  他是個自由人,受法律保護,有員警的身份,行走辦案很多時候都能因此開綠燈。

  而梁炎東……

  他是個重刑犯,受法律約束,行動範圍不過牢獄方寸之間,吃喝作息全無自由。

  但是自己的節奏卻被梁炎東完全掌控了。

  他一個員警,一舉一動,前前後後竟然被一個囚犯看得通透,他做一件事,起因為何,結果如何,連他自己都無法預料,梁炎東卻從頭至尾把控得不差分毫,而自己卻始終看不透梁炎東這個人……

  這個男人第一次讓任非感覺到危險。他捏著手裡有如千斤重的紙條說不出話來,旁邊的獄警今天卻無法陪他在這裡耽誤時間。

  “任非,你自己出去吧,監獄裡今天出了點事,我得走了,待會兒就不送你了。”

  關洋聲音焦急,尚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的任非狐疑地瞄了他一眼,隨口問了一句,“怎麼了?”

  關洋皺著眉,平時別在武裝帶上的警務通今天被他握在手裡,“就你來之前,十五監區死了個人。”

  “十五監區?”任非猛地一激靈,“——那不就是梁炎東在的那個監區?!”

  眼見著關洋點頭,一股不好的預感夾雜著絲絲涼意從腳底猛然竄起,任非幾乎在關洋點頭的一瞬間就立刻追問上去:“怎麼死的?他殺?”

  “哪可能,這是監獄啊!要殺人就殺人?”關洋意外地看著他,隨即又想了想,兀自解釋,“自己跳做工的染池裡溺死的。反正判的也是無期,活著和死了也沒區別,估計可能自己想不開了吧。”

  “……自殺?”任非撚了一下手裡薄薄的紙條,眉宇間透著掩藏不住的猶疑,“可我總覺得哪裡有不對勁兒呢?”

  “任非,你可要職業病了啊。”關洋反倒是有點擔心地掃了任非一眼,警務通裡他們老大在叫集合,不能再耽擱,關洋也就擺擺手急忙往監區跑去了。

  剩了任非一個人,心事重重地出了會見室,沿著通道往監獄外面走,路上偶有嘈雜,任非循聲,目光越過外牆崗樓上持槍警戒的武警,往更遠處看出,只見幾個管教帶著抬擔架的急救人員一路從監區出來,而擔架上,從頭到腳蓋著白布的人,一條胳膊垂落在外,無論是袖子上的囚服還是裸露在外的皮膚,皆被染料侵染得血紅血紅……

  這是關洋剛才說的,他們監區剛死的那個犯人。

  任非微微眯眼,腳步倏然加快,幾乎的小跑著從家屬探視的通道一路跑了出去。

  他說不上哪裡不對,也不太確定自己究竟要幹什麼,只是直覺上卻非常肯定,自己應該趕在死者被推進殯葬車之前,去看一看那人的死狀。

  同一時間,監獄生活區。

  獄警第一時間嚴密封鎖了消息,所以除了現場目擊者,十五監區的大多數犯人,並不知道他們區剛剛有個獄友自殺了。

  高牆之內,一切還在按部就班的正常運轉,從工廠被關洋叫出去的梁炎東,拒絕了“家屬會見”,寫了條子之後,轉路回監舍,打算把關洋留給他的小筆記本和簽字筆收起來。

  這兩樣東西其實如果需要,在監獄的小超市里也能買,只是以前梁炎東覺得沒有必要。不過現在既然給了,就還是收好。

  按他的預料,接下來,總歸還是有要用得到這兩樣東西的地方。

  梁炎東他們號一共是十個人,上下鋪,這個時間監區獄友都在工廠,監舍裡沒什麼人,他走到最裡面把紙筆放進屬於自己的儲物櫃,也沒存什麼偷懶的心思,緊接著就轉身往外走。

  不過男人的動作不快,步子邁得很穩,微微垂下的眼角,透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可是哪怕一起吃喝拉撒睡了三年的獄友站在他面前,也沒人能猜得出這個從始至終沉默不語的男人,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監舍走廊裡安靜得落針可聞,梁炎東腳上那雙黑布鞋踩出的微弱動靜,甚至能在地上帶出極其微弱的沙沙回音。

  半晌,梁炎東稍稍展眉,從鼻子裡長長出了口氣,似乎放棄了什麼似的,兀自搖了搖頭。

  而突如其來的變故就發生在那一瞬間——

  本該除梁炎東之外再無一人的監舍走廊裡,突然斜刺裡竄出個黑影,眨眼間就到了梁炎東背後,手裡一根極細的繩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地從後面勒住了梁炎東的脖頸!

  ——有人想殺他滅口。

  這個念頭幾乎在梁炎東遇襲的一霎間襲進腦海,他動作極快地試圖掙脫,然而以毫無準備的反抗應對蓄謀已久的謀殺,再快的速度,一切卻仍舊顯得太遲……

  繩子卡進皮膚帶來刀鋒一般銳利森寒的威脅,勒住之後立刻不遺餘力地收緊,對方下了死手,梁炎東的呼吸幾乎立刻被繩索阻斷,轉瞬之間他半點動靜再難發出,本能地抬手抓向脖頸試圖拽開兇器,下一秒,卻感覺細韌的繩子被來人從他脖子後面交叉,又死死地向兩邊拉開!

  男人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都在那個眨眼的時間裡被迅速抽走了,拼死掙扎中,他用所剩無幾的清醒,抬腳用力踹向旁邊監舍的大鐵門!

  可是他不知道這個動作有沒有奏效,他已經逐漸失去了身體對外界的感知,他臉色絳紅中逐漸透出可怖的青紫,耳邊只剩下繩索纖維被拉到極致,繃緊時發出的幾不可聞的細微聲音。

  那是他所能聽見的、這個世界向他發出的最後的聲音。

  ——屬於死亡的聲音。

  ————

  作者的話:親們,本文下章開始入V,VIP章節的價格是千字4分錢_(:з」∠)_按我正常的更新習慣,一章大概2-3千字,看一章的價格也就是8分到1毛2左右,不過這種要排除掉單章因為內容銜接問題無法斷開而爆字數的情況,假設一章內容在5千字上下的話,單章價格應該是在2毛左右~

  以上,謝謝大家支持,麼麼噠。

第21章 溺水者…

  監獄後門,殯葬車已經等在外面。

  後門打開,管教和醫生們抬著死者遺體從監獄出來,動作有條不紊,沒人說話,場面顯得凝重而緊張。

  醫生們從管教的口中得知,死者被判的是無期,如無減刑條件,就要把牢底坐穿。

  註定是活生生的走進去,到死的那一刻,才能被抬出來。

  與其行屍走肉的活著,選擇這樣死去,倒也不失為一種解脫。

  只是……

  跟著等在外面的殯葬人員一起打開殯葬車後門的醫生回頭看了一眼,蒙在死者身上的白布逐漸被死者衣物浸透的紅色染料侵染出斑駁的血色——就算生無可戀,選擇溺死在染池的化學製劑裡,這樣的方式,也實在太慘烈了一些。

  任非緊趕慢趕繞到後門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管教跟著殯葬人員一起把死者運上殯葬車,出於對生命的唏噓和敬畏,每個人臉上凝重的情緒,讓場面有一種別樣的肅穆。

  而任非作為突然闖入者,與這種肅穆格格不入。

  “等一下!”眼見著殯葬車的後門就要關上,任非一聲斷喝,在場所有人隨之看過來,管教下意識地警戒,任非一邊跑一邊從兜裡掏出自己的證件,“員警!”

  他跑的太急,沖過去的同時一把將自己的公安證拍到一名四十多歲的管教手裡,“你們準備把屍體帶到哪去?殯儀館?”

  管教大叔低頭仔細查看了他的證件,“昌榕分局刑偵科……”男人猶疑地嘀咕著,抬頭的時候皺眉上下打量任非一眼,不答反問:“你有什麼事?”

  大叔態度實在算不上好,任非有了上次私自行動的教訓,這次到底是知道收斂了。也知道剛才自己的語氣太沖惹了人家不高興,喘了口氣,他帶點歉意地賠了個笑,因為找不到說得通的藉口,乾脆就實話實說:“我今天過來探視個朋友,剛才出來的時候看見你們抬著蒙白布的擔架往外跑,我怕出什麼事兒。嘿,您看,職責所在,總不好視而不見。”

  管教狐疑地雙眉緊鎖,他的眉心因此擰出很深的溝壑,眉心往下,毛孔粗大的鼻子陽光下冒著油膩的汗漬。他似乎在很嚴肅地思考什麼,高壯的身形立在那裡就如同鐵塔一樣,任非雖然不覺得自己的話有多難以理解,但也不好出言打斷,直到半晌之後,他似乎想通了似的,點點頭,把手裡的公安證件還給任非,並且回答他:“人是自殺的,正要送去屍檢證實這件事。”

  任非眼底一亮,“我可以跟過去一起看看結果嗎?”

  管教猶豫一下,他環顧四周,目光從一個個人頭上一一點過,“去是可以去,但是車上應該沒有你的位置了。”

  “啊,不用擔心這個!我自己開車來的。”

  看著對方的神色,任非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莫名其妙賤兮兮黏上來,並且甩不掉了的毛毛蟲……但是如果目的能夠達到,誰會在意這個呢?

  任非一路驅車跟在殯葬車、救護車和一台監獄公務車後面,沒人跟他說人要送去哪裡做屍檢,他也沒問,路上抽空給關洋打了個電話,這才知道前面的救護車是東林二院的。

   關洋說他們監獄跟二院是長期合作的關係,監獄裡偶有犯人之間尋釁打架受傷或者自身原因病重的情況,不管是做傷情鑒定還是深入治療,他們都是把人帶二院來。

  二院門診樓後面有一棟單獨的二層小樓,掛的牌子叫“法醫門診”,是專門做司法鑒定的。

  專門做傷情鑒定的地兒,做屍檢到底靠不靠譜兒?任非心裡犯合計。法醫裡面,職業跟屍體打交道的這一行,他只信他狐狸姐,但是這是別人家的地盤兒,他插不上這個手。坐邊上眼睜睜地看著兩個跟他年紀差不多大的戴口罩男醫生圍著屍體忙碌,從烈日初生到夕陽漸落,最後終於聽到了初步屍檢分析結果——

  “死者身體表面無明顯外傷,口腔與鼻孔有蕈樣泡沫,氣管、支氣管有泡沫並附著化學漂染製劑沉澱,肺臟呈水性肺氣腫,解剖後切面有泡沫和溺液流出——以上特點都區別於被拋屍入水後的屍體現象,所以基本排除死者被人拋屍入水的可能,從而可以斷定,這個人確是溺水死的。”

  溺水。

  雖然可以判斷的溺水而亡,但是溺水並不等於自殺。

  任非從椅子上站起來,坐的時間太長,起來的時候兩條腿僵麻的已經跟木樁沒什麼區別,他一時半會走不了路,就用目光越過旁邊的兩個法醫,看向解剖臺上那具靜靜躺在那裡的屍體。

  死者身上的化學染料已經在屍檢開始之前就被清理乾淨了,但是染料的侵入和腐蝕性太強,即使把皮膚表面已經逐漸乾涸的液體都擦乾淨,紅色的染料還是有一部分偷偷沁進了皮膚裡,以至於死者從頭到腳所有皮膚都被鍍上了薄薄的桃紅色,乍看之下,如同被蒸熟了一般,可怖到讓人作嘔。

  而從得知這個人死了的那一刻開始,就始終困擾著任非的詭異不安,也並沒有因為法醫給出的結果而減弱半分。

  這是不合常理的。

  他的死亡第六感通常在面對謀殺的時候才會起作用,沒道理會對著一個自殺的人一個勁兒地給他鳴警鐘。

  那麼,是這個人的死另有隱情,還是他從沒出過錯的第六感忽然有了問題?

  任非思來想去,在兩種可能之間猶疑不定。

  他不敢完全相信直覺,也不想徹底否定它。

  舔舔乾燥的嘴唇,任非收回目光,思考片刻,他對上法醫的眼睛,“會不會有這種可能,有人先在他身體裡注射了什麼藥物,致使他自己從跳了染池?能不能檢查一下血液和肌肉中有沒有藥物殘留之類的?”

  對於法醫學,任非是個完全的門外漢,有些專業的術語,偶爾聽胡雪麗說起,當時他還暗暗提醒自己,要記下來,以後用到的時候至少還可以蒙人唬人,誰知道臨時抱的佛腳,到了真用著的時候已經忘得毛都不剩一根。

  果然,他說完,被問的法醫就用很隱晦的揶揄目光笑著看了他一眼……

  “相關的體液樣本已經採集完送去化驗科了,不過分析結果最快也要明天上午才能出來。不過,據說有監獄的管教和囚犯全程目擊了死者從走上高臺到溺水自殺的全過程,按照管教的描述,死者全程行動自如,被藥物控制的可能性,不太大。”

第22章 強姦犯之死…

  “……”任非環抱雙臂,微微偏頭,挑著眉梢睨了對方一眼。

  這法醫還好意思嫌棄他不懂裝懂,他還嫌棄眼前這個穿白大褂的不專業呢。像這種模棱兩可的話,放胡雪麗嘴裡她是絕對不會說的。

  不過他也不好吐槽,點了點頭,拿上了東西準備撤,臨走的時候,死乞白賴地跟剛才看他證件的那名管教說:“曹哥,明天化驗結果出來了,麻煩您跟我說一聲哈。”

  市公安局長家的小公子,性格裡有個不好不壞的特點——大咧咧的自來熟。

  他現在已經知道了,這個監獄管教名叫曹萬年。

  剛聽見這個名字的時候,他還在心裡惡劣地豎著大拇指稱讚了一句:能操萬年,嗯,這名字霸氣!

  再三囑託萬年哥明天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任非手機的微信鈴聲響了幾響,他打開一看,是下午托石昊文幫他查的事情有結果了。

  ——錢祿,男,38歲,4年前因強姦和故意殺人罪,數罪並罰被判處死刑緩期執行,1年後因表現良好被減成無期,後來一直在東林監獄服刑,為人孤僻,沒有直系親屬。

  這條消息下麵,是石昊文用手機從顯示器上拍的一張照片。本來就年代久遠,資料庫裡存的報紙掃描件再用手機拍出來,畫面模糊得像是打了馬賽克。

  ——也多虧打了馬賽克。

  就是這樣,任非仔細看明白之後,都臉色一變,剛才在法醫門診裡看完全身泛紅死者就開始隱約有反應的胃口,此刻差點翻江倒海的好懸沒吐出來。

  圖片上是個赤裸的女人,仰面朝天地大睜著眼睛,雙手被木楔釘死在地上,從大大張開的兩腿之間,紅的黃的腸子被掏出來,流了滿地……

  那個場面,駭的任非差點沒甩手扔了手機。

  他心裡一個勁兒地罵“臥糟”,閉了閉眼睛,穩定了下情緒,才又深吸口氣往下看去。

  圖片下面,還有石昊文發來的一句話:

  ——之所以當初判死緩,就是因為這起案子社會影響極其惡劣。錢祿活生生從被害者下體中將內臟掏了出來,死者是在經歷極度的痛苦中逐漸喪失生命的。據當時的報導說,從女人下身流出來的血,染紅了她身下好大一片土地。

  “媽的!”任非看完,猛地閉上眼睛,他死死握著手機,如同抓著當年這個強姦殺人犯的喉嚨……

  石昊文發來的是裡面那名剛剛被解剖的溺死囚犯的資料。

  今天在監獄溺水死亡的那個人就是錢祿。

  任非不知道素未相識的死者竟然有這樣一段犯罪經過,如果他知道的話,或許他壓根就不會在這裡枯坐大半天浪費時間。

  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想:那種人渣就這樣痛痛快快的死了……這種死法,太便宜他了。

  …………………

  …………

  梁炎東是在醫務室醒過來的。

  恢復意識的時候他並沒有立刻睜開眼睛,直到嗅著雙氧水的味道,確定在醫務室內忙碌的是一個女人腳步聲的時候,他才慢慢有了動作。

  他嘗試著轉頭——脖頸沒有問題,脖子上被繩索勒傷的地方隨即傳來鈍痛和毛針刺入般的麻癢,他從鼻子裡微微倒抽了口氣,本能抬手要摸摸脖子上的傷口,一動之下才發覺,自己的一隻手是被手銬鎖在鐵床欄杆一角的。

  他試圖坐起來,手銬與欄杆之間持續發出清脆的金鳴,引得正在整理醫療用品的醫生疾步走過來查看。男人沉黑中泛著血絲的眸子迎上去,獄醫韓甯寧腳步微頓,隨即笑起來,“你別這麼看著我呀,怪嚇人的。”

  “……”梁炎東沉默著把目光從她身上挪開,深邃的眸光微微收斂,習慣性地掃了眼所處的環境。

  ——十五監區的醫務室跟兩年前他最後一次來時比沒什麼變化,靠窗的那邊放著獄醫的看診台,看診台左面靠牆是兩個放資料的大櫃子,櫃子上面掛著四個寫著各種規章制度的宣傳板,櫃子對面就是梁炎東此刻坐著的病床,兩張床並排放著,看診台的正對面,靠門的那面牆上掛著一個備忘用的白板,上面的告示板一個貼著值班醫生的名卡,一個寫著醫務室工作制度。

  不同的是,印象中兩年前從資料櫃上方到門角之間是拉了一條晾衣繩的,如今晾衣繩沒有了,一些需要及時清洗的醫用物品,零零落落地掛在醫務室各個有棱角的地方。

  韓甯寧是這所監獄裡,少數幾個人梁炎東又過較多交集的人。當初梁炎東被診斷為失語症,很長一段時間,就是韓甯寧在給他做心理疏導和複健治療。雖然沒有效果,但是接觸得久了,偶爾這男人眼神想要表達的意思,她看得懂。

  黑溜溜的眼珠隨著梁炎東的目光在自己的工作區轉了一圈,韓甯寧努努嘴,抬手在資料櫃和門框之間比劃了一下,“你找之前搭在這裡的那根晾衣繩呢?”

  梁炎東沉默著點點頭。

  “前幾天可能是掛的東西重了,把固定繩子的那個釘子墜掉了,還一直沒得空請工程隊那邊過來重新打孔。”韓甯寧知道他有話說不出,也不強求,一邊解釋一邊轉身去隔壁的處置室裡拿了碘伏藥膏和醫用藥棉回來,動作利索地一股腦放在他床頭的小櫃子上,“你脖子上的勒傷挺嚴重的,現在天熱,回去以後你記得按時消毒上藥。”

  梁炎東深深看她一眼,略微勾了勾嘴角,扯出一個略顯僵硬的弧度。

  他太久沒有值得高興的事,已經快要忘了該怎麼笑出來。但即便如此,他看見韓甯寧的眼神還是亮了起來,可是亮了一瞬之後,又迅速地晦暗下去,她微微偏著頭,探究地打量著他,感情簡單的眉眼,逐漸浮出少見的糾結和不理解來,問他:“梁炎東,好好的,你為什麼要自殺呢?”

  女孩發問的語氣自然簡直天經地義,而梁炎東卻在聽見之後瞳孔猛地縮緊,驚疑不定地赫然抬眼,銳利的眸光在轉瞬之間牢牢釘進女孩剪水般的眸子裡!

  ——你說什麼?

  ——我,自殺?!

第23章 自殺VS他殺…

  男人眼底的震驚讓女孩錯愕。

  韓甯寧下意識地迅速把她剛才說的話回想了一遍,確定沒有說錯什麼資訊之後,狐疑地眨眼睛,臉上有點不明所以的崩潰,“……你不是把昏迷前的事情都忘了吧?”

  當然不可能忘。

  他從監舍出來,在走廊裡被人從後面勒住脖子,情急之下他踹向監舍的鐵門——他甚至能夠想像,他瀕死的時候踹門的動靜一定非常的大,以至於昏迷之際引來了獄警,他才得以撿回一條命。

  從醒來到現在,梁炎東始終慣性的認為,他之所以在這裡,是獄警及時趕到,從背後對他下毒手的那個人已經伏法。

  難道……竟然不是這樣嗎?

  他怎麼會被人認為是自殺?當時對方那麼明目張膽的對他下手,就算獄警後來沒有抓到人,也應該從監控中確認對方身份才是。

  畢竟那是監舍內的走廊,根本不存在監控盲區!

  ——怎麼回事?

  男人的眼睛習慣性地慢慢眯起,那張表情寡淡的臉上,除了那張輪廓深邃的眸子透出暗沉幽光外,漠然平和的就如同一尊石頭雕像般不起波瀾。

  他的手指在腿上輕輕敲打,那是他陷入思考時習慣的動作,然而此刻卻沒有時間讓他對一切多做考慮。

  韓甯寧沒等到他的回答,條件反射似的往門的方向看了一眼,到點了,她今天有事,著急下班,何況犯人醒了,她也有責任立即通知負責的管教過來,“總之你別再起輕生的念頭啦!就算你身上背的是無期,但是人活著才有希望啊,你好好表現,萬一再過幾年就能減刑了呢?死了可就什麼都沒啦!”

  梁炎東手上的動作停下來,他幾乎眯成一條細線的眼睛緩緩睜開,他微微頷首,在鐐銬叮噹作響中換了個讓自己更舒服些的坐姿,然後朝看診台上面擺放著的筆筒抬了抬下頜,又看了南寧寧一眼。

  這幾年一語不發,實際上梁炎東的肢體和表情語言,很多時候已經能夠準確表達他的意思了,韓甯寧幾乎秒懂,“你要紙筆?”

  梁炎東於是又很輕地點了下頭。

  “我要下班了,你們隊的王管在外面等著呢,我去叫他進來把你接回去。”姑娘如他所願,把筆和一個帶夾子的本放在他能夠自由活動的那只手裡,一本正經地囑咐,“你要是想跟他說話,紙筆都隨便用,但是有一樣哦,不許帶走!”

  韓姑娘風風火火,醫務室的大門開了又關,出去一個美女,換了個穿監獄警服的彪形大漢走進來。

  梁炎東不動聲色地看著負責管理他們班的男人走過來,看得出來,男人雖然氣勢洶洶,但是已經在努力克制情緒了。

  只是觀察著對方這個表情,梁炎東的心就在倏然地往下沉。

  獄醫說的是個事實——一個啼笑皆非,但所有人都認為真實的“事實”。

  他們認為他要自殺。

  王管走到床邊,先是一語不發地掏出鑰匙彎腰打開了銬在床頭欄杆上的手銬,隨即把梁炎東的兩手銬在一起,直起身的時候,曬得黝黑的管教頂著一張猶如鍾馗的臉,甕聲甕氣地冷聲嘲諷,“剛進來的時候是受刺激得了失語症,梁教授,請問您現在拿著根繩子勒自己,勒到一半又叫人救命這茬兒,是被害妄想了,還是精神分裂了?”

  梁炎東至始至終都沒有跟管教的眼睛對上。

  他沉默中毫不反抗地讓管教把他的兩手銬在一起,等對方說完,動作有些困難地把韓甯寧留在手邊的架子拿過來放在腿上,拿著筆寫了幾個字。因為手銬的緣故,那句話寫的很草。

  ——沒有自殺,有人襲擊我。

  “哦,有人襲擊你。”王管冷哼著從褲兜裡掏出一團極其柔韌的棉線,看得出是幾段接在一起的,中間有數個被打死的結。他拎著這團棉線到梁炎東眼前晃了一下示意,“是不是用這個襲擊的你?”

  梁炎東認出,對方手裡的棉線是用從水泥編織袋上拆下來的,原本是用來縫底袋的特質粗棉線。

  回憶當初被勒住脖子的感覺,梁炎東知道,這的確就是當時打算置他於死地的工具。

  但是梁炎東沒點頭。

  他忽然想起來三天前,監區曾抽調他們三班和隔壁四班五班的人去修繕監區建築外牆,當時他幹的就是拆袋子倒水泥灰的活兒。

  當時分工明確,除他之外,不可能還有別人有機會能通過這個活兒摸到那些縫邊兒的棉線。而他——完全有機會趁監管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將拆掉的棉線藏起來收好。

  王管的猜測有理有據,梁炎東閉了下眼睛,幾乎在看見這棉繩的同一時間,就反應過來,自己在不知因果的情況下,完全被動地走進了對方早有預謀的一個局。

  為什麼這麼做?

  殺人之後好偽裝成自殺?

  ——不對,這說不過去。

  當時他被勒住時的樣子,只要智商不是為負的人都能看出掙扎的痕跡。

  何況還有監控器。

  再好的偽裝,在高牆之內這個沒有隱私的地方,如何能憑一根繩子就逃過天網昭昭?

  梁炎東一時木然毫無反應。

  王管把棉繩又塞回自己的褲兜裡,“怎麼,看見物證,這回不狡辯了?”

  “……”回應一般,男人話音剛落,梁炎東忽然抬頭掃了他一眼。

  他雙目炯炯,目光極為豁亮,可是眸子裡什麼情緒都沒有,淡漠疏離的讓人心驚。

  鍾馗似的男人被他看得竟有一瞬間的怔愣,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重新低下頭,以一個囚犯的姿態,執筆在紙上對管教寫下請求。

  ——王管,方便的話,請帶我去監控室看看。

  王管目光隨著他寫的速度,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完,末了從他手下把夾子和筆都拿過來,梁炎東沒有任何抵抗地看著他把寫字的那張撕下來丟盡垃圾桶,然後將夾子和筆重重摔在醫務室的看診臺上,回來的時候,他對已經從病床上下來的梁炎東說道:“走吧,帶你去看,我也想知道知道,你這高智商的罪犯,又準備耍出點什麼新花樣。”

  走的急,韓甯寧放在床頭的藥,梁炎東走出醫務室才想起來自己忘了拿。

  不過,很快他就沒有多餘的心思惦記著那兩瓶藥了。

  王管帶他去了監控室,應他的要求,重播了當時他被人勒住脖子的前前後後,走廊裡幾個攝像頭錄下的全部監控視頻。

  因為設備較老,無聲的圖像裡畫面有些微的模糊,但是也足夠看清監控之下行人的一舉一動。

  監控室裡,梁炎東看著自己通過空無一人的走廊,走進監舍很快又走出來,然後在沒走出多遠的時候,忽然他腳步一頓,抬手抓向自己脖子。這個時候正在看著錄影的梁炎東自己是知道的,他已經被繩索纏住了脖頸,但是棉繩太細,在不夠清晰的畫面中看不出來。在監控裡,人們只能看見那個刹那,他整個人驟然仿佛上了弦一樣發瘋的用力扭曲掙扎,片刻之後,他似乎就要脫力了,然而就在那個瞬間,他在拼命掙扎中身體扭成了一個詭異的姿勢,抬腳轟然踹向身邊監舍的大門!

  一切都只是靜默的畫面,梁炎東無法從中得知自己的那一腳到底使鐵門發出了多大的動靜,他站在螢幕前看著自己失去意識倒在地上,片刻之後,手持警棍的王管和另外兩個管教一起沖了進來……

  從事發到結束,走廊裡,除了梁炎東自己外,真的再沒有其他任何人的身影。

  而那個想要弄死梁炎東的兇手,竟然如同鬼魅一般,朝夕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第24章 特殊存在…

  一個悍戾非常的襲擊者,忽然之間銷聲匿跡,如果不是監控拍下來的畫面有問題,就真的是梁炎東精神錯亂,被害妄想。

  梁炎東當然知道他自己的精神狀態,所以被押回監舍的一路上,他都在考慮監控錄影的問題。

  但是剛才站在螢幕前面從頭看到尾,就那麼一遍,匆匆一瞥,對於此時此刻行動自由處處受限的犯人而言,實在毫無蹤跡可尋。

  那種感覺就是,他明知道肯定是監控錄影被人動了手腳,但是他看不出來,沒有證據,無法鎖定懷疑目標,猜測亦無法被驗證,所以他只能揣在肚子裡,頂著一個“故弄玄虛,耍花招或意圖炸號”的嫌疑,無從辯解,隱隱的有一種感覺,覺得今天這牢裡不太對勁,沉寂了三年,仿佛終於有大事要發生。

  回去的時候,剛過了做工的時間,晚飯的點兒還沒到,天熱,十五監區一大隊三班關著的那幾號人都趁機窩在牢號裡懶得動彈,九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王管押著梁炎東回來,裡面咋咋呼呼的交談聲忽然就斷了,爺們兒們盯著梁炎東脖子上那道血印青紫的勒傷,聽見管教語氣嚴厲的警告:“1537,警告你老實著點,少特麼給老子扯么蛾子,這次就算了,再有一次,信不信老子關你一個星期的禁閉?!”

  王管一邊說一邊把梁炎東的手銬解開,知道這人說不出話,於是抬眼逼視著他,那架勢,是非要眼前這男人當著全班獄友的面,給他認個錯,服個軟才算完。

  進了監獄這個混水缸,也的確沒有什麼堅持和氣節可言,沒有深仇大恨,誰也不會想不開跟管教犯橫。梁炎東沒看王管,視線落在自己被手銬磨出紅印子的手腕上,抬手在上面來回搓了一下,隨即抿成一條線的嘴微微勾著,賠了個笑,點點頭。

  王管走了,熄燈就寢之前監舍的門是不上鎖的,可是門大開著,誰卻都懶得出去,一雙雙好奇的、探究的眼睛時不時的落在梁炎東身上,伴隨著他走到緊靠裡的下鋪,直到他躺上去……

  斜對面坐在鋪上的一個精瘦男人起身去上了個廁所,回來的時候從自己的櫃子裡拿了管藥膏遞給他,“咋不跟大夫拿管藥回來?看你就沒事兒找病,還真下得去手,把自己勒成這樣,真死了還好,像現在沒死成,不還是自己活遭罪。”

  這人姓林,又是他們三班的二鋪,所以獄友們都習慣管他叫二木。二木雖然說話語氣不善,但是藥膏卻是實打實地扔到了梁炎東枕頭邊上。

  牢號裡先前吵鬧的聲音又在二木說話之後熱鬧起來。梁炎東拿過藥膏,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在獄友看來,始終有點麻木不仁的冷。

  他在這裡三年,跟誰都沒交情,也沒誰願意來招惹他。

  梁炎東,從入獄那天開始,就是東林監獄十五監區裡,有點特殊的存在——

  監獄這個地方,集合了眾多作奸犯科,罪行累累,為社會所不齒的惡徒,但是除了監區明文規定的管理條例外,犯人們之間,暗地裡很有些不成文的規矩。

  比如監獄裡約定成俗的,相比那些紮堆蹲在這裡,沒上過什麼學的大老粗,那些有學歷有文化、高智商犯罪進來的人反而是個新鮮物種,新鮮到大家都會感到好奇,希望能從他身上聽到些跟他們這些人完全不同的故事,也希望能從他這裡抓到些別人不知道的“知識”,方便以後跟人嘮嗑的時候催牛逼用。所以對於這種通常手無縛雞之力,卻動輒侵佔上百萬公家資產,用腦子來作奸犯科的人,大家都會多多少少照顧一下。

  梁炎東就屬於這麼個情況。

  他們監舍裡十個人,除了他之外,九個裡只有一個是勉強把高中讀完了的。而反觀梁炎東呢?說文憑都寒磣了他,他是大學裡的教授,還是專門兒教研究生的那種,可是剛到這裡的時候卻沒落著什麼好。

  理由也簡單,一個是他當初在外面幫的是員警,幹的是無罪辯護,樁樁件件都在跟犯罪分子作鬥爭,東林監獄裡有幾個人是被他親手送進來的,犯人們對這類人通常都有點同仇敵愾。再一個,是他入獄的那天,獄警介紹他的時候,特別著重跟三班的其他人介紹了一下,說梁炎東是一連奸殺了兩個幼女進來的,判的是無期。

  在監獄裡,擱梁炎東身上適用的另一個潛規則是:犯了強。奸罪這種“花案子”進來的人,猥瑣又齷蹉,跟動刀動斧鬥狠拼命進來的純爺們完全不一樣,讓人瞧不起。哪怕進了監獄,也被人戳破脊樑骨,活該被人騎在腦袋上摁著整治。

  而這還只是強姦罪,不是強姦殺人、更不是姦淫幼女!

  把孩子先奸後殺,這特麼簡直就是畜生幹出來的事兒。所以梁炎東剛來的那幾天,所有人都憋著勁兒的要給他點顏色看看,梁炎東開始也忍了,身上帶著新傷混著舊傷的見天來往在醫務室和牢號之間,直到兩個星期後,也不知道究竟是想通了還是受了更大的刺激,一次三班的大鋪的故意找茬兒,梁炎東忽然就動了手,兩根手指鐵鉗子似的,既准又狠地差點掐斷了大鋪的脖子。

  偏就他動手的時候還非常講究技巧,把大鋪堵在衛生間的門口,那是個監控死角,管教擱監控室根本看不見,真掐上去的時候,甚至記得手上抓了塊毛巾墊著,真要較真兒找證據的話,大鋪脖子上連他指紋都不沾一個……

  這事兒是個轉捩點。

  在那以後,他們班所有人都知道了,梁炎東是個高智商的瘋子,不能經常刺激他,不然指不定哪天他就炸那麼一回,炸一回,他就能要你的命,並且暗搓搓的不留證據。

  梁炎東的日子就是從那時開始逐漸清淨下來的。

  獄友們不待見他,也沒人敢輕易惹他,而他自己呢,幹他的事兒,想他的事兒,獨來獨往,沒人能看明白這人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但是時間久了,三班這三年來始終是他們十個人,沒有新人進來也沒有老人出去,潛移默化,大家也就都習慣了這麼個人存在。甚至因為他從不說話的特點,有的時候,獄友們願意背著人對梁炎東說幾句自己掏心窩子的心裡話,把梁炎東當成一個鋸嘴葫蘆,滿腔負面情緒倒進去,也不會擔心再被吐出來,被不該聽見的人聽見。除此之外,梁炎東一天天瞪著眼睛看著上鋪的床板都在琢磨什麼,也就沒人那麼關心了。

  就像今天,他們做工回來就看見管教過來查梁炎東的東西,沒翻出什麼可疑物品,臨走的時候反而訓斥他們,“把你們那些花花腸子都給我收起來!都盯著點兒1537,他要有什麼可疑的地方,一早來跟我彙報!”

  後來他們才知道,梁炎東下午的時候在走廊裡自導自演了一場自殺……

  他們實在想不明白高智商的1537這麼做究竟有什麼意義,也好奇,但是沒人問,因為知道問了也沒有答案。

  但是之後吃飯的時候,他們發現今天的梁炎東的確跟平時不太一樣。

  男人面前的東西沒吃幾口,一雙眯細的眼睛時不時來來回回地逡巡在其他桌的犯人身上,那一臉的諱莫如深,眸子裡偶爾閃過的光卻跟X光似的犀利得要命,仿佛要把人骨頭都看透似的。

  全桌的人一邊扒飯一邊時不時地抬頭瞅他兩眼,然而完全陷入自己思緒當中的梁炎東對此毫無所覺。直到大多數人都放下碗筷,他面前的那個饅頭卻依舊沒咬幾口。直到後來他們班長,也就是大鋪周志鵬把筷子往飯桌上不輕不重地磕了一下,出言警告,“差不多得了啊,我不管你怎麼想的,要死也別牽連上大夥兒。”

  梁炎東收回目光。

  周志鵬說的對,差不多得了。

  按著記憶裡的順序,他趁著吃飯的功夫,把他們一大隊所有獄友的人頭兒都對了一遍。

  對完了,終於知道了,他覺得不對勁的地方在哪裡。

  ——今天來吃飯的少了個人,九班的,叫錢祿。梁炎東記得他也是犯了強姦殺人案被判無期進來的。

  不深究的話,他自己和錢祿的罪名和刑期都是一樣的。

  他今天在走廊裡差點被人勒死,而錢祿,卻不見了。

  他剛從醫務室回來沒多久,錢祿不在那裡。做工回來後管教會挨個點一遍名,發現誰不在,那是一刻都不能等的事情,為了找人,勢必要聲勢浩大地把監獄翻個底朝天。

  但是獄警們直到現在都沒有動靜。

  這就說明,錢祿的失蹤,獄警都知道。

  他的失蹤一定合理合法,而獄警們知道了卻不聲張,就只有一個可能——

  他死了。

  死的蹊蹺,所以不能說。

第25章 愛情如死之堅強…

  錢祿屍檢的第三天,看上去不怎麼靠譜兒的獄警曹萬年,倒是真給任非打了個電話。電話裡他說昨晚下班之前,二院法醫的化驗結果出來了,死者體內沒有藥物殘留,已經可以肯定,確是自殺無疑。

  任非聽著錢祿這個名字就想到那天石昊文給他發的照片兒,當即心裡發堵,在電話裡嗯嗯啊啊應了幾句,掛了電話,對著眼前剛從食堂打回來的鳳梨古老肉,胃裡翻滾,咽不下去了……

  對錢祿這號人,他現在已經倒進了胃口,既然法醫都已經認定確系自殺,幾天前他心裡再感覺古怪,此刻也沒什麼好反駁的。

  崇尚科學,破除密信,堅決擁護唯物主義,同一切封建迷信做鬥爭!……心裡喊著口號,任非站起來,把剛打回的一盒子菜倒了。

  “真特麼倒胃口……個喪盡天良的人渣。”

  任非擰開水龍頭把飯盒裡最後一點肉湯都涮乾淨,滿心不爽的嘟囔讓上完廁所過來洗手的李曉野聽見,嘴炮男立刻起了八卦心,“喲?這話罵的,是誰贊了你便宜還沒對你負責啊?來來,小任,跟哥說說,哥給你評理去。”

  “走開。”任非把面前攔路的一座山扒拉開,經過的時候狠狠往山間兒……也就是李曉野的臉上瞪了一眼,“你才的小人,你全社區都是小人!”

  說完頭也不回地從水房出去了,留下李曉野手指上滴答著水珠,愣了愣,在任非後面扯著嗓子叫囂,“擦,我社區人都你情敵還是怎麼著,還我全社區都小人!……”

  “你社區有你一個能給我辟邪就夠了,情敵什麼的,不稀罕。”任非頭也不回,無比高冷的擺擺手,話落的時候,轉身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在他們對隊裡,李曉野嘴炮是出了名兒的,人賤,語速快,鬥嘴的戰鬥經驗也足,從他嘴裡跑出去的火車圍起來能繞地球三圈,刑偵隊裡無人能與爭鋒。而任非呢,即使他骨子裡沒有紈絝子弟的那些惡習,但是這些年來所處的環境養成了牙尖嘴利的特質,爭強好勝,不肯吃虧。兩個人湊一起,嘴仗的炮聲一打響,沒人拉架,那倆能把人從天邊兒擠兌到海底都不算完。

  但是跟拿鬥嘴消遣的李曉野不同,任非其實不願意這樣,他就是官二代生活裡多多少少從小養成的爭強好勝,不肯吃虧。所以他前腳進了辦公室乾脆回身把門帶上,身後的李曉野說沒說什麼他擱這兒再聽不見了,這才舒坦地放下飯盒,拿起手機看了眼有沒有漏接來電。

  電話鈴是沒響,但是肚子的響聲讓他自己都覺得震耳朵……

  偏偏被錢祿殺了那個女人的照片還在任非腦子裡打轉,他餓的要死又吃不下去,手閒不住的輕輕撥弄之前從楊璐哪裡拿回來的那盆福來玉,這一摸不要緊,抬手的時候,忽然注意到指腹摸了一手略帶點粘膩感覺的白色物質,再彎腰往生石花上仔細一瞅——得,就朝向陰面的那一邊,好好的多肉,表皮上卻不知為何起了一層一層的白,跟他受傷的如出一轍。

  剛拿回來還好好的花,沒到一周,這就長毛兒了?

  任非有點崩潰,這要是他平時自己路邊隨手買的,倒是也不覺得心疼,可是一想起這花是花店女神送的,任非就有點坐不住了……

  他想了想,把花盆拿起來抱在懷裡,風風火火地往外走。

  反正是午休時間,他也不想吃飯了,正好趕這個空兒讓楊璐給他瞅瞅,看看是什麼毛病,還能不能治的活。

  相隔一條街,也沒必要開車,任非頂著中午頭的大太陽,迎著同事們意味深長的目光,抱著盆長毛兒的多肉往外走,到了“路口花藝”的時候,老闆楊璐正枕著角落裡臨窗的那張桌子淺眠。

  一屋子嬌豔欲滴的花,紅白黃綠,女人一身麻衣布裙安枕其中,嘴角輕抿,柳眉微微蹙起,白的透明的皮膚,映襯出靜雅素淡,出塵的好似七月臨水的荷花,美好的不可方物。

  大咧咧的任非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放輕腳步,他像是害怕打攪女人的美夢,卻忍不住躡手躡腳地靠近她,想要更加仔細地看看他,滿屋子的花香驅散了他腦子裡對那樁強姦案揮之不去的陰影,任非的情緒慢慢沉澱下來,似乎跟著花香,也找到了一絲不同以往的安逸。

  那是他很少會有的感覺。

  等他走進,他注意到楊璐手邊有本厚厚的精裝聖經,書被合上了,而女人手裡還保持著睡前的姿勢,輕輕握著筆,筆下,是一張她用來寫賀卡的素色便簽,上面用娟秀的字體,寫著一行英文:

  For love is strong as death。

  任非的英語一直是軟肋,當年大學四級都不知道是怎麼蒙混過關的,如今畢業半年多,更是早就把單詞語法還給了學校。看著這一串花體英文,他勉強能翻譯個字面意思:因為愛情像死亡一樣堅強……

  這是給客人寫的,還是她自己有感而發?

  任非輕輕把手裡的花盆放在一旁,他這輩子從沒有對哪個異形產生過像此刻一樣強烈的好奇心,他忽然生出想瞭解這個謎一樣女人的想法,想知道她的過往,想聽聞她的故事,想走近她的生活……

  於是鬼使神差地,他拿起那本被合上的聖經,翻開到夾著書簽的那一頁。緊接著,一眼看到了上面那段被用鉛筆滑下來的繁體字——

  “求你將我放在心上如印記,帶在你臂上如戳記。因為愛情如死之堅強,嫉恨如陰間之殘忍。”

  他還未及細看,細微的響動打斷他,任非倉促低頭,正迎上從午睡中醒來的女人懵懂而潮濕的眼睛,她臉色一紅,有點不自在地從桌子上起來,下意識地捋了捋松松束在胸前的長髮,靦腆地笑起來地笑起來,“不好意思,讓你看見這幅樣子。”

  “啊,沒什麼,我推門的時候門口的風鈴響了,你沒聽見,看你睡的挺沉,我就……”我就控制不住的想要多看你幾眼……任非磕磕絆絆的解釋到最後一句消了音,下意識地撓撓後腦勺兒,暗罵一聲“傻逼”,自己挖坑自己跳!

  楊璐等了等,見他沒有下文,看了眼他手裡的聖經,眼底流出清淺的笑意。於是任非就想觸電一樣,尷尬地把書放下,下意識地又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就……有點好奇。”

  前面後面,都用這一句,做了個牛頭不對馬嘴的解釋。

  楊璐也不介意,她的目光順著被放回到桌上的書又落在自己寫的字上,語氣裡帶著些許仿佛期待的好奇,“你也對聖經感興趣嗎?”

  楊璐說的不是宗教,她只單指這一本著作。

  任非聽得懂,但是他不會答。搓搓鼻子,硬著頭皮,他跟複讀機似的下意識附和,“還……還好吧,就好奇,好奇。”

  男人牙尖嘴利的技能面對女人的時候全部失效,而當任非朝著楊璐說好奇的時候,他忽然發覺,他真正感興趣的,不是這本書,而是眼前這個,看書的女人。

第26章 死亡約會…

  夏季陽光明媚的午後,浸染著絲絲沁涼花香的店裡,年輕的男人目光落在花店老闆的身上,一時間看的出神,就這麼呆呆的忘了移開。

  楊璐被他看得有點尷尬,她站起來,目光落到被任非放在一旁的福來玉上,笑道:“怎麼又拿回來了?”

  任非就像個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似的,因花店主人的動作而驚醒,回過神來,滿臉通紅,局促的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擱,“……上面長了白色的東西,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就想著拿過來給你看看。”

  楊璐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水蔥似的指尖輕輕在福來玉根莖上抹了下,繼而搖搖頭,“水大了,有點二脫的跡象。沒事,你可以回去控制一下澆水量再觀察看看,或者你先放我這兒,我再給你養一陣子,等花緩過來你再拿回去。”

  “不用不用,”任非一邊說一邊擺手,整個人立在楊璐面前活像一隻撥浪鼓,“我回去自己折騰就行了,哪好意思再麻煩你。”

  “你知道怎麼‘折騰’?”

  任非:“……”

  楊璐好整以暇地微微偏頭笑著看他,比起動了旖念的任非,反而是純粹而柔和的女人更加大方主動,她把手機拿過來,打開了自己的二維碼,“你掃一下加我微信吧,我有存飼養福來玉的連結,那個說的比較簡單,做法也相對專業,回頭兒我發你,你照著那個養就可以了。”

  於是任非忙不迭地點頭如搗蒜,搗蒜的同時,肚子咕嚕一聲,在靜謐的室內突兀地響起,壓都壓不住……

  沉靜如楊璐,也忍不住輕輕笑出了聲……

  她轉身,從桌子裡面繞出來,走到櫃檯後面去拿錢包,是一個手工布藝製品,拿在手裡,似乎很柔軟而舒服的樣子,“走吧,上次說請你吃飯的。”

  “不是,真不用楊……老闆。”任非差點就要直接喊楊璐的名字,脫口之際才驚覺這樣不太合適,硬生生改了口,就跟喝多了的人似的,舌根硬的不像話,“我真沒那個意思,我就是過來讓你幫我看看這花。”

  楊璐動作不緊不慢卻毫不拖遝的把錢包和鑰匙,裝進一個小巧的拎包裡,又拿了把洋傘,大概是覺得他這樣子有趣,忍不住也調侃他,“‘沒那個意思’,大中午的,不吃飯就往我這跑?你們局裡不管飯?”

  “管是管,今兒個的不好吃……”因為黃了吧唧古老肉,看起來就跟當年從女人身體裡被掏出來的腸子一樣,吃得下去才有鬼。

  “所以啊,帶你吃好吃的去。”

  “……”於是平時大大咧咧,此刻卻畫風突轉成扭捏男的人民警察,頂著一張靦腆的臉,揣著一顆雀躍的心,跟在楊璐身後,倆人一起出了花店。

  屋外熱氣糊臉,恍惚有種跟女生約會感的任非同志卻覺得有汪清泉緩緩滲進了心底,涼絲絲的,舒坦的要命。

  但是他也沒舒坦多久。

  楊璐說對面那條街的巷尾有一家味道不錯的私房粵菜,兩個人本來正往那邊走,任非反復糾結過後終於做了十足的心理建設,從女神手裡把傘拿過來替她打著,然而傘剛到手,任非就猛地渾身一震,僵在了原地……

  那樣子活像有人趁他不備從背後捅了他一刀,極度的震驚、疼痛和恐懼霎時間席捲而來,讓他渾身僵硬到不得反應。

  然而他身後沒有人。

  大太陽地上,火辣辣的太陽死命地燒烤著一切,任非驟然變色,瞪大眼睛瞳孔微張滿臉驚悚,他整個人都在轉瞬之間透出一種如臨大敵的嚴肅,楊璐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被他嚇得額角冷汗幾乎瞬間就落了下來……

  女人嗓音發緊,她想去拽拽任非以便讓他快點回過神來,但是手伸出去,卻在半路停了下來,最終她還是垂下手,保持著跟年輕男人之間一個看似親密,卻很有分寸的距離,用發緊的嗓音不確定地問他,“到底怎麼了?”

  到底怎麼了。

  任非吞了口唾沫,心裡控制不住地直罵娘——他也想知道到底怎麼了!什麼地方,怎麼了,為什麼他媽的又死了個人!

  他又預感到有人死去了……

  這個人是誰?在哪裡死的?他為什麼被殺?是誰殺了他?!

  每每這種該死的預感奏效,隨之而來的這些問題就跟滾雪球似的,在他腦袋裡越轉越大,短短眨眼之間,卻已經大到如同海底驟然卷起的漩渦一般,足以將任非整個吞進去!

  下一秒,任非神經質地,把剛接過來的洋傘塞回楊璐手裡。

  他眼神有點慌,這些天時不時出現在他腦海裡,看見了就捨不得移開眼睛的楊璐,此刻在他眼底的倒映卻是渙散的,他的手無意識地抓著自己的褲子,手心裡粘膩的汗液抓在褲子上,卻仿佛怎麼也蹭不完,“抱歉,楊璐,我忽然想起來局裡還有急事沒處理,我得回去——我其實很想跟你一起多待會兒的!但是實在不好意思今天這飯真吃不上了,我現在就得回局裡。”

  因為沒來由的心裡發慌,所以連剛才不好意思叫出口的女人的名字,不敢說出口的內心的想法,也就這麼直接脫口說了出來。

  然而此刻氣氛實在不對,不管是任非還是楊璐,都沒意識到,這句未及思考的話中,不小心透露了多少男人內心的秘密。

  楊璐微微張著嘴,下意識地點頭說好,她甚至沒來得及說兩句寬慰的話,任非就在她點頭之後,一陣風似的向昌榕分局所在的方向跑遠了……

  ………………

  …………

  午後兩點,上班族們經過午休,剛剛重新進入工作狀態。

  任非腳下不停地一路沖到分局電話接警室,跑的太急,刹車的時候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嘭”的一聲,惹得頭戴耳麥忙於工作的妹子們瞬間驚悚地抬頭看過來。

  他喘著粗氣,混亂的目光在接警室裡堪堪掃了一圈,然後立刻注意到,坐在接警室最裡面的姑娘正在接聽報警電話。

  任非二話沒說,大步流星地走過去。等姑娘掛斷,他張張嘴,乾澀的聲音問:“有沒有……哪裡發生命案的報警?”

第27章 染池…

  梁炎東他們監區今天中午不怎麼太平。

  東林監獄的作息制度比較人性化,午飯之後到下午出工之前是有一個小時自由活動時間的,很多人習慣在這段時間去監區活動室,或者回自己的監倉去睡會兒。

  梁炎東在監獄外頭的時候是什麼樣兒,他的獄友們不知道。但至少他服刑的這幾年以來,性子是有目共睹的清冷孤僻。

  他不愛熱鬧,一般這個時候都是自己回倉裡去看報睡覺,但是今天,十五監區活動室的其他犯人們,看著這個斯文敗類強姦犯走進來,一言不發地坐在角落裡一動不動,不由得都感到一陣莫名其妙。

  這是讓犯人們感到“今天跟往常有點不一樣”的開始。

  十五監區是個裡面關滿暴力犯的大監區,因為犯人多,活動室的地方也大,可即便如此,梁炎東進去的時候,棋牌桌、乒乓球桌、電視機前面還是都開著,因為外面天陰的厲害,室內昏暗,所以裡面的燈都亮著。但是燈光之下,哪塊地兒都沒閑著,尤其其中一張棋牌桌周圍聚集的人最多,梁炎東就是坐在了距離那個桌子不遠的角落。

  圍著那桌子的人倒也沒玩牌,而是在……

  聊八卦。

  監獄裡服刑的日子單調無趣,日復一日在同一個生命軌跡上行走的人,總是要對那些獵奇的新鮮事趨之若鶩的。

  代樂山身材瘦小、略微有些佝僂的中年漢子。在入獄之前是個路邊擺攤兒給人算命的。批八字、看手相、看風水,這些活兒他都能接,當時做生意喊的號子是“看的不准不要錢”,但實際上在他入行的那麼些年裡,算的准不准,都沒誰缺過他那點兒嘴皮子上的辛苦費。

  這是他以前謀生的行當,也是他現在混煙的資本。

  在高牆之內關得久了,總有那些心有牽掛的人來找他看相,問自己媳婦兒能不能等到出獄團圓的,問自己小三兒有沒有跟其他漢子瞎搞的,問自己爹媽是不是身體康健沒病沒災的,問自己孩子能不能考上大學將來成棟樑的……問什麼的都有,而無論問什麼,代樂山要的報酬都是一根煙。

  把煙點上,這個瘦小的漢子端詳著對方掌心深深淺淺的紋路,一番故作玄機的話說完,看著對方從皺眉到展顏,帶著期待欣慰地離開,他把抽完的煙頭踩滅在撿起來扔進垃圾桶,眉梢低垂嘴角輕抿,臉上的皺紋溝壑加深,又恢復到了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其實誰都知道,所謂的算命看相,也不過是對渺茫的未來,求個心安而已。

  但是今天代樂山沒給誰看相,他那張似乎只會說吉祥話的嘴,今天吐出來的句子,平白無故地讓人覺得瘮的慌。

  “我這兩天總覺得,咱們監獄這陰氣比往常重了。”

  起初的時候,大家對於這話,是並沒怎麼在意的。旁邊凳子上還有個光頭在開玩笑:“你的意思是說女人犯罪比重增加,咱隔壁女監的犯人越來越多了?”

  “此陰非彼陰,”代樂山佝僂著的身體在凳子上不自覺地又縮了縮,“我是說的邪祟之物。這兩天,我夜裡做夢總是夢到死人和鬼。”

  代樂山的目光落在牌桌攤開的撲克裡那兩張鬼牌上,定定地看著,那眼神有點執拗而瘋狂,看著叫人莫名地跟著心驚,“死人是男的,鬼是女鬼。女鬼衣不蔽體兇惡非常,而死人身著囚服死狀淒慘無比。”

  監獄裡是不允許說這些封建迷信怪力亂神的,因此代樂山說話的聲音非常低,說話的氣流從粗啞的嗓子裡費力地摩擦著吐出來,絲絲沙啞如獵獵陰風,無端端地刮得人後脖頸子發涼。

  人群後的梁炎東也不知道聽沒聽見這話,只是偶爾略略撩下眼皮兒,很快複又垂下,身上有股子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場,將他與竊竊私語的人群隔開。

  “擦,左東右西的瞎特麼扯什麼,”光頭摸摸自己鋥亮的腦袋,冷笑一聲,“你直接說,你夢見遭強姦而死的女人找那些畜生來索命不就完了!”

  坐在旁邊的另一個男人推推眼鏡,“代大哥,你說你這夢有幾成可信度啊?要是真的,那些花案子進來的可是要倒楣了。”

  光頭從鼻子裡發出不屑的一聲哼哼,“那些個人渣,被鬼吃了也活特麼該!”

  “……”桌子周圍不約而同的目光,全都心照不宣地看了後面角落裡的梁炎東一眼,又同時轉頭向隔壁桌正跟同班打牌的一個高瘦男人身上瞄去。

  梁炎東不動聲色地眯著眼,而早就注意到這邊談話內容的高瘦男人卻在同一時間站了起來。

  他是一大隊五班的大鋪,叫穆彥。他一站起來,跟他同桌打牌的三個小年輕也一起站了起來。

  氣氛毫無預兆地驟然繃緊,就在在那一瞬間,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活動室每個人的腦子裡都“啪”的輕輕彈了一下,繼而整個活動室突然瞬間安靜了。

  ——停電了。

  監獄裡停電是要命的事,那一瞬間監控設備和電網安保措施通通宕機,是監獄監管最薄弱的時候。

  關在東林監獄裡的犯人們幾乎從進來那天起就沒遇見過停電的狀況,因此活動室裡燈光電視驟然熄滅,天氣帶來的晦暗壓抑倏然襲來的時候,不止犯人們沒反應過來,連獄警都有一瞬間的懵比。

  外面陰風陣陣,豆大的雨點劈裡啪啦地從開著的門窗外拍進來,打破一切沉默的,是光頭摸著腦袋驚疑不定吐出來的那句:“臥槽,不是說著說著,那些冤死的姑娘就要來找色鬼們索命來了吧?……”

  “——我叫你特麼危言聳聽!!”毫無預警,陰沉沉的天幕中,先前站起來的穆彥惱羞成怒地掄圓了拳頭朝算命的代樂山砸過去,因憤恨猙獰和心悸怖畏而扭曲的臉上,是與身型截然相反的兇狠悍厲。

  所有的事都發生在停電的那十幾秒鐘裡。

  高瘦的男人動手,場面一下子騷動起來,所有人都反應過來,獄警吹著哨子提著警棍沖過來,所有人抱頭蹲下,監獄備用電源被啟動,活動室乍然亮起,代樂山被高瘦的男人一腳踹到在地,也不知道踹到了什麼要害,佝僂著身體腦門沁出冷汗,半晌沒爬起來。

  暴力犯聚集的監區,哪個班都不是善茬兒,衝突摩擦時有發生,犯人們司空見慣,獄警們反應迅速,把受傷的代樂山帶到醫務室,把打人的高瘦男穆彥帶走去說服教育關禁閉。雷厲風行,毫不含糊。

  對東林監獄的所有人來說,這都只是個小摩擦小衝突,也就是給大家茶餘飯後多個談資八卦而已,沒人會真的把這事兒放在心上。

  但是就是這麼個沒人“放心上”的小插曲,到了下午的時候,卻在所有人的始料未及中,演變成了一場高牆之內突如其來、詭譎至極的可怖浩劫。

  本來應該在副監區長辦公室接受全面思想教育的穆彥……

  死了。

  仿佛在印證代樂山那個“女鬼索命”的夢一樣,穆彥死得蹊蹺,鬧的十五監區朝夕之間人心惶惶。

  可能是中午突然斷電之後緊急搶修沒修好,大概下午兩點左右的時候,正在監區內的工業粗染房做工的犯人們,幹著活兒的時候又遇上了一次突然斷電。

  這個工業粗染的廠房是在東林監獄擴建的時候向周圍征地留下來的。工業粗染本來也不是什麼賺錢的行當,工廠的老闆本來就是要死不活的經營,正好碰上那個時候政府給廠商征地補償款,老闆拿了錢,連設備都留在廠房,欣然拍屁股走人。他一走,監區領導看著留下來現成的設備,本著節約成本不浪費的原則,當即拍板,把工廠原封不動的留下來,改成了監獄做工的一個項目,讓它繼續為社會做貢獻……

  按照東林監獄有關勞動改造的規章制度,監獄裡邊的勞動專案是各監區大隊輪著來的,半個月換一次,比如上半個月你在穿手串摳核桃,可能下半個月就會被分去做針織裁衣服。

  梁炎東所在的一大隊是前幾天才被換到粗染工廠的,反正他們這些人,最晚歸到一大隊的到現在也有個一年半載了,都是成手,換到哪裡也不用廢話,說幹就幹,帶著這幫人的管教們除了每天要提防這些人一言不合就動手外,其實相對其他監區省心不少。

  可是無論平時再怎麼省心,人命的官司碰上一次,那都是個極大的心理陰影,以後想甩也不太容易能從記憶裡甩出去了。

  何況,他們今天碰上的,還是這麼一起匪夷所思到讓人頭皮發麻的命案現場……

  工廠裡面本來就陰暗,加上天氣不給力,場地又不比一目了然的活動室,剛一停電,幾乎在同一時間,管教就乍然吹響了集合哨,那哨子尖銳刺耳的聲音震得人耳膜跟著發顫,因停電而迅速放下手中工作,手上多多少少都沾著染料的犯人們小跑著到管教面前去集合。

  哨子停住,吵吵嚷嚷的工廠一下子靜下來,只聽見管教中氣十足的聲音一個個點著犯人們的名字,一聲聲“到”從擺列站好的灰色囚服方陣裡此起彼伏地冒出來,起起落落的音節幾乎在無形中連成一道流暢的波浪線,直到管教點“穆彥”的時候,波浪線被這個名字乍然斬斷,管教抬頭,目光中透著嚴厲的審視,在眼前的囚犯中飛快地搜尋一圈——

  “穆彥?”

  “……”

  “穆彥呢?!”

  中午圍在代樂山旁邊聽八卦的眼鏡男猶豫著舉手:“報……報告!穆彥中午不是被獄警帶走了麼?一直……一直沒回來吧?”

  他這麼一說,點名的管教才想起來,對於穆彥這個尋釁滋事的慣犯,今天的事兒,沒有三天的禁閉他回不來。

  像是微不可查地放下心來,管教籲了口氣,了然地點頭,沒再說話,低頭看手裡的本子,準備找到排在穆彥後面的那個犯人,接著點名。

  這就造成了有那麼幾秒,整個工廠都在落針可聞的沉寂之中。

  因為雅雀無聲,所以突然有了那麼一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小動靜,就格外容易引人注意。

  就在沉默的這麼幾秒鐘,不止一個人,都聽見了仿佛吊著重物的粗布被掛在木杆子上,不堪重負左右搖擺晃蕩的聲音……

  嘎吱……嘎吱……

  那聲音一下一下非常規律,卻無端端的讓人牙酸,隔了幾秒之後,終於有人忍不住好奇,偷偷轉頭四下尋找聲源——

  這一找不要緊,找到的目標的刹那,見慣了大風大浪的老爺們兒卻突然極盡恐慌地猛打了個哆嗦,惶惶大叫起來!

  “人!穆穆穆……是穆彥!他在上面!”

  什麼上面?

  在哪上面?

  犯人連著管教,在工廠裡緊急集合點名的所有人都轉頭,朝著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看還好,一眼看過去,如同冷水被澆進了油鍋,所有人立刻就炸了!

  ——本來應該在副監區長辦公室接受教育,然後被獄警帶到禁閉室關押的穆彥,竟然被扒光了衣服,赤身裸體被一根還沒染色的粗布繞過脖頸吊在了房梁上!

  他頭顱低垂,四肢也自然地向下垂著,被吊在那裡完全是束手待斃的姿勢,沒有任何要掙扎的跡象,整個人如同一個蒼白而破敗的布偶,身體隨著勒住他脖頸的那根布條機械性的擺動而晃動。

  嘎吱……嘎吱……

  除了布料摩擦木質房梁的聲音外,細微卻刺耳的,布料不堪重負而之間崩斷的聲音,絲絲縷縷地夾雜進來,像無數把鐵刷子,生生從人後背上刷下一層皮肉來,足叫人渾身發抖,脊背發寒。

  在穆彥身體下方,正好是剛剛溺死了錢祿的那個沁滿紅色染料的染池。如果布料崩斷,一絲不掛的穆彥,將直直地朝染池墜下去。

  穆彥怎麼會在這裡?

  無論是副監區長辦公室,還是禁閉室,甚至是去往這兩個地方的途中,不都應該是有管教全程押送,獄警層層看守的嗎?

  一個本來應該被嚴密看守的囚犯,他是怎麼突然之間被扒了衣服掛在這裡的?

  管教不知道?獄警沒看見?

  神不知鬼不覺,他就回到這裡,被勒成了吊死鬼?!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霎時間人心惶惶,場面幾乎差一點就亂了套。

  管教們不約而同按向身上的警報器的同時,拔腿就往被吊起生死不知的穆彥方向狂奔,犯人們在震驚之餘勉強忍住腳步留下來的兩名管教厲聲喝止下,堪堪停住腳步收了聲音,一個個心驚膽戰地看向穆彥脖子上面的那根白布條……

  如同那三尺白綾,仿佛瞬息之間就能要了人的性命。

  隊伍裡有人開始猜測被吊住的穆彥現在到底是死是活。

  眾說紛紜。

  三班的二木趁亂擠到梁炎東身邊,用胳膊肘懟他,聲音仿佛被什麼東西抽掉了主心骨似的發空:“……梁教授,這事你是行家吧?你說,繩子上的穆彥,是死是活?”

  梁炎東也跟其他人一樣,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緊盯著白條人棍般如擺鐘一樣在半空晃蕩的高瘦男人,淩厲得幾乎冷凝成一線。二木等了片刻,他卻始終沒有反應,然而就在對方覺得他會一如往常般對一切都不予置評漠不關心的時候,卻見他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二木:“你這是在說沒死?還是不知道?”

  沒等梁炎東再有所反應。二木最後一個字音未及落下,系在房梁上的白布終於不堪重負,從中間轟然斷裂!——

  原本為了方便工人漂染,廠房兩側砌了樓梯,是可以通到房梁夾層的。管教們不要命地順著樓梯往上沖,試圖沖上去抓住白布把穆彥拽上來,然而他們樓梯剛上到一半,就聽見不遠處傳來令人心悸的“噗通”一聲。

  管教們猛抽一口涼氣,如同被釘子釘在原地。

  犯人們尖叫喝罵混雜著抽氣聲攪在一起。

  布條斷裂。

  被赤條條掛在房梁上的穆彥,就這麼在眾目睽睽之下,脖子上套著剩下的半截白布,如獻祭一般,直直地掉進了下方血紅色的染池裡。

  染池裡殷紅的顏色因此飛濺出來,像血,冷冰冰地落在場內每個人的心裡,瞬間,叫人遍體生寒。

第28章 索命…  東林監獄又死人了。

  短短幾天,在重兵把守的監獄裡,莫名其妙丟了兩條人命。如果說跳染池溺死的錢祿只是一次意外的自殺事件,在管教三令五申的警告下,目擊者人人對此諱莫如深無人敢言,那麼穆彥眾目睽睽之下被布條懸空吊著墜入染池事件,則混著先前的人命官司,讓流言蜚語瞬間拔高了不止一個檔次。

  眾口悠悠,管教再怎麼嚴令警告,私底下的竊竊私語,是再怎麼也攔不住了。

  代樂山中午在活動室說的話如同在每個人心中都種下了一根刺,人人都知道,一隊五班的大鋪穆彥,那也是因為千夫所指的“花案子”進來的。

  但是這人跟其他的強姦犯又有很大不同,他是職務性侵。在進來之前自己經營著一家模特經紀公司,據說那時候公司效益不錯,也是這個公司,給他那些獸欲提供了無比順暢的便利條件。

  但是這些潛規則的事情,原本就講究個你情我願各取所需,穆彥深諳此道,幾年下來倒也相安無事,但是壞就壞在他脾氣不好人又執拗驕傲,某年某月,突然就對一個自己公司還沒出道的小嫩模一見傾心了……

  車接車送,送首飾買名牌,他難得上心地真正追求一個姑娘,對老闆過往還不瞭解的小姑娘開始還含羞帶怯,誰知道後來不知道哪個人欠嘴,就把穆彥以往的風流韻事跟小姑娘從裡到外的都抖落個精光,姑娘一聽,當時就心灰意冷,跟穆彥提了分手,從此公司也不再去了。

  穆彥什麼時候被拒絕過呀?碰上這生生當眾被打臉的事,再去公司只覺得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好像是在看笑話,那天晚上,他喝的酩酊大醉,開車到了小姑娘出租屋的樓下,堵在了樓道裡,渾渾噩噩地就把哭的傷心不已的小姑娘拽上車,開會去,扔到了他家那張曾經不知道跟多少女人發生過風流韻事的大床上……

  當時那女孩兒掙扎的厲害,她覺得自己被侮辱了,覺得自己的真心也不過就是配合了穆彥的一場遊戲,她片刻也不想多待,穆彥鬆開她的手她就要走,如此反復幾次,穆彥雙目赤紅,血液裡那些暴躁的、殘酷的、不能為外人道的癖好全都被她激出來,醉酒加暴怒,已經毫無理智的穆彥用領帶把那女孩兒困在床頭,從床底櫃子裡翻出了那些曾經被他稱之為“情趣”的工具。

  之後的事情就完全失控了……

  那一晚上沒人知道兩個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樓上鄰居聽見男人撕心裂肺的狂吼慟哭,目睹小姑娘被穆彥拖走的室友帶著員警找到那裡撞開門的時候,活潑好動的女孩已經成了床上一具遍體鱗傷慘不忍睹的屍體,而跌坐在窗根的穆彥,面如土色失魂落魄,連握緊的拳頭生生揪下來額前一大綹頭髮,頭皮滲出血來也不自知。

  人人都知道他後悔了,可後悔有什麼人,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再也回不來了,他背著奸殺的罪名入獄服刑,最受不了的,卻是別人用那種看強姦犯的眼神看他。

  他對那姑娘是真心的,可事到後來,一切都不受他控制了。

  不僅殺人的時候不受控,甚至就連自己的死,似乎也不由自己做主……

  “我跟你們說個事,你們也就是聽聽就完了啊。九班的錢祿,你們都知不知道?三天前,就是自己溺死在這個池子裡的!”

  被管教遣散帶離事發現場的犯人中,有個跟代樂山同班的,按捺不住什麼似的,在人群中心有餘悸竊竊低語。

  梁炎東當時正越過他準備會自己的監倉去,聞言眉梢抽了一下,稍稍放慢了腳步,卻始終低著頭,連一眼都沒有看過去。

  有人開了這個頭兒,那些平靜表面下的暗濤洶湧,就再也藏不住了——

  “是真的,那天我親眼看見的。好好一個人,莫名其妙就自己跳裡面去了!”

  “這幾天到底是怎麼了,別真是代樂山那個什勞子的夢應驗了吧?真有女鬼回來索命?臥糟這得多玄乎個事兒啊!”

  “難說,你看九班的錢祿,和今天的穆彥,要說關係,他們之間八竿子也聯繫不上一個吧?唯一就那麼一個共同點……”

  “——你說是……強姦殺人?!”

  “擦,除了這個還有別的嗎?要沒那麼點兒玄乎事兒,那為什麼犯別的事兒的人不死,非得死他們兩個背著‘花案子’的呢?”

  “你要這麼說,我也忽然想起來,就三天前,三班梁炎東不也——”

  話說到這裡,竊竊私語的幾個人不約而同地朝梁炎東的背影看去……

  男人的脊背挺拔,只是步子略顯沉重似的緩慢,他們看著那個即將走進監倉的男人,細細的探究打量,看梁炎東脖子上那道明顯的勒痕,每個人臉上都是諱莫如深的猶疑表情,方才起頭兒的那個人又說:

  “管教說他要搞事情,自己拿著根兒繩子差點沒把自己勒死。現在這麼看,哼哼,被死在他受傷的女鬼盯上了也不一定!”

  正說著,一個年逾五十頭髮花白的男人撥開他們,顫巍巍地走進了自己的監倉,那被劣質煙草侵蝕多年的感歎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在砂礫上碾磨過一般,“善惡到頭終有報啊……”

  方才說話的那人愣了愣,開口似乎想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田叔。”

  田永強擺擺手,花白的頭髮眼眉下,混沌的眼珠發著渙散而渾濁的光,“都散了吧。議論這些給人知道,又是麻煩事。”

  梁炎東推開他們班的門,在即將走進去的時候,貌似不經意地往剛才盯著他的人堆裡看了一眼,繼而收回目光,走了進去。

  監倉的門被他反手又關上,陰沉沉的監倉裡,那雙斂著光的眸子裡到底裝了些什麼,再沒有人能看得清……

  ………………

  …………

  當天晚上,任非跟同事換了值夜班,他始終神經質地守在接警室,從下午兩點到晚上五點,再到第二天淩晨,電話鈴聲每響一次他心就跟著收緊一分,可直到第二天上早班的同事陸續進來,任非也沒有等到他要等的那通命案報警。

  譚輝一邊打電話一邊風風火火拉開接警室的門的時候,看見的就是個神經病一般雙眼刺紅直愣愣盯著電話機的任非,他開門的同時任非聽見聲響,精神緊繃一宿,又困又累目光呆滯兩眼發直,循聲看過去,蠟黃的一張臉剛跟他們隊長對上,譚輝就忍不住張嘴爆了句粗。

  “我擦,怎麼了這是?看著怎麼一臉縱欲過度快要精盡人亡的腎衰樣兒呢?”李曉野從譚輝身後冒個頭看一眼,當即齜牙咧嘴擺了個極度誇張的嫌棄表情:“任非,該值班不值班,跑咱們小警花的位置上,一晚上你擼了多少帶顏色的小片片?”

  任非熬了一宿也沒等來個結果,一顆心被不上不下的吊著甭提多難受,這時候又困又乏又焦躁,聽見李曉野那張賤嘴在門口兒嗡嗡,如果不是有譚輝站在前面,他當即就能把手裡的那部電話機撇過去,恨不得砸死這丫兒的。

  “行了,一大早就聽你那嘴跟個機關槍似的噠噠噠沒個消停。”譚輝擱後面懟了李曉野一下子,繼而朝任非揚揚下巴,“不讓你值夜都不行,非得橫插一杠子。等什麼,走吧,回去歇著去。”

  任非雖然沒有破案的天賦,但他好歹有職業的敏感,平時沒事兒的時候頂著一頭雞窩不修邊幅地來局裡打卡,直到啃完早飯才能完全清醒的譚輝,今天清清醒醒立立正正地站在這來找他,身後還跟著個同樣整裝待發的李曉野,他都不用問,就知道他們隊裡這是來活兒了。

  他推開凳子站起來,狠勁兒搓了把臉,甩甩頭,邊活動著僵硬的肩膀腰肢邊走向譚輝,“我沒事。哪裡出事兒了?我跟你們一起去。”

  他們隊裡誰都知道任非執拗的很,強起來把頭牛都拉不回來。譚輝也不跟他囉嗦,只是說起來出事的地點,男人那張棱角深刻五官鋒利的臉上,表情霎時間有些古怪。這古怪從譚輝臉上一直蔓延到任非心底,把他剛剛放回去的心又輕輕巧巧地提溜起來,吊在了嗓子眼裡……

  “這回倒真是稀奇,案子是發生在市監獄的。按說他們監獄自己是有獄內偵查權的,監獄裡邊有個風吹草動的,跟我們也扯不上關係。但今兒一大清早的,司法那邊的領導電話直接打到了楊局那裡,說是昨天下午做工的時候死了個服刑人員,已知案情比較複雜,體系內處理不了了,請求刑偵方面支援。”

  !!!

  霎時間任非猛地睜大眼睛,從昨天下午開始一直縈繞在他心頭的那團陰雲乍然散去,在電話機前面守株待兔等了一宿的任非,電光火石間終於意識到問題出在哪裡!

  ——死亡時間是在昨天下午,這就對上了!

  怪不得他一直守在這裡卻沒等到任何消息,原來這次的命案現場……在高牆之內!

第29章 穿線…

  驅車往東林監獄去的路上,刑警支隊長譚輝照例通過手台把現階段掌握到的情況跟大家做簡明扼要的說明:

  “死者名叫穆彥,男,是東林監獄十五監區一大隊五班的服刑。犯。兩年前因為強。奸致人死亡入獄,判處15年有期徒刑。這個人入獄之前社會關係就比較複雜,入獄之後仗著身手不錯,好勇鬥狠,在裡面也結了不少梁子。昨天午飯後,穆彥跟人又有摩擦,打傷了人,曾被帶到副監區長辦公室說服教育。但是不知怎麼回事,本來受教育後應該被拎去關禁閉的穆彥,在下午兩點左右,被吊在了監區內的工業粗染房的房梁上。當時吊著他的就是等待漂染的布料,後來布料斷裂,一大隊眾多正在做工的服刑人員就這麼集體目擊他墜到了身下的染池裡。等管教們想辦法把人撈上來的時候,人已經死透了。”

  李曉野聽著就忍不住插了一句:“這是昨天下午的事情,怎麼今天一早才想起來找我們?”

  “監獄那邊原本是打算按自殺處理的,但是後來屍檢,發現疑點問題頗多,這才又報上去,等到他們上級領導知道其中內情再派人去看,就已經是今天早晨的事情了。”譚輝說著短暫沉默了下,用那種讓人分辨不出是嘲諷還是辯駁的語氣,接著又道:“無論如何,自殺也好他殺也罷,監獄裡平白無故死了個人都不是小事情,他們想著把事情壓一壓大事化小,也是人之常情。”

  後面譚隊和李曉野說什麼任非通通都聽不見了。他坐在石昊文車裡,回想著譚輝的話,臉色越來越難看。幾天前錢祿的死相仿佛一根被烤紅的鋼針,驟然間直直刺進他腦子裡某根始終緊繃的神經,電光火石之間任非幾乎就已經把這兩起死亡案件聯繫在了一起!

  強姦致死,墜入染池——如果一個人死于染池是意外,那麼兩個因同樣罪名而入獄的人一起在池子裡殞命,就絕對不可能是巧合!

  “石頭……”任非叫石昊文的時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聲音有點發都,聽上去就像是底氣不足的飄忽和極度篤定的緊張糅雜在一起,非常怪異,“你還記不記得幾天前你幫我查的那個……”

  石昊文臉色也不太好看,他當然記得,當時資料上那個慘烈畫面即使只是隨便一眼看過去,也足夠他心有餘悸半個月。

  石昊文飛快地轉頭看了任非一眼,探究的目光裡是不言而喻的詢問:“你到現在還沒跟我說呢,你讓我查他到底怎麼回事。”

  任非幾次三番往監獄裡面跑,在頭頂上兩個大老闆三令五申的警告下,仍舊假借“探監”的名義拖著關洋冒著違紀的風險打探梁炎東的消息,別說是任非這麼個精怪的猴子,就是換個稍微有點兒腦子的人,他也得知道這事得背著人、在私底下偷偷摸摸地搞。

  所以他那天雖然撞見錢祿的屍體被抬出監獄,但是找石昊文幫他查這個人的時候,任對方詢問再三,他仍舊咬緊牙關沒鬆口。

  他們隊裡沒人知道他去過監獄,更沒人知道,幾天前他剛剛親眼目睹了一個同樣死在漂染池裡被撈上來的強姦犯被送去醫院做鑒定。

  ——鑒定的結果還特麼是自殺的。

  任非想到這裡就禁不住的翻白眼,就知道那個含糊其辭的法醫不靠譜兒!

  雜亂的資訊在腦子裡來來回回的繞了幾圈,任非的臉色也跟著不斷變幻,石昊文開著車沒法時刻注意他的臉,但等了半天沒等到回音,石昊文卻等不下去了,“嘿我說你小子,別給我裝傻充愣當聽不見啊。我要沒記錯的話,市里那些犯了事兒的重刑犯可都在東林監獄蹲著呢吧?你讓我查的那個錢祿是不是也在哪?誒雖然市監獄在咱們昌榕區的這個轄區範圍,但是就算退一萬步,哪怕你閑的淡疼跟著片兒警去巡邏呢,也不可能那麼巧就走監獄去吧?哦,還那麼巧,你去了那就死個人,偏又讓你看見了?”

  “臥槽,”石昊文這前前後後兜了一大圈子的推論簡直讓人細思極恐,偏老司機自顧自分析情況的時候車速半分不減,任非一手把著副駕上方的安全扶手,余光看見道路兩側飛速向後掠去的景物,在狂笑不止的警笛聲中看著石昊文磨磨牙,“你說這話什麼意思啊?哦,我柯南附身,走哪哪都得有場命案伴我左右是怎麼著?”

  那邊石頭哼哼一聲,心虛地摸摸鼻子:“你自己說……”

  “的”字還沒說出口,後面的話就被他們譚隊冷凝嚴肅的問話打斷了。

  “石頭把車速給我降下來。”譚輝原本是坐在頭車裡的,眼見著石昊文開車飛速越過他們,一副打算飛起的樣子,譚輝先是控制了老司機的條件反射,轉而用同樣的語氣問他們兩個:“你們剛才的對話是怎麼回事?錢祿是誰?任非,把你知道的給我說一遍。”

  在慢下來的車裡,任非一臉生無可戀地看著車裡剛才忘了關的手台,深吸口氣,隔著玻璃對著他那邊的後視鏡扯了個虛偽到不行的假笑——

  他是活夠了才會想跟他們脾氣火爆的隊長坦白從寬,說自己去監獄是為了去找梁炎東。黑白分明的漆黑眼珠一轉,他扯著嘴角在手台裡乾笑了聲:“那個什麼,我有個關係不錯的同學在東林監獄裡當管教,我那天是去找他給他送東西,出來的時候正好遇上管教們把一具在染料裡溺死的人抬上車,準備送去醫院做屍檢。我怕有什麼事兒,這不就跟過去看看……”

  接下來,不用譚輝問,任非把剩下的、那天發生的所有事情的經過結果都跟隊友們彙報了一遍。

  聽完之後,不止任非一個人,幾乎車上的所有人都把這兩個人命官司聯繫在了一起。車內一時陷入沉默,半晌沒有動靜的沉寂中,突然只聽任非一拍大腿,聲色俱厲地吼了一聲:“——壞了!”

  石昊文離他最近,他驟然平地一聲吼,嚇得正在心裡梳理案情的石昊文握方向盤的手猛地一抖,“怎麼了怎麼了!”

  “現在說,錢祿的死都已經是四天前的事了,但是按普遍的習慣,人死第三天就該被家屬推進殯儀館的火化爐了啊!” 任非整個人都有點懵比,他的手下意識摸上門把,仿佛在克制著下一秒就要奪門而出跑去殯儀館找屍體的衝動,那雙直接分明的手因為抓握的動作太過用力,甚至指節都泛起青白的顏色,“當時二院給錢祿屍檢的那個法醫我看著就特麼不靠譜,他非說錢祿是自殺的……但就算不是死於自殺,屍體一火化,也他娘的無跡可尋了啊!”

  說話間車已經到了東林監獄,十五監區的副監區長早就帶著人等在那裡了,任非抬眼看過去,一眼就從副監區長身邊認出了那天帶錢祿屍體去做屍檢的曹萬年。

  見他們下車,副監區長搓著手幾步迎上去,看著譚輝的臉上表情一言難盡:“譚隊,你看這……”

  昌榕分局和東林監獄,雖說不在一個山頭,但都在昌榕這一片兒,偶爾工作亦有交叉,開個會辦個案之類的,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彼此都能混個臉熟,奈何譚輝這麼多年來始終學不會稱兄道弟握手寒暄那一套,剛才任非車上說的話他也著急,副監區長迎上來,他記起來這人也姓穆,卻沒在意這個,當即一擺手,開門見上張口就問:“四天前,你們這裡是不是還死了個叫錢祿犯人?”

  “這……管教們一眼沒顧及到,那人自己把自己溺死在漂染池的,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先別管這個,您先回答我,能不能找到錢祿家裡人的聯繫方式?”

  “有啊,都有備份的。”

  譚輝一聽,當即頭也不回地朝身後喊喬巍:“老喬!你快去跟人去把錢祿家屬的聯繫方式找出來,聯繫他家裡!看人入沒入殮,沒殮的話趕緊把人給我攔住嘍!”

  副監區長一愣,“……譚隊,您這唱的是哪出兒啊?”

  “唱哪出兒?”譚輝眯眼望向炎炎烈日下監獄裡高高聳立的灰白塔樓,忽然扯扯嘴角,竟然勾起一個匪氣十足的笑來,只是那笑意未達眼底,反而讓他整個人的氣勢更加冷峻而淩厲,“怕是監獄裡有人要唱瞞天過海。我們幾個,正準備找找材料,給他搭個台。”

第30章 亂麻…

  副監區長帶著譚輝他們去看現場的時候,其實穆彥的屍體早就不在工廠了。

  出了事,監獄方面暫時把這裡做工的服。刑人員安排到了別處,將這裡封起來。工業染房裡還保持著昨天出事時候的樣子,從灰敗的老舊大門走進來一直往裡,沒多遠,就看見地上紅色燃料飛濺的、被拖曳的痕跡,那個剛剛吞噬掉兩條生命的工業燃料,濃稠的、血紅的一灘死水沉溺在四周由水泥澆築起來的巨大池子裡,仿佛水下蟄伏著不知名的怪物,轉眼就要把人吞沒。

  染池的一側,水泥地面上被人用白色石灰粉圈出來了一個大概的人性輪廓,譚輝幾個人看著那個圈圈,彼此對視了一眼,知道這是穆彥屍體被從染池打撈上來的時候,被拖到地上時,屍體所保持的一個形態。

  那個人形圈圈裡,地面幾乎被染料染紅了,旁邊還留著從死者脖子上接下來的同樣被染紅的布條,那些已經乾涸的紅色,就好像是死者身上留下來的血,觸目驚心。

  而更加讓人打心眼裡發悚的,是此刻染池上方,掛在房梁上仍舊在隨風飄蕩的半截白布。

  真真就是三尺白綾蕩在頭頂迎風而舞,淒厲的白如鬼似魅,站在下面稍微回想譚輝早上做的案情描述,就能立刻腦補出昨天穆彥被掛在上面蕩來蕩去的情景。

  任非禁不住生生打了個冷顫。

  有一個能感受死亡的第六感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那反而就像個詛咒,時不時冷不丁地冒出來,死死禁錮著他日不安寢夜不能寐,但是任非從警以來,他的第六感指引下,遇到的幾起案子,死者被發現的時候大多都不是在第一作案現場,要不就是現場已經遭到嚴重破壞,所以他沒機會直觀地感受到死亡現場的慘烈。

  像今天這樣,站在保存完好的第一現場,這樣直接的與奪走死者生命的東西近距離地面對面,還是第一次。

  也不對,確切地說,這是他從警之後的第一次。最早的時候,是在12年前,他這輩子見過的第一個案發現場,是他媽媽鄧陶然被殺的那一幕。

  當時是什麼樣呢?那麼多血流出來,如果當時都落在這樣一個染池裡,是不是也要把一池子的水都染紅了?

  任非只要一想起當年的事情,狀態就有點游離天外的不受控制。他出神地看著染池邊緣的水泥檯子上當時被飛濺出來的染料,出神地伸出一根手指在上面某個濺落的圓點痕跡上抹了一把,薄薄的,略微有些粘膩沙沙的粘膩感的乾涸物頓時沾了幾分在他指尖。

  池子裡都是已經勾兌過的漂染水了,水狀的東西乾涸之後不應該是這種形態……

  任非幾乎是下意識的,他抬起胳膊,將那根粘了些細碎紅色乾涸物的手指湊近鼻子,微微吸氣,聞了一下。

  一霎間,他臉上出現了一種介於茫然困惑和驚疑不定之間的表情。他原本有些心不在焉的混沌目光一下子重新凝聚起來,瞳孔猛縮,眉頭緊皺的時候跟他那位市局大老闆的爹很有幾分神似,他死死盯著指尖那一點點粉末狀的東西,拇指湊近食指將那細微的東西輕輕撚開,緊接著又放在鼻子下麵,緩慢的,悠長的,深深的吸了口氣——

  然後任非的臉色終於完全變了。

  這不是染料,這特麼是血!

  “——老大!”任非猛地回頭,那是譚輝正帶人順著角落裡的樓梯往夾層上爬,兩個人有些距離,任非震驚中一聲狂吼在空曠的廠房裡來來回回蕩了幾蕩,那邊譚輝幾乎同時看過來,毫不猶豫地接著就問:“有什麼發現?”

  在出事地點發現可疑血跡,對目前毫無頭緒的案情來說,的確是一個至關重要的線索。同來的胡雪麗不用譚輝吩咐,逕自走過去,用帶著手套的手拿著工具把那一滴乾涸的血跡從池子邊上鏟起來封好,準備帶回去化驗。

  他們在案發現場搜尋一圈,疑點很多,從現場能直觀看出的線索卻寥寥無幾。

  “夾層那邊屬於工作區,鞋印淩亂已經失去提取價值。”胡雪麗一邊說一邊在石昊文的協助下把那條半掛在房梁上的白布取下來封存,說話間帶著任務去走訪第一名死者錢祿的老喬給譚輝打來電話。

  老喬在電話裡說了幾句,譚輝聽完一語不發地掛了電話,他握著手機,微微垂眼吐了口氣,一時間生冷無情的臉上竟有難以描述的神色一晃而過。

  看著他這個反映,隊裡的其他人心照不宣,都知道怎麼回事兒了。

  ——錢祿的屍體肯定已經不在了。

  果然,過會就聽見他低啞的聲音說:“家屬前天就已經把錢祿的遺體火化下葬了。就算我們懷疑錢祿也是死於他殺,但那邊的線索已經算是徹底斷了。沒別的轍,玩命往深了挖吧。”

  什麼叫“往深了挖”?就是死者生前接觸過的人,遇到過的事,監獄外面的社會關係,監獄裡面的服。刑表現,從頭到尾,一個個走訪,挨個排查,力求找到任何一點能佐證他們猜測的蛛絲馬跡。

  這是個相當龐大而瑣碎的工程,光是想一想就讓人頭疼。

  但是頭疼的也不止是他們幾個,在場始終陪著他們的穆副從始至終聽著他們雲山霧罩的對話,頭疼的都快有兩個大了……

  “譚隊,您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您好歹給我說一下情況啊……您看我們報案報的是這起‘工廠上吊’事件,您怎麼不問這個反而來了就去查錢祿的情況?錢祿是自殺,雖然我們監區必須要為此負看管不利的責任,但法醫也鑒定過,錢祿的死因是不存在疑點的。”

  “是個在二院做傷情鑒定的‘法醫’。”任非在一旁翻了個白眼,忍不住張嘴吐槽,末了特意重重咬了結尾那兩個字。

  副監區長本來從進到工廠之後,就已經維持相當難看的臉色很長一段時間了,聽任非忽然在後面插了一嘴,當即眉毛一立,“你這是什麼意思?!”

  “任非。”譚輝淡淡的一聲輕描淡寫扼住市局家小公子的喉嚨,話卻是對穆副說的:“是這樣的,錢祿和穆彥,這兩名死者身上有諸多共同點。首先,他們都是隸屬於十五監區一大隊的人;其次,他們都是因為強。奸殺人進來的;最後,又在短短幾天之內死在了同一個地方。錢祿的死因也許會對穆彥的案子偵破提供線索和依據,因此需要多瞭解一些情況。”

  穆副:“那勘查現場,有什麼可疑的情況嗎?”

  譚輝隨隨便便地一搖頭,“暫時沒有,收集到的證據,要回去化驗後才能知道結果。既然錢祿的屍體已經沒了,當務之急,我們得去二院看看穆彥的。”

  ………………

  …………

  譚輝帶的昌榕分局刑警支隊,從始至終一直有個可以被稱之為優良傳統或者怪癖的毛病,他們隊裡的所有人都不願意在外人面前討論案件情況,市局如果評個案情保密先進單位,那一定非他們支隊莫屬。

  從監獄出來去二院的時候,記仇的任大少爺以“我們車裡坐不下了沒位置”為由,毫不客氣地拒絕了穆副和曹萬年等人要通車而行的意圖,他們幾個人跳上車,關係們來,從後視鏡看著不遠不近墜在後面的隸屬東林監獄的車輛,開始通過手台梳理案情。

  依舊跟石昊文一台車的任非首先對現場做了簡單的還原。他說的跟當時被所有做工犯人目擊的現場基本上無甚差別,末了提出疑問:“但是這裡面疑點重重。第一,關於看守問題。監獄方面一直強調在押送穆彥的整個過程中看守很嚴密,但實際上,就目前從押送穆彥的獄管那裡瞭解到的情況,從辦公室出來後,穆彥曾申請去了位於辦公樓北角的廁所——問題就出在這裡。在穆彥去廁所的過程中,起初並沒有任何異常,但是當監區突然斷電的時候,管教去裡面揪穆彥,這個人就已經不在裡面了。第二,兇手既然能做到這一步,那麼說明當時他想直接殺死穆彥易如反掌,這麼大費周章地折騰一圈風險相當大,可是他卻偏要以這種近乎於‘示眾’的方式,讓在場所有人都眼睜睜看著穆彥死在眼前……”

  “那麼,按照目前情況來看,這很有可能是熟人作案。另外,兇手對十五監區的地形非常熟悉,所以初步應該可以判斷,兇手就是這座監獄裡的人。至於‘示眾’,我覺得,如果聯繫前面錢祿溺亡的話,那麼就完全有理由懷疑,兇手是個對強。奸犯深惡痛絕之人。”

  石昊文心不在焉地開車,他的腦子都在案子上,任非說完他立刻把話接下去,說完手台裡傳來任非拍大腿的動靜,一次表示對石昊文的贊同,“好石頭,我也是這麼想的。”

  “得,你別這麼叫我,我瘮得慌。”

  “給隊裡打電話,再叫幾個人到監獄去,先把穆彥到底是什麼時候失蹤的搞清楚,再去那個廁所查查,作為死者失蹤的第一現場,看能不能撈著點有用的東西出來。”譚輝點了根煙含混著說道。

  而他的那輛車裡,胡雪麗清清冷冷的聲音在他之後傳來,因為坐後座離手台比較遠的緣故,她聲音聽起來有些朦朧,如同罩了一層格外清冷的薄紗,“你們有沒有人注意到,那個穆副監長,跟穆彥,都姓穆。這本來就不是個常見的姓兒。”

  “還真特麼是!”旁邊的李曉野用餘光快速掃了他們隊長一眼,眼底躍動的火光如烈焰一般,“老大?!”

  後面的車裡,看不見譚輝表情的石昊文和任非聽見隨後譚輝的聲音傳來,很沉很穩,毫不猶豫:“去查吧。我們看看,這位副監區長,跟死者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

第31章 屍語者…

  譚輝把人都派了出去,李曉野中途開車回了分局,譚輝換到任非他們那輛車上,他,加上石昊文和任非,帶著胡雪麗,四個人接著往東林二院開。

  他們從分局出來的早,一路上暢通無阻的到了監獄,但是再想從監獄穿越中心城區往二院去的時候,卻正正遇上了早高峰。

  東林是個二線城市,沒有限號,沒有也沒有地鐵,城市道路規劃的時候智商欠費,好幾條主幹道都是四排車道,在這個大家有事沒事送個孫子買個菜都要開車的年代,早高峰的路上再有那麼幾個不按規則出牌的三輪摩的加塞亂擠,那基本就是水泄不通,沒半個小時都別想從這條路上出去。

  他們頭頂上的警燈明晃晃的閃著光,但是沒人給面子,車跑的比驢拉扒犁都慢,邊上路過的某個大爺騎在載客的小三輪裡左沖右突地從他們眼前擠過去,後視鏡上掛著的小紅旗隨之而動迎風招展,活像在跟各路堵車大軍炫耀,老子這個體量的,那才是輕鬆應對各種狀況的城市小精靈。

  石昊文在車裡把喇叭按的震天響也出不去這塊擁堵路段,末了看著那三輪車上的小紅旗,狠狠砸了下方向盤,氣得連痛駡都卡在嗓子眼,一個勁兒的喊任非:“任非,快快,趕緊,掏手機把那小紅旗的違章亂紀都拍下來,拿回去給隔壁交警支隊的哥們兒們到時候抓典型用!”

  “抓個毛線球,就這車,你在咱們昌榕區這一片兒搜羅搜羅,眨眼能揪出個百八十輛來。”任非頭也不抬地隨口回答他,手上卻不停——他習慣性地把今天知道的一切案件資訊都簡明扼要地在手機的備忘錄裡記下來,方便他有事沒事的時候就拿出來捋一捋。

  “其實你們沒必要跟我過來。醫院那邊我一個人也搞的定,與其在這堵著,還不如抓緊時間留在監獄瞭解情況。”胡雪麗坐在他後面,她很少笑,不說話的時候,那張瓷白細膩的臉上會透出點生人勿進的冷豔味道,點漆似的剪水眸子裡如同收斂了一幅黑白的水墨畫,深沉悠遠中透著讓人著迷卻猜不透的神秘。

  任非對於胡雪麗其實有點夾雜了敬重的喜歡,這種喜歡不涉及男女之情,真要揪出個原委的話,任非自己覺得,可能是因為他媽去的早,所以他性格裡有些扭曲的缺陷,更容易對比自己年紀大的女性產生某種莫名的好感。

  說白了,就是少年缺愛,所以有點戀母情結。

  但是在這方面,他把分寸控制得很好,除了最近跟花店的女老闆楊璐有點意外的、不可言說的曖昧外,跟他狐狸姐,他始終都保持在插科打諢嘴賤求關注的地步,胡雪麗說一句,通常他要笑嘻嘻地纏上三句,有點小孩子的頑皮,倒是也不討人厭。

  但是今天,胡雪麗話音落下,他卻沒打開話匣子。聞言他正在摁手機的手指微微頓了一下,然後終於抬起頭,看著石老司機以毫米的距離從一條兩車留出的間隙裡七拐八扭直沖康莊大道,他微微吐出口氣,解釋道:“本來譚隊是說讓我跟他留在那邊的。但是我想……看看死者的樣子。”

  任非微微抬頭,看著窗外逐漸刺眼的陽光,微微眯了下眼睛:“錢祿火化已經死無對證,但我是咱們這裡唯一見過他死相的人。我想看看……穆彥的死相,跟他一不一樣。”

  ………………

  …………

  一不一樣呢?

  當一行人拖著監獄帶出來的幾個尾巴終於到了東林二院,又在停屍房裡看見死者的時候,任非發現,乍一看,穆彥跟當初的錢祿,其實是差不多的。

  穆彥身上的化學染料顯然也已經被清理過了,但是跟錢祿一樣,一部分染料沁入表皮,屍體渾身上下都染著一層淡淡的桃紅,就好像整個人是被塞在蒸鍋裡蒸熟了才死去一般。

  帶他們過來的法醫還是當天給錢祿做屍檢的那兩個小年輕。在幾個人簡單看過屍體之後,當天跟任非說屍檢結論的那個人對正從工具箱裡掏手套帶上的胡雪麗說:“該檢查的該化驗的我們都已經做完了,現在就是有幾個疑問想不通。報告在這兒,要不你先看看?”

  昌榕分局法醫組的扛把子人物胡雪麗同志戴手套的動作微微一頓,繼而把戴上一半的手套又摘下來,從對方手裡接過了那薄薄的兩頁紙。

  ——屍檢報告,胡雪麗這輩子跟它打的交道,怕是要比上學那會兒自己填過的考試卷子還多。一行行看下來,她幾乎立即就發現了對方所說的“疑問”。

  按照監獄現場的情況和相關目擊證人的陳詞來看,穆彥是被吊在工廠房梁上的,剛才在監獄的時候,當時在場的管教說,穆彥被吊在上面毫不掙扎一動不動,所以他們無法分辨被吊上去之前,穆彥是不是就已經被勒死了——這一點從屍檢報告和屍體情況來看是不可能的。

  一般被勒死的話,勒繩在脖子上留下的索溝呈環狀水準狀,索溝的深度均勻而結扣處有壓痕,死者頸部肌肉有斷裂或出血,並且多見抵抗傷。

  但是穆彥的脖子上,索溝著力處水準兩側斜形向上,索溝的位置在舌骨與甲狀輭骨之間,索溝中間著力處深而兩側淺,頸部肌肉不見出血——在這幾點上,死者脖子上的傷痕是符合縊死典型特徵的。

  但是讓胡雪麗感到奇怪的是,屍檢報告上還寫著一句:死者舌骨大角及甲狀輭骨無骨折,頸動脈內膜有少許斷裂傷。

  這與縊死的特徵卻是完全相悖的。

  舌骨大角和甲狀輭骨骨折,頸動脈內膜斷裂,這是縊死之人的致命特徵。可是在眼前這句屍體上,卻沒有。

  那麼從這兩點上其實可以初步得出結論,死者被吊在布條上的時間尚短,掉進染池的時候,致命傷還沒有形成。

  可是,如果他不是縊死的,當時死者手腳皆沒有被束縛,他掉進染池的時候為什麼不掙扎?真的是自殺?誰會把自己脫的一絲不掛地跑到眾目睽睽的工廠去,讓諸多獄友目睹自己吊在房梁上,再掙斷繩子落盡漂染池裡淹死?除非穆彥是個喜好清奇暴露成狂的智障,否則稍微正常點的人都不會做這樣的事。

  然而,那份報告再往下看……胡雪麗微微擰了下濃黑的秀氣眉毛,表情越發的難以描述。

  死者的口鼻檢測出蕈狀泡沫,氣管、支氣管、肺泡和胃內皆有少量溺液——這是溺死者的特徵,可是偏偏這些特徵非常的不明顯。

  剛才說話的那個男法醫始終觀察著胡雪麗的反應,看她臉色怪異地凝重起來,這才複又開口,“就是這樣的。照目前的屍檢結果來看,我們無法確定死者究竟是縊死還是溺亡。”

  他說話的時候尾音微微上挑,有點兒輕漫的傲慢,任非當即眉毛一立,有點恨不得想揍他的意思。

  但是沒等到任非出聲,胡女王先是眉毛一挑,瞥了說話的小男生一眼,隨即反問了一句:“無法確定?”

  “從目前已知的資訊看,就是這樣的。”男法醫攤攤手,“更加深入確切的,得等解剖之後才能得出結論。但是之前你們沒人過來,我們不方便就這麼把屍體打開。”

  胡雪麗最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再沒說話。

  在那後來她甚至連眼皮兒都沒再抬一下,把那份屍檢報告往譚輝手裡一塞,逕自戴上手套口罩,直接越過擋在前面的二院男法醫,輕車熟路的朝屍體伸手,用兩根手指捏著死者的下頜稍稍抬起,同時一點兒不客氣地指揮旁邊看著那男法醫一臉不爽的任非:“任非,我說你記。”

  任非:“好嘞!”

  男法醫:“……”

  “死者脖頸索溝3.5釐米,從傷痕來看,與我們在現場看見的布條吻合。索溝著力處及兩側有輕微摩擦痕跡,由此可以推斷死者生前在被吊在上面的時候曾有過短暫的小幅度掙扎——”胡雪麗說著微微頓了一下,她小心扭過穆彥脖子的時候,在穆彥右側頸動脈上發現了一個拇指大小的、在染料顏色的掩蓋下顯得非常不起眼的、類似於屍斑樣的痕跡。

  她在那個瞬間抬頭看了一眼正跟隨著她的手落下目光的譚輝,想說什麼,卻最終咽了回去,“右側頸動脈有一處不明瘀痕……”正說著,她的話忽然又頓住了。緊接著她的眼睛亮了亮,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她帶著手套的手指輕輕在那處瘀痕上撫過,繼而一把拉過旁邊的譚輝,從他不太自然握拳的右手裡硬是把拇指掰出來,然後摁著譚輝的手指,在距離屍體皮膚表面不到毫釐的位置,虛虛地停下來,左右對比了一下。

  譚輝:“……”

  半晌,狐狸女王放開譚輝的手,再開口的時候,話是接著上句說的,但語氣已經非常篤定:“——不是不明瘀痕。此處瘀傷系成年男子拇指用力按壓所致。”

  任非在按手機做記錄的間隙抬頭崇拜地看了他狐狸姐一眼,末了一臉驕傲朝旁邊兩名穿著白大褂的奶油小生抬抬下巴示了個威。

  “但是……”剛才始終負責跟胡雪麗“交流”的男法醫張了張口,話剛起了個頭兒,就被他面前的這個看上去冷面無情的幹練女人毫不客氣地截口了,“但是,非但這個屍檢報告裡沒有寫明,連屍體左手腕靜脈處有一道長約1釐米的利器割傷,也沒人發現。”

  她說著,小心地稍稍抬起穆彥僵冷的左手,果然,掩蓋在紅色染料之下,此刻仍留著一道細細的割痕,她在傷口邊緣摁了摁,因為屍體僵冷而閉合的傷口隨之再度裂開,胡雪麗抬頭又看了任非一眼,“傷口深約0.5釐米,已經傷及靜脈。”

  胡雪麗的那一眼含義非常明顯,幾乎讓任非立刻就想起了他在漂染池邊上偶然發現的那滴血跡。

  “所以那滴血是死者自己的?”

  胡雪麗略一頷首,將死者的左手輕輕放下,直起腰來,“極有可能。不過準確的結論,還要回去做化驗比對才能出來。”

  “另外,”她想起二院的屍檢報告上寫明的,死者背部有摩擦傷,當即毫不猶豫,也不知道哪裡來的怪力,一個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姑娘,竟然一個人附身彎腰半抱著屍體翻了個個兒!

  ——穆彥被掉在工廠房梁上的時候就已經不著寸縷了,死後屍檢更沒人給他穿衣服。而作為一個未婚女性,面對這樣一個渾身透著詭異桃紅的裸。體男屍,胡雪麗竟然能面不改色地一手扳著他的肩,一手托著他的腰,目不斜視地把人翻過去!

  除了昌榕分局的刑警們,在場男士內心紛紛表示:這般如龍捲風一樣彪悍的真?女漢子,這輩子還是頭一次見……

  至於來自昌榕分局的這些胡女王的戰友們,大家也在內心紛紛表示:我狐狸姐說了,幹了法醫這一行,男女性別差距在她眼裡就是根毛線,比這更離譜的事情,她都幹的多了去了,這算什麼!

  而就在在場男人們心中震盪的時候,胡雪麗已經檢查完了屍體背後的傷痕,又把人正面朝上放回來了……

  看完了,反而像是稍稍松了口氣:“背部創傷跟二院給的屍檢報告內容一致。不是致命傷,應是在石臺階、質地較硬棱角鋒利的木板、或者鋁合金一類的鋒利且堅硬的東西上拖拽磨礪所造成的。”

  按目前初步屍檢所掌握的情況來看,機械性窒息和溺亡的特徵都不明顯。對著屍體無法確定真正死亡原因,別說是任非那有限的從警經歷,就算是胡雪麗,從事法醫職務這幾年,也鮮少遇到。

  而進行到這裡,接下來再要有進一步的結論,要解剖要化驗,事情就比較麻煩了,等結果出來,最快最快也是明天的事情了。

  當務之急應該是讓法醫方面立刻著手對屍體進行進一步檢查化驗,但是譚輝和胡雪麗是合作多年的老搭檔了,他那雙眼角微微眯起的眸子淡淡往對方臉上掃了一眼,當即就察覺出,胡雪麗有話含在嘴裡沒說完。她現在不說的,多半就是跟案情有著密切關係,但是需要保密,不方便在閒雜人等面前討論的發現。

  譚輝那雙仿佛天生透著一股子匪氣的眸子涼涼地在停屍房裡圍在屍體周圍的“閒雜人等”身上轉了一圈,隨後毫不客氣地對他們隊裡的人招招手,“石頭任非小狐狸,走,你們跟我回車上,咱把目前掌握的線索梳理梳理。”

  監獄的管理+兩名法醫:“…………”

  等他們都走了,姓穆的副監區長一臉晦氣地從停屍房快步走出來,在門口跺了跺腳,吐了三口唾沫,朝著走廊盡頭昌榕分局刑警支隊一行人消失的樓梯又啐了一口,“我呸!怪不得譚輝這些年立了多少功也還是個支隊長,就這樣茅坑石頭又臭又硬的,活該他一輩子升不上去!”

  隸屬昌榕分局的警車裡,“活該一輩子升不上去”的譚隊長,關起門來後的第一句話就是直接問胡雪麗:“你有什麼發現。”

  因為對自己的猜測十分篤定,他甚至都沒用問句,常年抽煙醃出來的沙啞嗓子幾乎是在催著對方:趕緊說重點。

  “屍體脖子右側頸動脈處那個手指瘀痕,我懷疑是兇手在死者生前曾用力按壓此處致使死者昏迷所留下的。”

  胡雪麗一邊說,任非在旁邊一邊按照她的想法模擬了一下兇手作案的手法——他的右手朝著石昊文脖子掐過去,直到男性粗糙的大手在石昊文後脖頸上激起一層雞皮疙瘩,他才若有所思地把手收回來:“但如果是我想讓誰窒息昏迷,就算是對自己的手法有非常高的自信而只用一隻手,我也一定會從前面把半個脖頸都掐住的。哪怕看美國大片兒也知道,相比於後脖頸,前面才是要害。這樣的話,穆彥脖子上應該至少有半圈掐痕才對……”

  “未必是窒息昏迷。按壓頸動脈的話,最可能引起的是低血壓,腦供血不足而造成的休克。而且一根手指就可以辦到,留下的痕跡少,不容易被發現,而且一旦被害人落入染池,事後屍體清理染料之類,指紋隨之淡化消失,法醫也無法從中獲取更多資訊。”胡雪麗搖搖頭,她手裡正盯著任非的手機,螢幕上是剛才任非根據她的結論而記錄下來的資訊。

  她就這麼定定地看著,注意力卻好像游離在螢幕之外,半晌,車裡的三個男人聽見她慢慢的說道:“聯繫一下死者身上那幾處額外的傷痕……我覺得,死者很有可能是先被兇手按壓頸動脈致昏迷,隨後兇手從什麼地方把他拖拽到某處——死者背後的傷痕可以明確證明這一點。兇手將死者拖走,然後在什麼地方將他扒光,套在那種等待漂染的布條上,然後在吊到房梁之前,在死者左手腕靜脈上割了一刀放血,在整個過程中,死者應該都是曾昏迷狀態的,這是因為在死者身上,我沒有發現除這三個傷痕外的其他痕跡,證明死者並沒有與兇手正面進行過抗爭。”

  譚輝在腿上來來回回轉著他的打火機,“結論呢?”

  “在被吊起來的短時間內,死者應該曾有短暫的意識清醒,所以他試圖掙扎,作為兇器之一的布條也在死者脖頸索溝周圍留下摩擦痕跡,但是那也不過就是短短一刹的時間而已,很快他就因頸間窒息和手腕傷而陷入了更加深重的窒息和失血性休克當中——在他處於深度昏迷,生命掙扎在生與死之間的時候,布條斷裂,他因此墜入身下染池,勒住自己的布條帶來的壓力消失,生命的本能促使他試圖呼吸——這是為什麼他口鼻檢測出蕈狀泡沫,氣管、支氣管、肺泡和胃內皆有少量溺液的原因。因為他當時已經要不行了,所以入水也是本能的喘息和掙扎而已,但是沒有多久他就死在了裡面。這就是為什麼他胃裡只檢測出了少量溺液,並且肺臟沒有呈現出溺死者典型標誌的水性肺氣腫的原因。”

  “簡單的說,死者喪命應是布條、手腕傷以及溺水三方面共同作用的原因。不過相關證據,得等我回去做了化驗和檢查才能拿給你們。”

  胡雪麗說著微微勾勾嘴角,扯出一個充滿嘲諷味道的淡薄的笑,“不過就算不檢查化驗,照目前屍檢得出的結論來看,這起案件也百分之百是他殺。不知道報案的時候他們監獄長有樣學樣說‘無法辨明他殺或自殺’的時候,有沒有自己去看過現場和死者。”

  監獄長有沒有看過現場沒人知道,但是沉默半晌的任非再發聲的時候,卻讓幾個人從事注意到一個先前誰也沒顧得上的細節——

  “穆彥的屍體到現在還赤條條的。之前監獄那邊也說,穆彥被吊在工廠的時候不著寸縷。那麼……他被扒掉的衣服哪去了?現場沒找到,也始終沒人提起。但是監獄這個地方,要把那麼一大堆東西不引人注意的夾帶出去,這不太可能……”

  任非說著,眼睛微微亮了亮,然而,以往張牙舞爪的任大少爺,此時此刻不知為何,猜測的語氣卻透著雛鳥一般不太自信的猶疑:“那麼,有沒有可能,是它上面有洩露兇手身份的蛛絲馬跡,所以被兇手藏起來了?”

  “有。”他疑問的話音未落,立刻被譚輝接起來。他啪地一聲點燃了手裡一直把玩著的打火機,淡藍色的火苗燃起來,微微的幽光給他下頜的部分鍍上一層詭異而沉冷的幽藍。他動動嘴巴,下巴上的那束藍色火光隨之共同跳躍,平白的讓人感到一陣難以描述的心驚——

  “而且,案發之後風聲緊,兇手沒法處理。所以此時此刻,穆彥的衣服,應該還在監獄的某處!”

第32章 多事之秋…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聲仿若受驚喪膽的尖叫衝破監獄的重重羅網直沖雲霄,東林監獄十五監區“算命先生”代樂山所在的二班裡,一個剛滿19歲的小年輕驚慌失措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臉色慘白地指著其中一個空著的床鋪,臉上如見了活鬼一般。

  一大隊裡接連死了兩個人,正值多事之秋,監獄領導下了命令,十五監區暫時進入嚴管,所有在押人員取消自由活動和放風時間,連出工也暫時停止,以往做工的時間段變成了集體軍訓,由管教統一帶領,大批人共同進出。

  因為取消了自由活動,所以東林監獄原則上每週兩次的出早操在十五監區就靈活運用成了每天,管教獄警多人聯動嚴防死守,硬生生把整個監區守成了鐵桶,然而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又特麼出了件匪夷所思的怪事。

  出了早操吃完飯回來,管教各自看著自己轄區的犯人們回監倉整頓內務後再集體帶出去訓練踢正步走方塊,然而誰都沒想到,就這麼個功夫,一大隊裡竟然又能翻出個聳人聽聞事兒來!

  十九歲的小年輕嚎啕一嗓,左右獄友聞風而動,順著臉色煞白的小夥兒指過去的方向一看,緊接著二班瞬間炸開了鍋!

  這天正好趕上關洋值班,那聲石破驚天的尖叫喊出來的時候看似文弱的男人迅速反應,在喧嘩驟起的同時拎著警棍狠狠敲在二班的鐵門上,甕聲甕氣的動靜把一時騷亂生生壓下去,關洋拎著警棍一個箭步沖進二班,抓著小年輕的衣服把他從地上薅起來,厲聲呵斥:“喊什麼?!”

  小夥回頭一看是他,甚至沒在意男人那張冷若寒霜的臉上透露出來的警告怒意,反而如同抓住了救星一般,反手一把抓住關洋,“關……管……”他舌頭打結,關和管的讀音已經分辨不清,但手還始終僵硬地朝斜前面舉著,原本沒好氣的關洋下意識地順著他示意的方向看過去,然後在下一秒,也愣住了……

  在他們斜前方,一張折疊整齊的空床位上,擺放著一套折疊整齊的囚服。

  囚服衣服背後印著的編號朝上,四個碩大的數字,清清楚楚地印著:1559。

  ——空著的床是代樂山的。上面的囚服是五班穆彥的。

  那正是譚輝他們要找的東西。

  昨天中午,因為尋釁滋事,散佈謠言,代樂山和穆彥分別被帶走,一個去醫務室看傷,一個去副監區長辦公室接受教育,但是原本,兩個人昨天的最終歸屬地都是一樣的,那就是禁閉室。

  而現在,代樂山還待在禁閉室裡沒回來,而穆彥,已經在昨天下午莫名其妙死於非命。

  至於代樂山和穆彥之間,他們唯一的、也是最後的聯繫,是昨天中午,代樂山說有女鬼來索強。奸犯的命,被躺著中槍的穆彥忍無可忍地削了一通。

  但是很快,穆彥就真的死了。他死的時候所有人都看見了那個男人白條雞一般赤條條被掛在房梁上,而現在,他的衣服竟然突然詭異地出現在了與之有過節的代樂山床上。

  關洋怔住,目光直盯盯地看著雪白床鋪上灰色的囚服,一股冰冷的涼意從腳底竄起,逼得他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

  一個哆嗦,反而驚得他從怔愣中清醒。他推開在面前擋路的那名小青年,手指微微顫抖著朝代樂山的床鋪走過去,等走進了,他才發現,那衣服並非剛才乍一看起來時的樣子——衣服是潮的,就好像被扔在外面草地上一宿在拎起來放床上了,從而沾染了深重的露水潮氣一般。

  關洋穩了穩心神,扯過代樂山的床單,將那套標著1559的囚服包起來,拎在手裡。

  他轉過頭,正想對二班這幾雙巴巴的眼睛警告點什麼,這時候三班的王管安頓好他們班,從旁邊過來,“怎麼了?”

  於是關洋把二班那幾個被蹊蹺出現的死人囚服震得戰戰兢兢的在押人員交給王管,自己拎著這充滿莫名驚悚的衣服,往監區領導辦公室走,準備去打個報告。

  他一路上心裡亂糟糟的,幾乎跟所有犯人那令人悚然而驚的猜想完全一致:真的鬧鬼?女鬼索命殺了穆彥?穆彥又因為代樂山的斷言而懷恨在心無法釋懷,所以死了之後又找上了代樂山?

  這尼瑪都是什麼鬼!

  他甩甩頭,強行把腦子裡那些唯心主義扔出去,卯足了勁兒往前走,直到迎面差點撞上了人,才恍然抬起頭來。

  ——十五監區的監區長,他們老大,正右手護著差點被他撞翻的茶杯,皺眉審視著他。

  關洋眨眨眼,看著老大才想起來,他們一大隊的穆副,今天配合警方案件調查去了。

  “科長……”關洋張張嘴,連他自己都覺得,他說著話把手裡拎的衣服遞過去的時候,口吻特別的沉重:“……又出事了。”

  那個瞬間,監區長臉上的表情簡直生無可戀,他長著皺紋的眉角狠狠跳了一下,接著就用一種忍無可忍的怪異語調嚴肅地厲聲追問:“又特麼怎麼了?!”

  老實巴交又不善言辭的關洋,跟著他們監區長後面走進辦公室,舉著白床單做成的拎兜,隔著辦公桌遞過去:“……您自己看看吧。昨天死的穆彥,他的囚服……剛才……在代樂山的床上找到了。”

  原本要坐的監區長驟然睜大眼睛,仿佛座椅上被人突然塞了跟針板,然他倏地一下子竄起來,震驚之下,連聲音都變了調兒,“什麼?!愣著幹什麼調監控!到底是特麼誰在裝神弄鬼,趕緊,讓監控室的人把今天早上的監控都特麼給我調出來查!”

  他說著,焦躁地從椅子前面繞出來,圍著桌子快步轉了兩圈,末了突然腳步一頓,把正準備往外走去監控室的關洋叫住,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嚇的,震天吼的嗓子,聲音聽起來竟然有一點哆嗦:“給昌榕分局打電話,把情況跟他們說,讓他們再把人派回來!”

  ………………

  …………

  在十五監區叮叮咣咣查監控的同時,相互交流完意見,從警車裡下去的譚輝接到了李曉野從分局打過來的電話。

  電話裡,李曉野難得收起嘴賤,語氣透著一絲凝重,一板一眼地跟他們隊長彙報道:“頭兒,查到了。一大隊那麼穆副,是死者穆彥的親叔叔。”

第33章 過堂…

  十五監區的副監區長竟然是死者親屬!

  穆彥出事前就是被他叫到辦公室去說服教育的,按說,穆副就是他們家裡唯一看見穆彥最後一面的人。

  但是親侄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就這麼莫名其妙就這麼沒了,但是從頭到尾,穆副跟警方接觸的時候,譚輝就沒在他臉上看見丁點兒悲痛的意思。

  ——穆彥見了他之後沒多久就死了,而穆副對他與死者之間的特殊關係隻字不提。

  他們之間有什麼故事?那天中午在辦公室這位叔叔和他的親侄子都說了什麼?穆彥的死跟這位副監區長有沒有關係?

  一連串的疑問冒出來,聯繫之前所瞭解到的一切情況,莫名其妙,錯綜複雜,譚輝接完電話就覺得腦袋裡有一根筋突突地跳著疼。

  他看了一眼距離他們警車不遠,正站在二院3號樓門口抽煙的幾個“獄管”,臉色微微沉下來,正準備邁步上前客客氣氣地“請”這幾個人到分局去喝杯茶,另一邊任非的電話也在這時候好巧不巧地唱起來……

  任非的鈴聲向來骨骼清奇,十分的不走尋常路。因為風格時常讓同事們不敢苟同,所以辦案幹活兒的時候他通常都是放震動。但是昨晚他等了一宿電話,當時把鈴聲開到最大,就怕錯漏了哪個未接來電,今天一早從分局跟譚輝他們往監獄跑,來來回回就忘了鈴聲這種細枝末節。

  現在有電話打進來,從手機喇叭裡傳出來的激情鼓點打得震天響,一連串跟醫院停屍房相得益彰的音符爭先恐後的溜出來,導致譚輝回頭看了他一眼,本能地分辨著音樂裡隨之而來的詭異女低音——既不是亞洲語系也不是英語,唱的是什麼,他一個詞也沒聽懂。

  譚隊表示,自己大概真是上了歲數,找不准小年輕的風向,也跟不上時尚的節奏了……

  時代在進步,社會在變化,音樂讓人越來越聽不懂,連殺人的手段都越來越推陳出新!

  真特麼心累!

  在譚隊心累的目光注視下,任非賠了個笑,翻出來電話看了眼來電顯示,接起電話都沒用對方打招呼,當即自動自發就問下去了:“關洋?!你怎麼這個節骨眼給我打電話?監獄又怎麼了?!”

  於是被監區長命令再把刑警支隊的同事們叫過來的關洋,把在代樂山床上發現穆彥囚服的事情,又一五一十的講了一遍……

  任非始終一語不發的聽著,整個過程中他連一個音節都沒再發出,直到掛了電話,他面有菜色地對著譚輝低聲說:“……監獄打過來的。我們要找的囚服,已經自己出現了。”

  譚輝一句國罵卡在嗓子眼,把眼睛生生憋出了紅血絲。

  ………………

  …………

  7月5日下午,東林監獄十五監區一大隊五班在押犯穆彥死亡事件,死者穆彥經屍檢確定死於謀殺,受東林監獄委託,該案件在昌榕分局正式立案,成立以譚輝為首的調查組,展開案件調查。

  因為案件發生在監獄,環境封閉,為防止兇手再度作案,此案必須儘快偵破。且因為案情撲朔迷離,懷疑物件較多而牽扯甚廣,昌榕分局必須慎之又慎。前不久剛被任非那份自作主張的減刑申請鬧得心有餘悸的分局長楊盛韜親自坐鎮,把帶了一票人回來喝茶的譚輝叫過去特地再三囑咐“一切行動必須按規章制度進行,有任何問題任何發現,必須立刻跟他彙報”之後,才把人放回去。

  穆副全名穆雪剛,40歲,七年前被從清義區看守所調到市監獄,兩年後,從第十監區又調到第十五監區,職位也升成了現在的副監區長。

  譚輝他們和監獄方面,一個屬公安一個歸司法,但終究都掛著公職,沒有直接證據,就算對方是目前為止最可疑的人員,譚輝也不好真把穆副帶到審訊室去一板一眼的聞訊,於是就把人帶到了接警大廳後面的會議室裡,真的拿著從楊盛韜辦公室帶出來的一包茶葉,給對方泡了杯茶。

  把茶杯放在穆雪剛前面,譚輝沒去拿放在桌尾的本子,在他旁邊坐了,開門見山:“穆老哥,您知道我為什麼請您來。”

  穆雪剛的國字臉微微一抽,繼而露出一個毫不掩飾的、冷淡的、嘲諷的表情:“想問什麼,你問吧。”

  譚輝看著他:“說說昨天中午,你和死者在你辦公室裡的事情。”

  穆雪剛:“沒什麼好說的。他慣常好勇鬥狠,容易與其他犯人產生口角摩擦,我照常把他叫過來說服教育,教育忘了就按照規定讓管教把他帶去關禁閉——你們不是已經去調取監控錄影了麼?他全須全尾從我辦公室裡走出去,我門口的監控肯定拍到了。”

  譚輝:“之後他就死了。”

  穆雪剛:“但自他出門再到離奇死亡,這段時間我沒有從辦公室走出去,監控可以證明。譚隊,我建議,您還是派人去查查他是從哪裡突然消失的,要比在我這裡浪費時間的好。”

  穆雪剛話鋒一轉,說的話突然就試圖照著譚輝臉上抽了,譚輝眯了眯眼睛。

  這男人脾氣惡劣的狠,可是審案的時候,周旋刺探,耐心出人意料的可怕。他聞言倒也不惱,那張眼角眉梢透著彪悍匪氣的臉反而笑起來,“嘿!勞您掛心。您跟我們回局裡的時候,技術組的同事們也已經把監控錄影都從監獄帶回來,這正做著技術分析呢。等會兒我一定得按您的意思知會那邊的同事,您辦公室門口兒的那個攝像頭拍出來的影響,重點調查重點分析,好還您個清白。”

  他把兩個“重點”的字音咬得很重,然後果然就看見了穆雪剛神色微不可查地變了一變,隨後滿嘴輕鬆地把話鋒一轉:“省的親侄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死了,你這當叔叔的無動於衷,到時候沒法跟他爸爸交代。”

  “……”穆雪剛的手倏然不受控制地一顫,碰到旁邊的茶杯,幾滴滾燙的茶湯濺到手背,激得他突如其來打了個哆嗦……

  而與此同時,任非、李曉野,連著今天本來請假休息,中途又被叫回來幹活兒的馬岩,三個人都圍在他們技術組的辦公室裡等結果。

  十幾雙眼睛盯著八台同時工作的電腦,一個個瞳孔緊縮死死盯著,恨不得把螢幕生生戳出來一個洞。

  沒人說話,偶爾敲鍵盤點滑鼠的聲音就是這辦公室裡唯一的動靜,剩下悶熱的天氣從呼呼工作的老舊空調孔絲絲縷縷地入侵進來,仿佛後背的每一個毛孔都在往外蒸發著身體的水份,半晌,坐在任非旁邊帶眼鏡的哥們兒就伸手,一個骨瘦嶙峋的巴掌在辦公桌上四處劃拉,同時另一隻手動著滑鼠,眼睛還一眨不眨地盯著顯示器。

  但是他劃拉了半天也沒摸著自己想要的,倒是任非看出來,把他的保溫杯從桌角遞到他手裡,他下意識地拿過來就往嘴邊放,湊近了嘴邊動作卻又忽然停下來。

  下一秒,他喝水的動作卡住。

  他機械地放下水杯,全神貫注地盯著螢幕,枯瘦的手指一隻點著滑鼠一隻在鍵盤上快速敲了幾下,而後,因乾渴而滯澀的聲音突然打破一室沉默——

  “這影像被人剪過。”

第34章 被剪掉的監控…

  重重守衛之下,監獄內部的監控錄影,竟然被人動過手腳。

  眼鏡技術男一言之下,滿座皆驚。

  任非離他最近,知道他正在查的就是一大隊監倉走廊的視頻,當即看過去,播放被技術男暫停了,畫面記錄的時間定格在06:48:35。

  幾個同事聞訊都趕忙圍了過去,只見眼鏡男抬手推推鏡框,沒再說話,他滑著滑鼠把播放箭頭往回退了一點。

  這一退就退出了問題。都不用解釋,因為緊接剛才那一幀畫面的時間,是06:45:35。

  從監獄帶出來的這部分監控影像,缺了正正好好三分鐘。

  馬岩和李曉野面面相覷,兩人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悚然而驚。

  半晌,李曉野咽了口唾沫,似難以承受內心震驚,自言自語地罵了一句:“臥槽。”

  馬岩彎腰重新去看顯示器上定格的監控畫面,來來回回把那前後兩幀畫面反復確定了三遍,隨即摸著下巴站起來,磨了磨門牙:“難不成還真是……兔子啃了窩邊草。”

  他用疑問詞,說了肯定句。

  能有機會摸到監控室,對監控錄影做手腳的,一定不會是監獄裡面被層層圍困、嚴密看守的在押人員。

  而且……按十五監區臨時調整的作息時間,早上六點三十分,犯人們集體出早操的時候。由管教全程看守,監倉內不留人,所有人都要去,不能中途離場。

  所以,很簡單就能得出結論——監控視頻是被監獄內部的公職人員剪掉的。

  那缺失掉的三分鐘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兇手是不是趁著這三分鐘,將穆彥的囚服送到了代樂山的床上,借此混淆視聽,掩蓋可能在囚服上留下的犯罪證據?

  答案是非常可能。

  如果是監獄內部的管理人員在搞鬼,那麼早上6:30-7:00之間,的確是最方便下手的時候。

  但是,怎麼才能證明這件事?

  任非黑白分明的眸子提溜轉了一圈,計上心頭,扔下戰友,一個轉身就頭也不回地往接警大廳走。

  倉促間任非突然想起來,有個現成的、可以信任的“知情人”,現在就在他們分局。

  ——關洋。

  關洋作為監獄方面第一個發現穆彥衣服,又打電話給昌榕分局求助的人,譚輝安排人去取證據的時候,去的人舉一反三,直接把當時拎著被單裹囚服的關洋也一起打包帶了回來。現在就跟曹萬年以及另外兩名一起被“請”過來的同時,一起坐在大廳旁邊的那排椅子上。

  會議室裡譚輝跟穆雪剛還沒談完,他們那個角度只能看見穆雪剛的背影,雖然對他們談話的內容一概不知,但是在場的誰都知道,等穆副出來了,他們每個人都要像穆副那樣,到會議室裡去跟赫赫威名的譚隊喝上一杯。

  那感覺怎麼說呢……不是緊張,就是有點犯膈應,隱隱有點自己一個司法機構工作者,竟然被當嫌犯懷疑的羞辱難堪。

  任非三步兩步跑過去的時候,關洋就是這麼一副兩眼放空的表情,手機在他手裡攥著,他也不看,目光凝滯在腳下不遠處的一塊地磚上,不知道在想著什麼。

  關洋天生老實膽小,現在這個看上去仿佛高危嫌犯害怕被拆穿的樣子,任非倒是一點兒不意外,他走過去,瞥了一眼旁邊坐著的曹萬年等人,拽起關洋就把他從椅子上拉起來:“你跟我來。我有事問你。”

  著急的時候,任非牛勁兒上來,關洋幾乎被他半拖半拽到了對面,走廊盡頭馬岩和李曉野遠遠的跟過來,任非瞄了他們一眼,對身邊雲山霧罩的關洋逕自說到:“就你們一大隊監倉的走廊,從外面進來走到頭,多少米?”

  茫然地眨眨眼睛,關洋雖然不知道任非為什麼突然問這個,還是下意識地回答:“大概……差不多150米左右吧。”

  任非一雙閃著光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著他,“你別大概,你想想,給我個準確的數。快點兒的,我有用。”

  “我又沒量過!”關洋撓撓腦袋,手機還是被他下意識地抓在手裡,於是手機的棱角隨著他撓頭的動作在後腦上上下下,半晌後,他終於反應過來,放下手,卻還是對任非搖搖頭,“我就能約莫個數,確切的我真沒法說。反正就按我平時往二班走的正常速度的話,可能就是一分半左右。”

  ——妥了!

  去程一分半,來回三分鐘。走的急點,加上把衣服放在床上的時間,似乎……

  剛剛好。

  關洋沒注意到,他說“一分半”的時候,任非擰緊的眉心微微跳了一下。他只看眼前這個平時飛揚跋扈的混世魔王現在愁眉苦惱,覺得有點不適應地又接了一句:“你要準確的,要不等我回去了,我那個尺量量在告訴你?”

  “——好的。”

  任非無暇他顧,順溜地接了這句話,提手用力拍了拍關洋的肩膀:“你回去等著譚隊跟你說話吧。”

  “啊?”

  任非又對關洋點了點頭,“去吧,別擔心,我相信這件事跟你沒關係。還有,剛才我問你的,你那幾個同事誰問你也別說。”

  他把關洋推走,一轉頭,就看見他們隊裡那一個鋸嘴的葫蘆和一個嘴賤的大仙兒,正在距離他不遠處站著,他於是走過去,對兩個革命戰友聳聳肩,“你們都聽見了?”

  李曉野靠著旁邊接待台,“看著倒挺像那麼回事兒。”

  他就是天生一張賤嘴,平時就自己管不住,通常碰見了任非那戰鬥力得再自動自發地拔高兩個檔次。這麼一句話,故意說的含混不清,明明在說案情,卻偏偏給任非一種他在擠兌自己的心塞感。

  任非真是煩透了他,但這不是他們自己的地盤兒,分局時不時有人經過的接警大廳裡,任非狠狠瞪了李曉野一眼,懶得理他,就看見旁邊馬岩懟了李賤嘴一胳膊肘,轉而問他:“你怎麼看?”

  “目前初步所掌握的線索全都指向監獄方面,而且能在監控視頻上動手腳的,絕對不可能是在押犯。可是我又覺得,如果這起兇殺真是裡面公職人員做的的話,”任非說著頓了頓,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那這智商可有點欠費。”

  他說完,把手放下來,那條胳膊就勢撐在接待臺上,另一個手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檯面,敲了幾下,他猛地停下來,黑曜般的眼底迅速滑過一抹來不及被人捕捉的不可思議。

  因為他忽然意識到,這樣幾根手指按著先後順序來回反復敲擊桌面的動作似曾相似……

  自己竟然在無意識當中,本能地模仿了一個人——

  梁炎東。

第35章 目標獵物…

  任非收回手指,腦子裡忽然冒出來的“梁炎東”這三個字,卻怎麼也收不回去了。

  東林監獄十五監區一大隊——出事的就是梁炎東所屬的轄區,梁炎東又是以“強姦殺人”被判入獄,跟死者具有非常相似的共同點。

  穆彥的死會不會變成連環案件?監獄還會再死人嗎?梁炎東現在怎麼樣了?有沒有危險?這起命案離他那麼近,他會有什麼特別的猜想和發現嗎?

  一連串的問題冒出來,在腦子裡縈繞徘徊不去,直到後來,目前所掌握的案情調查告一段落,從分局出來的時候,任非依舊罕見的有點心不在焉。

  這種心不在焉表現在他下樓梯的時候,一腳踏空,差點在他們局裡的樓梯上磕掉自己齊刷刷的那兩顆門牙之際,被他們老局長一把拽住了。

  “強度太大,吃不消了吧?”

  楊盛韜語調輕鬆,聲音卻透著上了年紀之後休息不好帶來的疲憊,任非順著他的手站起來,看見老爺子略顯渾濁的眼底爬上了道道紅血絲。

  那時候已經晚上快十一點了。晚飯之前楊盛韜跟著他們開完案情討論會後,法醫組那邊的屍檢結果還沒出來,他們幾個小年輕留在會議室想再等等,楊盛韜沒說什麼也就走了,都以為他先回去了,沒想到竟然一直留在現在。

  任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跟著楊盛韜一起往樓下走,活動了一下剛才抓欄杆時扭到的手腕,“我有什麼吃不消的。倒是老爺子您,一把年紀了,悠著點兒。”

  “你小子,越來越沒大沒小。”

  “關心您也不對了。”任非掏著車鑰匙遠遠的打開車鎖,一串鑰匙在他手裡隨著走路的起伏被晃蕩得叮噹直響,成了這寂靜深夜唯一的聲音,“這麼晚了,我送您回吧?”

  “兩天一宿沒睡了吧?典型疲勞駕駛,違章亂紀。”楊盛韜說歸說,但到底是拉開車門,坐在了任非那輛CRV的副駕上。

  從任非第一天上班開始,他就是開這車來的,但是楊盛韜還是第一次坐。任非跟他爸之間的緊張關係他是知道的,而人上了歲數,總是愛撮合些什麼。他坐在上面,看著任非打著了火。他是把任非當個小輩兒看的,因此也沒什麼鋪墊,直接就說:“你一年到頭又租房子又不回家的,好像跟任局有關的一星半點兒你都不想沾,爺倆鬧的水火不容的。這車,你老子給買的吧?”

  他話沒說完就停下了,任非在心裡自動自發地把老局長壓著沒說的那半句補上了——你還不是照樣開著到處跑。

  任非撇撇嘴,一臉矜傲的嘲諷,“車是我老子買的,但不是我那個日理萬機的爸,是我媽留給我的禮物。……她出事之後找的保險。”

  楊盛韜沒想到是這樣的答案,他沉默片刻,夜裡溫度降下來,老爺子把副駕的窗戶開大,靠在旁邊兜風,“任非啊,你母親的事,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了……”

  當初任道遠的妻子被人當街取走了性命,這在他們公安內部傳的沸沸揚揚,不是什麼秘密。

  老爺子說著頓了頓,任非這回不知道他接下去要說什麼,但是卻截口打斷了他:“——這麼多年了,也還是個懸案。”

  楊盛韜:“……我很抱歉。”

  老局長黯然的一句道歉,讓在那一瞬間沒能控制住自己的任非反應過來,“不關您的事。”他說著,踩著油門不由提高了車速,白色的車子在漆黑夜幕中如離弦箭矢一般霎時沖了出去,而駕駛著它的年輕男人,冷淡而壓抑的臉上,鮮活的信念、孤注一擲的篤定,逐漸從那映著夜色的眸子中透出來,“兇手,早晚會找到的。——無論是昨天的那個,還是十二年前的那個。”

  楊盛韜沒看他,他把車窗又升上去一半,點了根煙,指尖火光明滅,仿佛又一個弱小而頑強的獸,正在堅持不懈地一點點蠶食無邊無際的黑暗,“今天這案子,你什麼看法?”

  “該說的,大家會上都做總結了。以我的能力,也看不出什麼其他的了。”任非說著,把車拐進他們老局長家那個市中心的舊社區,路上光線陡然暗下來,任非握方向盤的手下意識緊了緊,“我就是感覺,穆彥的死,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楊盛韜在任非那個裝煙灰的口香糖瓶子裡彈了彈,“感覺的依據?”

  “沒依據,就是感覺。”任非頭疼地抬手揉揉眉心,“硬要說個依據,就是錢祿的死和穆彥的死,相似點太多,這麼巧合的事情,說不是人為,我不信。如果他們倆的死能做併案處理的話……”

  楊盛韜打斷他:“那至少需要有證據證明錢祿死於他殺。”

  任非低著頭不說話,把車停老爺子家樓下,楊盛韜看著他,把煙在他的口香糖盒裡掐滅了。短暫的沉默過程中,這位老局長似乎有了什麼決定,在任非緊繃的肩膀上拍了拍,“有懷疑就去查證據。憑感覺,再真實也當不了呈堂證供。錢祿不比穆彥,屍體都火化了,幾天下來,監獄那邊該處理的處理,該讓家屬領走的也都已經被領走了,你們去取證,能找到的直接證據非常少,最多只能通過錢祿生前接觸過的人摸訪排查瞭解情況——工作量非常大,接下來,做好加班的準備吧。”

  調查走訪這種事情真正做起來非常枯燥,把一樣的情況拿去跟不同的人說,再從眾說紛紜中提煉可能有用的資訊去推斷求證——前不久梁炎東的減刑申請,事關己身,任非寫一遍再複述兩遍都暴躁得要抓狂,但是這一次,他聽見楊盛韜的話,低垂的眸子卻亮了亮,以至於他猛的抬眼,嘴角都有點掩不住的驚喜,“您這是給授權,同意讓我們去調查錢祿了?!”

  楊盛韜拉開車門,臨下車的時候警告似的伸出手指隔空點了點任非,“把你該分內的事幹好。再敢給我惹是生非,就趁早給我捲舖蓋回家。”

  任非聽著就賠了個笑,“老爺子,瞧您說的,哪兒能啊。”

  “自告奮勇去監獄提審犯人的不是你?”楊局關上車門,隔著車窗瞪了他一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算盤。那個梁炎東,你趁早給我離他遠點。”

  任非:“……那萬一他要是兇手呢?”

  “你要是能查出他來,”任非對梁炎東有種莫名的認可和信任,他剛才就隨口說個假設,拿來堵他們老局長的,沒想到楊盛韜對此竟然絲毫不以為意。老爺子隨口回答他,話說了一半,他停了一停,任非擱嘴裡仔細咂摸他這句話的味道,覺得他雖然貌似認可自己的猜測,但更好像是在否定任非的能力,更像是在肯定梁炎東的清白一樣。

  任非莫名的有了一種自己的認可被其他人認同的高興。他張張嘴,然而還沒等他再問出什麼來,就被楊盛韜後面的話硬生生堵回去了:“正好槍斃,也算是給社會除害了。”

  任非:“……”

  ………………

  …………

  在楊局的耳提面命下,第二天一早去東林監獄,任非還是不負眾望地見了梁炎東。

  但是跟前兩次的偷雞摸狗見面不同,這次他來的理由冠冕堂皇,踏著昨天跟譚輝他們走過的路,跟喬巍、石昊文一起,被監獄方面帶著往監獄內的審訊室走。

  調查的過程冗長而繁瑣,他們跟監獄方面協調,跟死者生前有過接觸的在押人員一個個拎出來問,除了獄中生活上的雞毛蒜皮,沒問出什麼有用的線索,時間卻從早上一直耗到了下午。

  任非那時候已經有點坐不住了,他把目光從自己寫的審訊記錄中挪出來,頭暈眼花地單手用力掐了掐兩邊的太陽穴。

  梁炎東就是在這時候被三班的王管教帶進來的。

  可能存在嫌疑的,可能提供線索的,這幾天以來跟死者有過密切接觸的人已經審完了,這時候帶過來的人可以說就是在例行公事。王管也沒覺得分局的人能從一個入獄開始就得失語症不會說話的人嘴裡得出什麼結論,輪到他們三班的時候,他把梁炎東帶過來,純粹就是覺得這個人邪乎,如果要說犯罪嫌疑,比三班的其他犯人嫌疑更大而已。

  但是他沒想到的是,當天把梁炎東拷在椅子上的時候,生的白淨俊俏,卻全程冷著臉不苟言笑,眼角眉梢透著毫不掩飾的矜傲厲色的年輕刑警,竟然一下子瞪圓了眼睛。

  這是原本就認識?

  王管心裡犯著嘀咕,但還是替梁炎東說了下情況:“他叫梁炎東,三班的。三年前因為強。奸幼女和故意殺人罪被判無期入獄。”

  他說道這裡,原本從他們進來開始,目光就一直鎖在囚犯身上的石昊文瞳孔也猛縮了一下,繼而看著梁炎東的臉色,莫名地就顯出了古怪。

  王管對這倒也不奇怪,畢竟,此刻坐在這裡的人,曾經是混跡于東林公安司法的風雲人物。三年前名聲赫赫的梁教授,如今落到這個境地,任誰看見,都要難免側一側目。

  只是可惜,就算曾經攪動風雲呼風喚雨,如今龜縮在這監獄裡,還是被磨平棱角,落了個“啞巴”的下場。

  於是王管迎著對面兩名刑警的目光,接著說道:“不過他進來後精神刺激得了失語症,你們要他回答什麼,可以讓他寫在紙上。”他說完,把一同帶進來的紙筆放在了梁炎東面前的小桌上,出去了。

  剩下任非和石昊文,石昊文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就要問基本資訊,張了張嘴,才反應過來,管教說這個人已經不能說話了。

  ——可是梁炎東怎麼會不能說話了呢?當初罪案現場心理側寫慷慨激昂,法庭無罪辯護舌燦蓮花的鬼才教授,竟然得了失語症?!

  石昊文感到有點不可思議,他不太相信地看了任非一眼,試圖在同事那裡找到同樣的懷疑以肯定自己心裡某個甚至還沒有成型的猜測,但是他臉轉過去,卻看見任非整個人就仿佛是被釘子釘在了凳子上一樣,那雙因為沒睡好覺而浮腫的跟熊貓沒差別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對面那個身穿囚服的男人,目光灼灼仿佛恨不得在他脖子上戳兩個洞出來。

  石頭狐疑地順著任非的視線看過去,下一秒,他也把目光釘在了梁炎東的脖子上……

  ——男人囚服最上面沒系的領口裡,非常明顯地透出一截紫黑的痕跡。極細,不仔細看的話可能會被錯過,但是極深,一旦發現,就能看出來,那是被用細而柔韌的東西,生生在脖子上勒出來的……

  勒痕。

  “……你脖子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話問出口,任非才把實現勉強從梁炎東的脖子移到對方的臉上。

  他們系統裡,除了楊局和任非他爸任道遠以外,還沒有人知道他前不久剛剛私下請梁炎東幫忙破了案子的事。石昊文在他身邊,老喬在那面單面可視大玻璃的後面,兩個同事都在場,他沒法熟稔地跟梁炎東打招呼,更沒有辦法把一直哽在心裡的那個減刑申請的事情,在親自跟梁炎東解釋一遍。他只能發問,聲調緊繃得像是即將斷掉的琴弦,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卻激烈而急切。

  ——沒人跟他們提過幾天前梁炎東“自導自演”玩自殺又踹警報喊救命的事情。在連續出了兩場人命官司的監獄裡,獄警囚犯人心惶惶,甚至幾乎所有人的心思都沉到了穆彥的死上面,連錢祿的自殺都甚少有人再提起,何況是梁炎東這麼一個不大不小的插曲。

  任非怕自己的所謂感覺真的應驗,他怕兇手真的還準備對誰下毒手,也怕同樣背著強。奸殺人進監獄的梁炎東,會成為兇手的下一個目標。

  可是他話落良久,梁炎東卻一直沒理他。

  他情味索然地垂著眼,輕抿著的削薄嘴角中,透出與任非第一次見他時相似的,對任何事都毫不關心的漠然,被手銬銬著的手就交疊著放在紙筆邊上,可是他卻一點拿起來的意思都沒有。

  任非知道,梁炎東這個樣子,肯定是在想什麼。可是他不知道,他猜不透。他急躁的性子到了這個男人面前就像是被上了一個緊箍咒,無論他再怎麼急,也得按捺下來,坐在這兒等。

  等一個答案。

  這種感覺來的莫名其妙,但是更加匪夷所思地難以甩脫。石昊文的眉毛都快擰成疙瘩了,他等著任非追問,可是目光在同事和囚犯身上來來回回逡巡半天也沒等到任何一方的結果,他等不了了,就抬手敲了敲桌子,“梁炎東?”

  也正是在那個時候,仿佛一尊頹敗卻依舊威嚴的石像般,不說不動的梁炎東,仿佛終於在一番權衡後拿定了什麼主意一般,他手指動了動,把旁邊的簽字筆拿在手裡。

  任非在他那筆的同一時間猛地站起來!

  他幾個箭步走上去,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梁炎東的答案。但在他走到梁炎東身邊的同時,那男人卻已經放下了筆。

  王管留下的筆記本上,此刻已經有了幾個剛硬而棱角分明的字,清清楚楚,力透紙背,只看著那幾個字,仿佛都能從中嗅到那種沒有半點猶豫的篤定。

  任非打眼看過去,只掃了一眼,當即心中巨震,瞳孔不由自主地猛縮了一下!

  梁炎東寫的是——

  “有人要殺我。”

第36章 特別審訊…

  梁炎東那雙細長眸子的眸子裡閃著沉靜而幽冷的光,在任非看清筆記本上字的同時抬頭,穩穩地看著任非那張年輕的、表情鮮活而神情訝異的臉。

  大概有十幾秒,任非就這樣被梁炎東看著,心裡猶如翻滾著波濤駭浪,嘴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身後,石昊文按捺不住,從審訊桌後面站起來,朝這邊走,詢問的聲音因為急於知曉答案而異常急切,“任非,怎麼回事?”

  下一秒,梁炎東倏然收回目光。他臉上無甚表情,指尖動作輕描淡寫,卻下手極快的……將那頁寫字的紙從筆記本上撕下來,遞給了任非。

  任非下意識地接過。

  石昊文走上跟前,作勢要去拿任非手上那張紙。而任非在那瞬間猛地一收手,筆記本略厚的紙張被他團在手裡,迅速收進了衣服口袋,“沒什麼。”

  石昊文:“……”

  梁炎東又垂下了眼。

  石昊文下意識地朝單面玻璃掃了一眼,他知道老喬在玻璃後面肯定又對任非的這個舉動有了一系列的腹誹,他不想讓喬巍對任非的印象更加惡化,所以隱隱的擋在了玻璃和任非之間,問他:“你幹什麼?他寫什麼了,給我看看。”

  任非放在口袋裡的手把那張紙緊緊攥成了一個團,半晌,才仿佛有了什麼決定似的,慢慢的、堅定的,搖了下頭。

  於是石頭整個人都懵了……

  梁炎東那幾筆究竟寫的什麼?竟然讓任非在眾目睽睽之下罔顧紀律替他遮掩隱藏?!

  那麼,為什麼那個東西是任非能看而自己不能看的?如果先過來的是自己,結果是不是也會像現在任非這樣?

  任非和梁炎東之間是怎麼回事?以前就認識?還是說……這是一個在短時間內就已經被雙方敲定的,不為人知的……交易?

  “任非,”石昊文臉色陡然嚴肅起來,他警惕地盯在任非臉上的目光近乎逼視,然而沒等他說完,卻被任非打斷了。

  年輕的刑警回應他的時候,目光清冽明朗,那雙眸子裡感情複雜,仿佛坦坦蕩蕩,又好似急切焦躁,“石頭,你先出去,我想跟他單獨聊幾句。”

  石昊文此刻的表情簡直比他審訊犯人的時候還嚴厲正式,“理由。”

  從進隊到現在,石昊文還是第一次聽見任非用這種氣弱的語氣說話,妥協的、甚至是懇求的,“我有理由,但現在不能跟你說。你先出去,我之後跟你們解釋。”任非說著,目光極快地想審訊室裡的監控攝像頭掃了一眼。

  這一眼好像提醒了石昊文什麼,他慢慢皺眉,懷疑的、探究的目光在任非和梁炎東身上逡巡一圈,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單面玻璃,猶豫半晌,還是出去了。

  審訊室裡關門的聲音又響,外面的空氣短暫地透進來,順著任非的鼻腔鑽進腦子,方才被血氣方剛的衝動沖昏腦子的男人略略冷靜下來。

  ——他為什麼要配合梁炎東藏起那張紙條?他憑什麼認為眼前這個囚犯接下來要向他透露至關重要的資訊?他怎麼會在對方什麼都沒說,什麼表示都沒有的情況下,就這麼篤定的相信了這個人並不明確的意圖,打發走了自己的隊友?

  沒有理由,但很可怕。

  站在主導位置的明明是他,可是每次碰上這個男人,任非都不可避免地被牽著鼻子走。

  想到這些,他心跳比平時快了些許,隱約的戒備讓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旁邊的窗戶,之後卻還是走到梁炎東和窗戶之間,像剛才石頭擋住他那樣,擋在了前面。

  他張口,聲音很低,但還是能從審訊室清晰地傳到隔壁喬巍和石昊文的耳朵裡,“……梁教授?”

  視線被任非擋住了,梁炎東說不了話,隔間裡的喬巍和石昊文既聽不見犯人的回答,也看不見他落筆寫字的動作。

  老喬氣的眉毛都快豎起來,他把手裡的筆重重摔在桌子上,“這小子又在搞什麼?!”說完,氣勢洶洶的轉身就要往審訊室裡面走,石昊文從後面一把拽住了他,“喬哥,再等等,興許任非真能從梁炎東那裡得出什麼線索也不一定。——我看他們那樣,好像是之前就認識。”

  而這個時候,低頭寫字的梁炎東,又一次放下了筆。

  在筆記本上,他這次寫的是——

  監控有問題。

  任非站在他面前,目光隨著他落筆,一字一字的看完。他是擔心審訊室這個監控的後面,此刻正有真正的嫌疑犯坐在跟前。因此說話簡略而含糊,“查過了。”

  梁炎東點了點頭。

  任非等了又等,他以為接下來,梁炎東會接著這個“監控有問題”,像上次那樣,寫下一系列兇手的側寫畫像或者明確線索,但是沒有。那句之後,這個失去了言語能力的男人就又一次沉寂下來,交疊的手指輕輕放在桌上。一副仿佛事不關己的冷漠樣子,甚至讓任非有一瞬間懷疑剛才自己看錯了他寫的字。

  ——有人要殺我。

  可是,性命之憂如鯁在喉,為什麼還能像現在這樣,仿佛那條命不是他的一樣,這樣的冷定而漠不關心。

  任非等了等,這話不好直接問,所以他彎腰,附身在梁炎東面前的那個小桌子上,拿過他的筆記本,用因為著急而潦草的字跡寫下了一行字。

  ——你脖子上的傷是兇手勒的嗎?你逃脫了?那有沒有看見是誰要殺你?有什麼線索嗎?

  任非寫完也沒直起身,就著半趴在小桌上的姿勢轉頭看梁炎東那張近在咫尺的臉。他一定早上剛刮過鬍子,之前見他時下巴上青色的胡茬已經不見了,他雖然脖子帶傷,但整個人看上去比之前頹然而灰敗的樣子好了不少,隱約的,任非甚至能從那繃緊的下顎線條上看到當年這男人在講臺上自信淡然侃侃而談的影子。

  然後,他就看見他的梁教授搖了下頭。

  “……”那一刹那任非只恨自己大學沒特麼的去學啞語。

  他本來就不是那種有耐心的人,但是這會兒即使恨不得撓牆,也不得不沉下心來琢磨梁炎東的動作。半晌後,他試探著又寫:沒看見人,也沒線索?

  任非寫完,在心裡已經有了一個比較清晰的考量——如果他說沒線索,那一定是在說謊。

  他不相信梁炎東那樣的人,被兇手勒了脖子,又親眼目睹了穆彥死亡的整個過程,卻半點發現都沒有。

  可是這次梁炎東卻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男人的眼神既不是探究也不是意外,但是那究竟是個什麼意味兒的眼神,任非看不懂,但是他覺得,好像自己的想法被梁炎東給看穿了。

  這種仿佛在對方眼裡如同沒穿衣服的透明人一樣,想法被輕易看穿,決定被輕易影響的感覺讓年輕的刑警不由皺緊眉頭。他倏然直起身來,但是當他再次對男人居高臨下的時候,卻看見梁炎東又拿起了筆……

  他因為惱羞成怒而差點就要脫口而出的警告卡在嗓子眼裡,在他視線之下,梁炎東接下去,卻寫了近乎石破驚天的幾個字!

  ——儘快破案。還會有人死。

  !!!

  任非如遭雷擊,一口氣驟然提在氣管裡,將他那顆本來就緊繃而警惕的心,猛地七上八下吊了起來!

第37章 屍檢結果…

  任非到底也沒從梁炎東嘴裡問出來,他為什麼會那麼篤定的下結論說,還有人會死。

  但是當他們晚上回局裡的時候,梁炎東在紙條上寫的“有人要殺我”,倒是跟技術組那邊查到的視頻對應上了。

  畫面裡,空無一人的走廊,身穿灰色囚服的梁炎東突然抬手抓向自己脖子,那個刹那,他就仿佛是被繩索利器從背後緊緊勒住了脖頸要害一樣,整個人驟然仿佛上了弦一樣發瘋的用力扭曲掙扎——但是他的身後空空如也。這使得整段監控看就變得非常的詭異,就好像有不知名的惡鬼盯上他,撲上去纏住他的脖子索命一般……而片刻之後,似乎已經是強弩之末的梁炎東倒在地上,同時抬腳轟然踹向身邊監舍的大門!

  他們隊裡,常年跟在譚輝身邊混的幾個人當時都在技術組,一個個大老爺們目不轉睛地盯著無聲的監控畫面,看得心驚肉跳。

  “但是視頻是被處理過的。”昨天的眼鏡男習慣性的抬手推推依舊牢牢架在他鼻子上的鏡框,“應該是時間緊急的緣故,後期處理非常粗糙。你們看這裡和這裡的對比——”他抬手放大了梁炎東起初被勒住的和最後掙扎倒地前的兩個畫面,“做後期的人應該是個高手,最初畫面處理得非常乾淨。犯人起初被不知名的力量勒住,在畫面上看是沒有任何破綻的。但是後面這張就不一樣了。”

  他拿著滑鼠將第二幅畫面中梁炎東脖頸後方的一處圈出來,隨著他的動作,任非他們都看見了視頻畫面裡那節非常模糊的,不仔細看根本無法發現的——手指。

  眼鏡男說著又把畫面往後調,那是個梁炎東倒地之後即將踹響監舍大門的時候,他依樣放大畫面,在梁炎東倒下後頭部斜上方,另外畫了個圈,“像剛才那個手指之類的破綻,還有這裡。一段很細的線,按這個角度猜測的話,很可能是當時正被嫌疑人握在手裡。但是嫌疑人應該是時間有限,所以越往後處理得越粗糙,像類似的破綻,在後面暴露得很明顯。”

  “X他娘的……”譚輝磨著牙,目光如鷹隼一般看了眼視頻上是日期和時間。他鄭重其事站得筆直,雙手卻叉在腰間,顯然正在努力壓抑著某種即將噴湧而出的憤怒情緒,“再往前的監控你們帶回來了麼?”

  “有的。這方面監獄那邊很配合。”

  “再往前查。在穆彥之前死的那個錢祿,看看他自殺時有沒有什麼蹊蹺。——還有,看看他生前都接觸過了哪些人,有奇怪的反常舉止沒有。”

  技術組全力配合,所有人員加班加點繼續往前翻監控,譚輝帶著他們隊裡的人回自己的會議室,坐下來的時候,每個人的臉色都不好看。

  任非從監獄出來之後就把梁炎東寫的紙條給老喬和石頭看了,這會紙條在他們譚隊手上。譚輝把那先前被團成團蹂躪得不成樣子的兩張紙展平鋪好,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上面最後那句“儘快破案。還有人會死”,目光兇惡如同盯著一個不共戴天的宿敵。

  任非坐在譚輝對面,手在桌子下麵握成拳,攥得死緊。他知道譚輝肯定有話要問他,果然,等了片刻,就聽他們隊長忽然開口,聲音不大,但足夠讓平時天地不怕的任非下意識地繃緊身體。

  “任非,你和梁炎東,你們之前認識?”

  “……我上學那會兒,他給我們上過課。”

  譚輝點點頭,對此不置可否卻也沒有深究,而是轉而問道:“梁炎東寫的,你覺得可信度有多少?”

  任非知道他們隊長此刻是針對“還有人會死”那一句。

  他垂眼考慮了一瞬,在“全部相信”和“存在疑慮”中間猶豫了一下,然後還是點點頭,一五一十地說:“我信。”他頓了一下,接著又補了一句:“但是他跟我說這些,是想自保,不是想幫我們破案。背著監獄方面把紙條塞給我不讓別人看見,一定是因為他也知道,東林監獄裡的公職人員有很大的犯罪嫌疑——也許是特警、也許是管教、也許是監區領導,但無論是什麼,他堂而皇之的說出來,都是加深他的潛在威脅。”

  任非的表情有點奇怪,不是懷疑尷尬,也沒有急於強調什麼撇清什麼的迫切。硬要追究的話,那仿佛是一種被信任之人拒絕的不自在,“……他一定知道什麼,但是卻不肯告訴我們。”

  “但也許他是在故弄玄虛。”喬巍冷冷地插進來,“誰不知道梁炎東曾經都幹了什麼?在公眾最相信他的時候,他卻做下那樣寡廉鮮恥的殘忍暴行——按當時的案情,他本來是要判死的,硬是憑著那詭詐的心思巧言善辯把自己辯成了無期!這樣的罪犯,他那張嘴,還有什麼可值得相信的。”

  喬巍語氣裡透著不加掩飾的厭惡、嘲諷和輕蔑,聽在任非耳朵裡,渾身的不自在。

  在一個立場嚴肅,時間緊迫的案情討論會上,任非本來是不想接茬的,可是他忍了又忍,覺得老喬那渾身不屑的氣質就快順著他喘氣兒噴到自己臉上了,他深吸了幾口氣,到底還是儘量控制著不激動的語氣,仿佛不經意地反駁了一句,“可是梁炎東奸殺幼女的事情本來就存在疑點。”

  “什麼疑點?人證物證,證據確鑿!”

  “證據確鑿?”任非輕輕地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動靜不大,但足夠他們這小會議室裡每個人都能聽得清,“‘證據確鑿’本身就是個疑點啊。您也說了,梁炎東那種人,心思詭詐。在出事之前,他給人做無罪辯護,人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跟調查取證打交道吧?這麼個人,會在自己強。奸殺人後,在現場留下能夠證明其犯罪的證據?這跟您對他的定位可不太相符。”

  “你!——”

  論巧言善辯,話裡話外懟人的功夫,任非在他們隊裡絕對是數一數二的。但偏偏老喬是那種能在問詢查案各項彙報裡把問題寫的滴水不漏,可嘴上卻不太能說得出來的,當下被任非頂在那裡,憋的一句話說不出來,半晌憤怒地重重將自己手裡的筆記本摔在了桌子上……

  “又吵呢?”胡雪麗帶著一大堆證物和資料推門進來的時候正巧遇上老喬摔桌子。偶爾意見不合動動嘴什麼的,這在譚輝他們隊裡是常事,胡雪麗見怪不怪,逕自在長桌靠門的那邊坐下來,“那我先耽誤大家一會兒,我把屍檢結果說完就走,我走了你們可以接著吵。”

  刑偵支隊的男人們:“…………”

  “穆彥的死亡原因為聯合死因,吊在脖頸上的布條,手腕靜脈的傷口,以及水下窒息,以上三種因素聯合在一起共同引起穆彥的死亡。針對穆彥脖子上的瘀傷,屍檢過程中,我們發現,穆彥右側頸動脈先天性狹窄。”

  “對於頸動脈偏細的患者,用力按壓其血管,達到一定時間,會引起低血壓和大腦缺血等問題,造成被害人短時間內陷入深度昏迷——兇手應是知道穆彥這一特點,死者脖子上的瘀傷應該也是因此留下的。”

  胡雪麗用那種近乎於無機質的、冷靜、沉穩而肯定的語氣,勻速說著法醫組的結論,“所以,由此可以推定,兇手是先按壓死者右側頸動脈導致其昏迷,而後將其從某個地方拖到了另一個地方。——穆彥背後的拖曳傷應是這麼來的。此外,他被吊綁在工廠房梁上的之後,曾在昏迷中短暫轉醒,因此脖子勒痕上留下了掙扎和摩擦的痕跡。”

  “至於你們送過來的囚服,因為送來的時候已經浸了水,無法在上面提取有效指紋等痕跡。不過,囚服背部有破損——”她頓了一下,帶上手套,把一起拿過來的穆彥的囚服展開,背部朝上,鋪在了桌子上,她套著雪白手套的修長手指指向背心部位,“你們看這裡,這裡因為剮蹭,不僅勾了線導致布料抽在一起,而且還缺了一塊布。應該是兇手在拖拽穆彥的時候,造成穆彥後背傷的利物同時勾壞了囚服。”

  根據胡雪麗所指,所有人都看見,皺皺巴巴的囚服背後,破掉的那個小手指蓋大小的,三角型的洞。

第38章 豪門…

  在囚服上發現的破損,也許會成為這樁無頭公案的一個重要線索。

  兇手把昏迷的穆彥拖走的過程中,囚服留下破損,證明兇手在精神緊繃之際無暇他顧,而人在極度緊張的專注一件事情的情況下,往往留意到細枝末節的可能性不大。

  否則的話,如果兇手注意到這個細節,重新出現在眾人眼前的這套囚服,背後的刮痕應該被處理過了才對。

  但是沒有。

  那塊破損既然這麼真真切切地出現在眾人眼前,那麼基本可以肯定,在過程中被掛掉的那塊三角形的布,一定還留在兇手對穆彥進行拖拽的現場。

  如果找到了,對目前的案情來說,會起到很大的進展。

  但十五監區是個大監區,能造成拖拽掛傷的可疑鈍物多如牛毛,要找那麼一塊小手指蓋那麼小的碎布,簡直無異於大海撈針。

  譚輝靠在椅背上腦袋向後仰,片刻之後,他直起身來,吸了口氣,“還是得去找。多派些人手過去。實在不行,我跟楊局申請,向市局那邊借調些人力過來。”

  話是這麼說,但不到萬不得已,譚輝他們這夥人,誰都不願意跟市局張嘴。

  這是他們轄區中分內的工作,也是他們自己的戰鬥,是跟責任、義務與信仰、榮耀緊緊相連的驕傲。

  “我明天帶人過去摸排。”喬巍剛才一直在做記錄,這會兒放下筆抬起頭,他唇角緊繃,臉上歲月留下的痕跡清晰可見,眼底隱藏著熬夜後留下的疲憊,但是雙目炯炯,說話的時候,仿佛那已經被壓抑了太久的情緒,即將忍無可忍的噴薄而出,“——哪怕掘地三尺,也得把那塊地給挖出來。”

  譚輝點點頭,“另外去調查穆彥失蹤現場的那組也有消息傳回來,關於死者失蹤時間,從穆彥進去到發現他失蹤,這之間大概有十分鐘,期間管教守在廁所門外,因為這個廁所在辦公區,所以周圍沒有監控,據管教所說,直到發現穆彥失蹤前,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另外,廁所裡面也沒有找到有價值的證據。”

  會議室裡一陣沉默,半晌後,胡雪麗從文件袋裡拿出一疊資料遞給譚輝,“另外,任非在染池邊上發現的血跡經化驗,是穆彥的。你們說的錢祿,屍體已經火化,我看二院提供的屍檢報告和照片,沒有發現異常。”

  意料之中的答案,沒有人就此提出什麼。譚輝把資料翻了一遍,從被他鋪得亂七八糟的A4紙中抬起頭來,“二班那個代樂山,你們去瞭解情況沒有?”

  “問過了。”石昊文說:“這老小子也夠可憐的。本來讓穆彥給打了,又因為散播謠言被關禁閉,禁閉快出來了,結果穆彥的囚服扔他床上了……監獄那邊拿不准他在這案子裡有沒有扮演什麼角色,怕他會牢號再鬧出什麼事情,但人長期在禁閉室關著也不是辦法,所以監區長拍板,把他隔離,給暫時關到死囚監倉去了。獄警把他帶過來的時候也不知道是禁閉加死囚室給嚇的,還是被他自己危言聳聽給嚇的,總之整個人精神恍惚的。據他自己交代,他是犯故意傷人罪進來的,入獄前是個算命的。這人嘴皮子功夫溜的很,我和任非倆人輪番轟炸,他竟然始終把那個沒頭沒尾的夢咬得死死的。”

  譚輝咂咂嘴,他有點想煙,但是看看不遠處泠然而坐的胡女王,想想還是忍住了,“你說那個‘女鬼索命強姦犯’的夢?”

  “是。十五監區都知道他是算命的,有名兒的很。本來當中斷言就已經讓人半信半疑了,結果沒一會兒穆彥就死了——這簡直是給他那個夢做證明一樣。”石昊文皺著眉,他回憶著審訊室裡跟那個半大老頭兒的交鋒,想起對方疲憊心悸卻還要堆著諂媚的一張臉,滾刀肉似的跟著刀鋒打太極的樣子,又把眉毛皺緊了,“但是做夢這個東西,隨他怎麼說,根本無從查證。後來我們問了二班的管教——就那個叫關洋的,出事後他搜查過代樂山的東西,沒有發現疑點。”

  提到關洋,任非就想起來昨天帶回來的那幾個獄警管教,“老大,你跟那個穆副的架打得怎麼樣了?”

  白天的時候他們該查案的查案,該走訪的走訪,剩了譚輝自己,身為刑偵支隊的隊長大人,別無選擇地打著官腔繼續去查穆雪剛。

  他們把穆雪剛列為第一嫌疑人,但是又沒有確鑿證據能證明什麼,沒法把人一個監獄的公職人員毫無理由地抓拘留,譚隊只能自己頂著盛夏越發毒辣的太陽,顛顛地跟在穆家人身後跑。

  穆雪剛這條路走不通,譚輝眼珠一轉,轉而就找上了穆彥的父親,穆雪松。

  穆雪松是東林本地有名的企業家,穆彥那樁醜事沒事發之前,東林市政府表彰會,或者哪個大專案跟市領導一起剪綵,都能看見他。

  後來穆彥那案子簡直轟動得一朝名動天下知,穆雪松在那個位置上也待不住了,主動從集團高層退下來,之後就過起了提前退休的生活。

  不過退休之後的生活應該也不安生,因為譚輝見到穆雪松的時候,這個六十出頭的男人,頭髮已經全白了。

  他看起來比他那個掛著副處級頭銜做副監區長的弟弟老多了——不止是長相上,從精神上看起來,簡直就是兩代人。

  穆彥獄中被謀殺,對譚輝的到來,穆雪松全力配合,那些曾被穆副掩藏的家族故事,也就順著穆彥他爸的口,展現在了譚輝面前。

  如他們猜測的一樣,穆副跟穆家人的關係非常不好。

  不好的原因在於,當初穆彥他爺爺把老穆家的天下剛打下來就撒手人寰的時候,一份財產都沒給那個比穆雪松下了將近一半兒小兒子留。

  那個時候穆彥他奶奶已經過世多年了,穆雪剛才拼完高考,但是穆老爺子在臨終前的病榻上,卻立了遺囑,下了死命令,讓小兒子淨身出戶,一個子兒都不給他留。

  那年暑假大概是穆雪剛有生以來最難熬的一段時間。

  身為大哥,穆雪松於心不忍,在父親的死命令之下,偷著在外面租了個房子給穆雪剛暫住,而就是在那個出租屋裡,穆雪剛當著他的面,報考了千里之外的員警學校,一字一頓地跟他說:“你們穆家開門做生意,我就不信沒有個違法亂紀的時候。——早晚有一天,我要找到證據,我要你們全家,都栽在我手裡。”

  少年時孩子氣的洩憤威脅,當時孩子都已經上小學的穆雪剛根本沒放在心上。他本意是自己找機會買一套房讓弟弟至少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但是意圖被老爺子的心腹撞破,竟不知輕重直接捅到了老爺子那裡去,穆彥他爺爺當即氣得一口氣兒沒上來,就這麼去了。

  穆雪松後悔不已卻追悔莫及,從那以後,直到穆雪剛大學畢業回來考進看守所任職,他跟這個弟弟都再沒見過面。開始的時候,他經常暗中給上大學的穆雪剛匯錢過去,但是無一例外,都被退了回來。

  久而久之,兄弟倆就連這最後的聯繫也斷了。

  穆總直接跳過了前因跟他講後果,譚輝當時聽的雲山霧罩,於是就追問:“穆老爺子為什麼突然要把穆雪剛趕出家門?”

  穆雪松當時非常忌諱地瞅了譚輝一眼。

  他剛失去獨生子,案情未明,調查階段他兒子躺在法醫的解剖室裡,就連入土為安都是奢望。老人痛苦哀愁得幾天幾夜睡不著覺,睜大眼睛朝人看去的時候,眸子裡渾濁的那層黃色的膜下面,紅血絲顯得非常淒厲,再加上他常年身居高位,這一眼掃過來,普通人可能當即就會被他駭住。

  可是譚輝這種長相氣質都跟亡命之徒異曲同工的刑偵隊長不在乎,他甚至在老人看過來的時候,用一種更加冷冽,更加形若有質的逼人目光,回視過去。

  良久之後,穆雪松終於長歎一氣,松了口。

  “因為家父住院不久,有人曾帶著告訴家父,說雪剛非他親生。”

  一石激起千層浪,譚輝張張嘴,瞬間覺得自己好像一不小心穿進了某個豪門宅鬥的小說裡。

  沒等譚輝接話,穆雪松深吸口氣,便繼續說道:“家父聽完派人偷偷取了雪剛的頭髮跟自己的做親子鑒定……沒想到,結果竟然真如那人所說,雪剛……不是我們穆家的血脈。”

  平白給不知道哪裡來的野男人養了快二十年的孩子,穆老爺子這輩子大概沒這麼窩囊過,原本只是老年心臟病住的院,沒想到拿到鑒定結果那天,竟生生噴出一口血來,從此再沒從病床上下來過。

  他也許恨急了欺騙他的人,因此越發不能忍受這個人給他留下的另一個孩子。

  所以他活著的時候把穆雪剛逐出了家門,死了也不肯跟昔年恩愛的妻子合葬……

  “但是這件事,雪剛到現在都是不知道的。”穆彥他爸說:“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他。當年的事,對他來說已經夠殘忍了,何苦把這麼恥辱的事情再推給他。不說,至少他還知道自己是姓穆,還知道自己的根在哪裡。我說了,他就真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所以,也請譚警官你替我繼續保守這個秘密。”

  譚輝怎麼也沒想到他來家訪,訪出來的竟然是這樣一段豪門秘辛,他有點尷尬,風中淩亂地搓搓臉,但腦袋還是清醒的,也許是職業敏感,他下意識地追問剛才被穆雪松含糊其辭的地方:“當時向穆老爺子告密的那個人是誰?”

  沒想到的是,連家族醜事都能對譚輝知無不言的穆雪松,這次卻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說:“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跟穆彥的死掛不上干係,又是我穆家的家事……譚警官,就不要再追問了吧。”

  理由合情合理,譚隊長原本也只是追著一問,現下沒道理咬著不放。所以他言歸正傳,“穆雪剛恨你們穆家。”

  他用著疑問的語氣,說了一個肯定的句式。

  說到這裡,穆彥他爸又恢復成了那種因為想要找出真凶,而十分配合的態度,“恨。”他肯定地點了下頭,但是還沒等譚輝再說什麼,他又用那種非常篤定的語氣,沉重卻又鎮定地補充道:“但就算他有明顯的作案動機,我也會不相信穆彥他殺的。”

  “理由。”

  “理由是當年他孩子氣的那句洩憤。”年邁的老企業家說到這裡似乎覺得很痛苦,他閉上渾濁的眼睛,又一次歎氣,然後睜開,那雙眼睛此刻看起來澀澀的,仿佛眼淚都已經流幹了,“當年他說,有一天要找到證據,要你們全家都栽在他手裡……當年我沒當回事兒,可是在穆彥……做了那件事之後,他主動約我見了一面。當時他只跟我說了兩句話,第一句說的是天譴報應。第二句跟我說的是——總有一天,我也會像穆彥一樣,形跡敗露,鋃鐺入獄,受他擺佈。”

第39章 信任…

  譚輝面色一凜,“形跡敗露?”

  穆雪松疲憊的面前從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幾乎不堪重負地搖了搖頭,“他總覺得,我和家父這生意做得手上不乾淨,被人查帳抄家是遲早的事。我不知道他這想法是哪來的。”

  一般人跟員警說起這些違法亂紀的詞彙,不管是真是假,多少都會有些忌諱,可是穆雪松卻沒有。他說的直白清楚,神色泰然坦蕩,就事論事,言無不盡的反叫譚輝一時無語。

  “他是等著看老穆家笑話呢。最好就是像穆彥那種,幹了齷蹉事,讓人在背後戳碎脊樑骨,那才是他想看到的樣子。當年他被趕出家門,這輩子連死也入不了祖墳,對他而言,這是他一輩子恥辱,而洗涮恥辱的最好辦法,就是讓這個曾經他無論如何也再難踏入的門檻,變成被蛀蟲啃爛的渣滓,被所有人踩在腳底下——這樣他才會覺得,是這個丟臉的地方配不上他,這才是對他而言最好的慰藉。他要的是心理上的補償,不是殺人的快感。”

  譚輝沒抬頭,他拿著茶杯,目光落在精緻的骨瓷上,“看不出,這麼多年不聯繫,您還挺瞭解他的。”

  穆雪松當即苦笑一聲。

  “譚警官。我兒子在監獄裡被人殺了,我沒道理袒護嫌疑犯。我之所以這麼肯定,是因為當初穆彥入獄的時候我約他見了一面。也許真是因果迴圈,穆彥被判入獄,竟然真就到了他手底下……我別無他法,約他在獄中對穆彥稍加照料。剛才那些話,都是他親口對我說的。”

  幾年前呼風喚雨的企業家,如今就這麼成了無妻無子的孤老頭。譚輝把瞭解的情況說完之後,腦子裡似乎還有老人蒼白而憔悴的臉,在眼前揮之不去。

  “另外,那個穆副的不在場證明也比較充分。除了他自己提到的辦公室外的監控攝像外,在穆彥被吊在房梁之前,十五監區曾出現短暫斷電,雖然這部分監控缺失,但是在斷電前一刻,監控鏡頭還拍到他拿著壺到水房去倒茶葉根的影像。”馬岩在這起案子裡主要負責跟技術科那邊對接,“還有,有關十五監區一大隊獄警管教的底基本摸完了,沒有在任何人身上發現家裡或身邊有人遭強姦迫害的跡象。如果兇手行兇的動機是源於對強姦犯仇恨的話,監獄的管理者身上沒有殺人動機。”

  哪裡出了問題?是他們猜錯了兇手的動機,還是他們把嫌疑人群的定位定錯了?

  可是不可能。

  監倉裡勒人,對監控動手腳,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死人的囚服放在被關禁閉、插翅難飛的犯人床上——這絕對不是被嚴密看守中的在押人員能辦到的事。

  並且,從兇手抓住短暫的、突然的斷電故障,短時間內完成行兇這一點來看,可以證明,這是一次經過精心策劃後的預謀殺人,兇手在短時間內把穆彥從某處帶到工廠吊在房梁上,他的力氣應該非常大,體力很好,行動不似在押犯們一樣受限,他至少在監獄中有相對的自由,並且種種跡象表面,他的反偵察能力很強。

  然而如果所有監獄方面的公職人員都沒有作案動機的話……

  “那麼有沒有可能,這個人並不是因為強姦罪而殺人,而是他要殺的人,恰巧犯了強姦罪?”任非盯著自己面前塗塗畫畫寫得亂七八糟的筆記本,手裡的筆打著某種沒節奏的拍子,一下下敲在那些鬼畫符似的字上,他始終沒抬頭,像是完全沉浸到自己的世界裡了。那樣子看上去高深莫測,但實際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努力回憶著學校教科書裡的每一個字,並且無意識的把它們喃喃地說了出來……

  “如果並不是憎恨強姦犯的類型案件,那兇手可能的殺人動機,有沒有可能是情殺?復仇?滅口?或者……為了掩蓋某種不為人知的利益、秘密?”

  他嘟嘟囔囔地說完,半晌才意識到,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整個會議室竟然鴉雀無聲。狐疑地抬頭,任非就看見會議室裡八九雙眼睛正齊刷刷地盯著自己。都是常年跟刑事案打交道的眼睛,忽然之間一盞盞探照燈似的打在身上,硬生生看出了任非一身的雞皮疙瘩。

  “……臥槽,我又不是兇手,你們這是要幹嘛?”

  譚輝把一條腿架到另一條腿上,胳膊肘撐著椅子扶手,雙手交疊抵在下巴上,隔著一張桌子打量著他們隊裡最沒譜兒的大少爺,沉吟片刻,慢悠悠地問:“那你覺得,如果不是心理仇視的話,兇手最有可能的作案動機是什麼?”

  “……”這一幕有那麼一瞬間,這個場景在任非腦子裡跟前不久那個陰陽碎屍案重疊了,他想起當時他拿著梁炎東的先說在這張辦公桌前頭頭是道娓娓道來的時候,那種依託於別人,卻另加在別人之上的、膨脹的滿足感。他張張嘴,卻在出來動靜之前及時遏制住了自己那突如其來的裝X心理,他不太自然地撓撓頭,老實交代:“這我也不知道啊……我剛才就是想著把可能的原因都列出來——不過我個人比較傾向於後兩種情況。就是有沒有可能是梁炎東和穆彥,都觸及到了某個團體……或是某個人的某種利益,而導致那個人需要滅口?再或者更直接一點,穆彥和梁炎東的存在,擋了誰的路?”

  譚輝眼珠一錯不錯地看著他,“理由?”

  “沒理由,就是感覺。”任非放下筆,也不遮掩,回答的乾脆利索。

  “也不是完全否認你的直覺。”李曉野拿著水杯去接了杯水,回來的時候經過任非後座,兩條胳膊往任非椅背上一杵,支著胳膊在任非身後朝他們隊長看過去,“但是這樣一來,範圍太廣,調查的難度就更大了。”

  “那我們先來點沒難度的。”任非這輩子最受不了的就是有人在他背後貼自己太近,那姿勢讓他極度沒有安全感,毫不誇張的說,李曉野的聲音在他耳朵後面響起的那一瞬間,任非後背剛剛下去的雞皮疙瘩眨眼之間就又豎了起來……他等了等,李曉野毫無自覺地賴在後面不走,忍無可忍,任非神經質地繃緊渾身的肌肉,動作如同半身不遂一樣僵硬地回頭,那條說出話來連彎兒都不會拐一拐的舌頭,張口就嗆了一句:“李曉野同志,您能從我凳子上起開麼?您那門牙怪兜風的,風一兜住,吐沫星子就容易噴出來。我潔癖,您這要高。潮似的體位我有點兒受不住。”

  李曉野:“……”

  辦公室正直的公安刑警們:“…………”

  半晌後,第一次互撕對壘中沒接上詞兒的李曉野同志,端著水杯同手同腳地回到座位上做好,譚隊在謎一般的氣氛中咳嗽了一聲,言歸正傳的吩咐道:“去查查,穆彥和梁炎東,服刑期間關係如何。以及入獄之前,他們的社會關係有沒有交集。”

  這活竟然直接落給了任非。

  不止隊裡的其他人,連任非自己都感到意外。

  意外之外,更多的還有那種終於要獨立去完成一個任務的激動、興奮和躍躍欲試。所以年輕的任警官接的毫不含糊,譚輝剛說完,他接下去就問:“調查梁炎東的話,我可以再去監獄提他問話嗎?”

  “可以,”譚輝說:“這件事相關的審批我都會去找楊局跟相關單位協調給你搞定。你就老實兒幹你的活,有問題及時跟我彙報。——記住一點,按章辦事,不許給我捅婁子。”

  任非:“那梁炎東說有人想殺他,他的生命安全依然有潛在威脅,我可以給他申請獄內保護嗎?”

  譚輝磨了磨牙,考慮到是自己剛剛把這件事交給他去查的,勉強忍住了國罵,“……老子剛跟你說完,按章辦事按章辦事!——我再強調一遍,楊局接這個案子,是因為東林監獄那邊申請援助。他們沒這個申請,監獄裡面的案子壓根就不是我們管的事。那個梁炎東,他生命受到威脅,申不申請保護,監獄那頭兒批不批准,那都是他和監獄方面的事。輪不到你管,我們也沒許可權去處理這個需求,懂?”

  任非被譚輝吹鬍子瞪眼地吼了一通,耳朵直到從局裡出來還是嗡嗡的。石昊文跟著他一起出來,原本是怕他被罵之後產生消極情緒準備勸勸,誰知道這小子一路上根本沒收半點影響,甚至有心情拿著手機刷了眼微博……

  “幹什麼這眼神兒看著我啊,我這不是怕咱們手裡這案子又上了頭條,關注一下輿論動態麼。”

  任非說著把微博退出來,石昊文原本正使勁往他手機螢幕上瞄,任非一眼看過去,正好跟他的目光在空中撞了個正著。石昊文有點偷窺被抓包的尷尬,他乾笑一聲,沒話找話,“之前我猜測兇手是個對強。奸犯深惡痛絕之人的時候,你還持贊同意見呢。怎麼剛才忽然口風就變了?”

  “我就是覺得兇手如果真是因為這個理由殺人的話,似乎有點腦殘。”

  “……怎麼說?”

  “假設這個動機成立,而兇手是獄管的話……監獄裡關著的都是已經認罪伏法,收到制裁的人,而他既然都這麼痛恨強。奸犯了,且又行動自由的話,為什麼不挑那些依然逍遙法外的社會毒瘤下手?如果只是洩憤,殺一個已經得到法律嚴懲,這輩子也無法從高牆之內出去的犯人所得到的快感,怎麼能和‘替天行道’在外面盡誅宵小的快感相提並論?”

  “可是監獄裡的強。奸犯是現成的,他在外面未必找得到。”

  “對,在這一點上我也存疑。但是我想,如果他真的對‘強。奸’這種事厭惡到了無法忍受甚至必須殺人的地步,想找個人滿足內心無處釋放的暴虐,這也不難。畢竟……在大晚上燈紅酒綠的那些地方,背地裡逼良為娼的勾當,也未見得就幹得少了——上次我們節前那個掃黃的特別行動裡頭,不就抓了個搞這事兒的雞頭麼?”

  “……”任非說的很有道理,石昊文表示自己一時竟無言以對。

  “然後,如果兇手不是獄管而同樣是在押犯呢——如果真是這樣,我覺得這個人就更腦殘了。都是蹲監獄的,能正常待在普通監倉過集體生活的沒有死囚犯,最重也就是個無期。就算心裡再恨,犯得著為了殺人洩憤而賠上自己一條命麼?而既然是在押犯,他就得知道,自己遲早都是要被挖出來的。這種人多半會有一種‘殺身成仁’的‘氣節’,那麼,他既然知道自己被查出來早晚都要死,有何必大費周章對殺死穆彥做諸多掩飾?”

  石昊文現在覺得,任非說的真的挺有道理。

  在他的感覺裡,任非這個毛毛躁躁怎麼教也不太上道的小子,自從上次在陰陽碎屍案上一鳴驚人之後,就好像有哪裡不一樣了,硬要形容這種感覺的話,就像是被什麼東西一下子捅破了糊在任非腦子裡的那層窗戶紙,這小子現在似乎開始有點兒上道了。

  “這些話,剛才跟譚隊你怎麼不說?”

  “說了也白說。反正我也就是自己瞎猜,別提說服誰,連我自己都不確定呢。”任非說著撇撇嘴,“再說了,你沒看老喬在邊上,一副隨時準備上來對我施展手撕鬼子技能的樣兒嗎?我狐狸姐在呢,我得保持風度,惹他幹嘛。”

  “你小子……回頭兒李曉野要是調走了,你這張嘴,准能接他的班兒。”他們院裡的停車場,石昊文跟他分道揚鑣之前充滿鼓勵和殷切關懷地拍拍任非的肩,“我覺得你跟剛來隊裡的時候有點不一樣了。譚隊估計也是這感覺,所以這次才有信心放開一直拽著你的那根繩兒,讓你自己去下山歷練了。好好表現啊!”

  石昊文說完朝他揮揮手,任非站在他身後勾著嘴角痞痞地笑著,既沒說話也沒動。半晌,仰頭看向月朗星稀的天河,他攥緊手指,不知怎麼,忽然想起那句曾經不知道在哪本書上看見的那句話——

  黑暗總會過去,而黎明,將在每個人的心中,悄然醒來。

第40章 萌生…

  悄然醒來的,也許不止是同事們對任非的認可,也許還有那些在心底裡偷偷萌芽滋長,卻被小心翼翼藏住,不敢被任何人發現的、膽怯而又赤誠的愛情。

  那天晚上,天懸星河,難得的清風吹開燥熱的暑氣,年輕的小任警官精神抖擻,準備開車回家放下一切睡個囫圇覺養足精神,再在明天把養好的精神盡職盡責地投入到案件的偵破中去。

  但是他的算盤沒打成。

  因為當他走到自己車附近的時候,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個手裡拎著白色塑膠袋,微微低著頭有些拘謹,卻聘聘婷婷等在那裡的女人——

  楊璐。

  眼睛看見楊璐的一霎間,平時遇事反應速度奇怪無比的任非的腦子就懵了。

  他下意識覺得楊璐是在等他,但是又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地不敢確定。而當楊璐那雙剪水般氤氳著流光的眸子看過來的時候,這麼幾步路的距離,任非甚至覺得他泰然自若地走到她身邊,都有點兒困難。

  最後,當任非邁著那種越想自然就越是僵硬的四方步子,朝楊璐走去的時候,花店老闆清淺而靦腆地笑了一下,邁著輕盈的步伐,迎上了他。

  “任警官。”

  楊璐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像一對小鉤子,輕輕鉤在任非心上,麻麻的,讓他有點怯懦,又有點焦急,“那個,你怎麼……”

  任非從來就不是那種支支吾吾說不出來半句話的人,但是在楊璐面前,此時此刻,他確實不敢把心裡的猜測吐出來,因為怕說出來的話不是人家想表達的意思,怕尷尬,更怕隱隱的那種期待落空。

  反倒是楊璐,落落大方地舉起手裡提著的那個塑膠袋,遞給他,解釋道:“你的福來玉。那天你走的急,又落在我店裡。我等了你兩天你一直沒來,我想著你應該是忙,就直接過來了。但是你們辦公的地方我好像不太方便進去,所以就在這裡等等你。”

  她說話的聲音還是那麼好聽,溫溫潤潤的,像是最好的絲綢輕柔的繞在皮膚上,總是讓任非感到舒服又安心。任非從她手裡把袋子接過來,借著院裡的燈光和天上的月光往裡面看了一眼,果然之前那可憐多肉上長著的一層層“白毛兒”,已經被照顧得下去不少了。

  “你站在這裡很久了嗎?”任非張張嘴,跟李曉野扯皮口若懸河的這條舌頭,現在就跟打了無數個節似的有點不聽使喚。他本意是想對眼前這個女人說“站了這麼久肯定累了我送你回去”,可是說出口的卻是:“那什麼,我送花回去。”

  話音未落,任非就恨不得舉手抽自己一巴掌。

  ——怎麼就這麼笨呢!

  他懊惱的簡直要跺腳,抬手搓亂了自己那辦了一天案子也依舊有型有款的髮型,放下手的時候,他看見楊璐這就要走,一著急,再顧不得什麼含不含蓄,風不風度,急火火的接著又挽救似的補了一句:“你別一個人回去了,要不你跟我上樓吧,我把花送回去就走,我請你吃飯!”

  原本已經準備揮手告別的女老闆怔了一下。

  “……上次我走的急,扔你一個人在路上,還沒來得及跟你道歉。請你吃飯,就當跟你賠罪吧。”任非有點緊張,他覺得自己用這種蹩腳的理由來約會簡直就是掩耳盜鈴,可是此時此刻,他確實想不出什麼比這更好的說辭了。今晚明明月朗風清,然而這麼幾句話的功夫,男人後背的襯衫已經快被汗水給浸透了。

  而楊璐半天都沒有回應。

  她有些奇怪地看著他,那雙半點雜色都沒有的瓷白面孔透著三分打量七分遲疑,可就在任非以為她一定會拒絕的時候,素衣白裙,沉靜如月色皎潔美好的女人,終於仿若曇花盛開似的,淺淺的、禮貌而友好的,笑了一下,“你辦公樓我就不上去了吧,不太合適。在這裡等你吧。”

  “……”任非眨眨眼,霎時間他只覺得一股難以克制的熱流從心底湧上來直沖腦頂,過程中莫名其妙讓他的臉燒了起來,“好……好的!”

  ………………

  …………

  CRV在車河中悠然穿行,夜風吹散因緊張而落下的汗漬,將旁邊女人身上浸透的天然花香送進鼻腔,電臺裡,都市頻道的導播放著舒緩的小夜曲……一切的一切,都與白天那處處都透著詭譎陰謀和兇險殺機的案件截然不同。任非熟練的打著方向盤,帶著楊璐在剛過了晚高峰的街道裡走街串巷,恍惚中覺得,眼前此刻正在經歷的才是一個正常人的世界。

  溫暖、放鬆、富有期待、且充滿了蓬勃的生機。

  開車七扭八拐,最終任非帶著楊璐去了一家位置相當偏僻,在各大點評網上都不太有名,但是味道卻非常地道的閩菜館。坐下來的時候,任非腦袋裡還被那種輕鬆而竊喜的情緒膨脹得滿滿的。但是相比剛才,此刻他已經鎮定多了——至少表面看上去,又變回了那個楊璐所熟悉的,總是去他花店買花祭祀的小任警官。

  “有沒有什麼特別想吃的?”自己說要請客,任非覺得楊璐是不會主動點菜的,於是他把功能表拿過來翻開,卻在目光剛一觸及到上面熟悉圖畫的時候微微頓住,但是很快,他恢復如常,“忌口的呢?”

  其實任非問這句的重點在前面。在他的潛意識裡,覺得楊璐這麼隨和的人,吃飯一定也沒那麼多講究。他猜,也許只要是環境安靜,衛生乾淨,口味清淡的,就好了。

  所以他問也沒問,直接把楊璐帶到了這裡。

  這是他喜歡的地方,這麼多年沒帶任何人來過,但是今天卻沒有道理的想跟楊璐一塊兒分享,想帶楊璐來感受一下他喜歡的地方,嘗一嘗他眷戀的味道。

  然而他沒想到,楊璐想吃的沒說,忌口的倒是絲毫沒扭捏,“吃不了海鮮,也不吃辛辣和蔥薑蒜。其他都可以。”

  “啊……”任非有點意外,但還是點頭,“好的。”

  楊璐在他對面,端端正正地坐著,溫潤柔和的淺笑,在餐廳這古香古色的裝潢裡,端方如同如畫了一般,“你不問我為什麼?”

  任非輕車熟路地點了幾個菜,拿著精緻的小茶壺把楊璐被子裡的水填滿,“不喜歡就不吃唄,這又什麼好問的。”

  楊璐道了聲謝,靜靜地看著他,“可是我好奇,你為什麼會帶我來這裡?”

  “……”任非發誓他原本沒打算跟楊璐說他母親的事情,但是對方忽然問到這裡,多年來不願意跟任何人提起有關他媽任何事的他,此刻坐在女人面前,卻連瞞也不想瞞,“以前我媽喜歡帶我來這裡吃。可是能被她潛移默化了吧,後來她不在了,我還是喜歡這個味道,”他說著,故作輕鬆地聳聳肩,“所以偶爾還會過來,懷念一下當初的感覺,和當年的味道。”

  楊璐想了想,“你點那些菜……都是你母親曾經喜歡的嗎?”

  她這麼一問,任非立即就慌了。

  他剛才只是想著選些女生會喜歡的菜,所以憑感覺點了那些東西。但是現在猛然回想,裡面多數竟真的是當年他母親喜歡的、這些年來他自己也常點的菜品。

  怎麼忽然就這樣了?

  我莫名其妙的把她代入成了誰?我對她究竟抱有的是種什麼心思?

  我帶她過來,真的只是想單純的請她吃飯,試圖與她的關係更進一步,還是說,我的潛意識裡,是希望能夠讓她來到這裡,就這麼坐在我對面,圓一個多年以來潛藏在心底、不敢揭開也不敢觸碰的……念想?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我實在是……太齷蹉了。

  任非被自己的猜疑嚇著了。

  那個瞬間就好像有一根尷尬的、愧疚的鐵釘一下子從外面狠狠釘透了他的脊柱,他僵在那裡,原本英俊風流的那張臉,偏偏的風度幾乎馬上就要邊長灼人的溫度,將他好不容易從忐忑中恢復如常的鎮定燃燒殆盡……

  “對——對不起……我……”他嘗試著開口解釋,可是這句道歉實在太讓人難堪了,他幾次張嘴,卻無論如何也湊不出成句的話。

  而就在這時候,楊璐輕輕的開口,“你不用這麼緊張,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訴你,這家店,以前我和我男朋友也常來。你點的那些菜,不少都是我們以前每次必點的。”

  任非張著嘴巴瞪著眼,對這個神轉折,多多少少有點反應不過來。

  打死他也想不到,楊璐問那些的原因竟然是這樣的……

  他知道楊璐離過婚,想著她這個年紀的女人,大概是對離婚這件事比較抵觸的,所以他從來都不問,即使他很好奇,也還是次次都小心地避開這個話題。可是現在看著楊璐,他忽然發現,這個女人,對於前任的態度,竟然是坦誠甚至是坦蕩的。

  “我們在一起也很多年,他口味兒很重,嗜辣如命。用他自己的話說,他不喜歡‘清湯寡水’的東西。但是我喜歡。我從小就不吃辣,後來一起住的那幾年,他硬生生改掉了每個菜都要放點朝天椒的習慣。知道我喜歡這家店的味道,時不時會主動提出帶我過來……”楊璐說著,慢慢低下頭捧著茶杯清淺地抿了口水,她的眼神由此而垂下去,當她放下茶杯的時候,不知是不是錯覺,任非覺得她嘴角時常掛著的那抹恬淡的笑,此刻看上去有點發苦,“後來我們分開了,我自己一個人,再也沒來過這裡。”

  任非直愣愣的,“那……好好的,你們為什麼分開?”

  “如果一直好好的,當然不會分開。既然已經分開了,那就說明,我們之間……已經不合適了。”

  “為什麼不合適?”

  小任警官覺得自己現在像一個八卦的雞婆,然而,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他急切的想要知道答案。

  “因為……我們能夠在一起的最基本的條件,已經不存在了。”

  而楊璐也沒瞞他,只是說得含糊籠統,讓任非有點聽不懂。

  基本條件已經不存在了?

  什麼是在一起的基本條件呢?

  是物質上的問題,還是感情上的問題?

  是金錢壓力麼?還是那個男人找小三了?

  思來想去,毫無感情經驗的任非同志覺得,很有可能就是第二種。

  真特麼是個雜碎,有這麼好的女人在家等你,你特麼的竟然還跑出去打野食!這婚離的好,渣男配不上這麼好的楊璐!

  吃完飯從楊璐回去的路上,任非在心裡默默的吐槽。

  車上還是聽著都市廣播台,晚上九點,正好是一檔集結了青蔥少年中年男女大爺大媽等各色人群情感問題的欄目。基本上的套路是被導播選中接進直播間的人,把自己的情感經歷已經在其過程中遇到的種種難心事兒剖白給主持人,被主持人措辭委婉地痛駡一頓,然後從中頓悟,從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發誓踏上人生新征程的這麼一個過程。

  這種“都市情感大評書”任非平時是不停的。但是他今天一心都在吐槽那個渣男上面,根本就沒留意從車載音響裡冒出來的究竟都是些什麼內容。

  可憐一聲不吭的楊璐,一路上都在被女主持的粗嗓門狂轟濫炸,說又不好說,躲又沒處躲……

  “現在有請導播幫我們把下一位聽眾朋友接進來……您好,尾號1684的這位朋友——您好?您好?!尾號1684的這位元聽眾,您信號不好嗎?喂?信號不好的話,我們先接下一位觀眾——”

  廣播裡,主持人連喊了好幾聲,那邊也沒有回應。主持人的大嗓門卻隔空把神遊太虛的任非給生生拉了回來……

  他皺皺眉,一手扶著方向盤,另一隻手憑著感覺在他那塊觸控屏上瞎摸亂摁,但是手不聽話,摸了半天也沒摸著換台,正好前方路口紅燈,任非就借此減速的同時朝螢幕看去,準備換個台清清耳朵。

  但是就在這時,廣播裡傳來了一個聽上去像是處於青少年的變聲期,有些微微粗糲沙啞,聽上去有點像男生的女音——

  “……別,我……我在。”

  這聲音聽上去非常怯懦,仿佛裹夾著無法遮掩的恐懼,幾乎就要從CRV的音響裡溢出來了。

  ——任非準備換台的手,因此而微微停頓了一下。

  “我、我叫趙……趙慧慧。我想、想尋求幫助……”

  女孩兒似乎有些磕巴,加上緊張,說話斷斷續續的,這麼幾個字,她猶豫反復了老半天,才勉強湊出這麼一句話。

  主持人雖然嘴狠,但心是好的。她聽見回應之後就打消了掐斷這個電話再接一個進來的打算,這時,耐心地回應她,“好的,我在聽。你遇到什麼事了?方便具體說一下嗎?我們大家好幫你一起想辦法。”

  “我我、我有個舅舅,叫錢——錢祿。他犯了法,原本在監獄服、服刑。可是幾天前,他突然就死——死了!監獄、監獄的人說他是自——自殺……可是我覺得——我覺得真相不是這樣的!他、他是被人害死的!”

  !!!

  任非猛然瞪大眼睛,他準備換台的手完全僵住,廣播裡的趙慧慧磕磕絆絆的幾句話,如同平地驚雷,在他腦子帶轟隆隆地滾過,讓他瞬間呆立當場。

  嘀!——嘀嘀!!——

  路口的信號燈綠了又紅,白色的本田CRV裡面就跟坐了個傻X似的堵在最前面不肯走,後面的車主憤怒地摁喇叭抗議,一時間逐漸安靜的街道上喇叭聲如同破鑼連成一片,連路過的行人都在捂耳朵。可單手死死攥著方向盤的任非,卻仿佛魂兒都被抽走了,在一眾車主的沖天怨氣包圍中,竟然絲毫都沒有注意到,他在這裡,已經生生的憋了後車一個信號。

第41章 線索…

  可能真是沒緣分,第二次“約會”,身為公安幹警的任非同志,又一次沒能善始善終。

  他原本是想壓著心思先把楊璐送回家再做打算的,然而楊璐生了個七巧玲瓏心,半路上主動開口,讓任非把她在一個公車站放了下來。

  至始至終,她什麼也沒問,只是臨下車的時候,囑咐了任非一句:“注意安全,注意休息。”

  可是那個時候的任非,根本沒心思“注意休息”。他精神緊張亢奮到極點,一路飆到廣播電視臺,拿著工作證要來了那個自稱錢祿外甥女的那個趙慧慧的電話,直接把電話打到楊盛韜那裡,讓他幫忙查了這個號碼的資訊。

  然後就直接開車殺到了四十公里外的東林市轄下的一個縣城的村子裡。

  ——電話是從那裡撥出來的。

  任非驅車趕路的途中,趙慧慧的身份也得到了確認,竟然真的是錢祿的外甥女兒,正在鎮上一所中學上初一。

  錢祿是個光棍,父母過世,無妻無子。為了調查他的死因,這兩天譚輝他們刑偵隊上上下下已經把所有跟錢祿有瓜葛的關係,能查的都查了。而這個趙慧慧的母親錢喜,原本就是他們的重點調查對象。

  她並不是錢祿的親妹妹,是錢祿爹媽在小時候抱養的。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預感自己親生的兒子靠不住,他們把錢喜養大,最後,倒也真是錢喜為他們養老的。

  據瞭解,錢祿成年之後就去城裡混了,他沒什麼學歷,也就在工地幹些粗重的體力活。本來是個很敦實質樸的漢子。可是後來不知道跟誰學壞了,染上了賭博的毛病,從那以後,錢祿再也沒往家裡拿回過一分錢。

  但是不往家拿,卻也不跟家裡要。那時候錢祿已經演變成了只有過節會回來,多數是兩手空空,過完年初二就走。他從錢喜結婚那天起,就打心眼裡看不上自己妹夫,這種矛盾在他染上賭癮,整個人越發凶戾暴躁之後越發激烈,錢祿跟妹夫年年都要在大三十兒晚上打一架,錢祿幾次把妹夫打得鼻青臉腫,後來妹夫趁著錢祿回城裡的時候,自己說要外出打工多賺點錢供趙慧慧上學,離開了村子,從此杳無音訊,再也沒回來。

  那年趙慧慧5歲,錢喜從此成了村子裡的活寡婦。

  妹夫離家出走了的第二年開始,錢祿連年也不回來過了。就像是趙慧慧那個人間蒸發的爹,莫名其妙就跟家裡斷了聯繫。錢喜向人打聽過幾次,只聽聞說是欠了一屁股的賭債,東躲西藏,指不定哪天這個人就要被廢了。

  再然後,錢家二老相繼病重,錢喜一個沒技能也沒文化,這輩子都沒怎麼離開過村子的女人,養著兩個老人,帶著一個孩子,家裡三張嘴等著吃飯已經讓她不堪重負,老人病了更沒錢治,所以那年,她托鄰居先照看下家裡老人孩子,自己咬著牙離開村子,去找錢祿。

  然而她沒找著人。

  回來的時候,一個孩子守著兩位老人的屍體,哭到聲嘶力竭。

  錢喜從那時候恨上了錢祿,處理了二老後世,從那以後,再也沒提過去找錢祿。

  直到四年前,她被法院通知,懵懵懂懂戰戰兢兢地坐在法院旁聽席上,聽完了錢祿強姦殺人案的整個案件過程,聽著她沒有血緣關係的大哥,被判了死緩。

  儘管後來死緩減成了無期,錢喜也從沒去探過監,但大概誰都沒想到,時隔四年,當年的法庭上的那一面,竟成了她和錢祿此生的最後一面。

  最後的最後,錢祿獄中自殺,屍體火化,是她坐了一個多小時晃晃蕩蕩的城鄉巴士,從鄉下到了東林縣殯儀館,在火化單子上面簽的字。

  簽完字,看著這個這輩子都不太光彩的大哥從人形變成一戳粉末,然後帶著錢祿的骨灰和他在獄中被清理出來的,為數不多的遺物,又回了鄉下。

  這是她這輩子和錢祿全部的糾葛。

  當時走訪的同事,還特地請她帶著去看了錢祿骨灰埋葬的地方——就在錢喜家地裡,三座墳包,其中一個是新土,上面插著只孤零零的幡,隨風搖曳,要多淒涼就有多淒涼。

  走訪的時候,趙慧慧上學住校沒回來,同事們也沒去驚動這個原本應該跟錢祿的死完全掛不上邊的小女孩,而當時他們也對錢祿的遺物進行了調查,並沒有發現什麼可疑之處。

  那麼,趙慧慧是如何確認錢祿的死有蹊蹺的呢?

  她發現了什麼,還是……她原本就知道什麼?

  任非按地址找到趙慧慧她們家的時候已經快要淩晨了。這個時間,只有那麼幾盞路燈勉強照亮的村子裡安靜得連狗叫都聽不見。孤兒寡母的低矮土胚房近在咫尺,但是任非沒敢敲門,怕嚇著她們母女。所以就把車停她們門口,開著天窗,在車裡窩了一宿。

  第二天,伴著公雞打鳴和他自己的手機震動,頂著渾身的蚊子包去敲響了錢家的大門。

  同一時間,譚輝帶人,親自到監獄,第二次提審了代樂山。

  連續看了幾天,技術科的人一個個頂著快要在顯示器上盯瞎了的眼睛,想譚輝報告,錢祿死前曾連續幾天跟代樂山有過密切接觸。

  午飯後的午休時間,晚飯後的自由活動時間——在距離錢祿自殺更早一點的一段時期裡,視頻裡的錢祿抓緊一切機會,就差把那算命先生綁在自己褲腰帶上了。

  “我問你幾個問題,你老實交代。”

  監獄的審訊室裡,攝像頭監控下,昌榕分局的刑偵支隊長靠在審訊桌上,半句廢話都沒有,直接就問。

  但熟悉譚輝套路的人都知道,這跟他以往的風格是大相徑庭的。

  平時審訊的時候,這男人狡詐得跟頭狐狸似的,在審訊室小小一方空間裡跟嫌疑人相互耍詐鬥智鬥勇,他肚子裡的腸子不知道彎彎繞繞了多少條,嬉皮笑臉的聊天也好,冷嘲熱諷的譏誚也罷,抑或是故意激怒對方,設網下套,從開始到結束一路埋下無數地雷,多數時候他能把滿心戒備的嫌疑人繞進去,一不小心掉進埋伏,所有防線偽裝頓時被炸得粉身碎骨。

  可是現在那一套在這裡不適用。

  這裡是東林監獄,監區自己的地方。這起案子,他們隊裡最懷疑的可能犯罪對象是這裡的獄管們,而無論排查問案,一切的一切,都極有可能是在幕後兇手的監視下進行的。

  可是他們不可能把在押犯帶出去審,他們也沒有那麼多時間跟懷疑物件兜圈子,只能抓緊時間在一定的範圍裡問最多的資訊。因為一個不小心,後面會發生什麼狀況,誰都不知道。

  代樂山被關完禁閉又扔進了死囚倉,整個人的精神狀態萎靡的不行,但態度卻是很配合的。面對詢問,他照舊堆起那張虛假的笑,臉上的皺紋隨之都沁滿了諂媚的氣味兒,“是,是是。”

  他本以為這次警方提審他,還是為了調查穆彥的事,但是沒想到,譚輝開口,問的卻是另外一個人——

  “九班的錢祿,你認識吧?”

  算命先生有點錯愕,但還是下意識地老老實實點頭,“認識,認識。他那人孤冷不愛說話,但是……但是跟我話還是挺多的。”

  譚輝挑了下眉。他沒想到自己還沒問,代樂山竟然就自覺地朝著這個方向走了,“錢祿死之前,有段時間,他總找你吧?都說什麼了?”

  “也……也沒什麼。”代樂山皺著眉,他這些天被監禁折騰得已經快要精神崩潰了,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的,腦子也不太好使。他緊緊擰著眉毛用力把那些已經在他腦海裡逐漸沉下去的記憶翻出來,半晌之後,才一邊回憶著,一邊慢吞吞的說:“就是他纏著我問……人死了是不是真的還有魂魄,冤鬼索命什麼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知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問?他跟你說起過原因沒有?”

  “沒有……但是那段時間他確實挺奇怪的。他這人孤僻得很,平時整天冷這個臉,煞神似的。好像沒什麼牽掛,也什麼都不怕。其他要老死在這監獄裡的人,有時候或多或少都會後悔犯罪啊什麼的,但是他也從來沒有,差不多就是那種什麼都豁出去了,就混吃等死的樣子吧,一大隊裡少有人敢惹他。但是那陣子,他莫名其妙的忽然問我那些神啊鬼啊的問題……我不敢問他為什麼要問這個,也不敢刺激他,就隨口敷衍著說些不那麼主要的。後來有一天,還是他自己跟我說的,說他那陣子做夢,總是夢見那個死在他手上的女人,還有他爹媽……”

  譚輝猛一抬眼,他瞳孔微縮,眉心緊擰,就在代樂山說完最後一句的時候,電光火石之間,始終緊繃著的腦子裡,忽然捕捉到了某個至關重要的點。

  就在這時,坐在趙慧慧家炕頭的任非,從趙慧慧略微有些顫抖的手掌,接過了一張皺巴巴的紙條。

  上面的字歪歪扭扭,比剛上小學的孩子寫的還不如。加上那張紙條已經被蹂躪得破敗不堪,任非展開的時候,勉勉強強能夠分辨出上面鉛筆留下的,已經模糊的字跡——

  他說的對,我該去熟罪。

  我死了,就解脫了,一切就都結束了。

第42章 步步為營…

  這個東西,勉強應該算得上的錢祿的遺書。

  任非把它拿在手裡,第一個注意到的是上面那個碩大的、筆劃生澀的錯別字——熟。

  “熟”罪。

  是文化不高所以寫了錯別字而不自知,還是……錢祿故意把贖寫成熟?

  不知怎的,任非突然想起來那天他跟監獄的車到二院,當法醫解開蓋在錢祿身上白布的時候,他看見的那個,全身染著紅色化學製劑,仿佛整個人都被蒸煮熟了一樣的屍體。

  再回頭看這句話,一陣針刺般的涼意從脊背竄起,任非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趙慧慧不安地站在他面前,到現在也沒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引得員警二度前來的母親錢喜,乾燥粗糙的臉上透著謹慎的戒備,把女兒攬在懷裡,向後退了兩步,拉開了趙慧慧與任非之間的距離。

  任非倒不介意人距離他有多遠,他還是坐在農家的炕頭上,陰暗而灰敗的屋子裡,棚頂是被多年小平房燒柴火煙薰火燎出的焦黃,他旁邊炕頭尾端是一個老實的組合櫃子,上面玻璃後面粗糙得花了些花鳥魚蟲,而有一面玻璃已經壞了也沒有人換,硬生生把那些本來就很死性的畫切割得更加淩亂。

  那種感覺對他這種從小在城裡長大的年輕人而言很新鮮,如果是平時,他或許會在心裡吐個槽或者抒發些什麼其他的感想。但是現在他顯然已經沒有這個精力了,他舉著紙條朝趙慧慧示意,“慧慧,你是從哪裡找到的這個?”

  趙慧慧昨晚打的那個電話,是拿著錢喜那個扔到手機回收市場,販子們最多只肯給十塊錢回收的舊手機,背著她媽打的。

  她舅舅死後,錢喜對這件事諱莫如深,問都不讓她問,她知道她媽媽不想再提這些事,所以一連幾天,她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該上學上學,該住校住校。

  直到昨天回來。

  家裡條件不好,也沒什麼說忌不忌諱的資格,錢喜捨不得亂扔東西,錢祿在雨中的遺物都被她抱了回來,能用的拆拆洗洗修修剪剪,大部分都被她留了下來。

  ——其中有一個錢祿在獄中的筆記本。

  錢喜沒讀過書,不認識字。當時翻這個本子的時候,前面幾頁被錢祿塗塗畫畫也不知道寫了什麼,她就想著,把這些用過的撕掉,剩下得還能給他們家慧慧用。

  撕掉了前面幾頁,再抖落抖落,一塊比筆記本紙質明顯薄出許多的、巴掌大的紙隨之飄落,被錢喜一起團團揉揉,扔進了家裡裝垃圾的大鐵皮油漆桶。

  那塊巴掌大的紙,就是此刻躺在任非掌心裡的,錢祿的“遺書”。

  上次譚輝派人過來調查的時候,錢喜就已經把這團廢紙給丟掉了,所以當時的同事們無功而返。

  直到昨天晚上趙慧慧從學校回來。錢喜把本子給她,細心的小姑娘看見了前幾頁被撕掉的痕跡,出於對舅舅身上所發生的一切的好奇,趙慧慧藉口自己弄丟了東西,去翻她家那個幾天也倒不滿的垃圾桶,然後從下面翻出了這個被一團筆記本的紙包裹在最裡面的小紙條……

  也幸虧當時這東西是最後飄出來的,被錢喜順手撿起來團進了最裡面。不然的話,裡面所有的鉛筆字跡都得被各色生活垃圾泡得一乾二淨。

  小姑娘背著她媽把這個偷偷拿回去,仔仔細細把上面的“遺言”看了一遍,又趁著錢喜做飯的功夫,偷偷打開她媽媽放各種證件的小抽屜,從裡面翻出了錢喜死亡證明和屍檢報告的複印本。

  怎麼看,都覺得不對勁。

  任非從頭到尾把趙慧慧的話聽完,直到她停下來,才在錢喜驚愕的目光中,沉定而和藹地問她:“為什麼你會覺得不對勁?”

  “我不、不知道……就是覺得那個‘熟’字很——很奇怪。”昨天聽見斷斷續續的聲音,原來真的不是由於信號不好,趙慧慧是個長得很清秀的姑娘,可惜,說話確實有點磕磕絆絆的不清楚,“而且我舅舅也沒上過幾年——學,我小時候他教、教我認字,他寫字,從來,都……都不帶標點的。可是這個紙條上,標點用得很標、標準……”

  任非瞄了一眼遺書上的標點,感覺自己心跳如擂鼓一般,但是從小到大官宦世家的浸淫和半年人民警察的力量,讓他表面上卻絲毫也看不出來,“你見過你舅舅寫字?你覺得這個是你舅舅寫的嗎?”

  “是……是的。他寫字有個——習慣,只要是帶勾的地方、勾都特別大、特別長。”

  趙慧慧說著掙開她母親越摟越緊的懷抱,從一個五六十年代的、老得不行的長桌下面的櫃子裡,拿出了一本已經非常陳舊的田字格。

  “這是我上小學之、之前,舅舅教我寫字的時候留……留下的。上面有舅舅的字,你、你可以對比。”

  趙慧慧說著把田字格遞給他,任非接過一看,上面寫的都是寫最基本最簡單的字,再照著上面的字體跟手裡的那殘破的遺書一對比,任非甚至差一點就要當即打個響指出來!

  ——妥了!

  果然是一樣的筆體!

  任非不露痕跡的,慢慢深吸了口氣,他不知覺有些微涼的目光輕飄飄地在眼前這對母女臉上劃過,帶起一絲仿佛形若有質的涼意,“你小時候的東西,為什麼你會保留到現在呢?”

  趙慧慧咬著嘴唇低下頭,難得的沒接茬。

  任非微微眯眼。

  半晌,他忽然想通了什麼,眼神裡下意識的審視和拷問驟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點點糅雜了感慨的遺憾逐漸爬上來。他歎了口氣,替沒有回答問題的小姑娘說:“……你很喜歡你舅舅吧?”

  就這麼一句話,趙慧慧卻霎時間紅了眼眶。

  然後任非也確定了,他沒有猜錯。

  “舅舅他……我小時候……他對我很好的。”大概是因為語速很慢的緣故,她不再像剛才那樣磕巴,“我……沒上過幼稚園。最初會寫的那些字……都是他教的。”

  其實任非這種小時候變著法子裝病不上課的搗蛋鬼,他不太能體會小時候因為家裡窮,所以必須看著別人家孩子背著書包被父母送去上學時的渴望。但是他也能理解,在那個心理健康、性格三觀都在初建的年紀,這些東西,會帶給孩子多大的創傷。

  他一手捏著錢祿的遺書,一手拿著趙慧慧的筆記本,兩樣同樣破敗的東西拿在手裡,卻隱有千金。

  ——因為沒法去幼稚園,所以對於能稍微叫她認字寫字的錢祿,有著直到現在也無法忘記的依賴和喜歡。

  他看著趙慧慧的樣子,一陣讓人心頭發酸的惻隱湧上來,他沒再問下去。

  情況到這裡也瞭解的差不多了,他從炕頭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被硬邦邦的邊角硌得發麻的腿,把筆記本和遺書放在一隻手裡,朝趙慧慧母女示意了一下,“錢祿的手書是重要證物,暫時不能換給你們了,我得拿回局裡去。還有這個田字格,我需要一起帶回去請筆記專家做比對。”

  他說完,在趙慧慧一瞬不瞬,直愣盯著他的目光中,又解釋了一句,“放心,等案子結了,這兩樣東西我都會給你完完整整送回來的。”

  沉默半晌,趙慧慧看著他把那個遺書妥帖的夾進自己的田字格,然後在小心地收進他一起拎進來的公事包裡,忍不住怯怯地問:“我舅舅……他……不是自殺……對麼?”

  對麼?

  老實說,任非不知道。

  雖然遺書上面疑點重重,但是這些資訊全部晦澀不清,都不用問他們譚隊,他自己就知道,沒辦法憑這個東西,就否定錢祿自殺的結論。

  所以任非沒回答。

  他也不知道該對死者家屬安慰什麼,所以只能安撫似的小小,走過小姑娘的時候,抬手拍了拍她瘦弱的、微微有些顫抖的肩膀。

  ——然後手腕就被趙慧慧一把抓住了。

  任非沒想到趙慧慧會攔他,猝然回頭,緊接著,就看見了女孩兒那雙被求救和期望盈滿而翻出水光的眸子……

  那眼神仿佛是溺水之人最後絕望的呐喊,是斷然不該出現在這個年紀孩子眼裡的情緒,可是當任非這樣真切地看見它們的時候,卻覺得那樣的目光出現在孩子眼裡,比在大人眼裡看見更加的強烈,更加的灼人。

  他幾乎就要被這目光燙傷了……

  “員警叔叔,求求……求求你了。”

  “……”

  “我知、知道,”一激動著急,趙慧慧又開始磕磕絆絆,但是她每一個字音咬得都是那樣的清楚,一字一句,帶著任非從警生涯中還從未體驗過的執拗的哀求和鄭重的託付——

  “我舅舅他是個殺……殺人犯。他該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付出代價。可是既然……既然法律判了、他無期,就算一輩子要在監獄度——度過,可是,他也還是有生存的——權利,對不對?既然法律沒有判他死,那如果他……他不是自殺,你們會給他——做主的,對不對?”

  “……”不知道為什麼,當初任非看見了錢祿行兇現場的照片,事後連吃飯都噁心的要吐,可是今天他面對錢祿的外甥女,在她如泣如訴的稚嫩聲音中,卻鼻子發酸,嗓子眼發緊。

  他驚奇一個初中的小女孩兒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震驚自己在這種委託似的哀求中,體會到了一種從未體會過的,如此真切、巨大、壓力十足的責任感。

  那一刻,他突然覺得,原來他讀警校,當刑警,每天起早貪黑,工作日在外拼命休息日在辦公室加班,並不僅僅是為了找出十二年前殺他母親的兇手。雖然破十二年前懸案的執念是促使他最終站在這裡的原因,但是此時此刻,他站在這裡,身上盈滿的,卻是一種無法形容的、因為頭上那枚警徽的存在,而在不知不覺中悄然累積疊加的——使命感。

  他要保護更多的人,要伸張更多的正義,要讓經過他手的,所有枉死的人,靈魂終有一天安息。

  就如趙慧慧所說,即使是手上染血的殺人犯,即使天地不容,但法律給了他應有的懲罰,判他逃過死劫,他就有繼續生存的權利。

  任非狠狠咽了口唾沫,壓下喉嚨裡翻滾著是酸澀。他反手在女孩抓著他的手上重重回握了一下,仿佛是一個擲地有聲的承諾。

  “放心。如果證明你舅舅枉死,我們一定,為他鳴冤。”

  趙慧慧重重點頭,那顆在她眼底蓄謀已久卻倔強不落的眼淚,終於隨著孩子的點頭,而倏然滾落下來。

  ………………

  …………

  任非給錢喜母女輕輕帶上院外的大門,上車準備回去的時候,習慣性的摸出手機看了一眼。

  早上敲門之前,他怕跟趙慧慧交談的過程中會有電話進來打擾,所以破天荒地調了靜音。

  現在一個人獨處,他神經質地去查未接來電,結果還真就有兩個未接——

  都是譚輝打來的,就在十分鐘前。

  任非想都沒想,立刻撥回去,他們譚隊像是在等他電話,他這邊電話彩鈴甚至都沒響呢,譚輝那邊已經接起電話:“喂?”

  “譚隊。”任非叫了一聲,他下意識地看了眼被他放在副駕上的公事包,猶豫著錢祿遺書的這個驚天大發現,要先在說還是回局裡當面彙報。

  但是在他猶豫的時候,譚輝已經非常著急的開始問他了:“你現在哪?”

  譚輝的聲音很低沉,而每當他用這種語氣說話的時候,熟悉他的同事們都知道,這就是有急事兒。

  譚輝在他手底下混了半年,早就已經心照不宣,當即也是精神一震,“錢祿的妹妹,錢喜她們家大門口。”

  “你別走了,蹲那兒吧,等著我讓人過去接應你再回來。”

  任非瞬間感到一陣難言的緊迫威脅一下子從腳底竄了起來,他甚至下意識地眯起眼睛在四周掃了一圈,可是沒見什麼可疑,“老大,怎麼了?”

  “錢祿死的確實蹊蹺。技術組從監控視頻中查到了錢祿死前曾跟代樂山有過密切接觸,我今天早上帶人去提了代樂山。據他供述,錢祿臨出事的一個星期前,曾含糊其辭的對他說過,‘那個人不想讓他活了,他該去贖罪’。代樂山說那之後的幾天,錢祿的精神似乎一天比一天恍惚。他原本只以為錢祿是被夢魘困擾得睡不踏實,但是那之後沒幾天,錢祿就‘自殺’了。”

  “但是,無論是我們的走訪結果,還是獄友對錢祿的印象,錢祿都絕不可能是畏罪自殺的種。亡命徒,無期是撿條命,死刑他也不後悔。怎麼在監獄圈了這些年,反而突然就對謀殺物件心生愧疚,想著要以死謝罪了?”

  “現在想著,多半是有什麼人,把他當年的舊事翻出來,拿著什麼理由,逼著他去死。”電話裡,譚輝的冷笑清晰傳進任非的耳朵,“殫精竭慮步步為營,這種手段,也是夠高明。”

  “這麼說的話,就能對上了。”任非聽到這裡,深深吸了口氣,正色說道:“我在錢喜家拿到一封錢祿的‘遺書’。上面本來有個地方非常蹊蹺,但是現在看開,或許正好可以佐證你剛才的話。我這就帶回去。”

  “你先在那守一會。等接應你的人到了再回來——錢祿要真是被人害死的,昨天晚上被那小姑娘一通電話通過電臺鬧的人盡皆知,今天早上就有記者在東林監獄那邊蹲點等新聞了!我總覺得這檔子事從頭到尾都不簡單。情勢未明,我怕錢喜母女那邊有什麼麻煩。”

第43章 癮君子…

  任非跟他們隊長派去接應的他人做了交接,帶著從趙慧慧家裡帶回來的東西回市區,他本來想著把證物儘快帶回局裡做分析鑒定,奈何天不遂人願,自打進了城開始,任非發現,有人在跟蹤他。

  一種被人窺視,被某種隱晦的、蠢蠢欲動的目光如影隨形的感覺仿佛看不見的絲線,將他緊緊纏繞住,他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一邊從後視鏡暗中注意著那台始終不遠不近墜在他後面的白色小車,一邊不動聲色地走走停停,駕駛著他的CRV從週末川流不息的車海中滑了出來,當機立斷的往東邊的老城區開去了。

  老城區道路環境複雜,到現在還保留著一片半拆半建半滯留的不完全城中村風貌。長街窄巷形成蜘蛛網一般錯綜混亂的獨特地形,龍蛇混雜的巷子裡那些堆放起來非法占道的破東爛西就是被困在這蜘蛛網上的小昆蟲,牢牢佔據一隅,跟每一輛進到這裡的機動車死磕,不熟悉地形的,管保叫你到死也別想從這裡出去。

  但是偏巧,這是任非很熟悉的一塊兒地界。

  他剛從他媽媽的死訊中緩過神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保持著一種神經質的習慣——那段時間他已經很不願意面對他爸了,所以放學不回家,經常隨便從一個公交站坐到另一個公交站,然後下車,在公交站一定範圍內漫無目的地走。

  一邊走,一邊看周圍每個從身邊經過的人。

  看他們的表情,看他們的動作,偷偷摸摸的眼神悄悄注視著每一個人,心裡有種隱秘的如同在查案似的快感,仿若發洩一般,混雜著隱秘的刺激感、難耐的焦急和深切的不安,盤桓在心頭,陪伴他度過了少年時代最難熬的那兩年。

  因為這個,任非對東林城內大多數地方都很熟悉,但是他駕輕就熟,對方卻未必如此。

  既然甩不掉,不如就迎上去,撞他個面對面,看看車裡那個披著鬼皮的究竟是什麼人。

  任非是個瘋起來不要命的,但是也不是沒腦子。他在車裡給譚輝打了個電話,說了地點,叫他派人來增援。

  然後他自己開車,瞅准依舊不遠不近跟過來的白色車子,繞進了彎彎繞繞的小巷道。

  巷子裡岔路眾多,他熟悉地形,後面的車子可不瞭解。眼看著不遠的CRV消失在視線盡頭,車子裡的人顧不得被發現的危險,一腳油門竄上去,車身當即被一把支楞在外面的掃大街專用竹枝掃把劃得刺啦啦作響,車子裡的人咬碎一口銀牙,瞳孔幾乎縮成一點地死盯著前方路面試圖追上去,然而就快經過一個“T”字路口的時候,斜刺裡突然闖過來一輛體量不小的SUV直愣愣地沖到它前面,伴隨著混而為一的刺耳如尖嘯般的刹車聲,一大一小兩輛白色車子,在對方面前堪堪停住!

  任非的車子橫在前面把對方的去路擋死,車停下來的那一瞬,他絲毫沒有停頓地打開車門,一臉冷厲如兇神惡煞般從車裡跳了出來——右手甚至還拎了把手槍,手指正正壓在扳機上。

  狹路相逢沒有二話,不要命的刑警同事大步邁出去直奔尾隨車輛,下一瞬,猛地拉開對方車門,把黑洞洞的槍口頂在了跟蹤者的腦門兒上!——

  他這一系列動作簡直連貫的如同演練了無數次一樣一氣呵成,危機之下任非從思維到表情都冷靜鎮定得要命,相反被他用槍口懟住的跟蹤者,卻似乎毫無防備地驚愕之中“啊”地一嗓子尖叫了出來……

  這一出動靜,渾身肌肉緊繃準備迎接一場兇惡搏鬥的任非也震了一下,再緩過神來定睛一看,整個人如利劍出鞘一般誓與惡勢力鬥爭到底的任大少爺舌頭底下滾出一圈兒的國罵。

  這特麼真是日了狗……

  說好的幕後黑手呢?說好的窮凶極惡的跟蹤者呢?小白車裡這個副駕上放著採訪設備,抖成一團馬上就要被嚇破膽的妹子是怎麼回事?!

  最重要的是,這個妹子的身份不用調查他就能確認!

  是季思琪。

  上次連環殺人碎屍案的時候,在富陽橋下面自殺未遂,撿到屍塊報警,然後又把他們的案子曝光賺頭條的小記者。

  這姑娘當初被他們當成懷疑對象調查過,前前後後查了一通發現除了行事作風比較奇葩外,跟當時那案子沒什麼能掛的上邊兒的,後來也就把她的事兒放下了。

  任非怎麼也沒想到,堵住對方拉開車門,迎面撞上的竟然是這麼個情況。

  深吸口氣,任大少爺勉強按捺下心頭那一萬頭草泥馬奔騰而過的心情,把槍放下,他本想把季思琪從車裡面拖了出來數落幾句,奈何他還沒來得及動作,警笛簇擁下,一隊警車就轟轟烈烈地從巷子的四面八方開進來,把他和季思琪的小白車圍在了正中間兒……

  任非:“……”

  警車一停,昌榕分局的刑警們嚴陣以待地飛速下車包抄而來,當隊長的譚輝一馬當先,“任非,跟蹤你那孫子……呢?”

  說到最後尾音已經消失在了嗓子眼裡,譚輝使勁眨巴著眼睛看看車裡微微發抖的季思琪,又看看車外面僵持著,手裡拎著槍的任非,張張嘴,罵了一句,“操!”

  趙慧慧的電話暴露了錢祿死前留下的線索,任非帶證物回來的途中被人盯上尾隨——分局裡正因為監獄殺人案毫無頭緒而焦頭爛額的刑警們,都指望這次能守株待兔捕個大的,誰知道竟然又是這個倒楣催的小記者故弄玄虛的等著拿頭條。

  “臥糟了……”本來卯足了勁兒的李曉野,這下只能把那股“勁兒”又憋回去,他抬手在自己腦袋上搓了幾把,末了覺得這樣的發洩方式滿足不了自己,他上前幾步,一手掐著腰,一手想要伸出去把這么蛾子的記者罵上幾句解恨,無奈對方看上去楚楚可憐,他伸出去一半的手指中途縮回來,塞進自己嘴裡,在牙縫裡咬著指甲洩憤。

  “……季小姐,我們上次就警告過你吧?”任非緩了緩神兒,把自己的聲音從錯愕和憤懣中找回來,“警方查案細節屬於機密,不允許對外公開——您鬧一次還不夠,非要給自己鬧出個‘妨礙公務’的罪名來才高興?”

  任非覺得自己這輩子沒幹過這麼烏龍的事兒,這會兒要不是天熱遮住了通紅的老臉,他真想在這幫同事面前找個地縫鑽進去。他儘量克制著自己不對一個姑娘發火,但是語氣的確不善,加之手裡還提溜著一把堪稱兇器的手槍,整個人殺神似的堵在車門口,在季思琪眼裡,渾身上下都冒著黑騰騰的殺氣。

  季思琪生生吞了口吐沫。

  她飄忽不定的目光往行車記錄儀上瞄了一眼,片刻後,舔了舔嘴唇,從車裡出來,在一眾刑警虎視眈眈的注目禮之下,慣性動作一般關上了車門。

  “我這次跟蹤你……不是為了‘抓頭條’。”季思琪終於猶豫著小小聲開了口。她說話的時候把頭埋的很低,仿佛是個做錯事了被揪出來的孩子,“我是……我是想,我手裡有條線索,或許你們用得到……”

  任非他們幾個瞬間交換了個眼神。

  譚輝看著任非,又朝女人的方向抬抬下巴,任非打心底裡泛起一陣險些按捺不住的急切,他無意識地舔了舔乾燥的嘴唇,深吸口氣,用儘量平穩的、跟此間氣氛相符的語氣回應季思琪,“你說。”

  “都市廣播那檔都市情感話題欄目的主播是我師姐。”季思琪囁懦著輕聲說:“我們是同校,我實習的時候她恰巧還帶過我一陣子,關係一直不錯。昨天晚上本來約好了等她下節目我們一起出去吃個宵夜的,所以我就在樓下等她。等著無聊,索性就在車裡聽她的欄目。然後……就聽見了那通電話。”

  任非眉梢微微跳了一下,“你當時一直在電臺大樓的樓下等?”

  “是,所以我看見你車了。”季思琪是認識任非車子的,當時在發現第三袋屍塊的富陽橋下面,刑警們把她從橋下提溜上來送回家,用的就是任非這車。

  “我看見你很快來了又走,就猜一定是剛才那通電話的緣故。所以我師姐下了節目出來,我就向她打聽,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當晚節目奇怪的電話不只有那個小女孩一通——小女孩的電話掛斷沒多久,又一個號碼打進演播室,但是沒有接直播。那個電話是導播接的,剛一接通,連個‘喂’都沒有,對方直截了當地要問剛才打電話來求救的小女孩的電話號碼。”

  在場的刑警們聽得心裡同時一哆嗦。任非微微眯了下眼睛,聲音有點發緊,“導播給了?”

  “當然不可能給,都是有保密責任的。”季思琪先是搖頭否定,但緊接著她頓了頓,她細長得有些蒼白的手指在身前無意識地絞緊,幾秒鐘的猶豫後,她深吸口氣,仿佛下定決心一般,“但是後來我擺脫師姐,幫忙要到了那個號碼……然後又擺脫在電訊公司工作的親戚,查了這個號碼的機主姓名。”

  季思琪說著,從她半袖雪紡襯衫靠近胸口的口袋裡拿出一張便利貼,上面果然寫著一串號碼和一個姓名。

  ——本地的號碼,機主名叫李泉。

  譚輝當即打電話回隊裡讓人去查這個機主,很快,就得回來一個讓人頗有些意外的消息——這個李泉,是是東林縣殯儀館的入殮師。

  “是咱們這兒的老員工了。這個……呃……入殮的經驗非常豐富,人也踏實穩重,是不會出問題的。”待在殯儀館半輩子的館長就沒見過員警跑到這裡來查案的,按說,這是一個人生命最終的畫上句號的地方,什麼人進了這裡,出去也不過黃土一抔枯骨一把,就算死者六月含冤,證據也不該是留在這裡的。

  所以他下意識地猜測,不知道警方來這裡,是不是懷疑李泉把這個什麼錢祿的骨灰跟別人的搞混了?

  ——老天爺,這損陰德的事情雖然在同行裡時有聽說,但在他們這裡是絕對不會出現的好麼!

  “錢祿……錢祿錢祿……找到了!”館長一邊下意識地給李泉辯解,一邊翻譚輝他們要找的值班記錄,“錢祿的屍體火化當天的確是他值班,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就是經他手給推進爐子裡去的。李泉我已經讓人去給你們叫了,但是警官,我以人格擔保,我們殯儀館在入殮流程上是絕對不會出問題的!”

  譚輝不耐煩地擺手打斷了館長的剖白,他搜腸刮肚地想在煩躁的心裡挖出來幾句寬慰的話說給老館長聽,但是這時候眼角餘光忽然瞥見一個高瘦的中年男人推門走了進來,當即把目光放在了對方身上——

  “李泉?”

  對方在一眾員警下意識忌諱的目光中脫掉了帶有某種含義的白手套,他點了點頭,垂下眼的時候,雙眼下面濃重的烏青看起來讓人莫名的心裡打怵,“是。幾位警官過來,是因為昨天我打的那個電話吧?”

  他聲音倒是很清越,幹乾脆脆的,雖然是問句,但是其實並沒有等譚輝他們回答什麼,自己已經開門見山地逕自坦白道:“是這樣的,那個錢祿,因為遺容比較特別,加上他入殮的時候他的家屬選擇的是我們這的‘豪華套餐’,遺骨從爐子裡出來的時候,因為跟正常骨質區別也很大,所以我對這位死者印象非常深刻。”

  李曉野覺得自己嗓子發幹。

  幹他們這一行的,整天跟各種刑事案件打交道,看見什麼樣兒的屍體都不稀奇。但是看屍體是一回事兒,聽著“資深入殮師”在這裡描述那什麼的整個過程,又是一回事……李曉野覺得自己渾身汗毛都快要倒豎起來了,這大夏天的,每一根汗毛孔都往外蹭蹭地冒著涼氣。但是即便如此,他還是咬著牙堅挺地問了一句,“……什麼是‘豪華套餐’?”

  “傳統入殮的話,就是把人直接化成灰,但是這種方式保存下來的骨灰其實只有一部分。現在技術升級,選擇另一種爐子的話,可以保存人的整個骨架——這個對死者來說更圓滿,不過相對的,價格會貴些。我們習慣上管這個叫‘豪華套餐’。”

  “……”李曉野覺得後背涼的有點發麻,“錢喜的家庭情況都差成那樣了,竟然還有錢選‘豪華套餐’?”

  “這個倒是可以理解的。”館長接過來說:“農村的一些地方現在還保留著土葬的習俗。有些人在觀念上是很講究這個的,他們認為屍骨不全的人沒法入輪回。錢家的這個情況的確比較特殊,本來在火化單上簽字前我們就是例行公事問一下,沒想到錢喜猶豫半天還是選了這個,但是這個錢對她來說太多了,她手裡根本沒有,哭的跟個什麼似的。最後看她情況特殊,我們給她減了三分之一的費用。”

  “那麼,李先生剛剛說錢祿的遺骨與正常骨質區別很大?”任非嘴上幹出了一層硬皮,他說話的時候扯動乾裂的嘴唇,一道淺淺的傷口裂開,從下唇中央滲出血絲來。他下意識地舔了一口,淺淡的鐵銹味在嘴裡彌漫而出之際,插在口袋裡的手,指甲緩緩刺破了掌心。

  他跟李曉野不同——甚至跟他平時任何時候的一種狀態都不同。他站在這裡,臉色沉定得可怕,身上透著一種謹慎的、莊重的、甚至是敬畏氣息,他站在那裡,從所有人的眼睛裡看出去都會覺得這個男人此刻是非常肅穆的,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個勉強撐起的、粉飾太平的堅硬外殼下面,他的心害怕得幾乎就要縮成一團。

  ——他害怕這個泯滅掉人生在世最後痕跡的地方。每當李泉說道一次“爐子”,他就本能地覺得心裡被真狠狠刺了一下。

  12年前,他媽就是被推進了那個爐子,從此,他想鄧陶然的時候,就只能撫摸冰冷相框裡那張毫無生氣的臉。

  舌尖上的血腥味兒就仿佛是來自地獄的惡鬼,拼命拖拽著站在這裡的他往12年前的命案現場去,他被逼得措手不及,只能借由疼痛,才能勉強在現實中保持著痛苦的清醒。

  所以他截過李曉野的話接著問,連周璿都沒有,語速飛快地直戳重點,一切都是因為他想趕緊結束這一切,儘快離開這個地方。

  而李泉,也確實沒叫他們失望。

  “因為跟這些打交道了這麼些年,所以遺骨的狀態是很熟悉的。錢祿的遺骨出來,明顯是不正常的——他生前一定患有非常嚴重的骨質疏鬆,骨密度很低,斷面的骨質基本上就是個馬蜂窩了。”

  “如果死者到死的時候身體狀態都一直良好,骨質疏鬆不是其他疾病引起併發症的話,那麼只有一種可能——死者生前有吸毒史。”

第44章 併案…

  “如果死者到死的時候身體狀態都一直良好,骨質疏鬆不是其他疾病引起併發症的話,那麼只有一種可能——死者生前有吸毒史。”胡雪麗“啪”的一聲合上二院鑒定科當初給錢祿做屍檢時的鑒定結果,站在會議桌前面又嘩啦啦地翻從監獄調過來的錢祿就醫檔案,“但是死者入獄前曾接受過體檢,血檢沒有查處吸毒特徵。”

  “全市所有戒毒所的記錄都查過了,沒有錢祿的資訊。”馬岩開了台筆記本,螢幕幽幽的冷光映著他那張比慘兮兮的光更難看的臉色,有一種詭異而協調的幽森感,“可是,如果骨質疏鬆症狀明顯到了入殮師看枯骨都一眼能認出來的地步,那他生前一定是吸的很重。那麼大的毒癮,說戒就戒了?”

  “我沒看見遺骨,只是照著入殮師說的情況來推斷。”胡雪麗把資料放下,“所以對你們來說只是個參考方向,如果要確切答案,我得親眼看見才行。”

  “看什麼?錢祿的遺骸?人都下葬了,再挖出來?”譚輝後背猛然竄起一陣惡寒,他搓了把手,當即搖搖頭,“就算錢祿生前有過吸毒史,但是目前看,跟本案的案情沒有必然聯繫——挖墳這事兒先放放。”

  胡雪麗一張經典冷美人臉上不置可否,這時候,被派去市局找筆跡專家做鑒定的刑警連門也沒敲,風風火火地帶著一個資料夾從外面旋風似的刮了進來。

  “譚隊,筆記鑒定結果!”小旋風在譚輝面前停下來,把資料往譚輝前面一放,“還真特麼是同一個人寫的!”

  任非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他三步並兩步地走過去,正巧譚輝把鑒定結果看完了,“放投影吧,大家都看一下。”

  於是任非簡單的排了個版,把錢祿的“遺書”,趙慧慧提供的田字格,和市局筆跡鑒定專家的鑒定結果一起打在了幕布上。

  放大數倍之後,那個熟罪的“熟”字,在此刻看起來,似乎充滿了詭異的故事感,讓人看起來觸目驚心。

  ——他說的對,我該去熟罪。

  ——我死了,就解脫了,一切就都結束了。

  “既然確定是錢祿本人所寫,那麼同時也可以確定,的確有人背後操縱——或者說是側面影響他走上了‘自殺’這條路。”譚輝扭著身子出神地盯著投影,他無意識地伸手反反復複搓著長出青胡茬的下巴,“既然他死了一切就都結束了,那麼就說明,在他活著的時候,一定有什麼東西是還在進行的。——錢祿是為了結束‘這件事’而死的。”

  任非眼睛同樣錯也不錯地釘在幕布上,“操縱也好,側面影響也好,我總覺得,錢祿不是心甘情願去死的。或許……他是被什麼逼到非死不可的份兒上了。”

  石昊文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怎麼說?”

  “我去趙慧慧他們家的時候,那小姑娘親口證實過,她舅舅是不會用標點的。但是你們看,這‘遺書’上的標點沒一個錯的,也是因此,趙慧慧懷疑這封‘遺書’有問題。”任非拿著滑鼠一邊說著一邊在投影的標點符號和那個詭異非常的“熟”字上面來回畫了個圈,“所以我覺得,在錢祿離開家,趙慧慧再也沒見過他的這些年中間,一定有人教過錢祿標點的用法。但是錢祿差不多就是個只會寫些常用字的半文盲,按田字格上的套路,他在家時可能連成段的句子都未必寫的全。那麼按照正常的邏輯,既然有人會想到要教他標點的用法,那首先,對方最可能做的是教他識字寫字,寫字的過程中,發現標點不對,才會想起來教。”

  譚輝從煙盒裡又抽了支煙,夾在指間卻忘了點燃,“你是想說那個‘錯別字’?”

  “對。如果單純的因為錢祿不會寫贖罪的贖,想找個字來代替,那麼他為什麼不選擇比劃更簡單的類似於通俗的俗這種,而反而要去選一個更加難寫的生熟的熟?”任非慢慢地垂下眼睛,他視線正正落在投影儀上那封“遺書”原件上,覺得當初看見的錢祿的死相與這個字勾在一起,在腦子裡如影隨形,“聯繫下錢祿的死法,他是不是在寫這封遺書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自己要溺死在那口紅色的染池裡,所以故意寫成這樣,來提醒看見這封遺書的人?但是——究竟什麼人會教錢祿這樣的人寫字呢?”

  任非說著慢慢住了聲,他眉心都快擰成疙瘩了,可是就算他把眉毛都擰掉,他也完全不知道答案。

  譚輝長長地出了口氣,“好歹也是個線索。老喬你明天再帶人重新去重點查一下,錢祿與家人徹底斷了聯繫到他強。奸殺人入獄之前的這段時間的社會關係,他都幹了什麼,都接觸過什麼人,越詳細約好,尤其是感情方面——我估摸著,有耐心教一個糙漢寫字的,多半是個姑娘。把人找出來,看看能不能再查出什麼有用的線索。”

  …………………

  …………

  昌榕分局的員警同志們在人仰馬翻焦頭爛額裡過了一個加班的週末。

  週一早晨,在錢祿燒“頭七”的這一天,刑警支隊支隊長譚輝提交了證明錢祿非正常死亡的證據,昌榕分局請來東林監獄的監獄長和十五監區的監區長旁聽,對監獄服刑人員錢祿與穆彥的死因做了分析介紹。

  ——兩名死者都因強姦殺人入獄,都在做工時間裡死在了工廠那口浸泡著紅色工業燃料、池深兩米的漂染池裡。

  兩名死者有共同特徵,兇手的犯罪性質相似,侵害目標相同,案件發生的地點相同,且犯罪手法在一定程度上有共同特點。

   兩起案件完全符合一般併案條件,在監區方面沒有異議的情況下,分局方面正式對錢祿溺亡事件展開立案調查,同時將錢祿與穆彥的前後兩起案件做併案處理。

  他們開會的時候,任非跟同事們一起出去調查穆彥和梁炎東的社會關係去了,按照那天開會的說法,試圖找出穆彥與梁炎東之間在入獄之前可能存在的交集。任非不在,散會之後,把東林監獄的領導客客氣氣地送走,譚輝讓石昊文給錢喜打了個電話,把情況跟被害人家屬做簡要說明。

  石昊文用儘量不太刺激被害人家屬的措詞把情況說完,電話那頭,從始至終不言不語的女人終於用瑟縮的聲音,顫抖、猶豫卻又異常執拗的語氣說了一句話:“……員警同志,有什麼需要我做的,我一定配合。求你們——求你們……”

  後一句,她求到一半,卻說不下去了。

  這個在農村生活了大半輩子的老實人甚至不知道,她能不能求員警,替她哥這個殺人犯,再伸一次冤。

  石昊文的雙商和三觀跟他們支隊裡其他人比算是比較正常的,當下把女人那咽回喉嚨裡的話咂摸了一遍,便嚼出味道,隨即再三保證一定還錢祿一個公道,這才掛了電話。他掛了電話,正好看見任非渾身裹夾著伏天渾厚的暑氣,整個人一團驕陽如火地從外面大步流星走了進來。

  他路過牆角的時候彎腰從礦泉水的塑膠箱子裡拎出來一瓶礦泉水,邊走邊仰頭灌了半瓶,到了他自己的工作,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扔下礦泉水,又從他抽屜裡拿出一罐紅牛,二話不說仰頭就幹了個底朝天……

  石昊文張了張嘴愣是沒說出話來,在旁邊看著左手扔開空罐子,右手又抓起水瓶子的小年輕,忽然覺得一連幾天的折騰,硬生生把這個本來膚白貌美的俊小夥給折騰成了皮糙肉厚的糙漢子……

  任非的臉此刻真是紅裡透著黑,油膩膩的粘汗在腦門上糊了一層,平日裡打理得很騷包也很時尚的髮膠頭,那劉海兒如今都快背到腦後去了,往日清爽帥氣的樣子消失得十分利索,估計現在他當局長的爹站在面前也不一定能認出這是他兒子。

  可是任非自己倒是不怎麼在意,他從桌上湊出兩張紙巾在頭臉胡亂擦了幾把,終於從方才的暴曬中緩過一口氣兒,注意到石昊文一直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這才反應過來,不太自在地打了聲招呼,“擦,你那麼看著我幹嘛,今天高溫橙色預警,我都快曬成狗了——”

  譚輝去了趟楊盛韜的辦公室,這時候剛巧進屋,聽見任非說話,迫不及待就追了一句,“有收穫嗎?”

  任非被突然出現的譚隊噎了一下。

  末了,他把手裡差不多快被汗漬浸成濕巾的紙巾洩憤似的扔進垃圾桶,從鼻子裡不甘心地重重哼哼了一聲,接著剛才要說沒說的話道:“——也特麼沒收穫!”

  譚輝:“……”

  “據目前所掌握的情況看,梁炎東和穆彥完全是兩個不同的生活圈子——一個是靠自己爹打下的根基創業,有所小成的猥瑣紈絝富二代,另一個是要能力有能力要人品有人品的無罪辯護律師,是深受愛戴的心理學教授,是特殊案件時連警方也不得不請的特別顧問。最可能的聯繫就是穆彥曾經請梁炎東做過代理律師,但是沒有。我們往前查了五年之內的記錄,穆彥公司的法律顧問一直是委託另一家律所做的,跟梁炎東半點聯繫都沒有。再往後,距離穆彥入獄也已經兩年了,去查證問詢的人,無一例外都說對此沒有印象。”

  任非一邊說情況一邊頭疼地抬手用力掐眉心,這些天他們差不多是連軸轉的,加上上次的殺人碎屍案結束到這案子開始總共也沒相距多長時間,不像隊裡的幾個老司機,任非多少有人緩不過神兒來。

  他熬的眼睛通紅,眼睛下面兩個碩大的黑眼圈跟被李曉野打了兩拳似的在那兒招搖過市,隨著他捏眉心的動作,活像另外兩隻眼睛似的,在那曬的發紅的臉上上下聳動……

  譚輝看他的樣子有點不放心,本來是想下令讓他今天早點下班回家緩緩,但是還沒等開口,任非獵奇的電話鈴聲響起來,把他打斷了。

  任非掃了一眼來電,腔子裡剛從大太陽底下緩過來的那口氣兒一下子又吊了起來。他連忙接了,電話裡,關洋的聲音壓抑中顯得嘈雜,說秘密的語氣,讓電話那邊周圍的環境顯得格外安靜……

  “任非,你不是告訴我,梁教授那邊有什麼情況都跟你說一下嗎?”

  任非狠狠吞了口唾沫,語調驟緊,“怎麼了?!”

  “嗨,沒大事兒,我都猶豫要不要跟你說這個。就今天吃完午飯回監倉,梁教授跟負責他們班的王管報備說丟了支簽字筆。”

  “簽字筆?”

  關洋:“對。那筆還是我給他的。就錢祿死的那天,你來監獄找他,他當時不是給你寫了個‘知悉,請回’的紙條嗎?就是我借他筆寫的。事後筆記本連著簽字筆我沒往回要,都給他了,然後這筆現在丟了。他跟王管報備的時候我正好經過,聽見這麼一茬兒。”

  任非話筒聲音開得大,他也沒特意避著誰,電話那邊關洋的聲音附近幾個人都聽得見。關洋說完,任非把心裡逐漸騰起的一抹無法捕捉緣由的不安勉強壓下去,把手機拿得離耳朵遠了些,下意識往譚輝和石昊文的方向看。

  譚輝和石昊文的目光,幾乎同一時間,不約而同地落在了被隨手扔在桌上的簽字筆上面,方才吵吵嚷嚷的辦公室裡,頃刻間,竟再也沒人說話了。

第45章 收割…

  監獄裡,在押人員有個什麼東西丟了,跟獄管打個報告,這實在沒什麼值得拎出來特意說的,何況丟的還是根普普通通的簽字筆。但是如果這個人是梁炎東,那就很耐人尋味了。

  誰知道那個心眼兒多的跟蜂窩一樣的男人,是不是又要耍花樣了呢?

  所以梁炎東說明情況的時候,王管聲色俱厲地問得非常詳細。他詢問的內容包括——簽字筆是怎麼來的,用來幹什麼的,原本被他放在哪裡,最後一次用是在什麼時間,以及……本來收得好好的筆,為什麼說丟就丟了。

  他問什麼,梁炎東就老老實實地拿著筆在紙上寫什麼,只有當初拿到這筆的原因被他隨手搪塞過去,剩下的,除了最後那個問題答不出外,其他都寫的清清楚楚。

  可是寫完了,王管又聲色俱厲地警告一番,然後就走了。丟筆的事兒,就此完結,再無下文。

  沒人在乎那根忽然丟了的筆去哪兒了,滿監獄找筆這種事情,更是無稽之談。

  這結果在梁炎東的預料之內——其實他原本也沒指望能有什麼結果,之所以打這個報告,只是為了把自己在之後可能會發生的事情當中摘出去。

  一根兒筆能幹什麼?

  寫寫畫畫?

  不止。

  緊急情況中,懂得些技巧的人用用巧勁兒就能用它把人戳個透心涼。

  而那是他的筆,上面有他的指紋。

  萬籟俱寂的仲夏夜,悶熱如跗骨之蛆,粘在每一個毛孔上,捂得人渾身難受。十五監區一大隊三班的窗戶開著,如練的月光在大蒸籠似的夜晚反而落下泠然清冷的光,從窗外投落在監倉裡,窗戶外面鐵欄杆的影子因此印在水泥地上,牢牢地禁錮著監獄裡每個人的自由。

  靠窗戶最近的位置,梁炎東平躺在狹窄的床上,在滿屋子沒心沒肺此起彼伏的呼嚕中,睜著全無睡意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上鋪的床板。

  那支關洋給他的簽字筆丟了三天了。東林監獄在他所能瞭解到的範圍內,沒有任何動靜。

  他不知道這幾天警方有沒有再來過監區調查,更無從知曉案件偵破有沒有進展,只知道表面上看起來,一周前接連死了兩個人的一大隊仿佛也逐漸恢復了平靜。

  ——但不可能是自己草木皆兵危機感過度。還是幕後之人按兵不動的在等待時機?

  上次他被襲擊,兇手準備充分目標明確,如果不是他情急之下踢響了門板,自己現在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梁炎東大概猜得出對方為什麼要對他下手——絕不可能是因為他曾經奸。殺幼女,如果是,出於對奸。殺女性的怨恨報復心理,那麼要殺人,不會等這麼久。細論起來,大概是因為他前不久插手警方那個連環殺人碎屍案的緣故。

  監獄外面有人不願他再插手任何一件案子。

  見不得,容不下。

  一旦得知他不再“安分”,必然急於殺之而後快。

  為了自保,所以被判入獄後,他人前人後儘量弱化自己的存在感,能多低調就多低調。

  他這樣龜縮了三年,外面的那些人認為他這是服了軟認了命,終於開始放鬆警惕,本來這應該是個日子向好發展的勢頭,可惜,被他自己伸手打破了。

  那個小刑警來找他,說著案情,帶著卷宗,期盼而祈求的眼神,四個被砍成碎塊的無辜死者,讓整件事情完全失控。

  從許多年前他在大學裡選了犯罪心理學這個專業開始,從污穢不堪的泥沼中摳根刨底扒真相,還原犯罪現場,給無辜死者一個安慰,還悲慟家屬一個公道——這已經逐漸成為了一種本能,這本能深深地刻在他的骨血裡,哪怕必須封存,但是從未冷卻。

  而任非的到來,在這暗流湧動的血液裡澆了一把熱油。

  霎時的燃燒和激動,幾乎是他無法控制的。

  既然當時無法控制,時候就必須承擔這個“無法控制”的後果。

  監區封鎖消息,梁炎東目前沒有明確證據證明走廊裡勒他的人,跟殺死穆彥的兇手之間有沒有聯繫。但是有一點是能夠非常肯定的——在走廊裡勒他的人一擊沒有得手,勢必會尋找第二次置他于死地的機會。

  那根從他手裡偷走的筆,很可能跟當初那段從水泥袋子上拆下來的棉繩一樣,成為對方殺他的工具。

  所以他夜不能寐,時刻警惕,小心提防。

  睡不著,就在腦子裡過這些天發生的事情——

  十天內,監獄裡死了兩個人。

  一個是九班的錢祿,一個是五班的穆彥。

  都兇神惡煞似的兩個人,都是強。奸殺人,都死在紅色的那口工業漂染池裡。

  按監獄的條件來說,兇手把人扔在工業染池裡顯然是個比較合適而“穩妥”的地方。

  漂染溶液深2米,新加染料進去的時候水深會在2.3到2.1米之間浮動,大約1.3米左右是把地面挖空了沉進去的,染池週邊水泥高約1米,錢祿不會游泳,跳進去說什麼也撲騰不上來,穆彥無論會不會游泳,雙手被綁意識不清地沉進去,同樣不可能輕而易舉地浮起來。

  池水混沌,又都是化工染料,人沉到裡面,哪怕發現及時,也沒人敢直接跳下去救。等找來合適打撈的工具,無論如何,人都已經死透了。

  但是傳言錢祿的死因是自殺——這一點存疑。

  穆彥被扒。光衣服吊在房梁上,當天中午到下午事發前曾兩次斷電——兇手是在這期間將穆彥綁上去的,趁著突發情況緊急集合的短暫混亂離開,或者乾脆混回人群裡。

  而在兩起死亡發生中間,有人曾想要殺他,事後將監控抹掉了。

  那麼現在,在他所知道的為數不多線索中,有三點存在明顯疑問:

  第一,穆彥死的那天監獄兩次斷電的原因。

  第二,在處處監控的監獄裡,監控鏡頭中的穆彥,是從何時開始在監控下失去蹤跡的。

  第二,穆彥的囚服在代樂山床上被找到,兇手既然有意把代樂山拖下水,那麼,起先危言聳聽造謠女鬼索命的算命先生,又在整件事中扮演什麼角色?

  梁炎東翻了個身,泠然月光中,他微微眯起的眼底透出的一道窄光亮得灼人:

  還有,做個假設,如果殺我的跟殺穆彥的是同一個人,那麼……兇手對他人下手的目的何在?

  兇手……

  男人慢慢閉上了因長時間沒有眨眼而酸澀的眼睛。他靈活而修長的手指搭在腿上,四根手指來來回回、反反復複地輕輕敲擊著大腿上微微繃緊的肌肉,他閉著眼睛一邊回想一周前穆彥死亡的那一幕,一邊在腦袋裡挨個過十五監區上到獄警管教,下至服刑人員的臉。

  ——每一張臉。

  他對人臉的面部特徵非常敏感,很多時候,哪怕只是大街上偶然一眼,過一段時間後仔細回想,他仍舊能記起對方的樣子,何況他已經在一個地方待了三年。

  十五監區的每一張臉,對應的名字,名字主人的基本資訊,他閉著眼睛過一遍,能夠一個不漏地回想起來。

  但是因為目前他所能掌握的資訊實在太少,沒辦法對兇手進行心理側寫,最多只能是做一個最籠統的排除。

  每個人的臉幾乎就自動被生成了一張表情活靈活現的一寸照片,在腦子裡穿成一線,纏繞著過電影一般地迅速在眼前晃過,最後的最後,倏然停頓在眼前的那張臉,讓梁炎東自己都感到意外。

  ——不是獄警管教,是九班的田永強。五十三歲,農村人。因故意殺人罪入獄,被判了二十年,這是他服刑的第四年。

  已經是知天命的年紀,頭髮都白了一半,身體不好,有心臟病,尤其心臟一犯病的時候,後遺症能讓他走路都顫顫巍巍好幾天。

  真說起來,梁炎東跟這個田永強倒是有些淵源的,在田永強剛入獄的那年,當時還自由自在的梁炎東,甚至來探過他的監。只是當梁炎東也蹲進監獄,這個當年在法庭上一張嘴無人能出其右的男人得了失語症成了啞巴之後,他們在監獄裡,反而形同陌路,再沒什麼交集了。

  但根據梁炎東對田永強的瞭解,那是非常老實巴交的一個小老頭兒。從前連自家院子裡養的雞都不敢殺,為人本分,愛看新聞關心國家大事,是非觀很正,愛跟人論道理,當時在他們村子裡很受人尊重愛戴。當初如果不是被逼急了,也不至於拿刀子捅人。

  而無論是當初拿繩子勒自己,還是把昏迷的穆彥拖到工廠房梁吊起來,這都需要兇手有比較好的身體素質,力量要足夠大並且續航持久——單從這一點上,田永強就應該被PASS。

  不應該是他。

  梁炎東緩緩睜開眼睛,在腿上不斷輕彈的手指停下來,搖了搖頭。

  下一秒,仲夏夜出離寂靜的監獄裡,乍然響起的直刺人心的警報徹底打斷了他的思考。

  像是一陣淒厲的電鞭猛地抽在身上,監倉裡此起彼伏的鼾聲霎時消失,男人們一股腦從睡夢中驚醒,二木一個激靈差點從鋪上滾下來——

  “我操,怎麼了怎麼了這是?!”

  梁炎東從鋪上坐起來。他望著天際依舊沉靜如水的月光,看著月光中乍然亮起的應急燈下,嚴陣以待從四面八方湧往同一個方向的獄警管教,心中劇震,渾身肌肉不自覺地緊繃,驟然間,仿佛連血液都僵在了血管裡。

  他沒說話。

  半個小時候,昌榕分局的值班刑警接到了來自東林監獄的報警電話。

  ——關在死囚倉裡的代樂山死了。

  監倉門禁森嚴門鎖完好,而他死在了堪稱密室的死囚倉外面的圍牆下。

  致命傷,是太陽穴裡插著的那支三天前梁炎東打報告說丟了的簽字筆。

第46章 密室外的死亡…

  今日淩晨2點17分,東林監獄再次爆發惡性兇殺事件。死者代樂山,男,漢族,現年45歲,因詐騙和故意傷人罪被判處八年有期徒刑,東林監獄十五監區一大隊二班的服刑人員。

  死者死亡地點為死囚監倉窗戶外牆下拐角處,為監控死角。死者身著東林監獄統一制式囚服,呈俯臥狀,體表除頭部左側翼點可見性刺傷外,雙手臂有瘀痕,系生前與人扭打所致。經法醫鑒定,死者死因為左側翼點銳器損傷致使顱內出血,翼點內取出長14釐米簽字筆一支,與創口吻合,可確認為兇器,死亡時間在淩晨2點10分左右。

  此外,現場淩亂的腳印中提取到40、43碼鞋印,40碼為死者代樂山本人,43碼應為兇手所留。兇器上找到不完整指紋,經比對核驗,與十五監區一大隊三班在押人員梁炎東指紋基本相符。經梁炎東本人確認,該兇器確為他三天前丟失的簽字筆。

  至此,梁炎東再一次成為重要嫌疑人,被獄方連夜帶走,嚴密監控起來。

  本來昌榕分局的刑偵支隊這幾天一直在進行繁瑣而枯燥乏味的走訪調查工作,分局刑偵人手不夠,除了必須在局裡值班跑內勤支撐出警人員工作的同事,隊裡幾乎所有人都派了出去,但是這麼多人去查一個已經入獄四年、生活軌跡基本已經被抹得什麼都不剩的錢祿的生前軌跡,那也無異於大海撈針,一天下來腦袋恨不得要脹成熱氣球,每個人都是晚上回家倒頭就睡。

  淩晨快三點,人睡得最香最沉的時候被催命似的手機鈴聲嗷嗷嗷的幾嗓子震起來,任非覺得自己就跟整個人剛從沙漠裡跋涉出來似的,帶著仿佛日了整個動物園的心情,瞪著一雙比兔子還紅的眼睛,頂著一腦袋比刺蝟還紮人的頭髮,跟同事們匯合,一起直接去了監獄。

  到了監獄,在犯罪現場轉了一圈兒,一路上靠著罵娘從困倦中尋找興奮點提神的幾個人瞬間全都清醒了。

  “倡狂。太特麼倡狂了!”老喬狠狠嘬了口煙,不死心地在代樂山生前待著的囚室又搜了一圈,“監獄本來就是個封閉環境,這囚室前後兩道門一關,耗子也鑽不出去一個——兩道門鎖一個也沒壞,都特麼鎖著的,警衛沒聽見動靜,密室啊!兇手他姥姥的是怎麼把人拖出去殺的?!”

  這些天都在跟東林監獄兩起兇殺案死磕,譚輝這次多帶了個心眼兒,在分局集合臨出發前把技術科的小眼鏡也帶著了,早上五點,天光破曉,即將叫醒這座沉睡城市之際,在監控室坐鎮的小眼鏡似乎剛進行完一場馬拉松似的,呼哧帶喘地把電話給譚輝打回來了。

  “譚隊,死亡時間前後,死者監倉所在監道上的監控我都查過了——沒問題,沒被人動過手腳!”

  “外面的,直對著監倉窗戶那面牆的?”

  眼鏡語速飛快地回答:“看過了,能拍到那面牆的只有監獄院牆西南角的那個監控,但是上個禮拜那監控就壞了,據說是採購流程沒走完,到現在一直沒換上。設備我親自去看過了,的確是年頭兒太久,壽命到了。”

  譚輝出離的憤怒了:“……這是監獄!壞的那是監控!這是多大的事,用得著跟要在牢號裡給犯人申請個冰箱電視洗衣機一樣從頭批到尾,採購一個星期?!怠忽職守嗎?!”

  電話那邊,小眼鏡飛一般的語速一下子變得極其為難,“譚隊,這……”

  “這……”電話裡外兩個“這”字交疊在一起,譚輝掛了電話,就看見同樣被電話從被窩裡拽出來,蓬頭垢面的監獄長一臉吃了死耗子還吐不出來表情,訕訕地笑著試圖解釋一嘴,“咱們單位換大件得我簽字,報采的單子送上來那幾天碰巧我家裡有事,這不就沒簽上壓了兩天。”

  “……”你們監獄連續死了兩個人,我們外面的刑警跟著忙到幾天幾夜不闔眼。你們監控壞了沒人管,作為監獄裡最大的領導,在這多事之秋說休“幾天”就休幾天——你們這口公家飯吃的可真舒服。雖然不是一個系統,但按級別說,監獄長那個“階級”的算是他領導。出於對“領導”的尊重,譚隊長表示,他幾乎用光了這輩子的涵養,才把差點脫口而出的槽給咽了回去。

  監道內視頻沒被動過手腳,那麼代樂山出事前後,整條監道有獄警固定按規定時間巡邏,代樂山所在監倉前後兩道門從始至終沒人動過。房間沒被破壞,但是本來該被關在裡面的人,卻匪夷所思地死在了外面。

  至於怎麼從密室跑到外面去的——那個監控壞了,這成了未解之謎。

  譚輝抬手幾乎是用掐人的力道,在自己眉心狠狠摁了幾下。

  ——兇手在挑戰警方的底線。

  只這一點,就足夠讓在場的所有人跟他一起出離的憤怒了。

  但是更讓人無法忍受的是,他們直到現在,的確還在一步步地被兇手牽著鼻子走。

  正在這時,派出去調查首要嫌疑人梁炎東的任非和石昊文一起回來了,石昊文多少還有點敬畏之心,看著把他們老大圍在裡面的監區領導猶豫了一瞬,任非卻根本不在乎,兩隻手毫不客氣地在監獄長和監區長兩個壯碩的軀體間扒拉開一條縫,長著自己身輕如燕鑽了過去,“老大!”

  他用的力氣不小,毫無準備的監區領導被他扒拉得微一趔趄,不約而同地看過去。任非也在同時挑高了眉毛,火藥味兒十足地一眼看了回去——大少爺眼裡對監區的不滿準確地表達了他們全隊人此刻內心的想法,隨後他開口,仿佛是松了口氣一樣跟他們隊長彙報,“梁炎東有非常明確的不在場證明。案發期間他就在監倉裡,監獄警報響起的時候他們倉裡的人都被驚醒,相互都看見了對方,他們一個班的人都可以對此作證。而且,就監區‘嚴密’的看守情況來說,他也不存在作案條件。”

  任非故意把“嚴密”兩個字音咬得很重,然後滿意地看見監獄大小兩個BOSS臉色有點發綠,這才算稍稍出了腔子裡這口惡氣。

  參與調查這起監獄連環殺人案的刑警們對監區早就有些不滿。在他們看來,錢祿死的時候監區調查不夠仔細深入,認定錢祿自殺而草草結案,導致錢祿屍體被家屬火化下葬——這是導致他們後來辦案過程複雜化的直接原因之一。

  而已經連續出了這麼大的事兒,監區戒嚴——說得好聽,監區戒嚴主要領導還有功夫休息幾天回家辦事兒呢,根本就是把案子全都推給了分局,分局上上下下這幾天跑斷了腿,他們這邊,倒是一點心也不操了——不操心也就算了,但您能把主要職責抓好,少死個人,少給咱添點兒亂嗎?

  昌榕分局刑偵隊雖然人手不足,但是楊盛韜統籌之下,譚輝帶著的這些人沒一個是吃閒飯的。也正是因為這個,任非進了他們隊,因為對刑事案件不敏感,加之急躁衝動又自作主張,有一段時間總被李曉野吐槽是“神一般的豬隊友”。但任非從入職到現在卻已經習慣了隊友們的雷厲風行,現在跟監區打打交道,總算是有機會自己切身處地地也體驗一把“神一般的豬隊友”是有多糟心。

  但是明顯監獄長對“神一般的豬隊友”定位不敢苟同,他臉色已經很難看了,經常不熬夜的人,從床上被薅起來度過了心驚膽戰地幾個小時,眼睛下面兩個深重的熊貓眼圈隨著他瞪眼的動作,擺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壞了個監控沒及時采,這是我們監區的責任,事後我會像領導打報告申請處分。但是不能因為監控壞了沒拍到一個畫面,就質疑我們監獄的看管問題——譚隊您幾位也看見了,死囚倉這邊雖然是十多年前的老房子,但是近兩年也翻修過,就連窗外面的防護鋼條都是新換的。房間內沒有遭到任何破壞,犯人卻莫名其妙從囚室跑到了外面——我個人淺見,這跟監獄的看守實在沒有直接聯繫。”

  “等等,”譚輝忽然抬眼看了監獄長一眼,那目光銳利得如有實質般幾乎化成一道光弧直接抄對方站著的地方逼了過去,“您剛剛說什麼?”

  監獄長差點被他一眼看懵了,回答幾乎是下意識的,“這跟監獄的看守沒直接聯繫……”

  譚輝:“不是,上一句。”

  “上一句?”監獄長往旁邊監區長的方向看了一眼,茫然地問:“我上一句說什麼了?”

  監區長猶豫了一下,“您說囚犯莫名其妙跑到外面。”

  “不對,再上。你說仿佛鋼條……”就像一道閃電從混沌的大腦迅速劃過,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到監倉內唯一的那扇窗戶上!

  窗戶內層的玻璃窗開著,外面那層鋼筋鐵條在逐漸豁亮的陽光下閃著冰冷的銀色金屬光澤,幾乎要刺傷所有人的眼——

  “鋼條!”

  譚輝一聲斷喝,在場的幾個刑警精神一凜,離窗邊最近的老喬都沒用他再說別的,迅速帶戴上手套,在所有人目光注視下,兩步竄到窗下,戴著手套的雙手小心地握住窗戶上的防護鋼筋,用力上下活動了幾下。

  沒反應。

  鋼條完好無損,紋絲不動。

  監區的領導們吊在喉嚨裡的那口氣終於舒了出來。

  然而這口氣剛吐了一半,下一瞬,又不約而同地憋了回去——

  上下抓著鋼條檢查半晌的老喬似乎發現了什麼不對。他收手凝神端詳了那幾根鋼條半晌,緊接著,他忽然非常篤定地又握住兩根鋼筋,接著在,在眾目睽睽下,他竟然徒手將兩根嶄新的、手指粗細的鋼條,生生掰彎了!

第47章 越獄…

  滿堂皆驚。

  監獄長用胳膊在眼睛上胡亂地蹭了好幾次,顫抖的手指著那窗戶,在不可置信的驚愕中一甩頭,怒視十五監區的監獄長,“這——這怎麼回事?!”

  被質問的監區長整個人都不好了,瞪著那在喬巍手雷根根彎曲的鋼條,睡眠不夠熬紅了的眼睛幾乎要從眼眶裡凸出來,“我……我也不知道啊!這不可能啊!”

  監區長說著再也穩不住了,他大步上前就要抓那被掰彎了的鋼條確認情況,手剛伸出去一半,被戴著手套的老喬一點兒不客氣地攔住了。

  極度震驚中魂不守舍的監區長眼底湧著強烈的不安和焦躁,朝抓住自己的刑警怒目而視,老喬粗重雜亂的眉毛連動都沒動一下,“我們要保護現場。麻煩您,向後退退。”

  “……”監區長覺得剛才卡在喉嚨裡的一口氣,這會兒快把自己憋死了。

  看他他壓著火兒又退了回去,老喬湊近窗戶,頭湊到鋼條旁邊,皺著鼻子仔細聞了聞。

  “譚隊,”很快,老喬退回來,用帶著手套的手背揉了下鼻子,“是強酸。”

  監區長瞬間活見鬼了一樣暴起炸毛,“開什麼玩笑,這地方怎麼可能有強酸?!”

  沒人回答他。下一秒,譚輝的嗓門完全蓋住他的尾音,在太陽終於完全升出地平線的時刻,嚴陣以待而有條不紊地吩咐——

  “去把法醫組的人叫過來,化驗鋼條上殘存物質,查驗看還能不能在上面找到指紋。”

  他說著,轉頭朝已經完全懵比的監獄長點了下頭,儘管此刻事情在他們來看已經逐漸明朗了,但他對“領導”說話的時候還是儘量克制著,用了比較耐心和客氣的語氣,說了公事公辦的一句話,“宋局,就目前所掌握的情況來看,我們有理由懷疑兇手是監獄內的公職人員。您是這邊的一把,所以接下來還得麻煩您協調十五監區監區部門,協助我們調查。”

  譚輝說完第一句話的時候,監獄長的臉色就已經完全變了。

  看見鋼條被強酸腐蝕的時候,他震驚過後還能勉強維持個表面上的不動聲色,可是譚輝這些話說完,他整個人就如同活活吞了只老鼠,莫名其妙地從監獄管理者變成了凶案嫌疑人,那表情霎時間真是五顏六色,一種仿佛被冒犯了的憤怒最終從五味陳雜的情緒洶湧地翻上來,老獄長當即沉了臉,眉眼聳拉下來的時候,竟然有種日積月累出的陰沉和犀利,“——譚隊,你這是什麼意思?”

  “現在所有的證據都指向監區。無論是對監控做手腳、在神不知鬼不覺中把穆彥帶到染池、在代樂山床上放死者的衣服,還是現在遭到腐蝕的死囚室鋼條——這些事情,我不說您也知道,別說是市監獄了,就算是個區縣拘留所,管理再鬆懈,在看管的眼皮底下,在押人員也不可能做到這些。”譚輝說著,又看了一眼彎曲的不像話的鋼條,胡雪麗已經帶著法醫組的人開始取證了。

  “我需要您配合我們調取代樂山在押期間的全部資料,尤其是最近兩個月——他的獄中關係,就醫記錄,家屬會見細節等等。也請您協助查查,給我們一份十五監區上到管理層下到獄警管教工人廚師,穿43碼鞋子的具體名單。另外,這三起案子的調查方面,為了避嫌,就請監區這邊不要再參與了。相關檔我這就讓人走流程,最快今天下午就給您送來。”

  監獄長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是畢竟不是傻子。在譚輝說這些之前,他其實心裡已經多少猜測過這個可能,現在既然警方已經把話挑明瞭,他再不願意,也得配合調查——自己管的監獄裡出了內鬼,殺了人。他不查,不把藏匿在他們中間的兇手揪出來,他們全監區的人都沒好兒。

  事情到了現在這步,刑偵隊的人對監獄這邊基本已經沒什麼信任可言了,譚輝三言兩語不由分說地把監區領導請了出去,幾個人在見方的小囚室仔仔細細搜了一圈,除了監獄統一配發的被褥衣物和生活物資外,另從床尾地上找到堆放著的一兜水果,三包塑膠袋真空包裝的香腸,床頭團得皺皺巴巴的一個包邊都開了的破爛黑背心,以及從床中間部位的地上直徑6釐米的管道裡掏出來死耗子一隻。

  任非表情一言難盡的把死老鼠扔地上,十分嫌棄地脫了手套。哪怕是這樣,他還是覺得捏了耗子的兩根手指頭就跟不是自己的了一樣,放哪裡都不覺得不對,“床底下有個排水管,應該是早年監獄改建的時候廢棄不用的,論粗細也就這些耗子能自由穿行。”他說到一半,忽然就頓了一下。

  似乎電光火石間想到了什麼,他突然又彎腰去撈被他扔在地上的手套,只見雪白的手套上因為掏床下的廢棄水管,指尖的部分沾染了些許灰塵。

  任非微微皺眉,這一次,他乾脆在那只被他扔開的死耗子身邊蹲下來,又戴上手套,捏住死耗子的尾巴拎起來,“……老大,你說這耗子是怎麼死的?”

  譚輝:“……”

  任非就這麼拎著耗子,那小生物的屍體在他眼底倒映出十分詭異的影子,“耗子為什麼會死在管道口呢?監區就算放滅鼠藥,也不可能放在牢號裡。門從頭封到頂,老鼠也不可能從走廊進來。這房子剛翻新過,沒有什麼被老鼠打過的洞或者能容老鼠來去的縫隙——床下的管道可能是老鼠在外面和房間來去的唯一路徑。”

  譚輝微微挑了下眉,“你是在它身上有什麼發現?”

  “沒有。”任非把老鼠的屍體又放回地上,他用沒捏過耗子的那只手從兜裡翻出手機,開了手電筒,那一束白亮的電光明晃晃地落在死老鼠身上,一種令人厭棄的壓抑感莫名其妙地翻湧上來,“我就是奇怪,如果老鼠是吃了滅鼠藥死掉的,這裡有什麼值得它一路從外面長途跋涉過來非得死在這裡?如果是自然死亡——死在管道口,似乎不太符合這種生物的習性?而且……按說排水管常年廢棄不用,裡面積塵應該很厚才對,可是你們看,我在裡面掏了一圈,手套也沒怎麼弄髒。”

  他說著又拿著手機往床底下晃了一下,“我再去瞅瞅。”

  ……結果這一瞅不要緊,還真就“瞅”出了至關重要的可疑物品。

  床底下,蜷著長胳膊長腿幾乎就是跪趴在地上的任非一聲含混的低罵,管外面的石昊文要了個證物袋。

  等他出來,所有人不約而同把監倉裡污濁的空氣一口抽進了肺葉裡。

  ——袋裡裝了一卷被小心纏繞整齊的強韌結實的麻線,和一個直徑大概4釐米左右的褐色玻璃瓶。

  老喬接過袋子,隔著證物袋握著藥瓶墊著手套擰開了瓶蓋,湊近聞了一鼻子,當即神色一震,“聞著味道,恐怕跟腐蝕鋼條的是特麼同一種東西。”

  ………………

  …………

  “從監倉裡搜到的藥瓶和鋼條上殘存的製劑是同一種,都是硝酸。麻線總長164.5釐米,一端檢出少量動物毛纖維殘留,我們對組織結構進行分析鑒別,初步確定的確屬於鼠類。鋼條表面提取到的不完整指紋,經過比對,可以確認是死者代樂山本人的。”

  “這是東林監獄沒翻新改造之前的排水管道線路圖紙。”任非打了投影,拿著筆在上面虛虛地點點畫畫,“這裡是關代樂山的死囚倉,當時監倉內如廁的地方應該在這裡——跟我們今天發現的廢棄排水管的位置可以對應。這條排水管通向監區外的一條小河道。”

  他說著放了張河道現階段的圖片做對比——小河溝已經乾涸了,因為位置偏僻,人跡罕至,如今的河床下面已經雜草叢生,周圍環境荒涼得很,“在還沒開始環境治理前,這一排死囚監室的生活廢水都是直接排到這條河道裡。當年河道周圍還沒有拆遷,居民對此常有抱怨,為此上訪過幾次,正好趕上全國開始重視環保,市政府撥錢,監區這邊才又重新改了管線。另外,我按比例尺算了一下,如果圖紙和比例尺準確的話,從監倉到河道,實際長度正好是150米。這跟狐狸姐說的麻線總長對得上。”

  馬岩往自己用來記錄的本子上掃了一眼,“另外代樂山的家屬會見記錄也查過了。從他入獄到現在,多數都是他媳婦兒帶著閨女一起來看他的。但是比較奇怪的是,近半年來,探監都只是他媳婦兒一個人來了,女兒再沒來過。”

  譚輝把煙頭重重摁在煙灰缸裡,當機立斷地一拍桌子:“查這半年來他的家庭情況。看看有沒有什麼變故,他女兒應該是個突破口。另外再去查清楚,他家裡祖宗十八代有沒有什麼人,當年曾參與過東林監獄的管道建設,或者能摸到施工圖紙的。”

  說著,他站起來,形若有質的目光落在投影的那張圖紙上,微微勾了下嘴角,那上挑的嘴角帶著一丁點不明顯的、咬牙切齒的嘲諷,語氣卻嚇人的篤定——

  “代樂山那孫子八成不是被兇手弄到監倉外面的。他特麼的是想越獄!”

第48章 父母心…

  越獄。

  為什麼?

  代樂山跟那些判了無期沒什麼盼頭的獄友們不一樣。他一共只判了八年,好好表現申請減刑,甚至用不上八年就能出去。他為什麼要冒著被獄警“點射”的危險,在刑期接近一半的時候,才開始計畫籌謀,非出去不可呢?

  代樂山的媳婦兒是個有些市井氣的女人。她個子不高,曬得黝黑的臉上掛著不少日積月累下來的曬斑,手上皮膚粗糙得帶著皸裂紋,眼睛倒是有神的很,不說話的時候,渾濁的眸子提溜亂轉,帶動著眼周遍佈的細紋開開合合。

  ——她剛40歲,但看起來已經非常蒼老了。

  歲月在她臉上毫不留情地刻下深刻的痕跡,讓這個新寡看起來更加憔悴。

  “我丈夫已經死了。你們還想怎麼樣?”問詢室裡,她頭髮雜亂無章地綁著,保持著剛被警方從亡夫身上拽起來時的模樣。散亂的碎發讓女人看起來更加狼狽,甚至有幾根發梢粘在了嘴角。但她對此毫無知覺,甚至就連的路上那雙似乎在醞釀著什麼小詭計的眼神也消失了。她坐在陰暗的房間裡,並不怎麼害怕。沒等警方發問,她已經先開了口,語氣竟然是質問的。那雙渾濁的、呆滯的眸子看向警方的時候,甚至有種非常諷刺的怨念從當中透出來。

  跟石昊文搭檔準備做筆記的任非迎上這眼神,仿佛被生生刺了一下,讓他即將落下的筆停頓在原地。

  “他越獄,有罪,罪該萬死……他現在已經被你們殺了,你們還想怎麼樣?再逼死我們娘倆嗎?”女人恍恍惚惚地說著,忽然就神經質地笑了起來,仿佛是找到了一個困惑已久的答案,終於頓悟了一般,笑的眼淚都順著蒼老的臉頰落了下來,“也對。你們這些人,不是一向不給人留活路的嗎?”

  她再開口的時候,剛說到“越獄”任非和石昊文心裡就頓時“咯噔”一聲,等她把話全說完,在場兩個刑警心中一驚不能用震驚來形容了。

  ——她根本就沒打算隱瞞。

  她以為代樂山是在越獄過程中被獄方發現殺掉的。那麼,至少可以有兩件事能從這段話裡得到證實:

  代樂山的確是越獄。監室裡蹊蹺的死老鼠、麻線、空藥瓶,和窗戶上遭到硝酸嚴重腐蝕的鋼條,都是代樂山自己的傑作。

  代樂山的妻子是他越獄的同謀。

  這女人一定知道代樂山企圖越獄的整個過程,但是她不知道,代樂山不是死在獄警“執行公務”上,而是被未知的兇手殺害的。

  任非是不能忍受被人誤會的。他聽完就要開口跟女人解釋她丈夫的死因,但剛一張口,轉念卻又住嘴了。

  他旁邊,石昊文作為根正苗紅的嚴肅刑警,繃著臉剛要對女人闡明立場,卻被任非一把摁住了手背。

  石昊文不明所以地擰著眉毛轉頭,一時間實在拎不清旁邊這不知道什麼時候可能就會抽風一次的少爺又打了什麼主意,但是任非卻沒有看他。只小幅度地微微搖了下頭,話卻是對代樂山的妻子說的。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就老老實實把你們暗度陳倉的那些事兒都交代出來吧。也省的我們彼此磨,費心費神。——坦白從寬原則還是有效的,你老實認罪,我們爭取給你寬大處理。”

  任非說著,乾脆隨手下筆。仿佛真的問詢室裡外表嚴肅正經的偽裝,環抱著雙臂,長腿在地上撐了一把,借力把椅子往後一推,在凳子腿劃拉著水泥地蹭出令人牙酸的動靜中,他成了個舒展著雙腿,癱坐在椅子上的姿勢。

  轉眼間,把只想吃飯不願幹活兒的社會渣滓樣兒演了個淋漓盡致。

  “誰稀罕你們的寬大處理?你們直接判我死刑吧!”仿佛被這句話刺了一下,原本失魂落魄的女人像是一下子活了過來,她狠狠地瞪著任非,裝滿敵意和仇恨的臉僵硬著,如同就要磨牙吮血一般:“老代已經在前面等著了,反正活著沒個團聚,都死了在黃泉下求個團圓,也算是圓滿!”

  “你是一心準備給亡夫殉葬啦?那我倒是無所謂。就是你們那閨女挺倒楣的,小小年紀就沒了雙親,親人不願意接手,就只能放到孤兒院去了。”任非一臉怠慢的表情,他眼皮兒微微向上撩著,嘴角微微翹起,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輕漫菲薄和高高在上。

  其實真要論起裝官僚打官腔,別說是這麼多年一直升不上去的譚隊,任非甚至比他們老局長都不遑多讓。因為不管他承不承認,某些東西,就是被他那當局長的爹養了這麼多年,從骨子裡浸出來的。未必時時刻刻都掛在表面,但真要用的時候,甚至不需要什麼準備,信手拈來就能本色出演。

  果然,眼前的女人一看他這個樣子,再聽完他這事不關己的話,整個人都炸了。如果不是前面有張桌子擋著,任非簡直毫不懷疑這女人肯定立刻就要一躍而起上來撓他兩把解恨了,“你少拿糖糖的情況來壓我!就因為她有病——就因為她快要活不成了,你們就等著看笑話是不是?你們故意不讓老代出監探病去看看女兒,你們故意等著看好戲是不是?你們……你們還是人嗎?啊?別人的痛苦,能讓你們覺得那麼高興嗎?你們都沒有妻兒,都沒有心嗎?!!”

  說道最後,蒼老憔悴的女人已經聲淚俱下,她洩憤一般狠狠拍著面前那張小桌子,空洞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裡卻振聾發聵一般,轟得任非和石昊文同時僵在了原地。

  石昊文梗著脖子回頭僵硬地看了還癱在椅子上的搭檔一眼。

  任非張張嘴,一時間,這不務正業的“癱相兒”有點維持不下去了……

  恰巧這時他手機震了一下,為了緩神兒,他鬆開了環抱雙臂此刻有點僵硬的手,摸出手機掃了一眼。沒想到,竟然是一條及時雨一樣的消息。

  刑偵隊辦公室的微信群裡,出去調查代樂山家庭情況的李曉野發了條簡短的文字回來:

  半年前代樂山的女兒代糖糖被檢查出腦瘤,惡性的。一個半月前代樂山提出回家探視申請,獄方沒批。

  過了幾秒,又一條資訊進來,還是李曉野的:

  代糖糖現在還躺在醫院,大夫說也就是這個禮拜的事了。小孩挺可憐的。

  方才裝痞子的任非拿著手機,忽然感到一陣透不過氣的壓抑。

  他也不癱了,好好地坐起來,搬著椅子回到桌子前,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代樂山越獄……是為了去看女兒?”

  終於,對面的女人伏在桌上嚎啕大哭,“醫院已經下病危通知了,我姑娘一共也沒剩幾天了!他這個當爹的!他能不想去看看閨女,能不去看她最後一面嗎!!!就這……就這你們都不准啊!你們都不准啊!老代的刑期沒剩下幾年了,要不是為這個,誰會不要命的琢磨越獄,你們以為我們想嗎?!”

  問詢室裡,女人歇斯底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對面的兩個刑警連著窗戶外面看著聽著這一切的同事們,一同沉默了……

  沒人說話,在女人斷斷續續發洩似的控訴裡,漸漸的,有關代樂山越獄的整件事,在眾人眼前,逐漸勾勒成形。

  新學年的時候,代糖糖學校開秋季運動會。她被老師同學半推半就報了個一千五百米,但小姑娘平時連跑八百都呼哧帶喘勉勉強強,一千五,乾脆就是趕鴨子上架。

  但是代糖糖沒拒絕。

  因為爸爸是個服刑犯的關係,上了高中的代糖糖越發的性格內向,膽小自卑,平時也沒什麼關係非常要好的朋友,時常還被一些欠兒蹬的男生捉弄。那次運動會,老師班長說破嘴皮子的動員也沒人對那個女生一千五百米自告奮勇,後來不知道哪個男生在後面惡作劇,喊了代糖糖的名字,結果一個喊,班級裡許多人都跟著一起推薦,就這麼著,把她硬給推了上去。

  跑就跑了,頂多拿不到什麼名次墜在隊伍最後再被那些辦理的小欠兒蹬們笑話一番,也要不了命。但是任誰都沒想到,代糖糖竟然昏倒在了跑到上……

  比賽中途被送了校醫院,等代樂山的妻子問詢火急火燎趕到的時候,小姑娘已經自己醒了。

   校醫說,昏迷的可能是賽前過度緊張和運動過於激烈的緣故。建議家長帶孩子到大醫院再仔細檢查檢查。

  代樂山入獄前給個人算命看風水批八字,多多少少賺了點兒橫財留給她們娘兒倆,代糖糖的媽是個在農貿市場批發蔬菜的。幹的活兒雖然辛苦,但是賺得也相對不算少,家裡雖然少了個頂樑柱養家,但是家庭情況總體還算不錯。聽完校醫的建議,糖糖媽立即就要帶女兒去檢查,可是代糖糖自己不去。

  因為怕打針,說什麼也不去。所以只在運動會之後請假在家休了一天,然後就照常該上學上學,該補課補課了。

  但是從那開始,代糖糖總是時不時的說頭疼。

  開始母女倆也沒太在意,都以為是學習用腦過度的關係。糖糖媽開始有意識地換著花樣給女兒做飯補充營養,但是代糖糖的頭卻疼的越來越厲害。

  就這麼著,一直拖到了期末考試前夕。

  代糖糖頭疼的終於再也受不了,她媽媽帶著她去了醫院。

  農曆臘月二十七,家家準備著即將團圓喜慶過新年的日子,糖糖媽拿到了一紙磁共振影像鑒定。

  腦瘤。惡性。

  街道上張燈結綵,家家戶戶放鞭放炮,煙火在天邊炸開五顏六色彩光的時刻,代家的天塌了。

  代糖糖的病情已經嚴重延誤,結果出來第二天就立即住院治療。媽媽瞞不住敏感的女兒,一邊開導她,夜以繼日地守著她,掏出全部積蓄給閨女治病,一邊強顏歡笑地照例在每個月的家屬會見日去探望老代。

  那女人真是堅強,她怕代樂山出不去幹上火,同時也對女兒的病抱有一絲僥倖,面對代樂山一次次追問女兒為什麼沒來,她都用課業太忙隨口搪塞了過去。

  她裝的很像。這麼瞞著,瞞了將近半年。

  在這個過程中,她取光了家裡所有的存摺,賣了房,又跟親朋借了錢,湊夠了手術費用,一個人擔下了女兒開顱手術的一切焦慮和痛苦。

  索性,醫生說,手術很成功。

  有一段時間,代糖糖的術後反應非常好,她幾乎就要相信老天爺真的開眼,仁慈一把放過他們家糖糖了,可是就在這時,代糖糖的病情忽然急劇惡化。

  就在一個半月前,醫生遺憾的給代糖糖下了病危通知單。

  拿到通知單,糖糖媽再也堅強不下去了。

  但是她守著女兒,連哭也不能哭。大夏天,她穿著黑褲子,指甲在大腿皮膚上生生抓出了好幾道深深的血槽,卻也絲毫覺不出疼……

  這是女兒最後的日子了。

  她再也不能瞞著丈夫了。

  所以她帶著噩耗,找醫生開了病情證明,申請了監獄的特批,在非家屬會見的日子,跟代樂山坐在會見樓二樓的寬管犯人會見室裡,面對面地把閨女的情況告訴了他。

  ——那個時候,因為孩子的病情而申請特批的會見還非常順利。所以當她再次用同樣的理由跟代樂山見面的時候,怎麼也沒想到,涕淚縱橫的丈夫會說,回家探視的申請石沉大海,杳無音訊了。

  孩子很堅強,也許是為了撐著最後一口氣再見爸爸一面,兩個星期以來,她三次從死亡的紅線上被搶救了回來,最怕打針的她靠著氧氣機和每天從早紮到晚各類藥品營養液勉強跟盡在致辭的死亡抗爭著,已經這麼迫在眉睫的關頭了,准許在押犯人回家探視病危親屬這是有明文規定的,監獄怎麼就不批呢?

  因為沒人理,所以面對時間越來越少的孩子,夫婦倆完全慌了。慌亂之下,代樂山輾轉難眠,他在每個不能成眠的夜裡一遍遍的回憶著自己跟閨女在一起的每一個細節,然後好巧不巧地,他想到了曾經陪女兒看過的那個故事——

  是從代糖糖的一本名叫《世界推理小說大全》的盜版書裡看到的,他到現在還記得那麼故事的名字,叫《逃出十三號牢房》。

  在什麼都沒有的情況下,怎麼從守衛森嚴的牢房逃出去?

  故事裡面,主人公用了硝酸、棉線、布片、錢和老鼠。

  最重要的是,需要單人獨處的監倉,並且裡面得有一根能通往外界的、乾燥的排水管。

  把寫好字的布片妥當地綁好,逮一隻老鼠,把綁好的布片和足夠長的線纏在老鼠身上,把老鼠放在廢棄管道入口,老鼠受驚必然會選擇一條能逃出去的路,這樣會把線帶到監獄外面的管道另一端。然後等有人看見,用錢誘導得到布片的人按照上面的地址去幫他找外援以獲得更多的酬勞,接著外援按照他的要求,將硝酸綁在繩子的另一端,讓他拽進監倉,以此得到硝酸腐蝕鋼管。掰彎鋼管,從窗戶鑽出去,然後再把鋼管鈑直,神不知鬼不覺地逃出去。第二天,好整以暇地出現在典獄長的晚餐桌上。

  ——也許某些細節,在這所監獄裡完全可以複製。

  束手無策的焦急之下,代樂山就決定鋌而走險。

  但是他比故事的主人公有更多的便利條件。他岳父是個老管工,好巧不巧,就參與過許多年前東林監獄的管道鋪建。他記得老丈人以前就當個槽吐過,當年監獄臨河最近的那排監舍,為了省事兒省錢省材料,生活廢水的排放口都開在了後面的河道裡。

  有了這個主意,代樂山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熬過了幾天,終於迎來了規定內的每個月一次的家屬會見機會。

  他坐在會見樓的二樓,把這個想法告訴了自己的妻子。彼時糖糖媽也已經是頭腦完全不清醒的狀態,她豁出去了,連勸都沒勸,就跟代樂山一起犯了罪。

  家屬會見日過去沒幾天,糖糖媽往監獄給丈夫送了些吃食用品和內衣褲。外面的東西要帶到裡面去,首先是要過檢的。糖糖媽知道,所以她沒敢在裡面夾私放違禁品。而是小心翼翼的,買了個黑背心,小心翼翼地拆開包邊,把非常細的麻線按著背心包邊小心翼翼地埋進去,來來回回走了數圈之後,又按照原來的針腳,一針一線地把包邊縫了回去。為了不被發現,她做好這些之後,又把背心下水洗了一遍。

  那麻線就是這麼被神不知鬼不覺的帶進去的。

  有了線,其他就很好辦了。

  只要想個辦法,能讓獄警把自己關進那片兒管道跟河道相連通的監室,就可以了。

  起初他們也不知道自己這麼一出兒究竟有沒有勝算。但是所有的事情都是死馬當成活馬醫,沒辦法中想得勉強一試,碰碰運氣的辦法而已。

  但是沒想到事情竟然出乎意料的進展得很順利。仿佛是老天爺故意捉弄人的遊戲,在極度的絕望之中,偏又留了一道讓人忍不住想要抓住、無論如何也捨不得放手的微弱的光。

  按代樂山妻子的供詞,代樂山是怎麼做到的,她並不知道。她就是按照代樂山的吩咐,一個星期後,晚上請爸媽去幫忙看護孩子,在淩晨的1到2點之間,按照她父親憑著記憶話的圖紙,帶著一瓶裝好的硝酸,準時河道上的排水口等老鼠。

  因為當年那一片監室所有的生活廢水都是從這個排水口流入河中的,所以排水口較大,她怕一不小心那只救命的老鼠從眼前跑了,所以那些日子她站在排水管前面守株待兔,連眼睛也不敢眨地瞪著。

  直到一個星期前。

  她抓住了那只救命的老鼠,被毒蚊子釘滿大膿包的手因為緊張而劇烈顫抖著,卻又充滿希望地,將那瓶硝酸牢牢綁在了從老鼠身上摘下來的繩子上。

  然後,那瓶硝酸真的就這麼被代樂山拽進了監倉。

  後面代樂山都發生了什麼,她就完全不知道了。

  不知道監獄裡面出了什麼事,哪怕她拿著糖糖又一次的病危通知去求特批求見面,也再沒有獲得批准。

  再有消息,是被通知,丈夫死在了獄中。

  最後一次監獄例行的家屬會見日,是她跟代樂山此生見的最後一面。

第49章 借刀…

  任非和石昊文從問詢室裡出來的時候,心裡仿佛都壓了塊石頭。那重量猶如千鈞,在心口沉甸甸地墜著,扼住了呼吸,讓人透不過氣。

  誰也沒想到,代樂山死亡的背後,竟然隱藏著這麼一樁令人心酸唏噓的事。

  直近親屬病重,犯人出監探望,這是有明文規定的,合情合理。而且,既然糖糖媽帶著女兒的病情證明申請特批的見面可以通過,那麼,有什麼理由,一直不回復代樂山回家探視的申請呢?

  越獄的代樂山,出監之後立刻被殺害,是兇手明知他有此行動,故意等在那裡守株待兔,還是說這只是一個巧合,讓兇手“順手”就把他給殺了?

  代樂山的特徵與前兩名死者錢祿和穆彥的完全不同,殺代樂山的時候,兇手所使用的武器是梁炎東的簽字筆——如果前前後後的兇手都是一個人,那麼到了此刻,就可以排除同類型作案的可能。

  如果這個假設成立,他前面做過的“兇手不是為了殺強姦犯,而是他的死亡名單中,恰巧有人因強姦罪而入獄”的猜想,就是正確的。

  還有一點……殺代樂山的兇手既然偷了梁炎東的筆,初衷是什麼?

  ——不會是殺人嫁禍。

  案發當時不是活動時間,每個監倉都牢門緊鎖,兇手不可能不知道,梁炎東對此會有非常明確的不在場證明。

  所以……是殺人?殺梁炎東?

  按梁炎東自己的說法,上次監獄有人勒他沒有得逞。事後管教查監控,說那件事是梁炎東自導自演要搞鬼。那次那件事被偽裝成了“自殺未遂”的樣子,對兇手而言,一擊不中,所以籌畫第二次,打算用梁炎東的筆殺死梁炎東本人,再偽裝成自殺——這樣的可能性有多大?

  跟老大彙報審訊結果的事情用不著任非,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的石昊文同學從問詢室出來就追著譚輝跑了。分局上上下下因為監區的案子忙的腳不沾地,任非腦子裡胡亂地一遍遍過電影似的回憶著這些天發生的所有事情,偶爾那麼一兩個念頭從腦海中飛快一閃而過,讓從中咂摸出味道的大少爺自己覺得很有道理。

  這段時間一連串的大案簡直逼著他的推理技能在實戰中突飛猛進,他一邊低頭用手機飛快地把這些一時閃現的靈感和想法記錄下來,以此防備著自己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把重點給忘了,一邊被肌肉記憶指引,沒魂兒似的往他們辦公室走。

  還沒進門,手機就響了。

  關洋打來的。

  來的正好,他自己不撞上來,任非也琢磨著待會兒要打給他去問一問。

  “我聽說你們調代樂山的探視記錄了?”

  如果不是上學的時候就認識關洋,太瞭解這小子什麼樣兒了,這種急切的口氣一準兒得讓任非給歸類的到嫌疑人行列去,但是任非自己知道,關洋這人的行事做派就跟被牢牢約束在田字格裡似的,太橫平豎直循規蹈矩了。殺人?借他八個膽子他也不敢。

  “啊。”即便是知道,任非還是生氣。他知道關洋是代樂山所在二班的管教,犯人提的什麼要求,都是從他這裡往上報,對他們監區的印象導致對關洋的態度也受了牽連,他尾音下沉,硬生生扯出了一個十分不滿的語調,“怎麼著,那個出監探視的申請是被你扣下的?”

  “……你可別瞎說啊,我好心好意當知情人給你彙報情況來的呢。”

  任少爺從鼻子裡哼哼一聲,眼睛卻亮了,“坦白從寬,朕恕你無罪。”

  “我手下一共就管這麼兩個班,所以他們每個人的情況我都很清楚。代樂山家裡的情況太特殊了,當時跟我說,回家探視的申請還是我指導他寫的。”

  “他填完是你親手上交給領導的?”

  “對。我親手給的穆副。期間一直沒回復,我還追過穆副幾次。開始的時候穆副說還沒回復,後來再問,他說上面領導沒批。”

   任非沉吟一下,“那你知道申請最後走到哪了嗎?”

  關洋:“那我不知道,穆副是我直屬領導呢。他說沒批,我也不好再往上了問啊……”

  關洋知無不言,但最終代樂山那個申請書到底怎麼回事,還是沒有結果。

  說完了正事,就隨隨便便的嘮了幾句沒用的,也算是緩緩精神,清清腦子。但是沒說上幾句,他手機就又有電話進來了。

  從耳邊拿下來一看,任非立即掛斷了跟關洋的閒聊打屁。

  電話是譚輝打過來的,但說話的人居然穿越成了楊盛韜——

  “任非啊,我跟你們譚隊借了人,你把手頭的工作先放一放,跟我到監獄去走一趟。”

  ………………

  …………

  任非坐在車上的時候還是懵比的。他欲言又止地坐在副駕上往後瞄了一眼,然而老局長完全沒有領會精神,只坐在後座自顧自地問他:“前陣子,你私底下跟梁炎東見面的情況,跟我詳細說說。”

  “哦……啊?”任非原本就是下意識地給領導說話回個動靜兒,可是等他回過味兒來,原本的語調硬生生地往上吊,同時難以置信地乾脆扒著副駕的靠背半個身子都向後座擰過去,“楊局,好端端的,您怎麼想起來問這茬兒?上次我去找您的時候您不是還提他如提起渾水猛獸嗎?”

  任非有點警惕,有點好奇,其中又夾雜了一點不明所以,他眨巴著眼睛看過去,心裡想著,按照楊盛韜的習慣,這時候就該給求知欲旺盛的小輩指點迷津答疑解惑了。

  可是這次他沒有。

  他似乎有心事,長著厚重魚尾紋的眼角聳拉下來,帶來一種非常嚴肅的、不怒而威的氣場。

  那氣場是鎮得住任非這只不服天朝管的猴子的。所以大少爺揉揉鼻子,從頭到尾,把當時的情況跟他們老局長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楊盛韜一言不發地聽完,車子等了一個紅燈之後,才開口,訝然道:“失語症?梁炎東啞巴了?”

  “嗯,”任非擰著身子擰累了,乾脆也不管什麼領導面前得不得體了,他扳正身子靠在椅背上,看著前面的路,也沒考慮楊盛韜看不看得見,就自顧自地點了點頭,“嗯,幾次交流,他都是靠寫的。要不然,也不會在監倉裡留了個筆……最後還成了兇器。”

  任非前前後後這麼一說,對於為什麼梁炎東會突然跟審訊的刑警要求見自己,楊盛韜心裡也就大概有了個譜兒。

  ——這是因為監獄殺人案已經威脅到自己了,沒法在獨善其身,所以選擇用這種方式自救。別人梁炎東都信不著,所以跟審訊的員警遞話,說希望能見自己一面。

  而對於梁炎東要見自己的請求,其實他可以不來,但卻又不能不來。

  可以不來,那是理。

  至於不能不來……那是情。

  但是為了提防著待會跟那個滿肚子都是鬼心眼兒的混帳相互算計著推太極,所以他他臨時把任非帶過來,主要是因為任非大概是這三年來,公安系統中唯一一個跟梁炎東打過交道的員警。從任非的嘴裡,他能大概對過了三年獄中生活的梁炎東有個大概的勾勒。

  老話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可剛知了彼的楊盛韜屬實沒有想過,梁炎東竟然啞了。

  那個當年在法庭上舌燦蓮花,憑著一張嘴救下過多少冤屈被告人的梁炎東,因為入獄,所以不堪打擊,精神上受到了極大的刺激,把自己憋成憋成啞巴了?

  ——開玩笑,這怎麼可能。

  ——

  你們想聽老梁開口說話嘛?

  聽到請回答。

  作者一臉認真地說……

第50章 開口…

  楊盛韜臨時借了監區長的辦公室。

  警方懷疑十五監區內部管理人員參與犯罪,市里正式的批文已經下來了,十五監區相干人等配合警方調查,尤其想副監區長穆雪剛這類跟死者又間接聯繫的人,為了避嫌,這幾天都沒來上班。

  辦公區一條平時就老氣橫秋的外走廊,此刻幾間辦公室鎖著門,顯得更加冷冷清清。

  饒是如此,楊盛韜還是留任非和另外帶過來了兩個人守在了辦公室外面。

  梁炎東被獄警帶過來的時候,就看見任非倚在外牆護欄上,嘴裡叼著根煙卻沒點火,兩排牙齒咬著過濾嘴,跟個剛長牙的小耗子似的,反反復複的磨。

  任非顯然也看見他了。他看見男人的仿佛漫不經心卻讓人沒法忽視的眼神從他嘴唇上一晃而過,怔了一下,才在梁炎東快要進門前攔了他一把。

  梁炎東隨著他的動作微微偏了下頭,任非叼著煙在自己身上摸了一把,翻出來個煙盒,連著打火機一起遞給了戴著手銬的男人。

  這麼個動作,倒是讓梁炎東微感詫異地輕輕挑了下眉。

  任非把嘴裡快咬爛糊了的煙拿下來,朝梁炎東十分熟稔又不甚在意地勾了下嘴角,“你犯煙癮吧?拿著吧,楊局戒煙呢,你管他要肯定沒有。”

  朝氣蓬勃,染了點故意不把自己當正經人的痞氣。

  看他的眼神是平等相交,沒有把他當成犯人看。

  梁炎東微微撩起的眼皮兒從任非臉上轉到他手裡的煙盒上,伸手接了過來,朝任非點了點頭,開門進去了。

  在他身後,送人夠來的王管冷眼瞧著,上下打量了任非一眼:“老弟跟梁炎東挺熟的。”

  “是啊,審案子審出感情了。”任非成心噁心人,皮笑肉不笑地從同事那裡又借了火,終於把他那根快嚼碎了的煙點起來,抽了一口又漫不經心地補了一句:“不過可當不起王管教您的‘老弟’,跟您不熟。”

  梁炎東嘴角微不可見的抽了抽,回身關上門,把任非開滿了嘲諷技能的擠兌關在了門外。

  再轉身,楊盛韜坐在離辦公桌不遠的沙發上,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老局長表情深沉,多年坐鎮凶案現場練出來的不苟言笑的嚴肅中透出一絲審視,那線條緊繃而微微下垂的嘴角,甚至醞釀出一把並不明顯的火氣,此刻正因為梁炎東的出現,而愈演愈烈。

  “……”梁炎東走到楊盛韜跟前,隔著桌子,跟他微微欠了欠身,抬眼的時候,既不是面對審訊刑警的冷淡漠然,也不是跟獄警周旋時的含蓄隱忍——他身上能收的氣場都收斂得差不多了,沉靜謙和的臉色,那是晚輩對師長的態度。

  楊盛韜冷眼瞧著他,“說,還是寫。”

  果不其然,梁炎東的眼神落到了茶几上那個事先準備好的筆記本上。

  有一瞬間,老局長的表情是十分複雜的,“真啞了?進監獄受刺激,連話都說不出了?!”

  梁炎東站在原地,沒點頭也沒搖頭,眼神落在紙筆上再也沒動過,這是明擺著打定主意了的態度,但是一直在等他回應的楊盛韜一看他沒否認,立刻就反應過來這其中的貓膩兒。

  在法庭上跟人唇槍舌戰,為了搜證據套口供,嘴裡跑過的火車圍起來能繞地球三圈的梁炎東有個不為人知的習慣,他不會跟被他所信任的“自己人”說謊,有些事情真問到點子上,不能說,他就沉默以對。

  所以當他沉默的時候,基本上可以等同於默認。

  而就是這個“默認”,惹得年過半百的老爺子一下子怒火中燒。

  這幾年他就沒跟梁炎東見過面,當初他奸殺幼女當庭親口認罪伏法,楊盛韜剛得到消息當場恨得摔碎了那個他養了多年的寶貝紫砂壺,這些年沒見,一股興師問罪的邪火被他壓在腔子裡按捺發酵,此刻被梁亞東一激,新仇舊恨一下子全都炸了出來,雷霆之怒下,老局長一掌拍在桌子上,哐當一聲悶響,桌子上擺著的監區長的小茶盤都跟著顫了幾顫,“沒啞巴就給老子說人話!裝神弄鬼的作什麼死!”

  梁炎東苦笑著搖搖頭。他早就料定既然求了楊盛韜來見他,有些事情今天就一定瞞不過去。而這是監區長的辦公室,沒有監控,外面有分局的人自己守著,不會被監聽……

  站在茶几前的男人舔了下乾燥的嘴唇,張了張嘴——

  實在是太久沒出過動靜兒了,試圖發聲的那一刻,竟然真的有一種失語之人大病初愈,第一次嘗試開口時,難以形容的緊張。

  聲帶摩擦,氣流淺淺滑過喉嚨,梁炎東甚至感到嗓子眼無端端的一陣乾渴,他閉了閉眼睛,又抿了下嘴唇,半晌,他終於又一次張口,用非常滯澀的聲音和極度生硬的語調,說了他入獄三年以來的第一句話:“……師、叔。”

  那動靜跟楊盛韜印象裡的聲線完全不同,就跟說話的人在開口之前先吃了一把沙子似的,實在難聽得很,就連多少年沉澱下來,早已點滿了處事不驚技能點的老局長都忍不住抽了下眉毛。

  ——他本以為梁炎東的“失語症”只是做給別人看的,現在看來,倒真是把自己當啞巴在這裡蹲了三年。

  可是,為什麼?

  老爺子臉色稍緩,慢慢吸了口氣,“為什麼?”

  “……有人不想讓我開口。我這張嘴、有多不招人——待見,師叔應該知道的。”

  即使當年梁炎東名聲斐然的時候,也很少有人知道,東林分局的分局長楊盛韜是他的師叔。

  梁炎東在推理和心理學上很有些天賦的。就因為這個,上大學那會兒,他的老師蕭紹華是真正把他當自己徒弟教出來的。入獄前,梁炎東和他老師的關係一直非常好,而楊盛韜,是蕭紹華上大學時的同班同學,同窗四年的好兄弟。

  梁炎東剛畢業,蕭紹華第一次把得意弟子引薦給楊局的時候,對梁炎東張口說的就是“這是你師叔”,梁炎東也從那時候開始,就一聲“師叔”叫到了現在。

  反正偽裝的馬甲都已經脫掉了,在楊盛韜面前梁炎東也沒什麼好矜持的,他兩步轉到楊盛韜身邊坐下,“——活著不閉嘴,會死的更快。”

  梁炎東那態度壓根就沒把自己當個犯人,如果不是身上的囚服和手銬,言談舉止就跟當年在蕭紹華家陪自己喝茶一般。楊盛韜眯著眸子,訓斥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你怕被威脅?”

  梁炎東盯著手裡的煙盒:“我怕死。”

  楊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果然,旁邊的男人頓了頓,又用那格外艱澀的動靜補了一句:“要不是門外那小子給我招了事,我也不會找您。”

  “你們的事任非都跟我說了。上次那案子結了之後,他帶了你的減刑申請來找我,被我罵一頓攆出去了。”楊盛韜說:“你也甭怪他招惹你。你要不是自己想減刑,憑他來說兩句,你就跟著摻和上了?”

  “……我沒想出去。”

  他不這麼說還好,話說到現在楊盛韜一下子就想起他身上背著的那樁案子,聞言從鼻子裡重重哼了一聲,“坐穿牢底,給當年死你手裡的那丫頭贖罪?”

  梁炎東胳膊拄在兩條大長腿上,弓著身子,沒吭聲。

  那樣子像極了受了氣獅子,全然不見往日的威風,困獸似的蹲在那裡,渾身上下的氣息都透露著顯而易見的壓抑和忍耐。

第51章 線索…

  從當年出事到現在,親朋師友,多少人都想從梁炎東親口說一說他身上這起案子的真相原委,但是三年了,從閉口不言那一刻起,梁炎東親手把自己放在了一個孤立無援的境地,任誰也沒能掰開他的嘴。

  現在忽然被楊盛韜提起來,仿佛隱蔽的舊傷被揭開了一樣,暴露出的陳腐糜爛的顏色,一瞬間讓他無所適從。

  ——如果曾經親近而敬重的人對你所犯下的暴行、所背負的罪孽,沒有一點懷疑,完整地相信了判決書上寫明的一切,你該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

  反正,我蹲在這裡,就是為了活成別人眼裡的那個人。

  半晌後,梁炎東緩過神來。他不想在這件事情上多做解釋,不想跟人討論,也不想給自己開脫,他只是隨口換了個話題:“老師他……還好吧?”

  “不好。”楊盛韜迎著梁炎東倏然轉頭看過來的目光,歎了口氣,“半年前突發心梗,沒了。”

  “……”就像被人扔了顆地雷,轟地一聲在腦子裡炸開了,梁炎東一向冷靜自持的腦子幾乎停擺了,他控制不住地顫抖,四處飛濺的血漿塵埃似乎都凝成他最後聽到的兩個字——

  沒了。

  他的老師,蕭紹華,半年前,心梗,沒了。

  梁炎東活到現在,生命中的一大部分時間都在跟死亡打交道。不止是刑事案件,還包括多年前送走他的雙親,但是沒有任何一種死亡,是能與此刻他得知蕭紹華過世的心情相提並論的。

  震驚,不敢置信,沉痛,悼念之外,六神無主的心悸感幾乎一刹那將他從頭到腳的密不透風的包裹住了。

  他在監獄蹲了三年,從沒害怕過什麼。從始至終,他都非常清楚他是怎麼來到這裡的,他在這裡要做什麼,也有十足的把握,等時機成熟的那一天,全須全尾堂堂正正地從這裡走出去。

  這一切的把握,都是因為監獄外面有一個從未探過他的監、但他的信任卻從未動搖的授業恩師,蕭紹華。

  認罪之前,他曾把他的底牌交給了老師,那是他身上背負案件的關鍵性證據,是未來他想從監獄裡出去的時候,為自己翻牌的最關鍵的東西。

  可是現在老師突然沒了,那麼……他放在老師那的東西呢?

  再者,老師身體一向健朗,怎麼會突然就——

  有沒有人在暗中搗鬼?真是心梗,還是他殺?

  梁炎東不是怕事的人,但是那一刻,所有的資訊一下子爆發出來,他簡直不敢往下想。他無意識地緊緊盯著楊盛韜,震驚、悲慟和更深處的憤怒茫然從眼底透出來,仿佛要把老爺子灼穿一樣,引得楊盛韜歎了口氣。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楊盛韜搖搖頭,他說著轉過臉,忍不住又歎一氣,遺憾而懷念,“不是謀殺,只是一場……意外。事後是我親自去出事地點看過,也找人給老蕭做屍檢,沒有疑點。”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梁炎東已經坐直了身子,“那怎麼突然……”

  “去年年底的時候,老蕭的閨女和女婿鬧離婚,後來乾脆就分局了。快小年的時候,老蕭就想著快過年了,趕緊的把這個事兒翻篇掀過去,還能好好過個年。就背著小夫妻,以自己的名義約了雙方出來。誰知道在飯桌上,夫妻倆看見對方又是一場雞飛狗跳,女婿當即離席,他女兒還在飯桌上把他數落了一頓。你也知道,你師父也就是一個蘸碟的酒量,結果那天就失控了。他女兒數落完他也走了,所以也沒人說得清他究竟喝了多少,完了就騎自行車回家。結果回家的路上就……哎。”

  梁炎東半晌沒說出話來。

  他想問的事情太多,所有負面情緒都在翻騰,仿佛有一團說不清是什麼的灰色霧團堵在了喉嚨口,卡得他無法呼吸,生生憋紅了眼。

  他幾乎是有些急切的,彎腰摸起煙盒,叼了根煙點上深吸一口,憋了很長時間,直到尼古丁的氣息似乎把所有感觀都麻痹了,他才重重一口把卡在胸口的濁氣吐了出來。

  他不說話,楊盛韜也不說,就這麼看著他把一顆煙抽得只剩個煙蒂,看著他通紅的眼圈裡幾乎無法控制的情緒重新歸於平淡,看著他強迫自己一點點冷靜下來,終於,又看著他慢慢張口——

  “老師的遺物,都怎麼處理了?”

  “……啊?”楊盛韜怎麼也沒想到他最先問出的竟然是這個,怔了一下後思索著還是回答:“老蕭的房子聽說是賣了。至於房子裡的老物件什麼的,我還真不知道,不過估計也都是該扔扔該燒燒了。老蕭最值錢的就是他那幾櫃子的書,但是他閨女不是個愛書的,怎麼處理,誰知道。——你問這幹什麼?”

  梁炎東沉默著,又掏了根煙點上了。

  辦公室裡的人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辦公室外面,把煙奉獻出去的人百無聊賴,在大太陽底下灌著冰水降火。

  任非腸道不太好,涼的喝多了就想上廁所,他隨口找監獄的人問廁所,下了樓按對方給他指的路往北角那個單獨建的衛生間走,腦子裡亂七八糟地想著這些天發生的事兒。

  也不知道楊局跟梁炎東在裡面都說了什麼?

  他隨手拉隔間的門,一邊心裡嘀咕著,一邊解褲子準備蹲下去,可是條件反射的一系列動作卻在中間頓住了。

  ——臥槽?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天光透亮地打在身上,頭頂被熾熱陽光直接照射……蹲廁所跟擱露天廣場裸奔似的的感覺什麼鬼?!

  任非一下子站起來,下意識地順著毫無遮擋照在身上的陽光往後看,廁所隔間上方一扇大概六十公分長,四十公分高的換氣窗正在他身後大敞四開著,陽光透過窗戶,正巧落在他這蹲位上,把這一塊地方照得豁亮非常。

  “尼瑪啊……男廁怎麼了,男廁就能大敞四開隨便誰爬窗戶就能看了嗎……”任非一時無語,帶著一腔的槽點回身準備把窗戶拉上,可是等他伸手的時候,餘光瞄到的一個不起眼的東西讓他停住了。

  ——被夾在窗戶縫上卡死的一塊小碎布。

  灰色的。

  三角形。

  小指甲蓋大小。

  邊緣不整齊。

  像是被窗戶的合金邊兒勾下來的。

  這個衛生間就位於辦公區北角。

  穆彥也是在北角的廁所失蹤的。

  任非看著那塊破布,之前亂糟糟的思緒從腦子裡刷的一下都褪去,胡雪麗拿著穆彥的囚服跟他們說的話,幾乎同時在耳邊清晰地響起——

  “你們看這裡,這裡因為剮蹭,不僅勾了線導致布料抽在一起,而且還缺了一塊布。應該是兇手在拖拽穆彥的時候,造成穆彥後背傷的利物同時勾壞了囚服。”

  穆彥,皺皺巴巴的囚服背後,破掉的那個小手指蓋大小的,三角型的洞。

  “我操!”任非心裡猛地一激靈,摸出包紙巾,把裡面的紙全掏出去,他拿著一張紙墊在手上,捏起那個夾在窗戶縫裡的碎布,小心地放進了空出來的紙巾包裡。

  怪不得當初來搜現場的那組人沒找到可疑物,這麼大點個東西,卡在窗戶縫裡,沒有扒牆頭偷窺癖的人實在很難翻得出來。

  幸虧他有強迫症,不能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蹲廁所……

  ……擦,這特麼什麼跟什麼。

  這下他連上廁所的欲望都沒有了,揣著那片碎布又仔仔細細把這個隔間都看了一遍,又在各個隔間裡轉了一圈,再沒什麼發現後,他轉身洗手,若無其事地繞著衛生間轉了一圈,接著往樓上走去。

  如果說這塊布跟穆彥囚服上面缺少的那塊吻合,那麼就可以證明,穆彥就是從剛才那個換氣窗被人撈出去的。衛生間周圍沒有監控,衛生間後面有條不算寬的水泥路,通往哪裡不知道。

  得儘快把這個跟譚隊說一下,而且要儘早把布片送過去給狐狸姐。

  任非邊走邊琢磨,要不先跟樓上同事說一聲,自己先回局裡去,可是剛上樓,還沒等他開口,同事就往門邊推了他一把,“楊局找你呢,讓你廁所回來就進去。”

  任非意外地皺了皺眉,“找我?找我幹什麼?”

  話雖這麼說,身體動作還是先於大腦支配,他抬手敲響了門。

第52章 態度…

  楊盛韜根本沒想到,梁炎東會主動提出幫忙查案的事。

  他問蕭紹華的事情,問他老師的遺物怎麼處理,問完之後,就直接跟老楊提了條件——“師叔,來做個交易吧,這個案子,如果我能找到關鍵線索,協助你們把案子破了,門外站著的那小子上次欠我的減刑申請,您幫他還了怎麼樣?”

  這話一出來,楊盛韜擰著眉毛瞪著梁炎東。

  以他對這人的瞭解,梁炎東突然說起什麼絕對不會是無緣無故,所有的“臨時起意”最後都會歸結到成一個非常明確的目的,比如他問蕭紹華遺物的去向,比如他突然說起這個交易。

  兩者之間肯定有聯繫。楊盛韜猜著,肯定是蕭紹華遺物裡有什麼他特別在意的東西,現在不知去向,所以他忽然改變了要在監獄長長久久蹲下去的決定。

  桌子上的煙缸裡已經好幾根煙頭了,整個辦公室以梁炎東為中心彌漫著一陣濃濃的煙薰火燎氣,戒嚴的楊局不客氣地抬手把梁炎東手裡的煙奪過來掐掉了,話說的也非常不客氣,“三年過去了,你還以為警方離了你就破不了案了?”

  “師叔,真沒。”梁炎東撚了下空了的手指,滿是煙草味兒的舌頭無意識地舔了下乾燥的嘴角,“但是有我的話,破案的進程會更快些,畢竟我就在這監獄裡。您也知道,這案子拖不下去,拖晚了,不僅省裡要被驚動,而且還有人會死——也許是別人,也許是我。”

  楊盛韜說:“你是覺得有人陷害你是要殺你,所以你才找我來?”

  “原本是這樣的。請您過來,我是想從這件事裡脫身。”

  楊盛韜的表情很嚴肅,“現在為什麼又變了?”

  梁炎東垂下眼皮,長直而濃密的睫毛在眼睛下面落下一圈陰影,遮住了此刻的眼神,“因為突然明白,無論如何躲,也沒法自保了。”

  楊盛韜看著他沒說話。等了等,他歎了口氣,“師叔,當年我的那個案子,老師一直是信我的。”

  梁炎東說這話的時候從聲音到語氣都十分平靜,他微微低著頭,半邊臉隱在窗外陽光落下的陰影裡,光線令他整個人介於明與暗之間,一動不動的男人被襯得如同一個內裡蘊藏著很多內容卻沒有絲毫生氣的肖像,仿佛在他周遭流動的空氣都是靜止的。

  楊盛韜眯著眼睛,不放過他身上任何一個微小的動作細節,還是沒說話。

  他以為梁炎東會跟他把當年那個案子的真相說出來,可是沒有。很久之後樑炎東才抬起臉來,表情是那種他身上非常少見的、鄭重其事的徵求:“現在換做您,您的態度呢?能否信我?”

  信不信?

  jian。殺幼女、梁炎東。

  捫心質問,這幾年他把梁炎東自主隔絕在他的資訊之外,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不敢置信。

  因為不相信,不敢想像梁炎東這樣的人能幹出那麼畜生的事,所以當他當庭親口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的時候,才氣惱得無以復加,認為梁炎東辜負了曾經信賴他的一切。

  所以,雖然是不敢相信,卻因為梁炎東的親口認罪,還是信了。

  楊盛韜覺得,如果現在梁炎東願意把整件事跟他和盤托出,他還是不會對這人的言辭有懷疑的,可是偏偏他又一副咬死了不肯說的架勢。

  什麼都不說,只問你信不信。

  憑什麼相信?

  憑老友蕭紹華從最開始的時候就相信?

  楊盛韜有點啼笑皆非。

  他活了半百,還從沒做過這麼沒道理的事情。

  ——好吧,就憑蕭紹華相信。

  他知道蕭紹華是什麼樣的人,在一定程度上……也非常瞭解他眼前的這個混小子。

  可他還是不願意說。

  “相信”這兩個字,自己心裡的判斷是一回事,當面回答梁炎東,是另一回事。

  所以楊盛韜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是非常明顯的拒絕的意味。

  然而在他觀察梁炎東的同時,梁炎東也在看著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每一點細微的反應,落在這個為監獄的圍城圍困了三年的男人眼裡,依然是那些了然於心的密碼,一個個的解開,就是最真實的答案。

  梁炎東抬手握住了楊盛韜的手腕,很懇切的姿態和語氣,“師叔,當年的案子是怎麼回事,我為什麼會在這裡,等事情了了我一定會一五一十跟您說明……但不是現在,現在我不能說。”

  楊盛韜看著他冷笑,抽回手,呼吸間鼻子裡哼出來的氣息如同平白著了把火,“真不愧是老蕭教出來的徒弟,跟他特麼一個尿性!”

  這是楊局準備發火的前兆,梁炎東賠了個笑,沒敢吱聲。

  過了會兒,楊盛韜自己算是把那把無名火消化了,問他:“有期15年?”

  梁炎東點點頭。

  重大立功表現,從無期減成有期15年,這就算是到頭了。

  楊盛韜吸了口氣,“就算你在這個案子裡立功,刑期給你減了,你也最少要在裡面待13年。你也知道,這是硬性規矩,天王老子也改不了了。”

  “看您想不想給我機會,”梁炎東笑了一下,那只是微微扯了嘴角的一個動作,可是此時此刻,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動作在楊盛韜看來總有些諂媚,“能把案子翻了,也就不用繼續服刑了。”

  楊盛韜覺得這表情出現在梁炎東臉上總有點莫名其妙的彆扭,他本來是想回避著喝口茶,茶碗剛端起來,聽見他後面的話,又把杯子重重磕回了桌上,“你他娘的究竟在想什麼?究竟想幹什麼?你要有把握翻案,你當年認什麼罪?!”

  梁炎東收了笑,“我沒把握。為今之計……我就是,走一步看一步。”

  師侄二人談話的最後,楊局還是跟走一步看一步的在押犯做了交易。

  東林監獄這個案子的確要儘快破,檢方跟市局這邊的上級領導要求過,各個方面給的指示都非常明確——儘快破案。除此之外,從現在這個案情走向來看,梁炎東的簽字筆成了兇器,同時又被人襲擊過,兇手要對他下手的動機已經非常明顯,楊盛韜也擔心梁炎東在這裡真出什麼事兒。

  真出了事兒,老蕭泉下有知,他都沒法交代。

  為了破案,譚輝那頭幾乎忙的就要不眠不休,而他知道刑偵隊那邊這次的情況不是沒有頭緒,而是頭緒太多。

  一個個的線索,非常細碎,要挨個摸排挨個過濾,但是無法整合,並且翻不出重點。

  他相信譚輝的能力,也相信整個刑偵隊的能力,只是從這些線索中挖出真正有用的,的確需要時間,可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

  梁炎東就在這所監獄裡,他在這蹲了三年,瞭解這裡的一切,對每個獄友都很熟悉,在一定程度上,有梁炎東的協助,無論是看現在他所處的情況還是以往他協助警方辦的案子,的確能夠有所助益。

  事半功倍。

  楊盛韜點了頭。

  他跟楊盛韜這個面見得不容易,梁炎東也沒耽誤,接著就問已知的全部線索和進展。

  “按現在這個情況,就算是我出面,也不能明晃晃的把你從嫌疑人變成協助辦案的角色。卷宗是沒法給你看了,我找個人來跟你詳細說一下吧。”

  楊盛韜這麼說著,就起身出去叫任非。

  而任非去廁所並且帶了快碎布塊回來。

  任非推門進來的時候,就看見梁炎東和他們局長倆人一起坐在沙發上抽煙。

  掃了眼桌上的煙盒,倆人抽的都是他的。

  老爺子戒煙的定力竟然被梁炎東給破了。

  嗤嗤。

  任非心裡腹誹一聲,還是規規矩矩地跟老局長打招呼,“楊局,您叫我。”

  然後就在楊盛韜的吩咐下,揣著一腔子的莫名其妙,撈了把椅子坐他們對面,把案子前前後後的經過進展和已知資訊又跟梁炎東說了一遍。

  一邊嘴上說著,一邊心裡嘀咕:大神果然是大神,才這麼一會的功夫,竟然把當初差點把減刑申請甩他臉上的老局長拉攏成統一戰線了……

  了不起。

  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成為跟他一樣的人。

  因為沒有卷宗也沒有其他人證物證能直觀的反應整個案件,說到後來,任非乾脆站起來走過去倚在梁炎東那側的沙發扶手上,把手機翻出來,一邊說著案情,一邊給他看手機裡對應的照片。末了想了想,又站直了,跟楊盛韜打了個報告,“另外,楊局,我剛上廁所——就是穆彥失蹤的那個廁所。在裡面發現了這個。”他說著把面巾紙袋裡包好的灰色碎布拿出來,“我懷疑這個就是穆彥囚服上缺失的那塊。”

  梁炎東從楊盛韜手裡接過那個面巾紙袋看了一眼,掐了煙,也站了起來,看了楊盛韜一眼,意思很明確——

  師叔,帶我去現場看看。

第53章 畫像…

  既然已經答應了梁炎東,他提出要去看現場,老楊局長就沒有二話。

  “就是這裡,”任非打開廁所隔間的門,抬手在窗框上比劃了一下,跟梁炎東和老楊示意,“布片夾在這兒了,我要不是關窗戶,也發現不了。”

  他說完站在廁所最裡面,半轉過身子,看著就在門口站著、始終都沒說話也沒動作的囚徒。

  半晌後,梁炎東舔了舔嘴角,把那裡殘留的一點尼古丁的味道卷到舌尖帶進口腔,“把你手機拍的那些照片兒再給我看看。”他對任非伸手,指了指任非手裡的手機,手腕上鐐銬嘩啦一聲,他絲毫不以為意。

  梁炎東沒在任非面前說過話,但是兩個人竟然出奇的默契,他一指,任非立刻會意,沒猶豫,掏出手機找出之前給他已經看過一遍的案件照片,又遞了過去。

  從楊盛韜的角度,他看見這男人顯得蒼白的指尖一張張翻過照片,半晌,他在胡雪麗對穆彥的屍檢報告上停下來。

  時間像是靜止了,站在衛生間裡的幾個人,老半天誰都沒說話。連呼吸的聲音都微乎其微,梁炎東手劃螢幕的動作仿佛成了機械式的左右挪動。直到他的手指在任非的手機屏上輕輕敲了敲,隨著這個動作,他整個人才算是回了魂。

  他面無表情地回身往外走,莫名其妙卻有有種諱莫如深感的任非從廁所裡面追出來,看著男人在幾雙眼睛的注視下,圍著衛生間周圍繞了一圈。

  楊盛韜沒讓押送梁炎東過來的管教跟過來,此刻待在這裡的只有他自己、任非、梁炎東和另一個刑警,直到梁炎東在那扇有問題的窗根底下站定,老爺子皺眉看著牆後面一條窄窄的水泥道,中間被一道鐵絲網的小門攔著,通向不知道是哪兒的監獄深處,轉頭問他:“這路是通哪的?”

  梁炎東用任非的手機在備忘錄上打了一行字:粗染廠房。離這不遠是放胚布的倉庫。

  楊盛韜看著他打字眉毛就是一跳,這才反應過來……梁炎東這特麼又不說話了。

  這會兒外面人多,雖然不知道梁炎東非要在監獄裝啞巴的目的,但楊盛韜也不會在這時候逼著他說話,一行字看完,就看見他又打了一行:倉庫有獄警看守。在粗染工廠做工的寬管犯自己推車往來工廠和倉庫間運胚布,路上全程有監控,沒有獄警管教隨行。

  他把這些話打完,沒刪,把手機還給了任非。

  任非一目十行地把這些看完,張了張嘴,沒等說出什麼來,梁炎東已經旁若無人地又往回走了……

  他面無表情,身上鐐銬拖在地上嘩啦啦地響,這東西讓他走得很慢,並不是任非想像中那個刑偵大神在犯罪現場指點江山,慷慨激昂健步如飛的樣子。

  可即便如此,任非還是很興奮。

  那種看著偶像就在自己身邊循著蛛絲馬跡抽絲剝繭的過程,如果非要形容,對任非來說,大概就跟粉絲大街上偶遇明星真人秀節目,跟著自己偶像拍完了全程的感覺差不多。

  雖然不知道不說話的梁教授此時此刻心裡究竟在盤算什麼,但是跟著跑前忙後的參與感,也是很珍貴的體驗。

  任非在盤算梁炎東,梁炎東卻在心裡回憶著他手機上的資訊。

  ——死者右側頸動脈先天性狹窄,右側頸動脈處上皮組織有瘀傷。

  ——背部有摩擦傷,應是在石臺階、質地較硬棱角鋒利的木板、或者鋁合金一類的鋒利且堅硬的東西上拖拽磨礪所造成的。

  ——囚服背部有破損。

  再往前,警方已與監獄方面確認,死者從副監區長辦公室出來後曾到辦公區北角的衛生間——也就是他們此刻所處的地方,上廁所,曾在監獄大面積斷電時確認失蹤。

  梁炎東又站在了衛生間的門口,轉頭樓上穆副辦公室的方向看。

  此刻走廊空空蕩蕩,送他過來的王管倚在監區長辦公室外面的欄杆上,從上面往下俯視著,眼神跟他對在一起。

  梁炎東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晃而過,他閉了下眼睛,再睜開的時候,通過已知的各種情況和線索,在腦子裡勾勒當天案發前的情景——

  穆彥從穆副的辦公室出來——應該還是那副不羈的、不以為意的模樣——他從他叔父那裡受完教育出來通常都是這幅模樣。有一名獄警押著他,沿著剛才他們下樓的那個樓梯,一起從樓上下來,到了一樓,穆彥提出要去廁所,獄警跟他一起過來。

  梁炎東垂眼看了下門前自己的影子。

  陽光下,被大腦虛構出來的穆彥與獄警就站在他面前,踩著他的影子,除了他自己,這裡其他任何的人都看不見。

  監獄裡,這種情況下去上個廁所,獄警是不會跟進隔間的,所以穆彥自己進去,負責押送他去禁閉室的獄警守在門外。

  梁炎東的目光隨著在他腦子裡被勾勒出的“穆彥”一路進入衛生間——衛生間裡那個時候沒有別人,之前他們發現碎布的隔間門鎖上沒有刮擦痕跡,而且假設穆彥是自己走進隔間,作為一個戰鬥力不弱、意識清醒的成年男子,不會被人攻擊後毫無反抗,所以穆彥原本一定不是過來上大號——他是去小解。

  他正在小解,這時候有另一個人進廁所——那個人應該是個熟人,穆彥對他沒有戒心,並且這個人十分熟悉穆彥的身體情況,知道他右側頸動脈先天性狹窄的弱點。他對穆彥下了手,趁機不備捂住穆彥的嘴,下狠手壓死了他右側的頸動脈,導致血流受阻,導致穆彥供血不足而昏迷,從而把人帶到了發現碎布的隔間。

  梁炎東隨著“正在作案的兇手”,眯著眼睛走進廁所,他又拉開那個隔間的門……

  打開通風窗,把穆彥從通風窗弄出去,再從廁所出去,把摔在後院的人運走——不對。時間不夠,打暈穆彥的人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繞過看押穆彥的獄警,再來到後院把人運走而不起疑——所以兇手不是一個人。

  這是兩人在協同作案。

  一個人打暈穆彥,把人弄到視窗,窗外另一個人接應,從視窗把人拖出去運走了。

  所以穆彥背部有摩擦傷,而囚服在這個過程中被窗框刮壞了一角。

  打暈穆彥的那個人在這之後,在獄警的眼前大搖大擺出了廁所,而另一個人,在後院把穆彥一路運到了工廠。至於工具……

  梁炎東閉著眼睛又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剛才他在廁所外面轉的那一圈,那條水泥路直通粗染廠房,從鐵門開始往前都是一路監控,而能逃脫監控的方式……

  是倉庫!

  運送胚布的手推車!

  另一個人把昏迷的穆彥裝進手推車,上面碼好胚布,同樣大大方方一路推了過去!

  能到這個辦公區的衛生間打暈穆彥的一定是監獄方面的人,而有機會推車幹活出入這兩地之間的,只能是當天做工時負責運胚布的犯人。

  運胚布的犯人……

  梁炎東閉起眼睛回想了一下。

  穆彥墜染池那天,一大隊的十個班裡,一共有五個人被派去幹這個活。

  他記得這五個人是……一班的劉岩,他們班的孫敬業,五班的周濤,七班的趙志舫,和九班的田永強。

  這五個人裡面,劉岩和趙志舫是經濟詐騙進來的。孫敬業是參與販毒,周濤是過失殺人,剩下的田永強,是故意殺人。

  穆彥也是九班的……

  而那個田永強……

  梁炎東睜開眼睛,難得地淺淺歎了口氣。

  他朝任非伸手,任非意會地又把手機遞給他,遞手機的時候,嘴裡含著的那句“梁教授手機你就先拿著,啥時候你用不著了再還我就行”,到底憋住了沒真吐出去。

  梁炎東在手機上打字:當天事發前進出這廁所的人?

  任非的眼睛跟著他打字的速度看完,沒等他打上問號,直接就說了,“不知道。問過當天執勤的獄警,他說他不記得了。”

  梁炎東抬頭,看了任非一眼。

  任非知道他是什麼意思,聳聳肩,“逼過了。後來我們老大親自審的,那個獄警承認,他等在外頭的時候玩了會消消樂。只知道在中間確實有人進去又出來,穿衣服的顏色跟獄警獄管都是一樣的,隱約記得個子不高,但的確沒注意臉。停電警報響的時候跑進去,人已經不見了。”

  “……”梁炎東不知道消消樂是個什麼鬼,就算他不在監獄蹲了這三年,也沒有時間玩遊戲去打發原本就不夠用的時間。

  他靜默片刻,在備忘錄上輸入——

  殺穆彥的兇手有兩個。一個是當天負責運胚布的犯人,一個是監獄工作人員。

  當天運胚布的一共五個人:一班的劉岩,三班的孫敬業,五班的周濤,七班的趙志舫,九班的田永強。

  獄方人員:男,年齡在40歲到45歲之間,身高在171到173公分之間,體重在70到75公斤之間,穿43碼鞋子,掌握心理學相關知識,有一定視訊短片能力。

  梁炎東指尖頓了頓,考慮片刻,又在後面加了六個字——

  已婚,近期喪偶。

第54章 進展…

  在梁炎東輸入這一段話之前,警方並沒有將代樂山的死與監獄裡前兩起死亡案件做併案處理。

  因為代樂山的死亡不具備跟之前案件的相似條件。

  但是梁炎東卻非常肯定的把在代樂山死亡案中得到線索的“43碼鞋子”,寫進了對殺害穆彥兇手的畫像中。

  在他看來,殺死代樂山的兇器是他的簽字筆,聯繫上次他遇襲的事情,這次兇手的目標很明顯依舊是他,只是因為代樂山謀劃越獄的事情,碰巧讓代樂山做了自己的替死鬼。

  如果兇手的目標是他,那麼這件事就非常容易解釋——他跟穆彥以及錢祿之前,都有一個共同點。

  強姦殺人。

  兇手的目的很明確,就是強姦殺人的罪犯。

  但是無論是他,抑或是其他兩名死者,他們已經在監獄裡服刑這麼些年了,一直相安無事,兇手選擇這時候動手,一定是有什麼事情刺激到他的隱形障礙——按照兇手現在囂張的,類似於報復和示眾的殺人手法,這人脾氣一定非常暴躁,如果是女兒被侵害,作為父親的爆發絕對不會壓抑忍耐這麼久。所以這個人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已經遭受過這方面的侵害,事情發生後曾經受辱的妻子處於社會和閒言碎語的壓力不敢聲張,一直勸慰著他,所以他壓抑了自身試圖宣洩的暴虐欲望,而最後妻子的裡去,讓他積壓著的怨恨一下子全都爆發出來了……

  思考的這些過程梁炎東沒有往手機上打,他寫了最簡明扼要的結論,對於存疑的人而言,這些結論更像沒有根據的玄學。

  可是即便是玄學,任非卻沒節操的毫無保留選擇相信。

  對他而言,信的理由一個是上次梁炎東坐在監獄裡憑著那幾個關鍵字幫他們破的那個碎屍案,另一個,是因為他自己本身的死亡第六感就是個很玄乎的東西。

  所以他覺得,有些人的天賦就是天生的,沒有道理,可就是很準確。

  但是讓他意外的是,他們楊局竟然也對梁炎東的這些推斷保持了參考態度。

  回局裡之後叫了譚輝,讓他照著梁炎東說的,重點去查這些。

  調查的範圍一下子縮小了。

  工作安排下去,有了目標,所有人終於不再向之前那樣無頭蒼蠅似的到處亂撞。

  除了老喬對梁炎東依舊充滿敵意,“就他說的這些東西,沒根沒由的,只要掌握案情的人,換誰也未必寫不出來。”

  “是,”站起來準備出會議室的任非聞言回頭看了一眼,朝頑固的老頭兒揚揚下巴,“紙上談兵誰都能寫,我也能。可是像他這樣一句一個句號,吐口吐沫就敢拍板釘釘子,篤定就是這麼回事兒的,還有誰?”

  任非不想跟老喬吵,畢竟是隊裡的老人,大家多少都給著面子,他這麼偶爾忍不下去的嗆兩句也就是極限了,真要倆人針尖麥芒的懟上了,對誰都不好看。

  都一個隊的,老喬這人就是從警久了耿直得有點剛愎自用,但人沒毛病,是個好人,任非也沒想過要跟他鬧僵了。

  所以回了這麼一句立刻就轉身逃出了會議室,沒想到他剛離開不久,另一組在錢喜那邊調查的同事們,有其他消息傳回來了。

  ……是個挺讓人毛骨悚然的消息。

  任非怎麼也沒想到,就這麼大半天的時間,胡雪麗竟然說服了譚輝,真就讓人帶著她去了錢喜家田地裡錢祿的墳頭兒,征得錢喜同意,把錢祿的骨灰盒子挖出來了……

  不僅挖出來了,遺骨還是胡雪麗親自上手檢查的。

  任非光是想著那個畫面就覺得有點不寒而慄,但是好在這一趟沒白跑,墳也沒白刨,錢祿在天有靈,知道警方這麼盡心盡力地為了給他一個公道,也會原諒的。

  當初入殮師李泉說的沒錯,錢祿還真就是個癮君子,早年曾有很重的吸毒史。

  另外,同事們在不驚動孩子的前提下去了趙慧慧的學校,錢喜靠著家裡那點地過日子,早前還養活著養父母,手裡能用的錢十分有限,正常像這種情況,趙慧慧早就輟學在家幫著務農了,可她現在鎮子裡上學,小學和初中都是在一個學校,從小學三年級開始住校,到現在已經初一了,不僅是學費,就連住校的住宿伙食費都從沒少過一分。

  這對錢喜的家庭情況而言,不太尋常。

  而在調查之後,果然查出來,這四年來,趙慧慧每學期的學費和住宿伙食等一應雜費,都是從一個固定帳戶裡打過來的。每學期都打一次,每一次都是一個學期一起繳齊。

  問了錢喜,錢喜說這事兒她知道,錢祿之前告訴過她,慧慧上學,錢的事情不用她管,他已經準備好了帳戶,每學期繳費的時候從戶頭直接劃款。

  然而當警方追著帳戶卡號查下去的時候發現,這個開戶人根本不是錢祿——是個叫林啟辰的人。

  再問,錢喜和趙慧慧一起懵了,這人娘倆根本不認識。

  馬岩還在縣裡沒回來,夕陽下,頂著一張被太陽快烤熟的紅臉跟譚輝打電話:“譚隊,這條線看著跟案子沒什麼聯繫。還有沒有必要繼續追?”

  會在錢祿知道的情況下,瞞著錢喜母女暗中資助趙慧慧上學,這人可能也就是錢祿的哥們鐵子什麼的,似乎沒什麼好奇怪,畢竟人在江湖混,誰還沒有那麼一兩個過命的交情,能在入獄後“托孤”的。

  但是譚輝眯著眼睛琢磨著,卻總是覺得不太對勁。

  他們之前查過錢祿的探視記錄,他入獄這幾年,沒任何人來看過他。如果監獄外有個能花錢暗中給他小侄女交學費的鐵子,關係這麼好,為什麼四年來卻來探望兄弟一次?

  考慮片刻後,譚輝說:“還是去查查,看看這個林啟辰是幹什麼的,跟錢祿有什麼過往。”

  這個插曲過去,東林分局上上下下又把精力投入到符合梁炎東描述特徵的犯罪嫌疑人身上。

  一方面在監獄的公職人員中,把符合梁炎東描述特徵的人找出來做匯總和分析,另一方面李曉野和老喬一組,到監獄去把梁炎東提到的五個服刑人員挨個拎出來審,配合的民警把這五個人的檔案一個個的翻個底朝上。

  這一查就差了三天,結果卻不盡人意。

  公職人員那邊,譚輝親自帶著任非和石昊文把人頭都摟了一遍,符合身體特徵的人有八個,但是人都沒喪偶。符合喪偶條件的也有一個,可那人是監獄傳達室快退休的老大叔,前不久剛沒了老伴兒,可這人高瘦帶羅鍋,跟梁炎東描述的體型對不上,而且詢問之後,也沒發現作案動機。

  服刑人員那邊,五個人的檔案翻完了,車輪戰的也審過了,九班的田永強作案動機非常大,可是當天這人有明確的不在場證明。

  真特麼見鬼了。

  任非在會議桌上戳著筆,擱心裡罵了一句。上次也是,逮錯了人,繞了一圈才把兇手抓回來……

  “我就說梁炎東給的消息有問題。”喬巍的臉色挺難看,折騰這些天,跟幾個面對審訊都練就一身本事的囚犯鬥智鬥勇的,他那把強健的老骨頭也要頂不住了,蠟黃的一張臉下巴快要拉到桌面上,“楊局也是,還真就被忽悠信了,大老遠跑檢方那邊去遞材料讓那孫子協助咱辦案……操,本來他自己都還是嫌疑人呢,葫蘆裡買的解藥毒藥,誰知道。”

  任非沒接茬兒,在心裡挖了個樹洞,繼續吐槽梁炎東,打算下次見面問問他:梁教授你寫的話是不是按字兒算錢,所以惜字如金的,沒個前因後果,我都沒法給你辯駁……

  “田永強那個不在場證明,”譚輝抬手敲敲桌子,“誰給他做的?”

  老喬在旁邊把材料給他推過來,“那天在倉庫值班的是五班的管教,叫曹萬年的。他們一大隊一共十個班,五個管教,一個人帶兩個班。輪到他們大隊去粗染那邊幹活的時候,一般是三個人在工廠,兩個人在倉庫。穆彥出事兒的那天在倉庫值班的就是管五班六班的曹萬年,和管九班十班的劉學亮。那天九班的代樂山被穆彥打了,劉學亮帶著代樂山去了醫務室,倉庫那邊臨時就剩下曹萬年一個人。”

  聽著喬巍說完,任非往他們老大那兒看了一眼。

  這個曹萬年他印象太深了。當時帶著錢祿屍體出來做屍檢的就是他,當時為了拿到屍檢結果,任非還故意跟他稱兄道弟混了個臉熟。

  他們幾個這幾天搜集體貌資訊做排查,最後找出的八個符合梁炎東描述的人裡頭,也有他。

  只不過唯一對不上的,是這個人的妻子還好好的活著,雖說不怎麼出門,石昊文暗中走訪的時候問他們家的街坊鄰居,說人妻子前天還好端端的下樓買菜呢……

  但是……一個有可能有嫌疑的人,給另一個他們重點懷疑的人,做不在場證明?

  這就不太可信了。

  任非看過去的時候,譚輝沒有注意到。他聽喬巍說完,顯然也有所想,伸手也把他面前的一份材料推給了老喬,“看看這個。”

  那上面就是八個體貌特徵符合描述的獄警管教,以及一個近期喪偶的傳達室大叔。

  老喬一眼就在上面看見了曹萬年的名字,臉上肌肉抽了抽,忍不住罵了一句,“……我操他奶奶個熊的。”

第55章 嫌疑人…

  被喬巍“操了奶奶個熊”的曹萬年和田永強,兩個嫌疑人,狼狽為奸,一個給另一個做偽證。

  這件事其實梁炎東心裡是有計較的,他知道那天倉庫值班的是曹萬年和劉學亮,看著那天劉學亮把受傷的代樂山帶去醫務室,也知道田永強是為什麼進監獄的。

  在田永強犯事兒之前,他們老田家有個案子,是他免費接,親手辦的。

  他知道田永強的底細,但是摸不准曹萬年的背景,而他寫在任非手機備忘錄裡的,都是他有辦法證明的結論,這些含有未知性、可能給警方查案帶來一定限制的猜測推論,他是不會寫上去的。

  而他是個不太容易能對別人付出信任的人,所以有些事,他還是得親自去找結果。

  在昌榕分局刑偵隊兵分兩路,分別往曹萬年家和監獄呼嘯而來的同時,嚴管了一周的十五監區終於在服刑人員哀聲哉道的抗議中迎來了連日來的第一次放風時間。

  但這個“風”放得跟平時也不一樣,所有人不允許回監倉。每個大隊待在自己所屬的範圍裡,等著快到點的時候管教集合命令一響,再立正站好由各家的管教一起帶著去吃晚飯。

  大夏天,即使傍晚也還是悶熱,頭頂上崗亭獄警端著槍嚴陣以待的監視下,多數人都窩在操場上有陰涼的地方,年輕力壯的在球架子那邊揮汗如雨,只剩下老弱病殘待在太陽地兒裡,三五成群地胡侃瞎聊。

  田永強作為“老弱病”三樣占全的九班大叔,按著他的人設,在籃球架子不遠的木質長條看臺式椅子坐著,臉上皺紋堆疊出很深的溝壑,一雙泛黃的渾濁眼珠放空地看著天邊將落未落的太陽,麻木而呆滯的臉上,表情沒有因為梁炎東的到來而改變半分。

  就好像是年紀大反應慢,真的沒有發現以往不合群的梁大律師正不聲不響地坐在了自己身邊。

  ——嗯,要不然也沒動靜,這個人,已經是個啞巴了。

  田永強這麼想著,嘴角微不可查地動了一下。

  這個動作梁炎東沒看見。

  他胳膊撐在腿上交叉著手指,彎著腰,垂著頭,讓人看不清五官。跟田永強一樣,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放空了似的,一動不動,什麼也不想。

  兩個人都是一座太陽地兒上的人肉雕像。田永強等了一會兒,看梁炎東沒什麼要走的意思,而他也不想繼續跟這個人離這麼近的坐著,於是抻抻腿,準備站起來要走。

  可是他伸腿陳攔腰的動作剛做了一半就再也沒法往下進行了……

  一個低沉的、生澀卻異常平穩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因為太過突然詫異,驚得他昏昏欲睡的神經一下子就清醒了……

  “田叔,”梁炎東始終維持著雕像一樣的姿勢沒動,“坐下。我們聊聊。”

  田永強幾乎是被這動靜釘回板凳上的。

  他驚愕地瞪大眼睛見了鬼似的猛地轉頭,梁炎東這時候才抬起頭來貌似不經意地掃了他一眼。梁炎東臉上表情平靜得很,剛才的聲音就像是一個臆想中的詭異幻覺。

  可是男人黑白分明的眸子裡幽深的光沉靜地劃過他的臉,田永強的嘴唇微不可查地哆嗦了一下,“你……”

  他尚在猶疑,知道自己年紀大了,這些日子以來殫精竭慮精神恍惚,並不能確定這個“啞巴”的人是不是真的能開口。

  “不想現在就引起獄警注意的話,田叔還是淡定一點。”而梁炎東在田永強有些惶惶的眼神中,又把頭低了下去——他這個姿勢,就連坐在旁邊離他最近的田永強,也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和動作。可是這一次,田永強卻實實在在的確定了,這個用不能說話的理由“裝死”裝了三年的男人,又“活”過來了。

  一個在整個監獄所有人面前裝了三年啞巴的人,如今突然讓你知道了他的秘密,這意味著什麼,田永強不用想太多,也能琢磨明白。所以他深吸口氣,眼神從梁炎東身上挪開,又望向方才一直盯著的夕陽中某個虛無的點,“梁律師,原來您能說話。”

  梁炎東沒接這茬兒,轉而直接就問“小旭還好嗎?”並不喧鬧的小廣場上,除了他們自己,沒人能聽見兩尊雕像的談話。

  “……”田永強放在膝蓋的手攥了下拳,半晌後,他回答說:“死了。”

  如此答案,梁炎東並不感到意外。如果那孩子還在的話,當年老實巴交的莊稼老漢,也不至於做出這些不計後果的事情。

  “什麼時候的事?”

  “半年前,跳井裡了。”

  梁炎東沉默著,半晌沒說出話來。

  他跟田永強的淵源始於六年前的一樁案子。

  當時田永強從村子裡受人尊敬的老大哥變成被人戳碎脊樑骨的qiang。jian犯,他二婚的老婆帶著自己寫的不甚清楚的“狀書”替他申冤,四處求人打聽著找到梁炎東的事務所,噗通一下直接撲到跟前跪倒在地上的情景,梁炎東現在想起來還歷歷在目。

  周旭是田永強的繼女。

  上小學時跟著她媽媽一起到了田永強家,田永強年輕的時候喪偶又沒孩子,從周旭到了他家後,他就一直把這孩子當成自己的親閨女看。

  田永強是個務實的農村漢子,又有點經濟頭腦,地裡收東西的季節,他就把附近幾家地裡的菜一收,連帶著自己家的,開著換了好幾手又拆了後座的小麵包,兢兢業業地往城裡送菜賺差價。

  他家日子在村裡算是過得不錯的,二婚的媳婦兒和繼女也把他當成嫡親的漢子和老爹看,算得上是家庭幸福鄰里和睦。田永強靠著自己種地賣菜賺差價,就這麼供著他們家周旭上了大學。

  事情就出在周旭大二那年的暑假。

  那年周旭剛過完19歲的生日,為了給田永強減輕點負擔,從小就學習好的她從上大一就開始給人補課。暑假回來的時候,她通過高中同學的介紹,接了個給開學讀高二的學生補課的活兒。

  梁炎東在接了這個案子後,從田永強的嘴裡得知了周旭和這個高二男生補課時候的一些事。

  剛開始的時候,周旭回來總是跟田永強和她媽媽說,補課的這家看上去挺有錢的,剛談妥就預付了一個月的費用,見第一面的時候她覺得那孩子傲慢嬌氣不好相處,但是沒想到真正開始上課之後,表現得還算聽話。

  可是漸漸的,周旭說這孩子的事就越來越少了。她總是欲言又止的像有心事,她媽問了她也不說,只是在第二個月中旬的時候,把那家預付的第二個月的費用又拿了出來,跟爸媽說,她要把費用退回去,下半個月的課她不去給那男生上了。

  田永強只當是她跟雇主家鬧了不愉快,當時也沒覺得能有什麼事兒,可是怎麼也沒想到,周旭這一去,竟然失聯了。

  等他找到女兒的時候,周旭躺在醫院裡,像個沒了魂兒的木頭人似的怎麼叫也沒反應,她去補課的那家家長都在病房裡,問的時候只說周旭進他們家門就暈倒了,他們給送醫院來,說是中暑了。

  田永強夫婦跟個傻子似的點頭道謝送他們走,誰知道他們一走,周旭就跟被擰開了開關似的突然間嚎啕大哭……

  問了之後,才知道她被聽課的男生在奶茶裡兌了網上淘來的致幻劑,拖上床mi。jian了……

  周旭是那種長得文靜耐看的類型,那男生是個不服天朝管的浪蕩子弟……

  周旭19,男生17,他原本也沒把姑娘當個正經老師看,補課時間長了,他倒是看上了老師……

  周旭就是在察覺他對自己有著不言而喻的意思之後才打算不幹的,她本來想著有始有終得幹完這個暑假,可是到了後來,男生窮追猛打的,她承受不住,這才拿了錢去辭職。

  那天男生家裡沒人。辭職的話說完了,退的錢男生沒收,倒是喝了男生勸著給的兌了致幻劑的奶茶……

  奶茶之後的事情,一切都不可控了。

  田永強和老婆聽完,兩個人一塊懵了。

  飛來橫禍。田永強反應過來,帶著一腔為人父的憤怒和怨氣,殺到了男生家裡討說法。可是沒想到的是,男生家裡在當地很有些勢力,說法沒討到,甚至他連罪魁禍首都沒看著,就被男生的父親塞了錢準備打發走。他當場把挺厚一摞錢甩男人身上,幾句言語衝突,男人就撂下狠話:“要報警愛去就去!敬酒不吃吃罰酒,報完之後的後果你特麼想著兜好了!”

  他被男人從大宅裡推出來,腦子嗡嗡的響,一門心思的要去報警,就被周旭媽媽打電話叫了回去,說是周旭情緒不穩定,鬧著要回家。

  他跟老婆一起把孩子接回家,然後才在當地的村鎮派出所報了警。

  當時接警的員警表示震驚,可是田永強也不知道為什麼,警方調查了幾天之後,竟然破他家門而入,把他給帶走了……

  說他們有明確的物證,在上面化驗出了田永強的精斑。

  說田永強一把年紀mi。jian了自己的繼女,chu。sheng都不如。

  田永強就這麼被帶進看守所關起來,等待著警方的繼續取證調查,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別說還擊,他連半點給自己辯解的餘地都沒有……

  梁炎東幹的是無罪辯護,對於自己幹的這一行,他的直覺一直有著超乎尋常的敏感。

  田永強妻子拿來的所謂證據淩亂不全,然而在基本沒什麼用的“物證”中,卻有一個至關重要的證據——事情發生的時候,喝了奶茶察覺不對的周旭,在自己還有一絲清醒理智的時候,開了手機的錄音。

  那些屈辱的過程,全都留在錄音裡。

  後來,這個案子從證據收集到法庭辯護,梁炎東就像以前他打過的任何一場沒有硝煙的仗一樣,贏得漂漂亮亮。可是讓人無能為力的是,mi。jian了周旭的男生在犯罪時,還沒滿18周歲。

  他17,正好卡在滿了16周歲要負刑事責任,但還未成年需要從輕處理的階段。

  在證據確鑿,男生頗有勢力的父母也使不上勁兒的情況下,因為法定事由,男生只被判了一年零七個月。

  這是梁炎東無能為力的。

  後來這案子就算是塵埃落定,當初田永強也是感謝的,但是沒兩個月,休學在家的周旭發現自己懷孕了……

  這是對飽受折磨的家庭初初恢復過來時的又一記重擊。

  打擊幾乎是致命的。

  周旭從那開始就精神失常,越發的害怕跟陌生人接觸,不讓人碰她,這導致家裡帶她去做流產也在中間兒半途而廢。

  沒辦法,田永強和老婆商量之後只好咬著牙,讓閨女把這孩子生下來。

  為了不讓村裡人在背後說三道四,田永強賣了地,帶著老婆孩子,在城郊筒子樓裡買了個小單間,一家三口就這麼蝸居在那裡了。

  從那以後田永強開始出去打工,每天早出晚歸勉力支撐起這個家,而媳婦兒則在家日復一日地哄著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要犯一次病的懷孕的女兒。

  再後來,孩子生下來,大半年後,當初的那個男生出獄了。

  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到田永強他們這個筒子樓裡的小單間的,更不知道為什麼罪魁禍首反倒滿腹委屈,總之田永強打工下班回家,剛進走廊就聽見周旭恐懼的尖叫,孩子的嚎哭和老婆的歇斯底里,跑回家,打開虛掩著的門,就看見當初那chu。sheng似的小子正滿腔怨恨地指著周旭的鼻子冷嘲熱諷言語奚落。

  當時他什麼都沒想,腦子裡一片空白,轉身進了烏漆墨黑的小廚房,從裡面拎了以前砍豬骨的斧子,從背後揮手在男生後腦開了個瓢兒……

  滿眼的血色,老婆的歇斯底里不見了,耳朵裡只能聽見周旭更大的叫聲和孩子更淒厲的哭。

  等反應過來,男生已經倒在了他腳下的血泊裡……

  後來田永強去自首,被判了二十年,進了東林監獄服刑。

  梁炎東沒犯事兒之前,得知這件事,還特意去監獄去探了他的監。

  那個時候田永強說,他雖然殺了人,但他沒後悔。善惡到頭終有報,他替他女兒報了仇,現在他坐牢來還那個男生的那條命。

  他覺得命這個東西很公平,曾經從別人那裡拿走了什麼,最終都要從自己身上來把別人的空缺補回去。

  算來算去,得到也好失去也罷,都是相等了。也許就算他不殺那個chu。sheng,將來也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大災大難等著受。

  即使入獄,田永強的三觀也是很正的。

  所以當四年前梁炎東從監獄的會見室走出去的時候,對於這個人,是很放心的。

  那是他跟田永強的最後一次交流。在那的一年後,他就以田永強當初最厭惡不齒的罪名,也入了獄,並且從此閉嘴,跟任何人都不說一句話,與田永強形同陌路。

  對於梁炎東來說,三年來,他對田永強的認識非常主觀地停留在四年前探監的時候,雖然代樂山死亡的那天晚上他梳理前前後後的事件經過,腦子裡出現過田永強的臉,也一直沒有把他當做最該懷疑的物件。

  ——知道在任非的帶領下,他跟著楊盛韜去了那個辦公區的獨立廁所,看見了廁所後面的通道。

  當天的五個人裡,除了田永強,別人沒有犯罪動機。

  而原本早就認命了打算在監獄裡老實服刑的田永強,突然改了性子,一定是有什麼事情刺激到了他。

  能刺激他對qiang。jian犯恨之入骨到失去理智,以一種“替天行道”的心理把人殺之而後快的,只能是他那個曾經被禍害至深的繼女……周旭。

第56章 抓捕…

  周旭死了。

  本該如花似玉的姑娘,終於承受不住身體創傷留下的日復一日的精神折磨,半年前趁著她媽不注意,獨自跑出家門,跑回了他們家以前在村子裡的老房子,跳進了院後的那口井裡。

  梁炎東本來做好了再逼一逼田永強才能逼出實話的準備,可是沒等他再問,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蒼老的男人已經自說自話地把事情的原委都倒出來了……

  一聲不響地聽完,梁炎東意識到,其實田永強一直在等這一天。

  等有人把他的罪行翻出來,然後他就此停手,再去給那些被他殺死的人償命。

  梁炎東歎了口氣,“田叔,特憎恨qiang。jian犯吧?”

  田永強笑了一聲,那個動靜跟梁炎東印象裡憨厚的莊稼老漢十分不同,是那種操縱了人名見多了殺伐之後的冰冷。他沒回答,反而是說起梁炎東,“梁律師,我真沒想到,你也會做這種qin。shou不如的事情。”

  梁炎東不置可否,“所以你也想殺我?”

  田永強說:“都要殺。你們這樣的垃圾,刑期一滿,回到社會,就又有女人要遭殃。”

  梁炎東交叉的手指,兩根食指抬起來相互碰了碰,聲音很穩,始終沒什麼情緒在裡面,“死的人,也就穆彥是15年,除此之外,錢祿,——包括逃過一劫的我,都是無期。”

  “別以為我不知道。穆彥家裡有個有錢的老子,早晚能把他撈出去。你是個有腦子的,也不可能真老死在這裡面,就剩穆彥一個——這兩年他消停不少,再熬一熬,誰還熬不到一兩個減刑啊?”

  梁炎東貌似不經意,隨口就說:“這誰告訴你的?曹萬年?”

  這句話啊他問的非常順溜,就好像談話的方向順其自然本該如此,這是個已經人盡皆知的事實,而我只是順便多嘴又提了一句。

  然後始終健談的田永強卡了下殼。等回過味兒的時候,他莫名其妙地瞄了梁炎東一眼,“曹管?莫名其妙的,想起來提他。”

  “莫名其妙?我倒沒想到,你會提他扛罪。”梁炎東活動活動筋骨直起身來抻了個懶腰,仰面靠在椅背上,眼睛瞪著慢慢暗下去的天空,他聲音還是很小,甚至嘴角的動作都微乎其微,但是足夠田永強聽得清,“把qiang。jian犯一個挨一個地數下去,故意殺人偽造成自殺——田叔,我們打過交道,我自認對你多少是有些瞭解的,我剛才說的那些,都不該是你會有的點子。”

  “是他給你出的主意吧?代樂山死在我的粘著我指紋的筆桿上,沒猜錯的話,那天晚上他應該準備趁夜裡把筆給你,再讓你對我動手。”

  梁炎東說的話開頭雖然是問句,但是從頭到尾他都沒有詢問對方的意思,每個一字說出來,都是擲地有聲地篤定。

  敲山鼓一般,震得田永強心慌。

  老頭兒有點坐不住了,屁股在板凳上蹭了幾下,梁炎東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從他的語氣中能猜得出,此刻的田永強應該是強作鎮定的,“梁律師。你為什麼沒啞卻非要裝啞巴我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但是你在監獄蹲了三年,別真是把腦子也蹲傻了吧?代樂山的死可跟我沒關係。”

  “代樂山為什麼要死,到時候問問曹管就知道了。”梁炎東說:“但是那天在我背後拿繩子勒我的應該不是你——也是曹萬年吧?如果不是我一腳踹響了門引了人來,現在我估計也已經是個死人了。而正因為他是管教,從我踹門到昏迷再到獄警趕來的這短短數秒之間,他有足夠的時間搖身變回趕來查看情況的管教,順理成章地脫身。”

  田永強的手指有點哆嗦,沒接話。

  梁炎東接著說:“設計兇殺手法,篡改監控錄影,留下心理暗示,在事發前說服你拉你下水,在案發後又讓你自願替他扛雷——曹管在這裡當管教真是屈才了,可惜以前竟然沒有察覺到。”

  田永強幾乎控制不住了,他一下子轉過頭,眼神裡透著病態的兇狠和執拗,他看不見仰著臉的梁炎東是個什麼表情,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那微微揚起的下頜上,“梁律師,你是不是對自己太自信了?你要真這麼算無遺策,那就算自己犯了罪,也不該在這裡才對。”

  梁炎東對著天空閉上了眼,“我做的是無罪辯護,至於有罪的——該按您老的說法,遵循善惡到頭終有報的天理迴圈才對。讓犯罪的逍遙法外,豈不是太罪過了。”

  “你……”他的話讓田永強有些不明所以。老頭兒眯起了眼,非常仔細地打量他,試圖從他巋然不動的狀態中窺見這人的心思似的,老半天之後,他終於又想說什麼,可是集合的聲音響了,伴著哨聲一起響起來的,還有穿牆而來的呼嘯警笛聲……

  田永強沒動。

  梁炎東站了起來。在所有人都朝管教讓集合的地方走去的時候,越來越空蕩的小操場上,梁炎東微微垂著頭,看著田永強的目光裡有些讓老頭兒意外的、隱含著遺憾的歉意……

  他說:“田叔,我非常抱歉。如果當年我能找到更有利的證據,再讓那個男生多判幾年的話,這些悲劇就都不會發生了。”

  田永強徹底愣住了。

  他怎麼琢磨也沒想過,眼前這個男人竟然會在此時此刻舊事重提,並且,對他道歉。

  他作為當事人,再清楚不過,當年他被冤進看守所的那一個星期,頂著壓力接了他這案子的梁炎東付出了多大的努力,他自己也知道,最後在法庭上樑炎東出示的那些證據,是他和老婆孩子都不知道的,也許是當初能找到的證據的全部。

  他從來沒在這件事兒上怪過梁炎東,他只恨公正的法律卻放縱了一個chu。sheng的逃脫。但是他沒想到,這件事梁炎東竟然一直放在心裡,並且,因為今天的一切一切,反過來,說回從前,給他道歉。

  如果那男生多判幾年的話……

  如果多判幾年,也許沒有他那天的刺激,周旭的精神狀態會慢慢的恢復,他們一家會慢慢接受周旭生下的那個無辜的孩子,時間會沖淡一切,再有幾年過去,也許會搬家,也許會開始又一次重生,也許……他就不會讓怒火衝昏頭腦,一斧子砍死了那個男的。

  他不會殺人,就不會入獄,周旭也不會自殺,他也不會失控變成所謂“替天行道”的殺人魔。

  可是人生沒有也許。

  走到了這一步,誰都別想再回頭。

  田永強出神地笑著,對正朝他淺淺鞠了一躬的梁炎東擺擺手。

  他知道這一個禮是梁炎東所表達的抱歉,但是他不需要。他以前無比感激過這個律師,後來也無比憎惡過這個qiang。jian犯,但是他從來沒有覺得,當初男生只判了一年零七個月,是梁炎東的錯。

  管教已經在吹哨警告逗留在廣場上的他們。

  放下手的田永強在椅子上坐著沒動。

  直起身的梁炎東頭也不回地往隊伍的方向走。

  監區盡頭,喬巍和李曉野帶著人,加上司法那邊派來的人和監獄的獄警,一大堆人呼啦一下沖進監區,氣勢洶洶地帶走了田永強。

  末了李曉野到隊裡找到梁炎東,臉色不太好看,但是語氣挺客氣,“梁教授,您也跟我們走一趟吧。”

第57章 靈堂…

  李曉野帶人去東林監獄“拿人”的時候,譚輝帶著隊裡的其他人撬開了東林監獄管教曹萬年家的大門。

  他們還沒拿到搜查令,搜捕行動和審批程式是在同時進行的。有譚輝坐鎮,刑警們敲門無果後找人撬鎖一溜動作毫不猶豫。

  然而撬開大門後,堵在門前率先看見曹萬年家裡內室情況的那麼兩三個人,都呆住了。

  任非感覺自己從後腦勺往裡鑽涼風,那風似乎還帶著“鬧鬼”的屬性。

  他愣在門口,沒說出來話。幾秒鐘之後,驚愕之下的怔愣被旁邊刑警的一身國罵震醒了。

  無力果然沒人。

  豔陽高照的大晴天,曹萬年家遮光的窗簾拉得死勁,除了從被撬開的大門口透進去的光線外,屋子裡唯一的光源,是客廳裡朝西擺著的香案上的兩隻燭臺燈。

  兩個燭臺燈之間,擺著一個靈位。

  靈位往前,香案上水果飯菜香爐碗,一應俱全,一個鋁盆兒塞在香案底下,旁邊對著成捆兒的黃紙,鋁盆兒裡還有燒盡了沒倒掉的黑色紙灰。

  這一切的一切,在一間老式裝修的房子裡,使每個角落都顯得陰氣沉沉。

  開門之後屋裡屋外空氣對流,極其嗆人的那種祭掃時才用的草香味道撲鼻而來,氣勢洶洶地往人鼻子裡鑽,嗆得好幾個刑警都連連阿嚏。

  等走到跟前,就看清了,那個靈位做工粗糙,像是自己手工刨出來的,而那上面寫著的,是“愛妻 范曉麗”。

  譚輝看了一起進來的老喬一眼,老喬神色幾經變換,最終抬手亂了腦袋頂上稀疏的頭髮,罵了句“見鬼”。

  就在沒多久以前,老喬還信誓旦旦的保證說,曹萬年家的鄰居前天還看見了他媳婦兒下樓買菜。

  前天還能下樓買菜的人,為什麼今天在這屋子裡就剩下了個牌位?而且看這架勢,香爐的煙灰已經高得快要漫出香爐碗,下面的黃紙、紙灰,加上這滿屋都被煙薰火燎浸透的頹靡氣息,曹萬年在家裡給妻子擺這些,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他妻子范曉麗早就死了,但是他一直瞞著,所有沒人知道。

  但是,鄰居們看到的那個“範曉麗”是誰?

  真特麼見了鬼了。

  同事們訓練有素地在房子裡搜了一圈,東西都沒給翻亂,一個地方查完了再按照記憶給照貓畫虎地擺回去,回來的時候跟譚輝彙報:“隊長,房間裡搜到不少跟心理學有關的書,專業性都很強。另外,在主臥的床頭櫃裡發現了這些。”

  遞到譚輝面前的是一摞票據。

  醫院的診療票據。

  任非打開屋裡的燈,從病例上醫生龍飛鳳舞的字,譚輝勉強辨認出來,範曉麗生前一直在進行長時間的心理干預治療。

  醫院就是東林二院的心理科,看診時間一直從三年前持續到了兩個月前,最開始的時候看診的時間是每週,到了最後這一年,頻率降低成一個月一次。

  頻率有所降低,按這個判斷的話,應該是治療起效,範曉麗的心理問題有所好轉才對。可是為什麼人死了?

  死因是什麼?

  在場刑警們的從業直覺幾乎都可以判斷,對於曹萬年的作案動機,範曉麗的死因是個關鍵,譚輝舔舔嘴唇,跟任非說:“去二院要範曉麗的病歷。她一連看了三年的心理科,那邊醫生肯定對她很熟悉了,去查清楚範曉麗有什麼心理問題,是因為什麼得上的。”

  任非點點頭,一刻也不耽誤地往外走——他走的腳步很快,緊繃的背影像是在逃離。

  他對這樣的情景有說不清楚的恐懼,待在裡面,聞著到處都浸透祭奠味道的空氣,幾乎讓他無法呼吸。

  這是12年前,他媽媽死後,在家裡樓下搭起靈棚,燒紙、燃香,渾濁的煙氣被風吹進家裡一直開著的門窗,最終盤桓在家裡時一樣的氣息。

  表達著分離和永世不見的味道。

  任非走到玄關的時候伸手已經能觸碰到天光的明亮,室內外的空氣在那裡交替,頹靡的氣息被樓道裡帶著塵土味兒的空氣頂到身後,他深吸口氣,抬腳跨過門檻,一隻腳剛邁出去,眼睛已經瞥見一個正準備上樓的人影在看見他的同時迅速轉身逃離。

  沒時間思考,身體的動作已經快過了大腦的支配,任非一個箭步追出去的同時嘴裡暴喝一聲,“什麼人?站住!”

  逃跑的人當然不可能站住,但是好在任非有兩條在奔跑上非常佔優勢的大長腿。

  在曹萬年家搜查的同事們聽見任非的動靜也有一部分人追出來,樓道裡一時間腳步聲亂成讓人焦躁的鼓點,在屋裡壓陣的譚輝在刑警們追出去的第一時間一把拉開曹萬年家陽臺窗戶拉著的遮光窗簾,曹家的陽臺正對著樓下的單元門,他打開窗戶探頭往樓下看情況,只見率先從樓道裡跑出來的女人隨後被追上來的任非一把抓住脖領子往回一薅,女人失去平衡被拽的向後趔趄,緊接著被任非一把抱住了腰……

  他一串動作幾乎是迅雷之勢,然而在樓上看的譚輝不會知道,任非控制著這女人的手,正控制不住地發著抖。

  任非早上剛在老喬帶回來的資料裡看見過曹萬年妻子范曉麗的照片。全身照,前面和背影,360°無死角。

  而他在後面追著這個女人的時候,他就看出來,這個背影幾乎跟照片上的範曉麗一模一樣。

  而範曉麗已經死了。

  他剛從擺著她靈位的屋子裡出來。

  女人還在他懷裡不斷掙扎,任非大聲喊著“不許動”和“老實點兒”,嗓門大得他覺得自己的嗓子幾乎要撕出血絲兒來。

  他靠著這樣的動靜給自己壯膽兒,控制住女人的同時,也讓自己冷靜下來。

  而很快,其他同事從樓裡追出來,人一多,任非再也Hold不住,轉手把被反銬上手銬的女人扔進了老喬懷裡,自己拖著呼哧帶喘的氣息和一張驚魂未定卻又帶著狠戾的臉,發狠地上前一把掀開了女人頭頂上的帽子,又拽下了她的口罩。

  帽子一摘,在場的刑警和任非自己都愣了愣。

  這個身形像極了範曉麗的人,竟然是個看臉就知道年紀最多也就十七八的小女孩兒……

  而那張臉,長得與照片上的範曉麗極為相似。

  在任非詫異的時候,被抓住的小女孩兒先聲奪人,充滿敵意地怒瞪著任非,喊道:“你們憑什麼抓我?!”

  孩子的聲音是啞的。

  任非重重地吐了口氣兒。

  他情緒來的快去的更快,轉瞬之間,剛才被唯心主義控制的小任警官已經找不到半點蹤影。他看著孩子,偏頭抬了抬下巴,“你是曹晴吧?曹萬年和範曉麗的女兒。”

  曹晴那細細的小眉毛幾乎快要在臉上擰成鋼絲兒了,“是又怎麼了?”

  任非上上下下打量她,眼神裡帶點揶揄又帶點審視,“挺好的小姑娘,你幹嘛扮成這樣?”

  曹晴以讓在場刑警驚訝的速度迅速冷靜下來,她也不掙扎了,就任憑喬巍這麼抓著她的胳膊,揚了揚下巴,跟任非嗆聲:“我平時就這麼打扮的,你管道的著麼?”

  任非作為一個從小各種不服天朝管的個性少年,長大了之後自問對與“各種不服問題少年相處之道”有著獨特的見解,聞言他笑了笑,自顧自把手裡從曹晴頭上拽下來的帽子口罩又給她套了回去……

  “行,你喜歡,我再給你扮上。”任非滿嘴都是那種三分縱容七分無奈的語氣,他把人從老喬手上又拽出來,當著大家的面兒,把親手給小姑娘扣上的手銬又解開了……

  任警官目無法紀的前科歷歷在目,老喬離他最近,當即壓低了聲音警告:“你別胡鬧!”

  任非搖了搖頭。

  這時候圍觀群眾已經越來越多,而曹晴自己也看得清楚,她一圈兒都是員警,就算解開手銬也跑不了,所以她待著沒動,而是大聲問了一句:“員警叔叔,我可以走了嗎?”

  她這話是說給看熱鬧的廣大群眾聽的。

  任非挺無害的笑了一下,“走啊,沒攔著你。”

  曹晴轉身就走。

  喬巍一個箭步就要追上去,被任非攔住,轉頭氣急敗壞地伸手隔空指著他腦門兒,“你知不是道你在幹什麼?!”

  任非沒回答,問了一句:“喬叔,你上次調查的時候別人說前天看見‘範曉麗’的是什麼地方?”

  老喬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已經快要十米開外的曹晴,運著氣耐著性子說了一句,“就社區東邊那個占道擺攤的小市場。”

  任非點點頭,也是盯著曹晴的背影,“孩子未成年呢,沒個證據這麼把人拷回局裡逼著審也不合適,先找個理由才好下手。”

  他說“才好下手”的時候,表情跟個等雞吃的賊狐狸似的。而當賊狐狸撲向“雞”的時候,任非追上曹晴,不露痕跡地將她的行走路線往喬巍說的那個市場帶。

  這陣子經常往外跑,剛才雖然是坐警車過來的,但幾個人穿的都是變裝。等走得遠了,也沒人看出來這是員警跟小嫌疑人之間的組合。

  “你不是讓我走了嗎?能不能別跟著我了?!”

  任非無辜地挑了挑眉,作為一個員警,他嘴角勾起的笑容竟然帶著點曹晴不能理解的無賴痞氣,“國家搞城鎮化建設,政府出資修馬路搞綠化再鼓勵個體經營——這大路朝天的,我踩在公共設施上,想往那兒走你管得著麼?”

  “你!……”曹晴被他堵得一句話沒說出來,拼命往前走的腳步更快了。她急迫地想要儘快擺脫這個人,因為有他在旁邊一刻不停地聒噪,她沒辦法靜下心來思考接下來到底應該怎麼辦。

  ——怎麼才能甩掉這個人?員警為什麼會突然跑到家裡來?香案他們肯定是看見了,那他們還在家裡發現什麼其他的東西沒有?爸爸在哪?她該不該給爸爸打電話?哪裡安全,她能去哪兒?

  通通都不知道。

  曹晴只覺得自己腦袋裡嗡嗡的亂成一團,任非寸步不離的跟隨讓她感到慌亂和害怕,但是她依然盡力佯裝著表面的若無其事,控制著自己想要飛奔起來逃跑的衝動。

  曹晴腳步很快地經過喬巍所說的那個在社區街道兩旁自發擺攤兒形成的“菜市場”,任非始終以一種比較親密又不過分侵略的距離跟在她身邊,低頭對她說說笑笑。儘管小姑娘對他的厭惡溢於言表,但是被大帽子和大口罩掩藏的面容下能被人看出的情緒實在很少。

  曹晴和任非一直在往前走,很快就要穿過這個小市場,而明白了任非的意思,從後面追上來老喬找到昨天剛問過的那個推車買豆腐的攤兒,拿出證件,跟攤主指著前面曹晴的背影,又問了一遍:“那個人您認識嗎?”

  攤主是個微胖的中老年女人,家就在這個社區,又常年在這裡賣豆腐,鄰里之間都熟得很,一眼看過去,連殼都沒卡,挺莫名其妙的看了老喬一眼,“那不就是晴晴媽嗎?昨天你剛來跟我打聽過呀。”

  這話一說出來,就什麼都對上號了。

第58章 孩子與家…

  曹晴後來被任非他們帶回了局裡,譚輝領著剩下的人去抓始終沒見人影的曹萬年。

  東林監獄的審訊室裡,任非拎了罐冰牛奶放曹晴面前的小桌板上,轉身又回了自己座兒,“喝吧,沒給你下藥。”他一邊說一邊自顧自地打開易開罐,吹了口從咖啡罐開口處冒出來的一絲涼氣兒,“你看,我們也折騰了大半晚上,我也喝口咖啡提提神,你沒意見吧?”

  曹晴一臉敵意,莫名其妙地瞪著他。

  小姑娘本來很有骨氣地看也沒看面前那罐牛奶,偏偏盯著任非盯久了,看他一口接一口地灌咖啡,自己早就乾渴的嗓子也就禁不住誘惑,她小心地也拉開易開罐,試探著慢慢抿了一口。

  曹晴捧著小罐子,渾身上下都緊繃著充滿戒備,等了半天也沒見任非再開口,她失去耐心,咬著嘴唇問道:“你們抓我來,究竟想幹什麼?”

  任非沒回答她。他把喝幹了罐子放在桌子一角,聽上去有些風馬牛不相及地問她:“你嗓子是怎麼回事兒?”

  從見面開始,曹晴的嗓子就啞得不辨雌雄。

  曹晴也沒想到員警會突然問這個,已經做好了對答腹稿的小丫頭怔了一下,低頭又喝了口牛奶,“你管不著。”

  “以前不是這樣吧?要一直這樣,回頭兒替個小平頭換上T恤衫,跟哥拜個把子吧,出去我就說你是我弟,肯定沒人說不對。”

  其實曹晴長得挺好看的,就是眉眼間透著些長久焦慮積壓出來的憔悴。這個年紀的孩子,無論男女都開始在乎自己的形象,漸漸學會了打扮自己,對於自己的外貌乃至人格,大多有種無法準確把握程度的驕矜,容不得誰在這上面有一兩句的言語冒犯。曹晴當即有些控制不住,堆積下來的情緒全都沉澱在那裡,幾乎要被這一把火點著了,她發洩一般,嘭的一下把剛喝了幾口的奶罐摔在地上,“你是不是有病啊?!我愛上火我嗓子願意啞跟你有什麼關係,你管得著嗎?!”

  要不是離的有段距離,任非覺得曹晴摔的那罐子奶能直接糊自己臉上。他心有餘悸地起身,把淌著奶的易開罐撿起來,也放在自己桌角上,難為他那個沾火就能著的脾氣,現在竟然能和和氣氣地笑臉迎人,“喲,這是上火了?你母親也過世有兩個來月了,你怎麼還這麼想不開,看看這嗓子啞的跟公鴨嗓似的。”

  任非說的跟閒話家常似的很不經意,但是話剛說完,坐在椅子上氣得直喘的小姑娘猛地抬起頭來,“你怎麼知道我媽過世兩個多月?!根本沒人知道才對,就連我家的鄰居都——”

  她說到一半,就跟急刹車似的,倏然停住了。

  她連忙把目光從任非身上移開,兩隻烏黑的大眼睛滴溜亂轉不知道看那兒,她甚至想站起來,直到站到一半又被面前的小桌板攔回去,一屁股坐回審訊室的鋼板凳子上,看著任非笑意盈盈地走過來,小姑娘徹底慌了。

  任非站在她面前,雙手拄在她的小桌板上,聲音很輕,沒有逼迫的意思,“你是承認你母親已經在兩個月前過世了,對吧?”

  他剛才那一套是很淺顯的詐供,換在成年人身上,不至於被這麼三言兩語就逼出來,但是對方是個涉世未深的小孩子,早就因為員警又追又抓嚇壞了,失控之下腦袋沒轉過來,等把下意識的疑問說出來,一切都已經晚了。

  曹晴一下子就紅了眼睛,她嘴唇哆嗦著,失聲否認,“我沒有!是你說的,我只是順著你說的說下去,我本來就已經……”

  “噓,噓噓。”任非豎起手指在唇邊跟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然後又抬手向上面牆角指了指,“監控監聽都開著呢,你說什麼已經錄下來了,你冷靜一點兒,配合我們調查,興許還能給你爸爸爭取個從輕發落,嗯?”

  曹晴渾身都抖起來,轉眼之間色厲內荏的小姑娘已經臉色慘白,她瞪著眼睛咬著嘴唇跟任非僵持了一會兒,忽然捂住臉嗚嗚哭了起來。

  任非站直了身體,看著她,沒制止。

  其實他能懂,曹晴一個才上高一的小丫頭,在母親去世後,生活在那樣暗無天日的房間裡,打扮成她媽媽的樣子,扯著個啞嗓子在鄰里之間混臉熟,偽裝成她母親還活著的樣子,即使這一切看起來都像是是曹晴自願的,可這種日子在孩子心靈中長此以往積累下來的陰霾,是很難驅散的。

  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辦,不知道能向誰求救,害怕了,崩潰了,捂住臉抱著自己哭得驚天動地,發洩兩個月以來的悲慟、驚惶和思念。

  任非猶豫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小丫頭的頭,被曹晴發狠地一把打掉後,他百折不撓,又摸了上去。

  如此反反復複好幾次,曹晴終於不再抗拒他,而任非也就這麼一下下輕輕撫摸著小女孩兒頭頂透著些潮氣的頭髮,無所謂安撫或者安慰,任非只是希望,這種動作能給曹晴一種暗示,告訴她,此時此刻,她不是一個人。

  還有一個人在聽她哭,即使這個人是員警,是即將把她爸爸緝拿歸案的人,也好過她一個人面對迷茫的空氣,孤孤單單地發洩著無人聽聞的一切。

  任非始終沒勸她,等她發洩夠了,哭聲漸漸小了,他從兜裡掏出一包用了一半的面巾紙遞給她,“擦擦眼淚鼻涕再抬頭,不然錄到監控裡面去太醜了。”

  曹晴頓了半晌之後接過去,拿著紙巾胡亂擦了把臉,這回她倒是沒扔,把半濕的紙巾團成一團攥在手裡,緊緊地攥著,就像是在抓一個讓她有安全感的藥丸一般。

  任非歎了口氣,“為什麼要扮成媽媽的樣子?”

  曹晴垂著頭,看著手心裡的那團紙,聲音很輕,還帶著種種的鼻音,“……因為不想別人知道我媽已經不在了。”

  “你爸讓你這麼做的?”

  “……”曹晴沉默著,任非從她把紙巾團子換到兩個手掌的掌心裡摁著的動作中能感受到她的掙扎和猶豫,他沒催她,他看著曹晴又一次死死地咬著嘴唇,直到良久的沉默後,有顆豆大的眼淚從她哭紅的眼角又落了下來,“……不是,沒人讓我這麼做。我自己的主意。我知道我爸都幹了什麼,也知道早晚有一天員警要找上來。我沒辦法說服他停下,就只能幫著他遮掩……我已經沒媽了,不想再沒爸……我不想沒有家。”

  “……”任非一口氣沒吐出來,卡在嗓子裡,發酵成微帶著哽咽的感同身受的酸楚,在他嗓子裡酸脹得難受,被他一口狠狠咽回肚子裡。

  他沒法寬慰曹晴什麼。像她這樣的孩子,聰明而敏感,既然知道她爸都做了什麼,那麼也一定早就在各種引擎上搜索過一百八十遍,很明確地知道他爸會受到怎樣的法律制裁。

  他原本跟曹晴說“興許還能幫她爸爸掙個從輕發落”,那句話本來也是個權宜之計,說這話的時候他不知道曹晴對整件事情知道的這麼完整,而當他現在知道之後,他就說不出這種搪塞的話了。

  除非曹萬年自首,否則的話,法律不會對這樣一個監守自盜的人寬大處理。而就目前的情況看,去抓捕曹萬年的同事們還沒有任何消息傳回,嫌疑人明顯是逃了,所以他也沒有能力給曹晴任何這方面的承諾。

  沉默中,曹晴突然仰頭問他:“你們在找我爸吧?”

  任非笑了一下,伸手又摸摸她的頭,語氣很肯定,“你知道他在哪兒。”

  “我知道。”曹晴點點頭說:“但如果你們漫無目的的就這麼一直找,一時半會是找不到的。”曹晴倔強的抿著嘴角,手裡的一團紙被她壓成了一個實心的小小的圓球兒,“如果我告訴你們他在哪兒,能算他自首嗎?”

  任非搖搖頭,“不能。”

  曹晴沒說話。

  任非的手插進褲子的口袋裡,“他用的號碼一直關機,應該是已經把卡扔掉了。但是你還可以聯繫上他,是嗎?”

  曹晴看著他。

  任非把手從兜裡拿出來的時候,手裡多了一隻手機,是剛才他從曹晴這裡收繳的,曹晴的手機。他把手機遞還給小姑娘,“如果你能勸他來自首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

  曹晴的眼睛亮了一下。

  很短暫,像螢火蟲飛過的微光,在彌漫著絕望的漆黑瞳仁裡,轉瞬即逝。

第59章 自首…

  曹晴打通曹萬年電話的時候,任非往審訊室的單面玻璃方向看了一眼。那個眼神的意思大家都懂,一直守在玻璃後面的老喬立刻會意,安排人根據曹晴的電話追蹤曹萬年的位置。

  但是這種默契之下,任非和老喬做這件事的目的是完全不同的。

  對任非來說,這是個保險措施,他想著,如果曹晴沒有辦法勸說曹萬年來自首,那麼他們可以根據曹晴撥通的號碼鎖定曹萬年位置進行抓捕。但是換到老喬那裡,那個不苟言笑嫉惡如仇並且認死理兒的男人,跳過了曹晴的問題,目的就是為了直接抓捕。

  他不相信曹萬年這樣的殺人犯會自首,也不想給他自首的機會。

  老喬的打算如果換做平時,任非不用過腦子也能摸得明白,可是審訊室裡曹晴哭得他心亂——一個過世的媽和一個讓人指望不上的爹,這種相似經歷讓任非總是對這小丫頭的憐憫和同情中,又多了那麼一點說不清楚的責任。

  想要拉她一把,不想讓她沉到暗無天日的穀底,雖然沒法子救贖什麼,但好歹也能讓她在黑暗中看見一點光,往後一個人過日子的時候,有個牽絆,也就有個盼頭兒。

  電話響了很長時間,曹晴打第二個的時候,曹萬年才接起來,“晴晴,你在哪??”

  曹晴手機的通話聲音不小,雖然曹萬年的聲音很底,但在安靜的快要出回聲兒的審訊室內,任非還是能聽見個大概——曹萬年的聲音很緊張,像一根已經繃到極致的弦。

  曹晴攥著手機的手在發抖,她看了任非一眼,在自己嘴唇上啃了個血印兒,才勉強維持著鎮定,儘量用跟平時一樣的聲音說道:“爸,我在警察局……”

  “警察局”三個字剛說出口,曹晴突然意識到她爸的下一個反應會是什麼,好不容易維持住的聲調陡然一轉,在安靜得連呼吸都能聽見的審訊室裡,小姑娘嘶啞而尖銳的聲音幾乎歇斯底里地響起來——

  “你別掛電話!!!你聽我說!你別掛電話!!!”

  同一時間,坐在在東林市轄下某鎮老林子裡一個新墳前泥地裡的曹萬年,已經摸上關機鍵的手指頓了一下。

  他把手機從耳朵邊拿下來,他臉上始終沒什麼表情,拿著手機的手也一直很穩,他低頭看著通訊上曹晴的頭像,手指輕輕的觸上去,終於還是沒掛電話,但也沒在說話。

  他手機通話聲音倒是開的小,但禁不住那邊曹晴已經完全崩潰的哭號,在寂靜的山野裡,在他妻子范曉麗的墳前,宛如一曲被山風吹得搖搖欲墜的哀歌。

  “爸,你自首吧!我求你了!我查過了,自首不會被判立即執行的!哪怕是個死緩,我們也還有機會活著!爸爸,我求求你了,我已經沒媽了,我不能再沒爸了!我求你了,你想想我,家裡沒別的親人了,你死了我怎麼辦!我怎麼辦?!!!”

  “我一直沒跟你說過,從你開始做那些事情,我裝成媽媽的樣子幫你掩飾,你以為我是支持你給媽媽報仇嗎?根本就不是!我就是不想讓你被抓!我就是不想讓我自己變成孤兒!!”

  “爸!你自首吧,我求求你你自首吧!……”

  “爸……”

  “爸!!!”

  曹萬年閉上眼睛,手機掉在墳頭的碑文邊兒上,磕出輕微的一點聲響。這動靜又讓他睜開眼睛,眼前就是妻子的墓碑,石料上的字是他親手刻的。

  因為妻子自殺得沒有一點徵兆,那天晚上,他把已經沒有體溫的她背到農村老家的後山上,拿著他們結婚時的那床喜被的被裡裹著她下葬,把她埋進土裡之後第二天,他才刻好墓碑,立在了妻子的墳前。

  沒火化,沒儀式,甚至墓碑上連一個供他和女兒懷念的照片也沒有。

   範曉麗生前他沒給過她錦衣玉食的生活,死後他也沒能給她一個體面的安息之所。

  其實他滿可把範曉麗好好安葬,讓這一切悲劇終結。但是他不甘心。

  憑什麼他的家庭就要承受這樣的疼痛?他做錯什麼了嗎?範曉麗做錯什麼了嗎?還是孩子有什麼錯?

  都沒有。

  這都是那個害了範曉麗這一輩子的那個渣滓的錯。那樣的雜碎,有什麼資格活在這個世界上?

  所以他選了最極端的方式。

  他要讓那些逃脫了法律嚴懲的雜碎們,一個一個,都對他的妻子以死謝罪。

  他錯了嗎?

  他怎麼會錯,他只不過是讓那些雜碎嘗到了因果迴圈的報應,一切都是那些雜碎們罪有應得。

  所以他憑什麼去自首?

  可是事情已經敗露了。

  今天監獄那邊傳來田永強和梁炎東同時被警方帶走的消息後,他就知道事情不好了。

  他知道員警早晚會找到他,也知道被找到後他會面臨檢方什麼樣的起訴。

  他會死,這樣很好,他就能去陪範曉麗了。這些年,範曉麗的精神越發的敏感脆弱,只有他陪著才會放鬆下來,他不在,範曉麗一個人在那邊,一定過得很不安。

  從準備在監獄上演一齣連環屠殺開始,他一直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可是現在曹晴一哭,他突然感到茫然。

  他一直以為女兒是跟他站在一條線上的,支持他的一切想法和決定。他潛意識裡始終認定他們一家都會在另一個世界團圓。

  但是為什麼會這樣?

  曹晴說不想讓他死。

  曹晴說不想成為孤兒。

  曹晴說她還想有個家……

  他死了,曹晴怎麼辦?

  曹晴,這個他和範曉麗唯一的孩子,他和範曉麗存在和相愛過的證明。

  她沒想過要跟著他們一起死嗎?原來她想要活著?

  那如果他死了,剩下女兒一個人,在這個冷漠的世界,她要怎麼生活?

  她剛16歲,還沒成年,她活不下去。如果她也被雜碎染指了怎麼辦?如果她成了孤兒被送進收容所該怎麼辦?

  誰來照顧她?誰來保護她?

  曹萬年睜開眼睛。

  電話裡曹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曹萬年伸手輕輕撫摸過墓碑上妻子冷冰冰的名字,轉而摟住墓碑,另一隻手重新撿起了電話。

  他看著電話上女兒那張與妻子如出一轍的臉,哆嗦的嘴唇湊近通話口,低低地說了一句:“晴晴,爸爸都是為了你。”

  他掛斷了電話。

  他對妻子說:“老婆,小妮子真像你。永遠都知道她該往哪兒戳,才能叫醒我。”

  然後,他在妻子的名字上烙下一個吻。

  把手機埋進了妻子墓碑旁的土地裡,曹萬年站起身,朝山下走去。

  他開始走的很慢,一步步仿佛割裂了什麼一般充滿了猶豫和不舍,但是慢慢的,他越走越快,下到半山腰的時候,他跑了起來。

  他知道員警會根據曹晴的電話很快找到他的位置,他要在員警追來之前跑到最近的派出所。

  自首。

  為了曹晴。

第60章 落幕…

  曹萬年掛了電話後,曹晴拿著手機,哭得通紅的兩隻眼睛完全放空了,臉上盡是茫然,激烈的情緒反應過後,小姑娘整個人僵在那裡,很長時間都沒回過神來。

  孩子沒反應過來,大人的反應卻足夠迅速。

  曹萬年掛斷電話的同一時間,同事推開了審訊室隔壁的門,跟喬巍喊:“找到了!地址在這!”

  任非是沒聽見他們說地址的,但是等老喬拿著地址回到玻璃窗前的時候,老喬在沒關的麥克跟前跟譚輝打電話的內容一字不落地傳進了任非耳朵上掛著的耳機裡。

  老喬根本沒提曹晴給曹萬年打電話說服其自首的事兒,他只跟譚輝說了追蹤到的曹萬年此刻所在。

  任非剛聽了個開頭臉色就猛地一變,等他轉身從審訊室奪門而出一把推開隔壁門的時候,渾身上下的毛已經全都炸開了……

  他一個箭步沖過去一把奪過老喬的手機,力道之大甚至把沒反應過來的老喬帶了一個趔趄,但是任非已經顧不上了,他胸膛劇烈起伏著,眼睛幾乎要瞪脫眶,“你幹什麼?!”

  老喬一把扶住桌子堪堪站穩,他伸手隔空朝任非的鼻子狠狠戳了戳,想罵,最後竟然忍住了,“你真以為曹萬年那孫子能來自首?別做夢了!他只不過是要個時間差逃跑!再不去抓,毛都找不見一根了!”

  “那你憑什麼認為他不會來?憑你的直覺,還是你多年的辦案經驗?沒犯過法的人就沒幹過一件壞事?被繩之以法的人就都天生泯滅人性罪有應得?”這還是任非入隊此一次跟喬巍這麼針尖對麥芒地懟上,“喬叔,你把規矩看的太死性,把人性也看的太死性了!你在你的世界裡按照你所知的規矩和你所習慣的法則把人性分成了三六九等,你以為這是天經地義,可這本來就不公平!”

  “沒有三六九等,為什麼有人安安穩穩的過日子有人就要得到法律制裁?天理迴圈懲惡揚善本來就是天經地義,你的規矩裡沒有三六九等,那好人憑什麼要被惡人荼毒?無辜的人憑什麼要因為殺人犯興許只是偶然間的一個念頭家破人亡?你非等著曹萬年自首,你拿什麼做保票,你等著他的這段時間,他不會做出其他極端的事情,不會潛逃?不會挾持個無辜的人,跟我們打遊擊?!”

  “……”任非瞪著他,把搶過來的手機重重拍在了桌子上。

  “喬叔,你說的很對,你有你的道理,但你無法說服我。”他說:“今天我們就來打個賭,看曹萬年究竟是跑還是留。”任非說著,把自己的員警證放在了桌上,“我拿警籍跟你賭。”

  這場抓捕,在任非與喬巍之間,就這麼以一種堪稱基因突變的方式變成了老刑警與小萌新之間觀念的對沖。但是彼時譚輝並不知道局裡發生的一切,他拿著地址在山下找到了曹萬年的車,隨後開始在山上一點點縮小包圍圈,最終找到範曉麗的墓地,又從墓碑旁邊挖出手機的時候,譚隊長磨著牙罵了一句:“他娘的賊孫子!”

  而等譚隊研究了路線部署人力繼續追捕的時候,東林分局接到了青石鎮轄下派出所打來的電話。

  喬巍雖然沒有頭銜,但是畢竟歲數和資歷都在那兒呢,大動作的時候譚輝和喬巍一般是分開行動,所以譚輝不在的時候,局裡其他科找刑偵隊,都習慣先找他。

  女接線員敲門而入的時候,老喬和任非已經從針鋒相對進入到冷戰階段,但儘管如此,接線員還是被監控室裡劍拔弩張的氛圍嚇了一跳,直到老喬一眼看過來,她才不自在地咳嗽了一聲,說道:“青石鎮轄下的一個派出所打電話過來,說有個人自稱殺人犯,去他們那自首,叫曹萬年。”

  靠牆站著的任非和坐在椅子上的老喬同時跟被通了電似的,轉瞬之間站直了,一個箭步沖出了監控室,“哪部電話??”

  ………………

  …………

  譚輝是在曹萬年自首的那個派出所把人帶回分局的。

  接到老喬電話說曹萬年去自首了的時候,譚輝帶人距離目標派出所不到一公里。

  也就是說,曹萬年和譚輝之間,只差了十分鐘。曹萬年要是再晚十分鐘,根本都不需要過庭,他自己就可以給自己判了。但就是這十分鐘的時間差,給了曹晴一點最後的希望。

  ……也保住了爆脾氣的任大少爺頭頂上的那顆星星。

  曹萬年對自己的殺人事實供認不諱。

  至於殺人的經過,跟警方後來的推測基本一致。但是當這個鮮血淋漓的故事從當事人的口中慢慢講述的時候,作為旁聽者,仍然讓人覺得這個故事有那麼一點像道聼塗説來一樣的不真實。

  曹萬年的故事真正開始在八年前。

  那時候曹晴上了小學,學習各種課外才藝,曹萬年還是個沒有拿到編制協管,家裡最賺錢的人是在一家廣告公司做視訊短片工作的範曉麗。

  範曉麗是個長得很漂亮的女人,所在的公司本來也不是太忙,但是為了多賺點錢,她開始在單位加班接私活。她每天回家都很晚,而曹萬年因為工作性質的關係,也沒有時間去接他。時間長了,範曉麗就被人盯上了。

  那件事沒什麼懸念,警方處理得很迅速,範曉麗在曹萬年的陪伴下,當庭指認嫌疑人,後來那個人被判了五年,被判到東林監獄服刑。

  從法律的層面上來看,這事兒就算是了了。但是對受害人家庭來說,真正的苦難才剛剛開始。

  從那以後範曉麗再沒有去上班了,她通過同事介紹,在家裡接一些零碎的工作,賺得不多,可架不住她幾乎機械一樣拼命地工作,但是她開始怕黑,開始自卑,沒辦法跟曹萬年進行正常的夫妻生活。

  這種問題在開始的時候並不明顯,曹萬年小心翼翼地呵護,為了陪妻子,曹萬年辭掉了在縣城的協管工作,回了家,開始讓範曉麗教他視訊短片,陪範曉麗一起做她接的那些似乎永遠也做不完的工作。

  然後開始考公務員。

  也許是化悲憤為力量,出事後的第二年,範曉麗的心理狀態在丈夫夜以繼日的陪伴下有所好轉,而曹萬年也終於成了東林監獄的管教。

  生活裡的一切都在向著好的方向重建著,直到六年前,範曉麗的病情毫無預兆地突然惡化。這一次,曹萬年再也治不好她的妻子,從那一年開始,他們成了東林二院心理科的常客。

  這一點跟警方從二院調出來的病例檔案能對上,範曉麗的心理干預治療,的確是從六年前開始的,而不是他們在曹萬年房子裡找到的掛號單據上顯示的三年前。

  根據曹萬年的自訴也可以得出結論,無論是視訊短片技術還是心理干預知識,曹萬年都是為了範曉麗而學會的,他本來是為了用它們喚醒他的妻子,可是當妻子死後,它們卻成了他殺人的手段。

  范曉麗死於兩個月前。

  自殺。

  自殺的那天晚上,正好是曹萬年值夜班,大半夜,曹晴強自鎮定地給他打電話,電話裡,女兒顫抖的聲音不確定地對他說,她覺得媽媽好像不太對,讓他快點回來看一看。

  何止是不太對,他進門的時候,範曉麗的身體已經冷了……

  床頭櫃裡,她常吃的那瓶安眠藥被倒得一片都不剩,裡面卷著一張用紅筆寫的信——

  老曹:

  對不起,我走了。

  我活著,既不能給你一個完整的我,也不能給孩子一個幸福的家,我不知道自己繼續這樣掙扎的意義是什麼。我一個人看不見希望,卻把你也拽進深淵,這是我的錯,而我也不想你一錯再錯。那年的事情,我走不出來了,但你不應該陷入它的圍城。

  我走了。我離開你,希望你能重新找回自己。

  好好愛孩子,愛這個家。

  在另一個世界,我與你們同在。

  任非作為他們譚隊的小跟班兒,在譚菲審口供的時候,盡職盡責地把曹萬年說的都記錄在本上,他筆走龍蛇地在筆記本上“刷刷刷”,記錄到曹萬年口述這封信的時候,他在一個詞上頓住筆,抬頭在曹萬年臉上看了一眼,又轉到譚輝身上,“——一錯再錯?這什麼意思?”

  譚輝沒說話,朝嫌疑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曹萬年是真豁出去了。他反正已經自首了,就朝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坦白方向一路前進,但現在法律上能不能“從寬”,其實已經不是他最關心的問題,他就像是個快被保守了多少年的秘密壓垮的人,一旦這些不可對人言的事情被人從底端開了個口,當一切已經無法挽回的時候,他所能做的,是加快這些負擔漏出去的速度,急於擺脫心底讓他無法喘息的重量。

  曹萬年笑了笑。任非注意到,他那個笑容比起剛才,竟然多了些得意的意思,讓這個罪犯的笑容看起來格外的刺眼。

  譚輝也看見了,挑了挑眉,他眯了下眼睛,“你笑什麼?”

  曹萬年說:“你們都知道了,是我和田永強對監區裡那些有花邊案子的雜碎下的手。讓錢祿自己去跳染池其實沒非多少工夫。可能是當初手段太殘忍遭了報應,錢祿本來就對當年死他手上那個姑娘有恐懼,隨便給他點心理暗示,再按頻率時不時地刺激刺激他,他就覺得自己該去給橫死鬼贖罪了。至於穆彥,他倒是廢了點事兒。不過把他綁上漂染架子的過程跟你們剛才說的基本沒什麼差別——不過比起行兇,我之前準備的時間有點長。出事那天中午,我是故意讓代樂山在娛樂室說鬧鬼的閒話給穆彥聽的,我知道按穆彥的性子,聽見了就肯定要炸。作為報酬,我答應代樂山,有機會跟領導再提提他那封被擱置的回家探視申請。所以說,這些事情發生的時間都是我算計好的。

  而我知道,穆彥每次被他叔叔訓了話都要去廁所的,也知道他右邊脖子的動脈先天性偏細。所以我掐著時間進去,把穆彥弄暈,從窗戶塞給了推車等在外面的田永強,那天正好是他負責送胚布,把穆彥扒光了塞進推車裡,路上把囚服扔在我跟他預先說好的位置,他運‘獵物’的這段時間,我就把囚服先收走藏好了,然後就去斷電——電閘的手腳早就做好了,要在指定時間斷電很容易。而田永強則利用這段時間把穆彥吊上架子,把布隔斷一半,因為知道穆彥回水,怕他死不了,所以又在他手腕割了一刀放血。”

  曹萬年說這些的時候比說他和範曉麗的過往冷靜多了,嘴角始終帶著嘲諷的冷笑,就好像一個冷血的看客置身事外的在看一場精彩的屠戮,輕鬆的,得意的,甚至是有些鄙夷的語氣讓人齒冷。

  “不過最後殺代樂山是個意外——那天晚上我本來是要去處理梁炎東的,正好半路有人打了個電話進來,我正接電話呢,哪知道說了大半,竟然看見代樂山從鐵窗裡面爬出來——他聽見我說話了,我不能留他。”

  譚輝舌頭頂了頂牙齦,“你電話裡說了什麼?竟然不可對人言到了要滅口的地步。”

  曹萬年說:“跟我女兒說我那天晚上的計畫。”

  任非出離地震驚了,“你每次殺人還會時間給你女兒預演一遍?!”

  曹萬年:“那倒沒有。就是告訴他,那天晚上要殺掉的人是最後一個,殺了梁炎東我就收手,然後我就辭職,帶她走。”

  曹萬年一邊說一邊哂笑地聳聳肩,“沒想到梁炎東命還真是大,兩次竟然都沒弄死他。”

  雖然因為曹晴的關係保了曹萬年的自首,但眼下任非依然無法理解這個城府陰沉窮凶極惡的罪犯的腦回路。

  他也不想懂。

  在這種時候,他不得不承認,他跟喬巍才監控室吵的那一架,在一定程度上,喬巍說的是很有道理的。

  無辜的人憑什麼要因為殺人犯興許只是偶然間的一個念頭家破人亡?

  代樂山他們家,命不久矣的女兒,被殺死的老代,剩下一個飽經風霜的婦人,現在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任非歎了口氣。曹萬年同時又說話了。他這回一開口,任非一時興起的歎息剛歎了一半,立刻又被吊了起來。

  “告訴你們個秘密吧。”代樂山說:“這是我自首了,我要不自己說,估計你們這輩子都查不到。”

  “查不到什麼?”始終冷著臉沒太多表情的譚輝也冷冷地勾勾嘴角,“查不到八年前曾玷污你妻子,五年前獄內勞作不慎劃傷大腿,進而導致傷口惡化,進而死於炎症感染的孟磊,不是你的傑作麼?”

  曹萬年猛地抬眼,他眉心幾次皺緊又幾次舒展,變幻不定的神色裡,他猶自不敢置信,“你……你們怎麼知道的?!”

  譚輝站起來,走到他面前,雙手撐著他面前的小桌板,俯下身,眨也不眨地冷冷看著他,半晌,沒什麼感情地哼笑一聲,“你該感謝自己的坦誠,它在關鍵時刻又救了你一次。”

  他說完,轉身準備結束這次審訊,剛直起腰,審訊室的門被人從外面敲響了。

  李曉野推開個門縫,問譚輝:“老大,那個梁炎東想要跟裡面這位說幾句話,楊局已經准了……現在讓他進去麼?”

  譚輝看了任非一眼,沖李曉野點點頭,“讓他來吧。”

  梁炎東目前的身份雖然是經過上級領導特批的協助辦案人員,但出監獄的時候,手上還是被拷上了銬子。

  他還是穿著灰色的囚服,不緊不慢地走進來,站在審訊桌旁邊的時候,看著對面被困在鋼板椅子和小桌板中間的昔日管教,像是覺得有趣,嘴角先勾起了一個很淺的笑容,在他線條如刀削斧刻般英朗而堅定的臉上,一閃即逝。

  這真的是個非常有意思的場景,囚犯穿著囚服帶著手銬跟刑警站在同一邊,昔日的獄警坐在囹圄裡,成了被審問的對象。

  曹萬年的表情一時之間非常精彩,而梁炎東站著一點動靜沒有地打量了他半晌,彎下腰,很熟稔地拿過任非手裡的筆,眼睛飛快地在他記錄的供詞上面掃了一遍,然後翻了一頁,簡明扼要地寫了一行字,是給曹萬年看的——

  十五監區qiang。jian犯並不只有錢祿、穆彥和我,為什麼把我們當目標,而不是別人?

  他拿著任非的基本放到曹萬年跟前,曹萬年一眼看過去,先是曲了下眼睛,接著皮笑肉不笑,挺不屑地斜睨了梁炎東一眼,“老子高興選誰就選誰,你管得著?”

  梁炎東放下筆記本,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那雙眼睛就跟無機質的玻璃珠似的,什麼也看不出來。

  被那種眼神盯久了,就好像渾身上下的衣服都被扒掉了似的,目光直接掃在裸露出來的皮膚上,刮得人渾身發冷。

  曹萬年被他那看死物一般的眼睛瞧得發慌,他嗤了一聲別開頭,然後梁炎東也斂眉垂下目光,把筆記本放在他面前的小桌板上,心裡已經有了猜測,於是彎腰又寫了幾個字——

  有人幫你挑選“獵物”。是誰?

  這次寫完,梁炎東沒把筆記本給曹萬年看,而是給了始終在旁邊站著的譚輝。

  譚輝接過來瞄了一眼,頓時神色一凜。

  ——梁炎東提出了一個他們誰都沒注意到,但是卻十分關鍵的問題:曹萬年陪伴患有嚴重心理問題的妻子這麼多年,身體和精神的雙重壓力早就造成了他的精神障礙。在妻子死後,這種障礙甚至扭曲了人格,讓他變成了一個“類型殺人犯”,而這一類兇手在殺人的時候,往往是在同一類型的目標中隨即挑選,在不止三個qiang。jian犯的大監區裡選三個qiang。jian犯來殺,譚輝本來以為這是巧合,但是現在看曹萬年的反應……這個巧合怕是不那麼巧了。

  所以譚輝放下筆記本,抬手強行把曹萬年扭到一邊去的頭轉了回來,舔了舔嘴角,從派頭上看起來就如同一個得不得自己想要的絕不善罷甘休的混混頭子,“曹管教,他沒資格,管不著,我總管得著吧?說說吧,監區那麼多人,你怎麼就看上他們仨的。”

  曹萬年原本不說,其實就是瞧不上樑炎東的身份,就算自己現在已經被捕了,但還輪不到他梁炎東一個曾經在他警棍下討生活的犯人來問話。但是既然譚輝問了,他也沒什麼好隱瞞的。

  “人是田永強挑的。說起來那小老頭也挺有意思,都是殺qiang。jian犯吧,殺誰不是殺,他還非得挑嘴,不可口的不肯配合我。”

  在場的三人,包括梁炎東自己在內,同時暗地裡抽了口涼氣。

  曹萬年背後有人主使,這一點梁炎東是猜到了並且可以確定的。但是他沒想到,那個人竟然會是田永強。

  一個無論是在社會上還是監獄裡,都沒有任何背景的囚犯孤老頭。

  他又為什麼會選了梁炎東他們幾個來殺,並且還非要殺死不可?

  田永強用“‘不可口’就不配合殺人”的理由驅使了曹萬年的“狩獵”,那麼,又是什麼人在背後主導田永強的選擇?

  細思極恐。

  得到這個口供,譚輝立即讓人去再審田永強。

  而當喬巍帶人打開臨時羈押田永強的那間審訊室的時候,田永強已經死了。

  在東林分局自己的地盤上,重重守衛的審訊室裡,明晃晃的監控鏡頭下,下午還說話行動十分健康正常的犯罪嫌疑人,竟然毫無緣由的,突然就這麼死了。

  ——【命案現場·卷二·死亡監獄·完】

  未解之謎留待下卷~

  感謝大家支持~

第61章 斷線…

  監獄的連環殺人案表面上看起來算是了了,但是裡面牽扯出來的那樁更加晦澀黑暗、不為人知的秘密,隨著田永強的死沉溺江底,一時再無人能探得水深。

  譚輝為這事連發了好一陣子的火兒。

  他就像頭進入了激素旺盛期的噴火獸,呼哧帶喘的,走哪兒對著誰都想噴一口。

  所以後來分局裡誰見了他都繞著走,刑偵隊按部就班地把案情做了書面的整理報告,按流程跟著曹萬年一起移交回檢方,後續該怎麼審怎麼判,那都是檢方和法院的事了,昌榕分局這邊本來就是支援檢方查案的,剩下的事兒跟他們基本上就沒什麼關係了。

  唯一剩下的關係就是東林監獄的在押犯、本案的另一個兇手,在他們的審訊室裡死了。

  田永強是死於大劑量服用硫酸奎尼丁引起的惡性心律失常伴突發嚴重低血壓。死亡現場——也就是拘著田永強的審訊室裡找到掉落的奎尼丁藥片兩片,監控錄下了他吞服的整個過程,胡雪麗對此做了詳細的屍檢報告,檢方也派人來核查過,沒有對此提出異議。

  追本溯源的時候查出來,鹽酸奎尼丁是監獄的醫務室給犯人開出去的,因為此前監獄病案記錄,田永強有陣發性心動過速,鹽酸奎尼丁本來是給他治病的,每次醫務室開出去的藥量都嚴格控制在標準之內,為的就是怕犯人在藥品上折騰出么蛾子,沒想到這小老頭不知什麼時候起竟然不再服用,而是悄沒聲息的攢了起來,還特麼貼身帶著,進了警方的審訊室,他看苗頭不好,找了個屋裡沒人的時機偷偷就吞了。

  他死的義無反顧,費力地用帶著手銬的手從兜裡掏出一把藥片直接就咽了,吃完了也低著頭閉著眼睛等死,整個過程甚至沒有對這個世界留戀的再看一眼。

  關於田永強的自殺,藥是從監獄合理合法的途徑給出去的,昌榕分局落下的主要責任是監管不力。

  當天負責監控田永強的刑警先是被譚輝罵得狗血淋頭再又被停職調查,刑偵支隊原本挺好的一份答卷,因為這個,讓楊盛韜已經給譚輝寫好的升職材料又誤在了手裡。

  多少年也升不上去的譚隊長註定仕途多舛,外人以為他是為了失去又一個升職機會而暴跳如雷,但其實刑偵隊裡瞭解內情的人都知道,導致他們隊長內分泌失調的直接原因,是田永強死了,他所背負著的另一條不為人知的犯罪線索也隨之斷了。

  引誘獄警在監獄裡挑著人殺強姦犯,田永強背後是被什麼人主使?他們為什麼點名要殺錢祿、穆彥和梁炎東?有什麼目的,隱藏著另一個什麼樣的犯罪?

  這些統統成了未知數,讓人想查都無從查起。

  但是已經知道了這些,職責所在,他們就必須要查下去,哪怕線索斷了,掘地三尺也得把這條線重新再挖出來,然後再揪著這條線,人肉下潛,去把水深測出來。

  可是如果田永強不死,或者那天值班的人始終警醒著那根筋,發現犯人不對立刻拖出來急救,他們就不用這樣無止境地消耗人力物力,就不用像沒頭蒼蠅似的嗡嗡亂轉也始終找不到一顆有縫兒的蛋。

  “操,楊局我跟你說,您可別再跟我說段鵬宇他爹是誰誰讓上頭為難了,這回他爸就算是李剛我也不買帳!”午休時間的辦公室裡,楊盛韜端著茶杯本來是要給抑鬱的刑偵隊進行心理疏導的,好巧不巧正趕上姓譚的噴火獸例行咆哮,立刻被無差別的嘴炮當成了重點突擊目標:“那孫子最好別回來,回來也特麼別往我隊裡塞,本來我養個吃閒飯的就夠費勁了,吃閒飯也特麼拖後腿的祖宗老子說特麼什麼也伺候不了了!”

  無端端躺了一機關炮的楊局摸摸鼻子,挺無辜的往任非那瞄了一眼。然而已經在炮火洗禮中跟其他同事一樣摸出規律的小任警官眼觀鼻鼻觀心地在那專心扒飯,眼皮都沒抬起來一下。

  但是楊盛韜並不知道,看上去都低頭聽訓一派和諧的隊員們,其實都在心裡整齊劃一地數著:一二三。

  三聲落地,譚隊按時調轉炮口準確瞄準老喬,“還有你,喬巍!你那天從家出來沒帶腦子嗎?安排誰不好,你讓段鵬宇去盯田永強!”

   譚輝這段時間發飆已經形成規律——不管開始是罵誰,最後鐵定要捎帶著再把那天安排段鵬宇去監控室的老喬罵上一頓。

  喬巍開始的時候內疚的不行,老臉都快要掛不住了,最開始幾天一進辦公樓就一副如同進了殯儀館的架勢,奈何譚隊長髮飆態度經久不衰,發飆用詞卻沒有歷久彌新,時間一長,連喬巍掛不住的老臉都免疫了,“隊長,那天咱隊裡一大半人都跟著你出去抓人去了,剩下的不是在審曹晴就是出去摸排還沒回來,咱們能說會動的大活人就剩段鵬宇一個了,除了安排他頂一下,我真找不著人了啊……”

  咆哮著的譚隊長:“不能從別的科室借嗎?!分局上上下下這麼多人,你跟誰說誰不能接你個管事兒的?!”

  老喬無奈了,“我……”

  這事兒他原本不想解釋,因為事情已經發生了,有多少個理由這也是他的責任,但是後來譚輝逼的太緊,他不得不對當時的客觀情況進行解釋,當時那個情況派段鵬宇去實在是無奈之舉,但是到了現在,原本不想說的話已經在譚隊的淫威下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奈何內分泌失調的噴火獸還是聽不進去:“你別給我說那沒用的!寫檢查!”

  “寫過了……”

  “重寫一個!”

  在楊盛韜震驚的目光中,老喬站起來,“老大,我已經寫三個了……”

  “不夠深刻!再重寫一個!”

  楊局給老喬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抱著茶杯逃離現場,喬巍被第四個檢查唬的心慌氣短,又坐下了,“……是。”

  低頭裝不在的眾人松了口氣,到此為止,譚輝今天的彈藥差不多就用光了。

  譚輝也坐回去,掏了根煙沒點,叼在嘴裡啄吧啄吧,算是緩過勁兒來了,在顯示器後頭悶聲加了一句,“我跟你一起寫。這事兒歸根究底,還是我統籌調配不到位。”

  喬巍一聽沒崩住,笑了,“你不也已經寫了仨了麼?”

  譚輝叼著煙,嘴裡含混不清地說道:“老子跟你一起寫第四個!”

  咆哮過後,辦公室出奇地安靜,好容易升起來一點的氣壓又死氣沉沉地落了回去。

  田永強死在他們審訊室裡,跟他們隊有關的程式該走的都走了,該調查的也查完了,譚輝和喬巍當初的第一份檢查寫完的確是上交了,但後續的幾分是譚輝自己發飆轟出來的,寫完了就在電腦裡攤著,並沒有機會拿出去給誰看。

  說來說去,還是田永強死在自己家地盤上,疏忽自責、惱恨又後悔。

  但是那又能怎麼樣呢?人是沒辦法改變前一秒發生的事情的,只能拼了命的去彌補。拿今天的時間去補昨天的過錯,所以人永遠也沒辦法跑贏時間。

  可是……如果當初犯下的錯真的在今天被修補好了,那是不是曾經有錯的人就會活的舒服一點?

  任非把最後一口飯扒進嘴裡,借著刷飯盒的機會出去追上楊盛韜,“楊局。”

  楊盛韜看了一眼他手裡掛滿了殘油卻連個飯粒也沒剩下的飯盒,還是那副看上去很權威又慈祥的笑眯眯樣子,“你不在屋裡跟同事們共患難,跑出來追我幹什麼?”

  任非看看楊局的臉色,覺得此刻罔顧階級地位應該也沒什麼,於是迅速在拐彎抹角和開門見山中選擇了後者,“梁炎東那個減刑的事兒,這回上面給批了麼?”

  “哪那麼快。”楊盛韜想了一下,“估計八九不離十了。”

  任非松了口氣,“那就好。”

  “好什麼好?梁炎東跟你有親戚?他減不減刑,你這七天裡有五天把他掛嘴邊上念叨的。”

  “我這不是欠他一回麼。”

  老楊局長從鼻子裡哼哼一聲,瞪他一眼,“嗯,我看你是挺‘欠’的。”

  “……”任非摸摸鼻子,目送著楊局捧著他的小茶杯,悠哉悠哉地上樓了。

第62章 萬象…

  日子就在姓譚的噴火獸時不時一抽筋,誓要把辦公室變成火焰山節奏中過了下去。

  無形的炎炎烈火從盛夏一直燒到了立秋,直到九月份的秋風吹來涼意,才以大道不可逆行之勢將那把火壓了下去,把廣大人民從刀山火海中救了出來。

  要挖出田永強死後留下的秘密不可一蹴而就,但沒日沒夜連軸轉了這些天的刑警們再加班可能就要一猝而死,監獄的事情結案之後,譚輝再狂暴也招呼著各位准點下班,整個刑偵隊難得的作息規律,一到點,辦公室裡的人一哄而散,該接孩子的接孩子,該搞物件的搞物件,改孝敬父母的也回家盡孝去了,剩下任非一個既沒孩子也沒物件,既沒老媽、老爸也不想孝敬的,辦公室裡不慌不忙地收拾東西換衣服,之前忙慣了,突然放鬆下來,有點不太適應這樣的節奏。

  下了班也不知道幹什麼。

  以前下了班是怎麼過的?恍恍惚惚,因為沒什麼值得在意的,所以也就沒有特別的分心去記住。

  他換好了衣服腳蹬在桌子邊上,想先交個外賣回去正好能吃上,拿著手機卻又無所事事地隨手翻起了朋友圈。

  ——他微信裡的好友不多,大部分都是十天裡有八天能見著的同事和有事叫你捧場沒事不聯繫的同學,剩下一小撮是基本不聯繫的親戚,每天聊天記錄佔用系統記憶體最核心的原本只有兩個,一個是他從小光屁股長大,現在人在外地做買賣還時刻不忘關注他的各種動向,對他催婚節奏堪比他爸的發小,另一個是這兩個月越走越近的楊璐。

  曹萬年被捕後,“占記憶體”分組中又多了一個人,就是那天審訊室裡跟他懟來懟去的曹萬年的閨女,曹晴。

  從曹萬年被抓開始,省檢察院就成立了專項調查小組,進駐東林監獄對獄方的種種進行調查,後續監獄裡都被拎出了哪些事兒任非不知道,只是有次跟關洋吃飯,偶爾聽他說了兩句,說他們人事大調動,原來管著三班四班的王管被調去別的監區了,他現在帶著一班二班三班,不止他們這些小管教,就連監獄長也換了人,連著幾個監區的監區長也換了,他們十五監區的監區長是從下面升上來的,說任非也認識,就是當時被他們當成疑犯審了半天的穆雪剛。任非當時喝了點酒,咂咂嘴,胳膊支著腦袋吊兒郎當地說那穆副還得謝謝他們,要不是他們最後查了他祖宗十八輩證明了他沒有問題,萬一留下個污點,這肯定就升不上去了——就像他們隊長,特麼的也不知道招誰惹誰了。

  和關洋見面後不久,梁炎東的減刑申請也批下來了,從無期減到有期15年,楊盛韜跟任非說這個的時候,他先是松了口氣的高興,當初他對梁炎東許的承諾雖然最後不是他辦到的,但總也算是殊途同歸。但高興過後又覺得空落落,因為無期減到15年之後就不能再減了,所以也就是說,無論在怎麼折騰,梁炎東都必須要在監獄蹲滿15年才能出來。

  15年,他出來都是個快半百的老頭兒了。社會發展的這麼快,他一個小老頭出來還能適應那時候的社會嗎?他所掌握的那些旁人看來匪夷所思的刑偵技巧還能派上用場嗎?法律一直在完善,他還能不能繼續給人打官司?如果不能,那麼他該怎麼養活一個已經不再年富力強的自己?

  任非越想越遺憾,覺得那麼優秀的一個人,這就是要廢了。可是再遺憾,事情進展到這一步,他也無能為力了,除非所有人都跟他一樣不相信梁炎東會殺人,除非找到當年的證據能夠推翻定論。

  但是無論這個“證據”有還是沒有,梁炎東自己對此都始終三緘其口,他又能有什麼辦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

  然後半個月前,曹萬年的判決書下來了,果然是死緩。母親沒了,父親被判成這樣,家裡沒有其他親戚長輩的曹晴一下子成了實質上的“孤兒”,法庭上看著她爸被人帶走一聲不吭,回去路上背著人默默掉眼淚的小姑娘倔強地拒絕一切形式的收養幫扶結對子,撐起孤敢的驕傲,一個人撤了家裡的靈堂,拉開了窗簾,打開全部的門窗,讓光灑進來,讓風吹進來,照亮屋子的每一個角落,吹散空氣裡陰鬱的氣味兒。

  她撤靈堂的那天,任非帶著全隊的心意過去了,一早猜到小丫頭不能要,張口就說:“這是我們隊裡借你的,等你有錢了不但要還,我們還得受個利息。”

  任非作為一個由資深問題兒童成長起來死強小青年,對付起這類小破孩比他查案子得心應手多了,曹晴雖然那天在審訊室裡朝他摔奶瓶兒,但到底念著他讓她給老爸打電話勸自首的恩,對他比對他們隊裡其他人多了幾分耐性和禮貌,加上這段時間偶爾照面,任非跟個賊頭子似的讓她左右沒轍卻又煩不起來,久而久之,她奈何不得的任非反而成了她最能接受的人。

  曹晴不是個矯情的丫頭,當下看他一眼,什麼也沒說的收了錢,然後加了任非微信,並當著任非的面堂而皇之的把備註改成了“大魔頭”。從那以後,她家下水堵了電路壞了等一系列她死活也搞不定的事情,她都在微信裡叫小任警官來幫忙。但這丫頭也很有分寸,知道她和任非其實不過就是個萍水相逢的關係,太麻煩人家還打擾人家不好,所以她從來不打電話,有事沒事都是微信打字說。

  微信好友人少,朋友圈刷新率也就不高,任非隨便扒拉了兩下,就看見曹晴上午發的一條不知道從哪轉來的給我一根雞毛我就敢與天地鬥乾坤的中二味兒雞湯,下面還配了一張她自己學校的正面照。

  ——這是經過了心理上的掙扎和調整,終於鼓起勇氣去上學了。

  任非深感欣慰,因此在她下面評論:加油啊少年,你是最胖的!

  他回完越發的覺得心情好,再往下翻翻,就看見早上楊璐發的另一條朋友圈,沒有文字,就是分享了一張圖,一看就是她拍的自己店裡的花,圖片上配著五個字:遠方和心房。

  任非看著照片琢磨著這幾個字,品來品去,最終得出“女神就該這麼神秘而有味道”的癡漢結論。

  他先是給圖片點了個贊,準備留言的時候,左思右想十來分鐘都沒想去跟女神的“遠方和心房”想匹配的字眼,於是偃旗息鼓,拿起車鑰匙站起來,終於準備從辦公室出去了。

  說的不行,做還是可以的,這個時間,剛好他可以去幫女神關個店,順便再約個飯。

  任警官從善如流,到花店的時候,楊璐正好在裡面關了燈,準備出來拉捲簾門。

  一隻手先一步握上捲簾門的把手,女人順著那條手臂看過去,看見任非也沒有意外,反而意料之中似的笑了一下,透著狡黠的笑容毫不做作,目光清清潤潤的,眼神裡好似透著亮,看得人放鬆而舒服,“你來啦。”

  她好像早有計較的語氣反而讓任非詫異,“你知道我會來?”

  楊璐當真是水做的血肉,竹化的風骨,無論什麼時候見,她永遠都是那副柔軟又清雅的樣子。她笑著放手讓任非幫她鎖上門,“猜的。按之前的規律,一般當天微信上要是沒聯繫的話,你晚上多半要上我這兒來報導。”

  “……”每次見到女神都要自動封內的任警官無法打出牙尖嘴利技能,自己回想了一下,發現好像還真是這麼回事兒,趁著鎖門的功夫飛快轉著腦子的任非只能用一個不怎麼高明的讚賞打個哈哈,“心這麼細,趕明兒改行跟我混吧。”

  “不要,”楊璐揚起的眉眼弧度很好看,跟任非認識的時間長了,彼此已經非常熟悉,她也難得地開了個玩笑,“工資太低。”

  任非被硌了一下,“比你開花店……”

  “我這店賺的肯定比你工資多,”楊璐也不問去那兒,很自然地跟著他往任非停車的地方走——早前被貼條之後,任非再來都會把車停在距離這裡四五分鐘的一家超市停車場裡,“不信我可以給你看帳本。”

  “…………”小任警官覺得自己受到了暴擊,血線快貼地皮了……

  楊璐很喜歡看任非這種尷尬中透著點小窘迫急紅了臉的樣子,看上去就想個未經世事的大男孩,但其實從這麼長時間的相處中對任非的瞭解而言,她知道任非曾經歷過很多這個年紀的人沒有經歷過的、極其痛苦的事,那些經歷不可能不對他造成影響,因此楊璐更加覺得,能像任非這樣,任性卻乾淨地活著,是見很難得的事情。

  就像任非不會讓楊璐知道,他最初被吸引,是因為楊璐身上有某種跟他母親相似的特質一樣,楊璐也不會告訴任非,他的身上有她曾經追求的美好,那美好因為從前的求不得,現在重新看見,才飛蛾撲火般地想靠近。

  可是不管為什麼,感情原本就是件互看順眼後各取所需的事情,既然相互吸引,那麼就沒有誰對不起誰的說法。

  舌頭暫時打結成結巴的任警官悶頭只顧著往停車的地方走,他人高腿長兩步邁出去能頂楊璐三四步,很快楊璐微喘著跟他拉開了一段距離,有點跟不上了。好在任非雖然窘的不行,但始終留了根神經放在身後,聽見喘息的動靜遠了,立刻停住腳步回頭找人——楊璐就在距離他四五米的馬路邊上,笑著對他擺擺手,竟然在逞強,“沒事,我追的上你。”

  任非看著喘得臉都紅了女人挑挑眉,突然間開啟了智慧之門,突然計從心起,順坡下驢就道:“反正楊老闆作為一個個體私營業主,錢袋子賺得滿滿的,底氣也打得滿滿的,不如今天乾脆接濟下窮人,帶我等勞苦大眾去吃好地方開葷吃個肉,作為回報,在下今天再也不離開您周圍超過三步遠,專心侍奉鞍前馬後,楊老闆您意下如何啊?”

  這段話的調調十句裡得有八句是小時候電視劇看多了學來的,他很少跟他女神貧,好容易今天找著了突破點,抑揚頓挫新鮮的很,逗的楊璐站在路邊上就樂。

  樂的時候,也忘了這是個什麼地界,眼看著身後一輛黑色轎車為了搶信號,轟著油門咆哮著就沖了過來,可能速度太快失了準頭導致駕駛員方向盤歪了半寸,緊接著那車就跟個猛獸似的,張開血盆大口奔著楊璐就過去了!

  “!!!”千鈞一髮之際任非連一句“小心”都沒來得及喊,他下意識地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兩腿跨出能夠參加110米欄的步伐,在間不容髮的一瞬萬分兇險地扯著雖然意識到發生什麼、卻還沒反應過來改怎麼做的楊璐,猛地往自己懷裡一帶!——

  楊路撞上他胸口之際,打歪了方向盤的黑車又擦過他們在公路的另一側打了個滑,險象環生地在路面畫了個“S”後,才堪堪地穩住自己,咆哮著走遠了……

  任非驚魂未定地盯著楊璐,“你沒事吧?看什麼呢?”

  他晃了晃懷裡的女人,生死一瞬的時候竟然也沒顧上女神紮進他懷裡這歷史性的時刻,只是覺得楊璐的眼神始終盯著那車開遠的方向,突然犯了職業敏感,“怎麼了?”

  楊璐收回目光,驚魂未定地搖搖頭。而他的目光追上已經跑出去老遠的那輛車,他眯緊眼睛皺著眉,瞳孔都快要縮成針眼兒了,才勉強看清那車尾號第二位好像是個“0”,最後一位如果不是“B”,那麼就是最後兩位的號碼是“1”和“3”。

第63章 大魔頭…

  任非有時候會琢磨,是不是自己上輩子渣過很多人,所以這輩子感情註定命途多舛,無論是親情還是戀情,都走得磕磕絆絆。

  他媽沒了,跟他爸不親,活了二十幾年從沒談過戀愛,好不容易有了個讓他牽腸掛肚的女神,十次見面裡得有八次橫生出亂七八糟的枝節來。

  買花被貼條,約飯出命案,送人回家偶爾聽個廣播都能聽見案件線索導致他直接把女神扔在了地鐵口,剛才差點出場車禍,這會在途經公園的路上又碰見一夥打架鬥毆的小癟三。

  如果這是一群陌生的小崽子,任非絕不會耽誤約會時間管這個閒事,畢竟他是刑警不是片兒警,開車路過打架現場這種事兒對他來說一點障礙都沒有,但偏巧一群癟三中被圍在中間的那小丫頭他認識,正是這些日子來在他微信裡出鏡率很高的曹晴。

  任非內心猶如日了整個動物園,他滿心惱火地踩了刹車,副駕上的楊璐心領神會,“那人你認識?”

  “……”任警官一時語塞。歷史總是很相似,就在十幾分鐘前,他指著差點肇事的車輛消失方向用一模一樣的句式問過楊璐:“那車你認識?”

  當時他維持著危急時刻把楊璐拽過來抱個滿懷的姿勢,執著地沒鬆手,楊璐大概是嚇壞了,渾身冰涼,嘴唇輕輕顫抖著,對他搖了搖頭,“不認識。我就是覺得……那車這麼開,遲早是要出大事的……”

  任非回憶了一下,覺得如果他按照女神的說話方式來對仗,那麼應該是——認識。我就是覺得……那架這麼打,遲早是要出人命的。

  然而這話的邏輯前言不搭後語,說出來,任非覺得自己的智商可能要往智障的方向發展。

  他也搖搖頭,把那句如同智障一般的話咽回去,一邊拉車門跳下車一邊說:“我過去看看。”

  他說著要走,剛抬腳又想起什麼,從口袋裡把自己的員警證件拿出來遞給楊璐,囑咐:“如果再有人要貼條,你就說在執行公務。”

  現在任警官覺得,他雖然是個刑警,但是遇上聚眾鬥毆這種事,還是應該沖到最前線的……

  他說完邁開大長腿就往公園的那條巷子裡跑,楊璐拿著他的警證愣了愣,低頭翻過來看了看竟然覺得很新鮮——警證照片上的任非一身警服,警帽帶的端正,不苟言笑的臉上繃出了非常正氣凜然的氣場,模樣十分唬人,配上他那五官,拿出去能當治安宣傳照。

  任非哪次來找她都是換了衣服才過來,就連那次她去分局給他送福來玉,任非當時穿的也是便裝,在這張照片之前,她還沒見過任非穿警服的樣子。

  意外的,跟他平時固執驕傲,青春朝氣的感覺不太一樣。

  楊璐猶豫了一下,拿出手機,對著手裡的警證拍了張照。

  任非奔著小癟三們的鬥毆現場過去的時候,腦補了一大段狗血的校園霸淩戲碼,其中心思想是:同學們知道了曹晴家裡發生的事情,於是飽含優越感地對重返校園的曹晴找茬。

  然而當他走近了,卻目瞪口呆地發現,現在不讓人省心的熊孩子們遠比他想的還要有戲……

  曹晴被堵還真就不是因為同學們知道她家裡的事情欺負她,她被堵是因為……拒絕再向校霸們交每個月一次的“保護費”。而任非腦補的那段,成了校霸們給曹晴拒交“保護費”而找的理由……

  “你家出事兒也不是你不交錢的理由!”任非站在距離他們不遠的下路盡頭,聽見為首的學生說:“你也知道規矩——或者交錢或者挨打,你不會是想每個月都被我們幾個打一次吧?”

  圍著曹晴的有五個人,三男兩女,一個個打扮的破馬張飛,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能歌善舞”似的,曹晴站在他們中間,一身強撐的孤勇,可偽裝的功夫不太到家,眼神還是露了怯。

  “你們知道我家裡出了事,就更應該知道我不可能再有錢能給你們。”曹晴拳頭攥得死緊,“可是我也不會站在這裡給你們白打的!反正我就是孤家寡人一個了,大不了咱們一起魚死網破——你們有種就打死我,否則的話,你們敢碰我,過後我一定報警!”

  聽牆角聽到這裡,任非在心裡給曹晴的表現打了個勾:大魔頭覺得,就是應該這樣,奮起抵抗校園霸淩,不能助長學校裡的這些反風邪氣。

  校霸們後面是什麼反應任非已經沒興趣知道了,在一幫熊孩子們準備動手之前,任非走上去朝曹晴勾勾手,“曹晴,過來。”

  曹晴聽見聲音猛地回頭,看任非的眼神有如看天降神兵,她二話不說轉身就要越過包圍往男人身邊走,卻被為首的小混球擋住了去路。

  “嘛去啊?”男生一用勁兒把曹晴推回去,看曹晴一個趔趄堪堪站住咬牙怒瞪著自己,男生又往前晃蕩了兩步,“話沒說完呢,你走什麼啊?”

  “你有什麼沒說完的,可以直接跟我說。”任非晃蕩著比男生還不羈的步子吊兒郎當地走過去,二話沒說,單手扣住男生肩頭向旁邊一扭把他扒拉開,走到校霸們的包圍圈,隨手摟住曹晴緊繃的肩膀,挑著一邊的嘴角,對幾個他光看外表就知道不耐打的小癟三勾了個十分不放在眼裡的笑容。

  為首的男生被他看似不經意的一個動作推得差點原地轉個360°的圈,旁邊的女生扶了他一把,他站穩又猛地甩開女生的手,斜著肩膀,滿臉不耐地擺出一副自以為非常兇狠的嘴臉,“你特麼誰啊?管什麼閒事!”

  任警官平日見慣了窮凶極惡的殺人兇手,今天遇上這樣自以為歹毒實際一戳就慫的小清新覺得十分新鮮,連原本想要用員警的身份直截了當嚇走校霸的念頭都打消了,任非摟著曹晴,懶洋洋地撩起眉毛,從眼睛縫兒裡給了男生一個眼神,“我誰?我她哥。”

  曹晴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男生怒道:“曹晴哪特麼來的哥!”

  “剛認的。”任非說:“你們這些小混混們不都好認個乾哥乾姐幹妹妹的麼?打架的時候吆五喝六姐姐妹妹一起來。曹晴有個幹哥哥有什麼奇怪了?”

  包圍圈似乎被說中了心事,五個人相互看了一眼,為首的混混頭領又問:“你要替曹晴出頭?”

  “這不明擺著麼,”任非噘著嘴吹了下額前的劉海,抬手解開袖口挽到手肘,活動手指的時候,拳頭攥起來,小臂肌肉繃出肌理分明的線條來,“我不跟菜雞動手,不過今天曹晴得跟我走,你們要是哪個皮癢了,我也委屈委屈,就當替你們老師教育學生吧。”

  他說的好像自己真遭受了莫大的委屈,勉為其難的語氣深深刺激了校霸們好勇鬥狠的自尊心,只聽男生“嗷”的一嗓子,幾個任非眼裡的不入流小癟三同時朝他們撲了過來——

  任非就算不上警校,大學之前他打架也沒在誰手裡吃過虧,他一手護著曹晴,在幾個熊孩子撲過來的同時另一隻手牢牢拎著為首那男生的脖領子,幾乎沒怎麼費力就把那男生兩腳離地的拎起來,側身的同時就地一掄——男生被掄出去直接壓倒了對面兩個隊友,三人摔作一團,剩下兩個打扮的花裡胡哨的小女生腳步一頓,驚在了原地。

  躺倒一片中,重新體驗了一把年輕感覺的任警官帶著曹晴頭也不回,“沒有次次都把架打贏的本事,就都學點好。下次再讓我知道胡作非為,就把你們一個兩個三個四個都送進少管所去。”

  ………………

  …………

  二人世界是沒戲了,在楊璐的欣然應允下,任非帶著大號電燈泡跟楊璐一起吃了個飯。

  一邊吃一邊說,末了曹晴抹了抹嘴,放下筷子,“反正差不多就是這樣了。我們學校本來就挺亂的,高年級向低年級的要保護費,一個月四十塊錢——我其實也不是因為拿不出這四十塊錢才不給的,就是以前我媽還在,她太敏感了,我怕惹出什麼事兒來讓她心理負擔加重,所以他們每次來要我都直接交錢走人……但是現在我媽不在了,我爸腦袋上也懸著一顆子彈,我覺得我沒什麼好顧忌的了,所以就不打算繼續給了。”

  言之有理,但不知為什麼,任非和楊璐都從曹晴對待這事兒的態度裡感受到了那種孤注一擲的悲哀。

  任非說:“雖然不向惡勢力低頭是對的,但你這個想法是不對的。”

  曹晴把手裡的紙巾擰成一根細長的“紙棍”,悶聲悶氣地反問:“我說這些都是事實,哪不對了?”

  任非皺著眉,要說話,卻被楊璐搶了先。

  “其實也沒有不對,只是可以有很多種選擇。”整頓飯上楊璐一直聽的多說的少,曹晴雖然不知道她是幹什麼的,但看任非對她的態度,就對這個看上去柔情似水的女人充滿了好奇。

  “我們是覺得,”她說:“就算孤勇,也要給自己留條退路。”

  女神字字金句,曹晴微微張著嘴,似懂非懂地咂摸著楊璐的話,一時沒反應過來。

  而任非沉浸在楊璐把他和自己歸類到“我們”的喜悅裡,加上金句的受用方是個未成年人,這讓他莫名地有了中夫妻一起教育孩子的錯覺……

  這種錯覺又讓任非心裡泛起非常微妙的甜蜜,但是還沒來得及細品,轉瞬間就被突然震動的電話打斷了……

  電話是關洋打來的——其實同學的電話在這時候應該機智的掛斷,奈何任警官有非常嚴重的來電接聽強迫症,在他的世界裡,無論何時何地,就沒有拒接電話這個選項。

  他接起來,打斷了寒暄,連“喂”都省了,直奔主題,“找我幹什麼?”

  關洋跟他大學四年的同學,知道任非的毛病和習慣,聽他這麼說就知道是手頭正有事兒,因此也沒含糊,直接就回道:“明天是一大隊的家屬會見日。我今天值夜班嘛,剛才送犯人們回監倉的時候梁教授托我問問你,明天能不能去給他見一面。”

第64章 脫罪…

  梁炎東怎麼突然想起來要找自己?

  任非的第一個反應是監獄裡又出了事。

  所以他沒有二話,非但一口答應,而且第二天上午跟隊裡請了半天假,按照關洋跟他說的時間,一早就等在了監獄外面。

  ——他之前見梁炎東都是關洋給他想轍的,頭一次這麼按部就班地走正常程式,跟許多犯人家屬等在一起,聽著家屬們嘮著以監獄為中心的各種話題,偶爾耳朵裡會鑽進一些被銬在這座監獄裡的其他人的故事,在這種氛圍裡他又想起梁炎東,恍惚地突然覺得也許自己跟那位梁教授已經是很熟絡的關係了。

  也許對梁炎東來說,至少相比他能接觸到的其他人,自己是可以信任的。

  要不然就算監獄裡出事,他為什麼不找別人,為什麼不上報監獄上級,偏偏要找自己呢?

  該他們這一波會見的時間到了,任非跟著家屬們一起走了程式進了會見樓,上二樓的時候,梁炎東還是坐在以前的那個位置上,十指交叉地放在桌上,遠遠地看見他上樓——哪怕是梁炎東自己要求見面的,這男人臉上卻還是面沉如水,半點情緒也不露,只在他走近時對他點了點頭。

  任非在他對面坐下,從外表看上去,從無期減到15年對梁炎東而言似乎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改變,他面前桌上還是擺著紙和筆,在不知道他所謂“失語症”實情的任非眼裡,這人還是那個因為入獄而遭受過大刺激變成啞巴的梁教授。

  任非猶豫了一下,覺得交流靠寫的梁炎東不會願意跟他用筆在紙上寒暄,所以短暫的沉默後還是直接問道:“您找我來是為了?……”

  其實拋開別的不談,對入獄之後始終不跟任何人有交集的梁炎東而言,縱觀這三年,眼前這個刑警確實是跟他接觸最多的獄外人員,不僅僅是熟悉,擅長扒皮挖骨直窺人心的梁教授很大的程度上,是能夠信任這樣的任非的。

  信任之外,任非對他有潛意識的個人崇拜,還始終對他當年強姦殺人的案子持懷疑否定的態度。

  種種原因,一起構成了他找任非的原因。

  梁炎東拿過筆,也沒猶豫,刷刷刷的寫了一行字,然後推給任非,本來一定自動腦補了監獄裡又有人要對梁炎東不利的任非低頭一看,頗感意外——梁炎東竟然是讓他幫忙找人。

  紙條上寫著:能否幫我在獄外尋一個人。

  任非抬起頭,“您要找誰?”

  梁炎東接著寫道:季思琪,女,25歲,傳媒大學新聞學本科畢業,已婚,夫妻不睦,有可能已離異。母親季凱琳,多年前已病故,父親蕭紹華,半年前死於心梗。

  梁炎東一排字羅列的資訊極全,簡直跟彙報嫌疑人資訊別無二致。任非拿過來從頭到尾仔細讀了一遍,先是奇怪為什麼待在監獄的梁炎東能這麼肯定一個獄外人員半年前的死因,末了又覺得季思琪這個名字很耳熟。

  任非把那個名字在嘴裡咂摸了半天,一邊想腦子裡一邊過人影,隨即他頗感意外地抬眼看了梁炎東一眼——他認識的人裡,還真就有個姑娘叫季思琪。

  就是當初那個要跳河,看見了碎屍又報案,被他們當嫌疑人查了資訊,排除嫌疑後轉頭就把命案當頭條報出去,鬧的他們焦頭爛額的那個晨報見習記者。

  之前還跟蹤過任非,又給警方提供了電臺電話線索,致使他們找到為錢祿進行活化的入殮師,進而得到錢祿生前曾有嚴重吸毒史結論的那個季思琪。

  是重名麼?還是真就這麼巧,她就是梁炎東要找的那個“季思琪”?

  任非努力在記憶中試圖挖出跟這個名字有關的全部線索,但是早前對這姑娘展開的調查不是他經手的,梁炎東上面羅列的很多資訊他無法做出比對,只記得當初她被他們帶回局裡,是她老公來接的她。

  那麼他認識的季思琪也是已婚,並且既然是記者,很可能也是新聞學畢業。

  除此之外,剩下的就不得而知了……

  雖然線索有限,但是任非向來敏銳的第六感卻越發的確信,他認識的季思琪,十有八九跟梁炎東要找的是同一個人。

  但是任非沒說,他留了個心眼,關注了自己的面部表情,三分意外七分懷疑地皺著眉毛打量著梁炎東,問:“這人是誰?你為什麼要找她?你在監獄好幾年,為什麼會知道有關她這麼詳細的線索?”

  一連三個問題問出去,任非在梁炎東面前終於越過了緊張局促的坎兒,看上去像一個正八經兒的員警了。梁炎東是四根手指來來回回地輕輕敲著桌面,就在任非以為他不會回答自己的時候,他卻又拿過紙筆,簡短地寫了一句:她是我導師的女兒。前不久我聽說我導師心梗過世了,想找到她詳細問問。

  蕭紹華過世的消息梁炎東就是從任非他們老局長嘴裡知道的,但是他沒說。他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他和楊盛韜之間的關係,雖然不得不找任非幫這個忙,卻不想任非過多地涉足到跟他有關的事情裡。

  任非問他:“你懷疑你導師的死有蹊蹺?”

  梁炎東沒什麼意義地短促笑了一下,沒回答。

  既然當初楊盛韜對他親口確認蕭紹華的死因,那麼他對這件事就沒有存疑。但是老師的過世直接導致當初能給梁炎東自己翻案的證據失蹤,這才是梁炎東要找季思琪的真正原因。

  蕭紹華過世,沒有人在監獄外面給他坐鎮幫襯了,監獄內部又因為連環殺人案而大洗牌,之前他不惜背著殺人罪名入獄要查的那些東西,隨著線索被一個個揭露,罪行被一件件曝光而即將浮出水面,最好的時機雖然還沒成熟,但情勢所迫他已經不能繼續蹲在這裡坐以待斃。

  他得脫罪,他得出去,而讓他走出監獄的至關重要的線索,或許只能先從季思琪身上碰碰運氣。

  然而這些他都不能跟任非說。

  他沒承認也沒否認,任非在他那張滾油裡翻來覆去炸過多少遍的老油條臉上根本看不出來任何端倪。

  找他辦事兒還欲言又止,根本一點求人的態度和自覺都沒有……

  任少爺有點不太高興,他推開梁炎東寫字的那張紙,環抱著雙臂離開桌子坐直了,後背微微向後仰,以此拉出了充斥著拒絕意味兒的距離感,“什麼都不跟我說,理由、目的,梁教授您通通都瞞著,那麼您憑什麼讓我幫這個忙呢?”

  任非的本意是這麼逼一逼對面那個人,好讓他把壓在肚子裡的話倒出來,讓他對這件事和季思琪這個人有個數的同時,也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可是任少萬萬沒想到,他疏離的目光遙遙看向桌上再次被梁炎東推過來的紙的時候,上面竟然寫著這麼一排字——

  我沒有能說服你幫忙的籌碼。

  一句話讓任非的一口氣壓在喉嚨裡,險些沒嗆死他。

  硬生生把喉嚨裡那口壓死人的氣兒咽進肚子裡之後,任非擰著眉毛,突然覺得很生氣。這氣在肚子裡反復發酵,醞釀了一會兒,任非把自己氣笑了,“您這是跟我空手套白狼呢——您哪來的自信我一定會幫忙?”

  “要不您跟我說明白前因後果,要不,”任非放開手,在寫字的白紙上點了點,他面對梁炎東一直是崇拜又尊重的態度,還沒有哪次像這次一樣堅決強硬,“這紙條我幫您銷毀,今天這事兒我們都當沒發生過。”

  梁炎東敲桌子的手停下來,眼神毫不回避地在半空跟任非的目光撞在一起,瞳仁幽黑深沉,幾乎看不見底。

  他那目光形若有質,即使什麼意義都沒有,這麼擱在身上也不舒服,任非跟他對視片刻,覺得再這麼看下去,自己很可能就要敗陣了。

  所以他猝然移開目光,下一秒,他推開椅子,站了起來。

  “既然如此……很抱歉梁教授,”任非把桌上那張紙拿起來,瞄了一眼監控的方向,側了下身子,四四方方地把紙折成小方塊,不露痕跡地就近塞進了袖口,“我幫不了你。”

  即使梁炎東不跟他說實話,即使今天這事兒雙方沒談攏,但是他也知道這些東西,是不應該繼續放在這裡被獄警看見的。梁炎東沒有處理紙條的管道,所以他就俏沒聲息地帶走,幫他處理掉,免得之後徒生事端。

  他塞紙條完全是下意識的習慣性動作,根本不需要梁炎東提醒什麼,而梁炎東看著他乾淨利索的動作,眼神卻有些出乎預料的意外。

  任非根本沒停頓,他根本沒打算跟梁炎東打什麼心理戰,梁炎東不說實話這事兒他就不會幫忙,這是早就打定的主意,所以塞好紙條轉身就走,一點猶豫都沒有。但是轉過身的任非根本不知道,在那一刻,身後喜怒哀樂都讓人看不出來的男人,那張染著深邃的風霜和滄桑、輪廓深刻如刀削斧刻一般的臉上,諱莫如深的表情背後,逐漸透出的難以掩飾的猶豫、掙扎和決絕。

  任非快要走到樓梯口了,他無聲地歎了口氣,多多少少對今天的事情感到遺憾。但是還沒等他遺憾完,身後突然傳來哐的一聲響。

  ——梁炎東一巴掌狠狠拍在了桌子上。

  哐啷一聲響,在犯人與家屬都小聲低語的會見室裡如同平地炸雷,任非跟著所有人一次猝然轉頭,只見梁炎東神色泛冷地從椅子上也站了起來。

  即使改變了主意,他也不可能站起來朝著任非追上去,他又不能說話,情急之下只能用這種方式叫住了任非。

  這叫人站住的方式驚天動地,聽見動靜的管教眼看就要過來,任非來不及多想什麼,趕緊幾步又竄了回去,能屈能伸地朝正往這邊走的管教雙手合十,作了個非常狗腿的揖。

  管教站住腳步,往他們這邊盯了好一會,才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又晃回了原來的位置。

  梁炎東和任非同時松了口氣,彼此對視著,像是又一場無言的較量,半晌後,梁炎東搖搖頭,目光從上到下在任非身上刮了一遍,然後朝他褲兜徑直伸手——

  任非:“……”

  不知道腦子裡都裝了些什麼的囚犯先生,自顧自地從任非口袋裡把他手機拿了出來……

  找到記事本,從鼻子裡重重呼出口氣,動動手指,在記事本上打了兩個字,遞給任非。

  任非本來就秉著呼吸等結論,下意識地接過手機,一眼看過去表情如遭雷擊,差點沒把剛接住的電話摔地上!

  手機記事本上只有兩個字。

  ——脫罪。

  重若千斤的兩個字。

  任非拿著電話的手有點抖,一時間,竟然覺得有點拿不動手機。

  他驚魂未定地抬起頭,滿臉極力掩飾的茫然和震驚,中間有夾雜這一點不知因何而起的興奮和驚喜,五味陳雜的表情看在梁炎東眼裡,竟讓老油條也不知該作何評價。

  不過老油條和小菜鳥之間最大的差距之一,大概就是面對突發事件,在反應速度上的能力。

  梁炎東不動聲色地從任非手裡拿過那只跟他一起顫抖的手機,又打了幾個字:

  ——拜託。保密。

第65章 夫妻…

  任非從監獄出來的時候精神還有點飄忽,覺得今天的轉折跟演電影似的,梁炎東拜託他幫忙偷偷找個姑娘,而這姑娘是重刑犯洗脫罪責、推翻定論、無罪釋放的關鍵。

  關鍵是這個至關重要的姑娘,他很可能認識。

  要說梁炎東也真是找對了人,瞞著隊裡給在押犯賣命偷偷幹私活這種事,也就任非這種慣常膽子大性子野,強勁兒上來敢把天捅漏的人幹得出來。

  任非下午去上班,他們譚老大跟著楊局一起去市里開會去了,任非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仔細回憶了一下,想起來當時查晨報記者季思琪底兒的人正好的石昊文,石頭是隊裡跟他關係最好的人,因此也沒上系統徇私舞弊,直接找了石頭,跟他要當初調查這姑娘的留檔。

  “季思琪,女,25歲,傳媒大學新聞學本科畢業,已婚,曾用名蕭思琪。母親季凱琳,父親蕭紹華,父母均已過世。”

  “……”任非把梁炎東寫字的紙翻出來打開,跟電腦上的資訊一比對,十分不可思議地感到世界上竟然真有這麼湊巧的事。

  他們查過的季思琪跟梁炎東要找的季思琪,還真就是同一個人。資訊完全對得上,只有一點,被梁炎東猜測離婚的姑娘現在還存續著夫妻關係,並且從他們的調查來看,季思琪和丈夫夫妻感情很好,並沒有像梁炎東說的那樣夫妻不睦。

  梁炎東身在監獄,得到的資訊跟實際情況有差距是正常的。但是這個季思琪,她知不知道梁炎東要找她?那個能讓重刑犯翻盤的至關重要的線索或者證據既然在她哪裡,那麼從她在富陽橋下鬧自殺,到不顧警告的把連環碎屍案見報,再到後來驅車跟蹤自己,這一系列的事情,真是誤打誤撞,還是她為了故意跟警方建立聯繫而有意為之?

  任非一直不相信梁炎東奸。殺幼女的罪行,他從沒把那男人當成殺人犯看待,他一直待在監獄不言不語,任非自行把這歸類到了“裝睡”的行列。

  但是現在,梁炎東那麼肯定的說他要脫罪……裝睡的人終於睜開了眼睛,可是始終對此堅持看法的任非自己卻又難免泛起了嘀咕……

  梁炎東真的沒做過哪些嗎?如果是冤獄,而且他有能夠使他翻盤的關鍵性證據,那為什麼當初出事的時候不拿出來,而甘願受這三年多的牢獄之災?

  如果梁炎東只是利用了他的信任,托他要找的那姑娘拿出來的所謂“證據”是偽證呢?騙過了他,騙過所有人,用偽證推翻三年前的判決,堂而皇之地走出監獄呢?

  ——如果是這樣,該怎麼辦?

  任非覺得自己犯了糾結病,明明是一直認定的事情被給了肯定的答案,卻因為改變來得太突然而變得懷疑充滿不確定。

  他長出口氣,揉揉眉心,把季思琪的電話記下來,打算出去給她打個電話。沒成想,姑娘的手機竟然關機。

  事情進行到這裡,任非又隱約的有種不安。

  突然從路人變成證人的季思琪,就好像是迷霧中看得見卻摸不著的一團蛛絲中伸出的一根觸角,任非直覺的只要抓住她,或許能揪出很多被掩藏至深的東西——可能是線索,可能是罪行,也可能是什麼別的東西,但無論哪種,這姑娘背後牽扯出來的故事,可能都不會只像梁炎東所說那麼簡單。

  因為突然意識到至關重要,現在手機關機聯繫不上,就讓任警官犯了職業病。他掛了電話,跟老喬打招呼有事要出去一趟,然後直接開車去了季思琪的單位——東林報業的辦公樓。

  他拿著警證一路暢行無阻,被領進晨報的辦公室,一問才知道,季思琪三天前請了病假,到現在也沒來上班。她平時為人內向孤僻,跟同事感情寡淡,任非問了一圈有沒有她老公或者家裡電話,問過的所有人都搖頭。

  單位請假,電話關機,家屬聯繫不上,三天來同事沒人見過她——這簡直可以去報失蹤了。

  任非沒來由的心悸,他總覺得在梁炎東說出季思琪這個名字之後,蟄伏在暗處的威脅也隨之而動,甚至先他們一步,已經有了動作……

  “大爺的……”他氣急敗壞地罵了一句,讓晨報的領導幫忙查了季思琪入職登記上的地址,跟他自己從石頭的檔案裡調出來的住處是同一個。任非又一陣風似的飆車找到了季思琪家——那是季思琪的婚房,房屋歸姑娘和她老公共同所有。

  任非按樓下門鈴沒人理,他叫了隔壁給他開門,沖上三樓去敲門,直到最後他把門敲出了要鑿碎門板的氣勢,屋裡也沒有一點動靜……

  倒是隔壁給他開門的鄰居不堪其擾,打開門探出頭皺著眉一臉看精神病似的表情看任非,“沒在家吧?門口那袋垃圾都放了三天了吧,也沒人扔呢。”

  任非腦袋有點轉筋,“她老公呢?倆人都沒在家?”

  “你這麼敲門也沒人搭理那肯定是沒在家啊!”鄰居挺不耐煩地懟了他一句,想了想又顛三倒四地說:“她老公倒班,有時候三兩天才回趟家。不過現在是個什麼情況不知道,我看他們家車停樓下這幾天倒是沒動彈。”

  電話關機,家裡沒人,老公不在,車沒開走……

  任非繃不住了。

  他道了謝轉身下樓,出單元門的時候給他們正在開會的老大撥了通電話。

  彩鈴響了挺長時間,譚輝從會議室出來才按了接聽,手機剛放在耳朵邊就直接問:“出什麼事了?”

  他們隊裡這些個牛鬼蛇神,沒事在微信群裡聊天打屁相互挖苦是經常事,但是絕對不會沒事閑的給那個隊友打電話吹牛逼侃大山。

  電話一響,只要是他們支隊人的號碼,准是有公事要說,這是大家都有的默契。

  任非坐在車裡,從樓下仰著頭看著季思琪家緊閉的窗戶,深吸口氣,說了個很詳細的地址,“老大,我申請許可權調查這周圍的監控,我懷疑經常給我們下絆子的那個晨報小記者季思琪……失蹤了。”

  ………………

  …………

  東林郊外,泗水水庫度假區別墅群,某棟聯排別墅地下室。

  晦暗的室內泛著久隔陽光的冷氣,頭頂只有幾瓦的小燈泡發出昏黃的、搖搖欲墜的光,燈泡下方,堅硬冰冷的水泥地上放著一把鋼管椅,季思琪僵直地坐在上面,惶惶不安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面前的一個小顯示幕,瞪大的眼睛裡閃著因恐懼而泛起的破碎的光。

  她手腳都是自由的,但是她一動也不敢動。身後狹窄的單人床上,男人就坐在上面,目光猶如兩條毒蛇,冰冷而惡毒的纏在她身上,把她盯得死死的,仿佛她只要挪動一點,下一秒那條毒蛇就會盤上來,把她撕成碎片。

  顯示幕裡傳回來的是他們家樓層監控的畫面。因為距離太遠,畫面有延遲,季思琪自己也知道,當她在顯示幕裡看見任非砸他們家門的時候,這個員警很可能已經無功而返地下樓走了。

  走了。

  如果他再仔細一點,察覺到到了事情不對,或者只是一個不經意的抬頭,也許他就能看見,那只被安裝在走廊聲控燈裡面的、隱藏著的監控器。

  那樣他會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也許就會順藤摸瓜地找來,把她從這個惡魔手裡救出去。

  可是他沒有。

  他走了,而自己還是一個人,還是這樣無能為力的絕望。

  女人的崩潰的壓抑哭聲從咬緊的嘴角絕望地溢出來,這動靜像是刺激的身後的禽獸,男人站起來,走近她,像只準備進食的惡毒猛獸一樣,微涼的手臂輕輕纏繞上女人裸露的纖細脖頸,那動作輕柔得如同情人間耳鬢廝磨的繾綣,卻嚇得季思琪一下子止住了哭聲,她徒勞地瞪著眼睛,連頭都不敢回,木偶一樣,讓男人在她耳畔威脅味兒十足地舔了一口……

  “親愛的,我是你丈夫啊……為什麼你就不能坦誠一點呢?”男人咬著她的耳垂,從後面把她牢牢抱了個滿懷,那聲音壓得很低,帶著充滿危險的沙啞,好似往季思琪耳朵裡灌了一把沙子,又被無形的力量粗暴地碾過去,讓女人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如果你沒有我們要的東西,為什麼員警會突然找到家裡去呢?難不成,真是你爆他們負面爆多了,你突然不上班,沒人給他們炒新聞了,所以甚是想念嗎?”

  “我不知道……”季思琪的聲音因為顫抖而破碎,她眼淚跟擰開的水龍頭似的落下來,卻在極度的恐懼中不敢發出一點嗚咽的聲音,“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我爸從來沒有給過我你要的東西,我真的不知道——秦文你相信我,你別這樣,我真的沒有你要找的東西……我……”

  “噓——噓噓,”男人打斷女人毫無意義的話,放開她,站起來,他看著監控回饋回來的影響中,那個員警腳步飛快地下了樓,走廊裡又恢復了空無一人的安靜,他的語氣聽上去有點惆悵遺憾,“我要找的東西,員警現在也在找,我們都知道東西在你這裡,可是你卻說不知道。不知道也行,那東西只要我們雙方都拿不到,這局棋監獄裡那位就沒機會反派。可是怎麼樣才能把對方有可能拿到東西的風險降低為零呢?你知道嗎?”

  季思琪冷的發抖。

  她當然知道。

  秦文話裡話外的意思很明顯——如果她不把東西給秦文,為了也不給警方留下機會,那麼在他們眼裡唯一知道東西在哪的自己,就會死。

  可是讓季思琪絕望的是,她真的不知道。

  她爸意外突然過世,沒有給她交代過隻言片語,後來她被秦文脅迫,以變賣為名,把她爸家裡翻了個底朝天,所有遺物都以所謂購買的名義,叫到了秦文安排來接貨的人手裡,跟她爸蕭紹華生前有關的任何東西都不在她手裡了,可是顯然秦文他們並沒有在她爸的遺物裡找到想要的,所以又反過來逼問她。可是秦文反反復複對她說的那些東西,她真是完全不知道。

  她在所謂丈夫的監控下想盡辦法接近員警,其實只是為了要揭露丈夫對她的罪行,擺脫控制重獲自由,她並不是試圖給警方什麼證據什麼線索,她也不知道為什麼任警官會真如秦風猜測一樣,突然跑到她家去。

  她什麼都不知道,卻要為了這個欲加之罪喪命麼?

  季思琪絕望得說不出話來,而秦文繞過去,在她身前蹲下來。男人的視線跟她平齊,還是那張看上去溫文儒雅的學者臉,可是卻長著一顆季思琪從前沒有窺見過的狠毒心。

  “你也要理解我,”他說:“到你身邊來,假借跟你結婚的辦法找到那東西,是上面給我的任務——完不成,我也要死。寶貝兒,我們夫妻一場,你乖一點,別鬧的我們非要你死我活,行麼?”

  季思琪知道,秦文說的“你死我活”就是字面意思。

  如果她還給不出他要的答案,耐心耗盡,那麼就是用她的死,來換他的活。

  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冷漠殘忍的人呢?

  陽光下的法治社會,為什麼還會有這麼陰暗的角落呢?

  明明公民們連打個架都要負民事責任,為什麼有的人卻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張口閉口草芥人命呢?

  季思琪閉上眼睛,把那張熟悉的臉、把這個跟她同床共枕了一年多、曾最親密無間的人隔絕出自己的世界,她聲音很輕,心好像先於身體的死掉了,有氣無力的聲音裡什麼情緒也沒有,“你知道的,我膽子那麼小,別說死,就算是疼,也夠我哭上一陣的。我不敢想像死亡,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就算你殺了我,我也沒辦法給你答案。”

  “……”秦文深深地看著她,長長地、重重地呼了口氣,從她身前站了起來。

第66章 圍城…

  監控一查就查了兩天,得到的結果卻不盡人意——季姑娘是跟著老公一起走的,離開查找監控範圍的時候,兩個人形似親密,有說有笑。

  因為本來就只是懷疑的態度,沒有確鑿證據,任非守著約定,對梁炎東的事情隻字未提自覺非常無恥地把發現季思琪失蹤的事情推到了楊璐身上,把女神扯下水,說季思琪這幾個月常去楊璐花店買花,兩個人一來二去發展成了好朋友,這幾天楊璐突然聯繫不到她,跟自己一說,任非這才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

  跟譚輝掛了電話後他又給楊璐打了個電話報備,女神一句也沒多問地答應下來,尋找失蹤人口,報案人那裡就填了楊璐的名字。

  這段時間相處下來,任非對楊璐的心思昭然若揭,他們隊裡的同事儼然把花店老闆當成了任非的半個家屬,開始的時候也沒多問,這事兒沒驚動那麼多人,得到譚輝同意後查監控的事情是任非自己做的,得到結論的時候,任非也沒個人可以商量。

  他就是覺得不對,一路又追著夫妻倆打車的牌號挖過去,最後查到了當時計程車把他倆放在了泗水度假區。

  當時正好李曉野路過,往他電腦上瞄了一眼,隨口就吐槽,“人小夫妻倆人去度個假,瞧給你急的,跟要在犯罪現場搶救人證物證似的。”

  任非騰地一下站起來,二話不說,抓起手機就往外走。

  倆見面就掐的大鬥雞,任非跟李曉野在唇相舌戰中好沒有過一聲不吭的歷史,這悶聲不響掉頭就走的態度簡直是載入了昌榕分局刑偵隊嘴炮史冊的第一次,李曉野驚奇的看著他旋風一般沖出門外,某根敏感的神經突然沒來由的拉緊,下意識地想追上去,出了門,任非已經消失在了樓道裡。

  ………………

  …………

  任非一路把車開到泗水水庫度假區,這邊的地產多數都是賣出去被商戶改成了各種類型各種檔次的大小民宿,任非來的時候就已經打定了主意準備先碰碰運氣,停了車就直奔度假區的民警值班室,說了身份說了來意,把季思琪的資訊一遞,沒想到竟然出乎意料的順利,一家別墅酒店的入住記錄裡竟然真翻到了季思琪和其老公秦文的入住信息。

  這一切突然來的太順利了,就好像踩在遊戲的預設路線去找NPC一樣,任非被酒店前臺領著去敲季思琪他們出租別墅的門,本來心裡就在犯嘀咕的任非在大門打開看見季姑娘的一瞬間,心情簡直就像日了狗。

  大門裡季思琪穿著小吊帶睡衣,披頭散髮睡眼朦朧,跟縱。欲了幾天幾夜似的,黑著眼圈滿臉透著疲態,站在門口的姿勢卻非常慵懶,看見任非,揉著眼睛莫名其妙,“任警官?您這是……”

  任非冒著長針眼的風險,目光在姑娘身上來來回回看了一圈——暴露在性感小吊帶外面的皮膚上不見任何傷痕,倒是脖子胸口的有幾處明顯的吻痕,赤裸裸的辣著了任警官的眼睛。

  收回目光,任非尷尬地咳嗽了一聲,“我本來有點事想問你,你們單位說你休了病假。”

  “所以您就找到這裡來了?任警官跟人的本事可比我厲害多了。”季思琪有點狡黠地笑起來,那態度跟她平時畏畏縮縮的狀態不太一樣,帶了點似乎被煩躁勾起的攻擊性,“我前幾天身體不太舒服,我老公讓我休病假帶我出來散散心而已。那您想找我問什麼呢?”

  前臺帶他來找人的姑娘這時候打了個招呼離開,任非朝對方點了個頭,轉而問季思琪:“你老公呢?你跟他一起來度假,他沒在?”

  “他……”季思琪眼睛向後斜了一眼,欲言又止的神色讓任非心生警惕,但是下一秒,先前被姑娘拉開一半的門徹底打開了,秦文渾身上下只穿了條寬鬆的大短褲,肚子上墜著點四體不勤的肥肉,架著黑邊眼鏡的臉倒是和白白淨淨的書生長相,咧嘴笑起來的時候,跟當初在警局把要自殺的季思琪接回家時一樣,有點憤怒,又因為敢怒不敢言,而糅雜了一絲刻意的討好,“任警官,您看真是不好意思,每次見面,似乎場面都有點尷尬。”

  “……”這一男一女此刻狀態如同被人從做到一半的床上揪起來,讓任非這個活到現在,看過豬跑卻沒吃過豬肉的小青年突然犯起了尷尬證,準備好話卡在嗓子眼裡,噎了半天也沒吐出來。

  “恕我直言,警官,”秦文和老婆穿著堪堪蔽體的幾個布片兒,站在大敞四開的門前,外面就是社區的主馬路,路上偶爾有人經過,隨時有被圍觀的風險讓秦文對任非的沉默非常不耐,“您要是執行公務,我們是願意積極配合的,您有什麼想問的,我們肯定知不無言。但如果是其他的……”他伸手在自己和媳婦兒身上比劃了一下,“您看,實在不太方便。”

  “是啊任警官,”季思琪搶在任非說話之前說道:“明天我就上班了,您想問什麼,要不明天您去我公司?”

  這話裡藏著的意思就太明顯了,任非半點猶豫也沒有,季思琪話落立刻點頭,“既然如此,那我今天就不打擾了,明天還到你單位去找你,”他說著頓了一下,一臉無害地問徵詢秦文的意見:“秦先生,明天秦小姐可以去上班吧?如果明天她身體狀況還是不太好的話,那我就直接叫同事過來看看算了,我們隊裡的法醫給活人看病雖然不對口,但專業性還是毋庸置疑的。”

  “思琪如果覺得自己沒事了,我當然不會攔她。警官您說笑了。”

  門裡門外兩個男人,任警官一臉無害,秦先生笑容可掬,忽略掉穿著和各懷鬼胎的心思,場面看上去簡直警民一家親的其樂融融。

  其樂融融的任警官沒什麼繼續留下的理由,如膠似漆的夫妻倆目送他走上馬路才關了門,大門後面,上一秒還和睦美滿的小夫妻同時變了臉,秦文要笑不笑地轉身貼近季思琪,女人毫無退路地被抵在門板上,慘白著臉,瑟縮成了一隻驚弓之鳥。

  “你做的很好,寶貝兒。”秦文摸著季思琪的臉,鏡片在女人眼瞳裡反射出幽冷陰險的光,“明天那個條子就會去找你……這主意是你想的,所以你一定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對嗎?”

  季思琪緊緊挨著門,如果她的力氣能撞開門板的話,她會毫不猶豫地立刻逃出去,她不惜一切代價地想要脫離這個可怕男人的魔掌,為了保命,甚至不得不把主意打到了員警身上。

  “說話!”季思琪的一時沉默激惱了秦文,他撫摸著女人側臉的手突然鐵鉗一般緊緊捏住女人的下巴,狠狠地抬起來,迫使女人不斷顫抖躲藏的目光避無可避地與他對視,“你背著我幾次三番偷偷跟員警接觸的時候想沒想過有這天?嗯?!你接近他們,在河邊發現屍袋打電話報案也好,把他們的案子曝光也好,跟蹤那個姓任的條子讓他發現你也好——你做這麼多,不就是為了讓他們注意到你,給自己從我這脫身找機會麼?……你也沒想到吧?有一天你為了保命,親手把這些‘聯繫’送到我手上,被我利用?聰明反被聰明誤的滋味兒好麼?啊?!”

  季思琪被他鉗得疼的眼淚都下來了,她用力想要掰開那只手但卻無濟於事,她忍著仿佛要被捏碎骨頭的疼痛,拼命從嗓子裡擠出兩個字:“印……子。”

  她的意思的,如果在她下頜這麼明顯的位置上有傷,明天一定會被任非看見。

  秦文掐著她沒鬆手,“那個小條子已經懷疑我了,你看不出來嗎?你以為把你放出去,我會對你放心,認為你會像你說的那樣,不對條子揭發我嗎?別開玩笑了。”男人如同看傻X一樣冷冷地瞪她一眼,鬆開手,從大褲衩裡拿出手機,劃拉了幾下,把手機按在女人胸前,“自己看看吧。”

  季思琪驚疑不定地拿過手機,她本來滿臉都是恐懼,但是在看見手機圖庫畫面的一瞬間,那張被恐懼填滿的臉,竟然有魚死網破的仇恨和憤怒,活生生地撕裂恐懼的軀殼,鑽了出來。

  ——圖庫裡是她外公的照片。

  背景是她外公所住的療養院,從昏暗的燈光能看出是晚上,照片裡她外公在床上安然熟睡,一個護工半跪在床邊,一手拿著把尖刀虛虛地抵在老人後腦,一手舉在半空,畫面一角能看見她半截胳膊。

  可以肯定這張照片是護工自拍出來的。可怕的是,這個護工季思琪很熟悉……

  ——這是常年照顧她外公的那個姑娘。

  她每次去看老人的時候都能看見她,那姑娘給她的印象始終是踏實又靠譜的,是可以信任的。不成想,所謂可以信任的人,竟然是秦文他們一早安插在她身邊的另一層保險。

  “你……你們!——”季思琪用恨不能攥碎螢幕的力量把手機握在手裡,她也不害怕了,幾乎是惡狠狠地盯著秦文,目光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無數個透心涼的血窟窿來,“你們到底是什麼人?你們究竟想幹什麼?!你出現在我身邊,處心積慮地讓我嫁給你——你們甚至用那麼長的時間在我外公身邊安排了你們的人!我手上究竟有什麼東西,讓你們可以付出這麼長的時間和代價來獲取?!”

  她伸手隔空狠狠地指著她的男人,像是理智的那根弦終於在不斷的刺激和恐懼之中崩斷了,她歇斯底里,如果不是房子隔音好,已經走了的任非怕是都能被她喊回來。

  然而秦文卻無動於衷。

  男人冷漠地看著她發瘋不做任何回應,然而他的眼神卻很曖昧。他看著她,目光仿佛有粘性,始終牢牢地粘在她身上,直到季思琪的發洩告一段落,終於找回理智,被他那形若有質的粘稠目光逼到消音——

  “親愛的,你弄錯了一個邏輯。”他慢慢地說:“你以為我是為了利用你才娶你的?錯了。我是愛你而娶你的。但是我娶了你之後,卻又開始非常恨你……你不會知道我娶了你之後都經歷了什麼——家人被控制,被迫殺人、吸毒,染上毒癮……我原本乾乾淨淨的一個人,就因為我娶了你,所以我莫名其妙地被拽進了地獄!”

  季思琪震驚地看著他,“你什麼時候殺過人?你有毒癮?我怎麼不知道!”

  “你、知、道、個、屁!”秦文終於慢慢激動起來,他一把抓過女人攥在手裡仿佛武器一樣指向他的手機,惡狠狠地砸出去,把它摔得七零八落,“我們婚後你總說我變了——我是變了,你還記得我們戀愛時的樣子麼?我已經不記得了,”秦文在季思琪眼前笑得猙獰而變態,“我們結婚後,一夥人找上我,他們綁了我的父母,讓我聽他們的話,從你或者你爸那裡找一件東西——我開始不想背叛你的,但他們用我父母的命威脅我,逼我親手殺了個大活人,錄下了整個過程,以此困住我……我不敢報警,我也不敢對別人說,我更不敢對你講……後來我妥協了。”

  秦文雙目赤紅,臉色猙獰,但說話的聲音慢慢又變得很輕,一字一句,就跟心理極度扭曲的人神經錯亂地盤算著不為人知的秘密一樣,“最開始我問過你,知不知道那東西在哪,你說沒見過不知道……時間長了,他們以為我在敷衍他們,為了進一步控制我,他們給我注射了毒品。”

  “後來我就沒人樣兒了。”男人又神經質地笑起來,他一步步走上前,一把抓住來不及躲閃的女人的雙肩,“我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都是因為我娶了你。”

  事情進展到這個地步,已經完全刷新了季思琪的認知,她不敢置信地瘋狂搖頭,被秦文抓住的肩膀僵硬的如同不是自己的一般,“我不知道……我不相信!怎麼會這樣?這不是真的!如果是你為什麼不跟我說,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告訴你有什麼用?”秦文用力扣著她,眼裡盈滿不亞于季思琪的仇恨,“我跟你說,你能告訴我要的東西在哪裡嗎?我跟你說,你能讓我擺脫曾經遭受的一切,當成什麼也沒發生嗎?!”

  “可是我不知道……”季思琪痛苦地閉上眼睛,無助的淚水沿著臉龐簌簌滑落,“我真的不知道你們要的什麼光碟在哪裡……我爸這輩子根本就沒看過什麼光碟,他連電視都很少看,我真不知道——”

  “馬上就會知道了。”秦文打斷她,“這不是你自己出的主意嗎?你說你不知道,我也沒找到,既然員警聽見風聲來找,那麼很可能告訴他們這個消息的人,也會透露給他們一些別人不知道的線索,你會跟著這個線索,等他們找到這東西了,你會把它偷偷帶過來給我……”男人扣在她肩頭的手勁兒慢慢放鬆,帶著汗漬、細緻微涼如毒蛇一般的指尖緩緩地順著鎖骨攀上她的脖頸,在那脆弱的皮膚上曖昧而親昵地流連,“看,寶貝兒,其實你也沒比我高尚到哪裡去……那天乖乖讓我殺了你,大家全都一了百了,不也挺好的?你非要為了保命,而想出這麼個主意來。”

  “可是我們一路上同出同入,如果你在這裡殺了我,員警也一定會找上你。”

  “那沒關係。”秦文說:“我給那些人辦事辦了這麼久,手裡掌握的他們的資訊也不少,他們總不至於把我交出去,而只要我夠聽話,他們就不會殺一個已經完全屈從於他們、可以遵照他們的命令做任何事的棋子。而且——就算我殺了你拋屍,最終員警找到這裡又怎麼樣?這房子的地下室在那麼短的時間內被改成現在這樣,裡面連接著能即時直播我們家樓道監控畫面的設備,這別墅酒店裡的老闆,和上上下下的員工——他們有人知道嗎?他們想要瞞天過海,總是有辦法的。”

  秦文的撫摸讓季思琪控制不住的戰慄,男人說的那些人仿佛是來自另一個與她所瞭解的完全不同的世界,她喘著氣,努力從淩亂的呼吸中找回自己的聲音,“‘他們’究竟是誰?”

  “誰知道呢,”秦文聳聳肩,沒在說這個,反而看著她,突然真心實意地說:“你知道嗎?其實我挺想讓你死的。”

  他猛一用力把季思琪緊緊摟進懷裡,毒蛇似的手指從她的後脖頸緩慢摩挲著她的脊背一路向下,他的話那麼殘酷,可聲音語調卻那麼溫存,“明明你才是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女人在他懷裡抖如篩糠,而他卻突然從女人背後兩手扯住了她單薄的睡裙,“可我已經萬劫不復了,你憑什麼……”

  他猛一用力,單薄的布料不堪重負被嘶啦一聲從背後扯斷,在女人猝不及防猛地驚恐尖叫中,男人一把將破碎的布料扔開,粗暴如同野獸交。媾一般,狠狠地把不著。寸縷的女人摔在地板上,“你憑什麼——還能好好地活著?!”

  在女人尖叫著“不要”的拒絕和男人自己洩憤一般的怒吼中,秦文摁住女人試圖掙扎的肩膀,獰笑著壓了上去。

第67章 掙扎…

  任非第二天果然在季思琪的工作單位找到了她。

  姑娘姣好的妝容也掩藏不住黑眼圈透出的疲憊,任非跟她坐在報社大樓對面的咖啡館裡,左看右看都覺得這不像是“縱。欲過度”留下的後遺症。

  他說找季思琪是有話要問,但實際要問話的人並不是他。任非坐在對面琢磨著要怎麼說服這身上似乎纏著很多不為人知秘密的姑娘,跟她到監獄去見一個重刑犯,思來想去終於起了個頭兒,“季小姐,你的父親……”

  “蕭紹華。”任警官左思右想,季思琪卻沒等他說完就截了口,“關於我的父親母親家庭情況,之前您隊裡調查過的。任警官,我們能直接說重點麼?”

  她這個態度跟以往那個畏頭畏尾的樣子差太多了,本來也沒打算在跟她確認祖宗十八代的任非意外地挑挑眉,隨即笑了起來,“你誤會了,我只是想說,你父親以前在法大教書的時候,帶過一個學生,叫梁炎東,不知道你有沒有印象?”

  這問題出乎意料,原本已經認定員警來找自己也是要問“東西”在哪的季思琪結結實實地愣了一下,半晌才有點尷尬地低頭喝了口果汁,“他……我知道,但知道他跟我爸沒什麼關係……我大學畢業那年,他強。奸殺人後來被捕入獄的嘛,這事當時鬧的沸沸揚揚,我是學新聞的,寫論文時還拿他的事例當過資料。”

  “……”任非有點沒來由的尷尬地哽了一下,“他曾經是你父親的得意門生,你竟然沒從蕭老那聽說過他?”

  “我跟我爸的感情不是太好。”季思琪回答:“我很小的我爸媽離婚了,我跟我媽過,後來我媽沒了,才又被他接過來。”

  “你爸媽感情不好?”

  “挺好的,至少我爸很愛我媽,但那時候我外公得了腦血栓和心梗,外公生活的又離我們太遠,差不多是一個地圖對角線的距離,我媽那邊沒有其他兄弟姐妹,沒人照顧,又沒辦法把已經生病的他接到我們這邊。那時候我太小了,我爸一直在做課題,我從出生起就是我媽一手帶大的,我爸根本不知道該怎麼照顧我——我媽不得不把我一起也帶到外公那邊去生活,所以後來他們就離婚了,我媽說這樣的婚姻沒有意義,她也不想耽誤我爸,讓他守活寡。”

  “……”任非不太能理解因為異地就要離婚這件事,也不太能明白一個男人“守活寡”的痛苦,他就覺得所謂相愛的兩個人這婚離的莫名其妙,但是又不太好插嘴別人家事的選擇了閉嘴。

  但是季思琪好像能明白他的費解,隨即攤了攤手,“你也覺得挺不可思議的,是吧?其實我也不能理解。我媽過世後我爸去了外公家裡,把外公送去療養院,把我接了回來——其實我媽明明也可以這麼做,但是她卻拒絕把外公送出去讓別人照顧,直到後來她自己累出了毛病。再後來,我爸為了紀念我媽,把我的姓給改成了隨我媽。不過後來我基本都住校,大學畢業認識了秦文,很快就結了婚,所以跟我爸的交集一直都不多。”

  “那三年前梁炎東出事入獄之後,蕭老也沒跟你說過他什麼嗎?畢竟是他曾經那麼得意的門生。”

  “得不得意我不知道,但是自己學生做了這麼丟臉的事,正常當事人都不會想再把他當談資的吧?”

  話說到這裡,跟任非原本的想法已經相去甚遠了。

  他原本以為季思琪就算跟梁炎東不熟,但至少兩人是相識的,那麼說服她去監獄跟他見個面,雖然可能有點唐突,但不至於多費多少唇舌。

  但是沒想到,作為蕭紹華的女兒,她知道梁炎東的途徑,竟然是道聼塗説……

  任非歎了口氣,把原本到嘴邊的話題轉了個彎兒,“好吧,那季小姐能不能說說,你跟你老公是自己認識的還是別人介紹的?”

  昨天見面,秦文這個人是讓任非心生警惕的。剛才既然季思琪自己提起來,他就順勢問下去——既然這姑娘不太可能為了一個道聼塗説的人去監獄,那任非只好想個辦法,把梁炎東和她自己的利益安危勾在一起。

  “自己認識的。”季思琪說:“我大四到一家報社實習,正好趕上工會舉辦的一次聯誼活動,有我們單位的名額,後來我就去了,我們是在那時認識的。”

  “你畢業後就結婚了?”

  “沒,畢業之後我倆處了差不多有一年多吧,然後才領的證。”

  “為什麼之前會想離婚呢?”

  季思琪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覺得意外而有趣,淺淺地笑了一下,“沒想到警官您連這點小事都知道的這麼清楚。”

  季思琪這就是承認了之前她跟秦文感情不和的事情。

  不僅季思琪奇怪,連任非都覺得不可思議——梁炎東竟然連這個都知道,給出的那些資訊,到此為止,幾乎全都對上了。

  任非想了想,又問:“那為什麼後來並沒有真的離呢?”

  “小夫妻過日子不順心了耍脾氣鬧離婚不是常有的事麼?”季思琪一臉很矜持又不予多說的表情,“吵完架和好了,當然就不會再說離的事情了。”

  “可如果只是隨便鬧鬧的小事,”任非拿起咖啡勺,隨便在杯裡攪了攪,又放下了。他好整以暇地直視著女人,聲音平緩得仿佛他說的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為什麼蕭老會在說和你們不成之後,醉酒騎車最終心梗死在了馬路上?”

  季思琪猛地抬起眼,手不受控制地一抖,手中咖啡杯濺出來幾滴污漬弄髒了她淺色的修身長褲,但她對此卻無知無覺一般,那瞬間女人看向任非的眼神堪稱駭然,她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拳頭,激動的情緒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要站起來靠近男人去質問,但最終她還是控制住了下意識的反應,不敢置信地搖了下頭,“你怎麼……你怎麼會知道我爸死前曾經……”

  任非深吸口氣,感覺自己繞了一個足球場那麼長的圈子,終於把話題拉到了他的來意上,“是梁炎東告訴我的。”

  季思琪莫名其妙,“他不是已經……”

  “對,一個已經入獄三年多的人,卻還知道你的動向,連這些細枝末節都十分清楚。季小姐,”任非滿臉懇切,語氣裡卻透著十足篤定地說:“我昨天說有事要問你,但實際要跟你對話的人不是我,是梁炎東。——看在他對你的家務事這麼關心的份兒上,你能抽空跟他見上一面嗎?”

  “……”以為是警方的公事公辦,被任非說到現在,儼然已經成了私人的問題。原以為對方會問的事情男人根本一個字也沒提,跟預判完全相悖的要求讓季思琪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反應。

  她知道自己應該拒絕,但是話到嘴邊,她突然想起隱藏在背後的那個如狼似虎的男人,臨時卻又改了打算,“……你讓我考慮考慮。”

  “好的,”任非說著看看表,“你需要多久時間考慮?”

  他這架勢分明是要讓季思琪在這裡就給個答覆,然而女人如今身不由己,這些事情已然不能自己做主,她猶豫了一下,抿著嘴,笑容有些牽強,“我明天給你答覆吧。”

  “明天啊……”任非抬頭,突然向後靠在了椅背上,原本人畜無害的目光倏然就變成了有些尖銳的審視,他輕笑了一聲,笑容裡帶著淡淡的菲薄和揶揄,“要明天給我答覆,是需要回家問過你老公的意思嗎?”

  季思琪猛地瞪大眼睛,沒說出話來。

  她這表情可以證實很多事情,任非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敲,“你還沒告訴我,當時為什麼要跟他鬧離婚。”

  “……”女人沉默著狠狠咽了口吐沫。

  纏繞在她身上的無形的鎖鏈因為員警的洞悉而有所鬆動,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就要不顧一切地開始掙扎——

  就像她之前做過的那樣,想方設法接近警方,為了擺脫秦文而尋求庇護。

  她太恨秦文了,可她又多恨他就有多怕他,如果任非能早一點跟她見面,如果他能早一點察覺她老公的不正常,也許她就不用再泗水度假區的那棟別墅地下室裡,度過暗無天日的那幾天。

  在昨天之前,如果她有機會,她就會毫不猶豫地哪怕拼得一死,也要逃離那個惡魔的掌控,可是就在昨天,她知道了她世界上僅剩的最後一個親人、她的外公落到他們手裡,而一旦自己輕舉妄動,心狠手辣的歹徒們很可能就會直接殺了外公來報復她。

  ……那是她唯一的親人了,那是她母親曾經用生命去照料的人。

  她可以尋求警方的庇護,也可以對警方說外公被歹徒控制,請求他們幫忙解救,可一旦她脫離秦文的視線,對方就會立刻做出反應——可從東林市到外公所在的城市,國內沒有直達航班,經停加轉機算一起好耗盡整整一天的時間,就算警方肯千里馳援,或者請求當地警方協助解救外公,再快的速度,也不可能快得過天天守在外公身邊的所謂“護工”。

  萬一老爺子因自己而死……

  季思琪把目光硬生生從桌角放著的便簽本上收回來,她閉上眼睛,指甲在桌下摳破了手掌,很久很久,她終於還是放棄了……

  沒有理由,女人倉促地站起來,對任非說:“我明天給你答覆。”

  話落,她轉身,逃似的離開了。

第68章 炸刺兒…

  任非得到季思琪的回復比預想的要快,下午他還在辦公室查秦文的祖宗十八代,季思琪的電話已經打進來了,說她同意了,跟他去監獄見一見梁炎東。

  得到的肯定答覆讓任非松了口氣,但是沒想到,從茫茫人海中撈出一隻季思琪這事兒進行的挺順利,反倒是帶著目標人物去跟“雇主”見面的事情反倒受了挫。

  “真不行啊老大,你不是也知道麼,就接連死人那事兒,到現在上面還盯我們盯的死緊呢,而且監獄領導也都換了,我現在雖然也管著梁教授他們班,但上次家屬會見把你給弄來就是我能盡到的最大努力了,這剛過了沒幾天,你還要帶別人來?真不行真不行,我是真做不到。”

  打著電話,聽著關洋那邊機關槍似的一頓“不行不行不行”,任非的頭一下子就大了……

  “你見天兒的找他到底幹什麼啊?”關洋雖然問了這麼一句,但其實對答案沒有多少好奇。他猶豫了一下,接著仿佛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要不這麼著吧,我想辦法讓你跟他通個電話——目前的條件下我只能做到這樣了。”

  任非哽了一下,把一肚子的槽點咽回去,緩了緩才儘量維持著平靜的語調,心情氣和地對他說:“關洋同學,請問你們監獄是什麼時候把梁教授的失語症給治好的?”

  “……”被點名的關洋同學一時語塞,覺得很委屈,半晌試探著補救道:“要不你有啥想跟他說的,我幫你轉達?”

  任非心說我都不知道他要幹嘛我怎麼告訴你,他揉著眉琢磨了一下,跟關洋說:“你就告訴他,人我找到了,就這就行了。”

  關洋狐疑,“你倆不是對暗號要幫他越獄吧?”

  “越你妹!”任非翻了個白眼兒,他有點發愁,不知道怎麼能把季思琪給送監獄去讓她跟梁炎東見一面,連帶著吐槽都有點有氣無力的,“我一人民警察我能幫人越獄去?哦,我幫人越獄我還得找個獄警幫我遞暗號等著讓他戳穿我?是我沒腦子還是你缺心眼兒?”數落完了,又想起來自己是求人辦事兒呢,趕緊又舌頭打了個結繞了回來,“你長點心,這事兒辦成了哥請你吃咱學校東門你最愛的那個王記包子去。”

  關洋一臉麻木地拿著電話,“那要是辦砸了呢?”

  “那哥也請你吃,”任非斬釘截鐵,“請你吃任記老拳。”

  關洋:“……”

  為了不吃任記老拳,關洋第二天一上班就找個機會,把任非說的話原原本本地給梁炎東帶到了。

  梁炎東當時什麼表示也沒有,然而當天午飯後的自由活動,他就跟午飯吃了火藥似的,轉頭把他們班的大鋪給打了。

  梁炎東剛入獄那會兒,他們班大鋪周志鵬看不上他,轉著彎兒找彆扭,後來把梁炎東惹急了,擱監控死角差點沒把他掐死,從此以後倆人井水不犯河水,誰也沒再招惹過誰。

  相安無事地過了三年多,誰知道梁炎東突然吃了火藥。

  因為不說話,梁炎東動手的時候連招呼都沒打一個,拍了桌子直接就打,拳頭揮得毫無道理可速度極快,以至於周志鵬根本沒反應過來,挨了一拳嘴角都撕裂流血了,他第一反應卻不是還手,而是抬起頭來用極其震驚的目光看了梁炎東一眼,表情好像在篤定“這個人終於從精神障礙變成精神病了”一樣。

  但是梁炎東第二拳砸過來的時候,他就沒再傻愣愣地挨打了。

  梁炎東這幾年沒跟誰打過架,拳腳功夫有點退步,反應也沒有之前快,倆人一來二去中他也吃了點虧,而周志鵬終於找到間隙,拉開跟他的距離就罵,“梁炎東!你他媽的瘋了吧你?!”

  可惜瘋了的梁教授並不搭理他,不要命似的,抬腳就踹,倆人你來我往的纏鬥中大鋪漸漸不敵,一個走神險些沒被砸斷肋骨,倒在地上胳膊堪堪架住梁炎東的攻擊,脖子上梗著青筋死命地損他,“中午不就吃了個雞翅根兒!就算你吃那雞有禽流感,到你胃裡特麼竄種竄出瘋牛病了嗎!”

  “……”監獄食堂莫名其妙給梁炎東發瘋背了個鍋,趕來的獄警管教很想對他們申明,我們監獄食堂的瓜果蔬菜禽肉蛋都是經過正規食品安全檢疫的,我們監獄是全市監獄裡伙食最好的,絕對沒在“吃”這件事上克扣過你們一星半點兒。

  然而這不是個給犯人們提升“幸福指數”的好時候,端著槍的獄警往活動室一戳,管教拎著電棍走上來,剛準備給瘋牛梁一點教訓,剛走過去,卻看見打紅眼的梁炎東突然停手了,因為停的太突然,甚至腦袋上挨了周志鵬一個回擊,但是他也沒試圖再去討還,從善如流地往地上一蹲,在管教電棍揮上來之前自己已經從善如流地抱頭蹲好了……

  管教電棍拎在手裡沒砸下去,莫名也覺得那顆叫囂施虐的心沒有得到滿足。

  十五監區對於服刑人員之前這一類的鬥毆有一貫的處理習慣,一般來說輕一點的是瞭解情況後,對雙方進行說服教育和獄規守則重新學習,附帶增加勞動內容和時間一類的體罰。重一點的,比如想現在周志鵬這樣,一方莫名其妙被打並且已經倒在地上佝僂著起不來了的,則瞭解了情況之後先把受傷的帶去醫務室治療,鬧事的一方被帶去說服教育學習之後關禁閉。

  梁炎東鬧的這事兒沒有什麼情況好瞭解的,差點被打成烏眼青周志鵬被帶去醫務室了,梁炎東手腳都被上了鐐銬,直接押去了監區長辦公室——找犯人“談心”原本就是穆副很愛幹的一件事,十五監區對打架鬥毆的處理方式中有關說服教育的內容,有一半是他潛移默化出來的。現如今雖然穆副從副監區長升成了正的,然而接替他職位的人還沒來,所以這些說話談心的活兒目前還是他自己幹。

  梁炎東被押送過來的時候,穆雪剛已經得到了消息,端端正正坐在桌子後面了,然而當他看見梁炎東,雖然沒意外,但也依舊覺得非常稀奇。

  ——其實也不止是稀奇,目光跟他對上的時候,梁炎東自己能看出來,監區長眼裡有一點隱晦的、看好戲似的風涼。

  “說說吧,這怎麼回事。”穆雪剛也沒讓押梁炎東過來的人走,話音剛落又想起來什麼似的,逕自丟了一個筆記本和一支筆在桌子上,似不經意的語氣顯得高高在上,“我總是不太習慣當年東林的‘名嘴’現在說不出來話的樣子——既然說不出來,那你還是寫吧。”

  “我知道把說的換成寫的應該也耽誤不了你那嘴皮子功夫的發揮,”他說著又敲敲桌子算是提醒,“給你個善意的提醒,最好一是一二是二的老老實實的寫,這樣大家都省心。”

  梁炎東收回目光,在鐐銬丁鈴噹啷的聲響中走到桌子前面,彎腰拿筆在紙上寫了幾筆。

  他寫完就推過去,穆雪剛接過來,剛掃了一眼,眼神倏然變了。

  但是他反應非常快,眨眼的功夫,他已經從轉瞬的失態中恢復過來,他看著眼前這個穿囚服的男人,突然覺得好笑而愚蠢,於是他擺擺手,讓從梁炎東過來的下屬退了出去,“梁教授,”他說著,把剛才寫字的那張紙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當著對方的面慢慢的撕成拼都拼不起來的碎紙片,“沒想到這幾年牢獄之災,也沒能讓你那狂妄自大的性格稍作改變。”

  穆雪剛把一團紙片扔進垃圾桶,拍拍手,很可笑地道:“時移世易,這都多少年過去了……你怎麼還把我當年求你的事兒,當成一道救命符呢?”

第69章 囹圄之欲…

  梁炎東當年名聲大噪的時候,穆雪剛剛升任東林監獄的副監區長不久,那時候孫子輩的穆彥還沒出事,穆雪松還是聲名顯赫的企業家,老穆家的買賣也依舊如日中天。

  穆氏什麼都很好,只是不幹他穆雪剛的事。

  他少年時被趕出穆家,幾乎如喪家犬一樣被掃地出門,這根刺已經紮在心頭這麼多年了,傷口已經化膿潰爛,散發出了讓他自己都深感厭惡的味道。

  而他混到如今,在監獄裡的一官半職終於也讓他多少有了些資本,他想找個機會,把當年那些陳年舊賬都翻出來,跟現在穆氏掌權的他哥清算清算。

  穆彥被殺之後,譚輝曾經去找他的父親取證,按穆雪松的說法,當初已故的穆家老爺子決定不給穆雪剛留一分遺產、讓他淨身出戶的直接原因是得到準確的DNA比對證據,證明了養了快二十年的穆雪剛,竟然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穆雪松曾對譚輝說,這其中的緣由他弟弟是不知道的,因為不想穆雪剛最後連個根都找不到,所以一直瞞著他,任穆副恨他們恨了這麼些年,也沒有透露過一字半句。

  但實際上,當年知道穆家這些事的人——包括穆雪松自己,他們都沒人知道,其實早在被趕出家門的那天,穆雪剛就清清楚楚地明白,他到底是為什麼被趕了出來。

  ——他不是穆家的孩子,他早就知道了。

  只不過他不信。

  他母親就是當年穆老爺子的原配夫人,也就是說他跟大哥穆雪松同父同母,他母親是什麼樣的人他太清楚了,根本不相信穆夫人會在生下穆雪松後,又跟別人私通生下他。

  但是那時候他太小了,毫無反擊之力,帶著一腔無法原諒的仇恨和等待著一雪前恥的執著遠走他鄉,想的是早晚有一天要報復曾經誣陷他們的穆家其他人,給他和母親正名。

  可是他沒有證據。

  當年被逐出門的時候沒有,時過境遷的若干年後,更不可能還找到一點蛛絲馬跡。

  他跟穆老爺子骨血關係的是與非,穆家因為臉面問題而選擇閉口不言,而他自己因為無法證明而裝聾作啞。

  直到他因為朋友的介紹而知道了梁炎東。

  當年梁炎東上法庭幹的都是給證據確鑿的嫌疑人做無罪辯護的活兒,接案子的標準是他認為某個嫌疑人正在經歷一場冤假錯案,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條件,連訴訟費也收的隨心所欲。

  而可怕的是,這個隨心所欲的男人從他上法庭那天開始,就沒經歷過一場敗訴。

  當各種報導把他傳的神乎其神的時候,遇到他的案子公開審理,穆雪剛找機會去旁聽過,半年總共聽了三場,第三場聽完,性格向來小心謹慎的穆雪剛終於下定決心找到他,把埋藏在自己心裡這麼多年的事情從腐肉裡挖出來,跟梁炎東說了。

  他說他想拜託梁炎東查一件事,證明他到底是不是當初穆老爺子留下的種。

  對這麼多年都對這件事守口如瓶,此前從未對任何一個人透露過一言半語的穆雪剛而言,要對梁炎東這樣一個陌生人把話說出來實在是太難了,沒有人知道他成宿成宿睡不著覺,思來想去最終糾結出這個決定之前,曾經做過多少心理戰。

  但是梁炎東拒絕了。

  拒絕的非常乾脆,一點餘地都沒給穆副留。

  穆雪剛到現在都記得當時梁炎東說的那句話,他說他是個律師,不是私家偵探,不接這種挖門盜洞摳人祖宗十八代的事。最後給了他一句承諾,說穆雪剛今天來找他說的時,他會當沒法生過,讓它爛在肚子裡,讓穆雪剛放心。

  放他奶奶個錘的心!

  穆雪剛有一陣子甚至因為這件事而懊惱擔心的成宿睡不著覺,直到後來梁炎東被判入獄,十分巧合地到了他管的監區服刑,並且一進監獄就得了失語症成了啞巴,穆副這才又把心放回了肚子裡。

  但是穆副這人,雖然記仇記得睚眥必報,但行事作風其實是很光明磊落的,雖然他記恨著梁炎東聽了他的故事又不給他辦事,但是也知道倆人畢竟不是什麼不共戴天的死仇,梁炎東進了監獄,閉緊了嘴巴,日日夜夜都生活在他眼皮底下,這事兒對他來說就算了了。再往後,梁炎東入獄這幾年沒惹過什麼事兒犯到他手上,而他也沒找過梁炎東什麼事。

  倆人就在這座監獄裡形同陌路,偶爾相遇,梁炎東跟其他服刑人員一樣恭敬規矩,而他也像對待其他人一樣,在他面前目不斜視地走過。

  直到今天梁炎東自己把自己送到了他跟前。

  穆雪剛覺得自己雖然看不上他,對他冷嘲熱諷吧,但並沒有想特別為難他。但怎麼也沒想到,這男人敬酒不吃,非得舊事從提,吃他那杯罰酒。

  筆記本上寫的是:當年你找我的那件事,我可以幫你查。

  穆雪剛看了一眼被離開的獄警順手關上的門,突然壓不住自己的火,多少年積攢下來的惱羞成怒讓他繞過桌子走到梁炎東面前一把揪住了他囚服的衣領,猛的用力,往自己的方向一提一拽!

  梁炎東沒反抗,順著他的力量被扯的一個踉蹌,身上鐐銬丁鈴噹啷地響,像是無數次提醒著囚犯身陷囹圄逆來順受的處境。

  “梁炎東,你也差不多把你那狂妄自大收一收,有點自知之明!”穆雪剛揪著他,仿佛眼睛鼻子都在噴火似的,“當年我上趕著找你你不肯幫忙,你現在是什麼身份,在什麼地方?我不找你麻煩已經很對得起你了,你竟然還敢擱這給我舊事重提?!”

  穆雪剛說這些話的時候,梁炎東始終看著他的臉。

  兩個人挨的實在太近了,以至於在監區長暴怒的此刻,對方臉上任何一個微小的表情梁炎東都看得一清二楚。

  梁炎東本來對自己今天鬧的這樁事不是太有把握——就向他們監區長自己說的,時移世易,這件事已經過去太長時間了,在他拒絕了對方之後,關於當事人時候有沒有找別人去查身世,這件事後續怎麼發生發展的,到底有沒有結果,梁炎東都不得而知。他甚至從入獄後穆雪剛對他的態度上猜測,也許當初那件事已經了了,因為已經不再在意,所以穆雪剛也不再把他當年的拒絕當回事。

  他真的是為了跟季思琪見面而想出的走投無路之下的對策,但是從他進門寫下那句話到現在,他看著穆雪剛的一系列反應,卻逐漸把壓在嗓子眼裡的那口氣鬆開了。

  ——這個寶他竟然押對了。

  好在穆雪剛還對這個疑問夠執著,好在穆雪剛還沒有得到答案。

  在穆監長揪著他衣領不肯鬆手的時候,梁炎東迅速整理了一下思路,他打周志鵬之前就已經想好了,假設能順利攀上穆雪剛這個人情,為了讓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向對他做出的承諾負責,而不是信口開河的話,他就必須把某些死守著的秘密適當的向穆雪剛透露一些。

  梁炎東一點也不掙扎,穆監長的咆哮從他左耳朵進去又從右耳朵鑽出來,根本沒入他的腦子。而等穆雪剛放開他的時候,梁炎東已經把誘捕這頭大倔牛的步驟在腦海裡過了一遍了……

  梁炎東剛一自由就摸了紙筆,都沒有第二個動作,彎腰直接就寫:你想知道的答案,我將竭盡所能。

  穆雪剛看完氣笑了,“難道我想要的答案是在你們十五監區一大隊三班的炕頭上嗎?”

  梁炎東筆體堅定地寫:我出去幫你找。

  穆雪剛看見這六個字的時候簡直感到荒謬,一個還在服刑期的在押犯,竟然敢在監區長的辦公桌上這麼堂而皇之地寫“我出去”。

  “梁炎東,你,”他眉毛擰成一團,眉心之間的那塊肉快要跟雞冠子一樣凸起來了,他伸手狠狠指了指梁炎東,喝罵的話幾乎就要出口,卻因為對方在紙上飛快寫下的另一句話而噤聲。

  ——我沒殺人。

  ——我有辦法證明自己無罪。

  ——我不會越獄,我會光明正大地給自己翻案,從這裡走出去。

  ——我出去,你想要的答案,我盡最大的努力幫你找結果。

  從梁炎東開始用紙筆跟人交流開始,從沒有哪一次,面對什麼人,惜字如金的梁教授寫字像現在這樣,用飛快的速度自動自發地寫出這麼多話來。

  筆走龍蛇,筆劃之間的連筆幾乎快要飛起,因為其實他也在怕,怕一手掌握監區大權的監區長不給他機會讓他把話寫完,怕眼下除了穆雪剛多年前的一個執念外再無其他籌碼的自己,換不來一個回見親屬之外的其他人的、特殊的機會。

  但是他的害怕不會表現在臉上,所以等他寫完這些抬頭去看穆監長的時候,表情是非常從容淡定的。

  就好像當年穆雪剛在旁聽席上看見的他在法庭上侃侃而談的樣子,就好像穆雪剛去找他幫忙時斷然拒絕的樣子,就好像他入獄三年穆雪剛偶爾碰見他時漠然冷定的樣子。

  穆雪剛死死地盯著他,指尖突然有點發抖。

  配上他此刻的表情,他指尖的顫抖就像是氣得不能自己的反應,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源自內心的掙扎。

  好像被束縛已久的渴望忽然衝破了一切理智的束縛,躍躍欲試地闖進了骨血裡,隨著心臟的跳動一下下撞擊著大腦,讓他幾乎就要被眼前這麼幾行字蠱惑……

  半晌之後,穆雪剛嗓子有點發緊地說:“你有辦法證明無罪,為什麼不走程式申訴給自己翻案?為什麼要在這裡悶三年?”他說著咽了口吐沫,色厲內荏地警告:“梁炎東,收起你那些花花腸子,別以為我會相信你的胡言亂語!”

  梁炎東寫:我是胡言亂語還是有憑有據,對你來說都不影響什麼。如果你怕我在監獄有小動作,你可以派更多的人看管我。而如果我能證明無罪,從這裡走出去的話,我會幫你找線索。

  穆雪剛的嘴角動了動。

  他突然把視線從梁炎東臉上移開,走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後面坐下。他眼神沉的要命,手指交疊在一起,不斷輕輕敲打著手背。

  梁炎東放下了紙筆,直起腰,定定地站在辦公桌的另一側,身穿囚服鐐銬加身,心裡也打著鼓,輕輕抿著的嘴裡,舌尖已經緊緊頂在了上顎上,但是外表看上去,他卻很鎮定,鎮定得讓人看了很放心。

  “……你要什麼?”窒息的沉默過後,穆雪剛深吸口氣,聲調聽上去不是很穩,他強調:“你想要什麼?”

  ——我想見一個人。身家清白,跟這所監獄所有服刑的人都沒有半點聯繫,不會給你惹麻煩。

  “理由?”

  這次梁炎東沒立刻做出回應。他指尖輕輕捏著筆,筆尖在筆記本上懸出將落未落的距離,他眼睛習慣性地眯了一下,猶豫顯而易見。

  穆雪剛敲了敲桌子作為提醒,“你不說實話,我們的談話就到此為止了。”

  歷史倒還真是驚人的相似。

  此情此景前兩天才發生過,在他和任非之間。但他能跟任非說實話,對穆雪剛,卻沒有當初面對那個小刑警的信任。

  猶豫了一下,梁炎東落筆寫道:

  ——她曾是我的未婚妻,現在外面的人,我只信任她一個。她來了,我會把存放證據的地方告訴她,取出證據,我就有把握翻案。

  穆雪剛看完後又把筆記本扔回給他,“你怎麼知道她現在還想見你?畢竟,”他伸手隔著辦公桌在梁炎東身上上下比劃了一下,示意道:“你現在已經這樣了。”

  ——會的。她在等著跟我見面。

  這語氣倒是很肯定,肯定到穆監長都不由得生出了懷疑,“你們近期見過?”

  “……”梁炎東沒反應了。

  好在穆雪剛也沒繼續追究這個細枝末節,他點點頭,又站了起來,沒管梁炎東,逕自穿過辦公室,走到門邊,把那扇辦公室那扇緊閉的大門拉開了,他半個身子探出去,朝等在外面準備在他訓話之後把梁炎東帶去禁閉室的獄警叫回來,再獄警走到門外之前,他回頭,帶了點捉弄的惡意,對辦公室那名此刻臉上表情終於緊繃出了一點緊張感的囚犯說道:“有什麼事兒,都等你關了禁閉回來再談吧。”

第70章 螳螂捕蟬…

  在任非焦慮地等待的第四天,監獄那邊終於有了消息,梁炎東不知道用了什麼神通廣大的辦法,竟然真的讓獄方批准了他跟季思琪的一次“特別會見”。

  為此,他下午特意請了兩小時的假,去報社把季姑娘接上,倆人一起去了監獄。

  然而到了監獄,忐忑不安的季思琪被獄警領走跟梁炎東見面去了,為了這麼倆小時跑東忙西操碎了心的任警官卻被攔在了大門外。

  “你就等等吧,”關洋拍著他的肩膀心有戚戚,“你倒是早跟我說這姑娘跟梁教授的關係啊。”

  任非看著女人纖細孱弱的背影漸行漸遠,最終被他面前的一道鐵門完全隔絕,茫然地回過頭,不太能理解關洋的深意,“什麼關係?”

  “不是太懂你,這種事有什麼好藏著掖著的?”關洋當個談資似的隨口說:“雖然這姑娘現在已為人妻,但既然曾經是梁炎東初戀的未婚妻,雖然沒有什麼法律意義上的聯繫,但梁炎東在獄外已經沒有直近親屬了,他想見見季思琪在情理中也說得過去,何況前不久他剛立了功,這個優待還是可以申請的——你要早跟我說明白,我那天哪還會琢磨你們是不是要越獄……”

  “……啊?”任非微微張著嘴,看著他面前一本正經的老同學,並不能理解梁炎東這樣一個拙劣的瞎話是怎麼在固若金湯的監獄中博取同情的,但他還是非常敬業地把瞎話磕磕絆絆地給圓了,“啊,未婚妻……是啊,嗯,未婚妻。”

  假的未婚妻被人領到了一間單獨的會見室,終於在裡面見到了自己素未謀面的便宜老公,毫無準備的小姑娘實在沒辦法get再見初戀,昔年種種悄然浮現眼前的悵然若失,局促地站在大門口,兩手放在身前交握著,十指緊張地糾結到一起,面對站在旁邊的監區長最簡單的發問,也沒辦法很有底氣地回答。

  “你認識他嗎?”

  “認……認識。”

  “他是你什麼人?”

  “他是我父親以前的得意門生,算是我……師兄?”

  穆雪剛審視的目光從季思琪身上挪到等在會見室裡的囚犯身上,梁炎東適時地在桌子後面弄的了點動靜,用手勢和眼神簡單地表達了想要跟季思琪單獨聊兩句的意思。

  梁炎東雖然裝啞巴,但實際上這時候嗓子也已經完全啞了。穆雪剛如今是擺明瞭公報私仇地故意給他下馬威,別人打個像梁炎東和周志鵬那種程度的架,最多也就比關個36小時頂天兒了,而梁炎東被關在裡邊的時間足足比別人多了一倍。

  穆雪剛故意整他,禁閉室裡靠近高高頂棚的唯一一扇築著鋼筋的小窗戶都被從外面關上了,整整三天,久不見光禁閉室,狹窄憋悶的空間,除了送飯的時間外聽不見半點動靜,泛著黴味的沉鬱氣息幾乎就要把人活生生的悶瘋。

  也得虧梁炎東自己本身對心理學造詣頗高,在看不見聽不見、仿佛時光行走都失去意義的封閉空間內能想辦法給自己進行心理疏導,不然這麼三天下來,他的失語症要弄假成真也不一定。

  饒是如此,他還是狀態非常不好。就跟整個人剛被人從一場夜以繼日的嚴酷審訊中撈出來似的,精神委頓頹靡的不行,下巴上冒出的淩亂青胡茬讓他看上去平白老了好幾歲似的,眼睛下面黑眼圈也烏青烏青的,臉色蠟黃嘴唇卻泛著病態的白,這個蹲了三年監獄,身上氣質也沒完全跟這所監獄合二為一的男人,只在禁閉室待了三天,就把自己待成了一個外表看起來已經認罪伏法、放棄一切希望,窩在監獄行屍走肉般混吃等死,惶惶度日的普通重刑犯。

  穆雪剛對這樣的梁炎東很滿意,並安排他出了禁閉室的當天就跟季思琪見面。

  按穆監長的如意算盤,這時候是犯人們意志最薄弱的時候,梁炎東到底葫蘆裡買的什麼藥,興許能露出點破綻來。

  這間單獨的會見室有監聽監控設備,雖然梁炎東不能說話,他寫的什麼東西在監控裡也未必能看得清,但好歹季思琪的語言功能沒問題,從她的回答裡也多半能把梁炎東的字兒猜個八九不離十。

  所以穆雪剛也沒多說什麼,等季思琪進去了讓人關了門,自己轉頭就去了監控室。

  會見室裡,季思琪覺得只剩下自己的時候,面對這對面這個蓬頭垢面的重刑犯,她已經找不到早前在各種報導裡見過的男人冷峻帥氣的影子了,他疲憊地坐在澆築在地面的長桌後面,灰色的囚服胸前不知道是油漬還是汗漬,汙了一片,他掐了掐太陽穴試圖讓自己更清醒一點,抬頭看見對面的女孩在盯著他小心翼翼地觀察,這才放下手來笑了一下,除開了手臂的遮擋,季思琪發現這人的眼睛雖然爬滿了紅血絲,但是目光卻很清明。

  “你……”季思琪猶豫了一下,實在不知道跟他的談話應該如何開始,最終目光落到他面前的那個筆記本上,想起來過來的時候任非跟她說的話,尷尬地找了個開頭,“他們說……你已經不能說話了?”

  梁炎東這幾年沒遇上什麼讓他高興的事,所以他很少會單純沒什麼目的地對誰笑,如今他對季思琪扯起的嘴角有點僵硬,嘴唇也有點乾裂,笑起來有點絲絲拉拉的疼,清晰透著疲憊的臉上表情卻難得地柔和——對蕭紹華的女兒跟對別人比起來的確是不一樣的,他不會在剛一照面的時候就用審視的目光去判斷她去算計她,即使千方百計要見季思琪一面的確是有目的的,但梁炎東卻沒有在這姑娘面前表現得急切。

  與那種始終把握著談話的節奏、為了要看準時機一擊致命前的蟄伏不同,硬要形容的話,梁炎東現在的狀態,有點像上了年紀的大叔時隔多年再見到已經長大成人的小親戚的感覺。

  他點點頭,在筆記本上寫了一句:以前總聽老師提起你,印象裡,你應該還是個小女孩。

  季思琪拿過他的筆記本看了看,也輕輕地笑了一下,“那都多少年前了。”

  她的眼睛嘴巴跟蕭紹華長得很像,梁炎東能從她的臉上看見當年他老師的影子:老師的事我聽說了。你不要自責,老師還在的話,他肯定會說不是你的錯。

  他沒寫節哀,話裡話外也沒什麼遺憾的意思,但是透過這句話,季思琪卻能看出來,眼前這男人的確是當年自己父親最得意的弟子,也是老爺子曾經最親近的人。

  因為季思琪知道,如果她爸當時栽倒在馬路上沒有再醒不過來的話,那他睜開眼睛看見自己的第一句話一定是說“琪琪別自責,沒關係,這是個巧合,不是你的錯。”

  ——就像從小到大每次做錯事,蕭紹華都會對她說的那樣。

  季思琪深深吸了口氣,也許是這幾句話無形中拉近了距離,她逐漸放鬆了一些,從字裡行間抬起頭來看梁炎東,“當初你為什麼要殺人?你找我來幹什麼?”

  我沒殺人。梁炎東寫:我找你來,是因為我曾把能證明自己沒有殺人的證據交給老師,而跟老師的最後一次見面中,他告訴我,你知道證據在哪。

  “可是我根本就不知道……”話說到這裡,季思琪知道,後面不僅是梁炎東想要的答案,也只她被迫來這裡的目的,她心臟狂跳,盡力維持著自己那有些困惑的語調,“我不知道什麼證據……我爸從沒跟我說過什麼證據在哪裡。”

  季思琪的回答,情理之中,也是意料之外。

  情理之中是因為梁炎東早就知道,蕭紹華沒有把證據的事情像季思琪透露過。他們師徒二人背後扛了太大的壓力和危險,而當時梁炎東入獄,蕭紹華怕自己一個人有朝一日保不住那份能給梁炎東洗刷冤屈的東西,孤立無援中不得不把自己女兒扯下水,但是卻也竭盡所能地給季思琪上了一份保險。

  那就是蕭紹華把東西放在女兒那,但季思琪本人並不知道這件事。

  當時蕭紹華跟他說存放證據的事的時候,只給他留了一句話,說有朝一日要是他有什麼意外,而梁炎東等到了時機成熟、要用到證據的時候,找季思琪,跟她說:“小時候你總在重複做著同一件事情,現在你都長這麼大了,總該讓爸爸看看了吧。”

  蕭紹華說,季思琪只要過腦子想一想,就能明白他要找的是什麼。

  說這句話的時候,蕭紹華是防備著隱藏在黑暗中的洪水猛獸某一天嗅到血腥味兒找到自己而遇害,卻不成想,他竟然在一場女兒女婿的離婚鬧劇中就這麼喪了命……

  梁炎東想到這裡,也不由得歎了口氣。

  但是老師的意外離世並不是梁炎東此刻感到意外的根由,他覺得意外,是因為季思琪雖然極力控制,但她說起這些的時候,卻還是太順溜了。

  欲蓋彌彰的疑惑之下,梁炎東甚至都不用深挖,就能十分確定,她在來這裡之前,已經知道了證據的事情。而他托任非去找她,雖然也告訴了任非她手裡有他脫罪的證據,但是任非一定只是實誠的認為那份證據單純的在這個女孩手裡,絕對不可能把這件事在跟女孩的父親聯繫在一塊兒。

  可是當季思琪說起“我根本就不知道”和“我爸從沒跟我說過”的時候,她說的太溜了,好像同樣的話已經說過無數遍,而語言習慣已經讓她在第N+1次重複的時候,不經意地染上了幾分脫口而出的強調的味道。

  梁炎東的四根手指反反復複地輕輕敲擊著桌面,目光從女孩臉上挪開,落在了自己放在手邊的筆尖上。

  緊接著,他寫道:你沒見過嗎?那是個光碟。

  看見“光碟”這兩個字的時候季思琪心裡咯噔一聲,幾乎立刻反應過來,梁炎東所說的“光碟”,跟她老公逼著她要找的那個“光碟”,是同一個東西!

  如同擂鼓的心跳仿佛在刹那間直接敲進了腦神經裡,女孩瞳孔不受控制地猛然一縮,她聲音有些抖,在狹小而安靜的會見室裡,梁炎東聽得清清楚楚,“我從沒見過——我爸過世後我裡裡外外收拾他的東西,他所有的遺物我都經手了,可是根本沒有什麼光碟,他也從沒跟我提過他把什麼光碟放我這裡的事情。”

  話已至此,梁炎東那個意料之外的不好猜測已經可以被完全證實了。

  季思琪在任非找到她之前就知道有光碟的事,並且已經為此在蕭老的遺物中搜尋過,但是一無所獲。

  ——已經有人找季思琪問過證據的事了。

  他想:女孩現在已經不安全了。

第71章 讀心…

  該怎麼辦?

  敵人行動的速度比想像的要快。

  季思琪之所以來這裡,並非是被任非驅使,而是被隱藏在她身後的勢力推過來的,找不到光碟,對方把她當誘餌,企圖讓她在自己這裡打開僵局的突破口,找到答案,拿到東西。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光碟至關重要他必須要拿到,不能讓它落在別人手裡,可一旦他把蕭老告訴他的那句線索跟季思琪說了,他知道了光碟在哪,為威脅的小姑娘轉頭就會把得到的資訊同樣告訴他的敵人。

  光碟所在暴露,對方勢力龐大而他身陷囹圄,一旦他們得到光碟,不止他沒法翻身,恐怕連季思琪也性命難保……

  如果今天就此作罷,大不了誰也得不到光碟,而只要這個東西不浮出水面,季思琪就多少有些籌碼可以跟他們周旋保命。

  但是今天不問,之後再想跟她見面,卻是難如登天……

  該怎麼辦?蕭老留下的那句話,到底問不問?

  梁炎東心裡飛快盤算著,四根手指反反復複地敲打著桌面,打出輕微的沉悶聲響,季思琪被他敲的心慌,不經意間攥緊的手指已經在手掌上摳出了一個個指甲印,她慢慢地深吸口氣,但當這口氣混著胸中濁氣一起吐出來的時候,女孩說什麼也坐不住了,“梁……師兄?”

  梁炎東因為想事情而微微渙散的瞳孔悄悄一凝,身在囹圄處處受限,他別無他法,只能想個權宜之計。

  拿定了主意,他敲桌子的手停下來,在筆記本上寫:抱歉。我以為你知道光碟在哪,沒想到卻還是沒有線索,一時有點失望。

  季思琪咬了咬牙,問他:“如果你知道跟要找的東西有關的更多資訊或者線索,或許我可以……再找找。”

  不必了。梁炎東寫:天意如此,該我認命,我認就是。

  季思琪拿過筆記本看完,舔舔嘴唇,不說話了。

  她神色變幻梁炎東都看在眼裡,他又在筆記本上寫:以前跟老師聊天的時候,他總是說起你,說起小時候你跟著師母離開東林,你從小到大的成長歷程幾乎沒有他的參與,他挺遺憾的。

  季思琪看完,心不在焉地敷衍著笑了一下。

  梁炎東看她敷衍也不在意,他又寫:我知道你對老師一直不怎麼親,我上學那會跟著老師做課題,寒暑假紮在他家裡,卻沒一次見你回來。直到他離世前,你們之間還是那樣嗎?

  季思琪低著頭看著那行字出神,仿佛是從這行字裡又回憶起了她跟蕭紹華之前為數不多的交流,過了一會,她才搖搖頭,說:“比小時候好些了。我丈夫以前跟我爸很聊的來,勸我多去他那邊看看他,過年過節的,我老公總是推著我一起去我爸那,慢慢感情比小時候好,我也不像小時候那麼怨他了。”

  梁炎東:丈夫這麼好,怪不得老爺子不同意你們離婚,結果氣成那樣。

  季思琪輕哼了一聲,嘴角扯出帶了點嘲諷的苦笑,這些事情她壓在心裡一個人扛了太久了,此刻突然被一個近似於陌生人的所謂師兄說起,大概是因為對方是個監獄中的啞巴,她對他沒什麼防備,也就因此逐漸沉到了曾經那些現在想來既痛苦又甜蜜的回憶裡……

  “是啊,我爸說什麼也不同意我離婚。可是他根本就不懂……他喜歡他姑爺,就說我是在胡鬧,飯桌上他姑爺一臉無辜,只有我面目可憎……”

  ——所以最終是老師的離世阻止了你們離婚嗎?如果那天他沒出事的話,你會怎麼辦?我猜也許結局跟今天會全然不同。

  梁炎東無論是寫字還是推筆記本給季思琪看,他都是那麼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仿佛這些只是多年之後終於見到了老師唯一的女兒、閒話家常的敘舊而已,所有的話都是隨手寫出來,沒有任何的目的性。

  “沒出事啊……誰知道呢?”季思琪垂著眼,覺得鼻子有些發酸,“也許我跟秦文現在已經離婚了吧?那樣的話,或許就沒有後面這些事了……如果最終也沒離成,我大概又會和他冷戰,也許三月五月也不理他,像小時候那樣,把對他的不滿都寫進日記裡,等著萬一哪天我外公清醒了,就讓外公給我做主,去討伐他。”

  “……”梁炎東靜靜地看著她,深不見底的瞳仁裡飛快地劃過一絲隱晦而閃亮的光。

  梁炎東對她做了個遺憾的表示,簽字筆隨著指間的動作而緩慢地擺動:你小時候跟老師分開,總是會用日記這種方式表達你對他的看法嗎?可是你小時候跟著師母去了外地,寫日記他又看不到,為什麼不用打電話這種更直接的方式交流呢?或許誤會會少一點。

  他故意沒把日記當成這段話的主旨,怕季思琪會察覺什麼,所以故意在後面把她的關注點引向了其他表面上看無關緊要,但與他而言卻是重中之重的所在。

  季思琪果然什麼特別的反應,她似乎有點遺憾,苦笑著搖了搖頭,“因為打電話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從我有記憶開始,我爸每天的生活始終都是在上課,帶學生,做課題,開會和支援調查這些事情中無盡迴圈,我外公病倒,我媽把他照顧不好我,才把我帶會了外公家裡。我媽也是教師,為了維持生活,她在家裡帶學生給人補課,同時還要照顧外公和我,可是這些事我爸從來沒有給她分擔過什麼,直到後來,我媽還是怕她這個樣子拖累我爸,才執意跟我爸離的婚……”

  “我從小到大接受的父愛有限,對父母離婚這件事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反而覺得我媽跟他離了婚,那他從此以後就是我們家的陌生人了——那時候我對家的概念是,家裡面有媽媽,外公,和我。”

  “所以我不會跟他抱怨什麼,覺得說也無從說起。後來他有一次在我生日的時候來看我,順帶給我們送錢……他問我生日許了什麼願,我當時特別惡意地跟他說,願望是希望他能不再這麼讓我看了討厭。”

  “……”梁炎東沒想到那本日記竟然牽扯出老師生前家裡的這麼一段故事,頓時難得地有點尷尬和唏噓。

  他和季思琪之間差9歲,蕭紹華正經把他從學生當成徒弟親自帶在身邊教的時候他22,季思琪才13,那個時候他師母的身體還沒檢查出問題,而季思琪跟著她媽媽還生活在外地,因著小姑娘說的這些話,梁炎東才仔細想了想,覺得那時候雖然老師也經常把母女倆掛在嘴邊,但的確是很少會去看他們,而且梁炎東印象裡的幾次探親假,蕭紹華每次都是挺興奮的走,又挺不是滋味兒地回。

  梁炎東不是八卦的性子,老師家裡的事,除了蕭紹華偶爾憋不住自己跟他念叨,說多少他聽多少,不插嘴不多問也不置喙,至始至終把樹洞的角色扮演得淋漓盡致。

  所以突然聽見季思琪說這些,對別人的人生鮮少會評論什麼的男人罕見地插著季思琪說話停頓的空檔,寫了句話:他始終覺得很虧欠你們,哪怕他把工資獎金之類的收入大部分都寄給你們,他還是覺得很愧對你們母女。每次去看你們之前,他甚至會問我們這些他帶的學生,小孩子喜歡什麼,該怎麼討孩子歡心。

  季思琪看完,沉默了片刻,她眼圈有點紅,墜在被粉底遮掩的黑眼圈上面,看上去孤立無援又楚楚可憐,“最能討孩子歡心的不過是陪伴罷了。他沒陪過我,所以我對他沒有感情,甚至看見我媽累成那樣,我會恨他,覺得他對我們不負責任——我當時滿腦子都是這種想法,你讓我怎麼喜歡他呢?”

  梁炎東粗重的眉峰微微擰了一下:但這不完全是他的錯。就像師母故去後,他把老人安置在療養院一樣,當年如果師母也可以這麼做的話……

  梁炎東在紙上寫字,極其罕見地一句話沒有說完。

  季思琪沒有謹小慎微觀察人的習慣,但是也並不強詞奪理,“你說的對。一個巴掌拍不響,造成那個局面我母親也有責任,我到長大之後才明白。但是那時候我的思維已經形成了一個慣性,我的天平是完全向我母親傾斜的,感性的方面已經改不過來了。”

  梁炎東歎了口氣:那看來你當初生日許的那個願望並沒有實現,大多數時候,你還是討厭他的。

  “是的,”季思琪說:“所以那天我爸送了我另一個禮物,他從飯店出來,到文具店給我買了個帶密碼鎖的日記本——他說以後我隨時隨地對他有什麼不滿了,就事無巨細地都寫下來,等他下次來了就拿日記本給他看,他看到了,就按照上面的一條一條都督促自己改過來。”

  梁炎東寫:那他改了嗎?

  “沒有,”季思琪想到日記本的事,自己覺得好玩又好笑,她笑出了聲,搖了搖頭,“等我寫到他來的時候,他管我要,我突然又覺得做這件事很幼稚,所以拒絕給他看,他為了要看日記會磨嘰我很久,鬧的我不耐煩了,我就說,我要留著等外公哪天清醒了給外公看,讓外公找他算帳,所以我不會提前給他看,讓他有準備……”

  這孩子氣的彆扭,讓梁炎東也無可奈何地笑著搖搖頭,就聽見女孩兒接著說:“但是明明知道這是個很幼稚的事,卻成了我對他不滿的一種發洩途徑,明明已經知道這是個無用功了,可是等他走了,我不高興的時候還是會把事情都寫到日記裡去……反正那個時候是挺幼稚的,我高二的時候被他接回東林這邊,轉學住校,後來再想想當初的那個日記本裡記的內容,自己都覺得特別窘。”

  梁炎東:那日記挺有意義的,你沒拿回來?

  “沒有,”季思琪回答:“當初回來挺倉促的,而且上了高中,小時候的穿的用的和課本什麼的基本都用不到了,就都留在外公的房子壓箱底了。那本日記怕拿回來被我爸看見,所以一起都留在了外公那。”

  梁炎東的嘴角輕輕地抿了一下。

  那真是遺憾。他寫到:老師再也沒有機會知道,那本日記裡的內容了,也沒有機會根據你的需求做出改變,讓自己變成一個符合你標準的好爸爸了。

  季思琪看見這句話,通紅的眼圈突然落下淚來,洇濕了油墨,墨蹟隨著水漬化開,她覺得那形狀,一如她內心已經化膿潰爛的傷口,已經沒有感覺多疼了,但是卻怎麼也補不好。

  梁炎東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把女孩的眼淚看在眼裡,無聲地歎了口氣,收了收心。

  當初蕭老給的最後線索是讓他對季思琪說,“小時候你總在重複做著同一件事情,現在你都長這麼大了,總該讓爸爸看看了吧。”

  而通過剛才的那些對話,梁炎東得到的結論是:季思琪小時候總是重複著把對父親的不滿寫進日記裡這件事,並且從沒讓蕭老看過。

  可以肯定,這本日記就是他要找的東西所在。

  而日記此刻,還在千里之外的季思琪外公家的老房子裡,跟她小時候的書本放在一起。

  至此,梁炎東想要的消息都得到了。

第72章 不情之請…

  季思琪從監獄出去的時候有些恍惚。

  她來之前以為梁炎東就是那個能給秦文透露更多線索的關鍵人物,來了之後她也確認了梁炎東確實在找那個光碟,可是當聽說她並不知道的時候,甚至沒有多追問什麼,反倒是題外聊了很多雜七雜八的東西,瑣碎而細微,有些話她自己隨口說完轉頭也都忘了,就這麼談心似的說了兩個小時,內容冗長而沒有終點。

  原本待在監控室裡穆雪剛如意算盤打的響,然而現實卻殘酷的沒能將他的想法變現,他聽了兩個小時的閒言碎語,摘下耳機的時候耳朵嗡嗡響,腦子都是短路的,卻沒抓到梁炎東所謂的破綻,兩個小時一到,終於忍無可忍地叫看守去敲門,她就被這麼被從會見室裡帶了出來。

  她還是沒有線索,回去之後,不知道該怎麼跟秦文交代,才能逃過這一劫。

  等在外面的任非接到季思琪的時候對方臉色明顯不太好看,她像是對什麼東西懷有深切的恐懼,而且隨著時間的疊加,這些恐懼幾乎就要讓她不堪重負。

  任非以為是在監獄裡發生了什麼,可是從見面到帶她上車,任非問了一路,關於這一點,姑娘給的答覆都很明確,“真的什麼也沒發生,他問我知不知道一個光碟在哪裡,但是我從沒見過。”

  任非越發地疑惑了,“那你怎麼從裡面出來就這麼心不在焉的樣兒?好像被洪水猛獸給吞了似的。”

  季思琪搖搖頭沒搭碴兒。

  任非看了眼表,打著方向盤把車開上主路,“這個點兒你單位也馬上下班了吧?我直接送你回家?”

  “不回家,”任非話音剛落,季思琪立刻反駁,剛說完她自己也驚覺有些突兀,想了想就試圖挽救地說道:“我……我還有點事要處理,先不回去。”

  又到了晚高峰,外面車流不息熙熙攘攘,車裡面卻突然陷進了一陣各懷心思的沉默中。任非要右轉,被前面開錯車道的傻X占了道,他被堵在後面不滿地對前面按了兩下喇叭,末了被迫停車跟著等信號的時候,轉頭盯著季思琪打量了半晌。

  “你是不敢回家吧?”他打破沉默,沒頭沒尾地突然發問,態度放肆而直接,“你那老公是不是有問題?”

  任非說話的語氣太肯定了,以至於心思不定的季思琪幾乎要下意識地點頭才又反應過來,脖子維持著要點頭的姿態生生卡在那裡,轉出了個特別僵硬的角度,她咬著嘴唇凝視著任非,試圖從刑警的臉上看出些什麼資訊來,“……你為什麼這麼問?”

  “很明顯啊。”任非說:“你老公把你帶出門,都老夫老妻了,又不是小三小四新歡燕爾,出去度假,犯得著倆人窩個別墅裡幾天幾夜不出來嗎?而且上次我請你來跟梁炎東見個面,你要問你老公,這會兒又不想回家的。”

  季思琪別過頭,看著窗外,“你這是主觀臆測。”

  “我主觀臆測?”任非簡直忍無可忍地往自己鼻子上指了指,“你這從監獄出來到現在,心驚膽戰的表情直白的都夠湊一本自白書了,還我主觀臆測?!你為什麼不想回家?跟梁炎東見面,你問過你老公的意思,按理說他跟梁炎東八竿子打不著一毛錢的關係,就算你沒有提供給梁炎東他想要的資訊,但要因為這個不敢回家豈不是太可笑了?除非是秦文並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麼事不關己。”

  “不……”季思琪無意識地抓緊她放在腿上的帆布包包,仿佛這樣的動作能給她帶去一絲慰藉和勇氣般,她深吸口氣,突然又轉過臉,指著前面,對任非敷衍地笑了一下,“我不回家,只是因為我老公就在前面。”

  任非順著她手指往前看了一眼,這才認出來,果然前面堵他路的那傻X就是之前季思琪開著跟蹤他的那輛小白車。

  任非:“……”

  季思琪,“任警官,麻煩您過信號給我停一下吧。”

  “季思琪,”前面的紅燈變綠燈,原本被直行車堵了右轉道的任警官瞬間也成了站錯道的糊塗蛋,他把右轉燈關了,跟在前面的小白車後面一起過了崗,在季思琪要下車前非常嚴肅正經地對她說:“我不知道你和你老公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但是有一點你一定要牢牢地記清楚——你之前一直跟著我們隊後面采新聞,對我們刑偵隊都很瞭解。而我也是刑警,你有我私人的號碼。如果你被你老公控制了,或者有什麼其他的危險,你都可以直接往我們局裡打電話報警,或者給我打電話,你不要因為害怕而甘於被挾持,我們有能力可以保護你,只要你說,我們一定會救你。”

  季思琪握在把手上的手緊了緊,鼻子發酸,眼淚在轉瞬之間就已經模糊了眼眶。

  任非的話如同在她因為恐懼而孤注一擲的封閉內心中打開了一個豁口,有那麼一瞬間,她真的想把一切都跟任非和盤托出,請求警方的援助,請求他們去解救千里之外已經命懸刀刃的外公,請求他們把秦文繩之以法——

  可是已經什麼都來不及了,小白車停在路邊,在晚高峰的車流中擋住了CRV的去路,任非不得不也停下來,在後面一大片暴躁的似乎在喊“快看前面那兩個亂停車的傻X!”的喇叭聲中,秦文下車徑直走過來,到了跟前,推了下眼鏡,禮貌地敲了敲副駕的車窗。

  季思琪咬破了嘴唇內側的嫩肉,在淡淡的血腥味縈繞滿口的同時,她瞪大眼睛,硬生生將眸子裡的水汽憋了回去。

  她的手有點抖,握著車門的把手拉了一下沒拉動,倉惶的目光帶著拼命骨氣的勇氣和決絕看向任非,要哭沒哭出來,她嗓子有點啞,“任警官,麻煩開下鎖。”

  任非隔著車窗眸光銳利冷然地盯著門外的秦文,半晌之後,在秦文再次響起的敲玻璃聲音和季思琪交集不安的目光中,他放棄似的開了車門鎖,對季思琪沉聲囑咐,“我剛才說的話你再考慮考慮。保重。”

  ………………

  …………

  任非在送季思琪跟梁炎東見過面的隔天,意外地先接到了梁炎東從監獄打來的電話。

  彼時他抓耳撓腮地等關洋給他想辦法,讓他在跟梁教授見一面,沒想到梁炎東竟然先他一步,把電話打了進來。

  其實要嚴格說起來,這電話也不是他“打”的,他就是握了個聽筒貼在耳朵上,旁邊還有做了他們班管教的關洋把他的字再轉化成言語念叨出來給任非聽。

  來電顯示是個陌生的座機號,當時任非正心急火燎心煩的很,看了眼號碼就覺得是又是不知道哪裡來的推銷號,他要是沒有“接電話強迫症”,這會一準兒就給掛斷了,然而就算接起來,也接的沒好氣,聽筒放耳朵邊上就跟開了炮筒子似的,一口氣直接噴過去,“我的工資就夠我吃飯穿衣加油租房子,沒閒錢搞基金買保險,付不起首付也沒打算砸鍋賣鐵買第二輛車——您還有別的事嗎?沒事掛了吧我這正忙著。”

  梁炎東+關洋:“……”

  關洋被他連珠炮一般轟的體無完膚,跟梁炎東倆人在電話隔間裡相互看了看對方,關洋沖著聽筒投訴,“你丫早餐吃的是火藥嗎?”

  “……”任非一聽動靜就聽出來了是關洋,莫名其妙,“你拿哪兒的電話給我打電話?”

  “我們監區的親情電話。”關洋沒好氣地答他:“再讓你進監獄我是沒轍了,不過寬管犯人每個月有兩次跟親屬同親情電話的機會,每次十分鐘,梁教授現在就在我旁邊,你有什麼要說的趕緊著吧。梁教授這邊要有回應,我再念給你聽。”

  突然變成梁炎東家屬的任非愣了兩秒立刻反應過來,“安全麼?會不會被監聽?”

  關洋在電話那邊歎了口氣,“竊聽證據是違法的,你說會不會被監聽?再說我們這兒就是監獄了,聽你個親情電話幹什麼?時間有限,你趕緊的,你這樣我覺得你們倆是在偷情……”

  不止任非,連關洋旁邊的梁炎東都險些被口水嗆了一下。

  “咳……那什麼,梁教授,”時間有限,任非沒工夫糾正是不是偷情的問題,他咳嗽了一聲,想先問問梁炎東讓他找季思琪到底是個怎麼回事,沒想到剛開了個頭,就被關洋打斷了。

  “你先別說話,梁教授寫著呢,他寫完我一氣兒給你念。”

  “……”這種打電話的方式十分新奇特,任非乖乖地閉了嘴。

  半晌之後,他聽見關洋給他念:“梁教授說:有個不情之請,拜託你幫我去江同市濱江路23號的一棟居民樓的住宅裡找一個日記本帶回來,日記本應該是跟一些初中的舊書籍放在一起,封皮是粉色的可能性很大,帶一個密碼鎖。”

  這跟任非預想的談話內容之間差了十萬八千里,但他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為什麼和該不該去,而是問:“我去了之後怎麼跟戶主說?總不至於砸開門沖進去就翻東西吧?又不是執行搜尋任務……”

  “你等會,”關洋一邊看著梁炎東寫一邊跟任非說,他覺得自己身為管教,幫不能說話的重刑犯通電話這件事在違規風險中又多出了幾分人道主義精神,因此並沒有多麼緊張,等梁炎東寫完,他又念道:“梁教授說:那房子空了很多年了,沒人住,你想個辦法……”關洋念到這裡,梗了一下,才接著又念:“摸進去。”

  任非拿著電話瞪著眼睛異常震驚,“你讓我撬門壓鎖?!”

  “梁教授說:抱歉,我知道這很為難你,但是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辦法了。那日記裡有我要的東西,但這件事不能讓季思琪知道。她已經被人控制了,處境十分危險,你們最好監視下她周圍,以保證不會再有命案發生。”

  任非聽完簡直要跪了,“你怎麼知道她被人控制了?!”

  “——等會!沒念完呢!”關洋打斷他,接著念道:“另外,你此行也要十分小心,如果可以,最好叫上你的同事跟你一起。除此之外,你的行蹤別跟任何人提起,拿到日記也別讓任何人知道,否則的話,我怕你也被人盯上,會很麻煩。”

  關洋念完,這次任非不搶答了。

  他握著手機,在電話的另一端,眉心糾結地擰在一起,眸光搖擺不定,嘴唇緊抿,久久地沉默下來。

第73章 坑蒙拐騙…

  任非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要不就是中了邪,在不知不覺中被監獄裡的梁炎東蠱惑了。

  他竟然真的為了那男人的三言兩語強行從譚輝手裡摳出來三天假,跨越了大半個國家版圖,連轉機帶經停地折騰了將近一個對時,來到了梁炎東所說的江同市,大半夜蹲在季思琪外公家的窗根底下,一邊對自己的行為深感懊惱地抽著煙,一邊又背叛了理智地琢磨著怎麼撬門壓鎖翻進去。

  九月底的江同市天氣還是很炎熱,他脫了外套,身上就穿了一件貼身的黑色半袖T恤,塞進隨身的黑色運動雙肩包裡,那包裡還裝著一些諸如螺絲刀金屬錘和小撬棍之類他準備撬鎖的工具,沉甸甸地扔在他腳邊,把綠化上的小草實實在在地壓倒了一片。

  他在飛機上和中轉站折騰了一天,平時凹造型的頭髮此刻被汗沁的一縷縷紮在腦袋上,加上臉色不太好看,夜深人靜中,一雙黑的發亮的眼睛目的明確地始終盯著一家人的窗戶,那樣子看上去跟準備伺機而動的小毛賊別無二致。

  在第四根煙抽到一半的時候,任非拎著背包站起來,活動了下自己蹲麻了的腿,把煙從嘴裡吐了,抬腳踩滅了那一丁點火星兒,深吸口氣,終於拿定主意,朝著單元門走了過去。

  他清楚自己是什麼身份,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也知道如果這件事玩脫了,他要為此承擔怎樣的責任和代價,但是當他作出決定之後,青年的背影在夜色中就顯得格外孤拔而果決。

  他知道自己為什麼選擇刑警這個職業,清楚他在這個崗位上的追求,記得穿上警服的那一刻,他以頭頂那枚警徽的榮耀起過的誓——

  秉持著只要還有一點懷疑就要追究到底,給每一個生命以尊重,給每一份尊嚴以公平公正的對待,尋找真相,不讓有罪之人逍遙法外,亦不使無辜之人平白蒙冤的信念,這一路,哪怕櫛風沐雨,亦要不忘初心,砥礪前行。

  這就是他的信仰。

  哪怕赴湯蹈火,也值得堅守的信仰。

  他的直覺很准,他不相信梁炎東有罪,既然監獄裡那個裝睡的人睜開了眼睛,那麼他願意壓上他的職業生涯,賭這一次。

  居民樓這一片都是許多年前動遷之後回遷回來的,沒有社區也沒門衛,物業是由所屬社區統一管理,但因為社區經費有限,各種經費又經常收不上來,所以單元門的鎖壞了幾年也沒人來修過。

  任非作為一個準備半夜幹壞事的小賊,對這種設置非常滿意,拎著包輕手輕腳地摸進去,按梁炎東說的地址,爬上了三樓,站在了301門前。

  那是個老式的鐵皮防盜門,估摸著這門正經配的鑰匙可能還是當年那種單片的黃銅鑰匙,然而任非看看那個鎖眼,覺得哪怕是這種職業竊賊拿跟曲別針就能撬開的鎖,以他毫無經驗的技術,也不是太能搞的定。

  他琢磨了一下,把包小心地放在地上,半蹲在301的門前,從包裡專門放工具的袋子裡先摸了把螺絲刀。

  可惜他的螺絲刀剛從包裡露了個頭兒,就被突如其來的開門動靜給嚇得又縮了回去。

  對門開鎖的聲音毫不猶豫,幹壞事的任警官剛心驚肉跳地把螺絲刀收回去,對門的門就被從裡面推開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披著卷髮穿著睡衣,臉上卻毫無睡意,相反充滿了殺氣騰騰的審視,她手裡甚至還虎視眈眈地抓著手機,“你誰啊?在幹什麼呢?”

  任非:“……”

  壞事還沒做就被抓了個現行,任非臉皮兒登時有些發燒,他尷尬地放下背包,在褲子上抹了把手心被嚇出來的汗,“那個……這是季慶會季老先生的房子吧?我受他孫女季思琪的託付,幫她過來看看房子,但是沒想到過來的時候丟了她給我的鑰匙,您看,我這也是剛才翻找半天才發現的。”

  女人不太信任地打量著他,“老季家多少年沒人回來了,突然就讓你深更半夜的來看房子了?還這麼巧就丟了鑰匙?”

  任非來之前就怕出這檔子事兒,為了應付盤問,他特意做過季思琪家的功課,但是即便如此,此時此刻任非還是覺得那些背書似的資訊無法取信於人,他心裡琢磨著怎麼編一個順理成章的故事,張了張嘴,卻平日裡巧舌如簧的技能如同被控了一樣,還是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這時候亮著升空的樓下傳來輕快的腳步聲,有個少年人的聲音伴著腳步一起輕快地轉上了三樓,“媽,不是說了不用等我的嗎,我帶鑰匙了。”

  任非跟看救星似的一轉頭,正好背書包穿校服的小男生上到了這層,隔著幾登樓梯迎上他的目光,對他禮貌地笑了一下。

  倒楣催的任警官這才明白過來,讓他出師未捷的真正原因並不是他動靜太大被人發現,而是因為樓上正巧有個趴陽臺等兒子補課回家的媽……

  任非估摸著自己蹲在樓下時間太長,肯定是成了孩媽眼裡平時法制節目裡說的“形跡可疑男子”,不由暗暗慶倖,的虧剛才螺絲刀沒翻出來,否則可能對門直接就把報警電話撥出去了……

  這麼想想,大媽還挺有路見不平的……

  女人見兒子回來了,在兒子與“形跡可疑男子”擦肩的時候趕緊叫他快進屋,等著孩子換鞋進去了,她才一手扶著門把,一手駐在牆上拿著手機說道:“鑰匙丟了也沒你這大半夜往人家門裡摸的,當初季姐出事,他家姐夫來料理後事的時候跟我說過,家裡鑰匙一直讓老爺子帶著了。你要真是鑰匙丟了,他家孩子那要是沒備用的,你就讓小姑娘自己去找她外公要。他們人走屋空的時候我答應過他們家大哥幫忙照看著點這房子的,你今天要再不走,我可要打電話報警了啊!”

  任非聽他說要報警的心情非常微妙,離開的腳步也非常的從善如流……

  出了樓道,他站在萬籟俱寂的舊樓群裡,路燈昏暗中,突然生出了一點背井離鄉的淒涼來……

  但是淒涼歸淒涼,任警官骨子裡的少爺病多少還是有點的,比如外出住宿的話,一定要挑一個好點的酒店,對住宿的環境是不能將就的。

  他拿了手機搜了下旅行軟體,現訂了間房,攔了個車,直奔酒店而去……

  在車上他琢磨著,既然硬的不行,那只能試試軟的——季思琪外公所在的療養院地點他知道,於是準備明天去外公那邊碰碰運氣。

  ………………

  …………

  第二天任非起了個大早,洗完澡把自己平時故意抓起來的頭髮都向下梳的服帖整齊,對著鏡子把自己拾掇的了一個朝氣蓬勃的青蔥無害樣兒,在酒店吃了早餐,直接打車去了客運站。

  季思琪的外公季慶會老先生的療養院在江同市轄下的一個沿海鎮子海島上,不通火車,坐大巴過去大概要一個半小時,然後在碼頭換船,渡輪二十分鐘能到島上的碼頭,據說碼頭外面上午都停著療養院的麵包車,專門接上島的家屬去看望院中老人的。

  連車帶船的顛簸了一路,真正上了島的時候快十一點了,任非找到貼著療養院名字的那車,報了季慶會的名字,又等了一班船,一台車湊夠了四個人,司機開著回了療養院。

  雖然上車跟司機報了季慶會的名字,但是並沒有能證明他跟季老先生有關係的證件,訪客登記的時候,任非琢磨了一下,直接拿了自己的警證,跟接待的人說辦案需要,他特地來找老先生瞭解一些情況。

  這麼折騰一圈,他被人領著見到季慶會的時候,正好趕上了飯點。

  私人療養院環境很不錯,飯菜是自助式的,四個人的紅木小桌子乾淨整齊地排在餐廳裡,季慶會和另一個老人相對而坐,兩個人的飯菜都剛動了幾筷子,老人襯衫下面瘦弱的身板如同套在斗篷裡的枯樹枝,凸出的骨架將襯衣頂出銳利的棱角。

  領任非進來的負責人不錯,給他指了季老的位置,又跟他說:“季老來我們這的時候就患有腦血栓和心梗,如今年紀大了,添了糖尿病,腦子也有點阿爾茨海默症,身體每況愈下,交流也不太容易了。也大中午了,你要不也打份飯,坐那邊跟他邊吃邊聊吧,你跟他做一樣的事,他會比較容易接納你。”

  所謂的“阿爾茨海默症”其實是個面對陌生人比較禮貌的說法,用通俗易懂的語言翻譯一下,其實就是季思琪的外公得了老年癡呆。

  記憶混淆思維混亂智力倒退,更嚴重點兒的,可能連至親也認不清楚。大多數時候都可能會有很大程度上的交流障礙。

  別人聽說要找的人得了這病,心估計得涼半截兒,但是任非聽完,偏偏緊繃著的忐忑神經松了一下,悄悄吐了口氣。

  當年他舅舅和表妹跟著她媽一起被殺,留下舅媽受了極大的刺激,直接進了精神病院,這麼多年下來,任非同志在去看望舅媽的過程中,積攢下來了無數一般人都沒有的、跟神志不清的人溝通的經驗。

  他聽完琢磨了一下,點點頭,跟負責人說:“麻煩您,能先讓季老對面那個伴兒離開那桌麼?”

  負責人應承著過去把人請走了,任非抻著脖子眯著眼睛看了看季老餐盤裡的菜色,自己拿著盤子也夾了份一模一樣的,一手端著餐盤一手又整了整衣領,放慢了腳步,精怪囂張的大刺兒頭搖身變成文質彬彬的白兔子,調整著表情咧出一個露八顆牙的標準笑容,在因為飯友離去而皺眉不高興的老人對面坐下來,親切而熱絡地做自我介紹——

  “外公?外公好,您還記得我嗎?我是思琪的丈夫,您的孫女婿,秦文。”

第74章 生路死局…

  任大少爺哄人的嘴皮子功夫在他舅媽那練的爐火純青,領任非進來的負責人本來是怕老人突然激動再出什麼亂子,就待在餐廳門口,然而不到一頓飯的功夫,他就瞠目結舌地看著老人笑呵呵地拍拍小夥子的肩膀,任由這名員警攙扶著,兩個人跟爺倆似的親密無間地往宿舍去了……

  “你說說你們這些小年輕啊,怎麼比我們這些老不死的腦子還臭?”季慶會捏著任非攙扶著他的手背,動作親切而熱絡,臉上儼然就是老人看後輩時那種歡喜、欣慰、無奈、想說有不捨得數落的神情,“我現在這樣,鑰匙放在哪兒我都還記得呢,你說你們這剛結婚回個門兒,嘿,門兒還沒進去呢,先把鑰匙丟了,啊?丟了。”

  “就是,我也說她呢,整天都跟小糊塗蟲似的。”任非扶著老人一心三用,季慶會如今有點口齒不清,加上說話帶方言音,他得仔細分辨才能聽得明白,聽明白了還得琢磨著怎麼回話,末了還抽空觀察了下這療養院後院的宿舍環境,“可是思琪她也不聽啊,我說什麼她都振振有詞的,說這次就是著急想回家,特別想讓您找點看到她婚後是什麼樣兒,結果才忙中出錯了。”

  “誒!你說她幹什麼?我告訴你,你可不能欺負琪琪啊!鑰匙丟了就丟了嘛,丟了我這兒不是還有嗎?你拿回去給她,讓她趕緊開門進去,這麼熱的天兒等門口進不去,曬壞了可怎麼辦?”

  任非三言兩語讓老人相信了他是自己的孫女婿,但一說到結婚,老人的思維就直接跳轉回了兩年前,季思琪和秦文婚後一起來看他的時候,他按照自己的回憶把那段記憶翻出來又重新過了一遍,任非也沒糾正,只是順著老人的思維把他的目的悄悄地加了進去。老人雖然意識不清楚了,但言語動作間能看出來他多疼愛這個小孫女兒,愛屋及烏地也很喜歡她丈夫。

  任非捫心自問,做這件事良心上其實挺過意不去的,但是既然打定了主意,射出去的箭也沒有中途歪脖再轉回來的道理。

  說話間就已經到了老人自己的屋子。

  季慶會行動不便,就住一樓,屋門是朝著外面這條石板小徑開的,出來進去很方便。

  任非跟著他撩開門簾進去,驚奇地發現竟然是個不大的一室一廳,一名穿著水藍色護工服的女人正把茶几旁邊一個罐頭瓶連著裡面插的樹枝抱起來,聽見門簾的動靜也沒留意,就是隨口說著:“季老,您怎麼又折樹枝放瓶裡啦?都說了樹上再開花得再過半年,你再這麼折下去,門口那棵樹都快讓您掐禿了。”

  “這不都已經過半年啦?你看我們家大琪琪都已經結婚了。”老人說著把任非往前面一推,“小季你看看,這是我孫女婿,小夥兒不錯吧哈哈。”

  女護工照顧季慶會快有兩年了,人姓李不行季,剛來的時候季慶會腦子還沒現在這麼不清醒,原本是記得人家本姓的,但後來病情加重,小李常年出現在他的生活圈裡,在老人的世界已經把她看成了自己生活內容的一部分,慢慢也不知怎麼,就執著地給人家姓氏上面添了一撇,任小李怎麼糾正,也再沒改過來。

  腦子不清楚的老人沒覺出問題,但隨著老人的介紹,護工轉過身,看見任非的時候眼神難以認識地詫異卻被任非瞧的清清楚楚。

  “這……”小李把手裡的罐頭瓶連著一瓶子的樹枝放下,“老爺子您記差了吧?可別讓人忽悠了,您女婿早前來看您那次我也見過啊,不是長這樣兒啊!”

  “誒不對,你才記錯了,去年我還沒女婿呢。”老人擺擺手,一副那她很沒辦法的樣子,說完逕自去翻電視下面的小櫃子,嘴裡還念念有詞,“你們現在這些年輕人啊,記性怎麼都這麼差了。”

  小李的眼神來來回回地在季慶會和任非身上轉著圈,臉色微微緊繃,她迎著對自己微微點頭尷尬致意的任非愣了愣,張嘴想說什麼,卻被隨後跟過來的負責人攔住了,“小李,”負責人對小李招手,小李滿臉疑惑戒備地從任非身邊繞過去,待走近了,負責人又說:“員警來查什麼案子的,這事兒你別管了。”

  她從任非身邊經過的時候,任非也轉了身——他原本對這護工沒什麼戒備,就是後面有動靜的下意識反應,但是負責人說完這句話,他看見小李瞳孔微縮、臉上震驚錯愕和冷然糅雜在一起來不及掩飾的那一瞬之後,敏銳的直覺突然意識到,這女人待在季老身邊,恐怕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麼單純。

  也正在此時,翻箱倒櫃的季慶會拍了下大腿,手裡拎了把系著小紅繩的鑰匙放到任非手裡,“好孩子,快回去給琪琪開門!”

  “這不行!”小李斜刺裡突然躥過來,一把抓住老人的手腕,“老爺子,這人不是秦文!”

  任非把鑰匙攥在手裡,另一隻空著的手也在下一秒抓住小李攥著老爺子的手腕,他撩起眼皮兒,細長的眼尾因為冷笑而微微挑起,“您瞭解的不少,還知道我叫秦文。”

  “你根本不是!”女人突然異常激動,她在任非手裡掙了一下沒掙動,立刻轉頭朝身後的負責人報告,“院長?!這人來路不明,這是季老家裡的鑰匙,萬一他心懷不軌——”

  “哎呦,你們兩個小娃娃,怎麼好好的突然吵架起來了?”

  老人家不甚清晰的聲音在莫名緊張的氛圍中顯得微不足道,負責人過來安撫地拍拍小李肩膀,院長為維護客戶權益的員工感到欣慰,“你別這麼緊張,他的證件我們都核驗過了才讓他進來的,錯不了。”

  “但是!——”

  沒有但是了。負責人又捏了捏小李打斷她,不得已,小李終於鬆開扣著老人的手,接著任非也鬆開了自己的鉗制。

  手鬆開了,彼此看對方的眼神卻著實不那麼友好。

  “麻煩您,”任非手裡攥著鑰匙,眯著眼睛,目光跟釘子一般,幾乎是釘在女護工身上,“好好照顧我外公。今兒我可跟您見了面,我這人認臉的本事一向很好,我外公要是有個什麼意外,天涯海角,我可是要追您負責的。”

  他這話說的抑揚頓挫,威脅警告之意相當明顯,負責人聽完莫名其妙皺了眉強調“我們這是高端的私人訂制式療養院員工都是經過專業培訓的”,季慶會在一旁一疊聲說著“沒有沒有小季對我很好”,而小李作為當事人,聽完卻只微微笑了一下。

  那笑太敷衍了,審視判斷和焦躁敵意都融在裡面,笑意還沒完全在嘴角暈開就已經收了回去,小李對他們院長點點頭,“既然這樣的話,那我就不管了,我去把垃圾扔扔。”

  她說完轉身抱起那個插著樹枝的罐頭瓶在任非的盯視中快步走了出去,而她前腳剛走,任非後腳的待不住了——

  “那個小李有問題,”他對院長說:“您最好留意著點,查查她的來歷,也別在讓她接觸季老,我怕會出簍子。”

  季慶會:“那不行,我跟小季都這麼親了,我就要小季照顧我。你怎麼還在這兒呀?快去,快去給琪琪開門。”

  季慶會說完就往外推他,任非順著他的力道往後退,一邊退一邊對驚疑不定的院長說:“麻煩您,找輛車把我送到碼頭去,我還有急事,得趕緊走。”

  再不走,恐怕就要節外生枝。

  院長一疊聲地答應了,先是給任非找了台車,告訴他去大門口等,接著到底是不太放心,又給護理部的經理打了個電話,“你找兩個靠譜的老員工過來季老這邊,先多照看著點兒。”

  兩句話說完,再找任非,這名外地的員警已經沒有影兒了……

  任非一路往大門去的腳步跑出了百米衝刺的速度。

  一路疾跑到了大門口,一台小車已經在等他了。

  他開門上車,還沒在副駕坐好,就先急三火四地對司機囑咐了一句,“師傅,到碼頭,麻煩您快點。”

  司機不是個多話的人,他車門剛關好,司機就踩著油門沿著海島狹窄的公路,飛快地開向了碼頭……

  車裡安靜得要命,任非緊繃著神經從後視鏡接連幾次看了後視鏡,確定後面沒有什麼車輛行人跟上來,這才悄悄地松了口氣……

  他雖然看出了那個護工有問題,但並沒有辦法確定,護工的問題出在哪兒,而他自己潛在的敵人是誰。

  ——梁炎東見了季思琪,季思琪卻說梁炎東並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可是轉頭那男人就把至關重要的目的所在告訴了他,他雖然一早就猜到了梁炎東的這些資訊是在季思琪沒意識到的情況下拐彎抹角從她嘴裡得到的,但其實並沒有明確地知道梁炎東要把這一切瞞著她甚至完全越過她的原因。

  在任非的理解裡,他只是覺得,敏銳如梁炎東應該也察覺到了季思琪和她老公之間的問題,他覺得梁炎東避開季思琪是為了防備她老公,但是始終沒覺得秦文是個多難對付的角色。可是溜門撬鎖行動失敗,陰錯陽差跑到這座療養院找鑰匙碰見了那個姓李的護工之後,他才驟然意識到,整件事情並沒有他想像的那麼簡單。

  這個護工有問題,從護工說秦文名字的時候就可以看出,她跟秦文之間一定有聯繫,那麼是秦文把她安排在這裡的嗎?她在為秦文辦事?還是跟秦文之間各取所需?

  可是他在來之前查過秦文的所有資訊,身份背景從小到大的經歷都十分乾淨,而且從各方面綜合來看,他也沒有這個能力再攛掇一個人千里之外潛伏在老爺子身邊隨時準備伺機而動。

  可是這個護工明明已經在季老身邊待了很長時間了……

  整件事情,任非知道的資訊實在太少太局限了,但是事情發展到現在,他隱約已經可以猜到,秦文也好那個護工也罷,他們背後,一定有個更核心更強大的什麼東西,在始終牽扯這這根線。

  ——他本想梁炎東要脫罪這件事情的背後只隱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小陰謀,卻怎麼也沒成想,小陰謀的背後,竟然還有個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大漩渦。

  是什麼人一早就把小李安插在了看似已經完全無用的季老身邊?就這麼蟄伏著,一待就是一兩年……

  無論是什麼人,可怕的耐心、強大的控制力和極深的城府都讓任非感到震驚和害怕。

  而既然對方能在季老身邊安插眼線,那季老家裡呢?或者海島上呢?有沒有什麼人?他和梁炎東的“密謀”有被人察覺麼?他有被人監視嗎?他現在還安全嗎?

  全都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是,這麼一鬧,他更加確定地知道梁炎東要的那個光碟一定非同小可,所以無論如何,他一定要找到那個東西,帶回去。

  而這不是他的城市,不是他們分局管的地盤,甚至不是他熟悉的地界,他的助力他的應援全都在千里之外,此時此刻,他必須一個人孤立無援地面對著未知的勢力和未知的危險。

  天不怕地不怕的任非,從警以來第一次感受到所謂致命的威脅,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兒。

  ——就像迷宮中有人拿著鋒利的匕首無限接近他的咽喉,而他雙眼被蒙,手臂被縛,除了嗅著那血腥的氣息不斷後退外,一時之間,竟想不出對策,為自己沖出一條生路。

第75章 得手…

  護工小李假借扔垃圾從房間出來,隨手扔了罐頭瓶,一邊儘量按捺著腳步讓自己看上去跟平時無異,一邊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她聲音緊繃,電話剛被接起來,她先是自報了家門,而後用恭敬而急迫的語氣,跟對方彙報道:“先生,我是星海療養院的小李。剛才有個員警過來,從季老這取走了他家裡的鑰匙,院長當時在場,我攔不住,現在人恐怕已經往碼頭去了,向您請示我是否需要追擊,還是在這裡待命?”

  “幾個人?”

  “只有一個。”

  電話另一端,男人的身影被寬大的老闆椅背遮擋,沒有遲疑,很快給了非常明確的命令:“追。——跟緊了,不要打草驚蛇。”

  那邊女人得了令,沒有二話地掛了電話,深陷在老闆椅中的男人看著落地窗外樓下螻蟻般的車輛行人,沒有回身,陰沉地對始終恭候在辦公室裡的另一個男人說道:“員警比我們先拿到東西了。秦文那麼沒用的東西,連自己女人的嘴也撬不開。你琢磨琢磨,這夫妻倆對我們還有沒有用,沒有差不多就處理了吧。”

  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微微彎腰附身應“是”,片刻的沉默後,老闆椅中的男人點了跟煙,問:“我們在江同市區那邊有沒有人?”

  下屬躬身說:“沒有。江同畢竟太遠,當初只是為了怕員警去搶人,在碼頭另外安排了兩個人準備接應的,實在沒想到我們要的東西會藏在季慶會的老宅。”

  男人從鼻子裡慢慢地吐出一口長長的煙氣兒,背對著下屬,夾著煙的手指對其做了個手勢,聲音並不見焦急,緩慢慵懶中反而透出一陣冷漠森然,“你去安排一下那倆人,讓他們無比先于那個員警趕到季家老屋外面守著,等對方拿到東西出來,連人帶光碟,務必給我一起留下來。”

  “——是。”

  ………………

  …………

  任非離開海島的時候十分謹慎,他甚至沒坐輪渡,快到碼頭的時候讓司機又轉了個彎兒,帶他到旁邊的一個遊艇碼頭,在賣船票的小木屋裡花四百塊錢包了艘快艇,又十分堅持地自己選了船和駕駛員。

  來的時候輪渡晃蕩了二十分鐘,離島的時候,任非只花了十分鐘不到,就踩在了對面的陸地上。快艇到達和輪渡靠岸的時間錯開了,他在碼頭下船的時候四周也沒什麼人,一眼看過去沒有發現可疑身影,搭了輛黑車從碼頭一路又開到客運站,大巴開回江同市郊,任非在一個公車站下了車,自己拿打車軟體叫了車來接——直到他坐在那平臺派單來的私家車上,這才悄悄地松了卡在喉嚨裡的那口氣……

  車跟著導航的電子音一路往濱江路23號的居民樓開,任非想了想,覺得鑰匙的事兒沒這麼簡單就算了,他磨著後槽牙盤算了一會兒,用手機搜了家租車公司,線上下了訂單,跟司機說了個地址:“師傅,您先帶我到這兒去吧。”

  師傅聽完挺詫異,“你打著車呢,還租車?!”

  任非嗯嗯啊啊地隨便應了一聲,心說我不僅租車,我還租了個司機……

  任警官雖然給人的印象就是肆無忌憚膽大包天,但真遇事的時候,其實是個膽大心細的主兒,他去租車點辦了手續選了車,末了加了接待他的業務員微信,給業務小哥發了個紅包,麻煩對方先幫他把車開到濱江路去,明天一早去機場再把車幫他開回來還了,都安排完,他自己又坐回到了來時叫的那輛私家車上……

  私家車主被任非唬的暈頭轉向,雲山霧罩地看不明白他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從後視鏡時不時地看看跟在他們後面的那輛租來的車子,幾次開口想問,後排的乘客卻始終都沒再搭碴兒。

  等快到23號樓的時候,隔了一棟樓的那條馬路上,任非讓車子停了一下,讓後面的小哥幫忙把租的車停在路邊的停車位上,讓小哥走了自己取了鑰匙才又回來,司機一腦袋問號,滿心忐忑地好容易開到23號樓的單元門口準備結單了,任非又在後座上攔了一下,“師傅您別結單了,在外面等等我吧,反正也是正常計價等時費,我取了東西就下來,您再帶我去趟機場。”

  司機要按結單的手又從螢幕上挪下來,莫名其妙地回頭看他,“小夥兒怎麼神叨叨的?”

  “哎呦,您管我神不神呢,反正您看看我這張正直的臉就能看出來我不是幹壞事兒的人吧?左右您在車裡坐著吹空調收等時不是比您在馬路上跑圈強嘛,放心多錢我都正常結,”任非仗著早上出門收拾出來的那張三好學生似的無害臉,對司機眨眨眼睛,打開了車門,下車之前也沒忘了先禮後兵的那麼一句,“您可別走啊,您走了我給您差評喲。”

  司機:“……”

  ………………

  …………

  任非抬腳從他叫的那台車上下來之前,深深吸了一口氣。

  那口氣撐得他胸膛高高隆起,下車的時候,幾乎每一根神經、每一塊肌肉,都緊繃到極致,處於一種隨時準備暴起應對突發狀況的備戰狀態。

  他的車停在了單元門口。

  他從包裡摸了副太陽鏡戴上,故意從右邊下車,繞著車位元進了單元門,泛著藍光的騷包鏡片下面,一雙眼睛如鷹隼般,在幾步的路的時間裡,迅速地把周圍的環境都掃了一遍——

  樓頭一夥大爺在打撲克,一單元正對著的樹蔭下三個大媽坐在鋪開的大紙盒上面哄兩個連站也站不穩的小奶娃娃玩,一個清潔工正把一個空了的垃圾箱推向樓尾,一輛裝滿了快遞箱子的小三輪從隔壁的22號樓開過來,停在了撲克老大爺們的附近……

  任非磨著後糟牙,不動聲色地隨手帶上單元門,進了樓道。

  燥熱的大下午,不用等門的對門大媽沒察覺“形跡可疑男子”的去而複返,感覺自己出來這兩天坑蒙拐騙都幹了個遍的任警官掏出鑰匙進了屋,把門反鎖好,剛一喘氣兒就被一屋子憋悶陳腐的味道糊了一嘴。

  季家的傢俱在主人離開前都用白布罩上了,如今白布上落的灰摁上去都能留下個手印子,可見這些年季思琪雖然會去療養院看她外公,但這間老屋卻再也沒回來過。

  房子是個三室一廳,任非繞著客廳轉了一圈,把房門都打開,很快就確定了最右邊的那個稍小點的房間是曾經季思琪的。

  靠牆的兩個書架櫃門關著,一排一排全是中小學課本和中學生必讀世界名著之類的書籍,偶爾也有些小說漫畫小雜誌的摻在其中。

  梁炎東讓他在初中的舊書中找一個帶密碼鎖的日記本,並且猜測那個日記本是粉色的封皮。可任非在書架上搜了一圈,沒找到。

  他在屋裡又轉了一圈。因為實在不是幹這一行的料,他小心地掀開傢俱上改著的白帆布,發現目標不在這裡之後,又輕手輕腳地按著原樣一塊塊把布蓋了回去——任非不敢開窗戶,可反復的掀開蓋上的動作後,成年累月的灰塵被抖落開,上躥下跳的灰塵毛毛歡呼著跳躍在空氣裡,一個勁兒地往他鼻子裡鑽,讓他忍不住地想打噴嚏。

  任非捂著鼻子一邊壓制著要打出一個驚天動地大噴嚏的欲望,一邊伸手拉學習桌下面的小抽屜,沒想到一用力竟然沒拉出來,低頭看看,頓時有些啼笑皆非——這玩具似的小抽屜竟然還被擰上了鎖。

  這鎖可不知道鑰匙在哪裡了,不過好在他工具帶的齊刷刷,雖然沒機會在外面大門上試試自己拙劣的身手,但撬開這麼個小玩具鎖還是非常輕鬆的。

  他從包裡翻出小螺絲刀,伸進鎖眼用力一撬一擰,就聽著哢噠一聲輕微的金屬聲響,那把小鎖頭被他生生給別開了。

  拉開抽屜,任非瞳孔微縮,忍不住吃驚地倒吸了口氣,冷不防地結結實實嗆了一口,壓在鼻子裡的那個的噴嚏終於驚天動地的打了出來……

  抽屜裡真就有個日記本,粉色的,塑膠軟皮封面,側邊帶密碼鎖,是一排跟小紐扣似的釘在上面的白色能左右撥動的鍵子。

  這種日記任非小時候也用過,一排十個能撥動的按鍵,代表0-9這十個數字。密碼是日記本出廠時就由生產商設定好的四個數字,心細些的孩子玩過這個的大多數知道要打開這種“密碼”有個訣竅——把十個鍵子按照同一方向全部撥動一遍,從手感上就能明確的感覺到,四個密碼鍵跟其他非密碼鍵的撥動手感是不同的。

  密碼鍵的手感更“脆”,把這四個鍵子留在右邊,其餘的全部撥回左邊,按密碼鎖最上面突出的波輪開鎖,直接就能把日記打開——當年大多數中二孩子們都會在扉頁上歪歪扭扭地寫:“XXX的秘密基地,個人隱私,不經允許請勿偷看”之類的話。

  這種話任非自己當年也寫過,他就像個在偷東西的過程中突然找到童年樂趣,暫時忘了危險處境的二貨賊一樣,輕車熟路地三兩下打開密碼,翻開扉頁……然後有點失望,季思琪的扉頁上竟然什麼也沒寫。

  粗粗的翻了一下,日記本用了一大半,前面密密麻麻字和圖,任非沒有窺探別人隱私的毛病,只粗粗過了一眼就翻過去,書頁沖著桌面往下抖落了幾下,並沒看見有什麼梁炎東所說的光碟夾在其中。

  他看了下表,又拿起手機看了眼打車軟體——打的車還在記錄等時,金額在緩慢上漲,樓下司機大概是害怕他真給差評,還真就在一直等著他。

  他定了定神,把日記放在書桌上,從扉頁開始,耐著性子一頁一頁地翻,翻到最後,他終於覺出不對了。

  封底的日記本硬殼內側糊的那張紙跟正本日記的感覺不太一樣,雖然都泛著年代在紙張上沉澱出的淡淡煙黃,但仔細對比的話,還是能看出來,封底硬殼糊的那張紙比前面的顏色要淺。

  連一瞬的猶豫也沒有,任非發現不對,立刻就把剛才隨手放在桌子上的螺絲刀拿起來,尖端沿著邊縫,把封底的內頁劃開了——後面是一張快要糟了的硬紙殼。

  一陣仿佛就要解開塵封已久真相秘辛的激動和緊張在轉瞬之間虜獲了青年的心臟,任非小心打開那個硬紙殼的時候,覺得自己霎時心率彪到了180似的,耳邊擂鼓般的心跳震得打紙殼的手都微微顫抖……

  紙殼已經糟了,他一動,立刻有褐色的粗糙碎屑如同鋸末子一樣簌簌地掉下來——正落在了被靜靜卡在封底的軟塑膠皮和硬紙殼之間的那張光碟上……

  !!!

  任非像是經過了一場距離運動的人,他張著嘴微微喘息,微小而急促的氣流吹氣更多的灰塵在眼前群魔亂舞,而青年顫抖的手,像是穿過了時間和空間的阻礙,將今天鮮活氣息帶到了多年以前被埋藏的秘密中,把那段被塵封數年的歷史,小心地從日記的封底裡摳出來——

  找到了。

  這塊仿佛所有人都在處心積慮尋找的光碟,現在被他握在手裡,三年前法庭上被隱藏的、不願說或者不能說的秘密,隨著浮出水面的這塊光碟,在不久之後,也將大白天下。

  光碟A面用藍色記號筆標著“Jan。N8”。

  任非猜著,應該是1月8號的意思,或者是1月份按序號排下來的第八張光碟。

  如果不是為了偽裝,或者被人重新燒錄過新的內容的話,假設這張盤裡時刻記錄著的就是原始的資訊,那麼從筆體能看出寫的人很隨意,那麼大概可以推斷出,這個盤在當時並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標編碼的人也沒有特別注意它,大概就是機械性的流水作業,標完上一張就把它拿過來,隨手寫就,再隨手把它跟其他的光碟放在一起。

  但是這張盤裡卻有能證明梁炎東無罪的至關重要的證據。

  監獄裡的梁炎東本人也好,埋伏在在季思琪外公身邊的護工也好,隱藏在黑暗中目前還沒有露出觸角的對手也好,都處心積慮地想要得到它。

  這裡面究竟刻的是什麼呢?

  任非的手指輕輕地在“Jan。N8”上摸了一下,定了定神,徒手把光碟擦乾淨,小心地放在了書包最裡面的暗袋裡。

第76章 黃雀…

  任非揣好了光碟準備離開,剛把季老家各種罩布都蒙好,安靜的客廳裡就聽見一陣細碎的金屬聲音。

  就像是一根鐵絲不輕不重地戳在了銅壺裡,窸窣的聲響微不足道,如果不是任非現在已經從剛才的激動和緊張裡緩過勁兒來,並且這屋子安靜得要命的話,這麼一點動靜,聽起來根本微不足道。

  但是聽見了,卻又覺得很悚然。

  任非後背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他凝神循著聲音找過去,只聽細碎的金屬聲音過後,有彈簧音輕微清脆的一響,與此同時任非的目光正好落在大門的門鎖上,然後他眼睜睜地看著那道明明已經被他反鎖了的防盜鎖,在他眼皮底下明晃晃地被人撥開了……

  任非恐怕這輩子也不能理解,為什麼他要那把螺絲刀說不準還得用小錘撬棍才能撬開的門鎖,有人真的一根曲別針就能撥開,但是當他看見鎖頭被撥動的時候,做出的第一個反應卻非常迅速——

  跑。

  跳窗跑。

  這是他昨天在樓下蹲了半晚上的時候就已經琢磨好的跑路方式,當時他想的是如果撬門壓鎖的事被人發現,他到時候就跳窗跑路,因為二樓一樓都有窗戶罩子,所以他踩著鋼筋爬下去在從樓後的另一條小道溜走,這辦法的可行性幾乎是100%。

  但是那時候他並沒想到,這條昨天晚上沒用上的跑路辦法,今天會在倉促之間用來保命。

  也算是殊途同歸的沒白忙活。

  他身處異鄉孤立無援,回來的一路上,他除了檢討自己為什麼不聽梁炎東的,多叫幾個人手一起來幫忙之外,他還想方設法給自己留了一條後路。

  因為知道對方不會這麼簡單就罷手,所以他讓打車軟體叫來的私家車停在了單元門口混淆視聽,把他還會原路返回乘車離去的信號釋放給對方,他下車故意繞著車尾部走了半圈,就是為了觀察周圍的潛在危險,他讓人把租來的車停在隔一棟樓的對面街道上,等的就是取了東西好金蟬脫殼地自己開車跑路去機場。

  他壓根不會坐那台私家車走,租來的那台車才是他離開的交通工具。

  季思琪原來的房間在北面,任非沒猶豫,鎖被人從外面打開的同時,他幾步猛躥回季思琪的房間,回手插上門,半點遲疑也沒有地拉開窗戶直接跳了下去!——

  他一腳踩在二樓窗戶罩子的頂上,腳下沒踩實,身形不穩地晃蕩了一下,如果不是手還扒著窗沿,這一晃估計能讓他直接倒栽蔥似的仰下去,他堪堪站穩,腦門已經見了汗,還沒時間做更多的心理準備和身體調整,被他鎖上的房門就已經被人轟然推了一下——

  那的動靜比起剛才撬鎖不知道大了多少倍,但是一推之後竟然再沒別的動靜,任非先了愣了一下,緊接著眉毛一挑霍然回頭——

  隔壁另一個屋的窗戶果然被人從裡面打開了。

  事態緊迫爭分奪秒,對方開了大門發現不對之後,直接放棄了撬第二道房門要浪費的時間,當機立斷地選擇了從隔壁查看情況。

  一眼看見正從二樓下到一樓護欄的任非,頭探出窗外的男人想也不想地也跟著踩在二樓的鋼筋上,跳了下來!

  任非這人其實挺虎的,情緒上來什麼都豁的出去,很有那種“你威脅我,老子就跟你幹到底”的衝勁兒。

  因此就算是他跟持槍歹徒纏鬥在一起徒手奪槍的那次,槍械走火,他也沒真正感到這種生命受到威脅時的驚悸和憤怒。

  但是這次卻不一樣了。

  他從一樓護欄攀下來落地太猛,腳踝因為下來的沖進在地面狠狠戳了一下,但是他根本無暇顧及腳踝疼不疼,剛一站穩就腳不沾地地拔腿飛奔,他身後兩個男人從季思琪隔壁那屋的窗戶也翻了下來,落地就追。

  他一個人,腳踝的隱痛多少都耽誤了一點跑路的速度,而他身後兩個人飛毛腿似的拼命狂追,他跟他們之間的距離在不斷縮短,間隔的距離範圍內,任非甚至能嗅到他們身上亡命徒們特有的騰騰殺氣。

  他當初不害怕,是因為東林是他的地盤,他在那裡有隊友,有哥們,再退一萬步,哪怕真惹出什麼事,雖然他不願意承認,但畢竟還有他老爸給他兜底。

  但是他在江同什麼也沒有。

  他就這麼一個人孑然一身似的,如果在這裡被追上,被抓住,他連人帶光碟一起落在對方手裡,後果簡直不敢接著往下想。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脅,威脅激發了身體更多的潛能,讓他忽略了腳踝的疼,不要命地往停車的那條馬路沖。

  可再多的潛能,也抵不過鋼筋鐵骨機械猛獸的碾壓——

  在他繞過後面那棟樓,看見了自己租的那台車,慌亂中按鑰匙準備遙控開鎖之際,一輛黑色轎車斜刺裡突然沖出來,以一種天地不顧的蠻橫氣勢,踩死了油門咆哮著朝他直接就頂了過來!

  這一下要是撞實了,都不用他們再動手,直接就能把任非撞個粉身碎骨。

  身後汽車馬達轟鳴的同時,而唯一的退路被追兵堵死,千鈞一髮之際,任非比常人敏銳的第六感就像是在背後長著的另一雙眼睛,他甚至連餘光都沒看過去一眼,電光火石之間腦子就像開了掛,迅速判斷了車速和他距自己車輛所在的距離,當機立斷,長腿一邁的同時縱身一躍——他在車子撞過來的同時,從車前蓋上滾了過去。

  滾車的時候猶豫角度問題他正好看見了開車撞他的司機,好死不死,正是海島療養院裡的那個小李。

  “……”任非本能地想罵一聲,但此刻他五臟六腑都被躲車滾車的衝力懟的仿佛移了位,一句國罵從嘴裡吐出去愣是沒發出動靜,最終只在任非一個人的心裡含混地咕嚕了一圈,繼而就煙消雲散了……

  那個小李開車的架勢簡直就跟見了殺父仇人沒兩樣,她撞上任非的刹那竟然也沒踩刹車,幾乎就是打了下死手要一路把人頂到死為止的主意,但是她沒想到倉促之中這個員警竟然想了這麼個豁出去的轍,逃過了一劫,而這時候她再想刹車掉頭再碾死他,已經來不及了。

  小李的車擋住了兩個彪形大漢追人的腳步,任非從地上爬起來,臉都磕得青紫,下巴在車蓋上蹭出了不明顯的擦傷,身上疼的腰都直不起來,但是卻沒敢緩口氣兒,他按著死死抓在手裡的遙控器給車開了鎖,一隻手捂著肚子捂不住胸口的踉蹌著躥上了駕駛室。

  任非五臟六腑疼的連大氣也不敢喘,他倉促難受地搗著氣兒,一手勒緊安全帶,一手飛快地打火,油門一腳踩死,在前面小李那台車掉了個頭沖過來的同時,不管不顧地猛打著方向盤,在兩台車即將撞上的一瞬間險險地避開,任非自己在裡面都感覺這一下就跟做過山車似的,如果沒系安全帶,估計能直接把他從車窗甩出去。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經沒時間考慮太多了。

  他在過來的路上已經仔細看過了去機場的地圖,緊要關頭危在旦夕,性命攸關的時候任非自己都沒想到他的神經竟然比平時清晰清醒,所有看過的地圖都在腦子裡形成了立體圖像似的,他打著方向盤一路疾馳,車子就跟貼著地皮往前竄的火箭似的,一路闖了無數個紅燈,在後面黑車時遠時近窮追不捨下,玩命地飆上了去機場的高速。

  ——只要能進機場,一旦過了安檢,江同的危機就能告一段落了。

  之所以這麼確定,是因為任非覺得,既然光碟這麼重要,如果對方在江同還有其他的勢力或者人手,既然已經撕破臉暴露了,沒道理就派這麼一台車三個人,在後面死追活趕地攆著他。

  雖然真要動起手來,他自己一個人,肯定不是這三個亡命徒的對手……

  但話又說回來,就算不動手,對方這麼窮追不捨,兩台同樣把車速開到對快的車此刻始終保持著不遠的距離,待會到了機場,只要他一停車,對方幾乎轉瞬之間就能追上他。

  任非死死咬著牙,他覺得自己剛才躲車的時候已經是撞傷了哪裡,此刻整個胸腔腹腔都疼的要命,他臉色煞白,額角的冷汗滑過青紫的臉頰,他眯著眼睛,平時那張總是玩世不恭笑的邪氣的臉,此刻表情如磐石般堅韌而決裂。

  片刻之後,他把目光鎖在了目之所及的最前方,那一排拉貨的集裝箱重卡上。

  他深吸口氣,拍了下方向盤,心裡跟這租來的車嘀咕,“小爺今天能不能逃出生天,可就看你給不給力了小兄弟!”

  剛嘀咕完,他就用這車實際能達到的最高車速,朝最前面的一排重卡追了上去!

  後面的車子幾乎同時加速,兩車一前一後追上重卡,任非搶先鑽了個空子,從兩台重卡之間開過去,在重卡司機警告精神病一樣氣急敗壞的喇叭聲中換了車道。此後,他跟重卡保持了一樣的速度,借著重卡的車身的遮擋,暫時在對方的視線裡藏住了自己。

  對方一時看不見他,於心不安,不得不在跟了幾秒的車之後也變換車道,跟他如出一轍地插著兩台重卡中間的車距躥了過去,沒成想剛一看見任非的車,他就又如法炮製地換了車道……

  高速上的重卡車隊一時之間全亂了套,要鼓破耳膜的喇叭聲響成一片,任非穿梭在重卡之間,他屏著呼吸,連眼睛也不敢眨一下,生怕一個閃身就在重卡輪胎地下被碾成肉泥,不僅要看著車距保證安全,還要隱藏自己戲弄對方,除此之外,他還得在腦子裡算計著最近一個高速出口的距離。

  來來回回繞了好幾次,終於在眼看就要繞到重卡車隊前面,失去遮掩的時候,任非終於看見了高速出口。

  他死死咬著嘴唇內側的嫩肉,在最後一次變道的時候,趁著對方還沒過來,把車開出了高速!

  等對方變道過來,發現前面的車已經失去蹤影的時候,已經距離出口老遠,想再回來已經來不及了……

第77章 脫身…

  任非下了高速跟著導航繞了一大圈,把車開到機場的時候,距離他那個航班起飛還有不到四十分鐘。

  好在他沒有什麼行李要托運,眼觀六路地一邊注意著可疑人群一邊鼻青臉腫地過安檢,核驗機票錄入身份資訊的時候安檢員問了他幾句,他一邊看著安檢的姑娘一邊揉著下巴咧著嘴,他本來就又疼又恨,連緊張帶警惕的情緒全在腔子裡壓著火,這時候表演起來,咬牙切齒滿臉不甘和屈辱,簡直就跟本色出演差不多,“我女朋友跟我吵架跑回老家來了,我來追她,誰知道她不僅不跟我回來,三言兩語不和竟然還讓她哥連著她爹的一起把我給打了……擦,知人知面不知心,也幸虧有這麼個事兒,要不然以後真跟她結了,我還指不定怎麼受氣呢!”

  安檢員:“你跟她分了?”

  任非瞪著眼睛一時怒不可謁,放下手指著自己的臉,抬高了嗓門兒,“都這樣了還不分?我受虐傾向麼?!”

  安檢的姑娘又看看他,給他拍了照,機票蓋章,放他進去了。

  直到進了候機大廳在登機口之後,神經緊張得快要崩斷的任非才癱坐在凳子上,閉著眼睛微微仰著頭,長長地出了口氣。

  他不擔心追他的人會追到候機大廳,機場安保向來嚴密,即使真就那麼點背的讓他們在這裡撞個正著,在這種眾目睽睽的場合,他們也不敢輕易動手對他不利。

  定了定神,半晌後,任非睜開眼睛開始打電話。但是他的狀態已經非常不好了,電話一通,張開嘴一開腔竟然沒發出動靜來,那邊譚輝連著喂了兩聲,他才一邊捏著嗓子一邊咳嗽了兩聲輕嗓子。

  一咳嗽就覺得嗓子裡有痰,他從背包裡摸出張紙巾在嘴上抓了一把,原本就是不經意地低頭一瞥,一眼看過去把他自己看的頭皮都麻了一下——紙巾上竟然有血沫。

  “喂喂?任非?”因為隊裡潛移默化約定俗成,沒有正經事大家基本是不打電話的,現在任非打了電話除了咳嗽就沒聽見別的動靜,遠在東林,正蹬自行車下班回家的譚輝乾脆把車在路邊停了,提著嗓門跟喊麥似的在路邊對著電話叫他,“任非?!”

  “……隊長,”任非被他們隊長叫回了魂兒,把紙巾團在手裡,扯著乾澀的嗓子回應:“我有幾件事要跟你彙報。”

  “彙報?”譚輝一下子抓到重點,頓時就覺得心頭隱隱躥出了一把火,“你尋死覓活請的假你不好好歇著,你匯什麼報!”

  “……”這種時候,任非沒精力也沒時間解釋前因後果了,他甚至顧不得揣測他們譚隊知道這些之後得是個什麼反應,只能儘量簡明扼要地說重點,“我現在江同機場,我的飛機明天淩晨一點半會抵達東林。隊長,你讓咱們的人在機場接應我一下,我手裡有三年前轟動全城的那個奸殺幼女案中梁炎東的無罪證明。有其他的不明勢力也在打這個證據的主意,我剛才過來機場的時候一路被人追殺,我怕他們現在沒得手,會在東林機場二度下手,我需要支援。”

  譚輝:“……”

  如果任非就在他面前,譚輝覺得自己能把這姓任的小兔崽子當活道具,給他表演一個徒手撕鬼子。可是現在時間地點形勢全不對,譚隊長徒有一身手撕兔崽子的本事卻沒法下手,甚至連插嘴罵一句也不行,能做的只是滿腔激憤地在最短的時間內被動的消化一大堆資訊,強壓的一把火兒幾乎把五臟六腑全都撐出裂紋來。

  “還有那個之前一直想方設法跟在我們後面抓新聞的那個叫季思琪的記者,是這件事情的關鍵人物,她可能正在遭受人身威脅,她那個老公有問題,申請對季思琪採取證人保護,對其丈夫秦文實行重點監控。季思琪還有個外公在江同的一家海島養老院,身邊有‘不明勢力’埋伏的暗樁,請求聯絡江同警方,同時對季慶會老人進行保護。”

  任非隔著電話都能聽見那邊譚輝磨牙根兒的動靜,那動靜鑽進任非耳朵裡,就跟磨刀霍霍向豬羊似的,聽的他發怵,這要是擱平時他估計就不敢再吱聲了,然而今時不同往日,哪怕譚隊現在拿著刀站在他面前,他還是得硬著頭皮把話說完,“最後一點,今天對我圍追堵截的人有三個,可以斷定他們跟秦文之間有聯繫,他們勢力已經跨區跨省,搶證據,明顯是不想讓梁炎東脫罪,各種原委錯綜複雜一時難以查清,情況特殊,隊長你想想辦法,看能不能讓監獄那邊對梁炎東進行單獨關押,以保護他的人身安全。”

  譚輝的手原本只是扶著自行車把上,此刻卻用力得像是要把車把從自行車上薅下來似的,手臂上青筋暴起,他忍了又忍,強行把所有咆哮都咽回去,暴怒化成了一句殺意沉沉的磨牙吮血,個人情緒非常強烈地對任非回應,“……小、兔、崽、子,等你回來,看老子不拆了你的骨頭!”

  “等我回去把骨頭都拆下來給你拿去喂狗。”任非又壓抑地咳嗽了兩聲,知道自己理虧,巴巴地在言語上討好他們隊長,“隊長,我馬上登機,先這樣了,等明天見面我給你拆骨頭。”

  然而馬上登機是假的,他掛了跟譚輝的電話,緊接著給關洋打了一個——

  “你幫我跟梁教授說一聲,東西找到了在我手裡,目前安全,明天就能把東西帶回去。他要給自己翻盤,剩下的事情,讓他快點著手準備,以免夜長夢多。”

  那邊關洋答應下來,任非又囑咐,“你這幾天把梁教授看緊點兒,外面被證據攪的不太平,我怕有人狗急跳牆直接對他下手。”

  兩個電話打完,任非徹底松了口氣。

  渾身緊繃著的肌肉神經一松,他才反應過來,之前躲車那一撲一滾,那種讓他覺得五臟六腑都移位了的疼,其實是以胃部為重心,源源不斷擴散出去的。

  跟把胃口扔進了絞肉機似的,擰著勁的疼幾乎要把他胸腹腔內全部的臟器都絞在一處般,所以剛才精神高度緊張、無暇他顧的時候,才會覺得渾身都疼的如同散了架。

  咳血沫,胃疼,兩側肋骨也針紮似的疼。

  這不是什麼好信號,剛才沒注意到的時候還能撐著一往無前,等這會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任非自己連大氣兒都不敢喘了。

  他窩在椅子上摁著胃口,疲憊地半眯著眼睛,很快額頭上就沁出了一層薄汗。

  其實他這個狀態已經不適合再長途飛行了,對身體最好的處置方式應該是現在出機場打車回市內上醫院,最不濟他也應該去個機場醫務室,但是眼下的情況已經不給他機會這麼做了。

  回市內有可能跟追他的那幫人撞上,去醫務室就要錯過這個航班,無論哪一種情況,在敵暗我明,情勢非常不明朗又分秒必爭的現下,都不適合他。

  任非知道此刻原因不明的胃疼不能吃止疼藥,他閉著眼睛小口小口地呼吸,咬牙就這麼挨著,沒幾分鐘,地勤過來開了登機口,廣播一響,任非咬著牙站起來,拎著他一直沒離手的背包,一瘸一拐地上了飛機……

  走路的時候他發現,不止是胃疼,他的腳踝肯定也腫了,下連接橋的時候窩一下關節就跟團個大面饅頭似的,漲呼呼的難受。

  大爺的……

  他搖搖欲墜地栽倒在自己的位置上,把背包放在腳邊,神經質地拿小腿擠著,疼的發洩似的一邊想著追他那三個人的長相一邊在心裡罵,“等你們落在小爺手裡,今天爺爺吃的虧,非得從你們這些龜孫子身上找回來不可!”

  任非從小到大沒吃過這樣的虧,沒受過這樣的傷,身體對疼痛的忍耐和抗擊打能力似乎都沒什麼值得說一說的地方,現在的狀況要是放在平時,他恐怕連站起來的力氣都不一定有,但人的潛能就是這樣可以無下限的挖掘下去,或者面對極端情況,或者秉持絕對信念,總之,總有一樣東西是能讓他在逆境中強撐著自己一路走下去的……

  飛機剛滑行的時候任非就睡著了,他睡的昏昏沉沉,沉沉地醒又淺淺地睡,但至始至終他夾著自己背包的兩條小腿都沒放鬆哪怕一丁點的力量。

  任非活了二十四年,除了給他媽和舅舅表妹追凶,沒對什麼事情這麼執著過,但眼下背包內袋裡的那張光碟,在經歷了近乎生死的劫難後,卻悄悄地變成了他拼了命也要守住的東西。

  或者事到如今他守的已經不是這個東西本身,而是自己成長過程中勇氣和信念的證明也說不定……

  類似這種沒頭沒尾的想法模模糊糊地在他昏沉成一團漿糊的腦子裡來回遊蕩,任非有的時候覺得自己是在做夢,有的時候又覺得其實是醒著的,這麼一路混沌,直到飛機落地劇烈地震了一下,他才恍惚地睜開眼睛,半晌才從分不清現實夢境的昏沉中回過神來。

  ——他得在這個地方轉機。

第78章 落刀…

  回程航班沒有經停,轉機班次是任非自己選的,能跟他這個航班時間匹配到一塊兒的,最短中間間隔也三個小時,他從到達口出來又上樓,隨便找了個離他距離最近的帶休息室的茶餐廳,進門就說讓服務員給隨便上個套餐,一頭就朝著雙人沙發倒了下去。

  他發燒了。

  身體的應激反應絲絲縷縷地抽走他所剩無多的體力精力,他咳嗽的越來越厲害,覺得自己快透支了,他應該吃點東西喝點水補充下體力,但是不知道胃部受傷情況的現狀卻讓他不敢貿然進食。

  點了套餐也就是為了找個地方能趟會兒,服務生把飯菜端上來他一口沒碰,調了個鬧鈴,在沙發上趟到快要登機,他才晃晃蕩蕩地去衛生間洗了把臉,又抓了抓頭髮,強行把自己偽裝成一個看上去只是跟女朋友娘家打架受了點皮外傷的失戀青年,拖著仿佛踩在棉花上的腳步又過了一次安檢。

  再爬上飛機,這一次卻不太確定自己能不能撐到飛機落在東林機場……

  到了後來,他連昏睡也睡不著了,胃絞著勁兒疼的簡直不堪忍受,偏偏還咳嗽不止,咳嗽震的整個胸腔都被掏空了似的帶出回聲,冷汗沿著鬢角流下來落進衣領裡,很快背心胸前的那一片都被汗打濕了……

  他也不知道飛機到底飛了多久,時間在強烈的痛楚面前化成了滄海桑田那樣漫長的世紀,最後的最後任非實在咳的受不了了,拜託旁邊的人幫他叫空乘給倒了杯溫水。

  然而這一喝卻不得了,他小口小口地抿著咽下去,沒隔多一會兒,竟然生生嗆出一口血來……

  旁邊幫他要水的大叔見狀也嚇得喊了一聲,他不想引起太多主意,勉強擺手,大叔卻不聽他的,驚慌地又把空乘叫回來,午夜航班因他而起的騷亂中,任非咬著牙彎腰把地上夾在兩條小腿中間的背包拎起來,背在身前兩手扣著,怕再出狀況,他用盡一切自己知道的方法死撐著保持清醒,從來都不知道窮途末路上的自己竟然可以這麼狼狽。

  飛機著陸,瞬間的耳鳴,周圍影影綽綽,任非已經不太能分辨這些人都是誰,自己又在哪,只是唯一清醒的那麼一絲意識在一群人的嘈雜中分辨出來有人說落地了讓他再挺一挺,說醫療隊馬上就來,任非死命地眨了幾下眼睛對上了焦,一手依然固執地抓著他的背包,一手從褲兜裡摸出來手機,開機,找到譚輝的電話,胡亂地塞到了一個空乘手上,“……不要你們醫療隊……給這個號碼打電話,他在外面等著接我呢。”

  空乘就沒見過這麼固執的人,狀態跟快要死了似的,竟然還敢說出拒不就醫的話,然而並沒有人理一個意識不清醒的重病患的要求,幾個人合力把他抬到醫療組的擔架上,那個被他“託付”的空乘拿著他手機呢,也跟著醫療組一路跑過去,一邊跑一邊按任非說的,撥通了譚輝的電話……

  任非那時候其實已經顧不上空乘對著電話說什麼了,但是當空乘按照譚輝的意思把手機貼他耳朵上的時候,他卻聽清了譚輝聲音,穩若磐石,鏗鏘有力,“我們都在外面,你放心,出不了岔子,這就來接你。”

  他們隊長那最近總是在咆哮的聲音沉定可靠,值得信任,任非聽完連嗯一聲的力氣都沒有,死撐著的最後一點清醒因為隊友的到來而鬆懈,他腦袋一偏,無聲無息地徹底暈了過去。

  ………………

  …………

  淩晨兩三點通常是人睡眠最深的時間段,熟睡之中被手機震動吵醒,這對在公安系統任職多年的任道遠來說已經是習以為然的家常便飯。

  但是今天當他把電話接起來,沉默中聽對方把話說完,十多年來第一次有點恍惚,覺得對方是不是打錯了電話。

  他們竟然在電話裡跟他說,他兒子受傷昏迷,現在正躺在120急救車裡被送往東林二院。

  市局的大BOSS多年來應對全市安保各種突發狀況,定力驚人臨危不驚,但是聽見這話,他第一個反應是要訓斥對方“胡說八道”。

  但是“胡說八道”這個人他認識,他私人手機都有這人的來電顯示——是楊盛韜,任非所在昌榕分局的老局長。

  老楊跟他說,他兒子受傷昏迷。

  任非。

  好好的孩子,最近東林沒有大事發生,怎麼大半夜突然就受傷昏迷地被送上急救了?!

  任道遠自己在市局這個位置,這些年來針對他的各種突發情況層出不窮,他自己如今面對突如其來的危險連眉毛都懶得挑一下,但是聽見任非出了事兒,老局長向來嚴肅到甚少有什麼表情的臉上,臉色立刻就變了。

  轉瞬的茫然,更多的焦急、慌張和不安,就像任何一個老人聽見自家孩子吃了虧受了傷一樣,他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套上外褲拎起襯衫就往外跑,把車開出來的時候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甚至還在系襯衫的扣子。

  他的手指是抖的,控制不住,一陣沒來由的心悸讓他心頭亂成一團,往醫院開的時候,在這座他從小長大的城市,他甚至開錯了路。

  ——似乎沒有什麼能擊垮的任局此刻的確是害怕了。

  本來以為時間可以抹平當初妻子驟然離世的驚悸和痛苦,然而當他接到電話,得知兒子生命受到威脅的這一刻他才明白,多少年在傷口外面拼命隆起的那個防護罩實在太薄弱了,經不起一絲風吹草動,外界稍有動盪,它就會立刻崩塌。

  任道遠趕到醫院的時候正在檢查室裡做胃腸檢查,任非腦袋上的兩個領導——昌榕分局局長楊盛韜和刑偵支隊長譚輝都在,還有幾個也守在門外,任道遠叫不出名字,但知道都是任非的同事。

  粗粗一眼看過去,每個人都好好的。

  任道遠眼角不受控制地往下沉,他作為父親,其實特別想沖上去問問,你們晚上出了什麼任務,為什麼你們都好好的,就我兒子出了事。

  但是他不能這樣。

  他不僅是任非的爸,他還是市公安局的一把手,是眼前這些人的領導,是最應該以大局為重的人。

  在快步去往檢查室的這一路上,任道遠已經迅速地把自己的情緒收拾了一下,等到了門前,任道遠抬頭看了眼“工作中”的牌子,聲音還是楊盛韜聽慣了的正經嚴肅,只是語氣格外沉重了些,“怎麼回事?”

  楊盛韜歎了口氣,他也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譚輝接到任非求援電話的時候已經是下班之後,他掛了電話臨時把他們隊裡的幾個人又叫了回來,但是因為那時候楊盛韜已經走了,而申請證人保護也好,申請即時監控也罷,這些東西都需要審批許可權,但是譚輝沒有理由沒有證據,身為隊長,他實在沒辦法因為任非的三言兩語就跟楊盛韜申請許可權,就算他說了,無憑無據,他們楊局也不會草率同意。

  譚輝原本是想著等接到了任非,讓他把前因後果說,他們幾個連夜把該折騰的檔都弄好,明天拿著直接去找楊局批。

  因此他今晚上就沒驚動楊盛韜。但是沒成想,任非竟然是躺在擔架上被人抬下飛機的。

  人昏迷不醒,臉上青紫擦傷清晰可見,手卻死死地摳著胸前的背包不撒手,這場面看得連自詡鐵石心腸的譚輝也禁不住眼睛發熱,而整件事隨著任非的受傷昏迷,也從“小刑警再次不顧大局擅自行動”而升級到了另一個更高的層面。

  任非這個樣子,身為隊長譚輝理應聯繫他的家人,但他知道,任非的家人不是他能隨便聯繫上的,他戶口本上唯一的親屬只剩他爸一個人了,而他爸是整個東林公安系統的大BOSS。

  譚輝沒有任道遠的電話,沒有辦法,這才不得不打給楊盛韜,到底把老爺子大半夜叫了起來。

  而楊盛韜呢,其實沒比他們任局早到幾分鐘,現在兩眼一抹黑,實在沒法回答問題。

  看楊盛韜不說話,任道遠就把目光落在了譚輝身上。

  可惜譚輝知道的內容也不過就是任非這小兔崽子電話裡的寥寥幾句,一五一十地跟任道遠說了,一邊說就一邊看著他們任局的臉越來越黑,等最後說完,任道遠那臉色簡直就跟黑雲壓城似的,簡直快要活生生把城門樓都壓塌了……

  “……梁炎東的無罪證明?”任道遠簡直是一字一頓,每一個字說出來都像是在凍結的空氣裡噴出了一個小火球,噗噗噗地燒得人不敢靠近,“梁炎東竟然讓任非去給他找無罪證明?!——混帳東西!他找任非幹什麼?他要脫罪他怎麼不來找我啊?!”

  BOSS的話有點讓人聽不懂,但沒人敢問。任道遠背著手在醫院走廊上跟頭困獸似的來回渡步,簡直被任非的一趟江同之行驚起了後背的寒毛,他越想越後怕,半晌的沉默後終於忍無可忍地指著“工作中”的牌子,又心疼又生氣,恨鐵不成鋼似的罵,“小兔崽子自己作死不知天高地厚!等你出來我非扒了你的皮!”

  他罵完緩了口氣兒,停住腳步,目光如炬地把對面東林分局的幾個人,從楊盛韜開始,一個一個地看過去,從譚輝手裡把他兒子的背包拿過來,翻了一圈從內袋拿過光碟,盯著上面寫的編號看了片刻後目光一凜,終於拿定主意,轉頭斷然跟楊盛韜和譚輝說:“按任非說的做——對季思琪進行證人保護,對其丈夫秦文實行24小時嚴密監控,一旦發現不對立刻逮捕,同時聯繫江同警方協助保護季慶會安全、調查追截任非那些人的身份——不用走流程,我批了。先執行,之後拿著東西直接找我簽字補個檔就行。”

  他說著把光碟遞給楊盛韜,“至於那個梁炎東……安排技術人員看看裡面刻的是什麼,仔細核驗資料真偽,然後給我回復。如果光碟內容沒被人動過手腳,我讓人去跟監獄管理局那邊溝通,先把梁炎東單獨收押。”

  大局長坐鎮,氣場十足魄力十足,譚輝眼睛一亮,立刻安排人該幹嘛幹嘛去了,檢查室門口剩下他們三個外加一個石昊文守著,“工作中”的燈滅了,任非護士從裡面推出來的時候還在昏迷,任道遠一看他兒子那臉上的顏色頓時心疼的不行,但是父子倆多年的畸形關係卻讓他沒辦法用正確的臉部表情準確地表達作為父親的焦慮也擔憂,回頭去找大夫的時候表情還是跟剛才安排工作一樣的嚴肅,“大夫,我兒子怎麼樣?”

  “外傷性胃出血和脾破裂,胸壁多處軟組織挫傷伴有胸腹多處皮下出血,初步考慮是車禍所致。”醫生皺著眉毛說:“傷的地方雖然多,看著嚇人但本來都不嚴重,及時就醫儘早控制病情的話不至於鬧到這個地步——我聽說他是被人從飛機上抬下來的?現在的小年輕太胡鬧了,撞成這樣還打了個飛的跑回東林來治病,這麼信任我們醫術,我得跟醫院申請給他頒個獎章。”

  “……”大夫沒好氣地夾槍帶棒,平時在系統裡數落慣了別人的大局長人在屋簷下,不得不繃著臉聽訓,等訓完了還得接著問:“他現在的情況咬緊嗎?用不用手術什麼的?”

  “手術不用,遭罪是肯定的了,去辦住院,吊水觀察著吧,他胃出血,這幾天不能吃喝,得打營養液。”

  “什麼時候能醒?”

  醫生要笑不笑地勾了下嘴角,“他這個樣子,要醒估摸著最快也得下午吧。”

  任道遠忙不迭地點了點頭,跟人家說了聲謝謝。

  然而被醫生說下午就能醒的任非,到了傍晚也沒睜開眼睛。

  他在監護室裡,身上又貼又夾地插著各種監測儀器,各項資料都平穩正常,偶爾有點高血壓,大夫說那是跟他沉睡著做的夢太激動了有關。

  任非一直沉睡著沒動靜,到了晚上,指揮各項大案要案臨危不亂的任局說什麼也坐不住了,他又把值班大夫找來,並且再三要求著,硬是讓醫院又給查了個頭部的磁共振。

  其實任非淩晨送過來的時候已經查過顱內平掃了,沒有問題,但是任道遠怎麼也不放心,他怕是任非撞傷了腦袋CT沒查出來。

  等到磁共振結果出來,他懸著的心放下一半,另一半沒放下的卻有吊在了嗓子眼兒。

  ——哪哪都沒問題,為什麼孩子就是昏睡不醒?

  “身體的應激反應。他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一定是已經把身體透支乾淨了,身體各項機能蘇醒恢復都需要時間,等身體自行調節好了,他該醒就醒了。再說,你看這體溫不都已經開始往下降了麼?”

  醫生如是說,任道遠也只能憂心忡忡地又一次點頭。

  幾乎一年365天不缺勤的任局罕見地一連請了兩天假陪床守兒子,而任非一連四天朋友圈不更新微信沒回復打電話沒人接,反常的情況讓跟他處於曖昧期的楊璐再也坐不住地找到了分局,在得知任非受傷昏迷不醒之後,二話沒有,轉頭打了車,直接就到了二院。

  於是任非曖昧期的疑似女友跟他這麼多年也親不起來的老爹,就在這種情況下,擱病房裡毫無鋪墊地見了面。

  楊璐不是個形式主義的姑娘,她知道任非出事之後的第一個想法就是來陪他,並不會考慮應該買什麼東西去堆在一個昏迷不醒的人的床頭,擺著面子給誰看。

  她活的非常真實,這是任非非常喜歡的地方。

  可是真實是一回事,在病房跟曖昧期小男友的老爸第一次見面就兩手空空,就是另一回事了……

  萬分尷尬之際,楊璐垂頭避開自己一瞬間的錯愕,不太好意思地抬手把長髮往耳後掖了一下,對任道遠禮貌地笑了一下,“……伯父好,我聽說任非受傷了,就想過來看看他。”

  她甚至沒做自我介紹。

  一句話裡表達的要看望任非的意思非常直白大膽,可是她卻沒有跟任道遠強調自己是以什麼身份來看任非,甚至把自己當回事兒。

  任道遠從這話裡聽的出來女人要傳達給他的某些玲瓏而善意的資訊,因此也勾勾嘴角,回了她個笑容,直接就問:“這幾天任非手機偶爾就要響一次,我看都是一個號碼——你就是他手機了那個‘女神’?”

  楊璐的臉騰的一下子就紅了

  她這兩天的確一直嘗試聯繫任非,但從始至終都不知道,任非手機裡她的備註是什麼。

  突然被家長用這種稱呼問了一句,饒是她在七竅玲瓏,臉皮兒上到底有些掛不住了……

  她知道任道遠說的那個人就是自己,可是面對“女神”,卻怎麼也點不下頭……

  尷尬之際,好在病床上兩天沒動靜的任非救了他。

  因為楊璐的突然到來,任道遠和楊璐說話的時候注意力暫時都放在對方身上了,誰也沒注意到任非手指動了動,而等他們意識到有動靜的時候,昏睡了兩天的男人突然木乃伊詐屍一樣,“騰”地一下從病床上坐直了身體!

  就像是睡夢中又遭受到了致命的重擊,任非臉色難看得要命,疲憊虛弱中夾雜著難以言描的駭然和驚悚,他微微張著嘴,臉色還沒有從昏睡的呆滯中調整過來,瞳孔卻十分清明地緊縮成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爸……”他聲音發著抖,楊璐就站在他旁邊,他卻無暇顧及,“我手機呢?”

  任道遠被他霍然起身嚇了一跳,管他什麼手不手機,不由分說就要扶著他再躺下,“什麼手機,別醒了就找事,大夫讓你躺著別動,趕緊躺下!”

  “不是你趕緊把手機給我,我有正事兒!”任非掙了他爸一下,情急之中一把拔掉了手指上夾著的血壓器,說話嘶啞的嗓子幾乎是吼出來的,“人命關天你快點給我!”

  任道遠看他這樣子,反應過來這的確不是睡得發了癔症,從旁邊桌子的抽屜裡把手機給他,剛一拿出來,立刻就被任非搶了過去——

  因為著急,連電話本都不翻了,憑著記憶直接按號碼給譚輝撥了過去。

  “——喂?”任非聲音緊繃,他的指尖發著抖,尾音也發著抖,“老大,季思琪呢?你們有把她保護起來嗎?!”

  一瞬的沉默,譚輝聽上與有點怪異的聲音從聽筒中傳出來,“……有。”

  任非的嘴唇沒有血色,他聽著這動靜,心裡那不祥的預感愈演愈烈,幾乎就要跟睡夢中電光火石間的直覺撞在一起,碰出讓人心悸的電光來,他忍著胸腔脾胃的疼痛,像個剛被人從水裡撈出來的溺水者一樣,神經質地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跟對方確認,“……她沒事吧?”

  比剛才更長的沉默過去,譚輝語氣中藏著無數任非一時之間理解不了的東西,對他說——

  “她死了。就在一分鐘之前……就死在眾目睽睽之下,就死在我眼前……”

第79章 失序…

  季思琪是昨天傍晚的時候被譚輝他們接走的。

  因為當時各種情況都不明朗,他們要監視秦文就不能貿然把季思琪帶走打草驚蛇,可那天正好趕上週末休息,刑偵隊的人在外面蹲了大半天也沒見季思琪家裡有人下樓,最後還是譚輝讓人找季思琪單位的領導,硬是大週六給姑娘安排了個夜市暗訪,等傍晚姑娘下樓,這才好不容易名正言順地把人帶走。

  季思琪當時沒說什麼,昌榕刑偵的這幾個人她都臉熟,所以跟他們上車之後,季思琪甚至臉上露出松了口氣的表情。

  但是沒想到的是,季思琪被他們接走,暫時安頓到了昌榕分局的宿舍裡,可是竟然問什麼也不說。

  後來譚輝別無他法,把自己所知道的任非去江同的事從頭到尾給她說了一遍,季思琪神色變幻,直到聽說他們已經聯絡江同警方協同保護她外公的時候才有了反應。

  她像是被一個flag從自己的世界喚醒,輕輕地抬起頭,小聲地跟員警們確認:“……我外公現在是安全的嗎?”

  譚輝很確定地回答她:“江同警方已經開始行動了,你外公所在的那個療養院我們也確認過,院長親自派了信得過的人在照顧老人。”

  季思琪咬著嘴唇,她點點頭又搖搖頭,又問他:“你們能像現在對我這樣,先把我外公帶到你們自己的地方保護起來,直到整件事情都結束嗎?”

  譚輝被噎了一下。

  這畢竟是跨省協同,東林警方跟江同那邊又從沒有過交集,雖然對方出警,但這件事能做到什麼地步,他實在不敢說。

  正琢磨著要說個模棱兩可的漂亮話先把姑娘安撫住,然而季思琪沒給他機會,之前怎麼問也不吐一詞的姑娘突然就說:“有個照顧我外公一年多的護工,她是跟秦文一夥的,他們用我外公的生命威脅我,不要輕舉妄動。”

  “那個護工已經離開療養院了。”

  “但是我不知道療養院裡還有沒有被安插其他人——他們處心積慮,為了挾持我,為了得到那個我根本就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光碟,可以讓一個人在我一個親人身邊蟄伏這麼長時間……他們的耐心太可怕了,我不敢冒險。在確定我外公人身安全得到切實保護之前,抱歉……我真的什麼都不敢說。”

  就因為這個,譚輝他們跟江同警方反復溝通聯絡走程式,等那邊的員警終於把老人帶出海島暫時送進了有合作的公立醫院病房照管,照片發回來給季思琪看過了之後,就已經到了快下班的點兒。

  季思琪要求用手機跟她外公視頻說幾句話。

  這要求沒什麼難的,譚輝跟對方員警相互加了對方微信,老人腦子不清醒了,但是畫面剛一清晰,他一眼就認出了季思琪。

  “琪琪啊,秦文那小子把鑰匙給你了嗎?你進屋了嗎?天熱,讓你媽給你拿冰棍兒吃啊。”

  手機裡的老人笑呵呵的,看見她滿臉的慈愛,可是就這麼幾句話,就說得季思琪突然泣不成聲……

  她不想讓老人看見她哭,轉過臉,但壓抑的哽咽還是從聽筒傳了過去,老人開始並沒有意識到這是什麼動靜,他一邊說“你大聲點外公聽不見”一邊把實際貼在耳朵上試圖聽的更真切一點,季思琪的視頻畫面頓時被老人臉上深刻蒼老的皺紋、大片大片的老年斑和滿是銀絲的鬢角填滿,她情緒更加激動,簡直說不出話來。

  手機貼耳朵上,緊接著季慶會也聽見了他孫女哭,頓時就急了。

  他一邊喊著“琪琪你怎麼哭了是不是秦文那小子欺負你?你別怕啊外公這就去給你打他出氣!”一邊抓著手機顫巍巍地從病床上下來,視頻畫面劇烈晃動,充斥滿眼的是醫院病房雪白的圍牆、病床或者偶然一現的桌椅。緊接著,老人大概是被人攔住了,他情緒激動地用含混不清的口齒跟對方爭執著說他要去保護他孫女兒,說他不能讓他家大琪琪被別人欺負,掙扎中弄掉了手機,視訊訊號頓時斷了。

  季思琪的世界突然恢復了安靜,卻如同死亡一般的,沉寂得令人心驚。

  譚輝等她哭著發洩了一會,挺不習慣地勸她,“別哭了,等這事兒了了你再去看他就好了啊,你還可以多陪老人多住一陣子。”

  季思琪吸吸鼻子,勉強打起精神,點了點頭。

  那個時候,誰也沒想到,這視頻匆匆看的一眼,竟然就是季慶會老人和他從小疼愛的孫女之間的永別了……

  譚輝就跟胃裡突然被塞了個燒紅的鐵塊似的,那鐵塊有棱有角還沉重非常,硌著他臟器的同時,把他的靈魂死命地往看不見的深淵下面墜還不算,還要用那能把人燒成灰燼的溫度燙著他的骨血,燒灼著、沸騰著,將他素日裡披著的堅硬外殼刮了個乾乾淨淨。

  光天化日下,他坐在昌榕分局刑偵支隊自己辦公室的辦公桌後面,覺得比起毫無徵兆突然倒地的姑娘,自己才更像一個血肉模糊要死了的人。

  譚輝這一輩子見過很多死亡,自殺的、他殺的、完整的、被切成碎塊拼不起來的……但是沒有哪一次的死亡、哪一具屍體,能比此時此刻倒在地上的季思琪更讓他感到駭然和震驚。

  “你能想像嗎?她當時就坐在我對面,動作、表情、言語……一切如常,然後突然好想很痛地悶哼了一聲,緊接著就從椅子上栽下去,”胡雪麗帶著法醫組的人聞訊趕來的時候,譚輝已經掛了跟任非的電話,緩不過來神地癱坐在椅子上,他正在盡力維持著清醒和鎮定,但是情緒卻頹靡得不像樣,“我起身繞過去在她身邊半蹲下喊她……發現不對叫人幫忙,他們去叫你,去打120,但是都沒用了,從跌倒到確認死亡,整個過程不到兩分鐘,不到兩分鐘……她就死了,就死在我眼前。”

  譚輝的神經有點怔愣,是胡雪麗從沒見過的樣子。她用力握了握男人緊繃而堅硬的肩膀,“你冷靜點,事情還沒完。”

  何止是沒完。

  譚輝知道,季思琪的死,這才僅僅是個開始。

  一個被警方特別保護的人,身上沒有外傷,上警車的時候生龍活虎,這才二十幾個小時,人就在警方的地盤上,在刑警的眼前,突然猝死了……

  而季思琪倒下之前,還有話沒對他們說完。

  無論死因是什麼,她不可能是自然死亡,而這是隱藏在女孩背後的人,對他們赤裸裸的挑釁。

  譚輝顫抖著抽了口氣,抬手拍了拍臉,讓自己從失控的情緒中走出來。但他手下失了準頭,兩隻手拍在臉上劈啪作響,活像是狠狠扇了自己幾個大嘴巴一樣。

  胡雪麗沉默地看著他,跟法醫組的人一起把季思琪的屍體抬往法醫室,快出他們辦公室門的時候,看見譚輝從地上站起來,聲音沉重語氣森然地下命令:“老喬!帶人去把季思琪那個畜生老公給我拘回來!”

  ………………

  …………

  跟譚輝打完電話,有將近兩三分鐘,任非整個人都是完全靜止的。

  他爸說什麼他聽不見,楊璐握住他的手他也感覺不到,耳邊嗡嗡作響,腦子裡重播的全是把他驚醒的那個夢。

  有人死。

  從未失靈的死亡第六感,這一次甚至隱約有種感覺,模糊而不確定地知道死的人是季思琪。

  可怕的意識強行拽著他從深度沉睡中醒來,然後緊接著,譚輝就確認了這個噩耗。

  他拿到了光碟,卻沒保住跟光碟確確實實沒什麼關係的季思琪。

  任非無意識地把手從楊璐微涼的手心裡拿出來,抬起雙手,捂住了臉。

  我應該早點跟隊裡說季思琪的情況的。如果不是我自以為是,如果早點把季思琪保護起來,她就不會死。

  他想。

  季思琪死了,季慶會老人鰥寡孤獨,老病纏身,誰來照顧他,他又還能期盼誰?

  梁炎東拜託我保護季思琪的安全,人死了,我又該怎麼跟他交代?

  他不知道。

  來自靈魂深處的疲憊感迅速吞沒全身,睡了兩天胸腹疼痛也沒減輕多少,他無力、悔恨、惱怒、黯然、憐憫,五味雜陳,緊繃多日的情緒和連日來的打擊之後,季思琪的死就想最後一道利劍刺穿他始終緊繃著、堅強而又堅韌那根弦,讓他有點控制不住地想逃避這一切。

  可是十二年前那個躲在店門裡,看著媽媽舅舅和妹妹相繼被殺死去的自己,卻在靈魂上方帶著滿滿的惡意,嘲笑著他,“幹什麼瞧不起小時候的我呢?那時候我還小,我不敢出去也情有可原,而你現在已經是個成年人了,你卻還想逃避,你才是最讓人瞧不起的那個呀嘻嘻嘻……”

  鬼魅一般的笑聲,讓他頭疼欲裂。

  壓抑到極致的嗚咽低低響起,這麼多年沒見過兒子哭的任道遠措手不及,楊璐柔柔地看著他,沒考慮任道遠會怎麼看她,輕輕地把情緒徹底失控的大男孩摟進懷裡。

  這是他們第一次這麼親近,楊璐身上有在花店裡泡出來的、任何香水也無法仿製的馨香,清甜溫暖,綿軟柔和,被這氣味兒包圍,很容易讓人神經放鬆,漸漸冷靜下來。

  任非閉著眼睛像個鬥敗的公雞一樣頹然地靠在楊璐肩頭,聽著他的女神和緩安寧的聲音說:“我不知道都發生了什麼事,但我猜,你失蹤這幾天,應該都跟你剛才那個電話有關。我很遺憾你要保護的人離世,如果為離開的她再做點什麼會讓你好受一些的話,無論什麼,我都支援你,如果你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做。”

  任非的眸光閃了閃,遲鈍地從她肩膀上抬起頭,靜靜地怔愣了片刻,終於把自己從剛才那控制不住的逆流一般的情緒裡抽離出來。

  他抬手胡亂抹了把臉,沾著點淚痕的手又在楊璐手上用力握了一下,楊璐沒有躲,面對面地看著他,眼神帶著點平和的鼓勵和信任。

  “你說的對,”半晌之後任非說:“我該做點什麼,給他們一個交代。”

  這個“他們”,指的是已經離開的季思琪,失去最後一個親人成為孤寡老人的季慶會,還有監獄裡的梁炎東。

第80章 連環…

  任非是坐他爸的車回的分局。

  這十二年來,他跟他爸同乘一車的次數已經屈指可數,但是,他活到二十四歲,帶著個女性坐他爸車上還是第一次。

  他和楊璐一起坐在後排。

  向來在他爹面前不管不顧無法無天的任大少,如今束手束腳,從醫院到分局,他坐車的姿勢基本沒改變,屁股也沒挪過地方。

  任非的理智這時候已經回來了大部分,終於想到了,不管怎麼說,這也是楊璐跟他爹第一次見面,按他們現在的進展,他現在應該正式把楊璐介紹給他爸了,而不是回避。

  雖然他知道今天的客觀情況楊璐肯定能理解,但他不想讓楊璐體會那有可能出現的不安和委屈。

  可是凝重氣氛中他琢磨半天也沒能開得了這個口,車卻在他們分局門口停了下來。

  任道遠跟他們一起下車,看了欲言又止的任非一眼,明顯是看出了兒子在想什麼,給了他個臺階下,“你還沒跟我介紹一下,你朋友叫什麼。”

  “啊,她叫楊璐。”任警官如獲大赦,“是我——”他接著話頭就下意識地往下說,然而說了一半又卡了殼……

  他想說楊璐是我女朋友,但是話到嘴邊,又覺得很唐突,不太合適。

  他還沒有正經跟楊璐求過愛呢。

  好歹也得正經說過一回,楊璐正經同意了,才能用“女朋友”這三個聽上去就特別正經又幸福的詞兒形容她,要不然這麼說,顯得太不尊重女方意願了。

  “女朋友”三個字在他舌頭上繞了一圈,又硬生生地被他咽了回去,舌頭差點掰劈叉了,才磕磕絆絆不太自然地接了上句,“……女神。”

  楊璐沒憋住,輕輕笑了一聲。

  任道遠那張不苟言笑的臉上倒沒有什麼特別的情緒,就只是又看了他兒子一眼,然後對楊璐說:“那不好意思了,楊小姐,今天的情況,恐怕得你自己回去了。”

  話說的有點硬,但是語氣其實挺慈祥友善的,看得出第一次見面,老爺子對楊璐的印象分還不錯。

  楊璐禮貌地點點頭,她的笑從來知書達理溫潤和煦,此刻對上任非的長輩,那表情也是謙和平順的,沒有討好或者敷衍的諂媚與不自然,“沒關係的,我店就在前面那條街對面,繞過去就是了,走路也就十來分鐘。”

  楊璐走後,任道遠跟著任非一道往分局的辦公樓走,路上像是隨口似的問兒子,“她是幹什麼的?”

  任非:“開花店的。”

  任道遠:“怎麼認識的?”

  楊璐這個“父子掐架干擾劑”走了,任道遠和任非的父子關係迅速恢復到平日“正常”狀態,任道遠開始關心起兒子的交友問題,而任非覺得他老子這是在對他查戶口,再想想他跟楊璐最初相識的原因,頓時身上的刺一根根地冒了出來。他看了任道遠一眼,抬腳幾步邁上辦公樓的臺階,在進樓之前,轉回頭漠然地回答落後他兩步的任局:“——給我媽買花認識的。”

  “……”這是個軟肋,被戳了一針的任局沉默了。

  ………………

  …………

  任非是大老闆兒子這件事昌榕分局裡只有楊盛韜和刑偵隊的人知道,因此辦公區大部分看見任道遠一個人風風火火跟著任非沖進辦公樓的人都很詫異,大家下意識地站起來,但是任道遠沒給大家打招呼的機會,跟在任非後面直接就去了刑偵的辦公室。

  譚輝他們辦公室裡的一半人出去抓逃逸的秦文了,楊盛韜也拉了把椅子坐在一角,看見任非和任道遠倆人一塊兒過來,都有點詫異。

  一是任非雖然是個官二代,但他頭上這頂帽子一直都是隱形的,他自己從來不多說,隊裡其他人也從來沒見過他跟他傳說中的BOSS老爹有交集。

  二是大家也沒想到,任道遠竟然肯讓受傷昏迷了整整兩天,這才剛醒的兒子就這麼拔了吊針來單位。

  但詫異歸詫異,任道遠的官銜兒畢竟在那擺著,平時下面的小刑警基本沒什麼機會能見到真人,如今突然就這麼不聲不響招呼也不打一個地進了辦公室,喬巍他們幾個說不打怵那絕對是騙人的……

  好在任道遠自己也有自知之明,擺擺手,也沒等他們先招呼,逕自把自己撇了出去:“你們說你們的,我來不是公事,就是為等他完事了再把他逮回醫院去。”

  全隊鴉雀無聲。

  李曉野滿臉恭敬滿心腹誹地撩了下眼皮兒,自己在心裡嘀咕了一句,“那人家屬來探班都是在樓下大廳,再說,就是大廳這會兒都下班了也不對外開放了……”

  心裡嘀咕可以,但嘴上是不敢說的。可他不敢說,有人卻無所顧忌……

  任非把全隊的反應看在眼裡,也不管是不是落了他爹的面兒,張嘴就說:“你要不是來視察的,那就去外面等我吧,你擱這兒大家都有障礙。”

  任道遠眼睛立刻立起來了。

  楊盛韜知道他們父子見面是個什麼糟心的樣兒,當下就覺得頭皮發麻,趕緊在自己身邊搬了把椅子,還故意弄出了挺大的動靜吸引注意力,辦完就用典型和事佬的態度招呼任道遠,“障礙什麼,我不也在這兒旁聽呢,任局來我這邊坐吧。”說著又示意任非,“住著院呢你也敢跑回來瞎鬧,回來了就趕緊找地方坐,別浪費大家時間。”

  任非:“……”

  任道遠:“……”

  如果說東林還有誰數落任非能讓他老實兒聽訓,掰手指頭算也就那麼三個人,一個是楊璐,另外兩個都在昌榕分局,一個是任非的直屬上司譚輝,另一個是他們老領導楊盛韜。

  任非一聲不吱地繃著那張蒼白蠟黃的臉找個地方坐了,第一次知道楊盛韜竟然就是能隨手收了他們家猴子的佛主的任局卻沒坐。他目光沉肅地看著椅子上任非的背影,沉默幾秒,竟然真面無表情地走了……

  “你們說吧,我去外面等他。”

  “…………”全體目瞪口呆,整個刑偵隊都覺得,任非是馴服了市局大老虎的那名馴養員。

  “咳,”譚輝清了下嗓子,“那我接著說。”

  譚輝他們習慣了跟時間賽跑,因此他一個動靜把大家的注意力全拉回來,即使隊裡很關心任非的身體情況,但是眼下並沒有時間多問一句。譚輝說著往任非身上看了一眼,任非會議地點點頭示意沒事撐得住,他接著就說,“我們去拘秦文的人在他家並沒有找到人,目前看那廝是逃逸了。但是根據季思琪生前對我的敘述,我們的人的確在他們家聲控燈裡找到了監控設備。她說的泗水水庫度假區、秦文曾囚禁她的那棟別墅,我們的人也正在趕過去,相信很快會有消息傳回來。法醫組那邊正在對季思琪的屍體進行屍檢,關於死因那邊最遲明早會有結果——無論死因是什麼,相信都跟秦文脫不了干係。”

  譚輝說這些話,沒說一句,任非就心驚肉跳一次。

  秦文竟然在他們家的聲控燈裡裝了監控……

  那麼這就證明,他當時去季思琪家裡敲門,整個過程都落在了秦文的眼裡——秦文明知道他在找他們,卻依舊躲在泗水別墅以不變應萬變……原來那時候他已經落到了秦文的算計裡。

  秦文也要找光碟,那時候,秦文甚至很可能已經知道了,梁炎東會托人找季思琪……他以為季思琪會告訴梁炎東,或者梁炎東會有更加可靠確切的線索……他就像是放出了背後隱藏著尖銳銀鉤的誘餌,等著他想要的東西最終自投羅網。

  如果不是梁炎東機警,猜到了光碟所在而沒有告訴季思琪的話,很可能現在光碟已經落入他們手裡,而季慶會也好季思琪也罷,這些對他們來說已經失去價值的誘餌,恐怕在幾天前就會被吃掉了……

  耐心十足、手段狠辣、勢力龐大……這樣的對手,刷新了任非從警以來對“罪犯”的認知。

  “整件事情不可能是秦文在主導,”任非舔了舔由於不能喝水而乾澀的嘴唇,“從在江同對我下手的那三個人表現來看,秦文並不像是能控制住那種人的主兒,但是他們跟秦文的目的也一致,就是為了光碟,所以我還是堅持,秦文跟江同那三個人都聽命於背後某個更加強大的人物或者組織,而這個人或者組織,不想讓梁炎東從監獄裡走出來。”

  “已經通知網警那邊協助我們定位秦文手機,秦文背後到底是人是鬼,等把他抓回來就知道了。”譚輝點頭認同了任非的猜測,他兩眼發紅,表情冷厲如同給予掙脫牢籠的困獸一般,“你拿命護著帶回來的那個光碟也是一段監控錄影,昨天技術那邊已經分析過了,錄影是真的,沒有問題。裡面記錄的是醫院的一個什麼實驗室或者貯藏室,有個醫護人員打扮的人進去在冷凍箱裡取了個什麼東西——監控拍到了他的半張臉,但不是太清楚,技術人員正在嘗試畫像,除此之外,可以確定光碟A面標注的‘Jan。N8’沒有特殊意義,監控錄影裡有標注,時間是三年前的1月8號淩晨兩點半。至於醫院,考慮本市可能性大,我們的人已經帶著拷貝畫面去挨家問了。”

  譚輝說到這裡,微微頓了一下。

  他把面前用最鳳尾夾夾著的一疊資料向前推了一下,離他最近的馬岩率先拿過來,發現裡面是一部分複印的卷宗。裡面記錄的案件……赫然是三年前梁炎東犯下的那樁奸。殺.幼。女案!

  馬岩順著往下看,然後當他看見時間的時候,驟然控制不住地微微倒吸了口氣……

  “沒錯,”譚輝在馬岩驚訝地看向自己的時候肯定道:“我去調了梁炎東的卷宗,巧的是,他奸殺幼女案發當天,是三年前的1月9號。也就是說,這個監控中內容發生的第二天,梁炎東就犯案了。”

第81章 詐供…

  梁炎東當年的案子不是昌榕分局這邊經手的,很多細節並不知情,馬岩用最快的速度把卷宗大致翻了一遍,有點驚奇地抬頭,“最開始,警方抓到的兇手不是他?”

  “是個有前科的無業遊民,叫鄭志成,案發時距離他上一次盜竊罪出獄不滿一個月。民警是和孩子的家長一起在案發現場逮到他的,大人們趕到的時候,孩子已經死了,而鄭志成正從孩子身上把自己的最後一件外套拎起來穿上。”

  譚輝敘述的時候,任非急不可耐地把卷宗從馬岩那要過來看,他一目十行地把卷宗翻出了“唰唰唰”的動靜,說話有點心不在焉,“我當時挺關注這個,網上多數採訪報導我都看過,說是梁炎東當時本來是嫌犯的辯護律師,結果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在庭審的時候自己認了罪。”

  “對,”這些細節譚輝在幾年前跟系統內的哥們提起過,但是現在談起仍舊能回想起當初自己知道這些時的驚駭——梁炎東的城府深的簡直可怕,“梁炎東當時接手這案子,本來是為了給鄭志成做無罪辯護,直到後來屍檢,化驗女孩的體記憶體留的精斑,梁炎東和被害人家屬先後查看了精斑化驗結果。也不知道具體是怎麼回事,反正整件事後來就發生了戲劇性的翻天覆地的變化——在精斑結果出來後大概半個月吧,庭審前被害人家屬得到一封匿名信,舉報殘忍殺害女孩的兇手並非鄭志成,而是擔任嫌疑人辯護律師的梁炎東。後來庭審,被害人家屬當庭指認梁炎東是殺人真凶,要求提取梁炎東的活體樣本跟女孩體內精斑進行DNA比對,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家屬指認後樑炎東竟然當場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甚至當庭還原犯罪現場和犯罪細節……全庭上下,滿座皆驚。”

  任非把卷宗翻完,聽著譚輝的敘述有點愣神——即使早就知道結果,但聽見事情真實的經過,還是深感驚駭。

  “因為被害人年齡太小,考慮到家屬心理訴求,案件當時沒有進行公開審理,家屬也拒絕採訪,當時媒體關注度也不高,所以完整知道這些細節的人不多。案件真正開始受到關注,就是從梁炎東被收押後開始的,沒幾天庭審中梁炎東當庭認罪的視頻意外流出,此後各大媒體鋪墊蓋地報導,大多是從殺人者替無罪者做辯護,梁炎東城府深沉人面獸心這兩個角度切進去的。”

  “可是……”任非無意識地張著嘴,連身體的不適都感覺不到了,簡直已經完全懵比了,“如果我帶回來這個光碟真如他自己所說,是他能否翻案的關鍵,但那光碟這幾年都是被他老師蕭紹華藏著,這證明三年前他就有能證明自己無罪的有力證據,那為什麼三年前要冒著很可能被直接判死的風險認罪?”

  譚輝沉著目光搖頭,“不知道。所以我們一直都認為,他是罪有應得。”

  任非抿著嘴唇,不說話了。

  這時,他們辦公室的電話響了,馬岩去接,應了幾聲掛了電話回來就說:“老大,網警那邊有消息了,他們通過秦文手機的網路信號鎖定了他的所在範圍!”

  譚輝“啪”地一下一拍桌子,那個瞬間他神情冷厲,眼底因悲哀浸透了黯然而染上極其悍厲的神色,如同困獸出籠急欲釋放被壓抑的憤怒般,從椅子上霍然而起,“讓他們位置同步發正在搜捕秦文的老喬手機上,弟兄們,跟哥走了,抓‘雞’去!”

  他們隊向來反應迅速,譚輝一嗓子嚎完動靜還沒落,大家已經都有了動作,任非下意識地要站起來跟著一起走,被繞過桌子的譚輝一把按住了肩膀,“別說任局在外面,就是他不在,你這又昏迷又住院的,拖著個胃出血脾破裂的破爛身體,我也不能讓你跟著去。”

  任非張開嘴,在拒絕之前先自己咂摸了下自己身體的狀況,覺得確實是難受,去了八成也得拖後腿,何況他爹現在還跟個門神似的守在外面,於是點頭妥協了,“那行,那……我去狐狸姐那邊……看看。”

  去狐狸姐那邊,看看從一條鮮活的生命,轉瞬變成了一具冰冷屍體,躺在法醫室接受屍檢的……季思琪。

  任非話沒說那麼明白,但誰都聽得懂,譚輝他們走後,任非敲開法醫組的門,胡雪麗卻沒讓他往放季思琪屍體的裡面走。

  任非的聲音壓抑而沉重地帶著懇求,“狐狸姐,你讓我進去看看……我就,就是想再看看她……”

  “不行,”這兩天胡雪麗也大概知道了任非身上發生的那些事兒,因此聽說他來,知道別人未必能勸得住這小子,便自己摘了手套從解剖室出來了,任非話音未落,她卻根本連考慮都沒有就斷然拒絕,態度十分強硬,“死者沒有外傷並且排除了中毒的可能,為了進一步查明死因,裡面在進行解剖,胸腔已經被我們打開了,現在不方便外人進去,你這樣會妨礙我們工作。”

  任非嗓子發緊聲音發澀,“……是他殺吧?”

  “目前已經有些眉目了,正在進一步確認,結果出來我會出報告。”

  冷面女王沒有正面回答他,語言格式非常公事公辦。他們局裡一般人聽了這話就得訕訕地作罷了,然而刑偵隊整天跟法醫組打交道,任非更是從進隊開始就努力抓住任何機會抱緊首席法醫的大腿,跟胡雪麗算是混的挺熟的那一小撮人裡有他一個名額,當下聽著這話卻不肯買帳,皺著眉叫了一聲,“狐狸姐。”

  那動靜怎麼說呢……隱約有點大男孩落不下面子的哀求,胡雪麗靜靜地看了他幾秒,歎了口氣,回解剖室之前到底還是留下一句,“好吧,你就在這兒吧,結果出來我知會你,你先跟你們隊長彙報一下吧。”

  任非抻著脖子在她關上門之前大聲地喊了一句,“謝謝狐狸姐!”

  ……………………

  …………

  因為秦文的活動範圍已經被限定,譚輝他們這次的抓捕過程沒費多少周折,快半夜的時候,一夥氣質有如牛鬼蛇神的正義之師把帶著手銬的秦文給拘了回來。

  彼時去泗水水庫別墅調查取證的石昊文也有消息傳回來,說他們在秦文他們租住過的別墅地下室的確找到了另一套監控設備,別墅所屬的民宿酒店老闆卻表示對此全不知情,他們正帶著老闆往分局趕,而等兒子等到半夜的任道遠被楊盛韜讓到了自己辦公室休息,任非還守在法醫組沒回來。

  譚輝他們直接把秦文銬在了審訊室,誰知剛一坐定,秦文這一路銅澆鐵鑄似的嘴巴竟然率先開了腔,“你們領導呢?我要見你們領導,我要求申訴,申訴!你們有逮捕令嗎?深更半夜的你們憑什麼抓我?!”

  “抱歉,逮捕令沒有,但拘留證是我們局長親自簽發的,這個在拘你的時候已經給你出示過了,我們按章辦事,你找誰都沒用。”譚輝一邊說一邊走進來帶著李曉野在審訊桌後面坐下,“至於深更半夜憑什麼抓你……難道半夜不能抓你,得憑‘白天’才能抓?”

  譚輝一進屋說話表情行為動作就跟個土匪頭子似的,氣場非常瘮人,活像一言不合就準備掄拳頭單方面屠戮一樣。

  秦文是個文化人,但他自從牽扯上那些人,對兇神惡煞的嘴臉逐漸有了免疫系統,他也不相信公安審訊室這麼個被監控360°無視角照射的地方員警真敢對誰掄拳頭,因此並不是特別懼怕譚輝的氣場,他只是沒想到一個員警這麼油腔滑調,被噎了一下,繼而皺眉說:“你們憑什麼抓我?”

  譚輝挑起了眉毛。他雖然心疼季思琪這姑娘,也自責自己沒能保護好他,但此刻他眼裡全然不見出警前的哀悼和沮喪,他就跟個沒事人似的,仿佛那女孩還好好活著一樣若無其事,“因為你媳婦兒啊。”

  “我媳婦兒傍晚出門去採訪,到現在也沒回來,我擔心她這才出去找她,怎麼?”秦文坐在椅子後面,臉上流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茫然和疑問,“警官您是見到她了?”

  “我不僅見到她,我還接了她的報案。”譚輝歪著腦袋打量著眼前這個太過淡定的男人,“她說,她丈夫囚禁她、脅迫她、虐待她。”

  秦文短促地笑了一下,“夫妻間鬧矛盾,就算一方報警,也該是民警出面走訪調查調停吧?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什麼時候也輪到刑偵隊出面解決了?”比起別人戰戰兢兢地來過堂,他這簡直是教科書級別的臨危不亂,非但沒不知所措,竟然還有膽量挑釁,“警官,您這說好聽點叫越俎代庖,往難聽了說……可就實在不太好聽了。”

  “你不就想說我們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兒嗎?嗤,還真是文明人啊,高學歷高智商,知道有些話說出來可能要惹麻煩,就說一半留一半呢。”要論嘴皮子功夫李曉野就沒認過慫,他隨手轉著筆,一句話裡明明暗暗意有所指,末了朝秦文揚了揚下頜,“沒事兒,想說啥您隨意,哥們兒受得起。”

  旁邊譚輝接著說:“民事矛盾確實不該我們管,但這一類已經威脅到公民生命自由的安全問題,我們就責無旁貸了。”

  “好吧,”秦文攤攤手,做出一個非常無辜的動作,“既然這樣的話,我接受警官們的質詢,我媳婦兒呢?讓她來吧,我願意跟她當著您二位的面對質。”

  譚輝說:“季小姐說她怕極了你,不想再面對你。”

  秦文,“那證據呢?你們指控我家暴虐待的證據。”

  “你家走廊的聲控燈裡有監控,我們順藤摸瓜,查到了設備終端是架設在你家裡的。”

  “那並不能證明什麼,說到這個我也很苦惱,”秦文恰到好處地露出了一個既遺憾困惑又無可奈何的表情,“夏天的時候我們家門口掛著的紗簾被人用刀割壞了,我和我老婆因此都十分擔心,怕有人要對我家使什麼壞,這才在走廊裝了監控,之所以裝聲控燈裡,是怕萬一被歹徒發現,率先破壞了監控鏡頭再入室搶劫什麼的,那樣放了監控也是白搭,所以才選了這麼個地方。”

  “……”這一番說辭簡直就像是之前打過一萬次腹稿似的,表情語氣說話措詞通通到位,演技真的可以去參加奧斯卡小金人角逐。譚輝挑了挑眉,表情也是稀鬆平常的,並沒有因為他的這番話而有任何起伏,“那你們在泗水租住的那棟別墅地下室也有同樣的監控,這一點你怎麼解釋?”

  秦文瞪大眼睛,頓時震驚地反問,“您說什麼?地下室還有監控?!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們沒去過地下室——不過您要這麼說的話,我會考慮投訴他們酒店,竟然在地下室裝監——這是涉嫌窺探住客隱私吧警官?您說我要告他們的話一告一個準兒吧?!”

  “如果你能證明自己無罪,從這裡走出去之後愛怎麼告怎麼告,我們對此表示精神上的支持。不過現在,你得先來解決你自己的問題。”譚輝不痛不癢地聳聳肩,把話頭兒轉回來:“季思琪說,那三天,你都把她困在地下室裡,不停地用盡各種手段逼問她一樣東西的下落?”

  秦文啼笑皆非,“沒有,絕對沒有。”

  “是嗎?”譚輝也笑,說話的語速很快,表情就跟看一個渾身破綻的小丑在猶不知情地練雜耍似的,“可是我們的技術人員在監控設備裡,撈回了一部分你沒清理乾淨的視頻畫面。”

  秦文嘴角的笑容有一瞬間的僵硬。

  但緊接著他神色一緩,“警官,您在詐供。我根本沒去過地下室,裡面怎麼會有‘我’沒清理乾淨的畫面呢?”

  “我沒必要詐供。”譚輝好整以暇地回答他:“季思琪外公身邊有你安插的眼線,你用她外公的性命威脅她按照你的吩咐做事,但現在她外公已經被江同警方保護起來,你失去了繼續讓季思琪聽命於你的籌碼,而我手上有你犯罪的重要人證——你要不信,可以看看這段視頻。”

  他在季思琪和季慶會用他的手機視頻通話的時候,在季思琪身後用季思琪的手機錄了當時的那段視頻。

  畫面裡,季思琪還實實在在地活著,因為她外公的幾句話和幾個反應而泣不成聲。

  譚輝注意到,看完視頻之後,秦文嘴角的笑容有點維持不下去了。他接著說:“你應該認得這手機,就是你媳婦兒的。你倒真是狠得下心,老人已經這樣了,你竟然還把主意打到他身上。”

  秦文把手機扣著放在面前的小桌板上,也不知道為什麼,那手機上玫瑰金色的外殼讓他覺得有點心慌氣悶,他把視線從那上面挪開,“……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不過,把我外公從療養院接到員警的地盤上,你們問過思琪的意見嗎?如果老人在此期間出了什麼意外,我會立即起訴你們。”

  “在你起訴我們之前,你老婆應該會先起訴你。”譚輝悠悠地說:“你剛才說我詐供,但在別墅地下室翻出來的視頻畫面,季小姐已經確認過了,就是你把她囚禁在裡面時的錄影。你如果不相信,待會兒可以跟我們再去看看被我們技術緊急搶救回來的‘珍貴’影像。”

  “在你們帶我去看錄影之前——”秦文嘴角微微向下,輕輕地抿起,“我要先見一見思琪,我想當面問問她,夫妻一場,為什麼要這麼污蔑我。”

  “季小姐說了她不想面對你。”

  “不是她不想面對我!”秦文把那玫瑰金色的手機攥在手裡,像是在以此確認什麼似的,他顯然被所謂“已經還原的視頻錄影”擾亂了軍心,情緒有點失控,突然拔高了幾個分貝的聲音帶著幾分暴躁,竟然是極其篤定的,“——是因為你們根本就死無對證!”

  旁邊拿筆記錄的李曉野停筆若有所思地抬頭看了秦文一眼,秦文驟然瞪大眼睛,倏地閉嘴,在驟然陷入極度沉默的審訊室裡,空氣中漂浮的每一粒塵埃都像是一顆顆砂礫,被外力一個又一個地揉進秦文的心臟表面,讓那原本無懈可擊的器官頓時在一陣陣刺痛中破綻百出。

  沉默中,譚輝把他始終跟得了歪脖病一樣偏著的腦袋擺正,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神情,“哦——季思琪死於今天傍晚,跟其外公視頻沒多久之後。事發突然,又是才發生不久,全域上下也只有我們刑偵這邊的人知道。從開始到現在,我可隻字未提季思琪死亡的事情,不知道,秦先生您是怎麼知曉的?”

  譚輝根本沒給秦文再反應過來反口的機會,直接把結果說了一遍,末了受了唇角玩世不恭的笑,冷冷地看著對面木然石化的嫌疑人,目光猶如利刃,直接把對方破綻百出的心給戳了一個更大的豁口。

第82章 死因…

  秦文跟譚輝對峙著,他幾次試圖否認,但說出的話無一例外地都被譚輝更加擲地有聲的反問給懟了回來。

  秦文的神色有點頹然,最後的最後,他不再多說一個字,面對譚輝接下來的質詢,只不停的說他要求請律師。

  而此時秦文並不知道其實譚輝手裡沒有地下室的監控畫面還原記錄,人證死亡,物證不足,如果他們沒辦法在48小時內重新找到證明秦文犯罪的強有力證據,那麼時間一到,他們不得不放他走。

  第一輪審訊告一段落,譚輝從審訊室出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淩晨了。分局辦公樓裡他們那一層的燈全亮著,剛進走廊就能聞到辦公室裡飄來的各種即溶咖啡混搭在一塊兒的味道。

  大家還在忙,為尋找罪證而爭分奪秒,譚輝進門的時候把不知道是誰放在門口桌子上的半罐紅牛順手拿起來幹了,聽見走廊急促的腳步聲,向後傾著身子探腦袋出去看了一眼,先是看見了胡雪麗那扎眼的白大褂,瞬間心裡一震,但接著又看見了任非,頓時又有點詫異,“你還沒走呢?!”

  “走個屁,結果不出來他能走?就蹲我門口了,跟牛皮膏藥似的。”胡雪麗手裡拿著屍檢報告,進屋之後對著電腦螢幕,抓著任非的下巴硬是把他的嘴捏成了嘟嘴,“你自己看看你這臉色?跟我解剖室裡躺著的也沒什麼區別了吧?兩天沒吃沒喝,一個靠打營養針活著的,傷還沒好你敢這麼折騰,我告訴你,你要是死我面前了,這罪我可不認。”

  任非被她捏著,想躲沒敢躲,幹硬地賠著笑,口齒不清地應聲,“嘿嘿,聽狐狸姐您說完我就滾回醫院去還不行嗎。”

  穿白大褂的大狐狸雖然嘴上說著結果出來就通知他,但最終還是把結果形成了一份報告,並且帶著報告和他一起來找了他們隊長。

  胡雪麗瞪了任非一眼,放開他,轉而突然對問道:“死者生前有沒有說過哪裡不適?比如右腋下或者右肋之類的疼痛,或者呼吸困難?”

  譚輝回憶了一下,緊接著想起了一個細節,“就跟她外公視頻那會,後來哭的起不來,我拽了她胳膊一把……應該是右邊,她說我勁兒大,扯的她肩周都疼。……呼吸困難沒說過,但是她跟我來局裡指證秦文,反正我看她是挺不好受的,說幾句就喘兩口,我以為是她情緒太緊張激動……”

  “應該不是肩周疼,是腋下,因為疼,她又緊張,所以把疼痛混淆了。她喘,是因為已經感覺呼吸不暢,但是這種症狀不明顯,別說是你,死者本人一般也不會往要命的地方想。”胡雪麗像是因為譚輝的話而確認了某件事情,她把屍檢報告遞給譚輝,自己沒再看一眼,逕自做彙報道:“我們打開了死者的胸腔,死者右肺明顯萎陷,左右胸後臂第七胸椎棘突距脊柱3.8釐米處胸膜下檢出少量對稱性出血,”

  翻著時間報告的譚輝打斷她,看著上面的死因簡直有點不可置信,“……針刺的?”

  “對,”胡雪麗點點頭,“背部第七胸椎棘突下,正中線旁開1.5寸處是人體膈俞穴,主治的是嘔吐、氣喘、咳嗽和貧血之類的症狀,為八會穴之一,是針灸理療的常用穴,一般針灸上是採用俯臥位,斜刺1.8-2.6釐米左右,但是如果針次過深,就會引起氣胸。”

  “死者體內檢出少量安眠藥物殘留,除此之外,面部、嘴唇及指甲顏色發紺,眼球凝視,體表無明顯傷口,膈俞穴表皮亦無出血,但通過上述結論,我們做了進一步的解剖和檢驗,顯微鏡下膈俞穴皮下至胸膜檢出圓形針孔,出血可見,傷口深約4.2釐米,刺破了胸膜及肺部組織,進而導致了右側張力性氣胸,傷口形成時間距離死亡時間18到24小時以內。氣胸最明顯的臨床表現是呼吸困難,伴有肺部周圍組織疼痛,及時就醫不會致死,但由於缺乏醫療常識,有的時候,也會因此錯過最佳治療時間,導致窒息死亡。同時,超過規定標準但在尚屬安全的範圍內超量使用安眠藥物,會導致一定程度的神經及反應遲鈍,季思琪之所以腋下疼痛呼吸困難自己卻沒當回事,一方面是由於精神過度緊張,另一方面是因為她在此之前曾超量服用安眠藥的緣故。”

  胡雪麗說著頓了頓,一夜沒睡,她眼睛下面烏青一片,臉色冰白,在辦公室亮如白晝的燈光下顯出一種不近人情的味道,“所以,季思琪是死於銳器針刺傷,兇器為針灸用長針可能性較大。”

  譚輝沉默的聽完點點頭,“老喬,天亮之後你帶人去秦文他們家裡搜一下,看有沒有狐狸說的針灸針和安眠藥。”他說著把手裡的屍檢報告放下,看了眼表,聲音透著情緒大起大落之後又熬夜透支的沙啞,“都這個點兒了,大傢伙兒也都別回去了,辦公室對付著眯一會吧,等會天亮了還有的忙。還有你,”他又朝正佝僂著捂著胃靠牆站著的任非偏偏頭,“回醫院去吧,你目前這個狀態擱這兒也幫不上什麼忙,出了問題我還得分人手照顧你。再者,就算你自己熬得住,你也得考慮考慮任局那個歲數的人扛不扛的了。”

  該知道的都已經知道了,繼續留在這裡也是添亂,何況嘴上不說,但任非自己心裡也有數,他的體力到這裡就已經差不多快用盡了,因此終於聽了勸,去楊局的辦公室把他爸叫下來,爺倆兒迎著淩晨的那顆啟明星,沿著寂靜而空曠的馬路回醫院。

  一路上任非都靠在後座,他滿臉疲憊,因為不舒服而微微皺著眉,卻睜著眼睛不肯睡,就這麼不動也不說話地坐著,任道遠本來從昌榕分局出來的時候也是遮不住的倦容,然而車開了大半,他總覺得任非這個狀態不太對勁。

  但是究竟怎麼不對了,他也說不上來。他兒子這些年都跟他不親,把的准市局大方針大行動的任局,卻摸不准他自己兒子的脈。

  摸不准也不敢瞎猜,任非這個狀態他不想再跟兒子起衝突,左想右想,就開口問了問任非目前的案情。

  任非把自己知道的簡短明確地跟他說了,又隔了一會兒,他才問他爸:“既然已經證實我帶回來那個光碟內容屬實,那梁炎東在監獄……”

  任道遠打斷他,“我已經跟管理局那邊打過招呼了,目前階段情況未明情勢特殊,建議先把他單獨關押。”

  “那監獄那邊同意了嗎?”

  “我也只能建議,至於到底落不落實,那是監獄那邊的事,我也管不上了。”

  “你們告訴梁炎東光碟已經找到了嗎?那個光碟,技術人員分析過之後,給梁炎東了沒?”

  任道遠把車開進醫院的停車場,聽見這個有點不悅地從後視鏡看了任非一眼,“那個光碟作為證據,該去哪去哪了,給他幹什麼?”

  任非這一路都靠在窗戶上裝死,停了車,聽見他爸反問,他慢慢從座椅上坐直了,擰著眉毛的時候,眉眼的神色跟任道遠有幾分神似,“他說自己沒有罪,他拿光碟要翻案的啊!”

  “難道他說明天翻司法局檢察院的明天就要給他翻?要翻案也得走程式,找律師拿證據提申請等調查等開庭——法律一天不改判無罪,他一天就還是在押犯人的身份。光碟不能帶進監獄,這規定他比你清楚,翻案的程式他也比你明白,你現階段招呼好你自己就得了,少跟著他鹹吃蘿蔔淡操心。”

  鹹吃蘿蔔淡操心的任警官被噎了一下,身體實在是不舒服,精力有限,難得地沒有還嘴,用下車後被嘭地一聲甩上的車門表達了他的不滿。

  ………………

  …………

  黎明的曙光刺破黑暗,漫長的黑夜終於迎來了破曉的晨曦,依然被銬在昌榕分局審訊室的秦文從佯裝鎮定的假寐中睜開泛著紅血絲的渾濁雙眼,刑偵辦公室一幫老爺們連夜奔波後疲憊至極的喊聲此起彼伏,胡雪麗脫了白大褂換了衣服低頭鑽進在分局門口停下的計程車,準備回去給她兒子做個早飯再送孩子上學,任非趟回病床上裝聾作啞地聽著值班大夫的數落、一動不動地讓小護士把營養針再戳進他的血管,而與昌榕分局一街之隔的小花店,亮了一宿的燈光微弱的小檯燈,在此時被人輕輕關掉了……

  楊璐輕輕放下手中鋼筆,筆下是她抄了一夜的聖經舊約出谷紀選段,漂亮的花體英文,能印刷字帖似的,整齊地排列在暖黃色的紙張上,仿佛帶著虔誠和信仰,一絲不苟。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活動了一下因為徹夜抄經而酸澀的關節和肌肉,走到窗邊站了一會。

  她看著旭日初升,溫暖和煦的光芒驅散天空最後一點黑暗,從容不迫地灑落在每一寸土地上,很快,它將叫醒這座城市的每一個人。

  陽光逐漸有點刺眼了,楊璐收回目光,動作很慢地從身後擺滿各種鮮花幹花的架子上抽出了一支半開的紫羅蘭。

  國內早就過了紫羅蘭的花期了,這些是她前幾天剛從國外市場上空運回來的。

  整座城市,只有她這裡一年四季賣著紫羅蘭。

  喜歡這花的人還是少數,偶爾有特殊用途,知道門路的人會過來這裡買,但大多數時候,這花就是她自己養著,自己看著,像照顧情人似的,一天一天地照顧著。

  她靜靜地看著手中那支紫羅蘭,輕輕地伸出手指,水蔥似的指尖小心地拂過柔弱的花骨朵,她看著那紫色的小花有點出神,好一會,才輕輕地歎了口氣……

  “陳敘,我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楊璐在花架旁邊坐下來,她輕輕蹙著眉,紫羅蘭的倒影映在她眼底,似流淌成了有化不開的愁緒,“他受傷了,我去看他,意外的撞見了他爸爸……我沒想到他竟然是市局家的公子,我跟他也認識這麼久了,他身上一點官二代的樣子都看不見……他是個很好的人,我終究是要對不起他了……”

  她有點難過,也有點優柔的不知所措,她說到後來,手裡無意識地撚著花枝,半開的紫色花朵隨之不停地旋轉,過了好一會,她才從對任非的愧疚中回過神來,緊接著,像是要證明什麼似的,在花瓣上落下了蜻蜓點水般溫柔繾綣的一個吻——

  “你放心,我會給你報仇的。我們團聚的那一天,不會太久了。”

第83章 牽連…

  早上帶人去季思琪和秦文家裡搜兇器的老喬,快到中午了才回來。

  他們家雖然就是普通的兩室一廳地方不大,但針灸針這種東西實在太不起眼,要把每個角落都不遺漏地搜上一遍,外帶把搜過的地方儘量整齊地再擺放一下,老喬他們三個人帶一個扛記錄儀設備的,幹了整整一個上午。

  好歹把針灸包翻出來帶回局裡的時候,沒想到結果卻不盡人意。

  ——針灸用的針太細了,且不說有沒有被秦文處理過,單憑拔針的時候針上難以沾留體液這一點,法醫就很難在上面提取DNA。

  胡雪麗下午回局裡,本來還嘗試著再掙扎一下,然而用盡各種方法時候,也只能對等消息的譚輝抱歉地搖了搖頭。

  無法提取DNA與死者進行比對,這就無法證實這包從秦文家裡搜出來的針灸針,的確是殺死季思琪的兇器。

  譚輝失望地歎了口氣,“老喬一起帶回來的那個板安眠藥呢?”

  “正在對安眠藥和季思琪體內殘留藥劑成分做化驗比對,”胡雪麗知道他在想什麼,直截了當地說道:“但超量服用安眠藥不是季思琪的死因,所以就算你們找到的安眠藥跟季思琪曾經服用的是同一種,也證明不了什麼。”

  “……我知道。”譚輝頭疼地用力按了按眉心,“死馬當成活馬醫吧。”

  譚輝把針灸包拿回去,又去審了秦文他們租住過的那個泗水別墅的老闆。

  無奈老闆真是對自己公司別墅的地下室為什麼有監控的事情毫不知情,膽子跟他快要圓成球的體重成反比,進了問詢室就哭天抹淚地一個勁兒喊冤枉,被自帶雷霆氣場的譚隊長連蒙帶唬威逼利誘地逼到最後,為了一證清白,老闆竟然連冤帶嚇的尿了褲子……

  譚隊長再一次對“腦滿腸肥”這四個字有了深刻的認識,從問詢室出去以後,敲著腦袋讓人把他給放了,自己一個腦袋兩個大地癱在了自己辦公室的椅子上。

  把秦文抓回來的第一個工作日,證據不足,刑偵隊的工作毫無進展。沒有新的線索,每個人都憂心忡忡,仿佛整層樓都陷入了煩悶而焦慮的情緒裡,但繼續耗在這裡不是辦法,畢竟誰也不是真的銅澆鐵鑄的,六點多的時候,譚輝拍板,讓大家都下了班。

  養精蓄銳到底是有好處的,週二上午,竟然意外有了新的收穫。

  ——技術組那邊在季思琪的手機裡找到一個獨立加密檔。

  此時距離要因證據不足而必須釋放秦文,還剩下不到二十個小時。

  譚輝等人焦慮地等技術組破解季思琪的加密檔的時候,另一個消息傳回來——任非帶回來的那張光碟所隸屬的醫院找到了!

  秋老虎兇猛,這幾天一直在外面跑,搜了泗水別墅又去支援同事查找光碟隸屬醫院的石昊文邁著大步沖上樓的時候,鼻尖還沁著汗珠,他本來就不白,這幾天被太陽烤的活像是從非洲回來的,“光碟內容,是省醫大附屬醫院生殖醫學中心6樓,省人類精子庫的監控影像!”石昊文累的呼哧帶喘,語速卻很快,“但是時間太久了,醫院的人已經無法辨認監控裡出現的那個男子是不是他們醫院的員工,只說按照醫院規定,精子庫晚上是不允許進入的。”

  譚輝磨著牙,“你再去給市局技術中心打個電話,催催那邊的各位專家們,看錄影裡那個可疑人的畫像什麼時候能給我們。”

  石昊文點頭應聲而去,那邊分局自己的技術組負責人給譚輝打了個電話,“老譚你過來一趟吧,你給我們那個手機裡的加密檔已經解出來了,好傢伙,這信息量可夠大的。”

  ………………

  …………

  季思琪給一個文檔加密,用的是手機自帶的“保密檔櫃”功能,這種功能對大多數不懂門道的普通人來說是個門檻兒,但放在專業人員手裡,要破解它實在不是難事。

  技術組從翻出來加密檔到破解,整個也沒用多長時間,但是解出來的內容,卻足夠譚輝他們拍著大腿挑起來。

  技術組的負責人跟譚輝說“信息量大”,但是譚輝自己也沒想到,這份內容從頭到尾看完,竟然就想季思琪還坐在他對面,對他講那天沒有說完的事。

  於是譚輝帶著李曉野,拿著針灸包安眠藥和季思琪的手機,一起殺回了審訊室。

  “所以,季思琪死於銳器傷,兇器就是你面前的那包針灸針——最長的那根,並且她此前曾超量服用安眠藥,法醫把從你家找到的藥片跟她身體殘留的成分做了比對——就是你面前的那盒,”譚輝把屍檢結果撿主要的跟秦文說了一遍,“所以,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我家裡有針,並不能證明這針就是我殺人的兇器。”譚輝是故意磨人,把秦文放審訊室裡之後根本就沒再把他弄出去,他被迫在這狹窄陰翳的地方熬了將近四十個小時,此刻頭髮打綹地貼著頭皮,滿臉油污汗漬,眼睛發紅眼圈發青,因為頭天被譚輝抓到了狐狸尾巴,此刻佯裝的色厲內荏已經不是剛來時氣定神閑的樣子,渾身上下都透著一種無法掩飾的、接近透支的萎靡疲憊,但即便如此,說話的時候頭腦還是很清晰的,“就算我妻子在家的確曾服用過安眠藥——當然,我沒有監控她的行為和自由,所有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如你們所說,超量服用了安眠藥。但就算是,這跟我妻子的死也沒有關係,你剛才也說了,服用安眠藥不是她的死因。”

  “還有,”秦文眼睛發澀,一睜大就流眼淚,這讓他乾脆眯起眼去看面前的兩個刑警,“你們說,我妻子是被我威脅,為了保護她的生命安全,所以週六晚上是你們帶走了她——可她離開家的時候好好的,結果卻無緣無故地死在了你們這裡,而後你們立刻把距離現場十萬八千里的我當成了犯罪嫌疑人……警官,恕我直言,我懷疑我妻子的死跟你們有脫不開的關係,並且在出事後,你們找我做替罪羊。”

  秦文這番話已經在之前打了很多遍腹稿,說起來自然流利,在這種完全被動的弱勢地位中,竟然說的很有氣勢。

  譚輝深受感染,甚至起身給他鼓了鼓掌。

  “秦先生說的真好。突然‘無緣無故’死的人是你老婆,而你竟然能這麼分條縷析地對此作出分析,理智的全然不見半點悲傷,真讓人刮目相看。”譚輝說著,走到他面前,如同頭天晚上他做的那樣,把季思琪的手機反扣在秦文面前的小桌板上,而後他雙手撐著桌板,慢慢俯下身,他的身體完全擋住了秦文向前的視線,幾乎跟秦文的眼睛對著眼睛,就像一頭虎視眈眈的獵豹看著爪下的獵物亮出獠牙,他立著眼睛逼視著秦文,聲音冷得跟在冰窖裡滲出來似的,“我們的人在季思琪手機上發現了一個加密檔,破解了之後發現這是季思琪寫給你的——創建時間是她死亡的前一天夜裡11點24分,最後保存時間是她死亡那天的淩晨1點06分。你可以自行查看這檔詳細資訊,以證明這的確出自你妻子本人之手。”

  “秦文,”譚輝在他耳邊一字一頓,像是把曬乾的豆子扔進了手動的老實絞肉機,每一圈絞動的過程都緩慢無比,將一粒堅硬、完整的豆子研磨成粉末的聲音因此被無限拉長,“你娶到了一個好妻子,你的所作所為,對不起她曾經給你的愛。”

  秦文放在身前攥著拳頭的手神經性地抽搐了一下。

  他下意識地想拉開跟譚輝的距離,然而剛一後退,面前這個員警卻先他一步直起了身,把那個他下意識逃避的手機又往他手邊推了推,“看看吧。”

  秦文最終在譚輝無聲的壓迫中拿起手機,發現那是一個記事本,沒選背景,黑色的宋體字,以及從頭到尾都素白的底色。

  記事本的開頭是……“秦文:”

  從他跟她撕破臉之後,他們就再沒用過婚姻上對應的稱為,因為那種稱呼帶著他們誰都不想要的親昵,是對現實巨大的諷刺。

  而她寫給他的第一句話是……

  “我不知道你還能讓我活多久。”

  “秦文:

  我不知道你還能讓我活多久。

  你跟我說過,你得不到光碟會死,而在你死之前,會先殺了我。

  現在光碟已經被別人拿走了,我知道,我們兩個,都已經到了窮途末路。

  那天你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以為你轉頭就會殺了我,我嚇得不敢睡覺,可我也不敢鎖門,我怕鎖門會更加激怒你,萬一你砸鎖進來,那我將無路可逃。

  我外公的命在你手裡,我無法反抗你,就像個待宰的羔羊,不知道屠夫的刀會在何時落下來……

  後來你進來,喂我吃藥,你說是安眠藥,我不信,可我也不在乎,我怕死,但當死亡到來的那一刻,原來並不是想像中那麼接受。

  我以為那是你的手段,但沒想到,我還會睜開眼睛,看見第二天午後的太陽……

  我知道我們已經沒有愛了,我恨你,你也恨我,但我們戀愛,結婚,又同床共枕這麼久,我至少還有一點自信,知道你再怎麼心狠手辣,也不至於喪心病狂,或許,真要動手的時候,你會捨不得殺掉我。

  你說你後悔,跟我結婚讓你悔不當初,如果不是我,你就不會被別人控制,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我很抱歉。但如果重來一次的話,我還是會選擇你。

  我不後悔和你相遇。

  如果時間倒流,如果我知道未來有這樣的結果,那我一定會讓當時的我拼命從老爸嘴裡把光碟所在問出來,我會主動給你,我會跟你一起想辦法脫離他們的控制,總之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孤軍奮戰,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也把我摔的遍體鱗傷。

  我不是一個有責任感的人,我自私,固執,我不在乎那個光碟到底有什麼作用,只要它能幫我們逃離困境,我將為此不惜一切代價。

  可是秦文,時光沒有倒流,我不會再見到我爸,而我真的真的不知道那個光碟在哪裡。

  我真的不知道……我沒有騙過你。

  但你為什麼就不能對我有一點自信呢?如果最開始的時候你一把一切都告訴我,我還來得及問我爸你要的東西在哪裡,我們無論如何都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可惜,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前天你跟他們打電話的時候我聽見了,他們催你趕快動手,你在電話裡答應的很痛快……

  可是我竟然到現在還活著……

  你明知道單位派我去夜市暗訪的事情又蹊蹺,卻還是放我下樓了。是你把我交到警方手裡的,你這麼做,是借員警的手保我的命嗎?

  如果真的是這樣……

  我不後悔和你相遇。

  不後悔愛過你。

  不後悔嫁給你。

  如果真的是這樣……等一切結束,我願意試著跟你重來一次,如果你也想的話。”

  很長的一封信,放在手機上看,秦文的越來越顫抖的手指上下滑了好幾次,才把內容看完。

  很長很長時間的沉默。

  這個在警方面前始終不肯鬆口的男人,抬手擋住臉,肩膀控制不住地聳動,他的手指緊緊地壓在眼睛上,試圖遏制什麼,但是很快,眼淚還是溜出指縫,在手背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痕跡……

  “傻女人……你說她多傻啊?”秦文一邊哭一邊笑,因為拼命壓抑著哽咽怕人聽出來,他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彆扭詭異,“她居然以為我在借你們的手保她的命!”

  “我都已經這樣了,我早晚是要死的,我為什麼要保她的命啊?我寧願她早走我一步,這樣在陰曹地府我們也會錯過相遇的時間,這樣就能跟她永不相見!她怎麼會以為我捨不得殺她呢?”

  秦文抹了把臉,狠狠抽了下鼻子,放下手,長腿一伸,仿佛什麼都放棄了似的,癱在椅子上,歪歪斜斜地靠著,眼睛望著譚輝他們後面棚頂的天花板,仿佛身體和靈魂已經分割成兩個獨立的主體,靈魂已經飄遠了,而剩下的這個肉體就是個完全靠本能的行屍走肉,“我之所以讓她下樓被你們帶走,就是因為我要演一齣栽贓傢伙的好戲呀……他們告訴我,把長針紮在膈俞穴上,刺破肺泡,死亡會發生在一天后,使用過的長針不會被檢測到DNA,神不知鬼不覺,為此我練習了好一陣子。之所以多給她喂了兩粒安眠藥,是想要她多睡一會,睡的越久越沉約好,這樣我在她沉睡的時候用長針刺她,她就不會有感覺,醒來後神經因為安眠藥的麻痹會感應遲鈍,此後隨便她該幹什麼幹什麼,只要死的時候別死在我身邊,別死在家裡,我就是安全的。”

  “——她竟然以為我沒有對她動手?哈!還在死神一步步走近的時候,天真的寫這些東西?異想天開地做夢如果劫後餘生了該怎麼辦?哈!哈哈哈……”秦文笑的比哭的都難看,“都畢業這麼多年了,她還是天真的那麼不切實際!這個傻女人,傻女人……!”

  秦文的情緒已經完全失控了,他甚至神志都有點崩潰,說到最後,竟然發洩似的一把將季思琪的手機舉起來一把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誒操!”譚輝一個箭步沖上去,然而根本來不及,就聽哐當一聲響,正低頭在筆記上奮筆疾書的李曉野怵然抬頭,就看見譚輝正好從地上一把抓起了手機——

  手機帶著殼貼著膜,這麼一摔,除了玻璃膜四分五裂外,其他地方竟然沒壞。

  譚輝和李曉野對視一眼,交換了個眼神,兩個人同時松了口氣。

  秦文摔完手機,跟被下了定身法似的,也不哭了,癱坐在那裡連眼睛也不眨地一動不動,譚輝拿著手機擱他眼前晃了晃,也不由得感歎了一句,“這手機品質可真不錯,你送的還是她自己買的?”

  “……去年她過生日,我送她的。”

  “按說你那時候不就已經對她心懷鬼胎了嗎?竟然還捨得送她這麼貴的東西。”

  秦文沒吱聲。

  如果沒有這些事,如果沒走到這一步,季思琪其實是那個秦文想與之過一輩子的女孩兒。

  但是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譚輝也不追這個,他等了一會兒,看秦文的確沒有要說話的意思,乾脆話鋒一轉,言歸正傳,“你和季思琪都提到的那個‘他們’,都是什麼人?”

  秦文既然認下了季思琪這條人命,其他也就沒什麼好再繼續隱瞞的了。譚輝既然問,他就行屍走肉似的回答:“一個叫林啟辰的人。”

  “還有呢?”

  “我不知道。‘他們’其中的一些人我雖然見過,但都是照面而已,跟我接觸的始終都只有林啟辰一個。”

  譚輝點點頭,朝玻璃那邊打了個手勢,玻璃後面的人會意,立刻安排著手調查秦文所說的這個“林啟辰”。

  這時候,石昊文敲門進來,跟譚輝彙報道:“老大,技術中心那邊的專家給回復了。”

  市局的技術中心給他們傳過來了一張電子版的“畫像”,是幾名專家根據光碟錄影裡那個不太清楚的側臉,還原的夜闖精子庫可疑人的正面畫像。

  從畫像上看,這人的面部特徵還是很明顯的,國字臉,雜亂無章的張飛眉,鼻樑不高,嘴唇很厚,整個面向組合在一起,看上去名不經傳,透著一股子憨厚勁兒。

  馬岩看著顯示器上的畫像摸下巴,“我怎麼覺得這張臉有點兒眼熟?好像是見過,但是對不上號。”

  譚輝眯著眼睛打量著照片,“這麼看是張大眾臉,覺得眼熟也不奇怪。”

  這時候,負責查“林啟辰”這個人的警員在辦公室門口探頭,扯著脖子問,“譚隊,有沒有確切資訊?林啟辰這名字一搜全市有好幾十個!”

  “沒有!挨個篩吧!”譚輝煩躁地回應,“還有,把這個畫像也導系統裡面,篩一下符合面部特徵的人!”

  門外的警員答應一聲就要走,被腦子裡突然靈光一閃的馬岩喊了聲“等會兒”,因此又臨時刹車站住了腳。

  “老大,你沒覺得林啟辰這名兒耳熟嗎?”

  譚輝有點茫然地抬起頭。

  他跟手下這些隊員們不一樣,馬岩他們每個案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分工,但譚輝的工作是事無巨細地把所有資訊都得往腦子裡塞一遍。

  事情實在太多了,有時候會遺漏,有時候也會反應不過來。

  馬岩理解,所以看見譚輝的眼神就直接說道:“上次監獄殺人案,那個錢祿的外甥女趙慧慧,你還記不記得?當時破案線索不夠,我們沒頭蒼蠅似的每一條線都簍一遍——後來不是知道了趙慧慧上學,有個帳戶每學期都給她劃款交學費嘛?那個開戶人!”

  他這麼一說,譚輝想起來了。

  錢喜母女說,錢祿說過,慧慧上學,學費的事情不用他們操心,他來管。

  但是那時候他們從學校查給趙慧慧交學費的匯款記錄,發現匯款帳戶的開戶人根本不是錢祿——那是個叫林啟辰的人。

  全市叫林啟辰的有幾十個,但怎麼就這麼好巧不巧的,有兩個叫林啟辰的,同時都撞到警方的槍口上了?

  譚輝頓時一凜,跟等在門口的小警員喊,“翻監獄案的記錄,調那個給趙慧慧轉學費的林啟辰的資訊,把他的正面照給我找出來!”

  門口的警員忙不迭地答應一聲,轉身跑了回去。

  霎時間意識到前後兩件看似不著邊際的事情,似乎同時被看不見的繩索牽引著錯綜複雜環環相扣的譚輝,看著自己電腦上的那張畫像,低低地罵了一聲“操”。

  譚輝正在等信兒的時候,又意外地接到了樓下打來的電話,說是他有訪客找,來人自稱是東林監獄的管教。

  原本正在暗自琢磨前前後後這些事情裡貓膩兒的譚輝心煩意亂地下樓,正好看見之前打過交道的關洋正在大廳等他——手裡還拿了一張卷成一卷的白紙。

  “梁教授讓我轉交你的,說這是當年‘摸進去’的那個人,你們應該用得上。”

  譚輝挑著眉毛從關洋手裡接過紙筒,打開,下一秒臉色讓人捉摸不透地變了幾變,最終不得不驚愕地承認,梁炎東這人,的確是有些怪才。

  ——白紙卷在裡面的另一面,是一副用鉛筆畫的大頭人像。大體看上去,跟技術中心專家們給的電子版畫像很相似,只是細節方面處理得更加細緻而明確。

  正好此時馬岩給他打電話,說那個林啟辰的照片找到了,讓他回去,他告辭了關洋,拿著梁炎東的畫像回自己辦公室,眼睛剛一看顯示器,下一秒就跟被人點了穴似的,怔愣地戳在了原地。

  ——顯示器此刻打開的,照片上的林啟辰,跟他剛剛得到的梁炎東的鉛筆素描……從五官長相到面部細節特徵,竟然分毫不差,一模一樣。

第84章 借勢而上…

  秦文背後的主使者,三年前摸到精子庫行蹤詭秘的可疑人,在錢祿入獄後一直負擔趙慧慧學費的捐款人……這三件分別跨越了不同時間、看似絕不可能有任何交集的事,竟然同時指向了一個人。

  林啟辰。

  譚輝的職業敏感告訴他,把這個蘿蔔拔出來,帶出的不僅僅是泥,很可能地下那些給植物生長提供保障的、在泥土中盤根錯節隱藏至深的根莖,也會被一起掀出來。

  根莖在地下肆無忌憚地蠶食突然,要不留下一根毒瘤地把整片被污染的土地清理出來,將後患無窮。

  這是個挑戰,隱隱地讓人興奮。

  然而蘿蔔在地裡埋久了,修煉成精變成了人身,知道有人要抓它,腦袋一縮鑽進地裡打遊擊,譚輝他們用了整整一個禮拜,才在鄰市警方的協同下,鎖定了外逃的林啟辰藏匿地點。

  抓捕的時候,林啟辰悍然拒捕,別看名字起得文質彬彬人模狗樣,但實際此人兇悍異常,仗著手裡一把手槍,跟執行抓捕任務的刑警們對視了足足兩個小時,譚輝他們最後以兩人受傷的代價,把手銬銬在了林啟辰的手腕上。

  任非出院歸隊的那天,石昊文和他們隊的另一個同事跟接班似的住進了二院,而持槍襲警的林啟辰坐在分局的審訊室裡,豁出去了的犯橫,一臉囂張。

  “沒錯兒,控制秦文接著有用秦文控制他老婆,外加指示我安排在江同的人追截那個條子,對,這些都是我幹的,沒錯兒,我都認。你們也不用問我原因,我就是不想讓那個姓梁的拿到證據從監獄出來,我就是看他不順眼,他在外面的時候擋了那麼多人的道兒,多惹人煩啊,我就是不想讓他出來看著礙眼。”

  林啟辰大咧咧地坐在固定在水泥地面的椅子上,兩道張飛眉跟要飛天上去了似的囂張,“還有,你們也犯不著想方設法套我的話,時間寶貴,大家都那麼忙,就別浪費了,我沒被誰指使,整件事情我就是主謀,您該起訴起訴該判刑判刑,我都接受。當然了,您也甭嚇唬我,我知道我再怎麼也判不了死,我手上沒有人命官司,殺秦文婆娘的人可不是我。”

  “認了就好,沒想到你還挺配合的,你這麼懂事,我們也省事了,”譚輝難得正經地穿了警服,大概是這身裝束本身就有著某種約束和克制的力量,譚輝面容整肅地端坐在審訊桌後面,對打傷他們兩個哥們兒的林啟辰,雖然心裡恨得牙癢癢,表面上卻表現得很克制,說話時沒了平時那種吊兒郎當樣兒,平平仄仄中有種抑揚頓挫的嚴厲,“那麼,請你繼續‘懂事’下去,跟我們說說,三年前1月8號淩晨兩點半,你趁夜摸到省醫大附屬醫院生殖醫學中心6樓的省人類精子庫裡,幹什麼去了?”

  無法無天的匪徒卡了下殼。

  緊接著,斷然矢口否認,“什、什麼亂七八糟的!我聽不明白!”

  “好,聽不明白,那我就往明白了給你講一講。”譚隊長面色不善地耐著性子,“林先生,就你這種人,要說因為‘梁炎東擋了那麼多人的路’就抛頭露面捨生取義地搶奪證據不讓他翻案,說實在的,太扯淡了。還是‘搶奪光碟是為了掩藏自己的犯罪證據’這種理由比較適合您。”

  “如果我們沒有得到光碟,你還可以往別的地方多扯一扯,誤導我們查證以此來給自己尋找機會拖延時間,但是不巧的是,光碟現在不僅在我們手裡,我們還從裡面的畫面還原了當時在精子庫裡那個人的面部特徵,而這些特徵又恰巧跟你完全一致——當然了,你可以否認說那個人不是你,但監獄裡要蹦著高兒要翻案的梁炎東已經指認你是當年奸。殺。幼。女案的真凶,同時,跟梁炎東翻案有牽扯的季思琪死亡,又跟你有千絲萬縷的聯繫,這都讓我們不得不對你保持高度懷疑。”

  “譚隊長,”林啟辰一語不發地繃著臉聽他說完,突然動動嘴角,露出滿口白牙咧出一個嘲諷味兒十足的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這剛說完我手上沒人命呢,你就扣一屎盆子在我腦袋上,別是因為我打了你兩個人,您伺機報復吧?怎麼著?兩個員警不過是技不如人受了點傷,難不成您就非得讓我賠命才行嗎?”

  這話說的太難聽了,旁邊忍著忍著不出聲的李曉野霎時抬起頭來,猛地捶了下桌子,哐啷一下帶回音的巨響中,李曉野瞪著眼睛警告:“你給我老實點,別特麼滿嘴跑火車!”

  林啟辰哼了一聲。

  就在這時,審訊室的門被人從外面敲了兩下,李曉野狠狠地瞪了林啟辰一眼站起身,開門就看見今天剛歸隊的任非站在門口,往裡面看了一眼,有點諱莫如深。

  他在他爸那跟守門員盯球似的嚴密看守下住了整整十天院,胳膊腿跟生銹了似的,醫生一批准出院,他就蹦高地從病床上竄下來,手續都不肯讓他爹去辦了,自己拿著結算單一溜煙的跑了,沒想到下樓結算的時候正碰上馬岩在跟石昊文他倆辦入院……

  一聽前因後果,多少天來被困醫院鬱結于心的任警官差點原地爆炸,連招呼都沒打,從石昊文病房出來,跟著馬岩就一路回了分局。

  胃出血住院的任警官生生住瘦了一圈,臉上棱角更加分明,輪廓也愈發深邃,他住的這十天院就像是打怪升級,眉眼間年輕人飛揚跋扈的肆無忌憚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悄悄淡去,眉目間竟透出了點成熟內斂來,“秦文那邊出了點狀況,你讓老大出來一下。”

  必須譚輝坐鎮的狀況絕不會只是“一點兒”,李曉野把門開大低低喊了譚輝一聲,譚輝出門反手把門關死,還沒等問,任非已經直接快速地跟他彙報,“那個秦文,吸毒,審訊過程中毒癮犯了。”

  對秦文的審訊一直在繼續,警方希望從他身上榨出更多有用的資訊,任非回來被譚輝安排到了審秦文那一組,沒想到平時相安無事的嫌疑人,今天屁股還沒坐熱,竟然一邊抽搐一邊嚎叫地口吐白沫仰倒在了椅子上。

  好好的一個人,突然間被極大的痛苦虜獲,空虛和渴求兩種極度強烈的感受在身體裡對沖,仰倒在椅子上的秦文眼球都有些爆出來,眼底被紅血絲填滿,大張著痛苦嘶嚎的嘴已經合不上了,口水沿著嘴角流的滿下巴都是,如果不是如今雙手都被銬在扶手上,幾乎沒人懷疑他會立刻把自己任何一個裸露在外的地方都抓得體無完膚……

  他就像是瞬間被推下懸崖峭壁的亡命徒,但他腰間還系著繩子讓他不至於真的掉下去,那繩子是能救他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所以即使意志不清,也本能地孤注一擲,叫著,喊著,求著,聲嘶力竭叫的都是林啟辰的名字,希望那個人能最後給他一點能從痛苦中抽身的藥劑。

  然而今時今日,別說林啟辰自己已經身陷囹圄,就算他還逍遙法外,秦文也已經成了他的棄子,他巴不得秦文趕緊去死,無論如何都斷然不會再對他施捨一丁半點的“特效藥”。

  短短不過幾分鐘,秦文已經連動靜都發不出來,跟任非搭檔的馬岩在他出問題的第一時間就打電話給胡雪麗求救,而當胡雪麗趕到的時候,本來就終年沉悶的審訊室裡已經彌漫了一陣令人作嘔的便溺味道。

  ——秦文失禁了。

  “今天提審他的時候就不太對,”馬岩站在審訊室裡擰著眉毛跟趕到的譚輝彙報,“走路時不時地打哆嗦,問他怎麼了,他就說是感冒。我沒想到他竟然……”

  “肯定是吸毒反應。雖然沒見針眼,但胳膊血管上還留有青紫瘀痕,用的應該是注射的方式。不過奇怪的是按他這個成癮反應,應該已經吸的海天胡地了才對,正常來講這個階段對毒品的需求量會與日俱增,並且週期越來越短。可是他被拘了一個禮拜了,毒癮竟然才發作一次,有點不合常理。”胡雪麗把采血針從秦文另一隻手臂的血管裡抽出來,拿了棉花摁住針孔,朝任非打了個招呼示意他過來繼續幫已經昏迷不醒的秦文摁著,“我給他注射了鎮定劑,但是我們組裡沒有必要的治療措施和設備,你們還是把他儘快送醫。血液化驗的結果我會儘快提供給你們。”

  譚輝沉默著點頭。

  任非在秦文胳膊的針眼上壓得差不多了,鬆開手直起身,作為一個有輕微潔癖的愛乾淨好青年,這麼近距離地接觸一個失禁的臭男人實在不是什麼令人愉悅的體驗,他本來剛出院,臉色還不太好看,這會兒臉上硬是被噁心憋出了一點血色,“秦文神志不清的時候一直求林啟辰‘讓他吸一點’,沒想到那個人渣還涉毒……這特麼差不多是壞事做盡了。”

  始終沒說話的譚隊長沉吟著,若有所思地開了口,“你們還記不記得,監獄案裡那個死者錢祿,生前也有相當嚴重的吸毒史。”

  任非和馬岩同時猛地抬眼看向他,譚輝看著椅子上不省人事的秦文,冷冷地笑了一聲,“監獄案裡曹萬年的同謀田永強突然猝死,他背後牽扯的事情這麼長時間我們也沒再查出頭緒,現在到好,不請自來,這三樁案子,還真特麼牽扯到一塊兒了。”

  譚輝說著,某個想法突然念起,隨即立刻被拍板下了決定,“你們跟監獄那邊安排一下,我得去見一見梁炎東。”

  從自己住院到現在就沒得到過有關梁炎東任何消息的任非立刻眼睛一亮,自告奮勇,“我去安排,老大,完了你帶我一起去唄?”

  譚輝瞪了他一眼,沒說行也沒說不行。

  ………………

  …………

  譚輝跟梁炎東的見面安排在了兩天后的週五,沒像任非自己見梁炎東時候似的想方設法求溜家屬會見的大門,任非給譚輝走的是提審程式。

  用任警官自己的形容,這是高效安全快速便捷。

  然而譚輝去見梁炎東那天,打定主意千方百計要跟去的任非,卻被開著堵在分局大門口的任道遠給強行叫走了。走的時候譚輝偷摸觀察大老闆面色不善,預測著爺倆兒又即將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單無論是腥風血雨還是血雨腥風,都不關他的事兒,譚隊長樂得耳根清淨,一個人去跟梁炎東見了面。

  然而他去了就有點後悔了,深深覺得一直以任非老大哥身份自居的自己,應該把那位梁炎東的“迷弟”帶過來,見證一下這歷史性的時刻——

  啞了快四年的梁炎東,竟然就這麼毫無徵兆地又能開口說話了!

  聽見梁炎東動靜的譚輝就跟被人開了個玩笑似的,腦回路頓時有點接不上了,震驚得說話都帶了點磕巴,“不……不是,你、你會說話啊?!”

  梁炎東沒進監獄前本來也是個少言寡語的人,法庭上跟人針鋒相對往往都是直戳痛腳一針見血,這幾年沒說話,天生的少言寡語加上後天的“功能退化”一直導致他現在說話更加言簡意賅,活生生一副能一句話表達清楚的意思,絕對不浪費兩口吐沫的架勢,“保命之舉,情非得已。”

  好在譚隊不是任非那樣沒節操的迷弟,迅速地從驚駭中調整過來,思路立刻跟了上去,“誰想要你命?”

  “太多,記不住。”

  譚輝:“……”

  “十年前,我24,讀博二的時候,因為種種原因,曾參加過一次社會上發起的公益活動,去省醫大附屬醫院捐過精。”

  譚輝點點頭,三年前梁炎東認罪的直接證據是在死者身上找到了他的精斑,如今梁炎東口口聲聲一直說光碟裡的內容是他翻案最大的籌碼,錄影裡有人當時摸進了精子庫,種種事由,稍微放在一起聯想一下,基本就能得出結論。因為早就猜到了大概的原因,所以並不意外。

  梁炎東對他點頭不置可否,繼續用有些喑啞的低沉嗓音說:“林啟辰盜走了我的體液樣本,能證明這件事的證據之一是,現在省精子庫裡面保存的我的樣本除了正常流向外,一定還有缺失。”

  “以及,”梁炎東頓了頓,他看著譚輝,目光裡既沒有急切地想要表達什麼,也沒有氣勢洶洶的剛愎自用,他臉色沉和平淡,再開口的時候,透著骨子裡沉澱下來的,因為手握某件事情的命脈而不急不躁、淡然篤定的意味——

  “我有人證。”

  譚輝瞳孔猛地一縮,方才還能克制的震驚像是再難壓抑的浪濤翻滾著血液脈搏,讓他騰的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你說什麼?”

  “沒錯,我有人證。”梁炎東如同在背後運籌帷幄多年的理智而狡猾的棋手,終於撩開了將他擋在幕後的那道圍簾,慢慢的一步步走到最前面,對著眼前與對手之間競相角逐、掩藏了無數心機和埋伏的棋盤,緩慢而沉定地落下事關生死的那一子,“當年我認罪之前,警方率先鎖定的嫌疑人是個叫鄭志成的慣偷。案發現場,家屬和員警親眼目睹他從女孩屍體上爬起來正在穿外套,現場可謂人贓並獲——但事實是鄭志成當年盯上了受害人的手機,偷偷躲在暗處尾隨女孩準備伺機行竊,沒成想竟然看見女孩行到偏僻處時被人打暈抱走,他一時腦袋發熱沒想那麼多就悄悄跟了上去。”

  “他不過就是想從孩子手裡偷個手機,沒想到卻成了目睹那場凶案的唯一一人,並且還把火引到了自己身上。歹徒行兇到一半,孩子突然醒了,拼命掙扎,四周沒有能就手反抗的東西,她就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砸歹徒的頭,後來手機被歹徒奪走扔遠,再沒多久,他就下手把孩子殺了。”

  “他離開後,目睹一切的鄭志成從暗處出來,並不想管閒事,但可能是對手機執念太重,他鬼使神差地找回了那個手機——好在當時是冬天,他帶著手套,沒有破壞手機上的指紋痕跡。而撿了手機之後,他難得又有了惻隱之心,把自己外套拖了蓋在孩子身上——蓋了又覺得不對,怕這樣員警到時候鎖定他是兇手,而他是個有前科的,百口莫辯,就又要把衣服拿回來穿好跑路——就在這時,被害人家屬和員警一起找到了現場,看見了他穿衣服那一幕。”

  梁炎東說:“這才是事實。我給他做辯護律師的時候調查過,他得到的那個手機後來我也想了些辦法找到之後又比對過,上面的確有被害人和歹徒兩個人的指紋。而通過指紋查到真正行兇者之後,我才意識到,對方突然抓了個孩子又奸又殺,並不是心理畸形臨時起意,很有可能是為了栽贓給我。為了印證這個猜測,案發後的第三天,我去精子庫那邊查了監控,果不其然,8號晚上有人趁夜摸進了庫房。”

  只有法庭辯論或者說案情,梁炎東才會不那麼惜字如金,但他說的其實還是很簡略,譚輝卻從他說的各個場景裡自動腦補出了一本步步驚心。

  他慢慢地又坐回椅子上,花了十幾秒來消化無數個爆炸性的消息,努力從中分辨這些話的可信程度,半晌過後,他問梁炎東:“那你說的人證和歹徒是?”

  其實答案已經很明顯了,但譚輝就是想再從當事人嘴裡明確一下猜測。

  梁炎東明顯知道他是什麼盤算,配合地點了下頭,“歹徒就是林啟辰,而我的人證是鄭志成。我意識到事情不對之後,對帶有林啟辰和被害人指紋的手機做了處理,保留指紋封存證據,讓鄭志成以為我是為了救他而自己擔下了殺人的罪責。在這種情況下,把證物交給他保管,並且讓他沿海那邊的鄉下老家去躲一躲。”

  譚輝問:“都過去快四年了,你還能聯繫到他嗎?”

  “能,”梁炎東想都沒想,非常篤定,“兩年前他換地方,托人給我送東西進來,裡面夾帶了新的聯繫方式。這些人雖然日子過的蠅營狗苟,但過命的事情卻講究個義氣,你救過他的命,他總會念著你的好。”

  好的,壞的,能信的,不能信的,梁炎東的心裡幾乎把每個人都算計到了骨子裡,最可怕的是,他的預料和對方的反應往往相差無幾。譚輝心有餘悸地深吸口氣,“你明明知道一切,為什麼不想辦法化解,反而由著他們把你弄進監獄?”

  “由著他們的話,我現在已經被執行死刑快四年了。”男人微微眯起眼睛,臉色淡淡地笑了笑。他其實不太想回答譚輝的問題,但是也知道眼前這個刑偵隊長不像任非那麼好對付,略一猶豫,還是半清不楚地含混提醒了兩句:“雖然壞事都是林啟辰幹的,但他背後還有人,而且在東林勢力龐大根深蒂固,我鬥不過,只好先想轍投降,以退為進,保命為上。”

  譚輝不說話,高高地挑起了一邊的眉毛,明顯是不買帳。

  梁炎東的幾根手指來來回回輕輕敲著桌面,眼神毫不回避地跟他對視半晌,“好吧,我借命案進監獄,是因為在此之前,我查到了些苗頭,覺得林啟辰背後的人跟東林監獄之間似乎很有故事——對方應該也是因為我察覺到了這個,才著急要把我滅口。可我當時在東林勢頭太猛,他們知道貿然動了我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所以才想了那麼個掩人耳目的辦法。”

  譚輝追問:“那你這些年查到什麼了?”

  梁炎東眯著的眼睛慢慢睜開,嘴角帶著一點弧度,一言一語十分篤定——

  “至少我可以肯定,錢祿入獄前,跟林啟辰背後的制毒販毒組織有關聯。而他的死,應該也跟他們脫不了干係。當初唆使曹萬年犯罪的田永強,也不過是給他們當了把槍使罷了。”

第85章 風聲鶴唳…

  譚輝從監獄出來就去了二院,秦文在警方的嚴密監控下,正在二院的特護病房接受治療,他到醫院的時候,病房裡的人已經醒了,出乎意料的是除了安排過去看守的刑警,被任道遠叫走的任非也在。

  譚輝過去的時候,他正背對著走廊站在盡頭的窗戶邊上,嘴裡叼著跟煙,但是因為禁煙的規定,沒有點。

  他叼著濾嘴磨牙吮血似的使勁啄吧著煙絲的味道,直到他們隊長把煙從他嘴裡薅下來扔進垃圾桶。

  譚輝一看他這一臉兇惡表情就知道這對父子又把“天倫”過成了“天劫”,他看任非瞅他一眼沒吭聲,就順嘴八卦了一句,“住院的時候好歹能相安無事,這怎麼剛出了院,就得面對面的再掐一架?”

  任非想起任道遠找他的來意,瞬間表情簡直夠寫一本表情百科全書……

  “我覺得我爸這人沒救了,”任非實在是一肚子火沒地方發,他掐著腰困獸似的原地轉悠了兩圈,肚子氣的跟鼓風機似的,“我住院他不是見過楊璐了嗎?誒後來楊璐再來看我,他倆也相安無事啊!你說老頭兒有什麼要問的問我行不行啊,我前腳出院,他今天竟然後腳就找到楊璐店裡去了!誒隊長你說這叫什麼事兒?他去找人家姑娘瞭解女方家庭情況去了誒操!”

  譚輝張著嘴呆若木雞,實在想像不到,高高在上、無比理智嚴謹的任局,竟然也會胃了兒子的終身大事,做出這麼極端的事。

  他想勸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幹乾巴巴地接了句:“那他剛才來找你是……”

  任非停下了原地轉圈的腳步,翻了個白眼,“楊璐自己跟他說的,離過婚,他估計是沒想到吧?這不就跟受刺激似的風風火火殺過來了。”

  “老人嘛,楊璐離過婚,又大你那麼多,任局想不通也是能理解的。”

  “他不理解無所謂啊,反正我又不是跟他過日子。”

  譚輝挑挑眉,“你不跟任局過日子,結婚房子總歸還得任局給你買吧?他發表意見也沒什麼不對。”

  “他那是發表意見嗎?!美名其曰還說什麼原本是覺得姑娘人不錯,打算去瞭解瞭解沒什麼問題之後就定下來——他說他還挺意外楊璐是這種情況,”任非壓著火說到後來簡直氣笑了,“再說,賣房也不用他,我自己有公積金。”

  “你有公積金你有存款嗎?公積金也不夠你付首付。”

  任非一口氣兒差點沒喘上來……譚輝他們見了他家老子得恭恭敬敬打立正,但偏偏敢跟任道遠針鋒相對的小任警官不敢跟他們隊長犯橫,“不是,隊長,你要再這麼說話,咱們可就要把天聊死了啊。”

  譚輝安撫似的拍拍他肩膀,岔開了話題,“不是說秦文已經醒了嗎?說什麼沒有?”

  譚輝把任非安排過來負責審訊秦文,所以他跟老爺子不歡而散之後直接就過來了,但是受負面情緒影響,目前為止並沒有什麼進展,“我也剛過來沒一會,這不一直在這兒冷靜情緒了……”

  “走吧,”譚輝跟病房門口的同事打了個招呼,“我們進去看望看望這位了不起的癮君子。”

  任非兩步追上去,進門之前搶著問他,“梁炎東那邊是個什麼情況?說了什麼沒?”

  “翻案的事情因為他手裡有證據,任局又在後面推了一把,所以程式走的挺快,再審開庭的時間就定在下個月。至於其他的,待會兒回去車上我在跟你說。”

  譚輝說著,推開了病房的門。

  病床上插著監控儀器的秦文臉色蠟黃,聽見動靜轉頭看過來,眼神有些渙散,瞳孔跟對不上焦似的,等他倆走到床邊了,才認出來他們是誰。

  任非正好一肚子火沒地方撒氣,這會兒可是找到了炮灰,抱著雙臂站在床頭,當即就半陰不陽地嘲了一句,“秦先生,你可真讓我們驚喜。結了婚還有錢吸毒,私房錢攢了不少吧?”

  他本來以為秦文是不會配合的,沒想到話剛起了個頭兒,病床上的男人反倒像是完全放棄了抵抗似的,自動自發倒豆子似的全說了……

  “不是我自己想吸的,是林啟辰他們逼我的。”秦文慢慢轉回頭,他看著天花板,緩緩閉上眼睛,聲音很慢,從心眼裡透著一種連靈魂都疲憊萬分的無力,“剛結婚沒多久,他們找到我,要利用我控制思琪……我不同意,後來他們就給我打了這種毒品。”

  譚輝和任非兩個人交換了個眼神,病床上的秦文卻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裡,頹然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們給我打的這東西到底是什麼,但最初第一次注射,一個月都沒反應,大概過了一個半月,有一天我突然就不行了。後來我才知道,林啟辰背後有個制毒販毒的網路,這東西是他們新研製出來,還在試驗階段的新型毒品,潛伏期長,但一次成癮,一旦沾上,終身都難以戒掉。”

  譚輝問他:“你一直說的‘他們’到底都是誰?”

  “我真不知道,”秦文說:“我只知道他們跟林啟辰有密切接觸,跟那個毒品網路也脫不開干係,但我不知道他們叫什麼,也沒有任何相關的資訊,我說的都是真的。但如果你們能把他們挖出來,我可以指認。……但我有個條件。”

  床頭站著的兩個刑警同時在心裡說了一聲:來了。

  他們都猜到,秦文這種人,肯這麼坦白的交代,就一定是有目的的。

  譚輝:“你說。”

  秦文:“等你們找到制毒窩點後,在我還能活著的剩餘時間裡,給我提供毒品注射。”

  譚輝搖搖頭,“我們會送你去戒毒所。”

  “林啟辰對我說這種東西戒不掉。”

  譚輝對東林的戒毒所非常信任,“沒有戒毒所戒不了的毒。”

  “就算能戒,有什麼意義?”秦文閉著眼睛自嘲地笑了一聲,“我殺了我妻子,早晚要給她賠命的,你們是想讓我在剩餘不多的日子裡都痛苦地在戒毒所度過?拜託,給點人道主義關懷行不行?”

  “讓你擁有正常人的尊嚴意志清醒為自己犯下的罪孽承擔責任,就是我們能給你的最大的人道主義關懷了。”

  秦文不置可否地哼笑一聲,慢慢翻身,把背對著他們,說什麼都不肯再說話了……

  ………………

  …………

  因為這次案情複雜,又牽扯到制毒販毒,市局方面派了人過來支援,因為林啟辰嘴硬而警方掌握線索有限,譚輝他們為了查出林啟辰背後的制毒販毒組織,挖門盜洞的來來回回大半個月,能想的辦法都用盡了,最終鎖定了另外五個嫌疑人。

  從目前已知的種種證據來看,五個人中,有個叫陸歧的,是包括林啟辰在內其他毒販擁躉的核心人物。

  因為有市局過來的人在,譚輝他們逼迫改了在自己辦公室拉過白板就開會的習慣,難道規矩地去了分局的大會議室,一大幫人圍著長桌坐了一圈,投影儀上打著涉案的人物關係圖。

  林啟辰、秦文,後來鎖定的五個嫌疑人,他們之間的關係,跟其他案件涉及到的包括梁炎東、錢祿和穆彥等人的牽扯,目前沒有犯罪嫌疑,但案件涉及到的關鍵人物,紅線藍線黑線,來來回回,畫的人眼花繚亂。

  “這個陸歧現年已經58了。年輕的時候在本地企業穆氏集團任職,做董事長助理,後來老穆先生過世,他又輔佐當時的少東家穆雪松接了老穆先生的位置,但前些年從穆氏辭職了,後來自己經營了一家信貸公司。公司各種證件齊全,從表面上看公司業務很乾淨,但暗地裡有高利貸暴利催債行為,他本人的老婆孩子這些年都在國外沒回來過,他自己每年會飛過去跟家裡人過年團聚,然後再自己飛回來。”

  任非一邊敘述案情一邊用紅外線筆在投影上示意,“最初覺得他可疑,是因為我們在林啟辰家裡座機的通話記錄上查到一個密切來往的手機號碼,戶主名叫崔照熙,35歲,是個985院校的化學與生物學雙碩士,經秦文指認,證實這個人就是當初第一次給他注射毒品的人,而這麼個人,竟然掛職在陸歧的信貸公司做顧問。”

  “經查,林啟辰有大筆轉帳到林啟辰海外帳戶的轉帳記錄,而林啟辰涉及三年前梁炎東奸。殺.幼。女一案,跟夏天時東林監獄連環殺人案的死者錢祿關係‘曖昧’,並以注射毒品的方式控制秦文,唆使他殺妻。另外,”任非拿著紅外筆在複雜的關係圖之外的那個名字上圈了一筆,“陸歧從穆氏辭職前曾輔佐過的穆雪松,他的兒子穆彥,也是監獄殺人案的被害人之一,但目前沒有證據表明穆彥的死跟林啟辰或者陸歧有任何聯繫。”

  “錢祿死前留下‘遺書’,當初經外甥女趙慧慧證實,錢祿從小沒上過學,離家以前大字不識幾個,更遑論標點。但錢祿留下字條的內容不僅寫了非常複雜的‘贖’字,而且標點全隊。我們一直在追查這件事,近期終於有線索證明,當初教錢祿寫字的人,就是後來被錢祿開膛破肚殺死的女人。兩人曾經關係密切,我們推測幫錢祿解毒的人應該也是她,但最終是什麼原因致使錢祿對女人痛下殺手,現在已經無從考證。但是我們猜測,錢祿曾經的毒品來源很有可能是林啟辰他們提供的,錢祿入獄後,林啟辰這樣的亡命徒竟然會繼續負擔他外甥女的學費,應該是錢祿手中握有林啟辰等人的把柄,而負擔趙慧慧學費是錢祿為他們保守秘密的條件。錢祿被殺,雖然兇手已經伏法,但很有可能也是因為他所知道的事情,間接被林啟辰等人滅口。”

  “此外,”譚輝在任非說完之後沉聲說道:“五名嫌疑人中有三名行蹤已鎖定,但是因為毒販們制毒的窩點還沒有線索,所以暫時不能打草驚蛇。”

  沒有人對此有疑問,譚輝起身自己坐到電腦前,在投影上換了另一個文檔,“那麼來說下一步行動……”

  ………………

  …………

  老城區擁擠雜亂的老式建築群中,在紅磚砌起來的圍牆上嵌著的黑漆大鐵門看起來毫不起眼,一輛比院子更加老舊的銀色小車彎彎繞繞地從胡同口開進來,小心翼翼地停在門口,熄火後,帶著墨鏡的男人從車上下來,朝兩邊道路微微轉了轉頭,大鏡片沒遮住的地方,歲月刻下的皺紋和昭示年齡的老年斑在臉上留下斑駁的痕跡。

  雖然上了年紀,但他動作很迅捷,腰板挺直,透過墨鏡觀察周圍情況的時候,動作裡透著時間沉澱下的冷靜和謹慎。

  他輕車熟路地把手伸到大門裡面的鎖眼裡去打開沒上鎖的門閂進去,外面看著不起眼的老宅小院裡面倒是花花草草假山盆栽設計得十分精緻,他穿過小院,從擺放著古典紅木傢俱的下客廳上樓,正巧一個披著長髮,打扮沉靜的女子從書房聘聘婷婷地走出來,跟他迎面碰上,男人嘴角向下抿出了冷淡而不屑的弧度,張嘴陰陽怪氣地跟女子打招呼,“喲,楊小姐,你也在。”

  女子抿唇輕輕一笑,嘴唇的形狀非常好看但唇色極淡,跟夏天將開未開的水蓮花似的。那是副很恬靜嫻雅的長相,只是看向男人的目光卻太冷了,仿佛有毫不掩飾的恨意從黑曜一般的眼睛裡和緩地流出,不強烈,卻很深刻,“陸總快進去吧,先生——可是等您半天了。”

  雖然相看兩厭,但女子的話顯然提醒了男人此來的目的,他冷冷地盯了她一眼,轉身快步走進書房,反手關上門的同時摘下了墨鏡——赫然就是那天接到護工小李電話,下令江同的手下追殺任非搶奪光碟的那個人!

  但不同的是,那天他坐在老闆椅上,俯視落地窗外樓下芸芸眾生,高高在上,而此時此刻,卻如同當天站在他身邊的林啟辰一般,對上首的男人點頭哈腰打招呼,從言辭到一舉一動,無不恭恭敬敬。

  “穆總。”

  桌子後面的老爺子沒抬頭。

  他正專注地親手給一隻名貴的古董鋼筆做保養——他對鋼筆有種偏執的喜愛,旁邊有個落地的櫃子,從上到下,擺滿了他收藏的藝術品。

  陸歧彎著的腰始終沒敢直起來,他無聲地深吸口氣,像是給自己做了些心理建設,然後壓低了聲音,誠懇而謹慎地承認錯誤,“穆總,這次的事情,是我考慮不周辦事不利,但林啟辰已經被抓好一陣子,加上過幾天就是梁炎東那個奸。殺.幼。女案開庭再審的日子,林啟辰是鐵定要栽在上面的,他一旦沒了生路,怕是要把知道的什麼都說了。”

  被叫“穆總”的老人慢慢擰上筆管,又用鹿皮輕輕地擦去擰筆管留在鋼筆上的指紋,用鹿皮墊著輕輕放進錦盒裡,時間像是把空氣中流動的氧氣抽走了,愈漸壓迫的氣氛中,下首的陸歧似不堪承受似的,腰有點躬不住了,他身上有點不易察覺的顫抖,額頭沁出冷汗,窒息的沉默中,他終於再也堅持不住,“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穆總!穆總我錯了,我保證這樣的錯誤不會再犯第二次,求求您給我條生路,您想個法子把我送出國吧穆總!我不能被抓住,您看在我的大半輩子都在為您和老董事長效力的份兒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哀聲怯怯,當日在手下面前意氣風發堪稱指點江山的陸歧如今跪在地上涕淚縱橫,老爺子把放鋼筆的盒子扣好,這才慢慢地抬眼,渾濁的瞳孔,目光卻很清明地看著他,“老陸,你這是在威脅我,你掌握了大半輩子時間的集團的資訊、我的把柄,所以我不能讓你落到員警手裡,我不能對你見死不救?”

  男人表情一慌,猛然反應過來情急之下說了不該說的話,慌忙一疊聲地澄清,“不不不,不是穆總,我絕對沒有那個意思!我只是——我太著急太害怕了我不知道該……”

  “這件事,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它都已經發生了。”老爺子說:“三年前你讓林啟辰栽贓梁炎東那事兒幹的就不利索,他入獄後我也交代過你,找機會把他跟我們放在監獄裡的其他‘垃圾’一起處理掉,你倒好,就說找不到合適的機會,生生把這件事拖了三年,如今夜長夢多,讓梁炎東找到翻盤的機會,還讓警方釣上了林啟辰這條你手下的大魚……老陸,看來人年紀大了,不服老是真不行了。”

  “穆總……”

  老爺子抬抬手打斷他,“老陸,你說的對,你跟我這麼多年,沒功勞也有苦勞,這事兒出來,我不能、也不會真的不管你,但是你得跟我坦白一句話,員警現在搜你們的人搜的滿城風雨,僅僅只是因為當年栽贓梁炎東、和前不久監獄的事情敗露嗎?”

  “穆總!”陸歧猛地抬頭,因為情緒太激動,臉都快皺一塊兒了,老淚縱橫地沿著深刻的皮膚紋路落下來,鏗鏘有力地證明著主人的忠心耿耿似的,“我是什麼樣的人您是知道的!這麼多年,我對集團、對您,始終都是忠心耿耿的,我做了什麼時候,怎麼可能瞞著不讓您知道呢?!”

  老爺子慢慢地從紅木椅子上站起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形若有質的目光突然在無形中逼仄地壓在了陸歧頭頂,他聲音沉肅,聽得出蒼老,卻擲地有聲,“所以,員警找你,只是因為梁炎東和監獄的事情,你沒有任何一件事、對我有任何的隱瞞嗎?”

  “我發誓!”面對老爺子再一次的逼問,陸歧猛地直起身來,他舉著手臂豎起三根手指,字字句句斬釘截鐵地發誓:“員警找我就是因為這個,我……我對您,絕對沒有任何的隱瞞,我發誓我說的都是真的,否則我天打雷劈不得——”

  “行啦,”老爺子打斷他,把保養過的鋼筆放回旁邊的架子擺好,慢慢地渡步過去,在跪在地上不敢抬頭的陸歧眼前招招手,陸歧驚魂未定地輕輕搭著他乾燥的指尖戰戰兢兢地站起來,他看著男人的反應,終於和氣地笑了笑,“逗你的。我信你,畢竟,你是這麼多年來,唯一一個讓我捨不得放棄的人。”

  陸歧的心跟被筐在了一個十分狹小的鐵絲網裡似的,每一次心跳都帶來窒息般的痛苦和死亡的威脅,他知道,老爺子所說的“放棄”,其實就是死。

  每一個被他放棄的人,如今都已經是死人了……

  虎毒還不食子,眼前這個年過花甲的老頭子,表面看上去睿智平和與世無爭似的,骨子裡卻是個比老虎不知毒了多少倍的惡魔。

  陸歧自己心裡很清楚,對惡魔說話的代價是什麼,然而如今他走投無路了,外面員警在四處找他,他自己得力的手下大多已經形跡敗露不能再用,而他知道的通關門路也已經被封死,除了到這裡來與虎謀皮外,他著實是沒有其他的辦法了。

  ——被員警抓到就是死,如果他能暫時騙過老爺子,把他弄到國外去,哪怕此後背著老爺子制毒販毒的事情敗露,到時候天高海闊,穆總也沒辦法再把他怎麼樣。

  這是個打著如意算盤的賭博,他知道勝算很小,但是不得不孤注一擲。

  扶他起來的時候,老爺子的手指沾上了一點陸歧指尖的汗漬,他順手在陸歧的風衣領子上擦了一下,繼而拍了拍陸歧的肩,“我會想辦法把你弄出國去的。畢竟,兔死狐悲,我也不想你哪天落在員警手裡,把我再供出去。”

  “穆總……”

  老爺子沒再理他。他緩步走回桌前,抬手按了下桌角復古設計的銀色傳喚鈴,片刻後,不知躲在這不起眼小院裡什麼地方的兩名黑衣男子悄無聲息地進門,站在陸歧左右,對老爺子彎腰行了個禮。

  “你們先找個地方帶老陸過去避避風頭吧,等這陣子風聲稍微過去一點,再把老陸送出去。”

  兩個男人一句廢話都沒有,低頭稱是,隨即一左一右以“護送”的姿勢,不由分說地把陸歧帶出了書房。

  看見這倆人進屋的時候陸歧就隱隱覺得事情有些不太對,然而這時候再說什麼都晚了,為了博取老爺子更多的信任,他只能讓自己感恩戴德地再三謝過老爺子,跟著他們從書房出來,看見早已等在書房門外的女子,發洩似的,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女子在目送陸歧下樓後,嘴角的冷笑不動聲色地轉變成了真如睡蓮一般柔美的弧度,她緩步走進書房,拿過一旁的小茶壺,靜靜地給已經坐回椅子上的老人倒了杯茶——她像是已經跟老爺子相識很久了,提壺續水得心應手,跟老爺子獨處的時候態度放鬆而熟稔,溫潤柔和似一湖秋水,沒有半點方才陸歧站在這裡時的膽戰心驚,“您真打算救他嗎?”

  老爺子知道她指的人是陸歧。

  她跟陸歧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從來到他身邊的第一天開始,直到現在,她把對陸歧的仇恨和殺意表現得昭然若揭,沒有一次試圖掩藏。

  老爺子輕呷了口紅棕色的茶湯,沒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氣場,對女子的態度倒是帶了積分寵溺的和顏悅色,“你啊,到我身邊來也有幾年了,真是無時無刻不再想著讓他死啊。”

  女子嘴角的笑容緩緩收斂,她靜靜地看著他,眸光清澈坦蕩,“他殺了我丈夫。”

  老爺子強調,“那男的死時你們還沒結婚。”

  “那也是我愛的人。”女子倔強地反駁,“您知道我當年為什麼千方百計地來到您身邊……穆總,您也知道我沒剩下多少時間好活了,如果我死了陸歧還活著,我會死不瞑目的。”

  女子聲音柔柔的,像輕紗似的飄蕩在空氣裡,又輕輕地鑽進耳朵,哪怕說的話不太好聽,動靜卻是讓人很舒服的,她那麼倔強,那麼高傲,又那麼柔軟,那麼脆弱……她站在那裡,整個人身上天然的淡淡花香就像是染著血腥氣的溫柔鄉里的味道,讓人著迷,也讓人沉溺。

  “你啊,整天死啊活啊愛不愛的,沒個正經話。”老爺子拿她沒辦法似的歎了口氣,伸手一摟,讓女子順勢坐在自己腿上,他胳膊環著她不盈一握的纖腰,另一隻手抬起來戳了戳她飽滿的腦門兒,“你也不稍微動點腦子想一想,這都什麼時候了,我怎麼會這麼輕易就讓陸歧跑出我視線之外呢?他既然來了,對我們來說,那我來掌控他的生死,總比他落在員警手裡安全。看看吧,如果只是梁炎東那一件事,還動不了我的根本,那等著風聲過了,把他送出去避一避也是可以的,畢竟這麼多年,我用他實在是用順手了。”

  女人任他摟著,咬著嘴唇,“那如果剛才他對你發的誓是騙你的呢?”

  “騙我啊?”老爺子冷酷地勾起一邊的嘴角,卻很寵溺地在女子頭上揉了揉,“他連我也騙,那我只好送他去見你從前的男朋友,給你做人情了。”

  “不,”女子靜靜地看著他的眼睛,身後環住他的脖子,剪水似的眸子,透出的感情很繾綣,“我男朋友在天堂,而陸歧,他會下地獄的。”

  ………………

  …………

  陸歧被自己的上家安排人軟禁起來的第三天,譚輝他們收到了一封匿名的舉報信,信是直接投到他們分局報箱裡的,書寫字體都是在字帖上拓印出來的楷體字,送件人無從查起,但信件內容卻十分勁爆——對方舉報,城南的某個由山體防空洞改造的香蕉冷庫,就警方正在全城秘密搜查的制毒窩點。

  得到訊息的譚輝等人在經過粗略查驗後於收信第二天聯合市局警力迅速展開行動,東林市安定平和的外表下,警方和毒販的角逐由此正式拉開帷幕,普通人看不見的地方,整座城市隱隱風聲鶴唳。

  在警方對制毒窩點展開突擊圍剿的同時,也是這一天,梁炎東的案子,終於在省高法,迎來了再審開庭的日子。

  梁炎東的案子開庭,好巧不巧地和圍剿制毒窩點撞在了同一天,一直想親眼見見梁炎東在法庭上是什麼樣兒的任非無不遺憾地坐在隊裡的車上,翻出手機給梁炎東的律師發了個短信,沒說別的,就倆字兒:加油。

  這律師是梁炎東自己點名找的,據說是他以前律所的合夥人,任非就是幫著他把人給找著了,剩下的他和律師之間沒有交集,不熟,也就沒什麼好多說的。

  他們隊裡有規定,出這種任務的時候要關機,他短信發過去,正準備關機,想了想,覺得今天這行動危險係數是有點高的,也不知道哪根多愁善感的筋搭錯了,他又打開微信給楊璐發了個消息:明天晚上一起吃飯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自從被他爸當面查過戶口後,楊璐對他的態度有些疏遠了,怕被拒絕,發完也沒等他的曖昧期女神回復,趕緊就關了機。

第86章 禍水東引…

  城南高樂山腳下靠著公路有幾個當年打仗時期留下的防空洞,當時防空洞是從山腳下把山掏了幾個窟窿,戰時用沒用上不知道,反正戰後是廢棄了,九幾年的時候,市政部門沿著高樂山修了公路,不遠正好規劃了一個水果運輸和批發市場,這幾個防空洞也對外招租,因著地利的關係,分別被兩家公司買下來,改成了香蕉冷庫。

  為了避免打草驚蛇,車隊都是好幾條線路分散著朝目標去的,車子也沒開警鈴,速度卻風馳電掣,這次行動是譚輝和市局禁毒支隊的支隊長領頭,對外絕對保密,除了必要人員,多數公安和緝毒特警都是上車前才知道目的地和具體行動方案。

  開到城南的香蕉冷庫,十幾輛警車和防爆車把目標冷庫堵的嚴嚴實實,配槍的便衣和全副武裝的特警按計劃迅速展開行動,所謂人多勢眾,分工明確,到底比譚輝他們一個刑偵支隊效率安全得多,冷庫半掩著的大鐵門內只寥寥傳出幾聲不明顯的槍響,週邊負責驅散圍觀群眾的員警剛把隔離帶拉起來沒多一會,已經有持槍特警押著套黑頭套的毒販,陸續從冷庫出來,一路押上了車。

  圍剿的過程中任非他們在制毒儀器後面發現了一個暗門,打開後裡面竟然是一條從山體內掏出來一路盤旋向上的樓梯,任非本來站在樓梯口小心謹慎地端著槍抬頭向上查看,然而就在這時,耳機裡負責核對被捕人員的馬岩突然向隊裡彙報說:負責研製新型毒品的崔照熙沒在被捕人員內。

  任非根本連一秒鐘的猶豫也沒有,想也不想地拉開手槍保險,順著樓梯就追了上去——樓梯的盡頭是半山腰是一個注滿鐵銹的不起眼小門,門被人從外面鎖上了,任非照著鎖眼開了一槍,門鎖應聲而斷,他推開門,彎腰鑽出去,看著眼前的情況,兀然地倒抽了口冷氣。

  他前方不遠處就是水泥石欄,每一個石欄杆最上面都是水泥築成的蓮花裝飾,赫然正是高樂山上的那座古刹寺廟。

  寺廟歷史很悠久,據說相當靈驗,哪怕寒冬臘月,依然香火鼎盛。

  這種情況下,毒販藏進人群,搜捕難度加大,而一旦崔照熙狗急跳牆挾持人質,事情就會在一瞬間變得非常棘手。

  呼氣成冰的天氣裡,任非舌頭頂著上顎,透過眼前的白霧,呼吸著空氣裡味道沖鼻的草香味道,眯起眼睛,看在大殿裡裡外外虔誠叩拜的信眾,耳朵裡聽著從後面追上來的譚輝第一時間通過對講調遣人手包圍古刹,等他都安排好了,始終沒動作也沒出聲的任非突然問他:“隊長,你覺得……崔照熙趁機從別的路跑下山逃亡,和混到信眾當中魚目混珠,那個可能比較大?”

  譚輝看著他的表情,知道他這是有話說,沒接茬,挑了挑眉。

  “從秦文對崔照熙的描述來看,他作為一個隱藏在販毒組織幕後的研究人員,竟然會路面親自給作為‘新貨試驗品’的秦文注射,證明此人不僅膽子夠大,而且有一定程度的表現欲。而他的學歷和他研究的這些東西能夠側面反映出他腦子的確很好,再者,常年多研究實驗的人,情緒上一般都會比較冷靜理智。”天太冷了,任非一手拎著槍,一手插進褲兜的口袋裡,他整個人顯得有點緊繃,但說話的同時眼睛卻一心二用地在不遠處的信眾人群中來回逡巡,“膽大心細,智商高,表現欲強——所以我覺得,崔照熙混在禮拜的人群裡可能性比較大。”

  “如果是沉不住氣驚慌失措中逃亡的人,應該會慌不擇路地從後面的林子裡逃下山,但崔照熙頭腦很清醒,他應該猜得到,發現密道和他在逃後,我們最可能做出的反應就是封鎖一定範圍進行圍捕,我們會搜索得很仔細,荒山野嶺任何一個可疑人都會成為我們重點盤問的對象——但到佛寺來朝拜的信眾不一樣,這裡人太多了,我們不可能對每個人都進行盤問比對,也不可能參與這次行動的所有人都能牢牢記下他的長相,並把他從人群裡揪出來,相對而言……魚目混珠要比孤身逃亡能逃脫的可能性更大。”

  譚輝聽他說完,抬手在任非後腦拍了一巴掌,語氣裡有點欣慰的讚賞,“行啊小子,出師了!把槍收了,我們先上去看看。”

  好在他們都是便衣,兩個人說著都收了槍,沿著陡峭的斜坡爬到了水泥欄杆旁邊,在幾個上山信眾鄙視逃票人員的目光下堂而皇之地翻過圍欄,分頭從彌勒殿裡繞過,又從大殿後面的門出去,分左右上了臺階,往人流最多大雄寶殿的方向去了。

  古刹放在綠化帶裡面做成小石頭樣的喇叭裡始終唱著佛教經典,信眾在鼓樓下排著隊等著上去敲鼓祈福,幾乎不間斷的鼓聲夾雜在嫋嫋佛音裡,讓冬日淡薄陽光下的寺廟更顯沉肅莊嚴。

  任非眯起眼睛,陽光下反射著冰爽般寒意的眸子在等待敲鼓的排隊人群中一一掠過,然後他頓住目光,下一秒,從後腰摸出手銬裝進另一個褲兜裡,他垂著眼皮兒,吊兒郎當地朝隊伍裡一個穿灰色中長款風衣,帶著黑框眼鏡的男人走過去——

  “聽說這裡很靈驗,可我是個唯物主義者,所以此前從沒來過。但今天我有點後悔,應該早點來的。”任非語氣輕快,話說得就跟閒話家常一般隨意,但是他不由分說摟在灰衣男人肩頭的手卻扣得很緊,仔細看的話,他裸露在外的手背上,青筋已經因此而條條暴起,指甲也因過度用力而泛白,可他摟著灰衣男的態度是那樣親昵,臉上勾著憨厚可掬的笑容,如果忽略掉他借著距離拉近和男人風衣遮掩而頂在男人側腰的槍口的話,他此刻的反應就如同多年不見的老友突然偶遇一般親昵而無害,“佛陀會保佑每一個心存善念的人,讓他們遠離苦難,而作惡的人卻在肅穆莊嚴中無所遁形——古刹果然很靈驗。”

  任非維持著一手扣住男人肩膀,一手持槍狠狠頂著男人側腰的姿勢,強行把男人帶離了排隊敲鼓的隊伍,等出了人群,他把灰衣男堵在樓梯圍欄與自己之間,放開他的肩膀,手臂繞過渾身僵硬戒備的男人挺直緊繃的脖頸,把他用來偽裝的眼鏡摘了下來——鏡片後面,是一張跟那天打在案情討論會投影幕布上面一模一樣的臉。

  任非揚手扔了眼鏡,手臂順勢扼住槍口威脅下不敢輕舉妄動的男人,嘴角親昵的味道還未褪去,已經又染上了些從骨子裡透出來的憎惡,“您說是麼——崔照熙先生?”

  被槍口頂著的灰衣男人,一瞬之間面如死灰。

  ………………

  …………

  這一天,警方針對毒販的抓捕行動,四名重要嫌疑人落網,主犯陸歧依然在逃。

  同時,梁炎東要翻案的事也有了新的消息——律師下午給任非回了短信,說是他們這邊證據充足,庭審順利,沒意外的話,改判無罪的判決書應該在年底就能下來。

  得到消息的任非松了口氣,他想去監獄看看梁炎東,也想給律師打個電話瞭解一下庭審的具體情況,然而事實上他並沒有時間做這些事,圍捕過後,雖然清理現場清點毒品的事情不歸刑偵這邊管,但任非還是跟他的同事們一起忙出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忙著收集線索,忙著抓陸歧,忙著審嫌犯,忙的腳打後腦勺,忙到楊璐沒有答應他第二天約吃飯的提議,悵然若失之餘也沒工夫給女神打個電話試圖挽回一下這種越來越疏遠的關係。

  他每天晚上回到家,幾乎都是在重複同一個動作——把自己死狗一樣扔在床上一動不動。但是人靜下來,腦子卻依然因為白天太多的事情而超負荷運轉,嗡嗡嗡嗡跟捅了馬蜂窩似的響成一團,閉上眼睛,眼皮兒仿佛變成了電影院的大螢幕,在上面一幀一幀地快進著各種有用沒用的畫面……

  那個用來制度的香蕉冷庫,好巧不巧,還真就是穆氏集團下屬的一家水果貨運公司,貨運公司的老闆和他們的母公司穆氏企業現在的主要負責人已經都被扣下了,但說到穆氏,幾乎他們隊裡的每個人都能想到前些年從這個集團急流勇退下來的老東家,穆雪松。

  因為穆雪松已經不管集團的事情了,跟案件沒有直接聯繫,他們沒辦法像控制穆氏現任負責人那樣把上了年紀的老人家直接扣起來,只能傳訊,但是連續傳訊三天,卻沒問出半點蛛絲馬跡,他跟分局和這個案子之間的聯繫,審來問去,似乎依然只有一點——他前段時間剛剛死了兒子,就是在監獄連環殺人案裡被曹萬年和田永強謀害的穆彥。

  事情就是這麼巧,從梁炎東翻案,到季思琪的死,再從秦文身上扒出來販售毒品案,前前後後的案子像是被人在中間扯了根繩畫出的一個圓,圓周的軌跡竟然多多少少都跟之前監獄的那起案子有重疊。

  幾乎所有知道始末的人都開始懷疑,也許監獄的案子就是後面這些案件的原罪,但是沒有證據。

  他們缺一根能把所有線索交織在一起織成一股繩的針,為了把這根針從茫茫大海裡撈起來,整個分局上上下下幾乎夜以繼日,好不容易終於抓到了崔照熙等人,終於能撬動大海上冰山的一角,縱身跳入冰雪覆蓋下的深海去尋找真相,所以雖然累成狗,他們隊裡的每個人卻都跟打了雞血似的來勁。

  但來勁歸來勁,回到家,精神一松,疲倦就跟密不透風的海水從四面八方湧上來似的,幾乎把他帶進無底的深淵……

  任非睜開眼,把眼皮上的那些迴圈播放的小電影強行中斷,從腦子裡驅趕出去,強打精神翻了翻手機。

  因為連日來他基本沒時間回復各種消息,所以手機裡進來的未讀資訊也逐漸少了,除了各種廣告推送活動短信,微信裡只有曹晴那小丫頭時不時給他留個言,曬一下學校日常,偶爾轉給他一些毒雞湯。

  他歎了口氣,點開跟楊璐的對話方塊,最後一條回復還是上次女神拒絕他的約飯邀請,此後兩個人再也沒說過話……

  任非看著對話方塊說不出的懊惱失落,知道楊璐這是真的開始跟他疏遠了,自己卻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失落又煩躁地在床上翻了個身,他抓著手機想打個電話給她,但看了眼時間又覺得這會兒太晚了不太合適……

  他在想聯繫和不合適打電話之間來回糾結得眼皮越來越沉,終於意識模糊地帶著這種糾結睡著了……

  ………………

  …………

  沉寂的夜,筋疲力盡的人睡得並不安穩,而貪黑熬夜殫精竭慮的人也坐立難安。

  老城區外表不起眼,內裡裝潢卻低調奢華的小院裡,樓上的書房亮著檯燈,前些日子坐在這裡輕描淡寫安排陸歧生死的穆老爺子,此刻因為難以抑制的憤怒而控制不住手指的顫抖,“想不到啊,陸歧那老小子真是財迷了心竅,竟然真敢背著我,用公司名下的冷庫繼續幹著制毒販毒的勾當……!”

  男人蒼老的聲音聽上去很壓抑,室內昏暗燈光將他大半邊臉都隱藏在晦暗不清的陰影裡,暖氣很足的書房仿佛也被男人陰冷的氣場所感染,到處都充斥著陰鬱的氣息。

  半晌,老爺子從桌子後面站起來,隨手把方才摁劈了筆尖的鋼筆扔進垃圾桶——

  “陸歧留不得了,等風聲稍過,得趕緊把他料理了。”

  陸歧找上門那天陪在老爺子身旁的女人今天也在,她穿了件冬款的墨綠色過膝長旗袍,更顯得整個人纖細柔弱,氣質與這仿佛的家私非常相襯,方才打開門端著燉盅夜宵走進來的時候,就仿佛是從民國的油畫裡走出的優雅婉約、丰韻逼人的妙女郎……

  妙女郎把夜宵一一擺在旁邊的小茶几上,抬頭朝說話的老爺子看了一眼,她今天勾了流暢的細眼線,眼線尾部微微上挑,配合著挽起的長髮,恬淡中多了些不同往日的媚態,“可是警方才剛傳訊過您,這陣子一定會暗中盯著和您有關的手下人的動作,要動陸歧……您用自己的人,可能不太合適。”

  老人歎了口氣,從燈下黑的陰影裡轉出來,繞到茶几前坐下,抬頭的時候,沒了陰影的遮擋,那張臉清清楚楚地映在女人平靜如水的眸子裡——正是穆雪松。

  “不合適也沒辦法,這個當口,總不能買兇殺人,不知底細,比用自己的人更危險。”穆雪松打開燉盅的蓋子,端起燉盅拿過白瓷的勺子淺淺喝了一口,“這些年我自斷羽翼,不惜一切代價,本想讓老穆家從早年那些見不得光的生意裡乾乾淨淨地洗出來,誰知道就差一點,竟然讓陸歧給我壞了菜。”

  女人在他旁邊坐下來,“人活一輩子,哪能沒有劫數呢?繞過去就好了。”

  “也許是劫數,但更可能,這就是老穆家的命數。”穆雪松搖搖頭。他看著身旁的女人,秀麗沉靜的容貌讓她有種仿佛天生能讓他人心緒平和的美麗,他在她的陪伴下從最開始失控的憤怒中冷靜下來,方才透著殺意的冷凝逐漸變成了唏噓的喟歎,“我做的那些事,怕是連祖上的陰德也一起損了,遭報應也是應該的。”

  “先生……”

  “你不用勸我,”擺擺手,穆雪松把燉盅放下,目光從茶几上女人細心準備的菜色上一一掠過,半是欣慰半是迷戀地看著她,“這幾年你跟在我身邊,所求什麼我是清楚的。等風聲過一過,我料理了陸歧之後,你就走吧。畢竟這些年我們做的事情,跟你也沒有什麼關係,你清清白白一個小姑娘,不必蹚這趟渾水。”

  “不,”女人安寧的聲音像上好的錦緞,柔軟卻帶著十足的韌性,“滅口陸歧的事情,我有個想法,不知道先生能不能成全?”

  她一說,穆雪松就笑了,有點啼笑皆非的無奈,“怎麼?殺了他還不解恨,是要把他折磨致死才算給你前男友報仇麼?”

  “先生說笑了。”女人也勾了下嘴角,但是笑意還沒在臉上浮現,就已在轉瞬之間消失了,“當年陸歧指使打手活生生打死了我的未婚夫,這仇我是一定要報的。這些年我孤身一人跟陸歧糾纏,受先生庇護照顧,您的恩情我也一定要還。所以……我想親手去殺陸歧——您的人會被員警看死的,但沒人會對我有防備。沒人知道陸歧的上家是先生,除了陸歧自己。他死了,您就安全了。而我……反正我活不了多久了,不在乎早死還是晚死一點。”

  穆雪松握住女人放在膝蓋上的手,拇指摩挲著她手背冰白微涼的皮膚,表情顯出了些縱容的寵溺,“你這丫頭的倔脾氣,這幾年倒是一點沒改。”

  女人笑了笑,沒說話。她知道穆雪松做出任何決定都不是別人勸出來的,他得自己打定主意,別人勸的越多,反而會讓他生疑。

  半晌之後,男人放在她身上的探究打量的目光慢慢收斂,他鬆開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拍,語氣竟是欣慰的,“阿楊,你總是這樣出其不意的,改變我對你的看法。好,你去吧。前期的事情我會讓人都替你安排好,等陸歧的事情了了,我帶你一起到國外去。”

  女人點點頭,眸光無悲無喜,依然笑得恬淡坦然……

第87章 愛與死…

  梁炎東奸。殺.幼。女案的再審判決結果下來的比預料中要快,半個月後,這個冬天第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裡,省高院在東林市東林監獄內對梁炎東奸。殺.幼。女案公開宣判,撤銷該案件原審裁判,宣告原審被告人梁炎東無罪,當庭釋放。

  至此,背負了近四年禽獸駡名的梁炎東,終於為自己平反,掙開了壓在他脊背上沉重的、恥辱的枷鎖,得以從這座囚禁了他上千個日日夜夜的圍城中堂堂正正地走出去。

  等判決的日子裡,任非曾百忙之中抽時間去看過梁炎東一次——當時還沒人跟他透露過啞巴的梁教授竟然還能發聲這件事,他一直以為法庭上樑炎東請的律師就是把他寫的紙條讀出來、替他說話的那張嘴,所以當時突然聽見梁炎東動靜的任非,就跟被人踩了尾巴的大橘貓似的,渾身的毛都炸起來,震驚得如同做了個荒唐的夢,緩過神來都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等驚駭的勁兒過去了,他就想聽作為當事人的梁炎東自己說說,這認罪又翻案,從頭到尾亂七八糟的始末,到底是怎麼回事。

  可是梁炎東沒說。

  雖然開了口,但男人還是沉默寡言,任面前警官嘮嘮叨叨急火火地問了一大堆,當時卻只淡淡地回了一句:“一言兩語說不清,等出去有機會再給你講。”

  沒回答,但是也沒拒絕,畫了個大餅,饞的任警官舔著牙跟他約定,“那你出獄的時候我來接你,反正剛出獄你兩眼一抹黑的也沒什麼地方可以去,不如你就先住我家,然後這案子的始末,你也可以慢慢跟我說。”

  那個時候,任非其實是從他爸哪裡得了點兒風聲的。從任道遠去當面對楊璐查戶口導致女神疏遠自己開始,任非就跟他爸展開了漫無止境的冷戰,老爺子實在沒辦法,只能偶爾瞭解一下樑炎東案子再審的進展,通過彙報消息的方式,跟他上輩子的債主兒子有個交流。

  所以任非知道,梁炎東被宣告無罪的結果用不了多久就會下來,而在他二十幾年的人生中,終於有一次,他那沒來由卻非常執拗認為梁炎東不會殺人的念頭,他始終堅持的想法,堅信的判斷,他的直覺,被從法律的途徑得到了證實。

  小小的被自己肯定的驕傲讓他的心情愉快到飛起,然而梁炎東卻不是太贊同他這個忘乎所以的提議,“出獄我可以先住店。”

  任警官的情商隨著靈魂起飛高度飆升而逐漸增大的壓強等比例壓縮,明顯沒考慮那麼多,張口就反問:“你的錢不是當初都精神賠償給被害人家屬了麼?身無分文的出獄你哪來的錢住酒店?”

  “我給自己留了後路。”

  “好吧,就算你留了後路,也是當初怕被人查到,藏著掖著塞起來的吧?那是你出獄就能提出來的嗎?”

  “……”錢有,但要被掩藏多次的帳戶中翻出來確實不容易,被戳了痛點,梁炎東無話可說了。

  彼時,任警官很興奮地拍板釘釘,“那就這麼說定了,你出獄我來接你!”

  然而,當時興致衝衝信誓旦旦許下承諾的任警官,在梁炎東被當庭釋放的這一天卻失約了。

  漫天鵝毛大雪,仿佛把世界都冰凍成拒人千里的冷冰冰的樣子,萬物都在風雪中迅速蕭條孤寂下去,梁炎東穿著當年入獄時的舊夾克,拎著癟癟的行李包,一個人從監獄灰色的大鐵門中走出來,那道隔絕了正常社會與犯罪分子的大門在他背後緩緩合上,他站在空空蕩蕩的巷道上,有那麼一瞬間,他罕見地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去哪裡,要幹什麼。

  因為知道任非要來接,打了這麼久交道,也知道那小子八頭牛都拉不回來的強勁兒,所以梁炎東懶得再去考慮出獄後的第一步應該怎麼安排,他前段時間為了贏自己的案子,殫精竭慮算計太多,等一切終於塵埃落定,近四年來始終被壓抑埋藏在靈魂深處的疲憊悄無聲息地席捲而上,在他還來不及提防的時候,就已經將他完整地吞噬進去。

  所以他沒想那麼多,本來打算隨便任非那小子怎麼安排都無所謂,先把自己情緒調整好再說。所以他也沒想過,任非沒來的現在,他應該怎麼辦。

  監獄前面的巷道平時都鮮少有人會來,鵝毛大雪的惡劣天氣更加空無一人,他在監獄門口,突然想起幾年前他被押送到這裡服刑的時候,一路跟過來媒體的長槍短炮。時隔三年多,當時讓媒體恨不得把他一舉一動一個眼神都寫一遍的人,在時間的長河中已經變得可有可無。

  這幾年,被困在囹圄舉步維艱的時候,為了保命擔驚受怕的時候,牢獄生活艱難頹喪的時候,有時候他也會想,當初自己就這麼一身孤勇地闖進來,用可能斷送自己一生前程結果為代價,為自己多年前所求執念埋單的做法,到底值不值得。

  但有關“值不值得”的考量,其實是最沒有意義的一件事。

  時間一直在向前,自己做過的事,自己下過的決定,無論經過多久,都必須要有一個明確的、符合預期的結果。

  否則,已經經歷過的這些,都將失去意義。

  梁炎東微微仰頭,冰冷的雪花打在臉上,有片落盡眼睛裡,他本能地閉眼,雪花在眼中迅速融化帶來一瞬針刺般的清涼,生生地從虹膜紮進神經,蠻橫地將腦子裡那幾乎不該屬於梁炎東的茫然和落寞驅散。

  遠處有馬達聲由遠及近。

  梁炎東用鼻子深深吸了口冰涼的空氣,睜開眼,棱角深刻的臉上情緒半點不露,他循聲轉過頭,黑色捷達緩緩停在他身邊,車窗降下來,他在這臺本以為是車主是任非的車裡,看見了十五監區長穆雪剛的臉。

  梁炎東微微眯著眼睛,拎著行李包,沒動。

  穆雪剛親自從裡面給他開了副駕的門,從打開的車窗裡看著他,也沒說話。

  兩個男人僵持不過幾秒,梁炎東一彎腰,鑽了進去。

  車子開上主路,剛剛無罪釋放的男人眸光瞬也不瞬地盯著前擋,隔著玻璃和漫天飛雪看幾年來城區的變化,半晌,穆雪剛咳了一聲,打破沉默地說:“你在監獄裡答應過我的事情,別忘了。”

  梁炎東始終都看著前方,“不會。”

  “什麼時候給我準確答覆?”

  半晌的考慮過後,梁炎東不帶猶疑地回答:“陽曆年前。”

  這明顯是個讓穆雪剛滿意的答案,他點點頭,結束了簡短的對話,問他:“我送你到哪?”

  這一次,梁炎東明顯要比方才考慮得更久,直到車子開過第二個紅燈,他才終於打定主意一樣,說了讓監區長倍感意外的地點——

  “昌榕分局。”

  ………………

  …………

  梁炎東往昌榕分局去,而本來打算去接他的任非的車,被另一輛黑色轎車橫衝直撞地擋在了分局的大門口……

  CRV的車頭差點懟在黑車的車門上,任非一口氣還沒提上來,他老子已經氣勢洶洶地從黑車裡出來,殺氣騰騰把他駕駛室的門拉開了——

  “你給我下來,你要躲我躲到什麼時候?!”

  任非在車上沒動,“我是不想看見你,不是躲著你。你把車子往旁邊挪挪,開著個社會車輛往警察局大門口堵,爸,您這是要以權謀私啊?”

  任道遠在公安系統裡幹了大半輩子,還從沒幹過什麼以權謀私的事情,但今天理智已經被現實沖到了外太空,老爺子硬是沒管那個,二話不說直接把他兒子從車裡薅了出來……

  “我要說的是你跟楊璐的事兒,”任道遠的聲音就跟在喉嚨裡壓著一道撼天動地的滾雷似的,沉悶,但是氣勢駭人,“我要說的事情都不太好聽,你要是想在你單位鬧的人盡皆知,那我就在這跟你說!”

  任非咬牙瞪眼地跟他爸對視半晌,最終猛地撥開他把薅著他的手,把車開回了院裡的停車場,回來坐進了他爸的車裡……

  任道遠的車也沒開遠,平時無論什麼事兒都壓得住茬兒的局長大人今天竟然失去了耐性,車剛開離分局大門就在路邊停了下來,讓任非沒想到的是,任局再張口,先說出來的竟然是句道歉的話:“在跟你說接下來的事情之前,我要先跟你道歉——我去查了那個楊璐,我翻了她的底。”

  “!!!”任非簡直出離地震驚了。他原本一臉冷漠地扭著頭看著窗外的大雪,聽見這話猛地轉過頭來,看陌生人似的看著他爸,“你瘋了?!你這是……你這是以權謀私你知道嗎!”

  “你可以去舉報我。”任道遠眼珠一錯不錯地看著他,父子倆相似的臉盤上,大老闆表情嚴肅的跟坐鎮大案要案指揮現場似的,“但前提是,你能拍板跟我說,你那個女神是乾乾淨淨沒問題的。”

  任非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聲,“爸,您這麼說話可就跌份兒了啊。”

  “我跌份兒?跌什麼份兒?臉面?身份?那都是個屁!”覺得任非是讓愛情把腦子沖成了水泡饅頭,任道遠恨鐵不成鋼似的怒不可謁:“那個楊璐的底細你知道多少?你知不知道她那花店背後的老闆是誰?你知不知道她以前那個男朋友是怎麼死的?你知不知道她已經沒幾天好活了?!”

  任非這些年雖然跟他爸整天不對付,但即使針鋒相對吵起來的時候言語上也還是克制的,但此時此刻,他突然之間有種無法控制的、被人冒犯了似的惱怒一下子沖到了腦頂,讓他幾乎口無遮攔地吼回去,“你胡說八道什麼?!楊璐是離異,哪來的男朋友死了?!”

  “胡說八道……胡說八道!”任道遠把中控臺上的一個牛皮紙袋一把摔進任非懷裡,“你醒醒吧!這是五年前一起刑事案件的庭審記錄——你那個女神,那個楊璐!她根本沒結過婚!她以前有個男朋友叫陳敘!六年前楊璐被查出慢性骨髓性白血病,那時候楊璐就沒工作沒保險,她跟陳敘倆人預備結婚的錢都給楊璐治病也不夠,兩邊的家庭都被拖的差不多了,維持治療後續還要大筆費用,陳敘為了籌錢,去找信貸公司借了高利貸,他拿著錢給楊璐做了最後幾個化療,但是一直還不上,最後被追債的活活打死在家門口!後來陳敘家裡跟那家借貸公司打官司,那夥放高利貸的把其中一個小中層退出來頂罪,你知道陳敘當年借的是哪家公司的債嗎?你知道那家公司的老闆是誰嗎?——就是陸歧!”

  得知一切事情時的震驚,擔憂兒子不知不覺掉進犯罪團夥算計的後怕,對楊璐隱瞞欺騙任非的憤怒,所有的一切在此刻都化為了任道遠此刻的疾聲厲色,他語速極快,根本不給任非留任何可能插嘴質疑的時間,“陳敘當年從陸歧的借貸公司借了大筆高利貸,後來被陸歧的打手打死了!陳敘的死陸歧才是幕後黑手,當年找不到更多證據證明陸歧跟陳敘的死有關,再加上他們公司中層有人認罪,這事兒就這麼過去了,但是作為陳敘拿命換回來的人,楊璐不可能不知道她未婚夫究竟死于誰手!可是你知道楊璐花店的幕後老闆是誰?也是陸歧!陸歧跟楊璐之間有單向大額轉帳記錄,從三年前開始,金額累計達到六十四萬!”

  “楊璐為什麼要認賊作父似的把殺夫兇手當幕後金主?陸歧明知道楊璐是什麼身份為什麼還要給她錢?楊璐在整個販毒制度案裡有沒有扮演什麼角色?她為什麼要故意隱瞞自己婚史明明沒結婚卻跟所有人說她離異?她接近你有沒有其他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濫用職權?任非,你動動腦子自己琢磨琢磨,這件事從頭到尾,楊璐這個人,到底有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

  任道遠說到後來眼見著任非變了臉色,才從疾言厲色中勉強緩了口氣兒,“——楊璐的就醫病例,陳敘的庭審檔案,陸歧的銀行轉帳記錄,所有的東西都在你拿的那個袋子裡,你自己看看吧。”

  “……”檔案袋裡厚厚一摞子“證據”,跟走在大街上被當頭砸下來一塊巨石似的,幾乎把任非拍了個粉身碎骨。

  他用活脫脫抖成了帕金森的手把重若千斤的內容從牛皮紙袋裡拿出來,仿佛靈魂出竅似的機械而麻木地看完,覺得他的神志是飄忽在頭頂的,坐在車裡的拿著文件的,只剩下一堆無法感知任何感受的行屍走肉。

  他神不守舍地從他爸的車裡出來,對身後任局的呼喊充耳不聞,腳下踩著厚重的積雪如同一腳腳踏在雲端,他走的踉蹌而小心,仿佛一個不經意,連這被擊垮的行屍走肉,也要墜到萬劫不復的萬丈深淵去。

  任非是被他爸從自己車裡拽下來的,下來的時候沒穿外套,此刻他就穿著件單薄的毛衫迎著這漫天的風雪肆虐。

  然而並不覺得冷。

  他什麼感覺也沒有,沒有憤怒,沒有疑惑,沒有怨懟,甚至沒有心痛,他滿心滿腦子都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他要去找楊璐,他要拿著這些東西,當面對她問問清楚。

  不管楊璐是承認還是否認,只有在見過她之後,任非覺得自己才能正視著面對現在所發生的一切,在此之前,他不想說話,不想思考,也不想停下腳步。

  直到他的腳步被路口花店落下的捲簾門所阻止。

  楊璐的花店關門了。

  365天幾乎全年無休的花店,今天大白天的竟然關店了。

  任非站在店門前,一陣難以言喻的心慌突然突破了麻木的軀殼轉瞬之間沿著血液燒遍神經,他幾乎站不住,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手裡一時沒拿穩,那個裝滿了各種“證據”的檔案袋重重地掉在地上。

  “嘭”地一聲悶響,袋子周圍無數細小的積雪被反作用力拍起來又落下,任非愣了愣神,彎腰去剪檔案袋,剛把袋子撿起來,手機就響了。

  他機械似的把手機掏出來,眼睛仿佛無法對焦似的,明晃晃的手機屏,他愣是沒看出來究竟是誰給他打電話,他不太想接,他不想跟任何人說話不想跟任何事有交集,他只想一個人找個地方躲起來消化這如同石塊砂礫一樣怎麼也無法消化的所有的事,然而多年來的習慣卻讓他的手指下意識地在手機上劃了一下——

  破鑼似的大嗓門從聽筒裡傳出來,成了這鵝毛大雪中唯一的聲音,“任非?你人呢?!快快快,趕緊回來準備出警,陸歧藏身地點有眉目了!”

  陸歧這個名字像鋼針一樣,刺得任非那已經停擺的腦子一陣難以想像的痛,疼痛又仿佛生生把任非飄蕩在半空中沒著沒落的靈魂拽了回來,下一秒,任非拔腿就往回跑——

   他整個人都不太清醒,拔腿開跑的時候連電話也沒掛,然而步子邁的太大,他腳下一滑呲溜一下差點在雪地裡開個豎叉,手機脫手一下子飛出老遠,他狼狽地爬起來,從來不漏接一個電話的人聯手機都沒撿,就跟剛才摔的人不是他似的,一頭沖回了局裡。

  ………………

  …………

  城南一個廢棄多年的重工業區。

  成排的灰色水泥廠房被大雪映出斑駁的痕跡,廠房的窗戶早就碎成了隨心所欲的樣子,就連當年職工宿舍樓裡沒拆掉的窗簾,也襤襤褸褸地吊在窗戶上奄奄一息,被老北風一吹,整座舊工業區活像一座被恐怖片劇組新搭建起來的、活靈活現的巨大“造鬼工廠”。

  某個廠房附近,一輛幾乎跟大雪融為一色的白色麵包車悄沒聲息地停了下來,車門打開,從駕駛室下來一個穿著灰色貂絨大衣,幾乎整張臉都遮在厚厚的白色針織圍巾和同色帽子下的女人,即使層層包裹,但她還是很消瘦,腳上一雙過膝的粗跟長靴,這麼大的雪,她踩著六七釐米的大高跟走在雪地裡,走出步子卻又快又穩的絲毫沒有動搖。

  她快步走進一棟頂棚很高的廠房內,仿佛目的非常明確似的,穿過各種廢棄的設備和磚瓦路障,踏著臺階的厚重灰塵上了二樓,她在走廊曾經的辦公區穿梭,拐了幾個彎,然後在拉開了走廊盡頭的最後一道鐵門——

  鐵門後面很大一塊空間,最右邊是鐵板搭的逃生梯,這是當時預防緊急情況應急的一塊區域,所以相對於一路上的雞零狗碎,這裡寬敞而空曠。

  ——其實也不是全然的空曠。

  這個廢了十幾年的地方,此刻有三個大活人。

  女人並不意外,她在門口只微微停頓了一秒鐘,而後就朝他們走過去,高跟鞋在空曠的室內踩出令人心悸的回音。

  當她站定,其中一個黑衣的男人跟她打招呼,“楊小姐。”

  女人點點頭,並不廢話,“該怎麼做,穆先生都吩咐過你們了吧?”

  男人看著她,眼裡有一點說不清的窺探而恐懼的光,聞言賠了個笑。

  “那麻煩你們了,幫忙把我來時的痕跡處理乾淨,以免到時候員警發現,順著蛛絲馬跡找上來——要小心仔細一點,外面下著雪,可能會給你們帶來一定麻煩,就辛苦你們了。我這邊處理完了他,就去跟你們匯合。”

  女人的聲音很柔,語氣是冷靜克制而溫潤沉和的,這跟她接下來要幹的事情實在大相徑庭,可從她嘴裡說出來,卻又有種奇妙的安撫味道,以至於男人猶豫再三,也沒把那句“你一個女人真能完成殺人任務嗎”直白地問出來。

  他斟酌了一瞬,然後換了個方式小心地問她:“你搞的定嗎?穆先生說你沒受過專業訓練,那麼消音、保險、瞄準、射擊這些要點你都掌握了嗎?”

  “消音器來的時候穆先生幫我裝好了。”女人似乎笑了一下,厚圍巾和大帽子遮掩下,露出來的秋水般細長漂亮的眸子微微彎出了很柔順的弧度,“我會開槍,一槍打不死也沒關係,多開幾槍,陸總早晚會死在我手上的。”

  被牢牢綁在凳子上動彈不得,嘴裡堵著厚棉布也說不出話的男人瞬間瞪大眼睛,雙眼含恨瞠目欲裂地瞪著女人,喉嚨裡發出嗚咽的聲音,他拼命掙扎,身下的凳子因此而搖晃,被站在他兩側的黑衣保鏢共同伸手摁住了。

  凳子上的男人就是陸歧。

  一個在忠心追隨穆雪松若干年後,終於因為自己的貪念惹了禍事,而被穆雪松放棄的人。

  女人說這些話的時候還是那樣輕柔溫和,但話裡話外的意思,不止是被綁著等死的陸歧,就連站在她旁邊的兩個保鏢也禁不住後背一寒。

  女人跟陸歧有殺夫之仇,這在集團內不是秘密,但不肯假他人之手,一定要親自替未婚夫索命報仇的女人,卻讓他們感到震驚……

  明明是那樣柔弱,仿佛雪花一樣,碰到一點溫度就會融化得連輪廓都不剩的生命……

  竟然處心積慮地摸到穆先生身旁,在毫不掩飾來意目的的情況下,成了跟虎狼最親密的人。

  得到穆雪松的庇護,這些年,連明知道她對自己有殺心的陸歧,也沒辦法動她一根汗毛。

  脆弱的生命,通過寄生的方式,成了危機四伏的黑暗森林中,一人之下的存在。

  多麼可怕……

  可怕到哪怕他們一隻手就能把她捏斷氣,卻不敢在她面前質疑她的話。

  兩個男人點點頭從逃生梯下樓了,剩下女人與被迫等死的陸歧,冷風在空蕩的大樓裡刮出哨音,如當年冤死亡魂淒厲的呼嘯。

  “你知道我一直都想讓你給我未婚夫賠命,當年你說我妄想,但現在你看,我還是做到了。”女人從大衣的口袋裡拿出手槍,動作有些生澀地拉開保險,斯條慢理地對滿面驚恐和憎恨卻說不出來的陸歧說:“我也知道,你一直都想除掉我這個心頭大患。如果不是穆先生,我早在幾年前想法設法要給我未婚夫伸冤的時候,就被你趕盡殺絕了。——上次那輛要撞我的車,就是你最後的掙扎了吧?0Q813,我認識這個車牌,是你一個手下的。那次你幾乎就要得手了,可惜,最後我被跟我一起的人撲開了。”

  “所以,我們兩個之間這場你死我活的較量,最後是我贏了。”漸漸的,女人溫柔得仿佛能化開冰雪的聲音,不知何時開始,已經變得跟著漫天的狂風大雪一樣冰冷,她那雙總是有幾分情誼含在裡面的眸子裡,此刻流露出仇恨和快慰糅雜在一起的,淩厲而寒冷的光,她並不像其他仇恨滿腔的人報仇前要長篇大論、言之鑿鑿以解心頭之患那樣,說很多很多的話來悼念死者或者安撫自己,這句話說完她就舉起了槍,輕輕啟唇,悠揚婉轉卻冰冷無情的聲音,像是跟這段恩怨,畫上了一個儀式般的句號——

  “正義到達不了的地方,還有黑暗能夠覆蓋。”

  話音剛落,裝了消音器的手槍在呼嘯的北風中發出一連串微弱的聲響,跟打偏到地面和牆柱的子彈和釘進肉裡內臟裡骨頭裡的子彈發出的動靜混成一片,她柔弱的身軀被子彈的後坐力帶得控制不住地後震,隱隱冒出火光的槍口映著她蒼白的膚色和倒映著血色的瞳仁,直到子彈打空,直到面前椅子上已經成了血葫蘆的男人停止掙扎,曾經那顆高傲的頭顱無力地低垂下去,曾經那張令人憎惡的臉上再了無生氣……

  女人扣著扳機,聽見幾聲空膛清脆的響聲,她幾乎是慣性地從另一隻口袋裡掏出了另一把槍,用蒼白得沒有血色的手指又一次拉開保險——

  直到她又一次把槍口對準面前那具渾身上下血色斑駁的屍體,她才從失控的情緒中緩過神來,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被綁在凳子上的這個人,他已經死了。

  從她決定放棄治療,用剩下的日子去籌謀一場復仇計畫開始,一直以仇恨支撐著她再難再痛也忍著走到現在的罪人,終於得到了他應有的懲罰。

  她急促地喘息著,肩膀聳動,當她知道她終於可以隨著陸歧的死放下仇恨的時候,她突然脫力地跪倒在地上,捂著臉,六年來第一次無所顧忌地放聲痛哭……

  女人的哭聲回蕩在空無一人的廢廠房內,回聲一圈一圈地漾開,像是從地獄唱響的哀歌,淒淒切切,連綿不絕……

  ………………

  …………

  聽見“陸歧”這倆字兒跟打了強心針似的沖回局裡的任非,在出警的車上又變回了一坨行屍走肉。

  他無精打采地靠在車玻璃上,強迫自己抽出一根清醒的意識,聽完他們隊長的戰術安排,然後在一片“沒問題”的回答中,蔫蔫地點點頭。

  他就像是一朵被狂風暴雪肆虐過的狗尾巴花,不但蔫兒,還被寒冷的溫度冰凍住了似的,永遠保持在了低頭彎腰的喪氣狀態中無法恢復。

  他這瞎子也能感受到的頹喪狀態讓譚輝在下車的時候攔住了他,“你這狀態不是抓人是添亂,待車上等調度吧。”

  任非直愣愣地看看譚輝,搖搖頭,但是在譚輝絲毫沒得商量的堅持中,不得不又點點頭退回了車裡。

  關上車門,在城南的這片廢棄的重工業區裡,他覺得自己像一隻縮了頭躲在殼裡的烏龜。

  直到烏龜殼被莫名其妙卻又無比熟悉的感覺狠狠地掀開——

  難以形容的心悸和戰慄在電光火石之間猶如一道電鞭狠狠抽在他神經上,強烈的精神刺激讓自怨自艾的男人幾乎不用任何緩衝,一下子就從失控狀態中驚醒,下一秒他就猛地拉開車門跳下了車!

  有人死了。

  就在剛剛,幾秒鐘之前,又一條鮮活的生命,生生地在這裡成了屍體。

  他感受到了,他確信,他從沒如此近地靠近過命案發生的第一現場,從沒在生命逝去的第一時間,如此強烈又如此篤定地意識到命案就發生在他身邊。

  可這種鬼天氣,工廠區除了他的隊友和他們的目標外不可能再有其他人來,那麼剛才一瞬間讓他感受到死亡的人,是誰?

  是他正在廠區對毒販匪徒進行搜捕的同事,還是雙方交火中被他們擊斃的人?

  任非不敢往下想。

  他瘋了似的沖下車,那一刻兒女情長全都被甩在腦後,他在心臟都要絞成一團的窒息般的緊張恐懼中第一次嘗試著憑藉潛意識中某種說不清的強烈指引感朝著死亡氣息最濃郁的方向飛奔而去,一路上腦子是空的,身體卻仿佛被熱血填滿了。

  直到他脫離了隊友的大部隊,走出了他們預先劃定的搜索範圍,隻身一人踩著塵土拾級而上,推開了二樓走廊盡頭的那扇防火的大鐵門——

  女人的嗚咽因為鐵門的動靜戛然而止,任非掏槍,雙手持槍食指勾住扳機,保險被拉下來的聲音在空寂的空間清脆地響了一聲。

  他持槍穩穩地對準跪倒在地的女人,一步步地靠近,命令:“不許動。把手舉起來。”

  他的聲音讓女人身體不易察覺地微微震了一下,女人維持著背對任非跪坐在地的姿勢,慢慢舉起雙手,在她身後,任非因為椅子上死透了的血葫蘆和女人旁邊地上的手槍,而微微抽了口氣。

  他認出了凳子上綁著的人是陸歧,也看得出是眼前這個女人殺了他,並且手段極其殘忍。

  他因此而提了十二分的小心,戒備地靠過去,他本來準備先拷了女人抓了再說,然而當他走近,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跪坐在地上舉著雙手的女人時,一陣突如其來的熟悉感幾乎在他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密不透風地席捲了他。

  這個女人的身影他很眼熟——或者根本不應該說是眼熟,而是熟悉。

  他認得這個背影,並且絕對不會認錯。哪怕在人頭攢動的鬧市街頭,他也能一眼把她找出來……

  可是他不敢相信。

  從小就眼睛毒的任非,驕傲自負的任公子,天不怕地不怕的任警官,在這一刻,他寧願是相信他眼瞎了心盲了認錯了,而眼前這個女人,他不認識。

  任非的聲音都是抖的,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克制住放下槍把她從地上抓起來仔細驗證的欲望的,所剩無多的理智正在被極端的情緒蠶食,他拼命趕在它們土崩瓦解之前找回聲音,張了兩次嘴,竟然都沒發出動靜來。

  他狠狠吞了口吐沫,唾液滑過乾涸的快要裂開的嗓子,聲音終於摧枯拉朽般突破了乾澀喉嚨的障礙,他命令她,“站起來,轉過身。”

  他太緊張太害怕了,以至於女人站起身的時候放下了舉著的手,也絲毫沒有察覺出不對。

  而她就在他瞠目欲裂的逼視中,輕輕地轉過身來。

  大半張臉都藏在圍巾和帽子下,只有那雙眼睛,沒有任何遮攔地與他對視。

  任非看見那雙眼睛,只覺得腦子裡“嗡”的一聲,就跟核彈騰起的蘑菇雲瞬間閉塞了五感似的,他簡直連槍也拿不動,槍口不由自主地已經下垂,他張嘴說話,自己耳朵卻已經聽不見了。

  但他知道,他說的是……“把圍巾摘掉。”

  女人沒有摘掉圍巾。

  渾身感官都被巨大的打擊抽得粉碎的任非也並沒有察覺到,女人裝著消音器的另一隻滿膛的手槍,此刻正虛虛地懸在他胸口。

  他看著女人那雙仿佛會說話的眼睛,他覺得,她是要對他說“抱歉”。

  可是他想要的不是抱歉。

  他就想問她一句,到底是為什麼。

  但是女人沒有給他機會。

  消音手槍和子彈入肉的悶響外界幾乎聽不到,但仿佛這兩種聲音就是一起在耳朵裡爆炸的,疼痛席捲全身,鮮血迅速染紅了單薄花色毛衫,抽幹了任非渾身上下全部的力氣。

  他像個被人剪斷了提線的布偶,嘭的一聲仰面栽倒在地上,飛灰四起中,他絕望地看見女人放下槍,把遺落在地上的那把也撿起來,迎著風雪,走向了逃生通道。

  她最後遠遠地看了他一眼,然後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冬季最漫長的這場大雪裡……

  任非張張嘴,疼痛和失血已經讓他連嘶啞的動靜也喊不出來了。他掙扎著試圖從地上爬起來追上去,然而被絕望占滿的身體和精神中已經再也無法挖出任何一點潛能,像個破布一樣狼狽地倒在地上,朝已經空無一人的逃生通道無聲地嘶吼——

  “回來!”

  “楊璐……回來!!”

  “回來……”

  沒有人回來。

  只有無盡的雪花,冰冰涼涼毫無生氣地從沒門遮擋的逃生通道倒灌進來。

  距離太遠,雪落不到他身上,然而寒冷卻無孔不入,在凍僵了陸歧屍體的同時,也冰封了任非對愛情最旖旎溫存的幻想。

第88章 輪回…

  求援、彙報、被抬上擔架送進急救車,雖然大量失血造成難以抵擋的眩暈和虛弱,但任非的意識始終是清醒的。

  他清醒地跟隊友描述自己所在的位置,清醒地跟譚輝彙報當時的情況,清醒地看著120給他包紮吸氧做緊急處理,然後清醒地……隱瞞了殺陸歧的兇手的身份。

  對譚輝搖頭說沒有看清兇手體貌特徵的時候任非的良心受到了巨大的譴責,這種譴責促使他在知道被推進手術室打上麻醉的前一秒,都直愣愣地睜著眼睛無神地看著天花板,像是在拷問那個為了一己私欲而欺騙所有人的混蛋。

  有人的嫌犯都在指證陸歧,所有的證據都證明陸歧背後還有老闆,然而陸歧卻在警方感到的前一刻被殺死了,線索斷了,局裡上上下下這麼多個日日夜夜的忙碌全都打了水漂。

  可他明知道誰是兇手。

  可他就是張不了口。

  張不了嘴就假裝做個啞巴,從手術室出來,任非閉著眼睛裝昏睡,真真假假在一波波來看望的人的各種目光下熬過了24小時,最終在梁炎東微帶沙啞卻擲地有聲的動靜中不得不睜開眼睛——

  “你知道殺陸歧的兇手是誰。”

  彼時任道遠要到省廳去跟上級領導彙報案情,梁炎東等他走了,關上了單間病房的門,坐在病床前,那雙總也看不見什麼情緒流轉其中的細長深邃的眸子像一張沉重而密不透風的網,無聲地將他兜頭包裹其中,說話的時候聲音語氣都是不見遲疑的篤定。

  任非裝不下去了,只能睜開眼。

  也許是準頭不好,也許的有心放水,楊璐瞄準他胸口的那一槍最終卻傷在了肩膀,右邊大半個肩膀都纏著繃帶,掙扎著想坐起來卻使不上勁兒,梁炎東默不作聲地架了他一下,扶著他坐起來,又調高了半截床板的高度,墊了枕頭讓他靠在上面。

  任非忍著疼倒著氣兒緩了好一會,才對梁炎東短促而僵硬地笑了一下,“沒想到你會來看我。”

  “我出獄沒見你,怕你有什麼事就去昌榕分局找你,後來見到楊局,他正好剛接到陸歧被殺、你被歹徒打傷的消息,就跟他一起來了。”梁炎東難得地願意在聊天的時候浪費唾沫把一件事的前因後果都敘述一邊,他坐在床邊看著任非,眼底有一點任非看不懂含義的微妙的光在流動,在任非差點被他看毛的時候,他終於輕輕勾了下嘴角,有點奇妙和感歎的意味兒,“我也沒想到,你是任局的兒子。”

  任非寥寥地落下嘴角,語氣很僵硬,“任局是任局,我是我。任何時候,你可以有任何理由在對我的態度上發生改變,但不要因為我爸而對我改變,我跟他不是共同體,我也不是‘局長’的附庸。”

  梁炎東隨便從桌上拿了個蘋果來削,銳利的刀鋒在素白的指尖遊刃有餘地旋轉,一圈圈的蘋果皮在他手裡旋成一根寬麵條兒。他並不看任非,只是等他情緒沉澱下來後,又在他心裡搓了把火,“你這麼抵觸你爸,是因為直到現在,你母親和舅舅表妹被殺的兇手也沒找到麼?”

  任非猛地轉頭,黑白分明卻沁著紅血絲的眸子在一瞬間死死釘在梁炎東臉上,他想問對方為什麼我家裡陳年舊事你會知道這麼清楚,但轉念一想,當初案件轟動全城,梁炎東在沒入獄之前又跟市局警方關係走的很近,又覺得他知道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最終震驚疑惑化為不知為何而起卻怎麼也按捺不下去的、打心眼裡蔓延出來的無力,他張張嘴,卻還是什麼也沒問。

  “十多年前,我的博導——也就是季思琪的父親蕭紹華先生,曾經在市局做過幾年特別顧問。那年‘618’連環殺人案發生,任局家裡出事,全城追凶卻毫無所獲,老師曾帶我到任局家瞭解案件的具體情況——當時任夫人剛出殯下葬,我在任局家裡見過你。”

  “……”梁炎東說的內容跟任非以往聽過的任何一個版本、跟他自己心裡打過的任何一頁腹稿都不一樣,以至於那一刻任非除了不敢置信又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之外,竟然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接他的話。

  場面有點尷尬的微妙。

  任非努力回想十二年前他媽出殯之後的事情,努力將那些腦子裡印象深刻卻記憶零碎的畫面從時光深處挖出來拼湊在一起,直到他勉勉強強地組成一幅斑駁而模糊不全的畫面——

  那時候他剛十二歲,還沒有承擔跟人命有關的責任的勇氣,所以他把對自己當時躲在門後看著一切逃過一死的悔恨和自責,通通加注在了對他爸的埋怨上,埋怨他爸堂堂一個東林公安的副局長,為什麼連殺害自己媳婦兒的兇手都找不到。

  從埋怨到憤恨再到厭惡,他從那時起就不再願意跟任道遠相處,但因為知道那天會有據說“非常了不起”的刑偵學專家來家裡瞭解情況分析案情,所以他沒走,但也沒進屋,就坐在大門前面的臺階上等專家。

  看著專家進去,再等專家出來,他心裡千頭萬緒,但是卻又不知道該問些什麼。

  於是又不得不坐在臺階上看著專家來了又走,臉上是拼命強撐著一口氣的冷漠偽裝,眼裡卻被專家們越走越遠的腳步踏碎了自欺欺人的軀殼,他看著他們走,急切而躊躇,期盼而絕望,幾乎不知道在馬達聲響裡,剩下他一個人,該怎麼面對自己家裡這空空蕩蕩的院子。

  “我到現在都記得你當時的眼神。實在太強烈太灼人了,就像是絕境中看見了一根不足以救命的茅草,卻爆發出來摧枯拉朽似的求生欲,我幾乎被你燙到了,所以上車離開的時候,我就對自己下定決心,無論經過多久,無論過程有多艱難,我一定要幫那個孩子把殺她母親、舅舅和表妹的兇手找到,我不想辜負他因為我們這根‘茅草’而燃起的求生欲。那年我上博二。”

  梁炎東回憶著當時,目光因為回到當年的記憶中而越發深邃悠遠,一邊說著,一邊唏噓地搖了下頭,“但是我沒想到,時隔這麼多年,我竟然會在‘618’的案件之外跟你再見面,並且……”梁炎東攤攤手,想起第一次在監獄見面時,一門心思朝他撞過來的愣頭青小警員,覺得有點好笑地勾了勾嘴角,“是以當時的那種身份和方式。”

  任非因為梁炎東這一連串的話而目瞪口呆心中巨震。

  這麼多年了,他不相信他爸,始終一個人想盡一切辦法試圖找到當年案情有關的蛛絲馬跡,始終把給她媽報仇當成支撐自己一路向前的執念,而這條路前路茫茫,他至始至終都是一個人踽踽獨行,從不曾跟任何人分享過這其中的悲慟和煎熬。

  但是現在,突然間有個人說,他因為當初自己看他的眼神,而下定決心一定要把這個案子追查到底——一個無親無故的陌生人,一個這麼多年沒在他的世界裡出現過的人,一個從他大學時代起就十分崇拜敬佩的人——現在跟他說自己曾經下過決心,無論多久,無論多艱難,都會幫他找到兇手……

  這消息實在是太玄幻刺激了,以至於當任非從慌亂震驚中回過神來的時候,說話都是磕巴的,“那你……你現在……”

  任非長這麼大,跟誰都沒有這麼小心翼翼過。他反反復複仔仔細細地斟酌,但是大咧張揚慣了、此刻又六神無主的任少爺根本不知道要怎麼含蓄而準確地表達他想請求梁炎東繼續幫忙追凶的意思。

  好在梁炎東也不是個好賣關子等著賣好的。

  聽著任非磕磕絆絆地沒了動靜,梁炎東把手裡削好又粗粗切了幾刀的蘋果遞到他手裡,逕自說道;“即使沒遇到你,這件事我也會繼續下去——哪怕‘618’舊案最後的真相,並不是你所求的那樣圓滿。”

  任非的手因為梁炎東最後的這句話而抖了一下,有那麼一瞬間,他欲言又止,但是轉念間他已經咬住蘋果,把想說又不能說的話,全都咽了回去。半晌,他轉了話鋒,猶豫著,十分沒底氣的樣子與從前判若兩人,“那個……梁教授,殺陸歧兇手身份的事情,你能當不知道麼?”

  從最開始,他用最拙劣的方式對梁炎東篤定式的詢問岔開話題,他摸不清梁炎東對這件事情是個什麼態度,但從在那之後樑炎東竟然也沒有再追問這一點出發,他就得寸進尺地想要一個保證。

  保證梁炎東不會插手這件事。

  他不插手,任非就有把握能把楊璐的身份瞞過去。

  他知道這樣做不對,他在心裡譴責唾棄自己,但是思想已經掙脫理智的束縛朝完全不受控制的深淵墜落,陡峭山壁上甚至沒有橫生出的枯枝殘垣,能讓他陡然抓住再懸崖勒馬。

  任非想,也許這就是愛的力量。

  他真的深深深深的,愛過那個給了他一枚子彈將他與她之間猝然畫上終結的女人。

  梁炎東一點不漏地冷眼旁觀著任非在說出那句話之後,一連串痛苦而糾結的反應,他手指輕輕地敲著自己的手背,在陷入窒息般沉寂的病房中,突然輕聲開口,沉定語氣說出的話卻與任非期盼的截然不同。他說——

  “殺陸歧的是個女人。”

  就跟身上插的各種檢測儀突然漏電了似的,任非整個人猛地一震,倏然抬頭,悚然而驚。

  這表情在梁炎東眼裡就跟自白劑似的,幾乎在轉瞬間就讓梁炎東確定了自己的猜測,他反復敲打著自己手背的手指停下來,他毫無疑問地繼續為當初的蒙面兇手勾勒輪廓,“她是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

  然後再在無形的畫布上位她勾勒眉眼,“她是……你女朋友,或者你心裡暗戀至深的人。”

  “梁炎東!”任非失控,他偽裝的冷靜在眼前這個男人的隻言片語中土崩瓦解,他就像一頭暴露在獵人槍口下的凶獸,被致命的威脅捕獲,無從掙扎卻不肯放棄抵抗,渾身的毛都炸起來試圖反撲,但牙齒卻被人率先打掉了。

  一聲斷喝之後,他什麼也說不出來,激烈的、失控的情緒讓他氣喘如牛,胸口纏的死緊的繃帶、剛縫合還沒長好的槍口,全都因此撕裂般絲絲拉拉地疼起來,可他卻只感覺到一把無形的憤怒的火從腳底猛然竄起來,沿著血脈終於燒到頭頂的時候,卻被不知何時埋伏在那裡的一盆冰水兜頭澆得只剩下苟延殘喘的火星兒。

  他慌亂地把手上的蘋果扔在桌上,痛苦地把手插進頭髮裡,擋住自己的臉,聲音在手掌的遮擋下聽著發悶,“別說了……求你了,你別再說了。”

  梁炎東看著他,刀削斧刻一般深刻的輪廓不見悲喜,臉上幾乎每一個毛孔都透著生冷無情的味道,“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你——一個員警,包庇兇手,你知道你要為此付出什麼代價嗎?”

  任非一手捂著臉,脫力一般頹然地向後仰靠回枕頭上,“……我都知道。可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她……”

  “那你知道,”梁炎東打斷他,“我跟殺陸歧的兇手,是什麼關係嗎?”

  他一句話問得曖昧不清,任非甚至有一瞬間產生了一種“他跟楊璐是親戚”的奇妙聯想。儘管轉念之間他已經意識到這是不可能的,但任非還是把擋在臉上的手拿開了,他沒看梁炎東,但從梁炎東那個角度看過去的話,能清楚地看見他的眼角有點發紅,臉上透出消極頹然的疲憊。

  “整件事情,從目前浮出水面已知的情況來看,都是因為我要翻案而引起的——秦文受人指使殺了我導師留下的唯一血脈,這個債我是一定要找背後的真凶來還的,而我相信經過這麼長時間的調查,你們也一定有猜測,目前暴露在警方視野之內的陸歧並非真正主謀,但陸歧卻是找到背後那個人唯一線索。而現在,陸歧死了,那麼殺他的人,就成了唯一可以追溯下去的關鍵。——她一定知道那個始終隱藏在黑暗中,卻指揮操縱了一切凶案發生的幕後主謀是誰,再不濟,她也會直到其他至關重要的資訊和線索。”梁炎東說著,搖搖頭,拒絕他,“這個兇手和我息息相關,所以我無法答應你不去追查。”

  任非抬起胳膊擋住了眼睛。

  任非當初寧願冒死挨一槍也不願出手把兇手抓住,梁炎東知道他有多掙扎多痛苦,但的確無法幫到他。如果任非執意要保那個兇手的話,那麼這一次,他們就只能站在彼此的對立面。而梁炎東知道,其實任非自己心裡清楚,這場對立,他根本不可能有勝算。

  半晌,任非突然想起什麼,他放下胳膊,倏然轉頭雙目炯炯地看向梁炎東,他眼底帶了點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戒備和敵意,但更多的目光卻是色厲內荏的堅持、倔強和期盼,“梁炎東。我當初為了幫你拿光碟助你翻案,差一點就把命留在江同——我就想問問你,你欠我的這個人情,你還打算還麼?”

  “你別追查這件事了,就當你是還我個差點沒命的人情,行麼?”

  梁炎東靜靜地看著他。

  男人削薄的唇峰抿的很緊,微微眯起的狹長眸子裡眸光晦暗而銳利,任非咬著牙一眨不眨地跟他對視,有一瞬間甚至覺得眼前這男人甚至比法庭上的宣佈判決的法官更加理智,更加冷硬無情。但良久之後,就在任非以為梁炎東根本是不屑與回答他這個幼稚問題的時候,男人那張沉定如水的臉上,卻有無可奈何的惻隱一晃而過。

  冗長的沉默過後,梁炎東歎了口氣。任非自覺已經做好了他說任何決定的準備,但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梁炎東最後的最後,回應他的竟然是一句反問。

  他問他——

  “如果我對你說,我懷疑指使陸歧的幕後主謀,跟當年‘618’大案有關係的話,你還會繼續這樣固執地包庇她、阻止我麼?”

  “……”任非就像是聽了一個本年度最驚悚的鬼故事,霎時間仿佛方才所有的情緒都被抽離身體,他張著嘴,放大的瞳孔看著梁炎東,幾乎對不上焦,“……你說什麼?”

  ………………

  …………

  任非第二次從醫院逃走了。

  趁著他爹沒回來,梁炎東前腳剛走,他後腳就給楊璐打電話,打了十幾個都無人接聽後,他毅然決然地拖著個多了個彈孔的身體,匆匆裹上外套,步履不穩地上了計程車,直奔楊璐的小花店。

  他明白,事發前他爸為了他去查楊璐的祖宗十八代,已經查到了楊璐可疑的諸多問題,就算他不說,就算他能阻擋梁炎東去查,楊璐的暴露也只是時間問題。

  因為他或許能用梁炎東欠他的人情讓那男人閉嘴,但無論如何,他攔不住他爸。

  他只是下意識地想在自己能夠控制的範圍內,為楊璐爭取更多的反應時間。

  ——離開也好,想辦法自救也好,哪怕只是去接受了最基本的治療以便對抗未來無法逃避的高強度審訊……什麼都好,他只是不想親口去指證他愛著的女人,他只是想給楊璐多一些時間。

  他有一肚子都裝不下的話想問楊璐。但當初的決然轉身也好,現在的不接電話也好,從那顆子彈釘進他身體的那一刻開始,楊璐會從他的世界裡消失都是任非意料之中的事,他打電話,他來花店,其實只是為了讓自己死心。

  但是他沒想到,大雪過後,那家轉角的路口花店竟然開著。

  門前道路兩旁已經掉光了葉子的大楊樹稍被積血壓得搖搖欲墜,離店門不遠的街道上堆著被掃雪車推過來的殘雪,人行道上的積雪基本已經被過往行人踩實了,但路邊小花店在大雪天鮮少有人會來,店門口只留下寥寥幾個腳印,松鬆軟軟的積雪被老北風吹起來,打著旋刮到任非近前,晶晶亮亮的顏色蒙住他的眼睛,只一瞬的冰涼和黑暗,睜開眼睛的時候,鼓起勇氣從上著些微哈氣的櫥窗向內望,心臟像漏了一拍似的,驟然停頓,緊接著又倏然狂跳——

  讓他心心念念的那個人,正在花叢中的小木桌上枕著胳膊淺淺地睡著。

  一如最初的最初,他第一次誤打誤撞地推開花店的門,風鈴清悅中,他第一眼看見楊璐的樣子。

  她在熟睡中抬頭,臉上帶著初醒的懵懂迷離,眼神和順柔軟地問他:“想買什麼花?還是隨便看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最初的遇見,和最近的一槍,中間隔著無數山川河流,他們曾經手牽手,但跋涉的太久,來路已經消逝在世間的長河中,再也望不見了。

  心裡泛出從未嘗過的酸楚,像是把整個心臟都腐蝕成了千瘡百孔的樣子,任非難受得聯手指尖都在疼,就在他站在空寂的街頭與心頭無以名狀的痛楚對抗的時候,楊璐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正隔著玻璃,維持著從淺眠中初醒的姿勢,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看著他。

  他推門進去,依舊有風鈴輕響,楊璐坐在桌邊支頤輕笑,手邊還是那本怎麼也讀不完的聖經,“你來啦。”

  她看著他,一顰一笑一如往昔,就跟他們之間從來不曾有那場大雪的阻隔一樣。

  任非張張嘴,酸楚的喉嚨發緊,嗓子裡跟被塞了一團棉花似的卡在那兒,讓他無從著力,每一個音節都說得滯澀而艱難,“……你知道我會來?”

  楊璐的目光從他的臉上慢慢落到他右肩下方——任非受傷動作不便,羽絨服外套裡面什麼也沒穿,隔著沒拉到頂的拉鍊就能看見肩膀胸膛纏著的繃帶。女人臉上清淺得仿佛不知愁的笑維持不下去了,她站起來,走到任非跟前,垂在身側的手指下意識地想打開羽絨服看看他的傷,但最終她什麼也沒做,只是微微仰起臉,“傷得不要緊吧?”

  任非沒想過自己能在這裡見到她,什麼都沒準備好,滿腔的話滿肚子的問題都如同被喉嚨裡那塊莫須有的棉花堵住了似的,他心快擰成了心絞痛,腦子裡嗡嗡的亂成一團,最終那些在他自己的預演裡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的話,在此時此地只變成了簡短而頹然的三個字,“……為什麼?”

  任非以為楊璐不會回答他的。

  但是沒想到,當一切已成定局,所有的偽裝都在最殘酷的現實下被人一把掀開的時候,並不知道任道遠已經把她所有的底細都拿給任非看過了的楊璐,竟然就這樣自己親手掀開了那層鮮血淋漓的幕布,對他坦白了一切。

  “為了給我的未婚夫報仇。”

  “我沒結過婚,之所以對所有人這麼說,是因為離異的藉口可以幫我擋掉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六年前,我跟我的未婚夫正在籌備婚禮的時候,我被醫院確診了慢性骨髓性白血病。治療花掉了我們兩個家庭全部的積蓄,後來,陳敘就去找了借貸公司,拿我們的婚房做抵押,貸了二十萬。這事他當時跟我說了,他說只要人在,錢就可以再賺。當時我正在做第一階段的化療,出乎意料的效果非常好,最初來勢洶洶的病情得到了控制,並且一直很穩定,我和陳敘都把這當成了劫後餘生的信號,但當時我們都不知道,陳敘借錢的那家借貸公司,背地裡做著的是放高利貸的買賣。”

  “半年後,我還剩最後兩個化療,一切都勝利在望,就在這時候,那家公司突然給他寄了個帳單,催促他還錢,還不出錢就讓他交房子,而那個時候,我們利滾利的債務已經達到了五十余萬。這件事我是不知道的……直到後來陳敘找他們數次理論之後,被追債的人堵在家裡打死……我都不知道中間到底出了什麼事,家裡人和陳敘的父母想盡辦法用各種理由騙我陳敘為什麼不再來看我,直到兩個月後我最後一個化療結束,直到陳家和打死陳敘的公司打官司的一審判決結果下來,我才知道這一切。”

  “陳敘死在了我們的新房裡,那是他用命保護著給我留下的房子,可當我推開大門的時候,當時混亂的一切都已經重歸平靜,房子裡找不到半點陳敘曾經存在的氣息,而我甚至沒見到我未婚夫的最後一面,最後的最後,等著我的,只有墓園裡他冰冷的墓碑。”

  “那家公司就是陸歧用來給販毒網路洗錢的借貸公司,我知道當初被判到監獄裡的替罪羊不是害死陳敘的唯一兇手,他們每一個人我都不想放過,而陸歧這個指使一切罪惡發生的罪魁禍首,才是導致陳敘死亡的原罪。”

  “陳敘死了,把我的一切希望和信念都帶走了,我活著也是一具行屍走肉,因而死亡也不在讓我感到恐懼……檢察官要看完整的證據鏈,沒有證據就沒法讓陸歧伏法……從那時起我就放棄了繼續治療,化療的副作用過去後,我想盡了一切辦法,要找陸歧的罪證,但我終究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沒過多久我被陸歧抓住,我在他手裡染上了毒癮。”

  “誰知道後來誤打誤撞,竟然因此撞進了這個犯罪集團的老巢裡,認識了穆雪松……然後我才知道,原來陸歧也不過就是穆雪松的一枚棋子,穆雪松才是處於罪惡之心的那個人……”

  “他的出現分擔了我對陸歧一半的仇恨,我用了很長時間接近穆雪松,從始至終都沒有對他隱瞞過我和陸歧之間的殺夫之仇,我讓他知道我接近他就是為了有一天借他的手給陳敘報仇,也讓他知道我得了慢粒,拒絕治療,沒幾年好活。我目的很明確,也許是覺得有欲望有目的的靈魂好掌控,也許是因為我這樣一個數著日子等死的女人沒威脅又省心省事,總之雖然他一直不信任我,但他很喜歡我。”

  “當時正好穆雪松要從毒品生意裡抽身,連帶著,他也幫我戒了毒,然後把我留在了身邊。但其實強大如穆雪松,他也不知道,他的心腹愛將陸歧,將他斷掉的毒品生意暗地裡接到了自己手裡,背著他把販毒網路發展得更大,而賺到的錢卻都進了陸歧一個人的腰包。”

  “關係穩定之後,穆雪松幫我在我看好的這塊地方盤了店面開了花店,從盤店到後來我的生活開銷,所有欠款都從陸歧的賬上出,他像是在逗弄小貓小狗,我和陸歧每次見面劍拔弩張,他卻看得很樂呵。”

  “我就這樣過了很久,直到後來我認識了你……穆雪松知道我跟你的事,但是他從不阻攔——他就想一個冷眼旁觀的看客,看著一切的悲劇上演卻事不關己一樣。我在他身邊這麼多年,卻沒拿到什麼實質性的能坐實他罪證的證據,他有個帳本,鎖在他房間暗格的保險箱裡,帳本記錄著這些年他黑色交易所得,但我始終沒機會接觸保險箱,也不知道密碼。

  “這一次,陸歧販毒東窗事發,警方順藤摸瓜傳訊穆雪松,把他打了個措手不及,他手底下所有能動的資源都被你們看死了,他在為安全的不露痕跡的殺陸歧滅口的事情頭疼,而跟陸歧有血海深仇的我恰好自告奮勇。”

  “我和穆雪松都知道,是他對我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信任。我只有替他殺了陸歧,才算是抓住了他的軟肋——因為我再自告奮勇,也是替他殺人。風聲鶴唳之際,他逃亡海外再不願意帶上我,也絕不會想我落在你們手裡成為日後法庭指證他的人證。而現在風聲太緊了,他連殺陸歧都要假我之手,此刻更不敢再隨便對誰下殺手,那樣可能會給他的逃亡帶來更多的麻煩……所以他只有帶上我,哪怕是把我帶出鏡後再下手殺了我。”

  “而我呢,也只有這麼做了,被他帶著一起走,才能把他準備逃亡的時間和線路告訴你們。別人護著他走,老宅空虛,你們就能堂而皇之地進去,把那個鎖著帳本的密碼箱拿到。有了帳本,就算沒有陸歧這個人證,所掌握的物證也足夠將他繩之以法。”

  楊璐一言一語輕描淡寫,甚至從始至終連語速和音調都沒有改變過,任非卻因為她所說的每一句話而膽戰心驚。

  在他爸給他看資料之前,他不知道楊璐是個白血病患者,在楊璐自己跟他坦白之前,他不知道這樣一個山水畫中走出來似的女人曾染過毒癮,也無法想像就是這樣看似柔弱文靜的女人隻身一人真如虎穴,在殺夫仇人身邊殫精竭慮獨自經營這麼多年。

  就像他至今也無法說服自己接受楊璐曾開槍殺人,並將他打傷的事實一樣。

  她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她所做的一切都跟她外表給人的感覺截然相反,當掀開面具後,任非看著那張他魂牽夢繞過的臉,恍然驚覺,原來認識相處這麼長時間以來,他從未真正走進過楊璐的生活,走進過楊璐的內心……

  但不管楊璐這個人是不是真的,他對楊璐的感情都是真的,而任非也能感覺得到,楊璐對他,也並非無情。這是她第一次對他毫無遮掩地坦露自己,而他們周圍的一切,已經是無法改變的死局。

  不敢置信的震驚過後卻是怎麼也捂不住的心疼,他深吸口氣,想用那只還好用的手去抱抱楊璐,可是剛一有動作,楊璐卻拒絕地往後退了一步……

  任非的手僵在半空,半晌之後,他搖搖頭,一團拆不開的亂麻把任非的理智逼到懸崖,反而迫使他冷靜下來集中注意力逐一分析,有些事情,他依然不能理解,“可就算你不做這一切,你不殺陸歧,我們一樣能……”

  “不一樣。”楊璐罕見地在他說話的時候打斷他,聲音還是那樣溫順柔和,只是每一句都斬釘截鐵,毫不猶豫,“我是一定要親手去殺陸歧的,我也要用自己的辦法把穆雪松帶到你們面前——這是我對陳敘的交代,是對我這幾年來殫精竭慮熬過所有恥辱和痛苦的交代,是對我以放棄自己生命為代價選擇復仇的交代。所以……任非,對不起。那天我沒想過要殺你,可是我也不後悔對你開槍……那天我一定要從那裡逃出來,否則的話,我這些年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費了。”

  “所以……穆雪松果然就是在背後操控陸歧犯罪的那個人。但如果陸歧販毒的事情他後來並不知情的話,那當年陷害梁炎東的事情呢?還有前不久,錢祿和他自己親兒子穆彥的死,甚至田永強的死呢?跟他有沒有關係?”

  楊璐轉過身,從桌子上那本聖經裡取出一個素淨的白色書簽,聞言對他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最後一個問題,”任非看著她走過來,一陣熟悉的局促和沒來由的緊張讓他猛地深吸口氣,他想問她你有沒有愛過我,但話到嘴邊,卻不由自主地變成了那個在他心中,比愛與不愛更加執念的疑問,“你……我們……你有沒有利用過我?”

  楊璐笑起來,她還是搖頭,說話的同時,把手裡的書簽遞到了任非的手上,然後目光坦蕩地看著他,輕而肯定地告訴他:“——沒有。”

  如同一塊懸在頭頂的大石頭落了下來,雖然砸的任非狼狽不堪遍體鱗傷,但懸著的那顆心,總算是放下了。

  他結果楊璐給他的書簽,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這才發現,原來這張書簽上面,竟然還寫了字。

  字體娟秀筆鋒內斂,他認得,是楊璐親筆寫的。

  而上面的內容是……

  “是穆雪松準備逃往境外的時間地點和路線。”楊璐兩手交疊垂在身前對他微微地笑著,說話是拜託的語氣,甚至有點的不好意思,但是面對任非的神色卻充滿了深信不疑的信任,“明天下午三點,後面的一切,就拜託你了。”

  任非手裡握著有如千斤重的書簽,他怕出意外,就低頭一個字一個字把上面的內容全都記在腦子裡,都記下來後,他準備把書簽揣進羽絨服內袋裡收好,動作間無意瞥見,書簽的正面,是淡淡水彩暈染開來的、兩朵搖曳在風中的虞美人圖案。

  他恰恰曾在楊璐的一大堆花卉書籍中偶爾翻到過這種花。

  他記得虞美人的花語是……

  生離死別。

  一瞬間,他手上一松,卡片式的書簽倏然落地,他猛地抬眼,驚魂未定中瞳孔緊縮地去看楊璐,卻聽見女人珍而重之的對他說了一聲——

  “保重。”

  ——————

  完結倒計時~

第89章 生離死別…

  那天任非是自己從花店出來的。

  不長的一條街,他走了很久,期間無數次想回頭,腳步躊躇,心思輾轉,在骨子裡死去的情愫死灰復燃再歸於沉寂,他終究坐上了回醫院的計程車,踏上了與楊璐分道揚鑣的路。

  他帶不走楊璐。

  女神的拒絕十分堅決。

  她就是要這樣,為陳敘做出的決定和犧牲,不會為了任非而改變。

  他們之間,最後的道別,是楊璐的一聲“保重”。

  11月19日下午,東林昌榕分局刑偵支隊根據線人舉報,傾巢而出,兵分兩路,一隊前往臨近城南廢棄重工業區不遠處的一個老漁人碼頭,對涉及販毒制毒、監獄兇殺等多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穆氏集團前任掌舵人穆雪松實施抓捕。另一隊前往位於穆家位於老城區的舊宅,搜索線人提到的“帳本”,和其他犯罪證據。

  那天是東林市雪後的第一個大晴天,太陽一照,難得的一場大雪迅速消融,化的稀裡嘩啦的街道上,連成串兒的警車鳴著尖銳的笛音呼嘯而過,像是給這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擰上了最後的倒計時。

  頭天晚上,任非帶著楊璐給的資訊回了局裡,把一切都對譚輝說了。

  坐在他們隊長對面說這些的時候,連任非自己都覺得可笑,幾個小時前他還想盡一切辦法試圖掩蓋楊璐的犯罪事實,而轉眼間,他卻已經坐在這裡,親口將那些要掩蓋的罪行,告訴了譚輝。

  雖說這是楊璐的要求,但其實任非心裡比誰都清楚,楊璐那個心思如玲瓏塔般婉轉剔透的姑娘,也是在用這種辦法,幫他把可能包庇犯罪的瀆職中摘出來。

  她把他的退路都想好了,可是自己卻義無反顧地走向了懸崖……

  譚輝拒絕了任非要跟他們一同參與抓捕穆雪松行動的請求,當晚派人把他扭送回醫院交給正找不著兒子急得跳腳的任局,然而第二天下午,任非在梁炎東的幫助下再次“越獄”,由梁炎東駕車,倆人尾隨在警隊的後面,一前一後去了老碼頭。

  老碼頭是個特別寒酸的小地方,周圍海域有些漁民搞起來不成氣候的近海養殖,水下又是竿又是網的,水域情況非常複雜,稍大點的船隻都不會往這邊靠,碼頭停著的也都是些在近海養殖的自家漁船,旺季的時候漁民們就把船挨著栓在碼頭周圍的水泥石基上,就著船賣水產,冬天沒有水產可賣的時候,船也栓在這裡,還沒到一年中最冷的時候,雖然前幾天下了雪,但海面還沒有開始結冰,這些漁船,一個個小小的一艘,挨成排,外表看上去破破爛爛的,仿佛隨時都要被浪濤拍碎似的搖搖晃晃。

  如果不是線人舉辦,還真就沒人會想到,那個隱藏至深的幕後黑手,竟然會在這樣的天氣裡,選擇從這裡出海。

  風險很大,但不得不承認,從這裡逃脫的幾率也很高。

  穆雪松出逃的快艇早就安排好了,按原本的計畫,他們乘快艇出了這港,在遠海會有他另外安排的人接應他們換船。

  為了避人耳目,快艇就一艘,因而穆雪松也沒帶多少人。除了他和楊璐之外,就帶了四個保鏢。而譚輝他們趕到的時候,正好把打開栓快艇的繩子、準備下水的穆雪松一行堵個正著。

  警方和護送穆雪松離開的保鏢們真刀真槍的對上,絕命之際,犯罪分子們竟然圖窮匕見悍不畏死,不知道是誰打了第一槍,但那槍聲引燃了導火線似的,導致雙方爆發了短時間的激烈交火,而在交火過程中,穆雪松手裡的一把匕首,鋒利的刀刃逼上了楊璐的脖頸。

  任非趕到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譚輝是帶人把穆雪松他們直接堵在碼頭上的,要走而沒走成的這麼個時機,他們周圍一馬平川連個掩體都沒有,被警方的火力壓著打死兩個打傷一個,剩下那麼孤零零的一個人死死守在老闆身前,而穆雪松此時,正一手掌控著楊璐的生死。

  即使已經做過了無數次心理準備,看見這一幕的時候,他還是覺得腦子“嗡”的一聲,他甚至來不及思考什麼,本能已經先于理智讓他把話喊了出去:“——住手!”

  “都住手!”

  任非驚懼交加的一嗓子跟穆雪松中氣十足的一聲疊在一起,平地炸雷似的,幾乎讓在跟犯罪分子對峙中的譚隊都沒忍住,立即回頭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梁炎東死死摁著暴露在保鏢們槍口下的任非不讓他上前,而穆雪松在看見他的時候,竟然不合時宜地笑了一下。

  男人低頭,跟楊璐差不多是個交頸的姿勢,即便在千鈞一髮的此刻,他跟楊璐說話的時候,聲音還是很溫存,“阿楊,是你告的密。你可真是冷情,這些年我這麼對你,末了,竟然是你出賣我。”

  被他用匕首逼著,楊璐卻也沒什麼懼意,她早就已經看透了生死,脖子上這把匕首帶來的死氣也殺意,並不能讓她動搖。她聲音還是那樣溫存婉轉,只是寒風下,那張看慣了恬淡泰然的臉上,婉約的眉目卻透著泠然的冷意,“這些年,我在你身邊所做的一切,無一不是讓你相信我跟陸歧有不共戴天之仇,但是穆先生,從我們最初相遇的那天、從我知道陸歧背後還有你開始,我要報復的,就不止是陸歧一個人了。是你的縱容才有了陸歧的恣意,陳敘的血,也染過你的手。”

  穆雪松了然地點點頭,但是並不憤怒,他看著受傷倒地的那個手下被警方拖走控制起來,剩下的最後一個保鏢把他擋在身後卻也擋不住警方十幾把手槍的瞄準,可就是此情此景,他竟然還有心情跟被他挾持的女人八卦任非的身份,“……他就是你喜歡的那個‘小朋友’。我聽說,是任道遠的兒子。”

  “……”自己性命攸關之際連一根眉毛都沒動過一下的楊璐,臉色猛然變了一下。

  她下意識地想回頭,但穆雪松立即用更強硬的力道鉗制住她,幾乎沒給任何人反應時間,他目光落在任非身上,朗聲命令:“那邊的小朋友,你過來換她。不然的話,我讓她死在我前面。”

  一句話,讓任非成了全場目光的焦點。

  隊裡一疊聲阻止他不要亂來的聲音在任非聽來距離他說不出的遙遠,鑽進耳朵裡也落不進心裡。任非眯著眼睛,漆黑的眸子裡淬著冰雪似的光,“你逃不掉的。”

  穆雪松說:“能不能逃是我的事,她是死是活,可就是你的事了。”

  任非勾起一邊的嘴角,竟然回了個痞裡痞氣的“——好。”他一邊說一邊點點頭,話音落了,他就轉頭朝他們隊長揚了揚下巴,“老大,待會兒該打就打,不用顧及我。死了算我殉職,我爸那人公事兒比私事兒辦的明白,不會找你們麻煩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聳拉著肩膀,歪著腦袋,整個人站在那裡就跟個混不吝的紈絝子弟似的,掛著那張揚跋扈無所顧忌的氣場,全然沒有一個刑警該有的樣子。但是知道他和楊璐之間事情的同事們都知道,他這是豁出去了,從知道楊璐所有故事之後,被拼命壓抑的悲憤和絕望,在穆雪松逼他拿楊璐做交換的那一刻全爆發出來。

  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楊璐被殺,可穆雪松不伏法他也誓不甘休,為了這個他和楊璐共同的目的,哪怕是要用他這條命做代價,他也絕不要給穆雪松哪怕一丁點的機會。

  譚輝看著一步步上前的任非,頓時只覺當初剛進隊的那個全然恣意妄為不顧後果的紈絝少爺又回來了,他腦袋脹得好似熱氣球,嚎什麼都沒用,只得跟兄弟們一邊縮小包圍圈、持槍跟犯罪分子對峙,一邊試圖把任非拽回來。

  人群之外,梁炎東看著步步挨近的任非,聽著楊璐失聲的哭號,表情不變地默不作聲垂下眼,在他攤開的掌心裡,赫然是一個掌心大小的軟牛皮刀鞘——而那出鞘的刀,此刻正藏在任非的手心裡。

  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任非已經再也不是當初沒頭蒼蠅一樣撞進監獄,急的跟火上房的穿天猴似的求他幫忙破案的小警員了。

  儘管他還是很大膽張揚,但那於他而言是寫進基因中的特質,而表露在外的,他已經從最初的“膽大妄為”進化成了“膽大心細”。

  他知道自己要什麼,求什麼,他再不會用沒頭蒼蠅一樣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為代價,這樣硬碰硬地去為他的目的買單。

  他算准了他說出那些話,打定主意要換楊璐的時候,他的隊友們會追上來,他也知道穆雪松既然要跑,勢必會遣最後剩下的那名手下先去把快艇開起來。

  穆雪松手上只有一把刀,既然目標是自己,那他過去後,老頭兒要控制他就勢必要把楊璐推出去,而只要楊璐離開穆雪松的控制,他自己手裡這把梁炎東不知打哪兒弄來的巴掌大的小匕首,就一定會給他已經包抄過來的隊友們爭取反應時間。

  ——不用多,哪怕只是幾秒鐘,也足夠譚輝他們掌控局勢。

  除了梁炎東,沒人知道他手裡有把刀鋒轉瞬就能把人開膛破肚的匕首,他預料了在場幾乎每個人的反應,但是他千算萬算,也沒算到這個當口,楊璐竟然會為了他而慨然赴死……

  楊璐喊他“不要管她,不要過來”的聲音他充耳未聞似的,可楊璐眼見著他朝著穆雪松步步挨近、仰著脖子決然撞上穆雪松刀鋒時,被割斷的血管噴湧出的血液卻隔著幾米開外的距離,仿佛瞬間蒙住了他的眼睛。

  什麼“不要”、“住手”或者喊她的名字,那個瞬間任非就跟被滿目殷虹燙啞了嗓子一樣,他一點動靜都發不出來,他看著楊璐瞠目欲裂,下意識地攥緊拳頭,掌心裡藏著的匕首差點沒直接割斷他的掌心,但十指連心的痛楚他卻渾然未覺。

  他算計裡本該由自己給穆雪松製造的一瞬間錯愕卻是楊璐替他完成的,他的隊友們按他預想中一樣抓住著稍縱即逝的機會沖上去,但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所有人都成了膠片一樣的存在被隔絕在幕布之外,他拔腿狂奔,跟楊璐之間幾米的距離卻好像隔了一生那麼遠,穆雪松被譚隊帶人摁倒,楊璐就跟老北風中一片被吹落的樹葉一樣飄然倒了下去,任非踉蹌著轟然跪倒在她身邊,抱起她的上半身放在自己腿上,拼命的想摁住脖子上那個不斷往外冒血的刀口,但是那殷紅的顏色就跟擰開的自來水似的,怎麼堵也堵不住……

  “別……別哭……”楊璐自己撞在刀刃上的那一下非常狠,那一刀甚至傷到了她的氣管,她的聲音再也不好聽了,每個字說出來都帶著漏風似的“呵呵”聲,喑啞而勉強,卻像利劍一樣刺破了任非被血蒙住的五感,讓拒絕接受這一切而建立起來的下意識的自我保護的圍牆轟然崩塌。

  她吃力地抬手輕輕抹掉任非的眼淚,她在寒風中凍得太久了,失血又帶走了她所剩無多的熱量,她纖細的指尖涼得要命,她似乎也感覺到了,剛一碰到男人臉上滾燙的眼淚,就跟被燙到一樣想要縮回手,但是立刻被任非拿手按著,把她手心貼在了自己同樣冰涼的臉頰上。

  任非的手剛才受傷了,極深的一個口子也冒著血,血液順著掌心與掌背相貼的地方滲出來順著指縫蜿蜒,眨眼間任非的半邊臉都染上了跟楊璐脖子一樣觸目驚心的紅……

  “……你怎麼這麼傻,你為什麼要——你挺住,楊璐,楊璐!120馬上就來了,你會沒事的,你會——”

  “我會死的,我要死了。”楊璐蓄了好幾口氣兒,終於打斷他,她微微地笑著,脖頸的血沒有濺到臉上,她的臉還是任非熟悉的素淨好看,只是臉色卻同殘雪一般透著即將消融的白,“……我們都知道。”

  即便失去理智,任非也知道,楊璐說的是實話。

  楊璐是個拒絕治療且病入膏肓的慢粒患者,就算她那一刀沒撞得那麼深,單單的這種程度的失血,也足以要了她的命。

  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了……

  任非渾身都發著抖,他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手固執地摁著楊璐脖子上的傷口,一手扶起楊璐的上半身,把她牢牢地抱在懷裡,從認識到現在,這是他第一次這樣抱她,卻是在這樣生離死別的分離時刻。

  “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能這樣……”

  任非不知所措地不斷呢喃著同一句話,無力回天的男人哽咽的聲音讓女人久未有過起伏的心擰了起來,她輕輕捏捏任非的手指,努力睜著愈見沉重的眼皮,撐著不讓自己在說完最後的話之前合眼,她說——

  “任非……對不起。”

  “對不起,我該站出來作為污點證人當庭指認穆雪松所犯的罪……但他對我始終防備,我所能提供給你們的,也就只有這條路線,和那個被鎖住的帳本。我殺了人,自己也已經病入膏肓,可我不想站在被告席上讓我的家庭蒙羞,這樣的結局很好。”

  “任非,請原諒我小小的任性,你是我見過最純粹可愛的男孩,我對你動過感情,可是我卻承受不起你的愛……抱歉了,請好好地活著,好好地幸福。”

  這些話對此刻的她而言實在是太多太長了,她說得斷斷續續,拼勁了聲明的最後一絲力氣,她拼命抬起的眼皮隨著越來越弱的聲音逐漸合起,話音剛落,她動動嘴角,似乎想再對任非笑一笑,但是捏著任非手指的手勁一松,無力地垂了下去……

  那是楊璐在世上留給任非的最後一個表情,一個將笑未笑的表情。

  楊璐死在了他懷裡。

  任非昨天拿到那個書簽的時候就想過,如果楊璐離開了,他會怎樣悲痛欲絕,歇斯底里。

  然而真到了這一刻,卻並沒有歇斯底里。

  無聲的慟哭在靈魂深處,已經把胸膛擊穿,把心臟搗碎了。

第90章 緝拿歸案【全文完】…

  抓捕穆雪松的那天,昌榕分局的另一隊人馬按照楊璐給的消息,果然在穆家的老宅的暗格裡找到了保險箱。

  穆雪松和保險箱前後腳都進了昌榕分局,但穆雪松拒絕開鎖,對自己的一切罪行更是三緘其口。他因為保鏢持槍襲警拒捕、楊璐在眾目睽睽下撞在了他的刀刃兒上而被刑拘,案件偵查工作仍在繼續,至此,警方與以穆雪松為首的犯罪團夥之間,展開了曠日持久的鬥智鬥勇。

  穆雪松那個上了鎖的保險箱裡面連了個高爆炸彈,密碼輸入三次錯誤則自動引爆,市局那邊派來支援的技術人員折騰了兩天也沒敢下手,後來任道遠自己坐不住了,親自打電話到省裡借人,省廳的幾個技術專家又找了個編外社會人員,連帶著剛剛出獄、跟公檢法系統關係都十分微妙尷尬的、精通畫像技術和犯罪心理學的梁炎東和另外兩個心理學教授一起,幾個人把穆雪松當癡心愛人似的將跟他有關的所有資料都整理出來琢磨了一遍,在屋子裡憋了兩個白天加一晚上,最終確定了幾個數字。

  在嚴密的防爆措施保護下,心慌氣短地嘗試著輸了兩次,都錯了。

  最後一次機會,暫時組建的“技術小組”把保險箱密碼鎖的最後一位元數確定在了“6”和“9”之間。

  “6”和“9”之間肯定有一個是能安全打開保險箱取出帳本的正確密碼。

  錯誤率在50%,但任務的容錯率是0%。

  氣氛沉重陷入僵局,誰也不敢動手了。

  僵持中,梁炎東放下手頭無解的工作,用自己在警方新拿到的“技術小組成員”的新身份跟上級領導打了報告,得到特批,讓譚輝給他提了暫時羈押在昌榕分局的穆雪松,又跟譚隊借人,帶著任非去了審訊室。

  嚴格意義上說,那是梁炎東和穆雪松的第一次面對面。

  “我們明爭暗鬥這麼多年,我以為我入獄後,你會撕開面具到監獄去,隔著那道玻璃向我展示你作為‘勝利者’的姿態,卻沒想到,時至今日,你和我之間第一次面對面的對話,身份卻已經換了。”

  穆雪松坐在被水泥澆築在地面固定著的椅子上,閉著眼睛連眼皮都沒動一下,“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不用知道,”梁炎東在審訊桌後面坐下來,嘴角勾起一點譏誚的弧度,眼底映出冷冷的笑意,“你只聽我說就夠了。”

  閉著眼睛的穆雪松輕抿的嘴角向下壓出了不耐煩的弧度,對此仍然不置一詞。

  任非前兩天拖著個還沒拆線的肩膀,剛以朋友的身份參加完楊璐的葬禮。本來以他跟楊璐的關係,譚輝是禁止他直接參與對穆雪松的審訊的,碼頭抓捕行動之後,他還沒找到能像今天這樣跟穆雪松面對面“交流”的機會。

  雖然不知道梁炎東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此時他看穆雪松已經看紅了眼,見他始終置之不理,一拍桌子就要發作,被梁炎東拽著胳膊狠狠摁了回去,“你也是,聽著就好。”

  任非:“……”

  “穆先生,你和你的手下一直認為,我盯上你們,是從早年間我經手的那個吸毒過量致死的案子開始的,但事實並不是這樣。”梁炎東看著幾步開外的穆雪松,他整個人坐在椅子上的姿態很放鬆,說話的聲音沉鬱頓挫中透著不加掩飾的淡淡嘲諷,語氣淡漠得仿佛在講別人的故事,“我查你們要比那個時間早得多,只不過由於那個案子的發生,一下子把我們都推倒了風口浪尖上,迫使彼此見了面而已。”

  “其實最初的最初,我只是在追查12年前的‘6?18特大連環殺人案’——兇手前前後後一共殺了八個人,沒有作案動機,像是在隨機挑選獵物——誰倒楣誰就死。當時全程追凶人人自危,但兇手就像人間蒸發,至今仍不知生死,下落不明。”

  梁炎東說道6?18的時候任非就猛地抖了一下,他下意識地猛然轉頭去看梁炎東,然而男人回給他的眼神很平靜,平靜到足以把任非差點脫口而出的追問壓下去。

  “整個案件中,除了其中三人是親屬關係外,八名被害人看似並沒有共同點,但是後來在得到了幾份資料中我發現,除了這‘一家三口’外,其餘五名死者,他們生前都或多或少有過一些看上去非常不起眼的從業經歷——幫小個體公司代賬的會計、退休了的國企庫管小領導、在公司行政部供職的小姑娘,閑賦在家好幾年的市場客戶經理……最最有趣的,是最後一名被害者,資料上寫的是無業,但幾年前卻曾經有多次往來於大陸和澳門、甚至是緬甸的出境記錄。”

  “最後一名被害者是個32歲的輕熟女——十幾年前,澳門也好緬甸也好,交通都沒這麼方便,那麼,這兩個地方有什麼東西在吸引她,讓她一個年輕女性敢冒風險想方設法地數次往外跑?又是什麼,讓她在幾年後結束了這種頻繁的出入境,老實待在東林了?”

  “後來我去找了死者生前的同居男友,跟警方調查的結果一樣,她男朋友給出了她當初那些出境記錄的理由,于情於理合理合法,找不出破綻,但我不相信。”

  “那個時候死者的男友正以‘為逝者守身禁欲’的理由參加了一個社會公益發起的義務捐精活動——因為在整個捐精的半年時間裡,捐精人是不可以有性生活的,他用這種強迫自己的方式悼念他的女友。”

  “為了跟這個人拉近關係,所以後來我也參加了當年的活動——也是因為當年的這個行為,給你們後來盜取標本奸。殺。幼女反栽贓嫁禍給我,提供了方便。”

  穆雪松終於把那顆老態龍鍾的腦袋從靠著的椅背上直起來,慢慢睜開眼睛,幽深的眸子仿佛一潭看不見底的黑水,慢慢地落到梁炎東身上。

  “那時候我們年紀差不多。大概過了小半年吧,我跟他已經很熟悉了,後來又一次我故意提起,他終於諱莫如深地告訴我,那個大他六歲的女朋友,曾經去澳門和緬甸,是為了——賭博。”

  “在他嘴裡,他女朋友有神乎其神的賭技和千術,後來在緬甸賭場玩的有些過了,不敢再出去,這才回了東林,沒多久,就被這邊的一個老闆收歸麾下。”

  “但是他不知道女人究竟在哪裡上班——他是靠女人的錢養著的,怕丟了飯碗,所以什麼事情女人不說他也不會多問。我從那男人身上得到的線索到這裡就終止了,不過把這個女人的工作跟其他四個聯繫在一起想一想,就又得到了有趣的結論。”

  “會計是管錢做賬的,行政是用來做後勤保障的,庫管領導能夠勝任進貨和倉儲等事宜,所謂的市場客戶經理領導拓展業務,而幕後老闆招安一個逢賭必贏的賭徒千王,必定是用來鎮場子的。五個人畫成一個圈,可以得出結論,他們的死,跟某個地下賭場有關係。可是朝夕之間把五個人都‘處死’,賭場的老闆如果不是個疑心病重的蠢貨,那麼就是他不想再經營這個賭場,而這五人知道的太多,留不得。”

  “五個死者分管了地下賭場的五種職責,但除了他們之外,對於這種幹地下勾當的賭場來說重中之重的、負責保全工作的保鏢打手之類人員卻至始至終沒在死亡名單上出現過。那麼有沒有一種可能:是負責賭場安保的某個人,下手殺了他們五個?”

  穆雪松終於開口,他哼笑一聲,透著疲態的臉上,表情竟然還是施施然的,“所以你有結論了?”

  “沒有。”梁炎東大大方方地說:“我想起在那個男人跟我透露他女朋友出國賭博之前大概三個月左右,城郊發生了一起瓦斯爆炸又引發大火,把一個上世紀留存下來的山莊建築撚成了灰。後來搜索清理現場,警方才從燒成破爛的賭博機器殘片發現,那竟然是一個地下賭場,並且賭場的負責人已經葬身火海,案子早就已經結案了。所以我的猜想和線索到這裡就斷了。”

  “直到後來我為了要當時警方現場拍攝的、包括燒焦屍體和現場情況的照片,不得不對我的導師蕭紹華坦白這一切,然後我和老師一起分析手上所掌握的全部資料,開始嘗試對兇手進行畫像。但當時我們能得到的線索有限,因此只能畫出一個模糊的輪廓。當時階段所有線索都陷入僵局,我和老師死摳了幾個月也沒有進展,後來趕上我博士快畢業要寫論文,畢業了又被老師押在學校做了三年講師,後來終於等到老師退休,他前腳退休,我後腳就從學校辭職,跟人合夥開了律所。”

  他這番話說到後面側重點明顯拐了個彎兒,已經不是說給穆雪松聽的了……

  他這分明是在對坐在旁邊的“被害人家屬”解釋,他私底下決定開始查這個案子後的來龍去脈,以及那麼長時間的空檔。

  其實不需要這樣的。

  任非想。

  從梁炎東在醫院跟他說12年前他們見過面的時候開始,直到現在,任非從沒主動問過梁炎東,你查到了什麼,有沒有什麼發現,有沒有什麼當年無人知曉的線索。

  他是當事人,他一家三條人命折在當年的案子裡面,他年幼喪母遭遇淒慘,但這些都不是他該對任何人道德綁架的理由。

  哪怕這個人是梁炎東,是目前為止他所接觸過的人裡面,最有能力也最有可能幫他一起找到兇手的人。他可以等梁炎東恢復職業資格後聘請他作為律師,繼而對他百般要求,但他不能在現在這個階段,抓住這個12年來一直不攀不靠只為給當年尋找真相的人不放,要求他從頭到尾說清楚十二年來所有經手事情的原委。

  所以他克制著自己從來不問,同時也相信如果梁炎東想讓他知道,那麼自己早晚會說。

  但是他沒想到,這男人竟然在這個當口,這個環境中,把十二年來的種種軌跡都跟他解釋了一遍……

  任非瞪著眼睛,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而梁炎東挑著眉毛回看他,竟然給他比了個“閉嘴”的手勢……

  “……”任警官再度被迫閉嘴,一腔子無法分辨的複雜情緒翻滾到嗓子眼又被迫給咽了回去,瞪著眼睛差點沒把自己噎死。

  然後梁炎東又說:“開了律所大概兩年後,我接到了那起三人吸食新型毒品過量致死的案子,非常巧合,在這個案子中,我的當事人曾經指認過錢祿是兇手。當然了,案件最後的結果證明錢祿跟這三個人的死亡沒有關係,但我在根據我的當事人提供線索對錢祿進行調查的時候,卻意外地摸到了一條藏匿至深的制毒販毒利益鏈條。”

  “後來的事情,”梁炎東的手指輕輕扣了扣桌面,“穆先生,想必你也很瞭解了。”

  穆雪松做出了一個洗耳恭聽的樣子,好整以暇地回應:“願聞其詳。”

  “這個鏈條裡,我首先找到的錢祿的上家,就是林啟辰。但當我準備找到錢祿跟他攤牌再順藤摸瓜的時候,錢祿出事了。他突然失心瘋似的暴力奸殺了一名女子,死者經各方確認,系跟錢祿生前無聯繫的陌生女子,但已經跟了錢祿快一年的我很清楚,死他手裡的那個女人,是他暗地裡的女朋友——當時我無從得知是因為什麼原因,致使錢祿跟那女人只敢偷偷摸摸背地裡來往,直到前不久錢祿死在監獄裡,屍檢化驗報告寫明他生前曾大量吸食毒品,我才把這一切都連上,當然了,這是後話。”

  “我相信任何事情的發生都不會是100%的巧合,當時錢祿被判進了東林監獄十五監區,但好巧不巧,這讓我想起了當年我在學校當講師那會兒曾經看見的不大不小的兩則新聞——東林監獄十五監區先後有兩個犯人自殺了,那兩個人生前的罪名,一個是賭博,一個是洗錢。”

  “再後來……我拜託人,幫我拿到了東林監獄最近十年間的服刑人員非正常死亡記錄。”梁炎東勾著嘴角,看著穆雪松微微眯起了眼睛,大概是因為經常板著臉的緣故,就這麼笑眯眯的一張臉,任非竟然能從其中看出一股子森然又嘲諷的味道來:“真是驚喜啊,在記錄在案的7起死亡案例當中,更加巧合的是,十五監區的比例是最高的——那麼大的監獄,十幾個監區,十五監區非正常死亡的人竟然就占了4個。”

  “而就在我看到這些記錄的前後腳,一方面我通過林啟辰,隱約摸到了他背後那張盤根錯節的龐大蛛網,同時你們也對此有所察覺,你們開始軟硬兼施企圖威脅我罷手——其中種種你知我知,今天不必再提。而在另一方面,老師因為身體的原因辭去了警方特別顧問的工作,同時把我引薦給了市局,我從而開始在一些案件偵破過程中接棒老師,為警方做嫌犯的犯罪心理分析,就是在這段時間,我拿到了更多關於當年‘6?18’案件的相關內部資料。”

  “後來我把所有資料整理好,拿去跟老師一起研究分析,開始對當年的逃犯做細緻的面部特徵畫像。為了畫出這個人,我和老師整整畫了大半個月的時間,當人像出來之後,我們又用了更長的時間來確認每一個面部細節是否有誤。”

  穆雪松就好像也是在聽一個事不關己的故事,竟然饒有興趣地“哦?”了一聲:“那後來你畫對人了嗎?”

  “不好說,”梁炎東還是很坦白,“畢竟我和老師畫出來的那個人不是你。”

  “當然不可能是我。”穆雪松老神在在地笑了一下,“雖說牆倒眾人推,可你也別為了討好你旁邊那位市局家的公子哥兒,什麼屎盆子都往我腦袋上扣。雖說當年當街被殺的那‘一家三口’就是任警官他們家吧,但這罪,我可不認。”

  “認不認你也不用跟我說,我不是警官也不是檢察官,不負有審理你的責任和義務。”梁炎東蠻橫地重複打了個閉嘴的手勢,“我今天來就是為了講故事來的,我說我知道的,至於你承不承認,跟我沒關係。”

  穆雪松:“……”

  任非:“………”

  以譚輝為首蹲在隔壁聽牆腳的刑警們:“……………”

  “那次畫像花費了我和老師太長的時間,但最後的畫像出來並且我們師徒倆人確認誤差不會高於25%的時候,老師就告誡我,‘6?18’案子背後的水太深,讓我別去攪這趟渾水,我當時自己也嚇著了,所以有段時間我也曾經猶豫不決,為此收回了所有伸出去的觸角——但是可惜你們的人並不知道,”梁炎東看著穆雪松攤攤手,“不知道是你手下那個傻逼安排的,竟然在那時候派了台車試圖撞死我。可惜的是,非但沒撞死我一了百了,反而激怒了我。無非就是魚死網破嘛,你們要玩,我就陪著你們玩到底。不過當時我並不知道蛛網後面的盤絲洞裡住著的只是一個財閥世家,如果早知道的話,我或許可以不用這麼破釜沉舟地選擇把自己扔進去。”

  穆雪松:“………”

  “後來就是你們陷害我,讓林啟辰去精子庫盜取我的樣本去佈置現場,再後來,被引過去的警方和家長卻在那裡抓到了鄭志成——他的家人誤打誤撞地找來求我給他做辯護,而我也因此得以救了自己一命。”

  “當我意識到你們的謀劃之後,先是找省醫院熟識的大夫幫忙拿到了林啟辰偷精子的錄影,請老師幫我保管,也安排了鄭志成之後的去處,做好這一切後,我當庭認了罪。在我被收押期間,讓我意外的是,老師自己找到了任道遠任局,勸他來見我一面。”他說著看了任非一眼,“當年是任局最欣賞器重我的時候,結果我鬧了這麼一出,就相當於狠狠在他臉上打了一巴掌。我不知道老師具體跟任局都說了什麼,但最終的結果,是他讓任局開始懷疑,這些年來隱藏在背地裡、把東林搞得烏煙瘴氣的那些黃。賭。毒之類的污泥洪流,很有可能都是受一個龐大的犯罪組織操縱,並且,東林監獄十五監區很有可能已經成了一個藏汙納垢的地方。”

  “我不知道老師用了什麼辦法說通了任局,同意讓我以警方臥底線人的身份打進監區犯人內部戴罪立功,作為交換條件,他要保我不被立即判死——但其實我是知道的,就當時我們所掌握的情況線索而言,什麼跟三顆毒瘤有關的犯罪都被一個組織操控,那不過都是我和老師當時的猜想,我們沒有證據,當時我們唯一能拿出去說話的就只有那幾個十五監區死亡案例,但那在當時是無足輕重的……老師曾說他這輩子沒做過虧心的事,沒下過沒有理論依據的結論,但臨了卻為了被我這個徒弟的命多上一層保險,做了這樣的事。”

  “……再後來,就是我在監獄裝聾作啞的那幾年。”

  穆雪松聳拉著眼角直勾勾地看著他,末了竟然啼笑皆非地搖搖頭,幾乎是無奈的語氣,“你在監獄服刑,另一個身份竟然是任道遠的線人……這倒真是沒想到。”

  梁炎東對此不置可否,他環抱著手臂站了起來,走到審訊桌前面,屁股靠在桌邊,兩條長腿交疊在一起,是個好整以暇的姿態,“如果不是任非誤打誤撞跑到監獄來找我幫忙破案,讓你們重新意識到了我這個廢物竟然還有鋒芒能殺人的話……其實你們可以蟄伏的更久。那麼事到如今,或許贏的是你們也不一定。”

  穆雪松很無辜地聳了聳肩。

  “穆先生,你很喜歡別人被你所掌控的感覺吧?無論是下屬,是合作方,還是……骨肉至親,你討厭他們任何一個人脫離你給他們寫好的劇本去恣意生長,在你的世界裡,任何的‘違規’,都是不容許有的。你討厭那種失控感,那會讓你感到焦躁,讓你覺得手上的權力正在看不見的地方悄悄流失,這種失序的感覺會讓你如鯁在喉夜不能寐,對吧?”

  “錢祿入獄前曾經幫你經營毒品生意——他是被你看上從下面一手提拔起來的人,為了讓他受控於你,你迫使他染上了毒癮,並在之後一步步扶持他做了你毒品生意的負責人,但是你還是不信任他,你要另外再找個人去監視他——而這個人是你的情婦。但讓你萬萬沒想到的是,你的情婦後來竟然愛上了他,並且想盡一切辦法偷偷幫他戒毒,教他寫字,兩個人整日謀劃著怎麼遠走高飛!”

  “當你兀然發現這一切,你忍無可忍,恰逢當時警方展開突擊掃毒行動,你決定放棄錢祿這張牌並且報復背叛你的女人,你用了什麼東西威脅他們兩個,逼迫錢祿把女人強姦並且開膛破肚,而女人必須欣然赴死,你答應並且向錢祿保證,他背叛了愛情並入獄服刑之後,只要他嘴嚴嚴實實不對他曾經經手的事情透露半個字,趙慧慧從小到大上學的一切費用就都由你找人安排。至於你為什麼不當時直接殺了他們兩個利索——那是因為你不敢。全程掃毒的當口,錢祿非正常死亡,一旦警方發現法醫屍檢,錢祿的吸毒史立刻就會被發現,警方會順藤摸瓜找到更多線索,在你還來不及把‘罪證’清理乾淨的時候,先於你把你的販毒團夥揪出來!而錢祿入獄就不一樣了,等風聲過了,所有人都忘了他這個人的存在,在那麼一畝三分地兒裡,你照樣可以買通裡面的犯人,讓他成為你手裡的刀,讓錢祿永遠閉嘴——並且神不知鬼不覺。我猜,其他死在十五監區的人,也是因為類似的原因吧?”

  “至於你的親生兒子穆彥——他曾經經營的那個模特公司其實就是個空殼子吧?那裡頭有多少小姑娘曾經是你給你那些‘高端客戶’準備的玩具?穆彥愛上的那個女孩兒也是這些姑娘中的一個吧?你不會在意你兒子幹了什麼風流事,但你無法忍受的是你兒子竟然愛上了他!——穆彥真的有性虐待癖好麼?他失控錯手殺了那女孩兒的那天晚上,他是怎麼突然失控變成那樣的,穆先生,是不是你應該比當事人更清楚?!”

  “錢祿的死和幾次三番試圖置我於死地的我敢肯定背後是你主使,但是穆彥呢?你毒到連你兒子都不放過?!”

  梁炎東語速極快句句鏗鏘,幾乎不給穆雪松任何喘息和思考的時間,然而在他猛然收音的一瞬,被困在座椅間的花甲老人如同受到了極大的冒犯一樣,忍無可忍地一巴掌拍在了面前的小桌板上——

  “胡說八道!”

  聲如洪鐘歇斯底里,尾音竟然在審訊室裡回蕩了好幾圈,任非都被他唬的一哆嗦,梁炎東卻鬆開手,站直了身體,走到穆雪松身邊,招呼也不打地突然抬手薅掉了穆雪松的幾根頭髮,嘴上卻不痛不癢地回答著:“是不是胡說八道,等打開了保險箱,自然就真相大白了。”

  穆雪松多年養氣的功夫簡直要破功了,他被揪得下意識一哆嗦,反應過來倏地勃然大怒,“你幹什麼?!”

  “啊,”梁炎東舉著幾根花白的頭髮仔細檢查確認了上面的確有帶毛囊的,“我的當事人委託我想辦法鑒定跟你的兄弟關係是否屬實——就是穆雪剛,當年陸歧在上一輩穆老爺子病床前,拿著DNA鑒定結果說他不是你們老穆家種的那個穆雪剛。哦對了,說到這個,既然陸歧效忠於你,那當年他拿著那份鑒定挑你爸臥病在床的當口去舉報,是有心還是無意,也很難說呢。”

  “——害父殺子陷害弟弟致使母親背負通姦罪名死不瞑目,穆先生,就算拋開你那些見不得人的產業,單單的這幾項,也夠你下地獄去贖罪了。”

  穆雪松這下子是徹底失控了,他試圖站起來,但動作被座椅和手銬限制,掙扎之下扯得身上金屬桎梏叮噹作響,“你給我站住!把頭髮還給我!你憑什麼?你已經沒有律師從業資格了,憑什麼接案子,有什麼權利對這種事情進行鑒定?!”

  “真是不好意思,”梁炎東把幾根帶毛囊的頭發放進證物袋,從兜裡另外掏出了一本證件,朝穆雪松晃了晃,“我已經去司法局申請了恢復執業,並且證件已經發下來了。所以我今天為了我的當事人來找你,從法律的角度來說,也是名正言順的。”

  他說完就轉了個身,對僵坐在一旁,愣神拼命消化超載信息的任警官揮了揮手,帶著他奕奕然地從審訊室出去了……

  任非從審訊室出去的時候臉色有點發白,看人的眼神都發怔,梁炎東帶著他一路出了分局的辦公樓往他們“技術小組”的臨時辦公室走,等他被大樓外面的冷風一吹,緩過神猛地吸了口氣,才腳步不停地問他:“6和9,你覺得保險箱最後一位的應該是多少?”

  他問的語氣很隨意,輕鬆的狀態根本就跟他這幾天起早貪黑熬半夜地摳密碼判若兩人,以至於有一瞬間任非甚至以為自己是神經緊繃到一定程度,產生了幻聽。

  於是梁炎東耐著性子又問了一遍,“6和9,你的直覺是哪個?”

  任警官出離地震驚了,“這種事情,你敢信直覺?”

  梁炎東沒吭聲,涼涼的目光輕飄飄地擼了他一眼。

  任非認慫,沉著性子仔細想了想,然後跟梁炎東說:“我的直覺是9。”

  “正巧,我的直覺也是9。”

  “不是吧!你真準備按直覺開鎖?!”

  “我說過了,沒有100%的巧合。我說的9,一半是憑直覺,一半是憑經驗判斷。”

  “什麼經驗,怎麼判斷?”

  “有個詞兒叫‘九九歸一’。穆雪松那種人,自我中心,誰也不信,一邊恨不得把所有權力都集中在自己手上,一邊又不想自己手上染血,他的控制欲太強了,不接受任何他所要求的規則的改變……這種人,我猜他所信奉的幸運數字一定是9。”

  “……那你怎麼就敢這麼肯定的猜一定是9?”

  “因為經驗和判斷啊。”

  “這叫什麼經驗和判斷?!”

  梁炎東在他腦袋上拍了一下,“那你的‘死亡第六感’,有理可依,有據可憑麼?”

  “……”任非被堵的啞口無言,不吱聲了。

  ………………

  …………

  後來,那天晚上,在梁炎東立了軍令狀的擔保下,重重防爆措施防護中,他們遠端輸下了保險箱的最後一位數——9。

  命運大概的確是會眷顧正義一方的,有驚無險,保險箱彈開,跟C4高爆炸藥一起暴露在警方眼前的,還有至關重要的帳本。

  但是最終得到的帳本跟楊璐給他們透露的線報之間存在了極大的誤差——不是“一冊帳本”,而是滿滿一箱子。

  從老式鋼筆手寫到現代化機器列印,箱子裡的“罪證”,幾乎足足跨越了一個甲子。

  警方整理帳本梳理案情從而對案件進行進一步偵破,一系列的事情,足足進行了二十三天。

  二十三天之後,駭人聽聞的特大犯罪集團“穆氏企業”浮出水面,案情幾乎震驚全國。

  穆家是從穆雪松父親那輩開始涉黑的,都是戰亂年代積攢下來的家底兒,在穆雪松父親手裡迎風招展,緊接著,又在穆雪松的繼承下“發揚光大”。

  穆氏集團明面裡做著遵章守法的實業生意,暗地裡黃賭毒經過幾十年經營蟄伏,逐漸形成了一條完整的產業鏈,穆雪松接手的前些年裡平穩運作,後來趕上國家一次次嚴打,穆雪松敏銳的意識到再這麼下去,他們整個家族近百年的基業遲早被人挖出來要完蛋。

  而彼時明面上的產業已經風生水起,穆家的基業已經不需要再靠暗地裡的勾當來完成。

  也就是這事,讓他準備壯士斷腕。

  想要完美抽身,必定不能留下任何痕跡,為了不隱忍察覺,他拔掉自己黑色羽翼的過程很慢,戰線前前後後足足拖了近十年,那些產業裡知道情況的人隨著他的計畫而一個個被他悄無聲息地親手埋葬,而東林監獄的十五監區成了他買通服刑人員幫他處決在外面無法處決之人的行刑之地。在十五監區的非正常死亡名單中,算上“監獄連環殺人案”折在裡面的錢祿、穆彥、代樂山和田永強外,其餘四個死者中,有三個人是死於穆雪松的刻意安排。

  錢祿的事情整個跟那天梁炎東對穆雪松說的差不多,但讓梁炎東感到意外的是,穆彥竟然不是穆雪松下令殺的。

  穆彥的死是個意外。

  他自以為控制了田永強,卻低估了田永強對強姦犯的痛恨。

  田永強私自跟曹萬年裡應外合對穆彥下手,他到死也不知道,那個隱藏在幕後的雇主到底是誰,更加不知道,他夥同曹萬年殺掉的穆彥,是他雇主的兒子。

  唯一的親兒子。

  當初穆雪松夥同陸歧設計穆雪剛非穆老爺子親生的謊言,被穆雪剛本人親自帶來的一紙鑒定在臉上拍了個粉碎。穆雪剛得以認祖歸宗,把穆夫人的陵墓遷回祖墳與穆老爺子髕骨,而穆雪松,就此被死死釘在了恥辱柱上。

  天理迴圈,果真是報應不爽。

  穆氏背地裡的產業,涉黃的事情隨著他兒子當初入獄公司倒閉,而後他本人引咎辭職從管理層退下來而偃旗息鼓。但曾經經營毒品犯罪的負責人是錢祿,錢祿入獄後,穆雪松下令陸歧把他留下的爛攤子捕捉痕跡地處理乾淨——陸歧跟他三十幾年,是他唯一信任的手下,但沒想到的是,陸歧財迷心竅,竟然背著他暗地裡轉移了制毒設備,接著穆家原來的線私下運營下去了。

  至於賭,倒真是當年瓦斯爆炸又燃起大火的那棟山莊。當年記錄負責賭場運營的五名主要負責人皆已被清理,而對他們下殺手的人,卻是兼任安保職責的賭場負責人,而這個負責人,最終在當年那場大火中葬身火海。

  至此,基本可以推定,當年葬身火海的穆家賭場負責人,就是十二年前“6?18特大連環殺人案”的兇手。

  唯一存疑的一點是,兇手受穆雪松指使對其他五人痛下殺手理由尚算充分,但是卻找不到殺害任非母親、舅舅和表妹的一丁點動機。

  任非對這個結果非常不能接受。

  他找上樑炎東,什麼矜持原則通通都丟到了赤道外面,追問他,當年在掌握詳細資訊後,對兇手畫出來的畫像到底是誰。

  梁炎東直視著他,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裡不明的晦暗情緒翻來覆去地攪動,罕見地猶豫了很久。

  最後,他從自己一直隨身帶著的手提包裡拿出了一張折的方方正正的素描紙。

  因為年代久遠,紙張已經隱隱泛黃,任非接過來打開,裡面是一張非常細緻的素描畫。

  因為距離近,他只覺得那張紙上的眉眼五官看上去有些眼熟,但當他抻開胳膊跟畫像拉開距離,看清了上面那張臉的時候,卻如同整個人瞬間被冰封了一樣,頓時僵在當場。

  梁炎東給他的那張畫像……畫的……是跟他父親任道遠……一模一樣的一張臉。

  任非指尖一松,那張泛黃的畫像飄然落地,被梁炎東撿起來,他看著那男人拿著畫像鄒進,下意識失神地搖頭倒退,“……不,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梁炎東一把攔住他,“所以說當年畫出這張臉的時候我和老師也嚇壞了。當時我們以為是市局的一把手監守自盜賊喊捉賊,甚至把勢力滲透進了市監獄……所以後來即便老師為了保證我不被立即判死而說服他讓我以線人的身份入獄,我和老師也無法信任他,我們一直猜測,他之所以會同意老師的提議,是因為自己也有不可告人的打算,正好借坡下驢……我當時裝啞巴,其實是把任局當成了首要潛在威脅,裝給他看的。不過現在看看,任局如今對我成見這麼深,就是因為我進監獄就啞巴了從沒有給他傳遞過任何線索,所以他覺得自己是被我和老師連起來唬了一道,成了我逃脫罪責幫兇的緣故吧。”

  “你什麼意思?”任非連嘴唇都是抖的,卻從打顫的牙縫裡擠出來幾個字,“我爸……”

  “其實在穆雪剛在監獄裡拜託我幫他查跟穆雪松兄弟關係之前,這麼多年過去了,是始終都認為那個幕後黑手是任局,直到穆副提起他和穆雪松是兄弟,卻被害得不能認祖歸宗之後。”

  梁炎東翻開會議桌上的案情整理記錄,找到其中一頁,指著上面的一個名字,示意任非去看,“你仔細看看,這個人,你對他,對這個名字,就沒有過任何一點懷疑麼?”

  梁炎東指的是就是當年葬身火海的“6?18殺人案”兇手。

  兇手的名字叫任重。

  任非猛地抬頭看他,目光仿佛在急切地求證什麼。

  梁炎東罕見地歎了口氣,看著的他目光竟然有些憐憫,“任這個姓,雖然姓這個的也不少,但是比起百家姓裡那些靠前的,也算不得多吧?”

  “任重——”他把任非手裡快要被他捏碎了的案情記錄抽出來,狠了狠心,最終還是把那剜心窩子的兩個字說了出來:“……道遠。”

  “你母親他們三人的死因,還是回去問問你父親吧。”末了,他甚至不忍再面對任非,轉頭欲走,開了門,卻在門口迎面撞見了不知道在哪裡站了多久的任道遠。

  在門外與裡面的梁炎東一出一進,站在兒子跟前的時候,市局生龍活虎走路帶風的老局長,一下子仿佛蒼老了十幾歲。

  會議室除了一對父子再無他人,梁炎東把此刻的時間留給了他們獨處。

  “我和任重是同卵雙胞胎。他是哥哥。你爺爺奶奶生我們的時候條件不好,吃飯都成問題,生下來之後,取好了名字,就讓人把哥哥抱走了。後來條件好了點,你爺爺奶奶再想把孩子認回來,卻已經找不到當時領養任重的那戶人家了。”

  任道遠一邊說著一邊走進來,他站在任非面前,身體有些打晃,但他還是固執地站著,與他的兒子視線平齊地面對面,“我們從小到大沒見過,當年的連環殺人案爆發,在你母親和舅舅他們之後,有一次他對我下殺手——那是我們第一次見,但看見那張臉,我就知道他就是當年我那個被抱走的大哥。”

  “……他當時已經瘋了。他說他要對我取而代之。我們長著張一模一樣的臉,只要我死了,他就可以用我的身份,擁有我的一切——他說這些年我出現在公眾視野裡的時候多,他一直都在模仿,他模仿的很像,除了朝夕相處的妻兒外,別人看不出破綻……所以他伺機對你母親下了殺手,當時雖沒看見你,但你舅舅追上來,他也乾脆一不做二不休……”

  “他找機會轉頭就跑,我追他一直追到當年那個地下賭場,對峙很久。為了擺脫我,他甚至炸了山莊內的瓦斯管道,繼而爆炸點燃了大火……最後走投無路卻不肯跟我回去投案,他從當時的樓道裡跳進了樓下大廳的大火中,跳下去之前跟我說,我不讓他如願,我這輩子也別想過痛快……”

  任道遠苦笑一聲,自嘲地點點頭,頹然道:“他說的對,這輩子,我是過不痛快了。”

  任非一語不發地聽完,幾乎支撐不住地踉蹌了一步,撞上身後的凳子,他就跟轟然間被人在膝窩敲了一棍子似的,兩腿一軟一屁股歪坐到凳子上,堪堪抓住桌邊才勉強穩住自己沒栽倒過去,還沒等坐穩,他已然崩潰的質問已經響徹整間會議室,“……你早就知道兇手是誰?你早就知道你為什麼不說?你為什麼這些年一直瞞著不說?!啊?!”

  “……我不能說。”任道遠的眼睛裡泛出紅血絲,他強撐著一口氣站在兒子面前,被壓抑到極點的情緒撐得他脖子腦門青筋統統爆起,聲音語速卻被強硬地維持在了平平仄仄沒有起伏的頻率裡,聽上去依然那麼理智無情,“當時那個情況,你媽你舅舅你妹妹再加上後來的你外公!轉眼之間一家折了四口人,你舅媽進了精神病院,你還在上小學六年級——我把真相公佈出去之後,如果我這口飯碗丟了,你怎麼辦,你舅媽怎麼辦?你們倆的生活費從哪出?!而且當時已經是那種結果了,難道我還要告訴你,殺了你媽你舅和妹妹的人是你大伯,再給你火上澆油一把嗎?”

  “他不是我大伯!”任非憤恨不能自已地猛捶著桌子,怒吼著粗暴地打斷他,嗓子吼得都破了音,“那個禽獸,畜生!別把他跟我掛在一起,他讓我噁心!!他不配!!!”

  “事到如今,無所謂他是與不是。這麼多年來,我阻止你進警校,其實就是害怕有這一天。但是這一天真的來了,卻沒我想像的那麼難熬……起碼你現在長大了,有能力養活自己,而我,也終於可以因此卸下壓在心裡多年的石頭,承認我曾經包屁犯罪的行為。”任道遠在任非對面坐下來,他試圖抓住任非錘擊桌面的手,卻被歇斯底里地一把甩開,沉默中,老人也不在嘗試。他把另一隻手拿的牛皮紙袋放在桌上,推到了任非面前,“裡面是我的辭職信,和自我檢舉彙報材料,我將為我自己所做的一切負責,接受組織的判決。”

  “我一直怕……你進了這個系統,萬一有一天沒有我在你背後給你當後盾了,你怎麼辦。但從你入職到現在的表現來看,即使沒有你爸,你也會是一個出色的好刑警。”任道遠說著,苦澀還未褪去的嘴角卻浮起了一絲欣慰的笑,多少年流血不流淚的老人,此刻憋紅的眼睛裡再也壓不住淚光,他擅抖著緊繃的嘴角,維持著堅韌如松的表情,抬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語氣竟是任非這麼多年都沒聽過的驕傲,“小夥子,好好幹!爸為你感到驕傲!”

  老人幾巴掌把成天跟他針鋒相對的兒子拍了個支離破碎,任非幾乎再也無法承受,慌亂地猛然又站起來,連從不離身的手機也沒拿,轉頭就快步地往外走,出了門,那腳步就變成了逃也似的奔跑。

  他奔跑,他逃離,他將一切呼喊甩在身後,他拋開所有殘酷的真相散落在他經過的每一個地方。

  等到停下來,重傷初愈後體力的急速透支迫使他欣然地放空大腦,急促的喘息,冰涼的寒風順著喉管鑽進腹腔,攪得五臟六腑都針紮似的翻騰起來。

  臉上有絲絲的涼意不斷融化,彎著腰手撐在大腿上卻執著地抬頭往上看,突然發現十二月底的天氣,天空竟不知何時又飄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雪。

  小冰晶似的,一顆一顆,晶晶亮亮,從天而落,在地上鋪滿了一層精緻的碎銀屑。

  那些讓人恨不得一頭紮進山澗裡撞死的煩亂和痛苦,似乎也被這星星點點的涼意安撫,不知何時,不知多久,終於逐漸平靜下來,讓崩潰失控的人逐漸回過味兒來,原來自己還是活著的。

  可是好像在剛剛已經死過一次了。

  任非踉蹌地站直身體,遲鈍的神經這才意識到,旁邊有人,不知道已經陪他站了多久。

  他還沒找回勇氣轉頭看,一根煙已經先於他,遞到了面前。

  打火機的聲音,隨之煙草的味道騰起,在清清涼涼的冰雪氣息中,顯得更加尖銳濃烈。

  他終於把煙接過來,微微側頭,正好看見譚輝吊兒郎當地斜靠在籃球架子上,朝天空吐煙圈。

  譚輝看了他一眼,兀自打著了火,任非猶豫一瞬,叼著煙湊過去,就著他們隊長的手,把煙點著了。

  兩個人誰都沒說話。

  直到譚輝一根抽完了,十分不拘小節地把煙屁股隨手扔在地上抬腳踩滅了,抬手沒輕沒重地在任非剛長好的槍眼上捶了一拳,“小任同志在這次異常複雜的整個案件中表現突出,回頭兒哥給你申請評先進!”他說著擠眉弄眼不懷好意地故意用誇張的目光往任非受傷的地方瞄了瞄,“放心吧,就憑你英勇負傷這兩回,咱隊裡的哥哥們也不能虧待你!”

  這話說的簡直跟土匪流氓別無二致,但任非從接煙開始就吊起來的心卻突然松了一下。

  譚輝說的話糙,但意思很明確——入隊以來,他的拼命,他的成長,他的進步,連慣常瞧不上他的老喬也毫不猶豫地承認。隊裡所有人都是憑他自己的表現接納他的,之前沒有人因為他後面的局長老爸讓著他,現在也不會有人因為他有一個等著被雙規的老爸而排斥他。

  任非心有所動,喉結滑動,有些哽咽,“老……”

  說謝謝的話剛開了個頭,就被他們隊長堵了回去,“誒,什麼謝謝抱歉對不起之類的,就甭說了啊,沒用,你沒對不起誰,我也沒做什麼值得你感謝的事兒。”他一本正經地說道一般,忽然又咧嘴一笑,“再說,咱隊裡也不興那個。真要表達表達,趕明兒等發工資了,叫哥哥們湊一桌就行了!”

  這麼一說,倒是把任非逗得彎了彎嘴角。

  譚輝這段時間忙的也腳打後腦勺的,出來一根煙的功夫就著急得回去坐鎮,說完跟來時候一樣,連個招呼也沒打,拍拍屁股撩了。

  臨走遠之前隔著風雪,嚎了任非一句,“抽完風了早點回去,別跟楊局似的弄發燒了,他病好回來還得納悶兒,怎麼這病毒感冒還帶隔空傳染的!”

  任非這一下,倒是真心實意地笑出了聲。

  不遠的辦公大樓二樓,梁炎東站在某扇能看見小操場的窗戶前,隔著淅淅瀝瀝的小雪,看任非的身影從那個差點垮下去的頹靡樣子,到譚輝離開,他一個人慢慢重新站直的挺拔姿態。男人深邃瞳孔還沒完全浮起的擔憂轉瞬已經褪去,他抬頭看看逐漸放晴的天空,慢慢挑起嘴角,勾出了一個平淡而真實的弧度。

  風雪過後,新年,馬上就要來了。

  ——【全文完?2017-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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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鞠躬。jpg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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