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六扇門大佬遞煙 By 南山有台

陳小小の小註記:傅成璧×段崇;女主重生;睿王李元鈞;傅謹之

給六扇門大佬遞煙 By 南山有台 part 1

給六扇門大佬遞煙 By 南山有台 part 2

第1章 重生 

  淅淅瀝瀝的清雨敲打著窗扇,雲蒸霞蔚、漫天紫光的宮殿漸漸模糊在雨幕當中,芭蕉葉被濯洗得翠綠,嗒嗒嗒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傅成璧倚睡在榻上已有好些時光,手中一直握著的團扇驀地滑脫,啪地一聲落在地上,異響令她從夢中一下清醒,眼前半合的窗外還下著雨。

  門被輕悄悄地推開,露出玉壺一張靈俏的小臉,她見傅成璧已醒,揚起唇角笑盈盈地問︰“姑娘醒了?”

  傅成璧“嗯”了一聲,意識到自己方才是在做夢了。

  莊生曉夢迷蝴蝶,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有時她都分不清自己是身處現實還是身處夢境。往昔發生過的事還歷歷在目,可她睜開眼楮之後又的的確確回到了尚且十六歲的時候,所有的一切還未發生,此時的她甚至還沒有認識李元鈞。

  前世李元鈞登基成為大周天子,而她則是大周百姓口中人人得而誅之的禍國妖後。

  入宮為妃多年,後宮的算計、朝臣的詆毀,傅成璧可以統統都不在乎,森嚴宮闈之中,她只在乎李元鈞,只在乎他是如何想。可直到死,她才明白這麼多年來的痴心都錯付了,從頭到尾,她就是李元鈞手里的一枚棋子。

  臨京初雪那日,細碎的雪花像是鹽粒子鋪成一地霜輝,傅成璧雙手合十在梅林許願,希望上天護佑大周國泰民安,再不教李元鈞成日忙于政務,不得休憩。應是心誠則靈,當晚李元鈞就罕見到她的輕梨軒中,輕輕攏住她,像是怕踫碎一樣的小心翼翼,低聲同她講︰“在宮中悶了多日,可想故地重游,到鹿鳴台走走?”

  鹿鳴台曾是兩人定情之處,傅成璧聞言眸中燃起璀璨的光華,像個女孩子一樣點著頭。去鹿鳴台的那日,她將自己精心打扮得如同出嫁一樣,特地簪了李元鈞送予她的紅石榴花釵,滿心歡喜地任他牽著、引著。

  傅成璧不知道自己只是一個餌,她自以為的甜蜜約會不過是李元鈞設下的一場局。早在入鹿鳴台前,李元鈞就派人通知段崇——皇帝欲在鹿鳴台處決妖後。

  明知鹿鳴台已設好了天羅地網,段崇還是來了。

  李元鈞自然希望段崇入局,否則豈非白費一番功夫?可真當段崇出現的時候,他又是出離的憤怒。他揪起傅成璧烏沉沉的青發,將她狠狠按在冰冷的闌干上,迫使她親眼看著段崇一點一點被蠶食在刀山劍海中,直至血漬模糊,尸骨難辨。

  李元鈞咬牙切齒,聲音癲狂︰“賤貨!給朕好好看著,今天你也該死心了罷!”

  傅成璧看見刀劍網中的尸肉和鮮血,呆愣了許久,才微微低垂眉眼,顫著唇說︰“臣妾不明白……”

  “你與段崇的事,真以為朕不知情?”

  他不信她?

  “傅成璧,你對得起朕麼?你何配成為我大周皇後!”他聲聲詰問,語調冰冷又陌生,仿佛與往昔款款溫言的不是同一個人。

  他竟然不信她……

  石榴花釵被他扯得掉在地上,褫奪皇後寶印、寶冊,日後以奴婢之身侍奉于昭陽殿,這就是李元鈞給她的定局。跪在地上听旨的時候,傅成璧都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了,五味交織于髒腑之內將她對李元鈞最後的情意焚燒成灰。

  他既不信她,她又何必再這般作踐自己!

  鹿鳴高台上的雪霧渺裊,傅成璧听見低吟的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冷得她死死捏住錦繡華袍的袖口,而後緩緩閉上了眼楮。

  那一刻,後宮中層出不窮的算計所給她的疲怠涌上眉間,笨拙的、精湛的、看得出的、看不出的計謀曾日復一日地折磨著、攻訐著她,她步步為營走到今日,挺到今天,原以為是值得的……

  傅成璧原以為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笑了笑︰“你說得對,今天我也該死心了。”

  李元鈞望見她悲戚蒼白的容色,一時間眼神變得復雜而遙遠,終是低聲說著︰“你若知悔改,朕可以……”

  可他這一句未說完,傅成璧的身影就從闌干上仰落。

  傅成璧比誰都要驕矜,也比誰都要心狠。她就從高高的鹿鳴台上跳了下去,臨死前她還看見李元鈞沖過來,慘白著一張臉失儀嘶喊,頭上皇冕不慎掉落,隨著她一起跌得粉身碎骨。

  白璇珠的冕旒滴滴答答如水珠跳盤,散落一地。

  是非成敗轉頭空,傅成璧沒想過自己還能重活一世。從噩夢中再度睜開眼,她竟就回到了武安侯府。

  玉壺見傅成璧正愣得出神,將剛剛蒸好的玫瑰花餅放下,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見她回了魂才笑問︰“怎麼姑娘這幾日總魂不守舍的?”

  傅成璧搖搖頭,輕揉著被風吹得發疼的額頭︰“受了風,有些頭疼。”

  玉壺坐到她身邊替她揉著額角,“不教姑娘在這里睡,您非要倚著窗听雨,可小心別著涼了。過不了幾天就要到六扇門當值,那里可不是侯府,姑娘一介女流,進去當差肯定有諸多不便。”

  玉壺忽地轉想起在外頭听來的傳聞,往傅成璧耳側靠了靠,壓低聲音說︰“奴婢听說六扇門有個人很不好惹,誰都不放在眼中,屆時您以侯府小姐的身份進去,萬一教那些男人們刁難了,該當如何?”

  傅成璧打了下哈欠,懶懶地回道︰“不怕,他們不敢刁難我。”

  玉壺想了想,也是這個理。不看僧面看佛面,傅成璧怎麼說也算是皇親國戚,六扇門的人應該不會太過放肆。

  此時的傅成璧還是大周武安侯的掌上明珠,武安侯去世後,傅成璧的兄長傅謹之承襲武安侯位,傅家只剩兄妹二人相依為命。傅家府邸本坐落在南方撫衢,因傅謹之調任京城一事,傅成璧也隨著哥哥從撫衢遷到臨京。

  文宣帝親賜新府,待一切安頓下來,傅謹之就得奉旨領兵去北疆鎮守邊關,期滿五年才可回京任職。這偌大的武安侯府,唯有未出嫁的傅成璧是唯一的主子,仰仗著先父和兄長的功勛顯赫,傅成璧雖孤身一人,但臨京城中倒無人真敢欺負到她頭上來。

  如今傅成璧年滿十五,成婚芳齡在即,文宣帝感念老侯爺功德,又可憐傅成璧無依無靠,故而將此事看得極重,親自下旨千挑萬選,說要為傅成璧物色一位好夫婿。

  皇上做媒,這爭相踏入侯府門檻兒的少爺公子不計其數,一是因武安侯的確算是高門,二是這傅成璧的確長了副萬中無一的好相貌。

  傅成璧生得如珠似玉,肌膚賽雪,眉若黛山,眸中自帶三分媚色。尤其是笑起來,眼楮彎如桃花月牙,仿佛帶著一把鉤子,能將人的三魂七魄都鉤出來似的。現在她面相還未完全長開,等褪去青澀,又不知會長成何等禍國殃民的模樣。

  相貌、身份都是頂好的,傅成璧要嫁,京城公子排排坐一塊兒,任其當青菜蘿卜一樣地挑,可傅成璧卻沒存著嫁人的心思。前世是因她不久後對李元鈞芳心暗許,今世是她的歡喜之心早在李元鈞身上用盡了,已將情愛之事看得極淡。

  前世李元鈞後宮妃子燕肥環瘦、應有盡有,雖對她寵愛有加,但她始終無法坦然接受他與別的女人歡愛。她父親武安侯一生也只娶了她母親一人,可見這世間男子並非都要妻妾成群才能活。如今再世為人,她正有大好年華,卻不甘再嫁人為妻,將時光都蹉跎在與其他女人的爭寵奪愛、勾心斗角上。

  更何況,她始終欠段崇一條命,這份恩情應當報答。

  入六扇門的事是她親自去文宣帝面前求來的,為著段崇,也為著她自己。一來入六扇門,可以幫助段崇;二來成為女官之後,就能暫且逃過迫在眉睫的婚事,避免文宣帝亂點鴛鴦譜。

  段崇……

  傅成璧執團扇輕敲著桌面,陷入沉思。

  那時候,段崇為甚麼會來鹿鳴台?傅成璧敢摸著良心發誓,她與段崇絕無私情,若說真有甚麼交集,也不過是泛泛之交罷了,傅成璧對此人唯一的印象就是……

  脾氣挺臭的,不是一般的臭。

第2章 針鋒

  這日傅成璧當去六扇門領官印和官服,上頭專門派了“信鷹子”裴雲英來接傅成璧的轎輦。

  “信鷹子”是六扇門成員的統稱,為首者稱為“魁君”。

  裴雲英負手跟在傅成璧冠蓋華麗的轎旁,想起這侯門小姐雪凝得肌膚、葦做得身段,不禁苦笑連連,心中實在不明白皇上為何要將這麼個嬌小姐塞到六扇門中。雖說皇上的每一個命令都有著考量,但此番決定未免太荒誕無稽了些。

  他並非對女人有甚麼偏見,在入朝為官之前他也曾在江湖上行走多年,不是沒見識過女人的厲害。可這侯爺府的小姐傅成璧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來到六扇門做甚麼?做個花瓶麼?

  那是得仔細小心著,萬不能踫碎了才好,傅成璧可算得上一只價值連城的頂級花瓶了。

  傅成璧這只頂級花瓶此時安安靜靜地坐在轎子里,百無聊賴地撲扇著象牙柄的團扇。

  裴雲英溫聲同轎子里的人說道︰“傅姑娘,下官按照皇上的旨意另闢新院供姑娘當值,規制尚比不過侯府……”

  隔著明紗,裴雲英依稀可以看見傅成璧懶懶地倚著軟靠,听她煞是清軟的聲音回答道︰“裴大人不必為此費心,且當我與旁人無異最好。我父武安侯曾為六扇門前任‘魁君’,退休撫衢後也常在衙門看卷宗。我自幼伴于父親身側,耳濡目染地時間長了,略通曉些推演之術,皇上此番令我任六扇門女郎官,目的在于修撰書錄,留存後世作考究之用。日後還需裴大人多多指教。”

  武安侯早些年尚為大理寺卿時,兼任六扇門“魁君”,斷案如神,聲名遠播。

  傅成璧入宮請命,便是以替先父整理以往獄事、修撰書錄的夙願為由,要求入駐六扇門,以便翻看舊時卷宗;加之大周女官並非罕見,六扇門的“信鷹子”中也有女人,文宣帝就依她的意願封她為女郎官,雖沒有實權,但官階很高,地位可與六扇門魁君平起平坐,免她一介千金之軀還要向別人跪拜行禮。

  裴雲英听她一席話沒得甚麼架子,好似真是來為父親完成遺願,並非一時驕縱圖個好玩就來六扇門湊熱鬧,心下不禁對她大為改觀,敬聲回答︰“下官才疏學淺,談不上指教。日後傅姑娘若有需要,盡管吩咐下官便是。”

  “多謝裴大人。”

  兩人一言一語,相談甚歡。此間,忽听噠噠的馬蹄聲疾馳而至,街上百姓紛然避讓,驚懼敬畏下低叫聲不斷,如作鳥獸散。

  馬長聲嘶鳴,陡然拉停在傅成璧轎輦前。見那男子身著麒麟官袍,披戴鶴紋披風,身形高大頎長,如雲亦如山,英俊的臉部線條勾勒出堅毅的下巴,墨色眼楮冷冷地盯向了裴雲英。

  裴雲英心下一緊,拱手拜道︰“魁君。”

  段崇神色冷峻,目光掃過轎輦中綽約的身影,聲音沉沉︰“有案子,跟來。”

  裴雲英為難地看了一眼轎中的傅成璧,回道︰“上頭吩咐,讓屬下領傅姑娘去六扇門接官印、官袍。”

  “她是個不能走路的殘廢?還是不辨南北的三歲稚子!?”

  聞言,傅成璧輕挑了一下眉峰。前世大周官員百姓明面上都說他段崇是皇上養得一只手段雷霆的“鷹犬”,背地里卻稱他是條逢人就咬的“狼狗”,看來也不無道理。

  兩人還未搭上一句話,就有這麼大的敵意。

  裴雲英一下哽住聲,擔憂地望了傅成璧一眼,腳下實在進退維谷。

  裴雲英跟隨段崇多年,自知他的性情,六扇門中無緣無故塞進來一個千金小姐,如同塞進來一個大麻煩,而身為魁君的段崇則首當其沖,皇上下令讓他特別照顧傅成璧,這燙手的山芋當真是不想握也得握住。

  段崇素來桀驁不馴,硬吃了個啞巴虧,對待傅成璧自然不會客氣。

  段崇毫無退意,卻是傅成璧先出聲道︰“裴大人,公務要緊,這里就不勞您費心了。”

  裴雲英見傅成璧肯松口,心中一千個一萬個感謝,連連點頭道︰“多謝傅姑娘,待下官處理好公務,再來拜會。”

  段崇冷哼一聲,沒再多作停留,火急火燎地就帶著裴雲英勘察現場去了。

  隨行在轎輦一側的玉壺戰戰兢兢,方才段崇種種行徑,不正印證了傳言?當真是個活閻王!她擔心又焦急地往轎旁貼了貼,說︰“姑娘,最不好惹的便是這位段崇段大人了。”

  “不好惹就不招惹。”傅成璧懶懶地搖著團扇,凝望著段崇消失的方向,忽地想到甚麼,將玉壺招進來附耳說道,“我在六扇門里當值,難免悶得慌,你且去將昭昭抱來,予我解悶。”

  昭昭是傅成璧養得一只灰白花貓。

  玉壺听後大驚不已,喏聲說︰“不好罷?萬一段大爺不喜歡貓,昭昭再亂了六扇門的地方,豈不是更惹人嫌了?”

  “不怕,听我的就是。”

  玉壺盡管還有些擔憂,但想到傅成璧獨自在六扇門中撰寫書錄,沒個好頑的,當真能悶死人,要是有昭昭陪著也好,隨即點頭領命,調頭回府去抱貓了。

  傅成璧入六扇門後,由捕快楊世忠引著去到她的值房。皇上特意吩咐備了間離卷宗庫很近的小閣子供傅成璧當值和撰書,地方干淨偏僻,傅成璧很喜歡,則令隨來的下人好好打掃裝點一番。

  楊世忠手上還有案子要處理,索性任由她折騰,不再多管。

  暮色四合時分,手下的人偷偷來給楊世忠打小報告,說傅成璧在值房里呼來喝去的,奴才們叮叮當當了一下午,不知在搞甚麼鬼。

  楊世忠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偷偷往傅成璧的地界看了一眼。

  不過是一下午的功夫,值房已煥然一新。

  簡單的窗紙換成透光柔和的明紗,四周牆壁勾勒幾筆山水圖,十分風情;書架上添了些傅成璧向來喜歡的雜書,倒不是正經一流,多是傳奇志異和野史。書案上除卻飄著墨香的文房四寶,還端正站著一只玲瓏剔透的冰玉瓷瓶,頸口插小荷兩三,嬌艷的粉色似乎一下將整個值房都點亮不少,當真是畫龍點楮的一筆。

  跟來看熱鬧的屬下抱著袖子竊竊直笑︰“女人就是女人,咱們這些大老爺們有個地方就成,豬窩草窩都不在乎,哪里有女郎官這樣好的雅興?我瞧著,這荷花是不是從咱們後院野池子里折得?”

  另外一個人直搖頭,蔑笑道︰“六扇門里也不是沒女人,誰跟她似的?到底是侯府出來的千金小姐,怎麼受得了這豬窩、草窩?第一天就這麼作妖,以後還不是把咱們當她自己的奴才一樣吆來喝去的使喚,真是有夠受得!”

  楊世忠皺著眉頭亂撓腦袋,煩躁道︰“亂猜甚麼?傅姑娘自己的地方,愛咋整咋整,就你多嘴!趕緊走了,一會魁君回來問案子的事,答不上來話,才夠你們受的!”

  兩人訕訕地閉上嘴,轉身晃蕩晃蕩著回自己的值房去了。

  玉壺抱著昭昭,迎面撞上正欲離去的楊世忠,瞧他官袍在身,定是六扇門的捕快了,她乖巧地行禮,但又不知該如何稱呼,只道了一句︰“參見大人。”

  偷听偷看的時候被人撞了個正著,楊世忠略有些尷尬地咳嗽幾聲,點點頭算作回應。這一低頭就瞧見這個小婢子懷中還抱著一只灰白相間的小貓,一時瞪大了眼楮︰“這、這是甚麼!”

  玉壺驚異地綻開笑顏︰“貓呀,大人難道沒見過貓麼?”

  “不,我自然知道這是貓,它、它怎麼會在這里?”

  “這是我家姑娘的貓,叫昭昭。”玉壺聲音輕靈靈的,像只小鳥兒,“以後姑娘當值,昭昭就在這里守門。大人別擔心,他很乖的,必不會給您添麻煩。”

  “這成何體統!怎能將貓帶到六扇門里來?”

  傅成璧在房里也听見外頭有人交談,出來就听楊世忠這一句斥責,笑著走近,正問道︰“律令里也沒規定不能帶貓來。難道楊大人不喜歡嗎?”

  傅成璧將昭昭接過來,昭昭教她抱著似乎才開心,舒服地眯起眼楮,伸出粉嫩嫩的小舌舔了舔小爪子。楊世忠一下挺直背,無奈地閉了閉眼楮,嘆氣道︰“傅姑娘,不是不喜歡,只是有個貓在六扇門里,實在、實在有礙公務。”

  傅成璧一笑︰“那楊大人就是喜歡了。能托您幫忙抱一會兒嗎?有些東西要玉壺幫忙搬,騰不開手;昭昭剛來這個地方,有些認生,還得人看著才行。”

  楊世忠看了一眼那只花貓,猛地撤退一步,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不不不,我幫姑娘搬東西好了。”

  傅成璧硬將昭昭往楊世忠懷中一塞,“女兒家的東西,不好教你踫的。”

  楊世忠渾身僵硬地接住這軟趴趴的一團,一時間手足無措,看著貓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傅成璧強抿住笑,拉著玉壺往值房里走,吩咐她將一些輕省的東西擺好。玉壺一邊擺東西一邊問︰“姑娘,您讓那傻大個兒抱昭昭干甚麼?小心撓了他。”

  傅成璧捧著茶杯抿了一口茶,抬眉望見楊世忠正用手戳了一下昭昭的腦袋,昭昭有些不情願地轉過頭,楊世忠便改輕戳為撫摸,輕揉著昭昭的毛。傅成璧見狀,不禁笑出聲,搖頭道︰“沒事,昭昭溫順得很。讓他先拜拜土地爺,以後也好在六扇門里撒歡兒。”

  六扇門里說話有分量的除卻魁君段崇,就是與段崇出生入死的楊世忠、裴雲英兩兄弟。前世她入宮後,昭昭不知怎的輾轉落到段崇手上,成為六扇門的“帶刀侍衛”;後來昭昭與母貓偷情,誕下一窩貓崽子,因此六扇門中的信鷹子幾乎人人都分得一只貓,且數楊世忠、裴雲英兩人的貓養得最圓最胖。

  如今想來,卻也是前世她在後宮中听說的為數不多的趣聞一樁;今日得見真景,當真是妙不可言……

  待時辰再晚一些,天空轉至灰藍色,段崇一行人才堪堪回到六扇門。他身後兩名屬下各抱兩只碩大的陶罐子,個個面如土色,將陶罐子擱下後,還不忘拍拍衣裳,趕忙躲出好幾丈遠。

  楊世忠等人前來迎接,傅成璧頭日來當差,理應先拜見魁君,便隨著楊世忠一起來到正堂當中。

  作者有話要說︰

  六扇門探案(貓奴)小隊集結完畢!

  傅成璧︰貓,一個職場的潤滑劑。)

  昭昭︰喵嗚——!

第3章 反擊

  傅成璧肌膚賽雪,如今穿一身清淡的翠綠,整個人跟柳葉枝兒似的,春意上梢頭,清清爽爽的。傅成璧這等清麗的美人兒落進六扇門中,就如清風明月淌進心扉,將他們男人這些爛泥揉成的骨肉好一番濯洗。故而她甫一踏入正堂,無一人不將目光凝在她的身上。

  裴雲英正喚了個“傅”字,段崇的聲音驀地響起,正對著楊世忠︰“記。”

  楊世忠詫異片刻,有些茫然地看了傅成璧一眼,也不敢怠慢,忙取了墨毫和簿子來記錄。

  傅成璧輕揚了一下眉,不好隨意揣度段崇的態度,只拉著玉壺很懂事地站到旁邊去。她見段崇面色凝重,想著許是遇見甚麼大案,故而有些好奇地望著那兩個罐子。

  裴雲英裹著防水的油布手套,將陶罐子打開。蓋子一開,刺鼻的烈酒香味就彌漫開來,雜之藥材的清苦味,難聞至極,令人陣陣犯嘔。裴雲英顯然也有些難以忍受這股味道,眉頭緊皺,伸長手去撈,不一會兒從就撈出一根狹長的帶著血肉的白骨。

  玉壺一眼瞧見,嚇得失聲尖叫︰“啊,這是甚麼呀——!”她一下伏到傅成璧懷中,刺耳的叫聲惹得段崇投來不耐的目光。傅成璧只好摟著她低聲哄勸幾句,令她先去門外等候。

  段崇沉靜地收回目光,轉而問裴雲英︰“看得出是男是女麼?”

  裴雲英拿著骨頭看了好一會兒,若有所思地點頭道︰“看樣子是股骨,以這個長度推算,死者身高不到五尺。加之重量很輕,骨面光滑,八成是個女人了。”

  接著,裴雲英從另外一個罐子里同樣掏出一根白骨,“同樣是女人的股骨,但兩根長度不對稱,差別較大。”

  段崇低沉冷靜地說︰“所以,是兩個人。”

  “沒錯。”裴雲英點了點頭。他將視線再度移回去,仔細觀察,見血肉骨頭上還有一些細碎的劃痕,像是想到甚麼,面容一點一點沉下來。

  段崇也敏銳地捕捉到這些痕跡︰“剔肉存骨?”

  裴雲英沉聲說︰“看樣子不是自然的白骨化,但因為封存在陶罐中,不能確定具體死亡時間,從血肉腐爛程度上來看,應該不超過一年。”

  段崇看著擺在案上的兩根骨頭沉思片刻,又將視線移到陶罐子中。

  裴雲英再道︰“目前看出的就只有這麼多。罐子是在城西郊外的紫竹林中發現的,要想查,就得挨家挨戶盤問,看能不能有新的線索。”

  楊世忠頓了頓筆鋒,質疑道︰“挨家挨戶地盤問?這不是白費工夫麼!都不知道甚麼時候死的,盤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萬一再誤導了咱們,豈不是更糟?”

  段崇眉頭深皺,似仍在思索。待沉吟片刻,段崇以手指叩了一下桌子,看向楊世忠,“你去請大夫來看看罐子裝得究竟是甚麼藥酒。”又轉向裴雲英,“你帶著人去京城府衙,查看失蹤人口的案宗,挑出近一年來女子失蹤的卷宗記錄帶回六扇門。”

  楊世忠、裴雲英二人點頭領命。

  段崇說︰“我會去義莊看看他們最近有沒有入殮殘缺的尸體,你們一旦有發現,就去義莊找我。”

  正值廳堂中所有人沉默之際,傳來一句︰“不必一年,上半年的也就夠了。”這一聲又低又輕,軟軟糯糯跟小貓叫一樣,卻令段崇眉頭皺得更深。

  楊世忠和裴雲英有些詫異地看向聲音方向,正是乖巧站在一旁的傅成璧。

  裴雲英拱手敬道︰“傅姑娘有何高見?”

  傅成璧搖搖頭,目光定在陶罐子上,道︰“談不上高見。只是這兩只罐子我認得,武安侯府中也有,罐身圖案是兩條鯉魚,從勾勒的線條看乃清虛道人的手筆,是今年京窯時興的新花樣兒。因為官人家多用瓷,鮮用陶,故而產量不多……”

  她欲抬腳過去看個究竟,但忽地想起甚麼,腳步一下頓住。

  段崇听出其中門道,知道傅成璧並非信口雌黃,一直鎖著眉可算舒展三分。此時見傅成璧欲言又止,便冷聲問道︰“怎麼了?”

  傅成璧刻意地往柱子後躲了一下,面上擺出一副驚懼的樣子︰“我不是個不能走路的殘廢和不辨南北的三歲稚子麼,這下猛地看見人骨,實在驚懼……可否煩請段大人看一眼陶罐底部有甚麼字樣?”

  裴雲英一听就知傅成璧在揶揄段崇初見時的不敬,一下噗嗤笑出聲,猛受段崇一記眼刃,這才捂嘴佯裝咳嗽幾聲,斂下笑意。

  段崇見識到這傅家小姐的伶牙俐齒,一時臉色鐵青,但還是抿了抿唇,默聲翻看陶罐子底部,見其上有“堂明”二字,便如實相告。

  傅成璧聞言回道︰“應該是兩月前剛剛燒制的一批,底部都有‘堂明’二字為記。”

  傅成璧和兄長傅謹之剛剛遷到京城,府中各物都需添置,傅謹之忙于公務,能扛起家務的唯有傅成璧,故而進出武安侯府的每一件物什兒都經傅成璧的手。官窯里剛燒制的這批陶罐子,皇上還著意令人多送了一些給武安侯府,故而傅成璧印象很深。

  段崇翻看另一只罐子,見其上略有不同,字是“文鳶”,故而再請教傅成璧。傅成璧有些疑惑地搖搖頭︰“我隨兄長來京城尚不到四個月,武安侯府所得的罐子底部都是‘堂明’兩個字,至于其他字樣的便不太曉得了。”

  段崇看了她一會兒,動動手指招來一個人︰“虞君,你跟著她去查這條線。”語調雖然還是冷淡的,但總算是客氣不少。

  “得令。”

  名喚虞君的人走出列,長眉秀容,英姿不凡,著一身利落的武袍,腰間佩一把大砍刀。雖是一襲男裝,但听她方才開口,聲音輕靈,必是女子。

  虞君口上說著遵令,看向傅成璧時眉眼間浮現的不屑和躁郁卻不加掩飾。

  她自是瞧不起這個官家小姐的,六扇門,門門大敞,迎得都是能人異士,就算是女人,也是經過層層考核選拔進來的。可現在單憑天子一句話,就給這傅姑娘開了第七道門,真當他們這些信鷹子是好欺負的麼?

  傅成璧哪里看不懂虞君的心思,推辭道︰“我來六扇門乃是為修撰書錄一事,此番已然逾越,怎敢再調用段大人的手下?若真需幫忙,但凡段大人開口,我必盡力就是。”

  段崇此人沒甚癖好,唯獨將公務看得極重,尤其是在查案上,手中牽著的一方是亡魂的冤情、一方是生者的哀嗟,若不能留得清白,當是有愧于天地,有愧于自心。有如此態度之人,對傅成璧仗著身份請旨入六扇門的行徑嗤之以鼻也是情理之中。然此番段崇听傅成璧頭頭是道,才明白官家小姐也有官家小姐的門路和好處,正好能充拙補余。

  段崇自知攻其一點、不及其余是他自己狹見了,面上愈發坦蕩說道︰“有勞。”

  傅成璧躬身回禮,算作應答。

  她不是多事之人,若換作前世,傅成璧是絕不會摻和到這些是是非非當中的,只是現時她重生回來,若能盡自己綿薄之力幫助段崇混個更大點的官兒當當,保他一生衣食無憂,也算還了他前世奮不顧身到鹿鳴台的相救之恩。

  而且傅老侯爺尚在世時,退居撫衢城養老,閑暇無事的時候會到衙門里協助斷案。他年邁後眼神不好,便早早就教了小女傅成璧認字,有他看不清的,傅成璧就當是他的眼楮,甚麼都讀給他听。

  這些年,傅成璧在衙門卷宗庫中讀過的案宗數千有余,久而久之,自然要比旁人的觀察力更細致些、心思更縝密些。傅老侯爺曾教導她“天地昭昭,不期撥亂反正,但求兩袖清風”,可惜她卻將自己的心思和歲月都用在了爭寵乞憐上,如今想來真是可笑至極。

  好在上天垂憐,還肯給她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

  傅成璧看到段崇叩住佩劍帶人往門外走去,正從她身邊走過。段崇的佩劍花紋夸張繁復,白鞘紅紋,十分顯目。她記得那時在鹿鳴台,段崇就是帶著這把劍前來,一時血肉淋灕的場面猛然浮現在眼前,清晰地撥動她每一根神經。

  傅成璧一時喉嚨哽咽,幾乎是毫無意識地喊了一聲︰“段崇。”

  段崇聞聲轉過身,見傅成璧臉色有些蒼白,更疑惑于她直喚了自己的名字,輕皺著眉問道︰“怎麼了?”

  傅成璧一下從記憶中回過神來,張口結舌不知該如何作答,胡亂搪塞著,“無事……只是想說……”,畫面再度閃了幾閃,她才知道自己想說甚麼。傅成璧抬起眼,定定地看著他,一字一句說道︰“大人萬事小心。”

  段崇挺了挺背,覺得她這句話真是來得莫名其妙,卻也不再多問,點頭轉身離開了六扇門。

  一行人各司其職,廳堂中留了虞君和傅成璧兩人。

  虞君容色冷僵,傅成璧曉得她不情不願,也不想勉強,遂開口道︰“虞姑娘不喜歡跟著我,就不必跟著了。”

  虞君冷聲說︰“不喜歡是真的,但魁君下令,我自當遵從。”

  ……那你還真是耿直啊。

  傅成璧鼓了鼓臉,沒有再說甚麼。

  她要去查這幾只陶罐子的來歷,若是從官窯下手,免不了要走一番公職程序,一來二去耽誤的時間頗多,不過她倒有一條捷徑可以走。

  已故的長公主李靜儀是她的姨母,而長公主的駙馬爺正巧任京窯司長一職。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論懟,還沒誰能懟得過我。

  段崇︰……

第4章 歹心

  這日傅成璧因著陶罐的事要拜到長公主府,啟了拜帖送上。臨行前,玉壺同人打听好公主府上的狀況,一一同傅成璧說了。

  長公主李靜儀早些年下嫁駙馬爺盧子俊,上天不佑,長公主大好韶華卻不幸罹患惡疾,早早地就去了。盧子俊與長公主感情甚篤,伉儷情深,在長公主亡故後,盧子俊終日郁郁不得紓解,以致積郁成疾,纏綿病榻。幸得府上一婢女碧月在旁悉心照料,這才回轉生機。

  待盧子俊大愈後,他便親自到皇上面前請命,要娶碧月為妻。

  原本駙馬爺續弦後,就不得再住在公主府,也不再是駙馬爺;但不知甚麼緣故,皇上並沒有收回宅邸和封號,駙馬爺還是駙馬爺,碧月也照樣進了公主府的門。只不過碧月不是妻,而是妾。

  碧月原姓章,說起這章氏也的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她原是奴婢出身,卻成了府上唯一的女主人,只是這不上不下的地位,讓上面的人都瞧不起她,下頭的人也敬不起來。可章氏厲害也就厲害在此處。

  她同為奴才出身,素日里體恤下人辛苦,治理府中內務井井有條,凡事皆好親力親為,久而久之,公主府的奴才都漸漸敬上她;對著其他官員夫人,章氏低賤的出身又不足以構成威脅,相比起來更易討人喜歡。京城夫人太太要是想湊個牌局,都喜歡叫章氏去,當真算個八面玲瓏的人物。

  玉壺嘆道︰“這位章夫人真真厲害,能走到今日想必很是不易。”

  傅成璧默然點頭,前世她與長公主府的人不太熟稔,只依稀記得駙馬爺最終病故,對章氏更沒甚麼印象了。

  轎子穩停在長公主府門前。玉壺扶著傅成璧下轎,抬頭就見兩側分坐兩樽青石麒麟鎮宅,朱門金匾,由府上下人領入至中庭,則見亭廊下穿紅著綠的丫頭們簇擁著一位貌美婦人,這婦人容色秀美,身姿風流,甫一見人自生三分笑意,正是章氏。

  傅成璧還未走近,章氏先迎上來。傅成璧只微微屈膝算作拜禮,章氏忙不迭地扶住她,正念著︰“姑娘快起,莫折煞了妾身。本是妾身不周到,原應先去府上拜見姑娘的,不過侯府掛了謝客的牌子,遲遲沒尋得機會,今日沒想姑娘親自前來了,真是失禮。姑娘……”

  章氏正說著,見傅成璧抬起頭來,正瞧上她明眸善睞、海棠姿容,一下啞了聲。

  傅成璧見她神色怔忪,適時接話道︰“我初來乍到,府上又有諸多事務,且又在為父親服孝期間,恐不識規矩沖撞了旁人,才不敢見客。如今落定,也該來走動走動。”

  章氏有些恍惚,好一會兒才搭上話︰“姑娘說得是。瞧我,光顧著說話,教姑娘站了許久,快到屋里坐坐。”

  章氏親切地拉上傅成璧,涼涼的手輕握住她,既不失禮又很親切。傅成璧隨她穿過中堂,一路上見四周廂房、亭廊精致小巧,格局還是長公主喜歡的江南園林風格,清秀迤邐,倒與她記憶中相差無幾。

  待入了房,章氏親捧來糕點、瓜果,笑道︰“妾身剛學做得酥餅,姑娘嘗嘗喜不喜歡。許是比不上武安侯府的廚子,姑娘別嫌棄。”

  傅成璧不好推辭,就嘗了嘗,味道酥脆香甜,不膩不淡,章氏手藝實佳。章氏見她喜歡,眼楮笑得愈發彎。待兩人再寒暄幾句,傅成璧便問︰“姨父不在府上麼?”

  章氏說︰“去了京窯,這會子也快回來了。姑娘找爺是為著甚麼事呢?”

  傅成璧說︰“我听說姨父執掌京窯,前不久侯府得了幾只陶瓷,我甚是喜歡,就想來問問姨父以後可還會再燒一批。”

  章氏笑道︰“你可找對人了,你這姨父就好這些瓶瓶罐罐的,對京窯的事很上心。你問他,他甚麼都曉得的。”

  傅成璧抿唇笑了笑,說︰“听口音,夫人像是南方人。”

  “是。祖籍在廬州。”

  傅成璧用廬州話說︰“儂會講廬州話?”

  章氏回答︰“曉得一些。”

  傅成璧聲音愈發嬌軟︰“我家在廬州撫衢,也會講。”

  章氏聞言又愣了片刻,傅成璧疑惑地問了句,章氏笑笑回答︰“沒甚麼。”

  兩人正說著,前院就傳駙馬爺回府的信兒,傅成璧正欲起身去拜見,章氏就輕按住她的肩︰“妾身將爺迎來就是,姑娘好生坐著。”

  盧子俊入府就朝章氏的居處來了,正在游廊間踫上,彎唇一笑就接住章氏欲行禮的身子,說︰“怎的跟我客氣起來?听下人說,武安侯府的傅姑娘已經到了,可刁難你沒有?”

  章氏抿嘴笑著嗔了盧子俊一眼︰“傅姑娘小小年紀,端得天真,哪里有刁難一說?可別教人听去,還以為是妾身告胡狀了。”

  “逗你頑兒,這麼認真。”

  盧子俊捏了下她小巧的鼻子,笑著攜擁著她,一同到房中去。

  兩人正談笑著進屋,傅成璧忙起身盈盈一拜。盧子俊適才移過眼楮看她,與章氏相牽的手陡然一緊,又驀地一松。章氏落空的手緩緩攥緊了,手心上漸起一層薄汗。

  三人相顧無言,盧子俊啞然怔立許久,眼珠子怎麼都挪不開似的,盯著傅成璧的目光實在過于直白炙熱。傅成璧輕蹙眉,稍稍往後退下一步,躬身拜見︰“姨父。”

  盧子俊霎時回神,一時如針芒在背,捻了一把熱汗,面容十分尷尬窘迫,忙拱手俯身道歉說︰“失禮,失禮。實在想不到靜儀還有一個長得與她這般像的外甥女,看見你,我還以為又見到了殿下。”

  章氏趕忙上前一步,笑盈盈地說︰“可不是麼?妾身見到傅姑娘第一眼,也以為是長公主回來了呢!想來傅姑娘的母親姜陽公主與長公主不正是同宗姊妹麼,有這六分相像也不奇怪。”

  盧子俊失笑,忙道︰“倒是我少見多怪了。”

  傅成璧低頭說明來歷。許是因著傅成璧與長公主相像的緣故,盧子俊待她很是熱絡,特意領她去了後院賞玩。

  院中堆滿陶器和瓷器,三扇大門齊開的房屋里陳列一排排博古架,架子上全是盧子俊收藏的陶瓷,都不是甚麼罕見的珍品,但勝在花樣兒多,應有盡有。

  盧子俊拎起一只陶罐,底部的字樣正是“堂明”,傅成璧明知故問道︰“這底盤的字是甚麼意思呢?”

  盧子俊笑笑,“官窯里用來記錄批次的,這種陶罐子一年只有四個批次,春夏秋冬依次為文鳶、堂明、桃渡、亂紅。”

  傅成璧若有所思,從盧子俊手中接過陶罐細細打量,眸色生輝,尤其是彎眼時,眉梢雋秀嬌色,令人見之心憐。盧子俊雙眼看得發直,鼻間縈繞著她幽香的氣息,喉嚨陣陣發緊,一時心如擂鼓,只覺得此女怎麼瞧都是好的。

  傅成璧一心在陶罐子上,未曾發覺盧子俊的心思,想到底下為“文鳶”二字的陶罐子既是春日所燒制的,想必那根骨頭的主人也當是半年內遇害的了。

  傅成璧急著將此事告訴段崇等人,省得他們再費工夫,故而匆匆與盧子俊道了辭。

  盧子俊一笑,他已有些年紀,但長得風流倜儻,笑起來如同春風滿面,與傅成璧說話的聲音很低︰“成璧若是喜歡陶瓷,大可再來府上賞頑兒,以後別當自己是客,這里的下人奴才都不會攔你。”

  傅成璧對陶瓷沒甚喜好,但見盧子俊盛情,只點頭作罷。

  待送走了傅成璧,盧子俊還從亭廊里悵然獨立好一會兒。章氏見夫君喪魂失魄的樣子,怎能不知其中原委?章氏的心一分一分冷下去,臉上的笑意也一分一分地揚起來,盈盈行至盧子俊身側,望著傅成璧離開的方向,婉轉道︰“世間之大,當真是無奇不有。這傅姑娘有姐姐年輕時七分顏色,猶勝姐姐當年。”

  盧子俊怔然喃喃道︰“是啊……她說起話來也極像靜儀……”

  長公主的母妃祖籍也在廬州,初入京時尚學不會官話,一口吳儂軟語听得人心肝發顫,因此長公主李靜儀的口音也多多少少隨其母。故而在傅成璧說廬州話時,章氏才更覺驚奇。

  章氏說︰“妾身瞧著傅姑娘來公主府拜訪並非無緣無故的,現在滿臨京的人都知道皇上要為傅姑娘選婿,她先到了咱們府上,妾身覺得她是有意呢。”

  盧子俊驚了驚眼︰“怎會?……況乎傅家高門,而我只不過是個小小的官窯司長罷了。”

  可待他再細品過章氏一番話,亦覺得並非全無可能。傅成璧哪個府上都未曾拜見,偏偏先來此處,拜帖上明確寫著他的名字。難道傅成璧真有甚麼旁的心思?

  章氏見盧子俊眼神不定,便知他心中已然動搖,笑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夫君若也有情,妾身這里有一計,或許能成夫君心願。”

  盧子俊死灰一樣的眼楮猛然一亮,像是迸發出點點星火,瞬時燎燒起來,“你當真有法子?”

  他實在歡喜,不曾想還能在有生之年遇見這般妙人,一時熱腦,竟也不管傅成璧是小輩,也不管她侯府小姐的身份,一股腦兒里全是如何能再見見她。

  章氏勉強笑了笑,請盧子俊附耳過來,低聲咕噥幾句。盧子俊听後面露難色,忙說著“不可、不可”,章氏勸道︰“要是正經法子,就算郎有情妾有意,皇上又怎肯舍得的?夫君,小姑娘都沒個定性,今日喜歡您,明日指不定就喜歡旁人,若是再猶疑下去,教別人捷足先登,豈非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盧子俊在章氏身上逡巡良久,最終艱難地點了下頭。

  作者有話要說︰

  盧子俊︰我覺得還ok。

  玉壺︰我覺得不行。( -△-)凸

  傅‧不明真相‧成‧吃瓜群眾‧璧︰?

第5章 破冰

  這頭待傅成璧出了公主府,坐上轎子,一直隨在一側默默不吭的玉壺忍得怒容滿面,終是忿然罵道︰“這駙馬爺真是不要臉!虧奴婢還以為他是個專一深情的男人,剛剛他看姑娘的那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惡不惡心啊!”

  傅成璧淡聲道︰“姨父只當我與姨母相像些,覺得驚奇罷了,別多想。”

  “分明是兩個人,能像到甚麼地步?”

  更何況長公主李靜儀不似她母親的溫柔多情,是個實打實的潑辣主兒,在臨京曾是出了名的嬌蠻跋扈,與傅成璧的性子更是南轅北轍,相差甚遠。玉壺自然不敢將這些後話說出來,逝者作古,世人如何怎好再評頭論足?如今民間提起長公主李靜儀,多是會提及她在女官制度推行上所做的貢獻。

  此事按下,暫且不提。玉壺只是覺得盧子俊太過輕狂唐突,心中憤懣不平。

  虞君撫刀跟在另一側,听了這主僕兩人的對話,不禁冷笑一聲。

  玉壺正在氣頭上,這一聲冷笑敵意分明,無異于火上澆油,令她當場發作起來︰“你笑甚麼!?”

  虞君倒也不客氣,嗤道︰“一個姑娘家指名道姓地要拜見男主人,也活該別人多想。要是自己行得正坐得端,還能教別人起骯髒的心思嗎?”

  玉壺怒極,上前就狠狠推了虞君一把,吼道︰“你說得這是甚麼話!你眼珠子也掉出來飛進公主府里,看見我家姑娘行不正坐不端了!?”

  可玉壺不過是個丫頭,哪里推得動習武多年的虞君?這一推反倒是自己退了好多步。

  虞君冷著臉拍拍身上玉壺推過的地方,像是沾了甚麼髒東西,毫不客氣地瞥了轎子一眼,冷道︰“做過甚麼,只她自己最清楚。”

  在六扇門的時候,段崇一走過她的身邊,她就矯揉造作地囑咐一句甚麼“段大人萬事小心”,豈非才是真惡心的事?其余女捕快私下里紛紛猜測,說這侯府小姐執意到六扇門來,並非是想當差當官,而是打了近水樓台先得月的算盤,明擺沖著段崇來的。

  小小年紀就如此不知羞恥,天生的狐媚子!

  玉壺還想再辯駁,卻被傅成璧斥了一句︰“這般失態,真是沒有一點規矩了。”

  玉壺恐在外頭丟了武安侯府的臉面,愧然低下頭,喏聲說︰“奴婢知罪。”

  傅成璧搖轉著薄紗菱扇,將轎簾子挑開一角,看向虞君,將她從頭頂看到腳,每一根發絲都細細打量進眼楮里。虞君與傅成璧四目相對,本是心中無愧,毫無閃躲,但也架不住傅成璧這般看殺,梗著脖子吼道︰“看甚麼!”

  傅成璧先笑了一聲,說話的聲音清凌凌的像水,裹著冰碴兒的那種,冷意尖銳︰“也難怪,虞姑娘大抵不曾有過美貌招致來的煩惱,是我這奴才太過以己度人,因此冒犯了姑娘。”

  玉壺沒憋住笑,一副氣死人不償命的態度,上前屈膝行禮︰“主子教訓得是,奴婢冒犯,請姑娘原諒。”

  虞君听出傅成璧在諷刺她姿容平平、貌似無鹽,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氣息激蕩,恨聲喊道︰“傅成璧!”

  傅成璧懶懶撲著菱扇,滿面笑容︰“虞姑娘,你我同在六扇門共事,按照官階你當好好稱呼一聲‘傅大人’。先前我念及自己初來乍到,許多事還需姑娘指教,不敢以高位自居,但姑娘此番嘴臉實在難看。六扇門中紀律森嚴,不知這以下犯上的罪責,你擔不擔得起?”

  虞君嗤笑不已︰“真當我看得上這小小官職不成?若非段大人,我等又怎甘屈居人下,為朝廷效命?”

  傅成璧說︰“虞姑娘,謹言慎行,小心隔牆有耳,害了你的段大人。”

  虞君方才意會到自己說了大逆不道的話,連忙斂聲,听著傅成璧話中森森冷意,後背不禁起了一層薄汗。她沒想到傅成璧這樣小的年紀,一下就听出其中利害,言語下隱隱的驕矜和無形的壓迫令她再開不了口反駁。

  傅成璧放下簾子,兀自認命地嘆了一口氣,自己這從前世帶來的好與旁人吵架的毛病真是改不掉了,且讓虞君隨意說去又能如何呢?

  傅成璧不疾不徐地道︰“且罷,你我兩看相厭,各走一邊就是了。玉壺,繞道去徐記買些糕點,再回六扇門。”

  虞君見已討不到好,目色冷若秋雨寒夜,憎惡地瞪了她一眼,扶著刀柄轉身離去。

  傅成璧這廂去徐記定了些上品糕點,差人送到六扇門中,算是她初來的一些心意。差使腳程快,待傅成璧回了六扇門,尚在留班值守的人已經吃上糕點在填肚子了。

  段崇體力精力遠勝于旁人,一旦查起案件來便不分白天黑夜,屬于自己不餓大家都飽的典型人物,那些跟著他的弟兄常累得腦袋發昏才能有片刻歇息。這下可好,六扇門來了個女郎官,與段崇平起平坐,不受他指使,還懂得體恤人,曉得送這樣好的糕點,貴重不貴重的暫且不說,心意是在的。

  因此傅成璧一回到六扇門,見著的人都點頭致謝,較之伊始態度已大為改觀。縱然仍有些不好領情的,也沒再擺出爭鋒相對的架子,以後低頭不見抬頭見,你好我好大家好麼。

  段崇和楊世忠、裴雲英等人已經回到門中,正在值房商量案情,傅成璧則直奔了來。

  適時暮風吹卷起蒙蒙細雨絲,玉壺特取了傘予傅成璧同去值房,路上玉壺還說著︰“方才去取傘,不見了昭昭,也不知這會兒跑到何處撒野去了。”

  傅成璧說︰“餓了就曉得回來了。”

  正說著,她先邁進值房,抬頭見段崇、楊世忠、裴雲英三人都在,分坐在四方桌三側,而那只不知在何處撒野的昭昭此時就趴伏在桌上一角,乖巧溫馴地眯著眼睡覺。段崇的食指輕捋著昭昭頭頂的毛兒,捋得那塊頭頂又滑又亮,看樣子他順毛的手法還不錯,昭昭一臉享受。

  傅成璧︰“……”

  段崇︰“……”

  裴雲英和楊世忠︰“……”

  一時間場面相當尷尬。

  楊世忠梗起脖子來,沖著傅成璧擠眉弄眼,佯裝斥道︰“傅姑娘,您這貓兒亂跑的,以後可不行!”

  傅成璧暗笑,面上一副低眉受教的樣子︰“我曉得,以後定將關好,再不教它到處胡鬧了。”傅成璧聲音柔軟地喚了聲︰“昭昭?來。”

  貓兒似听得傅成璧在喚它,喵地一聲站起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一下就從桌子上跳下來,跑到傅成璧裙下打旋兒取樂。

  段崇哼道︰“這貓野得很,關起來怕是要關死了,傅姑娘就是這般養寵兒的麼?”

  傅成璧趕忙笑著接道︰“那也是,他最討厭被關著。昭昭,謝過段大人恩典,你不必吃牢飯了呀。”

  昭昭听到自己的名字,“喵嗚”叫了叫,好似真在感謝。段崇眉毛一動,臉黑了大半。

  楊世忠沒成想段崇真上了苦肉計的套兒,一時失笑不已。

  段崇這才明白傅成璧才是拐著彎兒地想留下這只貓,僵著臉看向她,口上愈發咄咄逼人起來,“六扇門連你都能容得,沒理由容不下一只貓。”

  傅成璧“唔”了一聲,挑著眉點點頭︰“也是,六扇門連我都容下了,這貓兒想必也是可以容下的。”她彎唇,順著段崇的台階下來,不再與他爭執,笑吟吟地道︰“段大人,我已知道那陶罐子的來歷了。”

  段崇口吻不容拒絕︰“說。”

  她將昭昭交給玉壺抱走,徐徐走過去,斂衽坐下。傅成璧開門見山道︰“這陶罐的確是官窯的貨,有‘文鳶’字樣兒應當是初春燒制的一批。既是官窯,出入都有賬目記錄,段大人可以從這里入手。”

  陶罐燒得少,流入流出的變動範圍很小,極容易鎖定嫌疑人。

  楊世忠亦道︰“我也請郎中來驗過罐中藥酒,無非是些常見的藥材混在一起的,看不出有什麼藥用,酒卻是罕見,乃是西域特產的烈焰酒。另外,有很奇怪的一點,除卻藥材和烈酒,還有一味女兒香。”

  傅成璧皺眉︰“女兒香是甚麼?”對于藥材,她多多少少也懂一些,卻從未听過有哪一味藥材叫女兒香的。

  段崇一時明了,道︰“胭脂香?”

  楊世忠點了點頭。不直接說胭脂的緣故,傅成璧不知道,但他們三人卻是心照不宣。這“女兒香”乃江湖黑話,特指青樓女子身上的香氣,不同于尋常胭脂水粉,她們所用的胭脂中經常化一些催情的香料。

  裴雲英說︰“臨京衙門我已去問過,上半年來沒有陳報過失蹤案。”

  傅成璧沉吟片刻,提出質疑︰“興許是有原因,讓他們就算失蹤也沒報了案子,譬如乞丐、流民這些下三流之等,或者他鄉來而無籍貫、本家中卻無親故的人,都是有可能的呀。”

  段崇說︰“義莊那里也查不到尸源。既然從受害者一方難以追查,就從凶犯著手,將官窯的賬冊取來,按照陶罐流向逐一排查。另外,你們兩個去煙花柳巷里打听打听。”

  你們自是指楊、裴二人。

  傅成璧听聞煙花柳巷四字,臉色一紅,心里卻是納悶了,“為何要去章台處尋?”

  段崇俊眸漸起笑意。兩人迄今言語不過幾句,傅成璧每每都佔著氣人的道理,談及案情時也多有見解,這回還是頭一次臉紅地問出疑惑。

  傅成璧見他輕漾起笑容,不知為何心跳漏了一拍,臉上愈發燒得厲害,怎麼都按不住騰升的熱意。

  段崇輕道︰“原來還真有傅姑娘不知道的事。”

  傅成璧以為段崇是在譏笑她好顯山露水地賣弄,挑釁地回道︰“自然,只是不知道的比知道的少一些罷了。”

  楊世忠和裴雲英俱笑了笑,互相對視一眼,裴雲英則解釋道︰“女兒香是指青樓女子身上的香氣,陶罐藥酒中摻有她們常用的胭脂水粉。”

  傅成璧不知這青樓女子和她們尋常姑娘家用得胭脂水粉有甚麼不同,正欲張口再問,又觸及段崇調笑的眼神,想問的話又都咽了回去,漫不經心地說︰“哦。”

  此時外方天已大黑,雨水順著屋檐傾瀉,織成細細密密的雨幕,紛雜的雨聲襯得夜格外的漫長而寧靜。

  楊世忠笑道︰“如今正是去煙花柳巷尋人的好時候,雲英,咱們也莫耽擱了,今日大哥請你吃頓花酒。”

  這還是頭一次見人將去青樓一事說得這般坦坦蕩蕩又理直氣壯的。裴雲英含笑答應,與段崇行禮後就隨楊世忠出了門,隨手撿起門前豎立的油紙傘,身影漸消在茫茫雨夜當中。

  事已至此,就不是傅成璧能幫上忙的了。如今天色已晚,她原應打道回府,誰料剛出了門,才見門口只剩下一把墨金面的紙傘,屬于她的那柄紙傘不知去向。

  段崇見她停在門口,問道︰“怎麼了?”

  傅成璧咬了咬唇︰“傘不見了,許是裴大人拿錯了。”這時候玉壺抱著昭昭,應當還在值房里等,想不到要來接她,而且段崇這處與她的地方相隔甚遠,要是不撐上傘定要淋上一段路的。

  段崇聞言眉毛一挑,起身走過來,果真見門外唯有他的傘還在。

  段崇輕嘆了口氣,撐開黑鴉鴉的烏金傘面,支到傅成璧的頭頂上。傅成璧猛覺得他身上的味道覆壓下來,涌入鼻尖,將她一下包圍得嚴嚴實實,身上隔著麒麟官袍透出的溫度,似能將淒風冷雨中的寒意融化掉,落在袖子上的盡是綿綿雨絲。

  段崇的聲音不輕不淡,響在上方,“我送你。”

  作者有話要說︰

  段崇︰感謝裴雲英助攻!

  裴雲英︰小場面,小場面,都坐下。

第6章 羅剎

  眼見快要入秋,雨下起來瀟瀟揚揚的,卷裹著料峭的寒意。路旁青石盞燈的燭光教風催得黯淡搖曳,兩人緩步踏在濯濕的石板上,段崇刻意與她保持著禮節內的距離,讓墨金傘顯得有著應接不暇,搖擺不定。

  路還沒走出去多遠,段崇肩上已經濡濕一片水跡。

  傅成璧沉思了好一會兒,忽地靈光一現,同他說道︰“段大人,還有一個疑點,凶手處理尸骨的方式很特別。若只是為了殺人,他大可一埋了之。但他取了人骨,特意泡在罐子中,罐子里的藥和酒,還有那一味女兒香,定然是凶手故意而為之。這其中一定有甚麼目的,驅使他做出這樣不尋常的舉動。”

  段崇對她此時此刻還在考慮案情的事有些詫異,他是沒想到傅成璧會對這個案子如此上心,故而回答的時候要比往常多了幾分耐心和溫和︰“此乃‘骨醉’,是江湖傳說中的一種加諸亡靈的儀式,具體的目的和手法,我已經派人去查了。”

  傅成璧挑了一下眉峰,點點頭沒再說話。

  段崇口氣輕緩,沉吟道︰“看來老侯爺真教過你不少。”凡是他能想到的,傅成璧也想到了。

  她想了想才明白段崇是指她分析案件的能力,一時倒沒了先前在裴雲英面前時的謙遜,直言道︰“虎父無犬女,父親以前擔任過六扇門的‘魁君’,我自不能丟了他的臉面,否則別人還以為六扇門一代不如一代了。”

  段崇︰“……”怎的小姑娘在裴雲英、楊世忠兩人面前那般乖巧,在他面前就如此咄咄逼人?段崇想了想兩人究竟結了甚麼仇甚麼怨,也無非是初見時,他的態度傲慢了些。

  太記仇了。

  段崇暗自嘆息一聲,認真地說著每一個字︰“當日之事,對不起。”

  傅成璧揚起笑容,將手背到身後去,連腳步都輕靈了好多,“哦,沒關系的,殘廢和小孩子肯定都不敢跟大人計較的呀。”

  段崇眼角一抽,沉吟片刻,好似贊同地點頭道︰“六扇門敞開不是來扶貧的,理屈之人自然不敢跟段某計較。”

  傅成璧故作好奇地望著他,“所以大人認為我佔不佔理呀?”

  段崇坦坦蕩蕩地說︰“段某已然跟姑娘道歉。”

  傅成璧︰“……”倒是她小氣了不成?傅成璧轉過頭去,不再搭理他。

  段崇微微側首,與她看著不同的方向,在夜色中不自覺地彎了彎唇角。

  兩人穿過中庭,池塘中雨珠跳入水面,叮咚作響。照明的風燈來回一晃,听著一陣鈴鐺微響,眨眼間在黑暗中浮現一個裊娜的身影,手執著胭脂色的油紙傘,傘面微抬,緩緩露出一張艷麗絕倫的面容。

  傅成璧一下頓住了腳步。

  這女子紫衫苗繡,頭戴銀冠,頸間帶著流轉月輝的銀項圈。在寒雨夜中赤著玲瓏小腳,腳踝還系著一串兒鈴鐺,就這麼無征無兆出現在雨中,行若鬼魅。看衣著打扮,不似中原人,乃是苗疆女子。

  此女子手中的胭脂傘輕打了個旋兒,傘骨中流瀉的暗香一下散開︰“段郎,別來無恙。”

  段崇沉下臉,伸手將傅成璧往身後擋了擋。紫衫女子瞧見他這細微的動作,麗眸定在傅成璧身上,恍然失魂片刻,兀地冷笑了一聲︰“怪不得段郎不願離開朝廷,原來身邊已有了這樣的美人兒作陪。”

  這道目光焦灼又怨毒,令傅成璧渾身不自在。簡直無妄之災,看樣子是段崇的老情人找上門來,她卻成了對方的放矢之的。

  傅成璧趕緊解釋道︰“誤會,我只是路過,同他不熟的。”

  說著,她冒著雨往一方游廊下躲去。段崇見她淋著雨,下意識送著傘跟了好幾步,見她到了游廊下,以袖輕擦著額上雨水,望過來的眸子明亮如月,全是想看好戲的狡黠。

  他訕訕地收回手,轉向紫衫女子,聲音驟然冷下來︰“夜羅剎。怎麼,將手伸到中原來了?”

  “段郎真是無情,當初劍聖帶著你去苗疆修習,咱們好歹有些情分。怎得見了面,說話就如此生疏了?一下將我推得好遠。”

  段崇冷聲說︰“六扇門向來不歡迎不速之客。藍婆子來中原,就得按規矩,拜山門。”

  藍婆子是夜羅剎的師父,既然夜羅剎突然出現在臨京,藍婆子必然已經到了。

  夜羅剎說︰“婆婆還在惋惜你當年投靠朝廷的事,自然不願意來六扇門拜見。若段郎還是未來的武林盟主,婆婆此番理應受罰,但現在……段郎以甚麼身份來責怪婆婆呢?”

   。傅成璧發覺自己好像听到甚麼不得了的事。未來的武林盟主?段崇?他以前曾是這般厲害的人物?

  段崇道︰“苗教私自入京卻不知盡禮節,易生誤會。屆時本官的人將藍婆子請到獄中喝茶,豈非更讓她惋惜了?”

  “段郎好大的官威啊……”她聲音嫵媚動听,邁著妙曼的步子走到段崇面前,腳踝間的鈴鐺脆生生地響著。夜羅剎抓住段崇的領口,一下將他扯得極近,鼻尖兒相對,再近些就能唇齒相踫了。

  她輕聲說︰“那……段大人肯不肯請我喝杯茶?”

  段崇以劍柄抵開她的肩膀,“不肯。”

  傅成璧暗自嘖了一聲。這段崇還真是無情,竟就這樣直接拒絕了一個如此年輕貌美的女子。

  上輩子她沒听說過段崇有娶親,今世見了他後,她還為此疑惑好久。按段崇的身份和相貌,在京城娶著大戶人家的千金也不算高攀,雖然脾氣臭了點,但也能找到願意忍他的不是?怎的上輩子連媳婦都娶不上了?

  如今看來……他這注定孤獨一生的命,能怪得了誰?怪他自己不開竅。

  遭到如此拒絕,夜羅剎臉上的笑容只僵了一瞬,倏爾又恢復笑吟吟的模樣︰“那我以‘骨醉’的消息來換如何?听說段郎最近一直在派人尋找百曉生的行蹤,就是想問他關于骨醉的傳聞。”

  段崇蹙眉︰“你知道?”

  夜羅剎輕笑道︰“三日後,品香樓,我在那里備好酒等著段郎。屆時你想知道的,我全都告訴你,好不好?”

  段崇目光定在夜羅剎的身上,沉著無瀾的眼楮遽然起了一絲冷光,最終點了點頭。

  夜羅剎笑意更深,眸色亮起來,光彩照人︰“那你一定要來!”

  說罷,夜羅剎的眼楮在段崇身上流連須臾,轉了轉傘面,哼上不知名的小調,轉身消失在茫茫夜雨當中。

  靜默片刻,段崇移過眼楮來盯住傅成璧。

  藏在柱子後的傅成璧也看向他,“……”

  段崇沉聲道︰“看夠了沒有?”

  傅成璧愣了愣,頭點得如同小雞啄米。

  段崇︰“走。”

  傅成璧趕忙鑽到傘下,跟上他的步伐。段崇一路黑著臉,看來夜羅剎的到來對他來說不是甚麼好事。傅成璧小心翼翼地問︰“你和那個苗疆女子是朋友呀?”

  “以前是。現在不是了。”

  傅成璧意會到其中的意思,“哦,怪不得要找你了,原來是舊情難忘。”

  段崇冷聲警告︰“再敢胡說,恕不遠送。”

  她立刻乖巧地閉上嘴巴,低著頭走。忽地想起方才那女子一句一聲“段郎”,嫵媚的聲音喚得人心腸都要酥了,她便不自覺戲謔地學了一聲“段郎”。

  段崇一個趔趄,腳步頓住,有些詫異地看向傅成璧。

  傅成璧沒忍住笑,揶揄地看向他︰“段大人,多好一個姑娘。”

  好姑娘?她若是去江湖上打听打听,就知夜羅剎的名號是如何來得了。段崇僵著臉,咬住牙,執著傘的手一轉,傘一下往他這邊傾斜大半。

  傅成璧頭頂一空,細密的雨絲瞬時撲簌而至,吹卷到她的面上。傅成璧急忙握住傘柄,將傘扶正,瞪向作怪的段崇,情急中不經意帶上口音︰“儂小孩子呀!”

  段崇抬眉淡聲道︰“三歲了,比你大一個月。”

  傅成璧︰“……”段三歲!

  玉壺抱著貓一直等在值房門口,見段崇打著傘送傅成璧來,驚訝得眼珠子都瞪圓了,听“昭昭”喵了一聲,才回神屈膝給段崇行禮︰“段大人。”

  段崇沒吭聲,目光在昭昭身上轉了一圈,伸手揉了一把貓頭,也不知是對貓說還是對傅成璧說︰“走了。”

  撂下這一句,段崇撐著傘就離開了。

  玉壺嚇得不輕,使勁撫摸著昭昭教段崇摸過的頭頂,驚惑道︰“姑娘,段大人這是怎麼了?”

  傅成璧一笑,輕捏著貓爪子,瞧著安靜溫順的昭昭說︰“按規矩拜過山門了,土地爺很喜歡昭昭。”

  玉壺一听這話,便知道段崇這土地爺已經同自家姑娘關系和緩許多,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氣。這樣一來,以後在六扇門,再不怕有人無緣無故地找茬兒了。

  ……

  細細密密的寒雨下到半夜,瓢潑似的從霄河落下來,伴著電閃雷鳴,雨勢越來越大。

  一個女人,瑟縮在角落當中,冷汗淌過她已經慘白的臉,淌進發抖的鎖骨上。屋中蠟燭俱滅,雷電簇簇將四周照得一下亮如白晝,明滅間將黑影襯得愈發清晰高大,也愈發的詭異可怖。

  刀鋒傾瀉出寒意,在電光間發出冷冷的光。女人見到瞪圓了眼,嚇得驚呼一聲,猶似發瘋一樣剝開自己身上薄如蟬翼的衣裳,口中不斷低吟求道︰“奴一定好好侍奉爺,求求你,別殺我!求求你,求求你!”

  空氣中彌漫的胭脂香越來越濃,那個男人也靠得越來越近。

  他說︰“別怕。”

  女人哭著磕頭︰“求您,饒過我……求您……”

  刀鋒一下抵在她的頸間,女人倒吸一口冷氣,連呼吸都挺直了,眼楮里不斷涌出淚珠來。

  “以取悅奉承他人為生,你不過就是一具沒有靈魂的皮囊。”

  “不……不……”

  男人輕輕地抱住她,將她的頭按在自己胸膛間,輕聲默念︰“死,對于你來說,會更有意義。將有人從你的骨子里重獲新生。”

  “不!我才不要死!我不要死!”

  一聲聲淒厲的竭聲呼喊被淹沒在震天徹地的雷聲當中,轟隆隆直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窗戶被猛地撞開,濺落一道滾燙的熱血,瞬間被雨水沖刷得一干二淨。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段崇,一個靠女人破案的男人。

  段崇︰……

第7章 念情

  春華坊,樓台香榭,樂音靡靡。樓檐子上掛著獅子頭的風鈴,清風一吹,泠然如鳴佩環。

  楊世忠、裴雲英兩人是最後才查到春華坊的。到尋常花街柳巷去辦案,一旦出示了六扇門的牌子,無一敢忤逆,官爺問甚麼,那些人皆據實回答。而特意將春華坊留在最後,是因這處查起來要比其他青樓更難一些。

  春華坊是“官窯”,自然與燒制瓷器的窯場不是同個意思,而是歸官家管的妓院。六扇門來此處查案,有官場規矩約束著,施展不開拳腳。若是不慎惹了哪位尋歡的官員不快,改日在皇上面前奏上一本,也夠六扇門喝一壺的。楊世忠、裴雲英只得收了查案的態度,只當自己是來尋歡作樂的。

  甫一踏入春華坊,眼尖的老鴇春娘一眼就瞧見楊、裴二人,咧著紅唇迎上去︰“楊大人、裴大人!真是稀客啊,咱們宜嫻姑娘可是茶不思、飯不想地就盼著大人來呢。”春娘往他們身後一瞧,疑道,“呦,怎的,魁君沒有同你們一起來麼?”

  楊世忠戲謔道︰“看來宜嫻姑娘盼著的人不是我們,而是魁君了?”

  春娘連忙賠笑道︰“楊大人就會拿著我打趣兒。哪有的事,咱們坊里的姑娘哪個不盼望著能得你們兩位大人的垂青?近來坊里來了一批新人,大人可想嘗個鮮兒?”

  楊世忠拍了拍裴雲英的肩膀,對春娘說︰“春娘曉得我這兄弟只愛酒,不愛美人。這嘗鮮的事留給其他大人罷,且叫宜嫻姑娘來陪就好。”

  “好。兩位爺樓上請。酒還是最好的酒,宜嫻馬上就來。”

  進了雅間,楊世忠邊笑邊跟裴雲英說︰“想不到都這麼多年了,這宜嫻姑娘還念著魁君呢。”

  裴雲英回道︰“有情分在就更好辦事了,就說是魁君查案,宜嫻肯定樂得開口。”

  楊世忠眉目中浮現壞壞的笑意,嘿嘿笑道︰“有道理。”

  不一會兒就走進來一位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白衣女子,氣質如霜,面若青蓮,與尋常青樓女子一身脂粉氣不同,這女子生得三分清傲、七分溫婉,恍若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荷,正是宜嫻。

  見雅間中果然沒有段崇,宜嫻有些失望,但很快就矜身給楊世忠、裴雲英行禮。

  裴雲英興致缺缺,只倚在窗下的榻上喝酒,沒有說話。而是楊世忠點頭命她起身,他不著急盤問,先道︰“姑娘不必多禮,今日還是彈些從前的曲子就好。魁君對姑娘的琵琶聲念念不忘,我們兄弟今日也想飽一飽耳福。”

  宜嫻臉一紅,羞怯怯地問道︰“段大人當真還記得奴家……?”

  “當然。”

  楊世忠說謊都不帶臉紅,听得裴雲英暗笑不已。這要是讓段崇知道楊世忠在外給他招桃花債,指不定要將他按在地上揍。

  不過也難怪別人,段崇從前還未退隱江湖時,不僅是江湖第一劍,還是第一美男子,就算放到這京城來,相貌堂堂也是拔尖兒得好。段崇只做過一次宜嫻姑娘的座上賓,這姑娘就對他思之不忘,還不是這副好皮囊招惹的。

  宜嫻听令到樂台上彈奏琵琶,不一會兒美膳佳肴也一一上了桌。楊世忠這回可找到吃飯的機會,也不需陪酒的,先囫圇填飽了肚子。

  等到夜色大深,坊中貴客漸多,春娘沒眼再顧及這雅間的時候,楊世忠才問了宜嫻一些話。

  宜嫻一曲畢,縴縴素手正調弄著琵琶弦,就听楊世忠隨意問道︰“宜嫻姑娘,我瞧著這里有了好多生面孔,從前的一些姑娘倒不見著臉了。”

  宜嫻手一頓,停了半晌,懶懶地撥著弦,回答道︰“沒有哪個女子願意一輩子待在這里,若是能有個依靠的,豈非都想著走呢。”

  “宜嫻姑娘是否注意到,近半年來有沒有誰無緣無故地就離開了春華坊?”

  宜嫻愣了愣,緩緩抬起眉望向楊世忠,好久才低問道︰“楊大人是來辦案的?”

  楊世忠哈哈一笑,“魁君正為一個案子忙得焦頭爛額,托我們來打听打听。”

  “我知道你們問得是甚麼……”

  裴雲英掂著酒壺的手停住,一下坐起來看向宜嫻,追問道︰“你知道?就是這春華坊的人?”

  宜嫻咬了咬唇,面露難色。

  裴雲英敏銳地觀察到,就說︰“姑娘可是有甚麼難言之隱?”

  宜嫻望了望裴雲英,又看了看楊世忠,復低下頭撥弄著清弦,錚錚的響聲如同她的心跳一樣亂。

  楊世忠有些著急,遂道︰“別怕,一旦你知道些甚麼,便是六扇門的證人,我等自當保護好姑娘。”

  停了好久,宜嫻才按住發顫的弦,抬起頭來道︰“我可以說,但是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大人答應。”

  楊世忠︰“直說無妨。”

  宜嫻又低下發紅的面龐,聲音中多了些泣意,“我到了這樣的年歲,再難保住清白之身,春媽媽已定好要在十五那日為我破身……”言至此,她臉紅得已經要滴出血來,“我從前不敢奢望能得魁君垂青,只要能看見他就已心滿意足。可如今媽媽教我委身旁人,我是萬萬不肯的。我寧願去死,也不願……”

  裴雲英臉上覆了一層霜︰“你是想以此來要挾魁君?”

  “奴才不敢!”宜嫻忙搖頭跪下,急著解釋道,“我只是想請兩位大人幫奴才傳個話,只轉告一聲就好。若、若魁君對我真有一點情意,肯為我贖身的話,我日後願做牛做馬地侍奉他。而且,教魁君不用因錢財為難,這些年我攢下不少私房錢,願意悉數奉予,以表忠貞。”

  春華坊的姑娘想要贖身,單單憑借錢財遠遠不夠。宜嫻若想離開這里,就得找當朝為官的人做依靠,段崇是最好的人選,也是她最心甘情願的人選。

  楊世忠和裴雲英面面相覷,一時拿不定主意。

  宜嫻再道︰“況且今日兩位大人所問之事,我若是答了,日後在春華坊中怕也是活不成了。”

  楊世忠皺眉問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宜嫻深吸一口氣,壓低聲音回答︰“這上半年來,春華坊中前前後後已經消失了七名女子。”

  據宜嫻說,這些事是從初春開始的,嬌珠是第一個,也是宜嫻最先開始懷疑的一個。

  嬌珠與宜嫻素日里走得近,那會子嬌珠跟宜嫻說閨房話,她說自己馬上就可以離開春華坊了,有一個客人願意為她贖身,納她為妾。宜嫻由衷為她高興,也一直想知道對方究竟是哪位官爺,可她沒等到給嬌珠贖身的人出現,嬌珠就突然不見了。

  後來春娘說嬌珠染了怪病,自盡死了,因著這病易傳染,連尸骨都沒得讓姐妹們見,就說已經草草下葬埋了。時至今日,宜嫻都不知她的尸骨在哪里。

  之前嬌珠一直很活潑,不像得了怪病的,前路又是一片光明,怎麼可能自盡?宜嫻不信,就存了一份心去留意,誰想這半年來竟接二連三地有人失蹤。按照春娘的解釋,要麼就是染上急病,要麼就是回家去了,要麼就是已被贖身的。可無論哪一種,她們都沒有帶走或者收拾過自己的東西,這怎麼都是不通道理的。

  宜嫻低頭道︰“春華坊中的女子都是有官冊在案的,除了出身清白的女子,其中不乏罪臣之後,若是教她們無端端逃了,可是砍頭的大罪。我猜這就是媽媽瞞情不報的原因,只胡亂搪塞了理由欺上瞞下,求得個太平。”

  楊世忠驚怒道︰“一連丟了七個女子,卻還敢瞞著?她當人命是甚麼!”

  她的面容變得蒼涼傷感起來,“我等卑微賤女,身似浮萍,哪怕是真丟了命,也不過是草席一裹,沉入泥土,任蟲豸作食罷了。哪里比得上媽媽金貴,在甚麼樣的大官面前都有臉面。”

  楊世忠冷哼一聲,微怒道︰“也不過是個奴才,有甚麼臉面。我這就將她揪過來,好好問個明白!”

  宜嫻驚著低呼,跪上前捉住楊世忠的袍角,跪地磕頭︰“楊大人開恩!楊大人開恩!”

  “你放心,此事與你無關,我不會找你麻煩。”

  “楊大人,您要是找了媽媽,便是將奴才往死路上逼呀!”宜嫻淚如泉涌,悲戚戚地看著楊世忠,“若是魁君在此,奴才甚麼都不怕;但倘若魁君不願垂憐奴才卑賤之身,還望楊大人能給奴才留一條生路。”

  裴雲英想了想,溫聲道︰“世忠,這春娘瞞情不報,多半也是因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況且她若是仗著上頭的人打死不說,咱們也不能奈她如何。”

  況且他們沒有搜查春華坊的允令,在有確鑿的證據之前,貿貿然帶走春娘,只恐打草驚蛇。

  楊世忠煩躁得撓著腦袋,“那你說怎麼辦?”

  “先回去稟報魁君。既然還有其他的女子無故消失,我們大可以從紫竹林中再好好搜尋一番,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的骸骨。”

  楊世忠听之有理,又低頭見宜嫻哭得可憐,心腸軟了一分,只好作罷,道︰“等有了證據,再來拿她不遲。”

  “多謝兩位大人。”宜嫻伏地磕頭道謝,“還請大人將奴才的心願轉達給魁君,奴才結草餃環,必得報答大人恩情。”

  裴雲英說︰“只代你轉話,成不成還要看魁君的心思,你也莫有太多的期望。”

  “奴才懂得分寸。”

  宜嫻心里已有了七八分的底。

  傳聞魁君段崇不近女色,性格孤傲,她第一次被媽媽指派來侍奉段崇的時候,一直戰戰兢兢,唯恐對方對她蠻橫粗暴起來,她連反抗都尋不見力氣。卻沒想段崇是個那般溫柔有禮的人,問她的琵琶可是從江南學來的,問她能否彈一曲《廬州月》給他听。他說她彈得很好,還格外賞了許多銀錢。

  宜嫻自認容貌不俗、琴技精湛,只是苦于尋不到機會向段崇表明心意,如今有楊世忠代為轉告,段崇沒有不動心的理由。

  楊世忠來到六扇門將這件事轉達給段崇之前,也是這樣想的。

  雖然宜嫻出身低微,但總還是個清清白白的姑娘,也不求甚麼名分,加之容貌、才情都算出色,自己還願意搭錢贖身,段崇這是等于白撿了一個小美人兒回家,怎麼說也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待裴雲英將在春華坊打探出的消息告訴段崇之後,楊世忠吞吞吐吐了一會兒,順勢把這事說了。

  段崇皺著眉,手指輕叩了一下桌面︰“那就從京城衙門調派人手過來,去紫竹林搜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遺骸。”

  楊世忠︰“……那宜嫻姑娘的事?”

  段崇抬眉,疑惑道︰“宜嫻?誰是宜嫻?你剛剛說甚麼了?”

  楊世忠︰“……”

  楊世忠知道段崇在女人這一方面一向不大有腦袋,但沒想到真這麼沒腦袋。

  他嘆息一聲,道︰“段崇……寄愁,不,我叫你祖宗行不行!劍聖是千叮嚀萬囑咐,教我倆留意你的婚事。你這老大不小了,也該考慮考慮一下。”

  裴雲英失笑,拍著他的肩膀安撫道︰“你這還操上當爹的心了?就算魁君要娶,也不該甚麼人都往他懷里塞罷?我覺得就是再差,也得是傅姑娘那樣的才行。”說著,他瞥了一眼段崇,嘴角揚起戲謔的笑意,“你說是罷,段大人?”

  楊世忠“嘖”了一聲,反駁道︰“我瞧那姑娘就挺好,咱江湖人不論出身!至于傅姑娘,她跟咱們不是一路人,這倆人對上不吵架,我就得燒高香了。成不了。”他又搖了搖頭,篤定地說︰“我看成不了。”

  段崇握住劍柄︰“……還查不查案了?是要我剝了你的官袍,還是拆了你牌子?”

  楊世忠趕緊收劍挺背,肅容回道︰“屬下這就去京都衙門調人,到紫竹林刨尸。”

  ……

  紫竹林正長得濃密茂盛,風一過,竹葉瀟瀟如同秋雨。

  衙門調來的官兵個個擼起袖子,扛著鋤頭在竹林里刨泥。這幾日剛下過雨,在紫竹林中走一走,腳面上就泥濘不堪。這會子又悶熱,挖起來土,不一會兒就汗流浹背。

  楊世忠從泥里走出來,將鋤頭扔到一邊,喘著粗氣席地而坐。正在一旁優哉游哉飲茶的裴雲英遞給他一碗水,楊世忠痛飲一番,用袖子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看著被挖得坑坑窪窪的竹林,恨道︰“這得挖到甚麼時候!你倒是悠閑,就在這兒看著。”

  裴雲英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謀將’做事,用得是這兒。”

  楊世忠不屑地哼了一聲,“你既是謀將,也給咱們段大人的婚事出出主意。淨跟我唱反調,算甚麼本事?”

  “皇帝不急太監急。你沒想過段崇乃劍聖的嫡傳弟子,當初在武林大會上嶄露頭角,劍掃八方,乃是江湖公認的第一人,怎的就放棄武林盟主之位,來這朝廷中當一個小小的六扇門捕頭?”

  楊世忠說︰“他沒說過,我怎麼知道……想必是有難言之隱罷。”

  裴雲英道︰“尋女人來了。一個救過段崇的女人。”

  “朝廷的女人啊?”楊世忠一驚,“是誰?”

  裴雲英飲干淨最後一口茶水,長舒著氣道︰“沒找著。都好多年了,還沒死心呢。他不是腦子不開竅,是心里裝著人,你就別給他搞些烏七八糟的女人來,小心過頭傷了兄弟義氣。”

  “哎呀,你不早說!我要是知道,肯定早滅了宜嫻姑娘的那些念頭,省得人空歡喜一場。”

  這頭正說著,那邊呼聲大起︰“大人!找到了——!”

  另一方也緊隨而至︰“這里也有發現!”

  這前兩個陶罐子是來挖竹筍的人無意中發現的,還以為是誰家腌得醬菜,埋在這下面,一時嘴饞就打開了,撈來撈去竟撈出一大根骨頭出來,這才報了案。

  除卻這先前發現的兩個陶罐,接連發掘出另外五只罐子,具搬到六扇門中去,由裴雲英將罐子中的骸骨一一取出,不多不少,七個罐子,分別裝著四肢、頭顱、胸骨、盆骨,完完全全湊成一具完整的骨骼。但連接處都無法結合,根據推斷,可以確定是來自七具不同的尸骸。

  七個女子,七具骸骨,都是春華坊的官妓。

  傅成璧聞訊來到尸房,被這刺鼻的藥酒味沖得雙目發暈,忙以手帕掩鼻,遠遠地看著湊成一個人形的尸骨。

  裴雲英面上還帶著布紗,只露出一雙驚異的眼楮,“傅姑娘怎的來了?”

  “我正打算將這件案子寫一寫,听說有新進展,就來看看。這是怎麼回事?”

  裴雲英一一跟她說了最近的發現。

  “七個……”傅成璧念出數字的時候,臉和唇已經發了白,“死了七個人,怎麼現在才發現?”

  “這些女子都孤苦無依的,誰會在乎她們的死活?”

  “現在尸骸已經找到了,可曾知道這‘骨醉’手法的目的究竟是甚麼?查過這些陶罐子最終流到哪些人家了沒有?”

  “魁君說要再等等,已經托人去查了。官窯賬目明細今日會送到。”

  傅成璧想起那晚雨夜中形如妖魅的苗疆女子,一時輕笑道︰“是,我想起來了,今天段大人要去赴約呢。等回來就自然知道這‘骨醉’究竟是甚麼來歷了。”

  裴雲英有些疑惑,問︰“赴約?甚麼約?”

  “他沒有告訴你?”傅成璧見裴雲英搖了搖頭,想到這事始終是段崇的私事,他自己都不願意說,她就更不能說了。傅成璧道︰“那我也不知道了。”

  裴雲英失笑︰“真是奇怪,怎的魁君是和傅姑娘你之間有了小秘密,卻開始瞞著我們這些兄弟了?怪哉,怪哉。”

  “有甚麼奇怪的?閨房話,懂伐?”

  裴雲英不禁笑出了聲,這傅成璧還真是個活寶貝。臉上的笑意還未斂去,余光瞥到一彎黑影已經沉沉地壓過來,裴雲英嚴肅地站直身,敬道︰“魁君。”

  傅成璧背後一涼,沒敢回頭。

  劍柄一下敲到她的肩胛骨上,傳來段崇冷似霜雪的聲音︰“誰跟你說‘閨房話’?”

  傅成璧抿唇闔了闔眼,艱澀地開口︰“說著頑兒的。”

  段崇也不再追究,看向裴雲英,肅聲道︰“又出了一樁命案,隨我一道去看看。”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段崇,一個全靠女人破案的男人。

  段崇︰……

  裴雲英︰這也是種本事。

第8章 欺辱

  命案的地點是在酒花兒巷的牡丹樓,死得是一名妓女,喚作懷鶯。

  經仵作初步驗過,已經死了三天了。命案發生的當天夜晚下著瓢潑大雨,牡丹樓里的龜奴隱隱听到懷鶯侍客的房間里傳來慘叫聲,但也知道做這事兒的,遇見口味重、手段狠的客人也是常有的事,往往這慘叫聲也是個趣兒。加上不一會兒叫聲就停歇了,龜奴也就沒在意。

  晚間龜奴照例去房間添催情用得香料,敲了許久的門都沒得應。這龜奴平日里與懷鶯也算熟面兒,怕這客人玩得太狠,傷了姑娘,于是就推門進去了。

  誰料烈風穿堂一下將窗戶吹開,伴著電閃雷鳴,龜奴就看見床上白玉條一樣的人浸在血泊當中,當即嚇得屁滾尿流,魂飛魄散。

  牡丹樓的媽媽聞聲來看,也是嚇得花容失色。

  她原本是打算立刻報官的,但牡丹樓的生意一直不景氣,若是再有這等晦氣事傳揚出去,這生意也不必做了。她狠了狠心,忍著驚令人將懷鶯的尸首裹起來扔到城郊亂葬崗去了。

  這一連兩日,牡丹樓的媽媽都夢魘著,總是夢見懷鶯回來哭嚎不已,向她哭訴冤情。她終是受不住良心的折磨,這才報了官。

  尸體從亂葬崗斂到義莊,懷鶯已經缺了一條胳膊。據這老鴇和龜奴交代,他們進去時就見床上鮮血成河,懷鶯整條胳膊都不見了,只留下一團血肉。

  段崇等人再度到雅閣中勘察。

  因為老鴇一早令人封鎖了這里,空氣中還彌漫著催情香的味道,桌子上東倒西歪的酒壺里尚存一些酒水,翻開酒蓋兒一聞就是一股子沖腦的烈酒味,與裝在陶罐子中的藥酒如出一轍。

  幾乎是可以斷定是同一個凶手所為。他還在殺人,或者說,從來都未曾停止過。

  楊世忠和裴雲英都在義莊查看尸體,段崇身邊只有一個傅成璧跟著,這記錄簿子的事自然而然落到她的頭上。段崇一邊將勘察現場,一邊將發現說給傅成璧,讓她記在簿子上。

  玉壺跌跌撞撞地找到牡丹樓,一路問著才尋見傅成璧,連忙將她拉到一側,低聲說︰“姑娘,你怎的還在這里?長公主府的章夫人今兒請你去府上听評彈,你是答應過的呀,別耽擱了時辰。”

  經玉壺提醒,傅成璧這才記起還有這茬兒事。

  那日傅成璧拜過長公主府後,章氏知道她也是廬州人氏,廬州評彈最最有名。這不正巧趕上有個評彈大師在京,章氏就特意請師傅到府上,又邀傅成璧來听評彈。

  說起來傅成璧已經許久未聞鄉音了。前世李元鈞知道她好听這些,專門令幾位廬州唱評彈的師傅留在宮中,慰藉傅成璧思鄉之情。只不過李元鈞自個兒不喜歡,說听著咿咿呀呀地犯困,他也听不懂廬州話。久而久之連傅成璧也不再听了,那些唱評彈的師傅也就回了老家。

  所以這甫一听見章氏要請她去听評彈,傅成璧想都沒想就歡喜地應下了。

  段崇轉身就看見主僕兩人在角落里躲著說悄悄話,記也不記了,略有些惱意地問道︰“做甚麼呢?”

  傅成璧知道這評彈師傅一旦離京就再不好尋,也不願失約,只得硬著頭皮同段崇說了這件事。

  她沒想到段崇倒也肯放人。

  原本這就是傅成璧的分外之事,況且又是該她休沐的日子,段崇自然沒再苛責。他道︰“既然如此,那就去罷。”

  說罷轉而令守門的人去將虞君叫上來,讓她幫忙接了傅成璧手上的活兒。

  傅成璧眼見已到了約定的時辰,不好再耽擱,福身道謝離開。

  虞君在樓下听說傅成璧是要去听評彈,魁君讓她去在旁記錄簿冊,她這惱火一下就竄上了天。是傅成璧非得要插手案子的,像個狗皮膏藥一樣貼在段崇身邊,前前後後地跟著。這若真要摻和也行,盡職盡責也就罷了,這做一半就走是甚麼毛病?而且竟然是因為要去听評彈?

  虞君完全不明白一向嚴謹到一絲不苟的魁君怎的允許這樣的女子來六扇門攪和?

  段崇捻過香灰,正說著“凶手所掩埋的七個罐子已經被查抄,現在他又犯案,想必是以前的計劃功虧一簣,才要重新開始。要多派人留意……”,他目光落到虞君身上,正見她緊緊捏著筆桿子,怒容滿面,氣得肩都在發抖。

  “虞君?”

  虞君一下回了神,對上他泠然的雙眸,驚慌地低下頭︰“屬下走神了,請魁君責罰。”

  段崇臉色很不好看,將簿子和墨筆接過來,低頭翻著前幾頁,想再理一理思路。傅成璧所記錄的脈絡明晰,詳略得當,看來她自請到六扇門開卷宗、撰書錄,真是有些底氣的。紙頁上的字跡娟秀,筆鋒婉轉,疏朗通透,看得段崇略愣了片刻,想不到她還能寫得這一手好字。

  須臾近黃昏,燦燦金光落在窗扇上,一時將房間照得像琥珀一樣透亮。

  段崇整頓收兵,正準備回六扇門與楊、裴二人再商討案情。這廂卻跑來一個官兵模樣的人,捧著一疊賬簿前來,呈給段崇。

  段崇翻開一看,正是官窯陶罐的出物記錄。今日過了公文審批,才調動過來供六扇門查看。

  這印著“堂明”、“文鳶”兩個字號的陶罐子燒制得不多,官人家分予得更少。府上滿打滿算有七只罐子以上的唯有兩家,一處是城北丞相府,一處是城西長公主府。

  虞君看著陶罐子的數目,低聲說著︰“如今凶手卷土重來,說不定又要有姑娘遭殃了……”她瞧見上頭丞相府和長公主府的牌號,疑惑地咕噥了一句︰“長公主府?”

  段崇猛地想起傅成璧滿是歉疚地同他說︰“長公主府的章夫人邀請我今日去听評彈,原是昨兒個就定下的,不好失約。”

  她的侍女玉壺也附和道︰“是呀,無緣無故地送了請帖來,姑娘見了可驚喜呢。”

  段崇悚然一驚,油然而生的莫名恐懼順著背脊一下竄到頭頂。

  虞君見他臉色大變,正欲開口詢問,沒想段崇如同飛箭一般沖下了樓,翻身上馬,直往城西疾馳飛去。

  從牡丹樓離開,到長公主府也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傅成璧今日當休,沒穿著官袍,木蘭雙繡的緞裳襯著海棠身姿,格外清麗動人。

  章氏已在後花園恭候已久。

  水亭上碧波銀紗,四角懸銅鈴。傅成璧由玉壺扶著進了亭子,章氏含笑迎上來︰“可把姑娘盼來了,就等你來點曲了。”

  章氏熱絡地拉著傅成璧坐下,奉上一杯朱筆勾勒纏蓮的玉瓷茶杯,杯中漂浮的茶如同竹葉一般翠綠,茶香沁人心脾。章氏說道︰“這是宮里剛賞的新茶‘春浮碧’,味道甚妙。這水乃是妾身開春時從竹園中收下的露水,配著這茶,正是極好。姑娘可要嘗一嘗?”

  “多謝夫人。”

  傅成璧品過茶,茶味有些犯苦,她不是太喜歡,只同章氏贊嘆兩句便擱下了茶盞。章氏將曲目折子予她瞧,她就點了自個兒最愛听的《瀟湘驚夢》。

  章氏身邊的婢女說今日要賽紙鳶給傅姑娘看,能不能拉著玉壺姐姐一道去。玉壺小孩心性,一听要放紙鳶頑兒,杏眸都亮起來了。傅成璧知道她愛玩,便令她去了,許她拿個頭籌回來。

  幾個小姑娘哄鬧著跑去了湖對岸,亭中除卻下人和評彈師傅,就留了章氏和傅成璧二人。

  一邊听著評彈,章氏一邊為傅成璧添新茶,柔聲問道︰“姑娘到六扇門做女官,一切順心麼?听聞段崇段大人是個極嚴格的人呢。”

  也許是日頭太足,明晃晃的陽光透過銀紗灑過來,照得人眼前發白。傅成璧漸漸起了困怠,懶洋洋地回道︰“不過打發時間罷了,沒甚麼順心不順心的。”

  “素日里也累壞姑娘了罷?瞧瞧,這會子連眼楮都睜不開了。”章氏起身走過來,從婢女手中接過粟玉軟枕給傅成璧墊到身後,低聲哄著,“這樣舒服些。姑娘若是累了,就去閣子里小憩一會兒,等醒了再听這《瀟湘驚夢》不遲。姑娘……姑娘……?”

  章氏扶住傅成璧漸漸嬌軟下來的身軀,托著她的臉,手指撫摸著她細膩柔滑的臉龐,一下掐住了她的下頜,神色冷淡下來︰“莫別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長成這個樣子,合該有今兒這一遭。”

  她一推,將傅成璧推到椅子里。

  章氏目光冷厲,對左右吩咐道︰“將她抬去點星閣,喂上藥,派展行看著。讓他給我看仔細了,別出任何紕漏。”

  章氏貼身婢女上前低聲詢問︰“那何時請駙馬爺過來?”

  章氏掃了傅成璧一眼,“不著急,先讓藥磨磨她的性子,等她想要男人的時候,再去請駙馬爺罷。這樣就算她日後不認賬,估計也沒臉面說出去。”

  章氏心知肚明,盧子俊對她早已愛馳,在外尋花問柳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這不知何時就會給她領幾個妹妹進府。

  盧子俊有駙馬爺的身份壓著,自然不敢明目張膽地抬女人入府,只得像從前養她一樣養一群奴婢在身側寵著。這若是一個也好對付,這要是有一群小蹄子作起亂來,那她的地位豈非難保?她好不容易走到今日,自知這世間的情愛是靠不住的,唯有握緊手中的權力才是首要。

  既然早晚都要有,那就不如由她親自獻上一位美人攏住盧子俊的心。這傅成璧長得極像李靜儀,還偏偏自己送上門來,令盧子俊見之不忘、思之心切的;又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對付起來極為容易,豈非是上天給她章氏選好的人?

  章氏只道是天命,當然無畏。

  況且這傅成璧雖然算是皇親國戚,但她始終是剛剛入京,與誰都沒有個情分可言,身邊連個能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這一旦出了事會找誰做依靠?到時她再誘導傅成璧幾句,不愁她不肯乖乖就範。

  可見這單長得漂亮有甚麼用,還不是成了別人砧板上的肉?

  她嗤笑一聲,扶了扶髻上簪著的金裴翠步搖,眉目慵懶︰“乏了,等完事後就將她帶到我房里來。”

  婢女喏聲點頭,躬身領命。

  ……

  傅成璧感覺自己就像被人死死按在水里,窒息到喉嚨發疼,除了艱難地汲取一些空氣,再難發出任何聲音。

  忽地,她腹部猛地一痛,噎在喉嚨中的一口氣猛然吐出,繼而空氣向鼻腔中爭先恐後地涌入,嗆得她一陣咳嗽,才從長久地黑暗中張開了眼。

  她整個人都被扛起來,眼中是晃動的地面,顛簸得她頭暈目眩。傅成璧本能地抓住那人的頭發,用盡力氣扯著喊︰“放開我……!”

  她身子一輕,腳步一下落地,後背狠狠地撞在一側冷硬的牆壁上,口被死死捂住,不能發出任何聲音。近在咫尺的是一張稱得上英俊的臉,稜角分明,手掌中有著常年練武之人特有的粗糙。傅成璧認得他,第一次來長公主府,此人就跟在盧子俊的身後,是他的侍衛。

  展行冷聲警告道︰“安靜點。”

  傅成璧腳下浮軟,周身提不起任何力氣,面對這樣一個魁梧的男人,她甚麼都做不了。前生今世她都沒受過這樣的欺辱,淚水在她眼眶里越積越多,身子僵得像塊木頭似的。

  展行看著她眸中梨花帶雨,明明已經驚懼到極致,仍然極力保持著鎮定和冷靜,一時失恍然神,捂住她嘴巴的手稍稍松了些力氣。

  傅成璧見他有所動搖,張口就狠咬住他的手,疼得展行痛吼一聲,手下陡松,令她一下脫開鉗制。

  傅成璧一把摘下頭上的花釵,釵尖對準了展行。她青絲散落在胸口處,起伏不斷,顫抖又艱難地喘息著,尚存在體內的藥效令她連站穩都難。

  展行捂住發疼的虎口,咬著牙瞪向她,低聲吼道︰“不想被抓回去,就跟我走。”

  傅成璧道︰“休想騙我!我認得你,你是公主府的奴才。”

  展行目色微冷,低聲道︰“若不是我,你此時就該在駙馬爺的床上,何來有你拿簪子對著我的時候?!”

  展行言語中的羞辱令傅成璧惱紅了臉。

  她就算再機警,都想不到盧子俊和章氏竟存著這樣齷蹉的心思。她與公主府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素來井水不犯河水,盧子俊一個小小駙馬爺竟如此膽大包天地將主意打到她的頭上,真是欺她在京中無依無靠麼?

  她擦了一把眼楮,倔強地不肯再流淚,竭力鎮定著心髒往四周打量。

  展行看著她愣了一瞬,這世間真有這麼相像的人嗎?從前長公主也是這般,受了天大的委屈也絕不肯掉淚,撐著一副驕蠻跋扈的樣子,看上去似乎刀槍不入,其實比誰都要脆弱,也比誰都要柔軟……

  展行知道傅成璧是長公主的甥女,長公主生前也曾提過她,言語間都是喜愛。他抿了抿唇,聲音低緩︰“傅姑娘,此地不宜久留……我是想救你,等將你安全送回侯府就會離開。”

  展行松開握著刀柄的手,張開給傅成璧看,想以此獲得她的信任,嘗試著一步一步地靠近。

  “我將章氏欲下的軟金香換成了迷魂散,此時藥效未褪,姑娘一人走恐怕難以逃脫追捕。”

  展行緩緩對她伸出手,輕道︰“別怕,跟我走。”

  傅成璧在他眼中看到的只有擔憂和焦急,身後仿佛還有雜亂而遙遠的腳步聲,像是甚麼人追了過來。

  展行見她有所動搖,正欲捉住她的臂彎,誰料手腕猛受一陣酸麻,劍鋒凜冽而至。若不是展行閃躲及時,這一下恐要削斷他的手指。

  展行撤身後退,刀反手拔出,橫于面前。正見傅成璧之前站著一名玄絹箭衣的男子,劍如墨水,眉若烏山,方才那一劍的狠戾令展行都不禁贊喝一聲︰“好俊的劍!”

  傅成璧看著眼前人如山般巍峨的身影,眼眶又紅了一圈,聲音里是抑制不住的驚懼和委屈︰“段崇……”

  作者有話要說︰

  解釋一下上一章的“寄愁”。

  段崇的字寄愁,段寄愁。

  傅成璧現在還沒有小字,前世叫濃濃,今世自個兒起的,叫“明月”。

  後面會有相關情節出現=w=

第9章 相救

  展行定楮一看,見三尺長劍上花紋繁復,質地古樸,生出泠泠寒意。他心中一凜,驚詫地看向段崇︰“驕霜劍?……段大人竟然是劍聖的弟子。”

  劍常在劍鞘中,分辨不出甚麼,展行還是頭一次見到段崇出劍。對于任何一個舞刀弄槍的人來說,能與劍聖的弟子交手已是莫大的榮幸,所以比起解釋當下情況,他更想好好領會一番,隨即將刀尖對向段崇。

  “久仰大名,今日有幸得此良機,自要好好討教一番!”

  言罷,展行縱身翻刀上前,刀花繚亂,紛然若雪花簌簌,撲朔迷離。

  段崇冷眼,不慌不忙持劍而立,待目色一厲,劍貫長虹,直挑展行空檔而去,一時間刀光劍影,纏斗起來。

  段崇的劍實然快哉,不過幾個來回就已讓展行應接不暇,只靠本能反應見招拆招。

  反觀段崇卻是游刃有余,似乎也不急著將他打敗,存著狠辣的心思,一一挑破他的手臂、腳踝,連胸背都中了數劍。傷口不足以致命,卻令展行渾身浴血,折磨得很。

  展行吐息氣喘吁吁,額上冷汗涔涔,見段崇這出手的架勢狠戾,簡直是要將人置于死地,招式沒有劍聖的一點仁道。

  展行自知班門弄斧,若再不離去,只恐段崇會趕盡殺絕。

  他橫刀在前,對著傅成璧說︰“既有人來救你,展某就不多事了。公主府多計,章氏多謀,傅姑娘以後再不要來府上了,告辭!”

  展行提氣縱身飛去,段崇欲追,卻被傅成璧喚住︰“段大人,別追了。此人非敵非友,禍不在他……”

  段崇收劍,將傅成璧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堪堪隱住眉宇間的急色,沉聲問︰“你沒事罷?”

  傅成璧扶著牆壁才支住身體,勉強搖了搖頭,道︰“沒事。段大人怎的會來此?”

  “我查到陶罐最多的流向是長公主府,恐你遇見危險就來看看。對你下手的可是此案的真凶?”

  段崇知道傅成璧曾為著案子的事出入過長公主府,倘若凶手就蟄伏在長公主府內,對傅成璧下手也並非沒有可能。

  還不等她回答,忽听得巷口另一頭腳步聲漸行漸近,眼見著涌來一干家丁護院,一時塞滿了整個巷子。

  段崇將傅成璧扯到身後,沉沉的眸子如同寒星,只不過這沉靜的墨色瞳仁下卻藏著暗潮般的洶涌。

  這如雪刃一樣的視線直盯得來眾訝異相覷,甚為慌亂。這追來的正是長公主府里的人,猛一見到來救傅成璧的人身穿麒麟箭衣,乃是六扇門的魁首,一時全慌了神,不知該進還是該退。

  段崇冷聲喝道︰“連武安侯府的人都敢動?是哪家的奴才,本官看你們的腦袋是不想要了!”

  對方為首的人連連退了好幾步,趁眼神四下游移的空檔才拿定主意,拱手回道︰“一場誤會,得罪。”

  那人沖著左右使了使眼色,一行人按著原路退散。

  傅成璧吊著心一下松懈下來,長長呼了一口氣。好在段崇及時出現,單單是一身官袍就能將對方嚇退,否則她都不知該如何脫逃這天羅地網了。

  段崇面容嚴肅,正色問︰“也是長公主府的人?為何要來捉你?”

  傅成璧想著他此番追問,定是懷疑那潛伏在長公主府的凶手以為她知道了甚麼才想要殺人滅口,而並非出于對她關心,故而不想同他解釋過多,回道︰“只是私怨,與案情無關。”

  段崇適才發現自己背後出了一層熱汗,已是許多年都未曾有過這樣的驚悸。他頭一次生出無所適從之感,面對臉色慘白的傅成璧,啞了聲地不知該說些甚麼才好。

  傅成璧尚且處在受人欺辱的憤怒當中,現下也不知玉壺如何,更無暇再與段崇對付,只匆匆道了謝,說︰“我先回府了。”

  此時天已漸黑,段崇恐再生甚麼變故,不放心傅成璧獨自回府,正要上前扶住她,卻被傅成璧不著痕跡地躲過。

  “不必……”傅成璧擺著手,抬腳走出一步就是一陣頭暈目眩,全身如同灌了水的棉花又沉又軟,虛浮無力。

  段崇眼見她腳下踉蹌,以手臂支住她。他看得出傅成璧一直在強撐著,不願再添麻煩,目光一定,背對著傅成璧單膝跪在地上。

  “段大人?”

  段崇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臉上沒有任何波瀾,“傅姑娘身為女官,猶勝男兒,應當不拘小節。此番就算是段某冒犯。”

  傅成璧知道眼前不是在乎男女之防的時候,她身體中藥力尚存,自己一人是斷斷回不到府中的。她咬了咬牙關,扶住段崇的肩,任他背了起來。

  傅成璧眼前天旋地轉,暈得她喉嚨犯嘔,只好閉上眼楮伏在他的肩膀上,才能得片刻寰轉。

  段崇握著拳,只用臂彎架住她,不敢有再多的觸踫。

  背上的人體量實在輕巧,比之籠子里的鳥都重不到哪里去,須臾聞得一股幽香從她青絲間散出,這香氣似乎比所謂的女兒香都要厲害,縈繞在他的鼻尖。

  走了一段後,段崇的肩膀上漸沉,耳旁的呼吸都安靜了許多,他將步伐放得沉穩起來。

  這會兒夜色漫下來,段崇專挑了偏僻就近的巷子走,恐教閑人看見,傷及傅成璧的名聲。

  傅成璧見他有心至此,不似平時看上去那般鐵石心腸;那日雨中相送,也多以她為重……

  想不到段崇原來是這樣好心腸的人,怪不得前世他會到鹿鳴台來。或許換了誰受委屈,他都不會坐視不理罷?

  傅成璧言語中有笑意,卻很認真,“想不到段大人還會說出這般暖人心的話。”

  段崇只當她又犯貧,在揶揄他,僵著臉說︰“你是六扇門的人,我身為魁君,自然不會坐視不理。”解釋得在情在理,十分鎮定中正。

  “我說真的。”傅成璧在他耳畔輕聲說,“謝謝你。”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她都該好好跟段崇道一聲謝。

  段崇背後一僵,半晌沒有說話。

  傅成璧趁著月色瞥見他的耳根有些發紅,忽地笑出來,笑聲輕快得如同鳥雀婉轉,“段大人,你耳朵好紅呀!”

  段崇咬牙道︰“閉嘴。”

  傅成璧輕揚了下眉,乖乖閉上了嘴。

  再走出一段路,才听段崇訕訕地說道︰“……你是老侯爺的女兒,皇上是你的親舅舅,而長公主府的一干人等不過是外戚之族。有甚麼私怨,大可擺在御前解決,怎的能教他們算計了?”

  先前傅成璧只道這是她與長公主府的私怨,段崇也不再追究緣由,只教給她如何解決。

  雖然話說得不太中听,但傅成璧知道他是好意,便婉聲回道︰“他們是外戚,但我也不姓李。皇舅舅日理萬機,若我一來京城就生事,恐教他煩心。不過他們既真欺負到我頭上,以後必不會好過就是。”

  她的語氣輕描淡寫,心腸卻已狠下了七八分。

  今日之辱,必將償還。不過卻不能放在明面上解決。她若將事情捅到御前去,長公主府上下沆瀣一氣,誣賴她信口雌黃,她絕對討不到半分好處。

  章氏能如此明目張膽,不過是欺她在京中無人依靠。況且她之前沒先入宮拜見與她血脈相連的聖人,反倒去了長公主府上,雖意在破案,但難免落人口實。若讓章氏抓住把柄倒打一耙,屆時她豈非百口莫辯?

  不過段崇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她應該嘗試著利用好自己的身份。

  月上柳梢時,才近了武安侯府。段崇不好直接將傅成璧送到府上,只就近處將她放下。

  “不再多送。”段崇看著她,眸子盛著朦朧月色,散發著黯淡的華彩。

  傅成璧點頭致謝,正要走,忽地想起甚麼,又轉回來對段崇說︰“我記得大人說已經查到陶罐子的流向?”

  段崇回答︰“是。一處是丞相府,一處是長公主府。”

  傅成璧提醒道︰“宜應暗中調查,小心打草驚蛇。”

  段崇暗嘆一聲,怎的有人剛剛遇上這樣的事還想著案子的,瘋魔了不成?

  見段崇沒有回答,想來是早有安排,倒顯得她多嘴了。傅成璧咕噥著解釋︰“我只是覺得凶手不會善罷甘休,能早日捉拿歸案,也算給那些青樓女子一個交代。”

  “放心。”段崇鄭重其事地說。

  傅成璧點點頭,拿眼偷偷瞧了瞧段崇,輕聲說︰“回府了。”

  她的聲音輕若鴻毛,掃在人的耳朵上,直癢到人的心坎兒當中去。段崇的心莫名跳了一下,這一下短促而有力,讓段崇有一瞬的慌亂,但也只是一瞬。

  他還是一副不輕不淡的樣子,說︰“好好休息。”

  傅成璧轉身進了府邸,這廂已然是急如熱沸。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段崇,一個沒有戀愛經驗、一被挑逗就會擺臭臉來掩飾耳朵紅的江湖過氣大俠。

  段崇︰……

第10章 隱忍

  武安侯府中奴才們個個明火執仗,氣勢洶洶正要往外頭走,迎頭踫見回府的傅成璧,一時驚喜交加,全都跪在了地上︰“二小姐!”

  玉壺先跑了過來,煌煌火光中一雙眼楮已腫得像個桃兒,這會子見了傅成璧直哭得抽抽噎噎,跪在她的面前一個勁兒地磕頭。

  傅成璧將她從地上扶起來,玉壺卻不肯起身,哭道︰“姑娘今日就打死奴婢罷!都是奴婢一時貪玩,著了別人的道,才害苦了姑娘……”

  玉壺同長公主府的下人放紙鳶頑兒,沒想著會出甚麼事。哪想她要回去尋傅成璧的時候,那些個婢子將她連擁帶拖得到一處僻靜的閣子里來,牽著她的手說︰“往後傅姑娘入了長公主府,咱們就是姊妹了。來日玉壺姐姐成了大丫鬟,穿金戴銀之時也別忘了今日與妹妹們的情意。”

  玉壺一听,怎能還听不懂這言下之意?

  她登時就惱了,一邊往外沖,一邊怒罵起來︰“你這等小蹄子還真有一張老臉自稱妹妹,也不問問我甚麼年紀!我們姑娘又是甚麼年紀!這事擺到聖上面前都怕惡心著人,駙馬爺生出這樣的歪心邪意,也不怕天打雷劈啊!?”

  可還不等她出去,外頭五大三粗的護院就將她捆了起來。她自知插翅難飛,又想到自家姑娘的處境也大抵如此,一時肝腸寸斷,恨不能直接尋死了好。

  好在不久後,院子里大亂,皆傳傅成璧跑了,喚了一群人去追。玉壺也趁亂逃了出來。

  她回到武安侯府,府上沒了旁的主子,她又不敢拿太大的主意,只好吩咐人暗中去尋,誰知人去了兩三茬兒都沒尋到。

  玉壺心急如焚,以為傅成璧又被人捉了回去,也顧不得三七二十一,教人抄上家伙,就要去長公主府要人。沒想到還未出府門,就見傅成璧回來了。

  玉壺見她安然無恙,不禁悲喜交加,跪在地上只知道淌淚。

  她比傅成璧的年歲都要小些,從前雖然知曉傅成璧在京城的處境孤苦,但仍像從前那般依附著主子過活,好過一天是一天。出了今日之事,她才曉得自己是何等無用無恥。

  傅小侯爺出京之前,還曾溫聲囑咐她一定要好好照顧傅成璧,她也是曾信誓旦旦地答應過的……

  思及此,玉壺只覺得自裁都不足以謝罪,又是一陣磕頭,直磕得額頭都青紫了大片。

  傅成璧知道她內疚難安,俯身輕聲說︰“此事不怪你,要怪就怪別人用心險惡,也怪我輕心大意。”

  玉壺仰起頭來,神情冷厲,以往可尋的稚氣早在焦急中化為烏有︰“小小一介賤妾都能欺負到姑娘頭上,可見這京城達官貴人那麼多,豈非個個都能欺負咱們武安侯府沒人?從前老侯爺教導奴才們要與人為善,但這京城水深,與人為善根本防不住旁人險惡。以後奴婢肝腦涂地,也必定護姑娘周全,絕不教姑娘再受今日之辱!”

  府上其余跪著的奴才同樣齊聲喝道︰“奴才定為二小姐肝腦涂地!”

  傅成璧一時怔然,玉壺這樣的起誓倒與前生無異,她也的確如言做到了。

  前世傅成璧在後宮中聖寵優渥,要算計她的人數不勝數。玉壺為了保護她,曾做過不少難登台面的事。後來玉壺被人抓住把柄,東窗事發,李元鈞知道後龍顏大怒,下旨處之以烹煮極刑。

  傅成璧和玉壺雖名為主僕,但情同姐妹,經此一事,她一方對玉壺有愧,一方對李元鈞有恨,漸漸便與李元鈞更為疏遠,也失去了往日的寵愛。

  玉壺死前的模樣,傅成璧每每想起,都覺得是一場噩夢。

  傅成璧輕輕擁起玉壺,拍撫著她的背,道︰“這一遭也是讓你看清楚我在京中的處境,只盼你以後行事更要謹慎沉穩,不要輕易招惹是非。肝腦涂地的話也不許再說,你打小跟著我,我將你視作姊妹。你若是有個萬一,我才真成了無依無靠的人。”

  玉壺方才還哭得隱忍克制,此番听傅成璧一席肺腑之言,伏在她的肩膀上失聲慟哭不已。

  眼見著夜風涼了,玉壺不敢再讓傅成璧站在外頭受寒,趕忙服侍著她回房休息。

  府上奴才請了郎中來看,郎中把過脈後,只道是體內迷魂散的藥力未去,喝些養氣凝神的湯藥就無礙了,這下眾人才真正放下了心。

  待房間里安靜下來,玉壺在一旁喂著傅成璧喝藥,輕聲問道︰“姑娘可有何打算?”

  傅成璧知道玉壺在問如何對付長公主府的事,恐她背地里自己打主意,就如實說道︰“有今日之事,就可見盧子俊食色成性,要想抓他的把柄不是甚麼難事。只是現在六扇門在調查長公主府,一旦生亂,難保潛伏在暗處的真凶不會乘機逃了。”

  玉壺沉思片刻,點了點頭,“是不該急于一時,先按兵不動,且看段大人能查出甚麼來。若那歹徒真在長公主府上,盧子俊和章氏必定脫不開干系,左右會惹一身騷,屆時對付起來就容易多了。”

  能說出這樣的話,已不是意氣使然。傅成璧看著玉壺清秀蒼白的容色,自知她早晚都會成長起來,長成她都不了解的樣子。前生傅成璧曾很佩服她的膽量,她竟然有自信做好那些事,無一不縝密,無一不勇敢。

  正是她的這份勇氣,才支撐傅成璧在後宮中踽踽獨行多年。

  看著眼前還尚存稚氣的玉壺,她心中悲戚交疊而至,伸手為玉壺捋了捋鬢邊凌亂的頭發,說︰“你也受了不小的驚嚇,一會兒好好睡一覺。”

  玉壺笑著蹭了蹭她的手,輕道︰“姑娘才要好好休息。今晚該奴婢守夜,奴婢就在外間睡。”

  玉壺替她掩好了被角,放下紗帳,掌著燈將屋中的蠟燭一一吹滅,才坐到外間的榻上休息。她獨自守著一盞燈,看著燈芯爆出 里啪啦的火花,目色遙遠又空茫,仿佛在暗暗盤算著甚麼。

  這頭武安侯府風雨寧靜,長公主府的人卻是通宵達旦,徹夜未眠。

  派去追的護院奴才回來跟章氏稟報,說救走傅成璧的人乃是六扇門的魁首段崇。

  而無故消失的展行帶著一身傷回府,則辯白說自己與段崇交了手,意圖奪傅成璧回來,但力不能及,才教他們逃脫了,如此才在章氏面前擺脫了自己的嫌疑。

  盧子俊回府後就听說了這等糟心事,一時急怒狠打了章氏一巴掌,怒道︰“都是你這賤婦出得餿主意!我就說不成、不成!這回好了,這是讓傅成璧跑了,改明兒讓皇上知道,咱們都完了!”

  章氏怎能想到半路殺出了個程咬金?這段崇是京城里出了名的閻王,只判生死,一心撲在六扇門里,何以就為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傅成璧出頭?

  盧子俊叱罵道︰“要是皇上問起罪來,你只說你自己的主意,別將我扯進來!”

  這是大難臨頭各自飛了?章氏心冷得都快要裂開了,眼楮止不住地掉淚,卻沒哭出一聲。

  盧子俊往日里見她哭,總是十分憐愛;今日禍事在頭,再對她提不起半分憐惜之心。但也沒再繼續指著她罵,只捱不住地嘆起氣來。

  章氏擦去臉上的淚,口吻沒有波瀾︰“賤妾福薄,能得夫君這幾年的垂愛已是心滿意足。賤妾本是想成夫君美事,卻作了惡果,乃是賤妾自作自受。若皇上真問其罪來,賤妾一力承擔,必定不會牽連到夫君。”

  盧子俊唉聲嘆道︰“現在說這些有甚麼用!”

  章氏說︰“賤妾會與府上的下人串好供詞,若此事真告到御前去,咱們咬定是傅成璧有意勾引在先,一時也讓她沒個辯法。”

  盧子俊急道︰“這能成麼?”

  “皇上與她雖是舅甥女的關系,但畢竟不是在眼皮子底下生養的,這傅成璧長得媚,跟個妖精似的,皇上還不一定會信誰。況且,若傅成璧是個聰明的,能衡量出其中利害,定會藏著不說。這等事鬧得人盡皆知,只會壞了她的名節,以後想嫁個好人家都難。”

  盧子俊一听覺得有幾番道理,咽了口氣才將心頭急火壓下來。他轉眼看見章氏紅腫的半張臉,不禁有些愧疚,趕忙將她扶到椅子中去,伏在她的膝頭低哄著說︰“都落到這般田地,你都肯為我著想……方才是我一時急昏了腦袋,你打我罵我,給自己出氣罷!”

  他捉著章氏的手往臉上打,愧然道︰“我糊涂!我混賬!”

  章氏羞惱,掙著手輕捶了盧子俊幾下。盧子俊佯裝吃痛,“噯呦”直叫,神態夸張又滑稽。章氏見了破涕而笑,不禁嗔道︰“妾身一顆心都托給了夫君,任你傷得千瘡百孔,妾身又有甚麼辦法呢?”

  “只此一次,再不會了,再不會了。”盧子俊親吻著她的手指,連連保證道。

  ……

  當日段崇將傅成璧送回府上,並沒有著急回到六扇門中,而是守在了武安侯府附近。

  他不知道傅成璧能和長公主府的人結下甚麼仇怨,但對方又是下藥又是派人捉拿,用如此手段欺負一個弱女子,實在卑劣至極。

  他恐長公主府的人不肯善罷甘休,再起歹心,就索性轉進武安侯府一旁的巷子里,準備在此守上一夜,等到了天亮再派六扇門的人來保護她。

  這廝夜深人靜,遙遙明月將段崇如松山的身影照得很長很長。

  他抱劍靜立,閉目養神,耳朵將八方風聲都听進心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晚間的風徐徐拂來,段崇身披著的鶴紋風袍被徐風輕然揚起一角,漸起寒意。靜謐的巷子中驀然響起清脆的鈴鐺響,叮呤叮呤,越來越近。

  “你失約了。”

  聲音縹緲,但有著勝過月霜的寒意。

第11章 復活

  段崇睜開眼看向提著風燈、裊裊而立的夜羅剎,靜默半晌,說︰“實有要事在身。若你真知道關于‘骨醉’的傳聞,在這里也可以說。”

  夜羅剎有些落寞,“你以前是個信守承諾的君子,答應別人的事,就一定會做到。”

  “我從來都不是君子。”

  倏爾,段崇沉靜如水的眸中泛起了一絲陰戾,質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藍婆子敢在京城安插眼線?”

  “你知道我的嗅覺異于常人。我記著你身上的味道……不同于任何一個男人……”

  夜羅剎身為苗教的聖女,天生嗅覺敏銳過人,能聞到許多別人聞不到的東西,有時候是味道,有時候是人心。能循著氣味找來,卻也不是甚麼難事,就是要費些工夫。

  夜羅剎緩緩地靠近他,說︰“我等了你一天,你沒有來;我來尋你,可你連句解釋都沒有,就要像審犯人一樣地質問我……段郎,你無情起來就是這樣傷人心的?”

  段崇實在不想再與夜羅剎有任何糾纏,冷聲說道︰“夠了。跟藍婆子回苗疆去,不要再來中原惹是生非,否則別怪我手下不留情。”

  “你留情過麼……?”

  夜羅剎冷笑一聲,仰頭嗅一嗅他頸間的味道,只可惜中間隔著那把冷硬的劍,抵得她再難靠近。盡管如此,她還是聞見了他頸間一縷幽若的芳香,如蘭如梅,味道比酒都要醉人。

  她只在一個人身上聞過這樣的香氣,那個就算在夜色中也同樣容顏絕世的女人。

  夜羅剎眯起了眼︰“是傅成璧?你剛剛和她在一起?”

  段崇目色一沉,“與你無關。”

  “你就是為了她,才不來見我的?你在這里做甚麼?要守著這武安侯府里的小姐?”夜羅剎柳眉一挑,泠然笑出聲,“段崇,你究竟是中了甚麼邪要到這朝廷來?從前不快活麼?在苗疆的時候,你說你想一輩子都醉倒在這一壺山水當中,再不問俗世……”

  段崇放沉了臉色,抱劍不語。

  夜羅剎終是想給自己留個余地,給段崇留個余地,貫來頤指氣使的口吻有了些委曲求全的意味︰“你若肯此時跟我回品香樓,自罰三杯,我就不再計較你今日失約之事,好不好?”

  段崇側首望了望檐上明月,思及傅成璧今日處境,對著她毫不猶疑地搖了搖頭。

  “好!”夜羅剎目色冷如月,恨聲說道,“段崇,你既無情,就休怪我無義。你不是喜歡她麼?你越是喜歡,我就越想毀了去,到時我就看看這朝廷還有甚麼值得你留戀的!”

  段崇面不改色,似乎這樣的威脅對于他來說不足介意,唯獨挑出來一點糾正道︰“此事與傅姑娘無關,侯府小姐清清白白的名聲很重要。”

  他眼眸清正,聲音端然,不帶一絲旖旎可尋,仿佛只是在簡單地陳述一件事實。

  夜羅剎當真是恨極了他這副模樣,容色倏爾猙獰,揚手就要打他一巴掌。

  段崇一下就捉住了她的手腕,死死地攥在半空中。他眯了眯雙眸,唇畔勾起一絲輕蔑的笑容︰“除了我的女人,誰都沒有資格打我。”

  夜羅剎自知段崇是有意拿這樣的話來激她,一時間眸中淚光盈盈,有說不完道不盡的恨意。

  她掙脫了鉗制,瞪著段崇一字一句地狠聲道︰“好,段崇,日後總有你想要求見我的時候!”

  “我等著那一天。”他眼中有深不見底的漠然。

  夜羅剎握著燈柄的手指骨節泛白,她顫著吸了一口氣,轉身踏進如霜的月光。

  面對段崇,她還能有甚麼辦法?

  他向來如此。

  段崇自持公義,維護武林正道,眼中容不得一點沙子。當初聖教入犯中原,他竟真不顧兩人多年情誼,親率武林眾人將聖教逼回苗疆。這一戰令教中元氣大傷,不得已在關外蟄居數年。

  只要她一日是聖教的聖女,段崇就一日將她當成敵人。

  ……

  此夜稍短,須臾幾個時辰一晃而過,天就已大亮起來。段崇見一夜相安無事,即刻回到六扇門,調了幾個心腹去守著武安侯府,他則繼續埋到卷庫宗去。

  夜羅剎不肯相告,就不能寄托于從她那里打听到關于“骨醉”的詳聞,段崇就想翻翻以往的舊案,看能不能尋到一些蛛絲馬跡來。

  現在沒有確鑿的證據,不能到丞相府和長公主府明目張膽地調查案子,一時半會兒沒有再大的進展。原以為案件會再度陷入僵局,沒想到段崇派去江湖打听的人有了回信,給案子帶來了一線轉機。

  這負責打听的人乃是江湖上號稱“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百曉生。

  原本江湖人要想找百曉生出手尋甚麼消息,重金難買。但要是段崇親自出馬求他辦事,結果就不一樣了。緣于這段崇曾救過百曉生一命,兩人有生死交情,故而凡他有所求,百曉生必然有所應。

  一直以來,段崇不輕易開口求人,百曉生想報恩都沒得個機會。這次段崇請他去打听“骨醉”的事還是百曉生頭一次見他相求,自然辦得盡心盡力。

  段崇要找到關于骨醉傳聞的詳實內容,百曉生費盡千方百計為他尋來一個人,這人如今正在六扇門等著段崇問話。

  段崇走進正堂當中,就見座位上端坐個老太婆,楊世忠、裴雲英二人在旁已經招待了許久。

  這婆子鶴發紅顏,身子骨尚算硬朗。見了段崇,忙不迭起身行禮︰“拜見魁君。”

  這婆子自報上家門,也不是甚麼稀罕人,就是一從直沽來的神婆。江湖上走得久了,闖出些名堂,各方給面子都敬一聲“鬼姑”。

  鬼姑早些年游走四方,靠跳大神為生,專通陰陽。這“骨醉”的傳聞就是由她這一門起始的。

  段崇挑眉,毫不客氣地戳破了她的底兒,“就是個江湖騙子?”

  鬼姑不將段崇這句話放在心上,仍是低頭彎腰地笑︰“生者求個安慰,老婆子求口飯吃,各取所需,互惠互利,怎能算是行騙呢?大人言重。”

  段崇說︰“神婆也好,騙子也罷,如今有人按著你‘骨醉’的方法行凶,這案子懸而不決,怕是要毀了你鬼姑的名聲。”

  “老婆子從百曉生那里听說了這事兒,今日正是為此前來。”

  “那就隨我去現場看一看,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其中的門道。”

  段崇正要帶她去紫竹林,鬼姑走了兩步就停下了,腆臉笑道︰“段大人,走江湖的,也有走江湖的規矩。鬼姑給陽間官家辦差,是要折壽的。”

  段崇哼笑了幾聲,令楊世忠取來一個沉甸甸的銀袋子扔到鬼姑手中,說︰“那您老生前就多享享福。”

  鬼姑掂了掂銀袋的分量,一時笑得臉上褶子都堆到了一塊兒,對段崇伸了伸大拇指︰“不愧是江湖出身的官爺,講究。”

  “走罷。”

  鬼姑隨段崇等三人來到紫竹林,一同看了看這埋骨的地方。

  鬼姑在七個埋著罐子的坑子中來回走了兩遍,又取了筆墨紙硯來,一一從圖紙上標記好位置。

  段崇看著鬼姑筆下所畫,見其陳列有狀,疑道︰“北斗七星?”

  鬼姑點點頭︰“這‘骨醉’之術乃是顛倒陰陽、轉生易死的法子。把這罐子按照星辰排列,是要借天之時;泥罐入土,是借地之利;罐中肉骨,借人之和……成天時、地利與人和,活死人而肉白骨。”

  “起死回生?”段崇皺眉,“你說這凶犯殺了七名女子,是想復活某個人?”

  鬼姑再問︰“女子?段大人已經查到了這些人的身份?”

  “乃是春華坊中的七名妓女。”

  鬼姑咕噥道︰“妓女?……易轉生死,顛倒陰陽,乃是物極必反之道。若是取草芥女子的肉骨,可見這人要復活的必是一名身份極為顯赫的貴人了。”

  楊世忠說︰“貴人?現在臨京里哪一個不是貴人?這要是去排查,焉能查得出個所以然來?”

  裴雲英忽地想到藥酒的事。這案件也可以從藥材開始查起,若是弄清楚是甚麼藥材,屆時去各大藥鋪查查購買的源頭,也是條好路子。

  于是他便問道︰“鬼姑,你這用來泡肉骨的藥材和烈酒有甚麼講究嗎?”

  “沒、沒甚麼講究。”鬼姑說,“老婆子當時就是胡寫的,大人要是問究竟用了甚麼藥材,老婆子現如今也說不大明白。”

  “你拿我等尋開心是不是!?”楊世忠急了,當時喝道,“鬼姑,這害人的法子終歸是你傳揚出來的,你不是不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本大人要想銬你,現在就能將你扔進牢獄里去!”

  鬼姑趕忙彎腰解釋︰“不急,不急。鬼姑受了錢,自然是能將這事辦得妥妥當當。大人,您幾位有所不知,這埋骨的位置也是有講究的。或許能幫助大人尋到這犯案的凶徒究竟是想復活哪個貴人。”

  楊世忠︰“速速講來,少在這里故弄玄虛!”

  “六爻八卦中,極陽位乃八卦中的‘乾’位,極陰位乃八卦中的‘坤’位,由埋骨所陳列的北斗七星之勢推測出紫微星所在的乾位,正對的坤位,就是貴人所在。”

  說著,鬼姑走到埋骨罐子組成的七星勺口之處,正對著北方走了四步,找來一根木棍插到泥土當中,又從袋子里摸出來個陳舊的八卦盤,擺正放好。

  緊接著鬼姑就神神叨叨地念了起來︰“金香爐,銀香鞭,撇了海碗升香煙,紅粱細水來敬奉仙……1”

  段崇無奈地闔了闔眼,道︰“這些就免了罷。真以為自己是仙姑,能起死回生不成?”

  鬼姑緊上嘴巴,嘿嘿笑了兩聲,拱手道︰“職業習慣,一時沒改過來,不敢在魁君面前賣弄。”她不再念訣,對著東南方向一指︰“自此直往,第一座貴冑大墓。”

  楊世忠遠而眺望,沉吟片刻,忽地皺起了眉,對段崇說︰“屬下記得,這個方向只有一座陵墓,乃是大長公主陵。”

  作者有話要說︰

  1改自《幫兵訣》

  2江湖百曉生︰出自古龍小說。在本文只是一個外號,指“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人,現在俗稱“狗仔”。

  ————

  傅成璧︰段崇,一個過氣的江湖男神。

  段崇︰有完沒完了?

  百曉生︰放屁!你才過氣!wuli寄愁大大是最厲害的大大!

  傅成璧︰???

第12章 殺機

  傅成璧惦念案子的事,心中總是隱隱不安。她在府上休養了三日就作罷,這日清早起了轎子,即到六扇門中當值去了。

  到六扇門最近的路,需得從一不寬不窄的巷子取道。巷子熱鬧,兩邊間或有擺攤的商販,故而用來行走的路很窄,堪堪能允一頂轎子經過。

  好巧不巧,傅家轎子通行了大半條巷子時,正與一頂棗紅冠的轎子撞了個迎面。

  京城中能用棗紅色做轎頂的人大都是身份顯赫的高官,可這轎子紅帷垂纓,分明是女轎,見其周圍跟有藍衣提刀護衛四名,轎夫四名,婢女一名,規制也不像達官貴人家里的小姐。

  傅成璧這廂還未說話,對方的婢女先行叫喚起來︰“我家主子乃是睿王府的嫻夫人,前方擋路的是哪家的?”

  傅成璧轉著蒲扇的手一頓,臉上漸漸浮了些笑。這真是冤家路窄。只是她從前怎麼沒听說李元鈞還有過甚麼嫻夫人。

  傅成璧這邊有曾經在宮里當差的奴才,一听對方是睿王府的,生怕這玉壺姐姐不知來路,上前低語道︰“這睿王乃當朝六王爺。”

  玉壺也不是不知道睿王是何等人,只是見對方出口傲慢,心里愈發不痛快起來。前幾日剛受了章氏的氣,這時又要受著睿王妾室的氣,她哪里肯的?

  玉壺說︰“既是夫人稱號,不過是睿王的妾室罷了,也該是她給咱們姑娘讓路。”

  奴才繼續勸道︰“睿王不曾立妃,這雖是妾,也頂上半個女主人了。從前還沒听說過睿王寵過哪個女子,這若是不慎沖撞了他的心頭肉,屆時發作起來,不是徒惹麻煩麼?”

  “巷子是咱們先進的,沒有相讓的道理!”玉壺目色一冷,抬步上前,對著那指手畫腳的侍女說道,“武安侯府家的小姐,正要入宮去拜見皇上、太後,還請諸位退巷口以避,否則耽了皇命,誰也擔待不起!”

  虧得玉壺聰明,懂得拿皇上、太後壓她們一頭。傅成璧笑了笑,不動聲色地只在轎子里看好戲。

  對方的侍女听了,神色有些慌張,附在轎窗上低語道︰“武安侯府的,嫻夫人還是避一避罷。”

  宜嫻將轎簾掀開一角,望向對面冠蓋華轎,清麗的眉目間有了一絲絲疑惑,問道︰“武安侯府的小姐?可是在六扇門中當差的那位?”

  “是了。昨兒嫻夫人不還派人打听過她嗎?今天是見著真人了,要不要去拜見拜見?”

  宜嫻木滯片刻,時而譏笑了一聲,放下了簾子。

  十五月圓那夜,她一直在等段崇到春華坊中為她贖身。可直到被送到六王爺的床上,她都沒能等來他。朝夕之間,她成了睿王府的寵妾,連最後一絲接近段崇的機會都沒有了。

  後來,王府中憑空出現一位容色殊麗的苗疆女子。這女子告訴她,段崇那晚之所以沒來,是因為武安侯府的小姐佯裝病重,騙得他在侯府里守了一日一夜。

  宜嫻托人去打听,事實與這苗疆女子所言竟是分毫不差。六扇門的女捕快都在私下里說這位傅小姐入職女郎官不過是個幌子,真正目的在于段崇。

  宜嫻知道後連連冷笑。活該她身份低賤,就該教上天如此作弄,就該教這皇族貴冑欺壓一頭?她此生不求榮華富貴,只願得一心上人,如此而已。這麼簡單的願望,怎就不肯成全她?

  此時看著前方眾星捧月般的轎輦,宜嫻低眉笑了出來,再復抬起頭來,眸色清明而厲然。

  “讓。”

  一句令下,一干人躬身後退。玉壺在前一步一步如同將人逼退一般,神情凌人。

  待轉回巷口,宜嫻坐在轎中,透過紗幔,朦朧中見著前方的轎子愈行愈遠。

  傅成璧卻沒將這位嫻夫人放在心上。前生她從未听說過這號人物,當年李元鈞娶她入府時,一早將身邊的妾室清得一干二淨,王府當中唯她一正妃而已。

  傅成璧此時對睿王府的人躲都來不及,要是真遇見李元鈞,她挺怕自己一個沒忍住就撲上去咬他的。

  待過了一炷香,轎子就穩穩當當地停在了六扇門。

  段崇等人都不在門中,去了臨京衙門里審訊犯人。傅成璧一問才知罐中骨的案子已經緝拿了嫌犯,現今就關在牢獄當中。

  據門中信鷹子所說,那日是段崇親自率人到長公主府去捉拿凶犯。

  段崇審問了長公主府的下人,得知官窯來的陶瓷都是由盧子俊親手處理的。

  盧子俊一向將陶瓷物什看得極重,即便不是珍稀罕見的器物,也都全鎖在一間院子的庫房中。而庫房的鑰匙除了他,無人可得。

  而且,盧子俊與長公主夫妻情深的美名在外,能依這生死肉骨的法子意圖將長公主復活的,他是最有殺人動機的一個。再者長公主府上前不久剛剛進過一批新藥材,還有一車從西域運來的烈焰酒,樁樁件件都指向盧子俊就是殺人嫌犯。

  段崇當時就將盧子俊鎖回了大牢,但現下已審了兩天,並沒有甚麼大的進展。

  不過從目前掌握的證據看來,盧子俊乃真凶已然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傅成璧听聞了這來龍去脈,心中大驚,沒想到這樁大案竟與盧子俊有關。

  玉壺一時後怕,深皺起眉頭不安地喃道︰“想不到這駙馬爺看上去道貌岸然,實則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狂徒……”她縱然覺得盧子俊惡行斑斑,但不至于到連殺七名女子這般窮凶極惡之地。

  傅成璧亦然余悸不止,但腦海中更多的是疑惑。前世盧子俊乃病故而亡,並非是甚麼殺人凶手。再者,若他當真情深,願意為了長公主去殺人,怎可能與章氏那般恩愛無暇?又怎會對她起那般邪念?

  但現在證據確鑿,盧子俊已難脫嫌疑,問題究竟出在了哪兒?

  傅成璧一時琢磨不透,回到自己的值房後,就將這些日子所見所聞一一寫下來,終是沒能解開她心中的疑惑。

  不久後,段崇回到六扇門,傅成璧想同他講一講自己的不解,遂去拜見。

  這廂來時,段崇身邊還有個鶴發紅顏的老姑子,滿面笑容地彎身跟在段崇身邊,時不時回答著他的問詢。

  傅成璧與段崇視線交接,好似覺得他上前迎了一步,但步伐隨即緩了下來,傅成璧只當是自己的錯覺。她低眉,婉聲道︰“段大人。”

  鬼姑乍一見到傅成璧,灰白的眼楮都亮了起來。眼前的姑娘著一身皓色官袍,玉帶裁出柳葉腰身,胸前衣襟上繡赤色鸞雀。這手上盤一串殷紅色的珊瑚珠,價值不菲,但更惹眼的是那一截瑩白勝雪的腕子。容貌比之姑射仙子,簡直就似玉雕一樣的美人兒。

  鬼姑一時不禁嘆道︰“好俊的丫頭!”

  段崇將手背到身後去,一臉嚴肅地看向傅成璧,問︰“好了?”

  傅成璧訝然片刻,說︰“已無大礙,多謝段大人關心。”

  “恩……”段崇眼神有些游移,好久,才說,“那就別閑著了,該做甚麼就做甚麼去。”

  “關于案子的事,尚有些疑惑想請教大人。”

  段崇點頭,轉而對鬼姑說︰“您老先回客棧休息,等再勘現場時還勞您去佐證。”

  “魁君客氣,能為您辦事是鬼姑的榮幸。”鬼姑笑呵呵地看了看段崇,又看了看傅成璧,意味深長地行了個禮,隨即退下。

  傅成璧將段崇請到自己的值房中,玉壺為他沏了一杯茶便躬身退下。

  傅成璧問起審訊的事,段崇卻沒安靜坐著,反而走到窗台邊上,摸了摸在台上趴著曬太陽的昭昭。好一會兒,他才回道︰“還有幾個疑點需再確認,等有了新進展再告訴你。”

  傅成璧怕段崇走了彎路,直道︰“盧子俊不像是凶手。”

  段崇聞言,抬眉看向傅成璧︰“何解?”

  “他……”傅成璧一時語塞,總不能將那種腌人的事告訴給他听,轉而道,“能做出這樣的事,必然是有執念之人。但多年前駙馬爺就求娶了章碧月為妾室,這些年他們二人感情深厚,怎麼看他都不像是會做出這樣事的人。”

  段崇露出了一絲笑意。

  傅成璧覺得奇怪,低頭往自己身上瞧了瞧,又看了玉壺一眼,沒發覺甚麼異狀,便問︰“大人在笑甚麼?”

  “沒甚麼。”段崇搖了搖頭,“只是傅姑娘所惑,正是段某所惑。”

  她疑著側頭看向段崇。

  “審訊盧子俊時,我听出他呼吸短促粗重,氣力虛弱,似患有喘疾。將人肢解,需要耗費極大的體力,就盧子俊一人而言,是沒有可能完成的。就算凶手真是他,也一定還有個幫凶。”

  傅成璧沒想著他會在此方面找到異樣,倒不必讓她費盡口舌了。她問︰“長公主府上的其他奴才可派人看住了?”

  段崇說︰“一個都跑不了。”

  “那就好。”傅成璧暗松一口氣。

  這時楊世忠從外面走進來,與段崇對視一眼,收到他的眼色,楊世忠沒有吭聲,只在外面低頭作候。

  待段崇出來,楊世忠才壓低聲音稟告︰“我們的人在武安侯府的牆壁上發現了‘閻羅令’的圖騰。已著人毀去,只是不知他們是否會善罷甘休。”

  閻羅令是苗教用以做標記的聖令,一枚閻羅令,一條人命,這是苗教鐵成的規矩。

  段崇皺起眉,側首看向門內正坐在圓凳上抱著貓頑兒的傅成璧,目光漸沉。

  楊世忠順著他的目光一看,也不禁生出幾分憂慮來。他想不明白傅成璧一個與江湖八竿子打不著的千金小姐,怎的就惹上了苗教的人。

  楊世忠不知,段崇卻心知肚明得很。他揮了揮手屏退楊世忠,步伐沉沉地走回了屋子。

  傅成璧撫摸著昭昭,看向段崇的眼楮很亮,問道︰“麻煩事呀?”

  “何以見得?”

  傅成璧說︰“剛剛見你皺眉呢。是跟案子有關嗎?”

  段崇俯了俯身,緩緩逼近她的面龐,眼楮如同明火一般盯著她,似乎能將人的心思看得通透。昭昭有些被夾在中間很不自在,喵地一聲跳出了懷。

  他低聲問︰“傅姑娘好像對這件案子很感興趣?”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我曾懷疑過,段崇只是想擼貓,才跟我在一起的。

  段崇︰喵喵喵?

  昭昭︰喵喵喵?

第13章 遇險

  能不感興趣嗎!

  前世段崇還辦過一件冤假錯案,只是傅成璧不怎麼清楚具體細節。不過那次案件後,段崇遭到貶謫,到鄉縣衙門中任職了兩年,最後由丞相保薦才得以回朝。

  她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段崇再被貶出京罷?必須要嚴格把關!

  不過傅成璧嘴上還是不認的,仰起下巴,辯駁道︰“段大人記性不太好,不是我感興趣,當初是你拜首請我去查的。”

  段崇怎會不記得是他將傅成璧牽扯到這一干麻煩事的?

  他不著痕跡地掩下眼底的懊惱,用平淡的聲音說︰“這件案子牽扯到駙馬爺,為了避嫌,還請傅姑娘以後不要再插手了。”

  傅成璧眯著眼看向他,“怎的,現在是想卸磨殺驢了?”

  段崇挑眉回道︰“你既這樣認為,那就當是段某要殺你這頭小驢了。”

  傅成璧氣惱地瞪向他︰“段崇!”

  “傅姑娘。”段崇一下握住她的肩膀,眼眸深沉。

  傅成璧梗住聲,詫異地看向搭在自己肩頭的手,一下往後躲了去,捂住肩膀,訝然問道︰“做甚麼?”

  段崇手下落空,猛然意識到不妥,握起拳背到身後去。他板聲說︰“凶手在長公主府,說不定已經認得你。再繼續追查下去,恐有麻煩。”

  原來是在擔心她呀?傅成璧松下手,燦然笑起來,笑容如若海棠花開。

  “照你這樣說,六扇門豈非人人都要自危了?”她揚了揚首,聲音有些得意的輕靈,“我才不怕呢,我父親說過,這天下間只有老鼠怕貓的道理。”

  段崇見她如此觀念,不禁皺起了眉。半晌,他才沉聲回道︰“他們是江湖出身,你不一樣……”繼而,他的口吻愈發不和善起來,“六扇門沒有多余的人手再去顧及你的安全。請傅姑娘這些天不要再到六扇門來,也不要出府。”

  傅成璧品出這話下的輕視之意,一下握緊拳頭,指甲掐得手心微痛,“你甚麼意思?”

  “傅姑娘很聰明,應該明白。”

  半晌,她咬了咬牙,冷笑道︰“哦,原來是為了這個。是覺得我沒有你們那樣的好本事,嫌我了是不是?”

  段崇無意再解釋,將跑去一旁曬暖的昭昭拎過來扔到她的懷中,面沉若水︰“回去。”

  “走就走,以後別踫我的貓!”

  傅成璧強壓著滿腔的怒火,才不至于放昭昭去撓他。她告誡自己千次萬次,來六扇門的首要目的是為了報恩,千萬不能跟段崇這樣人計較,否則真要活活氣死!

  玉壺見傅成璧氣沖沖地出來,忙迎上去問甚麼事。

  傅成璧咬著牙,令玉壺喚轎輦來。

  待出六扇門,她一頭扎進轎子里,眼楮瞬間紅了一圈。

  “就他們那廂走江湖的厲害,有本事!”傅成璧又委屈又覺難堪,“呸,誰真稀罕幫他似的?良言難勸該死鬼,慈悲不度自絕人!臭蟲!”

  段崇一路跟到門口。他自幼習武,耳力比旁人都要厲害,就算遠隔著一段距離,他還是清清楚楚地听見自己被罵了“該死鬼”、“臭蟲”,一時停在門後都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

  傅成璧罵著罵著又覺得不對,好像上輩子沒有她,人段崇也活得好好的,就算最後死得慘,也多是她害得。如此一想,自個兒的確是個多余的。

  她埋進昭昭的毛里,蹭著擦眼淚,忍不住滿腔委屈,嗚咽道︰“對對對,是我自作多情行了嗎?……要不是為了他,我才不來六扇門受氣呢!”

  貼在大門後的段崇一下直起了背,神容又僵又木。

  傅成璧將昭昭舉起來,看著它黑溜溜像葡萄一樣的眼楮,道︰“你勸勸我,給我一個不罵他的理由。”

  昭昭實在不明白自己在太陽底下曬暖曬得好好的,怎就遭了這樣殃,十分無辜地“喵”了一聲。

  默了一會兒,傅成璧點點頭︰“……是了,他長得好看。看在他長得好看的份上,這次就算了。”

  段崇︰“……”

  裴雲英正從外頭回來,一邊遠遠目送傅成璧的轎子離去,一邊邁進了門,就教藏在門後的段崇嚇了一大跳。

  裴雲英駭怪地望著他,問道︰“你在這兒貓著干甚麼呢?”

  段崇連忙用手骨抵住鼻子,側首輕輕咳了幾聲。

  裴雲英疑道︰“傷風了?臉怎麼這麼紅?”

  ……

  這日近黃昏時分,玉壺端了清熱的百合蜜棗湯來,見傅成璧半倚在軟榻上,正捧書看。

  自從不去了六扇門,她整日就窩在房里看書,身子愈發疲怠起來,越閑越懶。

  玉壺將甜湯端給傅成璧,細聲道︰“姑娘喝些再看罷。”

  傅成璧接過湯碗,攪動了幾下,卻沒甚麼胃口,正問起來︰“方才听外頭吵吵嚷嚷的,是為得甚麼事?”

  玉壺說︰“最近總有些跑江湖的圍著咱們侯府亂轉,還有乞丐蹲在巷口兩頭,堵得人馬都進不來。奴婢就吩咐人將他們趕了去。”

  傅成璧略一思索,輕聲說︰“別趕了,侯府偏僻,礙不著多大的事。去施些銀子給他們罷。”

  “姑娘好心腸是不錯,可這種人都是貪得無厭的。給了一次,他還會來要第二次。”

  “苦命人總比壞人多些,去罷。”

  她的語氣雖然輕柔,但隱隱有一股不著痕跡的威懾氣勢。玉壺只好听命,從賬房里取了一袋碎銀,去分送給外頭的乞丐。

  擁在巷子門口的四五個乞丐見著武安侯府出來了個清秀的小婢女,以為是又來趕人的,死皮賴臉地盤腿坐在地上,大咧咧地袒胸露乳,想以此將這小姑娘嚇退。

  玉壺輕微皺了皺眉,不敢多看一眼,忍著難聞的氣味將一些銀錢遞給他們︰“天也漸冷了,這樣坐在地上可不好,要受寒的。我家姑娘好心,你們且將這些銀子拿去,免遭寒饑之苦。”

  為首的乞丐愣了愣,揣合上胸前的衣衫,雙手捧著接下銀子。

  其余的人連忙點頭道謝︰“多謝女菩薩。”

  玉壺輕輕笑了笑,斂著衣裙回到府上。

  乞丐小六喃喃道︰“這侯府里的小姐可真好呀,長得好,人也好。”

  為首的乞丐孟大洪揚手打了一下這人的後腦勺,吼道︰“行了,狗眼怎麼總盯著人家一小姑娘看,快擦擦你這哈喇子!”

  小六搔著吃痛的腦袋,梗著脖子喝道︰“就看!就看!我不僅現在看,我還晚上翻進牆里頭去看呢!”

  這話剛一說完,他就被孟大洪狠狠擰了耳朵,一時疼得嗷嗷直叫。

  “魁君讓你守著,沒讓你眼珠子亂轉!還敢翻牆里頭,信不信我先打折你的腿!”

  “哎呦!疼、疼——!我胡說的,大哥,我知錯了、知錯了!”

  孟大洪將他放開,哼哼了幾聲,將收下的錢扔到他懷里︰“去,買些吃的去。”

  孟大洪捂著發疼的耳朵,灰頭土臉地爬起來。不一會兒,幾人就圍坐在一塊啃起了叫花雞。

  天空轉至淡淡的青藍色,風似乎都變成了灰色,呼呼地吹打著武安侯府的大門。幾個乞丐一邊吃著一邊遠遠張望著府里的動靜,不久卻見一黑衣冷眉的男子拜到府上。

  他自報了身份之後,在門外略等了一小會兒,就有下人將他迎了進去。

  孟大洪感覺有些怪異,謹慎地問道︰“這是甚麼人?”

  “人家是侯府大大方方請進去的貴客。”小六挨個吮了遍手指頭,咂著嘴回答,“定是認識的人,不會有事的。”他一邊說,一邊將手悄悄伸向肥美流油的雞腿。

  孟大洪緩緩回落身體的重心,目不轉楮地盯著侯府朱門,手下卻沒停,狠狠打向眼下這只偷雞腿的賊手上。

  小六吃痛,猛然縮回賊手,連痛呼都不敢,咽了聲,在旁眼巴巴地看著。

  府外來傳報有外客求見時,傅成璧本想將人拒了。後來傳話的下人道︰“那人自言姓名展行,曾與小姐在青石巷有過一面之緣。”

  一提到青石巷,傅成璧才知道這展行就是當日救她出長公主府的人。

  她心中盤算著,展行定是想要為盧子俊求情才到侯府拜訪的。只是他還不了解,雖說她是六扇門官階最高的女郎官,卻無權干涉段崇等人的辦案程序,著實幫不上甚麼忙。

  更別提她現在已經教那姓段的臭蟲給趕了出來……

  不過念及展行的恩情,傅成璧只得先令人將他請進府中。就算要婉言拒絕,也該是當面才不算失禮。

  奴才將展行請到花廳中,奉上茶水糕點招待。等傅成璧收拾端莊妥當,才姍姍來廳中見客。

  展行分毫未動桌上的茶水,只一個人直挺挺地站在花廳中央,黑深的瞳孔一動不動地盯著走進來的傅成璧。

  “展護衛。”傅成璧拘禮,彎著眼楮問道,“怎麼不坐?”

  展行神色動了動,甚麼也沒說。須臾,他袖中傾瀉出冷冷的波光,這抹寒光實在太亮,以至于傅成璧一下就注意到,她心中一緊,本能地向後急退了兩步。

  卻不及她喚人,霜碧的刀鋒就已經抵在她的頸間。

  寒冷的鋒芒令她頭皮發麻,手腳僵硬,臉色驟白︰“展、展行?”

  “你若是不想連累無辜人受害,就要乖乖听話。”

  傅成璧竭力冷靜地看著他,說︰“我當你是恩人,才讓你進了侯府。”

  對于展行來說,傅成璧的目光比他手上的刀還要鋒利,凜冽中帶著令人難以忍受的冰涼。

  “我不想害你。”展行面上露出一種近乎痛苦的矛盾,“……只是到了這最後關頭,絕不能功虧一簣!”

  “你想做甚麼?”

  “少廢話,走!”展行收刀,將傅成璧推了出去,低聲警告道,“你見識過我的本事,若膽敢出聲,我就先殺你,再殺你府上所有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段崇︰傅成璧,一個初入職場的菜鳥。

  傅成璧︰呵呵,那也比一個初入情場只會臉紅的弱雞強。

  段崇︰……

第14章 墓室

  傅成璧都不敢大口喘氣,心器驚悸得有些發疼。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花廳。玉壺端了熱茶來,見他們正往外頭走,不禁納罕道︰“姑娘,這是做甚麼去?”

  這一瞬間,傅成璧能感覺到身後的展行如同一只蓄勢待發的惡狼,仿佛只要出現一絲變故,他就能立刻撲上來將人撕咬得鮮血淋灕。

  她輕呼了口氣,壓下聲線中不經意的顫抖︰“展護衛說有新線索,我與他同去六扇門一趟。”

  玉壺說︰“那奴婢現在就去備轎。”

  “不必。”傅成璧捏住發汗的手指,盯著玉壺一字一句地咬出來,“展護衛已經請好了轎輦。你留在府中,去將廚房剩得雞骨頭喂給昭昭吃,別讓它餓著。”

  玉壺一瞬驚惑,但很快低下了頭,言“是”。

  展行在後面催促道︰“傅姑娘,事不宜遲。”

  傅成璧仰起下巴,目光沉如深潭,走在展行之前。

  等出了府,她按照展行的指令轉到一處無人的廢巷。從前這條廢巷一直有雜物擋路,不通人馬,今日卻被特意清理了出來,連她都不知會通往哪條長街。

  走了很長的路,傅成璧身子嬌貴,不一會兒腳就酸軟難耐,累得額上浸了一圈細汗。傅成璧語氣有些幽怨,說︰“你還不如直接將我敲暈綁走,省得我一番盛情卻被冷了心腸,也不必費這些力氣。”

  “如果不是段崇請了那群乞丐在外頭看著,我原也不用這麼折騰。”

  “段崇?”

  傅成璧正疑惑著展行的這句話,忽地手腕上一緊,低頭就見一根金燦燦的絲線纏繞住了她的手腕。金絲質地堅韌,泠然寒意箍在她的手腕上,竟生出一種猶似軟劍宣刃的錯覺來。

  “這金鉸絲鋒利,動輒傷及皮肉,傅姑娘小心。”

  一邊說著,展行一邊取來一條黑帶蒙住她的眼楮。

  “你要帶我去哪兒?”

  “到了你就知道了。”

  傅成璧已經不能分清楚方向,只好隨著展行的牽引往前走。兩人上了一輛馬車,車駛得很急,四下顛簸得她天旋地轉,差點沒嘔出來。

  等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展行才推著她下車。

  傅成璧甚麼都看不見,只能透過黑紗布看見模糊而慘白的月亮,耳邊簌簌刮過清涼而濕潤的風,她甚至能听見遠方松濤起伏的聲音。

  面前一陣轟隆隆的聲音響起,像是石門大開,刺耳而突兀。她教展行推搡著,沿一處甬道復行數十步,又听得一陣雷聲般的轟鳴,這才駐足。

  盡管被蒙著黑紗布,她仍感覺到眼前一亮,像是點了一室明堂堂的蠟燭。

  展行扶著她坐在一處冷硬的地方,默不作聲地去了別處。傅成璧掙扎不得,她的雙手被反綁在身後,但凡想動一動,這金鉸絲似乎都要割進她的皮肉里。眼前除卻有些薄弱的光,還是黑漆漆的一片,她一時不能判斷自己究竟在哪兒。

  這里很安靜,遠遠有水聲滴答滴答地回響個不停,鼻尖縈繞著一股腐爛的惡臭,但總算氣味不算太過濃郁,堪堪能夠忍受。

  “殿下……殿下……”

  展行聲音中有近乎崩潰的泣意,還有怖然的瘋狂,一聲聲喚著,像是永不停息一般。

  殿下?

  除了已經故去的大長公主李靜儀,還有誰能夠讓展行稱之為殿下?

  傅成璧一下預感到甚麼,冰涼的驚懼像是蜘蛛一樣順著背脊緩緩爬上來,令她頭皮陣陣發麻。

  她在一瞬間明白了關要,但這一切又太過荒誕離奇,千絲萬縷的線索糾纏在一起,令她不知該從何處起推斷才好。

  “奴才已經為殿下找到了最好的宿主,再過一會兒,殿下就能從她的身體里甦醒過來……”

  傅成璧顫著蜷縮起身子,用膝蓋頂著眼上覆著的黑紗布,好在展行系得松垮,費了一番力氣,好歹露出了一雙眼楮。

  室內亮如白晝,刺目得人睜不開眼楮來。傅成璧稍稍適應片刻,才發現這根本不是甚麼蠟燭,琉璃牆壁上瓖嵌的是一顆顆圓潤透亮的夜明珠,明火般熠熠流輝。

  而她不遠處就是一副玲瓏精美的浮雕石床,展行懷中摟著一襲錦衣華服,寬大的袖袍鋪陳開來,如同艷麗的雲霞。

  可這袖下露出的卻是一截森森白骨,而與展行英俊的臉龐輕輕相貼的竟是一顆骷髏頭!

  傅成璧一下驚叫出聲,她想用手捂住嘴巴,卻奈何被緊緊綁住,這須臾一動,她的手腕上立刻被勒出一道細細的血痕,瞬間沁出一串血珠。

  腕間的疼痛和眼前的驚駭令她嗚咽幾聲,陡然落下了淚。

  展行貼著李靜儀的尸骨,悲傷又喜悅,“很快了,殿下……很快你就能回到奴才身邊了……”他親了親冰冷的骨頭,動作虔誠又小心。

  傅成璧幾掙不開,驚懼全然化成嘶竭的憤怒,沖著展行就罵道︰“瘋子!你真以為那些江湖術士的法子能夠起死回生嗎?”

  展行抱著李靜儀,抬起陰冷的眸子看向她,冷然道︰“怎麼不行?海水可變桑田,日月可以輪換,人死為何不能復生?!現在萬事俱備,只要完成最後一步,她就能活過來……”

  “上天有好生之德,若那人真有仙術,怎可能指使你去殺人?春華坊的七名女子的死,還有牡丹樓懷鶯姑娘的死,是否都與你有關?”

  “她們沒有死,只不過是成了魂魄而已。她們會像你一樣,成為殿下的一部分,活得更加璀璨奪目。”

  那就是承認自己是凶手了。

  傅成璧悔得緊咬牙關,悔自己輕心大意,沒有將段崇的話放在心上;又悔自己明知道凶手潛藏在長公主府內,還輕信了展行,將他請進府中。

  從前她在王府、後宮,縱然遭人算計,也不過是背地里的陰毒手段,哪里踫到過直接用明刀逼著就範的禍事?

  傅成璧起了一身冷汗,努力平下顫抖的喘息,說︰“我的手被金鉸絲割傷了,倘若長公主真會借我的身體復活,屆時疼得人可是她。”

  提及李靜儀,展行的神色果然有所動搖。他怔然片刻,望著四周密不透風的墓室,料想就算放開了她,也不怕她會趁機逃走。

  展行走過來將束著傅成璧手腕的金鉸絲解下來,冷聲警告道︰“不要隨意亂動,否則一旦觸動了室內的機關,你會死得很慘。”

  傅成璧撕下裙角,包住腕上的傷口,尚殘存水光的眼眸如凝了冰一樣看向展行︰“橫豎都是一死,再慘還能慘到哪里去?”

  “能為長公主而死,是你的榮幸。”

  “那我先謝謝你。”

  傅成璧不想再跟一個瘋子白費口舌,眼楮悄悄地環顧四周,希望能尋得一線轉機。眼下她能做得只有拖,能拖多久是多久。

  如果玉壺夠聰明的話,相信段崇應該很快就能找到這里。

  ……

  玉壺在听傅成璧說給昭昭喂雞骨頭就察覺出了異樣。昭昭養得比人還嬌貴,喂食尤為精細,傅成璧絕無可能讓它吃這等東西。

  事出反常必有妖。

  玉壺曉得其中利害,只低下頭不敢作聲。待傅成璧和展行前後出去,她才隱隱約約瞄見展行袖中露出的一點星芒刀尖。

  她嚇得腿都軟了,在慌亂中定下神來。她不敢讓人貿然跟去,唯恐教展行察覺,會對姑娘不利。可眼前指望府上侍衛奴才是不夠的,若他們這些人真是展行的對手,姑娘定不會就這樣乖乖就範……

  還有誰能幫忙呢?

  幾乎剎那間就出現在玉壺腦海中的人,只有段崇。

  她想都沒想,跌跌撞撞地跑去了六扇門。這一路下來衣裳被冷汗濡得都要濕透了,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

  來到六扇門中,這里也早已沸反盈天。

  玉壺茫然片刻,急急忙忙拽住一個路過的衙役︰“發生甚麼事了?段大人呢?”

  衙役一看是傅女官身邊的婢子,急切切地解釋道︰“證物丟了,現在門里都鬧翻了天!段大人在正廳議事呢!”

  玉壺也顧不得他口中說得證物,飛快地跑去正廳當中。段崇、楊世忠、裴雲英三人,外加虞君等信鷹子都在廳中,除了他們,還有個衣衫襤褸的乞丐。

  玉壺走近了才發現這乞丐正是蹲在巷口的人,一時驚詫不已︰“你怎麼在這兒?”

  孟大洪神色凝重,深皺著眉頭沒有吭聲,只對著玉壺抱拳行了個禮。

  楊世忠沉聲解釋道︰“孟長老已經將侯府的事說了,我們也已加派了人手去尋找傅姑娘。”

  玉壺也細思不得其中的彎彎道道,忍下眼眸中翻涌的細浪,道︰“展行。奴婢只知道那人叫展行,說是和小姐在青石巷有過一面之緣。”

  段崇長眉一挑,盯向玉壺︰“青石巷?”

  玉壺肯定地點了點頭。

  段崇思慮片刻,下了肯定的判斷,對裴雲英說︰“長公主府的人。去,將盧子俊從大牢里提出來,再叫鬼姑到六扇門一趟。”

  “是。”裴雲英道。

  孟大洪目送裴雲英離開六扇門,回頭大嘆一聲,轉而對段崇說︰“六兒輕功好,有他跟著,想必很快會帶回消息。”

  盡管如此,孟大洪臉上也難掩愧疚和懊喪。

  段崇吩咐下來的事,他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證,沒想到出了這樣的岔子。那樣好的姑娘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被劫走了,孟大洪愁腸百結,自覺無顏再面對段崇。

  孟大洪心煩意亂,當即單膝跪地對段崇抱拳道︰“是我無能,請魁君責罰!”

  段崇沒有責怪他的意思,口吻仍似平常,問︰“怎的當時不直接將展行摁了?”

  “魁君有所不知,我與六兒本想上去將傅姑娘救回來的。但那宵小手中捏著金鉸絲,捆在傅姑娘的腕子上。這金絲極為鋒利,一旦狠起來,能直接將人的手腕子絞斷,我們都不敢輕舉妄動。”孟大洪悔恨交加,道,“而且金鉸絲乃是連紹姚家的家傳秘寶,必是姚家後人才可能擁有的東西。我等對付個小賊綽綽有余,但對上姚家刀……”

  末了,他便不再繼續說下去,又憤恨地“哎”了一聲。

  “連紹,姚家?”段崇凝眉。

  虞君听過連紹姚家的事,上前回稟道︰“姚家早在十多年前就被滅了滿門,沒有留下一個活口,從未听說還有甚麼後人。”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想講髒話。

  段崇︰操。想殺人。

  傅成璧︰???(說好的波瀾不驚的人設呢?

第15章 舊年

  姚家滅門慘案,段崇也略知一二。

  姚家刀曾在兵器譜上排名前十位,乃是威名赫赫的大世大家,一夜之間被屠了滿門,自然轟動武林。

  段崇的師父劍聖是武林盟主,姚家滅門後,有人求劍聖為姚家主持公道。劍聖查也查過,最後仍然不了了之,至今不知元凶是誰。

  既然有金鉸絲,難道展行是姚家幸存下來的後人?

  黃昏斂去最後一束余暉,天色漸漸黯淡,濃墨染雲,沉沉地壓了下來。

  一直追尋傅成璧行蹤的小六氣喘吁吁地跑回了六扇門,趕緊跟段崇稟告︰“東南,花旗嶺。”

  段崇幾乎在一瞬間有了肯定的判斷︰“在大長公主陵。即刻帶人去花旗嶺。 ”

  段崇整裝待發時,鬼姑剛到。他令人牽了一匹馬來,問她︰“還行嗎?”

  鬼姑笑了一聲,蹬著馬磴子,翻身上馬︰“老婆子的馬術或許比魁君手下的爺們兒還強。”

  段崇點了點頭。

  “啟——!”

  馬蹄聲紛亂如鼓,捶得震天撼地,奔騰直下的江河般絕塵遠去。

  鬼姑策馬,速度之快不輸于在最前方的段崇。她問道︰“這是出甚麼事了?”

  “長公主府的人劫走了傅姑娘。”

  “就那天的丫頭?”鬼姑驚道,“為何劫了她?可與這近來發生的案子有關?”她看著那姑娘斯文有禮、安安靜靜的,不像是惹是生非的人,怎麼會與這等凶事扯上干系?

  “尚不清楚緣由。……傅姑娘是大長公主的甥女。”

  鬼姑猶疑思索著,半晌,她猛地瞪大了眼,心中暗道不好。

  “是借尸還魂。那丫頭要出事了!”

  段崇死死握緊了馬韁,他沒發覺自己泛白的骨節,也沒發覺自己背後浸出的冷後,只有耳畔一陣一陣的嗡鳴。

  ……

  “原本不該是你,可你出現了,成為最合適的那一個。”展行冰涼的手指滑過傅成璧的臉,眼楮就像死井一樣深沉而死寂,“那日在府中第一眼看到你,我真以為是殿下回來了……可你與她仍有天壤之別,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天下所有都要匍匐在她的腳下,那樣的傲然,那樣的高貴。”

  傅成璧蒼白著臉,沒有說話。

  展行的手落在她的鎖骨上,隔著衣衫,細細摩挲了片刻,繼續道︰“我救你,是因為殿下,我見不得盧子俊對她一次又一次的背叛……若不是殿下遺命,我恨不能殺了他!”

  展行一下握緊拳頭,肩膀在微微顫抖著,“就算到死,她的眼里也只有那個負心漢!”

  “為甚麼!”他猛地抓住傅成璧的肩膀,怒聲問道,“他怎麼配?!他怎麼配?!”

  傅成璧微微冷笑︰“盧子俊至少是長公主喜歡的人,而你甚麼都不是。你怎麼不問問自己配不配?”

  展行一下掐住傅成璧的脖子︰“你說甚麼!”

  “我說真話!”傅成璧不懼反笑,“怎麼?你當自己算個甚麼東西?”

  算甚麼?他算甚麼?

  他只不過是殿下的侍衛。是殿下當年從尸山血海中救回來的姚玉成。

  姚家滅門當天,剛下過一場鵝毛大雪,陰沉沉的天空裹挾著徹天徹地的寒意。寒風吹在人面上,如同刀割一樣。

  尸體,鮮血,姚玉成眼前全是赤裸裸、空茫茫的紅色。那些慘叫聲、兵器聲被嗡嗡的耳鳴壓得呀呀沉響。

  他倒在一堆尸體上,手中提著一柄已經殘口的刀,再無任何力氣反抗。

  那些人慢慢靠近了,慘白雪光下映照出的黑衣殺手黑暗似的將他一點一點吞噬。

  就在揮刀起落的一剎那,沉重的門被一下推開。杏黃色牡丹紋披風裹住她算得輕薄的身軀,瑩白的手捧著金燦燦的手爐,徐徐走進這污血爛肉的世界里,像是一枝攜著暖意的迎春花。

  李靜儀身後陳列上烏鴉鴉的士兵,如山一樣擁護著她。

  “甚麼人?”殺手面罩下的聲音沉悶,但已有了殺意。

  李靜儀不緊不慢地舉起一塊金牌。這些人趁著明晃晃的火光定楮一看,一時間驚慌地瞪大了眼楮,不可思議地看向她。沒有一個人能想到,朝廷的金枝玉葉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李靜儀輕淡道︰“放了他,你們可以走。要是殺了他……”她笑了笑︰“不妨試一試。”

  殺手互相對視幾眼,衡量片刻,漸漸地向後退去。

  李靜儀揚手,身後士兵將弓一下拉滿了力。殺手恨著看了眼已經奄奄一息的姚玉成,再不敢多作停留,轉身飛往黑暗中,然後與雪夜融為一體,再不見任何蹤跡。

  姚玉成被血迷住了雙眼,在朦朧中他看見佇立在風雪當中的女人,神仙似的風姿。

  真是神仙嗎?不然怎麼能將他從閻羅殿里救回來?

  沉于黑暗之前,是她好听卻帶著威儀的聲音。

  “將他抬回去好好醫治,但凡出一點紕漏,本宮要你的命。”

  “是。”

  他身上的刀傷一共二十三處,花了足足兩個月才終于恢復了一些意識。日日所用的珍貴藥材不值錢一樣往他身體里灌,為他塑造出新的骨肉,如同重獲新生。

  他每一日都想再見到那晚踏著風雪而來的女子。服侍的婢女告訴他︰“等你能行禮了,自然就能見到殿下。”

  婢女沒有說謊,在他能下地走路的那一天,李靜儀果然如約出現在他養傷的地方。

  姚玉成嘴拙得很,面對貌若神女的李靜儀,他只曉得下跪磕頭。

  李靜儀躬身伸手鉗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仰起頭來,明眸細細地打量著他,忽地勾起笑容來。

  姚玉成看見她笑,全然呆愣住,他從未見過有人能笑得那樣好看。這一想法甫一冒出,他就慌了心,張皇失措地再度低頭,直抵到地面上。

  李靜儀說︰“倒與姚春華有幾分相像,長得很英俊。”

  姚玉成有些疑惑,嘶啞著聲音,小心翼翼地問︰“殿下認識我的長姊?”

  “她做女官時,曾經幫過本宮很大的忙。”李靜儀緩緩坐下,端起茶盞聞了聞。但茶始終是粗茶,她略一皺眉,就放下了。

  李靜儀將眼楮移到姚玉成身上︰“救你也是因你長姊的功。以後就留在本宮身邊罷,好好拾起你的刀,本宮身邊留不住無用之人。”

  “我……”他一時噤住,改了口,重重拜道,“奴才謝過殿下大恩。”

  她托著腮看了他一會兒,又道︰“本宮不喜歡你姓姚,喜歡你姓展,日後就叫展行罷。從此你不再是姚玉成,若是哪天你用回了從前的名字,就不要再出現在本宮面前。”

  姚玉成很久後才悟回來,李靜儀是不想他再去復仇才說了這番的話。

  她何等盛氣凌人,卻又何等溫柔細心。姚玉成再不提復仇之日,專心做好展行,守在李靜儀身邊。

  那些年,他替李靜儀殺過很多人,滿手沾染了鮮血。去跟李靜儀復命的時候,黑衫常常還殘存著濃濃的血腥味。

  李靜儀不喜歡這股味道,從頭至尾就沒有喜歡過。

  她說︰“還有一個月,本宮就要嫁人了。這些日子,忌殺生罷。”

  展行跪在那里,心痛猶如被生生剜出來一樣,李靜儀的一言一語就如鋒利的刀,一寸一寸刮割著他的血肉。

  那個男人,是個書生,一個窮困潦倒的書生,在殿試中取了探花的餃,在宮宴上與李靜儀有過一面之緣。僅僅一面之緣,就讓李靜儀決定嫁給這樣的一個人。

  在盧子俊面前,她不像個公主,就像世間千千萬萬的少女一樣,當盧子俊說出甜言蜜語之時,她會開心地笑起來,那種只屬于女孩子的明媚笑容。

  展行嫉妒得都快要瘋了、癲了,他恨不能直接去問她。

  為甚麼?為甚麼會是這樣的一個男人?

  卻不用等他問,很多人都有跟他一樣的疑惑。宮中的惠妃娘娘與李靜儀是閨中密友,出嫁前幾天,李靜儀來到惠妃宮中,惠妃問她為甚麼要選盧子俊。

  展行迫不及待地想听到答案。

  李靜儀簡潔明了地回答︰“他干淨。”

  展行如遭雷叱,愣在當地說不出話來。

  就在當時,他還握著自己的刀,刀上的血還未擦淨,須臾靠近刀鞘就能聞見那股血腥味從縫隙中竄出來。

  他想留在李靜儀身邊,就要永遠活在血潭當中;浸淫血潭,就永遠都不可能是個干淨的人。這種矛盾下是永恆的絕望,沒有一絲一毫的機會。

  李靜儀就這樣嫁給了儒雅干淨的盧子俊,十里紅妝,浩蕩得百年難見。兩人算得上恩愛,盧子俊似乎總有辦法哄她開心。

  展行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他遏制自己心中的妄念和練刀一樣,重復在每一日,每一日。他告誡自己,只要她幸福就好。

  只要她幸福,他可以永遠將自己的心意埋在暗無天日的深淵里。能守在她的身邊,就是他最好的福氣。

  可在這之後的幾年間,李靜儀漸漸染上病,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這期間她還為盧子俊懷過一胎。這個孩子來得不是時候,但李靜儀卻執意要留下他,盡管太醫苦苦相勸,也沒有誰能夠改變她的旨意。

  這孩子就像索命鬼一樣汲取著她所有的生命,李靜儀千辛萬苦地撐著熬著,可這孩子依然沒能平安降生,到最後不過化成一灘膿血而已。

  小產後的李靜儀半腳跨入了鬼門關,往日迎春花一樣的人如今抱香枝頭,搖搖欲墜,好像隨時都要落入泥土中,化為微塵,結束她燦爛又陰暗的一生。

  展行無論做甚麼都無濟于事,面對死亡,他弱小卑微,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李靜儀一點一點耗盡自己最後的生命。那段時間,他覺得自己跟一條狗沒有甚麼區別。

  直到李靜儀死去,他都沒能問出口,對于她來說,自己究竟算甚麼呢?

  或許只是一把刀而已。

  若說有甚麼特別之處,大概是比其他的刀更加鋒利一些,而且刀尖向前,永遠不會傷及自己的主人。

  作者有話要說︰

  段崇︰……為什麼要給一個垃圾加戲!我急著救人!(-_-

  傅成璧︰因為要給wuli長公主打call!

  段崇︰???

第16章 作戲

  段崇一行人到達花旗嶺世代守陵人所居的雲林苑時,這里的守陵人已經被丐幫的弟子捆了起來,粽子一樣堆在一起。

  花旗嶺上星火成河,隨之而來都是丐幫的人,浩浩湯湯如同萬馬奔流。

  小六將守陵人提溜著押到段崇面前,手指擦了一下鼻子︰“問完了。展行在陵墓旁邊開了條暗道,直通側室。幾個月前他就將長公主的遺骸搬到了側室中。六扇門丟失的骨頭還是這群人幫忙給運進主墓室的,說是能夠代替長公主的死,不被陰間記名。”

  他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守陵人。

  其中一個守陵人面如灰土,神情恍惚地對段崇說︰“等殿下甦醒,她一定會饒恕我們的,一定會饒恕我們的……還會賜給我們高官厚祿,再不必世代守在此處……”

  小六狠狠踹了他一腳,守陵人一下倒在地上。小六咬著牙說︰“白日做夢呢!想得挺美的你,為她一個,死了那麼多人,你們也不怕鬼敲門啊!”

  跟來的鬼姑看了看月亮的位置,上前對段崇說︰“大人,月已近中。這起死回生的最後一步,就是找到合適的人選,于月中天之時,念咒行法,移魂換命。現在時辰快到了。”

  段崇抿了抿唇,將驕霜劍一下拔出鞘。

  在旁的虞君瞪起了眼楮,顯然有些吃驚。

  段崇投靠朝廷之後,不少武林人士視其為叛徒。段崇曾當眾許諾過,非到必要關頭,驕霜不會出鞘;非到生死之機,絕不使用從前所學劍法。

  故而多年間,他的劍常在鞘中,平時所用也多是他自創的劍法。

  這一次,他居然肯為傅成璧……

  虞君說不清楚內心亂成結的燥郁,不禁勸道︰“既然只是念咒行法,想來傅成璧一時還沒有性命之憂。魁君別輕易進去,小心里頭的機關。”

  鬼姑卻不這樣認為,上前道︰“這人是個瘋子,若他發現自己夙願落空,一旦瘋魔起來,指不定會拿傅小姐泄憤。”

  虞君怒了,登時罵起來︰“你這糊涂老東西,少妖言惑眾,害我們大人!”

  鬼姑猛然變了臉色,灰白的眼楮一眯,手指間擒了一根繡花針,直往她眼楮里扎去!

  虞君反應過來時,那針已經離她的眼楮不到一寸。她一下嚇軟了腿,跌坐在地上,抬頭望見及時阻住鬼姑的人,正是段崇。

  段崇放開鬼姑的手腕,拱手彎身拜道︰“小孩子出言不遜,我代她向您老道歉。”

  鬼姑冷哼一聲,將繡花針悄無痕跡地收了,回道︰“看在魁君的面子上,這次就饒了她。”鬼姑瞪向虞君,陰森森地說︰“小姑娘,無端欺負一個老人家,小心遭報應的。”

  虞君嚇得唇都在顫抖,看著一旁段崇冷淡的面容,眼淚翻涌,低低啜泣了幾聲,也不敢哭出聲,努力將喉嚨的泣意咽了下去。

  段崇不再去管這件事,轉而對楊世忠說︰“我進去,你看好他們。”

  楊世忠心中憂慮不安,欲言又止,但終是點頭領命。

  孟大洪主動請纓,抱拳道︰“請魁君給個機會!”

  段崇說︰“孟長老若真想幫忙,就請貴幫弟子把好每一道關口,別讓展行有任何脫身的機會。”

  孟大洪思索片刻,鄭重地點了點頭︰“魁君放心。”

  說完,他就令一干隨上山的弟子部署起來,將整座大墓四面八方圍得水泄不通,展行就是插翅也難飛了。

  段崇順著守陵人指著的石門走去,這處暗道開闢得極為隱秘,平時有樹葉作掩,難能察覺。

  待他進了甬道,四周都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

  段崇閉上眼楮,憑著耳力向前走去,好在展行挖得這一暗道只是為了能隨時探望長公主的遺骸,並未設下甚麼陰毒的機關,段崇一路暢行無阻,很快就走到了盡頭。

  盡頭處也是一座石門,段崇用劍柄輕敲了敲,听聲響,門後一定是別有洞天,隨即上下摸索著找到開門的機關……

  墓室上方開了方方正正的小孔,此時月亮正好顯現出來,如同口餃明月一般神奇,順著方形小孔灑下霜冷的月輝。

  展行見時機已到,將尸骨上的華袍脫下來,遞到傅成璧的面前。

  傅成璧聞見衣袍上隱隱的氣味,雖然已做過處理,但還不能完全掩蓋。她蹙起眉︰“你做甚麼?”

  “是你自己換,還是我來幫你換?”

  傅成璧惱怒地瞪向他,“你瘋了,這是死人的衣服!”

  “月之明輝可以蕩滌世間一切骯髒,返璞歸真,許她新生。”展行說,“她醒後看見你這滿身髒污的衣衫,會不高興。”

  展行上前,刀匕一下割掉她腰間的玉帶,說著就要伸手剝掉外衫。傅成璧揚手給了他一巴掌,咬牙道︰“我自己來!”

  展行臉上吃痛,但神色未變,將錦繡衣袍放到傅成璧的手中,然後單膝跪地,將金鉸絲纏在她一只腳腕上。

  展行警告道︰“我不會輕褻一分,你也別耍花樣。”

  展行始終對李靜儀有敬畏之心,料定眼前的身軀以後將會屬于殿下,他不敢有絲毫褻瀆,即在傅成璧恨恨的盯視下背過了身。

  傅成璧看著腳腕的金鉸絲,心頭堵得厲害,卻不得不一件一件將衣衫脫去。

  段崇在牆壁上找到推動石門的機關,腳步如風,小心翼翼地從門口摸進來。

  從暗道門口到側室之間還有一處用以儲物的小室,小室和側室間有一展牡丹浮雕的石屏風作遮擋,所以身在側室的展行和傅成璧都未發現段崇已經潛了進來。

  段崇凝息,不敢輕舉妄動,借著石屏風作擋,悄悄往室內望去。

  正見展行背身而立,目光凝在頂端方形小孔上,痴魔一樣地望著。而在他身後,是一面香脊玉背,珊瑚紅的肚兜系帶襯得肌膚細白無暇,勝似珍珠凝脂。

  段崇心魂猛然一蕩,一下握緊劍柄。可他不敢輕舉妄動,他看得見展行手中牽著金鉸絲,而另一頭就纏在傅成璧玲瓏腳腕上。

  很快,傅成璧就換上好華袍,臉色難堪地扯著不合身的衣角。抬頭時,猛地發現牡丹屏風下的黑影,暗中忽生一計。

  展行听到她的動靜,回過身來,不禁瞪了瞪眼楮。傅成璧就站在月輝當中,霜白環身,連夜明珠都黯淡許多,她整個人如沐風雪,讓他記起多年前出現在雪夜的李靜儀。

  他失了神一樣走過去,逐漸靠近傅成璧的面龐,手撫上蒼白的臉龐,緩緩抬起她的下巴。

  段崇陰戾著一雙眼,如狼伺獵物,蓄勢待發。

  “你敢嗎?”傅成璧兀地說道。這一問實在冷,如同安靜的冰棺裂出縫隙而發出的聲音。

  段崇斂住息,按下攻勢。

  同時也讓展行低頭即將落下的吻,停在了半空中。

  傅成璧勾起泠然譏笑,將展行推開。展行愣怔許久,膝蓋漸漸彎了下去。

  她涼涼地笑了一聲,一步一步走到從方格落下的月輝當中,每一步都走得莊嚴肅穆。

  展行翻刀,在手掌上割出一道血痕,血倏爾汨汨滴淌下來。

  他繞著傅成璧和放著尸骨的石台劃了一個血色大圓,正是一個完整的兩儀陰陽圖。傅成璧立在陽魚上,而石台的正中心是在陰魚上。

  “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易有太極,而生兩儀,此盈彼虛,此消彼長。”

  展行如同中了魔障一般低念著易經。

  傅成璧則閉上眼楮,仰著頭感受著清冷的月輝。冷冷的眉眼和不懼任何的氣勢,縱然臉色蒼白仍舊挺著皇室給予她的天生傲骨,不向任何人屈就一分。

  李靜儀的靈魂像是開始從她的身體里一點一點復甦。

  須臾間,月光突然消失,夜明珠顯得格外清亮。展行驚惑地望向那個方格小孔,發現黑漆漆的一片,像是被甚麼東西封住了一般。等再看向傅成璧之時,月華大漲,將她肌膚映射得格外雪白。

  繼而,她靜默良久良久,像是一尊佇立多年的玉雕,在沉寂的墓室中忽地一下張開了眼。

  展行徐然放下刀,單膝跪在地上,垂下了首。

  傅成璧輕輕眨了下眼,有些迷惑,但更多的是清霜一樣的淡漠。

  看見她的段崇一時啞然,他心中最為清楚所謂起死回生之術不過是騙人的把戲,但此時此刻在她眼前的傅成璧又絕不是他平日所見到的那個人。

  即使再相像的兩個人,容貌和儀態都是千差萬別的,可此時的傅成璧所散發的氣勢,龍章鳳姿,溢于儀表。

  李靜儀……?

  怎麼可能!?

  “展行。”

  跪在地上的展行渾然一顫,猛然抬起頭來,聲音中全是難以抑制的顫抖︰“殿、殿下……真是你嗎?”往往美夢成真的時候,反而會不敢相信。

  他不敢相信真讓他等到這一天,她活了過來,真得活了過來。

  傅成璧動了動腳,卻敏銳地感覺到纏在腳腕上的金鉸絲。她低頭看了一眼,語氣疏冷︰“多年不見,你長本事了。”

  展行連忙將金鉸絲卷到手中,垂首回道︰“奴才冒犯,請殿下責罰。”

  說完,他又不甘心地再度抬起頭,仔仔細細地看向眼前的女人,炙熱的目光大膽無畏。

  “奴才一直思念著殿下。”展行眸中泛起了淚,顫聲道,“每一天,就算是在夢中都在思念著您……”

  “哦?”

  傅成璧挑了挑眉,繞著石床徐步走著,手一寸一寸撫過冰涼的浮雕花紋。在仔仔細細看到李靜儀遺骸的時候,手指顫了一下。

  慢慢地,她繞到一側,等與展行正隔著石床之時,她才綿長地嘆息一聲︰“你太偏執了,展行。”

  傅成璧與藏身于屏風後的段崇目光相接,喊道︰“動手!”

  她立刻蹲下,以石床牢牢地掩住自己的身體。

  展行幾乎都沒來得及反應,耳邊正是長劍清吟,錚然鳴嘯。寒霜劍刃疾送入胸,第一卻不是疼,而是涼,是屬于兵器的冷硬。

  他不可置信地瞪著眼,低頭看見滴著血的劍尖,穿透了他的心腔。

  驕霜劍,沒有人能夠比之快,比之狠。

  劍驀地抽回,展行失力倒在地上,很快,胸口溢出的鮮血就流了一大灘。

  段崇不再管展行,飛步跑到石床之後,見到正扒著床角、絲毫不敢動的傅成璧。

  “傅姑娘?”

  傅成璧回頭,見是段崇才敢表露自己的恐懼,眼眶里的淚更是越蓄越多。可她一直死死咬住牙關,克制忍耐著沒有哭出聲。

  段崇扶著她,見她一副見了鬼的表情,低聲問︰“哪里受傷了嗎?”

  “蟲……”這一聲細若蚊蠅,段崇有些疑惑地看著她。

  傅成璧死死抓住段崇的胳膊,崩潰地低哭一聲,“蟲子……有蟲子,在我衣服里!”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世界都欠我一座小金人。

  段崇︰不怕凶手,卻怕蟲子。忍不住為你鼓掌了。

第17章 疑雲

  她穿上李靜儀的衣服後,不一會兒就感覺到有東西在她背上亂爬。

  可她不敢出聲,不敢露出任何驚懼的表情,她怕讓展行發現破綻,所以一直忍到現在。現在她仍能感覺到堅硬的腿節在她背上竄爬上下。

  她嚇得頭皮發麻,手腳冰涼,眼淚不斷往外淌。

  段崇急問︰“哪兒?”

  “背上。求你,幫我……我怕它……”

  傅成璧扯開衣領,浸著汗的頸項和鎖骨展露出來,再往下依稀可見不斷起伏的雪白豐腴。

  傅成璧顧不得甚麼男女之別了。對于她來說,就是面對死亡,也比面對蟲子來得更容易一些。她實在太怕這些看上去無孔不入的小東西了,更別提那些東西此刻還在她背上亂爬。

  傅成璧噙著淚乞求他,“你幫我把它們拿出來,就在背上。我不敢動,我怕它們咬我……”

  段崇沉眉,說︰“得罪。”

  他順著後領探進手去,動作利落,沒有過多的猶疑,只在她背上輕然一掃,三只黑色堅殼黑蟲就被他逮住,揚到空中,翻劍齊齊斬殺。

  斷成兩節的蟲尸落在地上, 里啪啦的微響也嚇得傅成璧尖叫一聲,一頭扎進段崇懷里。

  他僵在半空的手輕輕動了一下,才緩緩攏住她,輕拍著她的背,說︰“沒事了……沒事了……”

  懷中的人哭著哭著就沒了聲音。段崇喚了幾聲也沒應,低頭一看才發覺她已經昏了過去。

  段崇無意識地松了一口氣。明明剛才她還那麼有膽量,作出一番好戲來騙展行。

  那一刻剎那的視線交接,不用言語就達成了默契。段崇在擔心金鉸絲對傅成璧的威脅,而傅成璧需要給他營造一個出劍的絕佳時機。

  段崇知道她聰敏,卻沒想到一個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在生死關頭還能保持冷靜,當真是膽魄過人。可若誠然膽魄過人,怎麼能教幾只小蟲子嚇成這樣……

  段崇苦笑幾聲,小心翼翼地將傅成璧抱在懷中,往暗道門口走。

  淋淋灕灕的鮮血淌到展行的臉下,令他混混沌沌地尋到一絲神識,只是靠本能地想要爬起來。他唇上已經沒有一點血色,借著刀,扶著牆壁,往外追了出去。

  長刀凜冽,如虹如電,顫顫巍巍地指著段崇的背。

  “放下……她……”展行嘴角溢出鮮血來,“把殿下還給我……”

  段崇不緊不慢地回身,說︰“展行,能不能起死回生,你已經很清楚了。”

  “不可能!”展行怒喝一聲,喉嚨嗆了口血,令他一下倒在地上。他死灰一樣的眼楮里還跳躍著火星,“不可能……他不會騙我……”

  段崇神色一厲︰“他?他是誰?”

  展行看著昏迷過去的傅成璧,驀地失笑幾聲,笑聲越來越大,絕望的淚淌了滿面。

  段崇再問︰“誰指使你?”

  展行拄著刀站起來,歪著頭看向段崇,咧開嘴笑,齒間全是血沫。

  段崇逼近一步︰“是誰?”

  展行沒有說話,目光落在他身上片刻後,就轉身如行尸走肉般往墓室內走去。

  “展行!”段崇喊道。

  轟地一聲,石門砸入地面,瞬間裂開數道碎痕。

  也不知展行觸動了甚麼機關,頭頂上方開始簌簌掉下灰塵來,眼見就要塌方。

  石門緊閉,段崇已無暇再去捉拿展行。他咬了咬牙,抱緊傅成璧迅速往出口處逃去。

  身後開始塌陷,塵土飛揚,越迫越緊。段崇提息縱行,施展的輕功如踏凌霄、掠長空,迅疾地跑出了暗道出口。

  熒熒火光照得段崇眼前一白,霜涼的夜風呼嘯而過,他只下意識地將傅成璧抱得更緊。

  楊世忠、孟大洪在外接應︰“魁君!”

  “我來……”楊世忠上前一步,他想從段崇手中接過傅成璧,被他不著痕跡地避過。

  段崇說︰“展行將自己關在了墓室里,我刺過他一劍,但不能確保死亡。你去找來長公主陵的構造圖,再去問那些守陵人,看看還有沒有別的出路。”

  楊世忠點頭領命,卻仍有些詫異。他與段崇認識多年,若段崇真起了殺心,對方必死無疑,怎麼這次會讓展行有生還的余地?

  不及細想此事,正見段崇往雲林苑走去,忙叫住他︰“此事驚動了宮里,皇上派人宣您入宮。”

  段崇臉色沉了沉,甚麼也沒說。

  回到雲林苑,段崇將傅成璧交給虞君,令她負責將其送回武安侯府。他臨了還特意囑咐了一句︰“切勿聲張。”

  宮里派來宣旨的公公正坐在正位上,見了段崇來,傲慢地行了個禮。

  他的聲音尖細刺耳,說︰“大晚上的,糾結江湖幫派來鬧大長公主的陵。段大人,您的腦袋還想不想要了?”

  段崇眼神寒砭入骨,“此事本官會向皇上解釋,不勞公公過問。”

  這太監登時翹著蘭花指向段崇,怒道︰“你別仗著有聖上恩寵就目中無人!未經旨意,私入皇陵,你犯得可是砍頭的死罪!”

  這話音剛落,就被鋒銳的劍指住了喉嚨,頸間涼意嚇得他渾身一哆嗦。

  段崇挑釁性地轉了轉劍尖兒,有些漫不經心地說︰“你再敢出一聲,我就殺了你。”

  公公一下慌了,止不住地哆嗦著,“你、你”著卻說不成話。

  段崇冷笑一聲,利落地將劍收回了鞘,只匆匆交代好善後事宜,便入宮回稟情況去了。

  政成殿內,燈火通明。

  文宣帝半夜被擾起了身,此刻正是頭痛不已。太監通傳段崇覲見,他自然沒甚麼好臉色,讓段崇在外跪了良久,才宣他入殿中回話。

  “臣段崇,拜見皇上。”

  文宣帝一折子砸到他的身邊,斥道︰“你簡直放肆!”

  段崇躬也不辯解甚麼,躬身回道︰“臣知罪。”

  “你最好已經想好怎麼為自己開罪了,不然今日朕就砍了你的腦袋!”

  段崇叩首,將罐中骨一案簡潔明了地交代清楚。期間為傅成璧清名著想,只說了展行挾持一名人質入內,這才有了私入大長公主陵墓的事。

  文宣帝听著,眉頭越皺越深,慢慢念了一句“展行”的名字。他似乎想到甚麼,臉上閃過一絲錯愕。

  很久,文宣帝才說︰“既然展行已死,那麼靜儀的案子就到此為止了。私闖皇陵,罪該萬死,但念及你是為捉拿凶手、解救人質,則……功過相抵,只罰俸半年,小懲大誡。”

  “謝皇上。”

  文宣帝揉著發疼的額頭,擺擺手道︰“去罷。”

  段崇覺得有些疑惑,但又沒能抓住這一時反常,只默聲退下。

  出了宮後,段崇牽著馬走在永無邊際的黑夜當中,寒風灌入他的袖中,冷冷的溫度也讓他的思緒慢慢平靜下來。

  此案時至今日已算有了結果,可很多地方仍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疑點。

  那個將起死回生的方法告訴展行的人是誰?他知道這是個騙局,他之所以會告訴展行這個仿佛,是想……利用展行。目的呢?目的何在?

  他的目的絕非是長公主。難道是春華坊的妓女?可是這些官妓能與人有甚麼深仇大恨?

  段崇暗自搖了搖頭,一時想不通答案。

  而且今日展行無聲無息地盜走作為證物的骨頭,是為了用這七名女子的骸骨代替墓室中長公主的骸骨。若他一開始就存了偷盜之心,又何苦再殺一名牡丹樓的妓女懷鶯?

  還是他原本是要打算開始殺人,重新收集骨頭,但期間發生了一件事,或者一個人令他改變了主意。

  那這個因素又是甚麼?

  諸多疑團已令段崇百思不得其解,而更令人頭痛的是,楊世忠和孟大洪等人回來後,對他說展行居然沒死。他順著一個排水暗道出了陵墓,與圍堵的丐幫弟子交手後,拼命突出了重圍,現已不知所蹤。

  段崇狠狠擰起了眉︰“胸口上受了貫穿一劍,已是將死之人,怎就能不知所蹤了?”

  楊世忠慚愧地低下了頭︰“屬下無能。”

  “無妨。”段崇說,“他現已身受重傷,若想活命,必然會去醫館、藥鋪等處,調派人手去盯住,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明白。”楊世忠說。

  段崇轉而想到這其中還有諸多謎團未解,展行能夠活下來,或許會變成一件好事……

  ……

  傅成璧是從萬蟲噬骨的噩夢中驚醒的,白光猛地一刺,令她有些睜不開眼。待稍緩下來,眼前是她熟悉的閨房。

  她額上冷汗涔涔,呼吸急促,噩夢余味未盡,令她難以平復。傅成璧輕輕坐起來,背上的痛癢令她倒抽一口涼氣,驚醒了在旁杵著頭打瞌睡的玉壺。

  玉壺見她已醒,急切地問︰“姑娘,可還覺得哪里不舒服麼?”

  “背,背上有點痛。”

  “起了好多紅疹。郎中來看過了,說是尸毒……”玉壺泛起了淚,無法想象傅成璧在墓穴中究竟經歷了甚麼樣的事。

  傅成璧被送回來的時候,已經換了一身衣服,衣袍盤鳳,一瞧就是長公主的舊衣。

  玉壺見傅成璧變了變臉色,哽咽地解釋道︰“倒沒甚麼大礙,涂過藥就好。就是要實實在在地難受幾天。”說著,她聲音就沒了調,抹著眼淚哭道︰“姑娘受苦了……”

  玉壺原以為她到六扇門做女官,不過是看看案子寫寫書的文職罷了,誰知能遇上這等要人命的事。

  傅成璧的眼神驚惶不定,一時記不清楚昨夜的事,只有恐懼的感覺十分明晰。

  她此時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挺過來的。

  她記得自己扮作李靜儀的樣子里迷惑展行,試圖讓他意識松懈下來。當時她圍著石床轉了一圈,上面躺著李靜儀的遺骸,沒有衣袍作掩,展露出一具完完整整的骸骨。

  可是,她看到了……

  自胸腔始,往四肢蔓延的骨頭都是泛黑的,手足顏色最淺,肋骨和脊椎顏色最深。

  她攥了攥發抖的雙手,眸色漸復清明︰“玉壺,我要入宮拜見惠貴妃。”

  “惠貴妃?她的兄長向將軍的確與老侯爺交好,按禮是要拜見的。”玉壺一時疑道,“只是姑娘怎的突然想到她了?”

  傅成璧一字一句地說︰“我要為長公主鳴冤。”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搞事情!搞事情!

  段崇︰……無法無天!

  傅成璧︰我樂意。

  段崇︰我喜歡。

  傅成璧︰???直男撩?好可怕……

  段崇︰……= =

第18章 對策

  玉壺一听,猜測這傅成璧可能發現了甚麼,才會有如此行徑。玉壺比起長公主的冤情,更在乎傅成璧,趕忙拉著她的手說︰“姑娘,你可別大意。”

  “怎麼?”

  玉壺咬了咬唇,“您要是親自出面去為長公主鳴冤,以後鬧得滿城風雨,您被歹人擄走一事早晚也是瞞不住的。屆時若人人皆知,姑娘在京可要怎麼立足呢?”

  縱然她說得在情在理,傅成璧也不免有些惱了︰“便是擄走又怎麼了!我好好地活回來了,還要受這些個流言蜚語不成?!”

  玉壺跪在地上,苦口相勸︰“姑娘,人言可畏。請您三思。”

  傅成璧暗嘆一口氣,她又怎會不知這“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的道理?前世她被罵作大周妖後,遭群臣、百姓詆毀,她自己可以不在乎,卻不能忽視這些流言為身邊人帶來的災厄。

  傅成璧輕聲解釋道︰“正是因‘人言可畏’,我才選擇了惠貴妃。”

  玉壺一時不解。

  “一來是因惠貴妃生前一向和長公主交好,若知其有冤,必然願意出面,直接將此事告知皇上,可以省去諸多不必要的麻煩和阻礙;二來我若求她替我周全清譽,她將心比心,應該不會讓我親自出面。”

  玉壺這才松下緊繃的心,靠在傅成璧的膝上笑了起來,道︰“那就好,那就好。”

  過了一會兒,玉壺抬起頭來,說︰“不過姑娘若是想為長公主伸冤,可以同段大人商量的呀。他是六扇門魁君,又兼任大理寺少卿,這等事找他必不會錯。”

  提起段崇,傅成璧就想起昨夜在墓室中的事,臉忽地燒起來,紅暈很快就延伸到頸後。她一下窩進被子里,背對著玉壺說︰“既有惠貴妃,何必找他再橫生一遭?”

  “奴婢就是想著有個人能替姑娘出出主意,也是好的。”

  “那也輪不到他……”傅成璧說,“能不欺負我,我就要燒高香了。”

  “姑娘可別這樣誤會了段大人,你不知道,前幾天蹲在咱們府外的那些乞丐都是他派來保護姑娘的。”玉壺笑了笑,“這次怎麼說,他也是姑娘的救命恩人。我看這段大人,只是面冷些,嘴巴壞些,心腸還是蠻好的呀。”

  傅成璧說︰“儂講完就去睡好伐?眼下烏青都要掉到腮幫子上了,話還這麼多!”

  玉壺抿著笑聳了聳肩,不再多言,只替傅成璧掩好被子就退下了。

  ……

  六扇門牢房。

  盧子俊被提到六扇門的監牢里時,衣衫仍還算體面干淨,但形容已經憔悴很多。鑒于展行已經承認罪行,自然就該將盧子俊放回去。

  段崇讓牢役將門打開,並說︰“駙馬爺可以回去了。”

  盧子俊此刻倒不著急了,冷冷笑了聲,回道︰“段大人,這事兒沒有善了的道理。”

  楊世忠也在場,當時就喝了一句︰“你少得寸進尺!”

  盧子俊說︰“得寸進尺?六扇門抓錯了人,還敢說我得寸進尺?我看這葫蘆案該讓皇上評判評判。”

  “凶手是貴府的展行。”段崇說,“駙馬爺若真要鬧起來,只怕得不償失。”

  “你說誰?展行?”盧子俊一皺眉,“是他殺得人?他殺人做甚麼?”

  楊世忠說︰“他听信了江湖謠傳,以為能讓長公主復活。”

  段崇舉起手來,不允楊世忠多說下去。楊世忠知道自己多言,趕忙噤了聲。

  盧子俊一下失神,倏爾譏笑了幾聲︰“像他的作風,畢竟他也曾是殿下的……”他咬了咬牙,手有些發抖,但不再說後面的話。

  段崇說︰“駙馬爺,請回。”

  盧子俊倒沒有再糾纏下去,起身撢了撢落塵的衣衫,冷哼一聲就離開了六扇門。

  楊世忠長嘆一聲︰“還以為能結案的,現在也不知展行逃到哪里去了。”

  段崇正想再交代裴雲英一些事,轉而問道︰“今日怎麼不見雲英?”

  楊世忠回答︰“二弟麼?說是要去武安侯府探望傅姑娘,今兒一早就到市里挑禮物去了。”楊世忠嘆息一聲︰“這傅姑娘也是可憐。家中父母雙亡,兄長又遠在邊疆;雖算個皇親國戚,但初來乍到的,遭這麼大的罪,也不敢聲張,只能默默捱著。”

  楊世忠覷了一眼段崇的臉色,總覺得有些怪怪的,不禁低聲解釋道︰“你也知道二弟不好女色,也是瞧著她可憐,又無人關照的,就去看一看。”

  又是一陣沉默。

  “魁君?”

  “是該去。”段崇聲音不冷不淡,“都該去。”

  楊世忠當時沒能悟出他話中的意思,直到被段崇一路拎到了武安侯府門口,他看著身後一干面面相覷的信鷹子,心下深感無奈地長嘆一聲。

  他好像隱隱察覺到了甚麼不得了的事啊……

  裴雲英提著禮物上門,遠遠就看見侯府門前齊挺挺地站著十幾個信鷹子。這剛一走近段崇,還沒問個明白,侯府管家出來請人進去,裴雲英就被一言不發的段崇推著進了府門。

  他萬萬沒想到,這種登門拜訪的事還能被截胡。

  楊世忠仰了仰頭,兀地嘆道︰“寄愁是不是真看上這傅家小姐了?”反正他是沒見段崇對哪個女人這樣上心過。

  “不會的。”在一旁的虞君冷聲說,“這侯府中又沒男人,裴二哥一人來,肯定少不了閑言碎語。魁君只不過是為了侯府的名聲著想,換作任何一個女人,都是一樣的。”

  “有道理。”楊世忠搓著鼻子,這是他能認可的唯一解釋。

  幾人陸陸續續地進了府中。

  因傅成璧還在養傷,宜清修,因此除卻段崇和裴雲英兩人之外,其余人則由下人引著逛了逛侯府的園子。侯府構建宏大,又仿江南園林的風格,景致清秀,間或于亭台樓榭中休息品茶,磨去不少功夫。

  傅成璧正帶著昭昭在後花園中撒潑,順道也曬曬太陽,驅一驅從墓室里帶回來的陰氣。

  裴雲英和段崇一前一後地到了。裴雲英一眼瞧見她,笑吟吟地道︰“傅姑娘,可大好了?”

  “裴大人勞心,已無大礙。”

  傅成璧拘了一禮,看了眼裴雲英,又不自覺地看向他身後的段崇。

  段崇許久沒有作聲,待傅成璧歪頭用狡黠的眼光特意打量著他,段崇才清了清嗓子說︰“那就好。”

  裴雲英︰“……”您可真會說話。

  傅成璧卻也不在意,只笑著引他們到附近的涼亭里去坐。

  亭中備下香茗,裴雲英心思卻全不在此,只一心在昭昭上,弓著腰拿隨處薅來的狗尾巴草逗它頑兒。

  傅成璧與段崇相對而坐,若有所思地看向他,“不知段大人今日到府,有何貴干?”

  段崇的語氣很是公事公辦,“展行沒有抓到,現下尚未尋到他的蹤跡。”

  “哦,”傅成璧有些驚詫,隨即陷入沉思,小聲道,“跑了麼……?”

  “他很可能還會再來。我會讓虞君暫住貴府,負責你的安全。”

  傅成璧想了一會兒,決定還是同他講明白,“與其大費周折地去抓,不如讓他自投羅網。”

  段崇挑了挑眉,凝視著她的眼楮︰“你有辦法?”

  “我在墓室中看到了長公主的遺骸,骸骨……有發黑之癥。”

  這一句話就令段崇擰起眉,就連一旁心不在焉的裴雲英也坐直了身體,訝然地看向她。

  傅成璧繼續道︰“我曾見過驗骨仵作的記載,其中有提到人死後骨頭發黑的情況,多半是由生前中毒所致。加之長公主去世時年歲並不大,所謂的久病纏身更是來得毫無征兆。我懷疑她並非病故,而是中毒身亡。”

  裴雲英謹慎地說︰“傅姑娘,此事事關重大,切勿輕言。”

  傅成璧說︰“正是因關系重大,所以才大意不得。趁著長公主的骸骨還未送回主墓,懇求皇上下旨開堂審理此案,其中有無貓膩,一驗便知。”

  裴雲英眼楮一亮︰“是了。只要開堂,展行一定會出現,可不就是等他自投羅網麼?”

  段崇忽地想起那晚在政成殿內文宣帝的話——“既然展行已死,那麼靜儀的案子就到此為止了”。

  甫一听言,並無甚麼不妥;但細細想來,這件案子牽扯的首要人物是凶手展行,再來還有被殺害的官妓,為甚麼文宣帝會以近乎命令的口吻說“靜儀的案子就到此為止”呢?

  段崇疑惑下帶著些陰翳,隱隱感到一些蛛絲馬跡的聯系,但一時還理不太清楚。

  他問傅成璧︰“你打算怎麼做?”

  “為了不必要的麻煩,我會去宮里請惠貴妃出面。”

  段崇搖頭道︰“宮中耳目眾多,你親自去也不太妥。這樣,你給惠貴妃修書一封,我找人代為轉交。”

  傅成璧考慮著他的建議,想來好極,便點了點頭應下。

  在旁端茶倒水的玉壺抿唇笑著對傅成璧說︰“奴婢早就說過,這等事找段大人定不會錯的。”

  傅成璧听出她的揶揄,羞惱地瞪了她一眼。

  段崇卻一本正經地說︰“這種事,你的確應該先告訴我。”

  傅成璧不甘落得下風,托起腮看向段崇,反問道︰“憑甚麼要先告訴你?”

  “傅姑娘,在墓室的時候,你已知道這要犯多大的風險!”段崇一下板起了臉。

  玉壺鼓了鼓腮,只覺這氛圍已如沸水,只差沒掀了蓋兒。

  傅成璧攥起手指,盯著段崇,話卻是對著玉壺和裴雲英說︰“我想和段大人單獨談談。”

  裴雲英揚起眉,瞧著段崇輕輕笑起來,卻也不再做停留,識趣地抱起昭昭就出了亭,邊走邊擺手說︰“在府外等你。”

  玉壺自也跟著退下。

  這亭中只余了傅成璧和段崇兩個人。傅成璧站起身,杵著面前的石桌緩緩傾身,一點一點迫近段崇。

  她輕輕地問道︰“段大人,我問你……那晚在墓室中,你看到了沒有?”

  段崇微微一驚,下意識回答︰“沒有。”

  傅成璧連耳朵尖兒都紅了,惱得眼楮泛起淚︰“我還都沒說看到甚麼……”

  作者有話要說︰

  玉壺︰明明雙商都在線的段大人在姑娘面前……怕不是個傻子吧?

  段崇︰……過分了,過分了。

  傅成璧︰(ノˋД)ノ究竟是誰過分了?!

  段崇︰我過分!我過分!

第19章 開堂

  段崇一時有些慌張,張口結舌地看向傅成璧。許久,他才沉了沉聲︰“段某無從辯解,傅姑娘若是在意,那就按照規矩來。”

  傅成璧出身官家,遇上這有傷清譽的事,能想到的規矩不過是要對方負責罷了。她瞧著段崇,不禁惱道︰“你想得美,我才不肯嫁你!”

  正將一把彎月小刀扣在桌子上的段崇有些錯愕地看著她。

  傅成璧也茫然地看著那把鋒利的小刀。

  段崇有些木訥地說︰“……江湖規矩,段某該還你一只眼楮。”

  傅成璧單單是听這剜眼楮的法子就覺得頭皮發麻,尷尬窘迫下又是一陣羞怒相激。她咬著牙,伸手狠擰了一下段崇的胳膊,只當出口氣,話也不再同他講,氣沖沖地就走了。

  她那些力氣落在段崇身上無異于蚊蟲叮咬了一口,實在無甚麼大礙,只不過卻還是癢得很,好似能癢到人內心深處去。

  ……

  打這之後好幾日,兩個人都不曾見過面。傅成璧寫好信,也是請虞君代為轉交給他。素日里,玉壺但凡提一嘴段崇,就要遭打;她見姑娘是真惱的,也不敢再隨意打趣。

  段崇辦事想來穩妥,信無虞送到宮中去了。也不知惠貴妃是如何請示的,長公主已是很快就立了案。案子由惠貴妃親自監審,刑部和大理寺會審,而負責查案的自然而然是段崇。

  長公主的尸體從陵墓請回京城,經御醫、仵作共同驗過,確定滲入骨中當真是一味名喚“烏頭藤”的慢毒。

  惠貴妃知曉後勃然大怒,連下三道急令,命段崇盡快查出凶手。

  這案子雖然久遠,但查起來也不難。段崇找到當初服為長公主侍疾的奴才婢子,一一盤問過,他們口徑大都一致。

  當年長公主特意挑選祖籍是廬州的婢子在旁伺候,目的是閑暇時學一些廬州話。因為駙馬爺盧子俊就是廬州人,她一心想學來,多半是為了讓他開心。

  而這會說廬州話的婢子就是如今的章氏,碧月。

  碧月性情乖順,又是個心思縝密、處事穩妥的人,很快就取得李靜儀的信任,成了她的貼身婢女。往前那些湯藥,從選藥、煎藥到端呈都是由她親自經手,絕不假借他人。

  作證的人中有一婢女當年與碧月交好,曾私下里跟她透露說,長公主似乎有意替盧子俊收了碧月作妾。這婢女不信長公主會如此大方,碧月還辯解道︰“她不能生,自然要找個人生,不然真教駙馬爺家斷了香火不成?”

  碧月當時沾沾自喜,一時沒了輕重才告訴了別人。可這秘密一旦出了口,哪里還算甚麼秘密?不久之後,府上的奴才都知道了這事,也漸漸拿碧月當主子來尊敬,往往是說一不二的。

  後來長公主傷了風寒,大病一場,反反復復總不見好,神色愈而憔悴。

  碧月侍奉在側,原本是想趁機以沖喜之名提出納妾的事,以免夜長夢多。誰知還不等她找到開口的機會,前來號脈的御醫杜仲葉杜大夫跪在長公主面前,眉飛色舞地道賀,恭喜她喜得麟兒。

  她的肚子里懷上了孩子,自然就不必納妾了。這事打了水漂,不禁讓碧月備受打擊,更有人在底下傳說以長公主的性子不可能允許駙馬爺納妾,一切不過是碧月信口胡謅罷了,讓她成了人人口中的笑柄。

  碧月因此懷恨在心,也並非沒有可能。

  段崇前後找了多名證人反復核驗此事,證詞大都八九不離十,的確是當年公主府的實況。

  在此之後,長公主的病就一直沒好過,肚子里的孩子也沒能生下來。段崇有理由懷疑,這一切乃系章氏碧月所為。

  刑部尚書主審此案,听了調查來的結果,立刻令段崇將章氏捉拿入獄。段崇去長公主府拿人,卻遭到了盧子俊的強烈反對。之前已有過一遭隨意拿人的時候,盧子俊怎能任由他將公主府鬧得雞犬不寧?

  雙方對峙不下,陷入僵局。

  這案子始終不是由段崇主管,他不好強硬動手,先派人去請示刑部尚書。

  這尚書頭上壓著惠貴妃和皇上兩座大山,處理的案子又涉及到最是尊貴的大長公主,哪里還將這小小的駙馬爺放在眼中?再不顧其他,只下了命令,若有誰敢妨礙公務,一並逮了來!

  盧子俊當年是個探花郎,怎麼說內心還是秉持著讀書人的傲氣,一听這刑部尚書如此蠻橫,反而愈發硬氣起來,同段崇說︰“好!想抓就抓,連我也一並抓去!我倒要看看,公主府是招了甚麼人,碧月又是犯了甚麼罪!”

  段崇很給他面子,盧子俊和碧月一同下了獄。下獄當天,段崇令人將升堂告示張貼滿了大街小巷,昭告天下。

  翌日,由刑部尚書主審,段崇听審,刑部、大理寺、嫌犯三方對簿公堂。

  來听審的人在柵欄後都站滿了,各個都伸長了脖子看,豎起了耳朵听。楊世忠帶領一干信鷹子喬裝打扮,混在平頭百姓當中,試圖從中找到展行。

  傅成璧自也听說長公主的案子開了堂,特來听審。

  段崇踫見她,半晌沒憋出一句好听的話,知道她是想來听案子之後,考慮到以傅成璧的身份不好與百姓站在一處,也不好在公堂上露面,于是安排她在公堂相通的側室中听審。

  傅成璧坐在椅子上,面前只隔了一扇竹簾,竹簾外不遠處就是整個公堂。屆時衙役分列兩側,雖然視線不好,但總能听得清楚。

  一切準備妥當,刑部尚書驚堂木一拍,威武之聲一起,四周肅穆,眾人連呼吸都小心翼翼起來。

  之後刑部尚書宣嫌犯章氏上堂,盧子俊不甘,自也一同被帶了來。

  盧子俊這人,假如真做錯了事,不會硬撐著不肯認,只會怯懦慌張;但若他沒做錯,佔住了理,絕對是一概不饒。

  這廂不等刑部尚書開口,他就率先發了難︰“不知尚書大人將我等押上這公堂來,究竟是為了甚麼案子?今日大人若不能給本駙馬一個交代,我也絕不會善罷甘休!定要將此事告知皇上,問問這天下清白無辜的子民,可該不該三番四次遭受此等侮辱!”

  刑部尚書哼哼一笑︰“本官捉拿了這犯婦來,定然已有把握。待這案子落定,駙馬爺大可跟本官一同去皇上面前,問問就算是皇親國戚,可有權隨意干涉大周律法!”

  盧子俊陰鷙著雙眸跪坐了回去,目不轉楮地盯著他。

  刑部尚書肅容,拍案喊道︰“傳仵作!”

  仵作走進來,下跪拱手回道︰“尚書大人,經小人與太醫院一再勘驗,確定長公主殿下遺骨當中滲有烏頭藤的毒素。烏頭藤性慢,起初服用並不會覺出不妥,日積月累,則會讓五髒衰竭、六腑退化,以致身亡。殿下牙齒已有腐蝕之狀,可推知生前服用數量之多,甚為驚人。”

  勘驗過程過程中,仵作發現遺骸的脊骨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針狀小孔,令人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面色有些難堪,回道︰“且烏頭藤效毒,食量至多,則骨如萬蟲般嚙噬,疼痛程度足以令人生不如死。正是因此,烏頭藤一直被列為大周禁藥,尋常人難以獲得。”

  滴答、滴答,血液順著一個人的指尖流淌下來,落在地上。靜謐之下,傅成璧將這點微響听到了耳中,幾乎敏銳地察覺了這聲音的方向,就在這側室之內。

  她輕挑了眉,卻不在意,繼續專心地听著案子。

  堂下的盧子俊一時睜大了眼楮。對于仵作這句話,不僅他不信,或許當年在長公主府上的人都不會信,李靜儀體內會有烏頭藤的毒素。倘若真如仵作所言,烏頭藤效毒,疼痛如萬蟲啃噬,那就更不可能了。

  李靜儀在生前最後一段時間,即便整日為疾病所擾,也從未喊過一句疼。

  從未……

  章氏惶然失魂,額上已然是冷汗涔涔。

  這時刑部尚書也不急著盤問,再傳了曾侍奉過長公主的下人,共三人,一同作證,將當初章氏不假他人而親自侍疾的事,還有謠傳長公主無所出就欲指章氏為妾的事一並在公堂上說得清清楚楚,描繪得有聲有色。

  傅成璧令玉壺掀開一角竹簾,仔仔細細看著盧子俊和章氏的神情。這幾番下來,兩人反應各有不同,看著極有趣。

  章氏神色灰敗,嘴唇蒼白,已然是強弩之末,撐不了多久,大抵就會不打自招了。盧子俊則听著驚詫不已,似乎對此事毫不知情,尤其是在听到長公主想要幫他納妾之時,更是驚疑萬分。

  他覺得不可思議,傅成璧亦然。

  傳聞中的李靜儀驕蠻跋扈不假,那是因為她有這個資格。李靜儀曾在朝野中握有不小的權力,連女官制度都是由她大力推行才得以實現的,這樣的人有著掌控一切的欲望,就連男人也不例外。

  她驕傲到無人能抵的地步,如此又怎能允許自己的駙馬納別的女人為妾室?

  除非她對盧子俊愛極,而盧子俊也有納妾之意。可就目前的反應來看,他似乎對此事毫不知情。

  待物證、人證一一上了公堂,刑部尚書才盯住章氏,審問道︰“犯婦章氏,對此,你還有甚麼好說的?”

  章氏咬著牙將頭磕在地上,顫著聲回答︰“妾身不認。妾身無辜,對此無端指責絕不苟同。”

  作者有話要說︰

  段崇︰我仿佛收到了某種暗示。

  傅成璧︰……

  ————

  李元鈞行六,是璧璧的舅輩兒,但比較年輕,高富帥,皇二代,很快就要有正臉了。

第20章 落定

  段崇眯了眯眼,眸若寒星般凝在章氏的背上。

  章氏道︰“當初湯藥方子出自太醫院之手,妾身只按時讓殿下服用,對殿下中毒之事一無所知。當年殿下近側還有他人,毒藥摻在膳食、茶水之中,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盧子俊附和道︰“是,是,殿下身邊有諸多近侍,日夜相對,能接近她的機會數不勝數,怎麼大人不去懷疑他們,卻要懷疑碧月?碧月為人善良,常常感念殿下恩德,斷然不會做出這樣的事。”

  此言一出,圍觀的百姓當中有人听出這言下之意,不禁發出了意味深長的噓聲。

  玉壺在簾後听著,低聲對傅成璧說︰“這章氏給駙馬爺下了迷魂藥麼?竟讓他如此相護,不惜拿長公主的清名作擋。甚麼教‘諸多近侍、日夜相對’……長公主養得那群侍衛都是男人,乃是京城人盡皆知的事,這話一出,可不就是往她頭上平白潑髒水麼?”

  章氏想往哪個方向引?暗指李靜儀豢養面首,而為他們所害麼?

  傅成璧正想著,又听章氏辯解︰“況且正如仵作所言,烏頭藤乃大周禁藥,極為難得。妾身當年一介小小婢女,怎能獲得如此珍貴的藥材?請尚書大人明察,還妾身一個公道。”

  盧子俊似乎想到甚麼,眼神一時恍惚不定起來,但始終都沒有說話。

  傅成璧听這章氏兩條辯解,不可不感喟其聰明。一句先擴大了嫌犯的範圍,另一句則撇清自己與作案手段之間的關系,這無疑會讓之後的確認變得艱難無比。

  假如沒有第一條,第二條還算好說。這種事只要鎖定了人,要查起來用得甚麼手段,也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可見她所反駁的“有可能是下在飲食中、也有可能是長公主的近侍所為”,是對她非常有利的辯詞。

  按照常理來說,烏頭藤因其有淡淡的苦味,不好掩蓋,摻在藥中最為穩妥,摻在茶水、膳食中是有些冒險,但並非沒有可能。刑部尚書也不會只因一個常理性的思考方式就判處章氏有罪。

  況且正如章氏所言,長公主身邊近侍諸多,若要下手也有得是機會……

  傅成璧沉思片刻,握起手指,打算搏一搏。她對著空蕩蕩的屋子低聲說道︰“展行,你就能眼睜睜看著盧子俊如此玷污長公主的清名嗎?”

  玉壺一時睜大了眼,到處打量,卻未發現一個人影。

  傅成璧搏得是李靜儀這個人,搏她並未以近侍之名豢養面首。如若她真是在情欲方面放蕩無稽之人,同樣身為近侍的展行就不會對她下嫁盧子俊一事如此的意難平。

  衣袍翻飛如長風鼓動,從屏風後的房梁上飛落在地的人正是展行。他臉色青白,唇上沒有半點血色,胸口鮮血順著他的指間流淌出來。

  傅成璧說︰“你一直想為她做些甚麼,眼下就是最好的機會。”

  展行沒有說話,望著傅成璧的眼神好一會兒,或許是知道以後再沒有機會見到她,啞著聲音說了一句︰“當日之事,對不起……”

  傅成璧淺淺笑了笑,笑意卻未抵眼底。

  說完,展行拖著沉重的步伐往公堂上走去。

  突然冒出的人影令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刑部尚書喝道︰“來者何人?竟敢擅闖公堂!”

  他欲令左右將其拿下,卻為段崇阻止,段崇示意他稍安勿躁,只需靜觀其變。

  展行的眼楮都放在盧子俊身上,一步一步走近了他。

  盧子俊沒想到他竟然在此,慌亂扯出了一個笑容,卻十分猙獰,指著展行說道︰“他,這個人,就曾是殿下的近身侍衛。”

  展行跪在地下,沾滿鮮血的手一下抓住了盧子俊的衣領,咬著牙,“盧子俊!”

  盧子俊反抓住他的衣領,滿目怒色︰“我是想明白了,你這等瘋狗,是不是因為爭風吃醋就害了她?所以才那麼愧疚,想盡辦法也要讓她活過來!是不是你?!”

  展行一拳打在盧子俊的臉上,狠撲過去將他死死按在地上,滿含著淚光嘶吼起來︰“她只喜歡你!她只喜歡你!”

  每說一句,就打一拳,盧子俊的臉很快就腫了,嘴角流下血絲來。

  周遭見已大亂,趕忙將二人扯開。

  展行的傷口已經完全裂開,即便穿著黑衣,也能看到鮮血將胸襟顏色染得極深。展行不斷咳著,喘息道︰“她沒有……她只喜歡你……”

  盧子俊似也不知為何癲狂起來,指著展行哈哈大笑幾聲,竟有些得意︰“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展行……”他起身靠過去,低聲說︰“她還給你懷過孩子。”

  展行掙扎著要再去打他,可教人縛著,動彈不得。他額上青筋根根突起,只能瞪著盧子俊發出憤怒的低吼聲。

  眼見再跟他解釋甚麼都不成,展行直接說出自己的疑問︰“我見過幾次,你給這個女人一些藥包。……是不是烏頭藤?是不是你!”

  章氏聞言一臉驚恐地望向展行。

  盧子俊卻毫無畏懼,獰笑著回答︰“少怨別人,是老天容不得你的賤種!孩子沒了,她也死了,你現在就像一條瘋狗四處咬人!現在是想來污蔑我了?!你能嗎!”

  段崇蹙眉,凝視著章氏好一會兒,則低聲吩咐人去找一些烏頭藤來。因為之前驗尸時要對比是何種慢毒,驗尸處還存留了一些烏頭藤,故而不出一刻,衙役就將其帶到了公堂。

  段崇說︰“讓駙馬爺看一看,認不認得這是甚麼東西。”

  盧子俊掃了一眼,搖搖頭說︰“我不通歧黃之術,哪里懂得這些?”

  段崇再令人將烏頭藤切成片狀,遞給盧子俊看。盧子俊有些不耐煩,再看了一眼黃褐色的圓形藤片,隱隱約約覺得有些印象,想了一會兒,幾乎可以篤定︰“黨參?好像是安胎的。”

  段崇揚起眉,心下已有了答案,沉聲盤問道︰“這不是黨參,而是烏頭藤。”

  盧子俊一下瞪圓了眼楮︰“不可能!”

  “本官騙你何用?駙馬爺倒不如說說,你既不通歧黃之術,為何以為這是黨參?知它有安胎之用?”

  盧子俊漸漸直起背來,滿目震驚地看向章氏。章氏顫抖著手,想去拉盧子俊的衣袖,慌亂著說︰“不、不是……”

  盧子俊猛然驚覺,屈著腿向後退去,驚喊道︰“你,是你!你騙我!”

  章氏已見事實既定,無力寰轉,癱坐在地上,驚懼絕望的眼淚奔涌而出,卻沒有哭出聲。

  她做婢子的,不像高高在上的李靜儀,只要皺一下眉就能惹人注目。她這等下人就是哭,哭得再大聲都沒人听得見、沒人會在乎,所以章氏很早就不會放聲哭了。

  盧子俊捂著額頭,眼楮空洞無神地四下張望,口中念念著說︰“你告訴我那是安胎的藥,是安胎的……不可能……搞錯了,搞錯了,一定搞錯了!”

  一句話就讓所有疑雲豁然明了。段崇揚眉,手指敲著桌面,眼神愈發沉定。

  展行愣了好久好久,終于明白了甚麼似的,他看向段崇,說︰“我有幾句話想跟他說。”

  段崇揮手令擒著展行的人松開。展行艱辛地挪到盧子俊面前,狼一樣銳利的眼楮盯緊了他。半晌,他抬起自己滿是鮮血的手給盧子俊看,輕聲說︰“你不該好過的……”

  “甚、甚麼?”

  展行摸著已經疼到快沒有知覺的傷口,無力地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何苦再騙你?”

  他流著眼淚,悲哀又絕望地笑了幾聲︰“殿下只愛過你一個人,她懷得是你的孩子。”展行指向章氏,“盧子俊,她是主謀,你就是幫凶!你殺了你的孩子,還有你的妻子!”

  “不是!”盧子俊狠推了他一下,紅著眼楮吼道,“騙我!都在騙我!”

  他全身都在發抖,渾身怒氣都不知如何發泄,瘋了一樣地跑出去,四處沖撞著沒入人群中,一下就不見蹤影。

  段崇趕緊派人去追,官兵、百姓熙攘不斷,一時間人聲鼎沸,唏噓四起。

  刑部尚書一打驚堂木,如雷炸響,震得人不禁一抖。

  “犯婦章氏,你可認罪?”

  章氏眼神渙散,突兀地輕笑著,喃喃道︰“她死仍為金玉,而我生來即如草芥。這不是罪,這是命。”她抬起頭來,通紅的雙眼環顧一圈眾生百相,繼而落在刑部尚書身上︰“人能不認命嗎?”

  說罷,她便瘋癲大笑起來,笑聲如泣如嚎,哀綿不絕,久久纏繞在這落著寒雨的秋天。

  這雨卻是比以往下得都瀟灑,一直持續到深夜也未停,好似是誰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盧子俊掂著酒壺歪歪斜斜地走在長街上,滿目都是瀟瀟夜雨。他早已喝得是酩酊大醉,不知該去向何方。

  或許只有醉的時候,才能想起喝醉之後的事。他記得起,卻也記不起,往日一切如夢幻泡影,似真似假,連他都有些分不清究竟是哪些發生了,哪些沒能發生。

  他與李靜儀成婚以來,琴瑟相鳴,如膠似漆。兩人曾像許多傳奇中的才子佳人一樣許下百歲之好,可李靜儀卻先背叛了這個誓言。

  猶然記得那夜溶溶月色下,凝著霜的窗下立著她單薄的身影。

  李靜儀常會看些信件看到很晚很晚,盧子俊聰明,知道這些與朝堂政事有關,故而從不過問。要不是見她連衣裳都不記得添一件,他不會到她的書房來,也不會看到展行細心為她裹上披風的場景。

  李靜儀對這樣近乎親昵的動作仿佛早已司空見慣,順從地仰起頭,可以讓展行系上領結。

  展行是李靜儀的貼身侍衛,盧子俊不能過問的事,他卻知道得清清楚楚。單單是想到這一點,盧子俊嫉妒得想要發瘋。

  他忍著滿面怒氣,轉身離開月色未能照拂到的陰影處,卻沒能听見李靜儀眼神溫柔地望著天上明月,也不知是在跟誰說。

  “都這麼晚了,不知他睡得好不好?他近來總做噩夢,愛踢被子呢。”
第21章 默聲

  在此之後,他對李靜儀極其冷淡。起初李靜儀還肯放低身段去哄他,可盧子俊的內心就像缺了一大塊,無論怎麼填都填不滿。李靜儀沒了耐心,心思又漸漸放在政事上,兩人冷戰了好些時候。

  也是這段時間里,盧子俊養下許多婢子在身邊。

  李靜儀有次正撞見盧子俊周旋在這些花花綠綠的女子之間,他緊張又開心地期盼著她發一通脾氣,可李靜儀仍是那副不冷不疏的樣子,甚麼也沒說就走了。

  她不在乎。在盧子俊的眼中,李靜儀根本不在乎他有多少女人,因為于她來說,自己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罷了。

  他不能理解,有些高高在上慣了的人,是不會把這等她看不上的人物放在眼中的。李靜儀不會嫉妒,不是她不在乎盧子俊,而是她不在乎那些女人。

  這樣令人哭笑不得的誤解令兩人的關系非但沒有一絲好轉,反而愈發僵硬。

  盧子俊以前從不沾酒,便也由此沾上嗜酒的惡習。

  一醉銷千愁,醉了才好。

  醉了還能夢見李靜儀,凶巴巴地對他,但只要哄上一兩句,總能見她笑。他能夠抱著她,一遍一遍說著真心話,可以肆無忌憚地質問“為甚麼不喜歡我了”;若是個最好的夢,還能听見李靜儀回答“只喜歡你的”……

  夢有多好,醉後醒來的滋味就有多不好。他需要捱著宿醉的後遺癥,還要面對白天黑夜都不見蹤影的李靜儀。

  可他到底只愛著她這一個女人,想到知道她生來驕傲,自然不肯輕易低頭,便就當他先認輸了又有何妨?

  在一百回醉酒壯膽的夜里,他下了一百回決心,才決定去找李靜儀說個明白。

  故而仍是在同樣的月夜,他來到李靜儀的窗外,手心里捏得全是汗,戰戰兢兢地透過窗縫望進去,就看見李靜儀正伏在一堆信件中沉靜地睡著了。

  那會子李靜儀染上了風寒,看信件不久就覺得困怠不已,毫無防備地就睡了過去。烏黑的長發鋪陳著,瀑布一樣地流瀉下來,整個人都浸在柔軟的燭光中。

  盧子俊倚著窗,不忍打擾她,靜靜地凝望著,衣袖上是燦爛的星光,只覺這滿夜里都是溫柔的寧靜。

  盧子俊也是才听說李靜儀選了個祖籍廬州的婢子要學廬州話,是想之後同他一起去听評彈,就不用總听個響兒了。

  望著疲倦不堪的她,盧子俊才發覺自己之前行徑實在幼稚可笑,竟像個小孩子一樣鬧出這麼多無端的脾氣。他想,等靜儀醒了,一定好好地同她道歉才行。

  大概上天非要他不好過,讓展行不合意地出現在這里。

  展行單膝跪在地上,將李靜儀那只好似白玉一樣的腳從銅盆中輕輕握起來,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上面的水珠。

  隔著書案,展行似乎比任何時候都要大膽,就著她看不到的地方,顫著氣息吻了一下她的腳背,力道輕得就像是一顆水珠一樣,未能引起一絲波瀾就被拂了去。

  盧子俊就看著展行替她穿上了羅襪,然後將她輕抱起來,往床邊走去。中途李靜儀是醒了一瞬的,咕噥著問“幾時了”,展行低低地回答“殿下生病了,應該好好休息,今日就別看了罷”,便將她放在床上,仔細地蓋上了薄被。

  展行來關窗時,盧子俊已經藏了起來。屋中的燈很快就滅了,他晾在霜夜之中等了很久很久,都沒有見展行出來。

  他就像個傻子一樣在外面等了一夜,卻不知該做些甚麼才好。那一晚他沒能跟李靜儀說明白,自己卻想明白了,他娶得人除了是李靜儀之外,還是個公主。

  可笑的是在這之後不久,李靜儀就懷上了孩子。他們冷戰多時,盧子俊自然覺得這孩子是展行的。他還曾卑劣又齷齪地詛咒過,希望這個賤種能夠死掉。

  可李靜儀那麼開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開心,他終是不舍得這孩子出一點差池……

  她懷孕後的反應很厲害,每日都不好過,經常背痛難忍。他擔心著,又無能為力。當時碧月告訴他,黨參能夠安胎,但極不易得;她有些門路,于是想求盧子俊能夠買一些回來。

  雖然盧子俊自己不肯放下臉面去照顧李靜儀,但每隔半個月就會買上一包“黨參”給碧月,趁機問問她的近況,再將自己從別處打听來的懷孕時需要注意的事項告訴碧月,請她一定要小心照顧著。

  他沒想到腹中的孩子會是他的,更沒想到那些安胎的“黨參”竟會殺了李靜儀。

  烈烈的酒水如同鴆毒入喉,與悲痛、悔恨一樣的炙熱,燒得他滿心滿肺都快要炸裂了,冷冷的寒雨撲在面上,都不足以消減這樣的溫度。

  盧子俊扶著柱子在雨中嘔吐不已,穢物摻著血絲一並吐出來,吐過了,又是一陣傷心欲絕的嚎啕大哭。他狠狠地撞在柱子上,連頭都磕破了,汨汨流出鮮血來,疼痛不足以緩解,便又是發瘋一般地嘶吼著,發泄到最後聲音都啞了,喊不出來了,只能不斷低念著“靜儀”二字。

  可這茫茫雨夜當中除卻冰珠滾地一樣的雨聲,哪里還會有甚麼其他的回應呢?

  ……

  這件案子至此已經全部了結。

  展行承認殺害包括懷鶯在內的八名妓女,並且劫持人質的罪行。因為展行身負重傷,失血過多導致當堂身亡;罐中骨案牽扯其同伙守陵者數人,皆依法判處。

  由此牽連而出的長公主李靜儀之案,犯婦章氏也在獄中認罪伏法,刑部尚書親判于秋後處決。

  結案陳詞由大理寺過審,再遞呈到宮中交由惠貴妃過目。

  火舌舔舐著白紙黑字,一點一點燒成灰燼。跪在月下柳前的人,將燃著的陳詞卷紙放到火盆中,跳躍的火焰映襯著衣擺上青鸞的眼楮,洞如明炬。

  她雙手合十,低聲念著︰“靜儀,你能安息了。”

  一個宮女提著雕籠風燈走近了,道︰“皇上晚些時候會跟娘娘一同用膳。現在駙馬爺正在政成殿呢。……娘娘,您說皇上會不會殺了駙馬爺阿?”

  默了片刻,惠貴妃說︰“不會。”

  政成殿內只點了一盞書案旁邊的鶴形燈,燈已將熄了,光漸漸黯下去,令整間大殿都顯得幽暗無比。

  盧子俊跪在地上,眼窩里兩顆冰冷冷的黑珠子像從哀傷中撈出來的,沒有任何光彩。

  文宣帝沉下悲痛,低低道︰“靜儀死前想要見朕,朕這個妹妹一生驕縱倔強,從不肯示弱于人,那還是她第一次肯在朕的面前哭泣,說她自己疼得不行了,想求個痛快,至少還能死得更體面些。”

  ——皇兄,靜儀此生罪行難書,能有今日實乃報應不爽,回想起來也斷沒有甚麼可悔的事,只是遺憾沒能給子俊留一個孩子。……靜儀想求皇兄,在我死後能夠保他一生榮華富貴、平安喜樂。

  “她允你傷心,也允你再結新歡,只不過不得為妻。因她善妒,不願你忘記她。故而朕才在你求娶章氏之時,並未褫奪你駙馬的爵位,不許你娶妻,卻許你納妾。”文宣帝痛苦地喘了幾聲,繼而道,“朕答應過靜儀,不會殺你,你永遠都是她的駙馬。走罷。”

  “好極……好極……”

  盧子俊念叨著從地上爬起來,丟了魂似的挪著身子一步一步地走回長公主府。

  ……

  這案子一結,傅成璧就一刻不閑地將官妓尸骨案整理成冊,並將牽連而出的長公主案寫成副冊,洋洋灑灑共計十多頁案陳,再附上驗尸記錄和現場勘查的記載,一塊卷起來塞到寬胖的竹筒中。

  傅成璧握著鏟頭小刀在竹筒上刻下年月時間,但在定名字這一塊卻左右沒能選下個最好的,于是竹筒與書案上插滿蒲葵葉的陶罐並站在一起,遲遲未能入卷宗庫歸檔。

  傅成璧趴在胳膊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竹筒,明媚的眼楮一直盯在未能刻上名字的空白處。

  玉壺一進值房就見她神色懨懨,問︰“姑娘怎麼了?”

  傅成璧搖搖頭,轉而道︰“讓你辦得事辦妥了嗎?”

  玉壺回答︰“杜仲葉杜先生在長公主殿下死後不久就回了鄉下老家,現如今就在潁昌泉曲鄉里,開了間小藥鋪。”

  傅成璧心中有惑,惑于當年太醫院上下為長公主安胎診病,竟不曾發現她體內有烏頭藤的毒?

  前世她記得後宮中就有一妃嬪以烏頭藤等毒害他人,很快就被太醫發覺,落得個人贓俱獲的下場。因此,傅成璧無論如何都想不通,為甚麼作為主治御醫的杜仲葉竟對此毫無察覺。

  而且在長公主小產之後不久,杜仲葉就引咎還鄉了。

  這些蹊蹺如同籠屜一樣蒸著傅成璧的心,令她時時牽腸掛肚,所以她打算親自去拜訪杜仲葉,問問當年的事。

  玉壺對此也很贊成,道︰“姑娘自從墓室出來,白日里神思恍惚,晚上夢魘不斷,一臉好幾日都未曾睡好個覺了,這回到潁昌四處走走也好。”

  傅成璧說︰“去準備一下罷,盡快啟程。”

  傅成璧到段崇的值房中同他請假,打了簾子進去,正見他一臉嚴肅地在看一些黑紙金字的書信。

  此書信是江湖上要封紅漆的密信,信息關乎機要,不得教第二人看見。段崇听到腳步聲,即刻將書信收好,凝著的肅眉還未舒展開,看人時帶著一股子的邪勁兒。

  傅成璧知道他還在處理公務,不便多打擾,直截了當地說︰“這段時間我應該不會再來六扇門了。”

  段崇聞言剎那間失神,眼輪變得有些黯淡,問︰“非得要走嗎?”

  傅成璧想著,那些疑惑一日不解開,她一日不得心安,所以這一趟潁昌之行,她是非去不可,于是就堅定地點了點頭。

  “好。”

  段崇抿起唇,未曾來得及察覺自己語氣中的失落,傅成璧就已經離開了。

  再過了片刻,他突然覺得常年熟悉的值房忽然變得空蕩蕩的,下意識站了站,但也沒想明白自己為何會站起來,故而很快又坐了回去。

  就著黯淡的燭光,再將紅漆密信展開,已是一個字都看不下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段崇︰就這樣走了?(委屈到變形jpg

  傅成璧︰等等,他好像誤會了甚麼。

第22章 暗情

  這從臨京到潁昌,一路南下,風景甚好。傅成璧在墓室中落下的陰影和恐懼也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漸漸消失,心輕起來,連路途都變得輕快了,不到一個月,他們一行人就已抵達潁昌。

  潁昌泉曲地方不大,杜仲葉御醫出身,醫術在這一方遠近聞名,要找到他的府上並不是甚麼難事。

  杜仲葉的家地方不大,院中擺滿了藥草,很遠就能聞見淡淡的清苦味。

  傅成璧送上拜帖,杜仲葉身邊的小藥童回話說︰“師傅老人家這幾日偶感風寒,不宜見客。對于貴人所問之事,師傅並不知曉,貴人請回罷。”

  傅成璧拱手對著門口盈盈一拜,說︰“煩請少年郎再轉告一聲,就說家父曾經教導過成璧,人生在世,但求個問心無愧。我既是遠道而來,若此番不能求個答案,定不會輕易放棄。還望杜先生能夠成全。”

  小藥童撇著嘴搖搖頭,見這日頭燦燦,照得人頭腦發昏,便將門後的一把黑傘遞給傅成璧,之後就跑到院里傳話去了。

  一去便是多時不回。傅成璧打著傘,直刺刺的陽光透過黑色的傘面就變得朦朧柔和起來,亭亭玉立的身姿如同紫竹,蕭蕭清清的。

  任她等到暮色四合,杜仲葉仍舊不見。等天色再晚了些,傅成璧便將傘擱下,就叫人一同離開了。

  杜仲葉以為她是放棄了,沒想到翌日清晨,他剛從外面遛完鳥兒回來,又見傅成璧站在門前,正與他的弟子攀談。兩人也不知說了甚麼,他的小弟子臉上帶著羞澀的笑意。

  小藥童見杜仲葉回家,趕忙上前拜禮,小聲同他說︰“師傅,傅姐姐又來了。”

  好嘛。都叫上傅姐姐了。杜仲葉傷寒未愈,臉色有些灰白,定定地看向門前明艷艷的女孩子,很久很久,他才嘆了一口氣。

  真是時也命也。多年來他盼著有個人能來,也盼著不會再有人來。

  杜仲葉掠過傅成璧徑自走進了門內,杜仲葉勾著鳥籠掛到房檐子上去,回身瞧了一眼傅成璧,招手請她到走廊里來。

  小藥童眼楮一亮,晃著傅成璧的袖子說︰“師傅願意見姐姐了。”

  傅成璧一笑,躬身走進去。小藥童趕忙搬了個竹藤椅,就擱在搖椅旁邊,又給杜仲葉和傅成璧沏上了茶,模樣動作都十分機靈。

  杜仲葉輕咳著往搖椅上一躺,閉上了眼楮,“老朽知道姑娘來是想問甚麼。但這世上有許多事,問,未必知;知,未必明。何苦來?”

  “先生不願明言的原因,我大抵也能猜個七八分。我知道自己的斤兩,斷不會做出無妄的事來,也絕不會牽累先生。……我只想知道真相而已。”

  杜仲葉嘆笑道︰“好,好。此事若能有另外的人知曉,老朽行將就木,也算能‘問心無愧’了。”

  傅成璧坐在他身邊的竹藤椅上,捏著輕描勾勒的茶盞,靜靜地听著。

  ……

  六扇門中今日來了個貴客,由楊世忠親自引入了門,帶到段崇的值房當中。

  已然是夜深,隨著楊世忠進來的人一身深紫色的官袍,胸前盤翩飛的白鶴,如若神人臨世。膚若白瓷,略帶病色,清俊的眉眼浸在溫軟的月光當中,自有三分風流,七分溫雅。

  段崇站起來,躬身拜道︰“沈相。”

  來者正是大周當朝宰相沈鴻儒。他如今已是不惑之年,但在臉上尋不著半分風霜,神姿卓卓,溫文儒雅。

  若段崇比之寒玉山,沈鴻儒則如松下川。兩人一文一武,形如高山流水。

  沈鴻儒擺袖坐下,彎著眼楮看向段崇︰“寄愁,與人相約不該在這種地方,實在煞風景。”

  段崇的臉色卻很冷,冰霜一樣︰“今日請沈相來,是與命案有關,要按例詢問沈相兩件事。”

  沈鴻儒說︰“你有所問,我必有所答。請。”

  段崇說︰“我想知道,當年大長公主死前的那段時間里,她在做甚麼?”

  “你既將我請到六扇門來,自然知道她當年與我做得是同樣的事。”

  “我需要沈相親口告訴我。”

  沈鴻儒的眸底動著月光,遠且輕地說︰“當初起草新政法令,長公主負責官員升遷考核制度的部分。為此她曾秘密委任數人巡察四方,考核各地政律。”

  那段時間里,李靜儀當真是宵衣旰食、夙夜匪懈,擬定下的箋草也為以後新政奠定了根基。

  “可是她懷孕之時?”段崇問。

  沈鴻儒搖了搖頭︰“是之前。她對腹中的孩子很重視,懷孕之後就將所有的事轉交我繼續去執行了。”

  “可惜,她未能如願。”段崇有些惋嘆。過了一會,他又問︰“烏頭藤當真如此難防?”

  沈鴻儒一笑,對上他銳利的黑眸,笑道︰“你是來套我話的?”

  “就看你肯不肯說了。”

  “即便我不說,按你這非求個真相大白的性子想必也不會善罷甘休。”

  段崇說︰“回答。”

  沈鴻儒掀動著茶蓋兒撥了撥浮茶,聲音冷冷的,“烏頭藤再難防,太醫院的人也不是酒囊飯袋。”

  鳥兒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翅膀撲稜著籠子,傳出破空的微響。逐漸高升起的日輪,灑在杜仲葉的腿上,一片暖洋洋的。

  杜仲葉對傅成璧說︰“烏頭藤難驗不假,但也並不是沒有辦法。因前朝後宮有一位娘娘就以烏頭藤殘害其他妃嬪和皇子,故而太醫院在很早之前就開始研究如何驗證這種毒藥,以及如何解毒。”

  “當時可有法子的?”

  看見杜仲葉遲緩地點了下頭,傅成璧不禁捏緊了茶盞。

  杜仲葉繼續道︰“長公主懷孕不久,就出現骨脊劇痛的癥狀,只不過她懷得是頭胎,沒有經驗,只當是素日勞累所致,並未放在心上。而老朽當時雖然懷疑與烏頭藤有關,但也僅僅是懷疑罷了。為了穩妥起見,我取了她指尖血帶回太醫院,進一步再驗。”

  傅成璧說︰“果真有烏頭藤的,是不是?”

  “是。我當時也慌了,趕緊將這事告訴了皇上。卻沒想到,皇上第一時間不是派人去查尋凶手,而是問我可曾將此事告知旁人。”

  “你的意思是,皇上早就知道此事?”

  杜仲葉的聲音冷下來︰“知道,而且是除了我,唯一一個知情的人。‘今日當你從未知道此事,也當朕從未听過’,聖上是這樣告訴我的……”

  他露出了極為痛苦難忍的表情,嘆道︰“我是一個大夫,曾經在祖師爺面前發過誓,今生都要以救死扶傷為己任,助人脫離病痛苦海。那時卻要因為這一句話,背棄自己的諾言,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死去。”

  傅成璧額頭一時劇痛無比,她蹙著眉,閉著眼楮,沉吟了好一會兒,才喃喃說︰“我听不明白了……長公主可是聖上的親妹妹……烏頭藤性毒,他怎麼忍心看著她如此痛苦?”

  清淺的月色被片片浮雲遮住,顯得值房中的燈兒愈明。

  段崇坐在明暖的燭光中,而沈鴻儒則如浸在無盡的長夜里,眼睫下一片陰影。

  沈鴻儒說︰“長公主太過一意孤行,凡是她認定的事,任何人都勸不回來。她動了多少的人利益,滿朝文武都戰戰兢兢地盯著她的新政策令。為此,黨派間在朝堂上爭鋒不斷,讓皇上漸覺出自己在朝政上的無力。死她一個,換得是眾臣歸位、各司其職,換得是黨派瓦解、皇權集上。如此,死她一個,又算得了甚麼呢?”

  兩人靜默了半晌,段崇才問︰“當年我入朝為官,是你教給我‘精忠’二字。如今,我就是在為這樣的人效命……?這就是你所謂的‘精忠’?”

  沈鴻儒勾起淺淺的笑容來,回道︰“我身為大周宰相,並非忠于君,而是忠于天下百姓。”

  段崇冷道︰“我身為六扇門的魁君,要忠于蒼生,就要查出真相,還世人一個清白。現在凶手就坐在龍椅之上,沈相以為我當如何?”

  “你能如何?默不作聲,就能留,繼續做你的魁君;知無不言,就可去,回去做你的盟主。但無論你是去是留,天子仍舊是天子,誰也不能改變。你得記著,大周律法姓李,不姓段。”

  “好極。”段崇冷冷一笑,胸中猶若寒霜熱火交錯而至,“既然大周律法姓李,想必六扇門根本容不得異姓的人。”

  沈鴻儒說︰“別著急做決定。寄愁,好好想一想,做甚麼才是最值得的。”他整了整官袍的下擺,不經意地說︰“好了。再說說你想盤問的第二件事罷。我在朝上同人吵了一天的架,實在累了。”

  沈鴻儒抬起頭來,正跌入段崇森然的雙眸,容色懾人。連他這般久經政場的人都不禁驚了驚心,只覺得段崇這雙眼楮實在洞若觀火,能將人最陰暗的一面看得清清楚楚。

  “第二件事。”段崇拿起手旁的紅漆密信,對著沈鴻儒晃了晃,說,“我的人查到一些非常有趣的事,正好跟沈相有關。”

  沈鴻儒笑了笑︰“紅漆密信?你都入官這麼久了,江湖上的人還肯賣你這樣大的情面?你當真是教人嫉妒得很。……講罷,這回是查到甚麼了?”

  段崇說︰“春華坊七名官妓被殺一案,我去查了她們的底細,發現她們都是孤兒出身,而且,在入春華坊前,都與你沈相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沈鴻儒一挑眉,訝然道︰“本相做得如此隱秘,你都能查出來?”

  段崇說︰“是要我將沈相關進牢房里好好審問,還是你現在就招了?”

  “你我總算師生一場,也不必如此無情罷?”沈鴻儒苦笑連連,“我一五一十講清楚也好,省得你將力氣白費在我身上。這些女子是我放在春華坊里的暗子,負責刺探情報。展行不過是一把被人利用的刀,你要是想查,就去查查究竟是誰指使他做這件事的罷。”

  沈鴻儒站起身來,走到段崇面前,杵著桌子對向他的眼楮︰“我就放了七個人,七個人全死了。這背後之人不簡單啊……”

  “既然死得是你的人,你就沒有一點頭緒麼?”

  沈鴻儒說︰“是有點線索。”

  段崇明了,倚到靠背上,交握雙手︰“下次請先生到品香樓喝酒,算作賠罪。”

  “算你識相。”沈鴻儒低低笑了幾聲,“……建議你從睿王身上著手。”

第23章 破冰

  從泉曲回到臨京時,京城里已經入冬。一路舟車勞頓,傅成璧已然精疲力竭,回府後沾了枕頭就睡,睡得昏天黑地,一連休息了三天才緩過神來。

  這日她坐到書案前,裹著煙青色的大氅,抱著手爐,杵首沉思。

  在得知真相後的滋味很不妙,她心里頭一直悶悶的,不比去時暢快多少。不過這幾日睡得頭腦發昏,恍惚間卻讓她記起了一些事。

  她記得前世,武安侯府周圍就莫名出現了很多江湖人士和乞丐。她原以為是來討錢的,只吩咐玉壺賞了些銀兩去打發。

  後來她去逛東市,街坊里頭喧嚷,熱鬧非凡,但侍衛總攔著她去人多的地方。

  傅成璧那時候才真是小姑娘,心性活潑,哪里受得了這番管教?小鳥似的往人群里一鑽,轉眼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急得侍衛的臉都黑了大半,她還躲在暗處看著,只竊笑不已呢。

  一直頑兒的黃昏後,待四下人都少了很多,傅成璧才漸漸注意身後的腳步聲。她那時年紀小,遇事就慌,跌跌撞撞地只曉得跑,卻不慎撞上了睿王的車馬。

  傅成璧見這馬車鎏金錯銀,乃是官家的規制,趕緊言明了身份。

  從車廂里下來的人,黑眸,冷眉,藏藍常服的肩頭盤著赫然金蛟,在瑰麗明霞中映照下威懾萬物,正是李元鈞。

  李元鈞低眸看了她半晌,然後伸出手來,同她講︰“別怕,來。”

  他的聲音很冷,像是裹著冰刀霜劍。但跟傅成璧講話的時候,似乎冰霜都化成了潭水一般。

  傅成璧已嚇得渾身發抖,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也不顧地甚麼,一下撲到了李元鈞的懷中。

  等她醒來,就是在睿王府中了。可當時她卻不知自己在哪兒,心頭縈繞著驚懼和迷茫,拖沓著繡鞋,走出房間,順著亭廊一路走了好久。

  直到她走近一處偏僻的院落,里面傳來藥材的清苦味。隔著半掩的門,她遠遠瞧見院子里的梧桐樹下支起了一只小泥爐,架著的陶罐里正煎著藥。一旁坐在小板凳上的婢女有一搭沒一搭地扇著風,眼楮懶懶地盯著燃燒的火焰。

  窗是打開著的,里面站著的是一個男人,赤膊的男人,胸口上纏繞著白色布條,浸出刺目的紅色。

  “姑娘,您在這呢?”

  玉壺的聲音仿佛與當日的喚聲疊合,令傅成璧猛地一抖,下意識將手爐擲開,眼見手指上已被燙出了一道紅痕。

  玉壺訝然跑過來,趕忙將桌上瓷瓶插著的雪梅拔下,將里頭的雪水倒到傅成璧的手上,急忙道︰“可燙著了?疼不疼?”

  傅成璧蹙眉,忍著手指上的刺痛,心思卻全然不在此處。

  展行……?會是展行嗎?可她為甚麼能在睿王府看到展行?

  既然也是傷在胸口,那就是如今世這般,在墓室中為段崇所傷。而展行之所以身負重傷也能逃出重重包圍,是因李元鈞救了他?

  想起李元鈞,傅成璧就一陣心煩意亂,心思也被手上的痛楚拉了回來。

  比起李元鈞,她更應該想想段崇。上輩子應該就是在這個冬天,段崇被貶去了縣衙做官。

  以她這段時日里對段崇的了解,這般心思細致的人,既然可以確定他已經查到了墓室,那對于長公主尸骸的異狀不可能視而不見。

  段崇是天子臣士,他必會直接告訴皇上,請求查明長公主真正的死因。而不像她,會將此事先告訴一個將長公主視作親姊妹的惠貴妃。

  中間沒有了惠貴妃插手,對長公主的死因心知肚明的文宣帝會輕易讓段崇著手調查嗎?但無論皇上允還是不允,段崇都不是個听話的人,他總會繼續查。

  傅成璧想了想所有的可能性。

  “冤假錯案……難道是這個意思?”傅成璧恍然大悟地暗道,“是他覺得自己未能將凶手繩之以法,所以才甘願認了這個罪名,到縣衙任職的?”

  玉壺見她唔噥了幾句,疑惑地問︰“姑娘在說甚麼呢?”

  傅成璧蹙起眉,俏生生地罵了一句︰“這人傻的呀!”

  “誰傻呀?”

  傅成璧說︰“姓段的!”

  玉壺撲哧一笑︰“段大人總算是姑娘的救命恩人,何必總記恨著他呢?”

  救命恩人?傅成璧眸子浮現了些惑然,趕忙問道︰“我記得你上次說,圍在府外的乞丐都是段崇派來的?”

  玉壺點點頭︰“是呀,其中一人好像來頭不小,說是丐幫的長老。乞丐還分弟子長老甚麼的,听著才有意思呢。”

  上輩子她沒去過長公主府,也不認識展行,這才免了被劫持的災厄。但那些江湖人士和乞丐仍然出現在了侯府周圍,也就是說,段崇那時候就在暗中保護她了?

  傅成璧輕揉著發疼的額頭。她上輩子到底欠了段崇多少債?

  ……

  翌日,傅成璧到六扇門來當值,她從潁昌買了不少特產,令玉壺分全都送了出去。

  收到一盒甜果子的楊世忠前來道謝,還有些驚詫,問︰“傅姑娘?你真得回來了?”

  傅成璧“恩”了一聲,正將幾支新梅插到冰玉瓷瓶里,看著他手里的甜果子說︰“我瞧楊大人值房桌上的盤子里總是滿滿的糖,想著你愛吃甜,就特地挑了這巧兒果。不過這個吃多了會膩,配著淡茶最好。”

  楊世忠嘿嘿笑了起來︰“原來是去潁昌了。我听魁君那意思,還以為傅姑娘受不住這等苦差,不肯再來了。你來了最好,也好心解救解救我等沉浮苦海的芸芸眾生!”

  傅成璧彎起眼楮,問︰“此話怎講?”

  “姑娘寫字好,文章也好,魁君恨不得將你做得筆錄貼我腦門兒上,讓我學著。”楊世忠一肚子苦水就開始往外倒,“你說我這一大老粗,就跟了魁君後開始認幾個字,這哪里能跟你比啊?”

  傅成璧的字寫得真是清秀工整,也怪不得段崇會嫌棄他那狗爬的字兒。連他自己都嫌棄。

  傅成璧說︰“術業有專攻。我在六扇門就是做這撰書的事,正如楊大人緝拿犯人一樣,互換了位置,誰也做不成的。”

  楊世忠听她夸贊,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腦袋,又連忙拿著巧兒果道謝。

  入冬後天黑得早。傅成璧一去潁昌,耽誤了不少工夫,故而今夜索性留在值房里整理案宗。教玉壺取來成山的卷宗,堆得書案滿滿的,似乎能將她埋在了里頭。

  屋子里雪炭燒得 里啪啦作響,四周靜謐得能听見窗外簌簌的落雪聲。

  她提筆蘸上金粉的朱墨,手頓了好久,才在一張空白的紙上寫下“黃金台下美人骨,鋪就朝天路”,其余不敢再過多贅述,隨即將紙箋塞到竹筒中。

  她揉過酸澀的眼楮,取來了刻刀,盯著手里尚未刻字的竹筒上,左思右想,終是刻下“美人骨”三字,再以桐油封之,端端正正地擱在桌上,等著明日入庫。

  正在此時,門被猛地推開,風卷著雪一並涌入,攜來陣陣寒意。

  “誰在這里?”是段崇的聲音。

  傅成璧從小書山中站起來,茫然地望向這不速之客,可對方明顯比她還要驚疑。

  “你?你在這里做甚麼?”

  傅成璧說︰“值夜。倒是我該問問段大人,這不會敲門的毛病是怎麼學來的?”

  段崇回頭看了眼大敞的門,又轉回來看向了傅成璧,語氣有些含混︰“我以為是進了賊。”

  “賊還敢偷到六扇門來?”

  “不好說。”段崇認真又正經地答道,“有的賊連皇宮都敢去。”

  傅成璧眼見著火盆里需再添些炭,徑自走了過去。待與段崇近了些距離,她才聞見這人身上鋪天蓋地的酒氣。她輕蹙著眉,以手絹掩住鼻子,問︰“喝酒了?”

  “是。”段崇點了點頭,繼而又補了一句,“和沈相。他曾是我的老師。”

  “……我又沒問你這些。”

  段崇也不知道自己為甚麼要解釋,別開目光,沉默著沒有說話。

  傅成璧不再理他,用鐵鉗子夾了幾塊雪炭,伸著發涼的手取暖。這縴長玲瓏的手指比雪都要細白,作攏起來,牽得手腕上的珊瑚釧子發出清脆的踫響。

  傅成璧不見段崇有要離開的意思,問道︰“天色這麼晚了,段大人不去休息呀?”

  段崇聲音有些悶,“為甚麼回來了?”

  傅成璧反應了一會兒,才曉得他在問甚麼,說︰“我又不會住在潁昌,自然要回來。”

  “我是說,為甚麼還要來六扇門?”

  他板著個臉,有些嚴肅。傅成璧瞧見,不禁嘟囔一句︰“你怎麼一開口,就跟審訊犯人似的?……我是女官,在其位謀其事罷了。段大人要是覺得我礙眼,不來我這破廟里就是。”

  “我不是這個意思。”段崇立刻否認,又言,“傅姑娘年紀尚小,又是武安侯府的小姐,實在不必當這個苦差。”

  傅成璧說道︰“我不覺苦,便算不得苦。只有在這里,我才能做一些我想做得事……”

  寫書也好,查案也好,報恩也好,總比以前長夜寂寂,每一日就只盼著李元鈞來看她的日子要好。

  她想起自己總歸還欠著段崇的,不想總與他這樣僵著臉,便嫣嫣然笑起來,說︰“不同你講這個了,說些開心的好伐?你不如同我講講,甚麼樣的賊敢去皇宮里偷東西?”

  傅成璧沏了熱茶,請段崇坐下。

  段崇顯得有些拘謹,端正地坐在她對面,一板一眼地答︰“盜帥。”

  “盜帥是誰?”

  “張二。”

  沉默了很久,傅成璧都沒听到他的下文。她嘆了一口氣,托腮看向段崇︰“跟你正常講話還真是費工夫……”她轉眼注意到段崇黑色鶴氅下穿著的是深赤色的朝服,問道︰“今天上朝去了?”

  “不是,原本是要入宮面聖的,現在……”他望了她一眼,“現在不必了。”

  傅成璧“唔”了一聲,再問︰“為甚麼?”

  因為你。

  段崇在心里回答,可對上她的眸子的時候,答案就說不出口了。

  傅成璧的眼楮像是他在西域見過的寶石一樣明亮,而笑起來的時候,又如同沙漠上的星,熠熠生輝,專注又神秘地注視著一切。

  許是酒意上頭的緣故,他的臉燙起來,後心有些發麻。半晌,段崇才答了一句︰“我還是跟你講講張二好了。”

  傅成璧︰“……”

  第二卷 巫蠱禍

第24章 關懷

  臘月十三,長金郡主與護軍參領大婚。

  因皇上對長金郡主疼愛有加,郡主出嫁,陪嫁規制竟與公主無二;更有殊榮者,則由惠貴妃擔任主婚人。

  大婚在即,惠貴妃派人給傅成璧送了一封喜帖,請她與七皇子李言恪一同出席長金郡主的喜宴。

  七皇子是惠貴妃的養子,傅成璧若是和他一起出席,那就是在向所有的王公貴族昭示,惠貴妃是將她視作女兒一般。

  前來送喜帖的姑姑自言姓孫,容色慈和,同傅成璧說︰“娘娘要奴才轉告一聲,以後姑娘若是受了委屈,盡管去告訴娘娘,她必定會為您主持公道。”

  傅成璧暗自忖度,定是因長公主一案,惠貴妃派人順蔓摸瓜查了查,知道章氏曾欺辱于她,故才有了今日這一遭。

  她面上說不上驚也說不上喜,只規矩地叩首謝恩。

  孫姑姑見她儀表有度,寵辱不驚,雖不是從皇城里長大的姑娘,但也算得落落大方,滿意地點了點頭。

  待送走了孫姑姑,玉壺欣喜萬分地扶著她起身,道︰“姑娘,貴妃娘娘這是將您看在眼里了呢。”

  “……焉知非禍,也焉知非福啊。”

  上輩子惠貴妃的結局可不怎麼好。

  不過這趟喜宴,她還是要去。不為別的,正是為了七皇子李言恪。

  前世她對李元鈞生出愛慕之意,縱然知道他是她的舅舅,也總想黏著他。李元鈞要來喝長金郡主的這碗喜酒,自然少不了她跟著。不過男人有男人的應酬,不一會兒,傅成璧就被他扔進了女孩兒堆里。

  傅成璧誰也不識,見她們在行花令,也沒甚興趣,只十分乖巧地坐在與其他女眷不遠不近的地方,自顧自地品嘗著花樣兒甚多的小糕點。

  七皇子那時才十歲大,頑皮又活潑,在後花園里偶然撞見了傅成璧,便熱絡地拉著她一起玩彈弓。

  他的彈弓很準,指哪兒打哪兒。就算傅成璧指著明月,他也能天真地告訴她︰“對著月亮,會打到月宮去,看我打只玉兔下來給姐姐頑兒。”

  兩人還約好,等到了小年的時候,他會請示惠貴妃,將傅成璧召到宮里來見面。屆時他一定將天上掉下來的玉兔送給傅成璧。

  只可惜,後來喜宴上出了亂。傅成璧被李元鈞派來的侍衛護送離開,後來才得知當日是流民反叛,意圖趁機擒獲惠貴妃一干貴冑為人質,以此來威脅朝廷。

  好在當時有李元鈞在場,親自持槍上陣,很快就平定了叛亂。

  只不過七皇子在混亂中不慎中了一箭,箭穿透了腿骨,即便傷愈後,也難能恢復如初。他成了一個跛足的小瘸子,自此便將自己關了起來,不肯見別人,也再沒別人見過他百步穿楊的本事。

  而在這之後不久,惠貴妃失勢,他多少受到牽連,愈發不得寵,就連生病了也無人照料。

  傅成璧本來想去探望他的,卻被睿王府的姬妾絆住了腳,沒能分出旁的心思。

  而這個孩子在病重期間,脾氣變得極其暴躁,動輒打罵宮人,惡名遠播,因而被文宣帝罰禁足思過。禁足期間,他又不肯喝藥,更無宮人願意照拂,很快就死了。

  李言恪的死是讓傅成璧一想來就會覺得愧疚的事。

  那時候,她本應該做些甚麼的,可她卻甚麼都沒做。

  ……

  很快到了十三,多日飛雪在不久前轉停,徐徐的金光落在細雪面上,如若鋪灑了一地的金銀富貴。京城為慶賀長金郡主大喜,天不亮時,爆竹聲就起伏不斷,遍地紅屑,甚為喜慶。

  傅成璧特地穿了水紅色繡海棠花的緞裳,內斂而不遜色,總不至于惹眼就是。她素來怕冷,一到冬日里手便是冰涼徹骨的,于是又多罩了件兒雪色大氅。

  前院一傳來七皇子李言恪到府的消息,傅成璧則趕忙去中庭拜見。

  從廊檐下大步流星般走來的少年,身著淡白色錦袍,肩披猩紅色斗篷,在粉妝銀砌映襯下顯得格外神采飛揚、英姿勃發。

  他見了傅成璧,英眉一揚,臉上咧開大大的笑容,聲音還稚里稚氣的,“可是璧兒姐姐麼?”

  “殿下。”傅成璧彎起眼楮,淺淺一笑,卻覺得鼻尖微熱發酸,險些蘊出淚來。

  李言恪上前扶住她欲屈膝行禮的身,說︰“璧兒姐姐不必多禮。母妃怕你人生地不熟的,遣我來接你一同去吃長金郡主的喜酒。”

  傅成璧見他身旁並無守衛,有些擔憂地問︰“殿下一個人來的?”

  “有侍衛跟著。我怕擾了姐姐,就讓他們在外面候著了。”李言恪握住傅成璧的手,眼楮亮亮的,問,“我的馬車大得很,姐姐跟我同乘罷?”

  “好呀。”傅成璧一笑,點了點頭。

  李言恪拉著她往府門外走去,正在外面候著的禁衛軍如同烏雲一般沉壓壓地擁著華麗的冠蓋馬車。而為首之人麒麟官袍,鶴羽大氅,腰間玉劍鼻掛一把劍鞘花紋繁復的劍,扎眼得令傅成璧不禁揚起了眉。

  段崇移過來黑沉沉的眼楮,沖著傅成璧點頭道︰“傅姑娘。”

  傅成璧問︰“段大人?你怎麼……”

  李言恪說︰“段大人是散騎常侍,母妃讓他來保護我。怎的,璧兒姐姐也認識他麼?”

  傅成璧“恩”了一聲,說︰“我在六扇門當差,自然認識的。”

  李言恪眼里迸發出星芒,驚奇地問︰“原來姐姐在六扇門做女官?好厲害啊。怪不得連母妃都稱贊姐姐聰慧。”

  六扇門乃是江湖和朝廷交界之處,對于一個孩子來說,便是傳奇軼聞的發源地。然而遇上不苟言笑的段崇,李言恪縱然再感興趣,也從不敢多問一句。這次見了傅成璧,好奇心大興,趕忙牽著她上馬車,軟聲軟語地求她講一講六扇門的故事。

  傅成璧哪里知道六扇門有甚麼故事?只將從前依稀記著的奇案,摻著從書上看來的怪志傳奇,東拼西湊地講給他听。

  李言恪養在深宮,平時讀來的都是四書五經、春秋大義,從沒有人同他講過這些,自然听得津津有味。回味間,他見傅成璧掀開窗,怔然地望向車馬的最前方。

  他問︰“姐姐在看甚麼呢?”

  傅成璧有些疑惑地問︰“段大人不是大理寺少卿麼?怎的又當起這散騎常侍來了?”

  “姐姐有所不知,父皇近來夢魘不斷,仙道進言,說是有鬼妖作怪之故。這段大人的驕霜劍被江湖人譽為鎮山河之器,所以父皇便令他暫且兼任散騎常侍,鎮一鎮那些作亂的精怪。有段大人在,父皇也能睡個好覺了。”

  “段大人是個很厲害的人,父皇很器重他……”李言恪小聲喏道,但語氣里都是對段崇的欽佩。他又道︰“這次長金郡主大婚,便是段大人負責部署守衛。”

  听此一言,傅成璧暗道不妙。難不成世間一切皆有定數,任誰如何都無法改變麼?長公主一案上,段崇避免了被貶官的結局,現在卻莫名領了散騎常侍一職,摻和進這長金郡主的婚禮中。

  屆時那些流民發起亂來,無論傷了哪位達官貴人,豈非都能治段崇一個失職之罪?

  她的思緒此刻已亂如麻,本以為只要看好李言恪,小心躲起來就能避過這一劫。如今又不知段崇會不會受到牽累……

  不時車馬緩緩停下,李言恪跳下馬車,又回頭扶著傅成璧走下來。兩人同入府門,見四下張燈結彩,賓客絡繹不絕,喜樂聲、喧沸聲交錯而至,煞是熱鬧。

  李言恪進府,一干人等皆下跪行禮。李言恪從容地令他們起身,腳步輕快,拉著她一同去主位拜見惠貴妃。

  這還是傅成璧第一次認真打量惠貴妃的容顏,只不過這個女人與她想象中的大相徑庭。暗紅色的正裝配上金銀珠翠,的的確確是個貴妃娘娘的模樣。但她眉英目厲,鼻挺唇薄,五官縱是好看的,卻教人說不出一個“美”字,而是一種十分銳利的俊秀。

  她不敢多直視,俯首行禮。

  惠貴妃听過孫姑姑對傅成璧的夸贊,如今看來所言非虛,聲音略沉,“起來罷。”

  因前廳還有諸多王公大臣要來拜見,李言恪這干小輩兒只簡單行禮就作罷。他帶著傅成璧去後花園里,現弄彈弓給她看,兩人相處起來倒與從前無異。

  直至月輪高升,前堂里奏樂齊鳴。

  李言恪正從她的手心里拿石子,踫到她冰涼的手指,不禁訝道︰“璧兒姐姐的手好涼。”

  小少年的陽氣盛,又為了打彈弓跑來跑去的,大冷的天也出了些熱汗。他將她的手堪堪包在手心,輕呵出氣暖著,說︰“要不要去房間里坐會兒?”

  沉悶的聲音從他身後響起,“殿下。”

  傅成璧抬眸見一翩頎長的身影徐來,趁著虛寒的月色,才看清是段崇。

  李言恪轉頭看見他,臂彎上還搭著一件紅色斗篷,惑然道︰“段大人有甚麼事?”

  “斗篷忘在馬車上了。”段崇說。

  李言恪大喜︰“正好,給璧兒姐姐披上。”

  他想伸手接過來,卻見段崇先一步走近,抬手用斗篷將傅成璧裹了起來。

  傅成璧有些詫異地望向他,听他板著聲音說︰“傅姑娘小心受寒。”

  她攏了攏肩上的斗篷,正要道謝,卻見段崇的耳朵有些紅,須臾冷不丁地補上一句︰“六扇門可不要一個病秧子。”

  傅成璧︰“……”

  李言恪年紀小,不曾多想,只笑嘻嘻地依偎過去,像個小火爐一樣貼著傅成璧,說︰“六扇門不要,我要。”

  段崇竟還不如個小孩子會說話。傅成璧不知該氣該笑,抱了抱言恪,說︰“謝謝殿下。”

  亭中又大步闊闊走進了一個人,身材魁梧,聲音渾厚,先是驚奇了一聲︰“傅姑娘也在?”

  傅成璧見是楊世忠,緩緩站了起來。

  楊世忠顧不得同她多說話,轉而跟段崇報告道︰“魁君,抓到了兩個形跡可疑的人,身上都帶著弩……怕不是好事,你去看看罷。”

  作者有話要說︰

  段崇每日一懟(1/1)ˇ

  傅成璧︰恭喜恭喜,任務達成。

  段崇︰……我錯了。

第25章 波瀾

  段崇輕皺起眉,不再耽擱,趕忙往府外走去。

  傅成璧一臉擔憂地望著兩人離去的身影,暗道這定是抓到了那些作亂的流民,或許有段崇在,能將一切防患于未然也說不定。

  李言恪看她神色憂然,低聲勸道︰“璧兒姐姐不必擔心,有段大人在,不會有事的。”

  段崇這廂隨楊世忠來到府外,皇宮帶來的禁衛軍各司其職,將整座府邸嚴防死守得滴水不漏;而六扇門的信鷹子則集結在後門的小巷,其中兩只信鷹分別押著兩個平頭百姓打扮的人。

  楊世忠將繳獲的輕弩遞給段崇。他翻弄著打量了一會兒,眼楮又在被擒的兩人身上逡巡片刻。

  其中有一人唾了一聲,惡狠狠地盯向段崇︰“沒想到水漫了鷹爪孫,教爾等奪了青子,爺爺隨你們招呼!”

  楊世忠一下听出是盜門的黑話,怒聲道︰“賊人!偷東西敢偷到這里,真是目無王法!”

  “他們不是來偷東西的。”段崇將輕弩交給一旁的手下,沉聲說。

  楊世忠眼楮里浮上疑惑,見段崇側首眯了眯眼,上前扒開其中一個人的衣領,順著他的目光,楊世忠才看見束領掩蓋的脖頸側部有一枚褐黃色的烙印。

  段崇眼眸深邃,轉身跟楊世忠說︰“這兩個人拳腳功夫不錯,卻不懂輕功,外八門那麼多行當,卻要冒充輕功上乘的盜門,是個外行,目的是要掩人耳目。”

  兩人猛地抬起頭,眸子俱是一驚,齊齊看向段崇的背影。

  楊世忠怒氣沖沖地盯向他們︰“要不想吃苦頭,就趕緊痛快地招了!”

  兩人梗著脖子,死活不認。

  段崇挽起袖口,繼而道︰“脖子上的烙印乃是府衙刑罰窮凶極惡之徒才會做得標記。找找以往的案宗,就能知道這兩個人的身份。”

  楊世忠看他們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一咬牙,道︰“行。那我現在就去提了案宗來!”

  “不急。他們還有同伙,你先帶人將所有點子再摸一遍,另外派一隊禁衛軍暗中排查府內上下,任何形跡可疑的人直接摁了,押出來。”

  段崇看見輕弩上刻有數字,這是軍隊才會有的規制。這定然是訓練有素,且蓄謀已久的。若真就他們二人,如今計劃敗露,根本沒必要掩蓋身份。

  楊世忠不知段崇是如何做出判斷的,心知這事非同小可,不再多問,趕緊去著令部署了。

  這兩個歹人見底細已被段崇摸了個大概,惱羞成怒地吼道︰“你究竟是甚麼人?!”

  “我知道你們是甚麼人就好。”段崇冷聲道。

  夜幕沉落,迎親的隊伍將花轎簇擁到了明滅不定的星光下,鳳冠霞帔的長金郡主教她的如意郎君背入了府門。一時間,喜樂聲和人聲沸騰起來,響徹雲霄。

  而在不知名的暗處,楊世忠帶領士兵穿行在無窮的黑暗中,東西南北四方,白刃交接的聲音忽然密如鼓點,四面膠著地廝殺起來。

  楊世忠燦然的長槍一挑,大有撕裂夜幕之勢。他明火一樣的怒眸里迸發出灼人的鋒芒,一聲怒喝,將長槍疾然擲出,猛將一為首之人胸膛穿透,將其死死釘在地上,噴濺的鮮血如熱油滾潑。

  這一下來得實在凶猛狠戾,令其他潛伏的歹人紛紛倒抽一口冷氣,甚至低驚出聲。

  楊世忠一眯眼,揚聲喝道︰“給我拿下——!”

  士氣如虹,又豈是平凡宵小可以抵擋的?不一會兒,這場始于黑暗的戰斗便從黑暗中漸漸平息下來。

  四面捷報傳至段崇的面前,已然是大勝之勢,誰料虞君這廂匆匆趕來,手捂著臂上傷口,指縫間已有鮮血流出。

  “東面逃脫了兩個暗樁,現在已經潛入府里去了。”

  她已是疼得汗水涔涔,臉色蒼白。現如今婚禮已經開始,大肆搜尋必定會驚擾到賓客。虞君說出她的擔憂︰“若派人進去,把他們逼急了,狗跳牆,怕是要出亂子。”

  段崇瞳孔一緊,面色卻波瀾不興,冷然道︰“讓楊世忠接手外圍守備,我帶著人進去搜尋。”

  段崇提劍,從信鷹子中點了兩個人,隨他一起靜悄悄地進了府宅。

  前院新郎新娘正拜天地,人多耳雜。傅成璧恐生禍端,私心不想教李言恪去觀禮,便哄他到供以客人休憩的暖閣中坐一坐。

  李言恪想著她怕冷,也不再去湊熱鬧了,索性陪著她到這暖閣中喝口熱茶,暖暖身子。

  閣子中還備有棋盤,傅成璧怕他終究耐不住玩性,一會兒又會吵鬧著出去,便提議同他下幾盤棋,消磨時間。只要等到喜宴結束,惠貴妃起駕回宮,應當就不會出太多的岔子了。

  李言恪听後不覺無聊,反倒是又驚又喜︰“我的幾位皇兄總嫌我棋藝不精,不願同我切磋;宮人又怕贏了,我會不高興,不肯拿出十足的本事。滿宮里都找不到一個可以同我下棋的人。現在有了姐姐,真好。”

  他一邊說著,一邊撿著棋盤上的棋子,歸到竹甕里。

  傅成璧教他帶著,一時也棋癮大發,認真同他對弈起來。兩人來回廝殺過一盤,李言恪不慎,棋差一招,輸給了她。片刻後,他臉上浮現了些沮喪。

  傅成璧見他垂頭喪氣,笑道︰“勝負乃兵家常事,怎可因一局輸敗就喪失了斗志?再來。”

  李言恪有一些些委屈︰“不是為這個。只是想到回宮後就見不到姐姐了……”他握住她的手,“要是你能去宮里該多好,咱們就能日日在一處頑兒了。”

  傅成璧正要開口安慰他,閣子外又走進來一個女子,扶著她的奴婢小心提醒著“夫人,小心門檻兒”,引得兩人投過去目光。

  這女子容貌飃麗,氣若幽蘭,發髻簡簡單單綰起,玉釵銀環,顯得出塵不俗。她見了李言恪,不疾不徐地前來請禮︰“妾身見過七皇子。”

  李言恪不知這女子是誰,正色說︰“平身罷。本殿下在此處休息而已,不必在乎這些繁文縟節,夫人自便就好。”

  傅成璧也略一點頭,算作見過。

  宜嫻看向她,淡淡笑了笑,笑意卻未抵眼底︰“傅姑娘,又見面了。”

  傅成璧有些疑惑,記不得自己有見過此人,直言道︰“我似乎不曾和夫人交識。”

  一旁的奴婢附和道︰“我家主子是睿王府的嫻夫人,上次在巷子里踫到過姑娘的轎子。”

  她挑起眉,才想起是有過這麼一回事,可她實在對與李元鈞相關的任何人都提不起好感,只訕訕地“哦”了一聲。

  李言恪恍然道︰“原來是六王叔家的。”他也只感嘆了一句,沒了下文,忙握住傅成璧的手,低聲道︰“好姐姐,再陪我下一盤,下次我送兩只玉兔兒給你。”

  “好的呀。”她彎起眼楮應答。

  宜嫻臉色有些僵,捏住絲絹的手指已是骨節泛白,默不作聲地到一旁坐下。暖閣中侍奉的下人捧來瓜果茶點獻給宜嫻,恭敬地說︰“夫人請用。”

  宜嫻的婢女正要吩咐這人去給小手爐添些熱炭,都已伸手遞了出去,誰料李言恪適才注意到傅成璧的茶杯空了大半,率先開口道︰“來人,給璧兒姐姐添茶。”

  下人自是先听七皇子的令,躬身對著宜嫻等人行了一禮,轉身去端了傅成璧的茶盞。

  李言恪笑嘻嘻地問她︰“姐姐還冷不冷?”他伸過手去,卻發覺她的手指還是涼絲絲的。

  傅成璧翻手輕扣住他的小手腕,眼楮明珠一樣盯著他︰“不冷的。你別往袖子里藏棋子兒,這樣耍賴可不成。”

  “我瞧宮人都愛這樣,讓他們教了我幾手,正想看看能不能瞞過姐姐的法眼。看來是不成了。”他有些羞愧地伸了伸舌尖。

  “別學他們。君子坦蕩蕩,做人定要光明磊落。”

  言恪听她說教也不覺得煩,乖乖地低下頭,“言恪受教。”

  宜嫻不遠不近地听著,暗中冷然譏嘲。一個只知裝病耍手段、騙取別人同情心的女人是何等大言不慚,才能說出“君子坦蕩蕩”的話。

  傅成璧執著的黑棋子還未落定,暖閣的門被撲地一聲霍然撞開,從外沖進兩名黑衣人,揪下面罩,紅著眼楮大喝道︰“都別動!”

  暖閣里服侍的下人見這些人來者不善,嚇得三魂沒了七魄,失聲驚呼,本能地想要往外跑。誰知這兩人手中各持弩箭,“撲撲”兩發,勢如破竹,精準又狠辣地射向他們的心髒,頓時一陣悶聲痛哼,倒地不起。

  宜嫻驚得臉色煞白,腿都軟了,一下從椅子上滑坐下來。精鐵箭鏃又對向了宜嫻,銳利的鋒芒隔空都泛著陣陣寒意,席卷著室內的每一個人。

  宜嫻嚇得渾身顫抖,喉嚨緊繃,發不出半點聲音。

  一名黑衣人緊緊地合上了門,轉而喊道︰“留活口,做人質!”

  持弩的人松了松扣動扳機的手指,陰狠地盯向宜嫻,威脅道︰“敢出聲,我就殺了你!”繼而又對向傅成璧和李言恪︰“還有你們!再動都得死!”

  傅成璧看見弩箭就已是驚慌不已,堪堪維持住面上的鎮定,將李言恪牢牢地護在懷中。

  李言恪躲在她的懷中,緊緊抓住她的胸襟,只露出一雙眼楮打量著來者。面對這樣突如其來的變故,他這樣的孩子卻還未來得及真正的驚懼,只是有些怯怯地望向他們。

  傅成璧手指顫得厲害,卻下意識撫著他的頭發,喃喃地說︰“別怕……別怕……”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ノˋД)ノ我到底造了什麼孽!!

  李元鈞︰(您的好友李元鈞還有三秒抵達戰場!)

  段崇︰不需要,謝謝。別給自己加戲。

第26章 無險

  此時,數支羽箭陡然穿透門窗射了進來,箭矢的方向皆是朝上,根本傷不到人,只是用來恐嚇和警告。

  動弩的黑衣人紅著眼,眼里已然全是驚懼和顫抖,“大哥,走不脫了!不如就跟他們拼了!”

  “慌甚麼!”這被稱作大哥的人怒目一瞪,上前一把扯住宜嫻的頭發,將她拖到地上,“有女人和小孩兒在,咱們還怕走不了?”

  宜嫻頭發一陣刺痛,變了調地尖叫一聲,眼淚陡下。

  李言恪瞪大眼楮,猛地從傅成璧懷中掙出來,小眼珠子里盛滿了怒氣,喝道︰“喂!你為難女人,算甚麼本事!”

  兩個黑衣人齊齊投來陰森森的目光。

  “言恪!”傅成璧心頭一緊,忙將他拽到身後藏好,完全沒有察覺自己也在害怕顫抖著。

  他們似乎找到了更好的目標,手下松開了宜嫻。她低低嗚咽著,扶著桌椅勉強站起來,卻也不敢輕舉妄動。

  “你這個小鬼……!”李言恪的輕蔑顯然激怒了那持弩的人,箭鏃對準了過來,尖銳的冷意讓傅成璧渾身發寒。這人對她吼道︰“讓開!”

  傅成璧面色如雪︰“別為難一個孩子。”

  她偷偷將李言恪腰間系著的金燦燦的腰牌扯下來,舉到兩人面前︰“本宮乃是大周昭陽公主……”她對著宜嫻使了使眼色,壓低聲線說︰“你過來。”

  宜嫻見她亮出金牌,只當是護身符,萌生出一絲生轉的希望,踉蹌地跑過去,躲在了傅成璧的身後。

  傅成璧反手將李言恪往宜嫻懷里推了推,希望這個女人能護他一護,自己則舉著金牌一步一步向前逼近。

  她道︰“識相的就趕緊繳械投降,否則本宮必定讓父皇把你們格殺勿論!”

  “璧兒姐姐……”李言恪一時惶恐地扯著她的衣袖,不明白她為甚麼要說出這樣挑釁人的話。

  那人一陣譏笑,“好極。從前就是這樣的令牌,要我們生便生,要我們死便死。如今都落到這般田地,你還敢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

  輕蔑,還有天生的傲慢,仿佛周遭一切都是卑微低賤的。這就是她與生俱來的優越感,以為只要是公主身份就能當成牢不可破的盾牌麼?

  弓弩對準傅成璧,嗖地一聲陡發。傅成璧大驚著躲避,卻被背後來得力量猛推了一把,身子一個趔趄,撲倒在地。

  飛來的弩箭險險擦過她的肩頭,過處霎時綻開一道淋灕血痕。

  言恪大驚失色︰“姐姐——!”

  傅成璧痛哼一聲,肩上是劈裂似的的疼痛,腦海閃過一陣尖銳的空茫。

  宜嫻不顧李言恪的掙扎,如抱住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抱著他,捂住他的嘴,低聲顫道︰“別去。”

  見傅成璧倒地,黑衣人三步並兩步上前,將她從地上拖起來,又從箭囊中拔出一根黑羽箭,凜然生寒的箭簇一下抵住她的脖子。

  “昭陽公主麼?”黑衣人一陣冷笑,“我們找得就是公主!”

  他伏在她的耳邊說︰“走。”

  傅成璧肩膀疼得已然麻木,眼前的門霍然敞開,冷冷的寒風吹起傅成璧單薄的衣袍,讓她有片刻的清醒。

  熒熒火光中持弓而立的人是段崇,弓已拉滿,卻在見到傅成璧的那一刻陡松下來。

  黑衣人見狀,暗道真是劫對了人,得意地哼笑一聲。他挾持著傅成璧慢慢走下台階,從廊檐上落下的兩只信鷹子,劍已出鞘,直指黑衣人的後背。

  前後夾擊,可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傅成璧頸間泛著涼意,忽地一下火辣辣地燒起來。箭尖兒在她的肌膚上劃開小小的一道,一下沁出一串血珠。

  “放下弓箭,否則我就劃開她的臉皮子。”

  傅成璧眼色冷厲︰“段崇,做你該做的事!”

  可段崇想都沒想,將弓箭扔下,一腳踢得很遠。

  傅成璧又恨又惱地咬起了牙。她沒想到段崇真這麼實誠,扔下就算了,還要踢那麼遠。

  只是她卻不曾察覺自己無意識間已經不再害怕了,就在段崇出現的那一刻,她幾乎本能覺得他能救她,就像在墓室中一樣。

  “我們只想離開……”這人冷聲說,“只要放我們走,她一定會安然無恙。”

  段崇眸色深邃,眼楮盯著傅成璧,話卻是對他們說的︰“原本你是可以離開的。”

  “甚麼?”

  “可你卻動了最不該動的人。”這一聲如寒雪拂梅。

  他緩緩抽出劍,聲如滄海吟嘯,沉然劍氣壓迫著四周,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

  黑衣人沒想到他敢拔劍,慌亂喝道︰“你做甚麼!你——”

  錚然清鳴,寒光一晃,傅成璧只覺得眼前一白,頸間陡寒陡熱。眼見那利箭啪嗒掉在地上,她的身子便如飄起來般翩然一動,再落地時已離方才有幾丈之遠。

  再看過去,那本挾持她的人瞪著滾圓的眼珠,脖子上赫然張開一個血窟窿,嘴里、創口處一股一股地涌出鮮血來。

  陡寒的是段崇的劍,陡熱的是噴濺的鮮血。

  傅成璧惶然摸了摸自己的臉和脖子,手指沾染了一片滾燙的黏膩,腥味一下鑽進她的鼻腔中。

  鋒芒展露的劍橫擋在前,如同築起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傅成璧牢牢護住。

  而那還活著的黑衣人瞪大了眼楮看著自己的大哥轟然倒地,淌了一地的血泊。他沒有看見段崇出劍,他甚至都沒看清段崇是如何在一瞬間殺了人,奪下箭鏃,又將人帶出去的……等回過神來,局勢已經完全扭轉。

  他持著輕弩的手止不住地顫抖著,歪歪斜斜地對向段崇和傅成璧,狂聲尖叫發泄著恐懼,吼道︰“你是甚麼人!你究竟是甚麼人!”

  傅成璧眼見著他就要摳動扳機,下意識往段崇懷里一縮。

  又是“撲撲”兩聲,她抖了一下,倒抽一口冷氣。即使是被金鉸絲捆縛著,即使是被箭鏃抵著關喉,她都沒像現在一樣緊張過。眼前不斷閃過的都是上輩子段崇落入刀劍網中,被絞殺得血肉難辨的場景。

  不久,頭頂響起段崇的聲音︰“傅成璧,你還真曉得害怕麼?”

  他從容輕淡的聲音讓傅成璧緊提到嗓子眼的心髒,一下震落回原處,余下的全是驚懼後的冷汗。

  她喉嚨一陣酸澀,怯怯地回過頭去。正見持弩的黑衣人中了一箭,死了。而從房頂上又重重跌下來一個,也是心髒中箭死的。

  兩發齊中,精準無誤。

  緩緩走進寒冷月色下的兩個人皆持著弓箭,一個是李元鈞,另一個則是……惠貴妃。傅成璧茫然地看著她,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發展,跟預想中的完全不一樣。

  李言恪跌跌撞撞地從閣子里走出來,見到惠貴妃,驚喜地大喊著︰“母妃!”

  惠貴妃將弓箭交給一旁的侍衛,張開手抱住撲過來的小身影,忙摸著他的臉問︰“可傷到哪兒了?”

  李言恪沖著惠貴妃搖頭,“沒有。是璧兒姐姐救了我。”

  這一句話讓惠貴妃和李元鈞的視線都凝在了傅成璧的身上。

  她趕忙從段崇的懷抱里睜開,沒了著力,發軟的膝蓋一曲,一下跪在地上。她仍舊余悸未了,牙關上下不斷打著架,說不出一句整話。

  宜嫻也隨後扶著門走出來,李元鈞冷聲吩咐人將她扶過來。

  宜嫻跪在他的面前,通紅著雙眼給李元鈞磕頭謝恩︰“王爺……”

  她剛剛從閻羅殿里出來,怕得渾身顫抖,眼淚淌個不停。她一生中都沒有哪個時刻這樣盼望著有個人能借給她溫暖的肩膀,讓她靠一靠。

  她只能寄希望于眼前的男人,可他始終冷著一張臉,只吩咐下人將她扶起來送回府中休養。

  宜嫻借著奴才的胳膊站起來,顫顫巍巍地走向八角門。停足在婆娑的樹影下,她回過頭遠遠望過去,正看見段崇單膝跪地,果斷撕下一條衣襟,扎住傅成璧流血的肩膀,又用自己的鶴氅替她輕拭著濺到臉頰和脖子上的血污。

  段崇見她臉色慘白,話語中似乎多了些隱隱的笑意︰“剛剛那股氣勢去哪兒了?”

  傅成璧推開他的手,自己擦干淨臉,沒好氣地瞪著他,“真的,段崇,你不說話才最可愛。”

  他果真不再說話,抬起臂彎給她,讓她能借著力站起來。

  惠貴妃領著言恪走近,一眼看見傅成璧肩膀上氤氳的血跡,說︰“你家中無人,就先跟本宮回去,讓御醫好好瞧瞧你的傷勢。”

  傅成璧沒有想到推脫的辭令,只得俯首謝恩。這會子緩過神來,她才覺得傷處真是疼得鑽心。

  段崇並未做出再過逾越的動作,與她扯開距離,持劍而立,向惠貴妃恭敬頷首。

  他抬頭間,與不遠處神姿挺立的李元鈞視線相接,如星火踫撞。

  李元鈞輕輕譏笑了一聲,移開視線,轉身消失在月影之下。

  惠貴妃看向段崇,又瞥了一眼傅成璧,輕挑秀眉,道︰“倒是少見你出劍。”

  “下官也少見娘娘用弓。”段崇中規中矩地答。

  惠貴妃感慨道︰“是啊,好多年沒用,都有些手生了。”她肅容,轉而吩咐道,“長金郡主大婚,不宜鬧出大動靜。你留下小心善後,查清楚這群人的來歷,自己入宮向皇上復命。”

  “臣遵旨。”

  惠貴妃對一旁的傅成璧伸出手,道︰“好孩子,走罷。”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段崇,掃把星轉世。

  段崇︰……怪我咯?

第27章 冊封

  回到景秀宮,太醫院派來個女醫察看傅成璧的傷勢。女醫直言只是傷及皮肉,並無大礙,只需好生將養即可。

  景秀宮西殿一直空著,無人居住,惠貴妃著令人打掃出來,供她養傷。

  這天,李言恪將當日暖閣中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惠貴妃,又道︰“母妃或許要責怪兒臣多事,可兒臣總不能見著那些人欺負一個弱女子。而且傅姐姐也很怕,她卻敢站出來保護兒臣。”

  他抿起唇,拱手拜禮︰“母妃時常教導兒臣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可兒臣當日卻還不如傅姐姐勇敢。”

  她沉吟片刻,攬過言恪,輕撫著他的頭發,說︰“你沒有做錯。恪兒要快快長大,才能保護自己,保護更多的人……”

  李言恪說︰“那這次兒臣要怎樣做,才能謝過傅姐姐呢?”

  惠貴妃已有了主意,“她既稱自己是公主,本宮會讓她成為真的公主。”

  她前去請旨冊封,當時段崇正在向皇上復命稟告長金郡主大婚時所起的叛亂,自也從她的口中得知當日暖閣中發生的一切。

  文宣帝听聞此事,感喟于老侯爺的功德和與姜陽公主的兄妹情分,又驚嘆于傅成璧的膽識,一半為了補償,一半為了獎賞,允惠貴妃收傅成璧為義女,冊立為公主,封號“長寧”。

  傅成璧跪著听旨時一臉茫然,沒想到這世不做睿王妃,反倒混了個公主當當。她領旨謝恩,又思之惠貴妃的結局,真當是“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心中五味雜陳,喜憂參半。

  惠貴妃按照規制賜給傅成璧東珠一斛,玉鐲一雙,更兼有如意瑪瑙、綾羅綢緞者良多,皆抬入她的西殿;而她則要按禮去給惠貴妃敬茶。

  惠貴妃端過她奉上的茶盞,俊麗地笑了笑,輕抿一口茶水。

  孫姑姑在一旁亦溫慈地笑著,上前將她扶起來︰“殿下在景秀宮養傷,宮人用著難免有不合意的時候,娘娘特地允了殿下的婢女入宮。”

  傅成璧一喜,正听孫姑姑喚了一聲,回頭就見玉壺抱著昭昭出現在視線當中。

  玉壺看見她,喜極而泣,上前磕頭。

  而從她懷中跳下來的昭昭乖乖趴在了一旁,無聊地舔著爪子,眯著眼楮盯向傅成璧,似乎對她多日沒有回家有些不滿,發出類似“哼嗯”的聲響。

  惠貴妃瞧見這只貓,驚奇道︰“你還養著這樣的靈寵?”

  傅成璧將昭昭抱到懷中,給它順著毛,應聲道︰“昭昭是我在廬州家中養的貓。”她又謹慎看了惠貴妃一眼︰“娘娘喜歡嗎?”

  “從前本宮在邊關養過一只那麼大的小狼狗。”惠貴妃手指一劃,展開一方極小的空檔,笑道,“很听話,認人,除了本宮,誰也不讓靠近。……倒是許多年沒養過這些貓兒狗兒的了。”

  傅成璧听出她言語間的喜愛,放下了心,又同她說了許多昭昭的調皮事。惠貴妃鮮少听孩子們講這些東西,一時听起來,連眉梢都堆滿靈俏的笑意。

  昏定時,傅成璧還要穿上正裝去給皇上敬茶行禮。

  她來到政成殿,文宣帝剛同臣士議完政事,大臣們正從殿內陸陸續續地出來。而堪堪跟在最後的是段崇,他是當中唯一一個身著深藍箭衣的武官,也是唯一一個入宮還能佩劍的人。

  傅成璧見了他,喚道︰“段大人。”

  之前兩人雖也拌嘴,但相處起來已經算得上融洽了。可現在不知為何,段崇陰沉著一雙眼,鷹一樣銳利,緊緊盯了她半晌,冷疏地道了一句︰“臣恭喜長寧公主。”

  他語氣中的不悅實在尖銳,令她不禁微蹙起眉來。可不等再問清楚,殿中走出一個宮人,細聲宣她入殿。

  因不宜耽擱,她將疑惑按下,隨即展開眉心,從容走進殿內。

  文宣帝議政多時,此刻眉宇間全是濃濃的疲倦。傅成璧則按照禮節,規規矩矩地敬茶。

  文宣帝捧著茶盞,教誨了她幾句。

  其中提及其父親老侯爺和母親姜陽的往事,又言傅成璧的哥哥傅謹之如今以小侯爺的身份鎮守邊疆,為大周盡心勞力,實在辛苦,離京前最不放心的就是她這個妹妹。

  由此便又延伸到傅成璧的婚事……

  文宣帝長嘆一聲,想到長金郡主出嫁當日的歡顏,又瞧著底下乖巧溫順跪著的傅成璧,說︰“朕知道你去六扇門是為了躲避親事,朕便尊重你的意願,以後你的婚事便由你自己做主。朕這個賞賜,你可還滿意麼?”

  傅成璧滿意,滿意的不得了。她生怕文宣帝反悔,趕緊謝恩︰“成璧多謝皇上。”

  “好了,你還有傷在身,就退下好好休息罷。”

  文宣帝已連續多日都睡不好覺,其人又勤于政務,百般勞累,近來又遇到諸多難解的難題,此刻已然是頭痛欲裂,疲于應付。

  他輕輕擺了擺手,遣她退下。

  傅成璧叩首行禮,輕步退離了政成殿。

  玉壺見傅成璧從殿內出來,趕忙上前攙住她。她低頭斂了斂下擺,無意地問︰“剛剛看見段大人了嗎?”

  玉壺小心翼翼地附到她耳畔說︰“段大人說會在環山園里等姑娘,有事相告。”

  “神神秘秘的,搞甚麼鬼?”

  她疑惑地咕噥了一句,差玉壺問清路,就到環山園赴約了。

  環山園中假山林立,橋棧橫生,故曰“環山”。景致仿造的是江南園林,但也逃不脫隆冬時一片荒蕪的景象。

  水湖都結上冰,不聞靈動的水聲,也沒有了春夏的奼紫嫣紅,平常很少會有人來。

  環山園里來往的除卻打理園子的下人,就是負責巡邏的禁衛軍了。因而四周顯得尤為靜謐,也尤為冷清。

  傅成璧走在前,玉壺提著琉璃雪燈稍稍慢上一步,不遠不近地跟在側後方。

  她張望著也不見有段崇的影子,疑道︰“怎麼都不見他?”

  “奴婢也奇怪呢。”玉壺說。

  此時天色雖黯,但也沒到大黑的時候。她瞧見眼前石景秀絕,與前世她所見過的環山園大有不同,一時興起,想在此處走走。

  可就在轉步的剎那間,傅成璧喉嚨驟然一窒。

  她下意識將身後的玉壺推開,自己則被頸間突如其來的力量制得東搖西擺,一直到背後撞到冰冷堅硬的岩石,才算停下。

  被推了一把的玉壺踉蹌跌倒,琉璃雪燈滾到地上,燭火“撲哧”一下就全滅了。

  她抬頭看見傅成璧正被一人牢牢地按在假山洞下堅硬的石壁上,大驚失色,喊道︰“你是甚麼人?”

  盡管這一方逼仄的洞門遮住了些許光線,讓她一時看不清來者的臉,可她卻很熟悉他身上的味道。她壓抑著怒火,握住這人扼住喉嚨的手腕,嗔斥道︰“段崇!儂能再討人厭些麼?”

  段崇另一只手臂抵在石壁上,她的頭正壓著他的手背,方才不至于吃痛。

  玉壺仔細定神,才瞧清的確是他,“段大人?你做甚麼呀!”

  “我跟她有話要說。”

  這一句中的逐令,讓玉壺心頭駭然,欲接近的步履一下僵在原地。

  傅成璧與他互盯了半晌,終是先敗下陣來,蹙眉對玉壺說︰“你去找宮人問個火折子,將雪燈點上,一會兒也好回去。”

  玉壺喏然,低聲領命。可她始終不太放心,沒有走很遠。

  比之傅成璧,段崇的身材實在高大修長,此刻居高臨下地盯著她,不由生出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傅成璧從未見過這樣的段崇。他平時雖冷面冷語,但實則是個好心腸的人,又容易害羞,窘迫起來,耳朵會先紅個大半,真正的情緒藏也藏不住。

  可此時的段崇,自江湖中洗練多年才有的鋒芒畢露,狠戾正盛。他的手勁兒不算大,卻能制得她動彈不得。

  段崇危險地眯了眯眼楮︰“婢女跑了,殿下卻落在我手中。現在只要我稍一用力,就能擰斷你的脖子,殿下既然聰慧,此刻又能想到甚麼方法解困呢?”

  傅成璧實在不清楚他在惱怒甚麼。

  現在兩人身形相貼,距離近乎曖昧,段崇的氣息猛覆下來,令她不禁生出驚心動魄之感,心髒怦怦直跳,腦子反應一時遲鈍不已,哪里還能回答他的話?

  “你會武功麼?你還是天生神力?”段崇一句一句地質問道,“你究竟有甚麼把握確定自己為人質後還能夠安全脫險?”

  以她的聰敏,絕不會在歹徒面前暴露身份,更別提撒謊說自己是甚麼公主了。她能這麼做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讓自己成為他們的目標。

  傅成璧愣了一下。等等,這架勢,難不成……段崇是在擔心她?

  “就像現在,你要怎麼辦?傅成璧,回答。”

  沉默了一會兒,傅成璧抬眸坦蕩蕩地望進他的眼楮里,冷靜地說︰“如果現在挾持我的是段崇,來救我的還能是段崇嗎?如果能,我就不會有事。”

  “你……”

  他睜了睜眼楮,三分錯愕地看著十分認真的傅成璧。

  “段大人,我總不能看著他們挾持七皇子。他還小,屆時若真害怕起來,會讓你更棘手罷?”她說得嚴肅又認真,“而且,我相信大人。”

  “你……”段崇抿了抿唇,半晌,才輕聲道,“你比七皇子棘手多了……”

  傅成璧听出這話的弦外之音,一時暈紅了臉頰。她稍微掙動一下,小聲說︰“現在能放開我了嗎?好疼的。”

  段崇有些茫然無措的驚慌,手下陡松。

  她從鉗制下解脫開來,小挪一步與他扯開距離,眼楮游移不定地望向別處。

  這里極為靜謐,兩個人紊亂的呼吸無所遁逃,氣息交纏間,漸漸無端生出些旖旎。

  傅成璧將手背到身後,低頭看向鞋尖兒,眼楮閃爍不定地移回段崇身上,說︰“段大人若是擔心一個人,還有更好的表達方式……用不著這樣嚇唬人的……”

  段崇說︰“我不是擔心,是你、你每次都在添麻煩。”

  傅成璧挑起眉,訕訕地“唔”了一聲,偷偷再瞥了他一眼。

  耳朵,耳朵紅了……

  作者有話要說︰

  玉壺︰你們打情罵俏,ok,我去觸發劇情任務可以嗎?

  段崇︰一會自己去後勤組加個雞腿。

第28章 傀儡

  段崇的心魂已經蕩到九霄雲外,心里亂得像團麻,糾纏不開,又舍不得斬斷。

  恰時,遠方忽傳來一陣刺耳的尖叫。段崇魂魄一下歸位,他警覺地豎起耳朵去听,茫茫寂靜當中,緊接著又起一聲尖叫。

  傅成璧听清楚這後一聲像是玉壺的聲音,暗道不妙,忙驚著去尋。

  段崇沉眉,緊隨其後,愈近愈能听見前方傳來的驚叫聲,此時摻上顫抖的哭泣。

  穿過假山後的一處棧橋,通一彎腸小道。在春夏之際,此處是雨微風細,翠屏落紅,而如今隆冬,夾道兩側枯樹林立,鴉色沉沉。

  傅成璧望見玉壺和另外一個宮人齊齊倒在地上,抱在一起,渾身哆嗦個不停,尖叫著“來人、救命”。

  她腳下未停,漸走到她們正後方,視線得以開闊,蕩在空中的黑影猛地撞入眼簾。

  傅成璧嚇得驚呼一聲,小退一步,險些被腳下石頭絆倒。

  段崇眼疾手快攬過她的肩膀,將她扶正站穩,他看見傅成璧的臉一下全白了,不禁皺起眉來,順著她視線的方向望去。

  段崇眸色一沉。就在小徑中央上空,飄著一個黑色的影子,如同紙片一樣隨著寒風來回游蕩。

  傅成璧鎮下心思,強撐著膽子往前挪過去。段崇先一步走在她的面前,將玉壺和另外一個小宮女從地上拉起來。

  有段崇擋在前面,玉壺回了三魂七魄,轉身就跑向傅成璧,死死抱住她,不讓她再往前走一步︰“姑娘、姑娘別去!有鬼!”

  傅成璧走近了,才看得見一些端倪。她深呼一口氣,撫住玉壺抖個不停的肩膀,說︰“沒事。不是鬼。”

  段崇沉聲說︰“的確不是鬼。”

  而是一個女人。

  雪白色的褻衣外披著一層黑紗,披頭散發,凌亂的發絲間隱約能看到青白的臉,目眥欲裂,形如鬼妖。她整個人以極其怪異的姿勢懸在半空當中,胸前貼著一張一尺長的黃符,符上以朱筆勾勒咒語,字跡繁復如同鬼畫符一般,誰都難在一時間瞧出個究竟來。

  如今天光黯淡,第一眼望去很難察覺蛛絲馬跡。何況人受驚懼後更難分神去注意其他的事,故才看不到這將人懸在半空中的絲線。

  段崇暗暗冷笑一聲,眼楮微眯,上前用劍柄踫了踫其中一根銀線。

  忽地,這個女人赫然張開黑洞洞的雙眼,口舌大張,雙手直沖傅成璧的方向不斷抓撓著,仿佛下一刻就能沖過來扼住她的喉嚨。

  玉壺見此異狀放聲尖叫,死命將傅成璧護在身後︰“動了!她動了!”

  段崇蹙眉,抽劍一揮,一下斬斷面前的銀線。

  女人原本伸長的胳膊忽然垂下來一只,繼而听得幾聲“ 剝”微動,另一只胳膊也隨之垂下來。也就眨眼間,她就從半空中掉下來,猛砸向地面,發出一聲沉重的悶響。

  傅成璧撫著劇烈跳動的胸口,慢慢靠近過去,見著女人的眼楮和嘴巴已經合上,再細細看去,雙眼眼角一下淌出暗紅色的鮮血來,如同流淚一般,順著耳後滴落在地。

  倒在地上的宮女受到巨大的驚嚇,眼神恍惚,怕是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不斷地喃喃道︰“傀儡……鬼傀儡……”

  ……

  聞聲趕來的宮人和禁衛軍看到此情此景,都大為驚疑。環山園內一時人多眼雜,宮人私下議論紛紛,鬼傀儡的傳說一夜之間就傳遍了整個皇宮。

  傅成璧和玉壺這廂都嚇得不輕,尤其是玉壺,回到景秀宮西殿,猛服幾劑安神的藥下肚,戰戰兢兢到後半夜才堪堪睡下。

  而就在環山園出事的當夜,皇上舊病復發,咯血不止。

  惠貴妃和皇後等人前去文宣帝的寢殿,焦急地侯在外殿,一直等到半夜,太醫院的人才陸續出來。

  太醫向皇後稟明說︰“回稟皇後,皇上咳疾復發,氣血兩虛,乃是因終日惶惶、勞心傷神所致,需要好生靜養一段時日。”

  好在是有驚無險,眾嬪妃都松了一大口氣。

  後半夜有皇後于榻前侍疾,焦灼半宿的惠貴妃就回了景秀宮休息。到了宮中,孫姑姑就將西殿玉壺的反常之狀告訴了惠貴妃。

  惠貴妃知其蹊蹺,一時難以心安,就傳了傅成璧來問話。傅成璧只得將環山園中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

  之前因皇後久病,皇上則命惠貴妃主理六宮事宜。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這檔子事,她不禁勃然大怒,自然不肯輕易放過。

  她道︰“皇上近來一直為妖祟之說所擾,惶恐不安。如今看來,竟是有人在宮中裝神弄鬼!即責令段崇查辦此案,十日內必定要給本宮和皇上一個交代!”

  傅成璧跪拜行禮,請道︰“段大人一介男兒身,出入後宮始終不便。成璧願請命協助段大人,定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不負聖命。”

  惠貴妃知道她在六扇門當差是有幾分真本事,不然段崇也不會對她那般另眼相待,更何況她所言不無道理。

  惠貴妃點頭,允了她的請求。

  傀儡妖祟的流言四起,一時鬧得人心惶惶。

  惠貴妃將冊立傅成璧為長寧公主的事大詔六宮,以此壓住妖祟的流言,並且嚴諭不許宮人再議論此事,否則即按散布謠言、蠱惑人心的罪責處罰。

  流言起了兩日,也不過短短兩日,就被惠貴妃以鐵手腕壓了下去。整件事如石牛入海,難起波瀾。

  傅成璧冊封長寧公主的事倒是傳得風生水起,好在她有傷病在身,以此為借口,倒也能抵得走各宮妃嬪、皇子公主,不必日日勞神應付來客。

  等終于清靜了,傅成璧去到環山園與段崇踫頭。

  園子出了命案後就被封鎖了起來,那個女人的尸體停放在環山園中的一處小閣子里,今日正請了仵作來驗尸。

  楊世忠奉命守在園門口,這廂見了傅成璧輕步走近,趕忙行禮︰“傅姑娘……哎呀,如今該叫殿下了。還以為這回就見不著你了。”

  說實話,傅成璧根本就沒將自己公主身份放在心上,無非是一個殊榮的頭餃罷了,帶來的麻煩或許比好處還要多得多。她不敢得意忘形,只遵循本分和初心,該做甚麼就做甚麼。

  她道︰“楊大人多禮。惠貴妃允我來協助段大人調查此事。”

  “殿下能來最好,我們一到後宮就束手束腳的,干甚麼都不方便。”楊世忠說著,請傅成璧入園子,親自帶著她去見段崇。

  因為始終是在後宮中,段崇不能帶太多的人進來。如今跟著他的也不過兩三人而已,還都守在了園子外面,來此勘察現場的只段崇一人。

  傅成璧到時,就見他正順著彎腸小道走來走去,這里打量一下,那里打量一下,眉頭一直皺著,不見松懈。

  楊世忠將她帶到後就回了自己的崗位。傅成璧生怕打擾到段崇的思路,盡量靜悄悄地走了過去。

  可她又不懂得輕功,腳步放得再輕也瞞不過段崇的耳朵。段崇听見聲響,一下回過身,慌亂地喊了一聲︰“別動!”

  傅成璧一驚,腳步立刻僵在原地。

  段崇擰起眉,抿著唇走到她的面前,命令道︰“抬腳,邁過來,別踫到這些銀線。”

  傅成璧低頭一看,才發覺膝蓋前橫著一根銀線,隨即借段崇的手臂小心翼翼地邁過去。

  她惑然道︰“上次不見這里有線的。”

  “是我設的,想看看那日尸體的怪狀究竟是怎麼做到的。”段崇說,“跟著我。這些線比較鋒利,小心傷……”他頓了聲,隨即改口道︰“我是說,別踫壞了。”

  她又不是銅鐵做的,到底誰踫壞誰呀?傅成璧說︰“換成紅色的繡線不行麼?又醒目,也不會傷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在設陷阱呢。”

  “這里沒人敢來。”

  “我不是人的呀?”

  段崇頓了頓,悶聲說︰“下次就換。”

  傅成璧抿唇笑起來,腳下愈發謹慎小心地跟在他的身後,繞過一根根銀線,走出了他布下的網陣。

  傅成璧問道︰“我已經問過了,死者是靜嬪宮里的宮女芳蕪。”

  傅成璧找來靜嬪宮中當差的奴才問了問,知道這人叫芳蕪,在宮里已有些年頭了。但因為口齒不伶俐,不能在人前當差,所以一直做著打雜的活兒。

  而那天被嚇著的小宮女名叫阿翹,在環山園里負責侍弄花草和巡園子,和芳蕪兩個人是老鄉。阿翹進宮後,芳蕪很照顧她,所以兩人平日里很親近。

  阿翹年紀小,又是個小饞嘴;而靜嬪為了保持清瘦的體型,平常進食甚少,余下的膳食就賞給宮人。于是芳蕪分到一些可口的小糕點,就會約阿翹在環山園見面,將東西帶給她吃。

  那日阿翹就是去赴約的,卻沒想到會見到那樣恐怖的景象。

  像玉壺那般有膽量的人都被嚇得不輕,更別提才十三四歲的阿翹了。

  她最後被嚇得昏了過去,醒來之後就有些神志不清,成日里鬼哭狼嚎的,喊著“芳蕪姑姑、芳蕪姑姑”,繼而又喊“有鬼、有鬼”,說不成一句清楚的話。

  段崇听言,眉頭鎖得更緊。

  傅成璧順著他的眼楮看向銀線布成的網陣,忽然覺得這些銀線莫名熟悉。

  質地堅硬,鋒利如刃……

  金鉸絲。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阿段真得很嚴格餙。

  段崇︰好好說話。

  傅成璧︰不是你一個人在查案!給我用繡線!

  段崇︰……好、好的,大佬。

第29章 警覺

  傅成璧說︰“這銀線好像金鉸絲……”

  “這是仿的,已經差了不少。”段崇走到一根銀線面前,眯著眼楮說,“不過凶手使用的銀絲的確與金鉸絲同宗。”

  他以劍柄輕輕踫了一下,只見眼前銀絲抽動,冷光婆娑,互相糾纏之間,如同雪紗舞動,織成一張機巧頻生的網。

  上次芳蕪的尸體形成了張牙舞爪之勢,就是有這些銀線作牽扯。當時段崇恐其另設有陷阱,情急之下將銀線斬斷,原本凶手設下的網陣瞬間就塌陷下來。

  他在此還原兩天,也僅僅能讓尸體做出一些簡單的動作,難以掌控尸體的手指、五官這等細微末節之處。

  已經死去多時的芳蕪能突然睜開眼,五指作鉤,不斷抓撓,這等操縱人偶的手段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世間只有一種人能夠做到。

  段崇說︰“江湖上有一門叫做傀儡師,平時以演人偶戲為營生。若以此作殺人手段,便要用線穿針、針穿骨,繼而控制一個人的一舉一動,最終可令其自殘而亡。”

  段崇揮劍將銀絲斬斷,以兩側枯木為著力點的絲線飛快抽動,在樹枝上劃下道道淺痕,繼而整片網陣如蜘蛛網一般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他利落地將劍收回鞘中,瞥了一眼望著銀線發怔的傅成璧,道︰“仵作在里頭驗尸多時了,一道去看看罷。”

  路上,傅成璧問︰“你方才說凶手所用的銀線和金鉸絲同宗,是甚麼意思?”

  “金鉸絲削鐵如泥、吹發可斷,是姚家的家傳之物,其制作方法也是姚家家主代代口耳相傳的秘技。凶手所用的銀線是取冰蠶絲,捻絲成線而做成的,手藝和金鉸絲如出一轍。鋒利程度是及不上了,但也能穿透人骨。”

  傅成璧道︰“也就說,凶手是個傀儡師,而且與姚家有一定的關系。”

  段崇點頭,側目看了她一眼,道︰“差不多。”

  說話間,兩人就來到停尸的閣子。

  好在近來天氣冷,尸體腐爛的程度不是很快,沒有特別刺鼻的臭味。仵作正在寫簿子,記錄驗尸狀況,見段、傅二人前來,連忙俯首行禮。

  段崇吩咐道︰“邊說邊寫罷。”

  傅成璧會意,默然上走到仵作跟前兒,伸出了手。仵作訝然片刻,才知曉要將手中簿子和毛筆交給她。

  仵作偷偷瞥了眼段崇,見他一臉正經和認真,似乎讓長寧公主在旁記錄已是常事。他只好保持平常心,清了清嗓子,肅聲回道︰“尸身膚表已有發青之狀,考慮到近來天寒,她也應該已經死了三到四日。”

  段崇問︰“死因呢?”

  仵作掀開覆著尸體的白布,指著芳蕪手臂、肋骨上幾處淤青,道︰“死者在死之前被人毆打過,但皆不致命。致命的傷在喉嚨。”

  順著他的手指望去,芳蕪頸間有一道極細的傷口,此時皮肉外翻,狀態可怖。

  傅成璧覺得脖子有些不舒服,輕咳一聲,往後小退了幾步。

  仵作說︰“凶器應該就是吊著尸體的銀絲,銀絲勒住她的脖子,割斷頸脈,最終失血過多,導致死亡。”

  傅成璧疑道︰“可發現芳蕪的時候,她衣著干淨,身上並沒有血跡呀。”

  “應該是死後經人處理過。”段崇說,“她身上所穿的褻衣和黑色紗氅材質上乘,價格不菲,非一般宮女子可以擁有的,極有可能是凶手所為。”

  “可他為甚麼要做這些?”

  段崇抬眉看向躲到不遠處的傅成璧,似笑非笑地說︰“你听過的故事里,有哪個鬼會流血?”

  傅成璧“唔”了一聲,想著是這個道理,既要裝神弄鬼,自然要做到十足十得像。

  “或許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掩飾那些穿骨的銀線。”仵作挽起芳蕪的袖子和褲腳,可見上面有分布著極其規律的針狀血洞,就連臉上五官周圍都有類似的血孔。

  仵作深深地呼了一口氣,說︰“將那些銀線從尸體上拆下來,著實費了小人不少功夫。人身上共有七百二十個穴位,這尸體上被穿骨的穴道就有三百零八處,分布精密細致,實在可怕。”

  “不過……”仵作眸間有解不開的疑惑,“銀線和褻衣顏色極其相近,若她單單只穿一件褻衣,可以做掩飾銀線的解釋。現在外面披了件兒黑色的衣裳,只要來人往近處仔細看一眼,非常容易發現端倪。這一點與凶手想要裝神弄鬼之論相悖,小人一時也想不明白。”

  傅成璧暗道,正是如此。若不是黑色作襯,那日她近前一看,也不會立刻察覺到異樣。

  仵作做了初步檢驗,能夠了解的情況也就這麼多。

  待仵作離開後,傅成璧坐在一旁的書案上整理記錄;而段崇則撫劍而立,一動不動地盯著芳蕪的尸身,靜靜地思考著。

  過了片刻,傅成璧放下筆,正想將簿子交給段崇,卻發現他正想得入神。

  她從身後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卻不想段崇以極快的速度制住她的手腕,霎時回過來的一雙眼楮如狼,狠戾得不像話。

  傅成璧甚至能感覺到他那一瞬間起來的殺氣,刀劍一樣狠狠刮到她的面上,疼得她都忘記了手腕上的劇痛。

  傅成璧心驚不已,一時臉色煞白︰“段……段崇……”

  段崇狠擰起眉,一下將她推開。傅成璧踉蹌退了幾步,扶住書案,眼看著手腕上浮出一片紅痕。

  段崇將微微顫抖的右手背到身後,一臉懊恨地低下頭。

  他閉上眼楮,浮現在漆黑中的是掛在空中的鐵鏈和牢籠,以及隨時會出現在背後的刀刃,這讓他在好久之前就對背後的一切有著本能的警覺性,久到他自己都覺得這是流淌在骨子里的天性了。

  傅成璧撫著發疼的腕骨,蹙眉看向他︰“是我嚇到你了?……你沒事罷?”她雖然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個甚麼樣子,但段崇的臉色似乎比她還要難看。

  段崇顯然對傅成璧的關懷有些詫異,背在身後的手攥得更緊。半晌,他才近乎艱難地松開手,朝著傅成璧伸過去,聲音艱澀︰“對不住。手,疼麼?”

  她沒敢讓他細看,只搖了搖頭,俯身撿起地上的簿子,捏著其中一個邊角遠遠地遞給他。她小聲說︰“給你。”

  她小心謹慎下的疏遠讓段崇如鯁在喉,他沒有將簿子接過來,再度將手背到身後去。

  “段大人?”傅成璧疑道。

  “你、你拿著就好。”段崇含混著說。

  傅成璧“哦”了一聲,腕間痛意也漸漸消散下去。

  傅成璧並沒將這事放在心上,千不該萬不該,也是她不該這樣唐突地出現在一個人的身後。從前李元鈞也有這樣的警惕性,單單是這一點兩人還真是莫名地像……

  想到他,傅成璧就有些懨懨的。總覺得這會子冷得就像她在鹿鳴台的時候,寒風灌進袖子,一點點滲進骨頭當中。

  她將簿子夾在臂彎中,輕輕搓著手,對段崇說︰“換個地方再談這件案子罷。這里好冷啊。”

  段崇微微一怔,趕忙將自己的披風解下來。他想上前給她披上,又因剛剛傅成璧的疏卻而僵住了腳步,也只是遠遠地將披風遞過去,說︰“披上。”

  傅成璧實在是冷了,也沒拒絕,接過披風就將自己裹了起來。轉眼間,她看見芳蕪的尸體,有些出神地喃喃道︰“她一定也很冷罷……”

  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小閣子,不一會兒就並肩走在小徑上。

  這會兒又開始下起了零星小雪,細細的雪花落在他麒麟官袍上,一下就化成了雪水。到了傅成璧的身上,卻還要在披風上積一小會兒才會化掉。

  傅成璧對著手心輕呵著熱氣,溫聲說︰“段大人主要盤查一下可以隨意出入環山園的宮人罷。”

  凶手設下鬼傀儡的疑陣,目的是要裝神弄鬼,所以他必然不想讓別人發現是絲線在暗中操縱著尸體。

  而且,凶手將疑陣布在環山園,極有可能是因為他常在此處出入,就算當日他出現在環山園來收回銀線,也不會引起旁人注意。

  他當時或許就在現場,就等著人們在慌亂中不注意的時候,把銀線全部都收回來。

  可最最不巧的是,段崇竟在第一時間趕到了環山園,及時封鎖了此處。這才讓凶手的計劃敗露,連收回銀線的計劃都不得已施行。

  以此推斷,若想查,就要從出入環山園的宮人、包括巡邏的禁衛軍在內一一排查過去。

  段崇有些心不在焉地應了聲︰“裴雲英已經在盤問了。”

  傅成璧卻想得很認真,繼續道︰“我會從阿翹那里入手,看能不能問出一些新的線索。”

  “恩。”段崇回答。

  兩人再走了一會兒,傅成璧疑惑地看著恍然出神的段崇,聲音軟綿綿地喚道︰“段大人?”

  段崇一下回神,疑惑地對上她的視線。她彎起了眼楮︰“想甚麼呢?園門在這邊。”

  段崇這才發覺自己走錯了方向,梗在喉嚨的話讓他難能沉下心。他緩慢遲鈍地正過來腳尖,定定地望向傅成璧。

  ……該說的話,一定要說出來。

  傅成璧以為他總出神是在想案子,笑了笑,沒有再出聲說旁的話,轉身就要往園門外走。

  段崇下意識握住她的手腕,這回手勁兒放得很輕,卻足以讓她詫異。

第30章 情人

  “怎麼了呀?”傅成璧問。

  ——寄愁,做錯事一定也要好好道歉才行啊。

  段崇想起師父教過他的話,抿了抿唇,一字一句地對她說︰“方才是我不好。你別怕,以後再不會如此……”

  傅成璧先是一愣,繼而撲哧輕聲笑出來。段崇一頭霧水,不知她為何而笑。

  傅成璧聲音靈俏,說︰“一直覺得段大人嘴巴壞,如今看來還是蠻好的呀。從前有個人也這樣,可他只會凶巴巴地警告我不許再靠近……”

  說到這里,她就有些郁郁不樂,便沒有再說下去,只勉強地笑了笑︰“大人不用在意,原就是我不好的。”

  段崇從她宛如月牙兒的眸子里看到了落寞,但很快就被甜甜的笑意壓了下去。

  她不多說,段崇也不再多問,只輕輕幫她攏了下肩上的披風,聲如春潭︰“多謝,殿下。”

  段崇入京多年,第一次覺得寒冷不是那麼難捱。她一笑,仿佛京城的冬天都暖了些。

  ……

  不久,傅成璧將宮女阿翹調到她住得棠棣軒來,由玉壺照料著,又請了御醫為阿翹診病。

  不出兩日,阿翹已經可以開口說話了,但平日里仍然很沉默。一旦玉壺嘗試提及芳蕪的事,阿翹就會變得很害怕,甚麼也不肯說。

  傅成璧也沒再逼她。惠貴妃限令十日內破案,再從阿翹身上琢磨實在浪費功夫,她是得想想換個角度入手。

  這廂李言恪興沖沖地邁進了棠棣軒,四處張望著喊道︰“璧兒姐姐!”

  玉壺听見聲響趕忙將李言恪迎進來。他手里提著一個木籠子,籠子里臥著兩團白面兒似的小東西,他見了傅成璧,往她面前一擱,“姐姐,那日答應你的玉兔兒,送給你。”

  傅成璧楞了一下,見籠子里的果然是雙小白兔。

  昭昭正在傅成璧懷中打盹兒,听見聲音一下就睜開眼站起來,跳到籠子旁邊,眯起眼楮盯了一會兒,爪子就開始猛地拍打籠子,嚇得兩只兔子縮到角落里瑟瑟發抖。

  李言恪安撫著昭昭的腦袋,說︰“這貓真壞。”

  “它是凶呢。”

  傅成璧低聲回答,眼楮卻望著白兔出神。

  原來他竟這麼快就尋到了,上輩子或許李言恪一直記著與她約定好的事,然而她卻無暇來宮中赴約,一直到他染病去世,都未曾再見過一面。

  李言恪見她有些漫不經心,問道︰“姐姐,你怎麼了?”

  她看著眉目明朗的李言恪,一下笑起來,說︰“沒事,難為你記得。”她將盤上的酥糖捏起來幾塊擱到他的手心里,揉了揉他的頭發,道︰“只是有昭昭在,我這宮里實在養不得別的小東西了。”

  李言恪愁起來,思考著兩只小兔子的去路。

  沉默間,卻听玉壺驚喊了一聲︰“阿翹,阿翹!”

  阿翹在棠棣軒中負責打掃事宜,就侯在外間待命。她見了這雙小兔子後好像受到極大的驚嚇,蠟黃的小臉慘白不說,渾身都冷得顫抖。

  玉壺瞧出她的異樣,眼見著阿翹瘋癲起來,死死揪著自己的頭發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口里一直喊著“芳蕪姑姑”。

  傅成璧眼見不妙,急道︰“快傳太醫!”

  幾個太監上前才將阿翹按住,把她抬到耳房里。不一會兒太醫前來,在阿翹身上施了幾針,才見她安靜下來。

  晚間阿翹驚出了熱寒,高燒不止。玉壺守在她的床邊,一刻都不敢離。

  阿翹燒得迷迷糊糊,眼前一會兒是芳蕪的樣子,一會兒就是玉壺的樣子。

  芳蕪姑姑還用手絹裹來小糕點給她,叮囑她晚間入睡前一定要漱口,否則牙要被蟲蛀的。芳蕪口齒不伶俐,說這些話很費勁,即便如此也都無微不至地叮囑她。

  阿翹夢見這些,眼楮就一直淌淚。

  玉壺熬得眼楮通紅,看見阿翹連做夢都在哭,自己又束手無策,心頭很難過。她唯恐這麼小的丫頭就這樣死過去,時不時就喚醒她一聲;阿翹前幾次還是喊她芳蕪姑姑,後半夜退了燒,也曉得喊一聲玉壺姐姐了。

  玉壺守了大半宿,直到確認阿翹無事後才伏在床頭沉沉睡去。

  翌日天不亮,阿翹被渴醒了。她睜開酸澀的眼楮,想去尋水,不料這一動就驚醒了一旁的玉壺。

  玉壺一看阿翹起身,驚喜道︰“阿翹!你沒事了呀?”

  “玉壺姐姐……”她聲音有些沙啞。

  “渴不渴?”玉壺趕忙起身去倒水。

  水還是溫的,剛好入口,阿翹猛喝了三四碗,才用手背擦了擦嘴,怯怯地將碗遞給玉壺。

  玉壺一開口就打著呵欠,道︰“醒了就好,你這小孩子真是命大,一腳進了鬼門關還能回來。殿下都說那日是有人借芳蕪姑姑的尸首嚇唬人了,你怎的還怕呢?”

  阿翹額上虛汗淋灕,緊緊抓住了棉被,沒有說話。

  玉壺恐她再記起當日的事,馬上改了口,說︰“不提了,你沒事就好。你不知道你將殿下嚇得多厲害,專為你遣了那麼多次太醫,往後就算是念著這份恩,你以後也要好好的,听見了沒有?”

  阿翹抿緊了唇,眼里驀地掉下淚來。

  她怎不知曉長寧公主和玉壺姐姐待她多好?還有芳蕪姑姑,從前一直照料她……這樣的恩情,她就是做牛做馬,都無以為報。

  如今芳蕪姑姑死了,長寧公主一直在努力查清她的死因,還姑姑一個公道。她卻因為驚懼,像個縮頭烏龜一樣躲在這里,逃避著一切。想及此處,阿翹羞愧難當,眼淚掉得更凶。

  玉壺看著急了,忙幫她擦淚,問道︰“怎的哭起來了?可還是哪里不舒服麼?”

  阿翹從床上爬下來,跪到玉壺的面前,給她磕了好幾個響頭︰“殿下和姐姐待奴婢恩重如山,芳蕪姑姑又是奴婢的親人。奴婢就算是死了,也要幫助殿下找出真凶,以慰姑姑在天之靈。”

  玉壺呸了一聲︰“甚麼死不死的?你還年輕,要活得好好的呢。”

  阿翹願意開口,玉壺當然高興。等傅成璧起了身,她忙拉著阿翹一起去拜見。

  傅成璧請她起來,坐在小凳子上回話,又將作早點的芙蓉糕賞給她吃。

  阿翹是真喜歡吃這些東西的,說話之前先莽塞了幾塊進肚。

  傅成璧看著還挺怕她噎著,又端了一盞熱茶,小聲囑咐著︰“慢些吃。”

  阿翹捧著芙蓉糕,看著她手中的茶盞,又想起芳蕪姑姑來。這芙蓉糕似乎變成了苦味,阿翹就將余下的幾塊放回去,就著茶咽了嘴里的,這才回傅成璧的話。

  “芳蕪姑姑結巴,不愛說話,平時甚少與人結好,也不結怨。就在事發的前兩天,奴婢曾去找過她。她不久前想要一些絲線,說是為靜嬪縫制東西,但我見她要得那些物什兒,其實是想做荷包用呢。奴婢那天又得了一些,就想再送給她,卻不料撞見姑姑正在和一個男人講話。”

  “男人?”傅成璧一下皺起了眉。

  阿翹點點頭︰“應該是個守衛,可能就是姑姑的心上人。因為他腰上就系著一個荷包,奴婢瞧得出是姑姑的手藝。”

  芳蕪要到出宮的年紀了,她或許與這名守衛已經私定終身,但宮里規定宮女不得與侍衛私通,礙著規矩,他們也只能偷偷摸摸的。所以阿翹就算知道,也一直瞞著沒有告訴任何人。

  可在那之後的兩天,她都沒見到芳蕪的蹤影。

  那日因為她們每個月都會按照約定來環山園見面,阿翹就如約出現在彎腸小道上,卻沒想到會看見芳蕪的尸體,她就如同一只被操縱的傀儡,懸蕩在半空中。

  霎時間,她聯想到之前芳蕪告訴她關于鬼傀儡的故事,當即就嚇得有些神志不清。

  傅成璧敏銳地抬眉,盯向阿翹,問︰“你是說,芳蕪曾跟你講過‘鬼傀儡’?”

  “是。姑姑說,民間有一個行當叫作‘傀儡師’,他們能夠將死人做成傀儡,令其行動如常,甚至能張口說話。”阿翹道︰“古時候曾有帝王請傀儡師作為一軍主帥,將那些在戰場上死去的士兵做成鬼傀儡,讓他們再度上場殺敵。因為死人是殺不死的,所以很快就大敗敵軍。民間將這樣的軍隊贊譽為‘鬼行兵’,而帝王也因為傀儡師的輔佐而大獲全勝,日後封了他為朝中第一相師。”

  又是傀儡師。

  芳蕪自小入宮,因為口齒不清甚少與人交談,何處能知道這些江湖軼聞?如今既能將傀儡師的故事講得惟妙惟肖,內容又與士兵有關,極有可能是從她的情人那里听說的。

  傅成璧再問︰“你可知那個男人是誰?”

  阿翹搖搖頭︰“奴婢沒有進去,只是透過窗隙遠遠看了一眼。只看見他穿著武服,像守衛;而且,他還掂著一個木籠子,里面裝著兩只小兔。”她聲音忽然小下去,“就是、就是七皇子送給殿下的那兩只……”

  傅成璧眼眸一沉,難道是言恪身邊當差的人?

  抑或著說,是惠貴妃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昭昭︰天下只能有我一個主子,小白蓮花兔給朕滾開!

第31章 死尸

  是日, 傅成璧來到李言恪宮中看望。

  年關將近,他的宮中貼上了年畫和剪紙,听侍奉的宮人講, 這其中不少窗花還是他親自剪的。

  前不久言恪還教人移除枯萎的花圃, 在曠地上設了個小靶場。傅成璧來時,他頂著小絨帽,穿著厚厚的冬衣, 正在小靶場練習彎弓射箭。

  奴才傳長寧公主來訪, 李言恪一听,眼楮一下就亮起來, 連弓都沒來得及放下,大步跑去迎接。

  裹得像熊一樣的團子握著冷硬的弓箭一齊扎到傅成璧的懷中, 令她詫異片刻,不防低低笑起來︰“你這是在做甚麼呢?”

  李言恪神采奕奕, 將手中的弓箭揚給她看,有些神氣地說︰“射箭。我的箭可彈弓一樣準!”他忙將傅成璧請進來, 又道︰“姐姐今兒怎的得空來了?”

  傅成璧斟酌著說︰“只來問問,那日你帶回去的小兔兒可都安置好了?”

  “恩。”李言恪一邊拉著她進門,一邊說, “母後可喜歡小兔子, 我就送給她了。”

  他口里的母後是指皇後。

  李言恪請她坐下, 將暖手爐塞過去,睜著黑葡萄一樣的眼楮看向她,笑著問︰“姐姐冷不冷?”見傅成璧搖搖頭, 他繼續道︰“等明天我再讓宮人多送些雪炭,屆時將棠棣軒燒得暖暖的,像春天一樣,姐姐就不畏寒了。”

  傅成璧淺淺笑著道謝。

  不一會兒,言恪命人端了棋盤,落手擺了個殘局出來,與她一起琢磨著破局的法子。

  傅成璧看了半會兒的棋局,思索片刻就有了些眉目。她執著玉白的棋子,同他溫聲講解著,原本死氣沉沉的白棋,在走了幾步後局勢瞬發明了起來。

  言恪喟嘆不已,正盯著棋勢沉思。

  傅成璧適時開口發問,語氣從容,“說起來,這樣冷的天,你是怎麼找來那麼小的兔子的?”

  李言恪沒有多想,立刻就回答道︰“我命韓副尉去尋的,他說民間百姓會養這些小東西,也不算難找。”

  “韓副尉?”

  他鄭重地點了點頭,“他是個很有辦法的人,也很厲害,平日里還會教我習劍呢。”

  傅成璧聞言心中一凜。

  前生惠貴妃失寵,被打入冷宮,沒過多久就落發為尼,余生常伴青燈古佛。這等利害事,就算前世身處深閨的傅成璧也有所耳聞。

  但此事終歸涉及皇家秘聞,她就算有心想知道其中原委,也難找到門路。更何況她當時一心系在李元鈞身上,更不牽掛這些無關己身的事了。

  如今看來,難不成惠貴妃失勢,就是與這件案子有關?

  傅成璧不再做無謂猜測,暗道此事既涉及到宮中禁衛軍,看來斷然是要拜托段崇去查余後的線了。

  再從李言恪宮里坐了一會兒,她就要走了。

  言恪將她一路送到宮外,臨分別前,他有些依依不舍地說︰“再過幾天就是除夕了,屆時咱們一起守歲,好不好?”

  “好呀。”傅成璧笑著應下。

  等上了轎輦,走出一段路,傅成璧小聲對玉壺說︰“你去請段大人到環山園相見。”

  這廂宮女跑出來為李言恪披上衣裳,見他正望著長寧公主遠去的路出神。

  她笑了笑,恭而輕地說︰“要奴婢去請長寧公主回來麼?殿下要是喜歡和公主在一起頑兒,要講清楚才好。”

  李言恪漸漸握起了手掌,墨色的眼楮沉下一分落寞。他悶悶不樂地說︰“不必了,姐姐好像不是想來見我的。”

  ……

  轎輦停到了環山園,玉壺一干人等就在園外候著,傅成璧獨自進去。走得還是原來的路,過彎腸小道時,適才看見紅線布下了諸多機巧,星羅棋布、犬牙交錯。

  傅成璧見段崇果真是言出必行,那日她便只提了一句,他就放在了心上。

  她小心翼翼繞了過去,停在小閣子門前,靜靜地等在清寒的天里。

  她的眼楮時不時望向停尸的閣子,見閣子外還有段崇安排的士兵提刀把守。想來是因為案子未結,芳蕪的尸體要一直停放在這里,不能入土為安。

  “殿下。”

  低沉的聲音將傅成璧的思緒拉了回來,她回頭一看,正是段崇。

  傅成璧揚起笑容,略一點頭。

  她方才吃過糖,口里還膩著甜絲絲的香味,此時見了段崇,她想到自己前生今世加起來歲數也不算小的,卻還好吃這些甜東西,頓時連臉都有些燙,紅盈盈的像初春的海棠花。

  傅成璧從袖筒里抽出手,對著他展開手心。

  段崇低頭見她瑩白的手中躺著三塊用紅糖紙作衣的小巧方糖,有些詫異。

  傅成璧捉住段崇的手,將糖擱到他的手心中去︰“這是墨酥糖,以前在廬州過年,家家戶戶都會吃的。儂嘗一嘗?”說完,她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試探性地問道︰“大人喜歡吃甜伐?”

  段崇木訥片刻,有些磕磕巴巴地回道︰“還、還行。”

  她將手又重新擱到袖筒里,站得姿勢也不似平常端莊,而像個女孩子一樣,亭亭玉立的。

  她低著頭,漫不經心地笑道︰“我就說,楊大人那般喜歡嗜甜的人,儂與他交好,應該也不會討厭到哪里去。”

  半晌,也沒听見段崇應聲。

  傅成璧抬頭看他,“段大人?”

  段崇默不作聲地將墨酥糖收到袖子中去,後才一本正經地說︰“傅姑娘以後不應有這等毫無根據和邏輯的推測,否則天下間不知要生出多少冤假錯案。”

  “……不過就是簡單說說話而已,又不是斷案,這麼嚴肅干甚?”傅成璧咕噥著說。

  “誠于中,形于外,君子慎獨。”

  “那……”傅成璧眨了眨眼楮,學著迂腐拘禮的讀書人,鄭重其事地給他行了個士禮,道,“學生謹遵先生教誨?”

  段崇瞧著她這副狡黠的模樣,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臉愈發板得僵硬。

  半晌,他才悶出來一句話︰“殿下召下官前來究竟所為何事?”

  傅成璧暗下以為是自己說了許多旁的閑話,耽擱了段崇的時間,所以才讓他這麼不開心,索性斂了姿態,開門見山道︰“我在阿翹那里問出了一些線索,或許有用。”

  傅成璧將阿翹的話復述了一遍,又道︰“據阿翹所說,芳蕪在失蹤之前曾與她的情人見過面。這人姓韓,官居副尉,在宮中當差。”

  段崇立刻回答道︰“韓副尉?”他握了握劍柄,眼楮忽地黯下來,“韓仁鋒。”

  傅成璧有些詫異︰“大人認得?”

  他回道︰“惠貴妃身邊的人。長金郡主大婚當日,埋伏在府外的人大都是出自多年前從外城涌入京的流民。韓仁鋒就是當年的其中一個,我負責調查叛亂的時候,跟他打過交道。”

  早些年,韓仁鋒的家鄉遭了洪水,朝廷下撥賑災的白銀也被貪官污吏吃了個干淨。

  災民中有人倡議去京城告御狀,受到了共鳴和擁護。這一群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的人就開始北遷到臨京來,一是為求個公道,二是為求條活路。

  當時得益于內閣首輔的安撫政策,這一大批災民後來在臨京落了腳,漸漸安頓下來。

  而韓仁鋒因為劍法卓越,入京後,機緣巧合下得到官宦人家的賞識。他一路從家丁做到護院教頭,後來更是被人舉薦給惠貴妃的哥哥向義天向將軍,成為了他的親衛。

  在這之後不久,惠貴妃就一手將韓仁鋒提拔到宮中,讓他當上副尉,值守乾武門。

  由于段崇任散騎常侍,因著公務的緣故也與韓仁鋒打過幾次照面,也听說過他的出身,所以這次關于流民叛亂一案,段崇問過他不少事。

  只是沒想到他居然還與這鬼傀儡一案有牽連。

  傅成璧忙著道︰“既然已經確認身份,便將他帶去問一問好了。不管韓仁鋒是否與芳蕪的死有關,既然與她有著非比尋常的關系,或許能提供一些有價值的線索。”

  段崇不假思索地應道︰“好。”

  因為時間緊迫,段崇即刻辭了傅成璧,率人前去捉拿韓仁鋒。

  去到軍營當中,韓仁鋒正在後場練兵。段崇讓人將他請回來,自己則先行進了他的住所,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有用的證據。

  韓仁鋒的房間內不大,卻做了三層隔斷,所以顯得每一處都尤為狹小。中堂供著武聖人畫像,香火不斷;右手邊乃是寢室,而至于左手邊,卻單獨設了一個小門,鎖了起來。

  段崇對著自己身後的信鷹子使了一個眼色。

  信鷹子抬起眉看向他,顯然詫異。得到段崇再次肯定的點頭之後,他隨之笑起來,施施然走到門前。

  他在鎖上來回摸了兩遍,只听“ 嗒”一聲,他就抬起手來,沖著身後的段崇晃了晃手中已經被打開的鎖。

  門被推開,濃郁的檀香鑽入鼻尖,眼前紅燭高升,整間屋子都被映得紅彤彤。

  面前的爐鼎中升起裊裊青煙,如雲霧繚繞。正對著門,供奉的不是靈牌也不是聖人,而是一尊狐狸像。

  “你們做甚麼!”

  韓仁鋒這廂跟人回來,見內室的門被打開,一時疾步上前,擋在段崇面前,推搡著他的肩膀︰“誰讓你們進來的?出去!”

  段崇很從容地退了出來,韓仁鋒頗為緊張地關上房門,又重新將鎖扣上。

  韓仁鋒憤憤著一雙眼看向段崇。他長得並不算出色,但臉部線條尤為硬朗,眉中心隱約可見一個“川”字,似乎皺眉已是常態,平日里不順心的事很多,但眼神尖銳,充滿著不忿和不甘。

  見了段崇,他道︰“關于叛亂一事,段大人不是已經交差了麼?為何又來找我?”

  段崇越過他,望向緊閉的門扉,“韓大人是在供奉狐仙?”

  “與你無關。”韓仁鋒微怒道,“有甚麼話盡快說清楚,下官還要去練兵。”

  段崇說︰“兵怕是練不成了,勞韓大人跟本官到六扇門一趟。”

  “所為何事?”

  “為了芳蕪的案子。”段崇道,“韓大人應該對這個名字不陌生罷?”

  韓仁鋒怔漸起警覺,目光如刃,“你已經知道了?”

  段崇了然一笑︰“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會留下痕跡,更何況是在宮中這種人多眼雜的地方。”

  因為有阿翹口供韓仁鋒是芳蕪生前見過的最後一人,所以他算作嫌疑人。段崇按例將韓仁鋒帶回六扇門審問,並著令信鷹留下,仔細搜查他的住處。

  審訊房中,韓仁鋒被鎖上了腳鐐,此刻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正閉目養神。

  段崇的手下自然不差,在韓仁鋒巴掌大的房中敲敲打打不過半個時辰,果然搜到一些不比尋常的物什兒。

  段崇和楊世忠一起來到審訊房。

  楊世忠將信鷹子從內室暗格中搜出的木匣子擺在韓仁鋒面前,另附一只裝著萎敗梅花的荷包。

  段崇盯著韓仁鋒︰“是韓大人自己解釋,還是要本官一句一句地去問?”

  木匣子里面裝著的事一團銀絲,正與環山園中捆縛芳蕪的銀線一模一樣。

  至于這只荷包,定然就是阿翹口中那只芳蕪送給韓仁鋒的荷包;屆時只要喚阿翹來辨認,韓仁鋒和芳蕪的關系就毋庸贅述了。

  韓仁鋒沒有吭聲。

  段崇就問︰“芳蕪是不是你殺的?”

  韓仁鋒慢吞吞地回答︰“是。”

  “為甚麼?”

  “她非死不可。”

  段崇眉目一沉,聲音雪亮︰“一個普通宮女,沒有非死不可的理由。”

  “再好的宮女,她也是奴才。奴才就是最該先死的一個。”

  楊世忠一听這等無稽之談,惱羞成怒地喝道︰“你也是奴才,你怎麼不去死啊!”

  “不一樣的。”韓仁鋒說,“我為萬人,殺她一個;她會恨我一時,而萬人則會世世代代擁戴我。……我的名字會載入青史,流芳百世。”

  “還流芳百世?”楊世忠唾了一聲,“你就等著遺臭萬年罷!”

  段崇卻敏銳地捕捉到他供詞中的信息,問道︰“萬人?是指哪萬人?”

  韓仁鋒看著他輕輕笑了一聲,眼神高深莫測,卻沒有回答。

  段崇眼眸黑沉沉的,追問道︰“你是從何處學來的傀儡術?”

  “我以為段大人已經知道了。”

  段崇一下握緊了拳頭,上前提住韓仁鋒的衣領,咬牙切齒地問︰“是單九震?”

  “單九震?我可不認識甚麼單九震。”韓仁鋒語氣不輕不淡,即使到了這種地步,他面上都有一種從容不迫的淡然。他游刃有余地對上段崇的眼楮,道︰“從慶沂逃荒到臨京的途中,我跟過一個表演人偶戲的班子,為了混口飯,跟班主學過一段時間的傀儡術。”

  慶沂就是他的故鄉,被洪水沖垮後再難生活的故鄉。

  “魁君?”楊世忠不禁有些驚疑。

  段崇任職以來,審訊犯人時無一不掌握著主動權,罕見他有失態的時候。

  段崇咬了咬牙,沉下口氣,松開韓仁鋒,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楊世忠擔憂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又轉回來惡狠狠地瞪著韓仁鋒︰“來人,將他先關起來!”

  楊世忠也走出來,抬頭見淺金色的晚霞悠悠灑落下來,在漫天清寒下錯生出零星暖意。旋即見段崇倚在走廊的柱子上,閉著眼楮,眉頭緊皺,整個人都沐在金燦燦的光芒當中。

  楊世忠邁開沉重的步伐,還不及他走近,驀地跌入段崇睜開的墨色瞳仁中。目色冷峻得令楊世忠不禁有些心驚,但他很快恢復如常。

  “你今日是怎麼了?少見你如此。”

  “沒事。”

  楊世忠顯然不滿足于這樣敷衍的回答,問道︰“單九震是誰?仇人?朋友?”楊世忠察覺到他眸底一片陰翳,明了地點點頭,“看來是仇家了。”

  段崇說︰“我一直以為單九震死了,可現在看來……或許他還活著。”

  楊世忠說︰“寄愁,會不會是你多想了?傀儡術又不是獨門秘技,在江湖上,光我知道的傀儡師就有兩三個。這姓韓的能學到並非甚麼怪事。”

  “但願如此。”

  段崇默然靜了半晌,回過神來忽感覺到袖中的異物,一時才記起是傅成璧擱到他手心里的糖。

  他口中發澀,便從袖里摸出一塊墨酥糖來,剝開薄薄的糖紙,慢吞吞地塞到口中。這墨酥糖中帶著一絲絲咸香,又摻有淡淡的玫瑰香氣,對于不怎麼愛吃甜的段崇來說,也尚可接受。

  楊世忠睜大了眼,見他不光吃了一塊,而是連吃三塊,愈發覺得神奇,暗道︰“乖乖,段崇這怕不是中邪了罷?”

  以前楊世忠家里窮,少時曾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依靠苦菜葉度日,所以當生活好過起來之後,他格外偏愛甜食。

  而段崇則與他截然相反,他少時就已是劍聖的嫡傳弟子,衣食無憂,素日對自己身體的管理也極為嚴格,平常都是甜膩不沾。

  偶爾見楊世忠貪嘴,段崇還會一本正經地規勸他︰“作為一個劍客,無論何時何地,都要心無旁騖、規束自我,方能領悟至真至聖的劍道。持槍者亦如是。”

  難不成,段崇這是有旁騖了?

  楊世忠暗中觀察著,想尋及蛛絲馬跡,轉眼瞧見這糖紙上帶著金箔粉,像是宮里慶年時才用的。

  他正說要開口問個究竟,那廂急匆匆跑來一個信鷹,上氣不接下氣地喘道︰“魁君,有新發現!”

  留在軍營中搜查韓仁鋒住處的信鷹子,翻到了他日常穿得武靴。因禁衛軍的武靴統一定制,鞋底花紋都一樣。

  但韓仁鋒這雙武靴是重新納過鞋底,底部用糙線履出繁復的花紋,可以防滑,所以韓仁鋒鞋底的花紋與其他的禁衛軍有所不同。

  如此一來,腳印就有了特殊性,也有了比對的價值。

  幾個信鷹子到環山園去,滿園子里嘗試地找了找,看能不能找到韓仁鋒的腳印,從而推斷他去過的地方。卻不想就在一個枯井旁邊,找到了一些蹤跡。

  因為前不久剛剛下過雪,枯井處本就人跡罕見,更無人接近,一旦踩到雪泥,腳印自然是留得清清楚楚。現雖已過了幾天,腳印不是那麼新鮮,但他們依然可以斷定那是屬于韓仁鋒的。

  前來報信的人皺著個眉頭,臉色很難堪,說︰“幾個兄弟將井蓋打開一點縫隙,就聞見了臭味。”他單是想想,胃里就一陣翻江倒海。

  段崇肅容,對楊世忠說︰“你負責押著韓仁鋒,讓他跟去環山園辯白。”

  “遵命。”

  環山園的確有一口水井,還有名字,喚作“月洞天”,在井上還蓋了一處作遮蔽用的亭子。

  但因前朝有一妃子在此處投井而死,既晦氣也不吉利,先皇就命人以巨石壓口,封了此井,從此便再沒有人打開過。

  起初還能听見井里的水聲,這些年淤泥堆積,“月洞天”就漸漸變成了一口枯井。

  段崇一行人趕到的時候,天已黑下來。火把熊熊燃燒著,如同火龍一樣盤亙在黑漆漆環山園中,將一方月洞天照得亮若白晝。

  料峭的寒風席卷而過,兩個禁衛軍上前合力將堵住井口的巨石搬下來。

  是時濃郁的惡臭陣陣撲鼻而來,兩人一時沒忍住,俯身作嘔,一下吐出大片穢物。

  段崇緩緩皺起了眉。

  楊世忠口含香丸,半屏著息走上前去,將風燈吊在繩子上,從井口處一點一點放下去。明滅不定的燭光落在井壁上,照出干涸卻猙獰的血跡。

  風燈卻還沒有落到底,就仿佛踫到了什麼東西,晃悠悠地站住了。

  楊世忠借著模糊的燈光定楮一看,饒是七尺男兒也猛地一哆嗦,大喊道︰“魁君——!你快來看!”

  段崇走過來,低頭望向井底。

  那風燈映射下的一小塊光芒里赫然一張慘白的死人臉,臉旁邊還環繞著胳膊、頭顱、小腿,卻來自不同的身體,在這一方逼仄的空間里扭曲地擠著、疊著,如同淤泥一樣將井堵死死的。

  “去叫人幫忙。”

  段崇這一聲攜著風刀霜劍,比隆冬的冰雪都要冷厲上幾分。

  銬著手鐐、腳鐐的韓仁鋒看到如斯反應,有些失意地哼笑一聲︰“這麼快就發現了?段崇,你果然如傳聞中的一樣有本事。”

  段崇回身,雙眸森然一冷,一步就奪至韓仁鋒面前,劍鞘抵住他的咽喉,將他狠狠按在亭柱上。

  韓仁鋒被扼得舌頭長伸,喉嚨間疼痛和窒息感接踵而至。他掙扎不得,憋得臉色青紫,幾近斷氣。

  段崇拿捏有余,眼見他只剩一口氣時,松開了手。

  霜冷的寒氣爭先恐後地涌入喉管,韓仁鋒一陣劇烈地咳嗽,彎著腰倒在地上。

  段崇冷著眼︰“你武靴的鞋底重新做過,若是本官沒有料錯的話,應該是芳蕪幫你做得罷?”

  “是她又如何?”韓仁鋒有些疑惑,他沒料到問題會出在這里。

  段崇上前,一腳毫不留情地踩在他的胸膛︰“韓仁鋒,你知不知道何為因果報應?”

  韓仁鋒吃痛,齒間已溢出了些血沫。

  “你既殺了芳蕪,她就算死了,也能在冥冥中置你于死地。”

  韓仁鋒沉默了片刻,復而呲牙咧嘴笑著,訕皮訕臉地說,“是了,因果報應,豈非天道也?順者昌,逆者亡。殺人償命,我認就是了。”

  段崇想到井中的尸體,字句像是從齒間咬出來似的,“你就是死千次萬次,都不足以償命!”

  傅成璧聞訊趕來時,他們已經將枯井里的尸體全部都撈了上來。一排排尸體躺在地上,用白布作掩,堪堪能保全些死者的體面。

  玉壺跟在傅成璧的身側,被眼前所見之景震懾住,下意識地細細數了數,越數就越心驚。

  這是天子所在的紫氣盤浮之地。金頂碧瓦,皇殿朱樓,大周王朝所有的歌舞升平皆在此處,可就是在宮中這一處小小的枯井里,竟然接連撈出來二十八具尸體。

  在場的所有人都陷入極致的沉默當中,唯有暮色的風穿過,攜著遙遠而低沉的嘶鳴。這些尸體如同石頭猛砸進波瀾不生的皇宮,掀起一陣驚濤駭浪。

  環山園中積沉著經久不散的腐臭味,與這寒風一起侵到人的骨頭里,令傅成璧戰栗不已。她縱然見識過再多害人的毒辣手段,卻沒有哪個能像今日所見來得震撼,驚得她長久不能回神。

  傅成璧輕蹙著眉,在腦海中細細理順近來發生的事。

  皇上這段時間以來郁郁不安,夜里常做噩夢。

  夢有時候很真實,他在淺眠的時候常常能看到面前半空中橫浮著一個宮人,近在咫尺,有一次他甚至能摸到那張冰涼的臉……

  這樣逼真的夢出現得次數多了,饒是真龍天子也不禁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邪祟纏身了。

  文宣帝的惶恐不安,也讓滿朝文武憂于心。宰相沈鴻儒進言,說大理寺少卿段崇的驕霜劍主陽,曾有鎮山河之功,可定一方妖魔,所以文宣帝將段崇召入宮,奉他為散騎常侍,令他夜間值守巡邏寢殿。

  說來也是神奇,自從段崇入宮,文宣帝再沒有做過相同的噩夢。

  只不過他夜里還是不大能眠,多日的憂思、驚懼和疲怠將他的精氣一點一點消耗殆盡,一時病來如山倒,以致文宣帝纏綿病榻多日,未能上朝。

  而被做成傀儡的芳蕪在環山園的出現,終于讓這一切都露出了馬腳。

  現在段崇已經鎖定凶手是禁軍副尉韓仁鋒。面對芳蕪的死,加之這環山園二十八具尸首的死,他一點都沒有為自己辯駁,承認得十分干脆。

  為甚麼?目的何在?難道只是為了殺人而已?

  傅成璧實在想不通。

  仵作連夜來驗尸,二十八具皆系各宮里的宮女,死前被人強暴過,手腕上都有繩子捆縛的痕跡,而致命傷依然是在頸部,被銀絲割斷喉管而亡。

  之所以長久地不被人發覺,是因這些宮女到了出宮的時候,所以即便是失蹤多日,熟識的人也只當她們是回到老家去了。

  韓仁鋒對此供認不諱,當夜就被關到了死囚牢中,簽字畫押,配合得不像話。

  傅成璧心中存疑,就向段崇仔細問了問韓仁鋒的事。

  听到他提及韓仁鋒有在家中供奉狐仙,傅成璧不禁大為驚惑︰“這倒奇怪,怎有男子做此等事?”

  狐仙多為女子所供。前世在後宮中,就有嬪妃私自供奉狐仙,以求容顏永駐、恩澤常在;尋常百姓人家也就罷了,皇室卻是最最忌諱這等邪術的。

  當時李元鈞知曉此事後,龍顏大怒,不僅將這個嬪妃打入冷宮,更是株連其九族。只因這狐仙養起來著實不易,要年月里以人血供之……

  難不成,韓仁鋒殺那麼多人就是為了供奉狐仙?

  她正長久地思索著,驗完尸的仵作掛著箱子出來,見到兩人行之以禮。

  仵作面色鐵青,心中惶然不安,他縱然驗尸多年,也不禁被這麼多具尸體嚇住。見了段崇,他支支吾吾地說︰“有一事,小人需再向大人稟明。”

  段崇問︰“怎的?”

  “上次驗過宮女芳蕪的尸首後,小人、小人隱瞞了一件事。本以為是無關緊要的,如今得見此情此景,又唯恐會是甚麼重要的線索……”他有些艱難地說,“芳蕪腹中懷有鬼胎,胎相不過三個月。”

  段崇一時盛怒︰“這種事,為何現在才說?”

  仵作跪地不起,道︰“小人來驗尸前,靜嬪曾差人囑托,請小人務必瞞住此事……小人想她死得淒慘,想留個清白名聲也無可厚非;加上她的死因與腹中死胎無關,故而才選擇、選擇瞞情不報。”

  “簡直荒唐!”

  段崇並非動輒喜怒無常的人,一時發起火來竟也駭人得緊。那仵作心中愧疚與驚懼交加,跪在地上哆嗦個不停。

  “自己去府衙領罰。”

  段崇無暇再處置他,轉身就要去找靜嬪問個究竟。剛邁出一步,他才意識到靜嬪是後宮妃嬪,以他的身份是斷不能貿然請見的。

  傅成璧知道他在擔憂甚麼,說︰“大人少安毋躁,我即刻就去靜嬪宮中問問原委。”

  段崇點頭道︰“有勞。”

  傅成璧沒有耽擱,起了轎輦就去到靜嬪所居的蘭若堂。

  靜嬪知道惠貴妃有授意長寧公主暗中調查芳蕪之死,這廂听她前來蘭若堂拜見,大約是芳蕪有孕一事沒能瞞住。

  靜嬪是個直性子的人,也不與傅成璧周旋,自個兒就先交代了。

  芳蕪因口吃之癥慣來沉默,有壞處也有好處,靜嬪就喜她不多言,素日里對她也算照拂。芳蕪感念靜嬪多年恩澤,離宮前來給她磕頭謝恩。

  芳蕪結結巴巴,卻十分真摯地表述衷腸,告訴靜嬪自己已經懷了身孕,等出宮後就會與那人拜堂成親;還向靜嬪推選了宮女阿翹,說她伶俐聰敏,純真善良,是個可用之人。

  靜嬪雖暗道她糊涂,但想來她就要離宮了,也不忍太過苛責,便送了芳蕪一雙金瓖玉的手鐲作為賀禮,並且答應她,日後有機會就將阿翹調到蘭若堂中當差。

  芳蕪感激涕零,跪在靜嬪面前一直給她磕頭,左右宮人勸了好一會兒才算將她勸住。

  環山園傳出芳蕪死訊的時候,靜嬪還不信,差了宮人仔細查探過,才確定是她。

  靜嬪一是為了保全芳蕪死後的清名,二是為了保全她蘭若堂的顏面。畢竟宮女與禁衛私通一事傳揚出去,不免讓她落得個不會管教宮人的罪名。

  傅成璧將靜嬪的解釋原本地轉述給段崇听,他听得時候一直皺著眉,似乎陷入了一團迷雲中,難以找到出路。

  傅成璧說︰“芳蕪已經懷了他的孩子,究竟有甚麼非死不可的理由,讓他要對芳蕪痛下殺手……”

  段崇所惑正是在此。

  芳蕪的死法與其他二十八名宮女都不一樣,將人做成傀儡的模樣堂而皇之地擺在人面前,意圖令邪祟之說喧囂塵上。

  韓仁鋒這麼做一定有他的理由,或許他還藏著甚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段崇說︰“我會再去審一審韓仁鋒。”

  傅成璧問︰“我能一同去嗎?”

  段崇詫異地看向她,“你去做甚麼?”

  “我曾讀過上千卷宗,卻不見哪個凶手能殘忍如斯……”傅成璧抬起清朗的眸子看向他,“我想知道他究竟是為了甚麼,竟要殺害這麼多人。”

  段崇思忖片刻,應諾道︰“可以。只是你現在還方便出宮麼?”

  “要到年下了,我總是要回武安侯府給父母上柱香的。”

  “好,屆時我會去府上接你。”

  傅成璧臉一紅,“不用麻煩的,我自己去就好。”

  段崇端容,清正道︰“年關在即,更要謹慎。何況,你認得路嗎?”

  “……多謝。”

  作者有話要說︰

  段崇︰我?我會吃醋?

  傅成璧︰……ok。

  楊世忠︰啊?我?關我啥事?

第32章 審訊

  關押韓仁鋒的刑大獄與普通牢房不同, 設在西城郊,與駐扎在外城的軍營相鄰,銅牆鐵壁, 嚴絲合縫, 就是只蒼蠅都飛不進去。因此,刑大獄經常關押罪大惡極抑或著深藏不露的犯人。

  六扇門的官爺要提審韓仁鋒,刑大獄的牢役不敢怠慢, 早早就等在冰天寒地中。遙望見段崇策馬而來, 緊隨其後的還有一輛裝點秀致的馬車。

  牢役大惑,見段崇翻身下馬, 趕忙上前迎了幾步,拱手道︰“段大人。”

  段崇默然點頭算作回應, 將馬韁交給他。

  “這位是……?”牢役疑惑地看了馬車一眼,緊接著從馬車上下來一個女子, 寬肥的深紫色大氅下裹著俏麗的身影,于熹微中露出一雙黑漉漉的眸子。

  看上去是少女模樣, 卻行止端莊有度,流露出一絲絲不符合她這個年紀的成熟。

  “由惠貴妃親自任命調查此案的女官。”

  牢役趕忙垂下首︰“失敬、失敬。”見此人已徐徐跟上來,他又道︰“兩位大人請。”

  傅成璧好奇地四下環視著, 見這刑大獄建造恢宏, 四周石牆壘砌得極高, 高壘深塹一般。跟隨牢役走過長長的甬街,見此處巡防換崗如常,即便眼下就是年關, 守衛也沒有一絲松懈。

  再過三道鐵門,才算真正到了牢獄之中。

  牢役將韓仁鋒從牢房中提出來,他手腳上都縛著極為沉重的鎖鏈,每走一步,鐵鏈拖在地上就會發出清脆又冰冷的聲響。

  刑房就在一側,韓仁鋒正與段崇和傅成璧兩人打了個照面。

  韓仁鋒笑眯眯地看了段崇一眼,似乎他的到來讓牢獄中無聊枯燥的漫長時光終于變得有趣許多;繼而,他就注意到段崇身後的傅成璧。

  韓仁鋒與她的視線有剎那相接,他明顯覺出對方目光冷冷地如寒刃一樣,不像是一個小姑娘會有的眼神。

  他也看清了寬大風帽下的面容,嗤笑中帶著驚訝︰“長寧公主?殿下來這種地方,就不怕……”余下的話消沒在邪邪的笑聲當中,他看向傅成璧的目光著實大膽又放肆。

  韓仁鋒的一句話顯然讓牢役也有些驚訝,他們哪里會想到眼前的姑娘會是一個公主?

  傅成璧聞言不為所動,只默聲站在段崇身後。她雖然不懂甚麼審訊技巧,但也知做任何事都不能為他人所左右的道理。

  牢役唯恐韓仁鋒再行冒犯,忙上前按著他的脖子,迫使他低下了頭。

  “押進去。”段崇冷道。

  牢役領命,推押著韓仁鋒進了刑房,將他綁到刑架上去。刑架前設有長形書案,牢役將宣紙一張,筆墨環伺,只待韓仁鋒招供。

  傅成璧對段崇說︰“我就在這里等。”

  方才見韓仁鋒如此輕浮無畏,不像是個有問必答的人。若她在側,指不定就讓韓仁鋒多一個攻訐的對象,于段崇的審訊不利。

  她來此一是為了听韓仁鋒的辯詞,二是想了解審訊的過程,以待之後整理案宗所用,故而也沒有親自進入刑房的必要。

  僅隔著一扇門,但凡是正常的聲音,她應該能听得到十之八九。

  段崇想了想,點頭道︰“好。”

  他進入刑房,眼下四周陰暗,僅留了一方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窗用以通風換氣。牢役將嵌在牆上的火燭點上,突然升起的光芒對于韓仁鋒而言過于灼熱和明亮,令他不禁眯了一下眼楮。

  段崇端正地坐在書案後,甚麼話也沒有說,只靜靜地盯著他。

  韓仁鋒見他並不發問,不禁笑道︰“段大人當差如此清閑麼?竟有大把的時間耗在我這種人身上。”

  段崇似笑非笑,“你也知道本官對你沒有多少耐性。我問,你答,處刑之前你可少吃些苦頭。”

  “一個必死之人還怕吃苦頭麼?”韓仁鋒說。

  段崇沉聲問道︰“你因何要殺害芳蕪?”

  韓仁鋒默然片刻,復揚起笑來︰“你不如讓長寧公主來問,興許她開口,我就樂意說了。”

  他轉著被綁起來的手腕,又仿佛想到了甚麼,一時將聲音放得很輕很輕,問︰“段大人,你喜不喜歡她?”

  他用下巴點了點刑房門口的方向。

  “回答本官的問題。”

  韓仁鋒挑起眉,眼楮里充斥著勝券在握的得意,道︰“哦,你喜歡——!是了,這樣貌美的姑娘,是個男人見了都會心動。段大人一介紅塵客,自然不能免俗。”

  “韓仁鋒,如果再跟本官繞圈子,就不會對你這麼客氣了。”

  “你想不想將她做成人偶?”韓仁鋒的聲音突然冷下來,陰沉沉著雙眼盯向段崇,“我看到你在環山園中還原的網陣,你也知曉傀儡術。”

  段崇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他似乎不在意段崇冷厲的神色,繼而道︰“你應該非常了解,十指纏繞上鐵環就能完全掌控一個人的感覺。咯啦咯啦……”

  他擬著指環轉動的聲音,一臉沉醉地閉上眼楮,十根手指如同起舞一般張攏不斷。

  韓仁鋒笑意漸深︰“她永遠屬于你,而且會很听話。段大人,你應該知道,在這世上想找到一個听話的女人太難了。”

  韓仁鋒指間凜然一寒,一寸薄刃穩穩地抵在他的小指上。

  段崇說︰“你應該听說過本官的來歷,也知道江湖人的做事風格和那些出身士林的官員大相徑庭。”

  “怎麼?大人束手無策,就想嚴刑逼供了?”

  段崇冷笑道︰“對付你這樣的人,千刀萬剮都不足為過。此刻之後,你膽敢再說一句廢話,本官就先斬斷你這根手指。”

  “你問得,我已經答了啊。”

  段崇想了想他方才的話,韓仁鋒意指將芳蕪做成傀儡就是想尋取完全掌控別人的快感,抑或著想讓她變得听話。

  他心下雖有了幾分猜測,但手終捏著薄刃疾轉,鋒銳一下橫入血肉,瞬間鮮血如注。

  指間突然涌至的劇痛令韓仁鋒不禁嘶嚎起來,蒼白的臉上浸出一圈冷汗。他甚至能感覺到這一片小刃已經抵到他小指的骨頭上,只要段崇再用些力道,就能齊根斬斷。

  “說不清楚的,也算你沒有回答。”比之疼到渾身顫抖的韓仁鋒,段崇的容色實在太過平靜,“這刃上淬了藥物,有止血之效,卻能讓人疼得生不如死。……不急,你還有九根手指,能再說九句。”

  他又驚又恨地看向段崇,死咬著牙關,竭力忍住疼痛,不讓自己再嚎叫一聲。他原以為段崇自恃清名,必不屑用下三濫的法子,卻不想這個人實則狠戾至此。

  段崇繼續問道︰“為甚麼對芳蕪的處置和其他二十八名宮女不一樣了?”

  “只是一時興起,就想換一換手段。”韓仁鋒咬著牙回答。

  段崇想起傅成璧在之前曾與他提過,她說芳蕪對于韓仁鋒來說是不同的。

  明明黑色的紗氅很容易暴露銀色的絲線,但是凶手卻替她穿上了。單憑這一點,傅成璧猜測是韓仁鋒不忍芳蕪的尸身受冷,才會有如此行徑。

  段崇對她這等出于情感和直覺的推測不以為然,可如今他想到其他一些細節,竟也想試一試,興許能找到突破口。

  段崇抬眉,冷靜地看向韓仁鋒,說︰“你喜歡芳蕪?”

  韓仁鋒沒有回答,他此刻已疼得恨不能昏死過去,可這樣的疼痛也讓他變得越來越清醒。

  “你留著她送給你的荷包,常穿她為你做過的鞋子,就連在給七皇子辦事的時候也願意抽身與她私會。”段崇口吻中有輕淡的肯定,“你喜歡她。”

  “喜歡?”韓仁鋒嗤笑一聲,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話,轉而道,“不過,她的確也算個溫柔的女人。如果不那麼貪心,或許還能活得久一點。”

  “貪心?”

  “她痴心妄想,還盼著我能娶她。”韓仁鋒蒼白地笑起來,“一個連話都不會說的老女人,她以為自己配麼?所以我殺了她,否則遲早會壞事。”

  “你怕她壞甚麼事?殺害其余二十八名宮女,是為了同一件事麼?”

  韓仁鋒再次選擇沉默,死咬著牙不肯說話。

  段崇將薄刃緩緩移到他的食指上。

  刃上的冰涼如同毒蛇舔舐,韓仁鋒不禁哆嗦了一下,從內心深處已再難忍受同樣的劇痛。這種從手指驟起的疼痛會順著手臂一路疼到他的胸腔中,五髒六腑猶如被毒刃翻絞。

  韓仁鋒說︰“是為了狐仙。”

  傅成璧在外靜靜地听著,听韓仁鋒提及自己從一處破廟中偶得這一尊狐狸像,在仙道的指引下,韓仁鋒為這尊狐狸像設了香案,日夜供奉。

  狐仙若想要修成正果,需要吸食女子的陰元;而作為回報,她會實現供奉人的願望。

  所以韓仁鋒專挑即將離宮的女子下手,將初夜的落紅納入瓶中,回頭擺上香案。不日,狐狸玉像愈發雪白透亮,而韓仁鋒所求的仕途昌順也得以實現。

  韓仁鋒說︰“我想到總會有東窗事發的一天,所以設下傀儡局,目的就是為了讓皇上完全廢棄環山園,如此一來,就永遠不會有人發現枯井中的尸體。只可惜啊,棋差一招……”他陰森森地看向段崇,“卻教你發現了我暗中做得手腳。”

  傅成璧閉目片刻,轉身推門而入。

  “你知道為甚麼芳蕪迫切地想與你成親嗎?”

  韓仁鋒疑惑地望過去。

  傅成璧冷下臉,“她懷了身孕,需要你給她一個名分。”

  作者有話要說︰

  牢役1號︰……鳳駕到之前,能不能給個信兒?跑龍套的也是有血有肉的好嗎!

  牢役2號︰好了,一個跑龍套的給自己加啥戲?演完一起領盒飯去。

  牢役1號︰好的。

第33章 鞭打

  聞言, 韓仁鋒蒼白的臉立刻青了一層。

  傅成璧語調放得很輕,讓人听來有著似有似無的嘲弄,“一個懷了你孩子的女人想要一個名分, 算得上貪心嗎?”

  韓仁鋒如今已痛至麻木, 芳蕪的音容笑貌紛迭而至,浮現在眼簾。

  傅成璧見他愧疚甚少,疑惑更甚, 再問︰“還是你根本就不知道?”

  這一句中似如詰問一般令韓仁鋒耳邊轟然鳴響, 眼前仿佛天地異色。

  韓仁鋒神思恍惚,正是有懈可擊的時候。

  傅成璧心中暗道, 既然他言當初是有一仙道指引,才有了供奉狐狸像一事;可據她所知, 歷來科舉試子,甚至朝中官員問道求仙的事並不鮮見, 然則無論是求文昌還是官運,拜得神明都是文昌帝君, 卻未听說過有哪個仙道會指引人去供奉狐狸的……

  傅成璧正要問出心中疑惑,刑房外傳來牢役恭順謹慎的請安聲。

  隨之進來的是一名官員,胸前團走雲升日、仙鶴翩飛, 正是大理寺卿于存賢。

  段崇點頭, 淡聲道︰“于大人。”

  于存賢上前給傅成璧請禮︰“大理寺卿于存賢, 拜見長寧公主。”

  傅成璧有些訝異大理寺卿的突然到來,請他平身。

  于存賢拱手,敬聲道明來意, “下官听聞段少卿現將殺害宮女子的凶犯捉拿歸案,且已認罪畫押,依例前來復核此案,以待後裁。”

  便是在這說話間,韓仁鋒突然咳了一聲,這一咳便好似停不下來一般,咳得愈發厲害。他的腦袋開始奇怪地晃起來,臉色瞬間就漲成了豬肝色,額上青筋根根凸顯。

  段崇眼楮利,立刻察覺出他的異樣,“韓仁鋒!”

  韓仁鋒已然頭痛欲裂,他使勁朝一個方向甩著腦袋,仿佛要將甚麼東西從耳朵里甩出去一般。

  傅成璧和于存賢都教他的怪狀嚇住了腳步,驚瞪著眼楮看著韓仁鋒像個快溺死的人一樣苦苦掙扎著。

  段崇眼見形勢已大不對,上前將韓仁鋒從刑架上解下來。韓仁鋒失去支力,一下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嘴中猛嗆出一大口鮮血,咳嗽才算停著。

  他的嗓子如同被火灼燒過,不斷發出嘶啞的哀嚎聲。

  段崇忙去探他的經脈,可韓仁鋒卻一下攥住他的手腕,口舌大張,嗚呀呀地想說甚麼。

  “不該……”韓仁鋒眼里充滿了震驚,又道了一聲,“不該……”

  段崇沒能听清他要表達的意思,再度靠近了一些距離。

  韓仁鋒啞著聲竭力嘶喊︰“惠貴妃!……惠貴妃!”

  他雖然沒了清亮的嗓子,但發出的氣聲十分猙獰,張牙舞爪地鑽入在場每個人的耳中。韓仁鋒臉已經扭曲變形,目眥欲裂,眼球布滿了紅絲,一下流出兩行血淚來。

  他的神魂似乎也隨著淚一起流出身體,不出須臾就不見了生色。

  段崇探過他的鼻息和頸部脈搏,半晌,才沉冷道︰“死了。”

  于存賢大惑不解,忙追問道︰“死了?!怎麼、怎麼死的?人在牢房里,怎麼突然變成這樣了?”

  段崇沒有應聲,眼楮在韓仁鋒的尸體上逡巡片刻,手下探過他的衣袖和領口。不一會兒,他就摸到韓仁鋒領子的異樣,待翻開一看,其中有一小塊地方還殘留著黑色的線頭。

  段崇湊過去輕輕一聞,便覺清苦濃郁的藥味襲來。

  “毒藥。”

  于存賢見他這麼來回翻騰幾下,能看出個七八分的緣由來。

  這是流傳于死士中的一種做法,他們會在衣領中縫上毒藥,日後若行差步錯落入敵手,在很有可能會被迫做出有損主人的情況下,死士就會吃下毒藥,殺身成仁。

  于存賢對此稍作解釋,復而嘆道︰“看來他是不肯伏法,才會服毒自殺了。”

  傅成璧驚魂甫定,問道︰“怎會給了他這樣的機會?進刑房前,不需要換上囚衣嗎?”

  跟在于存賢身後的牢役生怕罪責怪到自個兒頭上,忙道︰“殿下明鑒,按照律例,凡文官、武官涉案,在正式判處下來前是不用換衣的,以免實則清白而無辜受辱。”

  如此正是給了韓仁鋒的一個可乘之機。

  段崇即命人去搜尋這包裹毒藥的布片,不久,牢役就在刑房外的過道上發現了。

  也就是說在進入這里之前,他就已經服下了毒藥?

  現下擺在面前的證據明了,可傅成璧總覺得有隱隱蹊蹺之處,但一時也未能理出頭緒。

  不及她再想,于存賢就得按照程序接手卷宗和證詞,審核此案。余下諸事也不再歸傅成璧插手了。

  于存賢要留此善後,便敬慎地請傅成璧先行離開刑大獄,又令段崇將其護送回宮。

  于存賢一路將她送至停靠的馬車前,等傅成璧上車時,他端著容色,臉上似笑非笑,對她說︰“殿下且慢,下官還有一事相求。”

  傅成璧回頭,惑然道︰“于大人但說無妨。”

  于存賢道︰“關于韓仁鋒死前所說的話,因涉及宮中貴人,下官會秘密派人去核查此事。但在無憑無據之前,還望殿下不要聲張,以免驚擾聖駕不說,還要傷及貴人清譽。”

  話是說得恭恭敬敬,但傅成璧卻听說于存賢是在警告她,就憑韓仁鋒死前的一句話,惠貴妃是脫不開嫌疑的,在一切沒有定論之前,讓她務必不要打草驚蛇。

  傅成璧點點頭,承諾道︰“請大人放心。”

  ……

  已至午時,天光寒晴。一個太監行色匆匆地沖入了景秀宮。

  宮中,惠貴妃正陪著李言恪練字。

  言恪行楷書,寫得一派浩然端正,一旁的孫姑姑看了,鼓勵中多是贊嘆︰“小殿下寫得真好。”

  言恪滿眸子里都是笑吟吟的光芒,對惠貴妃說︰“前幾天讓姐姐看過兒臣的練筆之作,請她雅正一二。現在連太傅都夸兒臣書法大有長進了。”

  惠貴妃也笑起來,溫言敦促他日後還要再用功。

  這廂太監滿臉急汗地進來請安。見了他,惠貴妃笑容一滯,須臾恢復平色,令宮女領言恪去書房讀書,又將其余宮人屏退,只留了孫姑姑在側服侍。

  四周清淨下來後,惠貴妃便緩緩道︰“說罷。”

  太監跪下,回答道︰“奴才問過了,段大人捉拿的人的確是韓大人無疑,且韓大人已是認罪畫過押的。今兒提審,沒想到出了事,韓大人在刑訊時畏罪自殺。不過,關于詳細原委,那些牢役也不敢再多透露,奴才沒能打听出來。”

  惠貴妃良久出神,長長地嘆了一聲。她向來有著尋常女子不怎有的英氣,素日里協理六宮,更是風光無限,卻不曾有人見過她如此失意的時候。

  惠貴妃惆悵著抬起頭來,看向孫姑姑︰“姑姑,你說本宮還能陪皇上多久?”

  “娘娘……”孫姑姑面露不忍,溫暖的手覆在惠貴妃的肩頭,“您別多想。有皇上在,不會有事的。”

  她半垂下首,目光遙遠︰“從邊疆到京城,鬼門關、修羅場,本宮都陪著皇上一路走來,原以為總該能修成正果了,卻不想還是難逃一劫。”

  惠貴妃含淚笑起來,但很快她就將淚水拂去,托腮沉思許久。

  片刻後,她眼里漸漸浮上厲色,對跪著的人吩咐道︰“去宮外候著。若長寧公主回來,令她即刻到景秀宮來。”

  一路上,傅成璧都有些惶然不安,腦海中不禁做著各種猜測。

  車馬不能駛入宮門,段崇將馬拉停在巍峨門前,轉身去接傅成璧下車。他見傅成璧面容有些許蒼白,神色恍惚,遇見冷風,身子就禁不住地微微發顫。

  段崇想到她恐是在刑大獄中受到驚嚇,低聲叮囑道︰“回宮後要多加小心,如果遇見難事,就讓宮人來給我傳個信……”說完,他覺得自己這話有點怪怪的,但一時也想不出另外更加妥帖的說辭。

  “多謝。”

  傅成璧沒將他這句話听到心里,匆匆道過辭,就乘上轎輦,由宮人抬著往景秀宮走去。

  她滿腦子都是在想這件案子,尤其是韓仁鋒死前,還喊了兩聲“惠貴妃”。連傅成璧都不禁暗自猜疑,所做的一切是否都是為了惠貴妃。

  韓仁鋒乃外城流民出身,按理很難在京城立足,是向家的知遇之恩讓他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況且還是惠貴妃將他一手提拔為了宮中副尉,他才成今日的氣候。

  加之供奉狐仙者多為女子,前世傅成璧在後宮中就知道有妃嬪私下養狐仙,以求龍恩和芳華永駐的。

  如此一來,也令人不免猜測,真正的供奉人實則是惠貴妃,而韓仁鋒不過一介走卒而已。

  因可供以狐仙吸食的女子精血極不易得,尤其是像惠貴妃這般身處深宮的,若想取得供品,必得另養爪牙,而韓仁鋒無疑就是最好的人選。

  想起被做成傀儡的芳蕪,還有在從枯井中撈出來的二十八具宮女的尸體,傅成璧從未像現在這樣陷入了深深的恐懼之中。

  她是死過一次的人,今生重獲的每一點歡愉都讓她倍覺能夠重活一次是上天何等的恩賜。

  那些宮女都是要即將出宮的人,她們也要有煥然一新的生活;尤其是芳蕪,她還懷了心上人的孩子,即便是卑微的宮女,卻和出嫁不久的長金郡主一樣,也慕想過和心愛的男子成親的那一天。

  可是她們死了,死了便是玉碎香埋,甚麼都沒有了。

  攜著悲戚的恐懼如同當日墓室中的蟲爬到了她的背上,自心腔始至每一根頭發絲都顫栗發麻起來,背上也被激起一層冷汗。

  傅成璧搖著頭,暗勸自己別再去想,恍然再回神時,就已到了景秀宮的門口。

  守在宮外的太監恭順地跪下,轉達了惠貴妃的命令。縱然傅成璧此刻臉色極差,也不得不去先去給惠貴妃請安。

  她隨著太監進了景秀宮,惠貴妃正坐在軟金色的榻上烹茶,茶香四溢,尤能令人心靜。

  “兒臣向母妃請安。”傅成璧跪地而拜。

  惠貴妃端然看向她,問道︰“你去了刑大獄?”

  傅成璧凝神片刻,心中知道此刻否認就會平安無事,但她只要看見惠貴妃,就想到那些死去的人,堪堪壓抑下的情緒此刻又瘋長出來。

  她傲骨里淌著的始終還有武安侯剛烈倔強的血液,此刻冥冥中竟生出莫大的勇氣,毫無膽怯地坦誠道︰“是。兒臣想听听那凶手如何辯白,想知道為何在他眼中人命輕賤至此,竟與螻蟻無甚分別!”

  說是詰問韓仁鋒,倒不如說詰問眼前人來得妥當。惠貴妃將她神情的每一處變化都看在眼中,沒有繼續盤問,轉而道︰“好。你承認就好。”

  她站起來,看了一眼孫姑姑。

  孫姑姑猶疑片刻,手腳頓滯地取來柳枝鞭條,呈給惠貴妃。

  傅成璧瞥了一眼她手中的柳條鞭,頓覺背脊發寒。

  惠貴妃走近,揚手一鞭就落在了她的背上。疼意在背脊上裂開的那一刻,傅成璧本能縮了一下,咬住牙才沒有痛吟出聲。

  這鞭條雖是柳枝捻做的,但極為細軟,如同軟鞭,抽在身上不會傷及根本,但總是能讓人皮肉吃痛。

  惠貴妃容色清淡,眸若寒潭︰“這一鞭打你是因你以上香祭拜為名離宮,實則是目無尊長,欺君罔上。”

  背脊上泛開的火燒一樣的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令傅成璧難能開口說話,疼至麻木時,緊接著就是第二鞭陡然落下。

  “這一鞭是教你‘知進退,明得失,懂分寸’,你以後定要謹記在心。”

  惠貴妃語氣沉和,定定望著傅成璧,若摒棄手中鞭條不言,她的神情不免讓人生出語重心長的錯覺來。可傅成璧此刻只曉得疼,哪里還有心思去想惠貴妃這句話旨在何意?

  兩鞭落定,惠貴妃一字一句地給出處罰︰“罰你回武安侯府思過,非詔不得入宮。”

  傅成璧疼得臉色慘白,額上汗水淋灕,強忍著背上麻痛給惠貴妃磕頭︰“臣女領旨謝恩。”

  玉壺侯在殿外,隱約听到些許動靜。這會兒見傅成璧秀眉緊蹙,踉蹌著從殿內走出來,容色極為痛苦,玉壺一下就落了淚,連忙上前扶住傅成璧,“殿下……”

  傅成璧笑著搖搖頭,示意無礙,吩咐道︰“去,將昭昭抱來,我們回侯府。”

  玉壺不想再多問甚麼,只為姑娘覺得委屈,一心想快離了這個地方才好。她隨即簡單收拾了些常用的舊物,同昭昭裝在一塊,就與傅成璧乘上了離宮的馬車。

  惠貴妃打得兩鞭不輕不重,除卻讓傅成璧晚上難以入睡些,倒也沒傷及筋骨,涂些活血化瘀的藥酒就會好。

  翌日,久病在床的文宣帝終于恢復了些精氣神,六宮齊賀,現如今龍體安泰,他們終于能趕上過一個好年。

  因文宣帝尚需靜養,簇擁了一屋子的妃嬪、皇子和公主不一會兒就被皇後遣去。

  等環伺清淨了,文宣帝才注意到皇後容色十分憔悴。想來她這幾日侍疾辛苦,文宣帝便溫聲令她回去好好休息,道︰“等朕再養些力氣,必去你那里多陪陪你。”

  皇後羞然垂首,輕握著文宣帝的手說︰“好,皇上一定好好休息,切勿勞神。”

  皇後行禮告退沒多久,這廂惠貴妃姍姍來遲。

  她先行請了罪。文宣帝一病緩過來,才覺神清氣爽,連帶心情也好起來,並未多加怪罪,只命她起身坐到床邊來︰“你替朕和皇後協理六宮,難免忙碌。”

  說話間,文宣帝想起方才有人提及不見長寧公主來請安,問了七皇子,他也沒能回答上來。此時見了惠貴妃,不禁問起︰“說起來,怎麼不見長寧呢?”

  惠貴妃遲疑許久,沒有回答。

  文宣帝發現她神情有異,再問︰“怎麼不說話?”

  “臣妾有罪,擅自下令讓她出宮回府去了。”

  “怎麼了?”

  “前幾日皇上突然病倒,之于病情的原因,連御醫都說得模稜兩可。觀星司司監前來請見,說是皇上此病實則是因凶星入主宿宮,沖紫薇偏進角宿;唯有禳凶星出宿宮,方可延壽。”她語氣一頓一滯,似乎有些難以啟齒,“司監口中凶星,便是指長寧……”

  文宣帝聞言先怒︰“胡說八道!朕的甥女就算非鳳生鸞命,也不至于是甚麼凶星!”

  “臣妾原本也是不信的,當即就斥責了他。可司監說長寧本是鳳命,主參宿宮,是以冊封公主一事令其星命離開原宿宮,化而為凶,故才沖撞紫薇星宿。”惠貴妃說,“昨夜長寧小錯,臣妾借口發落了她,讓她回了侯府,今日皇上就病體大愈,如此也可見司監所言非虛。”

  文宣帝長久地囿于鬼神之說,听她這一番說辭,不免信了七八分。

  之後,在府思過的傅成璧就收到宮里傳下的聖旨,皇上追封武安侯為王,謚號“忠武”。如此一來,傅成璧就從公主變成了郡主。

  領旨時連她自己都在暗笑不已,前世擔了個“禍國妖後”的名聲,今生開創了“十日公主”的先河,這事要是寫進話本里,唱個三天三夜都不成問題,她必然算得上古往今來一奇人也。

  宮中開始流傳長寧公主是不祥之身,才被以這樣的由頭逐出宮去。甚囂塵上的流言蜚語如同風刀雪劍一般刺入武安侯府。可傅成璧卻看得開,這公主的殊榮原本就不是她該得的,失則失矣。

  她令人將府門一關,掛上謝客的牌子,鎮宅的昭昭無事就往門口巡一巡,任風任雪都吹不進府中來。

  因著傳言的緣故,過年時武安侯府甚少有人來訪。傅成璧因禍得福,過了一個清淨的好年。

  除夕這天,傅成璧和玉壺一齊包餃子。傅成璧許久不沾陽春水,捏起來沒個好樣,總是露餡兒,看得玉壺在旁哭笑不得。

  傅成璧正兒八經地想學,捏得很認真,餃子也漸漸有了形狀。她學得久,餃子就包了很多,玉壺看著有些發愁,不禁道︰“姑娘,包多了呀。”

  “多了就去分給下人。”

  玉壺笑道︰“過節留下的下人都加上,也吃不了這麼多的。”

  傅成璧低下頭,想笑也笑不出來,舌尖漸漸泛出苦意,低聲說︰“要是哥哥在家就好了。”

  玉壺愣住,握著 面杖的手僵了一瞬,心頭隱隱發疼,卻強壓下淚意,繼續笑道︰“小侯爺若看見姑娘將餃子包成這樣,肯定是要笑話的。”

  話音剛落,這廂匆匆跑進了個奴婢,傳道︰“姑娘,有人來訪。”

  傅成璧疑道︰“是哪家的夫人?”

  這奴婢回答︰“都、都不是。是段大人和裴大人。”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我真是委屈到變形……

  段崇︰我的劍呢!給我拿來!

第34章 除夕

  傅成璧詫異地抬了抬眉, 淨手換衣後方去前廳面客。

  段崇和裴雲英兩人正飲著茶,見傅成璧裊娜而來,俱站起了身。傅成璧上前行禮, 眼楮疑惑地在兩人身上來回逡巡︰“兩位大人怎的這時候過來了?”

  段崇手腳有些不經意的慌忙, 將擱在桌上的年貨掂起來,回道︰“拜年。”

  裴雲英像模像樣地拱手作揖,笑吟吟地說︰“傅姑娘過年好呀。”傅成璧瞧著他, 不禁笑起來, 道︰“你們這是專程上門來打趣我的?”

  裴雲英說︰“豈敢?不是听你抱恙麼,就來看看。”他轉眼瞧見玉壺懷中還抱著胖了一圈的昭昭, 興起眉,一邊靠近一邊說︰“傅姑娘啊, 你這貓又肥了。”

  傅成璧答︰“胖了三斤,一過節就這樣。”

  他從玉壺手里接過貓, 一點都不拘禮地坐下,讓昭昭趴窩在他的大腿上。

  昭昭對待六扇門的人很是容忍, 裴雲英五指沒入它頸下的毛發里來回揉撓,竟也不見它惱,只眯起眼來靜靜享受著。

  “喲, 你這脖子都快跟腰一樣粗了。”裴雲英一邊揉一邊自顧自地跟昭昭說起話來。

  一旁一直靜默不言的段崇輕咳了一聲, 正色看向傅成璧, 問︰“你、你好些了麼?”

  傅成璧說︰“沒有大礙的,多謝段大人關心。”

  答完,兩人就又沒了話。段崇僵著背, 直挺挺地站了會兒,然後從腰間摸出一只金絲手鐲,遞到傅成璧的面前,道︰“這個給你。”

  傅成璧的臉倏爾紅了大半,羞赧地問︰“大人這是作甚?”

  她沒料到段崇竟會如此唐突。難道他們江湖中人都不知男子送女子貼身的物什意味著甚麼嗎?

  段崇言行雖然有些滯頓,但神色總一派清正,讓人指不出失禮的地方。他沉聲道︰“你不會武功,也不是個練武的料子,之前所遇諸多險事,以後也必不會少……我就請人制了這只金鐲,你帶著,也可作防身之用。”

  傅成璧有些好奇,從他的手心中拿起這副金鐲。鐲樣別致,金環對頭的相接處已兩片交疊的小葉子為餃,樣式清秀有余,壓住了金質的老成。

  她握在手中,只覺比素日里帶的手鐲略重一些,除此外倒沒發現旁的特殊之處。待再細細打量了片刻,抬眸問道︰“怎麼防身?關鍵時刻拿它砸人麼?”

  段崇︰“……”

  他將手鐲拿過來,手指叩住一片葉子,輕輕一拉,手腕翻轉將延出的絲線繞在指間。

  傅成璧一驚︰“金鉸絲?”

  上次緝拿展行有功,文宣帝就將金鉸絲賞給了段崇。金鉸絲盤于鐲內,最是輕便不過,只要學一些簡單的擒拿搏斗的技巧就能用起來,尤其適合傅成璧這等不通武功的人,于是他就請人制了這只鐲子。

  段崇說︰“等你養好病,我會讓虞君來教你怎麼用。”

  傅成璧知道這幾次給他添了不少麻煩,且在生死關頭的無力感著實讓她難受,見段崇有心至此,也不再推辭,落落大方地收下,鄭重同他道了謝。

  傅成璧在心中暗暗記下,以後定要還段崇這份恩情才行。

  送完鐲子,段崇又不知該同她說甚麼好。他看了一眼裴雲英,卻見他正捏著昭昭的爪子捏得開心,沒有收到他的眼神。段崇只得開口道︰“雲英,你不是還有事要跟傅姑娘說麼?”

  裴雲英一臉疑惑地抬起頭,手指訝然地指了指自己,“我?我有甚麼……”

  段崇沉沉看著他,眉峰一抬。裴雲英這才恍然大悟,他抱著昭昭站起身,語重心長地對傅成璧說︰“傅姑娘,的確有一事。”

  “大人請說。”

  “裴某想著傅姑娘家中也沒甚麼親眷在京,倒是六扇門里熱鬧,故才跟寄愁拜訪到府上,想問問你願不願意跟我們一起去吃個年夜宴?”

  段崇將眼楮移到一側,一臉滿意地點了點頭。

  傅成璧疑道︰“怎麼,你們是都不回家過節的呀?”

  裴雲英笑著回答︰“幾個兄弟之前都是五湖四海地漂泊,也就到六扇門後,才有了個落腳的地方。裴某說句高攀的話,傅姑娘如今也在六扇門當差,大家都當你是自家人。要是姑娘不嫌棄,除夕夜同去飲酒守歲,豈不樂哉?”

  傅成璧笑起來,眼楮彎彎的像是天上的月牙,“好的呀。我跟玉壺多包了好些餃子,正愁不知該怎麼處置呢。只是府上還有些年事要治辦,不如兩位大人先行一步,我隨後便去六扇門。”

  段崇點頭︰“好。”

  兩人辭後就出了武安侯府。段崇牽著馬韁,輕輕撫著鬃毛,臉上不自覺帶著笑。

  裴雲英湊過去杵了杵他的胳膊︰“寄愁,笑甚麼呢?”

  段崇絲毫沒有察覺自己的神情,有些疑惑地說︰“我沒笑。”

  “……好,沒笑、沒笑。”裴雲英勾起唇來,轉而問道,“怎麼樣,滿不滿意我剛才的表現?”話語間,頗有點邀功的意味。

  段崇略想了一瞬,沉定道︰“傅姑娘肯定看出來了。”

  裴雲英卻不以為意,“看出來就看出來唄。正想讓她知道,請她去年夜宴是你的心意,這豈不更美?”

  “你別多想,我對她並非有甚麼心意。”段崇正色,聲音浩然,鄭重其事地解釋道,“只是因為現在疏遠侯府的人甚多,她一人在京難免寒心。我們同在六扇門當差,如若坐視不理,是有違江湖道義。”

  “行行行。”裴雲英為他的說辭而折服,實在無言以對。

  這種大義凜然的大道理教段崇一說,令人只有深信不疑的份兒,仿佛他心中就是這樣想的,也的確這樣做了出來。

  傅成璧這廂安排好府中事務,就與玉壺乘了馬車同到六扇門去。

  馬車愈近,便愈能听見門中傳出接連不斷的爆竹聲,下車時又見頭頂上綻開朵朵煙花,聲如雷鳴,直沖雲霄,震得人心都在微微顫抖。

  傅成璧一來,繞過浮雕麒麟圖的石屏,見庭院串起紅燈籠,如若火龍,而下分列兩排十八般兵器。七八人正圍看兩人比試刀劍,每逢兵刃相接的拆招之處,就有一陣熱烈的喝彩。

  他們見了傅成璧,臉上笑意大盛,忙招呼著說︰“傅姑娘到啦,來來來,正有比試可看呢!”

  楊世忠听見聲音就走過來,咄了他一聲,轉而對她笑道︰“別听他們的,刀劍無眼,可別傷著。快到屋里來坐。”

  另有人玉壺還抱來了昭昭,忙上前討好道︰“玉壺姑娘,手酸不酸?要不我幫你抱會兒?”

  玉壺教這事絆住腳,而傅成璧則先隨楊世忠進了正堂。

  正堂中大開兩張圓桌,男女對座,中間只簡簡單單設一繡屏作遮,佳肴、酒漿逐一陳列。

  男子席間觥籌交舉,踩著板凳行酒令的有,搖骰子拼海量的也有,或吟詩、或嘯歌,形狀隨意,卻也不至于失禮,比之常人倒多出一股爽利的落拓不羈。

  傅成璧落座,身邊在座之人大多是平日里多見的姑娘,倒沒有她想象中的那般拘束不安。

  女信鷹今日皆脫了英挺的官服,青衫紅袖,弄粉調朱,同坐在一起,言笑晏晏,也與尋常姑娘家無甚分別。傅成璧席間听她們講講江湖故事,她們也會問傅成璧關于官家的事,幾個人說起話來一時也融洽得很。

  這樣的宴會是傅成璧不曾遇過的,從前在宮宴上無數只眼楮都在盯著她,皇後的一言一行都要小心再小心、謹慎又謹慎。直至今日,她才曉得世上真有人可以不拘泥于禮法,活得這般瀟灑恣意。

  傅成璧一時興濃,便多飲了些甜酒。

  她不比其他女子海量,很快臉就微微燙起來,混轉片刻,只覺眼前酒杯晃動,仿佛下一刻就要傾灑出來。她曉得自己是有些微醉了,扶著桌子起身,只言到外面走一走醒醒酒。

  她腳下如同踩著輕浮的棉花,寒冽的風撲面而來,才恢復些許清醒,抬眸見庭院中還在有人比試。

  皎寒的月光透過梢頭灑下來,段崇就在婆娑樹影下半倚著,手中拎著個酒壺,目不轉楮地觀察著比武的形勢。

  傅成璧看見他,靜悄悄地靠近過去,先行喚了一聲,“段大人。”

  段崇輕抬起眉,移過眼楮看向她。

  目光觸及的時刻,傅成璧不禁心下漏了一拍。只道他這雙眼楮全神貫注地注視著甚麼的時候,如若萬載星辰落入眼眸,深邃似包羅萬象。

  段崇頷首,“傅姑娘。”

  傅成璧站到他的身側,將手背到身後去,玉指緊緊交攏起來。她垂下首,試圖掩住微紅的臉頰,俏聲道︰“謝謝你呀。”

  “謝甚麼?”段崇問。

  傅成璧放輕了聲音,“能到這里來,我很開心。”

  她低著頭,卻不知段崇目光全然落在她的身上。趁著些許月光,他能看到醉意漸漸燻紅了傅成璧白玉一樣的面頰,又覺自己方才飲下的清酒也從喉嚨中燒上來,從脖頸一路燒到耳後。

  “喜歡的話,明年也可以來。”段崇舌頭好似被酒泡過,有些含混不清地補了一句,“人到就好,不必你親手捏餃子的。剛剛一下鍋就開膛破肚,太慘了……”

  傅成璧驚異地瞪起眼楮看向他。

  段崇對上她的視線,難得展顏笑起來,笑得不加掩飾,復而自顧自地仰頭灌了一口酒,才將笑意隱下。

  傅成璧撫額掩住發紅的臉,又回味了一遍他的話,也不禁撲哧輕聲笑出來。

  她聲音清甜,只回答道︰“好呀。”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震驚!天下第一鋼鐵直男居然還會開玩笑!(鼓掌jpg

  段崇︰……喝醉了,喝醉了。大家就當無事發生。

  昭昭︰喵——

第35章 規諫

  辭舊後, 料峭的新風吹開了京城第一枝白玉梅花。

  初九群臣上朝,大理寺卿于存賢將環山園傀儡案向皇上稟明了來龍去脈。

  于存賢據目前所掌握的證據進言,乃系禁軍副尉韓仁鋒為求仕途昌隆, 弒殺宮女供養狐仙, 以傀儡術控制芳蕪的尸身,意圖恐嚇眾人、擾亂視听,來掩飾自己行凶殺人的惡行。

  韓仁鋒于刑訊期間畏罪服毒自盡, 現已驗明正身, 交由親眷認領準葬。

  文宣帝暗道之前所見傀儡怪象,指不定就是韓仁鋒為了粉飾行凶, 才欲將一切推禍于鬼神之說,讓眾人都以為是邪祟害命, 從此瞞天過海,再無人敢問津此事。

  他一時龍顏震怒, 即令于存賢領人去啟韓仁鋒的墳冢,掘棺出尸, 當著眾人的面,鞭尸二百有余,以示天威。

  鬧得滿宮風雨的邪祟說終于落定, 段崇隨即解下散騎常侍一職, 回到六扇門中, 卻不想沒過多久,隨之鋪天蓋地襲來的卻是天子之怒。

  文宣帝在仔仔細細閱覽過大理寺卿整理好的案宗後,得知是起首是因有一妖道指引韓仁鋒去供奉狐仙, 才有之後一連串的禍事,頓時怫然而怒,著令太常寺在全京城範圍內搜捕妖言惑眾的道人。

  這搜捕之令猶若疾風卷狂沙,浩浩蕩蕩掃過臨京的每一處角落。

  不過短短三日,所牽連的道觀就有一十三處,道士數百有余,全部歸案入獄,以待後審。

  臨京善男信女者眾,個個唯恐自己牽連進此案當中。整個京城都陷入無言的惶恐當中,就連隨之而至的上元節都不如往前熱鬧。

  聖令如同一屜蒸籠,于寒冷中騰升出灼人的熱度,迫得人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皇宮中,夜風拂過冷冷地推開殿門,發出吱呀呀的怪叫。

  倚著殿門外頭打盹的太監被這突如其來的冷風激醒,忙上前將殿門合好。

  寢殿獸爐內焚著清淡的細香,殿門一合,香氣漸而濃起來。風起動拂綃帳,文宣帝只覺一時墜入雲里霧里的深淵當中,浮沉片刻,眼前一片清明,又才回到了自己的寢殿。

  他腦袋沉如千斤重,疲憊地坐起身,見殿內燭台忽地一盞一盞亮起來,燈如豆綠,散著幽暗的青光。

  他一時詫異不已,正要開口詢問是何人掌燈,又見燭火猛漲三尺之高,如幽冥長舌舔舐著殿頂,仿佛只消片刻便能將富貴鋪就的金頂燒成灰燼。

  “誰——!來人!護駕!”

  文宣帝跌跌撞撞地從床邊站起來,意圖去拿牆上懸著的寶劍,卻有一白毛尾巴卷住他的手腕。

  他順向望去,就見臉色青白的韓仁鋒站在屏風前,屏風不知何時繡上白狐,便是這狐狸的尾巴勒縛住了他的手。

  從屏風中一點一點裂出來的狐狸女形,似有非有地攀在韓仁鋒的背後,細長魅惑的獸眼緊緊盯著他,尖細地鳴笑起來,刺得文宣帝耳膜陣陣發疼。

  他一時頭痛欲裂,忙捂住耳朵,嘶聲大喊“護駕”,可這笑聲愈來愈近,中間摻雜紛亂的叫喊聲,交織成一團,反倒是讓他甚麼都听不清了。

  “會有人為我報仇的——!”

  韓仁鋒陰森森道了一句,邪邪笑起來的眼楮里淌下兩行血淚,看得文宣帝背脊發寒,出了一身冷汗。

  他試圖往外跑去喚人,卻在出門的剎那一腳跌入萬丈深淵,身體如墮雲霧般向下墜落,耳邊狐鳴遠遠地消隱,叫喊聲逐漸清晰起來。

  “皇上!”

  文宣帝一下從噩夢中睜開眼楮,落入眼簾的是惠貴妃一張俊麗的臉,眼楮里全是焦急和擔憂,在看到他醒過來的片刻,陡然落下了淚。

  文宣帝留宿雲昭儀宮中,晚上突然遭了夢魘,嚇得雲昭儀花容失色,忙去傳了太醫,又去回稟了皇後和惠貴妃來。

  兩人匆忙趕到時,就見文宣帝在床上掙扎不已,脖子上已被他自己抓出了道道血痕。

  三四個太監上前意圖制止,可力氣大了怕有損龍體,力氣小了又制他不得,一時急得滿頭大汗,無可奈何。

  卻是惠貴妃比常人果敢,上前一把按住文宣帝的手臂,一邊急得掉淚,一邊啞聲喚著皇上。一直等到太醫來,在文宣帝頭上施下一針,他才算得以安靜下來。

  此刻文宣帝陡然轉醒,背上已經被冷汗濕透。

  見了惠貴妃,他便一下緊緊抱住了她,顫著聲音啞聲喚道︰“挽青……有鬼!鬼要來向朕索命了!”

  “不是,不是的。皇上,你只是做夢了。”惠貴妃聞言,眼淚決堤而下,手指不斷輕撫著他的背部,泣道,“有臣妾在,你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這一場夢魘讓逐漸太平下來的皇宮陡起萬丈波瀾。

  文宣帝像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宣泄內心的恐懼,又連下三道聖旨,著令大理寺卿盤查韓仁鋒的底細,單單株連九族不說,凡是與韓仁鋒有些關聯的人都一並發罪。

  韓仁鋒其人仕途輾轉多次,曾當過參議大人、翰林院學士、護軍參領等諸多官員的屬官或著門生,諸位大人皆因此案遭到關押,唯獨幸免于難只有惠貴妃的母家將軍府。

  這一鬧,整件事便如同腥風血雨在京城狂卷起來。

  多名官員聯名上諫,請求文宣帝收回成命,免此無謂的株連之禍;然但凡上諫的人,皆被文宣帝處以仗刑,早朝也因而廢政多日。

  宰相沈鴻儒于年前就抱病在府,听聞此事後,強拖著一體病軀去宮中諫言,跪在政成殿外好幾個時辰,懇請文宣帝三思而後行。

  終是不得,他又連夜寫下一篇《新‧臣子賦》,歷數各朝君臣相得之道,求文宣帝以古鑒今,勿要矯枉過正,令臣不安職、民不安枕。

  字字瀝血,都不足以安撫文宣帝懼死的心。

  沈鴻儒因此病情愈重,一連多日,下床走路都難。

  段崇托人尋來一帖藥方和一支上好的人參,帶來宰相府探望他。

  入沈鴻儒的居處,聞室內充斥著濃郁至刺鼻的藥苦味,令他不禁皺起了眉頭。

  沈鴻儒半倚在軟枕上,剛一口灌下碗中的苦藥,苦得喉嚨犯嘔。這見了段崇前來,病容才扯出一絲恍若回春的笑意來,說︰“稀客啊。”

  段崇將人參交托服侍沈鴻儒的婢女,又將藥方交給她,說︰“以後換這副藥喝。”

  婢女怯怯地看了一眼沈鴻儒。他點頭揮手遣她先行退下,又對段崇道︰“你又去請了哪路神佛來助?”

  “不會害你就行了。”段崇找來一方圓凳坐在床前,盯著他說,“現在朝中大亂,需要一個人出來主持大局。”

  “能做得,我已都做了。”沈鴻儒眉宇涌上疲憊,“可我就算是個神醫,也治不好皇上的心病。”

  段崇說︰“韓仁鋒一案中還有一些疑團,我始終想不明白;他的死也多有蹊蹺。但此事皇上已交由于存賢全權接手,他已將此案歸檔,以我的身份很難再重新開宗調查。”

  之前韓仁鋒曾談及自己是為“萬人”而行事,在審訊中又突然改了證詞,說是為求仕途昌順,這種前後矛盾的話令他最後證詞的可信度也大為降低。

  尤其是,他曾在死前說“不該”、“惠貴妃”之類的話,究竟是何意思呢?

  沈鴻儒閉了閉眼,思慮片刻,道︰“我會寫一份公文交給大理寺,令你再查此案。”

  “多謝。”段崇道。

  沈鴻儒輕咳了幾聲,瞧見容光煥發的段崇,不禁笑道︰“你最近是遇上好事了?”

  段崇疑了一下,仔細回想一番,回道︰“似乎沒有。沈相何出此言?”

  “瞧你春風滿面的。記得你剛入朝為官那會兒,年紀也不大,可總愛板著個臉,瞧著比我都老成。咱們師生往街上一站,別人還以為我沈相是請了個門神,專鎮病邪的。”

  段崇︰“……沈相多休息、少說話,也就藥到病除了。”

  沈鴻儒低低笑起來,捶了一下他的肩膀,佯罵道︰“臭小子。”

  兩人交談間,有信鷹子請見︰“魁君,皇上有旨,令您即刻入宮。”

  聞言兩人皆輕蹙起眉。

  段崇即辭了沈鴻儒,遂騎上馬趕往宮中。

  路上,宮里的太監向段崇透露了些許消息,只道是今天大理寺卿于存賢突然負荊入宮,抱著必死之心以薦軒轅,懇請皇上下令收回成命,歸放被羈押在牢的官員和道人。

  據這太監所說,于存賢今天先是在政成殿外跪了一晌,一遍一遍厲聲背著舊朝《臣子賦》,將文宣帝擾得心煩意冗,氣得他下令讓人掌了于存賢的嘴。

  而于存賢猶不甘心,即揚言說“邪祟一事的罪魁禍首並非死去的韓仁鋒,而是惠貴妃”。

  這一句便將文宣帝徹底激怒。他令左右將其押到御前,讓于存賢說個分明,如若發現其無憑無據,信口捏造,意圖誣賴惠貴妃,便即刻下令當場處死他。

  于存賢就在聖前言道︰“韓仁鋒死前曾供出惠貴妃為真凶。只是臣一直未能找到物證,這才沒將此事寫入卷宗,呈鑒于皇上。當時,從前的長寧公主、大理寺少卿段崇以及刑大獄牢役皆在場,都听得一清二楚,皇上只要傳他們前來,一問便知。”

  如此,段崇就來了政成殿回話。

  請見時,他尚能在殿外听到于存賢慷慨激昂地論辯,“韓仁鋒乃是向家推選,能成為禁軍副尉更是因惠貴妃舉薦。恕老臣大不敬之罪,皇上有意偏袒,區以對待,著實令臣士寒心!”

  文宣帝臉色鐵青地看著于存賢,得知段崇已在殿外候命,隨即傳了他進來。

  見了段崇,文宣帝便問︰“韓仁鋒服毒自盡之時,你也在場?”

  段崇回答︰“是。”

  “他說了甚麼?”

  段崇只得如實回答︰“他在死前喊了一聲‘惠貴妃’,但由于毒性發作,沒有再多說就死了。”

  這一下,文宣帝的臉就全黑了。

  于存賢激言道︰“皇上為邪祟所擾,牽連那麼多無辜清白之人,孰不知這禍根就是出在後宮之中!”

  他稽首再拜︰“皇上始登帝位之時,謙恭待臣,曾摯言‘必交修余,無余棄也1’;今日老臣憶及往事,又思今朝之亂,不禁捶心頓足、愧疚難安。臣斗膽以死規諫,‘君聖則臣直,君暗則臣佞’,皇上聖明……!”

  文宣帝閉上眼,怒火在胸前積蓄,直沖冠頂,激得額上青筋根根凸起。他揚手揮袖,面前的折子一下入小山般崩塌在地。

  他再度睜開的眼楮血紅,眼中情愫卻是恨不足而痛有余。

  “去!傳惠貴妃來見朕!”

  太監忙迭撞跑出去傳信了。

  宮里其余奴才都嚇得不敢喘氣,唯段崇擲地有聲地說道︰“皇上,韓仁鋒死前並未將話說清楚,況且此案疑點尚存,究竟是否與惠貴妃有關還需再行查證。”

  卻不出須臾,惠貴妃就進了政成殿,觸及于存賢和段崇投來的目光,不禁愣了一瞬。頃刻間,她又恢復常色,跪下來拜禮。

  于存賢已在文宣帝前將話說到絕地,此時披肝掛膽,已不畏生死。見了惠貴妃,于存賢正要出聲詰問,欲與她當場對質;不想那廂文宣帝先站起了身,步伐沉沉地走到她的面前。

  惠貴妃跪著,文宣帝便也屈膝蹲了下來。

  惠貴妃感覺到他粗糙的指腹冰冰涼的,如同從前在戰場上握過長槍後的溫度,笨拙又緩慢,一寸一寸撫過她的面容。

  他雙目通紅,愈顯憔悴,發出的聲音暗啞,卻一字一句咬得很清楚。

  “挽青,是不是你?”他問。

  惠貴妃許久沒有回答。

  文宣帝再問︰“是不是你!”

  惠貴妃垂首,閉眼將洶涌而上的淚意壓下,退身伏地深拜︰“臣妾知罪。”

  作者有話要說︰

  1必交修余,無余棄也︰一定要教誨幫助我,不要拋棄我。出自《說命》。

  傅成璧︰談政事都不帶我玩系列……(委屈jpg

第36章 重審

  一夜之間, 風雲既改。文宣帝將惠貴妃打入冷宮,下令不再追究下去,之前涉案抓捕的道人和官員在核查無嫌疑後一一釋放。

  皇上廢棄惠貴妃的消息傳到武安侯府的時候, 傅成璧稱不上驚訝, 但莫名有些意外。

  玉壺這廂添著安神的香,不禁感喟道︰“好在她趕走了姑娘,否則豈不是要波及到侯府來?先前單單死了韓仁鋒一個, 便是拖了許多道人和官員下獄, 牽連朝廷都廢政多日;這回好在捉住了罪魁禍首,還無辜人一個清白不說, 最最要緊的是,皇上的病也能好了。”

  如果再牽連旁人, 皇上就要發罪惠貴妃的母家將軍府。

  向將軍是兩朝老臣,曾為大周立下汗馬功勞, 手握重兵。因後宮、前朝一向了不相干,如若要因此牽扯出向義天向將軍, 于國于民都不是甚麼好事。

  更何況惠貴妃只道自己是為了爭寵才出此下策,與父兄無關。念及舊日情分和向家功德,皇上也只是將她打入冷宮作罷。

  這回由皇上親自找出病根所在, 所謂心病自然可以不治而愈了。

  傅成璧托腮, 拿起金枝撥了撥香爐里的沉灰, 若有所思地說︰“的確是一舉兩得呢……”

  玉壺疑道︰“姑娘這話是甚麼意思?”

  傅成璧搖搖頭,不太確定的說︰“只是覺得惠貴妃被廢一事,出現得很是及時。近來京城滿城風雨, 皆不安寧,現在因為她,一切都塵埃落定了。”

  玉壺听得雲里霧里的,其實連傅成璧自己都覺得有些迷惘。

  按照之前她所推斷的,這事的確與惠貴妃有關;可現在惠貴妃就逮,傅成璧非但沒有撥雲見日之感,反倒覺得愈發迷惑不解了。但若真要是教她說個所以然來,她一時也講不出個一二。

  過了晌午,她起轎去六扇門。

  段崇正在值房中一遍一遍翻看卷宗。精致小巧的繡鞋踏進門檻時已放得足夠輕,輕若鴻毛,卻還是讓他輕挑了下眉。

  傅成璧扶著門,探出小鹿一樣謹慎的眼楮,狡黠地望進房間里。

  段崇連頭都未抬︰“傅姑娘,大白天里是要做賊麼?”

  傅成璧眼見還是逃不脫他的耳力,斂衽走出來,笑道︰“只是方才听信鷹說段大人能以足音辨人,便想試試你可真有這樣的本事。”

  段崇說︰“不算本事,听慣了而已。”他放下卷宗,看向傅成璧,問︰“找我有甚麼事?”

  傅成璧說︰“的確有一事想請教大人。”

  “你說。”

  “大理寺的案子封檔後可還有機會重審麼?”

  段崇一下起了興致,望著她說︰“傅姑娘為何要打听這個?”

  “我想再查一查韓仁鋒的死因。”

  段崇說︰“韓仁鋒之死是和惠貴妃並案調查的,現在惠貴妃已然認罪,由皇上親自過審,如若再查,怕是有點難度。”

  傅成璧有些失落,段崇卻是興致正濃,問道︰“傅姑娘因何要再查這件事?”

  她搖了搖頭,道︰“韓仁鋒死得突然,也只有這件事不是六扇門過手處理的,或恐漏掉一些重要線索,也並非沒有可能。”

  段崇道︰“之前韓仁鋒的尸身現在仍舊停放在大理寺內,等明日才會下葬。傅姑娘……”他站起身,慢慢走近她,俯身凝望住她的眼楮,不經意地笑道︰“你想不想做一些壞事?”

  傅成璧詫異地對上段崇的目光,一時困惑不解。

  直到她提著燈籠跟段崇來到大理寺角門的時候,她才知道段崇口中的“壞事”是甚麼意思。

  夜探大理寺,要是驚擾了守衛,又不知該鬧出怎樣的事來;可段崇還真是敢,帶著她也無所顧忌,兩個人打著燈籠就進來了,段崇似乎對大理寺的防衛很熟悉,巧妙地繞過所有巡防。

  傅成璧謹慎地望著周圍,小聲道︰“段大人,這種壞事……你、你帶我來做甚麼?”左有裴雲英,右有楊世忠,任哪個來飛牆走壁都不會拖後腿,怎麼偏偏帶她?

  段崇沉聲道︰“我听說你父親曾擔任過大理寺卿。”

  “是。但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又不能當用。”

  兩人正說著話,迎頭就踫上一列守衛。

  傅成璧︰“……”

  守衛訝然地看著憑空出現在大理寺的兩人,一時面面相覷。段崇一點都沒有做賊的心虛,背脊挺得很直,揚起眉,一派浩蕩地看著他們。

  對視片刻,守衛隊長先歪了頭看向別處,東張西望片刻,一本正經地說︰“巡夜的時候眼楮要放亮!可都給我要點兒緊吶!”

  “是!”

  頃刻後,面前的人列隊往別處巡邏去了。

  段崇輕聲道︰“走罷。”

  傅成璧︰“……”看來這段崇不僅是六扇門的魁君,還是大理寺霸王。

  等兩人到了尸房,守在這里的人不多,只一個看門的老丈,腰間別著一大串的鑰匙,錯落地疊在一起。

  听見動靜,他掀開眼皮看向來者,意料之中地哼道︰“段少卿,沒有上頭的命令,我劉老頭是不會讓你進去的。你們江湖有規矩,官場那也有規矩!”

  段崇倒也謙恭地先賠了罪,“之前給您老帶來許多麻煩,寄愁現在給您賠罪了。”

  “喲,您還記得自己上次惹得麻煩呢?”劉老頭說,“段少卿一出手,給人一頓開膛破肚。苦主來領尸,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跟人交代。姑婆叔舅的在大理寺外哭訴了三天,還是于大人替老奴掏了五十兩銀子,這事才算過去。”

  傅成璧小聲勸說︰“劉叔別擔心,這次死得人已然無親無故了。”

  劉老頭這才看見段崇身後還跟著一個小姑娘,打著燈籠走出來,眼神有些出乎尋常的冷靜,嘴巴倒是甜。但能跟段崇混在一起,定也不啥讓人省心的人物。

  他站起來,火光將他高大的身影拉得極長,一擼開袖子,露出的小臂肌肉雄厚,精壯無比。劉老頭沒好氣地說︰“那也不行,沒有命令,就是不能進!否則就別怪我不客氣!”

  段崇實在不想打,按住傅成璧的肩膀,將她往前推了推。

  傅成璧驚恐地看了段崇一眼,壓著聲音氣急道,“儂不會是來賣我的罷?!”畢竟劉老頭總不能欺負一個小姑娘……

  段崇卻對劉老頭道︰“這位傅姑娘是武安侯的女兒。”

  劉老頭收了勢,詫異地看向傅成璧︰“老侯爺?”

  段崇說︰“您這一身功夫就是老侯爺教得罷?”

  他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傅成璧一眼,示意她定要配合。

  傅成璧這才明白過來段崇打得是甚麼算盤,心中雖氣段崇的利用,但思及今日來查韓仁鋒的尸首才是重中之重,同他秋後算賬也不遲,轉而上前給劉老頭行一禮。

  她溫聲道︰“劉叔,韓仁鋒死時我也在場,當時驗得匆忙,恐遺漏重要線索,今日夜訪也是我想給自己一個交代。請劉叔看在家父的份兒上通融一回,成璧在此多謝了。”

  她鄭重其事地再而拱手拜了官禮。

  劉老頭狐疑地打量了她一會兒,復才說道︰“你這性子倒是隨了老侯爺……”他又黑著個臉看向段崇︰“就知道你這閻王爺比小鬼兒都要難纏。”

  他的手摸了一把腰間的環扣,從上面取下一把鑰匙,遞到傅成璧的面前︰“先說好了,沒有下次。”

  傅成璧一笑,說︰“謝謝劉叔。”

  “我在外把風,你們只有一盞茶的時間。”

  段崇道謝,“足夠了。”

  待兩人前後進入尸房,縱然外面也是寒天,可這尸房卻要更冷,像個冰窖似的。

  尸房中還停留著其他的尸首,共計十余具。段崇一個一個揭開白布尋找韓仁鋒,傅成璧則以手帕遮鼻,小心地跟在他的身後。

  她環視房中擱置著這麼多尸體,不禁問道︰“怎麼剛過了年,這里還停放這麼多人?”

  段崇說︰“都是長金郡主婚宴時當場格殺的歹人,活著的都在府衙牢獄里。但因為此事牽扯到流民,朝堂對這些人的處置爭論不休,案子一直懸而不決,尸身也遲遲未能下葬。”

  “為甚麼?企圖襲擊皇室中人,單這一條罪行不就足以砍頭了嗎?”

  “前任內閣首輔曾頒布法令,許當年進京告御狀的流民留在臨京,並且給出了一系列的寬待政策,令他們可以在此安居樂業。這群人現如今已凝聚成不小的勢力,百姓稱之為‘新京人’。一直以來,他們都是朝廷的一塊心病,也算是內閣決策失敗遺下的毒瘤罷。”

  他手下再翻到一人,露出韓仁鋒那張已經潰爛的臉。

  似乎由于毒藥的原因,韓仁鋒的尸體比旁人腐爛得更快,惡臭激得傅成璧喉嚨一陣犯嘔,胃里如同翻江倒海。她忙退了好幾步,平復好久,才堪堪將喉頭發澀涌酸的惡心感壓下。

  韓仁鋒身上全是鞭痕,皮開肉綻,甚至已經開始往完好的肌膚處潰敗。

  段崇從牆壁上摘下一副手套,仔細勘驗過韓仁鋒身上的每一處傷痕,確定除死後留下的鞭傷外,再沒有明顯的外傷。

  傅成璧仔細回想當日她看到韓仁鋒的異狀。那時候段崇是背對著韓仁鋒的,而她是側對,韓仁鋒起先咳嗽了幾聲,段崇沒有看到,連傅成璧也只是用余光掃到,韓仁鋒甩了一下腦袋。

  後來他咳得愈厲害,頭便甩得愈厲害,仿佛有甚麼東西鑽進了耳朵似的。

  她將這件事說給段崇听,她聲音輕細,道來時顯得四周愈發安靜。言語間,段崇突然抬起手來,示意她別出聲。

  傅成璧一下噤了聲音,睜大眼楮惑然看向段崇。

  段崇耳朵微動,仔細听辨片刻。不一會兒,連傅成璧都隱隱听見,有甚麼東西在滴答滴答地落下來,像是水聲,但聲音不如水那般清脆。

  段崇蹲下身,陰沉的眼楮緊緊盯向停尸用的床板。傅成璧忙取了燈籠過來,明晃晃的光一照,就見地面上已積了不小的一灘的黃褐色水跡。

  段崇順著上方望去,這些水跡都是從韓仁鋒頭發中滲出來的。

  段崇像是想到了甚麼,轉身對傅成璧說︰“傅姑娘,你先出去罷。”

  “怎麼了?”

  “听話。”段崇望著她的眼眸沉著夜一般,鋒芒料峭。

  傅成璧抿唇,看了一眼躺著的韓仁鋒,也沒再說甚麼,將燈籠放下,轉身走了出去。

  劉老頭這廂見傅成璧很快就從尸房出來,疑而問道︰“這麼快就完事了?”

  “段大人還在里面。”

  劉老頭似乎早就料到會是這個局面,哼笑一聲︰“被趕出來的?……小姐乃是老侯爺的掌上明珠,作甚要跟著這閻王爺混天作地的?老奴提醒您一聲,這種人,能離遠點兒就離遠點兒罷,招災。”

  傅成璧彎唇笑道︰“段大人也是盡職盡責,才會親自前來查驗尸首。”

  “哼,我看啊,他是為了他自個兒。”劉老頭嗤道,“于大人過不了幾年就要卸任了,段崇和另外一位少卿大人都巴巴盯著大理寺卿的位置,現在抓住大案不放,無非是立功心切罷了。……不過,他的確是有幾分本事。”

  傅成璧說︰“高位賢者任,就算立功心切也是立功的,于大周百姓是好事的呀。”

  劉老頭呵呵笑了幾聲,“傅小姐還年輕,自然看不懂這其中的門道。段少卿在朝為官,坐到這個位置頂天了,再無升遷的可能。”

  傅成璧疑道︰“為甚?”

  “他是江湖中人,從前就已然是呼風喚雨的人物;朝廷要是再放給他權力,他豈非就要做天下第二個皇帝了?”

  傅成璧聞言一驚,劉老頭也曉得自己說了大不敬之語,忙斂了聲量道︰“對不住、對不住,晚上啊,多喝了幾杯,嘴巴犯渾呢。傅小姐別將老頭的話當真。”

  不一會兒,段崇從尸房出來,手上端著一只盛蠟油的碗。

  傅成璧忙迎上去,問道︰“可有甚麼新的線索?”

  段崇將碗遞給劉老頭看,神容淡漠至極,但他眼中隱隱迸發的怒火卻灼人得很。劉老頭和傅成璧低頭一看,就見蠟油里沉著一只灰紅斑點的小蟲,腹肚撐得滾圓,似快要撐破了一般,可見剛剛進行了一番饕餮大餐。

  傅成璧頭皮發麻,又記起當初在墓室中所受的驚嚇,渾身不禁哆嗦了一下。

  劉老頭自武安侯始就在大理寺當差,這些年也見過不少案子,猛一見到這蟲子,猜測脫口而出︰“蠱蟲?”

  “報予于大人,現在可以重審此案了。”

  這種灰紅斑點的蠱蟲,潛伏在人腦當中只是一粒蟲卵,吸附在角孫穴中,一旦以藥物催動,蠱蟲就能破卵而出,蠶食顱內經脈。

  這種蠱蟲雖性毒,卻脆弱,一旦尸體被埋于地下超過半個月,蠱蟲就會自動脫殼死亡。而其為蟲卵時,體態極為細小,就算當初就開顱驗尸,也不容易發現。

  此番若非皇上驚懼過度,下令鞭尸;又趕上逢年過節,大理寺諸多事務一再擱置,韓仁鋒的尸體早就下葬了。如此致使尸首在此停放多日,才讓蠱蟲吸食腦髓而得以成長。

  當然,如果沒有段崇和傅成璧的話,這具尸體明天照樣會下葬,面對已經潰爛的尸體,誰還會留意他頭發里溢出的黏液呢?

  段崇要留在大理寺重寫案陳,傅成璧也道自己要回六扇門去整理卷宗。

  段崇將自己值房的鑰匙給了她,並道︰“去我的值房罷。夜里天寒,你再燒炭也免不了要受凍。這會兒裴雲英應該在,你將他換出來就是。”

  段崇也不管傅成璧答應不答應,就將鑰匙擱到她手心當中。繼而他對劉老頭示意一眼,希望他能代勞送傅成璧回去,自己則轉身往卷宗庫走去。

  傅成璧握著有些發涼的鑰匙,怔愣片刻。

  劉老頭揚眉看了她一會兒,甚麼也沒說,只道︰“傅小姐,老奴送您回去罷。”

  傅成璧回到六扇門,拿著段崇的鑰匙來接替裴雲英的班。

  裴雲英這廂正收了筆鋒,听傅成璧說明來意,忙裹了披風站起身。

  裴雲英側首不禁輕打了個呵欠,才上前同她道辭,說︰“那行,傅姑娘要是困了就到內室去睡,將鎖掛里面反鎖上就好。我就先回我那草窩了。”

  “好,裴大人慢走。”

  送走了他,傅成璧就將自己之前寫下的箋草取來,對照著改了之前所陳寫的案情,不覺間已是夜大深,神思漸倦。等真熬不住的時候,方才進了內室休息。

  從前她記得父親在撫衢也會有這樣連夜看卷宗的時候,夜不歸府,就在衙門里睡下。

  傅成璧有時會送些宵夜過來,依稀還記得在如豆燈光下父親伏案的身影,遙遠而模糊,唯獨記得清楚的是倒落在牆上的身影很是高大,像巍巍高山一般。

  這般想著,她就漸漸陷入深眠當中。

  ……

  一大清早,天上又開始落雪,細細如沙。

  這時天光還未大亮,沈鴻儒踏下馬車,攏了攏肩上的銀色斗篷,抬頭看了一眼六扇門的牌匾。

  門中信鷹見是沈鴻儒,忙挺直身子行禮︰“沈相。”

  沈鴻儒說︰“本相找段崇。”

  信鷹子忙給他引路,可去的卻不是段崇常用的值房,而是偏一隅的小閣子。

  沈鴻儒一邊進來一邊問︰“寄愁,你這是甚麼時候挪窩了?”

  “沈相?”

  段崇昨兒半夜就回了六扇門,借了這旁邊的小閣子休息。他伏在案上也才睡了一個時辰,此時听見動靜,一臉倦容地睜開眼,有些迷惘地看向沈鴻儒,“你怎麼來了?”

  沈鴻儒正色道︰“有要事相商。”

  段崇請沈鴻儒坐下,將銅壺放到小泥爐上,轉身去洗了把臉,一掃去疲態,方才正坐到沈鴻儒面前。

  沈鴻儒說︰“我放在于存賢府里的暗樁今兒傳了個消息來,或許與你的案子有些關聯。”

  “于存賢這樣的人,也能教沈相乘虛而入?”

  沈鴻儒笑道︰“你的事,本相從不過問;本相的事,你也不要問。”

  “好極。”段崇點頭,“沈相請講。”

  “這幾日,翰林院大學士周文榮與于存賢走得很近。你在于存賢手下也當過幾年兵,應當了解這位大理寺卿是個甚麼人。”

  “頑固,古板,為人刻薄,不懂變通。”段崇給出最簡單明了的評價,“不過卻是把維護律例的利刃。”

  “而大學士周文榮,其人圓滑、狡詐,花言巧語甚多,文章是寫得一等一的好,壞在心思不正,總能將黑說成白。就是這麼個人,一大早就跑去于存賢府邸中,哭聲大背《臣子賦》,希望于存賢能到宮中規勸皇上。”

  段崇沉聲道︰“你是說,前日里于存賢去宮中諫言,乃是周文榮在背後煽動?”

  沈鴻儒點點頭,道︰“而且,我曾告訴過你,春華坊中死去的七名官妓是我安插的細作。其中有一名女子喚作嬌珠,她捏住周文榮的把柄,要他納她為妾。周文榮原本已經答應下來,可是不等嬌珠進府,她就為展行所殺。”

  沈鴻儒眼眸深沉,盯著段崇說︰“本相覺得是有人在背後借展行之手除去嬌珠,以此拉攏周文榮。再將這枚棋子運用到本次案件當中,意圖是拉于存賢下馬。”

  段崇挑起眉,若有所思地看向沈鴻儒。

  他繼續道︰“寄愁,本相可以跟你保證,惠貴妃一定是無辜的。當日于存賢沒有證據就貿然指認,如果惠貴妃不認罪,皇上就會賜死于存賢。”

  “毫無憑證的推測,下官不會相信。”段崇盯著他,道,“而且,就目前掌握的證據來看,惠貴妃沒有任何理由要保全一個與她不相關的于存賢。”

  沈鴻儒沉默了良久,思及目前能夠改變局面的人只有段崇,決心與他坦誠說個明白。

  “于存賢手里還握著流民案子的判決。”沈鴻儒說,“他與前任內閣首輔一向政見不合,這次由他主審此案,他是鐵了心要將這幫叛亂的流民打入牢獄!可一旦他現在下馬,換上新人,這件案子的走向就未知了。”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服了。利用我。

  段崇︰互惠互助,夫妻之道。

  傅成璧︰你可真不要臉。(冷漠鼓掌jpg

第37章 探望

  據沈鴻儒所說, 當年流民進京告御狀一事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慶沂(韓仁鋒的故鄉)官僚機構腐敗、視人命如草芥一事傳遍了大街小巷,舉國震驚。

  前內閣首輔柯宗山為了安撫民心, 也為聖上博得一個賢德明君的清聲, 決定以寬厚的政策把這群人安置在京。

  當時這一政策受到以于存賢為首一派的強烈反對。

  他們認為應當將這些人再度遣回慶沂,令他們重建故土。然則慶沂當時破壁殘垣,疫病蔓延, 許多田地都無法再度耕種, 將流民即刻趕回無疑是將人往死路上逼。

  皇上猶疑不決間,是將軍府向家站出來擁護首輔柯宗山的決策, 加之有惠貴妃在後宮中做說客,很快朝廷就通過了這一條法令。

  這些年, 向家給了這群“新京人”不少的幫助,而向家一手提拔的韓仁鋒更是在這群人中享有極大的威望。

  沈鴻儒說︰“當年你我合力查出柯宗山貪污受賄的罪證, 之後在定案的兩年間,又相繼查出柯宗山和慶沂官員私相授受的事。因此, 向家也開始懷疑柯宗山當初出台安撫流民政策,實則是在為慶沂貪官收拾爛攤子……”

  向家意識到這一點,就逐漸停止了對新京人的援助, 近來也開始籌謀著要將他們再度遣返慶沂。如此便有了長金郡主喜宴上流民叛亂一案。

  那些流民當日就是沖著惠貴妃來的, 目的就是想恐嚇向家, 要挾朝廷。

  韓仁鋒自一開始制造傀儡、供奉狐仙都是打著栽贓嫁禍的如意算盤,既能以邪祟之說令龍體消怠,又能讓惠貴妃失寵。

  “就算惠貴妃真在暗中飼養狐仙, 但她已然和韓仁鋒站在對立面上,又怎可能將這等事交由他去做?”沈鴻儒說,“寄愁,這或許是有人在背後做局,韓仁鋒、惠貴妃,甚至于存賢,都不過是局中一枚棋子而已,他們都在既定的條件下做出了這幕後之人想要的選擇。”

  段崇皺眉沉思,思及韓仁鋒曾說他是乃為“萬人”而行事,原來竟是這個意思麼?

  段崇說︰“現在一切推理就算再符合邏輯,沒有證據也不能妄論。”

  “那惠貴妃怎麼辦?”沈鴻儒再問。

  段崇看了他一眼,再道︰“別著急。現在韓仁鋒的案子已經要提上重審,我在他的腦中發現了蠱蟲。”

  “蠱蟲?”

  段崇點了點頭,“我已經派人去請江湖上用蠱的高手來京,想必很快就能找到韓仁鋒真正的死因。”

  “那現在你可有甚麼頭緒麼?”

  “不久前,苗教的人曾出現在六扇門,或許這一切與他們有關。”

  夜羅剎、藍婆子都是擅長蠱術的能手。偏偏是他們到京後就出現了巫蠱禍事,這一切或許沒有那麼巧合。

  沈鴻儒知道自己再急也沒用,只能等段崇將這一切查得水落石出。好在韓仁鋒的案子即將重審,這一天應該不會太遲到來。

  沉默間,沈鴻儒隔窗瞥見一個小婢女攜著厚重的藕色斗篷走進了段崇的值房。敲了門,沒過多久,里面走出一個少女,裹住斗篷,同那小婢女說起話來。

  沈鴻儒說︰“寄愁,你這是金屋藏嬌了?”

  待少女側首望過來時,正巧對上沈鴻儒的視線,他才將這姑娘的模樣看清楚,再嘆道︰“你這‘阿嬌’可夠金貴的……甚麼時候跟武安侯府的小姐也有糾葛了?”

  傅成璧能看見的沈鴻儒和段崇,臉上微紅,輕輕福了一禮,便同玉壺回了她的值房。

  段崇糾正道︰“傅姑娘忙于公務,才會在此借住一宿;況且六扇門的值房是誰都可以住的,還請沈相不要信口胡說。”

  沈鴻儒笑了起來,“是是是。你說得都對。”

  沈鴻儒告辭,說會在府中等著段崇的好消息。

  ……

  段崇請得用蠱高手在三日內就已抵京。一群人于正廳中聚首。

  蠱師看過泡在蠟油里的蠱蟲,確定這是苗教才會制的“天青蠱”,且天青蠱的母蠱是以吸食女子精血為生,每隔三天就要有新鮮的精血供給才能成活。

  段崇想到那些被丟棄到枯井中的宮女,只道是她們的死亡或許並不是如韓仁鋒所說的那樣是來供奉狐仙的,而是為了喂養天青蠱的母蠱。

  楊世忠听後,不禁大怒道︰“這苗教的人可還真是毒啊!自己干這種腌事,還要用狐仙作掩飾,誣賴到道家頭上。可見這企圖入主中原的賊心就沒死過!”

  段崇想了一會兒,再問道︰“能不能找到母蠱的所在之處?”

  蠱師同段崇說︰“要找其實也不難。以笛音催動天青蠱的話,母蠱就會散發出一種奇異的幽香,這種香氣馥郁,而且不易掩蓋,頗能引誘貓狗動情,屆時只要一探便知。”

  裴雲英在側听著,手里還抱著昭昭頑兒,這一听當即把貓舉了起來,道︰“正好,有個現成的。”

  然後幾個人都將目光投到了傅成璧的身上。

  傅成璧怔愣了一下,方才回道︰“可以的。只不過要從哪里開始找起呢?”

  段崇說︰“皇宮。”

  一切事端都是自皇宮始。

  傅成璧想了想,再道︰“如果能入宮的話,我想同行。”

  之前惠貴妃下過令,傅成璧非詔不得入宮,因此她一直沒能找到機會進宮看一看七皇子。近來天氣多變,她唯恐李言恪會像前世一般染上風寒,又得不到細心的照顧。

  段崇思慮一番,點頭道︰“行。”

  段崇這廂將巫蠱一事稟告給文宣帝,前朝後宮向來都是談蠱色變,文宣帝得知此事後大怒,令段崇等一干人隨駕,親自排查後宮六院。

  傅成璧得機進宮,直往去了李言恪的宮所。宮外換了她不認識的太監和宮女,她要進時還被攔了下來,玉壺跨前一步,揚聲道︰“大膽!爾等沖撞郡主,也不怕砍腦袋麼?”

  守門的太監說︰“奴才們奉命保護七皇子,不能放閑雜人等進宮。”

  傅成璧解下六扇門的腰牌,對他說︰“本官今日奉皇上命徹查六宮,妨礙六扇門的公務就是死罪,按例可以先斬後奏。”

  太監見傅成璧後果真跟著六扇門的人,互相小心翼翼地對視一眼,終是低下了頭,將傅成璧迎進了宮。

  寢宮中,李言恪蔫兒了一般地伏趴在床上,眼前擺著一本《賢論》,已被壓得皺皺巴巴。

  外頭宮人傳是傅成璧到了,他先是愣了一下,忙從床上爬坐起身,果真見是傅成璧輕步邁了進來。

  “璧兒姐姐——!”李言恪跌跌撞撞地爬下床,連鞋都不顧得穿,忙飛到傅成璧的懷中,緊緊抱住她,喊了兩聲便嚎啕大哭起來。

  傅成璧低低勸了好久,才將他勸住。李言恪一抽一噎地哭泣著,滿是委屈地說,“姐、姐姐,父、皇,不、不要我了!”

  傅成璧听他斷斷續續地說,自從惠貴妃被打入冷宮後,皇上為此傷心多日,李言恪前去請安也多是踫冷釘子。

  前幾天,皇上考問他功課,李言恪正為母妃的事傷心,一時悲傷又緊張,哆哆嗦嗦地只會流淚,根本答不上來問題,惹怒了皇上。

  皇上就下令禁足李言恪,讓他在宮中熟背經書,背不下來便不能出宮,也再不用去請安。

  而且皇上將他身邊的宮人都撤換下去,說是不想讓惠貴妃的人再待在李言恪身邊服侍,以免將他帶壞。

  李言恪說︰“我想出宮,可那些宮人都好凶,我一氣之下就打了他們一頓。誰知這些奴才竟告到了母後那里,母後知道了很生氣,說以後要好好管教我,便用戒尺打我手心。”

  李言恪張開右手給傅成璧看,眼眶紅紅的。傅成璧一看他的手掌紅紫一片,險些爛了肉,可見是下了多狠的力氣。

  傅成璧滿是心疼,輕輕吹了吹他的手心,小心攏住,問道︰“現在可還疼嗎?”

  “恪兒不怕疼。恪兒只是想見母妃……”他抹了一把眼淚,“璧兒姐姐,你相信我,母妃一定是冤枉的,她絕對不會那麼做。”

  “現在段大人還在調查這件事,你之前不是很信任他嗎?他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的。”

  玉壺在旁已紅了半晌的眼楮,這會子趕忙擦了擦眼角的淚,將手中提著的小木盒打開,端出幾盤精致的點心,說道︰“這是姑娘特意做的,帶給小殿下嘗嘗。”

  這幾日李言恪都沒有好好吃飯,眼下烏青很重,面容也不似以前英氣勃勃。他一听是傅成璧做得,一下就起了胃口,便同與傅成璧坐在榻上,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傅成璧在旁給他遞茶水,輕聲說︰“乖。你在宮中要好好背書,也要好好照顧自己。貴妃娘娘要是知道你過得不好,定要傷心的。”

  “我一定會听話。”李言恪保證道。

  傅成璧笑了笑︰“之後我會去求靜嬪娘娘時常來看你,若那些宮人再敢對你無禮,你便要學會哭,哭得越大聲越好,將委屈都告訴靜嬪。”

  “靜嬪娘娘會幫我麼?”

  “靜嬪心善,是不會忍心看到這樣乖巧的言恪受委屈的。”她笑著輕捏了一下言恪的臉蛋。

  從對芳蕪的處置上,可以看得出靜嬪心腸不壞,且她得寵多年,一直苦于膝下無子。如若此番惠貴妃當真東山難再起,靜嬪會成為七皇子在宮中最好的依靠,而七皇子也能成為靜嬪的依靠。

  靜嬪若聰明些,自知照看七皇子對她來說是百利而無一害的事。

  傅成璧再教他︰“別人會告狀,你也要會。你是皇上的兒子,你的委屈才是皇上真正看重的事,曉得伐?”

  李言恪使勁兒點了點頭。

  傅成璧繼續陪他說了很多話,又听他背了一遍皇上讓他記下的功課,等回過神時已然是黃昏時分。

  現在段崇正跟著皇上巡察六宮,傅成璧也不方便在此逗留太久。她跟李言恪說︰“等有機會,我就再來看你。你若真為貴妃娘娘著想,就要知上進,萬不能在此貪于玩樂。”

  “好。”

  言罷後,傅成璧和玉壺就離開了。

  玉壺扶著她走在宮中長長的甬街上,正說著拜會靜嬪的事。

  誰料沒走出去多久,負責保護的傅成璧的信鷹子忽然大喝一聲︰“誰!”

  傅成璧教這一聲喝嚇了一跳,往前方看去,就見一翩黑影立在不遠處。這人就如憑空出現一般,外面披著黑色的披風,頭戴大風帽,將半張臉都遮住了,只從胸前散落的長發可以看出是個女人。

  女人抬起了頭,露出半張白皙的臉,但能從臉龐上看出些歲月的痕跡。

  這婦人輕冷一笑,從披風下伸出雙手,每一根手指上都戴著鐵環。手指在空中輕盈一張一合,傅成璧眼前銀光微動,刺得她不禁眯起眼來。

  她身後的信鷹猛然警覺,上前握住傅成璧的肩膀,將她推向身後。

  這下傅成璧才清楚的看見,那些銀線已經牢牢地鎖住了眼前兩名信鷹子的手腕!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又是我倒……倒霉?

  單九震︰不是的,大丫頭,盯你好久了。

  昭昭︰最倒霉的難道不是我?

第38章 刺傷

  日光像是摻了墨一樣黯淡, 蠱師長立在雕龍畫鳳的玉台上,手持長笛,唇下催起古妙的樂音。

  段崇將昭昭小心地放在地下, 喂了一些吃的, 使勁揉了下它的腦袋。昭昭尚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甚麼,吃完後還舔了舔舌頭,意猶未盡地睜著一雙大眼楮看向段崇。

  笛聲愈傳愈遠, 蠱盒中的天青母微微振動著翅膀, 鱗粉簌簌落下。馥郁的馨香浸進了空氣中,漸漸地向外開始飄散。

  這股香氣就像夜里盛開了如燃的花海, 藏也藏不住。

  文宣帝坐在龍輦上,冷著一雙眼。沒有過多久, 四周可見的宮牆金頂上不斷躍現出野貓的身影,匍匐在上, 不斷發出喵嗚的叫聲。

  昭昭眼瞳微豎,迷魂片刻, 開始邁起快步尋找著氣味源頭。在宮中其余莫名出現的野貓也跟著昭昭的行蹤,往同一個地方而去。

  段崇帶著一干信鷹子追上,文宣帝的龍輦緊隨其後。

  不一會兒, 乾禧宮宮牆上站滿了野貓, 皆虎視眈眈地盯著庭院正中站著的一名小宮女。小宮女很怕這些野貓, 端著盒子的手瑟瑟發抖,眼楮通紅,淚珠子不斷滾落。

  昭昭眯著眼楮看向她, 來回巡了兩圈,忽地找準機會,“喵嗚”一聲撲到了她的腿上。小宮女受到驚嚇,尖叫一聲,手中捧著的盒子“啪”地掉在地上。

  盒蓋大開,翻躺在地上一只拇指大小的天青母蠱蟲,黃白的腹肚撐漲得滾圓,隱約有些微血色。它撲稜著翅膀,怎的都飛不起來。

  昭昭上前,用爪子拍了一下,但似乎這樣的丑東西讓它再提不起興致,徑自舔了舔爪背上的毛,百無聊賴地往宮門方向走去。

  而其他的野貓皆數撲了下來,如同用母蠱蟲取樂一般踢來踢去。這本捧著盒子的小宮女已被這一群野貓嚇得神魂俱散,手足僵硬,大聲呼著“救命”。

  段崇一行人進了乾禧宮,昭昭瞧見段崇,活像個箭頭子一樣扒住他的衣裳,一下爬到他的肩膀上。昭昭仰著頭,居高臨下地看著簇擁成一團撒潑打滾的野貓,頗有王者天下的風姿。

  太監細聲傳喚︰“皇上駕到——”

  這廂文宣帝已下了轎輦,挪著沉重的步伐走進來。

  裴雲英上前將野貓驅散,終于尋到母蠱蟲,將其反扣在盒子中,呈給文宣帝。

  “這便是天青蠱的母蠱,請皇上查驗。”

  文宣帝眉目冷峻,低頭掃了一眼,蹙眉揮手令裴雲英退下。他緩緩地盯向呆若木雞的小宮女,威聲喝道︰“你好大的膽!”

  從驚嚇中回神的小宮女一下跌跪到地上,使勁兒磕頭︰“皇上饒命!皇上饒命!”

  “朕已經到了乾禧宮,皇後為何不敢出來見朕!”文宣帝眸中燃著熊熊怒火,目光如刃,投射在緊閉的宮門上。

  宮中徹亮的燈火照得皇後頭上鳳釵熠熠流彩,她緊緊握著發抖的雙手,溫婉的臉上全是蒼白。她怕起來,急忙捉住一旁宮女桂雲的手,“怎麼辦?怎麼辦!”

  桂雲卻要比她顯得冷靜,她說︰“娘娘不必慌亂,只要咬定自己不知情,皇上念在昔日情分,說不定會相信娘娘的。”

  皇後終歸心虛,面對這樣突如其來的變故,只覺往前幾日皇上對她的關切都如鏡花水月一般。

  她臨近崩潰,嘶聲道︰“皇上對本宮哪里有甚麼情分?”忽地,她惡狠狠地指向桂雲,“是你!是你說不會有事的!都是你!你在教唆本宮!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

  她癱軟般跌坐在地上,捂住臉痛哭流涕。

  桂雲哼笑一聲,頗為不屑道︰“看看你自己的樣子,也不怪皇上更偏愛惠貴妃。論膽識和氣魄,你當真只是個會爭風吃醋的婦人而已。”

  緊接著,一干禁衛軍破門涌入,將整個宮殿統統包圍起來。文宣帝不願再踏足乾禧宮,便令左右太監將皇後請出來。

  皇後手腳發軟,是被架著出來,宮女桂雲也被一並扭送至御前。

  皇後跪在文宣帝面前,恍惚著抬起頭來,對向文宣帝陌生又冰冷的眼神,渾身都僵住了。

  那同樣跪在地上的小宮女怕極了,失聲掙扎著沖向皇後︰“娘娘救我!您告訴皇上,奴婢只是听您的話將那東西扔了的啊,娘娘!”

  文宣帝問︰“事已至此,你還有甚麼話想說?”

  皇後能清晰地感覺到這話語間的冰冷,透過風袍侵入每一寸肌理,令她不禁顫抖起來。她驚惶之至,此刻反倒冷靜下來,眼淚不住地往外淌。

  她跪著上前,抓住文宣帝的龍袍,竭聲道︰“臣妾只是想能每天見到皇上,想讓你多來陪陪臣妾而已……”

  她放聲哭道︰“這過分嗎?臣妾才是你的妻子,才是你的皇後啊!為甚麼、為甚麼皇上就是不肯垂憐臣妾!皇上甚至都不顧妻妾尊卑,將六宮之權都交給那個賤人!”

  文宣帝眼眸深沉︰“御醫說你不宜勞累,朕才許惠貴妃協理六宮,為你分憂。”

  皇後嘶聲道︰“臣妾甘願病死,也不想教那賤人風光!她有父兄撐腰,有皇上的寵愛,可臣妾呢?臣妾在後宮中甚麼都沒有!……臣妾只有後位,為甚麼皇上連這些都要分予她!”

  “你為朕生了個賢明有禮的兒子,朕也一向看重你溫婉大度;就算當初你父親犯下滔天大罪,爾仍為皇後,這麼多年從未變過。朕與你相待如賓,互敬互愛,如此還不夠麼!?”文宣帝痛心疾首,眼中縱橫著些許波光,“怎能料想你卻有一副蛇蠍心腸,竟敢利用巫蠱之術爭寵,意圖謀害于朕!”

  “臣妾沒有想害過皇上……臣妾沒有……”皇後慌亂地指著身後的桂雲,“是她,她向臣妾保證過,情蠱只會令皇上多在意臣妾,絕對不會有損龍體!”

  文宣帝揮袖將她拂開,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刮割在皇後的五髒六腑上。

  “夠了!你真是枉為皇後!有你這樣的生身母親,亦是言玄的不幸。……朕以後不想再見到你。”

  他疲累地長嘆一聲,背過身去,閉了會兒眼楮,復才道︰“著令廢黜柯氏,褫奪皇後寶號,即刻打入冷宮,終生不得出。其余宮人一律杖斃,以儆效尤。”

  黃昏一沉,整個宮中鴉雀無聲。

  剎那間,段崇眼前橫出一道冷光,他尚在尋這抹光亮從何而出,肩膀上的昭昭嘶聲喵了一聲,直往宮女桂雲的方向撲去,狠狠在她的臉上抓了幾道。

  桂雲臉上吃痛,不禁低叫一聲,揮舞著手中的匕首將昭昭擊退。

  昭昭身影矯捷,穩穩地落在地上,弓起背做出攻擊的姿態,恐嚇式地對著桂雲叫了幾聲。

  桂雲摸了摸臉上微痛的撓痕,手指染上鮮血,不禁大為驚怒。手腕一翻即擒上三枚銀針,直往昭昭身上扎去!

  電光火石間,但听清脆的“叮叮叮”三聲,發出的銀針皆被驕霜劍攔下。劍鋒未曾停勢,排山倒海般向桂雲襲去。

  桂雲眼眸一驚,連連後退,袖中猛出一條毒蛇似的長鞭,險險將段崇的劍勢打退了一分。

  段崇將皇後扶起來,交由信鷹子護送下去,他則撫劍而立,陰霍著眼楮看向桂雲,嘴角帶有似笑非笑的譏嘲。

  裴雲英身形翩然,掠至後方將地上的昭昭拎起來,單手攏在臂彎當中。

  他拔下腰間折扇,揮手一出即甩出三尺湛然青鋒,直對向桂雲,揚聲喝道︰“護駕!”

  禁衛軍蜂擁至前方,掩護著文宣帝連連後退至安全的距離,而隨段崇入宮的信鷹子則沖上前去,一下將桂雲團團圍在中央。

  桂雲陰戾著眼看向段崇,臉上被撓出的傷口令她半張臉的形容都變了,左右皆不對稱,一半平凡,一半美艷。

  桂雲輕聲冷笑著,從耳後的皮肉間抽出三根銀線,臉部膚肉逐漸松弛下來,原本被拉長的狹小眼楮變成一雙杏眼,這才完完整整恢復出一張美極的臉蛋。

  裴雲英眯起眼楮來,冷淡的聲音中有一絲絲驚愕︰“夜羅剎?”

  她一下抽動手中鞭子,外皮剝裂開來,露出節節白骨出來,所掃落之處都被擊裂開細碎的紋路。

  段崇說︰“夜羅剎,束手就擒,我留你一條活路。”

  “難得有機會領教你的劍法。”

  見她不肯輕易就範,段崇闔了闔眼。他背夕陽而立,周端如同蒼煙晚照,令他整個人仿若周身浴血。

  鞭身舞動,直打段崇面門而來。

  段崇以手撫劍,揚手疾刺出去,點、劈、刺、掃,一招一式,招招不取夜羅剎性命,卻每每刺到關要。

  不過須臾間,夜羅剎身上已裂出諸多傷口,整個人莽退好幾步,詫異地看向段崇。

  她沒想到入朝廷多年的段崇,劍法非但沒有絲毫退步,反而愈發強勁,頗有劍卷殘雲之勢。

  眼看抵擋不得,她眼楮靈轉,正想另尋他法。

  這廂段崇身後忽地想起了輕悄的腳步聲。

  他極快地回掃一眼,卻見傅成璧不知何時過來的,額上依稀可見冷汗涔涔,面色慘白得不像話,像是受到極大的驚懼。

  段崇髒腑一時急得差點焚成灰燼,他轉而警覺地盯向可能會對她不利的夜羅剎,話卻是對著身後的傅成璧說的︰“別過來!退後!”

  “段……”

  裴雲英陡見不妙,驚聲大喊道︰“小心!”

  傅成璧顫抖的聲音隨著尖鋒而至,段崇只覺肩胛骨襲上一股刺痛,低頭就見帶著血的骨刺穿透了他的肩背。

  便還不及反應,骨刺霎時抽出。疼痛帶著麻痹感交迭而至,令段崇握劍的手都微微發顫起來。

  他詫異地看了一眼握著骨刺的傅成璧,卻見她鴉色長睫上都浸著淚。段崇從劇痛中定住神,目光一厲,疾步上前一把抱住傅成璧的腰,挽劍一掃,將纏在她身上的銀線盡數斬斷。

  失去了背後的支撐,骨刺一下掉落在地。此刻已然全身麻痹的傅成璧堪堪能支住身體,無力地倚在段崇的懷中。

  “別怕……”段崇在她的耳邊一遍一遍地輕聲說道,“告訴我,哪里不好?”

  傅成璧舌頭都僵了,艱澀地說︰“腿、手,使不上力氣。”

  段崇想到傅成璧定是踫了麻痹藥物,才會如此。雖沒有甚麼大礙,卻能教傀儡師以絲線控制一行一動。

  他眼眸布滿血絲,全是狠戾,緊盯著高高立在宮頂上的黑色身影。他第一次內心如此驚惶,驚惶到已然方寸大亂,只下意識地將渾身不停顫抖的傅成璧按在懷中。

  那人手指張攏不斷,將被段崇斬斷的銀絲重新收回鐵環當中。她將風帽褪下,將手背到身後,自高處傲然睥睨著段崇。

  “從前我教過你,不要將背後留給任何一個人。你忘了。”她聲音同眼楮一樣冷厲,“怎麼?現在見了九娘,連規矩也忘了?!”

  作者有話要說︰

  段崇︰傷了我,是要負責的。

  傅成璧︰很好,一個反派都給你助攻。

  昭昭︰喵有一句髒話,不知該講不該講︰)

第39章 結案

  單九震踏飛而起, 左飄右擺,身法詭異,終是緩緩落在段崇面前不遠處。

  段崇在傅成璧身上點了幾處穴道, 不出片刻, 她麻木的腿才有了些知覺,也逐漸能夠站起身。

  段崇謹慎地盯著單九震的一舉一動,手卻緩緩將傅成璧攬到身後, 小心地作出護衛的姿勢。

  傅成璧在他身側後方, 正好能看見他肩膀上的血窟窿汨汨流出鮮血。她慌亂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要冷靜, 不要害怕,快點想辦法出來。

  禁衛軍見單九震就落在包圍圈, 正要一個沖將上來,卻被段崇厲聲喝道︰“都別動!”

  這一句斥得在場所有人都僵住了動作。最先沖上的禁軍, 臉上痛苦萬分,將邁出的腿緩緩收回來, 但見其下銀光波動的絲線上浸著一串血珠,若這人方才再往前挪幾寸,這只腿定要被生生割斷了。

  瑰麗的余暉一照, 銀線就泛起了光, 在胭脂色的浸染中無所遁形, 天羅地網般布滿了整個乾禧宮。眾人這才知曉剛剛單九震自頂而飛下的時候,就已布了這網陣。

  禁衛軍試圖揮劍砍斷,可這銀絲實則堅韌鋒利, 非驕霜劍那般神兵是斬不斷的。

  單九震走到段崇面前,揚手就打了他一巴掌,惡狠狠地說︰“跪下!”

  這一下打得足夠狠,似要將她多年的恨和怨都發泄出來。段崇吃痛,頭一偏,嘴角轉眼浸出了血絲。

  傅成璧一慌,下意識抓緊段崇的衣袍,“段大人……”

  段崇擦去嘴角的血跡,沉默著沒有作聲。

  單九震狠著眼楮瞪向傅成璧,指著她說道︰“我教訓兒子,要你插甚麼嘴!”

  這個女人是段崇的母親?

  傅成璧驚異地瞥了一眼段崇,見他低著頭,眸光黯淡,容色神傷……?難道多半是真的了?!

  見段崇這副模樣,定然是不舍得對他娘刀劍相向了,指不定還會認殺認剮。

  傅成璧為他急得五內俱焚,滿眼里都是鮮血已經濡染了段崇整個肩頭。她也不知從何處來的勇氣,將金鐲中的金鉸絲一抽而出,一個側步逼上,將絲線展于胸前。

  傅成璧突如其來擺出的攻勢,迫得單九震驚疑地小退一步。

  她眼神已然怕得不行,但握著金鉸絲的手卻紋絲不顫。她明明知道自己面對的是多大的危險,此刻卻比單九震都要氣勢凌人。

  “段崇,儂腦子能清醒點伐?”傅成璧壓低聲音,急道,“她差點殺了你!”

  裴雲英驚愕萬分,心下實在佩服傅成璧的膽量。他眼見形勢越繃越緊,這廂輕悄地將昭昭放下,持劍迂回到側方。

  單九震听她說話和腳步就判斷出這女孩子根本沒有甚麼武功,卻也大膽,敢跟她叫板。單九震一怒,面容猙獰起來,手做鉤形,直取傅成璧喉嚨而來。

  劍如秋水,疾送而出。

  單九震腦中一片空茫,直到看見入肩三寸的驕霜劍,她才反應過來疼痛。

  段崇竟換了左手出劍,料峭劍鋒就從傅成璧側方刺出,頃刻化解了單九震的攻勢。

  這一劍不急不慢,足以制敵卻不見慌亂,大有漫卷殘風的悠閑之意。

  對于單九震來說,這便是譏諷、嘲弄。她盛怒之下一掌對向傅成璧,誰料段崇握住她的手腕,使動金絲翻絞,一下纏向她的手掌。

  單九震瞳孔一縮,猛地收回手,但仍是不及其快,拇指和小指的指環被纏褪下,“啪嗒”兩聲滾到地上,她的手上轉眼間鮮血淋灕!

  比起疼痛,單九震更加驚訝,“你為了一個女人,竟敢跟九娘動手!”

  夜羅剎一時怒容滿面,一鞭子抽在地上,掄轉大揮,毒蛇一樣向段崇和傅成璧咬來。

  裴雲英揚劍,剎那將她的鞭子攔下,眼中泛起冷笑︰“藍婆子名震江湖,可教出來的徒弟卻不過爾爾。”

  夜羅剎眼眸大顯厲色,將長鞭卷入手中,四周的信鷹子收到裴雲英的指令,逐漸圍攏上來。

  她眼見局面急轉直下,手擒兩枚煙雷,沖著單九震揚聲喝道︰“走!”

  又听得“ ”地兩聲,乾禧宮中霎時濃霧彌漫,難辨方向。

  禁衛軍驚呼著“保護皇上”、“護駕”,很快列成銅牆鐵壁,將文宣帝牢牢護在其後。

  眼前白茫茫的,傅成璧一時甚麼都看不清。她只覺腰間一緊,後背撞入一個結實的胸膛,清爽的氣息攜著淡淡的血腥味將她籠了起來,令她不免有些錯愕,可濃霧帶來的不確定感很快就將錯愕替代下去。

  霧氣逐漸散去,傅成璧再度回過神後,段崇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很遠的地方。

  禁衛軍面對已經消失的單九震和夜羅剎,皆陷入惶恐當中,沒人知道她們是怎麼做到在皇宮中來去自由的。這樣的猖狂令文宣帝都不禁皺起了眉頭。

  段崇強撐著神識,捂住流血的傷口,在乾禧宮中仔細尋找著天羅地網的關竅所在。沉重的步伐終于在一處停下,沾了血的指尖撫到一根銀線。

  他用劍將其割斷,單九震布下的網陣于頃刻間瓦解。

  裴雲英和一干信鷹子上簇擁住他,急切問著可有大礙。

  段崇難能張口回答,骨刺上淬得麻藥令他此刻幾近精疲力竭,連後頸處也已被冷汗濡濕。他遠遠地望了一眼傅成璧,只覺眼前的黑暗越擴越大,張牙舞爪的,逐漸吞沒了她的身影。

  “傅……”

  裴雲英眼見著他倒下,驚道︰“寄愁!”

  “魁君!”

  見段崇昏倒,文宣帝眉頭皺得更深,他揚聲道︰“還不快傳太醫!”

  ……

  因段崇傷重,皇上特許其休養在家,六扇門一切事務交由裴雲英暫且掌管。

  裴雲英將目前所掌握的證據寫成案宗,由大理寺卿復核後交由皇上察看。案宗結合韓仁鋒以及皇後的供詞,梳理了整個案件的來龍去脈。

  由于向家開始籌劃遣返在京流民的政策,害怕丟去高官厚祿的韓仁鋒決心報復貴妃向氏,利用皇後和惠貴妃的嫌隙不和,轉投靠到皇後手下做事。

  而苗教聖女夜羅剎則易容成宮女桂雲,蟄伏在皇後身邊,以天青蠱能使容顏不老、誘惑龍恩為由欺騙皇後,令其指使韓仁鋒殺害芳蕪等二十九名宮女,用她們的鮮血滋養蠱蟲。

  且與單九震狼狽為奸,加上韓仁鋒在內,三人聯手以傀儡術裝神弄鬼,驚擾聖體,意圖瞞天過海,將殺人惡行推于邪祟之說,禍亂後宮。

  “所謂狐仙,不過是苗教將罪名轉嫁道家所布下的假象。”裴雲英于御前道,“微臣雖不知惠貴妃當日為何認罪,但種種證據表明,惠貴妃與諸多案件皆無半點干系。”

  于存賢听言,滿面愧疚,伏地請罪道︰“當日罪臣魯莽,冒犯御前,在無確鑿證據下輕言斷案。如若不是貴妃娘娘,罪臣定是難逃一死。”

  他脫官帽、官袍,鄭重地擺放在地上,再道︰“罪臣已然老邁,難當大任,此番更是無顏再面對聖上,但請聖上降罪。”

  文宣帝低聲說︰“愛卿一向鐵面無私,為我大周斷案多年,破獲冤情無數。雖然此番莽進,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而且段愛卿已經查出事情的真相,也算是大理寺戴罪立功。”

  “罪臣赧顏,愧于天地。”

  文宣帝說︰“你也快卸任了,趁著這些年好好培養培養手底下的人,為朕推薦一位才德具備的接任人選,造福天下百姓,才是重中之重。”

  于存賢听言,感恩和愧疚激蕩于內,老眼中不禁泛起淚水。他以袖抹了抹眼楮,再稽首道︰“罪臣遵旨。罪臣多謝皇上開恩,萬歲萬萬歲。”

  文宣帝再對裴雲英說︰“此次六扇門立下了大功。尤其是段崇,等他傷好了,朕要好好嘉獎他。”

  “臣代魁君謝皇上大恩。”

  “至于單九震和苗女夜羅剎,即刻發布懸賞通緝令,在全城張貼告示,務必要將兩人緝捕歸案。”

  “臣遵旨。”

  一切塵埃落定,三宮六院終于恢復了從前的平靜。青綠的長空泛起迷蒙的灰色,沉鴉鴉地落在長門宮的上方。

  文宣帝牽著李言恪的小手走進宮內,料峭春寒未褪,此處更是別樣冰冷。

  自惠貴妃被打入冷宮後,皇上日夜痛心難安,宮人皆看在眼中。他們念及皇上對惠貴妃余情猶在,更念及向家在前朝的地位,也不敢太過苛待于她,宮中尚能添著材質不差的火炭。

  但這冷宮實在太冷了,冷得人骨子發寒,僅一炭盆又怎能暖得了整間宮殿呢?

  惠貴妃養尊處優多年,身體也大不如前,住進長門宮不久就傷了風寒,臥病在床。可在長門宮這麼多日,惠貴妃從未覺得時光寂寞,只覺得心安。

  文宣帝和言恪來時,她正半倚在床上捧著一卷殘書看。

  言恪見著她,一下就哭了起來,奔到床邊喊道︰“母妃!母妃!兒臣來看您了!”

  惠貴妃見了李言恪,先是一愣,繼而眼眶紅起來,將他抱在懷中安撫。

  她的余光瞥見文宣帝走近了,正要下床行禮,文宣帝則上前按住了她的肩膀︰“你還病著,沒那麼多規矩。”

  他看了惠貴妃一會兒,鼻間一酸,險些掉下淚來,便張開手將他們母子二人一同抱在懷中。

  “挽青,朕、朕讓你受苦了。”

  在惠貴妃和李言恪面前,他是丈夫和父親。

  他溫聲向惠貴妃承諾著,等她養好身子,就會立她為新後,且于三月初三舉行封後大典,必不教她平白受了這份委屈;更要賞賜向家上下,讓她的父兄都風風光光的,以慰向家多年忠心為民的辛苦。

  莫大的恩寵降于前,惠貴妃的臉上卻不見半點喜色。

  文宣帝輕聲問︰“不高興?你還想要甚麼,盡管同朕說,朕一定答應你。”

  惠貴妃緊緊地抱了抱李言恪,眼中灰黯,看向文宣帝,道︰“臣妾想去大佛寺,為大周百姓誦經祈福。”

  文宣帝卻沒听出這弦外之音,笑道︰“正說快到祭天的日子了,你能有這份慈心,也足以向天下百姓證明,唯有你,才能當得起後位。朕會為你安排好一切。”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傻東西。

  段崇︰……不許這樣說我。乖。

第40章 提議

  開春後, 文宣帝登祁山祭天,同惠貴妃一起于祁山大佛寺齋戒一個月。

  在朝官員為響應號召,也自上而下地進入了齋月。因傅成璧隸屬六扇門, 自然逃不過吃齋的命。

  玉壺上次在宮中同她一起遇見單九震, 亦是不慎吸入了麻藥,這剛好沒幾天,就斷了油水。好在玉壺手巧, 總能將菜做得花樣別出, 就算吃齋,傅成璧一時也不覺有甚。

  就是苦了跟著吃素的昭昭, 年前胖得三斤,這個月全都瘦了回去。

  六扇門人見昭昭一回就心疼一回, 時常尋摸點好東西帶來,將昭昭拐到牆角里去偷吃。

  傅成璧見過兩回, 一回是楊世忠帶了條炸得金黃酥脆的小黃魚,一回是裴雲英端了碗羊奶烹得酥酪。

  是日正趕上門內閑暇無事, 眾人以昭昭曾在巫蠱案中立下大功為由,在門中舉行了一次令人啼笑皆非的入官儀式。

  有女紅好的女官給昭昭繡了個飛鷹圖案的小肚兜,反穿在背上, 又給別了把手指長短的小木劍做裝飾用, 昭昭一時人模狗樣的, 往六扇門門口一站,還挺像回事。

  裴雲英看著遠處撒歡兒的昭昭,不禁伸了伸懶腰, 感嘆道︰“魁君不在六扇門的日子,實在愜意。”

  楊世忠摸著下巴,說︰“昭兒還是瘦,改明兒咱們再探望探望寄愁去。”

  “這跟昭昭有甚麼關系?”在一旁的傅成璧听他們說話,不禁問道。

  楊世忠嘿嘿笑了幾聲,低聲說︰“那甚麼小黃魚兒啊,整個六扇門只有寄愁會做。我上次跟他說,昭兒最近吃齋瘦了好幾斤,他一擼袖子就炸了兩三條教我帶來。”

  “……段大人還會下廚呢?”傅成璧訝然道。

  “可不嘛!跟他的劍法一樣,一等一的好。”楊世忠豎起大拇指,忍不住地夸贊道,“你問問咱門里的姑娘家,哪有敢跟他比手藝的。”

  傅成璧暗中嘀咕,怪不得上次她將餃子帶到六扇門來,段崇一見破皮兒還會發笑……

  這人還真是深藏不露。

  裴雲英笑道︰“朝廷上下都吃齋了,就他自己貓在家里養傷,整天魚肉不缺。傅姑娘要是感興趣,下次不如跟我們一起去看看?”

  傅成璧趕忙搖了搖頭︰“不好的呀。上次給段大人添了不少麻煩,貿然登門拜訪反倒失禮了。”

  當時她雖然為單九震所控制,但段崇肩膀上的傷總歸是她親手刺傷的。況且無論如何,單九震都是段崇的娘親,她情急下做出惹怒單九震的舉動,想必也讓段崇十分為難。

  傅成璧越想越喪,無論她多麼心高氣傲,也不得不承認自她來了六扇門後,的確沒少給段崇帶來繁難。

  見她神色沮喪,裴雲英不禁抬起眉,用手肘戳了下楊世忠,示意他說點甚麼。

  楊世忠一臉迷茫地撓著腦袋,見他用下巴往傅成璧身上努了努,這才意會過來裴雲英的意思。

  楊世忠連忙道︰“哪兒能!寄愁還因為當日連累你而懊悔呢,這幾日茶不思飯不想的,身上的傷也總不好。”

  楊世忠所說倒是實話。

  上次他與裴雲英二人去探望段崇,三人難得有閑情痛快豪飲一番。

  段崇負傷在身,不比以往海量,喝得大醉。醉了,說話都顛三倒四的,只一句說得清楚︰“傅姑娘此番受了不小的驚嚇,對我懷怨在心也是應當的……”

  縱然楊世忠再愚鈍,也能听出段崇這是對人家小姑娘有意思。

  傅成璧疑著問︰“怎會是他連累我?”

  裴雲英則解釋道︰“那天單九震其實是沖著寄愁來的,與傅姑娘沒甚關系。”

  傅成璧恍然大悟地眨眨眼楮,“哦”了一聲,又甜甜地笑起來,“這也不能是他的錯,段大人本不必歸咎于己的。”

  裴雲英眼見時機成熟,正要再提請傅成璧同去探望段崇的事,此時門外噠噠噠響起一陣急亂的馬蹄聲,一下令他梗住了音。

  一個士兵模樣的人翻身下馬,撫劍疾步走進來,他見了正廳前立著的三人,忙跪下行禮,言明身份,並道︰“皇上令末將等護送郡主去大佛寺。”

  裴雲英驗過這人的牌子,確定他是此番安排在大佛寺護駕的向家軍的副將。

  傅成璧問道︰“大佛寺?將軍可知所為何事?”

  這將士看了看在場的其余人,面露難色,磕磕巴巴地回答︰“皇上沒有言明,只是下了聖旨。”

  傅成璧敏銳地察覺到他是顧忌著有旁人在場,便沒有再細問。她喚來玉壺交代了一些事,就隨將士登上來接送的馬車。

  傅成璧離去後,裴雲英仍舊不太放心,安排了幾個信鷹子跟著,又忙趕去酒花兒巷里尋到段崇的家里去,將皇上召傅成璧進大佛寺的事一並說了。

  段崇知道後,皺眉想了片刻,一邊簡單套上件外袍,一邊說︰“我去。”

  裴雲英一時有些後悔將這件事告訴他,便勸道︰“有向家軍在,不用太過擔心。你還是顧著這肩上的傷罷。”

  “放心。”段崇將懸在牆上的驕霜劍拿下,抬起的右手扯到傷口,疼得他微微動了動眉,便換了左手拿下。

  他再道︰“派了哪幾只信鷹跟著?”

  “還是之前安排在傅姑娘身邊的那兩個。”裴雲英將傳信用的千里火交給段崇,叮囑道,“萬一有事,千萬不要逞勇斗狠。”

  段崇點頭算作應答。

  他怕趕不上出城的門,沒有再耽擱,趕忙牽了馬往大佛寺的方向奔去。

  傅成璧身子嬌貴,馬車走得不快,卻穩穩當當。段崇不久就追了上來,卻也沒有貿然靠近,就在向家軍不會察覺的距離後跟著,以免徒生不必要的事端。

  等一行人到了山門,時辰已近黃昏。

  胭脂色的瓖金長雲橫行在靛藍的天際,暮色與余暉共壓春山,重巒疊翠簇擁著青瓦飛檐,佛門古剎便像是嵌在濃綠的祁山見最質樸無華的瑰石。

  因著是佛門重地所在,長長的山階上不允有轎輦通行,傅成璧需得跟他們一步一步走上去。好在大佛寺就建在半山腰,並不是多遠的腳程。

  路上,傅成璧便問那將士︰“不知將軍可否方便告知聖意?”

  將士這才同她講了來龍去脈。

  原是眼下齋月將過,起駕回宮的事就要提上日程,偏偏此時,惠貴妃向文宣帝請求以後于大佛寺中帶發修行,為大周百姓祈福。

  文宣帝聞言驚詫不已,自然不允,只反復追問原因,可惠貴妃卻不肯解釋一句。

  這將士說︰“連向將軍都去問過,可貴妃娘娘就是不見。皇上今日派末將去接郡主,是因為貴妃娘娘說,想要見見你。”

  “我?為甚是我?”

  將士也摸不著頭腦,只道是︰“許是郡主曾是娘娘的義女,娘娘待您更親近些。”

  傅成璧一頭霧水,對這樣的理由不以為然。

  言語間他們就進了大佛寺,听著暮鐘沉沉,傅成璧的言行變得謹慎肅然起來。

  她靜默地跟在將士身後,先是去拜見了文宣帝。

  文宣帝囑咐她定要將惠貴妃執意帶發修行的緣由問清楚。

  他的樣子很著急,緊皺的眉頭就沒有一刻是松懈的。

  似乎踫到惠貴妃的事,他就記不得自己是個九五之尊,記不得只要他一聲令下,無論惠貴妃多麼固執,就不得不回宮去。他不再是帝王,而是以男人的身份,想要得到她的心甘情願。

  領下聖諭,傅成璧甚覺無稽和棘手。這帝後之間的事,何故扯到她的頭上?

  再而就跟著將士進了惠貴妃修行的禪房。

  惠貴妃就坐在榻上,守著如豆青燈,杵在小桌念佛經。稱不上白皙的手指一粒一粒捻過檀木佛珠,周身不加雕飾,頗生出清水出芙蓉之意。

  她一向俊麗無匹的面龐到了這禪房中,也不免教燭光照成一片柔和。

  傅成璧下跪行禮︰“參見貴妃娘娘。”

  惠貴妃將目光放在她身上,一時生出清淺的笑意,抬手令她起身。

  傅成璧小心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惠貴妃見了,輕聲說︰“你我總算母女一場,也不必如此拘禮。”

  她聞言不禁苦笑一聲,“成璧當真有些惶恐了。”

  “請你來,嚇著你了罷?原本並不想再牽連你進來,只是眼下本宮實在找不到第二個合適的人選。”

  “請娘娘示下。”

  惠貴妃道︰“言恪雖非本宮親生,但多年來本宮將他視如己出,此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個孩子。”

  傅成璧思及前世李言恪的結局,揚起的笑容中仿佛帶著初春的涼意,“娘娘若是真放不下他,又怎會舍棄他,留在大佛寺呢?言恪尚幼,若沒了您的庇護,該如何在宮中立足?”

  沉默片刻,惠貴妃聲音沉下來,道︰“沒了我,沒了向家,他才能活。”

  傅成璧輕蹙起了眉,訝然地看向她,“娘娘何出此言?”

  “其實不單單是為了他,本宮也有私心……”她喃喃片刻,繼而抬起略帶英氣的眼楮,直視傅成璧,問,“本宮知道,你曾去過潁昌。如果本宮沒猜錯的話,你是去找杜仲葉杜大夫詢問靜儀的死因,對嗎?”

  傅成璧一下捏緊了手指。

  “不必緊張,本宮沒有告訴任何人。”她笑意里摻著淡淡的蒼白,“你不過是與他不算親近的甥女,尚能生出危殆之感;而他是本宮的枕邊人,靜儀還是本宮的姊妹,換作你,你會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段‧跟蹤狂魔‧崇。

  段崇︰……我辛辛苦苦為了誰!?

第41章 離心

  禪房焚香, 清幽入鼻,卻令傅成璧的舌尖泛起苦澀,苦得舌根有些發麻。

  惠貴妃繼續道︰“其實睿王早就察覺出流民有叛亂之象。他在得知皇上令本宮去為長金主婚後, 曾在御前再三勸誡, 讓皇上收回旨意,務必對此多加提防。可那天喜宴,皇上還是讓本宮去了……”

  惠貴妃笑了一聲, 含著淚看向傅成璧︰“本宮能不去麼?對于他來說, 本宮是一個好餌。”

  這批流民是盤踞在朝廷的毒瘤,吃著京城的米糧, 還享受著一般貴族都不常有的特權,他們就如文宣帝喉嚨里的一根魚刺, 不得不除。

  而這次叛亂正好給了文宣帝一個最好的機會——試圖謀害惠貴妃及皇子,罪不容誅。

  傅成璧卻百思不得其解, 問道︰“既然睿王爺已經察覺,便足以將這群流民拿下, 又何必再令娘娘為餌呢?”

  “因為本宮不僅是餌,還是一口鐘。皇上敲打兩下,就能夠警示向家。”

  惠貴妃的兄長向義天手握重兵, 在朝中威望極大。

  當初向家支持內閣決策, 如今又預備出台逐民政令, 縱然是為國為君為民考慮,但哪一樣都是在做著逾矩涉政的事。

  文宣帝日夜忌憚多時,正好以這次流民叛亂來警示向家︰這便是隨意干政帶來的惡果。

  “無論是對靜儀, 還是對本宮,他都是如此……本宮並非恨他不信任,只是夫妻之間長年累月的猜疑、算計著實令人心寒。”

  她的眼睫像是覆上了一層薄霜,說這些話時已然听不出喜怒哀樂。

  傅成璧默然沒有作聲,听著惠貴妃靜靜道來,思緒不禁飄回到鹿鳴台。想想,她又何嘗沒有過如惠貴妃這般萬念俱灰的時候呢?

  惠貴妃壓了壓眼底的情緒,再度抬起的眸子里凝了冰般,鎮靜又冰冷,“其實想來也沒甚麼好心寒的,一切都是因果報應、天道輪回罷了。”

  畢竟當初是向家支持了內閣的決策,才有了今日的困境,自然也該由向家人收拾這等爛攤子。

  韓仁鋒私下里做得那些小動作,惠貴妃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一再放任發展,就是在等著一場流民叛亂,好以此為由將他們一並收拾了。

  如此一想,她和皇上原也沒有甚麼分別。

  她願意成全他,也想成全她自己。

  所以在于存賢指認誣賴惠貴妃為元凶的時候,她想都沒想,便將罪名認下。

  一是因保全于存賢,才有可能將這群流民徹底肅清出京;二是文宣帝受此驚擾多時,牽連官員、道士數百者,急需一個人來喂他吃定心丸。

  惠貴妃兀自苦笑幾聲,復而看向傅成璧,再道︰“今日的果是本宮自己求來的,本宮自會同皇上好好講清楚。”

  傅成璧敬道︰“多謝娘娘體恤,總不至于教成璧左右為難。”

  “其實今日請你來,還有一事相求。”

  傅成璧信誓旦旦地說︰“成璧明白,我必會盡其所能照顧七皇子。”

  惠貴妃搖搖頭︰“本宮是想求你做中間人,請段崇段大人收言恪為徒弟。”

  傅成璧一下詫異地望向她。

  窗欞上露出的一方黑影輕微一動,像風的聲音輕輕吹拂而過。

  燈台花芯兒爆出一絲 啪微響,燭光搖曳伸長,許久才縮回原樣。惠貴妃起身,利落地跪在了傅成璧的面前。

  傅成璧大驚,趕忙上前去扶她,卻教她輕輕按住了手背。

  她道︰“當日本宮罰你兩鞭,削了你的公主頭餃,實則是不想牽連你到此次事件當中。本宮願你能念在這丁點兒的情分上,請段崇收言恪為徒。”

  傅成璧蹙眉,急道︰“這是段大人的事,與我又有甚麼關系?娘娘若是真有請求,也該是求他。……您快快請起,成璧實在受不住此等大禮。”

  “只要你肯開口,他必定答應。”惠貴妃一字一句地篤定道。

  傅成璧手臂僵了僵,對上她深黑色的瞳眸,緊皺的眉頭也漸漸松緩下去。半晌沉默過後,她堅定了眼神,斂衽跪下,說︰“可我不能答應。”

  “段大人心性赤忱,從不貪于功名,一心護持大周律例,只為給百姓一個公道。”傅成璧字字咬得清晰有力,“成璧曾去過大理寺,便听得一個守門老兒都在猜度段大人意圖功名利祿,對大理寺卿之位虎視眈眈。可見尋常人尚且如此,皇上又怎會不忌憚?”

  惠貴妃低下頭,無奈地笑了一聲,便知此事多半是不能成了。

  她繼續道︰“娘娘來到大佛寺中避世不出,便是設身處地,又怎能再將別人拉入火坑當中?縱然是為了保全七皇子,也未免太過自私自利,令人不齒。”

  傅成璧敢說出這樣無禮的話,就已做好了惹怒惠貴妃的準備。她叩首,信誓旦旦地說︰“成璧必然會盡力照顧言恪,但絕不會以此勉強段大人去做他不願做的事。還請娘娘恕罪。”

  說完,她抬起清亮的眸子,無畏地直視著面前的人。

  卻不想惠貴妃笑了一聲,便伸手將傅成璧緩緩攏到了懷中,溫暖但有些許粗糙的手掌輕撫著她的背,“好孩子。”

  傅成璧愣住,听惠貴妃輕聲說︰“你很聰明,難得也能懂隱忍、知進退。……或許會活得比我開心。”

  惠貴妃扶著傅成璧起身,替她理了理鬢角凌亂的發,溫顏笑道︰“謝謝。”

  ……

  月如鉤,漸斜入西山。文宣帝背手而立,明睿的眼楮中落著淡淡的月華,清霜似的,卻難得有幾分溫柔。

  傅成璧掩上門,悄步從禪房中出來,迎上文宣帝略帶焦急的目光,輕聲說︰“貴妃娘娘請皇上進去。”

  文宣帝一喜,“她肯見朕了?”

  傅成璧點了下頭,文宣帝見狀有些喜形于色,只道了聲“好”,就大步往禪房里走去。

  入門,他就見惠貴妃坐在榻邊,不沾粉黛,眉目俊秀,眼神疏朗,隱隱帶著一股英氣。

  她如釋重負般褪了紅塵,整個人仿佛又恢復到很久以前的樣子。

  那時候她只是向挽青,而他也不過是剛剛坐上太子位的李元朗。

  他身負皇命,千里迢迢趕赴雁門關巡營視察。就在荒漠上,遇見前來接駕的向氏兄妹。

  向挽青就騎在高大駿偉的馬上,手持弓箭。她剛剛從軍營的比試中取得箭術的頭籌,臉上全是俊利的笑意。她一笑起來,還帶著梨渦,明艷艷得如同雁門關天際燃燒的朝陽。

  或許換了任何男人,都不免對那樣的向挽青動心,李元朗自然不能逃了去。

  到達雁門關當晚,向義天為他置辦了一場接風宴。李元朗一時高興,多喝了幾杯,喝得又是塞外的烈酒,一整晚都教酒勁兒折磨著,整個軍營都沒得安寧。

  向義天委托向挽青照顧他。可向挽青自小就在軍營里摸爬滾打,從沒學過侍奉人的功夫,灌起醒酒湯來一點也不溫柔,嗆得李元朗咳個不停,便不需要這醒酒的東西,也清醒得差不多了。

  李元朗趁醉,一下將她扯得很近,小聲說︰“你服侍不周,我要罰你。”

  向挽青抬眉,氣勢昂然地問他︰“怎麼罰?”

  “罰你……”李元朗抱住她的腰,笑道,“做我的太子妃,好不好?”

  向挽青聞言愣了片刻,復而揚起輕蔑的笑,雙手抓住李元朗的胳膊,瞬間發力就是一個肩摔,將他一下從床上摔到地上。

  她將膝蓋抵到他的胸前,居高臨下地望著他。

  李元朗背上疼得麻木,卻又被一個女子制得動彈不得,不禁惱羞成怒道︰“向挽青,你造反了!”

  向挽青一笑,“我未來的夫婿必然會是人中龍鳳。而你?”她低頭打量著李元朗的身板,嘖聲直搖頭,“你太弱了。”

  李元朗自小都沒受過這種氣,也沒听過哪個女人敢這樣羞辱他。急怒之下,反倒生出些濃趣。

  他倒是不急不怒了,將手擱在腦後枕著,問︰“甚麼才算得上人中龍鳳?”

  向挽青心下想了想,卻真對此沒甚麼清晰的概念,索性道︰“首先得能打過我!”

  李元朗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想了片刻後,眼里逐漸騰升起笑意來。酒力尚存于內,他的手腳皆提不上十全十的力,卻不知就怎的使出巧勁兒,霎時顛倒上下,扭轉乾坤。

  向挽青驚聲輕呼,定下神時自己已經被李元朗全方位壓制住。李元朗挑釁似的戳了戳她的臉蛋,道︰“你說巧不巧,今天你就遇見一位能夠打得過你的人中龍鳳。”

  向挽青羞急了臉,掙了幾下也沒掙出來,氣道︰“你偷襲,不要臉!”

  “你剛剛也趁人不備,咱們都不要臉,豈不是更配了?”

  她哪里肯輕易認輸?側首張口咬在他的胳膊上,直疼得李元朗松開力氣,教她從中掙脫。

  兩人就在營帳里打了起來,但凡是能拿起來的東西,都摔得七零八落、東倒西歪。動靜鬧得震天響,一直到向義天趕來,一把抱住她的腰才將打得不可開交的兩個人扯開。

  向義天狠按著她的腦袋給李元朗磕頭賠罪。

  李元朗摸到臉上的淤青,疼得他不禁眨了眨眼楮。他拍著衣袍上的灰塵,從容地對向義天說︰“向將軍誤會了,孤只是同令妹切磋拳腳而已,快平身罷。”

  向挽青卻不領情,抵了抵向義天的手,咬著牙站起身。她揚眉瞪著李元朗,道︰“今日未分勝負,等改日再來請教太子殿下!”

  向義天心知李元朗是在解圍,怎料自家妹妹這般上脾氣,沒完沒了了還!他正要厲聲訓斥,卻听李元朗笑聲說道︰“好,孤就等著你。”

  他等著,盼著,許多年,費盡周折,雖礙于種種壓力,不能迎娶她為正妃,但上天也終于成全了他一回。

  他沒有後悔過決心娶她入府,只是遺憾成婚後,他就再也沒能見過在雁門關時的向挽青。

  盛滿禪房的燭光映襯著她的臉,如同新婚紅燭下照出的那般,含著梨花一樣的笑容。

  因為大佛寺的夜晚很冷,文宣帝方才又在外頭等了有些時候,手都變得冰冰涼的。惠貴妃雙手輕輕攏住他的手掌,柔聲道︰“皇上,夜里天寒,這回就別再等了罷……”

  文宣帝身影輕輕一晃,便如潭水揚起的波瀾般不易察覺,眼里的光色也一點一點黯沉下來。半晌,他低下頭,小心顫著吻了吻惠貴妃的臉頰,又是一陣沉默,才听他清潤的聲音應了一句。

  “好。”

第42章 情動

  傅成璧從禪房中出來時, 天已大黑,便不得不在大佛寺借住一宿。祁山晚上著實冷,草葉上都凝了一層薄薄的冰霜, 縱然傅成璧住得這間廂房已然供了炭盆, 可她仍耐不住寒冷。

  翌日醒來,她瞧著身上又多了一床棉被,依稀記得昨夜好像是曾喚人進來過。她只當自己睡得糊涂, 沒太在意這些事。

  因偶有傷寒之狀, 她喚人去請隨行的太醫來開了幾副防熱的藥。

  太醫為她把脈完後,傅成璧想到前幾天楊世忠還說, 段崇身上的傷總不見好。她暗中想來,應當是民間的郎中總不如太醫醫術高明, 沒能尋見奇藥,才會如此, 便向太醫多請問了幾句。

  太醫說︰“段大人的傷,本就是由太醫院經手的。只不過這些日子大部分人都隨聖上到大佛寺來, 沒有多余的人手跟進。是太醫院的疏忽,還請郡主見諒。”

  傅成璧說︰“原也該是皇上的事更要緊些。不知可否勞煩先生再拿些治傷的藥膏來?待我下山回到京城,也容易代為轉交。”

  “郡主大恩, 微臣在此多謝。”

  太醫拱了拱手, 將治傷要用得藥和防治風寒的藥一並開了, 交給傅成璧。

  等日頭暖些,傅成璧便請辭離開了大佛寺。

  入城的時候,正是晌午, 日光愈發明媚,暖洋洋地落在轎頂上,傅成璧坐在轎中,也終是漸漸褪去了半身的寒意。

  從長街往南,就是通往六扇門的道路。

  段崇側身藏在風箏攤後,遠遠望著她的轎子再走遠了些,方才回身。他抱劍而立,不自覺地松了口氣,眉宇間襲上陣陣疲倦和暈眩,連喉嚨也有些發干發疼。

  他用額頭蹭了蹭冰涼的劍柄,眉頭皺得愈發緊。

  ……雖說是為了保護傅成璧,但這種不甚光明正大的事,他當真還是第一次做。

  段崇心下想來當日單九震挾持傅成璧,應當只是為了全身而退,現在滿京城都張貼了她的通緝令,單九震應該不會傻到再去劫持侯府的小姐。

  段崇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正要打了小巷子回家,走時不自覺地還是想用右手拿劍,不慎扯了下肩膀上的傷,一時卷上鋪天蓋地的疼痛。

  他甚至能夠感覺到傷口開始浸出黏膩的血,濡透了里衣。他咬牙換了手拿劍,快步向酒花兒巷走去。

  等拐進酒花兒巷的深處,他遠遠看見傅成璧的轎頂停在了他家門前。段崇不禁心下一驚,猛然屏息,側身躲到拐角的牆後。

  傅成璧下了轎,白皙的手指輕落落地勾著一串藥包,還有從山門口買來的兩罐蜂蜜。

  她揚起黛眉,目光落在左右的春聯上,又在門前來回走了一番,尋到旁邊牆上嵌著一塊石制得名牌,上書一個“段”字,才確定這便是段崇的家了。

  傅成璧走到門前,輕輕叩了叩黑油錫門環。

  段崇藏在牆後,不知為何竟慌張起來,像是做了壞事卻被當場抓了個現形,心髒怦怦跳個不停。

  傅成璧怎的不回六扇門,反倒到他家里來了?

  他強迫自己鎮了鎮心思,來回張望一番,見四下無人,便以牆為踏,飛身躍上牆頭,一下翻進了自家的院中。落地時,肩上又是一陣突如其來的抽痛,疼得他眉頭緊蹙,倒吸一口冷氣。

  門又被敲了清脆又急促的兩聲。

  段崇如同小賊一般斂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抬起腳步,步伐比貓還輕,迂回到房中。等踏進門檻兒後,回身一下緊緊合上了房門。

  這時,他才長呼出了一口氣,大手大腳地將劍掛到牆上去,匆匆將沾滿風塵的外袍褪下,從櫃子里取了件深色的換上。

  走出去幾步,段崇又發覺不對,回來將滿是泥濘的靴子脫了,擱在不起眼的地方,趕忙換上雙新鞋,低頭打量周身再無甚麼破綻可言,他才前去開門。

  門“吱呀”一聲,從里面拉開。本以為段崇不在家的傅成璧詫異地回過頭來,一下不防地跌進他黑色如潭的瞳孔當中,“……段大人,原來你在府上。”

  段崇木著臉點了點頭,聲音略有些低啞,回道︰“是,方才……在休息。傅姑娘怎麼來了?”

  傅成璧說︰“我听楊大人說你的傷還不見好,就從太醫那里再問了幾貼藥來。”

  她拎起藥包給段崇看,連著兩個蜂蜜罐子踫得叮當作響。傅成璧又解釋道︰“還有一些蜂蜜,說是野生蜂巢里取的,對你的傷應當也有好處。”

  段崇怔了一下,想到她下山後,在山門不遠處的小市攤上磨了一大會兒的工夫,就是為了買這個?他愣愣地拎過來,舌頭有些打結似的,說︰“謝、謝謝。”

  一直跟著轎輦保護傅成璧的兩個信鷹子實在看不下去了,提醒道︰“魁君,傅小姐登門拜訪,總不好一直讓人家在門口站著罷?”

  傅成璧已听出段崇喉嚨有些沙啞,連忙說︰“不敢叨擾。段大人好生休養,我這便告辭。”

  “傅姑娘……!”

  段崇回過來神的時候,名字已經喊出去了。一時對上她如漾著春水的眼楮,段崇喉頭梗了梗,半晌才憋出兩個字︰“……請進。”

  兩個信鷹相視一笑,其中一人道︰“六扇門現在忙著呢,缺人手,兄弟這便去了。魁君要是身上的傷不礙事,回頭別忘了送一送傅小姐。”

  “……”

  段崇拎過傅成璧手里的藥包和蜜罐子,請她進堂屋。

  傅成璧的目光沒有放肆張望,只輕輕轉著眼珠打量。段崇這方小院子不大,左手邊是廚房,右手邊是居室,後院大概還有些空地,隱約能听見馬嘶叫的聲音。

  前院還種著一棵……桃樹?倒是鮮見有人在前院種這麼實用的果樹的。

  進了堂屋,她安靜又規矩地坐下,又怕段崇忙著招待她,率先開口道︰“段大人也坐罷,你有傷在身,不好勞力的。”

  段崇也听話,果真沒再動。動作比她還要拘謹,坐得比她還有板正,像個雕像似的,紋絲不動。

  傅成璧眨了下眼楮,笑問道︰“段大人一個人住得呀?”

  京中甚少有五品官員還會住在這種小巷子里,也甚少如他這樣連個服侍的下人都沒有。

  段崇點頭︰“是。偶爾他們也會過來……”

  “他們?”

  段崇恐她誤會,趕緊說︰“裴雲英,還有楊世忠。”

  傅成璧“哦”了一聲,低眸沉默了一會兒,復才低聲道︰“當日將你刺傷,雖非本意,但總要跟大人好好道歉才是。”

  骨刺捅穿段崇肩膀的那一刻,她當真驚懼至極。前生今世她都沒有親手傷過人,更何況是一個救過她的人。一旦想到那時骨刃穿破血肉、鮮血噴涌而出的樣子,她就手腳發軟。

  前世在鹿鳴台的一幕幕,總和當日乾禧宮的情景疊合在一起,在她眼前不斷地出現、再出現。無論哪一次,都是她害了段崇,害得他哪里都不曾好過。

  若非段崇在家中養傷,不用到六扇門來,她都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段崇見她好似抹了抹臉頰,像是在哭,一下慌起來,手足無措地站起身,道︰“傅姑娘,你怎麼了?”

  傅成璧抬起泛紅的眼楮,看向滿臉都是擔憂的段崇。

  鹿鳴台下,前方是刀山劍海,他還向著她的方向一步一步走來,那時候的神情和現在是一樣的。霎時間,她的心頭就像有一口尖利的狼齒在啃噬,泛起一陣密密麻麻的疼意。

  她站起來,輕若鴻毛似的走到他的面前,伸手抱了抱他。

  段崇教她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渾身僵硬,手張在半空中不知道往哪里放,舌頭徹底結得死死的,“傅、傅……”

  “段崇,你快些好起來罷。”傅成璧小聲又堅定地說。

  她還拍了拍段崇的後背,這樣的動作更像是一種長輩對晚輩、抑或著朋友間的安慰和囑咐,甚至是感謝,無論如何都讓人生不出曖昧和旖旎的感覺來。

  段崇腦子一片空茫,甚麼也不曉得回答。比之段崇,傅成璧的身軀實在嬌軟,像個小鳥雀一樣落在他的掌中,讓他都不敢攏起掌心,生怕她下一刻就要撲著翅膀飛走。

  等意識到自己舍不得她松手的時候,段崇則陷入了更深的茫然當中。

  傅成璧卻也不記得甚麼禮節,只是做出了在鹿鳴台的時候就想做出的事。她想去告訴他,別再往前走了,不值得的。

  便是僅僅抱了一下,傅成璧就有松離之意。段崇下意識想要抱住她,卻不想本欲扯開距離的傅成璧,卻再度往他身上湊了一湊。

  段崇忙將手又縮了回去。

  不一會兒,傅成璧抬起眸子,手緩緩背到了身後,交攏起來。她輕聲說︰“大人身上還有杏花的香氣。”

  段崇一驚。傅成璧想了一會兒,又說︰“好像現在這個時候,只有祁山的杏花會開。”

  段崇︰“……”

  傅成璧繼續道︰“大人出去過?”

  “沒有。”段崇否認道。

  傅成璧鼓了鼓臉頰,狡黠的眼楮又盯了他半晌,道︰“耳朵好紅呀。”

  段崇說︰“是你、你突然撲過來……!”

  “江湖人還介意這些?”傅成璧也就小聲反駁了一句,到底理虧,就沒有再說下去。

  兩個人對站了半晌,段崇才別別扭扭地開口道︰“環山園的時候,我對你無禮在先,如今就算兩清。你也不必、不必自責。”

  傅成璧再眨了一下眼楮,認真地說︰“可你的耳朵真得好紅呀……”

  段崇不禁有些氣急敗壞,狠瞪了她一眼,“傅成璧!”

  這一時急得他猛咳了幾聲,臉漲得愈發紅起來。

  傅成璧滿面疑惑地往他面前靠了一步,些微冰涼的手輕探到他的額頭上,倏爾驚道︰“你發燒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全世界除了你本人都知道你喜歡她系列

  整個六扇門以及前世的你都在為你助攻系列

  段崇︰成、成何體統!

  傅成璧︰你前生都能藏一輩子,這世應該也不會主動罷?

  段崇︰那……我是不想你為難。

  傅成璧︰可我喜歡為難你的呀。

  段崇︰……

  耳朵紅了快控制一下

  活了兩世的老妖精還怕吃不定你?

第43章 知心

  段崇已許多年未傷過小病小災的, 驀地听傅成璧問這一句,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陌生。

  傅成璧溫涼的手再撫貼上他的整片額頭,這才肯定地再道︰“確實有些熱。”

  她將段崇擱在桌上藥包拿來, 道︰“正巧我離開大佛寺的時候, 請太醫多開了幾副防風寒的藥,許能有些效果。”

  與她視線相接,段崇呆愣著不知該說甚麼。

  傅成璧微急了些, “儂愣著做甚麼?家里有藥壺麼?”

  段崇反應片刻才曉得她是要煎藥, 連忙道︰“我來。”

  他送上來的手被傅成璧輕易地躲了過去,她道︰“你的手還傷著, 讓我來罷。”前世凡是李元鈞的湯藥都是由她經手的,煎藥這種事對她來說並不困難。

  她一說, 段崇就越發覺得肩上的傷口裂了開來。他生怕教傅成璧看出破綻,再提起祁山的事, 便沒有再拒絕。

  他只幫忙將煎藥的小泥爐架起,在一旁看著傅成璧用鐵鉗添了些桑柴。

  桑柴燒起來不免有些嗆人。段崇見她輕蹙起眉, 避著騰升的煙,有些不忍,上前想接過她手中的竹扇, “不然還是我來好了。”

  傅成璧不著痕跡地推辭了一下, 手下很快就將火升好, 把藥罐子坐上去,漸漸地,升起的輕煙也壓緩了。

  見大功告成, 她臉上還有些輕盈盈的笑,對段崇揚了揚下巴︰“怎麼樣?蠻好的罷?”

  “還、還好。”他是沒想到傅成璧還會做這些事,可是夸贊的話仍舊有些刻板。

  傅成璧搬了個小椅子坐下,輕扇著火,漫不經心地說︰“入六扇門後,段大人一直都很照顧我,如今也算是能還你一份恩情。”

  “……”

  原來只是不想有所歉疚?段崇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他沒有應答,傅成璧也安靜下來,托著腮,專心盯著藥罐。段崇就半倚著門,專心盯著她發愣。

  小椅子于傅成璧來說有些局促,她抱膝坐了片刻,又覺得不舒服,便半伸出一只腳。金粉似的陽光鋪落在她的裙裾上,顏色愈發明艷,盛開在段崇這方青青古古、四四方方的院子里。

  她的裙擺沾了些微的輕塵,裙下露出小小的鞋尖兒,隨著她半哼出的小調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張合著。

  段崇听得出是《廬州月》,在很早之前,就曾听人哼過,也是這樣宛轉清越。期間她好像有在問甚麼話,可段崇卻沒听進去。

  他忽然覺得從前二十多年的時光都釀在了一壺烈酒中,好似大醉一場、大夢一場,不像是真實的;現在也不像是真的,可時間卻慢了下來,越來越慢,仿佛要耗盡他余生的所有時間才能凝在這一刻中。

  這藥開得輕簡,又是武火燒煮,半個時辰也就熬好了。

  段崇見她站起來走到他跟前兒了,才晃過神來。他趕忙移開眼楮,又不著痕跡地移回來,很好地掩飾了自己的失落,好到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

  傅成璧鴉色的長睫動了動,道︰“家中有沒有手巾一類的,隔熱。藥壺有些燙。”

  段崇瞧著她十指若削蔥,縴縴玉白,再也不舍得教她動手,徑自上前,只隔了片袖子就將藥罐端起來。

  傅成璧嚇得一驚,總覺得他會燙到手,可段崇容色毫無波瀾,端著藥罐就大步進到居室中。

  她有些不放心,自作主張地跟進來。就見段崇翻了個小碗,將冒著熱氣的褐色藥汁盡數倒進里面,粗手粗腳的,也沒甚講究,不慎帶進了些許藥渣。

  因為藥汁還燙得很,就不得不先放置一小會兒。

  段崇的居室不大,橫著一個屏風愈顯小。于是藥味一飄,就能輕易地充滿整個房間。

  傅成璧聞著苦藥味,不禁輕蹙起眉頭,問道︰“好苦。要不要沏些蜂蜜水喝?”

  段崇看向她,笑了笑,“你怕苦?”

  傅成璧又覺得自己被他小瞧了,從前的脾氣沒忍住,當即駁了一句,“我是怕你苦著,屆時難堪起來,我忍不住笑你的!”

  她便這樣有起了小脾氣,段崇才覺得更自在些,哼笑道︰“也不知誰笑誰。”

  傅成璧有些窘迫,抬頭瞧見他明朗的眸間漾著笑,心潭中仿佛有一枚小石子猛地砸入,震得心腔都微微顫了一下。

  她有些慌亂,輕輕福了福身,道︰“段大人趁熱喝過藥,就好好休息罷。天色也晚了些,我不便在此久留。”

  段崇輕“啊”了一聲,顯得有些茫然無措。傅成璧疑道︰“段大人還有甚麼要說的嗎?”

  “沒,沒有。”段崇想起來信鷹離開前的囑托,又道,“我送你回府。”

  傅成璧莞爾一笑︰“不必勞煩了,轎子就在巷里候著。”

  “傅姑娘。”

  段崇或許是燒得發暈,才這樣逾禮地捉住她的手腕。傅成璧輕蹙著眉,只覺得他手心灼熱得驚人,她心下的慌亂和悸動也越來越深。

  她想要掙開,可他卻緊握著不肯松手。

  “段大人?”

  傅成璧眼看著他耳邊的紅暈一路延伸到頸後,仿佛比方才燒得更加厲害了。

  他聲音低啞又模糊,說著︰“你要不要……”

  “甚麼呀?”傅成璧有些听不清。

  驀地,院外傳來一聲“篤篤篤”的敲門聲,急促又有力,“段大人,段大人你在家嗎?”

  段崇梗在喉嚨的話如沉石般重重地掉了回去。他一下松開了手,傅成璧得以脫手,下意識往後退了幾步,與他扯開距離。

  段崇闔了闔眼,當真覺得自己是燒糊涂了,恨不能打自己幾巴掌好好清醒清醒。

  傅成璧只不過對他有所感激,才會做出如此舉動,至于煎藥,也不過是出于對他傷勢的擔憂和關心,他怎能如此唐突?實非君子之為。

  他忙道了歉,轉而前去開門。

  來者是沈鴻儒身邊的小廝,模樣很著急,說道︰“沈相那邊出了事,請段大人過去一趟。”

  段崇見他神色慌張,約莫是攸關性命的,沉聲道︰“好。”

  傅成璧跟了出來,正巧听見他們說話,見段崇欲走,忙道︰“大人不然喝了藥再走?”

  這小廝見是傅成璧,驚訝地瞪圓了眼珠子。

  甚麼時候,段崇的家里居然還能出現女人了!

  從前來過多少次說親的老妖精,都教這閻王爺打回了原形。從此,以京城為中心,方圓十里內的媒婆都不敢再來他這段宅,而這方小院就再沒見過有女人踏足。

  段崇反應不如之前敏銳,頓了頓,才說︰“不礙事。沈相很少派人來,應當是有急事,我先去看看。”

  傅成璧見他神容中難得出現幾分焦灼,無辭再勸,只好默下聲來。

  段崇將她送上轎子,目送著轎子穩當當地抬離了酒花兒巷,之後就隨小廝趕往了宰相府。

  傅成璧回到侯府後,心里總掛著段崇那碗沒喝下的藥,又想起這些時日還未將巫蠱一案的案卷整理完,就穿上官袍,準備到六扇門中去。

  她令玉壺再熬了一碗解熱的藥汁,裝到諸葛碗里,同帶去六扇門。

  值房中,白玉瓷瓶里漸漸枯萎下來的梅花已經換上了嫩黃色的迎春。

  玉壺曉得她要整理卷宗,就抱著昭昭到別處撒野了。

  她獨自坐在書案前,望著空茫茫的宣紙,卻連提筆的心思都沒有。

  眼前一會兒是和段崇共撐一把紙傘,慢慢走在雨中的時候;一會兒是環山園中,教他覆壓逼仄在假山上的時候;一會兒又是在團團的煙霧當中,段崇輕輕環住她的時候……

  她越想,心就怦怦跳得越厲害。

  她是喜歡過人的,她騙不得自己,瞞不住自己,她曉得這是甚麼樣的感覺,比誰都要明白。

  可是一轉想到前世段崇最後的結局,心髒就一點一點被恐懼壓到冰冷的淵底。

  她沒有再想,將心思再放回到案卷上。

  其實這個案子拖延至今,期間如此波瀾起伏、復雜多變,皆是因涉案人員的目的各有不同。

  苗教一方面想要擴張自己的勢力,一方面也以此打擊道教;韓仁鋒則想要保住新京人在臨京的地位,成就大業,留名千古;而皇後則利用他們打擊惠貴妃,獲取聖寵。

  三方目的大相徑庭,卻因惠貴妃,抑或著說是因向家,聯合到了一起。

  前世惠貴妃失寵,七皇子病故,便是這三方勢力絞殺的結果。如果這世不是段崇先找出了真相,瓦解他們的陰謀,想必他們母子二人的結局不會有太大的改變。

  好在現在是皇後失勢,被打入了冷宮……

  思及此,傅成璧心下一驚。

  好在?真得是“好在”嗎?不是惠貴妃,就是皇後,那麼太子又會如何?

  一方是皇後和太子,一方是惠貴妃、向家和七皇子。無論誰成誰敗,只要入了這個局,總有一方要落入萬劫不復之地。

  前世,惠貴妃削發為尼,皇後寵冠六宮,連太子也越來越在國事上擔以大任。

  但在此沒多久,皇後以厭勝之術殘害妃嬪一事就被宮女揭發,太子也在國是政策上出現了極大的失誤,皇後、太子接連被廢。

  因此事涉及宮闈秘聞以及朝中政事,傅成璧難得知其中細節。但能夠知道的就是,就算在巫蠱案中成為勝利者的皇後和太子,都未能走得長遠。

  沒了李言恪,毀了太子,文宣帝余下的皇子中皆是平庸之才,難當大任。

  為了大周的千秋萬代,亦是為了順應百姓和朝中官員的擁戴,文宣帝在重病時立下遺旨,將皇位傳于睿王李元鈞。因此,文宣帝病故後,李元鈞名正言順地登上了大周國祚。

  李元鈞……

  這一切究竟是偶然的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還是他就是這個設計棋局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我雖然喜歡你,但我不能害你。

  段崇︰我雖然喜歡你,可是我不說。

  傅≈段︰……絕了,絕了。

  第三卷 風箏誤

第44章 刺殺

  傅成璧整理完案宗, 已是夜深,前頭不見段崇回六扇門,只想著或許他辦完事之後就回府休息了, 于是傅成璧就在值房內室中睡下了。

  夤夜時分, 昭昭趴在傅成璧身側睡得正香,靈敏的小耳朵听見外頭的響動,突然就醒了過來。它一醒, 也不教傅成璧好睡, 爬到她的胸脯上就是一頓狂舞亂叫。

  傅成璧被鬧醒後,也再睡不著, 關于李元鈞的事總盤桓她的腦海當中,揮之不去。她索性不再睡了, 簡單穿上衣裳。

  睡在一旁榻上的玉壺,迷迷糊糊地醒來, 含混地問道︰“姑娘要去哪兒?”

  傅成璧柔聲說︰“儂睡罷,我帶昭昭去外頭走一走就回來。”

  玉壺困得不輕, 打著呵欠應了一聲,翻過身去又陷入睡夢中。

  等出去後,傅成璧見門中又重新掌起了燈, 一片徹明, 一問才知是段崇回了六扇門。

  傅成璧心下疑問, 難不成他是一直忙到現在?她先回去將玉壺喚醒,讓她起身將湯藥熱一熱,端到段崇的值房中去。

  傅成璧則提了燈籠去找段崇, 正好問問沈相的事。

  她來時,裴雲英和楊世忠也都在,兩人臉上都帶著深深的倦怠,許也是才睡著就被揪到這里了。

  這廂傅成璧提著燈籠,推開半掩的門,昭昭一下就溜了進來。

  它先是沖著段崇去的,這猛一睡醒就是有精神,兩下一蹬一跳就爬上去,坐在他的腿上,求好似的朝他喵喵叫了兩聲。它的確有好長一段沒見過段崇了,這樣子看來是想得緊。

  段崇還染著風寒,只拍了拍它的腦袋,就將他拎給了裴雲英。

  傅成璧輕輕抬起眉,看向段崇︰“大人一直在忙沈相的事?期間喝過藥了麼?”

  段崇抿著發干的唇,搖頭算作應答。

  楊世忠听了,急問道︰“喝藥?你病著了?我就看你臉色不大好!你說你這生病了就好好養著唄,到處亂跑甚麼呢?”

  他的臉色的確不好,臉上冒著潮紅,可唇卻燒得發白,額頭也不斷出虛汗,身如熱炭,可風一吹就覺得渾身發冷。

  傅成璧轉身離開,去催了催玉壺溫藥,又沏了一壺雪梨膏水。

  這廂裴雲英抱著昭昭,沉聲問他︰“到底是出了甚麼事?”

  “沈相遇刺。”

  段崇已經啞得快說不出話來,這聲音,包括他說出的內容,都讓在場的所有人皺起了眉。

  楊世忠上前給他倒了一杯水。裴雲英則問︰“可有性命之憂?”

  段崇搖了搖頭,能夠不說話的地方就不發出聲音。

  裴雲英再問︰“查出刺殺的人是誰了麼?”

  段崇再搖了搖頭,“傷在腹部,已經醒了。沈相不讓對外聲張,你們二人這些天喬裝進入相府,去保護他。”

  楊世忠听他這聲音實在難受,將水遞給他,忙說道︰“行了,你今兒早休息罷。我們先去相府看看情況,等你好了再管這些事也不遲。”

  段崇實在覺得已經快挺不住了,只得先點了點頭。

  玉壺端著藥和雪梨膏水,跟在傅成璧身後,正見出來的楊、裴二人。

  楊世忠眉頭緊聚,對傅成璧抱拳道︰“魁君情況不大好,請傅姑娘多關照關照。”

  “應該的,”傅成璧說,“兩位大人先忙。”

  兩人齊道聲謝,就往相府去了。傅成璧進來,正好與追出來的段崇撞上,傅成璧問他︰“段大人,你又要做甚麼去?”

  段崇有些難以發聲,“還有事,要找雲英。”

  “天大的事?”

  段崇搖頭否認。傅成璧推了推他的胸膛,說︰“既不是天大的事,儂先考慮考慮自己的事,好伐?”

  她力氣不大,可段崇忙著躲避她柔軟的手,連連後退了好幾步。

  玉壺笑著走進來,將木盤放下,說著︰“段大人,趁熱先將藥喝了。半夜出出汗,明日就好了,再去跑案子也不晚的。”

  段崇有些拘窘,臉上愈紅,可是也很規正地坐下了。昭昭卻不安分,跳到桌上來,對著一碗苦藥一碗甜湯虎視眈眈,似乎就想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偷嘗兩口。

  玉壺忙將它抱走,對傅成璧說,“這小東西晚上來精神了,少不了鬧騰段大人,我將它帶下去。”

  傅成璧點頭,令她帶好昭昭,困了就去睡。玉壺機靈的眼珠子在她和段崇之間轉了轉,抿住唇邊兒的笑,躬身領命。

  等都退下,傅成璧繞坐到在段崇的對面,將罐中的雪梨膏盛出來晾著。藥汁則是溫的,不燙口,她盯著段崇仰頭灌下,盡數喝得干淨。

  傅成璧問︰“苦伐?”

  段崇輕蹙著眉,只覺這藥苦得舌根都僵麻了。

  傅成璧輕笑起來︰“怎麼,段大人不是說自己不怕苦的呀?看來這沒了甘草的藥汁兒,還是能制住你的。”

  段崇︰“……”她簡直就是公報私仇。

  她特意叮囑玉壺不許在藥中加去苦的甘草,就是為了這一遭,如此正能欺負他沒法開口說話,簡直樂極了。

  段崇傅成璧托腮,臉上揚起明艷艷的笑意,彎著眼楮看向段崇。她笑聲像是輕冰相踫那般清脆,仿佛能一點一點祛除他身上近乎沸騰的火熱。

  傅成璧又將雪梨膏水推到他的面前,再道︰“喝點這個,嘴巴好受些。”

  她說甚麼,段崇就做甚麼。這膏水的味道很是清甜,入喉後,喉嚨間燒灼的干澀一點一點滋潤起來,終于是舒服了些。

  傅成璧再問︰“今天沈相是怎麼了?”

  她記得段崇有說過,沈相曾是他的老師,想來他一定是急壞了,才會這麼不顧著自己的身體跑前跑後的。

  她問起,段崇就將沈鴻儒遇刺的事簡單說了。

  沈鴻儒昨日午後在品香樓設宴,散席後就起了轎子回府。從品香樓到相府,要經過一條長長的巷道。

  結果就是在這個巷子里,一群蒙面的刺客從天而降,將巷頭、巷尾堵得死死的,指名道姓要取沈鴻儒的項上人頭。

  沈鴻儒的轎夫都是他一手培養起來的暗衛,對上這群刺客本也不懼,奈何對方來勢洶洶,也難佔優勢,一群人拼命才殺出一條血路,才將沈鴻儒帶出這方死地。

  期間,沈鴻儒于紛亂中腹部中了一刀,好在傷口不深,未能及要害。但沈鴻儒的身體本就不大好,這番流了許多血,體力不支,昏迷過去。

  所以那小廝才慌慌張張地去請段崇,他唯恐那些刺客不得手,再度殺到相府來,所以希望段崇能夠派人來好好保護沈相。

  但沈鴻儒醒來後,看到段崇並不開心,並且一再囑咐他切勿將他遇刺的事聲張出去。

  傅成璧問︰“為甚麼不許聲張呢?若此事鬧得沸沸揚揚,那些刺客肯定不敢在風口浪尖上再度對沈相不利才是。”

  段崇說︰“不知道。”

  傅成璧輕嘆口氣,只道︰“罷了,既然有裴大人和楊大人,想必他們也再生不起甚麼事了。”她起身,繼續說︰“段大人早睡,晚上蓋好被子,出汗也要忍著,翌日應當就會好許多。”

  段崇只覺她這語氣像極了在哄小孩子,臉色一下漲得很紅。好一會兒,他別別扭扭地悶聲回道︰“我知道!”

  傅成璧又笑起來,杵著桌子,輕輕俯向段崇,“我也只有全說清楚了,才曉得儂到底知道不知道呀,是伐?”

  她輕盈的呼吸含著香氣,明明淡得幾不可聞,卻極具攻略性地侵入他的鼻端,繼而化成一團邪火,在他內府熊熊焚燒起來,焚成灰燼。

  “……”段崇掐著掌心,往後挪了一下凳子。

  見他退避,傅成璧輕揚起眉,暗責自己貌似欺負得有些過頭,便不再打趣他,緩緩立起了身。

  “告辭。”她說。

  傅成璧走後,段崇才輕步跟到門口,藏在門後面悄悄打量,看著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如水的月色當中。

  在外守夜的信鷹看見他,問道︰“魁君?有甚麼吩咐嗎?”

  段崇低低咳了幾聲,聲音低啞,將信鷹喚進來。

  他肅著容色,還是平日里那副不冷不熱的樣子,從櫃子里找出一瓶金瘡藥,道︰“上藥。”

  段崇走進內室,將上衣褪下,露出精悍的胸肌線條,右小臂上包裹著一枚藏青色的紋身,類似符文,卻看不明白真正的形狀,如同封印一樣,壓抑著他肌肉當中無窮無盡的力量。

  壞在肩上的傷口已透過紗布氳出大片血跡來,看得人觸目驚心。

  信鷹將紗布揭開,看著傷口,手下有些顫抖︰“大人,化膿了。”

  段崇從枕下摸出一把精致的小刀,說︰“剜掉,重新上藥。”

  信鷹定了定神,也沒作猶豫,將小刀浸過酒後,在燭火上一烤。刀尖接近傷口的時候,他顫著的手狠狠緊緊握了一下刀柄,利落地將爛肉刮去。

  此間竟也不聞段崇哼一聲。

  等上完藥,再度包扎好,信鷹才抹了抹滿頭的大汗。他說︰“明明有宮里太醫開得藥,想來必然珍貴,可魁君這傷怎麼就不見好呢?”

  段崇合上衣衫,撫著發疼的傷處默了許久。他眼底漸起輕寒,沉聲對他說︰“明日出京求些治傷的藥帶來,別教人發現。”

  信鷹像是想到甚麼,驚了驚眼楮,單膝跪在地上,將頭垂得很低很低。

  “遵、遵命。”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我控制不住我記幾。

  段崇︰我也要控制不住我記幾了!!

第45章 新官

  段崇喝過藥, 晚間出了一身汗,這燒才算退下,醒來後周身果然輕爽不少。

  傅成璧上午來段崇值房中想問問他可有好轉, 誰知來時已經不見了他的蹤影, 一問才知天不亮時,段崇就辦事去了。

  傅成璧想,皇帝不給他加俸祿實在沒天理, 段崇這是一個人干著十個人的活。每次出現場有他, 驗尸有他,盤查有他, 抓捕犯人有他,另外還兼任審判和皇城守衛, 上天下地,無所不能。

  想來前世李元鈞那般忌憚, 也是有道理的。

  而段崇這廂一早起來,先是回家取了傅成璧給他拎來的藥, 拿去藥鋪請大夫看了看;繼而又買了些補血補氣的藥材,包好,一同拎到了相府。

  下人請他入府後, 楊世忠和裴雲英撞他個正著。楊世忠見他眼輪灰暗, 不似往常精神, 氣得牙根兒癢癢,但也不敢跟他說一句重話,只道︰“你就不能消停幾天嗎?我求你了行嘛?”

  段崇低聲說︰“找沈相有要事。”

  楊世忠︰“你就可勁兒作, 哈,我是听說劍聖快要游歷到臨京附近了,看他治不治你!”

  段崇︰“誰來都一樣。辦案。”

  裴雲英擺擺手,安撫了一下楊世忠,對段崇說︰“沈相剛醒,你去罷。”

  “相府的巡防,別大意。”

  段崇叮囑完後,就徑直往沈鴻儒的房中走去。他已經搬到後院中一處僻靜的小暖閣子里休養,周邊守衛十二時辰輪番換守,保護他的安全。

  見段崇走進來,沈鴻儒病白的臉上勾起一絲笑容,道︰“行,每次你一來府上,本相必然是臥病在床。”

  “習慣了。”段崇將補品一放,還是像從前那樣取了圓凳坐在床邊。

  在沈鴻儒面前,他的確像個學生,挺直腰身坐得板正,像是隨時都可以恭听教誨一樣。但沈鴻儒卻不像個老師,他長得俊雅,一點也不老成,還愛笑,笑里藏刀,看著人的眼楮薄寒又凌厲。

  段崇回歸正事上,問︰“對于刺客的身份,你可有甚麼眉目?”

  他搖搖頭,“太多了。本相在朝堂上樹得敵,十個手指都數不過來,任何一個都有可能。”

  “那原因和目的呢?”

  沈鴻儒頓了頓,似乎在思索要不要告訴段崇。

  半晌,他才說︰“韓仁鋒一案水落石出之後,叛亂的流民必將受到嚴厲的審判,將流民遣返的事,我也已經上過折子。聖上的意思也很明了。……本相想趁著這次案件,開始批判前任首輔柯宗山,借天下之口將其徹底否決,進而推翻他從前規定下的條條狀狀,再于朝中推行新政。”

  他將最後幾個字咬得極重,態度很是堅決。

  段崇緩緩皺起了眉頭。他知道,這是沈鴻儒一生的抱負。他拖著病軀強撐到現在,就是為了這一天。

  沈鴻儒繼續道︰“新政變法,必然流血,那些刺客很有可能就是為了這個才來的。這也是我不讓你對外聲張遇刺一事的原因。”

  朝中能夠支持他新政的官員不在少數,但他們大都是只是因為新政的推行符合他們自身利益,所以才會倒向沈鴻儒這一邊。而不像沈鴻儒,憑著一腔熱忱,斷頭流血都不畏懼。

  如若讓他們知道新政還未開始,牽頭的魁首就有了性命之憂,必然就會動搖決心。

  面對朝堂黨派的紛爭,以及沈鴻儒的考量,段崇非常直白地說︰“我不懂這些。”

  “你不懂才是對的。”沈鴻儒一字一句地說,“若以後你真被卷入這政斗的漩渦當中,務必想盡辦法全身而退,回到你的江湖去,再不要插手朝廷的事。”

  “願為大周赴死的沈相,也會說出‘全身而退’的話?”

  沈鴻儒道︰“單九震和夜羅剎都能在皇宮出入自如,難保皇上不會忌憚江湖勢力。她跟你是甚麼關系,我不過問,只是她既當著皇上的面說你是她的兒子,那皇上以後也不會全心全意地信任你、重用你。”

  段崇輕抬了一下眉,“的確如此。”

  沈鴻儒一驚,問︰“怎麼?”

  “宮里開得傷藥,雖無毒性,卻也會讓傷口愈合得很慢。我養傷期間,皇上著令裴雲英坐上位,應當也是想培養一枚能夠制衡我的棋子。手段過分拙劣了些。”

  沈鴻儒卻笑了笑︰“就是要做得拙劣,才能讓你輕易揣測出聖意,要你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不如本相去請一道旨意,把你放到縣衙兩年,等過了風頭再調回來,這樣……”

  “我不會離開。”段崇打斷他,語氣很堅決。

  雖然段崇一向都有自己的決定,但沈鴻儒卻很少見他有如此不听意見、執拗頑固的時候。

  沈鴻儒想了想,半晌,眼楮在他身上轉了一圈,低聲大膽猜測,“有牽腸掛肚的人了?是武安侯府的傅姑娘。”

  面對沈鴻儒,段崇這次竟也沒有否認,破天荒地點了點頭。

  沈鴻儒其實比任何人都尊重段崇,可此時見到段崇一反常態,他也不免有些急了,“糊涂!你知不知道她哥哥手里握著多少兵!”

  若是換做從前,他不會多說,可皇上授意太醫院換藥就能看出如今段崇的處境,說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都不為過。

  段崇在這個時候想跟傅小姑娘在一起,無異于是逼皇上起刀。

  半晌,段崇眼眸深邃,聲音低緩,“先生,我從前犯過大錯,從不奢望自己還配有這樣好的運氣。”

  沈鴻儒急郁的心一點一點平穩下來,雙眼驚詫地看向他。

  他一向冷峻的面容也變得柔和起來,“如果她願意的話,無論甚麼時候,我都可以。”

  好久好久,沈鴻儒才哼笑著說︰“我算是听明白了,這是八字還沒一撇,你小子純屬單相思呢。”

  段崇︰“……”

  沈鴻儒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再打趣,沉聲說︰“既然如此,為師不會阻攔你。只不過你想要求長遠,在緝拿單九震和夜羅剎歸案之前,還得謹言慎行。”

  “受教。”

  沈鴻儒眨了下眼楮,悄悄地問︰“這些話,你跟別人說過沒有?”

  段崇挺了挺背,頓覺有些窘迫,悶聲回答︰“沒人知道。”

  沈鴻儒笑起來,顯然對此是不信。沈鴻儒了解段崇,若說要隱藏喜怒哀樂,段崇能夠得心應手、從容不迫,但在情愛方面,他太不會隱藏自己的心思了。

  他道︰“行。如果我能空出手來,就幫你一起討老婆,也不枉咱們師生一場。”

  段崇冷著聲音,有些警告的意味,“沈相甚麼也不必說、不必做,就是幫最大的忙。”

  ……

  至于遇刺一事,沈鴻儒想息事寧人,段崇也只得轉為暗中調查。

  他去遇刺的巷子里勘探了一遍,發現巷中所留下的刀痕只是普通的規制,隨處可見,刀法也沒有特別明顯的特征。此事陷入僵局,段崇一時也找不出新的線索,只能暫且擱置。

  仲春時分,孟州知府喬守臣調任京城,入職刑部侍郎,暫代段崇為六扇門新任魁君。

  喬守臣的調令一下來,自然引起了門中信鷹的極大不滿。

  尤其是楊世忠,簡直跟炸開了鍋一樣,沖著裴雲英就是一頓大吼大叫︰“他皇帝老兒是啥意思!寄愁受傷是為了誰?是,他的確是傷了,但也能蹦能跳的,這空降個兵就給寄愁頂替下去,連句解釋都沒有,他究竟是想做啥!”

  裴雲英沉著臉,看上去也是蘊著怒氣,但火是沖著楊世忠發的︰“你到皇宮里嚎去,在這兒嚎有用嗎?”

  楊世忠一下泄了氣,恨嘆道︰“要是真不能干,大不了就走!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咱們也怕混不上飯吃麼!”

  裴雲英說︰“降職的是魁君,又不是你,你能替他做得了主?”

  楊世忠尥蹶子,道︰“那我肯定不受這個氣!”

  這邊兒傅成璧正抱著昭昭曬暖,兩人一對斥起來,昭昭听見,抖了抖耳朵,一下從她懷中跳了出來,直往裴雲英的方向奔去。

  裴雲英見著昭昭,可算有點開心,將它抱到懷中來,低聲逗他頑兒。他又回上楊世忠的話,說︰“要走你走,我留下,跟著昭昭。”

  楊世忠見他真不當回事兒,又氣又急︰“你、你這個叛徒!”

  傅成璧走近了,柔聲勸道︰“楊大人作甚發這樣大的脾氣?”

  楊世忠一看又來了個可以傾訴的人,急忙道︰“還不是因為喬守臣!”

  “喬大人是個好官。”傅成璧彎了彎眼楮,“他在孟州的風評是很好的呀。”

  楊世忠梗起脖子,一副要抬杠的架勢,“寄愁難道不是好官了?”

  傅成璧想了想,“他呀,他是好人……”

  幾個人正說著,六扇門中威武堂堂地走進一派官兵,簇擁著當中的蟒袍新官,此人相貌不俗,儀表堂堂,正是剛剛到任的喬守臣。

  “刑部侍郎喬大人到——!”

  除卻傅成璧,門中一干人皆要屈膝行禮。楊世忠是最不甘願的那一個,教裴雲英拉了拉袍角,這才跪了下來。

  只是六扇門中人都沒有料到的是,喬守臣到任,段崇竟是同行,而且兩人看上去很和諧。幾人抬頭看向段崇,各個眼中都帶著詫異。

  段崇從容不迫,沉聲道︰“在我養傷的這段時間里,喬大人會代掌六扇門所有事務。”

  楊世忠不滿,小聲喚道︰“魁君……”

  段崇知道他想抱怨甚麼,輕描淡寫地解釋道︰“喬大人是沈相的門生,為官清正,能加入六扇門,是百姓之福。”

  楊世忠一時沒听明白其中的意思,倒是裴雲英一下意會,輕輕勾起了唇角。

  喬守臣拱手敬禮,聲音清潤,說︰“日後還請諸位俠士多多關照。”

  喬守臣環視一圈,觸及傅成璧的視線時,見她輕笑了一聲,點頭回禮。

  傅成璧不像楊世忠那般惱火。起初听到接任人選是喬守臣,她就放下了大半的心。

  喬守臣在孟州政績出色,是個連她父親都嘖嘖稱贊的人。此番喬守臣能夠在初春考核升遷之際,連跳兩級,調職入京,想必就是沈鴻儒的手筆。

  既然是沈相在幕後策劃,這六扇門魁君之位早晚還會回到段崇的手上。對這樣的降職,傅成璧倒看得開,畢竟單九震的存在,令他的身份一下敏感起來。

  此時有喬守臣壓一壓勢,對段崇來說,或許是一件好事。

  段崇對此當然心知肚明,也清楚,這喬守臣就像沈鴻儒放進朝堂里的一條野魚,由他來作為新政的代言人最好不過。

第46章 相見

  喬守臣到任之後的沒幾天, 六扇門就接了個案子。

  單就案件本身來看,不算甚麼大案,無非是家中進賊, 丟失了一些金銀首飾等財務。這原不必六扇門出馬, 可壞就壞在,這回是睿王府遭了賊。

  臨京府衙不敢怠慢,將此事轉手請六扇門調查。

  因遭賊的都是內院的女眷, 睿王的意思是最好能派遣個女官去。

  六扇門的女信鷹中, 能挑大梁的只有虞君一個。可惜她自過年返鄉後就再也沒回六扇門任職。喬守臣在六扇門巡了一圈,將目標鎖定到了傅成璧身上。

  傅成璧听命時, 還有些驚詫,打心底兒有些抗拒, 就想以“本職是撰寫卷宗、書錄”為由推辭。可她轉想到巫蠱案之中隱藏的種種玄關,總覺得是與李元鈞脫不開關系。

  更何況六扇門眼下無人可派, 若李元鈞以此發難,更是麻煩, 于是她就答應了喬守臣的請求。

  段崇听說此事後,很快就趕到門中來找傅成璧。

  彼時府衙派了官差過來,與傅成璧交涉一些事, 正是說道︰“睿王的意思是, 若傅大人去, 便以甥女的身份直接入駐內院即可,以免打草驚蛇。當然,傅大人也可以帶些女官, 協助調查;人不要太多,五個之內,也就足夠了。”

  “好。”傅成璧溫聲回答。

  待傳達完李元鈞的意思,傅成璧就令玉壺將他送出了六扇門。

  出了院子,見段崇一直在門外候著。她不禁彎起了眼楮,問道︰“段大人來做甚?”

  段崇聲音硬邦邦的,“听說你要去睿王府辦案。”

  “府上失竊,應該不難。”傅成璧點了點頭說。

  段崇直了直腰身,沉默片刻,低聲說︰“虞君在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再回六扇門了,至于金鉸絲的用法,我會親自教你。”

  傅成璧對上一臉嚴肅的段崇,輕笑起來,“好的呀。”

  段崇低低“恩”了一聲,繼而道︰“那就現在開始罷。”

  “現在?”傅成璧怔了怔,“不急呀,等處理完睿王府的案子……”

  “只是很簡單的幾式,教了你,再去睿王府也不遲。”

  傅成璧有些恍神,就將鐲子褪下來交給他。段崇看見這秀而細的金鐲,低下頭,無奈地闔了闔眼,“……你給我,我也戴不上。”

  傅成璧︰“那你怎麼教?”

  段崇從袖中抽出一根紅線,綁到自己的手腕上,揚起手給她看了看。

  她一笑,“這不是環山園布陣時候用的麼?”

  “恩,還剩了些。”段崇應答,將紅線抽長,做挽纏在掌心中,“鐲絲制造的時候,特意做了內部的設計,唯有主人才能抽出來,以防令敵人得手,反而成為制住自己的武器。”

  傅成璧輕輕歪著頭打量他。段崇教起人來,神情和查案時一樣嚴肅認真,比平常說話的時候惹人喜歡多了。

  段崇見傅成璧的心思一時還沒有放過來,盈著秋水一樣的明眸毫不避諱地望著他,耳根又開始有些發燙。

  段崇輕蹙起眉,語氣愈發嚴厲,“傅姑娘,我的時間不多,請你專心一些。”

  “好的,師父。”她眨了一下眼楮,模樣裝得十分乖巧。

  傅成璧不敢再分神,一下就將金鉸絲抽了出來,纏在手心,將他方才的姿勢學了個七八成的像。

  段崇看著有些不對的地方,就想去糾正一下她的站姿,走到中途的時候,他仿佛想到了甚麼,又忽然僵住腳步。

  傅成璧有些疑惑,問道︰“怎麼了?”

  段崇別開眼光,輕咳著揉了下鼻尖兒,四處尋了個樹枝。

  他說︰“站姿不對。膝蓋微曲,肩、腰、腹、腿,每一處都要用上力,一定要穩。”樹枝輕落在她的肩上、腰上,卻面對羅裙時,不知該從何下手。

  他皺起眉,令道︰“去換一身衣裳。”

  傅成璧站起身,瞥了段崇一眼,小聲嘟囔道︰“換就換,怎麼這樣凶巴巴的呀?”

  “我沒有凶你。”段崇急著解釋了一句,又覺得不大對,狠板起臉來,“學,就要有個學的樣子。”

  傅成璧算個乖學生,段崇命她換,她果真令人去尋了件女信鷹的武袍換上。

  “如果對方就像單九震那般,從正面襲擊,找準時機,只要能纏縛住他的手臂就夠了。”金鉸絲太過鋒利,一旦觸及肌膚,就足以令對方退卻。

  段崇講得很認真,傅成璧跟著學得也很認真。

  明晃晃的太陽漸升。段崇教了她簡單的七式後就沒再繼續,只道是貪多嚼不爛,但凡能將這七式練熟,短時間內能夠保命就可。

  院中的海棠樹剛剛發了花,沒有甚麼香氣,卻開得極為殊麗。陽光透過葉子,灑下細碎的光,漫天漫地都是寧靜。

  段崇坐在樹下,仔細看著不遠處的傅成璧反復練了一遍又一遍。

  她雖是將門出身的女孩子,但畢竟長久在閨閣中養尊處優,就是走路,時間一長也會累,故而還未練上多久,額頭就冒了一層細汗。

  段崇曾松口讓她休息,可她一旦學不好,脾氣比誰都要倔,硬是不肯。

  卻也是個難得的好徒弟。

  段崇想,若是他師父見了傅成璧,也一定會喜歡的。

  傅成璧正是練到最滿意的時候,回過首來看向段崇。她眸子很亮很亮,全是笑意和期待,希望能得到段崇的肯定。

  “……”

  段崇趕忙移開目光,用手骨抵住鼻端,壓下方才陡生的念頭,以及從深處燒起來的躁動。

  傅成璧見他神色有異,挪著酸脹的雙腿走過來,睜大眼楮細細打量著他。半晌,她說︰“你在笑我?”

  段崇不敢直視她的目光,否認道︰“沒有。”

  “你就是。”傅成璧再逼近了一點點,一定要將他逼出原形似的,“方才我哪里做得不好?”

  段崇往後仰了仰身子,有些慌亂,“我、我在想事情,沒……”

  傅成璧挑了下眉,想想段崇的為人,也就信了他這個說辭。

  她復而立起身,將手背到身後,輕哼了一聲,學著段崇刻板的語氣,道︰“段大人,我的時間也不多,請你專心一些。”

  段崇︰“……”

  半晌,段崇站起來,認真地說︰“今天就到此為止。關于睿王府失竊一案,我會挑選幾個可以信任的人跟著你。睿王,雖然是你的舅舅,但……也要提防……”

  段崇在心里還怕傅成璧覺得這話說來荒唐,可她卻比誰都要明白。

  睿王府失竊?傅成璧斷然不會輕易相信。單單是李元鈞豢養的暗衛就足以將小小飛賊殺個七八遍,還不帶見血的,怎會如此頻頻失竊?

  傅成璧笑著應下,“我曉得的。”

  ……

  等日頭不再毒烈,段崇指派了三個女信鷹,加上玉壺,四人隨著傅成璧去到睿王府上拜謁。

  來時,睿王並不在府上。不過他提前說過武安侯府的小郡主要來府上暫住一段時間,王府管家一早就在門口候著傅成璧。

  管家領她住進了思白閣里,卻還真巧,正是傅成璧從前到府上時住得地方。

  玉壺心思玲瓏,又會說話,隨意揪了個面相和善的小婢女,攀談片刻,就將王府後院的情況摸了個大概。

  睿王至今沒有娶正妃,倒是底下姬妾成群,若真要數個正經女主子,唯有一側妃,乃是將軍府向義天的遠房表妹向倚竹。

  可惜向氏比睿王還大上幾歲,有了年紀的女人,自然比不上那些容色艷麗的年輕姬妾,故而不怎麼受寵。雖然不得寵愛,但府上內務都由她主管,打理得井井有條。

  而如今最得寵的是西苑的嫻夫人。

  這位夫人是睿王從春華坊里買來的歌妓,長得很是溫婉清麗,令人見之心折,也不枉能得他如此憐愛。

  玉壺將打听來的這些一一回稟給了傅成璧。

  除卻這位嫻夫人,傅成璧對王府中的姬妾大都有些印象,尤其是向氏。

  不過,她倒沒心思將以前的樁樁件件再歷歷數來了。如今她是以六扇門女官的身份進了睿王府,不會像從前要惹她們嫉恨。

  只不過這些個女人,本就難纏,哪一個都不讓人省心。如若她短時間內查不出甚麼線索,不免要天天遭煩。

  正這般想著,外頭就傳來一陣低低的笑聲。玉壺往外一打量,果真見一群漂亮的女人踏進了思白閣所在的院門,穿紅著翠,美得各有千秋。

  見了傅成璧,先是一口一個“小郡主”,後來有張狂點兒的,熱絡地喚上了“小甥女”;各自帶了各家的點心、首飾,爭先恐後地送到她的手上,百般言辭夸她長得精致漂亮,互相暗中較量比攀得厲害。

  傅成璧好久沒處在這種氛圍下,一時應對起來,不禁有些發懵。

  她坐在中間,只得佯裝懵懂無知的樣子,一邊兒吃點心,一邊喝茶,喜孜孜地看她們演戲,偶爾也跟著唱和兩嗓子。

  戲還是好看的,就是太吵了。

  而且收了禮物後,傅成璧還得硬著頭皮一一道謝。

  這些姬妾難得聚在一起爭奇斗艷,好不容易踫上傅成璧這廂的戲台子,自然不肯輕易退場。直到晚上外院傳來睿王回府的消息,傅成璧才算得了救。

  傅成璧按禮當去中庭拜見,她們也想趁著這個機會同去見一見王爺。

  與這些日日都在期盼李元鈞回府的女人不一樣,傅成璧比誰都要怕見到他。

  她捏緊袖子,掌心中已經起了一圈冷汗。等周圍人齊聲大拜“參見王爺”,傅成璧才醒過神,忙屈膝半跪,小聲道了句︰“參見王爺。”

  聲音中已有些微難以控制的顫抖。

  對方移了幾步,走到她的面前。她能感覺到自上方投下來的視線,正在緊緊盯著她,很有壓迫力,盯得她後頸發麻。

  “傅成璧……”

  熟悉的聲音,聲線輕寒,似在低低品著她的名字。

  她抬起頭,正好對上李元鈞的目光。他一襲霜色長袍,系白玉腰帶,肩上盤舞著金蛟,顯得清貴不凡,如神如仙。

  他忽地彎起唇,“你應當叫舅舅。”

  李元鈞相貌清雋,平日沒甚麼別的嗜好,只喜歡收藏字畫,單單是站在那里的時候,很有書卷氣。但他的長眉是冷,黑眸是冰的,看著人的時候略有笑意,可卻隱隱透露著一股陰翳和狠戾。

  正如此刻,他只是像在笑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李元鈞︰你好呀。小郡主。

  傅成璧︰p。

  段崇︰操。

第47章 掌摑

  李元鈞抬了抬手, 從後頭跟上的小廝手里捧著一個金絲錦盒,躬身奉到傅成璧的面前。

  李元鈞聲音溫涼,“送給你頑兒的。”

  錦盒里面裝著香銀和翠玉制得九連環。

  傅成璧斂了斂息, 伸出手將錦盒接過來。抬手間露出半截子白皙的手腕, 珊瑚釧子還傍著一環金絲手鐲。

  李元鈞眸色一凜,一下捉住傅成璧的手,將她的腕子抬起三分。

  傅成璧驚了驚心, 腦海中一片空白, 一時不曉得要掙開。

  李元鈞將眼底波瀾壓下,又復三分涼涼的笑意, 不著痕跡地放開手。他的動作輕而快,令人難生出旁的念頭。

  不一會兒, 李元鈞說︰“本王記得,這珊瑚手釧是你母親的舊物。”

  傅成璧將手縮到袖子里去, 低著頭說︰“是。”

  他笑了笑,沒有再說話。

  這廂今日尚未跟傅成璧見過面的側妃向氏和嫻夫人姍姍來遲, 一個端莊,一個溫婉,皆上前來盈盈行禮。

  嫻夫人一眼就注意到立在一旁的傅成璧, 垂了垂目光, 轉而對李元鈞柔聲說︰“妾身親手做了銀耳羹, 王爺可想嘗嘗?”

  一旁的姬妾個個眼神都如刀一樣,狠狠地刮在嫻夫人的身上,可她卻仍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只靜靜等待著李元鈞的回答。

  李元鈞挽了挽袖口,漫不經心地回道︰“也好。”

  說完,他就擁著嫻夫人去了內院。

  傅成璧戰戰兢兢地熬過去,疾步回到思白閣里,等醒過神,才猛地發覺自己背上已起了一層熱汗。

  玉壺回來就見她扶著桌角,面色煞白,忙問道︰“姑娘這是怎的了?臉色這樣難堪。”

  傅成璧搖搖頭,吩咐道︰“你去打些溫水。”

  玉壺很快就端了來,盆中還漾著幾片花瓣。

  傅成璧將手完全浸泡在水中,極為嫌棄地揉搓著李元鈞踫過的地方,心下一陣慌亂無措,怦怦跳個不停。

  眼前又不禁浮上從前朝夕相對的過往,她撩起一汪水往面上撲去,平復了好大幾口氣,才算鎮定下來。

  玉壺不知她遇見了甚麼事,見她神思恍惚,卻也不好多問,只勸道︰“姑娘遇見不順的事,也別放在心上。咱們到王府來是查案的,與旁人都沒甚干系。”

  傅成璧深嘆一口氣,自也明白這輩子,她和李元鈞已是沒有交集的陌生人。

  若說怕,也該是李元鈞怕。她來府上,一是為了失竊案,二則是為了印證她心中對李元鈞登基一事的猜測。

  ……

  累上半天,傅成璧深感疲倦,晚膳吃了沒幾口便睡下了。閣子里焚著寧神香,她睡得很沉,一夜無夢。

  翌日起身後,傅成璧到各院夫人處走動了一番,沒提起自己六扇門女官的身份,只是閑聊似的問了問府上失竊的事。

  丟東西的統共有四位夫人,名字倒有意思,逐春、眠夏、落秋、忍冬,正巧對上四令。四位夫人從前都是進貢入朝的美女,教皇上賞給了睿王做侍妾。

  嫻夫人沒來之前,四位夫人平分秋色,雨露均沾,雖有些小打小鬧,但相處起來也算其樂融融。

  傅成璧到逐春夫人的住處小坐,對方很是熱情地招呼她進了內室,差人奉上茶點瓜果。逐春攏著傅成璧的手,正嘟囔著︰“姑娘也听說府上遭賊的事了?”

  傅成璧點了點頭︰“听下人提過一兩句。”

  “可不是麼?”逐春夫人埋怨道,“至今也沒找著人。我那一盒子的首飾全不見了,現在想想都覺得肉疼。”

  據逐春夫人所說,遭賊的頭一天晚上,誰都沒听見動靜;但翌日醒來,首飾盒、衣櫃都被搗騰過,藏得私房錢、珠環玉翠甚麼的,全都被一掃而空。

  傅成璧卻是奇了,“既然將所有東西都偷了,怎可能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逐春夫人說︰“誰知道呢,這人就跟個鬼似的,來無影去無蹤,接連將眠夏、落秋和忍冬院里都偷了個遍,張狂得很。”她想想都覺得後怕,撫著胸脯說︰“好在這人只求財,不殺人,否則這小命都不知怎麼丟的。”

  傅成璧驚疑嘆道︰“這樣厲害的呀?”

  她狠狠點了點頭,壓低聲音道︰“府上可都在傳,這賊就是江湖上來的。”

  “江湖?”

  逐春夫人嗑著瓜子,美艷的眸子一轉,神秘兮兮地貼到傅成璧的身邊,小聲說︰“ 上次不就有兩個江湖人堂而皇之地出了宮,至今也沒逮著嗎?我看八成就是有人跟他們一樣,會飛檐走壁的,這才敢偷到王府來了。”

  傅成璧沉思片刻,想來的確如此。若是府外來得飛賊,定然是輕功高強,踏雪不留痕,否則怎能做到如此悄無聲息、來去自如?

  傅成璧眨著眼楮問,“我能在夫人這里隨意看看嗎?”

  “這說得是甚麼話?我這巴掌大的地方,你盡管頑兒,就怕你還不盡興呢。”

  傅成璧笑著道謝,逐春夫人就臥在榻上,艷麗麗地笑著看向她。

  傅成璧走到一個博古架前,上頭陳設著滿滿的珍寶,“這些東西沒有被動過麼?”

  “沒有。”逐春夫人說,“這都是重家伙,再厲害的賊背重了東西,也不好帶走不是?”

  她點著頭,輕輕將手背到身後,又轉到一旁的書架。書架中還堆著好幾副畫軸,傅成璧展開來看了幾幅,因著李元鈞喜歡,她也知道不少,只要不是野路子來的,她都能賞鑒一二。

  見逐春夫人書架上雖擺放得隨意,卻還藏著不少的珍品。書架上層疊著書冊,亦有珍稀的孤本在內,但許多都擺放亂了,看得出主人對它們很不在意。

  “夫人閑下愛讀甚麼書呢?”傅成璧問。

  “小郡主抬舉。我這不比您,大字都識不得幾個。”逐春夫人咧著笑,十分坦蕩道,“就是王爺喜歡,我們沒事也就研究研究,好哄王爺開心。”

  “你們?”

  “對啊,其他三院里也有這些,大都是王爺賞的。”逐春夫人說完,半晌,又哼笑一聲,“不過也沒甚用了,現在王爺將宜嫻看得跟寶貝似的,我就是研究出了花,也比不過那小妖精。”

  這話酸得有些沒譜,听得傅成璧暗暗發笑。

  前世在王府發生的事已在她的腦海中模糊了很多,只唯一記得這群人是當真難纏。如今她們之間沒了對立關系,說起話來竟旁生出幾分可愛。

  傅成璧辭了逐春夫人的居處,又先後拜見了眠夏、落秋兩位夫人。

  果然如逐春夫人所說,她們的房間中也都擺列著書架。這兩人的情況也與逐春相似,都是丟了首飾這等輕省又值錢的東西。

  等傅成璧再到了忍冬夫人的居處,外頭候著的奴才卻不讓進了。說起來,傅成璧來得那日,也未見過這位夫人。

  听守園的奴才回稟,忍冬夫人早些天就回了娘家,這間房也是趁著她不在的時候被偷的。

  傅成璧問︰“那里面打掃過了沒有?”

  “沒有。”這奴才答,“正主不在,東西也不好動。怕有手腳不干淨,進去再順走兩件兒,回頭賴在飛賊身上,抓也抓不住。”

  既然已經封了院子,她若硬要進去,反惹懷疑,只隨意打量了幾眼就離開了。

  傅成璧心下盤算,既然案發後就未被動過,等再找個機會進去看看,指不定能發現一些蛛絲馬跡。

  時近黃昏時分,玉壺陪著傅成璧在園子里逛逛,身後又跟了個女信鷹,名喚華英的。她已經喬裝成婢女的打扮,跟在身後,靜靜听著傅成璧說話。

  “遭竊的幾房夫人,我已一一去拜見過了,卻沒發現甚麼重要的線索。目的、身份、手法,都一無所知。不過府上倒在傳是外頭來得江湖人。可當真有賊是這樣厲害的麼?”

  華英听了一笑,道︰“就算是盜帥,也曾多次落到魁君的手里,可見凡事雁過留痕,不可能沒有一點線索的。”

  傅成璧听後不免有些喪氣,“我卻一點思緒都沒有。”

  “魁君也不是上來就能抓住人的。如今姑娘能旁敲側擊地盤問出話,已經很好了。換作是我,那些夫人指不定還不願搭理呢。”

  華英不自覺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以示鼓勵。

  她望了華英一眼,甜甜地笑起來,“謝謝。”

  華英的步伐生風,不一會兒就快了傅成璧幾步。三人正走著,繞過一片假山,華英似想到甚麼,回頭跟傅成璧說著“不如明天去找……”,但腳下卻沒有停。

  只听一聲驚呼,華英迎頭與拐來的身影撞上,驚得華英踉蹌地退下幾步,隨之而來還有一陣瓷碗碎裂的聲響。

  華英這廂還沒反應過來是怎的回事,先是挨了響亮亮的一巴掌。

  “哪院的狗奴才!不長眼了是不是!”

  華英自打進了六扇門,哪里受過這樣教人掌臉的侮辱?當即怒上心頭,三步並兩步上前,扯出對方的頭發,一下就給拖到了地上。

  這剛剛換上沒多久的繡鞋大力大落地踩到這人的背上,怒聲罵道︰“你他娘的這跟誰動手呢!”

  傅成璧︰“……”

  玉壺驚了,趕忙上前拉住華英的袖子︰“別、別打架!”

  傅成璧繞過了這一方視野死角,才看清狀況。

  盛著骨湯的暖盅已經灑了一地,被撞著的正是頗得李元鈞寵愛的嫻夫人。

  她好似受了不小的驚嚇,也不知是被撞著嚇得,還是被華英的粗魯嚇得,現正一手扶住假山,一手撫上胸口,驚怒著一雙眼,緊緊盯向華英。

  而方才先動手打人的是嫻夫人的婢女。她仗著自家主子得寵,平日里囂張慣了,這番見華英將嫻夫人熬了好久的骨湯打翻,一下脾氣就上來了,抬手狠打了華英一巴掌。

  卻不想對方是個練家子,滿身都是市井氣,但凡是挨了打,當即就要打回去報仇,根本不講道理的。

  這婢女被踩得背脊生疼,又動彈不得,委屈憤恨交加,淚眼汪汪,只好向宜嫻求救,“夫人……”

  宜嫻見對方是傅成璧的人,心中惱怒更盛,溫柔的聲音凌厲起來,卻也不輸常人。

  她對著華英呵斥道︰“放開!”

  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華英教人打了臉,正恨得牙根兒癢癢,眼下要殺要剮都行,善罷甘休就是不行。

  她聲音洪亮,冷聲道︰“是她先動得手。我今天要是不打回去,我就不姓華!”

  宜嫻瞪向傅成璧,“這可是在睿王府,容不得你如此放肆!還不快教她放開!”

  華英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傅成璧,才曉得自己是以婢女的身份入府,如此恣意妄為,定要讓她難做。故而她心中雖恨,也不免有了些猶疑。

  傅成璧聲音不大,清清軟軟的,“若不是夫人提醒,我都忘記是在睿王府了。”

  宜嫻臉上得意的笑還未完全浮上來,就見她緩緩抬起清澈的眼楮,再說了一句︰“華英,那就打罷。”

  作者有話要說︰

  華英︰你在這兒跟誰咧咧呢!打到你喊媽!

  玉壺︰雖然會惹麻煩,可是還想為小姐姐打call!

第48章 相贈

  “你敢!”

  宜嫻氣得肩膀都在顫抖, 狠狠地瞪著她。

  傅成璧說︰“我為甚麼不敢?睿王爺是我舅舅,我要教訓他府上一個奴才還是可以的。”她看向華英,冷聲令道︰“打。”

  華英揚起笑, 將那小婢女從地上拎起來, 對著臉就狠打了一巴掌。華英的手勁兒不知比她大上多少,一巴掌下去,臉上紅印清晰可見, 很快就腫了起來。

  她跪坐在地上, 捂著半邊兒臉抽泣起來。

  傅成璧說︰“另外,冒犯朝廷九品女官, 理應仗責二十。不過念在舅舅的份兒上,只罰你掌嘴二十。是你自己打, 還是要他人代勞?”

  小婢女驚恐地看向傅成璧,卻不想她真這樣刁難到底, 眼珠子大顆大顆地往下掉,“我……我不知道她是……奴婢、奴婢知罪……”

  宜嫻哪里會認為傅成璧是在打婢子的臉, 分明是在給她下馬威!她臉色漲紅,忍怒道︰“郡主,得饒人處且饒人。”

  傅成璧說︰“一切不過是按照大周律例處置罷了。”

  華英抿住笑, 歪頭輕咳了幾聲。這傅姑娘當真是句句都要給對方扣個大帽子。

  宜嫻眼見傅成璧就是要仗著身份和官職壓她一頭, 要再保這個奴才絕非明智之舉。

  她忍得臉色鐵青, 半晌,才咬著牙對她的婢女說︰“她的話,你可听明白了!”

  小婢女委屈地看了宜嫻一眼, 自知難逃一劫,只得自個兒掌上了嘴。

  華英看她打得軟綿綿的,呵斥道︰“將方才打人的力氣都用上!別跟沒吃了飯似的。”

  等打完,宜嫻就將她從地上提了起來。這小婢女不敢再出頭,半躬著身退到宜嫻的身後去。

  宜嫻冷著一張臉,眼睫發顫,楚楚可憐中還帶著一股不屈的堅貞勁兒,換作任何人,大約都會覺得心疼。

  她揚了揚下巴,問︰“現在,我們能走了嗎?”

  傅成璧看向她,目光落到她腕間一抹霜白,是一對金瓖玉的白玉手鐲。金上雕雀鳥盤飛,樣式,是她再熟悉不過的。

  宜嫻見她一直盯著手鐲不放,緩緩抬起手來。半晌,她輕聲問︰“怎麼?”

  傅成璧抬了抬眉,輕笑一聲︰“很好看。”輕描淡寫的帶過後,傅成璧轉而看向華英,道︰“走罷。”

  華英走之前,又狠狠瞪了那小婢女一眼,嚇得對方趕緊往宜嫻身後藏了藏。

  華英心情大好。

  晚間,李元鈞歸府,命人將傅成璧叫到書房里來。

  傅成璧知道他現在將宜嫻看作心頭寶,否則也不會將那副手鐲送給她,可傅成璧卻不覺得理虧,坦坦蕩蕩、無所畏懼地站到了李元鈞的面前。

  李元鈞坐在書案後,深邃的眸子清清冷冷的,在晚間顯得有些黯淡,讓人看不出情緒。

  許久,是傅成璧先開了口︰“王爺想問甚麼,就盡管問。”

  他驀然輕笑一聲︰“這樣一副大無畏的樣子,教外人看見,還以為本王是在欺負你。”

  傅成璧一時語塞,沒有應聲。

  李元鈞指了指一旁的小椅子,讓她坐下,道︰“只是想問問你案子查得如何了。”

  傅成璧愣了一下,沒想到李元鈞是想問失竊案。她思索片刻,回答︰“尚且沒有太大的進展。不過我听說忍冬夫人房中失竊後就一直封著了,不知道王爺能否允許我進去再查勘一番?”

  李元鈞說︰“可是本王的府邸是不允外人隨意進出。”

  傅成璧比誰都會猜李元鈞的心思,只不過仍不願向惡勢力低頭。她佯裝一副迷茫的樣子,問︰“王爺的意思是?”

  “改口叫了舅舅,整個王府,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傅成璧抬眉,淡聲道︰“我以六扇門女官的身份來此查案,王爺配合公務本是分內之事。”

  “這不肯低頭的 脾氣卻更像你父親。”他輕笑一聲,也听不出喜悅,徑自從腰間解下一枚獸面玉璜,“結案後再將它還給本王。”

  “多謝。”傅成璧起身,將涼涼的玉璜握在手心當中。

  李元鈞又指了指一旁的雕花小盒,“打開看看。”

  傅成璧疑惑著打開,見里面靜靜躺著一支秀致的花簪。

  他說︰“之前是本王是錯意,還將你當個小丫頭看,送了九連環,也不見你頑兒。”

  她將盒子扣上,放回原處︰“無功不受祿,多謝王爺美意。”

  “不喜歡?”

  “不喜歡。”

  “好。”李元鈞並未因她的坦誠而動怒,反倒勾起笑來,這一次連眼楮里都浮上一簇微亮的火。

  傅成璧再道︰“如果王爺沒有其他的事,成璧就先告退了。”

  李元鈞輕輕“嗯”了一聲,將目光重新移回書卷上,說︰“早些休息,不然會長不高的。”

  “……”

  傅成璧因他這句話略起惱意,也懶得同他多計較,扭頭大步走出了書房。

  夜色愈濃,習習涼風透過窗扇,和月色一起漫進書房。李元鈞放下書,良久望著中天的月亮。然而就算月光,都難以照亮他深若潭的眸子。

  在外侍奉的下人輕傳了一聲嫻夫人到,李元鈞閉了一會兒眼楮,才允她進來。宜嫻手中還端著熱茶,眼楮紅紅的,仿佛剛哭過一場,梨花帶雨,很是惹人憐愛。

  縴長的手奉上茶,李元鈞接過來,低頭正看見宜嫻臉上紅腫了大片。他問︰“臉怎麼了?”

  宜嫻咬了咬唇,“今日妾身沖撞了郡主。”

  李元鈞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聲。宜嫻眼里掉下淚來,跪著伏在他的膝頭,“妾身心頭委屈。”

  “來。”

  李元鈞沖她伸出手,宜嫻將手交給他,順著力站起了身。

  他將她抱到書案上,欺身吻了吻她的臉頰,手緩緩地攏住她的頸子,輕聲道︰“你是想告訴本王,她打了你?”

  宜嫻猛覺一陣窒息,下意識去抓李元鈞陡然用上力的手。

  李元鈞手下力氣漸重,可口吻卻是不緊不慢的,“本王寵你,是因為你有用,但傅成璧不是你該惹的人。”

  眼見她臨近昏厥的邊緣,李元鈞一下松開了手。喉管涌入干烈的空氣,令宜嫻咳嗽個不停,臉已經憋得紫紅,淚水在眼眶中打著轉兒,驀地滑過臉頰。

  李元鈞手指輕憐地擦了擦她的淚珠,口吻足夠溫情款款︰“下次再聰明一些。”

  壓著宜嫻的重量一下變輕,她從驚懼中再度回過神後,李元鈞已經出了書房。

  她渾身都發著抖,嗓子割裂一般的疼痛令她說不出話來。

  ……

  傅成璧和華英一早就拿著李元鈞的玉璜到忍冬房中勘察。

  听聞忍冬夫人身負才名,獨愛書畫,故而也得賞最多。牆上掛著的畫幅不比其他房間亂裝點一氣,正中央的牆上簡簡單單陳列了四“雅”——“梅蘭竹菊”,皆出自名家手筆。

  畫幅前設香案,香爐中還殘著香灰,傅成璧拿紙包了些,交給華英,請她查一查這是何種香料。

  傅成璧的眼楮不僅又移到畫幅上,她很少有機會見到四雅齊聚的畫幅,不免多留意了幾眼,卻發覺其中“竹”的畫卷邊緣有一處小裂口。裂口很新,像是最近才造成的。

  華英將香灰揣到懷中,又想起自己還拿著王府早先整理的丟失名冊,便遞給傅成璧看。

  傅成璧低頭掃了幾眼,心中更加疑惑,不禁道︰“實在奇怪。”

  華英問︰“怎麼了?可發現哪里有蹊蹺之處麼?”

  傅成璧慎言,只道︰“不好說。”

  華英︰“你可真急人。無論對錯,你想到甚麼就說些甚麼,咱們一起討論討論也行啊。”

  傅成璧笑道︰“等我再想想。”

  華英往下彎了彎唇,“……您這脾氣可是跟魁君越來越像了。”

  “謝謝夸獎。”

  傅成璧再從忍冬夫人的房間仔細看了看,再沒有發現別的異常之處。等出去的時候,外面深藍色的天才剛剛泛起了魚肚白,熹微的光落進這方小院。

  華英肚子有些餓,可這睿王府的膳食貴在精致,吃到嘴里跟嚼了蠟一樣沒勁。她想念街頭的餛飩小攤兒,想米粥和肉包,也想大餅胡辣湯。

  華英問傅成璧︰“傅姑娘,你想不想去外頭吃點東西?”等她走近,華英又勾搭上了她的肩膀,小聲附到她的耳邊說︰“我請你吃餛飩。”

  “甚麼?”

  “早攤兒,你吃過沒有?”

  “……沒有。”

  “走走走,帶你見識見識,開開眼界。”華英拉著傅成璧,就往府外走去。

  華英騎馬,傅成璧坐轎子,一行人七拐八拐,終于在一處小巷子里停下。

  要說這處熱鬧不熱鬧,就在巷尾深處有一處早點攤兒;要說熱鬧也熱鬧,遠遠望去,矮方的小桌子大都坐上了客。

  華英一到這里,整個人都清爽自在起來,拉著傅成璧走了進去。

  “華英?”

  華英一眼就看見圍坐在一張方桌上的楊、裴二人,忙喚道︰“楊大哥,裴二哥。”

  楊世忠緊接著就看見了傅成璧,一下從板凳上站起來,“傅姑娘?!”

  傅成璧沒到過這樣的地方,稍微有一些拘謹,“楊大人,裴大人……”

  裴雲英這廂也站了起來打招呼。他懷里還抱著昭昭,自傅成璧入王府查案後,昭昭就交給他來照看了。

  昭昭好幾天沒見傅成璧,似乎甚是想念,對著她“喵嗚”了兩聲。傅成璧聞聲接過來,輕輕抱在懷中掂量了幾下,眼看它胡須上還沾著一些蛋黃……

  看來伙食還不錯。

  華英逗了一下昭昭,轉頭一陣東張西望,問道︰“怎麼不見魁君?今兒沒來吃嗎?”

  “來了。”楊世忠隨意往後指了一下,又看向傅成璧,“傅姑娘也、也下凡了這是?”

  傅成璧︰“……”

  華英輕推著傅成璧,“別站著了,找個地方坐啊。”

  傅成璧尚一頭霧水,就被華英按到了小凳子上。桌上已經擺上了一籠小籠包,還未動;旁邊有一碟小盤子里盛滿肉汁兒,中間化著些許蛋黃,看樣子是給昭昭準備的。

  她甫一坐定,面前就“騰騰”擱下兩碗飄著肉香的餛飩。她抬頭望過去,正見段崇威風凜凜的官袍外還系著深黑色的圍裙,眼神清朗,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段崇聲音微沉,問道︰“你怎麼在這兒?”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夭壽,公務員兼職廚師賺外快了!

  段崇︰誤會!都是誤會!

  傅成璧︰理性討論,段崇究竟是有多窮!

  段崇︰……

第49章 贓物

  “吃餛飩。”傅成璧坐姿乖巧, 微眯著眼楮看向段崇。

  因為小方桌是四角,傅成璧和楊、裴、華四人分坐一角,便沒有了段崇的位置。

  段崇看了裴雲英一眼。對方立刻會意, 端著兩碗餛飩轉身坐在身後的小矮桌上。

  楊世忠對華英擠眉弄眼, 示意了一頓,兩個人同搬著小凳子挪了過去,與裴雲英共坐。

  楊世忠往華英身邊靠了靠, 豎起大拇指, 壓低聲音道︰“行啊,會來事啊丫頭。”

  華英噙著笑, 一派的正氣浩然︰“我只是請傅姑娘吃飯,順道來跟魁君討論討論案情, 懂?”

  楊世忠拱手拜道︰“學到了。”

  傅成璧托腮,黑漉漉的眼楮上下打量著段崇這身打扮, 不禁笑道︰“是不是朝廷俸祿太少,還得讓段大人來這里打雜, 賺點兒小錢花花?”

  她尾音輕快上揚了幾分,實在俏皮。

  段崇將圍裙解下來放到一邊,板著聲音回答︰“攤主年紀大了, 忙不過來的時候, 會幫幫忙。”

  傅成璧望過去, 果然見蒸騰的白霧當中站著一個佝僂的老人,手腳不算太利索,但樣樣都做得很工整。

  他似乎感受到她的視線, 也望過來,溝壑縱生的臉龐浮上慈祥溫和的微笑,朝著她點了點頭。等空出了手,他才過來招待傅成璧。

  傅成璧沒有太大的胃口,就要了一碗餛飩吃。

  昭昭爬上桌,又在吃它小碟子里的蛋黃。傅成璧眼見裴雲英將它慣得沒了規矩,輕彈了一下它的腦袋,算作懲戒;又將它和小碟子一起抱下了桌,就讓它在凳子邊上吃。

  昭昭不樂意,扒搭了幾下傅成璧垂在地上的裙角,也不見她理,整只貓頓時就蔫兒下來。不一會兒,它就乖巧地爬上一旁的長凳,靜靜地臥在上頭。

  在等的期間,段崇問︰“睿王府的案子查得怎麼樣了?”

  “沒有太多的線索。”傅成璧搖了搖頭,輕聲說,“不過有幾處很奇怪。”

  段崇詢問原因,她便細細講來︰“如果是府外來得賊,能越過王府守衛且多次犯案,進退自如,必然是個老手。但他既是老手,怎會不提前打探好王府上最值錢的東西是甚麼……?”

  “最值錢的東西?”

  “我看過丟失的款項,無非是些金銀首飾。若說值錢,也的確值個千百兩銀子;可各院夫人房中所珍藏的畫卷才是最難得的,單忍冬夫人房中一副‘四雅圖’就價值上千兩,這蟊賊就算偷,也是偷畫卷更劃算些。”

  也就是說,若按盜竊的難易程度推算,這賊不是個簡單人物;可若以此再順推回去,此人所盜竊的東西則和其本事不太相匹。

  段崇沉眉思索良久,再問道︰“會不會是家賊?對王府熟悉,也容易動手;如果是下人的話,也不見得知道書畫和金銀首飾哪個更值錢。”

  “可睿王喜愛收藏書畫是府上都知道的事呀。”

  “任何人和事,都不能一概論之。”段崇一本正經地糾正道。

  傅成璧意識到錯誤,抿了下唇,沒有說話。

  沉默間,兩碗餛飩被穩穩當當端上了桌。攤主笑眯眯地看向傅成璧,“丫頭,皮薄餡大的肉餛飩,小心燙啊。”

  “謝謝。”傅成璧將碗小心移到自己的面前來,用小勺子輕輕攪弄著放涼。

  段崇想了片刻,繼續說︰“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他的目的根本不在于錢財,做出盜竊的假象,只是為了掩藏他真正想要尋找的東西。”

  傅成璧聞言蹙起眉,捏著勺子的手一下僵在半空當中。

  她猛然記起,前世這段時間里睿王府雖然沒有出現失竊的事,但在這之後不久,李元鈞曾按照皇上的命令,在京城設下一個寶鶴宴。

  宴上展列數幅名家畫作,並邀請了各路文人騷客前來賞鑒。

  寶鶴宴是以前朝文山居士所作的《寶鶴圖》為壓軸,只不過《寶鶴圖》在未展出的時候就已失竊,好在李元鈞珍藏的畫作很多,換了別的頂替上,才不至于將宴會搞砸。

  段崇見她面色凝重,似乎思慮甚多,低聲說︰“你不用著急,我會去黑市再摸一摸睿王府的行情。”

  傅成璧緩過神來,眼里漸起疑惑,“黑市?行情?甚麼意思?”

  她對此求知若渴,目不轉楮地看著段崇。他的舌頭有些發僵,解釋道︰“就、就是一個點兒值不值得偷,難不難偷。”

  傅成璧聞言愣了一下,嘴角不禁揚起了輕靈靈的笑意,“這就是行情?盜賊的行情麼?”

  “算是。”段崇沒有否認。

  傅成璧小聲喃喃,似在感嘆,“有時候覺得你們做起事來,還真是不擇手段。”

  從朝中大概再找不出第二個官員在辦案的時候,會想盡辦法從黑路子探得信息。六扇門多年來能屢破奇案,就是勝在段崇不守章法;比起手段光明與否,他更看重真相和結果。

  段崇輕聲中帶著謹慎,“很介意嗎?”

  介意他的行事風格,與她生來所受的禮教大相徑庭。

  可傅成璧卻搖了搖頭,“能夠破案的話,甚麼途徑都好。”

  目前她只能等著段崇的消息,再未得到新的線索之前,不能貿貿然去問關于《寶鶴圖》的事。

  傅成璧將注意力又移到餛飩上,撈了一團臥在勺子里,皮兒細滑軟薄,輕輕咬下去,肉香一下就在齒間四溢開來。

  她驚喜于能在街頭巷尾嘗到這般美味,眼楮都亮了起來。

  “真得好香呀。”

  這餛飩的餡兒是他調的,餛飩是他方才煮的,听她夸贊,段崇嘴角浮上了不易察覺的笑意。

  華英正同楊世忠、裴雲英談起教訓婢女的事,提及解恨之處,爽朗地笑了聲來;他們三人坐一起,一言一語,很是熱鬧。

  而傅成璧吃東西的時候很安靜,身在煙火市井中,也還在不自覺地恪守著骨子里學來的禮儀規矩。而段崇與她相對而坐,坐姿十分端正,單單是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眼楮里也難得盛上些許滿足。

  等她吃得七七八八,段崇說︰“等打探出消息,我去王府找你。”

  傅成璧頓了一下,思及前世李元鈞對他的仇恨太大,轉而說道︰“在府外等我可以嗎?王府里有外人在,說起話來也不方便。”

  段崇將她“外人”二字品了又品,笑著應道︰“好。”

  她將碗勺放下,看見段崇笑,也不自禁地彎起了唇,問︰“甚麼事這樣開心的呀?”

  段崇抿住笑意,沒有回答。

  ……

  等消息等了兩天,還未及傅成璧等到,睿王府就出了事。

  後花園的翠屏湖中撈上來一具尸體。

  原是一干女眷在湖中亭娛戲時,逐春夫人的金釵不慎落進湖中去了。她愛財,更愛惜這支王爺送得金釵,就遣了擅長泅水的奴才下去打撈。

  這奴才在湖底剛摸見金釵,正喜孜孜地想能領賞去,腳卻被水草纏了一下。他有些不耐煩將水草撥開,卻不想赫然撥開一張臉來,嚇得他當即嗆了兩口水,連金釵都失手滑落。

  他也再顧不得去撿,趕緊游了上去。

  尸體就教人從湖底拖上來,橫在岸上。湖心亭的女眷已經嚇沒了魂,又覺得晦氣,誰也沒敢靠近。

  傅成璧聞訊趕來時,下水的奴才還坐在岸上喘著氣。她低聲令華英帶其他人將此處封鎖起來,短時間內不許人出,也不許人進。

  她想上前去察看情況,卻一下被逐春夫人拽住了袖子,“小郡主!你可別去,這死人晦氣著呢!搞不好、搞不好早就變成水鬼了!”

  她顯然是被嚇著了,搽過脂粉的臉愈發蒼白。

  傅成璧已然見過不少尸體,還是有些膽量的,只拍了拍她的手做安撫,提著裙子就走了過去。

  逐春夫人到底是想護著小孩子,驚恐地跟在她的身後,卻謹慎地盯著地上的尸體,時時刻刻準備著護住傅成璧的打算。

  傅成璧走近了,也不敢輕易觸踫,只撿了根樹枝,將覆在臉上的頭發撥開。這尸體已經被泡得發白發脹,面目可憎,依稀可辨五官。

  逐春夫人定楮一看,當即下意識喊道︰“忍、忍冬?她怎麼在這兒!不、不,她怎麼死了?”

  驚訝和懼意一並涌上,讓逐春頭腦發懵,語無倫次。

  傅成璧輕輕皺起眉來,又看見尸體上還背著一個碩大的包袱,在胸前打了個死結兒。

  她令左右奴才幫忙將包袱解下來。那些人雖然也忌諱,但小郡主下令,他們也不敢違背,上前去解報復。結打得很緊,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將其拖出來。

  包袱中的水淌了一片,打開後,滿目的金銀珠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折射出冷冷的光。

  傅成璧的眼楮捕捉到其中幾樣,正好能與內院女眷丟失的首飾對得上。一直以來,不知去往何方的贓物,就在這冰涼的湖水中浮了上來。

  作者有話要說︰

  華英︰只能幫到這里了大兄弟!

  楊世忠︰加油!六扇門單身狗天團就你有脫單的希望啊!

  段崇︰……好像她只是來問案子的。

  裴雲英︰ok。你他媽happy就好︰)

第50章 偷情

  側王妃向倚竹來到湖邊, 看見忍冬的尸身,拿手帕輕捂上鼻子,頓時眉頭緊皺。

  其余幾位夫人都在, 她們是同時間入府的, 雖然平常為著爭寵的事少不了針鋒相對,但如今看見她落到如此下場,面上也流露出不忍之色。

  下人將現場發現的贓物指給向倚竹看, 她盤算了一會兒, 說道︰“看來這幾次失竊都是忍冬做得,人贓俱獲。估計是在離開府邸的時候不慎落入翠屏湖中, 又教這包袱墜著,難以游上來, 才溺死了。”

  向倚竹沒有靠近細看,一副避之不及的樣子。她吩咐左右將忍冬的尸體拉去義莊, 請人葬了;可以保留全尸,但不得以王府的名義下葬。

  至于那些首飾, 跟著死人那麼久,就算再珍貴,也沒人願意再拿回來。向倚竹則令為陪葬, 也不枉忍冬侍奉王爺多年。

  傅成璧見此事就要蓋棺落定, 忙上前向她請禮︰“稟側王妃, 還是等官府的人驗過尸,再做處理罷。”

  向倚竹冷聲說︰“要是讓外人知道王府不僅出了家賊,還死在府上的湖里, 不免教人笑話,睿王府丟不起這個臉。”

  傅成璧卻很堅持,“對于一個女子來說,背著如此沉重的包袱出逃,實在不合常情。況且據我說知,忍冬夫人是要回娘家探親的,如今死在翠屏湖中,實在蹊蹺。人命關天,還請側王妃三思。”

  向倚竹說︰“睿王府的家事,郡主就不好多管了罷。”

  傅成璧見向倚竹軟硬不吃,思索再三,將李元鈞的玉璜亮出來,道︰“六扇門奉王爺命調查失竊案,如今忍冬夫人涉嫌,尸體按規矩應該交由衙門再驗。”

  向倚竹眼角輕微抽搐,緊緊盯著那枚獸面玉璜。她不明白,王爺怎會將如此重要的東西交給一個小孩子把玩?可玉璜既然在傅成璧手中,向倚竹也不得不听令。

  下人將這里守起來。李元鈞去宮中陪皇上下棋,遲遲未歸,府上死了人,的確得有主人在場,于是向倚竹就再派了人去將他請回來。

  沒過多久,喬守臣帶著段崇一干人親自到王府上查勘。

  喬守臣在孟州也偵辦過不少案件,處理這等事也是有條不紊、程序得當。他先著令人將忍冬的尸首抬回去檢驗;之後,就帶著人到翠屏湖周圍轉了轉。

  傅成璧與段崇並肩走著,一同跟在他的身後,將打撈上尸體之後的情況一一說明。

  喬守臣問道︰“看來的確有很多疑點。不過,真正的死因還需仵作進一步檢驗後才能知道結果。”

  段崇方才已經簡單驗過尸首,道︰“死者口鼻中無泥沙殘留,可以斷定並非溺水身亡,應當是死之後被拋進了湖中。由于行囊的重量,加上水草纏縛,所以尸首才一直沒有浮上來。”

  傅成璧再問,“那……有沒有看出是如何死的呀?”

  段崇搖了搖頭,“沒有發現明顯的傷痕,要等仵作驗尸。”

  喬守臣看向傅成璧︰“睿王爺不知何時才能歸府,我等不能隨意審問王府女眷。不如由你先去問問她們關于死者的事。”他將魁君的令牌交給她︰“本官和段大人會在客廳等你。”

  “好。”傅成璧領命。

  ……

  向倚竹一听傅成璧要詢問院里的人,當即就浮了些涼涼的笑意,“王爺疼愛你這個甥女,怕你在府上受了欺負,才將玉璜予你。怎麼,郡主是拿著雞毛當令箭,擺上架子要審王府的人了?”

  傅成璧斂眉,垂首敬道︰“只是按例問一些問題,絕無猜嫌之意。還請側王妃通融。”

  “你拿著玉璜要在此胡作非為,我哪里能管得?不過王爺即刻就會回到府上,郡主慎行罷。”

  “多謝。”

  傅成璧明白對于向倚竹來說,王府的名聲比忍冬夫人的命更重要,要從她這里詢問定然行不通,于是便召了逐春、眠夏、落秋三位夫人到花庭來回話。

  逐春夫人這才知道傅成璧還是六扇門的女官,想不到她小小年紀竟如此厲害,又不免生出了幾分親近之感。

  傅成璧知道逐春夫人最好說話,便先從她問起,“夫人能不能說一說最後一次看到忍冬是甚麼時候?”

  逐春夫人想了想,“她呀,大概就月初的時候,她請示王爺說父親病重,要回娘家看看。王爺念著她伺候多年,也就允了。”

  月初,大概就是七天前。傅成璧再問︰“她是怎麼走的?”

  “王爺原先指派了人,但忍冬說有娘家表哥來接,所以誰都沒在意這事兒。”逐春夫人惋惜地嘆了一聲,“這誰能想到,她就死了呢。”

  眠夏哼笑,聲音尖細地說︰“你還真信她的話?甚麼父親病重,她是外頭有了相好的,卷了東西要私奔!”

  傅成璧︰“……夫人此話可有憑證?”

  “喲,我親眼看見的還不算?!”眠夏蔑然笑道,“也是月初的時候,我見她繡了個男人的衿帶,跟個寶貝似的藏著,也不見送給王爺。我估計那來得人根本不是娘家表哥,就是她的小相好,兩個人合計偷了咱們的東西,好遠走高飛呢!”

  “……”傅成璧听著這編排的鬧劇,簡直無言以對。

  一旁的落秋泠然一笑︰“若真是如此,怕不是分贓不均,才會遭人滅口。這種不忠不貞的賤貨,擱在府外也是要沉塘。真是報應!”

  傅成璧心中撲騰一跳,耳邊忽地回想起鹿鳴台的時候,李元鈞將她按在冰冷的闌干上。

  ——賤貨!

  她一下闔上眼,死死握緊手指,微涼的掌心中醞出一片疼痛。

  逐春瞪了眼落秋︰“人都死了,你可積點兒口德。”

  “事實如此。敢做,還怕教人說了?”落秋冷聲道。

  “眠夏所說,尚還只是猜測,怎的到你這里就成事實了?”傅成璧眼里像是盛了冰一樣,漫出森森寒意。

  落秋夫人只覺她的聲音如同毒蛇吐著蛇信子,掃過人的耳朵,直令人頭皮發麻。她背脊陡起一陣寒意,方才理直氣壯的架勢也漸漸消頹下去,轉過頭避忌她的視線,沒有再說話。

  傅成璧眼楮略沉,再問眠夏︰“何以斷定就是男人的衿帶?”

  眠夏轉了轉眼珠子,哼哼幾聲,“我見到上頭繡著虎紋,總不至于是給女人的罷。”

  她輕蹙起眉,“虎紋?你可看清楚了?”

  “你在懷疑我是不是?人都死了,我至于再陷害她?!”眠夏惱羞成怒,當即令侍女取了筆墨,將所見到的衿帶勾勒出來。

  她遞給傅成璧看,怒道︰“進王府前,我當過幾年繡娘。這種款式和花樣,如果不是男人的衿帶,我就一頭撞死給你看,好嗎!”

  這種略顯繁復的花紋,也就是眠夏這等做過繡娘的人才能一眼記住。

  逐春和落秋都湊過來看了一眼,衿帶寬大,虎紋栩栩如生,的確是男人衿帶的樣式。傅成璧細細看過後,暗道不妙,趕緊將圖紙折起來。

  她對眠夏說︰“這件事,不要再告訴任何人。”

  眠夏說︰“就算說出去,我也問心無愧!”

  傅成璧斟酌了一下言辭,警告道︰“萬一這個男人就是凶手,一旦讓他知道這件事,保不準會對你下手的。”

  眠夏驚心,惶恐地看了眼她手中的圖紙,“當真?那、那你千萬別說是我講的啊!我也只是無意中看見的!”

  傅成璧點頭應下,便將她們遣回了各自的院中。

  她往客廳來找段崇,見喬守臣也在,只得先回道︰“已經問過一番,忍冬在月初的時候打算回娘家,言說有表哥來接。自此之後,就再沒有人見過她。”

  之于其他事,因為皆是幾位夫人的猜測,尚無驗證,傅成璧也不好稟報給他。

  喬守臣臉色有些沉,可見一時也摸不著甚麼頭緒;要想繼續查,就得從忍冬娘家一方查起,再盤問府中下人,確定忍冬最後失蹤的時間。

  傅成璧邁著小貓步,悄悄游到段崇面前,輕聲說︰“段大人,能借步說幾句閨房話嗎?”

  “……”

  她眸色狡黠,略帶笑意。段崇見了,耳根兒不自覺泛紅,站起身與她同去客廳旁側的游廊當中。

  翠濃的樹影輕盈盈地灑落在兩人的肩上。段崇低著眼楮,能看到她烏沉沉的發上戴著桃花釵,仿佛再近一點,就能聞見桃花的香氣。

  傅成璧從袖中將圖紙掏出來,遞給段崇看。

  段崇看清衿帶紋路,眼眸一下沉肅起來。他迅速將紙再度折回手中,問傅成璧︰“在哪兒得的?”

  傅成璧將來歷如實說了,再道︰“我見過這個圖樣,虎紋是前朝……”話沒有說出口,段崇微涼的手就抵住了她的唇,兩個人倏爾靠得很近很近。

  段崇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說出來。

  “我知道,我會查。”段崇眼神嚴肅而認真,輕道,“你要當作甚麼都不知道,別再管這件事。”

  傅成璧見段崇還要將她撇清,一時惱得很,張口就咬住了他的手指。

  段崇一下驚著,縮回手,忙退了好幾步。手指上教小牙齒咬過的地方泛起了疼意,但很快化作一陣酥麻。

  “你……”段崇緊緊攏住手指,驚訝地看著她。

  傅成璧毫不理屈地揚了揚下巴,“這是我的案子,為甚不許我再查?”

  “那你也不能……怎能……就……”

  她臉上也泛起了些微的紅暈,小聲回答︰“是你先不許我說話的呀。”

  段崇張口結舌,又不知怎麼斥責她。

  傅成璧也將手背到身後,眼楮一會兒張望別處,一會兒看看腳尖兒,也不敢再看段崇的眼楮。

  “不、不許再這樣。”

  段崇不知是氣,還是惱,還是因別的甚麼,口吻起首強硬,可話尾就沒了氣勢。

  “哦。”傅成璧抬眉,訕訕地應了一聲。

  正是沉默間,她身後響起一聲清寒的聲音,“成璧。”

  她回頭,一下對上李元鈞深淵一樣的眸子,渾身都如浸進了冰里。

  他說︰“你過來。”

  李元鈞到底是她的舅舅,況且她不想因為自己,讓李元鈞對段崇起一丁點兒的注意力。故而她很乖順地就走到他的面前,行禮道︰“參見王爺。”

  李元鈞看著游廊下的段崇,話卻是對傅成璧說︰“是謹之不在京城,任由你越發不知規矩了。”便也只斥了這一句,沉冷的眼楮掃過她的臉,帶著明顯的示意,轉身往客廳中走去。

  傅成璧不滿地鼓了鼓腮,只得跟在他的身後。走出沒兩步,她回過頭來瞪了一眼段崇,櫻唇微動說了一句話,又勾起笑容來,繼而腳步輕快地跟上了李元鈞。

  段崇怔愣在當場,好久都沒有回過神。

  作者有話要說︰

  請問,wuli璧璧在最後對段大人說了什麼?

  段崇︰我、我不知道。

  傅成璧︰嘻嘻嘻嘻嘻。

  李元鈞︰行,你需要一個舅舅來好好管教管教你!

第51章 黑市

  她說︰“就咬你。”

  段崇輕輕笑起來, 手扶著浸著涼意的驕霜劍,閉上眼就能听見暖暖的風穿過松濤,像是輕靈的雨聲落在心扉上。

  睿王府的事有喬守臣坐鎮, 他就先回了六扇門調查虎紋的事。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 這虎紋乃是前朝的皇室徽記。改朝換代後,大周太祖皇帝對之趕盡殺絕,但前朝始終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部分余孽逃出關外, 自此不知所蹤。

  至文宣帝,對其搜捕也從未中斷過, 只是已經很多年沒有听說過他們的消息。如今突然出現在睿王府中,怕不是甚麼好事。

  楊世忠去黑市摸行情, 今天才有了回信,見到段崇後, 就趕緊將情況言明。

  “已經找到黑市的引路人。不過要想問皇冑之事,或許得你親自出馬。”

  “怎麼說?”

  楊世忠直言道︰“很難。黑白兩道向來井水不犯河水, 更何況咱們還是官道的……”

  段崇沉聲說︰“那就按他們的規矩來。”

  夤夜時分,楊世忠和引路人接頭。對方看了段崇一眼,暗啞道︰“只能他一個人。”

  楊世忠頓時有些惱, “你少玩花樣!”

  引路人說︰“這是規矩。如果不行, 就請兩位大人回罷。”

  段崇將六扇門的令牌解下來交給楊世忠, “你在這里等我。”

  “寄愁!”

  段崇搖搖頭,示意他不必再勸。引路人將他上下打量一番,沒有再出聲, 將手中的鬼頭燈籠打上,走在前方引路。

  他帶著段崇在城郊外的一方樹林當中東繞西繞,直將人繞得暈頭轉向,分不清東西南北,才從一處停下。在落葉的掩映下,地上匍匐著一處四方形的木板,待引路人有規律地敲了七下之後,木板大開,赫然露出一張大口。

  段崇抬了抬眉,盯這入口半晌,還是跟在他的身後順著石階走了下去。

  兩側牆壁上瓖嵌著井然有序的銅制虎頭,虎口中的壇火受了風,一盞一盞全亮起來,將整個甬道照得透亮。

  引路人將一條黑布遞給段崇,“有勞大人。”

  段崇會意,卻也無懼,將黑布系在了眼楮上。

  也不知是怎麼走的,走了多久,漸漸的,耳邊開始有了熱鬧的吆喝聲、叫賣聲,歡顏笑語,絲竹管蕭,不絕于耳。

  這處黑市猶若地下人間,黑白顛倒,夜越濃,此處就越熱鬧。

  約有滿是香氣的女子上前,卻還未踫及段崇,就被他以驕霜劍抵開。明明已然目不能視,卻能以耳力辨別,手中還擒著驕霜劍,可見來頭不小,于是再想靠近搭訕的人皆一一退去。

  不久,引路人將他領進賭坊,再上了樓,入一間雅室。

  段崇能听見四周的呼吸聲,大都輕快沉穩,皆是練家子,共有七個。前方還坐著一個人,應當就是他想見到的人。

  “劍聖的徒弟做了朝廷的鷹犬,有趣。”對方聲音蒼老,“說來听听,想問甚麼?”

  “睿王府。”

  “一般人只要萬兩黃金。可你不是一般人,得加價。”他哼哼一笑,“我要留你一條胳膊。”

  听他這句話,段崇波瀾不驚,橫起驕霜劍,劍未出鞘,卻不禁一寸一寸流瀉出寒意。周遭的人緊張起來,蓄勢待發,尖銳的殺意對準了段崇。

  段崇輕聲說︰“來黑市向‘神通侯’買消息,要麼花錢,要麼……”劍尖掃過環繞的七人,“就要打敗七鬼。段某從未听聞‘神通侯’還有要人胳膊的癖好。”

  “神通侯”眯起眼楮,“看來官爺對這里很了解。”

  段崇輕嘲地笑了一聲,沒有回答,轉而道︰“請諸位賜教。”

  他尚蒙著眼楮,連劍都不肯拔。

  七鬼相視一眼,因被段崇看輕和蔑視而起憤怒在他們之間醞釀騰升。七人腳步輕移列陣,袖中齊發針線,針芒細密猶若暴雨梨花,殺機四溢。

  段崇耳朵微動,辯聲定位,手陡起生挽月之勢,一下就將飛來的絲線環纏在劍鞘上。一時間,七人都被其牽制住,意下欲收,但絲線相互博斥,難掙難脫。

  為首之人當機立斷,令其余人舍去絲線,逐個拔出長虹青鋒,以冷兵應敵。

  段崇顯然已經听到他們都已亮出了兵器,便知就要拿出看家本事,謹慎又從容听著響動。

  腳步雜而有序,料定他們擺出了七曜陣,走日、月、金、木、水、火、土七位,這陣法不易脫,七個人輪番上陣打車輪戰,意圖耗盡敵人心力,最後一擊取勝。

  就算與他們七人拼精力,段崇都不怕,可他實在不想將太多的時間耗費于此。何況,七曜陣不易脫,卻易破。

  中有三人先行起劍壓上來,段崇腳步移轉,退避著劍式。三人以為他是要退卻,乘勝追了幾步,反倒出了陣法所限定的距離。

  段崇反勢,氣若驚濤駭浪,劍中有三分威風七分凌厲,排山倒海般沉沉壓過來。

  其余四人不及上前,亦受前方波及,頓時停僵住步伐。

  就在這一瞬間,段崇轉身直往神通侯方向襲去。神通侯驚覺時,驕霜劍出鞘三分,鋒刃就已抵在他的脖頸一側,只要須臾一動,就能割斷他的喉管。

  身影之快,足令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破七曜陣的關竅在于擒賊先擒王。

  段崇冷聲說︰“設陣不失為好方法,不過段某卻無意與爾等多糾纏。‘神通侯’,睿王府的事,還請一並告知。”

  只一式,七鬼便能知曉幾人合力也不會是段崇的對手,敗陣也不過是早晚的事。

  “神通侯”雖然心有不甘,但又不得不願賭服輸,將所知曉的情況一一道來。

  “前朝大文豪‘文山居士’有一《寶鶴圖》傳世。前朝覆滅時,宮中數萬財寶不翼而飛,民間流傳是皇帝將財寶運出了宮,以備徐氏後人東山再起、光復舊朝。而皇帝授意文山居士所作的《寶鶴圖》中,就藏有寶藏的秘密。前不久睿王不知從何處找到了《寶鶴圖》的真跡,雖然沒有在市面上說,但現在已經走漏了風聲。”

  前朝徐氏余孽或許也在尋找《寶鶴圖》,但除了他們,更有數不勝數的人士想要得到這筆寶藏。

  知道這種秘聞的人不會大肆宣揚,只會在黑市這種地方交易買賣,而買賣的人身份更是千差萬別,江湖人、富賈貨商、朝廷官員,不一而足。

  段崇緩緩眯起眼,難不成,這便是近來王府失竊案的真相?

  墨色的夜風穿過品香樓的朱閣樓台,從窗戶縫隙間鑽了進去。

  燭光搖曳起來, 啪爆出一下燈花,陡起的光芒照亮沈鴻儒深沉的清眸。

  還有一個人跪在黑暗當中,只是夜色足夠濃,燭光足夠黯,不能看清楚那人的輪廓。

  響起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語氣中有著恭敬和慚愧︰“自從傅小郡主入府之後,同來的女信鷹將府上的一舉一動把控得很嚴。屬下行動受限,未能探得任何消息。”

  沈鴻儒沉默半晌,繼而輕輕笑了一聲︰“若真是一樁小小的盜竊案,何足以令六扇門出馬?睿王將傅成璧放進府中,就是想用六扇門來牽制住本相放在王府中的暗樁。”

  女人回道︰“既然段大人是您的門生,何不將我等的身份告知,與六扇門聯手行事?睿王此番動作,一定另有蓄謀,再任由下去,怕是要打咱們一個措手不及。”

  “睿王為人多疑,說不定已經開始懷疑你的身份。若再將段崇牽扯進來,一旦教睿王抓住把柄,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沈鴻儒擱下茶盞,想了一會兒,再道︰“最近王府正是多事之秋,人多眼雜,近日無須再來踫面了。你在王府小心行事,以不變應萬變。”

  “屬下遵命。”女人遲疑片刻,再道,“屬下看郡主聰敏,善于察言觀色,如若真教她發現了我的身份,應當如何處置?”

  沈鴻儒在睿王府安一枚暗棋,足足需要好幾年的籌劃,如若現在出現意外,令一切落空、付之東流,實在可惜。

  若換作其他人,她大概不必請示,直接滅口了事,可現在的威脅來自于傅成璧。她是李元鈞的甥女,一旦知曉此事,定不會偏袒著外人。可若要殺了傅成璧,她又實在下不去手。

  又是片刻的無言,靜得能夠听見風撲打在窗扇上的聲音。

  沈鴻儒說︰“段崇很在意她。”

  女人低下頭,“屬下明白了。”

  局破了還能再重新謀劃,可若失了段崇,就是滿盤皆輸。

  ……

  段崇如約來到睿王府外等傅成璧。

  從黑市探得的消息,雖然是關乎前朝舊事,不宜將傅成璧牽扯進來,可段崇能看得出,她將案子的事看得極重,如果他存心相瞞,對她來說實在太不公平。

  半晌,傅成璧才從後院的角門溜了出來。

  這會兒青天下起了纏綿的細雨,她打起桃花面的紙傘,遠遠望去,整個人明艷無匹,俏麗得如同肆意綻放的海棠芙蓉。

  段崇不知雨至,沒有帶傘,身上只披了件兒墨青色的披風。他恐傅成璧出來找不到他,也不敢到別處避雨,只好靜靜地站在雨天里等待。

  傅成璧一眼就尋著他,見他晾在雨中,趕忙迎了上去。

  她一手高舉著傘,一手幫段崇拂去肩上的雨珠,問道︰“已經打听好了?”

  “傘給我。”

  段崇從她的手中接過來紙傘,撐在上方,兩個人並肩走在長長的小巷子里。

  傅成璧再問︰“睿王府的‘行情’怎麼樣呀?”

  段崇沉吟半晌,方才輕聲回道︰“行情不錯。”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像是幽會耶。

  段崇︰娶了你以後就可以光明正大了。

  傅成璧︰首先……你不要慫……

  段崇︰……剛剛那句可以算表白嗎?

  傅成璧︰???

第52章 閑游

  段崇將《寶鶴圖》的事告訴了傅成璧。她從不知此畫中還藏著這等秘密, 不禁大覺驚奇。

  段崇繼續道︰“還有,上次華英帶回的幾包香料,已經請調香的師傅查勘過, 確定前三種都含有迷香, 唯獨忍冬房間中的香料正常。”

  “就是說實施盜竊的人是在香料中動了手腳,所以才做得如此神不知鬼不覺?而且此人定然與忍冬有千絲萬縷的關系,或者, 就是忍冬做的。”

  段崇點了點頭, “甚至偷盜的真正目的也不是在于金銀首飾,而是在于《寶鶴圖》。”

  傅成璧有些想不通, “既然要用偷盜首飾作遮掩,又何必弄出這麼大的動靜來?豈非矛盾?”王府整個後院都因為失竊一事雞飛狗跳, 惴惴不安的。

  他解釋道︰“如果讓衙門知道他是來偷《寶鶴圖》的,那麼其中的秘密就會有更多的人知道;而做出這麼大的動靜, 或許是想驗證此畫究竟被睿王藏在了何處。”

  一旦睿王沉不住氣,試圖將《寶鶴圖》轉移到更安全的地方, 那麼必然會暴露此畫的行蹤。屆時再想取得,就不難了。

  傅成璧再問,“仵作可驗出忍冬的真正死因了?”

  “砒霜, 還有丹砂。”

  她一下明白過來, “是鶴頂紅。”

  與民間不同, 皇室所用的砒霜中摻著丹砂成分,名為“鶴頂紅”。殺害忍冬的人或許與皇室有關。

  傅成璧輕慢地走著,低著頭沉思良久。

  段崇記起傅成璧剛到六扇門的那段時間, 有一天夜里也下起了雨,他們就像現在這樣走在雨中。可那時撐著的是他的傘,傘面浩大寬碩,而不像現在,勝在秀致的胭脂傘,卻不足以盛住兩個人。

  他們一時靠得很近很近,一個不經意,就能踫到她。

  濕潤的風仿佛將她發間幽香都氤氳開來,浸到霧蒙蒙的煙雨當中,走一步就聞到了香氣。段崇心旌搖蕩,魂不在體,他只想這條路能夠再長一些,能夠走得再久一些。

  “段大人?”傅成璧捏住他的袖口,輕輕扯了一下。

  段崇一下回神,有些無措地看向她,“恩?”

  “我想到一個辦法!”傅成璧眼楮已經彎得像月牙兒,“既然對方是沖著《寶鶴圖》而來,那就來一個守株待兔、甕中捉鱉!讓睿王設一個寶鶴宴,廣詔天下,請各方人士來宴上賞鑒此畫,屆時知道秘密的人一定會擇機動手。等他現身,你再將他一舉拿下!”

  她眼楮亮晶晶的,作出斬下的手勢,狀貌十分活潑可愛。

  段崇想了想,覺得可行,不過卻有一難關要過。

  他道︰“此事還需要同睿王商量。”

  “你放心,他肯定會同意的。”她肯定道。

  前世就是皇上下旨,責令李元鈞舉辦寶鶴宴。不管目的何在,既然有皇上壓著,寶鶴宴差不多會像前世一樣如期舉行。

  屆時段崇設下天羅地網,將這人捉住,如果凶手真是前朝余孽,豈非大功一件?萬一皇上一高興,指不定還會升一升他的小官兒。

  想到這里,傅成璧愈發高興,唇邊的笑意也越來越濃。

  段崇一時覺得她步伐輕快得要飛起來似的,像是蹦蹦跳跳的小雀鳥,連平時走路矜起的端莊都不在了,滿天滿地里全是開心。

  兩人再走了一條短街,慢悠悠走上拱橋,看了半晌雨落在水面上的漣漪。等到興致闌珊時,就踏向回去的路。

  再轉入王府那條長長的後巷,傅成璧就對他說,“段大人,我要回去了。”

  段崇說︰“好。”

  “我真得要回去了。”

  “……恩。”

  傅成璧抬眸盯著他的眼楮,驀地綻開笑意,“我說甚麼就是甚麼的呀?那我要是不再去六扇門了,你怎麼辦?”

  段崇皺起眉,很認真地問她︰“為甚麼?”

  她回答得就有些漫不經心,“或許我哥哥回京後,他就不願意我再到六扇門去,長兄如父,父命難違,所以就不去了呀。”

  “如果你還願意,我可以幫你去勸告傅兄,讓你繼續留任。”他回答得一本正經,似乎真是在解決傅成璧假設的任何問題。

  “傅兄?你或許比我哥哥還要年長些。”傅成璧笑起來,“之前卻沒問過,段大人芳齡幾何?”

  芳齡……

  段崇闔了闔眼,忍下想要教訓她的沖動,將油紙傘重新塞回傅成璧的手中。

  他說︰“到了。”

  傅成璧見他還避諱這樣的問題,笑吟吟的,沒有再問下去。

  同段崇道辭後,她就小貓似的鑽進了門。在門口守著的人還是華英,見了她,攬著她的肩膀給攏進門來。

  華英小心環顧周圍,低聲問道︰“見過魁君了?”

  傅成璧點點頭,將目前所知的情況簡單同華英講了講。

  華英听後大喜,道︰“行啊,這不就等著結案了嗎?!哎呦,終于不用再待在這種鬼地方了,渾身都不自在。”

  兩個人還沒有走出去多遠,迎面就撞上了一臉冰冷的李元鈞,身後還跟著宜嫻。宜嫻手里還持著一柄還未發苞的青荷,應當是陪著李元鈞閑游時,無意中撞見了她們。

  傅成璧屏息,連頭發絲都緊張起來。

  四人對峙半晌,李元鈞才問︰“出府去了?”

  “是。”她說,“到六扇門翻看了幾樣卷宗。”

  也不知李元鈞信不信她的說辭,反正又是一晌沉默,之後他就與宜嫻一同離開了。

  華英趕忙陪著傅成璧回了思白閣。可玉壺卻不在閣子里,也不知去了何處。

  晚間傅成璧因有些疲累,一早就睡下了。華英在外為她守夜,等到月中天時,她才看見玉壺一臉疲憊回到院子里來。

  華英示意她小聲些,“你這是做甚麼去了?這麼晚才回來。”

  玉壺累是累,可臉卻很紅,紅得快能滴出血來。見了華英,這才倒出一肚子苦水。

  原來是玉壺多繡了幾張手帕,今兒就給一個同她交情還不錯的小婢子送去了。

  兩人說著話的時候,嫻夫人身邊的丫鬟突然到了,斥責小婢子沒及時備上熱水,又啪啪狠打了她幾巴掌,算作教訓。

  這小婢女受了辱,自己也覺得憋屈,任打任罵也不干了,死活不願再到西苑去服侍。

  玉壺怕她一時任性,以後要遭大殃,哄勸半晌,又幫著她燒了水,一同抬去西苑交差。

  玉壺忸怩地說︰“原本以為送了就能回來的,誰知睿王爺正和嫻夫人……”她抿了抿唇,到底沒好意思說出口,繼續道︰“我就在外等了一個時辰,這才算交上差。”

  華英听後直笑個不停,笑得玉壺臉愈發紅了。

  ……

  至于舉辦寶鶴宴、並在宴上布防一事,是由喬守臣代表六扇門去跟睿王商談的。

  上次睿王能允許喬守臣將忍冬夫人的尸首抬到衙門做進一步檢驗,又允許他審問府上下人,確定最後見到忍冬夫人的時間,卻只提出了一個條件。

  睿王以段崇有傷在身為由,希望他能別再插手此案。

  喬守臣一時不知段崇哪里惹了睿王不開心,但為了能讓案子順利進展,一口就答應下來。

  可如今要在寶鶴宴上布下天羅地網,六扇門中對此專長的只有段崇一人。

  喬守臣說︰“下官想讓段崇負責寶鶴宴的守衛。此人武藝高強,心思縝密,做事穩妥,上次長金郡主喜宴中就是他擒獲了一干叛亂的流民,將一切防患于未然。”

  不想李元鈞有些出乎意料地應下,“好。”

  喬守臣暗自松了一口氣。

  卻見他抬起眸子,語氣冷得像帶著冰碴似的,“不過《寶鶴圖》乃是可遇不可求的名作,一旦在宴上出了問題,本王要他提著人頭來謝罪。”

  “下官明白。”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急飛,都軋過馬路了,還不表白!難道指望我先表白?

  段崇︰她嫌我老,她嫌我老,她嫌我老,她嫌我老……

  傅成璧︰……服了。[抱拳jpg]

  ——————

  段大人物理年齡比璧璧大十歲左右,心理年齡打不過老司機璧璧。

第53章 太子

  喬守臣回到六扇門中, 將睿王的要求告訴了段崇。盡管他說了,一旦《寶鶴圖》出現任何閃失,睿王要他以死謝罪, 可段崇仍然很是從容地接下了這份差事。

  他不太放心, 將此事告訴了老師沈鴻儒,希望先生能提前做一手準備,萬一真出了差錯, 也好給段崇留一條後路。

  沈鴻儒听後閉了半晌的眼, 越想越覺得不對,暗道當真大事不妙了。他問︰“舉辦寶鶴宴的事, 是睿王的主意嗎?”

  喬守臣說︰“是郡主先提出來的。”

  “傅成璧?”

  喬守臣點頭默認。

  沈鴻儒眉頭皺得更深,“難道只是巧合?”

  喬守臣問︰“先生何出此言?”

  沈鴻儒臉色沉沉, “睿王應該在得到《寶鶴圖》後,就將畫中的秘密告訴了皇上。”

  一個月前, 皇上曾宣沈鴻儒入宮,問過舉辦鑒畫宴的可行性。皇上考慮的是, 以畫宴為契機,廣招天下賢才入京,共同解開《寶鶴圖》的奧義, 尋到前朝余孽卷走的財寶, 充入國庫, 以建大周社稷。

  當時沈鴻儒就覺得提議此事的定然是睿王李元鈞,一時只覺蹊蹺,便以“外城人氏涌入京城必將醞釀隱患”為由勸誡皇上, 再三考慮。

  有沈鴻儒在旁勸告,皇上也不禁再次權衡其中利弊,一來二去,舉辦鑒畫宴的事終究一拖再拖。

  如今傅成璧查出前朝余孽或許在試圖得到《寶鶴圖》,如同給皇上下了一劑猛藥,讓他下定決心舉辦寶鶴宴,引其徐氏後人現身,將他們一網打盡。

  他不禁嘆道︰“無論是有心還是無意,傅成璧可都算是幫了睿王一把。”

  喬守臣說︰“盡管潛藏著風險,舉辦寶鶴宴也不失為一石二鳥的好計策。”

  “睿王既然向皇上提議舉辦鑒畫宴的事,可見根本沒有將此畫看得多寶貝。”沈鴻儒冷聲笑了笑,“卻要以此為由要段崇立下軍令狀,怕是準備了後手,要置他于死地。”

  喬守臣一臉懊悔,賠罪道︰“學生早前看出睿王和段崇不對付,卻還是貿然將其舉薦給睿王,實在有欠考慮。”

  沈鴻儒說︰“即便沒有你,他也會親自點將,讓段崇接下這份差事。只不過卻很少見他親自下手對付一個人……”他哼哼笑了幾聲,眼楮中漸起喜色,“最近寄愁是做了甚麼,讓睿王都有些沉不住氣了?”

  “學生不知。”喬守臣想了想,“不過睿王似乎格外偏愛小郡主,將玉璜都交給了她。”

  沈鴻儒笑起來,“怪不得招恨。寄愁想娶他的外甥女,換作是本相,也少不了一番刁難。”

  喬守臣卻還是板正著一張臉,嚴肅道︰“那也不至于要他死。”

  沈鴻儒笑容未減,但眼神卻一分一分凌厲起來,“因為他看重得並非傅成璧,而是她的兄長。……只望這個小姑娘能更聰明一些,千萬別害了寄愁就好。”

  話是這樣說,可他對傅成璧卻不怎麼看好。但原因不在她,怪就怪李元鈞這個人太會玩弄人心。

  想想一個父母仙逝、兄長戍守在外的女孩子,雖然在京城舉目皆親,但到底也找不出一個真正疼愛她的人。

  之前傅成璧好不容易願意去跟長公主府上的親戚結識,還教人害得不淺;即便後來受過惠貴妃的恩蔭,封了個長寧公主,可也只當了十多天,福還沒有享到,不祥的名聲卻是傳得越來越遠。

  這種情況下,李元鈞施得任何小恩小惠,對她來說都如久旱甘霖,更何況還是一枚能代表睿王的玉璜……

  錦上添花勝不過雪中送炭,李元鈞這樣籠絡人心的本事真是足夠高明。

  ……

  然而這枚代表睿王的獸面玉璜現在就在傅成璧手中,在空中拋起墜落,一上一下。看得一旁嬤嬤都嚇得不輕,因傅成璧不經心了,一時接不住,還會啪嗒掉在地上。

  好在這一方腳底下鋪著地毯,不至于摔個好歹出來。

  嬤嬤看不過去了,厲聲訓斥道︰“王爺罰郡主面壁,也該有個思過的樣子,這、這這成何體統!”

  傅成璧訕訕地將玉璜繞回手中,怕這嬤嬤去跟李元鈞告狀,又要再罰一個時辰,很快就規整站好。

  這天是因華英偷摸看一本江湖傳奇,因看得津津有味,不慎教傅成璧發現了。華英有些心慌慌的,將傳奇上交給她,傅成璧翻了翻,很有興致,就跟華英坐在小花園的亭子里,頭挨著頭,一起看得津津有味。

  也是因為太入迷,所以等李元鈞走到跟前,兩個人才慌忙地站起來行禮。藏是藏不住了,只得乖乖地將書交給他。

  因這不算甚麼正經書,其中還有諸多香艷描寫,李元鈞看後微怒,當場就罰華英跪了個半時辰,傅成璧則禁足思過一天。

  華英捂著發疼的膝蓋來找傅成璧,看她有沒有受了重罰,來時就見傅成璧站得直挺挺的,正面壁思過呢。

  一旁還有個嬤嬤看著,所以就算華英來,她也沒敢亂動。

  華英站過去,跟她一起面壁。她悄悄問道︰“王爺打你了沒有?”

  傅成璧搖了搖頭,小聲說︰“他心虛,不敢打我。那些江湖小傳,連他都看呢。”

  華英說︰“你怎麼知道?”

  她當然知道。

  以前她年紀小的時候,也偷偷看這樣的雜書,教李元鈞發現後,挨過罰,卻死不悔改,孜孜不倦地將雜書的好處全都講給他听。後來李元鈞的書房中也藏了幾本,還被她翻出來過。

  不過傅成璧不想提他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破事,又貼到華英身邊,“哎,那本書就沒下部嗎?”

  “有的。”華英點點頭,“不過現在很難在市面上找到了。就魁君家里還珍藏著全冊,下次你找他借借?”

  傅成璧︰“……段大人還真是神通廣大,甚麼都能有。”

  華英嘿嘿笑了幾聲,“借之後也讓我看看唄。以前我們找他借,他都說沒有,小氣咧——!”

  可傅成璧卻覺得段崇不是小氣,而是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威風堂堂的六扇門魁君還看這種書,有失身份,有失顏面。

  傅成璧想到段崇,又抿不住唇邊的笑,喜孜孜地笑出了聲。

  一旁的嬤嬤見她容貌不端,神色再度嚴厲起來,正要再訓斥時,外頭忽地響起一陣喚聲,喊著“璧兒姐姐”。

  這聲音高亢清亮,如若神兵天降,能救人于水火之中。鵝黃色的身影像小雛鷹一樣飛進來,傅成璧回身,就見李言恪一下撞進她的懷中。

  他仰起燦爛的笑臉,“你果真在這兒!”

  傅成璧驚奇道︰“七殿下?你怎的會來王府?”

  李言恪說︰“太子哥哥來拜訪王叔,我听說璧兒姐姐這些日子一直住在睿王府,就懇求太子哥哥帶我一起來找你頑兒。”他拉著傅成璧,繼續道︰“姐姐,走,我們一起放風箏去呀!”

  一旁的嬤嬤開口道︰“小殿下,郡主做了錯事,王爺現在正罰她面壁思過,還要再等上半個時辰。”

  李言恪見傅成璧竟在受罰,問道︰“姐姐犯了甚麼大錯?”

  傅成璧就將自己偷看江湖傳奇的事講給他听。言恪听後不樂意起來,揚了揚下巴,“這算甚麼錯?王叔一向開明,甚麼時候跟那些書呆子一樣迂腐了?嬤嬤,本殿下現在就要姐姐陪著,若王叔怪罪下來,你盡管說是我的命令。”

  “姐姐,你跟我來!”

  李言恪拉著她就往門外跑去,華英緊隨其後,思白閣中只留下一個老嬤嬤大嘆了好幾口氣,不知該怎麼交代。

  原道是王府上的女眷在花園中放風箏,才勾起了言恪的玩心。他問府上要了一面燕子紙鳶,和傅成璧尋一處放風箏的好地方,一路尋到翠屏湖來。

  湖心亭中,太子李言玄和李元鈞相對而坐,周遭無一人服侍,只是遠遠地有一隊禁衛軍在盯著亭子中的一舉一動。

  宜嫻捧著茶水點心走過長而曲折的棧橋,奉到桌上。

  李言恪看見了宜嫻,一臉的嫌棄︰“這不是那個女人嗎?怎麼六王叔還喜歡她呀!”

  傅成璧笑著問︰“此話怎講?”

  “姐姐不記得了?那天在暖閣里遇襲,就是她推得你。”李言恪一想起來就覺得生氣,“明明你還救了她的,誰知她竟這樣忘恩負義!”

  她則一頭霧水,“她推了我?何時的事,我怎沒有一點印象?”

  “黑衣人拿弩箭對著姐姐的時候,其實我看得出他並非想要你的性命,方向很偏。若不是這個女人推了你,你也不至于會傷到肩膀。”李言恪說。

  傅成璧想來,覺得實在沒有道理。一來她和宜嫻素來無緣無故,無仇無怨;二來當天她還救了宜嫻,她總不至于在那般情況危急之下還想著害她。

  她說︰“許是她嚇怕了,才本能地拿我擋了一把。”

  李言恪想了想,最好的解釋也不過如此,可他仍舊討厭。

  “我不喜歡她,我們換個地方去頑兒。”

  傅成璧點點頭,意興闌珊地望向湖心亭,見宜嫻也已退下,亭中只有李言玄和李元鈞。

  李言玄滿容憔悴,對李元鈞說著甚麼,面上流露出極為痛苦的顏色;而李元鈞神情如止水,波瀾不興,偶爾應答一兩句,卻讓李言玄的情緒愈發激動。

  很快,李言玄就站起來,掀袍跪在李元鈞的面前,“求王叔幫幫我。”

  她能听見李言玄說了這一句,可也僅僅只能听到這一句。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我很聰明。請沈相放心地將段崇交給我,我一定會好好保護他der︰)

  沈鴻儒︰就是……你們是不是拿反劇本了?

  段崇︰……

  ————

  睿王今天倒台了嗎這個話題太過分了哈哈哈哈哈哈

  李元鈞︰你們怕不是想死哦?

第54章 部署

  傅成璧一時疑惑, 將欲抬腳離開的李言恪拉住,問他︰“太子殿下這是怎麼了?”

  李言恪看見他跪在地上,哭得肩膀都在顫抖, 也輕輕嘆了一聲, 道︰“應該是為了皇後……不,是廢後……”他也不得不改了稱呼,繼續道︰“自從廢後被打入冷宮後, 太子哥哥一直在給她求情, 希望父皇能夠開恩。可父皇不願意,近來還為這事打了太子哥哥, 不過念在他是一片孝心,並沒有重罰, 只命他以後再不許提起這件事。”

  柯氏廢後,獨子李言玄仍為太子位。傅成璧在六扇門, 也多多少少听到一些風聲,說是朝堂上百官以廢後行施厭勝之術為由, 攻訐太子,言其不宜再為儲君人選,希望皇上能再擇賢而立。

  可文宣帝對李言玄十分偏愛, 力排眾議, 並且抬靜嬪娘娘為靜妃, 讓李言玄成了她的兒子,不準臣士再妄議皇儲,這才將整件事情平息下來。

  說話間, 李元鈞忽地望了過來。他們是在翠濃深處,傅成璧不確定他有沒有看到自己,卻還是不禁打了個哆嗦。

  她有些驚慌,忙掩著一旁的言恪匆匆離開翠屏湖。

  華英跟在兩人身後又尋了一處空曠之地,眼中看著傅成璧幫助七皇子將風箏放得很高很高,可是心思卻全然不在這里。

  她想得有些出神,惦記的是那位嫻夫人的事。

  之前到睿王府初見嫻夫人的時候,她就覺得此女子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見過一般。那日與裴、楊二人一起吃早點,她無意中提起這件事,楊世忠才記起來這位嫻夫人就是當初春華坊琴娘的宜嫻。

  當初宜嫻一心愛慕著段崇,還願意拿出多年來的積蓄給自己贖身,清清白白地嫁給他。楊世忠那會兒感慨于對方的忠貞,還想著當回月老,給段崇牽牽紅線。

  可捱不過段崇不喜歡,這事到最後就不了了之了。

  但誰能想到,沒做成段夫人的宜嫻一轉身就成了睿王府的姬妾,而且還是最最得寵的一個。

  華英方才一听七皇子說起宜嫻曾試圖害過傅成璧,不管是真是假,總覺得不能掉以輕心。于是華英就將這段事說予傅成璧听,讓她多多提防宜嫻。

  傅成璧听後才曉得還有這樣一回事。她眼楮像小鹿一樣清澈,也一樣的敏銳,看向華英,笑道︰“不過是她曾經喜歡段大人罷了,與我有甚關系?”

  華英神秘兮兮地提醒她︰“你可別小瞧了女人的嫉妒心。就算她現在不喜歡魁君了,但也有可能認為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不能想得到。”

  傅成璧忍住笑意,“可我又不想得到段大人,她作甚要嫉妒我?”

  華英一下抬眉,似乎驚奇萬分,“你不會還不知道魁君是喜歡你的罷?”

  “他喜歡我?”傅成璧這下忍不住了,輕輕笑起來,將手背到身後,說,“他又沒說過,我怎麼知道?”

  華英瞧她這笑盈盈的樣子,看得出她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存心的。華英眨眨眼楮,道︰“怎的,你這是在套我話呢?”

  傅成璧抬起眼楮來,小心地看向華英,“他……跟你說過這些呀?”

  “哪能!”

  華英一想想就來氣。她搞不明白,明明在帝相面前都不輸絲毫氣勢的段崇,怎麼在終身大事上就這麼畏手畏腳的!

  她道︰“你就跟他那些書一樣,教他藏得跟個寶貝似的,誰都知道有,但他就不肯拿出來曬曬。你說氣不氣?”

  傅成璧小聲說︰“是挺氣的。”

  華英滿意地點點頭,“只要你明白就好。”

  “不過這一切都是你的猜測。指不定宜嫻才是他的書,卻不想教睿王捷足先登了。”她尾音輕輕上翹,似乎有些酸酸的。

  華英有些著急,“哎?你這個想法就不對了!他是真喜歡你的,要不然我讓魁君親自來跟你……”華英頓了頓,望見傅成璧嬌俏的眼神,恍然明白過來自己又被她套了進去,一時氣笑不得。

  她說︰“行。我今兒才看出來,你這小丫頭還挺壞。”

  “過獎過獎。”

  傅成璧彎起眼楮,目光也漸漸移到言恪的身上。

  從華英這里知道宜嫻和段崇還有這一層關系,又聯系到言恪所說,傅成璧自然而然會對宜嫻多一些提防和警惕。

  但願她即便心有不甘,也不要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最好。

  ……

  由喬守臣提議的寶鶴宴,在得皇上準許後,就交由李元鈞一手操辦。

  很快李元鈞就定好宴上所有流程以及來賓的名帖,整理好文書,一並交給段崇,由他設計宴上防衛。

  寶鶴宴設在離睿王府不遠的一處茶樓當中,當天會先展示其他畫幅,考驗來者賓客的才能。

  而經過考核者會引入高台樓閣,屆時再將《寶鶴圖》展出,令他們一起參詳畫中的秘密,以期找到寶藏所在。

  而段崇不僅要負責茶樓內外的安全,還要負責把寶圖從睿王府一路護送到茶樓當中,其中不得出現任何閃失。

  不過李元鈞此舉正中段崇下懷。

  此事事關重大,段崇實在不想再由另外的人插手,最好每一個關卡都由他親自安排,如此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傅成璧在離開睿王府之前,請人畫了一張睿王府的全貌圖,附帶一張臨京地圖,帶到六扇門交給段崇。

  段崇見到她時還有些意外,問道︰“不用回王府了?”

  傅成璧搬了一個小凳子,坐在他的書案前,托腮笑眯眯地看著他,輕聲道︰“以後的事就用不著我了,我自然是要回侯府的。”

  段崇見她近在咫尺,又身在六扇門中,不自然地輕咳一聲,正色說︰“那就準時到六扇門當值。今年立秋刑部和大理寺要審核卷宗,你的時間不多。”

  傅成璧說︰“遵命,段大人。”

  “還有甚麼事嗎?”

  她的下巴點了點桌上的兩幅地圖,問道︰“段大人不說一聲謝謝?”

  段崇︰“謝謝。”

  在六扇門的時候,他還真不是一般得正經。傅成璧笑了笑,轉而道︰“那段大人部署的時候能帶著我嗎?我想看看究竟是怎麼做的。”

  之前傅成璧在長公主一案中旁觀過公堂,巫蠱案時也曾來看過韓仁鋒的審訊,經常會跟著段崇學習這些。故而他也只當作尋常,甚麼也沒問,只道了一句︰“好。”

  傅成璧想要跟著段崇,一是怕真有甚麼疏漏,畢竟上輩子《寶鶴圖》就無緣無故失竊了,而當時負責守衛的兵將是直接革職查辦的;二是她也想趁機看看《寶鶴圖》的真跡。

  文山居士是前朝的大文豪,他的畫作稀少而精美,線條流暢,勾勒出的人和物幾近逼真,世人難及。前世傅成璧有幸鑒賞過文山的其余畫作,對其仰慕不已,今生能有一個機會看到《寶鶴圖》的真跡,自然不想錯過。

  段崇帶著她,以及裴雲英三人一起到睿王府周圍巡察。

  據李元鈞所說,睿王府中有一處寶樓,他多年來搜集的字畫皆藏于此處。寶樓中有另一層密室機關,除了他,無人知道打開的方法。

  而文山居士的《寶鶴圖》現在就藏在密室當中。等到寶鶴宴當天,他會親自把畫幅取出來,交由段崇護送至茶樓展示;最後再由他送到宮中,交給皇上。

  段崇在每一個可通行的街口,甚至一些“邪路歪道”都設上了關卡。每一處關卡安放兩只信鷹負責,這些人都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兵,很是牢靠可信。

  並且制定了從睿王府到茶樓、再到皇宮三點之間最安全迅捷的路線,沿線還設置暗點巡防。

  裴雲英和傅成璧都看過初始的布防圖,已將每一處的守衛做到極致,任誰都挑不出甚麼疏漏。

  不過裴雲英倒有一點擔憂,“自夜羅剎和單九震出逃後,京城封鎖大半,出入城都要經過嚴密的盤查。可一旦因為寶鶴宴開放城門,屆時的盤查必定不如從前細致,若兩人趁機逃脫出城怎麼辦?”

  雖然說不定兩人很可能已經離開了京城,但也不能不考慮她們仍蟄伏在京的情況。

  段崇輕笑一聲,眸中漸升冷意,“這麼久都沒有任何消息,她們倘若真有動作,豈非更容易露出馬腳?”

  段崇就再另外安排一隊人手,對于當天到宴的賓客進行細致排查。

  裴雲英點頭,“得令。”

  京城舉辦寶鶴宴、品鑒名畫的消息一經傳開,對此感興趣的雅士,無論有請帖的還是沒請帖的都聞風而動,一同涌向了京城。

  不知道《寶鶴圖》秘密的人,都是慕文山居士的名而來;知道秘密的人,都想趁機探得前朝財寶所在。無論是白道還是黑道,五湖四海皆齊聚一城,個個引頸眼巴巴地等著《寶鶴圖》現世。

  作者有話要說︰

  華英︰城市套路深,我要回農村。

  傅成璧︰嘻嘻嘻嘻嘻。

第55章 回答

  寶鶴宴當天, 晨光未開,天還灰蒙蒙的,可承辦寶鶴宴的茶樓外已然熱鬧非凡。長街小攤連綿不斷, 車水龍馬絡繹不絕, 偶爾還能見西域來的商人在此處徘徊,駱鈴聲聲,回蕩在臨京城的上空。

  熹微的光靜靜地鋪陳下來, 落在花紋繁復的劍鞘上。

  段崇需得在護送之前先行確認一番《寶鶴圖》所在, 故而一早就拜入睿王府,等在寶樓外。段崇撫著劍柄, 眉宇深沉,身姿威然。

  而跟他一起來的傅成璧則顯得很是輕松安靜, 到寶樓之後,她就尋了處不遠不近的游廊下坐著, 手里捧上一盞玉潤的小茶碗,一邊品茶一邊看著段崇安排寶樓周邊的守衛, 黑漉漉的眼楮里滿是輕俏的笑意。

  一直等到近晌午時分,李元鈞都沒有來,前來接見的人卻是那位嫻夫人。

  她見了段崇, 上前柔柔行了一禮, 說道︰“妾身見過段大人。王爺命妾身來取《寶鶴圖》予大人查看。”

  段崇輕皺了一下眉, 顯然沒想到李元鈞會將如此重要的事交由一個姬妾來做。

  他不卑不亢地拱手道︰“有勞。”

  宜嫻屏退左右,只許段崇跟她進入寶樓當中,“大人請。”

  傅成璧揚著眉看著兩人一前一後進去, 心里悶悶得不快起來,明明說好會找機會帶她一起進去的,怎的轉頭就忘記了?這個癩皮狗……

  她正腹誹不斷,卻見段崇很快又從樓中出來,往她這個方向走近。

  段崇稍稍彎下腰,對坐著的傅成璧道︰“王爺有令,只許一人進出查驗。你不是一直想看看《寶鶴圖》的真跡麼,去罷。”

  傅成璧剛剛還罵過他,一時心虛得很,臉上也紅起來。

  “怎麼了?”段崇問。

  傅成璧說︰“無關緊要的,看不看都好。”

  她怕自己心虛被瞧出來,大無畏地抬起頭,對上段崇的眼楮。

  兩個人的距離一時很近很近,幾乎都能聞到對方輕微的呼吸聲,卻還是段崇反應更大些,一下直起背,退了幾步,耳後倏爾大紅。

  他有些吞吞吐吐,說︰“走一走過場罷了。你去也好……”

  傅成璧問︰“怎講?”

  兩個人又相對沉默了一會兒,段崇別開目光,很是認真卻又有些艱澀,說︰“我和嫻夫人男女有別,理應避諱。”

  “哦……”傅成璧尾聲拖得緩長,“大人和嫻夫人不是舊相識麼?”

  段崇語氣有些急迫,“素不相識。”

  傅成璧低著頭,很好地將笑意抿住,語氣卻醞釀出十足十的疑惑,“可華英說嫻夫人在入王府前,可是與段大人有過一段露水姻緣的,怎到大人口中就成素不相識了?”

  “……我當真不認識她。”

  段崇背脊騰升出麻麻的熱意,從未哪一刻能如現在這般,令他無措至百口莫辯之地。

  方才進入寶樓後,宜嫻向他言明身份,段崇這才曉得華英口中的嫻夫人是何等模樣。他一時根本記不起之前與宜嫻有甚麼交集,滿腦子里都是坐在廊檐下的傅成璧,唯恐她再誤會甚麼。

  傅成璧站在台階上,能越過他的肩膀看見立在寶樓門口的宜嫻,一直望著她這個方向。她想了片刻,提裙從台階上走下來,輕盈盈地落到段崇面前。

  段崇身材頎長高大,身影能將她完完全全的攏住。她踩在他的影子當中,甚麼也看不見,仿佛此地只有他們兩個人。

  “段大人以前從不會將別人的任何揣度放在心上,如今為甚麼要同我解釋這些?”

  段崇沒想到她會問這樣的問題,舌根發僵,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傅成璧往前靠了一步,右手攏了又松,松了又攏,掌心中也不禁浸出些許熱汗。她能听見自己怦怦的心跳聲,撞得心腔一片酥麻。

  終于,她用小指輕輕勾住段崇的手指,抬起眼楮,認認真真地望向他。

  “我現在跟嫻夫人進去看畫兒,等出來以後,你要好好地回答我。”

  她臉上緋紅一片,說罷就松開手,將段崇腰間一小包香囊解下來握在掌心,繼而徑直走向宜嫻。

  段崇立在原處,教傅成璧勾過的手指輕輕攏住劍柄,涼意透過指尖,都不足以撫平他沸騰至顫抖的熱血。

  師父曾經告訴過他,一個劍客一旦有了七情六欲,總會有拿不住劍的時候。

  他多年來以此為規誡,恪守劍道,遇事不悲不喜、不嗔不怒、不貪不痴,卻沒想到,一生中當真是有這樣的時刻,讓他連劍都拿不起來了。

  ……

  傅成璧笑吟吟地走到宜嫻面前,點頭作禮︰“有勞夫人帶路。”

  宜嫻見當真換了傅成璧進去,面色如覆冷霜,先行在前。進了寶樓,墨香四溢,中通天井式的樓閣中懸著數幅字畫,周圍牆壁上更有數不勝數的名作,一一展列。

  李元鈞收藏的字畫對于她來說算不得新鮮,故而沒有多大的興致。宜嫻請她在一處等待,自己則上了樓去取《寶鶴圖》。

  趁著這個空檔,傅成璧將小香囊打開,里面裝有不少的細白的粉末,她將其盡數涂在掌心當中。

  之前傅成璧曾問,如果中途《寶鶴圖》當真被偷了去,該如何才能尋回。

  而關于這一點,楊、裴二人早已留了後手。

  楊世忠則興致勃勃地跟她解釋一番,說是江湖上有一種藥,名為“鷓鴣春”,以蝴蝶翅膀上的鱗粉為主藥,能夠吸引蝶群,是江湖上慣用的追蹤伎倆。

  只要在驗畫的時候,將“鷓鴣春”涂抹上去,就算是到天涯海角,也能將此畫追回來。

  宜嫻捧著一個方形長盒一步一步走下樓,傅成璧張開手將長盒接過來,輕緩地打開,見一橫畫軸靜靜地躺在其中。

  傅成璧將其展開,沾滿鷓鴣春的手指一寸一寸掠過畫幅。

  這幅文山居士所作的《寶鶴圖》描繪得是前朝後宮中棲息在千鯉湖水岸邊上的丹頂鶴。

  鶴鳥被當做皇帝的壽禮進貢入宮,供以皇室賞玩。因丹頂鶴乃仙骨所成,不甘淪為凡物,入宮不久便絕食明志,日日引頸長嘯,鶴唳淒鳴。

  而當時被宣召入宮為天子賀壽的文山居士,有幸看到此情此景,不禁思及自己雖自恃孤傲,卻還不得不趨炎附勢,在天子面前幾近阿諛諂媚,與這千鯉湖畔的丹頂鶴又是何等相像。

  萬千愁腸和惜恨訴諸于筆端,狼毫似比吳鉤鋒利,一揮就成一幅傳世的《寶鶴圖》。

  其上丹頂鶴體態優雅,其羽,身白冠紅,仙姿天成。落筆著墨一向有文山居士的風格,流暢簡明,幾筆就將鶴形勾勒得栩栩如生,若呼之欲出,盤桓于天。

  傅成璧正賞得痴迷,一時愛不釋手。宜嫻在旁,目不轉楮地看著她,靜默半晌,終是說道︰“有一句話,妾身不知該講不該講……”

  傅成璧挑起眉,將《寶鶴圖》輕卷入手中,說︰“嫻夫人既然為難,那就不要講了。”

  宜嫻噎了一下,卻不在意,聲音盡量清淡︰“妾身看得出,郡主是喜歡段大人的。”

  “嫻夫人看錯了。”傅成璧笑了笑,將畫重新放到長盒中,“是段大人喜歡本郡主。”

  除卻一絲絲的低落,宜嫻的臉色沒有她預想中那般難堪。她語氣不急不緩,說道︰“妾身曾受過段大人的恩情,有些話不得不說。妾身知道郡主與大人的交情不淺,只願郡主千萬不要害他。”

  傅成璧將畫交還給宜嫻,笑道︰“本郡主與段大人無冤無仇,何以要害他?”

  宜嫻的手指緊緊握住木盒,指節泛白,連聲音都有些微微顫抖,“他是江湖中人,應當自由自在,不該受縛于郡主……你若真為他好,就應當離他遠一些。”

  傅成璧抬起眉,落在她身上的視線有些輕飄飄的。

  宜嫻咬了咬牙,一下跪在她的面前,“您的兄長手握重兵,這對于段大人來說如若鴆毒。他該娶一個平凡的女子,才能好好地活下去,而不是像郡主這般的金枝玉葉。……郡主聰慧,您一定能明白妾身的意思。”

  “我不明白,”傅成璧淡淡地回道,“這些話,嫻夫人與我說做甚麼?要是段崇非得喜歡我,我也沒辦法是不是?”

  她揚起矜傲的笑容,伸手將宜嫻虛扶起來,再道︰“你應當去跟他說。”

  宜嫻握緊手掌,半晌沒有再說出一句話。

  “畫已經鑒過了,沒有問題。”

  傅成璧辭別,轉過身的一瞬間臉上的笑意全然消褪下去。她不禁攏緊了手指,掌心捏出細細的冷汗,只要一闔上眼就是前世段崇身死的場景。

  她明白,即使宜嫻不說,她比任何人都要明白這其中的利害。

  傅成璧的背脊都涼透了,寶樓外暖洋洋的清風灌進衣袖都不足以給她一丁點兒溫暖。

  而段崇就沐在春風當中,燦燦艷陽落在他的官袍上,將胸前的麒麟照得熠熠流彩。他俊朗的面容上難得帶著笑,耳朵很紅很紅……

  生性赤忱,不拘天地。

  看到他想說話,傅成璧先是笑吟吟地開了口︰“走罷?”

  作者有話要說︰

  段崇︰我恨……!難道是在耍我!

  傅成璧︰好事多磨嘛。

  六扇門眾人︰刀片已經寄出,請查收!

第56章 徐氏

  見傅成璧走起來, 段崇才曉得要跟上去。走了沒幾步,他才艱澀地開口︰“不、不問了嗎?”

  傅成璧故作疑惑的樣子,“甚麼?”

  “之前的問題。”

  “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她輕笑了一下, 將前事輕輕帶過, 轉而道,“段大人不是還要去查驗沿途的布防麼?我便就先行一步了。”

  段崇想說的話在喉嚨中梗住,很久, 他緩緩攥住拳, 方才說︰“好。”

  看著她裊娜的身姿鑽進了轎子,動作輕落落的, 如同百靈鳥,然後漸漸離開了視線當中。

  段崇難能從方才的痴心妄想中解脫出來, 他不得不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沒有說出口才是萬幸。

  ……

  茶樓中四面展列名畫字幅, 筆走龍蛇,各具千秋。

  來宴的賓客多是朝廷官員、富賈名流, 進入茶樓後,先將名帖交給小廝,再由人引著上樓拜見睿王李元鈞。其余賢才能士只要能說出其中一幅字畫的淵源, 亦能進到茶樓當中小坐, 茶水點心一律全免。

  夜風悄然而至, 吹開千盞萬盞燈火。

  傅成璧坐在雅閣內室當中,听著外間斷斷續續有人進來拜見李元鈞,間或笑談, 總是熱鬧的。而她獨自守著一方棋盤,卻連個下棋的人都找不到,無聊得要命。

  自她來到茶樓後,李元鈞下令不許她亂跑,只許她待在此處頑兒。因滿堂賓客中魚龍混雜,有不少江湖人士混了進來,李元鈞恐她遇上危險,故而才將她圈在了雅閣里。

  等司禮主持的文詩會比過一輪之後,他從中挑選出十余名賢士將會進到這雅閣中,有幸與睿王共飲。

  不一會兒,李元鈞掀起一方珠簾,幽深眼眸落在傅成璧身上,輕聲問她︰“可想隨本王到樓下看畫去?”

  傅成璧不怎麼高興,究其郁悶的原因,大多是源于李元鈞。故而,她沒好氣地說道︰“有長輩在側,我不自在。我想和段崇他們在一起頑兒。”

  “你在生氣?怪本王將你押在這兒?”見她復伏在臂彎間,李元鈞就知自己是猜對了,又笑道,“本王與段崇年齡相仿,你與他在一起沒甚麼不自在,與本王也當一樣。”

  “你是我舅舅,他是我上司,自然不同。”傅成璧露出一雙眼楮,神色天真,說出的話也很是無忌。

  兩人對峙半晌,李元鈞唇角彎著的笑意一點一點消頹,道︰“好。再過不了多久,他就會來了。”

  李元鈞離開雅閣,去到餐霞閣中,與選拔上來的賢士飲酒作樂。

  等天色再晚上幾分,侍女請傅成璧到飲景閣中用膳。在走廊中,她正巧踫上華英,她掂著個小酒壺,靠在闌干上,正興致勃勃地往下望。

  一樓的詩會尚有余興,正有兩名書生對著對子,一時爭得不相上下。

  傅成璧靠過來,華英忙給她行了個禮。華英說︰“郡主?你沒跟魁君在一起麼?”

  傅成璧听後有些悶悶不樂,只搖頭算作應答。

  華英卻也沒再深究她的情緒,晃蕩著手里精致小巧的酒壺,問︰“嘗嘗?這可是好東西。”

  “我不愛喝酒的。”

  華英想起之前在除夕宴上,傅成璧稍微喝了幾杯就已微醺,酒量當真極差,于是就未再勸她。

  兩個人正談著畫宴的事,這廂茶樓里走進一鴻清秀的身影,正是宜嫻。

  由小廝恭請上了樓,于餐霞閣外請見。李元鈞親自出來,與宜嫻相視一笑,聲音溫涼,問︰“做好了?”

  宜嫻落進他深悠悠潭水一樣的眸子里,臉頰微紅起來,輕輕點了一下頭。

  繼而,李元鈞輕輕握起她的手,她臂上雲袖褪落幾分,露出半截兒皓腕,腕子上還戴著一只白玉手鐲,襯得肌膚愈發雪白。

  在餐霞閣中的賢士大都在之前打听過睿王的喜好,以期能有幸獲得他的賞識,故而他們都知道李元鈞近來很寵幸一名美妾,如今見到此情此景,果真所言非虛。

  緊接著茶樓詩會告了尾聲,閑雜人等一律請至隔壁酒館里招待,樓內樓外都派了官兵巡邏把守起來。段崇手中端著木盒,神容冷峻,腳步凜凜生風,踏入茶樓當中。

  行至傅成璧和華英身側時,他面色有些僵硬,只對著傅成璧略一點頭算作行禮,沒再說其他的話,隨即踏上樓梯,將《寶鶴圖》送上頂樓的披月軒中。

  華英將酒壺隨手系在欄桿上,撫著腰間懸著的刀柄,沉聲說︰“要開始了。魁君命我好好保護你,若今天平安無事最好,如若真有歹人前來搶畫,郡主一定以自保為先。其余的事,就交給我來處理。”

  傅成璧點頭,指了指腕間的金鐲,道︰“放心。”

  但華英顯然不如傅成璧一樣淡定。

  畢竟對于任何想要得到《寶鶴圖》的人來說,茶樓就是他們最好也是最後的機會;盡管明知朝廷會派人布下天羅地網,他們也必定會想盡辦法將畫拿到手。

  華英面對未知的危險與惡戰,自然有一些緊張。

  這廂李元鈞擁著宜嫻從餐霞閣中出來,看得出他已飲過不少的酒,眼色迷離,亦不顧忌周圍他人在側,低頭吻了吻宜嫻的臉頰。

  其余人一陣哄笑,又是一番恭維,贊嘆李元鈞美人在懷、放浪形骸的不羈性子。宜嫻听人調笑,不禁雙頰暈紅,嗔了他一眼。

  繼而,一干人就慢悠悠地走向了頂樓的披月軒。

  華英看見宜嫻也跟著上去,不禁大惑︰“她怎麼也在?之前睿王可沒有說會再帶一個女人過來。”她再仔細看了看,見李元鈞步伐慵懶,略有醉態,一時惱道︰“他是不是喝糊涂了!”

  傅成璧輕輕蹙起眉,隱隱有一種不安,她對華英說︰“我同其余女官在飲景閣中等候,你分一分心,去保護嫻夫人。”

  華英想了想,點頭道︰“好。”

  華英腳步颯沓,即刻奔上樓去。

  傅成璧有一種猜想,這種猜想在她腦海中醞釀出一片黑暗,吞噬著她每一根神經,讓她不敢再往下想。

  她轉身進了飲景閣中,同其他女官同坐,又以夜晚涼寒為由,令小廝將門窗關好。

  其余女官不知此處會有甚麼危險,照樣說說笑笑,談起在朝為官的趣事。

  華英跟進披月軒,軒閣中除卻偽裝成下人的信鷹,只有段崇。他輕蹙著眉,神情冷淡,眸子深如黑夜,蘊著極為危險的光芒。

  《寶鶴圖》展開,懸掛在一面繪飛天神女的牆壁,正對著沉步走來的李元鈞一行人。

  幾乎所有的賢士都被眼前的畫幅吸引,一步一步靠了過去。

  其中有些人正是說起文山居士作畫時的處境,一時相談甚歡。李元鈞似乎確實醉得不輕,扶著一旁的雕花木椅坐了下來,宜嫻怕他口渴,慢悠悠地為他斟上一杯茶。

  白玉手鐲稍稍踫到茶壺,發出叮呤的輕響。

  賢士中有一人,聲音細潤,修長的手指輕輕摸到《寶鶴圖》。片刻,他不禁嘆道︰“真不愧是文山居士的傳世之作,那些前朝不翼而飛的財寶,當真藏在這小小的畫幅當中嗎?”

  無人看清楚段崇的劍是怎的出鞘的,光影一閃,伴隨著震動空氣而發出清鳴聲,一時間寒意四溢,似能將這小小的一方軒閣凍結如冰。

  劍鋒指向這位賢士,段崇低聲警告道︰“請退後。”

  對方望過來,臉上卻沒有驚慌,輕輕漾起笑,歉意道︰“對不起。”

  段崇眯起眼楮來,指間涌力,步履如飛,往他肩上一處穴道打去。這人猛然受驚,面門若疾風倒卷,不防受了這一指。

  所指之處襲上一陣鈍痛,可這一指的關鍵要害卻不在于點穴,而在于牽一發而動全身。

  此處受重,此人耳後固定盤結的絲線順勢崩裂,勾勒的五官幾乎在短時間內就恢復了原樣。

  華英分明看見,這女子就是消失已久的夜羅剎!她高叫一聲“風緊”,偽裝成小廝的信鷹紛紛展刀,另外還有數人從外破窗而入,將此處團團圍住。

  夜羅剎卻不驚惶,捏了捏自己恢復如常的臉蛋,不禁嗔了段崇一句︰“我的易容術已然精進不少,你是如何輕易識破的?”

  段崇似乎心情很是糟糕,對待夜羅剎也沒有以往客氣,連說出的話都十分狠辣。

  “藍婆子的易容術很好,可惜你卻不夠聰明。”

  段崇右手一翻,劍刃輕悄地抵向夜羅剎的玉頸。

  她涼涼地笑起來,說︰“段郎覺得我不夠聰明,但我還不至于蠢到沒有任何準備就來自投羅網罷?”

  華英哼笑一聲,蔑道︰“這可不好說,萬一你就真沒腦子呢?”

  怒火生于頃刻,夜羅剎瞪向華英,喝道︰“再敢狗吠,我就割了你的舌頭!”

  刃一橫,劍身拍打在夜羅剎的肩上,這一力道沉重如山,壓得她雙膝仿佛一下失卻力道,猛地跪在地上。她愈再度起身,可段崇手中的劍卻壓得實死,任她如何都不能再站起來。

  段崇看著她的眼楮冷冰冰的,已經沒有任何溫度。

  他說︰“夜羅剎,我說過,如果苗教膽敢擅自涉入中原,必不會輕饒。”

  驀地,一道低沉冷然的聲音橫入,對段崇說︰“但現在我勸你,最好放下劍。”

  段崇抬起黑沉沉的眸子,看見賢士中還有一個人,手中握著匕首,鋒端正抵在宜嫻的背後。她能感覺尖鋒流瀉得寒意,幾乎能透過皮肉啃噬她的骨頭。

  宜嫻捧著茶杯的手還僵在半空中,顫得里頭茶水都濺出來些許,落在面前李元鈞的衣袍上。

  李元鈞將茶杯接過來,攏住她不斷顫抖的手。

  宜嫻的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可她不敢動,甚至連大聲喘氣都不敢,只能拼盡力氣從喉嚨擠出一絲嘶啞細小的哭聲︰“王爺……救、救我……”

  挾持宜嫻的男人警告李元鈞︰“如果不想你的女人受傷,王爺還是離遠一些。……站起來!”

  他揪著宜嫻的頭發,迫使她直起腰,匕首一下游到喉嚨處,逼著她往後退了幾步。

  李元鈞很謹慎,眼楮一直在盯著那把匕首。他輕輕站起來,似乎很怕自己一個動作不慎,對方就會把怒和懼發泄到宜嫻身上。

  李元鈞按照男人的命令退到他認為的安全距離中,疑問中幾乎帶著一絲肯定,道︰“徐氏後人?”

  “徐信衡,有禮了。”

  他言語不矜不伐,可聲音中卻沒有絲毫謙遜,仿佛在這一方閣子中,他可以與李元鈞平起平坐,沒甚分別。

  作者有話要說︰

  李元鈞︰想要跟外甥女親近,但是對方並不想搭理我,怎麼辦?在線等。

  傅成璧︰煩。快閉嘴吧你。

  段崇︰煩到想殺人。

第57章 贗品

  夜羅剎眼眸含笑, 看向段崇,“段郎,還不把劍拿開麼?”

  “讓他放了嫻夫人, 我就放了你。”段崇說。

  夜羅剎笑起來, 側首湊到鋒銳的劍刃上,眼楮看著段崇,卻是對徐信衡說︰“徐公子, 這位段大人的本事想必你也知道, 一旦沒有了籌碼在手中,你我都是死路一條。卻不如你挾持了這位夫人逃出去的, 日後也好回來為我報仇啊。”

  徐信衡哼笑一聲︰“我徐信衡身為徐氏後人,不敢做出不忠不義之事。如若姑娘死在此處, 徐某就舍命作陪!就是可憐這樣的美人兒……”刀刃劃破皮肉,流出一串鮮血下來, “要先一步踏上黃泉路了!”

  亡命之徒。

  段崇看向宜嫻全是驚恐的淚眼,咬了咬牙, 將劍緩緩收了回來。

  華英看得一片著急,如今明顯就是夜羅剎和徐信衡狼狽為奸,一旦放了她, 他們手中可就一點籌碼都沒了!

  夜羅剎慢悠悠地從地上站起來, 走到段崇的面前, 輕輕撫整他的領口。她說︰“段郎最大的弱點就是太過仁善。成大事者,這是最要不得的東西。”

  段崇冷著面容,沒有回答, 防備似的將左手背到身後。

  華英觸及他投射過來的目光,看見他的左手做出指示,一時意會,腳步一寸一寸游移到到徐信衡的身側。

  徐信衡用宜嫻擋著前方,一步步退近到《寶鶴圖》下。徐信衡不敢分心,低聲問夜羅剎︰“驗過了?”

  夜羅剎挑起眉,與李元鈞對視一眼,笑道︰“是真跡。”

  徐信衡笑起來,眼里迸發著近乎癲狂的喜悅︰“好!好!天不負我,不枉我一片苦心!”

  他狠頂了宜嫻一下,迫著她看向李元鈞,再道︰“王爺不愛江山愛美人,著實令徐某敬嘆,徐某也並不想傷害這位夫人,今日到訪,只想拿回屬于我們徐氏後人的東西。還請王爺行個方便。”

  此話一出,接連其余所有賢士紛紛亮出了兵器。一時間,軒閣內劍拔弩張,氣氛猶如一根繃緊的弦,只需輕輕觸踫一下,就能立刻崩離,裂出千鈞雷霆之勢。

  信鷹中不得不分出幾人游步至李元鈞身側,好好地保護他。

  李元鈞輕笑了一聲,譏嘲道︰“當初徐興出山時穿著一雙草鞋,尚能披荊斬棘,開闢新國。誰料徐氏後人竟會如此不爭氣,在關外苟且偷生多年,未成一點氣候也就罷了,如今還要把復國的希望寄托在一張藏寶圖上……”

  他冷著一雙眼楮,從一旁護衛的腰間拔出一把長劍來。

  徐信衡听他不僅直呼自己先祖大名,還敢如此嘲弄,已然大不悅,此刻見他拔劍,驚怒交加,厲聲喝道︰“李元鈞!再敢動,我就殺了她!”

  段崇眼見情勢已大不妙,左手輕翻握拳,示意華英可以趁機行動。

  華英尋找著最方便出鋒的角度,試圖一擊斃命,可還不等她出手,那廂李元鈞的聲音又再度響起。

  “一個女人而已。”

  李元鈞將劍刃輕輕搭在左手掌中,翻立起來,刃上映出他近乎寒冷的雙眸。他似入定一般,輕輕閉了一下眼楮,復而睜開,腳如斗轉星移,劍若長虹貫出。

  華英從未見過李元鈞出劍,或者說,她從不知道李元鈞還會用劍。她冥冥中覺出這把普普通通的劍中醞出一股強力的劍勢,浮沉激蕩,凌厲剛猛,令人瞧不定劍招。

  雖不如段崇出劍之快,但在于狠。

  一劍,貫穿宜嫻,長驅刺入徐信衡的肋下。

  “你……!”

  徐信衡吃了一驚,一下將宜嫻推開,自己捂著傷處連退數步。指縫間的鮮血涔涔而下,已然是噴涌之勢。段崇定住心神,在他驚駭之余趁勢出鋒,將其一舉擒獲。

  徐信衡所中一劍不深,不至于頃刻間沒了性命。而宜嫻卻一下跌倒在血泊當中,伏在李元鈞的腳前。

  她眼中里全是血絲,目不轉楮地看著胸口的鮮血,連疼痛都不覺得,滿目皆是震驚。

  怎麼會……?怎會這樣?

  不是說只要她足夠聰明,就一定會讓她坐上王妃之位,再不用擔驚受怕,再不用受人欺辱了嗎?

  她倒在地上,視線順著向前,只能看到浸著血絲的白玉手鐲,盡然涼寒。她還記得李元鈞說過,這雙白玉手鐲乃是他母親生前的心愛之物,只有他的妻子才配擁有。

  怎麼會這樣?

  李元鈞甚至都未將目光放在她身上,眸間狠戾而冰冷,死死盯住夜羅剎,揚聲再喝︰“將其余人等全部收押!”

  方才見李元鈞出得一招,連夜羅剎也不禁有些驚恐。這一聲喝令她穩住游離的心神,她狠狠咬了咬牙,轉身將牆上的《寶鶴圖》摘下,收在手中。

  段崇欲出劍對付,不料中有一人,輕功卓絕,如黑鷹般撲飛,十指套環,指間銀線如蜘蛛吐絲而織成的網,將段崇困于其中。

  段崇見是單九震,手腕翻劍,將纏上來的銀線盡數斬斷。從窗戶中襲進來的黑色夜風鼓動文鶴披風,如山翻雲卷。

  劍起強力之勢橫蕩而去!

  銀線瞬間皆斷,單九震只覺一陣勁風撲面而來,令她不禁大退數步。

  單九震看他的目光里盡是欣賞,方才這一式分明不是劍聖的劍法,竟也有如此摧山坼地的威力。她低笑幾聲,對夜羅剎厲聲道︰“走!”

  其余賢士見狀,如同得了命令一般,以命上前阻攔段崇。夜羅剎和單九震趁機破窗逃出,從青瓦樓台上滾落,一下沒在茫茫夜色當中。

  李元鈞望著已經消失的兩人,厲色看向段崇,“丟了《寶鶴圖》,本王要你償命。”

  段崇神色繃緊,與華英交換了一個眼神,身若驚鴻,一下躍出窗外追了上去。

  華英忙與其他信鷹將混進來的賢士擺平,待確定李元鈞的安全後,她趕緊轉身出了披星軒。手放在唇間吹出響亮又長的哨聲,剎那間埋伏在茶樓的信鷹紛紛亮相,提刀看向華英。

  傅成璧听到響動也趕出來看,就見華英站在高處對著所有信鷹比了幾個手勢。信鷹見狀,收到命令,二話不說就往茶樓外追去。

  “這是甚麼?”

  有女官打開窗戶,看見在夜幕中一下騰升出一道白色的焰火,照得一方夜空亮如白晝,現出灰藍的顏色,尤為刺目。

  傅成璧回身看見,知道這是段崇用來追蹤的千里火。可見《寶鶴圖》已然教人搶走,萬幸的是這回段崇咬住他們的行蹤,想必以之前的部署,定不會教這賊人逃出生天了。

  傅成璧再抬頭的時候,華英已經不再頂樓的走廊上了,隨之撫上闌干的是一只修長白皙的手,膚如冷玉,緊接著落下的是李元鈞的視線。

  傅成璧對上他的眼楮,只道這視線像火一樣炙熱,也像冰一樣寒冷,交錯交疊。

  驀地,他彎起唇,目光變得溫和起來,對她說︰“用過膳了嗎?”

  茶樓處已然十分安靜,連掉根針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故而盡管兩人隔著不近的距離,傅成璧仍能听清他這句近乎平常的詢問。

  她愣了一下,涼意在背後漸漸攀升,喉嚨一時發緊,說不出話,只曉得點了點頭。

  李元鈞轉身時,傅成璧看見他腰間還系著一枚獸面玉璜,只不過這枚玉璜卻與給她的那一枚不一樣。

  給她的那一枚玉璜乃是虎頭獸面,而他現在所系是雙龍首。這枚雙龍首的玉璜,她不止一次見過,在李元鈞登基為皇之後,這枚玉璜是有權代替虎符,直接調動京城部分兵力。

  ……

  裴雲英和楊世忠負責外圍的圍剿,按照之前定下的計劃,將會以千里火為中心點,包餃子一樣將夜羅剎和單九震等人團團圍困住。

  他們隨著一起追到城門口的方向,卻見段崇站在巍峨的城牆前緊盯著前方,一動不動。

  裴雲英上前,疑惑地看著段崇,問︰“已經逃出城了?”

  楊世忠注意到段崇手里還握著一方畫軸,不禁大松一口氣,道︰“沒事,人跑了還能再追,畫沒丟就行。”

  段崇將畫軸遞給楊世忠,低聲說︰“帶著《寶鶴圖》走。去請沈相,讓他即刻調兵前來。”

  楊世忠驚道︰“兵?調甚麼兵?”

  語音剛落,城牆上驟起熒熒火光,一排士兵如同草木直挺挺地立在高處,個個手持弓箭,對準了段崇等人。

  方才段崇已在此追上夜羅剎和單九震,從她們手中奪回《寶鶴圖》。兩人或許是急于脫身,並不執著于拿回寶圖,而是忙向城門外跑去。

  段崇早先就知會過護城兵,一旦發現有人想要強行出城,只要派兵稍作干擾阻攔,他便有機會將人一舉拿下。

  可如今直到兩人越過城牆,身影與黑夜融為一體,消失不見,城牆上方都毫無動靜。

  他閉上眼楮,風掠過耳側帶來細微起伏的呼吸聲,他才意會到早有人在此設下了埋伏,此刻再想通知其他人已經來不及。

  楊世忠、裴雲英隨後趕到,同樣進到了這射程之內。

  楊世忠哼笑一聲,將畫軸掛在腰間,反手抽出長刀。他眸間映著連成河的火光,沉聲道︰“寄愁,怕是這路不好走了。”

  裴雲英握住折扇,“錚”地一聲亮出青鋒。

  段崇沉眉橫劍,左手對著側方打上手勢,直指城牆上方。前來圍追堵截的信鷹收到命令,避開弓箭的射程,從兩側游上去。

  剎那間,萬箭齊發,帶著火芒的羽箭織成細細密密的雨幕,向著段崇三人猛地覆壓下來。

  四面八方襲來的箭鋒在驕霜面前盡數化解,左右又有楊、裴二人做掩護,第一波箭雨甚至都未近到段崇之身。城牆上的士兵已然訓練有素,可面對此情此景也不免有些惶恐,忙再度拉滿了弓。

  第二波箭雨剛剛發出,兩側信鷹就已一路殺到城牆上來。在城牆上佔據的兵力本就不多,現如今兵戈交接,這些射箭手又怎可能是他們的對手?

  一番慘烈的廝殺,夜空中像是澆下來滾燙的血雨,一汨一汨從城牆上流了下來。

  段崇和裴雲英飛上城樓助力,而楊世忠則拿住畫,轉身跑去找沈鴻儒去搬救兵。

  沒想不等楊世忠跑出幾步,迎面而來的士兵眾煦如山,驚雷般滾滾而來。為首之人坐在高頭大馬上,身著白色長袍,肩上盤金蛟,在長夜當中姿環清輝,眉目若神,正是李元鈞。

  楊世忠不知他為何竟在此時帶兵前來,忙跪下行禮,並將畫軸奉上。

  隨行的士兵接過畫軸,將其交給李元鈞。李元鈞一寸一寸展開畫幅,定楮審視片刻,手指輕輕撫過畫幅左下處的印章。他驀然抬起頭,將畫扔在楊世忠面前,目光凜冽,聲音極冷︰“贗品。”

  楊世忠聞言大驚,忙將畫展開,可他不懂鑒畫,哪里知道真品和贗品的區別在哪兒?他將頭伏得很低很低,口吻卻很堅決,說︰“此畫的確是魁……是段大人從夜羅剎手中搶得的,必不會有錯。”

  “你親眼所見?”

  這一句問得楊世忠張口結舌,強撐起的氣勢一點一點衰頹下去,只得承認道︰“沒有。……可下官相信段大人,這一路上他盯得很緊,絕不會給夜羅剎任何機會將畫換掉。”

  李元鈞眯了一下眼楮,說︰“可事實擺在眼前,回到本王手中的《寶鶴圖》的確是贗品。”

  楊世忠短時間根本想不清楚問題究竟出在了哪里,一時啞口無言。

  城樓上的戰況漸漸壓熄,段崇收兵後下來。雲破月出,光芒大漲,覆在他冷冷的面上,眼下劃出一道細長的血痕,淌出鮮血,周身戾意還未收斂,殺氣沉沉,迫得人不禁屏住了呼吸。

  盡管李元鈞立在馬上,他提劍站在不遠處,卻不輸絲毫風姿。劍尖滴答滴答落下鮮血,連成一道血流,一直行到楊世忠身側。

  段崇從城樓上不明來路的士兵右臂上解下來幾條布巾,每一條上面都繡著虎紋。段崇回稟道︰“前朝余孽糾集了一部分兵力,已經滲透入京。除卻城樓上的弓箭手,應該還有部隊接應夜羅剎和單九震兩人。”

  李元鈞目光凜冽,盯了段崇片刻,對麾下的將士下令道︰“即著令打開城門,追捕前朝余孽,不得有誤。”

  將士領命,帶著兵整齊有序的腳步聲、馬蹄聲沉沓沓地往城門外駛去。

  楊世忠這才明白,徐信衡一早計劃,等得到《寶鶴圖》後就往城門方向跑,屆時有兵力在此接應,以弓箭壓制追兵,他們就能給帶著畫逃離險境。

  李元鈞來得也正是時候,等段崇冒死肅清城樓上的弓箭手,他就能無阻地追擊對方殘兵,輕輕省省地撿了一個大功。

  此事尚不足提,最要緊的是《寶鶴圖》被換成了贗品,真跡已然不知所蹤。

  李元鈞握著馬韁,神態輕慢,俯身看向段崇。

  他勾起冷笑,一字一句地說︰“之前立過軍令狀,如若丟了《寶鶴圖》,本王要你以死謝罪。”

  段崇輕蹙起眉,顯然意識到是畫出了問題。他撿起鋪展在地上的畫幅,細細看過每一寸。

  楊世忠听李元鈞是不肯善罷甘休的,一時心驚不已,忙磕頭求情道︰“還請王爺給段大人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將功贖罪是喬守臣要做得事。本王現在懷疑段崇煽動江湖勢力,與前朝余孽勾結,監守自盜。”他動了動手指,將身後的士兵喚上前,“現將其收押天牢,以待後審。”

  “王爺!”楊世忠欲再求情,段崇卻一下按住他的肩膀。

  他將驕霜劍收回鞘中,交給楊世忠,沉聲道︰“沒事。”

  楊世忠茫然地接過劍,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上來兩名士兵對著段崇抱拳行禮,繼而直接將他押往天牢。

  ……

  傅成璧看見李元鈞佩戴的龍紋玉璜後,心道不妙,匆忙奔下樓來跟上華英。

  華英看了她一眼,從一旁信鷹手中取來兩只罐子,罐中都裝著滿滿的蝴蝶。

  傅成璧盯著這兩只大罐,心里不免還是有些不安,問道︰“能追得上嗎?”

  “沒問題。”華英自信滿滿地拍了拍罐子。

  按照之前的部署,一旦出現情況,楊世忠、裴雲英二人跟著千里火走,幫助段崇圍追堵截;而華英則防備對方一手聲東擊西,以鷓鴣春作為追蹤。

  罐口一開,蝴蝶舞動著翅膀飛出來。一開始它們身態翩躚,漫無目的地在四周游蕩,沒過多久,就有幾只成群結隊地往茶樓里面飛去,繼而又有很多跟在蝶群當中。

  華英訝異地揚起眉,“怎麼回事?”

  傅成璧攥起手掌,抬腳跟在蝶群後面,提裙上到頂樓,走進披月軒中。

  徐信衡肋下受得創口不算致命,因他身負武藝,只得由信鷹子先抬至衙門看管住,再行醫治。

  而宜嫻所受之傷貫穿胸口,雖然劍的角度刁鑽毒辣,已經盡力避開所有要害之處,但她因失血過多,現如今已奄奄一息。

  李元鈞派人請了女醫前來為宜嫻醫治。女醫先簡單做了止血處理,可縫合傷口時,宜嫻一直在掙扎,按都按不住,血不止地在流淌。

  女醫眼見已束手無策,面露不忍和痛苦地嘆了一聲,苦勸她不要亂動。可若換了他人,流了這麼多血也早該昏迷過去了,卻不知是甚麼支撐宜嫻一直清醒著。

  她喉嚨中擠出“  ”的嘶啞聲,眼角不斷淌出淚來,似有甚麼話想說,但又不知道該從哪一句說起。

  蝴蝶從窗外飛進來,不斷在屋內起舞盤旋。見此異狀,女醫嚇得臉色都變了,只當這位嫻夫人是蝴蝶所化的精怪,行將就木之際要還歸本體,才會招來這麼多的蝴蝶。

  門被一下推開,女醫驚慌失措地跑過去,迎頭撞上了傅成璧,她口中叫著“妖怪!她是妖怪!”,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披月軒。

  華英及時跟上來,越過傅成璧,就見那位嫻夫人躺在床上,大片大片的鮮血從她背後滲出來,整個人如浸在血泊當中,那張清麗的臉不禁多了一絲淒艷。

  宜嫻已然氣息奄奄,膚與唇已經尋不到半點血色,眼楮迷離地盯著不斷亂飛的蝴蝶。

  傅成璧教這屋中濃重的血腥氣燻得頭腦發昏,她勉強穩住神,對華英說︰“去,快去將剛才跑出去大夫找回來。”

  華英見人命關天,也不敢多耽擱,轉身就追了出去。

  傅成璧走上前,一不小心就踩進一小片鮮血當中,些許血花濺到她的鞋面上。傅成璧咬咬牙,坐在床邊左尋右找,拿住一旁浸了血的布條先行按住宜嫻的傷口。

  傅成璧聲音還算鎮靜︰“先止血……血……”緊接著,她的掌心感覺到一片濡熱,不禁開始輕微發著顫。

  “不必你來可憐我……”宜嫻抓住了傅成璧的手腕。

  傅成璧冷住聲︰“我才不是可憐你。我問你……畫在哪里?”

  宜嫻想說話,喉管竄上一股腥意,令她猛咳了兩口鮮血。

  傅成璧紅著眼,質問道︰“是不是李元鈞指使你換了畫?你知不知道你會害死段崇的!”

  宜嫻笑著,可喉嚨發出的聲音卻全是泣意,眼神里充斥著崩潰和絕望。

  “我嫁給他,就是他的女人。如今我除掉段崇……他一定能記住我的好……”

  傅成璧眼見她已無可救藥,咬牙恨道︰“你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你都入獄了!你個大笨蛋!

  段崇︰不入獄怎麼知道你那麼擔心我呢?

  傅成璧︰……

第58章 探獄

  她豈是執迷不悟?無非是不願相信罷了, 不願相信自己這一輩子就這樣活過去了。

  “他如果真得喜歡你,怎舍得讓你來這種危險的地方?”傅成璧說。

  傅成璧按著傷口的手松了一陣,只覺得宜嫻的身子漸漸冷了, 她一口游絲哀綿不斷, 胸口輕微起伏,呼吸已是出多入少。

  她眼楮呆怔地望著傅成璧,眼角淌淚, 半晌, 連最後一絲氣息也斷了。傅成璧再喚她,也听不到應。

  華英拎著女醫回來的時候, 宜嫻已是香消玉殞,魂歸西天。

  華英看見傅成璧死死攥著浸著血的布條, 料想她一定是嚇得不輕,上前輕握住她的手, 用手絹擦著掌心中的鮮血。

  華英聲音溫和,說︰“郡主, 你還是先回去罷,這里交給我。”

  “畫……”

  傅成璧渙散的眼神里重新聚上光亮,她的手有些哆哆嗦嗦的, 開始在宜嫻的身上翻找。果不其然, 在宜嫻的袖中找到已經去掉畫軸且被折起來的《寶鶴圖》。

  傅成璧展開來看, 不少蝴蝶落在畫上,隱約可見其上還殘留些許“鷓鴣春”。

  華英一時驚疑,“怎麼在她身上?”

  傅成璧仔細查驗一番, 確定是她之前在睿王府看到那幅畫無疑,而教賊人偷走的《寶鶴圖》應當是贗品。

  她漸松下一口氣,即便真跡有部分折損也沒關系,更何況現有人證物證可以確定是宜嫻在暗中做了手腳,應當不會再歸責于段崇。

  華英正問︰“畫已毀成這樣,睿王不會追究罷?”

  就在此時,傅成璧摸到畫幅左側文山居士的印章,手指在反面摩挲而過,令她一下蹙緊了眉。

  從前李元鈞曾教過她,說是鑒定文山居士的真跡有一條蹊徑,就是紅泥印章落下之後,文山居士會再再以銅章壓印,在紙背後可以輕微觸到凸出的印痕。

  上一次在寶樓中鑒畫,她只從著墨、風韻上判定是文山居士的畫作,對《寶鶴圖》的欣賞多于對它真偽的鑒別。

  她沒想過到李元鈞手中的畫還能是假的……

  他分明知道如何分辨真偽,為何這一幅《寶鶴圖》的印章卻沒有印痕?

  華英見她臉色很是難堪,憂然問道︰“怎麼了?你沒事罷?”

  “這畫是假的。”

  華英大驚,“假的?怎麼可能……!”

  傅成璧眼楮移到宜嫻的面容上,幾近心驚地垂首,閉著眼顫抖地喘息一聲。前世在鹿鳴台時所感受到的恐懼開始漫上心頭,令她喉嚨陣陣發緊。

  宜嫻既然偷偷將畫換掉,就意味著她不知道這幅所謂的真跡也是假的,而且到死都不知道。

  宜嫻和她是一樣的,自以為很了解李元鈞,可到最後不過是他玩弄于股掌之間的棋子而已。

  ……

  濃墨染就的烏雲從天際頭壓過來,沉沉壓在六扇門的頭頂上空。

  楊、裴二人齊雙雙跪在喬守臣面前,再三請求他務必為段崇求求情。

  喬守臣神色凝重,說︰“再去求情已是無濟于事,現如今唯有找到真跡,將功補過,睿王才有可能網開一面。”

  華英正處理完茶樓的事,大步流星地進了正堂的門,听喬守臣這一句,面上愈發陰沉。

  “找甚麼真跡!那幅畫本來就是假的!”

  楊世忠驚疑地望向華英,問︰“甚麼意思?”

  華英說︰“郡主再驗了那幅所謂的‘真跡’,確定並非文山居士的畫作。”

  楊世忠︰“只要找到睿王的那幅畫還給他,管他是真是假呢,再怎麼也不關寄愁的事了。”

  裴雲英想了想,語氣不容樂觀︰“沒用的。如果睿王一口咬定從前他所擁有的畫作是真的,誰都沒有辦法。加上最後經手《寶鶴圖》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寄愁,一個是宜嫻,在春華坊中待過年頭的人都知道,他們關系匪淺……”

  “不是,啥叫關系匪淺?根本沒有關系!”楊世忠急了,“那就讓宜嫻出來為寄愁作證。”

  華英說︰“宜嫻已經死了。”

  楊世忠一下梗住聲,只覺得一股郁氣結于心頭,堵得他說不出來話,最終恨道︰“這他娘的都算甚麼事啊!”

  一干人坐立難安期間,刑部派了一紙公文下來,言明段崇此次護衛不利,下獄待審;六扇門魁君喬守臣停職檢查,案子暫歸刑部主審,睿王負責糾察。

  停職喬守臣,無疑是要絕掉他們的後路。

  喬守臣的眉頭一直緊皺著,眼見情況已大不利,只得先去相府中請示沈鴻儒,看他還能不能斡旋一番,幫一幫段崇。

  裴雲英左思右想,終是看了華英一眼,問︰“傅姑娘呢?”

  華英說︰“她在茶樓看著宜嫻死的,似乎受了不小驚嚇,現在回府去了。”

  “睿王是她的舅舅,如果她能為寄愁求情的話,或許……”

  裴雲英單單是說就覺得有些難以啟齒,可但凡還有別的路子,他必定不會讓傅成璧出面。

  華英聲音發澀,“咱們遇見再大的難事,也不能拿著人情去為難她一個小姑娘。”

  裴雲英抿了抿唇,沒有再說下去。

  然而楊世忠卻已是忍無可忍,他從地上站起來,怒氣沖沖地往門外走去︰“人命關天的事,還得顧及這些?你們開不了口,我去!”

  任兩人再喚再勸,楊世忠都充耳不聞。他牽上馬一路飛馳到武安侯府,對著門猛一頓拍,府上下人戰戰兢兢地給他開了門。

  他斂了斂急火,拱手道︰“六扇門楊世忠請見郡主,勞煩通傳一聲。”

  開門的下人說︰“郡主不在府上。”

  “不在?何時回來?”

  下人搖了搖頭︰“不知。郡主去了睿王府上,興許會在那里小住,請大人改日再來罷。”

  “睿王府?”楊世忠一時大惑不已。

  到六扇門傳達公文的小吏到睿王府上復命,還未進堂,就教書房門口候著的守衛攔下。他一問才知武安侯府的小郡主正在跟睿王爺說話,王爺吩咐過不許任何人進去打擾。

  門外的問答聲傳進書房當中,里面傳來李元鈞涼涼的聲音︰“讓他進來回話。”

  小吏甫一進來,就見那位郡主直挺挺地站在一側,目光微冷,緊緊盯住了他。

  他不禁有些戰戰兢兢,謹慎地給兩位貴人行過禮,然後回道︰“已經停了喬守臣喬侍郎在六扇門的職權,此案不日將會轉由刑部審理,日後再勞王爺核查。”

  李元鈞應了一聲,揮手將小吏遣退。

  待房中只剩下他和傅成璧後,李元鈞輕笑著說︰“可听清楚了?你就算來求本王也沒用,段崇有冤無冤,刑部自會調查清楚。”

  “王爺錯了。”傅成璧說,“我不是來求你的。”

  李元鈞輕挑起眉,悠悠地望向她,似乎對她的回答很有興趣。

  她一字一句,咬得極為清楚而有力,“按照大周律例,大理寺、刑部、六扇門中官員涉案,應以內部糾察為先。喬守臣雖然停職,但我還是六扇門中能與之平起平坐的女官,對此案仍有調查的權力。”

  “是有這麼一個規矩。”李元鈞笑笑,眼眸卻須臾冷了幾分,“還是長姊當初定下的政策。”

  傅成璧杵著書案,手壓在那副折損的《寶鶴圖》上,對他說︰“我會證明段崇的清白,也會證明從一開始這幅畫就是假的。他頂多是護衛不周,而王爺犯得可是欺君之罪。”

  李元鈞卻是從容不迫,“好。”

  他看著傅成璧,就像看著一只已經落入陷阱的獵物一般,享受著她最後的掙扎。

  傅成璧從袖中掏出那枚獸面玉璜,毫不憐惜地扣在李元鈞面前的書案上。

  “還給王爺。”

  傅成璧轉身欲走,李元鈞喚住她,“遇上難事,可以再來王府。”

  傅成璧說︰“不會再來了,王爺府中令人惡心。”

  門“ ”地一聲被推開,平起一陣細風,吹得案上的畫掀起一片小角。李元鈞摸到懸在書案一側的刀匕,狠狠在畫紙上劃開一道。

  他眼眸深邃,笑意詭譎,直到將整個畫幅盡數毀去才算作罷。

  ……

  沈鴻儒從中斡旋幾天,才讓段崇從看押嚴密的刑大獄轉移到府衙牢房當中。

  是夜,傅成璧提著燈籠來到牢獄,跟在她身側的玉壺忙上前塞了一袋銀子,又將臂彎間挎著的木盒拎在手中,往前送了一送。

  玉壺笑道︰“郡主體恤各位大人辛苦,略備薄酒小菜,請大人品嘗。”

  牢役見了,不好意思地撓著頭︰“多謝郡主。不過段崇是上頭要求看緊的犯人,小人實在不敢疏忽。”

  傅成璧亮出六扇門的腰牌,說︰“本官有權提審,屆時追責起來也不會讓諸位為難。況且我一介女流,又能生出甚麼亂事?”

  她是郡主,又是女官,牢役也不好真為難于她,只得說︰“可以,不過不能耽擱太長時間。”

  “多謝。”

  傅成璧讓玉壺留下來招呼,握了握手中的燈柄,跟在牢役身後進到獄中。

  關押段崇的牢房也與常人不同,四周都是彌漫著寒氣的石牆,門亦是鐵制成的,打開時會發出輕微的聲響。

  傅成璧命他退下,自己往前送著燈籠,靜悄悄地走進去。

  可燈很快就熄了,牢房里不知為何竟未掌燈,四下黑得要命,唯有一方小窗投下些許月光,她一時適應不了黑暗,眼前甚麼都看不見。

  她想喚一聲段崇,身後忽地像是貼上甚麼,嚇得她下意識驚呼一聲,可嘴巴已被牢牢地捂住,聲音問未能發出半點兒。

  “別喊,是我。”

  段崇的聲音。

  她能感覺到落在頭頂上方暖而輕的呼吸,身後靠著他,自宜嫻死後而一直惶惶不安的心一點一點沉落下去。

  段崇見她安靜下來,才漸漸松開手,退後幾步,將門合上。

  傅成璧終于適應了黑暗,眼前驀地亮起一簇火光。她這才看見已經被上頭勒令不許再調查此案的裴雲英、楊世忠兩人,此刻正大咧咧地站在她的面前,滿是不好意思地沖著她點了點頭,算作招呼。

  傅成璧︰“……”

  這不是看守嚴密的府衙大牢嗎?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行,你們厲害。

  楊世忠≈裴雲英︰小場面……小場面……

  段崇︰謙虛一點。

第59章 定情

  “你們怎麼在這兒……?”

  楊世忠撓撓腦袋, “就……隨便來看看。”

  傅成璧說︰“那可真夠隨便的。”

  段崇容色清淡,眼眸深如古井,低聲問︰“你這麼晚跑來做甚麼?”

  “我是堂上官, 你是階下囚。”傅成璧打量了他一眼, 道,“本官是來審你的。”

  段崇說︰“胡鬧。”

  “段大人,王府失竊以及《寶鶴圖》的案子都在我的手里。”她用燈柄戳了一下他的胳膊, “你說我胡鬧?”

  熱意在段崇耳後攀升, 他捉住作亂的燈柄,認真地回答︰“你不該這麼晚來。”

  傅成璧“哦”了一聲, 故意曲解他的意思,說︰“原來是在怨我沒早些來看你。”

  段崇趕緊糾正道︰“是天色太晚了, 不安全。”

  她訕訕地看了楊、裴一眼,“恩, 的確挺不安全的。”

  “……”

  裴雲英失笑不已,只得拱手說︰“寄愁, 我們就先回去了。等那邊有了消息,再來跟你匯報。”

  段崇負手而立,從容地點了點頭。

  兩個人再同傅成璧辭過, 就悄然走出了牢房, 也不知怎麼離開的, 但他們的腳步聲就像風掠過一樣,去留無痕。

  牢房中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傅成璧反倒沒了心思再同他打趣。

  牢房中的燭火已經重新點亮, 她能看見一角砌有一張石床,床上還有被褥,疊得方方正正的。

  傅成璧也沒找到其他可以坐得地方,將燈籠放在一旁,就坐在了床邊。

  段崇望著傅成璧,覺得她的確不該待在這種地方,雪綃玉膚,比之月輝都不輸絲毫。

  沉默了一會兒,傅成璧才說︰“我……很擔心你。”

  段崇愣了一下,看見她緊緊攥著拳,垂首望向鞋尖,這一句當中蘊含的恐懼比焦慮要多得多。

  傅成璧說︰“現在刑部已經找到人證證明你曾在苗疆游歷,和夜羅剎淵源頗深,加上單九震又是你的九娘,刑部現在懷疑前後兩次都是你故意放走她們的。”

  段崇解釋說︰“那他們應該也知道我曾率人圍剿苗教。”

  “對多方證據的采納還得看睿王的抉擇。”傅成璧撫了撫額頭,臉上浮現痛苦之色,“我不知道睿王為甚麼要對付你,可是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

  “傅姑娘……”

  “我暫時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證據。除非能證明睿王本來所得的《寶鶴圖》就是假的,才有可能請皇上開恩……可是……”

  她語氣急又亂,覺得不該說這些話,總說不到重點和關要,到最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甚麼了。

  驀地,她冰涼的手背觸及些許溫暖,低頭看見段崇單膝跪在了她的膝前,輕握住她的手。

  段崇將她攏緊的手指掰開,翻開的掌心已有紅紅的掐痕。他嘆息一聲,手指摩挲著那些掐痕︰“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

  傅成璧以為他在安慰自己,愧疚和懊悔在胸間激蕩,“是我不該提寶鶴宴,更不該讓你去接手部署。”

  “這些都與你無關。”他聲音難得溫柔,可卻不見傅成璧松開蹙緊的眉頭。他頓了頓,道︰“而且,我一早知道那幅畫是假的。”

  傅成璧聞言怔住,微紅的眼楮看向段崇。

  “雲英和世忠已經去尋真跡了,應該不久就會有消息。”

  “你、你怎麼知道……”

  當初進寶樓驗畫的是她,不是段崇。若非她當時太過輕心大意,段崇也不至于會突然遭難,連準備都來不及做。

  段崇回答︰“黑市的神通侯告訴我,不能確定睿王手中《寶鶴圖》的真偽,于是我提前請百曉生打探了一下,寶鶴宴當天才有了回信。”

  “他怎麼說?”

  “他說找到了文山居士的後人,《寶鶴圖》的真跡也一直由後人代代相傳,根本沒有落到睿王手中。”

  “真的?”

  如果能找到真跡的話,那此事必有轉機。

  傅成璧暗自欣喜了一陣兒,頃刻後,又意識到不對,氣惱地捶了他一下,說︰“那你怎麼不告訴我呀?”

  她力氣小,段崇受下紋絲不動,也不覺得痛。他認真地解釋說︰“沒來得及。”

  好久他又沒听傅成璧接話。

  他抬起眼楮,看見傅成璧眼眶紅得比剛才還要厲害,之前積蓄的委屈和驚懼交涌,令她一下泛出淚來。

  她又不甘心讓他看到自己這副樣子,抽開手,別開目光隨意抹了一把淚。

  段崇有些手足無措,起身坐在她旁邊。兩人中間隔著一段距離,可他不敢做出更親近的動作,只說︰“對不起。”

  傅成璧去睿王府的時候,縱然在李元鈞面前撐出那樣一副信誓旦旦的樣子,但她自知難抑心中的恐懼。她很怕很怕自己再像前世一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段崇死,卻甚麼都做不了。

  傅成璧不敢向任何人展示脆弱,不願輕易教人掌控了情緒,可在段崇面前,她藏不住自己。

  她眸間漾著一泓清水,眼眶和鼻尖一樣紅。段崇見了,心頭緊得發疼,寬厚的手掌覆到她小巧的肩上,低聲說︰“莫哭了,你這樣,我、我不曉得怎麼做才好。”

  傅成璧咬了咬唇,順勢依到他懷中去,頭埋在他的胸膛中。

  段崇一愣,驚訝地渾身都緊張起來,雙手都支在半空中,低頭看著她烏沉沉的頭發。這回擁抱不像上次在他家中那般稍縱即逝,傅成璧好似纏過來的,像只柔密的網越攏越緊,而他卻甘為所縛。

  “你要嚇死我了。”她聲音悶悶的,卻很是嬌俏。

  “傅、傅姑娘,男、男女授受不親。你,別……我……”他結結巴巴,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傅成璧仰起頭,露出一雙小鹿似的眼楮看向他。盡管有燭光作掩,段崇的耳畔到面龐都已紅得不成樣子,冷靜又銳利的眼眸也變得有些閃爍不定。

  傅成璧將他僵在半空中的手攬到自己腰後,身子卻似游魚一樣,滑過他環起來的臂彎,趁他不備親了一下他的唇,蜻蜓點水似的,只踫了踫,很快就退回原來的姿勢。

  小心對上段崇的眼楮,傅成璧臉上也燒起來,方才的從容已漸漸被窘迫取代,她紅著臉想掙開,卻不想按在她腰間的手忽地用上力,一下將她攬得很近很近。

  段崇避開視線相及,另一只手將她按在懷中。

  傅成璧能清晰听見他咚咚咚的心跳聲,比鼓點都要密急。環著她的手又緊了緊,頭頂傳來段崇低沉的聲音,“傅成璧,這次你必須給我一個交代。”

  傅成璧聞言失笑一聲,伸手也抱住段崇,低低地說︰“好呀,以後我會對你負責的。”

  段崇平生幾分惱意,扳正她的肩膀,注視著那雙彎彎帶笑的眼楮,“我是認真的,並非兒戲。”

  傅成璧很認真地回答他︰“我也是。”

  落在她身上的視線直白又炙熱,傅成璧教他盯得心髒跳個不停,她咬了一下唇,站起來去撿擱在地上的燈籠,慌亂地說︰“我要回去了……玉、玉壺還在外面等……”

  燈籠“啪嗒”掉在地上,骨碌碌打了個旋兒,燈火一下滅了。

  牢房中的燭光不足以照亮她站得地方,落在她眼底的是月光的清輝。段崇擋在她的面前,兩個人十指交扣,雖他沒有用力,可傅成璧卻已不曉得要收回手,反而越攏越緊。

  段崇聲音有些沙啞,帶著請求︰“再多留一會兒。”

  他低下頭,親過她的眉心,鼻尖,最後極輕地吻了吻她柔軟的唇瓣,動作青澀又小心翼翼,一下又一下,雖只是唇與唇的相貼,可每一次都能引起傅成璧輕輕的顫栗。

  很快,她腰肢酥軟下來,有些站不住,只得踮起腳攀住他的肩。

  段崇難能滿足,卻不知該如何尋取更多更多。她的唇又軟又甜,像蜜一樣,他試著淺淺地吮著品嘗,輾轉至深。

  傅成璧不想段崇無師自通得這般快,自己似快被他吞噬一般。她難能控制顫抖,低低地“唔”了一聲,聲中飽含泣意。

  段崇一下清醒過來,很快放開她的唇,手卻沒有松懈半分。他低頭看見她鴉色長睫濕潤一片,陡然變得緊張起來,謹慎地問︰“不喜歡?”

  傅成璧不想承認自己活了兩輩子,竟在他面前招架不住,敗下陣來。她別開目光,往他胸膛靠了靠,嘟囔著說︰“我是怕哥哥知道了,要打斷你的腿。”

  段崇不禁笑了一聲。他很少笑,更難能听見他的笑聲,清清朗朗的,亦如他這個人。

  “你放心,他打不過我。”段崇怕嚇著她,沒有再進一步地親昵,只是輕輕將她抱在懷中。

  傅成璧有些慌張地抓住他的衣襟,道︰“你也不許打過他呀。”

  段崇笑聲中還有些無奈和委屈,“……我哪敢?”他輕吻了一下她的發,許諾道︰“等過了這一關,我會親自去找他。”

  作者有話要說︰

  段崇︰望傅姑娘寫一篇《論撩人小妖精是如何在真刀實槍面前秒慫的》,給大家品品。

  傅成璧︰哥!他欺負我!

  傅謹之︰行。趁我不在搞小動作是伐?呵呵。你盡管來,能娶到我妹妹,算我輸。

  段崇︰???

  ——————

  嘻嘻嘻嘻嘻一臉姨母笑,wuli段大人終于能擺脫一次段慫的外號。

  情都定了,失身還會遠嗎?——沃茲基‧碩德

第60章 激將

  段崇拿火折子重新將滾在地上的燈籠點上, 傅成璧則乖巧坐在床邊看著他。她摸到冰冷的石床,寒意從指尖很快漫了上來。

  她蹙眉道︰“晚上冷不冷呀?”

  段崇將燈籠放正,起身坐到她的身邊, 回道︰“我有武功在身, 御寒。”

  兩人雖坐得近,起先卻只牽著手。

  段崇方才已做了他認為最過分的事。傅成璧雖年已及笄,但于他來講仍不過是個小姑娘, 在正式向小侯爺提親之前, 他需得時刻規束自己,萬不能讓她覺得輕薄才是。

  傅成璧坐在他身邊, 輕漾著小腿,一上一下, 看得出很是開心。她親昵地靠到段崇的肩膀上,輕聲說︰“等你出獄, 我到你家,給你做好吃的怎麼樣?”

  “……還是我做罷。”段崇僵著背, 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肩膀上,感受著她極其輕微的小動作,好似她做甚麼都無端可愛。

  傅成璧忽地直起身子, 眼眸清亮, 直直盯著他, 說︰“你是嫌棄我?”

  段崇說︰“你也知道自己不會下廚。”

  一語中的。她瞥了瞥嘴,不得不承認這回事,與段崇的手藝相比, 她的確差很多。于是她又倚回段崇身上,令他背脊愈發僵起來。

  傅成璧聲音嬌軟,“以後跟你多學兩手就會了。”

  “好。”

  兩個人依偎半晌,夜色漸深。

  縱然外面已然入夏,可這里卻好似個冰窖,傅成璧本就穿得薄,此刻覺得有些冷了。她身子稍稍瑟縮一下,低道︰“這里真得好冷呀。”

  段崇知道牢房寒氣重,不宜久留,就說︰“天色已晚,你還是早些回府罷。”

  他欲起身將燈籠拿給她,卻不想傅成璧一下拽住了他的衣袖。她口吻近乎命令,堅決又強硬,“你坐下。”

  段崇愣了一下,不知自己哪里做得不對,但還是很听話地坐了回去。她又纏上來抱住了他,從他身上汲取著溫暖。

  段崇一時訝然,“傅姑娘?”

  “還傅姑娘……”傅成璧都恨不能打人了,嘟囔道,“儂這種人以後怎可能娶得到我呀?”

  這一句讓段崇立刻緊張起來,他木訥地問︰“生氣了?”

  傅成璧笑了笑,知道段崇在這事上沒甚經驗,還不開竅,好頑兒都來不及,哪里會生氣?她抱足抱夠就松開手,自個兒去撿起地上的燈籠。

  段崇見她也不回答就要走,追問道︰“告訴我,怎麼不開心了?”

  傅成璧握住燈柄,笑吟吟地看了他一陣兒。外頭有腳步聲漸漸走近了,傅成璧走到段崇面前,輕抓著他的衣襟,踮腳親了親他的唇,又很快退得遠遠的。

  “傅姑娘今天最最開心了。”

  她眯起眼楮,笑得狡黠。

  牢役推門而入,令段崇欲邁上前的腿停頓在原地。他對傅成璧敬了一禮,道︰“郡主,時間差不多了,還請回罷。”

  “好。”傅成璧點了點頭。

  隨著牢役走出去,夏夜的風吹來,讓她涼涼的肌膚恢復些許暖意。玉壺見著她,趕忙迎上前,待拜別了一干牢役,玉壺才敢低聲問︰“段大人有沒有事?”

  傅成璧甜甜地笑開,“誰知道他現在有沒有事……”

  玉壺一臉疑惑,“姑娘?”

  傅成璧看了她一眼,才斂了斂笑意,回答道︰“沒受甚麼刑,而且他已經做好先手準備,《寶鶴圖》的案子有裴雲英和楊世忠在暗中跟進。”

  “那咱們還能幫他做些甚麼嗎?”

  傅成璧想了想,“徐信衡。刑部懷疑段崇勾結前朝余孽,能為他作證的只有徐信衡了。而且,忍冬的案子也需得從他身上入手。”

  玉壺說︰“好。”

  ……

  徐信衡因其身份特殊,被關押在刑大獄當中。傅成璧翌日從喬守臣手中取得六扇門魁君的令牌,帶上華英,到刑大獄中提審徐信衡。

  手鐐、腳鐐加身,徐信衡一步一步拖著進到刑房當中。他看到身著玉白官袍的女孩子正以鎮紙將案卷鋪陳開來,無不在告訴他這就是今日提審的人。

  徐信衡在李元鈞所受侮辱都不及現在,他竟然要教一個小姑娘審問?徐信衡恨得咬了咬牙,被押著推到刑架前。

  傅成璧抬眸瞥了他一眼,說︰“徐公子也算是貴冑出身,就不必上刑架了,搬張椅子來請徐公子坐下。”

  牢役不敢小瞧了傅成璧,盡管有些擔憂,但還是按照她的命令搬來椅子,將徐信衡縛在上頭。

  “六扇門如此不濟,竟也讓個女人當家了?”他翻著眼皮,又看了一眼在旁立著的華英。

  傅成璧仍舊看著忍冬的案卷,頭也沒抬一下,回答道︰“再不濟,也是六扇門的人將公子送進了這大獄當中。”

  “牝雞司晨,國之不幸。”

  “大周開創女官制度,選賢與能,弘獎風流,比前朝官位世襲之制可觀許多。”

  “伶牙俐齒。”徐信衡冷哼一聲,沒有再言。

  傅成璧合上忍冬的卷宗,抬起頭看向徐信衡,說︰“睿王府的忍冬夫人,你可認識?”

  徐信衡頓了一下,氣有些弱,“不認識。”

  傅成璧動了一下手指,華英上前交給她兩條衿帶,一條很新,一條稍稍有些破舊。徐信衡看了一眼,認出破舊得那條是他入獄時所穿戴的,內側紋虎,乃是他們徐氏的族徽。

  傅成璧拿起來那條已經有輕微磨損的衿帶,問︰“這可是你的?”

  徐信衡倒也坦蕩,“是。”

  “那這一條呢?”她將另外一條嶄新的衿帶給徐信衡看。

  徐信衡搖搖頭︰“不認得。”

  “這是從忍冬包袱中搜到的。”傅成璧翻過來,內有虎紋,一側還有用相近顏色絲線繡得一條豎線。“眼神不好的人所穿的衿帶上常常會多繡一道,算作位置標記,可以確保衣帶得體。而你的這條也有同樣的標記。”

  兩條放在一起,徐信衡立刻就察覺到這一點相同之處。

  傅成璧說︰“且這條衿帶對于你來說稍短稍窄,想必它原本的主人應當是一個體型清瘦且目不能視的男人。”她頓了頓,沉聲問道︰“他是你所效忠之人?”

  徐信衡哼了一聲,微仰起下巴,“不錯。”

  “我翻閱過府衙的卷宗,你們當中唯一還有點身份的人喚作徐有鳳,曾主前朝東宮。”

  “爾等膽敢直呼太子名諱,簡直放肆!”徐信衡怒道。

  “成王敗寇。也只有你們當他是太子,對于大周來說,徐有鳳不過是一個通緝犯。”

  徐信衡在刑大獄中沒有听到夜羅剎和單九震被捕的消息,推測她們已經將《寶鶴圖》送到太子手中,面對傅成璧這句話,他反而不郁不躁。

  他笑道︰“等找到寶藏,太子招兵買馬,揮師北上;光復大梁,指日可待。”

  “睿王爺有一句話說得還是有點道理的,爾等先祖赤手空拳都打出天下來,徐氏後人還要靠甚麼藏寶圖才能光復山河,的確可笑。”

  徐信衡恨道︰“若不是那個狗皇帝趕盡殺絕,太子也不會從小就失去了眼楮。不然以他的賢明,豈會容李氏匪寇霸佔江山多年!”

  “賢明?從衿帶上看,忍冬與徐有鳳關系匪淺,將一個女人送到睿王府作姬妾,最後人沉尸翠屏湖,死得不明不白,卻連個說法都不敢討。此之稱為‘賢明’,看來亡你大梁乃是順應天道,非冤哉。”

  “你閉嘴!”徐信衡被她激怒,欲上前去卻教鎖鏈牢牢困在椅子上,他掙得鐵鏈咯咯作響,眼楮里布滿血絲,“殺他的人就是睿王!太子曾向我發誓,一定會為我妹妹報仇!等大梁的軍師入京,我一定要拿睿王的人頭來祭我妹妹在天之靈!”

  傅成璧挑了一下眉,連華英都輕揚起笑容來,她這一招激將法用得果真不錯。

  “所以你就是忍冬夫人口中的那位表哥?”

  徐信衡听她這般一問,卻很疑惑,“甚麼表哥?”

  她眸色漸深,“忍冬夫人離府之前曾言娘家表哥會來接她回家,這個人不是你?”

  徐信衡沉默了,似乎在想甚麼。

  傅成璧有了些頭緒,反倒不急著再審問徐信衡。她令左右將他押回牢房,就帶著華英離開了刑大獄。

  華英很疑惑傅成璧沒有再問下去,明明看徐信衡的樣子,應當撐不了多久就會全招了,沒理由要半途而廢。

  傅成璧解釋道︰“正如你所說,徐信衡已然被激怒,卻能在此關頭沉默下來,定是因為他想到的事情很重要,令他本能就謹慎起來。除了徐有鳳,我想不到還有其他的可能。”

  華英說︰“那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通緝令中沒有關于徐信衡身份的記錄,想必一早就更過名換了姓的。不過他既然和忍冬夫人是兄妹,可以以此為切入,調查前朝余孽中的人際關系,摸清他們的真實身份。”

  “刑部將案宗管控得很緊,要全部調出來怕有點困難。”

  “我來想辦法。”傅成璧想了想,繼續道,“你去調來當初喬大人在睿王府審訊下人時錄用的口供,看能不能找到關于忍冬口中那位表哥的線索。”

  “行。”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我冷,你就不能抱抱我?還得我教你呀?

  段崇︰以後就會了。

  傅成璧︰……(有一種在給自己挖坑的奇妙感覺

第61章 懼內

  結案的卷宗會封存在大理寺, 但因前朝余孽遲遲未能掃清,關于他們的卷宗一直積壓在刑部。

  只不過刑部尚書將此卷宗握得很緊,尤其是段崇涉嫌勾結叛國, 案情嚴重, 他更不會輕易讓與之相關的人察看了。

  傅成璧去求也是踫了個硬釘子,左右沒了辦法,終是拜到宰相府上去。

  沈鴻儒見她來, 還有些詫異, 將起草的新政手札以鎮紙壓住,起身行禮。

  傅成璧先將來龍去脈說予沈鴻儒听, 並且請他出面,看能不能跟刑部尚書要到卷宗。

  沈鴻儒面容發青, 側首咳了幾聲,似乎病體還未痊愈。

  傅成璧一時歉疚道︰“成璧不請而來, 擾了沈相清修。只不過段大人尚在牢獄當中,我也不知該找誰才好。”

  沈鴻儒擺擺手, 說︰“郡主言重。不過此案說是睿王爺最後復核,但頂頭看著的仍是皇上,本相也無能為力。”

  “沈相是六部之首, 難不成連調取案宗的權力都沒有麼?”

  “本相是寄愁的先生, 此案需得避嫌, 才不至于為他招致更多的禍患。”

  傅成璧一時啞了聲。

  “不過,有一個法子,本相幫不了他, 郡主卻可以。”沈鴻儒看著她笑了笑。

  “還請沈相示下。”

  “刑部尚書親自處理案件的時候,喜歡謄抄一遍案卷,帶回府上反復查閱。”

  傅成璧面露難色,“如今楊世忠和裴雲英皆不在京中,若要去偷,我哪里能做得到?”

  沈鴻儒詫異地抬了抬眉,片刻後,他笑起來,說︰“你怎的跟寄愁學會這樣耿直的解決方式了?”

  “……”

  傅成璧臉上紅紅,很是不好意思。她不敢告訴沈鴻儒之前段崇帶她夜訪大理寺的時候,還是大搖大擺走進去的。

  沈鴻儒欣慰地看了她一會兒,才說道︰“刑部尚書是個出了名的妻管嚴,郡主如果從尚書夫人那里著手,或許有一絲轉機。”

  傅成璧听後嫣嫣然笑起來的,點頭向他拜謝︰“多謝沈相指點。”

  ……

  刑部尚書晚間從衙門回來,四肢已然疲倦上涌,酸軟無力。到了府上,迎來服侍的卻是丫鬟,不似平常,他深皺個眉,問道︰“怎麼不見夫人?”

  “今兒府上來了位貴客,與夫人投緣,兩人現在還說著話呢。”

  “貴客?”他到房中,解下官袍,換上常服,再問道,“甚麼貴客?”

  “武安侯府的小郡主。她不是在六扇門當差麼,老爺也算是她的上司,所以小郡主這次是專程來拜會夫人的。”

  “六扇門?”

  他一听臉色就黑了大半,急匆匆地往後院去,正巧踫上自家夫人送傅成璧出來,兩個人手還搭作一處,正依依不舍地話別。

  尚書夫人說︰“等下次去大佛寺上香,我帶你一同去。那里有一位大師,解姻緣簽啊解得可靈,定給你算一門好親事。”

  “謝謝夫人,今日真是麻煩了。”傅成璧說。

  “哪里麻煩?以後常來頑兒,咱們娘倆多說說話。”

  刑部尚書走近听見這句,厲聲喝道︰“甚麼多說說話?你也不嫌害臊!”他瞪著傅成璧,“郡主豈是我等能夠高攀的!”

  “哦,你以為都跟你似的,鼻孔恨不能朝天了!”尚書夫人立刻就給他噎了回去,挎住傅成璧的胳膊,腰桿兒挺得直直的,道,“人家郡主倒是和和氣氣的,待人也尊重,一點架子都沒有。”

  傅成璧笑了笑,輕輕往她身上靠了一下,“夫人視我如女,如果大人願意的話,我以後定然常來府上陪夫人說話。”

  刑部尚書見她來就料定沒甚麼好事,死板著個臉,沒給她好臉色看。

  “你听听,人姑娘怎麼說話的。”尚書夫人白了他一眼,又對傅成璧說,“別理他,在外累了一天了,這會兒想找人撒脾氣呢。我讓下人送送你,路上可要小心一些。”

  “多謝夫人。”

  傅成璧彎著眼楮,又向刑部尚書盈盈行禮,轉身和玉壺一同出了尚書府。

  刑部尚書一見她,滿臉無奈和怒火沖著自家夫人去了,質問道︰“她來做甚麼!”

  “就看了一些東西。”

  “你!”他忿然指著她,又氣又急,又不知該拿甚麼話訓斥,只罵了一句,“你要壞事啊你!”

  尚書夫人也不理屈,仰著脖子說︰“你別以為我甚麼都不知道。人家小郡主想看得無非就是些案卷,有甚麼好瞞著的?往前也不是沒人來府上找你看過,你不也沒藏著掖著嗎?”

  “這次不一樣!”刑部尚書急道,“她分明就是心懷不軌,想給那姓段的翻案!”

  “真金不怕火煉。你要自家證據過硬,還怕旁人查出來?老爺,你這就是捏著職權來刁難別人。”尚書夫人哼笑了一聲,“我看你就是討厭那個段崇,所以才百般針對。”

  “我怎麼討厭他了?我跟他就不認識!”

  “哦,現在說不認識了。當初人家剛剛入官,隨其他門生一起拜到你府上,別人拿得都是真金白銀,你雖然不收,但也賺足了面子。就他,那個段崇,就拎了兩條魚來,這事你沒少讓人笑話罷?”

  “……哪有的事?猴年馬月的,我、我都忘了!”

  “得了罷。”尚書夫人狠狠擰了他一下,“我還不知道你?真是年紀一大,就開始犯糊涂了。想想自個兒是怎麼當上尚書的。還在這跟我比嗓門兒呢?”

  刑部尚書泄了氣,垂下頭來,但語氣還撐著最後一絲強硬,“那你也不該把那些東西隨隨便便給外人看!”

  “甚麼外人?”尚書夫人說,“要不是人家貴為郡主,我都想認女兒了。可惜啊……我沒那個福氣,怕是這一輩子都沒個兒孫福了。”

  “哎呀,好端端地又提這事兒做甚麼?”他恐夫人傷心,趕忙上前作哄,“行了行了,她看就看了罷。是黑是白,自有分辨,也不怕她能做出甚麼手腳來。”

  這廂傅成璧出了尚書府,鑽進轎子中,倚著軟背閉目養神。

  玉壺跟在轎子一側笑個不停,“姑娘,你不知道尚書大人看見你的時候,臉都黑成甚麼樣了。”說到刑部尚書,她又想起今兒尚書夫人提到的事,笑道︰“卻是段大人,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些。哪能拎著兩條魚就上門拜訪的呀?放到尋常人家,也算是寒磣的。”

  傅成璧掩不住唇邊的笑,猜測道︰“他故意的,向來氣人得很。”

  “也是。”玉壺說,“他們江湖人辦事,肯定很少有這樣的規矩,猛一遇見,心里自然不滿不忿多一些。”

  傅成璧懶懶地倚著,手指輕撫上唇,唇瓣上好像還殘存著酥酥麻麻的感覺。

  玉壺听見轎子里響起一陣嬌俏的笑聲,不禁問道︰“姑娘,您在笑甚麼呢?”

  “沒甚麼。”傅成璧掀開另一側的簾子透氣,臉上殷紅一片。

  她將下巴擱在手肘上,抬眸看著天上皎然明月,也不知道段崇一個人好不好,只盼楊世忠他們能早日帶回好消息。

  ……

  翌日,傅成璧將打探出來的消息跟華英一一說了。

  徐信衡本不姓徐,而是姓溫,溫信衡,前朝護國將軍的後人;有一妹妹溫思敏,應當就是睿王府的忍冬夫人。

  而華英再三審閱睿王府下人的口供,中有一奴才提過月初的確有外人進到府上。

  忍冬夫人在臨行前要了一車酒,說是給娘家帶的。來送的腳夫中就有一名瞎子,因為很少見盲人做這行,這奴才還特別留意了幾眼,所以印象很深。

  喬守臣之前檢查過那車酒,沒有甚麼問題,但不等他細究就被停了職。

  華英昨個兒去京城賣酒的地方問了問,他們當中都沒有雇佣過瞎子當腳夫。

  她篤定這人就是徐有鳳。

  華英說︰“送男子衿帶,在梁朝視為定情。”

  傅成璧心涼了一涼,暗道這徐有鳳當真無情,早些年就舍得把溫思敏獻給文宣帝,奈何文宣帝早有美人在側,將春夏秋冬四人盡數賞給了睿王爺。

  多年以來,溫思敏潛伏在李元鈞身邊,都是為了徐有鳳的宏圖大業。

  只不過李元鈞有“閑王”的名聲在外,從不會正面干涉朝事,溫思敏這些年應當一無所獲,故而一直都平安無事。

  然如今傳出《寶鶴圖》在李元鈞的手中,她這枚早就埋下的棋子終于有了可用之機。

  從之前掌握的證據來看,偷盜三房金銀首飾的人很可能就是溫思敏。她沒有機會進入寶樓,只能以打草驚蛇一計驅使李元鈞轉移《寶鶴圖》,從而給徐有鳳創造機會。

  可是為甚麼,她竟死了呢?還是死在睿王府中。

  在溫思敏體內發現的鶴頂紅是皇室特有的毒藥。難道真如溫信衡所說,是李元鈞殺得她?但以他的手段,若真想除掉一個人,絕無可能輕易讓自己沾上嫌疑。

  還有一個人會強烈地追求這種皇室特有的儀式感,他是以皇上的身份賜下鴆酒,殺死了溫思敏。

  “徐有鳳。”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請段大人寫一篇《論官路是如何從順水走向窮途的》,一定大賣。

  段崇︰……

第62章 無罪

  傅成璧令人帶給溫信衡一紙書信, 信上寫明了溫思敏死後現場勘察的情狀以及驗尸記錄。溫信衡能走到今日這一步,絕非僅憑莽夫之勇,只要他看過書信, 就定然能明白其中蹊蹺。

  溫思敏死前所見到的最後一人就是她口中所謂的娘家表哥, 而據後續錄用的口供可知,溫思敏在離開府邸前曾與徐有鳳秘密會面。由此可以斷定溫思敏離開睿王府應當是徐有鳳在暗中策劃,且還是在溫信衡不知情的情況下。

  徐有鳳賜溫信衡姓氏, 改其為徐信衡, 又賜自己舊用的衿帶予他,足以證明兩人兄弟情深, 君臣同心。徐有鳳冒險進京與溫思敏見面,根本就沒有必要瞞著溫信衡。

  除非他是對溫思敏起了殺心, 才會如此。而能讓他無論如何都要殺了溫思敏的理由只有一個——她的存在妨礙了復國大業。

  果真,看過書信後的溫信衡沒熬幾天, 就讓刑大獄的牢役給傅成璧帶了一個話,說要見她。

  傅成璧見時機差不多, 再次提審徐信衡。

  他坐到椅子上的時候,已經沒有了第一次的神氣,甚至說在沒有受刑的情況下已然十分憔悴潦倒。

  他眼楮里全是血絲, 眼下烏青很重, 想必是多天沒有睡過好覺了。

  “我要見李元鈞。”這是溫信衡對她說得第一句話。

  傅成璧挑起眉, 答道︰“你還不如說想見徐有鳳來得更現實些。”

  溫信衡捆縛著鎖鏈的手狠狠拍打在椅子上,發泄著他的憤怒︰“我說我要見李元鈞!”

  “他不是殺害你妹妹的凶手,就算見了他, 你又能做甚麼?”

  “他是!”溫信衡吼道,“就是他殺了小敏!”

  傅成璧︰“你覺得他會蠢到將人殺死在自己府上,而後就地拋尸嗎?”

  “一定是太子想要救小敏出來,不慎被李元鈞察覺,所以他才要殺人滅口。”

  傅成璧說︰“如果睿王當真已經察覺,且不提溫思敏前朝余孽的身份,單單是在王府行竊的罪行,睿王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將她亂棍打死,根本沒有必要將尸首扔到自家湖中,徒惹嫌疑。”

  溫信衡臉色灰白了大半,傅成璧乘勝追擊,繼而道︰“隱瞞她的死亡真相,沉尸翠屏湖,目的就是要栽贓陷害,嫁禍睿王。他要你不僅有國恨,還要有家仇,如此一來,你才能更加忠心耿耿地為他效命。”

  傅成璧以“他”來做代替,甚至都沒有說出名字,可溫信衡心中好似早已有了答案。他怒然喝道︰“你沒有證據,這些全都是你的猜測!”

  “你也沒有證據,你所知的一切都是徐有鳳的一面之詞。若不是我讓你看了卷宗,你甚至都不知道她是死于鶴頂紅。”

  這一句話顯然激怒了溫信衡,他臉上陡然變色,但听“錚”地一聲,也不知鎖鏈是如何斷的,等眾人反應過來的時候,溫信衡已凌厲地撲向了傅成璧。

  守在一旁的華英見狀,疾步上前,身似風電,欲阻止溫信衡。誰料溫信衡力如渾牛,雙掌一翻,猛打退華英,倏爾繼續向傅成璧攻去。

  傅成璧心下一驚,機警地扣住金鐲,眼見他這攻勢正是之前段崇教她防備時所出的招式,幾乎是本能地就應對上。

  她腳下疾退,金鉸絲在金葉子的指引下繞飛,傅成璧扯線一收,招式靈巧簡單,但金鉸絲已死死纏上溫信衡的手臂。

  溫信衡欲動,她便嘗試性地拉緊一分,金鉸絲鋒利無匹,輕微一下就嵌入肉中,瞬間被血水淹沒。此時華英的刀也已跟上,兩人兔起鶻落,轉眼間就將溫信衡拿下。

  溫信衡沒想到這麼個看似嬌弱的姑娘竟還藏有一手,當真匪夷所思,但很快手臂上的痛意蔓延至全身,疼得他冷汗大冒。

  四側牢役趕忙上來將溫信衡一把按住,將他綁上了刑架。

  華英從他掌心中搜到打開鎖鏈所用的鐵絲,冷著眼扔給牢頭,罵道︰“廢物!”

  幾人都不敢吭聲反駁,低頭受訓。

  華英走到傅成璧跟前,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確認她沒受甚麼傷,才松下一口氣。

  她瞅了一眼金鐲,說︰“這世道太不公平了,我跟了魁君那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平時教他指點指點招數還行,但要找他當師父簡直比登天還難,他倒是好,把本事都教給你了。”

  她明目張膽地表示了嫉妒之情。

  傅成璧謙虛道︰“一招半式而已。”

  “這種欠揍的話也是魁君教得嗎?”華英問。

  她笑起來,“耳濡目染。”

  這空檔間,有一個牢役發了怒,拿刀柄狠戳了溫信衡腹部幾下。他倒吐一口摻著鮮血的穢物,整個人腦海已是天旋地轉,頭暈目眩。

  他垂著頭,肋下受得傷在此濡出鮮血來,痛得他喉嚨發出嗚嗚的呻吟。

  傅成璧看向他,正色說︰“你說得對,我沒有證據可以證明,而你也沒有。京城中唯有一人,既不懼睿王,也不懼徐有鳳,只有他能幫你查清溫思敏的真正死因。”

  “……誰?”

  “段崇。”傅成璧走上前,輕聲說,“不過他現在為人構陷,身陷冤獄。如果你肯說實話,我保證他一定能將真凶帶到你面前。”

  溫信衡緩慢遲鈍地抬起頭,黯淡的眼神中復有一絲絲的光亮。

  傅成璧一字一句地問︰“你可願意為他作證?”

  ……

  之前刑部考慮到溫信衡很有可能攀咬本朝官員,涉及無辜,所以對他的證詞一直都是謹慎采納;加上他不肯乖乖招供,故而對其審訊一直僵持不下。

  不料傅成璧前後審了兩次,溫信衡終于有了一些配合。

  他先是說出是受徐有鳳指使前來偷盜《寶鶴圖》,對當天犯下的罪行供認不諱,但都沒有多大的意義,無非是為之前既定已得的結果提供了一分供詞罷了。

  最有意義的是,當刑部尚書問他其中段崇是否涉案的時候,溫信衡一口否認。

  在這之後沒多久,傅成璧收到楊世忠的書信,說已經找到文山居士的後人和《寶鶴圖》的真跡,七日內內必將抵達京城。

  段崇一案開堂當天,傅成璧提交段崇設計的布防圖作為物證,再由當日安排的兵力作人證,證明京城的守衛部署是沒有任何問題的,不存在護衛不當的現象。

  而單九震和夜羅剎之所以能夠逃脫,是因為城樓守衛失職,其屬軍營所轄,與段崇無關,故而段崇勾結江湖勢力一說也不成立。

  “啟稟尚書大人,給段崇所定下的罪名現在皆無人證、物證,應該將其當堂釋放,官復原職。”

  刑部尚書說︰“可布防圖設計得再縝密,《寶鶴圖》失竊也是既定的事實。段崇護寶不利,死罪能免,活罪難逃。”

  “睿王所得《寶鶴圖》本就是贗品,而真跡已由裴雲英和楊世忠兩人護送到京。請尚書大人允許傳文山居士的後人上堂作證。”

  刑部尚書一時驚惑不已。

  待文山居士的後人捧著畫卷上堂,展開畫幅,向刑部尚書仔細說明文山居士所用印章當中的玄關,證明此作才是真正的《寶鶴圖》。

  傅成璧看向刑部尚書,“能為皇上找到真正的《寶鶴圖》,也算是將功補過,還請尚書大人網開一面。”

  文山居士的後人一听,輕輕笑起來,繼續道︰“其實這《寶鶴圖》根本也不算甚麼寶貝。”

  關于藏寶圖的事,起初只是民間百姓對前朝財寶不翼而飛的一種猜想,以訛傳訛,就傳到這《寶鶴圖》上來。

  但實際上,這畫除了年代久遠一些,沒有特別的價值。

  不過寓意卻是深遠,梁朝皇帝對此畫頗為偏愛,一是要提醒己身,順天者昌、逆天者亡,正如畫中仙鶴,本不屬于宮牆之內,雖有道風仙骨,仍不能苟存于世;二是更想以此警戒後輩,因壽辰一事而折損數只仙鶴,乃是犯了大殺生之過,以後切忌貪娛、奢靡。

  前者乃復國之策,後者乃興國之道。

  這就是《寶鶴圖》真正的秘密,而並非是甚麼金銀財寶。

  刑部尚書將陳詞狀紙,人證物證一一看過,末了哼笑一聲,抬眼看了看傅成璧,最終以證據不足為由,將段崇無罪釋放。但至于是否恢復原職,還需他上奏後,再等皇上示下。

  判詞一出,楊世忠一臉興奮,連裴雲英臉上也漸漸揚起笑容來。

  裴雲英對傅成璧說︰“還好傅姑娘先從溫信衡身上下了手,不然公審的時候,這小子攀咬寄愁一口,怕是以後就很難再翻案了。”

  連夜快馬奔程的疲累在此刻煙消雲散,楊世忠激動地捧住她的手,給她連連鞠躬︰“謝謝,謝謝傅姑娘!我、我真是……我得替寄愁好好感謝你。以後你有啥事,盡管來找我,我欠你個人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啊!”

  傅成璧還有些犯懵,怔怔地回道︰“不用的。”

  裴雲英拎住楊世忠的領子將他拽到自己身邊來,一臉笑眯眯地看向傅成璧身後,喚道︰“寄愁。”

  “恩。”這一聲應得低沉好听。

  傅成璧回眸,就見剛剛卸了鎖鏈的段崇正一步一步走來。他輕轉著發紅的手腕,似在放松,等走到傅成璧身側,才停住腳步,對裴楊二人說︰“回來了?”

  楊世忠興致勃勃地說︰“快馬加鞭,趕了七天七夜,可算把你撈出來了。”

  裴雲英又拽了一下他的後領,拽得楊世忠急了眼,他躁道︰“不是,你老拽我干啥呢!”

  段崇沉聲說︰“這些天耽誤的公務今日處理好,明天送到六扇門。”

  裴雲英閉上眼,咬住牙才忍住將楊世忠大卸八塊的沖動。但楊世忠仍不明情況,滿腦子都是自己剛剛奔波了一路,還沒好好睡上一覺,無端又要去做事,自然滿腹的疑問和埋怨。

  他剛想開口,就被裴雲英捂住了嘴,“你可閉嘴罷!走了!”

  見兩人離去,傅成璧抿了抿笑,往前跟了一步,走到段崇身側。

  她歪著頭,眨著眼楮看向他,問道︰“你剛剛在哪兒了?”

  “側堂,等待問審。”

  傅成璧將雙手背在身後,腳步輕俏起來,連聲音都是,“那你看見我在公堂上了?”

  “沒有。”段崇不著痕跡地轉了個方向,繼續道,“只能听得見你說話。”

  傅成璧也沒太注意他往哪里走,只下意識地跟著他,再問道︰“好听嗎?”

  作者有話要說︰

  段崇︰尋找作案地點g……

  傅成璧︰毫無知覺地還在作死撩撥g……

第63章 花台

  段崇握住傅成璧的手, 拉著她往前快走了幾步。她撲哧一笑,反勾住他的手指,腳下跟得緊緊的, 問︰“怎麼, 牽手的時候就不是‘傅姑娘’了?”

  段崇木著個臉,始終沒有回答。傅成璧的指尖在他手背上劃了劃,生起微微癢意。

  “為甚麼都不同我說話?”她有些不滿。

  段崇抿了抿唇, 反攏緊她的手指, 不教她有作亂的機會。

  言語間,兩個人就已走到側堂後, 此地框了一處小花廳,屬吏房打理, 不過今日休沐,四下無人。

  側堂有一扇透陽的窗與花廳相連, 靠窗邊搭建了一處石花台,用以擺放花盆, 此時也是空無一物。

  段崇心念一動,轉身看向傅成璧。她有些疑惑,以為他是有甚麼東西落在了側堂, 便問道︰“來這里做甚麼?你還有東西要收拾的呀?”

  忽地, 她身子一輕, 整個人就教段崇抱起來,然後被極其小心地放在花台上。擱在這里,才不怕她像上次在牢房中一樣說走就走。

  兩側牆上爬生著層層濃翠的紅絲草, 微風輕輕一過,就漾起碧色的波紋,恰能掩藏好她的身影。坐在上面,傅成璧更不及段崇高,她抬眸偷偷瞄了他一下,正好陷入他深深的眸底。

  傅成璧眼楮里盛滿笑意,盡是狡黠,彎起來時如月鉤一般,能將人的魂魄都鉤出來。段崇難能自持,耳後悄然漫上顏色。

  他輕覆住她的眼楮,低聲說︰“收拾你。”

  眼前落下一片黑暗,腰在他的掌控下往前送了送,傅成璧輕仰起頭,繼而唇上觸到一片溫軟。這吻比羽毛還要輕暖,淺嘗輒止。

  片刻後,他才將覆在眼楮上的手緩緩移開。

  傅成璧臉上微紅,“竟在府衙里做這種事,你就不怕尚書大人把你就地正法?”

  傅成璧看見他的深墨色的瞳仁里深淺不定,卻听他板著聲音地說︰“算是還給你的。”

  難不成還記著上次在牢房的賬?傅成璧笑起來,聲音軟甜,“你真小氣。”

  “還有……”停了半晌,他又說道,“很好听。”

  “甚麼?”

  “在公堂上,你說話的時候,很好听。”

  盡管段崇看不見,但他能想得到她當時的模樣。

  傅成璧專注于一件事的時候,眸色中的簇簇光亮,星月難匹;與刑部尚書對峙時,條理清晰,辭令得當,不輸絲毫;即便遇到難關,也能保持冷靜和理智盡力做出最正確的判斷。

  每一件、每一件都令他著魔,難以自拔。

  他又輕輕吻了一下她的臉頰,“謝謝。”

  要是段崇吊兒郎當地調戲她,傅成璧反倒不畏,就怕他做這些親昵的事還做得義正言辭、有理有據,讓她連回擊的余地都沒有,好似道理都已經讓他佔盡了。

  傅成璧眯起眼楮,又說︰“傅姑娘不想听‘謝謝’。”

  “那你想听甚麼?”

  “‘傅姑娘’也不知道想听甚麼。”

  段崇︰“……”

  過後,段崇終是改了他認為最合適的稱呼︰“成璧。”

  傅成璧嫣嫣笑起來,最簡單不過的稱呼用他的聲音發出來,似也格外好听動人。她攀住段崇的肩,攬著他再彎了彎身。

  因在未有確切罪論時,七品以上的官員在升堂前需得沐浴,以保持為官者的體面。故而離得近了,她能聞見段崇身上清風一樣的味道。

  傅成璧覺得好聞,輕輕在他喉結上咬了一口。

  段崇輕微顫了顫,一下捉住她的臂彎,將她從身上扯下來。他訝然地瞪著她,“傅成璧!”

  “你好凶呀。”

  她嗔了一句,但很快余音就被一片溫涼堵住。

  傅成璧之所以敢在段崇面前如此肆無忌憚地欺負他,就是篤定他為人君子,從不會輕易允許自己做出過火的事,可現在她仿佛真將他惹炸了毛,段崇一時發起狠來,連親吻都不似剛剛那般輕憐。

  帶著侵略意味吮住柔軟的唇,手臂環住細腰,不許她往後退半分,攻城掠地,肆意如疾風驟雨,恨不能將她拆骨入腹。

  段崇多年來除卻劍道,能讓他醉心的唯有斷案,對于美色,他向來自恃清心寡欲;可遇見傅成璧之後,他無論如何都抵抗不了這種近乎純真的嫵媚,尤其是這個女人還是他的心上人。

  傅成璧這才曉得自己挑了顆小火星在干柴上,火星再小,也足以燃起熊熊烈火。

  段崇吃不夠似的,許久不肯放開她,偏偏此處生僻,又逢休沐期間,一時半會兒根本不會有人來,她也不可能再像上次一樣借著旁人從容脫身。

  傅成璧臉上紅彤彤的,努力在唇舌交津間尋著自己的呼吸,可就算她再努力,也改變不了已教段崇完全掌控的現實。

  這一記長吻密不透息,傅成璧覺出自己是被欺負的,心底漸漸醞出委屈,羞惱地握起拳,捶了段崇一下。

  捶在胸膛上,力道還不如他的心跳強。

  但段崇始終顧及她的感受,她輕微的抗拒都足以令他恢復清醒。

  兩個人分開些許,面色薄紅。他直勾勾地望著她,而傅成璧向來抵不住他眼中的熱忱。

  她咬了咬唇,小聲說︰“以後再不跟你鬧了,你總當真。……我要回去了。”

  段崇輕捏著她的下頜,拇指摩挲過燙熱的臉頰,方才教她招惹出的火在逐漸規律的呼吸中平復下去。半晌,他才輕輕嘆了一口氣,“先來招惹我的是你,不想認賬的也是你。”

  見他退了幾分,傅成璧借著他的胳膊從花台上跳下來,順勢挽住依偎過去,兩個人又再度靠得很近很近。她偏著頭,似在哄他,“誰說我不認賬?等哥哥回來以後,我是要嫁給你的呀。”

  段崇腳步頓滯片刻,認真道︰“我希望小侯爺能夠早日回京。”

  傅成璧想了想,“還有三、四年,哥哥就可以回京任職了。”

  太久了。段崇知道,他根本等不了那麼久。

  ……

  因段崇和喬守臣都在停職狀態,六扇門上下不運作了兩三天,幸得裴雲英和楊世忠及時趕回,當天就拾起了公務,讓其他門眾欽佩不已,紛紛以二人為榜樣。

  楊世忠打碎了牙往肚里吞,頭磕在桌上,“這是公報私仇!”

  裴雲英撥著厚厚的狀紙陳詞,眼皮都沒抬一下,沉聲說︰“就你那狗爪子,寄愁沒給你砍掉就是大恩大德了。”他又將手上的一摞扔給楊世忠,“別偷懶。”

  “我幫你看了,那你干啥?”楊世忠問。

  裴雲英指了指趴在他書案上的昭昭,說︰“昭昭在這兒呢,它不讓我看。”昭昭應景地在書案上滾了一滾,張開肚皮給裴雲英摸。

  楊世忠︰“……不要臉。”

  昭昭還沒享受完,就從裴雲英的手下脫開,站起來對著門口喵喵兩聲。裴雲英听見輕輕的敲門聲,門沒關,見傅成璧抱著一沓厚厚的卷宗進來。

  兩人站起來,抱拳行禮。

  傅成璧說︰“關于溫信衡案子,尚需段大人過目。他說兩位大人今日要去他家中述職,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帶我一同去?”

  裴楊二人還不知道段崇早已抱得美人歸,這廂听傅成璧一言,就算手頭上的公務還未處理完,那也不能放棄這麼好撮合兩人的機會。

  楊世忠正想著要在段崇面前將功贖罪,好好表現表現,故而馬上回道︰“方便!傅姑娘的話,干啥都方便。”

  裴雲英也溫文然笑著,點頭道︰“請傅姑娘稍等片刻。”

  有傅成璧頂著,就算沒干完活兒,他們也不怕段崇質詢。故而兩人稍作收拾,帶上一些重要的文書,就和傅成璧一起到酒花兒巷里去了。

  這事是段崇與傅成璧私下約定好的,所以見著三人同來並沒有意外。

  楊世忠見段崇罩了件清清爽爽的白袍,豐神如玉,英姿勃發,讓他想起多年前還是名少年劍客的段崇。

  楊世忠不禁調侃道︰“ ,怎麼遭了回牢獄之災,反讓你更加光彩照人了?”

  說著,幾人進了堂屋。傅成璧先將溫信衡的案子細細同他說來,並且將懷疑徐有鳳是真正凶手的推斷告訴了段崇。

  段崇看過卷宗,結合傅成璧所說,相當認同她的推斷。鶴頂紅、衿帶、酒車,無一不是在指向忍冬夫人的死亡與徐有鳳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只不過,就算再合理的推斷,目前也沒能找到強有力的證據支持。

  鶴頂紅雖然為皇族特用,但在市面上並非不能買到;而衿帶的存在,也只能證明忍冬的確是徐有鳳派來的奸細,王府中更無一人見到是徐有鳳殺害了忍冬。

  如此一來,此案就陷入了僵局,而唯一的突破口在徐有鳳身上。

  段崇問裴雲英︰“城樓上擒獲的弓箭手可曾招供?”

  裴雲英剛剛看過呈報上來的口供,搖了搖頭回道︰“沒有。那些人是一批死士,事先服下了毒藥,在入獄後不久就全部毒發身亡,甚麼也沒能問到。”

  楊世忠補充道︰“而且當天睿王派去追捕夜羅剎和單九震的兵,一直追到城郊密林當中,不慎陷入單九震布下的網陣,死傷大半,連徐有鳳的影子都沒有見到。”

  段崇思索片刻,道︰“看來只能加派兵力,在京城及其周邊城鎮中搜查徐有鳳的下落了。”

  忍冬一案,讓他們知道徐有鳳其實是個瞎子,要搜起來肯定比以前容易很多。

  段崇令傅成璧代筆,寫一封公文交給沈鴻儒,請他上奏文宣帝,派兵去搜捕徐有鳳。

  沈鴻儒的折子一經上奏,立即引起了文宣帝的重視,除卻先前已經派出的兵力,又加派了神機營去實施搜捕,一時間京城周邊風聲鶴唳。

  ……

  關于段崇案子的批示也在不久之後下來,皇上認定段崇不存在失職的現象,下令革職了寶鶴宴那天當值的護城大將。

  並且文宣帝認定宜嫻也是前朝余孽埋在睿王府的奸細,她以贗品替換,就是試圖聲東擊西,將《寶鶴圖》安全送出城去。

  如果前者的決策是為了保全段崇的話,傅成璧完全可以認定文宣帝後者的決策是為了保全睿王。

  畢竟聖旨一下,關于宜嫻換掉畫作、試圖陷害段崇一事,因何目的、是否受人指使,也不會再有人去查了。在皇權面前,文宣帝的旨意就是要給世人看得真相。

  隨著聖旨下來的還有一紙關于六扇門官員的變動。喬守臣由刑部遷任禮部,為禮部侍郎,協助禮部尚書迎接三年一度的秋試。

  段崇則官復原職,仍為六扇門魁君,統領上下。

  段崇復任,重新查閱最最開始的卷宗記錄。

  一切的一切,都始于睿王府的失竊案。但誰能想到最後竟會牽扯到前朝後人身上?尤其是忍冬夫人的死亡,令整個案件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因傅成璧曾經提及,在忍冬夫人死後,她的房間就已被封了,故而段崇想親自去忍冬夫人的房中再行勘察一遍,看能不能找出一些其他的線索。

  只不過經入獄一事,段崇和李元鈞已然走到了針鋒相對的局面上,他想要進睿王府查案,李元鈞怕是不會輕易放行。

  與裴楊二人聚首時,楊世忠向段崇提議,“不如讓傅姑娘出面,她是睿王的外甥女,想必更容易說動睿王。”

  段崇皺起眉,想都沒想就否決道︰“不行。”

  楊世忠說︰“你要去王府,睿王肯定不讓你進。”

  段崇卻不在乎,“有些地方,不是不讓進就不進的。”

  “……段崇,你又想吃牢飯了?”裴雲英叩了叩桌面,試圖讓他清醒清醒。

  段崇頭也沒抬,“就今晚,你們二人在府外策應。”

  楊世忠和裴雲英︰“……”

  作者有話要說︰

  楊世忠︰無論是愛情還是事業,魁君都一如既往地莽。[抱拳jpg]

  段崇︰小場面。

  裴雲英︰大佬,大佬,給大佬遞煙。

第64章 夜探

  夜濃時, 明晃晃的月光將一切照得無所遁形。段崇身後靠著高牆,借著影子很好地掩藏起來,眼神警覺, 斂息觀察四周。

  楊世忠跟在他的身側, 接過驕霜劍,將一把普通樣式的匕首交還給他。

  裴雲英說︰“一旦有風吹草動,以貓聲為哨, 我們再踫頭匯合。”

  段崇將匕首收到袖中, 也沒應,將獠牙面罩戴上, 提息腳步一踏,就越過高牆, 借著一旁粗壯的樹枝往屋頂上飛去。若騰雲駕霧、龍潛入淵,在夜色中穿梭自如。

  睿王府中的守衛一隊接一隊在園子里巡邏, 徹夜不眠。好在段崇的輕功頂尖,幾次借著樓台做掩, 才不至于驚動旁人。

  因之前傅成璧曾交給段崇一張睿王府的全貌圖,故而他輕而易舉地就摸到了忍冬夫人院落所在的位置。

  發生命案之後,喬守臣帶人親上得封條。此處並未落鎖, 段崇用匕首將封條割開, 悄步走了進去。

  忍冬夫人房中密不透風, 加上近日又下過幾場小雨,空氣中泛有些許發霉的味道。

  入門,梅蘭竹菊四君子圖展列在眼前, 段崇四下搜尋,將每一個角落都仔仔細細地勘察過後,並未發現特別有價值的線索。

  等回轉到門前,他的目光不禁又落在四君子圖上。段崇上前將四幅畫取下,翻開來看,則見畫後竟還有字。

  字是前朝大梁貴族才能書寫的柳體,現如今已不常見,唯有史官、老學究對此有興趣。劍聖的祖上是梁朝人,所書劍譜中也多用柳體,故而段崇能認得許多。

  一共四句,“君游東山東復東,安得奮飛逐西風。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1”

  詩是好詩,字是好字。蕙質蘭心,鐘靈毓秀。只可惜她所盼望能與之長相廝守的人卻絕不會囿于兒女情長。

  段崇重新將畫掛了回去,環顧四周,也沒能再有所發現。看來成璧之前所勘已極盡細致,並未漏掉甚麼重要的線索。

  左右無所得,段崇悄聲欲離開此地,不想一出房門,段崇心下陡然一驚。

  只見他面前明火熒熒,已有一隊守衛緊緊實實地將院門口堵住。而立于他面前的人正是李元鈞,眉目是近乎清冷的俊秀,紫袍白氅,手持長劍,見著這蒙面的不速之客也不意外,眸中反而升起冷冷的笑意。

  “閣下夜訪王府,卻不知會主人,實在有失禮節。”

  段崇將獠牙面罩系緊,並沒有答話,袖中匕首滑到掌中,陡起凜凜寒意,對準了李元鈞。

  “以短制長,並非上策。”李元鈞從容起勢,一比一劃,劍鋒清冽如水。

  須臾間,段崇向前一撲,突入李元鈞身前,對方以劍做擋,招式如風如電,快不可目及。刀匕和劍鋒交接的一剎那,段崇明顯感覺到李元鈞體內洶涌澎湃的內力。

  縱然在披月軒已見識過李元鈞出劍之快,他也只以為李元鈞學過幾年劍罷了。但此次與之交鋒,段崇知道,除非李元鈞是天縱奇才,不然沒個二三十年難有如此深厚的內功。

  段崇不再小覷,較之對未知的害怕,他心中更多的則是一種難以名狀的興奮。

  離開江湖武林以後,朝廷中除卻幾個武將還算能打的,段崇很難逢上勢均力敵的對手。如今遇上,對方還是個慣來養尊處優的王爺,當真有趣至極。

  游刃在側,面罩下發出一聲低沉的笑聲。

  李元鈞听見,挑了挑眉,眼眸微深。

  對峙間,尚有兩人提起刀劍逼上段崇,段崇胳膊一卷,腳下別住對方的步伐,一手將兩人兵器奪下,順勢擊出丈遠。

  李元鈞見他先是奪了劍,卻棄劍不用;反倒再奪一刀,牢牢握在手中。

  沒了刀匕的短處,大刀在段崇手中烈烈生威。李元鈞揮劍招架上去,可難耐對方刀法變法實在無窮奧妙,而他劍式中的破綻也越來越大。

  忽地,眼前白光一現,刀鋒變化莫測,直取心胸而來!

  李元鈞疾退數步,揚劍將刀鋒擋開,但听“刺啦”一聲,右胸襟上被鋒銳劃破一道長長的口子。本值酷夏,衣衫單薄,加上段崇用刀多數走狠,這一刀直接挑破皮肉,剎那間傷處倒出一口鮮血來。

  段崇也接了李元鈞格擋的這一劍,才覺里頭蘊得力量實則渾厚無匹,小臂不禁泛起一陣痛麻酸軟。他再度定神握了握刀,才算將這股酸麻強壓了下去。

  “王爺!”見李元鈞受了傷,其余人皆驚慌喊道。

  李元鈞抬手止住他們欲上前的步伐,咬牙道︰“退下。”

  月光和火光交相輝映,令周遭一切都明得透亮。

  段崇定楮望去,李元鈞的衣衫此刻教他挑破幾分,除卻能看到那一道血痕,更能看到些許露出的皮肉。段崇看得足夠清楚,在李元鈞的右前肩上盤著一枚藏青色的紋身。

  他暗暗大驚,死死握住刀柄,訝然地盯住了李元鈞。

  李元鈞教他挑釁出怒火,亦不似方才輕敵,陡然而出的劍法無端又神妙,眼花繚亂間自生出鋒芒。

  段崇與之纏斗起來,刀劍光影閃爍,一時難分上下。段崇左右虛晃,倒走一招,李元鈞急著退避,令段崇可乘機逃離,疾飛而出。

  李元鈞眼見再追不得,反手將劍甩出,劍鋒斗轉,在段崇背上劃下長而淺一道,“ ”地一聲掉在地上。

  李元鈞披上侍衛遞來的披風,將肩上翻露的地方掩好,狠著眼楮下令︰“追——!”

  一行人追至後巷,耳听夜風中傳來幾聲貓叫,各個倒轉方向,往巷內悄然探去。

  段崇循聲與裴、楊二人匯合,奈何也引來追上的守衛,前路已被堵截,若真殺出去傷及他人性命,此事必將鬧得滿城風雨。

  正是觸而即發之際,裴雲英肩膀上忽地搭上一只手,驚得他反手就將扇中劍抽出,逼向來者。

  “是我。”

  前路的守衛听見黑暗中傳來腳步聲,正離他們越來越近。為首之人怒喝一聲︰“出來!”

  秀致的鞋面踏進火光所及的範圍內,從暗處浮現出來的人是一名羅裙粉黛的姑娘,再往前走近一些,一干人才看清是郡主傅成璧。

  “怎麼了?”她先聲奪人,烏眸在夜色中發亮,懷中還抱著一只圓滾滾的大貓。

  守衛皆抱拳行禮︰“參見郡主。”

  “你們在做甚麼?”傅成璧再問。

  “在搜捕一個潛入王府的歹人,不想驚擾了郡主。”為首的守衛抬了抬頭,謹慎地問,“郡主怎麼在這兒?”

  “貓走丟了,就找到這里來了。”

  李元鈞剛剛跟上,長身立于巷前,眯起眼楮望向傅成璧。

  傅成璧有些怯怯地對他點了下頭,“睿王爺。”

  “過來。”

  口吻中的命令讓傅成璧不敢違背,她抱著昭昭走到他的面前。李元鈞看見她臂彎里的貓,輕蹙起眉,沉聲道︰“丟了就丟了,以後這麼晚不許再出府。”

  傅成璧裝出些許委屈,說︰“我沒想昭昭會打擾到王府清淨,請王爺恕罪。”

  “不是因為你。”李元鈞解釋道,“是王府進了賊。”

  “又進賊了?”傅成璧問著,昭昭在她懷中懶懶地打了個哈欠,發出嗚嗚的聲音。

  李元鈞眉頭皺得更深,“普通小賊而已。”

  “姑娘……”玉壺提著燈籠走過來,見是李元鈞,趕忙行了個禮,“拜見王爺。”

  李元鈞“恩”了一聲,令玉壺平身。玉壺受了傅成璧一個眼神,忙說道︰“昭昭找到了呀,怎麼跑到王府來了?”

  傅成璧對上李元鈞的眼楮,輕聲回道︰“許是我在王府住過一段時間,它循著氣味找過來的。”

  李元鈞伸手幫她理了理鬢邊兒凌亂的發,說︰“夜深了,回去罷。”

  教他觸及的耳側泛起一陣涼意,傅成璧縮了一下,小聲說︰“謝謝王爺。”

  再朝他拜了一拜,傅成璧抱著貓,玉壺在前打上燈籠引路,往轎子方向走去。

  傅成璧能感覺到背後那道冰冷的視線一直沒有移開,就像刀尖對著背脊一樣。她臉上煞白,可腳步放得慢悠悠的,作勢逗了逗昭昭,就鑽進一旁停著的轎子里。

  直到那道視線消失,她才深深松下一口氣。

  傅成璧生怕李元鈞起疑,會派人跟在後頭,只得先打轎子回了府,等了半晌後才罩上一件黑色的風袍,從後院的小角門溜出來,往酒花兒巷走去。

  傅成璧到段崇家中時,他們三人已經回來了。

  楊世忠給她開得門,引著她坐下,手腳麻利地倒了一杯熱茶,讓她壓壓驚。楊世忠說︰“剛剛多虧了你。……睿王爺沒懷疑你罷?”

  傅成璧搖搖頭,“沒有。我是真去找貓的,他懷疑也沒用。”

  “這麼巧?”

  “也不是巧,听裴大人說你們今晚要去睿王府,我怕真出甚麼事,就帶著玉壺和昭昭在王府附近逛著頑兒。結果沒看住昭昭,就下轎子來找它,不想找到你們了。”

  要是昭昭在,楊世忠肯定揉一把貓腦袋,平日真沒有白疼了他,關鍵時刻還解決了一樁大麻煩。

  傅成璧問︰“怎麼不見段大人和裴大人?”

  “寄愁受了點輕傷,雲英正給他上藥呢。”

  正說著,段崇就從門外走了進來,他眼眸沉寒,如夜星一般。他看了一眼楊世忠,說︰“你也回去罷。”

  楊世忠一愣,看了一眼傅成璧,趕忙起身道︰“行,我和雲英就先回去了……那傅姑娘……?”

  “有我在。”段崇說。

  楊世忠和裴雲英交換了個眼神,告過別後,很快離開了這里。

  整個堂屋中只有他們兩個人,一旁燃起的燭台靜靜燃燒著,不時發出 剝的微響。傅成璧望了他一會兒,見他極為頓滯地朝她伸出手來。

  她輕輕笑了一下,乖巧地將手交給段崇。

  段崇將傅成璧牽到懷中,輕輕抱住她細而軟的腰肢,低聲道︰“成璧,你听我說……”

  傅成璧明顯感覺到他身體當中輕微的顫抖,于是輕撫著他的後背,道︰“我听著呢。”

  “以後離李元鈞遠一點,能有多遠就多遠。”

  作者有話要說︰

  楊世忠︰給大老爺鞠個躬。

  昭昭︰平身。要煙。

  裴雲英︰遞根煙,點上火。

第65章 不堪

  傅成璧听言, 眼眸如水,漾起輕微的波瀾。她問︰“如果……我問的話,你願不願意告訴我為甚麼?”

  段崇背脊漸漸僵直。

  傅成璧有些害怕, 抱著段崇的手臂用上輕微的力道, 說︰“不說也沒關系,我可以甚麼都不問。”

  “如果你真得要嫁給我,有些事更不當瞞著你。”

  “我真願意的呀。”傅成璧想都沒想就對上他的話。

  段崇笑起來, 用下巴蹭了蹭柔軟的發, 然後將她抱起來,慢步走到房中, 輕輕放在床邊。段崇說︰“想听,今晚就要留在這里。”

  傅成璧羞惱得踢了一下他的小腿, “你怎的學壞了?”

  “你放心,我睡一旁的榻上。”段崇躬身, 抵著她的額頭,輕笑道, “倒是你,整日都在想甚麼?”

  傅成璧臉上緋紅,教他噎得說不出話來。段崇解釋道︰“想你留下, 是因為李元鈞可能不會善罷甘休, 如果他派人巡街搜查, 應當也快到酒花兒巷了。”

  傅成璧嘻嘻一笑,拉著段崇也坐好,自己則尋了個舒服的姿勢躺著, 頭枕在他的腿上,烏眸明亮地望向他︰“那我真不走了,留下來陪你。你想說甚麼,我都要听。”

  “好。”

  沉吟片刻,他眼眸里的光一點一點黯淡下去。

  傅成璧听他細細道來,說是多年前江湖上有一組織名為千機門,異軍突起,出現在江湖中,任何都不知道千機門是何時建立的,也不知門主是誰。

  而段崇自懂事起就是千機門下的弟子,門中弟子都沒有名字,皆被稱作“鷹犬”,右臂上紋有蛇蟒圖騰作為標記。

  “從殺雞開始學,然後殺狼、殺虎,直到殺人。”

  在對生命沒有任何概念之前,段崇只會遵從著門主下達的所有命令。

  在千機門中,他年齡最小卻也天賦最高,最得門主器重;可盡管如此,他都未能見過門主的真面容。

  那個人常年帶著面具,只是能從聲音和體態上判斷是個中年男人,書法比武功高超,但身邊卻高手如雲。單九震就是其中一名。

  當時所有的鷹犬都喚單九震為“九娘”,跟她學習武功,練習傀儡術,見到九娘都要跪地三拜,這就是單九震與段崇相逢時所稱的“規矩”。

  而單九震對段崇似乎格外偏愛,他對親情最起初的認知就是單九震教給他的。那麼多的鷹犬當中,單九震唯獨認了他作兒子,將自己全身的本事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他。

  以讓他……更好地殺人……

  殺到麻木,有時候段崇也會問,自己究竟在做甚麼?他不知道答案,也沒有人告訴他。

  後來門主領來了一名少年,同樣帶著面具,但從身姿氣度上看得出是大世家才能出來的公子。段崇不知道他的名字,按照門主的命令,喚其“鷹隼”,其蛇蟒紋身則盤在肩上。

  “鷹隼”跟著他們一起訓練,學習各位師父的武功,刀、劍、匕、槍等外家,內息、輕功等內家,皆有涉獵。

  看上去,“鷹隼”與“鷹犬”沒甚麼分別,從殺雞開始學起,最後也殺人。可他有一點和鷹犬不一樣,他比任何人都要狠,像是天性里帶來的狠毒。

  他殺起人來講究順序。多年前孟州刺史滅門,便是他的手筆。

  他將府宅上下的所有人綁在一起,當著刺史的面,先從最遠親開始殺起,再殺他的妻子、父母,繼而是他唯一的小兒子,最後才殺了他。

  在鷹隼動手之前,段崇負責摸清孟州刺史府宅上下的情況。

  他扮作一個乞丐混進去。

  府上刺史夫人心慈,賞了他一個剛出籠的饅頭;她的兒子與段崇一般大小,卻比他純善,願意將做舊的衣衫施舍給他;而那位孟州刺史更是予他一些錢財,讓他拿去立一番事業,以後萬不能以乞討為生,定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而作為“鷹隼”的副手,刺史家中滅門之時,他在旁目睹了這一切。孟州刺史最後哭到嘔出血來,發狠地盯著段崇,一聲一聲詛咒他“不得好死”。

  段崇永遠都忘不了那一雙眼楮。

  自此之後,他一旦提劍,手就會發抖。無論單九震再抽他多少鞭子,他都無法再完成任何一項任務。

  對于千機門來說,段崇已經成為了一枚廢棋。而一枚廢棋最好的去處就是死亡。

  前來處理他的人是“鷹隼”,可段崇卻不想死在他的劍下,拼了命地殺出一條血路來。

  “鷹隼”並沒有將一只連劍都拿不起來的廢物放在心上,他甚至開始享受段崇逃跑時候的樣子,就像只驚弓之鳥一樣可憐,又可笑。

  段崇說起這些往事,語氣從容又平淡,仿佛這些事都與他無關。只不過傅成璧輕捧起他的手,才發覺他的指尖兒都是冰涼。

  段崇低頭望進傅成璧的眼楮,里頭鮮少有懼怕,甚至連好奇都沒有,只是很專心地在注視著他。

  ——先生,我從前犯過大錯,從不奢望自己還配有這樣好的運氣。

  當初對沈鴻儒說這句話的時候,他不敢想現如今的情景。

  他親了親傅成璧的眼楮,又在她的唇上流連片刻,才說︰“後來機緣巧合之下,我就成了劍聖的弟子,是他教會我是非善惡,告訴我人生可以重新開始……”

  傅成璧環住他的脖頸,用鼻尖兒輕蹭著他的鼻尖兒,笑道︰“以後若有機會,我一定要好好謝謝劍聖師父,怎麼能將你教得這樣好?”

  從地獄里爬出來的人,還能對生命立起敬畏之心,丹心赤忱,至情至性。

  這樣好的段崇……

  傅成璧看見他的眼楮里皆是不加掩飾的認真,他回道︰“會有機會的。”

  她想了一會兒,說︰“既有紋身,是不是足以證明睿王和千機門有關?”

  關于李元鈞肩上的圖騰紋身,傅成璧並不陌生。她問過李元鈞關于刺青的事,可是他卻不肯說,李元鈞不說,她就再也不問。

  段崇點了點頭,“雖然不能確定與當年的‘鷹隼’是同一個人,但睿王定不會像表面上那樣簡單。”

  她再問道︰“既然單九震也是千機門的人,你說她與睿王是不是早就認識的呀?”

  段崇又搖頭道︰“不好說。千機門上下,除了門主,沒有人知道‘鷹隼’的真正身份。當時單九震應該也不知道,不過現在卻不一定了。”

  傅成璧說︰“之前單九震出逃,封鎖京城都沒能抓住她,或許就是睿王給了單九震一個容身之所;而且她還借著這次寶鶴宴的機會,與前朝人勾結在一起,趁機出城,指不定也有睿王從中作怪。”

  她口吻不似正經,倒像小孩子發脾氣,在頤指氣使地指責人。

  段崇笑了笑,“傅姑娘,以後不應有這等含糊的推測,否則天下間不知要生出多少冤假錯案。”

  這話听著真耳熟。

  傅成璧說︰“我就是隨便猜猜,而且是有理有據地猜了猜。況且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人……”

  段崇再道︰“誠于中,形于外,君子慎獨。”

  行,她是想起來了。傅成璧哼笑一聲,起身騎坐在段崇腿上,盯著他的眼楮,挑眉道︰“段大人,這樣的陳年老醋都要提起來喝一壺?”

  段崇揪著她的小細胳膊,“我是在同傅姑娘講道理。”

  偏偏他說得一派正氣浩然,傅成璧無法反駁,她一時惱極,示威似的往段崇肩上啃了一口。她咬人倒不打緊,就是動了一動,踫到不怎麼該踫到的地方。

  段崇下意識掐住她的腰,不許她再亂動。

  傅成璧一時卻沒有意會過來,腦子還在段崇方才所說的事上轉,道︰“是不是相干,找到單九震和夜羅剎就知道了。現在她們和徐有鳳勾結在一起,能找到徐有鳳,也一定能找到她們。”

  段崇抿緊唇,將她放倒在床上,用被子牢牢扣住了她。傅成璧眸色蘊著疑惑,但手腳都教段崇壓在被子里,出也出不來。

  她說︰“怎麼了?”

  段崇說︰“該睡覺了。”

  話音剛落,他一揮手,房中的燈火驀地滅了。傅成璧眼前驀地一片黑暗,適應許久才借著些許月光看見段崇起身,利落地躺到一旁的木榻上。

  她眼楮一眨一眨的,在黑暗中顯得極為明亮,輕悄悄地說︰“這麼遠都能滅掉燭火,好厲害呀!這一手能教我嗎?”

  “……閉上眼,快睡覺。”

  “哦。”傅成璧卻也听話,乖巧地閉上眼楮。

  段崇轉過身來,幽黑的眼眸一直望著床上的傅成璧。

  當年他入劍聖門下後,曾教師父看過右臂上的圖騰,兩個人去苗疆游歷多年,才確定蛇蟒圖騰與古老的苗教有關。

  加上當時苗教四處作惡,為了斬草除根,他隨師父號召天下武林,將其逐出中原,千機門在此後也銷聲匿跡了。

  過去這麼多年,段崇沒想到自己竟還能見到“鷹隼”,或者說,其他的“鷹犬”也以平常人的身份活在市井當中,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孟州刺史滅門的慘狀還歷歷在目。段崇不知道自己從前的身份一旦暴露出來,會不會連累到傅成璧……

  明明他以為最好的生活才剛剛開始,卻要教李元鈞的出現完全打亂了……

  作者有話要說︰

  段崇︰夫妻之間最重要的是坦誠和溝通。不要任何隱瞞。

  傅成璧︰非常贊同。不要甚麼都不說就離開我,然後又說是為了保護我的狗血劇情。謝謝。

  吃瓜群眾︰今天你們倆夫妻好像畫風不對。說好的互懟呢?

  ————

  上一章引用的詩句1︰出自範成大的《車遙遙篇》,全詩很好,不知道的小朋友可以了解了解。

  關于“陳年舊醋”是在31章,傅成璧覺得楊世忠喜歡吃甜,所以推斷段崇也不討厭,送給他墨酥糖吃。

第66章 俘虜

  這一晚噩夢連綿不斷, 他有時會夢見傅成璧從很高的地方跌下來,他想去接,可卻沒有手腳, 混沌中全是鮮血淋灕。

  段崇從黑暗中一下睜開眼, 呼吸急促又紊亂,背脊早已教冷汗濕透。

  窗外還透著迷蒙的冷灰色,仍是他平常會醒的時分。他每日必會晨起練劍, 正欲起身, 發覺自己教些許重量壓著。

  不知何時,身上覆了一層薄被。段崇掀了一掀, 長長的青絲順勢流瀉下來。他驚地瞪起眼楮,不禁微微動了一下, 見傅成璧身子欲向下滑,又趕忙摟緊她的腰。

  傅成璧本就睡得淺, 半醒過來,睡眼惺忪地抬頭望向段崇。她下巴抵在他的胸膛上, 說︰“你醒了?”

  “你怎麼……”

  “我一早醒來見你夢魘著,就陪你睡了一會兒。”

  他的床硬邦邦的,傅成璧一晚都沒睡好。醒時天還未亮, 她就在被窩里偷偷瞄著段崇, 見他怎麼都睡不安穩, 于是就抱著被子來他身邊窩了半晌,時間一長,竟又睡了個回籠覺。

  傅成璧說話的聲音嬌嚀, 勾得段崇喉嚨發癢,身下那物也漸漸甦醒。雖是身體本能的反應,卻也令段崇一時耳尖透紅,像做了甚麼壞事一樣羞愧難當。

  他恐讓她發現自己的狼狽,將她從揪下來放在里側,中間勉強隔開一些距離。

  好在這榻本就是臥榻,較為寬些,她體量又小,容下兩個人倒不成問題。

  傅成璧將頭埋在他的胸膛里避光,低聲說︰“好困。”她細白的手指緊緊攥著他不太成樣子的衣領,“還想吃小餛飩。”

  段崇失笑,攏了攏她的發,說︰“那就再睡上半個時辰,醒了之後我們去吃餛飩。”

  她困得很,含混不清地“恩”了一聲,再度沉沉酣睡過去。

  有她纏著,段崇想去練劍也不成,索性放恣,陪她一起睡了個回籠覺。

  之後醒來,傅成璧又同段崇廝磨許久,快晌午的時候才回到武安侯府。

  玉壺抱著昭昭就在她閨房的門口等了一夜,左右不得,這廂見傅成璧回來,忙迎了上去。

  “姑娘,你怎的現在才回來?我還以為你出甚麼事了。”

  傅成璧順勢抱過來昭昭,輕揉著它的腦袋,笑盈盈地回答︰“同段大人在一起,不會有事的。”

  玉壺見她滿面春風,臉上白了一陣又紅了一陣。她拉住傅成璧的衣袖,低聲問︰“姑娘,你同奴婢說實話,你是不是與段大人……”

  傅成璧彎起眼楮笑,甚麼也不答,又問道︰“昭昭吃了伐?”

  “不許打岔。”玉壺氣惱道,“這要是小侯爺在家里,您徹夜未歸,他定要發脾氣的。”

  傅成璧警告道︰“你可不許告狀。”

  “姑娘也不許瞞著奴婢。”玉壺說,“那段大人一看就是風月場上的高手,又是江湖上來的,少不了愛做些放浪形骸的事。姑娘要是迷了心智,一時行差步錯,教人壞了名聲是小,以後傷心難過才是真真的……”

  她越說越著急,生怕傅成璧在段崇那里吃了虧,眼里甚至都積蓄上淚水︰“您要是受了甚麼委屈,讓奴婢怎麼跟小侯爺交代。”

  傅成璧見她真是急了,心尖兒泛起些許愧疚;但听她說段崇是風月場上的高手,又不免笑出聲來,“你且放心,段大人守身如玉,從來沒做過逾矩的事。”

  “真的?那昨晚你們真沒有……”

  “我不騙你。”傅成璧搖了搖頭,“成親的事,總還要等哥哥拿主意。”

  玉壺一下警覺起來,“你與他都、都談到成親了?”

  傅成璧才意識到自己失言,臉上一紅,抿著唇甚麼也不說了。玉壺見她低眉含羞的樣子,哪里還能不明白?

  玉壺想來在六扇門這小一年的日子,若不論出身,只論品貌,段崇的確算個良配。昨晚他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段崇尚能克己復禮,定然是將姑娘放在心尖兒上疼,才會如此顧及她的名節。

  玉壺雖為傅成璧的隱瞞而惱,卻也由衷為此事開心,天底下自然沒有比兩情相悅更好的事了。

  她一時佯裝板起臉來,瞧著傅成璧說︰“姑娘再不從頭交代清楚,奴婢就給小侯爺寫一封信告狀去。他要是知道,定騎馬殺回來,非要將那段崇大卸八塊不可!”

  “你敢。”傅成璧瞧她目光促狹,直她是存心逗引,放了昭昭下去,說,“昭兒,去撓她!”

  昭昭被拋棄了一宿,這會子正有脾氣,沾地就臥,臥下就躺,懶懶地誰也不搭理。

  ……

  很快京城迎來了雨季。今年的雨下得格外綿長,淅淅瀝瀝落了半個月也不見停歇。

  這日傅成璧在六扇門當值,整理著自王府盜竊案開始以來所有的卷宗和證據,忽地听見外面喧嚷不斷。她蹙起眉,走出房外,見面前匆匆行過一隊信鷹,皆輕甲在身,列隊到正廳方向集合。

  傅成璧也隨之過去,見楊世忠、裴雲英二人並肩站在首位,眉宇間皆蘊著急怒。

  她瞧見華英,于是問她究竟出了甚麼事。華英為難地看了傅成璧幾眼,微不可聞地嘆道︰“這回真出大事了。”

  朝廷派去搜捕徐有鳳的士兵終于傳回了情報,但傳信的人卻是半死不活地從戰場中爬出來的,說是他們在京城外二百里的蒲山中,與前朝的士兵短兵相接,殺了個你死我活。

  可對方不知用了甚麼法子,竟能讓死去的士兵復活行走,甚至揮舞兵器在戰場上殺人。

  大周派去的這一隊士兵,包括一名護軍參領在內共計三百余人,皆成俘虜。

  徐有鳳特意放了一名士兵回來,給文宣帝帶了個信,說要拿《寶鶴圖》的真跡來換取這三百余名士兵的命。

  沈鴻儒見此是個將功贖罪的好機會,在御前推薦了段崇。現在段崇已經被召去宮中回話,徐有鳳具體提出了甚麼條件,需得等他回來之後才能得知。

  裴雲英對楊世忠說︰“好在文山居士的後人這些日子一直留在京中,沒有離開。你現在就去拜見,將此事的來龍去脈與他詳說清楚,看能不能借《寶鶴圖》一用。”

  楊世忠點頭︰“沒問題。”

  他們二人正商量著要做哪些先手準備,段崇領著一隊人馬就從門外涌了進來。他眸若點墨,浮著薄冰,揮手將所有人屏退一旁。

  傅成璧想著可能是有甚麼要事,她正欲先退去,想等段崇處理完公務後,再從私下里找他問個明白。不料段崇一眼瞧住她,沉聲喚道︰“你留下。”

  傅成璧抬眉,遲疑片刻,與裴雲英、楊世忠一起隨他進了正廳。

  三人分坐兩側,段崇居于中間,聲音有些悶鈍︰“已經確定有三百余名士兵落入徐有鳳的手中,他要求朝廷釋放溫信衡,以及‘歸還’《寶鶴圖》的真跡。如若皇上不答應,他會每天割掉三名士兵的頭顱,掛到京城的城樓上。”

  裴雲英說︰“我會讓大哥去說服文山居士的後人,借來寶圖一用;關于溫信衡,如果有皇上的旨意,將他提出來應該也不難。”

  楊世忠急道︰“那不能真把溫信衡放了罷?!”

  裴雲英提議道︰“自然真不能教他們得逞。現在也正是個好機會,我們在接洽的時候設下埋伏,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屆時不僅能救下俘虜,還能將徐有鳳等余孽全部掃蕩干淨,也算是給皇帝除掉一塊心病。”

  楊世忠問︰“怎麼接洽,可跟徐有鳳那邊兒談清楚了?”

  “徐有鳳的要求很明確,”他眸子移到傅成璧的身上,“他要求傅姑娘拿著《寶鶴圖》,帶上溫信衡,一起到蒲山中交換俘虜。”

  傅成璧訝然指了指自己,“我?跟我有甚麼關系?”

  裴雲英面露郁色,一口否決道︰“不行!寶鶴圖和溫信衡交給他,萬一他出爾反爾,反倒再扣押傅姑娘做人質怎麼辦?”

  “沈相出面,已經再同徐有鳳的人談判過一次,對方是一定要傅姑娘去,不過此次肯松口,允許有一人陪著她。”段崇站起來,走到她的面前,眼眸微深,明滅不定。

  許久,他才問︰“如果你不願意,我能勸服皇上,另擇他人……”

  傅成璧說︰“你能陪我去嗎?”

  段崇攏緊手指,點頭道︰“無論你做甚麼選擇,我都會保護你。”

  她彎起眼楮,“那就去罷。如果你在的話,我甚麼都不怕的。”

  “傅姑娘,此事非同小可,你莫要以為是兒戲,很有可能會傷及性命。不如就讓魁君去說說,再換個人來……”楊世忠擔憂道。

  “如果再去洽談更換人選,必然會耽擱時日,一天就是三條人命,我們實在等不起。況且……我與徐有鳳素不相識,他既指名道姓,必自有他的考慮,定不會輕易松改。”傅成璧很是平靜從容,口吻卻很堅定,“我去。”

  停了半晌,段崇說︰“好。”

  作者有話要說︰

  徐有鳳︰你看看,一挑就挑中最最最重要的女主角。誰敢說我瞎!

  傅成璧︰為甚麼又是我?就算我是主角,也不能這麼欺負人吧!

  段崇︰不怕。我要把他們的頭錘爆!

  傅成璧︰……低調低調。

第67章 破陣

  按照約定, 他們是在黃昏後來到蒲山腳下。

  傅成璧換上輕便的武服,懷抱裝著畫卷的雕花盒子,隨段崇一起上了山。

  溫信衡的手腳銬著鎖鏈, 另一頭教段崇牽著, 踉踉蹌蹌地跟在他們身後。

  他們提前已做好詳實的計劃,因這回是段崇獨自上山,與前朝余孽所聚攬的兵力對峙, 不少盤踞在京城的江湖人士很是擔憂他的安全, 包括丐幫在內的大小幫派都派出不少弟子到蒲山腳下接應段崇。

  等將溫信衡和《寶鶴圖》都交給徐有鳳,換取人質之後, 段崇和傅成璧會帶領俘虜從西邊一道小路上山,屆時有段崇的人在西山腳下打掩護, 以防追兵。

  與此同時,皇上安排李元鈞率兵在東山待命, 一旦段崇等人天亮未歸,不管三七二十一, 帶兵上山,將這群前朝余孽統統剿滅。如若段崇安全歸來,則統領西山兵力, 與李元鈞打一個包抄, 務必將他們一網打盡。

  蒲山山路狹小崎嶇, 有些地方沒了山階,還需攀爬才能上去。段崇和溫信衡都是武夫,一時半會兒體力都能跟得上, 可傅成璧常在深閨,哪里能撐得住這樣的山路?

  三人沒走上一個時辰,她腳底就如同火燎一樣生疼。

  傅成璧咬著牙也沒撐上太久,段崇看她實在累極,也不慌忙,扶著她在一處岩石上坐下休息。

  溫信衡見狀哼了一聲,譏道︰“恁嬌氣。李周的女官,也不過是給朝廷男人陪酒取樂的。”

  段崇一下握緊手掌,傅成璧卻未有半點慍怒,烏眸凝在段崇身上,說︰“你別在意,他見大周如今盛世光景,實則嫉妒得很。”

  傅成璧眼神譏誚,又懶懶地望向溫信衡,“怎麼我就是亡國奴?怎麼我就是大梁人?我也想像其他人一樣過得安穩,想娶自己心愛的人,想兒女成群,想自己唯一的妹妹能嫁得良配,過上幸福的日子……”

  溫信衡像是被戳到甚麼心頭痛事,一時間惱羞成怒,瞪著傅成璧,“你信不信,我能殺了你!”

  “你以為殺了我,就能騙得了你自己?”她眼輪黑白分明。

  在未有確鑿證據之前,傅成璧不過拿推斷誆了一誆溫信衡,他就當真懷疑起是徐有鳳殺害了溫思敏。

  可見在溫信衡的心中,他的妹妹要比任何人都重要,如若不是大周對前朝後人要趕盡殺絕,他或許也不會跟著徐有鳳反叛復國。

  他想要的並不是一個江山,而是一份安穩。

  再多忠君精誠的教化都麻痹不了溫信衡心中最真實的渴求。盤亙在內心深處的訴求一直教他用復國大業的宏圖大志所粉飾,如今卻被傅成璧赤裸裸地揭露開來,他豈能不恨?

  他發著怒要沖將過來,不料腳下鎖鏈受力,扯得他狠跌了個跟頭,一下蹌在地上。

  段崇手握鐵鏈,一纏一緊,繞在他的腳腕上,迸發的猛力令溫信衡吃了大痛。他不禁嚎叫一聲,又死咬緊牙,變成嗚嗚低咽,絕不允許自己在疼痛前示弱。

  “是她但憑兩條衿帶就推測徐有鳳是個瞎子,朝廷因此很快就摸到了他的行蹤。徐有鳳是不得已退入蒲山自保,如今也不得不用下作手段,拿俘虜來換取一線生機。”段崇走過去,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梁朝亡國,就是因為爾等王室貴冑不拿別人當人看。”

  溫信衡怔住,一時啞口無言。

  “走了。”傅成璧聲音淡淡的,與段崇視線交接之時,嘴角有嫣然笑意。

  溫信衡看著傅成璧扶著石頭站起來,似乎歇息一會兒也不足以緩解她腿腳的酸痛,起身時還一直蹙著眉,卻沒有再要求歇腳。

  像柳條一樣柔韌的女人。

  日暉收斂光芒,有幾顆寥落的星辰在東方冉冉升起。因近來陰雨不斷,蒲山中水霧濕重,逢夜時,濃翠中騰升一重一重的山嵐。

  漸漸地,霧色越來越濃。

  傅成璧謹慎小心地跟著段崇,不敢有一步落下。也不知走到何處,段崇忽然停住了步伐,低聲說︰“別動。”

  她一點也不敢動,眼珠隨著段崇探上前的劍柄,敏銳地捕捉到一根橫于前的銀弦。

  “是單九震布下的。”她幾乎肯定地說。

  一陣風過,眼前氤氳的煙霧四散開來。傅成璧隱約看見前方有人影,捉緊段崇的袖子,“有人!”

  再等須臾霧散了開,兩個人終于辨明前路的情狀。

  只見在重重密林當中,直挺挺立著一個一個的人,分列得極不規整,只是在樹林縫隙間,凡人目可以觸及的地方站著。

  其中有些人身披鎧甲,上有斑駁的刀痕血跡,甚至涉及諸多致命要害,淋灕鮮血浸得胸前麒麟護心都愈顯猙獰。再往上看去,每一個人的脖頸上都空空蕩蕩,沒有頭顱!

  傅成璧下意識驚呼一聲。

  饒是溫信衡這般在刀尖上過活的人,也不禁大驚失色,猛退了好幾步。段崇回首,扯緊鎖鏈,不許溫信衡再掙扎退縮。

  誰想此時,溫信衡肩上突受一陣巨大的拉力,拖拽著他往身後的霧團中。

  段崇見勢將鏈子纏到自己掌中,往後拉回,突听“錚”地一聲,鎖鏈不知教誰斫斷,溫信衡一下沒入迷霧當中不見了蹤影。

  傅成璧急著追了幾步,卻教段崇攔下,“不必追了!……他應該沒有性命之憂。”他扔了斷掉的鎖鏈,上前攏住傅成璧冰冰涼的手,再說︰“跟好我。”

  兩個人再度向前方走去,面對這種怪情怪狀,傅成璧滿腹驚疑,連呼吸都變得輕起來。段崇低聲解釋道︰“別怕,只是傀儡術。”

  听他提起這三個字,傅成璧猶然記得在環山園時的所見所聞,那時芳蕪懸蕩在半空中,睜瞪雙目,甚至能沖著她張牙舞爪。

  正想到當日情景,也不知段崇踫到甚麼,面前所有的無頭士兵忽地就動起來。傅成璧往段崇身邊縮了縮,牙齒狠打了一個寒顫。

  眼見無頭士兵中有張弓搭箭的,有揮舞刀劍的,面前雖無一物,但也揮砍起來;甚至有人奔跑行走,變換位置,兩三人合聚,一齊攻殺一處。

  可這些人並沒有沖著他們而來。傅成璧撐著膽量細細觀察其中一個,發現他卻是在幾個固定的位置間來回移動,似乎無法到達別處。

  她聲音發著輕顫,“阿翹曾經告訴我,古時候有人能夠將戰場上死去的士兵做成鬼傀儡,讓他們再度活過來,赴戰殺敵。”

  “死去的人怎可能復生?單九震不過是提前布下尸網陣,以絲線控制傀儡,佐以機巧,牽一動千,讓他們在整個陣法中按照既定的軌跡運作,造成殺敵的假象。本質不過是布陣殺人罷了。”段崇抽出劍來,沉聲說道。

  正如現在,他們站在整個尸網陣外,里頭的無頭士兵做出再多的動作,都無法傷及他們。

  “人一旦受驚恐懼,疑生暗鬼,故才會讓對方佔得先機。但如若想破陣,其實並不困難,只要找到母弦就可以了。”

  段崇不得不舍下傅成璧進到尸網陣中。

  這一條路是李元鈞殺上山時的必經之路,如果不慎落入陣中,定將損失慘重。而單九震的傀儡術獨獨傾囊傳授給段崇一人,他雖不會布陣,卻能很快推算出整個陣法的運作核心,從而破除尸網陣。

  段崇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塞到傅成璧的手心中,“你留在這里,不要動,我很快就回來。”

  傅成璧很認真堅定地點點頭,“你放心。”

  “乖。”段崇親了一下她的額頭,將劍反復握了握,沉下幾口氣,縱身躍進尸網陣中。

  清風一過,濃霧聚合,傅成璧漸漸看不清他的身影,握著刀匕的手心出了一圈冷汗。

  段崇之前已經記下幾處無頭士兵空漏下的位置,身若驚鴻,游走在尸網陣中,巧妙地避開所有的機關要害、刀劍鋒芒,待轉至一周半,他探清了陣法的規律,輕而易舉地找到了母弦所在。

  就在他要揮劍斬斷母弦的一剎那,正前有一黑影向他疾撲而來!他心下一凜,側身閃避,險險躲過這一攻勢。

  待他回身站定,就見不遠處站著一名身穿大紅蟒袍的男人。

  盡管再過多少年,段崇都能記得這一張臉。這個男人曾四肢俱斷,一沓沓的奏折文書在他面前燃燒殆盡,恨得他眼楮赤紅,咬緊牙關,最終嘔出大口鮮血。

  滿嘴都是鐵銹味,含著恨和淚,盯著段崇,一聲一聲地詛咒他,“你往後活著的每一日都會飽受良心的折磨,永墮阿鼻地獄,不得好死!”

  這是孟州刺史的臉。

  段崇握劍的手狠顫了一下,險些失手滑落。

  對方勾起詭異的笑容,聲音是近乎枯槁的蒼老,“怎麼,不認識了?”

  驕霜劍緩緩垂下來,段崇抬起眼楮看向他,“認識。”

  作者有話要說︰

  段崇︰ok,想搞事情?來來來,讓你知道知道鷹犬是怎麼煉成的。

  傅成璧︰……低調低調。

  ——————

  之前在“巫蠱禍”提及關于傀儡師的小故事,這一章收線。

  另外上卷對應此卷中還有一個伏筆。上一卷在井中發現宮女尸體時,段崇曾經掐過韓仁鋒,等他快窒息的時候才松手,跟李元鈞掐宜嫻的時候手段一樣一樣的(小沈陽臉jpg)。

  是因為他們倆小時候受過相同的訓練,都是出自千機門。

  (因為時間隔得太長,又比較隱晦,你們一定察覺不出來,又覺得看不出來我會好難受,所以就解釋解釋_(:3」∠)_)

第68章 有鳳

  孟州刺史袖間多出一把泛著泠泠波光的短劍, “本官今日來向你索命,以祭奠我妻兒在天之靈。”

  他開始一步一步逼近段崇。

  段崇將劍刃放倒在掌心中,指腹掠過清冷的劍身, 似有清鳴微響, 暗暗叫囂著渴飲熱血。他闔上眼楮,身姿神立,形如巍峨遠山, 想起在清風崖上時, 崖鈴陣陣擊撞。

  劍聖袍若流雲,劍似長虹, 對他說——日後你若真亂了心,就要想想自己為甚麼還活著。

  ——亂我心者, 今日之日多煩憂。

  段崇再度睜開眼楮,眸色深沉如川, 唇邊卻有笑意,“與其扮作他, 還不如易容成劍聖,至少能讓我分出片刻神來想想,他老人家是不是當真到京城了。”

  對方的腳步僵住。

  “我殺過得人, 不可能還會活著。”段崇言罷, 劍如水, 催出徹天裂地的寒冷,似將雲霧都凝住,化成冰, 鋒利地指向了他。

  刺史目光一轉,忽地笑了笑,手撫過耳後,袖袍落下時就完全浮現出夜羅剎那張艷美的面容。

  她說︰“九娘,我輸了。”

  單九震推著傅成璧從一團霧雲中緩步走出來,說︰“我說過,他骨子里流著狼血,哪里真會懼念殺人?卻是齊禪教不好,讓他學得兒女情多、風雲氣少,如今還要給自己找一個軟肋。”

  她狠抓著傅成璧的肩膀,森森笑著看向他。

  段崇冷住眼楮,但見這一個尸網陣中就用了一百多個大周士兵的尸體。拿俘虜做陣,便是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要釋放他們;非要指名傅成璧前來,無疑是要拿捏住他的弱處。

  段崇幾乎下了肯定的判斷,“徐有鳳想要見得人是我?”

  夜羅剎笑起來,“聰明。”

  單九震說︰“這里的陣還要留著,以防真有不長眼的東西上山,擾了清淨。”

  段崇將劍收回鞘中,目光凝在傅成璧身上,“放了她,我立刻上山去見徐有鳳。”

  “你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夜羅剎抽出鞭子,一下卷入傅成璧的手腕,“段郎,我會幫你好好看著她的。”

  傅成璧卻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鎮定,對著段崇輕搖了搖頭,示意無礙。

  段崇面容冷峻,沒有再應聲。

  單九震帶著他們避開尸網陣,往山腰深嵐處走去。

  徐有鳳聚攬的軍隊暫時駐扎在此處,進了營地,單九震押著段崇去往帥帳的方向;而夜羅剎則拽著傅成璧到一處以小山洞所作的牢房當中。

  沒有段崇在側,夜羅剎對她當然不會客氣,傅成璧被她猛推了一把,踉蹌地跌在地上。

  夜羅剎冷眉冷眸,取來一旁牆上的繩子將傅成璧牢牢捆起來,又撿起掉落在地上的木盒,確定有《寶鶴圖》在內,才低低輕笑了一聲。

  “傅成璧。”

  夜羅剎喚出她的名字,對上她那雙烏潤美麗的眼楮,不禁微怔片刻。

  她撫上眼角,眼尾處那些細碎的紋路,只有夜羅剎自己才知道。是個女人都會有容顏老去的那一天,她逃不脫,傅成璧也逃不脫。

  “段郎不過圖個一時新鮮。以後你會明白,他也會明白,你和他根本就不是一道人,喜歡上你這樣的女人就是招惹麻煩。”

  傅成璧走了那麼久的山路,實在累極渴極,此刻連同夜羅剎吵架的心思都沒有,只尋了個盡可能舒服的地方倚著。

  夜羅剎目色很是好奇地問她︰“段郎有沒有踫過你?”

  傅成璧有氣無力地回道︰“儂讓我自己呆一會兒好伐?我真得不想說話……”

  “那就是沒有?”夜羅剎笑容濃麗,紅唇皓齒,當真是有傾城之色。她說︰“怎麼,他連踫你都不肯?卻還不如跟我在一起的時候……”

  她故意將話說得模稜兩可,只待傅成璧自生懷疑。

  “當然沒有,你太高看他了。”傅成璧不知徐有鳳要見段崇是何目的,心下正煩惱著,見夜羅剎在此糾纏不休,此時存了心要氣她,就道,“他連親我都不會。你若真跟段崇在一起過,當初怎麼也不教教他?”

  “你……!”夜羅剎美目一時撲朔不定,她沒想到傅成璧竟會說出如此輕浮的話,左右無言,終是冷聲罵了一句,“你這個小妖女!要不是有人護著你,我一定把你掐死!”

  傅成璧上輩子都被罵過妖後,對比起來,夜羅剎已經罵得非常可愛了。

  她說︰“謬贊。”

  夜羅剎冷哼一聲,不再理她,取了《寶鶴圖》後就離開洞牢,走向帥帳當中。

  帳中央的矮榻上端坐著一人,身材偏瘦,姿儀華美。他穿著墨綠色的長袍,眼上覆著一層白紗,隱約可以看得出五官分明,肌膚雖白潤,但整個人卻透出一股沉郁郁的冷質。此人正是前朝太子徐有鳳。

  他請人給段崇搬了一張椅子,聲音略寒,“營中上下虧缺,難能有好物敬待上賓,還請段大人諒解。”

  “兩軍交戰尚不斬來使,公子現在表面上要周到,卻將傅姑娘扣押起來,實無誠意可言。”段崇直言,連一點面子都不給他留。

  徐有鳳笑了笑,“如若不是那位傅姓姑娘上山,吾等怎能請到您大駕光臨呢?”

  “那就請公子免了這些繁文縟節,直說即可。”

  徐有鳳說︰“自九娘入我麾下始,就听聞段大人在江湖上名聲赫赫,想必此次入蒲山,亦有不少俠士相隨罷?”

  “公子過譽。在下不過是六扇門一介當差小官罷了。”

  “如果段大人今日肯助我一臂之力,日後我主帝位,必將拜大人為護國公,並且幫助大人登上武林盟主之位。”

  段崇挑了挑眉峰,似乎很有興致地問道,“如何助你一臂之力?”

  “如果我沒料錯的話,李氏皇帝應當派出京城守衛,在蒲山周圍布下了天羅地網。只待段大人一聲令下,他們就必會攻上山來,取我等首級。”徐有鳳說,“只要大人能將他們誘使到尸網陣中,必定是有去無回。繼而,我任你為主帥,你的人,加上我的兵馬合力反撲,一路直搗黃龍,從咽喉處給大周致命一擊。”

  “原來如此。在下在未得見公子之前,當真以為公子把復國大業全都寄托在一張小小的畫卷之上。”

  徐有鳳似乎很是謙遜,微笑道︰“我天資愚鈍,幸得賢士猛將輔佐,是九娘巾幗不讓須眉,為我出此良策。你們母子二人若肯共同效忠于我,待大業既成,我必定不會虧待爾等。”

  段崇臉上浮現笑意,轉而看向單九震,道︰“從不知你還有這樣的本事。”

  單九震意味深長地嗤笑了一聲,並沒有應答他的話。

  徐有鳳請左右給段崇奉上一杯酒,舉杯敬道︰“大人,請。”

  段崇低頭看著杯中淡黃色的清酒,酒杯輕掠過鼻尖兒,待沉吟片刻,他翻手將杯中酒盡數灑在地上。他臉上仍帶著清冷的笑,“梁朝連壺像樣的酒都釀不好,前程實在堪憂。”

  徐有鳳動作滯在半空中,許久,他才將自己手里的酒杯放下,說︰“看來大人是不想與我合作了?”他很快又恢復常色,由人扶著站了起來,走到段崇面前。

  段崇規正地坐著,神情卻很閑淡從容,只是對上徐有鳳那雙掩在白紗下的眼楮時,他輕微挑了一下眉梢。

  “不著急,段大人還有時間可以好好考慮。等到丑時,段大人再回復也不遲。”徐有鳳摸索著袖子,整了整袖口,說,“不過大人有句話說得極好,我虛心受教。兩國交戰尚不斬來使,如今怠慢了傅姑娘,我理應去跟她好好賠禮道歉。”

  段崇的臉色倏爾沉下來。

  盡管徐有鳳是個瞎子,但也能清清楚楚感覺到頸間涼涼的刃寒。

  “殿下!”一旁扶著他的士兵驚得魂魄俱散,他甚至都不知段崇如何出得劍,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劍就已經抵在徐有鳳的脖子上。

  徐有鳳不慌不忙,“我不過一介殘軀爾,大人想拿走我的命就盡管動手。只不過,我不敢保證我的部下會對傅姑娘做些甚麼。”

  緊接著,他听到段崇一字一句地說︰“如果她不開心,我就殺光你這里所有的人,包括你。”

  徐有鳳摸到他的劍,刃足夠鋒利,他只輕輕一踫,手上就見了血珠。可他渾不在意,將劍一寸一寸壓了下去,笑道︰“請段大人放心,只要你不會輕舉妄動,傅姑娘一定安然無恙。日後你若做了我大梁的護國公,我將她賞給你,如何?”

  “恕段某敬謝不敏。”

  徐有鳳笑起來,又摸到段崇的肩膀,輕輕拍了拍他的肩,“你會答應的。”

  他腳步轉了一個方向,身後的士兵趕緊將一根墨玉竹杖交到他的手上,“篤篤”的竹杖聲響起,又漸漸遠離帥帳,單九震轉身跟了上去。

  段崇看見漫天的星辰,心中暗道,徐有鳳令成璧前來送畫,的確是走了一步好棋。如果是他孤身一人,他必定能憑借一把驕霜劍殺出重圍去,但如今有成璧在他們手中,他不敢冒一點點風險。

  半個時辰。

  再等半個時辰,如果他仍未能發出千里火報信,守在西山腳下的信鷹以及江湖人士就會上山了。

  ……

  方才夜羅剎前腳出去沒多久,後腳溫信衡就開門進來。

  他手上來拎著一只皮水袋,擰開壺蓋兒,遞到傅成璧的唇邊,“喝水。”

  傅成璧扭頭避開,好似一臉嫌棄,“髒。”

  溫信衡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冷哼,說︰“難道怕里面有毒不成?”他自己咕咚咕咚喝了幾口,又遞到她的面前,再問︰“現在喝不喝?”

  “現在是真得髒。”

  “那就渴著罷!”溫信衡慍怒片刻,又見她一副死活不屈的樣子,咬了咬牙,又道,“段崇是活不過今晚了。如果你肯歸降大梁,我可以替你在太子面前求情。”

  傅成璧桃花一樣的眸子忽地凝上春寒,瞪向溫信衡,道︰“你才活不過今晚!忍冬夫人要是知道,你還跟殺她的凶手沆瀣一氣,定然死不瞑目了!”

  “你沒有證據。”溫信衡說,“太子將我從大牢里救了出來,我自然要報他的恩情。”

  “你……”

  忽地,溫信衡捂住她的嘴巴,牢中驀然安靜下來。他們二人都可以清楚地听到外頭傳來“篤篤”的竹杖聲。

  徐有鳳進到洞牢之前,單九震喚住了他。

  她說︰“那個狼崽子說的話,望殿下一定當真。如果傅成璧出了甚麼差錯,他是真有本事殺掉你這里所有的人。”

  徐有鳳听言,微微揚了揚下巴,輕笑道︰“多謝九娘提醒。”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我前世宮斗冠軍lv99,真不想理你這種新手村出來的廢物。謝謝。

  香港記者︰想代表廣大讀者采訪一下wuli璧璧,請問堂堂侯府千金被江湖魔教聖女罵“小妖女”是怎樣的感受?

  傅成璧︰沒甚麼感覺。習慣就好。

  香港記者︰ok,這條掐了不要播。

第69章 異瞳

  徐有鳳敲著竹杖走進來, 一干侍衛被他屏退在牢外守候。

  徐有鳳走進來,卻沒再動,輕聲道︰“還請傅姑娘說一句話。”

  “臭瞎子。”傅成璧罵了一句。

  听到聲音, 他笑意更深, 竹杖拐了個方向,腳步輕快地尋到傅成璧的面前。

  傅成璧被反綁著的手已經酸痛難耐,額上冒出些許熱汗。徐有鳳冰涼的手伸過來, 撫上她的頭頂, 傅成璧想躲也躲不開,只能任由他的手指輕輕掠過額頭、鼻梁、臉龐以及下巴。

  等徐有鳳真“認識”了這個人, 他復立起身來,笑道︰“姑娘生得果真傾國傾城, 怪不得連段崇此等豪俠都願意為姑娘赴死。”

  “連個瞎子也知美丑麼?”傅成璧看向他,“那你該摸一摸忍冬夫人的骨相, 她生得漂亮多了。”

  徐有鳳的動作稍稍頓滯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 很快他笑道︰“敏敏並不如傅姑娘,段大人好福氣。”

  他似有意帶過關于溫思敏的任何事,試圖讓傅成璧更關心段崇一些。可傅成璧卻是不饒。

  “我在忍冬夫人的房中看過睿王為她作得畫像, 當若姑射仙子, 天姿靈秀。”她說, “原本你也該有這樣好的福氣,可惜你卻殺了她。”

  徐有鳳的聲音平緩淡雅,覺不出一絲一毫的情緒, “在下有所耳聞,關于敏敏的案子,一直是由傅姑娘跟進。可你若是知她是我甚麼人,就一定不會再懷疑我了。”

  傅成璧見他果真上鉤,抬眉問道︰“她是你甚麼人?”

  “她是我的義妹,或者說,她是我的未過門的妻子。”

  “這倒是奇了,”傅成璧說,“怎麼公子的未婚妻卻成了睿王的侍妾?”

  徐有鳳低了低頭,“我等流亡關外,身如蚍蜉,怎敵李姓宗室荒淫好色,竟搶走了敏敏。”他沉吟片刻,聲音冷了幾分,道︰“此奪妻之恨,日後我必然十倍相報。”

  “可忍冬夫人在睿王府過得很好,至少比和你在一起顛沛流離要好。”

  他面容平靜,“傅姑娘不懂,如果不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就算有再多的榮華富貴又能如何?”

  “忍冬夫人喜愛書畫,與睿王算是知己,想來兩人朝夕相對、情意纏綿多年,變心也是在所難免。”

  這一句話顯然觸及徐有鳳的痛處。他躬下身,幾乎是精準無誤地捉住了傅成璧的衣領,露出些許精致漂亮的鎖骨。

  傅成璧渾不在意自己在一個瞎子面前如何,她聲音冷厲,繼而說道︰“你想讓她偷《寶鶴圖》,可是她不肯,她知道一旦畫卷失竊,皇上必定追究。忍冬夫人與睿王恩愛多年,無論如何都舍不得讓他受責傷心,所以她忤逆了你,不願行盜竊之事。你一生氣,就殺了她!”

  徐有鳳又掐住她的臉,落在他的掌中的是一片滑嫩細膩。

  他在關外多年,所嘗過的女人大多是比他更要低賤的奴隸,卻從未踫過這般鐘鳴鼎食富貴家養出來的嬌小姐。

  輕寒的手指從她的下巴一路滑下去,撥開已經被揪亂的衣領。

  “……她甘為下賤,又能怪得了誰?”徐有鳳喉嚨輕動,“不過不用多久,你就會和她一樣,淪為我大梁宗室的玩物。”

  徐有鳳想對李氏宗室的折辱大過他對傅成璧本身的欲望。

  他恨不能傅成璧像溫思敏一樣,好好體會體會身不由己的滋味,掙扎、反抗都無濟于事,最後只能乖乖順從,自甘奴役、自甘墮落!

  溫信衡一直躲在一旁的牢室中不敢出聲,他私來窺探已是大罪,怎敢讓徐有鳳察覺?但听徐有鳳對溫思敏出言侮辱,就好似一口熱油淋澆在他內心悶了多日的怒火上,燒得肝膽俱焚。

  溫信衡來到蒲山,只是想知道,他的妹妹究竟是怎麼死的!?他只想要一個答案,但凡徐有鳳能解釋清楚,他一定會相信,他還願意將命交給徐有鳳驅策,助他完成復國大業。

  鋒芒在溫信衡手中展露出來,正欲現身之時,他忽地听傅成璧開口問道︰“你能看得見?”

  她的直覺太過敏銳,自徐有鳳進來開始,她就能隱隱感覺到白紗下透出的目光,現在這道目光中的炙熱已令她渾身都不自在起來。這本不應該是一個瞎子能傳達出來的感覺。

  她不過是試探性地一問,卻令徐有鳳的手一下僵住。

  這回傅成璧當真確定了,驚異地盯著他的眼楮,“你不是瞎子!?”

  一晌沉默僵持的局面,氛圍如同一根弦越繃越緊。

  徐有鳳倏爾輕笑一聲,將白布緩緩扯下來,露出一雙完好無損的眼楮。只是這雙眼楮雖然充斥著光芒和神采,但左眼眼瞳卻是透亮的青藍色,如同玻璃球折射出淡淡的華彩。

  異瞳。

  傅成璧怔了一怔,忽地慌亂起來。

  在調查忍冬真正身份的時候,傅成璧曾特意研讀過梁朝的歷史。

  其中有一本史書當中記載了梁朝皇室對異瞳族人的剿滅事件。梁朝皇室將異瞳人貶為最下等的奴隸,甚至挑選出一批少男少女,收錄到皇室中供人奴役褻玩。

  徐有鳳是前朝太子,根本不可能會有異瞳血統。除非真正的徐有鳳早就死了,眼前的人只不過是冒名頂替。

  傅成璧本能地向後縮了一下,徐有鳳卻不給她機會躲避,一手抓住了她的頭發。

  “你怎麼知道?”

  發間的刺痛令傅成璧擰起眉來,被迫仰著頭對向徐有鳳的眼楮。她咬著牙沒有說話,反綁的手艱難地摸到金鐲,終于抽出一小截金鉸絲,開始嘗試著磨斷繩索。

  徐有鳳輕喘著獰笑道,“是敏敏。一定是她告訴了睿王,所以你才會知道。”

  傅成璧需要時間才能脫身,但她明白自己已經觸及徐有鳳的底線,再嘗試激怒他不是明智之舉。傅成璧眼睫輕顫,極力保持沉靜︰“你懷疑她?可她那麼喜歡你……”

  徐有鳳說︰“她喜歡的人是睿王,為了給他作賤妾,她甚至都敢背叛我!”

  “她沒有背叛你。她為你繡了衿帶,你沒能看見,是因為她還沒來得及送給,就被你殺了。”

  就在裝滿金銀首飾包袱的夾層中搜到了那條眠夏夫人所見過的衿帶。

  忍冬當晚收拾好了一切,一定是打算跟著徐有鳳離開王府。她想等回家之後,再將衿帶送給他,告訴他即便過去那麼多年,她的心意都從未變過。

  徐有鳳哼笑幾聲,“就算如此,又能如何!?她如若堅貞,怎麼會連偷個畫都不舍得?送衿帶想做甚麼?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

  徐有鳳狠扯著傅成璧的頭發,疼得她低呼一聲。

  “放開她。”一把長劍抵到徐有鳳的背脊處,鐵寒浸浸地爬上了他的頭頂。

  徐有鳳松開傅成璧,回身看去,卻見是溫信衡。溫信衡觸及他的瞳色,渾身一晃,眸子里充斥著驚訝和恐懼。

  很久,他又是痛苦,又是怨恨地說道︰“真是你,是你殺了小敏……為甚麼……!”

  徐有鳳沒想到溫信衡竟在此處,想想傅成璧方才所言前後矛盾,分明就是想誘使他說出真話。可縱然讓溫信衡知曉了真相,徐有鳳哪里會覺得自己理屈?

  他冷笑一聲︰“她背叛大梁在先,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你我三人自小結拜為兄妹,縱然她當真變節,你……!”溫信衡全身發抖,大喝道,“你也不該要她性命!也不該如此欺我!”

  “不該?”徐有鳳語調輕揚,帶著譏嘲,“你可知我是怎麼活過來?”

  他生來既為梁朝皇室的奴隸,在太子徐有鳳的手下就像狗一樣活著,受盡了折磨。他忍辱負重多年,只盼著老天開眼,能讓他有機會翻身做一個人。

  上天垂憐,沒有幾年,梁朝就亡了。

  李氏的兵將大舉入宮,將前路圍得水泄不通。太子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四下無援只能求一個奴才,求他一定要將自己護送出宮,徐有鳳承諾如果能活下來,一定給他加官進爵。

  他覺得這是個不可多得機會,所以帶著徐有鳳從狗洞里爬出來,與徐氏殘余的部將匯合,一同逃往關外。

  可是就在逃亡的途中,李氏派來的追兵窮追不舍,徐有鳳在一次交戰中不幸中箭,箭鏃是拔了出來,但他還是因驚懼過度而亡。

  徐有鳳死得時候,徐氏所有的後人都在帳外等候消息。

  護送太子的將領都心知肚明,一旦徐有鳳死亡的消息傳出去,將會是對復國大業最徹底的打擊。他們沒有別的方法,只能選擇了這個與太子年齡體型都相仿的奴隸去代替他,當作偶像,當作徐氏後人的主心骨,撐起這最後一點希望。

  而為了掩蓋這個奴隸的異瞳,他們只能對外謊稱太子雖然活了下來,但卻瞎了眼楮。

  瞎了一雙眼沒關系,徐氏後人只會對後主的遺憾和疼惜轉化成對周朝皇室的憤恨。他們要比以往更加擁護“徐有鳳”,比以往更想著幫助他光復舊朝、重登大寶。

  “我一個奴隸都能成為梁朝的太子,可見這世上還有甚麼是不可能的?”徐有鳳譏笑著指了指自己,“接受所有人跪拜的那一刻,我就對自己發誓,未來一定要坐到最高的位置上,把所有人都踩在腳下!”

  在人前謙遜有禮、氣魄過人的徐有鳳是徐氏後人塑造起來的偶像,而現在猙獰畢露、剛愎自用的徐有鳳才是他的本性。

  就在溫信衡得知真相後震驚不已、心神不定的時刻,徐有鳳突然跨步上前,閃過他的劍鋒,恨恨地往他肚子上捅了一刀。溫信衡大驚,甚至連反抗都不記得,目眥欲裂地瞪向徐有鳳。

  又是一刀疾送入腹。鮮血迸濺而出,噴了徐有鳳一身,墨綠色的長袍上轉眼間全是紅色。

  傅成璧一時驚得臉色煞白。

  “可是她擋了我的路,你說我該不該殺她?”徐有鳳發了狠,握著刀匕在他血肉間翻絞,眼見他口中也嘔出鮮血來,臉上笑意更深,“我費盡心思將你救回來,現在你也要擋我的路……!”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塑造人設,結果人設崩了的典型案例。溫信衡作為粉絲後援會會長當然有點接受不了,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段崇︰我會殺了徐有鳳。我不是開玩笑。

  ——————

  徐有鳳跟李元鈞沒法比。一個是沒上過學的,全靠人設在撐;一個是高等教育出身,動動腦子就能吊打你全家。

第70章 擒殺

  溫信衡瞪著眼, 手攥住徐有鳳的手腕,一開口就滿嘴鮮血,“我、我們可是兄……兄弟……”

  徐有鳳獰笑一聲, “要不是你們溫家出將才, 誰會跟你是兄弟。”

  他一松手,將溫信衡推倒在地。

  溫信衡渾身抽搐著,臉色頹灰, 眼輪中沒有一絲絲光芒。他不能相信, 竟在當年逃出關外之時,真正的太子已經死了, 在那時,他們復國的唯一希望就已經破滅。

  他這麼多年鞠躬盡瘁, 為徐有鳳籌謀劃策,听他的指令前後暗殺了那麼多有異心的將士、反對他的老臣……

  是了, 是了,怪不得……

  徐有鳳要成為真正的太子, 自然要從自己人開始殺起,將那些知情的人全部殺掉,他才能永遠都是徐有鳳。

  虛妄, 一切都是虛妄, 都是他做得大夢一場。

  這個讓他推心置腹, 讓他滿手鮮血的人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

  ——聖人在上,我徐有鳳,今日和溫信衡、溫思敏三人結為兄妹, 同向先祖發誓,吾輩必將承先皇之遺志,萬民之祈盼,致力驅除李寇,光復大梁!

  溫信衡最後一口氣松懈下來,癱軟地倒在地上,灰敗地笑出了聲。

  徐有鳳渾身殺氣,滿目通紅。他轉頭望向傅成璧,正當他拿著匕首一步一步逼近的時候,外面忽地傳來一聲急喚︰“殿下,有人攻上來了!”

  徐有鳳眼角一抽,猶疑片刻,只得先將沾著血的匕首收回鞘中,重新用白紗布蒙上眼楮,撿起竹杖往洞牢外疾步而去。

  正見軍營當中火光四起,仿佛憑空出現一股神兵,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兩三將領提著刀劍,走到徐有鳳的面前,面容焦慮,道︰“敵軍突襲,為了安全起見,我等護送殿下即刻離開此地。”

  徐有鳳沉聲說︰“不是在東西側和南側都布下了尸網陣麼?還有哨兵巡邏,怎可能會突然攻上來?”

  “是在北,北面摸上來了一小隊人,人數不多,但都是硬手。”

  “北?蒲山北腳不是有江河作為屏障麼?京城深處中原,應該不會有水兵才是。”

  因為設置尸網陣需要的尸首很多,只夠在三面設伏。但由于蒲山北部之下乃是一條水面寬肥的大江大河,這幾日江流湍急,連船都難行,可視作天然屏障,故而他只在蒲山北放了一個哨點就作罷。

  怎麼可能會有人從北面突襲上來?

  將領回答︰“屬下不知!”

  單九震上前,冷聲說︰“殿下還是先避一避為妙,東面一早就安排了人接應,我這就護送殿下下山。”

  “《寶鶴圖》可得手了?”徐有鳳問。

  夜羅剎正走了過來,將手中的畫卷朝著徐有鳳揚了一揚,說︰“放心,還在我的手中。突襲的人應當是段崇安排的,再不走可就來不急了。”

  徐有鳳點了點頭,沒走出去兩步,他駐足對著其中一個將領說︰“你派人將傅成璧押出來,挾持她為誘餌,往相反的方向跑。”

  將領渾身一顫,又狠狠地握緊刀,對徐有鳳說︰“臣遵旨。”他跪倒在徐有鳳的面前,左拳抵在胸口,高呼到︰“望殿下平安,大梁萬歲——!”

  洞牢中,傅成璧手腕都磨出血來,幾經周折終于用金鉸絲將繩索割斷。

  她貝齒上下磕顫,發著抖,踉蹌著走到溫信衡的身邊。殷殷的血不斷從他外翻的皮肉中流出來,傅成璧聞著鐵銹腥氣,幾欲作嘔。

  傅成璧說︰“我不、不知該怎麼做。溫信衡,我救不了你。”

  溫信衡全身發冷,連痛都不覺得了,他知自己是挨不過這一遭的,笑了笑說︰“謝謝。我該去找我妹妹了,她很怕一個人的……傅姑娘,你很、很好,一定要讓徐有鳳得到報應……”

  “好。”

  洞牢的門被推開,涼風猛地灌入,令傅成璧不禁哆嗦了一下。一名將領,帶著兩個士兵一同走進來,看見倒在地上的溫信衡,心中莽地一驚,“徐將軍!”

  溫信衡眼前已經是黑影綽綽,只隱約知道是有人來了,本能地摸索著去找自己的劍。

  這將領轉向傅成璧的目光更是狠辣︰“是你!”

  傅成璧一時無語,心下五味雜陳,竟不知從何解釋。她要真有殺了溫信衡的本事,還能讓他們任意拿捏?

  “將她給我抓起來!”

  溫信衡摸到一方堅韌冰涼,正是他的劍,捉起來就是對著聲音的方向亂指過去。

  誰料听得兩聲“咚咚”沉悶的鈍響,隨來的士兵盡數倒地。將領大驚大惑,正要回頭時,耳側陡起呼嘯之聲,胸間狠貫入一陣冰涼,疼痛未覺,鮮血已起。

  溫信衡聞聲失笑,劍滑脫了手, 當掉在地上。他眼中漸漸灰黯下來。

  朦朧的月教昏暗的烏雲籠住,傅成璧甚至都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瞧了一眼那修長挺拔的身影就知是他。傅成璧淚光一閃,喚道︰“段崇!”

  她起身飛撲進他的懷中,全然失了方才的鎮靜,臉色蒼白如瓷,忍不住地落下淚來,“你沒事就好……你真要嚇死我了,你……”

  傅成璧喉嚨教泣意哽了一下,余下的話也沒能說出口,只緊緊地抱著段崇才能安下心來。

  傅成璧頭發都散亂了,桃花釵歪歪斜斜地插在發髻上,手腕紅腫一片,還滲著血絲,整個人顯得極為狼狽不堪,明明驚懼至極,卻還在關心他好不好。

  段崇環著她發顫的身子,只覺淚水洇洇浸到他的胸膛間,溫熱似都化作灼人的滾燙,疼得他都不知該做些甚麼才能緩解一分。

  離開千機門近二十年,他第一次想折殺一個人。

  有幾個提刀大漢跟了進來,他們都是鯊海幫的幫眾,個個都是弄潮的好手。

  段崇看過蒲山地形圖後,發覺北山腳有江河屏障,料定徐有鳳人手缺虛的情況下,一定會對北面放松警惕,所以在上山之前,他就派人給鯊海幫幫主傳了個信,望他能委派幾個善于泅水的人前來助他一臂之力。

  之前鯊海幫幫主受過段崇大恩,如今段崇來求,他覺得榮幸都來不及,哪里會推脫?于是就遣派幫中水性最好的人,按照段崇制定的計劃,泅過江河,一路從北面奇襲而入。

  “段公子。”幾人敬道。

  傅成璧听到聲音,曉得段崇總是一副正經,不愛在人前親昵,欲從他懷中掙出來,卻不想腰身一緊,又被他牢牢地扣回懷中。

  段崇背對著他們,稍稍側首瞥了一眼,長眸中似有侵骨的寒意,帶著冷冷的警告,令他們心下一凜,不敢再往前走一分。

  其中有一人清了清嗓子,抱拳道︰“啟稟段公子,兄弟們已經咬住徐有鳳的行蹤,他是往東面去了。東面不是睿王爺的人麼,想必這回跑不了他!”

  華英這廂剛剛趁防備空虛之際,帶領一小隊信鷹摸上山來。此刻尋進洞牢當中,見了段崇,道︰“魁君。”

  段崇看到華英,說︰“你留下,其他的人在外待命。”

  鯊海幫的人會意,忙退出了牢中。

  等四下清淨,段崇將自己的外袍解下,披到傅成璧的肩上,緊緊地將她裹了起來。他安撫似的握住她的肩頭,聲音里是近乎小心翼翼的溫柔,“讓華英陪著你。”

  傅成璧知道他是要去捉拿徐有鳳,遲疑地捏住他的衣襟,抬起還是淚汪汪的眼楮,說︰“那你要小心。”

  段崇捉住她冰涼白皙的手指,放在唇邊吻了吻,卻甚麼都沒說,提劍轉身走了出去。

  守在外面的人听到腳步聲,回頭就見段崇僅著黑薄的圓領單衣走來,一步一步,不緊不慢。

  此時濃雲浮散,月華大深,從黑暗中浮現的眉目間是不同于尋常的冷峻,帶著狠絕的銳利和鋒芒,姿儀若神,英武不凡。

  “我要徐有鳳死在我的手上。”

  驕霜劍難見得出了鞘,刃寒滄浪,似攪得蒲山風聲颯颯,綠濤翻涌。

  ……

  烈馬奔騰,驚得林鳥撲飛。一隊人馬護擁著徐有鳳一路往東山逃去,馬蹄砸下的響聲密集又慌亂。

  忽地,行在前方開路的將領的頭顱一下從頸子上飛了出去,迸出的鮮血好似雨滴四下濺落,嚇得眾人一下趕忙拉停了馬。

  見馱著將領尸身的馬還不住地奔騰,也沒跑出幾步,竟忽地散成一塊一塊的,人馬殘肢血肉模糊,團團掉在地上。

  徐有鳳眼上還蒙著白布,本就在夜中看不清東西,只覺得有些許濕熱黏膩的水落到自己臉上,一摸開才聞見濃郁的血腥氣。

  “怎麼回事!”他問道。

  其中有一個士兵下馬,舉著火把上前,借著熒熒火光一照,滴著血珠的銀線就已無處遁形。

  這士兵知道這是單九震的獨門秘技,轉頭大驚地問道︰“九娘,你怎還在這里布下過網陣?”

  單九震與夜羅剎對視一眼,笑得冷峭,“當然是為了留住殿下。”

  徐有鳳渾身一震,“甚麼意思?”

  單九震擺弄著馬韁,神態閑懶,似有些意興闌珊。

  夜羅剎冷笑一聲,“怎麼總是要問‘甚麼意思’、‘甚麼意思’?如今除了要殺你,還能有別的意思麼?”

  其余將領紛紛拔刀,指向單九震和夜羅剎︰“爾等放肆!”

  徐有鳳雖沒料到單九震和夜羅剎會在此時叛變,但仗恃人多勢眾,一時也沒亂了陣腳。

  他說︰“本殿下答應過你們,日後復國,必將立苗教為國教。怎麼?你們竟在此大功告成之際,出爾反爾?”

  “大功告成?”單九震說,“你是指甚麼?”

  “現在已過了丑時。臨京大部分的兵力都圍截在蒲山周圍,段崇出京,更有不少江湖勢力相隨,皇城內外正值兵力空虛之時,相信李言玄已然輕易殺到宮中,弒父奪位。”

  這就是徐有鳳對段崇所說,只要等到丑時,他必定會歸降。

  周朝太子李言玄因母後被廢而整日郁郁難消,前不久廢後在冷宮中疾病纏身,又得不到最好的醫治,以致病情加重,已近油盡燈枯之際。

  他就算苦苦哀求多次,也回轉不了父皇的絕情,他左右尋不到辦法,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母親漸漸枯萎在深宮當中。

  單九震投靠徐有鳳麾下之後,就為他出謀劃策,讓他選擇跟太子合作。

  表面上,徐有鳳跟李言玄談攏條件,他可以幫助李言玄登上皇位,但他登基之後,定要放徐氏後人一馬,撤銷刑部的通緝令;背地里,徐有鳳是想等李言玄和文宣帝父子相殘、宮中大亂之際,趁勢帶兵殺入京城,擒殺李氏宗室。

  而對于李言玄來說,謀反就是救母後的唯一的道路,見徐有鳳也提出了合理的條件,就答應與他合作。

  蒲山一行,由傅成璧作為交換使者,朝中曾與老侯爺有過故交的將士們雖不能貿貿然出動兵馬,但也派了人在暗中掩護;而段崇則更不必說,盤踞在京城的江湖勢力可以說是竭盡全力地援隨而來。

  加上文宣帝一直對徐氏余孽憂患于心,如今見有機會將他們一舉殲滅,當然派出不少京中守衛圍剿蒲山。

  臨京皇城內防衛空虛,正是李言玄逼宮的大好時機。

  雖然這種交易對于徐有鳳一方來說,要冒著極大的風險。但是前幾次與大周士兵的交手,單九震所布下的尸陣、網陣都教他看到了橫掃千軍、以一敵百之勢,所以他才放下心來。

  怎料單九震現在竟要臨陣倒戈?徐有鳳定下心思想了想原因,想來單九震必是想要謀得更高的權位,才會作出此番行徑。他心中雖恨單九震卑鄙,但為了之後計劃順利不得不先安撫她們。

  徐有鳳說︰“這次雖不能說服段崇謀反,但你我兩方聯手,仍能趁著京中大亂、鷸蚌相爭之時,給他們致命一擊!那明日登基為皇的人就是朕,屆時九娘想要甚麼,朕就許給你甚麼。”

  單九震仰頭笑了幾聲,手指一張一合,徐有鳳猛覺頸間一涼,緊接著襲上刺痛。

  “蠢貨。”

  這一聲嗤笑譏諷,如同毒蛇吐著信子,令徐有鳳腦中炸開一陣空茫。

  作者有話要說︰

  段崇︰老虎不發威,你們還真當我只會炸小黃魚了。

  傅成璧︰……等等,這不是我的段慫!

第71章 風箏

  奔騰聲如風雷呼嘯, 殺機四蕩,直從密林深處席卷而來。

  漾著寒光的劍在夜色中熠熠照人,段崇冷狷的黑眸一定, 抬手握拳, 一隊人馬全部狠拽馬韁,將奔勢扯停。

  段崇望著前方黑幽幽的長路,驀地跌出一個黑影, 渾身鮮血淋灕, 失去支撐的身體倒在馬前。

  單九震和夜羅剎騎馬走上前,與段崇對峙而立。

  單九震說︰“九娘把這條狗送給你。”

  地上徐有鳳喉嚨中發出“  ”的嗚聲, 艱難地抬起異瞳看向段崇。他立在馬上,猶如雲端神人, 黑眸中浩瀚無垠,蕩著細波, 仿佛情緒中有一絲絲輕瀾,就足以掀起驚濤駭浪。

  “如果你見到那個小丫頭受過何等輕辱, 就知即便剜去他一雙眼楮,都不足為惜。”單九震將那柄從傅成璧身上搜羅出來的匕首扔給他,“你應該不會忘記, 九娘是怎麼教你折殺一個人的。”

  段崇一把接住, 牢牢地握在手中。

  單九震陰惻惻地笑著看向段崇, 很期待他接下來的舉動。

  他冷凝著眸,還記得傅成璧方才的模樣,連唇都沒有一絲血色, 是自生來就有三分笑意的眼楮當中全是淚水,渾身止不住地哆嗦著撲過來,貼在他懷中哭出了聲。

  段崇將驕霜劍收回鞘中,橫起光色泛寒的匕刃,猶若擒了一彎如鉤新月。

  徐有鳳極力仰著臉,露出痛苦的神情,嘴巴微張像是要說些甚麼,像是啞了,又說不出來。

  段崇握著刀匕的手越收越緊……

  ——怎麼這樣凶巴巴的呀?

  嬌嗔一樣的埋怨回響在耳畔,令他闔上眼簾,听見風聲細細,猶若呢喃。段崇驀地松了松手,低眉垂眸,眼中似有深不見底的晦暗。

  半晌,匕刃好似箭矢,雷厲沒入徐有鳳的後背,位置不偏不倚,正中心器要害。徐有鳳悶聲痛哼,噴涌的血液以可見的速度濡透了他墨綠色的衣袍,他疼至抽搐,呃呃亂叫。

  單九震挑起眉,冷笑地看了段崇一眼,“準頭還行,也狠,就是不夠狠了。”

  說他狠,是因為這一刀下去,只會讓徐有鳳流血不止,在最後的關頭慢慢熬著,意志清楚地沉浸在死亡的恐懼當中,無法擺脫;說他不夠狠,到底還是用了一擊致命的招式,徐有鳳也算得個痛快了。

  段崇似是對單九震視而不見,抬眸看向夜羅剎︰“將《寶鶴圖》交出來。”

  夜羅剎看了單九震一眼,得到允許後,從馬鞍袋中抽出畫軸扔給段崇。

  段崇展開看過,確定是原畫無疑。

  單九震瞧著他說︰“不管你曾做過甚麼,你始終是我兒子。九娘好心提醒你一句,即刻率兵回京看看罷,想必宮中已經亂成一鍋粥了,不知道那個讓你效忠的皇上是否還活著。”

  段崇聞言目色一沉,千頭百緒在腦海中渾轉。得意的笑在單九震眼中越蓄越多,段崇一時如醍醐灌頂,狠挽住馬韁,調轉頭,破霧撥雲,帶著人飛快地往下山的方向奔去。

  徐有鳳趴在地上,鼻間鑽進了塵土,他太熟悉這種卑微的味道。

  周圍靜謐上片刻,遠遠地,有清脆的馬蹄聲,從與段崇反方向的東面而來,漸行漸近。那人身披銀灰色的風袍,幾近閑漫地走出濕沉的霧氣,肩膀凝上一層白冷的霜。

  徐有鳳教兩個人從地上架起來,被迫抬起下巴看向來者。

  單九震和夜羅剎恭敬地垂首,分退兩側,讓出一條道來。來者臉上帶著半張鎏金的鷹頭面具,露出很是俊秀的下巴,薄唇帶著輕輕譏嘲。

  “還沒死?”他聲音很涼,涼得人骨子發寒。

  單九震回答︰“早晚而已。”

  他摘下面具,清雋的面容中透著溫雅的書卷氣,然黑眸長眉卻透出森森冷意,正是李元鈞。

  “既然踫了不該踫的,看了不該看的,那就先廢了他一雙手……”他俯身,微眯著眼審視著徐有鳳那只異于常人的瞳仁,片刻,他繼續道,“再剜了他這只眼楮。”

  見到李元鈞,縱然徐有鳳再愚鈍,也一切都明白了過來。

  如果說段崇將他送入不見底的深淵,而李元鈞則將他重新拖回人世間,嘗盡了最極致的痛苦。骨節碎裂的脆響在靜謐的樹林中清晰可辨,徐有鳳痛得嘶啞亂叫,喉嚨卻發不出清亮的哀嚎。

  腥熱的血淌了一地。

  徐有鳳猶若浸在殷殷血泊當中,左眼眶血糊糊的一片空洞。那一抹青藍色,如若玻璃球骨碌碌地滾到掉在地上。

  李元鈞望著地上的血人,唇邊起了一分譏笑,“忍冬倒有些靈氣,可惜你配不上。”

  血的鮮艷,將眼瞳襯得愈發透亮,似乎折射出淡淡的日光。

  “她說很漂亮……”徐有鳳看著那只青藍色的眼球,啞得只能發出輕微又破碎的氣聲。

  李元鈞揚了揚眉,難得肯將目光完全落在徐有鳳身上,又听他說了一句,“沒有騙我……”

  ——好漂亮。

  記憶深處,實在太過遙遠。

  他已經好久都沒有想過從前的事,自從徐氏部眾滲透到中原以後,他一心想讓這錦繡江山匍匐在自己的腳下,再沒有想起過關外的日子。無論是好的,還是不好的,他都不願記起。

  在看見這只眼楮的時候,他才想起來,關外初春的天空也是這樣的青藍色,萬里無雲,澄淨如鏡。

  少女一瀑烏黑的長發,腰肢柔軟縴細,不是關外摧人黃沙所鑄就的風姿,而是江南柔風裁剪出來的身條。溫思敏最喜歡塞外的春天,除了風更烈一些,很像故國舊都。

  她采了不知名的野花,點綴在草環上,笑聲如陣陣銀鈴,在曠遠的草原上蕩來蕩去。徐有鳳眼楮上朦朧的白紗似化作雲海,她就似隔在霧端的美人,遙不可及。

  溫信衡幫著她放起了風箏,又轉去不遠處的武場上練劍。

  關外制作風箏的技藝不如中原,線易斷,風箏不能放得很高,但關外的蒼穹卻廣闊無垠,雖不能飛得高,卻能任意徜徉。

  風箏模樣既不是燕子,也不是鴛鴦,而是彩翼鳳凰,綺麗無匹。

  溫思敏也不嫌髒,拎著裙子陪徐有鳳坐在草坡上。不復細潤的手卻很溫柔地牽扯著風箏線,身子卻悄悄地靠到了徐有鳳的旁邊。

  徐有鳳剛剛從武場練完箭術,很是疲累,倒在坡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等教一陣細癢弄醒時,他睜開眼就看見溫思敏月盤一樣的臉。他下意識驚了驚心,目光頓時渙散開來,手已經作勢去摸藏在靴中防身的薄刃。

  “原來太子哥哥瞎了的眼楮竟是這樣的?”她卻是先發了聲。

  自溫思敏真正懂事起,梁朝就亡了,她對異瞳族人沒有任何概念。在天真無邪的孩子當中,對這樣一雙眼楮的第一反應並非是充滿貴賤階級的認知,而是在于這雙眼楮本身。

  她就呆愣愣地望著他那只青藍色的眼楮,倒映著同樣顏色的天空,遨游的鳳凰落在他的瞳眸當中,下一刻就要飛出來似的。

  她喃喃了一句,“好漂亮……”

  徐有鳳一愣,觸及冰寒的手僵住。

  別說其他人,就連徐有鳳自己從來都不會覺得這一只怪瞳能與“漂亮”扯上關系。自他被賦予這不同色的瞳眸開始,就注定他生來即為奴隸。

  在許多時候,他拿起過彎鉤一樣刀,幾欲下決心想將它剜掉。他想著哪怕是殘了、瞎了,也比做一個卑賤的奴隸要好。

  可溫思敏似乎卻還覺自己的言辭不足以形容這樣的漂亮,又補充了一句︰“像壁畫上神龍的眼楮。”

  徐有鳳動作滯澀地撿起掉落的白紗,好好地系在眼楮上。許久,他抿了抿唇,對溫思敏說︰“不許告訴任何人。”

  “為甚麼?”她問。

  徐有鳳想了想,低聲同她講︰“如果讓別人知道我擁有一只龍的眼楮,他們一定會傷害我。”

  “連大哥也不能說嗎?”

  “大哥知道了,也會有危險。這件事只有你知道,你要替我保守好這個秘密。”徐有鳳循循善誘道。

  溫思敏忙著點頭,很是堅定地說︰“我絕不會告訴第二個人的。以後我會像大哥一樣,保護好太子哥哥,不讓任何人傷害你。”

  溫思敏當時年少,不識愛恨,連她自己都說不出個為甚麼來,就這樣向著關外的蒼天發了誓言。

  她發誓一定要好好保護這一雙眼楮。

  這個世上只有她一人知道,她的太子哥哥是龍神轉世。日後他若能復位,必能護佑天下百姓,也會讓那些流亡關外的梁朝後人過上最幸福最安穩的日子。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很好,你要記住,你這只手不是用來殺人的,而是用來做飯的!

  段崇︰……想吃甚麼就直說。

  傅成璧︰我們的口號是!小餛飩!小黃魚!小餃子!

第72章 私會

  是夜, 太子李言玄逼宮謀反。

  長金郡主的夫婿孟副將,黃昏時分到御書房與文宣帝論邊疆巡防,晚間又陪聖上小酌幾杯, 晚間沒趕得及在宮門大閉前出宮, 便依旨宿在了巡夜值房當中。

  李言玄起兵逼宮之時,孟副將驚醒,听動靜覺出不妙, 急忙趕去護駕。

  他指揮部分禁衛軍, 拼死守在文宣帝的寢殿外。煌煌火光,映得半片皇宮的天都紅了, 寢殿前外兵刃交響,廝殺不斷。

  文宣帝盤腿坐在龍榻上, 身上穿著明黃的褻衣愈顯身影單薄。他沒有遇亂時候的驚慌,很是平靜地坐著, 手里捻著一串佛珠,眸子里是明澈的冰冷和痛苦。

  不久, 宰相沈鴻儒率兵來宮中救駕,加上段崇急遣回京的兵力,與孟副將打了個前後夾擊。

  沈鴻儒和段崇等人趕到寢殿前時, 孟副將已失手將太子李言玄刺傷, 傷在致命之處, 鮮血很快漫了半身。

  李言玄死前拼著最後一口氣,還在朝寢殿嘶聲喊著“父皇”,可文宣帝沒有出來, 直到他氣絕身亡,文宣帝沒有再見太子最後一面。

  沈鴻儒在外跪下接旨,文宣帝令他全盤接手後事,廢黜太子,剝除李氏宗籍。

  這場風波剛剛掀起一層波浪,就教沈鴻儒使手段強壓了下去。關于皇宮中血流成河一夜的猜測甚至都沒有傳出謠言的機會,沈鴻儒就給敲下定局——太子因失德被廢。

  太子死後,廢後也于冷宮中自縊身亡。

  惠貴妃出家,皇後自盡,太子謀逆,一連串的打擊接踵而至,文宣帝舊病越發沉重,斷斷續續小一個月都不見好。

  因他病著,剿清前朝余孽一事並沒有特別封賞。沈鴻儒在龍體欠安期間輔佐政務,不論是圍剿前朝余孽,還是平定皇宮判斷,皆按照慣例,一一論功行賞。

  不過文宣帝些微好轉後,誰的功都沒記上,倒是傅成璧來宮中陪七皇子頑兒的時候,教他撞見,等離宮時,文宣帝特意賞了傅成璧一副翡翠鐲子。名貴倒不名貴,不過這鐲子是惠貴妃的舊物。

  消息在宮闈中傳開後,人人揣測聖意,大都覺得傅成璧很有可能還會做回從前的長寧公主。

  這一賞不打緊,各路官家夫人陸陸續續帶著禮登門拜訪,武安侯府可就熱鬧起來了。

  傅成璧應接不暇,玉壺更是積了一肚子的怨氣。她見這些夫人們這會子倒趕著來溜須拍馬了,早些時候自家姑娘被傳是災星不祥的時候,也沒見著她們肯來露個面。

  玉壺這廂到府門口迎幾位夫人進去,卻一眼撞上巷頭立著的段崇。

  她趕忙吩咐下人給幾位夫人引路,迎到段崇的面前,疑而問道︰“段大人?您來了,怎麼也不知會一聲?”

  玉壺低頭看見段崇一手拎著條肥鯉魚,一手掂著個小籠子;籠子是罩著布的,瞧不見里頭是甚麼,卻是鯉魚外頭都已大干,想必已在這日頭底下等許久了。

  段崇頓了頓,一點兒都不臉紅地說︰“路過。”

  “侯府地偏,附近也沒個菜市的,又是在酒花兒巷相反的方向上,段大人是哪門子的路過?”玉壺輕笑一聲,“姑娘已經同奴婢講了,大人也不必唬人的。”

  段崇抿了抿唇,又道︰“傅姑娘在蒲山受過傷,宜應靜養。”

  玉壺說︰“若段大人想要探望姑娘,奴婢領大人進去就是。”

  “府上客多,下回罷。”

  段崇點了點頭算作辭別,拎著魚和籠轉身離開。玉壺喚了幾聲也沒喚住,只當他奇奇怪怪的,不知在拗甚麼勁兒,回府上就將這件事同傅成璧說了。

  傅成璧托著腮想了片刻,多日郁郁不樂在曉得段崇來過之後忽地一掃而空。

  她笑了笑,起身要去更衣。玉壺勸道︰“外廳還有客人在等。”

  傅成璧說︰“你同她們說去,就說我病了,不宜見客。”

  “咱們已經拿這個推脫過好幾回了,那些夫人最近送了好多珍貴的藥材到府上呢。”

  “那便說我死了,看她們還來不來。”

  玉壺听她這樣戲言,忙道︰“呸呸呸,姑娘再怎麼厭煩也不許說這樣晦氣的話!”

  “有甚麼好煩的,我現在最開心了。”她令一旁的小婢子取了嬌艷艷的羅裙出來,又轉而對玉壺說,“該見的客人,我都已經見過了。今兒我還有別的事要做,你盡管打發了她們去。”

  玉壺哪里不知道她在打甚麼主意,惱著道︰“姑娘是堂堂侯府小姐,怎好總遷就著他?一回兩回也就罷,總這樣,到底成何體統嘛!”

  “誰教他是這樣成體統的呀?”傅成璧抿著唇邊兒的笑,卻不覺得其中有甚麼不妥。

  她心知不能相見,段崇才是最難受的那一個,否則也不會巴巴地等在侯府外,連個門兒都不敢進。

  日斜西山正黃昏,廚房里白霧騰騰,段崇將翠綠柔軟的荷葉包好腌制好的肉與香米,翻手扣進木缽中,繼而小心放到籠屜中去蒸。

  這廂正想取了井水拭劍,卻听見一陣輕巧的敲門聲。

  他有些詫異,還以為六扇門又出了甚麼急案,忙去開門。

  卻見外余暉脈脈,流霞鋪錦,漫天奼紫嫣紅都披落在傅成璧的肩上。她抱著滿懷的鳳仙花,探出嬌俏的小臉,正拿亮晶晶的眸子看著他。

  傅成璧還沒有進門,就聞見院子里飄出來的肉香氣。她輕輕嗅了一下,說︰“好香呀,在做甚麼?”

  段崇眼神游移了一下,艱澀地回道︰“荷葉粉蒸、蒸肉……”

  “我真是好福氣。”傅成璧揚起下巴,笑吟吟地說。

  段崇一手接過她一懷的鳳仙花,一手牽著她走進院子當中。

  傅成璧說︰“餓了。”

  “剛上了籠,要再等半個時辰。”段崇問,“還有些現成的餛飩,想吃麼?我去下。”

  段崇直接將她牽進居室,傅成璧則乖巧地坐在榻上,應著他的話︰“也不是太餓。”段崇將鳳仙花擱到桌上,轉而問她︰“手腕上的傷好了麼?”

  “好啦。”傅成璧揚起白皙的腕子給他看,見他放下心,就徑自倒了一碗茶。

  “涼的。”

  傅成璧推開段崇欲接過茶杯的手,輕飲了幾口,潤潤嗓子就作罷。段崇看她額上盈著一層薄汗,眉目間也有些倦意,問道︰“府上的客人還很多?”

  “就沒斷過。”傅成璧語氣有些哀怨,扯著他的衣袖,讓他坐在自己身邊,又順勢依偎過去,輕聲道,“你怎麼不來看我?你若是來,我就同你在一起,再不見別的人。”

  段崇笑了笑,沒有答話。

  傅成璧見他不當回事,仰起頭來看他,“你不去,倒是有別人去。刑部尚書的夫人昨天帶著她佷兒來的,說他相貌堂堂,年少有為,現正在縣衙里當官,三四年的也能入京供職了。”

  段崇抬眉,一手扣住她的腰,低低重復一遍,“相貌堂堂?”

  “是尚書夫人說的,與我沒干系。”傅成璧竊笑不已,見他神容卻是認真,隨即斂下笑意,輕輕捉住他的衣襟,問道,“我曉得,你去過武安侯府。為何在外等了那麼久,卻不肯進來?”

  “京城流言大部分出自這些夫人的口中。”

  傅成璧氣笑出聲,捶了段崇一下。段崇將她松開,重新坐好,背脊挺得板兒正。

  听她沉默著,段崇輕咳了一聲,耳尖有些發紅,小心問道︰“尚書夫人真是去說親的?”

  “恩。”她點點頭,促狹地看著他,“我還想著,如果你再不來,我就答應了。”

  段崇怔愣了一下,繼而眉宇見漫上無奈,苦笑道︰“你是存心要惹我?”

  傅成璧彎起眼楮笑,忙抱住他的一只胳膊,忙轉開話鋒道︰“不是。我今天來,是想跟先生你取經的。”

  段崇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就見她站起身拿了文房四寶擺到榻上的小方桌上。

  她說︰“大理寺催得緊,立秋就要審核卷宗。不過關于忍冬夫人的案子,尚有一點不明,滯著筆也不知該寫些甚麼。”

  “說來听听。”段崇肅容,端正坐好,一派正經地看向她。

  傅成璧說︰“徐有鳳曾告訴我,是因忍冬夫人不肯偷了那畫來,所以他才會惱羞成怒,將她殺死。我卻一時糊涂,不知忍冬究竟在為了誰行事。”

  若她是為了睿王,定然不會繡衿帶給徐有鳳;若她真一心一意為了徐有鳳做事,也不會遭到滅口。

  段崇想了想,將當日在四君子圖後發現的四句詩說予傅成璧听,且道︰“忍冬夫人不肯偷盜《寶鶴圖》,應當也是為了徐有鳳。”

  “此話怎樣?”

  “忍冬夫人頗具才名,對書畫研究甚深。倘若她一早就知道睿王手中的《寶鶴圖》是贗品,定然是不會偷了。”

  傅成璧恍然大悟,筆桿輕叩了一下桌面,道︰“是了,不能偷的。交給徐有鳳,他早晚會知道《寶鶴圖》是假的,他那時將自己復國的希望都寄托在這張畫上,若知道其中根本沒有甚麼寶藏,他豈非要願望落空?忍冬怎舍得看他萬念俱灰?”

  段崇卻沒想到要這樣情緒化地去推斷、揣測一個人的心思,傅成璧這樣站在對方的角度去分析、入情的思考幾乎是出自天性本能。

  作者有話要說︰

  段崇︰鳳仙花是干甚麼的?

  傅成璧︰下一章你就知道了。)

第73章 來客

  傅成璧想著四雅圖後的詩句, 兀自喃喃念了一番,卻忽地想起段崇剛剛說過的話。

  她問道︰“你說是在四雅圖後發現的?”

  段崇點了點頭。

  傅成璧想起來當初她去忍冬夫人房中勘察之時,曾在其中“竹”的畫卷邊緣處發現一道小裂口。當時裂口很新, 可以看得出是最近才造成的。

  當時忍冬夫人的房間已經封禁, 在她進去之前,甚至都沒有官府的人前來察看。忍冬夫人是愛書愛畫之人,連早些時候的古籍都好似嶄嶄新新的, 不大可能會是她所損。

  唯一可能之人……李元鈞?

  傅成璧一蹙眉, 提筆寫下單九震、徐有鳳以及太子三人名字,分列三方。

  段崇眸色沉了沉, 看向她,“想到甚麼了?”

  假若李元鈞通過四雅圖一早就知道了忍冬夫人的身份, 可他秘而不發,試圖放長線釣大魚, 故才謊稱《寶鶴圖》在自己的手中,引徐有鳳上鉤。

  後來徐有鳳三番四次來與忍冬接洽, 果真將自己的行蹤暴露了出來。

  而單九震策反,將徐有鳳交給了段崇,也就是說當初她是假意投誠, 一方答應為徐有鳳奪得《寶鶴圖》, 一方借助他的勢力逃出京城。之後, 單九震就入其麾下,為徐有鳳出謀劃策,才有了之後蒲山叛亂的事。

  然蒲山叛亂為表, 徐有鳳與太子聯手逼宮篡位才是真。

  單九震、徐有鳳、太子,能將他們三方聯系起來的人只有一個——李元鈞。忍冬夫人是他的姬妾,單九震是他的師父,而太子則是他的佷兒。

  傅成璧曾在睿王府邸見過太子出現,當時太子跪在李元鈞面前苦苦哀求,“求王叔幫幫我”……所求之事應當不外乎是為了廢後柯氏。

  寶鶴宴和蒲山行,不僅徹底剿除前朝余孽,還徹底毀了太子、皇後,當真是一石二鳥之計。

  前世,在傅成璧的眼中,李元鈞無論是才能還是德行,都是千好、萬好。文宣帝去世前,將大周托付給他,傅成璧一直以為是天道使然、大勢所趨。

  但從最近偵辦的幾樁案件來看,李元鈞指不定窩藏有虎狼之心。他日後能名正言順地繼承大統,全是靠一點一滴謀劃得來。

  此事事關重大,傅成璧不敢對任何人說,但她實在害怕,只怕李元鈞當真登上皇位後,必定像前世一樣,不肯放過段崇。

  傅成璧捧住段崇的手,將自己的推斷告訴了他,並道︰“你與他有舊怨,我怕他、他會算計你。”

  但凡傅成璧能推測出的,段崇怎會不知道?

  在單九震將徐有鳳交給他的時候,段崇就已猜了個七七八八,礙于一切都沒有確鑿的證據指向李元鈞,不能宣之于口。

  只是他沒能料到,傅成璧竟也想到了這一步。

  傅成璧的手指涼涼的,像是薄冰,眸中的憂懼沒有任何掩飾地展露出來。

  段崇理了理她鬢邊兒的發,眼眸深邃,一字一句地說︰“別怕。只要你還需要我,我就永遠陪在你身邊,無論是誰都改變不了。”

  明明只是一句話,可仿佛只要是段崇承諾的,字字都如千金,能將她懸著的心一點一點壓落回原處。

  她臉上浮現明艷艷的笑,將臉頰貼到他的掌心當中,口吻有些意氣,卻很堅定地說︰“我要你的。”

  段崇促然笑了一聲,難得知道得寸進尺一回︰“要我甚麼?”

  傅成璧眼珠兒一轉,往前探了探身子,輕俏道︰“要你親我一下。”

  她還真順竿爬,漂亮的眸子里全是促狹和得意。段崇臉上騰地熱起來,莫名的邪火從他腹下一路往上竄,燒得他五髒六腑都煎熬起來。

  從前和傅成璧在一起的時候,他甚少會有如此反應;近來卻是越來越頻繁,難能控制自己的情欲。段崇比誰都清楚,傅成璧對他不經意的放縱和寬容,會令他變得貪心,越來越不知滿足。

  傅成璧見他總沒有動作,以為他還在害羞,指著臉頰說︰“就親這兒,還不行嗎?”

  段崇強撐著平淡的面容,飛快地吻了一下她的臉頰。唇觸到溫軟後卻不敢做任何停留,段崇從榻上下來,喉嚨里略有些啞意,匆忙道︰“我去廚房看看。”

  傅成璧揚眉,也覺得有些餓了,笑著點頭,沒發覺出他有甚麼異樣,目光又落到宣紙上。

  段崇大步走出居室,奔到廚房來。他耳根紅透,幾番壓不定旖旎的念想,咕咚咚灌了幾口清涼的井水才算恢復些常態。

  他不讓自己再分神去想旁的,下手調了個素三絲做清口小菜,如意卷開胃,罷手後粉蒸肉也剛剛出了籠,與慧仁米粥一並端上了桌。

  傅成璧放下整理一半的卷宗,听話地坐到桌邊去。

  傅成璧看著桌上飄香的幾道菜,眼楮都亮起來,問︰“你到底哪里學來這樣好的手藝?”

  段崇回答說︰“以前跟著師父學劍,不想餓死才學的。”

  “這話怎麼听著怪怪的?”

  段崇笑了笑沒有應答。傅成璧咬了一口粉蒸肉,自然是香極,但肉味卻與她平常吃得不太一樣,于是又問道︰“這是甚麼肉?”

  段崇沉默片刻,終是實誠地回答道︰“兔肉。”

  傅成璧手一滯。

  段崇口吻有些猶疑,“早朝去述職的時候,踫上了七皇子,他給了我兩只兔子,讓我帶出宮去。”

  傅成璧︰“……你就給蒸了?”

  段崇說︰“不好吃嗎?”

  “……”

  太好吃了!

  段崇一本滿足地看著傅成璧高高興興地嘗過每一道菜,好似現在他才發覺了一件比做菜更令人愉悅的事。

  兩人用過膳後,傅成璧主動請纓去洗碗。

  段崇看著她一臉期待的樣子,似乎當這事是好頑兒的,也沒作阻攔,只怕傅成璧涼著,就在水盆當中添上些許熱水。

  傅成璧見他總在一旁守著不走,一副怕她刷不干淨的樣子,就拿著手肘推了他一下,嗔道︰“哎呀,你不許盯著。”

  段崇失笑︰“那我該做甚麼?”

  傅成璧想了想,說︰“你幫我將鳳仙花摘好,將花瓣混著些鹽搗碎去。”

  段崇很是疑惑,不知她要做這些干甚麼,但也沒有多問。

  天色漸漸黯下來。烈烈橘紅色的晚霞黃昏漸褪下顏色,像是在染缸里浸了一回,雲都與夜溶在一起,化作深如墨的靛藍。

  明月高升,四四方方的小院中盈滿了柔白的月光。

  傅成璧淨了手回到居室中,一入門就聞見鳳仙花的蜜色清香,似襲人袖。她見段崇正用石臼子搗得認真,好似他做甚麼事都會如此認真,也不管是多麼微小瑣碎的事。

  傅成璧將搗碎的鳳仙花捧到榻上的小方桌上,又同段崇要了一團棉線,脫了繡鞋斜坐上去。

  段崇則坐在了另一側,看她究竟要作甚麼怪。

  他見傅成璧用細長的小勺取了碾碎的鳳仙花堆在瑩白的指甲上,又用撕下一塊柔軟的野 麻葉子包起來。她一只手不方便,就將棉線推給段崇,說︰“你幫我纏上。”

  棉線是黑色,纏在翠綠的葉子上,如同捆粽子一般,很快,十個“小粽子”就全捆好了。

  傅成璧揚起雙手轉了轉,問道︰“怎麼樣?”

  段崇抿著唇,望向別處,輕揉了揉眉心。她羞惱著問︰“怎麼了?”

  “好……”段崇沒忍住,朗朗地笑出聲,“好傻。”

  傅成璧隔著小方桌輕輕踢了他一下,“不許笑。等明天拆了就好看了呀。”

  段崇捉住她的腳踝,忍了忍笑意說︰“恩。不笑。”

  教他捉住腳,傅成璧才想起來,看著已經包成小粽子的手指發起愁,“哎呀,忘了,應該先從腳趾開始的。”她猶豫了一會兒,腳亂騰幾下將羅襪褪去,對段崇說︰“你幫我一下。”

  段崇怔住,低頭見她已將腳伸到他的腿上來。

  他攥起手指看向傅成璧,她猶然笑著,目光灼灼,如從前在獄中、府衙花台上一樣嬌俏動人。

  往前她不在身邊時,段崇偶想起與她親昵的時候,尚還能忍耐下來;今日她就在眼前,卻還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挑弄他的底線……

  段崇將小方桌移了下去,傅成璧正想抱膝而坐,卻教他牢牢握住了腳踝。

  灼熱的手指踫著微微涼的腳背,些許鳳仙花汁子染了上,襯得骨致玲瓏的小腳愈發瑩白如玉。段崇握在掌心當中,牽著修長的腿分開些許,趁勢探上去將她整個人輕輕欺在身下。

  傅成璧明晰地感受到他覆壓下來的欲望,臉上紅紅的,只得裝糊涂︰“怎、怎麼了?”

  炙熱又溫柔的吻落在傅成璧的耳畔,她耳朵本就敏感,禁受不住這般舐弄,不一會兒就細細喘息起來。段崇覺出身下近乎嬌怯的輕顫,猶不知足,非得听她輕吟一聲才松開。

  他輕輕捏住她的下頜,低啞地說︰“你真不該來的……”

  她想要回答的話又教柔情的吻堵在口中。

  傅成璧能听見他的呼吸越發渾濁粗重起來,偶爾看向她的時候,眸色亮得如火在焚,又渾濁得似沒有一絲神智,他難能自抑地在能觸及的每一處輕咬吮噬,雪白的脖子上、胸前很快浮現些紅梅似的痕跡。

  她看見透過窗的月色,眼前也漸漸朦朧起來,渾身燙得似快要融化,軟在段崇身下,每一處都不听使喚的,只能任其擺布。

  “寄愁啊——!”

  段崇猛然清醒過來,下意識將傅成璧攏在臂彎間。

  隨著門“ 當”一聲被推開,大咧咧步颯沓地走進來一個大裳寬袍的老頭。他正將手中長劍往桌上一扣,轉頭四下尋人時,正對上段崇沉郁的眼楮。

  只見他臉上發紅,氣息紊亂不定,神色慌亂中帶著一絲近乎窘迫的惱怒。齊禪仔細一打量,見他懷中還抱著一個小姑娘。

  “你!”齊禪一瞪眼,也沒繼續問,調轉方向就往外跑。

  段崇將榻上一旁的薄毯子扯開蓋到傅成璧身上,起來追了上出去。

  齊禪還沒奔出院,就教段崇攔住了前路。

  他本要摸劍,可劍教他擱在屋里桌子上了,頓時灰目瞪了個圓,喝道︰“你、你別攔著我!”

  “去哪兒?”

  齊禪聲音氣足洪亮,“去哪兒?我、我去報官!你這個狗崽子一把年紀,還誘拐良家少女——!”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恨不能自己是長在牆縫里的蘑菇。

  段崇︰生無可戀。

  齊禪︰喂!110嘛!!我這里有點情況!!

  ————

  明天開下卷︰金鱗恨。我們的劍聖師父和小侯爺都要陸續出場了!

  金鱗出自“金鱗豈是池中物”——《風雲雄霸天下》。

  第四卷 金鱗恨

第74章 舊恩

  段崇無奈地輕嘆一聲︰“我就是官。”

  “你是官, 你還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師父……她……”段崇想解釋,卻不知該怎麼解釋才好。

  傅成璧羞得不行, 將手上包好的“小粽子”揪下來, 忙整理好衣容走出來。她正听見段崇叫這人“師父“,想必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劍聖了。

  她聲音軟軟糯糯,恭敬地喚道︰“劍聖師父。”

  這一聲喚得齊禪心腸都軟化了, 回頭瞧這姑娘嬌小的跟個金絲雀似的。可憐, 太可憐了,這麼漂亮的丫頭竟就教一個老小子給禍害了。

  他喊道︰“丫頭你別怕!拿了我的劍來, 我今日好好教訓這個狗崽子,給你出氣!”

  傅成璧臉上紅彤彤的, 走到段崇身邊,小聲說︰“劍聖師父, 寄愁沒有欺負我。”

  齊禪一臉驚駭,“咋著, 難不成你還能看上他了?”

  傅成璧看了段崇一眼,臉頰嫣紅,只輕勾住他的手指, 沒有說話。

  齊禪見此行此景, 哪里還會不明白!他痛惜地大嘆道︰“恁好的姑娘, 年紀輕輕的,怎麼說瞎就瞎了?”

  段崇︰“……”

  他額頭一抽一抽地疼,轉而看向傅成璧, 聲音低柔,“我先送你回府。”

  “好。”傅成璧臉上燒得滾燙赤紅,又同齊禪拜過禮,才教段崇牽著出了酒花兒巷。

  快到侯府的時候,傅成璧小心翼翼地問他︰“劍聖師父不會責罰你罷?”

  “……沒事。”段崇有些無奈和窘迫,將她擁到懷中來。

  她悄悄仰起臉,看著他堅毅英挺的面容,“那他會不會覺得我不好?”

  畢竟第一次見面,就是這樣……定然沒給他老人家留甚麼好印象了。

  “是我不夠好。”若不是師父突然到京,他差點鑄成大錯。抱了她一會兒,段崇才松開手,“回府罷,早些休息。”

  傅成璧意猶未盡,輕輕踮著腳尖,對他說︰“那你再親我一下。”

  段崇笑了笑,捧住她的臉頰輕吻了一口。傅成璧腮上還有淺淡的紅暈,好似小鹿飲水般又回吻了他一下,才依依不舍放開抓著他衣襟的手。

  段崇目送她回到府里,在朱門前停駐半晌,才轉回到酒花兒巷里去。

  ……

  齊禪蹲在榻上,抱臂瞪著段崇。

  “你跪下!”

  段崇木著個臉,也沒吭聲,掀袍利落地跪了下去。

  齊禪問︰“給為師交代交代,到底甚麼個情況。”

  段崇嚴肅認真地回答︰“我會娶她。”

  “那就是還沒娶!提親了嗎?”

  “……沒有。”

  齊禪拿起劍鞘就往段崇胳膊上狠打了一記,“連提親都沒有,你都敢禍害人家姑娘?我平時是怎麼教你、怎麼教你、怎麼教你來著!”

  又連打了三下,“邦邦邦”落在皮肉上是沉重悶響,疼得段崇一時蹙緊了眉。

  齊禪瞧見他疼了,癟癟嘴,也沒再打,將劍收了回去,恨斥道︰“你啊!你招惹女人,得一時快活了,回頭要是不對味想反悔,那你到底是負責還是不負責?”

  “……”

  齊禪瞧他一臉想要反駁的倔樣兒,又戳了一下他的肩膀,“咋著,不是你招惹她,她還能勾引你了?”

  段崇咽下想解釋的說辭,悶聲說︰“弟子喜歡她,以後也定會娶她為妻。”

  齊禪听著段崇跟立誓一樣,雖然嘴上多是責備,但他內心還是了解自己這個狗崽子的。段崇不是個風流性子,定然是認了真,才可能會做出逾禮逾矩的事來。

  齊禪掀起眼皮,哼哼兩聲,又道︰“……你別說,你還挺爭氣,居然能騙到那麼俊俏的丫頭。我之前找神算子替你算過命,人一看你面相,就說你注定打一輩子光棍兒,我那時候也這麼以為,就沒揍他。”

  段崇沉默了一會兒,不得不糾正道︰“不是騙。”

  “行行行,不是騙。”齊禪也不跟他多叨叨這些,轉而道,“到底是哪家的姑娘?你跟師父說說,我帶著你上門提親去。趁你們現在情投意合,趕緊把這事定下來,免得人忽然就不傻了,再不肯嫁給你。”

  段崇說︰“武安侯府的小姐,傅成璧。”

  “啊?”齊禪一驚,眉毛差點飛起來,“就就就姜陽的小閨女?”

  段崇遲疑片刻,想了想傅成璧的母親的確是封號姜陽。

  齊禪奇了,訝道︰“你這是為了報恩,才娶她的?”

  “報恩?”段崇惑然道。

  齊禪見他眉宇間攢著疑問,顯然並不知道姜陽的事。

  他怔上片刻,長抒一口氣,“真是塵世的因果,全在一個緣字。”

  齊禪略斟酌一番,令段崇端了一杯熱酒來,才緩而說道︰“為師當初不肯告訴你,那日將你送到我門下來的是何人,皆因對方是朝廷中人,不願與江湖勢力有任何糾葛。”

  “我知道。”

  當年他教鷹隼追殺到走投無路的時候,遇上一列官兵人馬,情急之下鑽進轎子中藏身,卻不想官轎當中坐著的卻是個女人,還是一個身懷六甲的女人。

  段崇知道鷹隼殺起人來是無所顧忌的,實在不想再因己身牽累旁人,正說要走,這人卻將他一把按住,謹慎地說︰“藏好,別出聲。”

  段崇渾身大大小小全是傷口,又幾天幾夜沒合眼,藏在座下也沒听那人是如何斡旋的,就徹底昏了過去。

  他受了傷,也不知睡了多久,完全醒來時他就已躺在齊禪的茅廬里。外面下著鹽粒子一樣的小雪,細細沙沙地落在地上,而那個救了他的女人正同齊禪對坐在屋檐下飲著熱酒。

  她身側尚立著一翩翩少年,皺眉將她酒盞奪去,口吻強硬地警告她不許多喝。

  段崇拖著復甦的疼痛走過去,也不知道該說甚麼話,沒有人教過他要如何感謝一個人,他只知道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他說︰“我可以將命給你。”

  那女人笑了笑,說︰“我要你的命作甚?從此之後,你就是齊師父的徒弟。”

  她渾不覺自己做過勝造七級浮屠的事,注意力也沒放在段崇的身上。

  與齊禪再言談幾句作罷,她站起身,揚起的風吹得細雪紛飛。少年替她披上一件雪毛大氅,又道︰“該回去了。這個時辰,父親應當已在山下等候。”

  女人同齊禪敬禮告別,正往廬外走著,卻又駐足回身,對齊禪說︰“俠者,快意恩仇;俠之大者,為國為民1。這是齊師父接任武林大寶時所說的話。”

  齊禪先是怔愣片刻,又落拓不羈地笑了兩聲,“我還這麼風騷過?不記得了。”

  她柔婉一笑,沒有再說話,戴上雪帽轉身離開。

  後來段崇入朝為官,不僅是記著她的恩,還是記著她這樣的一句話。

  齊禪想起舊事,沉默少頃,又道︰“那人就是公主姜陽,至于傅謹之,當日你們也算是有過一面之緣了。……寄愁,你跟師父說句老實話,你是不是為了還恩才要娶了那姑娘?”

  段崇鄭重其事地回答︰“不是。”

  “那就好。凡事遵循本心,才能不負人負己。”他眯起灰白的眼楮,哼道,“要是教我知道你撒謊,我就先打斷你的腿,再拖著你去侯府登門道歉。”

  段崇听言,唇邊漸漸浮起笑意。

  齊禪看見他笑,嘖了一聲,“你個狗崽子,偷樂甚麼呢?”

  段崇給齊禪拜了三拜,“謝師父成全。”

  “哎,這還沒提上親呢,別忙著謝!”齊禪趕緊擺手道,“姜陽和武安侯雖不在了,還有個小侯爺傅謹之在上頭壓著,你師父我不要了這張老臉,都不一定能說得動這門親事。”

  他又想了想那位小侯爺,癟嘴連連搖頭,嘆道︰“我看懸。你提前做好心理準備,節哀順變罷。”

  段崇︰“……”

  節哀順變是這樣用的?

  齊禪盤腿板著腳,讓段崇站起身,一同坐到榻上來。

  他苦笑了一聲,道︰“這小侯爺去年剛剛被派去‘西三郡’鎮守,到了地兒還沒幾個月,跟盤踞在西域的沙匪就打了八個來回。哎呦,那架勢比他爹當年厲害多了,直接給沙匪清剿得一個不剩。西三郡的人還給他冠了個名號,叫甚麼‘玉面修羅’……”

  西三郡乃是指地處大周西部的羅州郡、南州郡、鶴州郡三郡。因往西出雁門關接西域,南下接苗疆,背靠中原,五湖四海在此雲集,各方勢力盤根錯節,使得西三郡日益繁華。

  而齊禪口中的沙匪是專門在雁門關外殺人越貨的強盜,雖有江湖武林前後組織過清剿行動,但沙匪私下也與官府暗中勾結,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越打,沙匪就越猖獗,氣焰就越盛。

  如此這群匪徒在關外橫行多少年了,都沒人敢動一根毫毛。這次能全部肅清,可見傅謹之是當真有鐵手腕的。

  “他就這麼一個妹妹,看得比公主還嬌貴,估計配天王老子都覺得屈。就你……”齊禪四處張望了一下段崇這個小破院子、小破屋子,再看他這一身常服,著樣子款式應該還是朝廷批發的。他拍拍段崇的手,勸慰道︰“寄愁啊,算了算了。”

  段崇默然片刻,道︰“一個傅謹之而已。”

  “呦呵,你是越活越回去了,怎麼還跟十七八歲的時候一樣,這麼猖狂!?”齊禪灰色的眉毛一揚,見他這樣自己倒高興起來,“行,你既牟了心思要娶傅丫頭,眼下正有個機會,能讓你先跟那小侯爺過過手。”

  段崇眉心微曲,問道︰“甚麼?”

  齊禪一擼寬袍袖子,手指往桌上一點,“二十年一度的過龍門,西三郡要選‘大管家’。”

  作者有話要說︰

  齊禪︰小崽子真給我長臉!嘻嘻嘻嘻。

  傅謹之︰呵呵。自己配不配得上心里有點兒數成嗎?

  段崇︰……

  ————

  1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出自金庸《神雕俠侶》。

第75章 兄長

  西三郡每一郡都設有長官郡守負責行政, 雁門關外也駐扎著朝廷派下的軍隊,可即便如此,朝廷也難能統轄“西三郡”。因在朝廷接管此地之前, 這里就已經形成了自己的規矩。

  西三郡中以江湖勢力獨大。

  各幫派之間形成割據勢力, 互相爭奪地盤、生意,早期砍砍殺殺、流血死人都是常態,導致西三郡一派混亂、民不聊生。

  當地百姓為求自保, 每月繳納“紅錢”來買鯉魚牌, 掛上鯉魚牌的人家,則不會遭到侵擾;而沒有錢買鯉魚牌的, 要麼死在爭斗中,要麼就加入幫派成為他們當中的一份子。

  後來朝廷將西三郡劃為大周疆域, 並下派官員管理,引起江湖幫派的強烈不滿, 雙方打得不可開交,損失慘重。

  因出雁門關還有外敵威脅, 朝廷不得不跟江湖幫派做出妥協。

  雙方各讓一步,選出一個人負責掌控大局,處理各派系之間的爭端, 盡量在桌上以談判的方式解決問題。而這個掌控大局的人, 則是江湖人稱的“大管家”。

  要選也選得簡單, 舉辦“過龍門”,參選人員比武斗強,勝出者就能成為“大管家”。

  二十年前被封為“劍仙”的聶白崖一時興起, 就湊了一回熱鬧,憑一把淮水劍蕩平四方,打得各幫派的首領是服服氣氣、哭爹喊娘,稀里糊涂又順理成章地當上了西三郡的“大管家”。

  有淮水劍鎮著,西三郡維持著表面的風平浪靜過了二十年,如今又到了重新選任“大管家”的時候,無論是江湖還是朝廷,都在盯著這場決定地盤歸屬的“過龍門”。

  齊禪對段崇說︰“我此次進京,就是受聶白崖所托,前來打探皇帝這次會派誰去西三郡巡察。你如今在六扇門當差,少不了也要管著江湖上的事,既然你有意向傅家提親,那就看看能不能找到機會隨為師到西三郡走一趟。”

  段崇思忖片刻,點了點頭︰“我會去找沈相問問關于過龍門的事。”

  齊禪听言,得意地嘿然一笑,“我就說我家崽兒在京城混得不錯,聶白崖那老頭還說我吹牛。他自己教不出當官的徒弟,還非得說我將你送進朝廷是屈才了。”

  “激將。”段崇無情地揭穿他。

  齊禪一揚眉毛,“你還想不想提親了?”

  段崇改口道︰“他是嫉妒你。”

  齊禪滿意地點點頭,“他肯定嫉妒啊!等你娶了傅丫頭以後,咱爺倆再去他莊子上轉轉,發個喜帖,好讓他也漲漲見識。”

  “……”

  齊禪攬了攬衣袍,往榻上一躺,動著手指派遣道︰“趕了一天的路,還餓著肚子呢。你給我下碗面條去,蔥花香菜都要。”

  段崇站起來,板正身子,聲音很是溫和,問道︰“有肉餛飩,想吃嗎?”

  齊禪亮了亮眼,“行啊,整一碗!”

  段崇挽著袖子就往廚房去了。齊禪半倚在榻上,聞見屋中有淡淡的香氣,窗台上還擺著一臼子的鳳仙花,往上就是滿窗的明月光……

  齊禪欣慰地笑了兩聲,掂起熱酒仰頭灌了一口,念叨道︰“傻小子,終于有個人樣兒了。”

  ……

  翌日,段崇起了個大早,去到相府問了問關于巡察西三郡的事。

  沈鴻儒一早被文宣帝召去御書房,直到晌午才回府,得知段崇已在客廳恭候良久,連衣裳也沒換就去見了。

  听他問起過龍門,沈鴻儒道︰“巧了,上午皇上宣本相入宮就是為了這件事。”

  “可指定了人選?”

  “喬守臣。”他整了整寬袖,請段崇坐下,再道,“還有你,皇上命你隨同保護他的安全。”

  他掀起茶蓋兒,撥開頂頭浮茶,繼續道︰“此事是本相向皇上提議的,委任你去到西三郡,更方便朝廷官員走路。”

  段崇見是水到渠成,面上破冰似的浮現了些許笑容。

  “美得你。”沈鴻儒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往前派你去干與案子無關的事,你都要惱,今兒怎麼高興起來了?”

  段崇很是實誠地回答︰“小侯爺鎮守雁門關,此行去西三郡,正是機會可以登門拜訪。”

  “很少見你行事包藏私心,不過卻不是一樁壞事。”有索求有私心的人,朝廷才能留得住,皇上才能用得舒坦。沈鴻儒笑道︰“吏部的指示很快就會下來,守臣不日就會啟程到西三郡。”

  “好。”

  “這次過龍門對于朝廷來說很重要,皇上的意思是……”他低了低聲音,“看能不能想辦法,讓朝廷全盤接手西三郡。”

  段崇靜默良久,問︰“皇上想讓誰來接手?”

  沈鴻儒搖了搖頭,沒有說話。段崇盯著他的眼楮,像是非要從他眸中探究出來甚麼似的,沈鴻儒教他看怕了,兀自笑了兩聲,“你以為還能有誰?”

  傅謹之。

  段崇闔了闔眼,當真覺得棘手至極。如果真得選定傅謹之作為新一任的“大管家”,那麼他近二十年的歲月都要蹉跎在邊疆,回京之期更為渺茫。

  “皇上就沒有考慮過成璧?”段崇說。

  沈鴻儒說︰“為了大周,總要有人犧牲。更何況傅謹之手握重兵,朝廷中不少武將都是老侯爺的親信,他在邊關才能活得更長久。對于小郡主來說,這也是件好事。”

  “好事?”

  “寄愁,傅謹之一旦回朝,郡主的婚事就由不得她自己了。”沈鴻儒眼眸深沉,“到時候皇上會將她許配給誰?那麼多皇子,總會有一個妻位給她。”

  段崇臉上毫無變化,拳頭卻已握得硌硌作響。

  沈鴻儒倒是一派的風輕雲淡,將茶盞穩穩地放下,溫聲說︰“此次下西三郡,你令郡主同行,屆時想辦法過了傅謹之那一關,成了親再回京。”

  段崇聲音冷了幾分︰“多謝沈相提點,這件事我自有定奪。”

  沈鴻儒揚了揚眉,沒再說話,半晌後他又想起一件事,說道︰“另外,幾個月前,鶴州郡刺史遭人刺殺身亡,呈交到刑部的卷宗有點問題,你到了之後,先去摸一摸這個案子。”

  “甚麼問題?”

  “因為物證、人證確鑿,鶴州郡守就判了案,可卷宗中卻少一份仵作驗尸的記錄。過龍門的節骨眼上死了個朝廷大官,這事還是慎重仔細一些才好。”

  段崇答應下,承諾到了西三郡會先從鶴州郡守那里重開卷宗,再行審查此案。

  待沈鴻儒再囑咐了幾件要注意的事項,段崇就拜別了他,回到六扇門里來。

  吏部下達的公文已經送到,指派他護送喬守臣巡察西三郡。

  段崇安排楊世忠帶領一隊信鷹隨他一起去西三郡,裴雲英則留守六扇門,暫代魁君一位。

  交代完一切事務之後,他才去到傅成璧的值房當中。

  她這處小院處,不知何時編了個花藤秋千,昭昭正漾在秋千上曬暖兒。听到腳步聲,懶洋洋地睜開一條眼縫看他,高興地喵喵叫了兩聲,從秋千上跳下來跟到腳下,蹭了蹭他的流雲黑靴。

  段崇一只胳膊將它攬到懷中,進門時,玉壺正給傅成璧研墨。她見是段崇,想必是有要事相商,故放下烏,行禮俯身退出值房外。

  傅成璧寫得入神,也沒抬頭,就道︰“等我一下。”

  段崇就抱著昭昭安靜地在一旁等候。待寫完最後一個字,筆鋒一勾,手腕輕抬,她也不顧得去看墨跡干化,抬眸望向了段崇。

  瞧見他,傅成璧才想起昨晚的事,一時羞赧不已,臉上不禁發了些許紅暈,輕聲道︰“你來了呀。”她背過去手,手指攏得緊緊的,“昨晚……劍聖師父沒有為難你罷?”

  段崇搖搖頭,眼眸含笑地望著她。傅成璧見他眸中比以往還要更溫柔些,下意識將發捋到耳後,心里酥軟一片,想著也不知劍聖師父究竟怎樣看她的,但傅成璧到底是女兒家,段崇沒有多說,她也沒好意思多問。

  段崇轉而道︰“皇上派我陪同喬大人南下,去西三郡巡視。”

  “西三郡?”傅成璧滿目疑惑。

  段崇將昭昭放下,與傅成璧一同坐到書案前。

  他攏住傅成璧的手,將此行去西三郡的目的一一與她說清楚了,無論是聲音還是神情都多為柔軟,不像他平常的樣子,“等處理好過龍門的事,我和師父親去軍營,向你兄長提親。”

  傅成璧眼楮一瞬全是驚喜,“那皇上可否允我一同去?我……我已經很久都沒有見到哥哥了,很是想他。”

  與傅謹之為數不多的見面中,印象最深的一次還是在她與李元鈞大婚之時。

  傅謹之對李元鈞一字一句地囑咐道︰“璧兒她喜歡你,今生只想嫁你一人,臣雖不歡喜,但更不願見到她灰心意冷。臣今天將她好好地交給王爺,願王爺一輩子都愛她敬她,萬不要讓她傷心難過。”

  這句話後應當還有一句,傅成璧在很久很久之後才知道,那時候哥哥還做出過一步妥協。

  李元鈞登基後,邊關上了一封折子。她在御書房中無意間見到是哥哥的字跡,擅作主張地打開來看,字里行間除卻陳述軍情,多是問她安好。

  末了,上書——皇後一切遂心,臣也會如皇上所願,永遠鎮守在雁門關外。

  一些事,傅成璧都不敢細究。她眼眶發紅,輕輕攀住段崇的肩,依到他的懷中,略有些哽咽地問︰“寄愁,你能想辦法讓我去一趟雁門關麼?”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想哭哭……

  段崇︰不哭不哭,明天就帶你去找哥哥!

  傅謹之︰來吧!臭小子!!放馬過來吧!

第76章 出京

  傅成璧之所以會這麼問, 是因自己身處官家,沒得自由,所以即便從前再思念兄長, 她也沒動過能夠出京去尋的念頭。

  她來京之後就是侯府里深閨小姐, 京城規矩多,自然不如她從前在廬州家中的時候自由自在。

  她現在每日不用囿于府中皆得益于大長公主從前推行的女官制度,也心知能到六扇門來做個整理卷宗、撰寫書錄的差事, 已然是皇帝舅舅對她最大的寬宥。

  然而段崇卻不一樣, 他曾是仗劍行四方的游俠劍客,本就是自由之身, 即便在六扇門當差,行事也多隨心所欲。

  她恐教段崇為難, 又改口道︰“不如我明日進宮,親自向舅舅請命去西三郡。他若當真顧念我, 應當也不至于非要留我在京……”

  朝廷上有些事,段崇並非不懂。

  武安侯戰功赫赫, 又娶了姜陽長公主為妻,卻要退居廬州;待兩人雙雙去世後,朝廷才調任傅謹之入京, 即便如此, 傅謹之也並非是在京中任職, 而是調去鎮守雁門關。現如今,文宣帝甚至還試圖將他安在邊疆。

  樁樁件件都不難看出皇上對武安侯府的忌憚。

  傅成璧在他眼中不是外甥女,更像是一枚棋子, 能夠穩住傅謹之的棋子。

  段崇知她聰明,若當真明白這一切,又不知該何等寒心。他不願他的姑娘再為任何一件事欠上皇室一分一毫。

  段崇愛憐地擁住她的縴腰,輕聲道︰“別難過,皇上準許我調動手下去西三郡,屆時我將你的名字寫在文書上,遞交到吏部。如果皇上不同意,還有我和沈相在,就不必你親自入宮了。”

  傅成璧听言,只覺心團上涌動著一股暖流,更往他的懷中貼緊了一分。她眼眶中盈著點點淚珠,段崇也不知該說甚麼話安慰才好,一時笨拙得很,只會將她往懷中再攏了攏。

  窩在腳底下的昭昭見狀炸了毛,尖銳地喵叫一聲,伸出爪子抓撓著段崇的靴子和袍角,轉眼間就教它撓出幾根線來。

  段崇不得不放開傅成璧,伸手去驅趕昭昭,誰料貓一扭腦袋就咬住他的手指。

  咬得不重,更像是在鬧著頑兒,但是眼神卻很凶,似乎很介意段崇踫了自家主子,喵嗚的聲音中都帶上警告的意味。

  段崇想起當日教傅成璧咬過的地方,無奈地揚了揚眉,“這到底是誰教出的性子?”

  不料傅成璧卻笑道說︰“在入京之前,都是哥哥在養。有時也會凶得很。”

  “……”

  段崇看著呲牙咧嘴的昭昭,可不是個好兆頭。

  ……

  調派人手的文書一經送至吏部,很快就有了批審,皇上準許傅成璧隨行。拿到公文的時候,傅成璧還很詫異,沒想到會這麼順利。

  段崇向她解釋說,是沈鴻儒去了大佛寺一趟,將此事告訴了惠貴妃。惠貴妃修書一封送到宮中,書信當中沒有說是為了傅成璧的事,只是旁敲側擊地談及人間情愛,也多是她近來修佛的心得。

  皇上看了之後很有感觸,吏部上奏後,他得知傅成璧欲順道去雁門關探望兄長,沒再多想就應了下來。

  傅成璧听後,也不顧兩人還在六扇門,周圍時不時會有巡守的信鷹,眼楮彎著一下抱住段崇,高興道︰“真好,哥哥要是突然見到我,一定比我還要開心呢。”

  說著,果真就巡來一隊信鷹。他們眼看著兩人身影相貼,怎敢多打擾?立刻調轉方向,迅速往別處小跑而去。

  段崇輕咳兩聲,左右看了兩眼,將她從身上揪下來,“有人,這樣不好。”

  雖然之前兩人已有過分的親昵,但到底還沒有成親。他往日最是恣意,不將身外名放在心上,可如今卻不得不考慮對傅成璧的影響。

  傅成璧見狀嘻嘻一笑,踮著腳摟住段崇的脖子,親了一下他的臉頰,巧笑倩兮道︰“有甚麼不好的?又沒別人看見。”見段崇還板著個臉,她抿了下唇,“你若不喜歡,我就不近你就是了。”

  她欲抽身離去,卻教段崇一把托住了腰,重新貼合上來。頃刻後,他才近乎別扭地說道︰“……喜歡的。”

  段崇耳上染了些顏色,低眸正瞧見她一臉壞意,才曉得又是她欲擒故縱的花招兒。

  他聲音肅上幾分,“我看你是越來越放肆了。”

  傅成璧笑道︰“哪里敢?一切承蒙段大人指教,是伐?”

  她愈發輕俏的話下一刻就教輕柔又深切的親吻賭在口中。段崇的手指沒入她檀烏的發絲,傅成璧能清晰的感覺到他掌心中近乎炙熱的溫暖,她攀著他的肩膀,不甘示弱地回應著。

  她想告訴段崇,能夠和他在一起,是她這輩子最有福氣的事了。

  ……

  吏部公文批復下來,很快喬守臣就率領一隊人馬啟程往西三郡而去。

  喬守臣雖然是皇上任命的欽差大臣,但他知道這場過龍門的戲,還得看段崇這個角兒唱得好不好。

  他要走官道,按照行程,到達西三郡時必然已經入秋,剛巧能趕上過龍門。可若不提前派人摸一摸西三郡的水深,怕是一到任就得翻船。

  故而,在他們出了京城以後,喬守臣就決定兵分兩路,由段崇帶領一小隊人馬先行趕路,爭取能早一些到達西三郡,摸清楚此次參與過龍門的候選人。

  段崇听命,將信鷹悉數留下保護喬守臣。他和齊禪、傅成璧三人帶領一隊官兵率先到達西三郡,屆時再在鶴州郡和喬守臣匯合。

  當初傅謹之赴任,從廬州一路趕到京城,雖路上已然多番顧念傅成璧,但他也不敢耽擱了入京的時間。那時傅成璧就吃了一路舟車勞頓的苦,以致于她對此有深深的恐懼。

  只不過這回她心中掛念著兄長,也不覺得有多苦。更何況還有段崇在側,他雖然木訥于言語,但若真照顧起人來卻是無微不至。

  加上齊禪常嚷嚷著要休馬,哭天喊地叫累,他們常是白天才趕路、晚上休息,一路上賞著山川秀景,竟一日都未覺是難捱的。

  如此走走停停數日,因多是走得近道,也沒太耽擱行程,不出兩個月,就已臨近鶴州郡。

  是夜,一行人馬留宿仙客來。

  齊禪往櫃台上擱了一枚玉鯉魚紋佩,掌櫃的正掂量著,這廂段崇就往台上扣了一袋銀子。他順著抬頭看去,眼楮一亮,立馬就認出段崇來,“不知是段公子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齊禪不樂意了,“你不用付賬,到了鶴州郡就是聶白崖的地盤。我千里迢迢跑到京城問信,這次一定要宰這個鐵公雞一頓。”

  掌櫃的趕緊將鯉魚紋佩還給齊禪,笑道︰“想必這位就是劍聖老前輩了,您二位能來小店,是蓬蓽生輝的好事,小的哪里會收你們的錢?快,阿貴,給準備兩間上好的客房。”

  段崇還是將銀子按在櫃台上,“掌櫃的客氣。再準備六間普通客房,勞煩請人將門外拴著的馬牽進馬棚中喂了。”

  掌櫃的推辭幾下,不敢不收。

  齊禪嘖了幾聲,回頭正見傅成璧走進來,忙問道︰“傅丫頭,餓不餓?”

  傅成璧抿唇輕輕搖了搖頭。

  齊禪用手肘戳了段崇一下,說︰“丫頭餓了,想吃肉,還想喝酒。”

  傅成璧失笑一聲。段崇望向齊禪,說︰“……她不喝酒的。你也只準喝半壺,我去附近鎮上抓幾副藥,回來給你泡個腳再睡。”

  齊禪揮手攆他走,“行行行,去罷。”

  段崇問過掌櫃最近的藥材鋪,臨走前又低聲叮囑了齊禪一句,“成璧她真不喝酒。”

  “曉得、曉得。你放心,就我喝。”

  段崇前腳出得客棧,齊禪後腳就要了一壺烈酒來與傅成璧同坐在一桌。先給她斟了一杯,又給自己滿上,“嘗嘗,鶴州郡名酒雲祥!”

  傅成璧坐得很是規矩乖巧,捏起酒杯稍稍抿了一口,一股辛辣沖得她直皺眉頭、眼前發暈,不禁咳了起來。

  齊禪哈哈笑道,“辣不辣?”

  “辣。”辣得傅成璧臉都紅了。

  齊禪欣慰似的拍了拍酒壺肚子,說︰“辣才夠勁兒!多嘗幾口就能品出香來了。”

  傅成璧又抿了幾口,果真如他所言,的確是出了醇香的回味,可這酒實則烈性,小小的一杯就讓她臉上燙起來。

  齊禪教她嘗過就作罷,自顧自地痛飲起來。

  傅成璧則在旁為他布菜,適時問道︰“寄愁說要買藥來給您泡腳,劍聖師父是身子有哪里不好麼?”

  “人一上年紀總有毛病,不是甚麼大事。”齊禪說,“我年輕的時候,那可是……”他一時沒找到合適的言辭來表述,頓了頓轉而問道︰“你知道一開始的時候,寄愁甚麼最厲害?”

  “不知道。”傅成璧說。

  “他師父最厲害!”

  傅成璧撲哧一笑,一雙眼楮彎得像是月牙兒,“是。”

  齊禪滿意地笑道︰“不過現在嘛,還是他厲害,居然能哄得你心甘情願地跟他在一塊。”

  她羞澀地低下頭,小聲說︰“寄愁蠻好的呀。”

  “好,都好!”齊禪見她還護著段崇,不禁打心底高興起來。

  他看向窗外堪比玉盤的大月亮,發了一會兒愣,噙著不明意味的笑又飲起酒來。從酒杯換到酒碗,飲到最後竟是醉了,嚷嚷著要給眾人舞劍看。

  劍若長虹,有力挽流雲的料峭鋒芒,一邊舞劍,一邊豪飲,劍芒都嘯成了霜白的月光。

  段崇回來就見齊禪歪倒在桌上,口里還淨說些胡話,傅成璧在旁服侍著喂了碗醒酒湯,才讓他好受一些。段崇暗自舒了一口氣,背著齊禪上到客房中,幫他脫去外衫、褪了靴子,又端了藥水來泡過腳,折騰了一陣子才放他好好躺在床上睡。

  傅成璧忐忑地守在門外,段崇出來時,忙迎上去問道︰“劍聖師父可還難受麼?”

  “喝醉了而已,沒關系。”

  “我應當勸著他些的。”傅成璧有些自責。

  段崇撫過她還暈著紅色的臉頰,“與你無關。師父有心事,一到西三郡就愛喝上頭。”

  “心事?”

  段崇想了想,“說起來,此事也與老侯爺有些關聯。”

  作者有話要說︰

  齊禪︰我風騷的時候,段崇還穿開襠褲呢!現在老了,掌櫃的要通過我徒弟才認識我?!

  段崇︰這就是你非得讓成璧喝酒的理由?專門氣我的?!

  傅成璧︰沒有沒有,真得蠻好喝的。

  段崇︰……

第77章 心結

  齊禪年輕的時候在江湖上混出了點兒名氣, 專愛行俠仗義,打抱不平。

  有一次他曾在意氣之下殺了朝廷的一個貪官,雖然是個可以敲鑼打鼓、奔走呼號的好事, 但殺人終究是殺人, 對方也終究是個朝廷命官。

  朝廷派出一大隊官兵前去追捕緝拿,齊禪則一路逃到了雁門關。

  由于當時的西三郡還處于三不管地帶,朝廷不敢輕易在西三郡的地盤上大肆搜人, 齊禪又教一戶人家收留, 好說歹說的逃過了這一劫。

  救他的這戶人家姓謝,是鶴州郡土生土長的小老百姓, 家里祖傳下來幾畝地,一家老小全都指望這田活。為了給齊禪一口飯吃, 他們都得自己勒緊褲腰帶,一日一人餓上一頓, 才能省出些米糧接濟他。

  而謝家也因為收留了齊禪,當月沒能交“紅錢”買鯉魚牌, 結果受到當時在鶴州郡橫行的沙蠍幫的騷擾。

  他們要抓謝家十幾歲的小女兒去給幫主做妾,幸得齊禪及時趕到,將他們盡數打退才算化險為夷。

  謝家老太賣了自己唯一的銀手鐲給齊禪做盤纏, 讓他趕緊離開這個地方。

  齊禪那時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性子, 哪里真會怕了沙蠍幫?

  沙蠍幫幫主知曉齊禪是個劍術過人的硬手, 想趁機將他納入麾下,于是就請他到總舵來喝一場頓酒。

  齊禪來到鶴州郡才知道,賭坊、走私、販賣人口奴隸、勾欄院, 能想到最黑心的生意這里都做。而沙蠍幫就是做得最淋灕盡致的一個。

  齊禪本性高傲,不屑與此等卑劣的陰溝老鼠為伍,不客氣地拒絕了對方的盛情。

  酒桌上談不攏的事,沙蠍幫也有自己的手段。

  “齊大俠且慢,在你出這個門之前,在下還要送你一份大禮。”沙蠍幫幫主說。

  黑色的幕布扯開,像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表演。謝氏全家上下都被綁在高高的空中,手起刀落,八根繩索全部斬斷!

  齊禪回眸的一瞬間,甚至都沒能反應過來,眼看著八個人全部從高處墜落,嘶聲尖叫陡起,又在“  ”幾聲悶響後全部歸于平靜。

  血從尸體下漫延,小溪一樣順著高台流淌下來。

  緊接著又從後堂扔出來一個白玉條樣的身體,骨碌碌滾到齊禪腳下。

  這個女孩子在幾個時辰之前還送過他一朵牽牛花,囑咐他此次去總舵一定要小心。而現在白雪一樣的肌膚上全是教人蹂躪出來的青紫,已然氣絕身亡。

  齊禪這輩子殺過最多的人就是在沙蠍幫。

  他的劍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狠厲,卻不是一劍封喉的狠,而是傷及要害等待著人慢慢流血而死的狠。

  血順著劍尖滴落,齊禪立在遍地尸體中間,耳邊听著滿堂的哀嚎,但卻未能擾動他烏黑空洞的眼,那里面只有屠殺時濺上的紅。

  他只覺眼前的所有都在一點一點破碎崩壞,他信仰得邪不勝正,信仰得人間大道,都在他的眼前腐朽成灰。

  他將謝氏一家全部安葬以後,負劍離開了鶴州郡。

  近一年的光景中,齊禪頹敗得像個廢人,要靠著從前江湖朋友幫助才堪堪不用挨餓。每一日除了練劍,就是在喝酒,因為只有喝得大醉,他才能睡著。

  段崇沉聲說︰“當時你父親還是大理寺卿,查到那官吏貪贓枉法的罪證,為師父洗清了罪名,並撤銷了刑部的通緝令。師父那時候雖然失意,但到底沒忘了有恩必報的道義,親自拜到傅家道謝。”

  傅成璧“唔”了一聲,倒不知父親還與劍聖師父有這等淵源。

  不過老侯爺一直不願與江湖人扯上關系,沒有接見齊禪,他將派人從鶴州郡贖回的銀手鐲交給了他,希望他早日振作起來,不咎于己,不愧于心,不負于人。

  那段時間齊禪沉沉意志終于一點點復甦起來,但他一時也不知道該從何做起,就跟在武安侯的身後,不分白天黑夜地保護他。

  後來武安侯接到朝廷分派去整治西三郡,齊禪也跟著他再次來到鶴州郡。

  當年沙蠍幫在一夜之間消失,可是鶴州郡的局面並未因此改變,緊接著冒出更多江湖幫派爭當第二個沙蠍幫。

  武安侯告訴他︰“你能殺了一個幫派,可緊接著還會有另外一個幫派起頭,你就是再厲害,能將西三郡所有人通通殺光嗎?

  ——不從根本上改變西三郡的秩序,這里的百姓永遠都得不到安寧。

  武安侯試圖選立官員,以律法規制西三郡,強硬過激的一刀斬也引起江湖勢力極大的反噬,甚至開始與朝廷對抗。

  一系列征討落下的傷亡讓武安侯清醒地意識到,想要平定西三郡絕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完成的。

  他接納了中庸諫言,做出讓步,在西三郡選立“大管家”,讓一切變得有規有矩。

  當然,雙方都做出了妥協——朝廷將會在厘稅上讓下四成,而雁門關的軍糧軍餉則由西三郡供應五成。

  當時西三郡的各大幫派也教武安侯的軍隊整治得不輕,本以為要拼個魚死網破,誰料他竟然肯讓步妥協。一番商議後,就答應了他的條件,選任“大管家”。

  原本武安侯想捧齊禪坐上大管家之位,但齊禪始終難解心結,不想留在鶴州郡,推脫再三。但他在街上游蕩時無意間踫上了有“劍仙”一稱的聶白崖,兩人互相指點切磋劍法。

  兩人對劍,大都講究點到為止,聶白崖甚覺不過癮,這踫上在鶴州郡舉行的過龍門,就想找人練練手。

  誰想西三郡的那群人全是抱團行事的時候才威風,單打獨斗根本就沒眼看,一群菜鳥,聶白崖這頭還沒舒展開筋骨就莫名其妙地贏了。

  這大管家一當就是二十年。

  的確,有了聶白崖之後,西三郡少了很多打打殺殺,但本質還是一團污泥,髒亂不堪。

  “師父告訴我,想要改變西三郡的局面,單憑一人之力是不行的,唯有朝廷才能徹底將它改變。”段崇神情平和,但眼眸當中卻有簇簇亮光,“這一程到雁門關,除卻要向你兄長提親,也是為此而來。”

  傅成璧說︰“你可有甚麼對策了?”

  段崇搖搖頭,說︰“等到了鶴州郡,摸一摸水深水淺,再做部署。”

  他望著傅成璧姣好的臉龐,食指不禁輕輕地撫過她的臉頰,“西三郡暗藏洶涌,我最怕此事會牽累到你,所以在過龍門開始之前,我會將你送到小侯爺那里,在軍營中才是最安全的。”

  傅成璧眼中漾著波光,上前輕輕抱住他的腰,仰頭看著他的下巴,說︰“如果我非要和你在一起呢?”

  “成璧,你要听話。”段崇難得用如此珍重嚴肅的語氣同她說話。

  傅成璧說︰“你讓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麻煩,是你做事時不得不撇下的累贅。”

  “成璧……”

  “不說了。”傅成璧松開手,眼眸有些發黯,“困死了。”

  傅成璧轉身就到自己的客房當中去。段崇在原地遲疑片刻,總覺得應當跟她道個歉,誰料剛敲了門,客房中就全暗了下來。

  段崇暗嘆一聲,一臉自恨地捂著眼楮,蹲在門前。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傅成璧真在生氣,著實令他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應對。

  他動了動身子,差點磕到門上,左右恐打擾她到休息,便下了樓到自個兒房里去睡。

  傅成璧站在門後頭,這廂听見他真得走了,氣得跺了跺腳,眼里積蓄上委屈的淚,嬌罵了一句“傻子”,轉頭就扎到床里去,暗自賭氣再不肯搭理他。

  翌日,齊禪神清氣爽地起身,準備啟程的時候就發現情況不太對勁兒,非常不對勁兒。一直以來,兩個人都如膠似漆的,這回都大半天了也不見兩個人說一句話。

  好幾次段崇想要開口,傅成璧都躲瘟神似的躲著,自顧自地爬上了馬車。

  齊禪和段崇並列騎馬在前,一隊車馬往鶴州城中駛去。

  齊禪悄咪咪地問︰“怎麼?跟小丫頭吵架了?”

  段崇昨夜都沒能睡著,眉宇間全是疲倦,沉著臉“恩”了一聲。

  齊禪卻笑起來,“吵得好。省得你小子竄上天,成日里就教人家丫頭遷就著你。”轉眼看見他的神情,齊禪揚起馬鞭,輕輕抽了他一鞭子,哼斥道︰“瞧你那擰巴的鬼樣子。”

  段崇抿唇,沒有吭聲,顯得愈發沉默起來。

  等到晌午的時候,一行人才算進了鶴州城。主街兩旁蹲守著不少幫派的放風人,專看從外地來的人馬,幾雙亮著精光的眼楮盯在段崇身上。

  段崇要去拜見鶴州郡守,調出來刺史被殺一案重新勘驗;齊禪則打算去找聶白崖,將京城下派喬守臣來西三郡的事告訴他。

  兩個人兵分兩路,段崇率人先行到府衙。段崇派人遞交公文以及欽差大臣的令牌,鶴州郡守不敢不恭,忙忙慌慌地出來迎接。

  段崇與他寒暄幾句,轉眼看見傅成璧正鑽出了馬車,習慣性地前去扶她下來。傅成璧身影靈巧,一下從馬車上跳下來,不領他的好意。

  行到鶴州郡守前,傅成璧先言明了身份。

  郡守一听她是武安侯府的郡主,忙再跪下行禮道︰“下官葛承志叩見郡主,不知郡主大駕光臨,未曾遠迎,還請郡主贖罪。”

  “葛大人請起。”

  段崇清了清嗓子,肅聲道︰“按照沈相的批示,本官今日前來調取鶴州刺史崔書被殺一案的卷宗,進行復審。”

  葛承志臉色一變,拱手彎腰問道︰“卷宗不是已經送到京城審核麼?可是下官做得有不妥之處?”

  “並無,只是為了慎重起見。”段崇又將大理寺少卿的官牌舉起來,說,“也是大理寺職責所在。”

  葛承志“哦”了一聲,忙將兩位請進府衙當中,令人從卷宗庫中取來刺史被殺一案中涉及的證人供詞以及證物。

  畫過押的供狀,凶手所使用的凶器以及證人的證詞一應俱全,除卻缺少必要的驗尸記錄,凶手都確定指向一個人——鶴州郡最大的幫派撫鼎山莊的少莊主,宋瀾生。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哼!!

  段崇︰限定版蹲在角落不敢敲門jpg

  傅謹之︰哼哼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齊禪︰妙極妙極!

第78章 道歉

  按照朝廷升遷制度, 刺史崔書將會在今年立秋代替葛承志擔任鶴州郡郡守一位,而葛承志在鶴州郡任職期已滿,將會調任進京供職。

  撫鼎山莊的莊主宋遙欲把女兒宋秋雁許配給崔書做夫人, 結成親家。

  這內里的目的不難猜, 撫鼎山莊是鶴州郡最大的幫派,當然希望能與官道打好關系,日後更方便生財。

  只是這宋秋雁正是花容月貌的好年紀, 按歲數崔書當她爹都成, 她哪里肯委身嫁給這麼一個老男人?哭過鬧過,甚至在父親門前長跪三天三夜, 苦苦哀求,都無法動搖父親的決定。

  少莊主宋瀾生是宋秋雁的親弟弟, 見姐姐成日以淚洗面,又怎能咽得下這口氣?

  刺史被殺的前一天晚上, 宋瀾生還在跟幾個朋友在仙客來喝酒。喝得大醉之際,一桌人不知怎的就談到了宋秋雁的婚事。

  當時在酒館的所有人都看到宋瀾生惱羞成怒, 拔劍將木桌兒一下劈成兩半,醉醺醺地嚷嚷著,一定要殺了崔書那個老色鬼, 替姐姐泄恨!

  但在場所有人都當他是酒後失言, 誰也沒有當真。誰能想到第二日黃昏後, 刺史崔書就被發現死在城郊外。

  凶殺現場不遠處有一口枯井,在枯井中找到被丟棄的長劍,又在枯井周圍的荒草叢中搜尋到一枚青鼎形狀的玉佩。

  劍是撫鼎山莊統一配用的劍, 玉佩正是宋瀾生的玉佩。

  具備了證物以及殺人動機,葛承志當日就派人逮捕宋瀾生,關押到府衙大牢。

  從審訊記錄上來看,宋瀾生一開始並不承認殺害刺史崔書,但問及他的不在場證明,他支支吾吾半天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後來,宋瀾生最終認罪畫押,現已收押死囚牢房,等待秋後處決。

  葛承志在旁半躬著身,等到段崇合上卷宗,而傅成璧也已看完所有的證物後,他才謹慎地說︰“缺少驗尸記錄是因當時府衙上的仵作回鄉探親去了,在他回來之前,宋瀾生就已經認罪畫押。”

  說罷,葛承志又嘆息一聲,“夏天悶熱,尸體總擺放在府衙里也不是個事,再說崔大人是朝廷命官,總要保留點體面,所以下官就準許其親眷領回安葬了。”

  段崇抬起長眉,心中已有些想法,一如從前那樣看向傅成璧,問道︰“怎麼樣?”

  傅成璧瞥了他一眼,臉上還是不冷不熱,沒有回答,轉而對葛承志說︰“還請大人盡快安排,本官想重新開棺驗尸。”

  見她不理,段崇喉嚨梗了一下。

  然而葛承志卻是一驚,忙對傅成璧作揖道︰“郡主,開棺驗尸可不是一件小事,需得您明確示下原因,下官才好去安排。”

  “沒有驗尸記錄,大理寺不能歸檔。另外,供狀上宋瀾生對殺人過程缺少細節化的供述,甚至沒有交代崔書的尸體是如何出現在郊外的。”傅成璧目中綻出清冷的光,“所以供狀不足為信,此案尚有諸多疑點。”

  傅成璧與段崇的懷疑之處差不多,他唇角不自覺浮了些笑,轉而對葛承志說︰“現在就去安排人手開棺驗尸。”

  葛承志額上冒起熱汗,他原以為傅成璧亮出六扇門女官的身份只是在旁做個陪襯,為段崇撐撐場面,卻不想斷起案情來還這等厲害。

  他不敢違令,拱手應命,吩咐人將段崇、傅成璧請到後堂稍作休息,自己則趕忙去辦重新驗尸的事。

  兩人來到後堂,衙役沏了熱茶,奉上鶴洲有名的奶酥點心,請他們品嘗。

  傅成璧卻沒甚麼胃口,剛到鶴州城就來府衙看卷宗,這會子坐下來她才覺出腰酸背痛,但因是在外,她還是端莊地坐著,一言不發。

  衙役立在一旁,眼珠在段崇、傅成璧兩人身上來回轉動,總覺得氣氛有點緊繃,靜默間,空氣好似凝上寒霜,漸漸泛出冷意。

  段崇看了他一眼,說︰“你先退下罷。”

  衙役差點沒給磕頭謝恩,點頭哈腰地給兩位敬過,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等到堂中就剩下他們兩個人,傅成璧坐了一會兒,不禁偷偷瞄了他一眼,卻不想段崇正直直地看著她,兩人視線交匯。

  傅成璧趕忙移開視線,教他發現自己在偷瞧,總覺得自己又輸了一陣,加上昨晚的事讓她委屈又難過,一時眼眶泛起熱來。她還怕教段崇看見,起身就要走。

  卻不想段崇已經走到她面前,雙手按住把手,將她牢牢困在椅子上。

  傅成璧眼里淚瑩瑩的,全落在他的眼中。她一時羞惱起來,狠推了一把,惱道︰“讓開!”

  可她這樣小的力氣,哪里是段崇的對手?推了幾下也推不動,眼淚便珍珠似的掉下來,紅著眼楮道︰“你就仗著我打你不過。我就去雁門關,讓哥哥知道你是怎樣欺負我的……”

  她又想起身,可段崇還是不放。傅成璧也是惱極了,攥起拳頭就往段崇身上打。可他當真跟塊木頭似的,不說話,也不躲,就任她出氣。

  她打了也不見好轉,哭得更加凶,喉嚨里發出顫抖的泣聲。段崇將她抱在懷中,手臂蘊著力量,不容她掙扎。

  “別去雁門關了,”段崇喉嚨有些暗啞,“你一天不跟我說話,我都覺得難熬。”

  傅成璧伏在他肩膀上,抽泣了一下,這比鞭子抽到他身上都要疼。

  傅成璧委屈地說︰“我也不願礙手礙腳的,听你的話,明天就去。”

  段崇雖听出她這還是賭氣的話,但若真設想一下沒有她在身邊,當真是百般舍不得。他將她抱得愈發緊,半晌,才僵著聲線道︰“……傅大人,你饒我一回。”

  得他這一句,傅成璧憋在心里的氣頃刻就消了,又低低泣了半晌,才蹭著他的衣裳將眼淚擦去。

  段崇低頭輕吻去她眼楮和臉頰上的淚,等她消了最後一點泣意,才緩緩放她坐好。

  傅成璧又覺得不能這樣輕易饒了他,伸手在他胳膊上擰了一把,詰問道︰“昨晚你在外面,為甚麼不進來?”

  段崇單膝跪地般蹲在傅成璧膝前,臉上燒燎起來,認真地回答道︰“我知道你生氣了,不想見我。”

  “就儂知道得多!儂知道甚麼呀!”

  段崇胳膊上又似教她叮咬了一口,以為自己說錯話又教她生氣了,正是茫然無措間,傅成璧傾身親了他一下。

  親在臉上,殘存著溫熱,令他腦海里炸開一瞬的空茫。

  傅成璧耳珠也悄悄爬上緋紅,嬌嗔道︰“你怎總這麼傻的?教也教不會。”

  “我……”

  “郡主,段大人。”葛承志從門外進來,看見兩人就愣住了。

  段崇一下站起來。

  相較于他的慌亂窘迫,傅成璧倒是明艷艷地笑著,眼楮比星辰還亮,從容起身回道︰“葛大人。”

  見段崇渾身繃緊,將右手負在身後,傅成璧稍稍移了一小步,在葛承志看不到的地方用手指輕輕撓了撓他的掌心。

  段崇下意識捉住她的手指,稍稍回首瞪了她一眼。傅成璧收到警告,立刻乖巧地收手站好。

  葛承志一直垂頭躬著身子,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正將這些小動作收在眼底。可他怎敢細究,將頭垂得更低,道︰“下官已經派了衙役去開墳,還請郡主和段大人移駕。”

  段崇清了清嗓子,壓著胸膛翻騰的熱浪,說︰“勞煩葛大人帶路。”

  一行人即刻動身到了城郊的墳山。

  到時已然是紅霞滿天。崔書的墓在半山腰的一塊風水寶地,他們需得順著山階走一段山路才能到達。

  葛承志倒會來事,提前給傅成璧安排了肩輿小轎,不至于她受累。

  可不等他們走上半山腰,抬頭遠遠就看見側前方的天空上騰升起灰色的濃霧。葛承志大驚失色,“這不是崔大人棺墓的方向麼?”

  段崇眉頭一皺,暗道不妙,飛身穿進叢林當中。

  循著方向,還未走近就聞見刺鼻的濃煙。段崇斂息,用袖子捂住口鼻,跑到一片空曠的地方,面前萋萋荒草陷沒在熊熊烈火當中,有兩三衙役已經從火場中逃出來,可仍有一個正在火中打滾痛嚎。

  段崇眸色暗沉,退下外頭罩著的官袍,縱身一躍,飛踏進火叢當中,一手提住那人的衣領,將他飛快地拉了出來。

  火苗順著他的靴子一路攀竄上褲腳,他忙用將火苗打滅。墨色綢面已被燒穿一個大洞,翻露出一片混著血絲的焦黑。

  針刺一樣的疼痛密密麻麻地泛起,段崇咬了咬牙,也顧不上處理傷勢,令其他衙役扶起這地上人,“煙里有毒,快走!”

  傅成璧看見濃煙意識到可能失了火,趕緊讓葛承志帶人去山下找附近的居民幫忙。她往密林深處走了幾步,聞見空氣中有淡淡的酸臭味,刺得她眼楮都快流出淚來。

  她終歸沒有段崇一身好功夫,不敢貿然靠近。直到看見段崇和幾個衙役一同從濃霧深處走出來,她趕忙迎上去。

  幾個衙役已經累得氣喘吁吁,剛剛又吸入不少的濃煙,心肺像是壓著石頭似的發疼,眼前開始天旋地轉,一下癱倒在地上。

  段崇練過閉氣的功夫,只是覺得味道沖得人頭腦昏沉之外沒有甚麼大礙。

  傅成璧看見他腿上的燒傷,心髒狠跳了一下,頓時有些六神無主。她鎮了鎮神,忙招著身後的官兵,道︰“將這些衙役都背下山,到醫館請郎中看看傷勢。”

  她上前扶住段崇,問道︰“還能走路嗎?”

  段崇點了點頭,示意她不用擔心,又喚了兩個官兵上前,對他們說︰“去跟郡守匯報,說煙中有毒,務必讓人打濕了布巾捂住口鼻,再進去撲火。”

  “遵令。”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戀愛弱雞段寄愁。

  段崇︰行內高手傅成璧。

  傅成璧︰……居然感覺不到你是在夸贊我呢。

第79章 謊言

  馬在山門處拴著, 傅成璧想讓段崇坐在肩輿上,教人抬著下山。

  段崇卻不肯,說道︰“我又不像你那麼輕。”

  傅成璧心疼得眼淚都冒出來了, “就坐一下的。”

  段崇指腹拭去她的淚水, 低聲道︰“沒事,只是看著嚴重罷了。”

  傅成璧見勸不成,執意要扶著他下山去。

  段崇雖然疼, 但慣來會忍;而傅成璧說是在扶著他, 卻還不如說是教段崇抱了一路。

  路上,段崇低頭看著她烏沉沉的發和雪白的臉, 長睫沾著淚珠兒,潤濕一片。身旁有微風拂過, 輕輕暖暖的,段崇茫然不知所思, 半晌,心忽地輕了起來, 嘗試著往她身上移了些重量,將她抱得更緊。

  傅成璧還以為他要站不穩,忙用上力扶住他, 眸子里全是焦急, 問道︰“怎麼了?疼?”

  段崇眼里漾起淡淡的笑意, 但面容卻仍是一派正經,朝她點了下頭。

  傅成璧左右找著可以休息的地方,讓他緩一緩腳, 誰料回頭的時候,他微燙的唇就已覆了下來。

  傅成璧有些猝不及防,他也只是淺嘗輒止。待段崇退了幾分,傅成璧捂住自己的唇,睜著驚訝的眸子看向他,臉上騰地紅了。

  段崇聲音溫和得就像微風一樣,“除了師父,從來都沒有人這樣關心過我。”

  段崇的忍耐力比旁人強上不止百倍,遇上甚麼傷痛常是一個人咬著牙就捱過去了。他常是如此,也習慣如此。

  可听完他這句話,傅成璧心髒怦怦地跳個不停,臉上更燒得厲害。許久,她才小聲嘟囔說︰“這才算甚麼?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段崇沉默片刻,“恩”了一聲,將傅成璧抱在懷里,說︰“是,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下了山,兩人就一路直奔回鶴州城中,問了一處藥館去看段崇腿上的燒傷。

  郎中在藥堂里幫段崇處理傷口,傅成璧等在櫃台旁,吩咐跟來的官兵去取一件新的衣裳來。

  大約快小半個時辰,段崇才從藥堂當中出來。傅成璧扶著他坐在一旁,又跟著大夫去拿外敷內服的藥,又听大夫是怎得囑咐的,來回折騰了一陣兒才算妥當。

  出了藥館,這廂跑來一個府衙的差役,對段崇抱拳道︰“回稟大人,墳山的火勢已經撲滅,只不過……”他頓了頓,遲疑地看了段崇一眼,才如實稟告道︰“只不過崔大人的尸首已經被焚毀,如若再驗,可能有點困難。”

  段崇問︰“可查明著火的原因了?”

  差役說︰“據掘墳的幾個兄弟說,他們剛剛打開棺材,正準備將崔大人的尸體抬出來的時候,尸體的衣服上竄起了火苗,繼而整個兒竟一下全著起來。火勢一竄三丈高,將他們的衣服都燒了,他們忙慌跑出來,不慎燃著了周圍的荒草叢,這才釀成了大禍。”

  傅成璧听出一些疑惑,“尸體怎麼會無緣無故地著火?”

  差役也很納悶,“這,小的就不知道了。”

  段崇冷聲道︰“告訴葛承志,就算是燒成灰,也要再驗。讓他即刻將崔書的遺骸送到府衙來。”

  差役嚇得打了個寒顫,低頭道︰“小的遵命。”

  差役趕忙跑去給葛承志傳信。段崇黑眸緊盯著他遠去的方向,眼神愈發深不可測。

  偏偏是在要開棺驗尸的時候出了事,或許這崔刺史被殺一案當真另有隱情。

  傅成璧和段崇又在醫館中尋到那幾位開棺的衙役,據大夫說,五名衙役因為吸入過多的濃煙,伴隨有舌苔發紫、脈象紊亂、心律薄弱等癥狀,結合來看,應當是赤金散中毒無疑。

  赤金散是鶴州郡專供的一種藥材,酌量少服是一劑良藥,但若是燃燒起來會騰升出一種灰白色的濃煙,此煙卻含有劇毒,吸入過量甚至會導致死亡。

  赤金散的粉末遇光易燃,平常多封存在水油中,即便是入藥也是以藥液的方式。

  段崇听這一番陳述,看來這崔書的尸體莫名其妙地著火應該就是赤金散在作怪。棺是第一次開棺,能將赤金散灑在尸體上,應當已經是入棺前的事。

  崔書出殯下葬,前來吊唁的人肯定不會少,所以即便知道是赤金散,也難以探查出究竟是誰動得手。

  段崇和傅成璧就在府衙里等,等到夜沉沉,葛承志才將崔書的遺骸運回來。段崇在一側看著,由傅成璧記錄,另一方由仵作勘驗尸首。

  由于火勢發現得早,撲滅得也比較及時,崔書的尸體並未燒成灰燼,只不過尸表已經完全燒損。

  滿堂的人都忍著那股混著惡臭的焦味,然而仵作走了七八個來回都不知道該從何下手,他實在不知這樣的一具尸體還有什麼好驗的。

  段崇皺眉,勒令仵作退下,眼楮掃過尸首的每一處,這才抬眸問葛承志說︰“當時尸體的致命傷是在何處?”

  傅成璧在六扇門已經練出來了,面對此行此景頂多是有些不適。而葛承志則實在受不住這味道,站在門檻外不敢進來,捂著鼻子,半晌才回答︰“好像是在胸上。”

  段崇找到焦尸的胸腔位置,套著油布手套的指尖游移片刻,果然發現還殘存一處細小縱深的傷口。段崇將崔書翻過來,可以確定是貫穿傷,一擊致命。

  這尸體要是靜靜躺著也罷,教他一翻動,其余人臉色一黃,一時喉嚨作嘔,瘋狂跑出去吐了。

  段崇卻面無表情,勘驗時發現尸體右手腕處還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段崇探究片刻,哼笑一聲,將尸體擺正放好,重新覆上白布。

  他對傅成璧說︰“崔書死前應當是先被放了血,等到氣短之時,劍從胸膛貫穿,刺破心髒最終致命身亡。從手腕上的傷口來看,是刀所致,而並非劍。”

  “一個人,兩把兵器?”

  “也有可能是兩個人。”

  傅成璧想了想,說︰“重審宋瀾生罷。”

  段崇將手套擱在一側,看向葛承志,說︰“提宋瀾生到府衙牢房,本官要親自審問他。”

  葛承志臉色慘白,一張口就想吐,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可否請大人在外頭問話?”

  段崇輕笑一聲,待淨了手後,一干人都走到了院子里。葛承志看著深深的夜色,不禁說道︰“此時天色已晚,大人不如等明日再審。”

  “崔書是朝廷命官,現很有可能含冤而亡,爾等不經細驗草草結案,本官不追究瀆職之罪已然是網開一面,如今令你辦事,卻要推三阻四,因循怠惰。”

  段崇肅容厲聲,雖然語調平穩,但卻威勢逼人,嚇得葛承志當即下跪在地。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段崇說︰“去。如果中途出現任何紕漏,本官唯你是問。”

  葛承志說︰“遵命。”

  有段崇一句話在,葛承志不敢有絲毫怠慢,隨即親自去死囚牢中提人,將宋瀾生帶到府衙刑房中。

  宋瀾生被押進來時臉上帶著困倦和憔悴,他相貌生得端正,但或許是受了牢獄之苦,臉頰凹陷,顴骨突出,身量也清瘦不少,下巴還冒著青黑的胡茬兒。

  見到段崇,他灰黑的眼輪沒有任何光亮,卻是看見傅成璧的時候,輕輕揚了一下眉。

  段崇請他坐下,言明身份後,問道︰“本官要你將殺害刺史崔書的過程事無巨細地再陳述一遍。”

  宋瀾生嘴唇有些哆嗦,“不都已經認罪畫押了嗎?!”

  “再說一遍。”

  宋瀾生不耐煩地皺起眉,半晌,他才說︰“我見到他,很生氣,就把他殺了……”

  “地點。”

  宋瀾生愣了一下,想了想,才道︰“城郊一處樹林當中。”

  “為甚麼崔書會出現在城郊?”

  “因為……”他哆嗦了一下唇,五指深深埋入頭發當中,“我約他,他就來了。”

  段崇再問︰“據查驗尸體,尸體腳踝處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可是你所為?”

  宋瀾生又遲疑片刻,點了下頭︰“是。”

  傅成璧做書的手頓住,緩緩將筆擱在筆山上,說︰“傷口在手腕,並非在腳踝。”

  “是,是在手腕。”宋瀾生馬上改了口。

  段崇︰“左手還是右手?”

  宋瀾生眉頭皺得愈深,苦惱地敲了一下面前的桌子,吼道︰“我已經畫押了!還想問甚麼啊!不是已經結案了嗎!你們,你們到底是甚麼人!”

  傅成璧沉吟片刻,胡謅道︰“我受你姐姐宋秋雁所托,前來重審此案。她說如果你當真殺了崔刺史,她願意一命抵一命,代你去死。”

  段崇順口接著胡編,給他下了一劑猛藥,“西三郡有西三郡自己的規矩,一命抵一命也是公道。本官答應了宋秋雁,如果她願意受死,本官可以饒你一命。”

  宋瀾生一听,激動地從板凳上跳起來,一旁的牢役趕忙上前將他按在桌子上,不允許他亂動。

  宋瀾生額上青筋暴起,唾沫飛濺,“荒唐!荒唐!甚麼規矩,西三郡沒有這樣的規矩!這件事和姐姐無關,和她無關!我要見她!讓我見她——!”

  作者有話要說︰

  段崇︰這謊話編的,一開口就是老江湖了。

  傅成璧︰謝謝,你也不賴。

  牢役︰……商業胡吹真是夫妻維系感情的正道。

第80章 廢人

  宋瀾生被拗在背後的手發著顫, 段崇敏銳地捕捉到他臉上一閃而過的痛色。

  段崇眯起眼楮,一字一句地說︰“本官已經重驗過尸首,即便你就是殺害崔書的凶手, 也必然還有一個幫凶。”

  “我都認了, 是我殺的!是我殺的!為甚麼還要誣賴我姐姐!”

  段崇冷著眉,說︰“你想頂罪,可本官卻想要一個真相。宋瀾生, 你現在的所作所為除了給撫鼎山莊惹更多的麻煩以外, 不會有任何好處。”

  宋瀾生伏倒在桌上,微怔了一下, 眼眸通紅。

  傅成璧進一步地揣測道︰“你那麼想袒護宋秋雁,難道真正的凶手其實是她?長劍, 青鼎玉佩,殺人動機, 宋秋雁也能滿足這些條件。”

  “不是!我姐姐根本不會武功!”

  從崔書身上的傷口來看,能下手如此狠、準的, 必定是身負武藝之人。

  段崇走過去,單手扭住宋瀾生的右臂,便是手肘輕微往上一送, 宋瀾生一下痛嚎起來, 臉都扭曲成一團, 額上冒出涔涔冷汗。

  段崇掰開他的兩只手掌察看,確定留有薄繭的是右手。他問︰“你的胳膊有舊傷?”

  宋瀾生咬著牙嗚咽,眼里掉出淚來, 脫開鉗制狠狠砸在桌子上︰“我是個廢人,我就是個廢人!”

  段崇說︰“廢人的命也是命,你還是撫鼎山莊的少莊主,如若坐實了殺害朝廷命官的罪行,即便不會株連九族,撫鼎山莊也不會再有從前的氣候。”

  傅成璧道︰“宋瀾生,一味地袒護並不能將事情變成正確,腳下的路走錯一步,往後步步皆錯。誰是真凶,陷害你究竟有何目的,你就一點兒都不想知道嗎?”

  宋瀾生頭磕在桌子上,沉郁地哭出聲,涕泗橫流,“為甚麼……為甚麼你們要來……”

  不來的話,他可以就這樣死了,即便含冤而亡,即便心懷委屈,他都願意。因為他有想保護的人。可現在,他們已經查到其他的蛛絲馬跡,他就算是死,也是無意義地死亡,還要連累整個撫鼎山莊。

  段崇將他放開,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平靜地吩咐道︰“給少莊主倒一杯茶。”

  慪得嗓子都快沙啞的宋瀾生用不太痛的左手哆嗦著接過茶杯,抿了一口,微燙的茶水順著喉嚨一路向下,暖著他發冷的身軀。

  他抬起灰白色的眼輪,看了段崇一眼,又呆愣著望向傅成璧。

  段崇狠了狠眸,“說!”

  他聲音低啞,問道︰“敢問這位女郎官……姓甚名誰?”

  “傅。”

  “可是與雁門關小侯爺傅謹之有故?”

  傅成璧輕挑娥眉,淡聲回道︰“他是我的兄長。”

  “當真?”問出這句,宋瀾生也不想得到回答,兀自喃喃道,“應當是真,你與他很像。小侯爺與我算是交識。”

  段崇篤篤敲了兩下,沉聲道︰“少在這里攀親帶故。宋瀾生,如實交代,為何你的佩劍以及青鼎玉佩會出現在崔書被殺的現場?”

  沉默半晌,宋瀾生苦惱地抓了一下腦袋,“我不知道。那晚我在酒館喝醉了,宿在仙客來,一早醒來,佩劍就不見了。而那枚青鼎玉佩……我,我送給了其他人,也不知為何會落在崔刺史被殺的現場。”

  “誰?”段崇說。

  宋瀾生抿了抿唇,遲疑道︰“是大月門的聶香令聶姑娘。”

  傅成璧問︰“你與她有私情?”

  提到此事,宋瀾生極為痛苦地點了點頭,“在鶴州郡,撫鼎山莊和大月門分庭抗禮,世仇頗深。我和聶姑娘即便真心相愛,我們的父親也一定不會答應這門親事……”

  段崇再問︰“大月門可是擅刀?”

  宋瀾生點點頭,“大月門門主聶三省的刀法在江湖上極為出色,聶姑娘也會使刀。”

  段崇說︰“所以當你看到那枚青鼎玉佩作為證物的時候,你就以為是聶香令殺了崔書,所以才決心認罪?”

  宋瀾生又看了傅成璧一眼,“既然你是小侯爺的妹妹,有些話說給你听也無妨。小侯爺也早知道,郡守葛承志和大月門互通來往、私相授受。這回偏偏是在過龍門的節骨眼上,刺史崔書要代替葛承志郡守一位,如此一來,大月門就無法讓葛承志在入選過龍門的成員花名冊上做手腳,他們當然要想盡辦法除掉崔刺史。”

  段崇冷笑一聲,“你父親想要將宋秋雁嫁給崔書,想必也是打著相同的算盤。”

  宋瀾生臉色變了變,下意識想要反駁,可段崇說得是實話,他又能從何辯起呢?

  姐姐在他面前哭成了一個淚人兒,終身幸福都要付與一個甚麼破龍門,卻也只是讓山莊爭幾個名額而已,又不能確定真會讓山莊的人登上“大管家”一位。

  宋瀾生從未發現父親竟有如此齷齪卑劣的一面,蘊在他胸腔當中的憤怒與其說是因為崔書,不如說是因為自己的父親。

  “蠢。”傅成璧眸中一泓清冽,“大月門分明就是要栽贓陷害,害了你之後,他們也不會放過撫鼎山莊。”

  “我已是個廢人,”宋瀾生撫上自己的右臂,“這只手在兩年前就已經廢了,劍拿久了就會抖。如若不是一直對外隱瞞,所有人都會知道堂堂撫鼎山莊的少莊主實則連個地痞混混都打不過。如果我死了,就能將這個秘密永遠帶到黃泉中去,才不會給我們宋家丟臉。”

  怪不得。宋瀾生入獄多時,竟未听說過有宋家的哪個人來探望過他,甚至費心為他洗清冤情。這樣一個廢物,宋家猶恐避之不及。

  傅成璧轉頭對段崇說︰“派人去大月門請聶香令來罷。”

  段崇點點頭,這一回卻沒有派葛承志的手下,遣得是他手中的官兵。

  宋瀾生被暫且收押在府衙牢房當中,隨時等待候審,並且有四個衙役輪番把守,以免有人會對宋瀾生不利。

  出了刑房,傅成璧理著袖口,轉而想起宋瀾生和她哥哥是舊相識,便道︰“我不如先去雁門關一趟,去問問哥哥關于宋瀾生以及大月門的事。既然宋瀾生覺得葛承志和大月門暗中有勾結,想必哥哥也應當知道一些。”

  段崇對“雁門關”三字尚且心有余悸,低聲說︰“別去了。我已派人在查鶴州郡各大幫派的底細,百曉生不日也會抵達鶴州郡,想必很快就會有結果。”

  傅成璧瞧他一副別扭樣子,輕捶了他一下,笑道︰“我又不會真去跟哥哥告狀,你作甚這副樣子?倘若真說了,怕是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

  “見不到我,你可難過?”段崇一本正經地確認道。

  傅成璧哪里會想他會問得這般直白?偏還如此認真。她紅了下臉,小聲說︰“……難過的。”

  段崇英朗地輕笑起來,“那就不去雁門關了。”

  傅成璧覺得段崇這是存心不想過去這一茬兒,反過來拿她的話來逗弄人。可他神容總一派的清風端正,仿佛不藏小心思,又讓傅成璧以為是自己想多了,左右沒找出反駁的話來。

  這一趟下來,一行人都熬到了四更天。

  回到驛館後,傅成璧沾床就睡,醒來時已然過了晌午。

  驛館專程調了幾個細致的婢子前來服侍,一番梳洗後,傅成璧卻沒再穿官袍,挑了件兒碧盈盈的衣裳,給鶴州郡黯淡的暮夏添了不少盎然的綠意。

  婢子問傅成璧要不要傳膳,她點點頭,轉而問道︰“段大人可曾用過膳了?”

  婢子回答︰“段大人一早就起身練劍了,用過早膳,這會兒還不到再用午膳的時候。卻是郡主,應當餓了罷?”

  “那就端到房間中來罷。”

  婢子低頭領命,忙招呼後廚去將提早備好的粥菜端到傅成璧的房間來。她吃著菜不太對胃口,沒動兩筷子就放下了,只喝了一碗清淡小粥。

  婢子在旁為她布菜,見她進得少,問道︰“郡主可是哪里不滿意麼?”

  “沒甚麼。只是吃不慣罷了。”傅成璧說。

  “等奴才回了話,讓廚房去請一個北方的師傅來,做幾道郡主愛吃的菜。您看如何?”

  傅成璧點頭,“勞煩了。”

  “郡主折煞奴才,這都是應當的。”

  段崇剛收了劍路過此處,正巧看見傅成璧的房門開著,想見她已經起身,欲敲門進來,正是听到這一番話。

  傅成璧听見敲門聲,道了聲“進”,就見段崇從屏風後繞進來。

  段崇抬手將一干侍奉的奴才屏退,順著她的目光坐在桌的另一側。果真見桌上的菜沒怎麼動,只有粥碗見了空,他問︰“不愛吃?”

  傅成璧有些不好意思,“味道怪怪的。”

  好像每一樣菜中都加了糖;不加糖,就是辣,還辣得十分徹底。

  “想吃甚麼,我去做。”段崇眼眸深深地望著她,板著聲音說,“一路過來,好像是瘦了。”

  傅成璧說︰“不麻煩的,吃粥也飽了。一會兒還要去府衙審一審聶香令,別耽擱了時辰。”

  “無妨。緝拿聶香令的人才剛剛出了驛站,時間不著急。”段崇再問了一遍,“想吃甚麼?”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沒想好要吃甚麼,你們給出出主意?

  段崇︰你盡管說,不會做的算我輸!

第81章 規矩

  傅成璧眯著眼楮看向段崇, 活像一只在打著壞主意的小狐狸。她移了移凳子,肘抵在他手邊的桌子上,托著腮, 一時離他很近很近。

  段崇能看見她白玉姣姣的臉近在咫尺。

  “我要是說……”她勾了勾段崇武袍圓領, 輕撫著凸起的喉結,“想吃你呢?”

  段崇一下攥住她的手指,喉結像是燒干似的癢起來。

  傅成璧輕靈靈地笑起來, 不再逗他, 正經地回答︰“吃甚麼都好。只要是你做得,我都喜歡。”

  段崇扶住她的腰, 用力往里一帶,牢牢按到懷中。他黑眸中有簇簇泛著危險的光亮, 灼人得厲害,“傅大人, 你提過的要求,段某記在心里, 日後一定兌現。”

  這句話當真是帶著咬牙切齒的煩躁了。

  傅成璧之前偏仗著他不敢逾越,很是肆無忌憚。這回與他貼得近了,不經意踫到, 明晰地察覺到他身下逐漸抬頭的欲望, 傅成璧雖早已料到他不會遜色, 可如今見了真,仍舊有些發駭,很是怕惹火上身。

  她一時血都沖到臉上, 忙從他身上退下來,移著小凳子躲了好遠。

  段崇方才練過劍時出得汗似乎都快被蒸干了,壓著心底的焦躁,道︰“我、我看著做罷。”

  “好。”她趕緊應了聲。

  待他走後,傅成璧忙撿了桌上的奶甜酥糕往嘴里塞,甜得發膩時才能堪堪將心思轉到味覺上來。

  段崇這廂也沒好到哪里去,去到後院,撩了一汪涼水就往頸上澆,又反復搓了幾下喉結處,才覺得好受些。

  他轉到廚房當中,看了看陳列的食材。雖然鶴州離中原很遠,卻五髒俱全,該有的都有。

  後廚的師傅一開始還很擔心這京官下廚,戰戰兢兢地扒著門往里頭看,連水缸都搬到了最近的位置,以防對方真給他這塊寶地炸開了蓋。

  誰想這段大人動起手來還挺有模有樣的,尤其是刀功十分出色,小白蘿卜片切下來的近乎透明,還會雕上花,帶著京城廚子那點風騷的味兒。

  日頭過午的時候,有專跑驛站的信差捧著個方形的木盒子踏踏跑上來,左右沒找到段崇的人影,反而在走廊當中遇上正望風的傅成璧。

  信差趕緊給她行禮,“見過郡主。不知郡主可知段大人現如今在何處?”

  “應當還在廚房?怎麼了?”

  信差說︰“受大月門之托,給段大人送一樣物件兒。”

  傅成璧正愁著不知道再怎麼去見段崇,這倒是送上來的機會,她道︰“給我罷。我會交給他的。”

  信差忙點頭,將方形木盒子奉到她手上,“多謝郡主。另外,主顧還想讓小的給段大人帶一句話,說是‘江湖有江湖的規矩,既然來到西三郡,就得入鄉隨俗’。”

  “這是甚麼意思?”

  “這小的就不知道了,小的就是來回賺個跑腿的錢,怎敢過問主顧的意思?”

  傅成璧思索片刻,揮手遣他下去。她一邊走一邊想,大月門怎麼會在這時候送甚麼物件兒過來?難道派去的人已經捉了聶香令,所以大月門才想送了東西來,好賄賂段崇一番?

  她掂了掂盒子,也沒覺得太重,兀自暗道︰“看來這江湖的規矩,也與官場的規矩差不了多少。”

  她剛進了後院的門,就覺得手上冷濕濕的,空出一只手看,才發現掌中都染上了紅色。她下意識以為是顏料,可這木盒簡陋,外頭甚至都沒有封漆。

  她低頭一嗅,聞見有腥味。

  傅成璧心里咯 一下,手猛地一哆嗦,盒子啪地掉在地上,蓋都摔了個大開,從里頭骨碌碌滾出一顆人頭。

  傅成璧失聲尖叫,嚇得腿都軟了,忙扶住一旁的石燈才不至于失態。

  一干守在廚房外偷看的廚子小廝听見聲音回頭,正看到地上躺著個黑壓壓血糊糊的一團,定楮一看才發覺是個人頭,當即嚇得魂飛魄散,莽地大吼大叫起來。

  段崇聞聲出來就看到這一幕,趕忙跑過來扶住傅成璧瑟瑟發抖的身子,對著那幾個小廝厲聲道︰“去叫人!”

  他們連滾帶爬地去叫了守在前院的官兵。很快,他們就來了,其中一個官兵將地上的頭顱撿起來,在看清真容之後,“啊”地大叫一聲,下一刻,他將頭顱緊緊抱在懷中,泣意噎在嗓子里發不出來,很久,才痛哭出聲。

  “哥,哥——!”

  “是誰!是誰干的!”

  這頭顱是屬于上午去大月門緝拿聶香令的一名官兵,苗龍。而這痛哭流涕之人苗虎,正與他是兄弟關系。

  傅成璧嚇得臉色慘白,睫毛輕顫著,眼角又掛著淚珠兒。見到此景,哪里還會不明白是誰。她哆嗦著手抓住段崇的衣袖,“是大,大月門……他說……”

  傅成璧教恐懼和震驚梗住喉嚨,余下的話全都化成斷斷續續的泣聲。

  段崇先將一切處理妥當,待左右攙扶著苗虎下去平復情緒,陸續退離院子之後,他才輕握住傅成璧,拉著她坐到井邊,將她的手浸道清涼的水中。

  傅成璧嚇得手腳發涼,以至于擱在井水里都覺得是暖的。

  段崇洗著她掌中的鮮血,待她好一點之後,才緩聲問道︰“成璧,你別怕。你要告訴我,這盒子是誰送來的?那個人又說了甚麼?”

  “我……”傅成璧顫著唇,好不容易才能發出聲音,“是一個信差,受大月門之托,來給你送這個木盒子。還有,還有一句話……送盒子的人說‘江湖有江湖的規矩,既然來到西三郡,就得入鄉隨俗’。”

  傅成璧不敢一字有差,將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段崇。

  江湖規矩,要想從大月門中帶走一個人不是問題,但是單憑官府的牌子是絕對不可能的,得要憑自己的本事。

  有本事的,隨意;沒本事的,豎著進來橫著出去。就算丟了命,也得怪自己技不如人,卻還敢到別人的地盤上撒野。

  這樣的江湖規矩,這樣的入鄉隨俗……

  段崇握著她的肩頭,手下還在安撫,可是眼眸卻凝上了冰,一時寒得徹骨。她看得有些怯了,喚了段崇一聲。

  段崇一下回過神來,對她說︰“你先回去休息。”

  他扶著傅成璧上樓,臨分別前,傅成璧還是鼓起勇氣扯住了他的衣袖。

  “你想做甚麼就去做,不用顧忌我。我就在這里等你,哪兒都不去。”

  段崇怔上片刻,繼而點頭道︰“好。”

  段崇下樓,令人在正堂中集合。恰在此時,驛館外漸近一陣兒馬蹄聲,翻身下來的人是個清瘦的公子,眼楮很亮,喜好來回打量觀察,像是狼犬一樣靈。

  他一眼就看見段崇,一步飛上去正想著偷襲一記,誰料段崇的出劍速度還是那麼快。“錚”地一聲,竟是亮出了劍鋒,準且快地架到他的脖子上。

  他嚇得側身一縮,才保住了這顆腦袋,百般疑惑地看向段崇的神容,才發現他渾身皆是殺意和戾氣。

  很多年了,他已經很多年都沒見到能夠讓驕霜劍出鞘的段崇了。

  段崇看清來者,蹙了下眉,將驕霜劍收回鞘中,“百曉生?”

  百曉生嘻嘻咧開笑容,“段哥,這是怎的,發這麼大火?給小弟知會一聲,啥事我給你去辦了!”

  段崇沉聲道︰“你來得正好。”

  見他轉身進正堂,百曉生搓了搓鼻尖,揣著袖子習慣性地左右打量一圈,才緊緊跟了上去。

  這幾日派去打探鶴州各幫派底細的官兵有了回信,將大月門的情況大致跟段崇匯報了一遍。百曉生在旁邊听著直笑,笑得那些官兵都惱了,“不是,你笑甚麼!?”

  “笑你們。打探了兩天就打探了這麼些消息?”百曉生吸著鼻子,對段崇說,“段哥,你的信鷹子呢?”

  “還在路上。”

  百曉生說︰“行了,您也別指望這朝廷的人辦事,要趟江湖水,結果連鞋都沒濕著,還以為自己真摸到魚了呢。我百曉生來西三郡拜見您一趟,當然不會空著手。”

  百曉生往懷里一掏,展出一疊紙來。他一張一張地鋪到段崇面前,“鶴州這一塊,能有摸頭的就大月門和撫鼎山莊。大月門……”他翻了翻,抽出來鶴州郡的全貌圖,擱在最上頭,又道,“大月門之前也是靠賣鯉魚牌過活的,不過朝廷查得嚴了之後,鯉魚牌不能賣了,他們就改做賭坊、錢莊、妓院。”

  一張鶴州城的地圖上,用朱筆勾勒出了幾個點。

  “來錢最快的是錢莊。西三郡嘛,來來往往的都是生意,商人大都是借錢買貨、出貨還錢,拆拆補補的,所以大月門的咽喉就在這四家天寶錢莊。”

  段崇問︰“賭坊呢?”

  “賭坊這地方就沒有白過的,一查賬那都是問題。”

  段崇勾了勾唇,“那就等走了江湖規矩,再走朝廷規矩。”

  百曉生驚疑地揚了揚細眉毛,“不是,你這不對勁啊,大月門犯了甚麼事,要讓你趕盡殺絕了?”

  段崇沒有回答,轉而問道︰“你是一個人來西三郡的?”

  “你需要人手?”百曉生悟到他話中有話。

  段崇點頭道︰“葛承志可能有問題,要從府衙調兵怕是會打草驚蛇。我的人現在還在趕來的路上,一時半會兒應當到不了西三郡。”

  百曉生蹲在椅子上,一臉納悶地看向段崇︰“你這亮出驚雷弓,往天上放一個千里箭,天下所有的江湖俠士都得听你號令。現在你問我借人使?”

  “驚雷弓已經教師父親手封在乾正台,我以前不會用,以後也不會。”段崇鄭重其事地回答他。

  百曉生苦惱地撓了撓腦袋,“齊老前輩頑固,你也跟他學來。驚雷弓是上任盟主傳給你的信物,要不是你非得去朝廷當個破官兒……”

  驚雷弓一出,可以號令天下豪杰。可齊禪總覺得有這麼一個東西存在,對江湖武林都是大害,所以在驚雷弓傳到段崇手上之後,齊禪就將驚雷弓封塵于乾正台,一直未出。

  但百曉生知道段崇不喜听這個,擺擺手道︰“行行行,不提這事兒。不過我的人打探消息還行,打仗卻不行;你要借兵,不如跟聶大管家借;還有鎮守雁門關的小侯爺傅謹之,他的兵都姓傅,都能信得過,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你去說說。”

  “不必。”

  聶白崖和傅謹之,他當然是選擇前者。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這一天天的,就沒個安生日子。

  段崇︰宰了他。

第82章 計謀

  段崇拜訪到聶白崖的府邸, 同他講明來意。齊禪當時在聶府上做客,听段崇一番言語,自然也為徒弟幫腔。

  聶白崖卻有些為難, “寄愁, 你這事兒按照西三郡的規矩,不應先見紅。”

  段崇︰“是大月門先殺了我的人,送了一顆頭顱到驛館, 說這就是西三郡的規矩;怎麼, 到了你大管家這里,規矩又變了?”

  見段崇一副不肯善罷甘休的樣子, 聶白崖就知難能扭轉他的決意。

  聶白崖從齊禪那里得知,喬守臣、段崇前來西三郡, 是想徹底改變這里的局面。指不定段崇這次向大月門發難,就是想在過龍門之前“耀武揚威”。

  聶白崖道︰“行。人, 我借給你。只不過對上大月門,我們不一定能打得過。”

  段崇輕譏道︰“放心, 不會和他硬打。”

  ……

  翌日,段崇教人送了拜帖,時值黃昏, 他如約來到大月門所在的山腳下。

  他只身前來, 沒有佩驕霜劍, 甚至無一件防身的兵器。

  山門前,大月門的門眾循例搜遍他的全身,的的確確沒發現甚麼貓膩, 徒生驚疑,反而將段崇看得更加謹慎。

  通往大月門總舵一共有左右兩條山階,中間隔著一段不短的距離,建有分舵所,蜿蜒而上,一共有九舵,從山頂俯瞰,連起來正如一條盤在山林間的臥龍。

  每經過一舵,那些門眾站在高處,個個手持兵器,眼里帶著譏諷和輕蔑,看著段崇一步一步走向總舵。他們就像是在看一只乖乖入籠的獵物,而他們每一個都是獵人。

  進到總舵的時候,段崇在門前看見兩棵香如海,滿樹銀花簌簌。他一時想起來在路上的時候,傅成璧曾經說過,有一種花名為“香如海”,唯有在西三郡才能尋得,卻很是難見。

  他輕笑了一聲,從容邁步上前,走進大堂當中。

  聶三省高高在上,隨意倚躺在虎皮大椅上,見了段崇,稍稍俯身上前,將他打量個清楚。

  他不想這小子還敢穿一身暗紅色的麒麟官袍,腰間劍鼻子是空的,赤手空拳而來,也不懂是他太不知天高地厚還是真有幾分血性。

  聶三省鷹鉤鼻,刀條臉,哼哼笑了兩聲︰“你還挺有種,竟敢一個人來大月門。”

  “聶門主還留了我三個兄弟做客,段某特來接人。”

  聶三省撓了撓下巴,“你的那些小友太不懂禮貌,我就替你管教了管教。”

  緊接著,從後堂拖出來三個血淋淋的官兵,扔到段崇面前。段崇眼眸遽然一寒,負手而立,見三人喘息忽而粗重忽而微弱,雖受重創,但一時尚無性命之憂。

  他凝了凝神,秉住神思不亂,掀袍坐在一側客位。

  聶三省說︰“我派人打听過,你從前在江湖上還算有點名頭,不過後來當了朝廷的走狗,越來越不成器。”

  他手里轉著一把精致的小刀,刃身凜凜生寒,很是鋒利,但在他手中卻好似一條溫馴的小蛇,任其擺布,卻做不出任何反抗。

  “這俗話說得好,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我不管你在京城如何威風,到了我的地盤就得守規矩。這次就算給你一個教訓,以後在西三郡好生走路,別撞錯了門。”

  “來而不往非禮也。”段崇說,“听聞再過一個月就是門主大壽,本官今日拜訪貴寶地,也是想提前為您送一份賀禮。”

  聶三省一挑濃眉,沒想到段崇會如此識時務,眸中陡起頑趣兒,“哦?甚麼賀禮?”

  段崇看了看濃霞艷麗的黃昏天,淡淡地道︰“不急。很快就會送到。”

  聶三省促笑一聲,譏嘲道︰“你該不是以為我大月門是甚麼人就能進的地步罷?”

  段崇沒有應答,聶三省見他沉默,又挑釁了幾句,但總不見對方臉上有任何波瀾。挫敗感在他胸中積蓄成憤怒,“姓段的,你別不識好歹!”

  話音剛落,從外跑進來一名分舵主,匆匆忙忙地差點跌倒,神色慌張,滿頭大汗。

  聶三省怒道︰“窩囊樣兒!甚麼事,快說!”

  “不、不好了!錢莊的銀庫,銀庫教人給劫了!”

  聶三省一听,一下從座位上跳起來,“甚麼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不知道。”分舵主搖搖頭,咽著口水說,“咱們四家錢莊現在都,都教人燒了!”

  聶三省有些氣急敗壞,但他知道現在不是發怒的時候,他壓住怒火,左右一盤算,吩咐道︰“調四、五、六三分舵的弟兄去,一將火滅了,二給我逮住那些不長眼的東西!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神聖!”

  ——“通寶錢莊正好分在東西南北城四側,如若同時遭匪,看場子的人必然顧東管不住西,一定會到總舵向聶三省稟命,請求調派人手。”段崇說。

  百曉生卻道︰“通寶錢莊的銀庫防衛森嚴,上門的鎖是請能工巧匠特制的,進去不會很容易。”

  段崇將一張解鎖的圖紙交給百曉生。

  百曉生見了笑起來,“行,忘記你跟盜帥還有交情了。”

  段崇繼續道︰“三郡向來涇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屆時一旦鬧起來,你們且出城,往最近的羅州郡跑。”

  百曉生搓了一下鼻尖,嘿嘿笑道︰“沒問題,我的人甚麼都不好,就是腿腳利索。這事兒交給我,保證給你辦得妥妥當當!”

  段崇眸色明滅不定,蕩著輕輕的笑意,讓人看不出究竟。

  分舵主面露疑難地稟告道︰“已經派過人去追,但這群劫匪往羅州郡的方向跑了。”

  聶三省急吼︰“就算是越界,也要給我攔住了!”

  分舵主忙領命退下。

  段崇淡然一笑,嗓音溫煦,可落進聶三省的耳朵里卻如魔音穿耳,“段某祝門主日月昌明,松鶴長春。”

  听他如此一言,聶三省哪里還不知道就是這小子在暗中搗鬼!他握著刀大步走到段崇面前,一下抓起他的領子,“你他媽咒我去死呢!”

  聶三省看著他冷峭的眉宇,恨不能現在就宰了他。

  聶三省繼續質問道︰“是你教人做得?!”

  “門主先定了江湖規矩,段某也當盡到禮節。”段崇雙眼似深不見底,手緩緩壓住聶三省的腕子,“通寶錢莊,只是我那些不太懂禮貌的朋友給門主打個招呼。現在你最好坐下,讓我們心平氣和地談一談條件。”

  對方洶涌的內力幾乎是排山倒海一樣地倒灌在他的手腕上,聶三省手臂開始泛起痛麻,眉心一點點擰緊。很快,段崇收了力道,聶三省掙脫牽制,大退幾步,心下一時大駭。

  他竟不知段崇竟有如此雄厚的內力。聶三省眸中起三分危險七分警惕,不敢再小瞧了此人,問道︰“你想談甚麼條件?”

  段崇聲音冷靜自持︰“賭坊、勾欄院,你們大月門賴以生存所有門鋪,過不了多久應當也會傳回同樣的消息。”

  “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殺了你!”聶三省惱羞成怒。

  段崇噓了一聲,再道︰“稍安勿躁,門主何不再听听段某的條件?”

  “你以為耍這樣的小把戲,就可以帶走我的女兒?”

  段崇搖了搖頭,轉而道︰“昨天聶門主給驛館送了件大禮,到底貴重了些,嚇著不少人。”他頓了頓,抬眸看向門外,“堂前的香如海開得不錯,教人折了兩三枝送去驛館罷。”

  聶三省眼角抽動,順著他的目光能看見落在地上銀雪一樣的花,幾乎咬牙切齒地說︰“這就是你的條件?”

  “門主如果按我說得做,我可以保證除了通寶錢莊以外,不會再有類似的事發生。”

  “如果我不去呢?”

  段崇說︰“大月門的兄弟給你賣命,混得一口飯吃。要是這麼多地方出了事,你怕是對誰都不好交代。”

  聶三省看向地上躺著的血人,冷笑一聲,“我不動你,卻可以動他們。”

  “請便。到底在你手上過了一天,不死也是殘廢了,如果門主能替我解決掉這點兒麻煩,段某當然感激不盡。”段崇說,“只不過,我開出的條件就不會這麼簡單了。”

  聶三省手指握得咯咯作響,只覺段崇那兩道目光就如毒蛇一樣濕滑又陰冷,讓人無端生出教風折雪催的寒意。

  他喚了人來,令去攀折三枝香如海,放在精致的錦盒當中。臨行前,段崇接了一句話,“順便再捎帶一句話,就說我與聶門主一見如故,相談甚歡。請她不要擔心。”

  段崇近乎挑釁的目光令聶三省氣得臉色都黑了大半。

  聶三省往外跟了幾步,又對他的一個手下神神秘秘地吩咐道︰“再領兩個舵的兄弟去點子上摸摸虛實,看看這姓段的在搞甚麼鬼。”

  “是。”

  靛藍侵吞著艷艷晚霞,天空像是飲著墨汁兒一般重重疊疊地暗下來,一直等到飲飽黑透了為止。

  傅成璧自段崇離開驛站之後就一直坐立不安,心里惴惴地發疼,昨日所受的驚嚇和現如今的擔憂在胸間交織交匯,她總能一遍又一遍地憶起前世段崇身死的場景。

  從前想起來多是愧疚和悔恨,現如今卻是滿腔的恐懼。

  房中的燈已掌上些時,燈花“ 剝”輕響。她托腮看著燈苗騰升,又縮了回去,左思右想終是難安。

  傅成璧請人備了筆墨紙硯來,想給哥哥傳一封書信,萬一段崇真教人困在了大月門,也好能及時抽調兵力去襄助。

  誰料信才寫了一半兒,驛站外有人來傳,“大月門派人送了一樣兒東西來。”

  “啪”地一聲,筆掉在桌上,打了個旋兒又滾到地上。傅成璧一下抬起頭來,眼見四個士兵帶著一名信差進來,她卻好似雕塑一般僵在原地,難能上前一步。

  她看見信差手里的錦盒,半晌都回不過神。蔥白的手指漸漸蜷縮起來,她遲鈍地挪過去,接過錦盒,捧在手上,很久都不敢打開。

  她似下了決心一般,涼涼的指尖甫一踫到,就猛地將錦盒掀開。她下意識眨了眨眼楮,撲面而來的是陶陶然的香氣,順著鼻端攀上來,馥郁怡人。

  香如海。

  傅成璧心一下落到遠處,她不禁促然笑了一聲,唇角盈盈的笑容愈濃。

  信差將話也帶到,“段大人讓小的來告訴郡主,他和大月門的門主相談甚歡,請您不要擔心。”

  傅成璧將幾枝香如海拿起來,放在鼻間輕輕嗅了嗅,眼楮里流轉著明艷的輕靈。

  她將信差遣退,又對守在門外的一個官兵說︰“派人去告訴劍聖師父,段大人安然無恙,也已經騙過了聶三省,請他按照原定計劃,趁現在大月門防衛空虛,先奪了分舵。”

  “遵命。”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你要嚇死我呀!

  段崇︰我是為了讓你放心。

  傅成璧︰你這個讓人放心的方式,一定會挨揍的。

  ——————

  段崇這麼生氣不全為了璧璧,是為了苗龍和苗虎兩個兄弟。不是戀愛腦。=w=

第83章 圍攻

  風吹得密林翻涌, 探進總舵當中,燈火搖曳,黑影幢幢。

  派去的門眾回來, 當場戳穿了段崇的空城計, “已經派弟兄們在點子上摸了一遍,根本就沒有埋伏!這小子在誆我們呢!”

  聶三省雖然沒有太大的損失,但如今教段崇耍了一通, 豈能不怒火沖天?!

  “亮青子!”

  聶三省一聲令下, 從不知名處跳出來數十人亮出兵器,將段崇團團圍住。刀鋒冷冽, 陡漫寒霜。

  段崇沉下心神,看向堂外已經濃墨似的夜天, 唯有一輪鐮刀彎月懸在中天,銀鉤似的, 在黑幕上劃開白亮的一刀。

  段崇卻不擔憂自己目前的處境,只是按照原定計劃安排, 師父應當已經奪下第一舵,屆時會以焰火為記,給他通傳消息。可現在已經過去半個時辰, 寧靜的天空卻毫無動靜。

  難不成, 他教甚麼絆住了腳?

  齊禪這廂帶著人當真是寸步難行。

  之前段崇已經料到大月門面對突襲定有策略應變, 卻不想山外第一舵的防守竟是這樣嚴絲合縫,滴水不漏。現在九舵在人手空虛的情況下進行變陣,又有天然地勢作為依靠, 其中不知埋伏著多少機關暗道。

  齊禪帶著人,幾次險些暴露在哨崗的視察範圍內。

  百曉生帶來的大月門全貌圖已經起不了多大的作用,現如今唯有強攻才有可能進到第一舵中。可一旦如此,必然會驚動到總舵,屆時段崇以及其他官兵都會處在危險當中。

  齊禪藏身在一棵樹後,側身遠遠盯著一處望台。這一處哨崗是最偏的,也最容易,他想要帶著人漸漸蠶食過去,盡量不要打草驚蛇。

  齊禪抽出質地古樸、啞然無光的長劍,劍勢清逸,如鶴如松。他平抬起右手,手心向下,正準備翻手行動時,忽見叢鳥驚飛,撲稜著翅膀,颯颯掠過樹枝遠去。

  齊禪闔了闔眼,暗罵一句,“在這麼緊張的時候出來打斷,太沒有禮貌了!!”

  的,好像是兩三人的腳步聲,踩著軟泥和落葉,逐漸靠近了。齊禪一翻劍刃,縱身繞了半圈,輕功如快舟渡江,似風吹過。

  也不過是須臾之間,鋒銳就指向其中一名來者的後心。

  涼意順著後背竄上腦門,來者汗毛根根豎起。他舉起雙手,誰料後頸遭一記掌刃,眼前一黑,一下就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這人旁邊的同伴見他倒下,低聲大喊一句,“齊師父?!自己人!”

  齊禪壓著聲音喝道,“誰跟你自己人!”說著,又要襲上前去。

  對方躲了一躲,知道自己不會是齊禪的對手,急著亮明身份道︰“我們是雁門關小侯爺的手下!”

  齊禪的劍一滯,借著微暗的光,仔細警惕地打量著兩個人,看他們都濃眉大眼、長相端正的,的確不太像大月門的惡徒。

  齊禪問︰“小侯爺的人?對個暗號。”

  對方撓腮抓耳,問道︰“暗號?甚麼暗號?”

  齊禪見他們回得毫無遲疑,點點頭道︰“對,就是沒有暗號。”

  “……”

  這兩個人見齊禪還防備著,趕忙將話言明。

  原來他們本是雁門關的官兵,一早按照小侯爺的命令滲透進大月門當中調查聶三省和葛承志官商勾結、牟取私利的罪證。

  昨日,他們知道了新來的欽差大臣和大月門產生了一點矛盾,唯恐大月門會對朝廷官員不利,于是今日就想盡辦法調換了自己的人手在守衛上,以期能在關鍵時刻幫上這官員一把。

  今日巡邏守衛的時候,他們果真發現一隊人鬼鬼祟祟地摸到了大月門來。因為齊禪和傅家是舊相識,其中有一名老兵就認出了他,這才派人找了合適的時機來給齊禪通風報信。

  齊禪看著地上被他打暈的人,一臉的尷尬,“你不早說,我這下手是有點狠了哈。這事……你們通知小侯爺了嗎?”

  其中一個士兵搖頭道︰“這些天大月門上下戒嚴,我們都沒找到機會出去。不過齊師父要是想去救人,我等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行。”齊禪招呼一聲,從重重樹林當中隱藏的人皆冒出了頭,“只要能進入第一舵,其余的事就不用你們管了。”

  對方遲疑片刻,想了想可以行通的策略,過後才肯定地點點頭,“好,齊師父請跟我走。”

  ……

  聶三省見段崇端坐在座椅上,眉眼深湛,神秘莫測,分明擺在段崇面前的是窮途末路,卻不見他有絲毫慌亂和恐懼。

  聶三省警惕他能遣人搶了他四處通寶錢莊的銀庫,不敢輕舉妄動;可回來的消息又確實是段崇在唱空城計。

  躊躇不定,進退維谷,令聶三省這樣的烈性子心煩意亂。他教這不知道哪里來的小子徹底激怒,將地上躺著喘息的官兵揪起來,接過鞭子就是一頓亂抽。

  他們本就是奄奄一息,即便皮開肉綻,也只換來幾聲無力的痛吟。像是鞭打在死尸身上一樣。

  段崇那張臉還是淡漠的,可是眼楮卻亮得發寒,如同豪飲過鮮血的刀刃一樣,即便不望著人,即便空無一物,也能令人心驚膽戰。

  聶三省威嚇道︰“只要你肯跪地求饒,叫我一聲‘爺爺’,我可以放了他們。如若不然,我便當著你的面,將他們的手指一根一根剁下來喂狗!”

  段崇沉默片刻,轉眼望向平靜的夜空,輕聲道︰“只要門主高興,怎麼都好。”

  聶三省見他無論如何都不肯示弱,根本不將自己放在眼中,于是將小刀交給其中一個門眾,另外多人按住這三名官兵的手腕子。

  刀鋒慢慢逼近其中一人的手指。

  “救、救我……段大人……”這被按住的官兵哆哆嗦嗦地呼救道。

  他身上已經疼到麻木,可面對在指尖上漫出的寒意,仍然還是怕的。他已經難以承受多一分的痛苦,仿佛只要再多那麼一些,就足以將他的神智完全壓倒、崩潰。

  段崇漸而攏緊了手掌,手心當中隱隱冒汗。

  聶三省見段崇神色微動,料定他到底還是在乎這些人命,他嘴角浮現起得意的笑,“段大人,一個響頭換一條人命,值得。你考慮考慮?”

  段崇壓抑著胸中積郁的怒火,微微一笑,道︰“請便。”

  聶三省咬了咬牙,“好,你倒是條狠心的狼!那不妨就依段大人的意思,給我剁了他的手!”

  鋒利的小刀又換成了砍刀,高高揚起的一剎那,段崇正欲動身而起,忽听一道尖銳的嗖聲,星白的光芒劃破天空,驀地在夜空炸開一朵燦爛的焰火。

  “甚麼事?”

  聶三省皺眉,微微眯起眼楮仔細看著一時亮如白晝的夜空。距離不遠不近,看位置應當就在山腳下。

  他派人去探,還未得到消息時,又有三束焰火接連從中天炸響,而位置也越來越近,綻放的火花似乎都要逼到總舵門前了。

  加上前面一記,便是四記,也就是齊禪已經拿下了四個分舵。段崇低頭片刻,復而看向聶三省,“听說九龍分舵之間都是以棧橋相連,相互之間聯動打援的能力很強。”

  聶三省見他果然留有後招,忍著驚心,喝道︰“那又如何!?”

  “可兵法上卻有一計,叫做火燒連環船。”

  此句一出,前去探情的人來報︰“火,燒起來了,四個分舵全,全……!”

  他氣息頓滯,已然嚇得不輕,那樣沖天的火勢必然是吃著油的,這要是一路蔓延上來,一個時辰內燒到總舵亦不成問題。

  “現在那些人霸著分舵,正與咱們的人對峙。對方有一個人傳話說,如果半個時辰內,不見段大人離開總舵,必然會攻上山來。”

  “放肆!”聶三省找人請了他的刀來,“這是不將我聶三省放在眼里!”

  “聶門主三思。”段崇冷冷發了聲,“想想到底是你殺得快,還是吃著火龍油的分舵燒得快。”

  段崇將地上的官兵一個一個拎起來,讓他們都坐到客位上。

  “你別以為我真怕你!”

  聶三省已經悟出來段崇唱空城計的目的,為得就是將大月門的人手都調派出去,再讓他的人趁虛而入,端了大月門的分舵。

  聶三省不想跟段崇講任何道理,只想先宰了這小子,再將這突襲的人盡數殺了去。

  段崇對聶三省說︰“門主若不想一連失了八個分舵,不如再听听我的條件。”

  他口吻沉穩平靜,讓聶三省清楚地明白,如今再與段崇硬踫硬只有兩敗俱傷的份兒。他已中了段崇的計,氣得快要發瘋,可他又束手無策。

  每一個分舵都連著,若當真燒起來,必將他一生的心血都付之一炬。

  他倒想听听段崇還有甚麼條件,“你直說了來!還想耍甚麼花招?”

  段崇說︰“現在在山門前候著一名官兵,名喚苗虎,是當日大月門斬殺那人苗龍的親弟弟。”

  “你甚麼意思?”

  “既然聶門主要按江湖規矩,就講究有怨報怨、有仇報仇。是誰動手殺得人,就讓他出來與苗虎比試比試,如果他贏了,一命抵一命,恩怨兩清。”

  “如果他輸了呢?”聶三省再問。

  “他不會輸。”段崇臉部線條英朗,可在此刻卻平生出幾分陰惻惻的森寒,“如果他輸了,段某向聶門主賠禮道歉,立刻帶兵下山,絕不再犯。”

  “好!”

  聶三省的好勝之心全教段崇勾了出來。他掀袍回身,威風凜凜地坐到椅子上,揮手令人將苗虎帶上山。

  苗虎順著山階走上總舵,也是給齊禪另外一個信號,就是段崇已佔得上風,暫時並無性命之憂。

  很快,苗虎就到了總舵的正堂門前。

  聶三省還以為來得是何方神聖,卻見苗虎體型精瘦、身量矮小,如同棗核兒一般。他不禁嗤笑一聲,隨即拍了拍手,不久,從後堂當中走出來一名彪形大漢。

  這大漢滿臉胡子,比之苗虎可謂是身形高大健碩,挽袖露出一截胳膊有碗口那麼粗,無窮的力量仿佛快要從雄厚的肌肉當中噴薄而出。

  作者有話要說︰

  段崇︰還能再不靠譜一點嗎?齊先生。

  齊禪︰哎,抬舉了抬舉了!

  被打暈的士兵︰我一定會向小侯爺告狀的!一定會!qaq!

  ——————

  “小侯爺都來了,小兩口偷情幽會的日子還會遠嗎?”——沃茲基‧碩德

第84章 交鋒

  段崇目光如炬, 將這大漢上下打量一通,繼而招苗虎附耳過來,低語幾句。苗虎疑惑片刻, 終是悟了出來, 對著他肯定地點了下頭。

  這黑胡子大漢輕蔑地看著苗虎,拇指對著脖頸,從左劃到右, 做出封喉的動作, “送你去跟你哥哥團聚。”

  苗虎臉色鐵青,記著段崇方才的叮囑, 面對這人萬不能讓情緒佔了上風,定要保持清醒, 以智取勝。他忍下怒氣,謹慎防備著對方。這大漢虛晃幾下, 見苗虎謹小慎微地躲避著,哈哈笑出聲來。

  他的拳腳虎虎生風, 剛猛威烈,若是落到肉上,怕是連骨頭都能打得斷。苗虎面對這麼猛烈的拳風一躲再躲, 摸爬滾打繞得滿堂跑, 多是采取防衛的動作, 不做任何進攻。

  一耗起來,就是兩盞茶的工夫。

  有幾次這黑胡子大漢差點就捉住苗虎,誰想這小子的身法跟貓一樣矯捷、游魚一樣靈敏, 呲溜就從他手掌中滑脫出去,甚至有時候他會被誆地打空拳,還教這小子趁機摸上一拳一腳的。

  圍觀的門眾見大漢吃了癟,滿堂低低哄笑著,受了聶三省的一記如刃的眼神才算憋住。

  這大漢教苗虎逗得心煩意亂,又听著自己被他人嘲笑,只覺得心窩里燒起一把火,將他的耐性都一點一點燒干了。他扒掉上衣,露出精壯的胸肌,上前一下捉住苗虎,將他舉起來狠狠地摔到地上。

  “ ”的一聲肉響,苗虎猛地咳出一口鮮血。

  滿堂鼓掌喝彩,振臂高呼。

  大漢又是一記飛踢過去,苗虎如同任人擺布的小石子一般被踢滑出去好遠,背後撞向紅漆柱子,炸開一片撕心裂肺的疼痛。

  大漢走過去,又再度將苗虎從地上拽起來,高高舉過頭頂,正欲用膝蓋骨將他的脊椎徹底頂斷弄碎,不料苗虎這回卻使出渾身解數抓住他的衣領,借著肩膀一翻,雙腿死死地盤住他的脖子。

  苗虎屈起食指,運出十足十的勁兒,往他太陽穴處狠擊數下,直到最後一記落下,“喀”的一聲,如同頭骨碎裂的聲響。

  大漢瞪得目眥欲裂,雙眼通紅而渾濁,頃刻後轟然倒地。

  苗虎仍不知對方死活,翻身起來壓制在上,又對著黑胡子大漢的臉一頓狂捶不止,拳頭悶悶地打在上頭,著實令人心驚。

  苗虎嘶吼著,哭喊著,“還我哥命來!還我哥命來!”

  段崇冷聲喝止道︰“苗虎,住手。”

  苗虎打下最後一拳,才算是收了手。他激烈地喘息著,難過又憤恨地抹了一把淚,抽著鼻子站到段崇身邊去。

  段崇幽然看向聶三省,“聶門主,我的人贏了。”

  聶三省面如土色,他攥著拳,額上冒出一層汗水,嘆道︰“好、好小子!算你有本事!!今日我大月門認了這一栽。來人,將大小姐帶出來,跟段大人走!”

  段崇說︰“不光是聶姑娘,還有門主。”

  聶三省見他竟得寸進尺,喝道︰“段崇,若拼命,我未必拼不過你!”

  “若是大月門自此銷聲匿跡,門主也覺得無所謂的話,盡可一試。”

  緊接著,天空中又炸裂一個焰火。

  聶三省知道,如若大月門當真毀于一旦,他必定無法向那個人交代,屆時也是朝不保夕、難逃一死。如今若跟了段崇去,保著大月門苟延殘喘一陣兒,說不定回來還能東山再起,將功贖罪。

  “好!我便跟大人走一趟!”

  ……

  晨曦有些清寒,許久才落下暖煦煦的光。

  傅成璧一夜無眠,四更天才堪堪入睡,一直快到晌午才算醒來。她抱著棉被凝神望向一旁窗台上的香如海,已有兩三雪白的花瓣兒落下來。

  她打起精神,喚人進來服侍她梳洗。在門外把守的官兵已經又換了一輪,一早給傅成璧帶了好消息來,說段崇已經離開大月門,現如今正在府衙處理公務,說不定午後就會回來。

  傅成璧就站在走廊里遠遠望著、等著,果真,日頭高了些時,就看見段崇帶著人馬回到驛站。

  段崇翻身下馬,將手中的韁繩交給身後的苗虎。

  苗虎抿了下唇,將段崇喚住。

  他回身,听到苗虎說︰“段大人,謝謝你給我能手刃仇人的機會。臨行前,你問我的話,我已經有了答案。”

  段崇挑眉,靜靜地等待他的回答。

  苗虎說︰“殺人不痛快,為我哥報仇才是痛快。可是……就算殺了他,我哥,我哥也回不來了。”他低低地哭起來,用袖子抹著眼淚。

  段崇不會勸慰人的話,他知道一些傷痛必然得隨著時間的流逝才會漸漸淡去,任誰勸、任誰說,都于事無補。

  他輕淡地撂下一句話,“你底子不錯,以後如果有機會可以到六扇門來。”

  苗虎呆愣了一下,等段崇走出幾步才躬身致謝,“多、多謝段大人!”

  守在驛站門口的官兵上前,附在段崇耳側說,“段大人,有兩個人從早晨到現在一直在盯著郡主的房間。會不會,是聶三省的人……?”

  段崇順著他的目光往驛站對面的街道上看去,果真見了有兩個男人蹲在台階上,眼楮時不時向內里打量,與段崇有一剎那間的視線交接時,對方很快就移開了眼楮。

  他攏住拳頭,正欲前去詢問,身後忽地響起傅成璧的聲音。

  “寄愁。”

  轉過身來,就迎了個滿懷。傅成璧環住他的腰,眸子亮亮地望著他︰“處理好了?”

  段崇點頭輕“恩”了一聲。傅成璧又松開他,將他從頭細查到尾,“可有哪里受傷了?”

  “沒有。”

  她不信,又捧住他的臉,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確定哪里都是完好的。

  段崇將她不安分的手揪下來握在手中,壓低聲音道︰“回去再同你說,這里還有這麼多人在。”

  傅成璧曉得他害羞的,卻又記著他送香如海的那茬兒仇來,可將她嚇得不輕。她揪住段崇的領口,質問道︰“你教人送了那東西,是非來嚇我的麼?”

  段崇疑惑著問︰“不是說很喜歡嗎?”

  “你都不知道我見了,究竟有多擔心!”傅成璧見他竟一副毫不知錯的樣子,氣惱地往他胳膊上擰了一下。她不敢告訴段崇,那一刻閃過一瞬的念頭——若段崇死了,她必然也跟他去。

  段崇笑了笑,也顧不得還有甚麼人在場了,將傅成璧攬進懷中,低頭輕輕蹭了一下她的鼻尖兒,說︰“我不是還好好的麼?”

  正值此時,他背後響起一陣疾飛靠近的腳步聲。段崇陡然警覺,一把抱住傅成璧連退上數步,才堪堪躲過一擊。

  一旁官兵未曾想門口這兩個男人當真有膽子,竟直沖著段崇殺了來!他展刀立在前,其余人紛紛團團圍上來,將這突襲的兩人困在中間。

  誰料這兩人配合如此默契,手握長槍,左右開弓交迭攻上,令在前的官兵躲閃不及,趁他下盤不穩之際將他一下挑到一旁。明明他們有機會將這官兵一擊致命,可他卻也只是跌倒在地,渾身毫發無傷。

  前路掃清,兩柄槍便沖段崇而來,襲至他的腋下,將他挑到空中。誰料段崇翻手握住兩柄槍,奪回主動權,手臂一震,迸發的猛力大山一樣倒壓下來。

  兩人手腕吃上大痛,不禁悶哼一聲,失手教段崇奪了槍去。

  段崇正欲以槍鋒刺入,怎料正前方突飛來另一桿鐵槍!

  段崇背後還有傅成璧,他恐來物會傷到她,只得收了攻勢揮臂將鐵槍挑開。

  槍身打著旋兒,一下蹌進地面青石板中,碎石濺裂。

  趁此之機,又有一人威勢撲來,當胸一拳,凶狠無匹。段崇只覺對方殺意寒徹肺腑,他接住這一拳,順勢反扭過去,來者顯然受住這一招,竟連眉頭都未皺一下,全無半點猶豫,抬腳往段崇下盤攻去。

  段崇急撤幾步,與他拉開距離。

  兩人分站兩端,這才讓傅成璧看清來者的模樣,她一時大喜驚呼道︰“哥哥!”

  段崇喉嚨一緊。

  眾人只見來者身著朱紅武袍,外罩銀色輕甲,紅纓繩帶將烏發高高束起,襯得那張面容愈發俊美無儔,乍一看上去有三分儒雅,卻無端又生出七分冷峻,令人不敢輕褻。

  他抬起秀長深沉的眉眼,瞳眸當中積著郁郁的墨色,目光如鋒,一動不動地盯著段崇。

  傅成璧只得無視掉雙方劍拔弩張的氣勢,輕盈盈地撲過去,親熱地挽住傅謹之的臂彎,笑道︰“哥,你怎的來了呀?”

  另外兩個男人走到傅謹之身後,沉聲道︰“小侯爺。”

  傅謹之點了下頭,示意他們退下,又看向傅成璧,目光須臾溫和起來,卻故作嚴肅道︰“還不是來尋你的?若不是葛承志說,我都不知你竟獨自跑到西三郡來了。”

  “誰說是一個人的呀?我同段大人一起來的,這一路上多虧他照顧我。是伐,段大人?”

  傅成璧偷偷瞄了段崇一眼,努著下巴,示意他趕緊過來。

  段崇撢去袖上塵土,正襟端容走到傅謹之面前,抱拳拜道︰“六扇門段崇,見過小侯爺。”

  傅謹之盯了他一會兒,也不言語,更不理睬,轉而對傅成璧說︰“你若是真想來雁門關,我派人接你就是,否則要是遇上甚麼亂七八糟的人,哥哪里能護得了你?”

  段崇明顯覺得,他就是個亂七八糟的人。

  “哎呀,”傅成璧蹙著眉,晃晃傅謹之的胳膊,嬌聲說,“段大人很厲害,有他在,我不會有事的。”

  傅謹之翻著眼楮看向段崇,冷不丁地來了一句,“想必舍妹一路上給大人添了不少麻煩,多謝。”

  段崇點頭,聲音板板正正的,“分內之事。”

  傅謹之冷冷地哼笑了一聲,再無心思理這人。他輕聲詢問著傅成璧,“正到了用午膳的時候,想吃甚麼?哥帶你去。”

  “讓段大人同來罷?”傅成璧嘗試性地問道。

  “我們兄妹二人敘舊,要外人作何?”

  傅謹之聲音不大,卻足以令段崇听得清楚。

  傅成璧不想兄長竟這般不給人臉面,一時對段崇心疼又愧疚,只盼他千萬不要在意才好。她不敢再讓傅謹之說一句,忙順從著他的意思道︰“好好好。快走罷,走罷……”

  傅成璧拉著傅謹之就往前走,走出沒幾步,悄悄回頭看向段崇,滿目里都是擔憂。段崇害怕她為難,笑著輕搖了搖頭,示意無礙。

  傅謹之眼見兩人當著他的面還敢暗送秋波,伸手將傅成璧轉向後頭的小腦袋給擰了回來。

  他聲音像是在牙縫當中擠出來似的,“再看,我就去擰斷他的腦袋!”

  “哥,你都說哪兒去了!”傅成璧氣地跺了跺腳,惱道,“怎這樣對人凶巴巴的呀?”

  “我不凶,難道任由那小子騙了你去?!”

  作者有話要說︰

  段崇︰請問剛一見面就打了未來大舅哥怎麼辦?在線等,十萬火急!

  傅成璧︰_(:3」∠)_救命!

第85章 敵意

  仙客來外有士兵把守, 來來回回巡邏著,警惕地盯緊街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傅成璧烏睫顫顫,手緊緊攥成了小拳頭, 緊張又端正地坐在傅謹之面前。兩個人好似沙場擺陣一般對峙著。

  很久, 傅謹之問她說︰“剛剛那個姓段的對你做甚麼了?”

  傅成璧小聲回道︰“也沒做甚麼的……”蹭了一下鼻尖兒而已,只不過從背後看起來的確像是在親吻。

  傅謹之一拍桌子,拔高了聲音, “你張三哥、牛四哥在外守了一天, 看得清清楚楚,你跟哥撒謊是不是?!”

  傅成璧教他嚇得一哆嗦, 撫著胸口,埋怨道︰“我們都快兩年不見了, 怎的剛一見面就這樣凶的呀?”

  傅謹之唇齒欲張,到底沒舍得再訓斥她。

  傅謹之嘆息一聲, 起身與她同坐在一張長椅上去,伸手揉了一下她的腦袋, 將她攬到懷中,溫聲說︰“蠻蠻……你別有氣,是哥剛才語氣有些重了。”

  听他喚“蠻蠻”, 傅成璧才覺是這一聲當真恍如隔世。其實不止兩年, 對于她來說, 是很多年,很多年。

  前世她還為了和李元鈞的婚事跟哥哥大吵過一架,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可傅謹之傷心歸傷心, 卻一直很疼愛她,甚至願意為了她的幸福,將半輩子都蹉跎在邊疆當中。

  傅成璧與兄長再度相逢,都不知該從何訴說思念之情,哪里真會有甚麼氣?

  傅成璧靠到他的肩膀上,軟著聲說︰“哥,我以後也變乖的,听你的話,再不惹你生氣了。你也別惱段崇,都是我先喜歡他的。”

  前半句听得傅謹之心腸都軟了下來,後半句卻是字字扎心。

  傅謹之哼了一聲,說︰“我看你就是想為那小子說好話,才來哄騙我的!”

  “才不是呢。”傅成璧坐直身子,認真地告訴他,“段大人他真得很好很好,你曉得的,你出京之後沒多久,我就去六扇門當差了。這段時間,他一直都很照顧我,還救過我的命呢。”

  “救過你的命?怎麼回事,有誰欺負你了?”傅謹之顯然更關心傅成璧如何如何,自動忽略掉關于段崇的任何說辭。

  傅成璧噤住聲,心知說出來必然只會讓傅謹之徒生擔心,轉而笑道︰“都是過去的事了,我也好好的,甚麼事都沒有。”

  傅謹之說︰“六扇門那種龍蛇混雜的地方還是不要去了。有哥在,我們家甚麼都不需要你做,你只要開開心心的就好。”

  “在六扇門就很開心的呀,”傅成璧比劃著圓,興高采烈地對傅謹之說,“除夕的時候,我跟他們在一起守歲,有這樣大的餃子,還是我親手包的。裴大人和楊大人也很好,還有華英,昭昭也很喜歡他們的。昭昭現在都有這麼肥了……”

  她就像個小雀鳥一樣,嘰嘰喳喳個不停,在描繪著那些傅謹之不曾知道也不曾參與過的事。

  他們兄妹二人臨分別前,傅謹之還記得蠻蠻望著他的車馬,抽抽搭搭地一直哭個不停;因為剛剛來京,水土不服,她的臉色也不如從前紅潤,嬌怯地教人心疼。

  他一直很擔心蠻蠻一人在京會覺得難過,每月都會寄書信到京問候。回信中寥寥只言片語,傅謹之都能感覺到她的快樂,以前是覺得一片安心,可如今見她的小樣子比之從前不知明艷上多少,又不禁生出幾分羨妒。

  隨便甚麼阿貓阿狗都能和他的妹妹天天在一起,可他這個為兄的,卻連見上一面都難。

  傅謹之哼聲說︰“是呀,他們都好,就我這個做哥哥的不好。”

  傅成璧卻不曉得他在吃哪門子的醋,笑嘻嘻地哄道︰“哪里的事?他們再好,都不及哥哥一個好。這次來雁門關,我就是專程來找哥哥的。”

  傅謹之倒跟傅成璧一個性子,遇事不會輕易饒過,繼續道︰“哦?專程來找我的,都到三天了,連封信都不給雁門關送,天天就跟著姓段的在一起混。這是來找我的?”

  傅成璧嗔道︰“哥,你怎不饒人的?人家不是‘姓段的’、‘姓段的’,是有名字的呀。”

  “段崇。我知道他。”傅謹之叫出了他的名字,沉聲又認真地說,“蠻蠻,你听哥說,這個人比你以為的要復雜很多。他這種曾在刀尖兒舔血過活的人,生性陰狠,攻于算計,對于你來說絕非良配。”

  “哥……”傅成璧捏著他的袖子,“段崇不一樣的,他不是那種人。”

  傅謹之知道自家妹妹現在是鬼迷了心竅,任他單憑口上勸說,一時半會兒是扭轉不來她的心意的。話如若是說重了,指不定蠻蠻還會起逆反心理。這事還得從長計議。他雖向著蠻蠻開不了重口,卻對段崇倒是無所畏忌。

  他沉默了一會兒,傅成璧見他總是不應,又晃了一下他的胳膊。誰想好像是踫到傅謹之甚麼傷處,他似疼痛地倒抽一口涼氣,“ ”地一聲捂上自己的肩膀。

  傅成璧以為是自己踫疼了他,松了手問道︰“怎麼了?”

  一旁的張三很有眼色,兩步上來撫住傅謹之的胳膊,低聲問︰“小侯爺,可是剛剛跟段崇交手的時候傷到了?”

  傅謹之眼眸黯淡,側首看向另一邊,低聲道︰“我沒事。”

  “這怎麼能不在意的?”傅成璧替他輕揉著肩膀,話中三分討好七分心疼,小聲怨道,“他也真是,怎麼對你下手沒輕沒重……?”

  傅謹之絲毫不覺得心虛,一派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傅成璧的關心照顧,卻又想到段崇其人,目光逐漸深沉起來。

  一個從千機門里出來的殺手,滿手的骯髒,也配?

  ……

  齊禪從大月門下來之後,就跟聶白崖交接人手,等到回驛館來找段崇時,已經是日薄西山的時辰。

  到段崇的房間尋人,卻不見他,听守門的官兵這麼一提,他才知道傅謹之晌午已經來找過段崇,且還將傅成璧帶走了。

  齊禪驚了驚老心髒,追問道︰“那寄愁呢?他、他沒啥事罷?”

  “沒事啊。”這官兵回答,“段大人手頭的案子不還是沒處理完麼?他睡過一覺後,就去府衙里提審犯人了。”

  “到嘴的鴨子都飛了,他還去審案了?!”齊禪一拍大腿,登時提了劍就站起來,“這個臭小子!到底在搞甚麼,甚麼亂七八糟的?!”

  官兵撓著頭,滿臉疑惑地看著齊禪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驛站。

  府衙大牢內。

  牢役已經將聶香令提到刑房當中,按照段崇的命令並未將她綁上刑架,只鎖了手鐐腳銬,坐在一方小凳子上。

  聶香令眉清目秀,膚色蒼白,顯得與晦暗的牢房格格不入。

  段崇目色墨深,緊緊盯了聶香令片刻,且向她令出示了作為證據的青鼎玉佩,說︰“這枚出現在尸體附近的玉佩是宋瀾生送給你的定情之物,是不是?”

  聶香令點了點頭。

  段崇說︰“你與刺史崔書的死可有關系?”

  “就算你們不來,我也應該來的。”聶香令眼上含淚,“我曉得,瀾生是在為我頂罪。”

  “是你殺害了崔書?”

  聶香令說︰“是。我殺了他。”

  段崇繼續道︰“據我所知,你與崔書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為何要殺他?”

  聶香令沉默半晌,說︰“我想和瀾生成親。我知道秋雁姐一直在為嫁給崔刺史的事傷心,何況崔書此人在鶴州城也沒少做壞事,于是就想順水推舟,幫秋雁姐這個忙。”

  “幫宋秋雁?卻怎是害得宋瀾生被捕入獄?”

  “我做得事,教父親知道了……”聶香令捂上眼楮哭起來,瑩瑩水澤順著指縫瀉出,“他將我關起來,並且將一切都栽贓嫁禍給瀾生。直到判決下來,我都沒能有機會來府衙辨罪。”

  “你做這件事,宋秋雁可知道?”

  聶香令立刻搖了搖頭,“不知。”

  段崇沉眉,手指輕叩著書案,半晌靜默之後,就令牢役將聶香令帶回了牢房。

  因聶香令已認罪,宋瀾生經復審後無罪釋放。郡守葛承志也因斷錯命案、判處輕率等瀆職罪名暫且卸任。府衙一切事務現由段崇暫為掌管,等喬守臣到鶴州城後,則由他接任,一切等候朝廷的旨意。

  葛承志交了官袍和大印,不禁哀嘆連連,哪里能想到會在即將遷任京城之際犯了此等大錯?一時又悔又恨,卻也不得不認錯伏法。

  段崇出刑房之後,迎頭就撞見風風火火趕來的齊禪。他一眼瞧見段崇,正惱得不行,聲音渾厚地吼道,“你這個狗崽子,你在這兒做甚麼呢!?”

  段崇見著齊禪,只覺得萬千疼痛都從四面八方涌到他的額頭上。他無奈地揉了一下眉心,道︰“審案。”

  “審,審案!”齊禪咬牙切齒,拿著劍柄就往段崇腹上戳,“傅丫頭都沒了,你就知道審案子罷!”

  段崇往側邊躲了一躲,“成璧和小侯爺在一起。”

  “傅謹之同意她嫁給你了?”

  段崇搖了下頭。齊禪又猛戳了他胳膊幾下,“那你,你來審案子!”

  段崇垂下首,聲音有些低,“我剛剛跟他動過手。”

  “啥?”

  “還把他給打了。”

  齊禪遲鈍地將劍收到懷中抱著,停了半晌,他點頭道︰“行,你能耐,在下給段師父敬杯茶行不?”

  段崇沉默片刻,板著聲音說︰“我找機會跟他賠禮道歉。”

  “記得叫為師一起去,我也好替你收尸。”

  段崇︰“……”

  兩人正交談著,一抹濃碧從朱門外探進來。

  傅成璧悄悄打量四周,望見段崇和齊禪都在,眉眼一下興起來,但又謹慎地往後看了一眼,確定無人跟著之後,才喜孜孜地提裙跑過去。

  “傅丫頭?!”

  傅成璧微微屈膝,給齊禪行禮,“劍聖師父。”

  齊禪驚疑道︰“你怎的過來了?你哥呢?”

  傅成璧啟了啟唇,卻沒有說,只是彎起眼楮一笑,說︰“我來找寄愁說幾句話的……”

  她小尾音一拖,齊禪怎會不明白?他急急地咳了幾聲,“想喝酒去了,你們可別跟著我啊。”

  知道他只是臨時找得托詞,可段崇還是不免提醒一句,“也不許多喝。”

  “曉得,曉得。”齊禪擺了擺手,抱著劍很快就離開了府衙。

  待周圍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傅成璧輕盈盈地貼到段崇身邊,悄聲問他︰“段大人,審完案子啦?有時間麼?”

  段崇臉上卻仍是木木的,可深不見底的眸子卻漾起輕快的波瀾。看見她挽著傅謹之胳膊離開的時候,段崇第一次生出想將她鎖住的念頭,就用鐵鏈鐐銬,一方扣住她,一方縛在他的手腕上。

  她不能離開,且誰也帶不走。

  作者有話要說︰

  段崇︰不應當的。我不是殺手,只是一只可愛的小貓咪。

  傅成璧︰哈??這畫風突變的是誰?!(黑人問號jpg

  傅謹之︰????

  齊禪︰不認識,不知道,沒听說過。

第86章 對峙

  銀砂似的星子亮了滿天, 鶴州的夜漸起秋寒,可對于段崇來說,溫度卻剛剛好, 風燻燻然灌進官袍當中, 讓他仿佛快醉倒在這樣的夜中。

  傅成璧輕如鴻毛的腳步聲,還有柔軟的呼吸聲,似乎交織成一張甜蜜的網, 將他全部神思都困縛住。

  兩人走在一條人煙稀少的長街上, 步伐一個沉穩,一個輕捷, 互相遷就著並肩走在青石路上。

  段崇想去踫她的手,卻還不及觸到, 傅成璧似乎覺得冷了,雙手交攏輕輕揉搓著取暖。段崇面容微動, 收起手指,將手背到身後去。

  又走了兩步, 傅成璧驀地笑了一聲。

  段崇抬眉看向她,想探究她在想甚麼開心的事。傅成璧撥了撥段崇的衣袖,等他松開拳時, 手指輕繞著纏上去, “給你牽的。”

  段崇抿了抿唇, 反將她的手一下握緊。

  涼意在他溫暖的掌中泛開,像是捧著一汪潭水。他問︰“冷不冷?”

  傅成璧說︰“我說冷,你要怎樣?”

  段崇說︰“找個暖和的地方坐一坐?”

  “……當初在獄中的時候, 我是怎樣教你的呀?”傅成璧都快泄氣了。

  段崇反應片刻,才知曉她的意思,正要張開手,卻听她說︰“你再問一遍。”

  段崇一時疑惑,只是按照她說得話去做,“冷,冷不冷?”

  “不冷。”

  傅成璧偏不讓他輕易得逞,將手負在身後,再不肯搭理段崇。段崇大步追了上去,卻也只是沉默著,半晌才喚了一句︰“成璧……”

  傅成璧等上許久都沒听見下文,問道︰“怎麼不說了?”

  他這次回答得倒是十分坦誠︰“怕問了,你就要走了。”

  “你問一問,我再看要不要走。”

  他遲疑著低聲問︰“小侯爺願意教你回來了?”

  “他才不願意呢。”傅成璧眼楮像是靈鹿似的,“我同他講,不再與你在一起了,他就放了。”

  段崇一下攥住傅成璧的手腕,“真的?”

  “疼。”

  他下意識的手勁兒大得很,傅成璧藕細的小腕子一折就斷,哪里受得他這樣虎狼似的力氣?

  段崇又不願松下手,可見她真得是疼的,終是放開了她。

  傅成璧見他眼里有濃濃的失意,輕聲解釋道︰“你這人怎轉不過來彎兒的?我方才要是說得真話,怎會再跟你在這里耗時間?我只是同他講要回來收拾東西,明天他會派人將我接到雁門關去……”

  太多不該有的想法不斷冒出來,在腦海亂成了一團麻。

  段崇牽著傅成璧往一處小巷走,停在月光漫不到的暗處,將傅成璧輕抵在牆上,兩人握在一起的手十指交纏起來。

  傅成璧小心呼吸著,抬眸只能看到他臉上一片陰影。他低頭抵住她的額頭,漸漸升溫的呼吸互相糾扯著,她終是听段崇從喉嚨里壓出來的聲音,“成璧,我都快瘋了。”

  傅成璧扶上他的腰,說︰“為著我哥哥的事麼?”

  “我剛剛在想,直接將你綁走豈不好?”段崇餃住她的唇,一番輕吻後,又像循循善誘一般對她說,“其他人能給你的,我都可以給你。”

  可將她從唯一的親人身邊搶走,卻要她為此傷心難過的事,段崇無論如何都舍不得做。

  他捧住傅成璧的臉,愈發忘我地吮吻著溫軟的唇瓣。

  傅成璧環住段崇的脖頸,不遺余力地回應著他這一份濃情。兩人的身影溶在淺淺的月色當中,她不斷以親吻安撫段崇,舌津交纏著,許久,段崇深吸一口氣,才移開唇轉而將她抱住。

  兩個人的心跳都像是雨打芭蕉那般急促又輕快。傅成璧呼著氣,也不顧臉上不斷攀升的熱度,輕輕地說︰“哪里要你綁?我願意跟你走的。”

  段崇輕笑一聲,將她抱得愈發緊,“我知道小侯爺對于你來說是最重要的人。”

  “你跟他是一樣的。”傅成璧立刻回答道。

  兩個人又耳鬢廝磨一會兒,段崇才道︰“你哥哥的確比我想象中的還要棘手很多。”

  本以為傅謹之會提很多條件,可段崇有信心應對他所有的刁難。但現在看來,傅謹之根本就沒動過要提條件的念頭,只是一心不願成璧跟他在一起。

  至于原因,段崇也能料到一二。傅謹之對他成見,究根問底左不過是他見過段崇最不堪的時候。

  傅成璧說︰“你莫怕,哥哥總會順著我的心意的。”

  她環住段崇的脖子,拉著他低下頭,兩人鼻尖相抵,她仰起下巴輕輕踫了一下段崇的唇,繼而細聲說︰“我喜歡你牽我的手,也喜歡你甚麼事都講給我听。以後可不許再躲著,更不許甚麼事都悶在心里。”

  “好。”他鄭重地答應道。

  兩人牽著手一起走到朦朧的月色里,走到夜深時,傅成璧走得累了,就要段崇背。段崇負著滿天的星月,也負著她。

  傅成璧伏在他的肩上,這才問起案子的事。

  段崇將今日審訊所得事無巨細地告訴了她,傅成璧听後再問︰“那,整理案宗的事還用我麼?”

  “不用。”段崇說,“府衙有主簿在。”

  傅成璧拿額頭踫了一下他的頭,改正道︰“用的!”

  “怎麼了?可覺得這件案子還有甚麼疑點?”他問。

  “你不用我,等我到了雁門關,怎麼再回來找你?”她說。

  他恍然道,“也是。”

  傅成璧抿著唇笑起來,思及段崇方才的話,轉而問道︰“你是覺得這件案子還有哪里不對麼?”

  段崇遲疑片刻,又搖了搖頭,“說不上來。等有了眉目再說罷。”

  段崇特意將周圍的小街道都繞了一遍,直到不得不回去的時候,才背她回到驛站。

  傅成璧一想明日就要走了,要跟段崇分開,總是不舍得地從他背上下來,嚷嚷著要他背到房中去才肯。

  現如今除卻驛站里外值崗的官兵已無他人還在醒著,四下寂靜,又是夜深,怕路不好走,房中會早早掌上燈。

  因是常態,傅成璧見房中亮著也沒多在意,一把推開房間門,好讓段崇進去。

  誰料甫一進屋,就看見張三牛四與傅謹之同坐,她的兄長正端著一盞茶黑幽幽地盯著她和段崇。

  傅成璧一時心驚肉跳,趕緊從段崇背上跳下來,規規矩矩地站好。氛圍僵持好久,她才怯怯地喚了一聲,“哥……”

  “啪”地一聲,茶盞猛地砸到地上,熱茶水隨著碎片四濺。段崇下意識護住傅成璧,因茶盞本就是偏向他那一側,如此一來卻是誰都沒有傷到。

  傅謹之沉了沉怒火,冷著眼楮,令張三、牛四道︰“你們帶璧兒先回雁門關,本侯與這位段大人有話要說。”

  “哥!”傅成璧上前去,扯住他的胳膊,正要解釋,卻教傅謹之一個眼神止住,再多的話都只得咽回喉嚨當中。

  張三和牛四上前,背上整理好的東西,對傅成璧說︰“姑娘,你可听話,別再惹小侯爺生氣了。”

  傅成璧知道要是她再敢辨護一句,除了火上澆油以外再無旁的用處。她不得不站起身,慢吞吞地往門外走,連告別的話都沒來得及跟段崇說。

  房中靜下來,傅謹之和段崇兩人一坐一立,氣氛繃得越來越緊,也越來越僵。

  傅謹之輕挑長眉,秀眸深且冷,手下翻開兩只茶杯,對段崇說︰“段大人請坐。”

  段崇與他對坐,背脊僵直,沉聲道︰“今日在驛館對小侯爺不敬,我很抱歉。”

  “段大人客氣,你我並非是第一次見面了,”他笑笑,道,“你是齊師父的高徒,能與你過招,也是本侯的榮幸。”

  段崇握起手來,說︰“小侯爺言重。”

  “璧兒年幼的時候,家母過世,家君行事在外,是本侯帶著璧兒一點一點長大的。她是我們傅家唯一的掌上明珠,家父遺命再三囑托本侯一定要照顧好她。本侯作為她的兄長,只願她一生都能平安喜樂,除此之外別無他求。”

  段崇愈發沉默。

  傅謹之說︰“本侯知道璧兒的性子,向來愛胡鬧,以後定然好好教她,再不會給段大人添任何麻煩。也請段大人寬心,日後若有用到本侯的時候,段大人盡管開口。”

  段崇說︰“小侯爺所願,也是在下所願。此次來西三郡,正是為了提親一事。”

  “看來段大人還沒有听明白本侯的意思。”傅謹之將茶杯撂下。

  “除了成親以外,我不會做出任何妥協。”段崇聲音很低,卻頗具氣勢,“敢問在侯爺眼中,到底甚麼樣的人才是最合適的人選?”

  “誰都有可能,但唯獨你,不行。”

  段崇說︰“侯爺此話,是不想講道理了。”

  傅謹之見他軟硬不吃,一手抓住他的衣領,眸色深深地盯著他,一字一句似從牙縫里咬出來的,“本侯跟你這種人要講甚麼道理!?別人看你是劍聖的徒弟,可本侯卻清楚你是甚麼人。一個千機門的叛徒,要不是母親,你還有命活到現在?你就是這樣來報答傅家的?”

  “姜陽長公主的恩情,在下謹記在心,一刻都不敢忘。但和成璧在一起,與恩情無關,她不知道這件事。”

  “你敢讓她知道嗎?”傅謹之冷笑一聲,“你手里沾著多少鮮血,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傅謹之放開段崇,站起身整了整袖口,睥睨了他一眼,道︰“若你真還念著母親救過你的命,以後就離我妹妹遠點,別髒了我們傅家的門!”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哥,我申請解釋。段崇已經讓我知道了他以前……

  傅謹之︰你閉嘴!我不听!他是個有案底的殺人犯,還當過黑社會,現在混進警察部隊就想洗白了?……張三,我的槍呢!!

  段崇︰……請教各位,這種情況下,除了再去投胎以外,還有別的辦法嗎?

第87章 致謝

  月是明, 夜彌清。

  但大月門四個分舵已經被燒得只剩焦黑酥裂的外架,煙霧在夜色中翻滾,經久不散。

  聶三省和聶香令被帶到府衙之後, 大月門門中上下就亂成了一鍋粥。前去追百曉生的人無功而返, 把守賭坊的人也是沒等到任何風聲,卻不想回大月門集結的時候,九舵已經被燒爛了四舵。

  門中有人趁機挑事, 意欲爭權奪位, 八個分舵主齊聚總舵內正為所謂的“代門主”爭個不休。各方劍拔弩張,仿佛只要一句不慎就能廝殺起來。

  正是爭論間, 忽從夜色當中出現四個人,為首一人帶著半張鎏金的鷹頭面具, 露出的臉部線條挺俊,身姿如若天神, 貴氣不凡;為後則跟著單九震和夜羅剎兩人。

  還有一個人,頭戴寬碩的黑色風帽, 將他的整張臉都遮住了,只能從身形上判斷出是一個男人,其余一概不詳。

  看見八位舵主正爭吵不休, 夜羅剎譏笑一聲, 冷道︰“不成器就是不成器, 聶三省還沒死呢,他的兄弟就想著如何瓜分大月門了。真是爛泥扶不上牆。”

  “哪里來的小娘們兒?!給爺爺……”

  話還未說完,一瓢熱血當空濺出三尺之高, 轉眼人頭已經教單九震拎在手中。

  其他人本也對這不速之客反感著,卻見單九震出手如此之快、狠,當即嚇得噤若寒蟬。好久,才算出個有膽量地問道︰“敢問來者是何方神聖?夜訪我大月門又有何貴干?”

  “九娘,就拿他們來喂蠱罷。”為首的那人靜靜地說出這句話,卻讓單九震唇角的笑意越來越深。

  須臾間,有冷冷的鋒芒在堂中翻涌,殺氣四溢,鮮血橫飛,轉眼七顆頭顱齊齊掉落。單九震和夜羅剎兩人回身站定,衣衫上不沾半點腥污。

  夜羅剎往地上灑了一把青殼兒蠱蟲,密密麻麻,蜂擁而動,將尸體中尚且溫熱的血盡數吸了個干淨。

  戴著面具的人慢步走上前,每一步都走得規整而莊重,卻不是刻意,而是從骨子里養就的禮節如此。他掀袍轉身,穩穩地坐在屬于聶三省的主位上。

  面具下的眼楮宛若刀鋒,掃過滿堂尸體,繼而停在那名戴著風帽的男人身上。他冷聲道︰“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黑衣男人立刻跪下,將頭垂得更低。他像是在刻意隱藏自己的嗓音,發出的聲音很奇怪,可仍飽含恭敬,“屬下知罪。”

  “罷了,反正過龍門後,聶三省也沒甚麼用途了。段崇橫生事端,倒也為本王省了一樁麻煩。”他摘下面具,露出那張俊雅的臉,眉宇隱隱有一股書卷氣,可目光卻是陰郁的清厲。

  李元鈞問他,“人選已經挑好了麼?”

  “都在計劃之內。”

  李元鈞面現冷笑,“該怎麼做,就不用本王去教了罷?單九震和夜羅剎會助你一臂之力,聶三省不成事,你可要爭口氣。”

  那男人停了半晌,“是他辜負了王爺賜得名字。”

  “遇事三省”。可聶三省卻還是輕易小瞧了段崇此人。

  夜羅剎輕嗤道︰“誰也擋不住一個蠢貨犯蠢。段崇豈是甚麼好惹的人物?聶三省存心找死,難道閻王還會不收麼?”

  “閉嘴!”單九震低斥了一句,喝令她退下。夜羅剎噤下聲,癟了癟嘴俯首退至堂外。

  黑帽男人再問︰“段崇已經派人在盤查大月門底下的生意,需要屬下做些甚麼嗎?”

  李元鈞輕笑了一聲︰“怎麼?你舍不得那些銀子?”

  “是。”他不敢在李元鈞面前撒謊。

  李元鈞卻很欣賞他這份坦誠,說︰“好。你若想保下這些生意,本王就給你指條明路。”

  ……

  雁門關軍營。

  傅謹之晨起練兵,回來時傅成璧才剛剛起身。她也未用早膳,整個人都懨懨的,見著傅謹之回到帥帳當中,眼楮里才一下亮起來,忙上去挽住他的胳膊,甜甜地喚著“哥哥”。

  傅謹之還能不知道她在打甚麼鬼主意?他口吻強硬,道︰“要見姓段的,你想都別想。若覺得悶了,哥讓牛四先陪著到處轉轉。等處理好手上的軍務,哥再去陪你。”

  “誰要見他的?”傅成璧卻是聰明的,語氣討好道,“我到雁門關,自然是要跟哥哥在一起的。”

  傅謹之笑哼一聲,“你肯听話就好。”

  是時,牛四在外請見,說是撫鼎山莊的少莊主宋瀾生以及家姊宋秋雁前來拜謁,求見侯爺傅謹之。

  傅謹之卻很不悅此時有人打擾,問道︰“宋瀾生?他來做甚麼?”

  “少莊主說是特來拜謝的。”

  傅成璧仰了仰下巴,口吻頗為驕傲,說到︰“那肯定是來拜謝我的。”

  傅謹之笑著瞥了她一眼,瞧她一臉得意,則令牛四請宋氏姐弟進營。傅謹之問她,“你怎與宋瀾生認識的?”

  “此次我到鶴州,也是受沈相所托,偵辦刺史崔書被殺一案。前些日子聶香令認罪伏法,洗清了宋瀾生的冤屈,才讓他得以回到撫鼎山莊。”

  傅謹之看著她眼楮中難藏的明敏和鋒芒,不禁陷入沉思。在未到京任職之前,他們兄妹二人朝夕相處,形影不離的日子讓他都快忘記,他的蠻蠻還是會長大的。

  傅成璧從一只需要小心呵護照顧的幼雀漸漸地豐滿羽翼,早晚有一天就飛離他的身邊,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就算不是段崇,未來也定會有一個人代替他曾經所處的位置,將她捧在掌心,好好地呵護起來。

  傅成璧見兄長一直盯著她瞧,歪了歪頭,疑惑地問道︰“怎麼了?”

  傅謹之緩過神來,低聲中帶著嘆息,還有一絲絲欣慰,“哥覺得,蠻蠻好像長大了。”

  傅成璧笑著點頭,在他面前也沒矜著謙虛,直言道︰“總要長大的。哥哥鎮守邊疆,我身為傅家兒女,自然也不能丟臉。從前父親在時,常常提及要撰寫公案,留存後世作考究之用,只可惜卻一直沒能空閑下來。我到六扇門任職,也是為了完成父親的夙願。”

  傅謹之嘆息一聲,“你真得想留在六扇門?”

  “當然。”傅成璧小心地觀察著他的神情,見他並無惱色,才肯定地說,“我真想的。”

  “行,你想做得事,哥絕對不反對。”傅謹之見她雀躍不已,張口就是一個“段”字,知她肯定又要曲線救國,為那姓段的求情,他便立刻截斷傅成璧的話,“待我明日上疏一封,請皇上將段崇調到別處任職。以後,你想在六扇門呆多久就多久。”

  傅成璧急得差點跳起來,“哥,你怎麼這樣的呀!”

  “就這樣的呀。”傅謹之揚眉,故意學著她的語氣,打量她一時更氣惱了,唇角勾起的笑容漸深。

  兩個人正爭執著,宋瀾生和宋秋雁就隨著牛四進到帥帳當中。

  宋瀾生似乎因聶香令的事大為失意,強打著精神也耐不住滿臉憔悴,可見了傅謹之則甚為恭慎;對比來看,一旁的宋秋雁則比他光彩照人。

  此女子長相清麗出塵,眉眼秀致,卻透出一股難以言說的威儀,說不上絕世美女,卻是個“遇雪尤清,經霜更艷”1的江湖佳人。

  兩人進來時,傅謹之臉上笑意未斂,狹而秀的長眸仿若燦燦星辰,看向了宋氏姐弟。

  宋秋雁觀之一愣,臉頰悄悄爬上輕紅。

  宋瀾生盡到禮節,拜道︰“瀾生拜見小侯爺,郡主。”宋秋雁回過神,屈膝向兩人行禮。

  “少莊主不必多禮。”

  宋瀾生和傅謹之的確也算舊識。雁門關有五成軍糧、軍餉都是靠西三郡供給,傅謹之身為主帥,自然也免不了跟江湖幫派打交道。

  “之前得郡主點撥,瀾生如醍醐灌頂,自知己身肩負重任,萬不該因兒女情長而無辜枉送性命。”宋瀾生對傅成璧說,“今日前來拜謝,知道小侯爺為官清廉,瀾生不敢損毀侯爺名譽,所送的禮物皆是家姊親手所做的小物件兒,不成敬意。”

  宋瀾生命人捧上來一盒小東西,里頭都是些小巧的花簪,樣子很是別致,別出心裁。

  傅成璧笑吟吟地贊道︰“秋雁姐姐的手真巧。”

  “多謝郡主夸獎。”宋秋雁盈盈一拜,又偷瞧了傅謹之一眼,見他也含著淡淡的笑容,臉上也不自禁紅起來。

  宋瀾生又道︰“瀾生今日前來,也是為上次小侯爺所托之事……”

  傅謹之蹙了下眉,卻沒有應他的話,轉頭對傅成璧說︰“我與少莊主有事要談,你不是一直想騎馬頑兒麼?今日正好宋姑娘在……”他抬眸看向宋秋雁,“本侯記得姑娘馬術不錯,可否幫本侯好好教教她?”

  傅成璧道︰“哥,你怎這樣煩著客人的?”

  “我怕你從馬上掉下來。”

  宋秋雁忙為傅謹之辯解道︰“沒關系,郡主。”

  傅成璧眼珠一轉,又生出一個主意來。她往宋秋雁身邊靠了一靠,低聲問她︰“真的沒關系麼?”

  宋秋雁肯定地點了下頭。

  傅謹之則擺擺手,說︰“去罷。”

  作者有話要說︰

  李元鈞︰嗨。你們好呀。

  段崇︰行,都不讓我出場了。甚麼辣雞都出來搞事情了。

  ————————

  1︰選自溫瑞安《一怒拔劍》。

第88章 幽會

  待宋秋雁和傅成璧兩人執手離開帥帳, 傅謹之抬手請宋瀾生坐下。

  宋瀾生知道傅謹之不是甚麼愛听恭維客套的人物,也不拐外抹角,直言道︰“上次小侯爺來莊上探軍中藥材和糧餉的事, 家父思慮多時, 想來與朝廷合作本就是有益無害、互利互惠的好事,所以今日差瀾生前來給小侯爺一個回信。”

  他從懷中掏出一紙契約,奉給傅謹之閱覽。

  因雁門關地處西域、苗疆和中原的交匯口, 戰略位置極其重要。

  傅謹之來到雁門關後, 一直致力于將西三郡和朝廷軍隊聯合起來,令邊疆守衛事務不再單單承負在雁門關的軍士身上, 而是讓雁門關與三郡組成一道密不透風的銅牆鐵壁,共同抵御外敵。

  為此, 傅謹之曾多次親自登門拜訪江湖幫派,試圖在商貿生意上搭建江湖與朝廷的橋梁。

  尤其是在三郡之首的鶴州郡中, 撫鼎山莊享有威名。傅謹之一直都想說服老莊主宋遙與朝廷合作,由他始, 開啟這一先河,日後再想和其他幫派合作也不是甚麼難事了。

  只可惜宋遙態度強硬,一直未曾應下此事。傅謹之本打算另尋他法, 不想宋瀾生今日竟上門送上了契約。

  傅謹之仔細看過, 基本與他之前所提出的條件差不多, 甚至在厘稅上,撫鼎山莊願意做出三成的讓步,以表誠意。

  傅謹之見後不禁面露喜色, 揚眉道︰“甚好!本侯即日上書朝廷,待戶部審核過後,來年雁門關軍營的藥材和糧草就仰仗老莊主和少莊主操心了。”

  宋瀾生勉強笑了笑,面色遲疑。

  傅謹之看著他欲言又止,說︰“少莊主還有甚麼話,直說無妨。在一切未成定局之前,必然是要談妥了最好。”

  宋瀾生沉默片刻,掀袍跪地,抱拳道︰“瀾生今日能洗清冤屈,重新振作,全都仰仗傅姑娘關懷。今日除卻要送上這一紙契約,瀾生還想斗膽,向小侯爺求娶令妹,望小侯爺成全。”

  傅謹之眼眸一下沉落,深若古井。他盯向宋瀾生,問︰“這也是少莊主提出的條件?”

  宋瀾生說︰“瀾生是真心的。”

  “真心的?”傅謹之譏笑一聲,“若本侯沒有記錯的話,少莊主的心上人應當還在獄中,等待秋後處斬。”

  宋瀾生驟然握緊了拳,手心當中是一片溫涼的汗。

  傅謹之將手中的契約撕成碎片,扔到宋瀾生臉上。他冷笑一聲,甚至連憤怒都沒有,“是本侯抬舉你們了。”

  宋瀾生閉了閉眼,一時面如土色,聲音幾近澀滯︰“小侯爺,撫鼎山莊可以幫你回到京城,甚至可以讓你坐上‘大管家’之位。我也向你承諾,日後一定會好好待傅姑娘。”

  “滾。”

  傅謹之喚了牛四進帥帳,吩咐道︰“將璧兒帶回來,送姓宋的離開軍營。”

  宋瀾生啞了聲,眼底一片灰敗,面容是近乎死人的青白。他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喜于傅謹之並未松口答應;憂于回去之後,他已無法向父親交代。

  傅成璧這廂還未在馬背上溜上一圈兒,就教牛四拎了回來,一齊跟來的還有宋秋雁。

  傅謹之過去,將一頭霧水的傅成璧攬到身後,防備地看了宋秋雁一眼,對牛四說︰“送客!”

  宋秋雁滿臉惑然,不知發生了甚麼事;可宋瀾生卻明白,以後再想結交傅謹之這個朋友也是無望了。他低聲對宋秋雁說︰“長姊,走罷。”

  宋瀾生先行在前,宋秋雁看著傅謹之,腳下躊躇不定。她不願意這般離開,可傅謹之那雙近乎冷漠的眸子,足以將所有想要靠近的人嚇退。

  宋秋雁攏起冰冰涼的手指,轉身跟上了宋瀾生。

  看著宋氏姐弟遠去的背影,傅成璧惑然眨著眼楮,擰眉問道︰“哥,這是怎麼了?”

  傅謹之垂首整著袖口,像是不經意地問她︰“剛剛那宋秋雁可同你說甚麼了?”

  “沒說甚麼呢。”傅成璧小心地貼到傅謹之的身側,試探性地問,“我瞧著秋雁姐姐很好,你看我可不可以去她莊子上小住幾天?”

  住在別處,想要見段崇總會方便些;而不像是在防守嚴密的軍營,別說見面了,連傳出一句話都難。

  可傅謹之听了她的話,自然以為是宋秋雁誘惑蠻蠻去撫鼎山莊,幫宋瀾生促成這門親事。他對姓宋的全然沒了好感,道︰“哥比她好多了。以後你就老老實實地住在軍營,哪兒都別想去。”

  “……”她都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

  牛四回來復命時,見傅謹之神色郁郁,很是不妙。他小心問了一句︰“不然等人出了雁門關的地界……?”

  傅謹之越想,就越悶然不快,到底點了下頭,冷冷吐出一句︰“揍他。”

  牛四一笑,點頭領命,隨即手指一揮一展,調出七名士兵,很快摸出了軍營。

  “哥,你到底怎麼了呀?”傅成璧看他臉色很不好,不禁有些擔心。

  “沒甚麼。”傅謹之當然不會將這些糟心事告訴她,也只一句帶過罷了。怪他眼拙,在撫鼎山莊莊主宋遙想要將女兒嫁給崔刺史的時候,他就應當看出這宋遙不是甚麼上得了台面的人。

  他傅謹之的妹妹,怎可能是隨意用來交換的貨物?

  ……

  夜至,不眠不休的軍營背倚彎山,從高處看就如手捧星般,在黑夜中璀璨生輝。

  傅成璧縮在小被子里,露出一雙亮亮的眼楮,在黑暗中醞釀許久也沒有半點睡意。

  當日分別時,也不知兄長對段崇說了甚麼。是不是他知難而退,所以這麼多天也不來找她?可傅成璧又想,軍營守衛森嚴,想進來是那麼難,許是哥哥將他攔住了也說不定。

  傅成璧手指捏著被角,兀自又嘟囔了一句,“還說自己是武林高手,不是會飛檐走壁麼……”她扯著被子一把蒙住腦袋,再不去想這些事。

  夜深睡夢時而沉時而輕,朦朧中,她仿佛看見眼前晃動著一個黑影,臉上驀地冰涼一片。

  傅成璧陡然驚醒,從鐲中抽出金鉸絲要去纏上來者的手臂,卻不想她的招式好似早已被洞悉,那人輕易化去攻勢,趁機捉住她的手腕。

  “是我。”

  盡管看不清樣貌,可聲音早是入骨的。傅成璧一下坐起來,額頭卻不慎磕到段崇的下巴上,她輕呼一聲,揉著額頭發愣。

  段崇的嗓音低而沉,“疼了?”

  傅成璧也顧不上這樣的小疼痛,問道︰“你怎麼來了?”

  “我,”段崇頓了頓,耳根兒有些發燙,不過好在帳中四下黑暗,將他的窘迫掩飾得剛好,“我來看看你。”

  傅成璧眼楮骨碌碌警惕著周圍,“沒教別人發現罷?”

  段崇搖了搖頭。

  傅成璧松下一口氣,轉而坐到床邊去,點燃了一根小蠟燭,放到床腳。燭光很小很小,不足以引起別人注意,卻也能讓她將身邊人看得清楚。

  夜里的雁門關更是冷,她將軟被裹到身上團起來,又張開一邊小角兒,問段崇說︰“冷伐?”

  段崇又搖了搖頭,將被角給她塞好,然後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紙包來,“給你的。”

  “什麼呀?”傅成璧有些納悶,將小紙包打開,見里面包著十幾顆墨酥糖。她眼楮一亮,“鶴州城還有賣墨酥糖的?”

  段崇“恩”了一聲,他去大月門門下生意鋪子盤查的時候,見著街上有得賣,便記起這糖與當初傅成璧送給他的是同一種,于是就買了一包帶給她。

  傅成璧又將紙包好,然後塞到枕頭下面,寶貝似的藏得嚴嚴實實。

  段崇問︰“在軍營里吃得慣麼?”

  “反正不如你做得好吃。”傅成璧再問他,“你怎麼現在來?嚇我一跳。”

  “雁門關的布陣的確厲害,除了趁夜潛入,我實在找不出別的辦法。”

  傅成璧想了一會兒,喜孜孜地說︰“不過,三更半夜來,就像在偷情一樣。”

  若是傅謹之肯松口答應了他們的親事,段崇何以會淪落至此?想一想,就眉心發疼,他如今這把年紀,卻還要像個毛頭小子一樣干著這般輕狂且不知禮法的事,當真是一言難盡。

  傅成璧抱膝,半倚到段崇的懷里去,同他說了會兒話。漸漸地,洶涌的睡意襲上頭,傅成璧眼楮發沉得厲害,聲音也越來越小,嘆息似的說︰“怎麼都好。你能來,我就放心了……”

  她身子一點一點往下掉,段崇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好好地抱在懷中。

  他不禁失笑一聲,輕輕地吻了吻她的額頭,說︰“睡罷。”

  翌日清晨,傅成璧是教外頭喧嚷的聲音吵醒的。

  燦燦的光透進來,照得帳中一片明亮。她已不見段崇,唯有枕下的糖包還在,不是夢,他是的的確確來過的。傅成璧捏著糖紙笑了一會兒,才喚了人進來服侍她梳洗起身。

  等走到帳外,傅成璧才知軍營昨晚出了事,听著士兵的只言片語,好像是甚麼人死了。

  她隱隱覺得不妙,忙去到帥帳當中,卻還不及走近,她就看見地上躺著一排覆著白布的尸首,共計八人。

  其中一個尸首露著臉,傅成璧定楮一瞧,當即心下跳了跳。悲痛與震驚一並涌上眉間,她狠擰起眉,那死去的其中一人正是牛四。

  作者有話要說︰

  段崇︰居然有人捷足先登?!

  傅謹之︰來一個殺一個,來一對殺一雙。

  段崇≈宋瀾生︰……

第89章 誤會

  烈烈艷陽照得人眼前發白, 吹卷來的秋風裹挾著些微寒意, 吹得人頸後陣陣發涼, 讓周遭一切都漸漸晦黯下來。

  傅謹之站在一排尸體前,他的眼楮是紅的, 驚訝、悲痛、憤恨似乎都在他眸中交織;可他面上卻是近乎冷漠的麻木。

  他在沙場歷練多年,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死,出征前還能聚在一起喝酒言歡的兄弟, 從戰場上回來後就變成了一具尸體。

  傅成璧有些擔心他, 上前輕輕扶住他的手臂,“哥?”

  傅謹之沒有應答, 無意識地揉著她的手背作安撫。傅成璧從未見過傅謹之有哪一刻是如今這樣,眼眸里失盡了光彩和熱情,余下全是灰燼一樣的死寂。

  很久, 他才低啞著聲音說︰“本侯一定會給他們一個交代。”

  他已經遣派士兵去報官, 縱然知道鶴州府衙的事務暫由段崇掌管,他也只是猶豫了一瞬,並未將私人恩怨加諸上。去報官的士兵走後多時, 先到的卻不是段崇, 卻是聶白崖。

  緊隨著一群的青衣劍客,浩浩蕩蕩,卻是撫鼎山莊的人;他們扶著一口黑漆華貴的棺木, 車轔轔輾過黃土,一時塵沫飛揚,漫卷而來。

  青衣劍客推搡著圍堵上來的士兵, 雙方都惱著、喝著,兵刃踫撞,如同鼎沸。

  傅謹之負手上前,喝道︰“住手!”

  一聲令下,無論是己方還是對方都停了手,開始緩緩向後退卻。

  撫鼎山莊莊主宋遙一身灰色長袍,手持長劍,單單走上前來。他蓄著美髯,卻在此刻老態畢現,灰白的頭發更顯凌亂憔悴,活像個沒魂魄的紙人。

  宋遙渾濁的眼楮通紅一片,嘶聲道︰“今日,我必取了你項上人頭來祭奠我兒!”

  傅謹之听此,一下蹙緊眉頭。

  聶白崖忙按住宋遙的肩膀,嘆聲道︰“宋莊主,先將話說個明白,許是有甚麼誤會,你也好听小侯爺分辨一句。”

  “有甚麼好分辨的!你且問他,那牛四可死了沒有!”宋遙恨得咬牙切齒,“是,我兒想求娶郡主是高攀,可你也不該命人再來輕薄秋雁,如此羞辱于我宋氏一族!更不該殺了我兒,要我宋遙斷子絕孫!”

  他言語激動時,正是拔劍就瘋砍上去,聶白崖見狀出手將宋遙攔住,一時也不禁有些煩惱,“宋莊主!”

  傅謹之冷靜回道︰“本侯並未命人輕薄宋姑娘,更不會對少莊主動手。”

  宋遙見他不認,轉身將藏在人後頭的宋秋雁拎了出來。她穿著青衣男袍,臉色慘白,正是哭得抽抽噎噎,教宋遙一把推上前,晾在人群的視線當中,更是崩潰一般低泣起來。

  宋遙喪子後悲痛欲絕,形狀瘋癲,也不顧有這麼多人在場,竟將宋秋雁的衣裳都扯開大半,露出玉潤的肩膀和脖頸,上面布滿了斑斑點點,皆是受過欺辱後的青紫痕跡,任誰都能明白她到底經歷過甚麼。

  宋秋雁不敢違抗自己的父親,淚珠啪嗒嗒地往下掉,蜂擁而至的羞恥感令她死死地咬緊唇,直咬出血來,終是受不過這凌遲處死般的羞辱,轉眼尋著一處刀尖兒,一頭就撞了上去。

  卻還是傅謹之眼疾手快,一下攔住了她的身子,宋秋雁掙扎哭喊,卻教他一把按住。

  “宋姑娘。”傅謹之喚住她,將自己披風扯下來,裹住宋秋雁,沉聲道,“請你冷靜一點。告訴本侯,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宋秋雁捏著他的披風哭了一會兒,這才哆嗦著唇將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

  昨日牛四帶著兵就在峽口追上了他們。

  牛四等人先是侮辱了宋瀾生一番,宋瀾生自知此番前來提親的確是對傅成璧太不尊重,對方說甚麼,他便全都听了,並且一再向他們道歉。其中有一人見宋瀾生輕易低頭,猶覺不過癮,就對一旁的宋秋雁說起下流的話,言辭間全是輕薄。

  無論別人對他如何,宋瀾生尚且能夠忍受;卻不能忍受這些人如此侮辱他的長姊。于是一干人便動起手來,當時隨行的只有幾個山莊的侍衛,宋瀾生早是武功盡失的廢人,哪里會是牛四等人的對手?

  “他們,他們殺了瀾生,流了好多血。還要欺負我……”宋秋雁抽泣道,“後來有一個人救了我……”

  “甚麼人?”

  宋秋雁搖搖頭,“我不知道。藍袍子,臉上帶著面具,銀色的面具。他的劍法很厲害,就、就殺了牛四他們……”

  宋遙在旁冷笑一聲,盯向傅謹之︰“如今你還有甚麼話要說?”他轉而對聶白崖,說道︰“大管家,你可听清楚了。此人指使手下辱我女兒,殺我親子,此仇不報,我宋遙誓不為人!”

  “不可能。”傅謹之厲聲辯道,“牛四稟性,本侯最清楚。他絕無可能,也絕不會縱容手下做出此等齷齪下作之事!”

  宋遙怒道︰“你是指我們在撒謊嗎?!秋雁分明看見就是牛四殺了我兒,你空口白牙,一個‘絕無可能’就想推卸責任!?”

  傅謹之說︰“宋老莊主,這當中一定有甚麼誤會。”

  “誤會?你說是誤會,便拿出證據來!”宋遙高聲質問。

  傅謹之目不斜視,毫無退縮之意,可他又無法證明自己的話。牛四是他的老部下,是他在戰場上願意將後背交付的兄弟,其為人如何,傅謹之自認比誰都了解。

  一定有哪里出了差錯,只是他一時還沒能注意到;但眼下形勢緊迫,宋遙請聶白崖來作見證,必然是要殺了傅謹之才肯罷休,又怎會容他再去查證呢?

  正是此時,忽有一沉冷的聲音橫入,道︰“本官可以為他作證。”

  眾人回眸,見來者麒麟赤袍,英姿不凡,正是段崇。他對宋遙說︰“本官昨日見過牛四等人。”

  傅謹之聞言,微微色變。

  “本官途經清風峽稍作休息,遠遠地看見牛四等人啟程回營。牛四還夸贊宋瀾生宋少莊主‘其人品性端正,若能消了與小侯爺的隔閡,也算是個能做朋友的人’。”段崇說,“如此又怎可能如宋姑娘所說那般?”

  他眸色深沉,盯向宋秋雁。

  宋秋雁眸色血紅,眼淚奔瀉而下,道︰“段大人此話,便是不信我?天底下又有哪個女子願意拿這樣的事來撒謊的?”

  “本官並無此意,只是宋瀾生的死尚有蹊蹺。”他平了平氣息,轉向宋遙說,“宋老莊主,請您寬限幾天,本官向你保證,定將此事查得水落石出。七日,七日之內必給您一個交代。”

  “官官相護。你同他都是一路貨色,我會信你麼?”宋遙哼聲道。

  “有聶前輩在場,大可請他做個見證。如若此事真與小侯爺有關,本官會親自將他押到撫鼎山莊,任你處置。”段崇說。

  聶白崖也在旁勸道︰“段大人是劍聖齊禪的弟子,其人品性,聶某人再清楚不過。有他在,莊主大可放心。”

  宋遙的眼楮在聶白崖和段崇間轉來轉去,又見四周皆是傅家軍,好歹從悲痛中恢復些許理智出來。

  “好,我賣給大管家一個面子。”他松了聲,“就給你七天的時間,七天之後,若還沒有回復,我必帶人殺到雁門關,為我兒討回一個公道!”

  “我們走!”

  很快,撫鼎山莊的人呼啦啦地散去。聶白崖抱劍而立,不卑不亢道︰“回去之後,我會再好好勸勸宋老莊主。這些天也請侯爺和段大人上心,查一查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待一干人全部走後,傅謹之將目光凝到段崇身上,冷聲道︰“你別以為替本侯解了圍,本侯就會感激你。”

  段崇板著臉說︰“我只是說出真話,並非為侯爺解圍。七日時間不長,還請侯爺行個方便,讓我親自看一看牛四等人的尸首。”

  傅謹之沉吟片刻,目光染上輕寒的光澤,轉身往帥帳走去,“隨來。”

  段崇跟在他的身後,沒走出幾步,傅謹之問道︰“敢問段大人為何會出現在清風峽?你來雁門關做甚麼?”

  清風峽是雁門關到西三郡的必經之路,他能在清風峽遇見牛四等人,定然是到雁門關來。

  段崇喉嚨一梗,艱澀地回道︰“只是來巡察而已。”

  傅謹之微挑了下眉,沒有再深究。

  八名尸首已經按照傅成璧的意思搬到一處臨時搭建的小棚子里,傅謹之和段崇二人來時,她正翻著尸體上的傷口查看。

  傅成璧心情沉重大慟,見了段崇也沒有以往的欣喜,令人再取一副油布手套來給段崇戴上,對兩人說︰“除了牛四哥外,其余七人全身上下只有一道傷口,在喉嚨。”

  段崇一一看過七具尸體上頸部張裂的傷口,說︰“是一劍封喉。”

  傅謹之眯著眼,繼而道︰“可看上去並不像是劍傷。”

  這幾道傷口中間縱深,兩側極淺,整個呈紡錘型外露張裂,與他平日所見的普通劍傷不一樣。

  段崇再細看上片刻,驀地蹙緊了眉,他說︰“很像我師父的‘柳葉劍法’。”

  “齊師父?”

  段崇又搖了搖頭,“又不太像。不過昨日他在酒館喝得不省人事,昏睡了一天,絕不會是他。”

  傅成璧再走到牛四的尸首面前,對段崇說︰“牛四哥的胳膊上有一道傷痕,傷口縱貫整個左小臂,像是防衛時受得。”

  她曲起胳膊,在面前作擋。段崇依著傷口的傷情猜測劍法招式,又覺得像是“兩儀劍法”。

  劍分南北,齊禪北派劍法多走快、精兩個法門,而“兩儀劍法”則屬南派,在于狠、奇兩個法門,多會在出其不意間奪人性命。

  可見行凶之人劍法雖然雜亂五章,卻極富靈性,變幻多端。

  “是個高手。”段崇說。

  傅謹之道︰“藍袍,銀色面具。這幾天本侯會派兵去尋找此人,找到他,一定能問出真相。”

  段崇點了點頭,半晌,他問道︰“牛四等人的尸首是從何處發現的?”

  “就在清風峽。牛四昨晚一夜未歸,本侯派人去尋,在那里發現了他們的尸首。”

  “待我去一趟,看能不能發現其他的線索。”段崇道。

  傅成璧摘掉油布手套,扔至一旁,道︰“我也要去。”

  傅謹之抬眉瞪了她一眼,傅成璧此刻卻沒有退讓,“哥,為官者不應尸位素餐,還是你教給我的道理。”

  傅謹之眉宇凝滯,看看段崇,又看看她,揮手道︰“去罷。我讓張三跟著你。”

  “好。”

  段崇示意傅成璧一眼,兩人一同走出了小棚子。門席子卷展落下,當初鋪灑進來的日光,棚中驀地暗上許多。

  傅謹之立在八具尸體之前,身影肅肅如同蒼松,漫天漫地的黯然沉沉壓下,壓到他的肩膀,壓得他一點一點彎下腰,最終跪坐到地上。

  他垂首低眸,長久地出神,一聲綿長的嘆息沉如巨石,又輕若浮雲,須臾一刻就消逝在空氣當中。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兩個人查案的時光又開始了!

  段崇︰是的。

  張三︰???

第90章 大醉

  由張三引路, 段崇和傅成璧等人踏上去清風峽的路。

  段崇和傅成璧兩人騎馬並行, 路上段崇將今日宋遙宋莊主尋仇一事與她說了個大概。

  傅成璧沉吟片刻, 忽地就想起易容術來,便問道︰“既然易容術可以改變人的相貌, 有無可能是有人假扮牛四哥他們,去欺負宋氏姐弟?”

  段崇回道︰“不好說。其實易容術並沒有傳說中的那般神通廣大,想變換相貌容易, 但若想完完全全易容成另外一個人, 則取決于骨相。骨相相近,就可有九成相像。”

  傅成璧抿了抿唇, 沒有再說話。

  牛四也是她父親一手帶出來的將才,傅成璧前生今世加起來也只與他見過寥寥數面,可她相信兄長, 但凡是他信任的, 絕無可能是下流小人。如若牛四並未做出這樣的事,那只有一種解釋——宋秋雁在撒謊。

  可她為甚麼撒謊?正如她所說,天底下有哪個姑娘會拼著自己的貞節說謊?

  思忖間, 一行人就來到了清風峽。峽中的清風四處涌動, 黑暗一樣吞沒著周圍的一切。

  樹木蔥蘢的密林現已入了蕭秋天氣,林中顏色沉寂而枯敗。唯有血是紅的,在落葉上, 紅得刺眼。

  段崇昨日在清風峽停留,等待天暮時,遠遠听見馬蹄聲, 于是便藏身進這一塊密林當中。緊接著,他就看見牛四等人策馬回營,口中還談論著關于宋瀾生的事。

  誰曾想今天他們就被殺死在這一方密林當中,而宋瀾生也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

  因前幾日下過一場陣雨的緣故,昨天林子落葉下的土質還是松軟濕潤的,故而留有不少腳印。但可惜的是,發現牛四尸體的士兵在搬運的過程中將現場踩得一塌糊涂,要想找到有價值的腳印已經很難了。

  傅成璧卻不想放棄,“我還是再找找看。”

  段崇點了下頭,說︰“好。”

  因八人大多死于一劍封喉,真正的戰場所拉扯的範圍並不會很大,一時搜尋起來倒也不會如大海撈針一般困難。

  段崇則從樹上兵器留下的創痕看出,一劍能將半尺粗壯的樹干催得幾乎折斷,可見宋秋雁口中那藍袍男人的佩劍和劍法究竟是何等高超。

  段崇又令張三等人躺在地上,躺在尸體所在的位置,依樹上的創痕、尸體身上的傷口以及尸體的倒向,盡可能推斷出凶手所用的劍法招式,從而試圖搞清楚宋秋雁口中那位藍袍男子,究竟是甚麼來路。

  可幾招推下來,段崇發現這每一招每一式實在太過雜亂,混合多鐘流派的劍法,像是采百家之長,卻無任何體系可言,見招拆招單憑一時直覺。

  造成牛四胳膊上防衛傷口的是兩儀劍法,段崇對其也有一定了解,于是就按照兩儀劍法中的路數,正從八卦位的震位直走坎位,卻在腳即將落下之時驀地定住。

  他看見坎位方向下還留有一枚十分清晰的腳印。

  段崇攬劍蹲下,以手量過腳印的大小,一時眉頭緊鎖,漸生疑惑。

  正值他思索之際,忽听傅成璧喊道︰“段大人。”

  段崇抬眸,見她正站在躺著的一名士兵不遠處。他起身走過去,見傅成璧張開手心,掌中躺著一顆墨酥糖,教紅紅的糖紙包著,正是段崇昨晚送給她的那一包。

  他耳朵倏爾一熱,卻板著臉斥道,“拿來這個做甚麼?”

  “我在這兒撿到的,”傅成璧指了指地上的一塊指甲大小的坑,正與糖的形狀貼合,“如果沒錯的話,應當是我昨天送給宋秋雁的,掉在了這兒。”

  昨天她打算與宋秋雁打好關系,好有機會去撫鼎山莊小住幾天,便分了墨酥糖予她吃。可宋秋雁似乎也不嗜甜,只收在袖中作罷,並沒有吃。

  可段崇卻是更加疑惑,環顧周圍,此處無疑還在廝殺的範圍內,就是藍袍男人與牛四他們交手的地方。宋秋雁已受欺辱,她也不會武功,對這群人躲都不及,何以她的東西會掉落在此?

  段崇又想起那枚腳印,手指又比劃了一下。

  他掀袍蹲下,說︰“別動。”他伸手,同樣比了比傅成璧腳的大小。傅成璧身量嬌小,腳自然大不了哪里去,穿著鞋,也只消盈盈一握而已。

  傅成璧提著裙,見他比了半晌,小聲問道︰“是發現甚麼了嗎?”

  段崇說︰“現在尚有許多疑點。”

  “那也要同我講講。”

  段崇想了想,坦言道︰“剛剛走步勢時發現一枚腳印,比之平常男人腳掌要小上很多,更貼近于女人。”

  “難不成宋秋雁口中的藍衣公子其實是個女人?”

  段崇遲疑地搖了下頭,又道︰“說不定是個矮小的男人。”

  無論是男是女,他們都有必要再去撫鼎山莊走一趟,問一問宋秋雁當日更加詳細的情況才好做判斷。

  眼見已無其他線索可尋,段崇則令躺在地上的士兵起身,並道了一聲“辛苦”。

  張三躺得地方正是牛四橫死的位置,他耳畔是林子中死一樣的靜,鼻端還縈繞著些許血腥氣。悲痛從所有景象中浮上來,他紅了眼眶,又覺得不能流淚,只揉了揉眼楮作罷。

  段崇走過來,見他遲遲不起身,就朝他伸出手,道︰“起來罷。”

  張三沒有領他的好意,將段崇的手推開,徑自坐了起來。他看著四濺的鮮血,當喉一口郁結,噎得他十分難受。

  段崇說︰“要是覺得難過,哭一聲也無妨。”

  張三抽了一下肩膀,比誰都要倔,從地上站起來,拍拍手也拍拍身上,愣是沒哭一聲。他壓了壓嗓音,對段崇說︰“還有甚麼吩咐,您盡快說了來。在下只願段大人能早日找到凶手。”

  段崇目光幽冷,卻反而生出灼人的光芒︰“你放心,不會太久。”

  張三︰“多謝大人。”

  暮色四合時分,他們才堪堪回到軍營。

  段崇向傅謹之回稟了在林中的發現,並且說明日即會親去撫鼎山莊盤問。傅謹之冷容不語,終了只說︰“好。”

  段崇木著臉再道︰“那下官就告辭了。”

  傅成璧心里一緊,忙道︰“這時回去,到鶴州城得甚麼時辰了?段大人不如就在軍營暫住一宿,等明日我與大人同去撫鼎山莊。”

  段崇說︰“不必了,我自己去就好。”

  傅謹之驀地開口道︰“段大人是朝廷欽派下來的官員,到雁門關也是客,本侯自該有待客之道。”

  傅成璧听出他的意思,不禁一喜道︰“謝謝哥哥。”

  “要謝也是他謝,關你甚麼事?”傅謹之蹙起眉斥責一句,見自家妹妹听言立刻噤若寒蟬,又為自己莫名其妙地發火很是懊悔。他抿了抿唇,沒有再說甚麼,徑自起身走出了帥帳。

  ……

  天漸漸黑了下來。傅成璧呆在段崇的營帳中,同他說了一會兒話,大多關于案情,幾番都沒有厘清脈絡,到底走進了推斷的死胡同,沒有甚麼旁的進展。

  傅成璧心里還掛念著傅謹之,哥哥鮮少有情緒不定的時候,想來牛四的死對他打擊定然不小。

  “我去看看哥哥。”

  說了這句話,傅成璧就離開去往帥帳的方向。

  張三持兵在外守著,時不時往里頭張望,滿臉皆是擔憂。這廂見了傅成璧來,他似見到救星,迎上去拜道︰“郡主。”

  “哥哥在里面嗎?”

  張三點了下頭,表情艱澀,回道︰“侯爺他,他喝上酒了。”

  傅成璧暗道不妙,打了簾子進去,正見傅謹之杵著額頭,面上已經紅透,醉態盡顯。可他還尚有一絲清醒,抬起眼來見到傅成璧,笑了笑,“蠻蠻,過來,陪哥喝一杯。”

  “行了,”傅成璧將他手里掂著的酒杯子奪下來,將里頭的酒倒個干淨,“你又不是不知自己是個一杯倒的,喝來做甚麼?”

  她與傅謹之同坐,扶著他的胳膊說︰“我扶你去休息好不好?”

  傅謹之攬過她,輕拍著她的肩臂。兩個人沉默了半晌,才听他含混地說了一句,“蠻蠻,哥做錯事了。”

  傅成璧听得難受,心尖兒酸楚難熬,眼上紅了一圈。

  又是一陣悲默,傅謹之松開傅成璧,顫抖著長嘆一聲,緩緩伏到書案上。

  “哥這回真得錯了……”

  傅成璧撫著他的肩輕拍許久,待他沉沉睡熟了才嘗試將他扶起來。她左右也沒這麼大的力氣,正要喚張三進來幫忙,卻听段崇在外請見。

  張三攔住他不讓進,卻是傅成璧在里頭松口允段崇進來,張三頓了頓手,才肯放了行。

  段崇進來就見傅謹之已是大醉模樣。他略一蹙眉,問︰“喝醉了?”

  傅成璧還在試著要馱傅謹之起來,他的半邊兒身子都壓在她肩膀上,卻像個山一樣搬都搬不動。段崇輕咳一聲,上前說︰“還是我來罷。”

  見段崇拖著他起來,傅成璧在一旁不停地說“小心些,小心些”,段崇也是費了一番力氣才將傅謹之背到榻上休息。

  傅成璧過來要給傅謹之蓋好被子,段崇眼疾手快地先她一步,給他捂得嚴嚴實實。

  傅成璧收回手,蠻不好意思地看著段崇︰“謝謝呀。他酒量不好的,喝一杯就這樣。”

  “一杯?”

  “恩,”傅成璧點了點頭,“他平常滴酒不沾的。”

  作者有話要說︰

  段崇︰吃醋了。

  傅成璧︰他是我哥。

  段崇︰首先,他是個男人。

  傅成璧︰ok。以後就靠你孝敬他了!加油啊!段小崇!

  段崇︰???

第91章 姐弟

  見傅謹之貼身穿著的軟甲還未褪下, 這般睡一夜, 晨起必定難受, 她便說︰“將他的兵甲脫了罷。”

  段崇一下警惕,將被子扯得更靠上, 幾乎都勒在了傅謹之的脖子上,不讓傅成璧有靠近的機會。他語氣當中有了一絲惱怒,“怎麼這些事你也要做?”

  傅成璧听言哭笑不得, “只是看你在, 想你幫幫忙。”

  “我不幫。”段崇說,“外頭有那麼多士兵, 不用你,也不用我。”

  “說得也是。”傅成璧又看著段崇問,“不過你怎的還慪上氣了?”

  段崇抿了下唇, 睥睨了傅謹之一眼, 輕哼道︰“打架打不過我,喝酒也喝不過我,還對誰都不滿意……”

  傅成璧才曉得他是在為提親的事怨懟, 不禁撲哧一笑, 伸手捶了一下他的肩膀,“犯小孩子脾氣呀!”傅成璧拉著他起來,溫聲說︰“好啦, 我讓張三哥進來。”

  段崇這才願意,同她一起掀開帳子走出去。

  張三見著段崇和傅成璧站在一起,就滿臉戒備地看著他, 好像段崇真是只甚麼惡狼似的。

  傅成璧令他進帳幫忙給傅謹之脫了軟甲和外裳。段崇看著他走進去,才往傅成璧身側靠了一小步,他說︰“那你,回去了?”

  “好的呀。”傅成璧又從袖中摸出一顆墨酥糖來,塞到段崇手中,“還剩了幾塊,你也嘗嘗?”

  段崇卻收了起來,回道︰“晚上別吃了,會爛牙齒。”

  傅成璧有些惱,“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段崇瞧她羞赧的的樣子,當真是無端可愛,揉了一下她的發,小聲說︰“也不大。”

  相比于段崇來說,傅成璧的確有些年輕得過分。想到此處,他就覺得喉嚨發梗,便沒有再繼續說,只叮囑傅成璧早些休息。

  ……

  翌日,他們啟程去撫鼎山莊,然則宋老莊主甚至都未曾請他們入莊子。

  因著段崇來是為了查清楚宋瀾生死亡的真相,傳話的小廝對他並沒有甚麼敵意,只是清淡地傳了宋老莊主拒客的意思。

  段崇語氣謙恭地向他請教原因,小廝猶豫著不言;又有傅成璧在旁軟聲求問,與他套了幾句近乎話,這小廝的表情才終于有了些松動。

  “我便說了,你們可不要告訴旁人。”

  傅成璧趕緊點頭。見她答應,也不管這樣空口承諾是否可信,小廝就將其中原委一一說了來,好似他也憋了一肚子話,正愁沒處可說。

  原是昨天一行人回莊之後,宋秋雁就和宋莊主大吵了一場。

  宋秋雁跪在正堂中哭喊不斷,聲聲穿花過葉,似乎都能引起輕微的顫抖,厲聲詰問父親為何這般將她視若敝履,竟讓她當著眾人的面將那些不堪的傷痕展露出來。

  傅成璧听說了昨日情狀,當時就覺得宋遙喪子之後定然是瘋癲了才會如此。不然天底下哪里會有父親如他這般不顧忌女兒顏面的?

  這小廝連連嘆氣,“莊主夫人早逝,獨留下大小姐這一個女兒。可女兒又怎麼樣?不能傳宗接代,也不能練劍。夫人尸骨未寒,莊主又抬了一房妾室進來,卻是這女人會生,頭一胎就得了個兒子,便是我們的少莊主了。”

  宋遙花費畢生心血都在培養宋瀾生,將家傳劍法傾囊相授,甚至請了聶白崖來當宋瀾生半個師父,指點他的劍法。宋瀾生也爭氣,不負眾望,年少時就有了些名氣,尤其是劍法杰出又靈性,在西三郡很難找到敵手。

  由此可見宋遙對宋瀾生是何等偏愛,而對待宋秋雁卻遠不如兒子。

  傅成璧深以為然,單單從他將宋秋雁嫁給年過半百的崔書崔刺史就可以看出,在宋遙的眼中,貨物不比宋秋雁值錢,而宋秋雁也不比貨物更值錢些罷了。

  昨日宋遙所為,已令宋秋雁寒透了心。父女二人大吵一架,宋遙沉浸在喪子之痛當中,也多是嫌她煩擾,將她趕回房中關了起來。

  誰料她竟一頭吊在了房梁上,若不是婢女發現得及時,將她救了下來,怕是昨個兒就香消玉殞了。

  幾個郎中拼盡力氣將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面對奄奄一息的女兒,宋遙心中也終是有了一絲愧疚。他派人將宋秋雁送去別莊上休養,昨夜就啟程走了。

  段崇才知宋秋雁已不在莊上,問道︰“可否方便告知別莊位于何處?”

  小廝搖了搖頭,說︰“別莊的位置,除卻莊主的親信以外,別人都不能知道的。”

  傅成璧沉吟一番,再問道︰“那莊子上就沒有能替宋姑娘說話的人麼?”

  “只有少莊主了,不過也是從前了……”他他“嗐”了一聲,唯一能護着宋秋雁的人如今就躺在棺材裏,又還能有誰呢?

  他歎道:“少莊主還在時,與大小姐感情很好的。往前大小姐受責,常常是少莊主在一旁維護,有他在,莊主也不忍太過嚴厲,多是意思意思就放過去了。”

  不單單是宋瀾生護著宋秋雁,宋秋雁也對這唯一的弟弟疼愛有加;宋瀾生在讀書識字上不是好手,宋秋雁怕他受父親苛責,常為其代筆功課。

  兩人一個好動,一個好靜;一個耿直,一個沉穩;互相照拂,互相依靠,相處起來卻更像是同胞的親姊弟。

  不過要說起這宋瀾生的性子,也是教人不知是該頭疼還是該歡喜。

  宋瀾生處事輕浮莽撞,黑是黑、白是白,看事簡單,卻又重情重義;對于撫鼎山莊的未來發展來說,他絕對算不上一個好的當家人,可是莊子上下的人都很喜歡他,大概沒有誰會不喜歡一個簡簡單單的宋瀾生。

  “少莊主為人好,劍法也好,如果不是出了意外,以後在江湖上肯定能……”還未說完,他就發覺自己說漏了嘴,立刻噤下聲,大氣都不敢喘。

  段崇意會著他這句話,想來也不外乎是宋瀾生廢了右手的事,便道︰“我知道,少莊主的手不大好使了。”

  “你知道?”小廝一揚眉,顯然對外人會知道這件事很奇怪。

  段崇只道︰“我與少莊主也算相識,以前同他交過手。”

  “哦,原來是這樣,怪不得。”小廝說,“你能知道,看來少莊主是拿你當朋友的。”

  “算是罷。”段崇輕咳了一聲。

  據這小廝所說,兩年前宋瀾生因為一場意外廢了右手,手肘折得粉碎,痊愈後也不能使上全部的力氣了,劍法大不如從前。

  宋瀾生為此消沉了一陣兒,就連宋遙也郁郁寡歡。莊子一直對外瞞著消息,不曾向任何人透露過此事。可世上哪里有不透風的牆?知情的人也不過是在面上不提罷了,誰都知道撫鼎山莊已然是後繼無人了。

  宋遙不甘心撫鼎山莊就此沒落,又鼓勵宋瀾生去做生意,將莊子名下所有的店鋪都交給他打理,試圖以雄厚的財力招攬天下賢才,支撐起撫鼎山莊。

  有父親在旁支持,宋瀾生強打著精神振作起來,開始學做生意。

  他講情重義,斷了手之後又一改以往莽撞沖動的性子,加上撫鼎山莊在西三郡的名氣,來往客商都願意賣宋瀾生一個面子,漸漸地,莊子上的生意也是教宋瀾生做得風生水起。

  若不是出了崔刺史的那事兒,宋瀾生現在大概還是光彩照人的少莊主。

  之後兩人也再問不出更多的事來了。段崇跟這人道過謝,與傅成璧一起下山去,打道回鶴州城。

  路上,段崇對傅成璧說︰“我們先回驛館,百曉生已經從羅州郡回來了,看他能不能打听出別莊的位置。當日的事,宜應再找宋秋雁問問詳情。”

  傅成璧點了下頭,與他催馬一路輕行回到了驛館。

  誰料竟在門口看到了楊世忠。

  段崇挽住馬,目光有淡淡的喜色,問道︰“何時到的?喬大人呢?”

  “魁君,郡主。”楊世忠拜了一禮,神色卻不大好,有些為難地說,“昨晚我們剛剛進得城,喬大人現如今正在府衙,教我候在這里,說要帶你去府衙問話。”

  段崇乍然一惑,“出甚麼事了?”

  楊世忠說︰“今早有人上陳情狀,檢舉你在辦案過程中漠視手下性命,魯莽妄為,有瀆職之嫌。喬大人听後大怒,對此很是在意,我看他的那個樣子,怕不會輕易放過此事了。”

  “哪有的事?”傅成璧急著問道。

  楊世忠說道︰“說是在大月門的時候,聶什麼的以三名官兵的性命做要挾,魁君並沒有將他們的安全放在心上,反倒放任他胡作非為……真有這樣的事?”

  段崇閉目思索,繼而薄唇浮上一抹苦笑,回道︰“好像還真有。”

  作者有話要說︰

  段崇︰我,酒量,武功,優秀。

  傅謹之︰你,現在,快點,滾。

  傅成璧︰你們,給我,閉嘴!!!不要吵了!!

第92章 融冰

  此時天已然是燦燦日頭當空, 秋風清爽, 然而喬守臣的心情卻不怎麼美了。

  他注視著手中的陳情狀, 上書段崇在大月門時的所作所為,怒火郁結于內。

  喬守臣之前在孟州任職, 也沒少听聞段崇的事跡——人稱六扇門“活閻王”,手段狠厲,尤其不近人情。

  以往他只當段崇是辦案果斷, 才有如此名聲, 加上兩人同是沈鴻儒的學生,故而雖不算甚麼知己好友, 但也是君子之交。

  可眼下段崇所作所為皆是江湖習氣,違背朝廷律例,一點綱紀都不放在眼中。喬守臣即便與他有故, 可秉持剛正不阿, 哪里真會偏袒段崇?

  听見腳步聲,他抬頭看見段崇撫劍跨入堂中,拜了一句︰“喬大人。”

  喬守臣自然是沒甚麼好臉色, 冷哼了一聲, 將手中的的陳情狀擲到段崇面前。

  “你干得好事!”

  段崇將陳情狀展開細觀,他當日的一言一行皆仔細記錄在上,沒有任何錯漏之處。

  喬守臣問︰“上述情狀可有假?”

  “沒有。”段崇面色平靜地回答, “可當時出于形勢所迫,若教聶三省佔得上風,以後步步皆會處在被動當中。下官自認無錯。”

  “為何會為形勢所迫?又為何會處在被動?是因你在計劃部署時根本未將人命視為重中之重!”喬守臣說, “本官早該明白,爾等江湖出身,視人命如草芥,一心只想爭強好勝,逞勇斗狠!”

  段崇蹙了一下眉,卻未作聲。

  喬守臣說︰“按照大周律例,現將你停職查辦,本官會將陳情狀發往京城,你即刻回京接受審查。”

  段崇正色道︰“喬大人,明日過龍門就開始了,前後不過十天,十天之後,我必親自回京領責。”

  喬守臣一拍桌子,怒聲道︰“段崇,你真當自己是甚麼人物了!?在辦案過程中漠視人命,你又何配為官?既不配為官,又以甚麼身份留在西三郡?”

  撫鼎山莊少莊主被誣陷一案尚有疑點,查抄大月門也在進程當中。更不用提,少莊主和雁門關的八名官兵死于非命的案子,已然將撫鼎山莊和雁門關推到針鋒相對的地步。

  三件懸而未決的案子都握在段崇手中,他怎能在如此重要關頭離開西三郡?

  加上像大月門這等江湖幫派根本不會認你是甚麼官,便是一點點不合心意就要打打殺殺。明日就是過龍門,各方風雲際會,卻也是險象環生,喬守臣一人在西三郡恐有危險。

  段崇幽亮的眸子盯了喬守臣半晌,自知與他僵持也是無用,只得先面上領了處置,其余再尋他法。

  傅成璧站在一旁的游廊當中,隱隱能听見大堂中傳出喬守臣勃然震怒的吼聲,心中暗道不妙,卻也不敢貿然進去,一直等到段崇退出堂外,她才招了招手,“寄愁。”

  “怎麼樣了?”一旁的楊世忠忙問道。

  段崇說︰“要我即刻打道回府,等候糾察。”

  楊世忠說︰“領罰歸領罰,可現在過龍門在即,怎的說教你回就回了?”

  “規矩如此,不得不遵循。”

  眼下的局面一時被動起來。

  喬守臣人生地不熟的,一時摸不清西三郡水深水淺,若是在選任大管家期間遭人蒙蔽,做出不利的決策來,于西三郡都有害;段崇現在也要因為之前所犯大忌,不得不即日回京接受糾察。

  且缺了段崇,傅謹之教撫鼎山莊牽制住,想必也無暇分神再插手過龍門的事。如此一般,朝廷想要扭轉西三郡的局面怕就難了。

  傅成璧左思右想,唯有將希望寄托于兄長身上,由他力保段崇留在西三郡。可傅謹之那般看不慣段崇,豈願為他出面?

  但無論如何,總要試試才好,若她軟聲相求,想必哥哥不會真得拂逆了她的懇求。

  她暗中打定主意,也沒有告訴段崇,只是趁他們說話之余走出府衙外,教從雁門關跟來的士兵回去跟傅謹之傳了信兒,看他可有甚麼辦法。

  士兵點頭領命,很快就消失在她的視野之內。

  回到驛站後,傅成璧還一直擔心著,誰料近黃昏的時候傅謹之帶著一隊兵馬就出現在驛站門口。

  踏踏馬蹄聲激得塵土飛揚,傅謹之翻身下馬,由一干兵士簇擁著走進驛站,所見之人無一不下跪行禮。

  楊世忠從前沒見過傅謹之的廬山真面目,今兒見這麼大的排場,一時還納悶起來究竟來者是何方神聖,誰料身旁的傅成璧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哥哥”,他才曉得這位就是小侯爺了。

  傅成璧見他肯來,自然雀躍,迎上前去笑問︰“你真得來了?”

  “你有事,我能不來麼?”傅謹之淡道。

  這廂段崇端著兩盤剛炒得小菜從後廚走出來,因已停職查辦,他只得將官袍換下,現如今只穿著一件兒淺黑色的素衫,滿是油點子的圍裙還未解下,乍一眼看上去也不過是個平平無奇的百姓;然則相貌卻是出眾,黑眸生輝,器宇軒昂。

  反觀傅謹之則是麒麟紋殷紅武袍,現下不著盔甲,愈發顯得俊美落拓。

  楊世忠搖頭暗嘆,真是為段崇愁得腦袋都大了一圈。照這麼發展下去,這是攀上八個竿子都沒辦法提上親了……

  傅謹之瞧著段崇這一身,手中還端著賣相不錯的小菜,不禁蹙起眉來。他問傅成璧,“瞧他那點兒出息,你到底看上他甚麼了?”

  “就看上他這點兒出息了。”傅成璧忙扯著傅謹之的袖子,不讓他多說,轉而解釋道,“要不要一起吃?他的手藝很好的。”

  傅謹之負手,哼道︰“我不跟外人吃飯。”

  “哥……”傅成璧軟聲求了一句。

  段崇將手中盤子交給其他人,上前給傅謹之拜禮。

  傅謹之瞥了他一眼,冷聲道︰“你的事,璧兒已經跟本侯說了,本侯會親自去找喬守臣,讓你在西三郡再留一段時日。”

  段崇疑惑地看向傅成璧,見她笑吟吟地眨了一下眼楮,他才曉得拱手道謝,“多謝小侯爺。”

  “你別多想。”傅謹之口吻中帶著警告,“七天之內查清真相,這是你給宋遙的承諾,同樣也是給本侯的承諾。”

  段崇默不作聲,躬身再拜。

  傅成璧輕聲問︰“且與喬大人說完,哥哥還要回軍營去麼?”

  “不了,我就回驛站來。”傅謹之說,“明日即是過龍門,葛承志卸任,喬守臣又是新官,難保有人不會趁機生事,屆時我會帶兵親自鎮場。”

  傅成璧烏睫輕動,笑道︰“既還要回的,我們就和段大人、楊大人他們一起用膳罷?”

  傅謹之一挑眉,輕掃了一眼楊世忠和段崇。

  剛剛楊世忠拜見時自報姓名,傅謹之也知是六扇門中對傅成璧照拂有加的那人,對他卻沒有太大的敵意。

  傅謹之說︰“再說罷。”

  傅成璧听他肯松口,當即大喜,摟了一下他的脖子,“我親自下廚給哥哥做幾樣廬州的點心吃,好不好?”

  傅謹之眼眸溫和,答道︰“好。”

  說罷,他便上馬取了道去府衙,同喬守臣說了西三郡當下的形勢。

  到底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又有小侯爺做說客,喬守臣對段崇的怒火才消了些,則以顧全大局為先,允許他再多逗留幾日。

  晚間傅謹之回到驛站後,堂中已經張開梨木圓桌,擺上一席飯菜。楊世忠、百曉生待在側堂,等傅謹之到了,才趕忙迎他上座。

  因不是甚麼正經的宴席,除卻傅謹之坐得位置尊貴些,其他人則隨意落座。

  傅成璧正端著剛蒸好的糕點出來,見兄長已經到,笑道︰“正是時候。”

  她將小方糕捧到傅謹之的面前,扯著圓凳在他身側坐下,滿滿期待地看著他︰“特意為你做的,嘗嘗好不好吃。”

  “你做得都好吃。”傅謹之聲音很是溫和。

  段崇拎了一壺酒來,見他們兄妹二人挨得很近,不動聲色地走過去,暗下伸腳將圓凳帶人一起往後移了幾分。

  傅成璧身下一動,扶著桌子回頭嗔了段崇一眼,卻見他拎起酒壺,對傅謹之說︰“今日得小侯爺襄助,在下理應敬您一杯。”

  傅成璧哪里不曉得他在打甚麼壞主意。手肘搗了搗段崇的腰,可他沒有絲毫要收手的意思,傅成璧又偷偷擰住他背上的肉作警告,不許他跟傅謹之喝酒。

  段崇這下吃了痛,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低頭對上傅成璧瞪得圓圓的眼楮,漸漸笑了起來。

  這兩人一番小動作,也不會藏,全都落到傅謹之眼中。惱火在他胸中醞釀騰升,看來這段崇曉得軟招行不通,如今卻換來硬的,竟敢當面挑釁他了。

  傅謹之又怎會在這人面前認輸?他冷聲說︰“盛情難卻。”

  “哥!”

  傅謹之一杯下肚,臉上就教酒燒得紅紅的。

  三巡一過,百曉生和楊世忠眼睜睜看著他漸漸倒在桌上,一時間二人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

  傅成璧撫著發疼的額頭,生氣地又捶了段崇一下,“我早告訴你了呀!”

  段崇︰“……三杯,進步了。”

  作者有話要說︰

  百曉生︰漲見識了。回頭為您寫個頭條。《震驚!大周第一將軍傅謹之竟然……》

  楊世忠︰竟然……是個一杯倒。

  傅謹之︰三杯!三杯!

  段崇︰厲害,厲害!為大舅子鼓掌!

  傅成璧︰頭疼。

第93章 奪彩

  楊世忠和幾個小廝手搭手, 將傅謹之連背帶抱地送回房中,服侍睡下。傅成璧不免擔心,又差人熬了碗醒酒湯喂他喝了才作罷的。

  一番折騰過後, 傅謹之房中的燈火才算熄了。她到走廊當中, 見段崇和百曉生兩人正在說起別莊的事。

  百曉生道︰“西三郡這一塊,我也不是很熟。不過別莊的位置嘛, 倒是可以查一查。需要時間。”

  “多久?”

  “兩天,兩天內我必給你一個答復。”

  段崇點了點頭, “多謝。”

  百曉生走後, 段崇轉眼才看到立在不遠處的傅成璧, 輕問道︰“睡下了?”

  傅成璧說︰“睡得可沉。晚膳還未吃多少,你就逗著他喝酒,明早兒起來肯定找你晦氣。你作甚要招惹他?”

  段崇牽過她的手, 兩人一同倚在欄桿上。身後是星辰和月,點綴在高曠的夜空當中,一如他的眸子般浩瀚。

  “只是不開心。”

  傅成璧說︰“我曉得,為著提親的事,他為難你了。”

  “不是因為他, ”段崇卻搖了搖頭, “是因為你。”他抬起傅成璧的手, 親吻在她的手背上, 再道︰“我希望你能更依靠我, 而不是你的兄長。”

  傅成璧臉紅了紅,“以後就是一家人, 不分你我的。怎的在這上頭那麼霸道……”

  段崇見她仍是軟聲嬌語的,就知她並不惱怒反感這樣的他,愈發得寸進尺起來,一把將傅成璧攬到懷中,在她唇上落下細碎綿長的輕吻。

  待心滿意足後,他才說︰“我就這樣。”

  不一會兒,這廂跑來一個府衙的差役,說受喬大人之命前來給段崇送一封書信。段崇疑惑地皺著眉,將差役奉來的信紙展開。

  喬守臣連夜核查候選人名單時,發現有些不太對勁兒。

  過龍門的規矩,只有對西三郡有貢獻的幫派才有過龍門的資格,貢獻越大,所佔的名額就越多。而貢獻的核定標準則是以每年上繳的賦稅為主,所以拿捏候選名冊的就是一州的郡守,最後匯集到鶴州郡郡守處,再做最後的商榷。

  這也是之前宋老莊主急于將宋秋雁嫁給崔書的原因。

  今年就是崔書和葛承志交任的年頭,若崔書不死,此時掌選名冊的就是他了。之前若是有花大價錢與葛承志連枝的幫派,遇上這麼個倒霉事,想必也巴不得崔書在此關頭出事。

  而現在葛承志被停職,崔書被殺,核查名冊的事自然而然落到這位皇上欽派的大臣身上。

  喬守臣到鶴州城後,一刻也不敢輕慢,立刻上手關于過龍門的一切事務。

  可在審核稅賦賬本的時候,喬守臣卻發現當中有很多作假的記錄,無緣無故塞了許多不知名的人進來;原本朝廷在暗中培育的人選卻有許多失卻了資格。

  但就算喬守臣意識到有暗箱操作,如今也為時已晚;明日就是過龍門首日祭禮,再去查其中貓膩已然來不及。

  他現在唯一能做得補救就是在見證人的名冊中添上段崇。反正現如今段崇已被停職查辦,頭上頂著劍聖弟子的名號,不算朝廷官員,而是江湖中人,比誰都有資格當做見證。

  段崇看後笑道︰“喬守臣的算盤打得真是響。”

  有人檢舉他在大月門行事不當、枉顧性命,段崇想到最壞的結果就是罰俸半年,誰料喬守臣竟要小題大做,直接將他停職遣回京城。

  若真料想喬守臣的真正目的,不過就是想在過龍門前立起官威,且趁此機會將段崇放進過龍門中,讓他以江湖人的身份插手大管家的選任。

  不過,喬守臣坐在高堂上對段崇的斥責,並非全是假。

  在出行前,沈鴻儒就命喬守臣在此期間一定要約束段崇的行為,以免天高皇帝遠,教他入了江湖就化成原形,待回朝後更不知天高地厚了。

  這只深謀遠慮的老狐狸。

  ……

  翌日,清晨熹微,敲鑼打鼓聲震耳欲聾,叫醒尚在沉睡中的鶴州城。

  各路人士來到正坤門來觀賞祭禮,這場祭禮會在比武正式開始之前,由聶白崖主持,以禱告新任大管家產生之後,庇護西三郡未來二十年風調雨順,和泰昌隆。

  由官府公布的名冊顯示,段崇、齊禪、聶白崖為江湖一派的見證人,而傅謹之以及鶴州以外的兩郡郡守則為朝廷的見證人,不偏不倚,有權有威,以示公道。

  段崇、傅成璧等人來時,位居上座。

  正見聶白崖立在高台之上,身著翩然鶴袍,秋風一過,袍袖如漫卷長雲,翻涌不斷。他手持鐵券,吟詠頌歌,台下林立百十人,乃為各派俠士,個個肅穆凝視,眼楮當中似有星火迸射,只恨不能摩拳擦掌,大展雄才。

  待頌歌畢,聶白崖一展金槍龍旗,“過龍門”三字,金鉤銀畫,筆勢磅礡。

  他揚手一擲,金槍龍旗劃過長空,不偏不倚地指入正坤門石牌樓上的鏤空處。石牌樓前有一高台木架作為支撐,先登上頂點的人則可輕易取得龍旗。

  這本不是正式的比試,也不過是奪個彩頭,甚至普通的百姓都有資格借著木架爬上去,奪得金槍龍旗。

  可這奪彩頭正是先聲奪人的好機會,各幫派自然不會錯過。

  聶白崖對著發訊的人微微點頭,紅槌“當”地一聲敲了聲銅鑼,數人聞訊而動,紛紛飛踏上高台奪龍旗。沉悶的鼓點也漸漸密集高昂起來,號角長鳴,與喝彩聲、渲染聲交織,渾成一片。

  傅成璧安靜乖巧地坐在段崇旁邊,眼楮亮如星辰,似對眼前的一切很有濃趣。

  齊禪笑著問道︰“之前沒看過奪彩罷?”

  “沒看過這麼熱鬧的。”

  前世在宮廷中倒是見過,李元鈞將朝中勇士召入宮中,以金刀為彩,讓他們爭奪。那時李元鈞與她也就是坐在這樣的高位,他深淵一樣的眸子里隱著笑意,卻很是漫不經心,像是在看戲一樣。

  其實也當真是一場戲。那天的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奪得金刀的武士是早就定下了,李元鈞想將他提拔成武將,卻需要一個由頭,而奪彩就是最好的由頭。

  而那個武將,後來成了監軍。監得傅家軍。

  傅成璧思及此,神色郁郁,不經意尋到剛剛回到正坤門的傅謹之。她的兄長在很遠處與兵士說著話,目光凜凜而灼人,是她不常見的大將之姿。

  段崇循著她的視線望去,瞧見傅謹之,又不免有些吃味。他將手中剝好的橘子往她唇邊塞了一小瓣兒,說︰“吃。”

  傅成璧瞧見他的醋樣,餃住橘瓣又咬了一下他的手指,含混著說︰“你真小氣。”

  傅成璧又將注意力放在奪彩上,木架上的人正是打得不可開交,拳拳到肉,拼得都是真拳實腳。

  中有一人,身穿深色箭衣,拳風狠厲,腳法過人。他似乎不急于登頂,專尋人比試拳腳,便是對方認輸也不肯罷休,只將人打落下去才會收手,許多人都教他從高處擊下,縱然木架下已經積了軟墊,也是摔倒口吐鮮血,哀嚎不斷。

  有他在從中挑釁,本是奪彩不見紅、點到為止的武戲,如今卻愈演愈烈。那些俠士的怒火和殺氣教他一人激起,當真不再以奪彩為主,一時對著箭衣男子發起攻勢,待那男子退開一方,追尋不得時,他們又開始互相攻斗起來。

  聶白崖心中一緊,眼見形勢不妙,驚道︰“他們這是在做甚麼?!”

  木架中有好幾根都被打斷,碎塊七零八落的掉下來,整個架子也開始搖搖欲墜,上面的人也不禁發出驚呼的聲音。

  傅謹之注意到這里的異狀,從兵士手中接下自己的湛然長槍,縱身飛上前,翻槍移步,一下抵住木架傾斜的一角。他露出的半截小臂青筋凸起,虎口一時劇痛無比,拼勁全力才將整個木架扭轉回正。

  其余人都開始順著木架子往下爬,唯有那箭衣男子未動,反倒借勢往頂峰飛去,意圖奪得金槍龍旗。

  “哥!”傅成璧驚地站起身。

  段崇見狀,矯捷躍至前。傅謹之眉頭深皺,手下不敢有絲毫松懈,咬牙道︰“將那鬧事的給本侯抓下來!”

  段崇抬頭,很快尋到那人位置,踏著木架子飛龍一般游上去。那男人本差一步就能摸到金槍,誰料背後襲來一陣掌風,迫得他翻身連動數步。

  男人定楮一看,見來者風姿不凡,英朗無匹,他卻認識的,便是劍聖的弟子段崇。若劍法,他不敢較量一二,可論拳腳,他未必會輸給段崇。

  這般想著,他左手支扶,右手猛打一拳。段崇見勢一手格擋,一手從側方擊出,這男人未想到他竟能空出手來,莽退而下,與段崇上下錯開,堪堪躲過這一記。

  段崇以腳勾住橫木,穩住下盤,眉目清冷地看著那人,對著他幾乎是挑釁地勾了勾手指,“來。”

  箭衣男人惱羞成怒,一時若虎狼撲食,往段崇的方向撲去。

  段崇踏步一避,卻也未再退縮,欺身再攻一步。這人撲了個空,身體本就未穩,哪里還有余力去躲這一招,胸口猛地掀起劇痛,頭暈眼花。

  段崇似也不急將他擊敗,使出擒拿式,如魚戲水,將這人幾番攻勢都輕易化解掉。這男人本是虎虎生風的拳頭,打到段崇面前卻好似打到棉花上,教他好生戲弄了一番。

  “你奶奶的!”他像是急了,大罵一聲,陡起烈拳連番攻上。

  段崇便就是要他這一份急躁。

  他暗自冷笑,借著圓木斗轉一圈,輕巧地繞到那人的背後,一腳將他從高台上踹了下去。

  傅謹之見狀,翻轉長槍,將那落下的男人向上一挑,緩沖落下的沖力,才不至于讓這人摔成重傷。他一時怒目看向段崇,對視的一剎那,他的眸子卻是冷的,無端生出寒意。

  沒了鐵槍做支撐,木架幾欲堪倒。

  段崇望向遠處傅成璧一眼,見她正著急地注視他,唇角不禁勾起笑來。

  他翻身攀上高頂,將金槍龍旗拔出,將紅幡展揚,借著逐漸倒下的木架高台飛落至地面。

  齊禪看著手持龍旗的段崇,英姿勃發,眸間湛然生輝,不禁得意地笑了一句︰“好小子,還挺能裝,人模狗樣的。”

  聶白崖在一旁撫著胡子笑道︰“齊師父,你這弟子當真不凡。”

  “嗐,哪裏哪裏?也就有我當年的一半罷。”

  因奪彩引起的躁亂很快就教段崇和傅謹之兩人平定下來。

  正坤門附近的一處樓閣當中,李元鈞握著一盞茶,微微眯起眼楮望見這一切,手指越收越緊,指尖兒都泛出蒼涼的白。

  他看見段崇一步一步走上觀台,將手中的金槍龍旗交給傅成璧。她很是高興,忘乎所以地摟了一下段崇的脖子,繼而將手中的龍旗揚起來給傅謹之看。

  她容色嬌媚,卻也有將門養就的颯然麗姿,蘊在眉目當中,無人可以比擬。

  作者有話要說︰

  傅謹之︰有人要搞事情?

  段崇︰誰敢搞事情?

  李元鈞︰p……

  傅成璧︰嘻嘻嘻嘻嘻

  ————

  都和大舅子聯手了,成親還會遠嗎?——段崇

第94章 翻供

  “啪”地一聲, 手中的杯盞應聲而裂。碎瓷迸濺,割傷了他的手指, 可李元鈞渾不在意,垂下手,血順著指尖兒滴到地上。

  夜羅剎收了傘進到樓閣當中,攏起桌上的茶盞嗅著香,說︰“原本也沒指望這人能成甚麼大事, 敗了就敗了, 怎麼王爺發這麼大的火?”

  李元鈞接過一旁侍衛遞上來的絲絹, 低頭纏住自己流血的手掌。單九震從另一方的樓台上走下來, 沉聲道︰“傅謹之明明對千機門深惡痛絕, 也早就知道段崇的出身, 現在怎與他一起聯手行事?”

  夜羅剎說︰“他早已經不是鷹犬了。況且傅成璧要嫁給他,兩人在同一陣營也沒有甚麼好奇怪的。”

  李元鈞一下握緊了拳, 絲絹霎時又濡紅一片。

  夜羅剎見狀, 不禁暗譏一聲。早在王府的時候, 李元鈞似乎就對傅成璧格外容忍, 明知道她的存在只會讓原定的計劃變得不受掌控, 可他還是留下了傅成璧,甚至將獸面玉璜都交給她頑兒。

  夜羅剎原以為李元鈞不過是看在傅成璧的兄長手握重兵的份兒上才會如此, 但現在見李元鈞種種反應,又似乎不僅如此。

  她揚著眉,漫不經心地打趣兒道︰“王爺該不會喜歡上自己的外甥女了罷?”

  李元鈞沉默片刻,繼而冷聲說︰“只是擔心有了傅家, 想要再殺段崇就不太容易了。”

  夜羅剎面色微微一變,聲音略沉︰“王爺答應過我,會留他一條命的。”

  “留他一命?那你的仇又當如何?你忘記他如何毀了千機門,又如何將你苗教趕盡殺絕的了?”李元鈞冷冷地看向她,“藍婆子死前是怎麼囑咐你的?”

  ——殺了段崇。一定殺了他,為婆婆報仇。

  夜羅剎擰緊了眉,面對李元鈞連聲詰問,一時啞口無言,一旦想起婆婆死前囑咐的話,她的心便如在寒冰與火炭上交替煎熬著。

  她淪落至此,甚至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全都是拜段崇所賜。

  段崇毀了她的一切,可她卻騙不了自己,對段崇深切的恨,全部因為她曾那樣喜歡過他。

  李元鈞回身,眸若寒冰深淵,緊緊盯著夜羅剎,說︰“如果不是九娘和本王扶你一把,你現在還在苗疆過著狗都不如的生活。夜羅剎,做好自己的本分,別再試圖惹怒本王了,否則就讓你回到苗疆,繼續當你的‘聖女’。”

  聞言,夜羅剎美艷的臉一下慘白,她單膝跪地垂首,舌尖泛起苦澀,“屬下,屬下知罪……”

  他輕譏地瞥了夜羅剎一眼,道︰“起來罷。”

  李元鈞再度走到闌干處,遠遠觀望著,目光冷冽。段崇手中還握有驚雷弓,能夠號召天下武林豪杰;若將來與傅家聯姻,必又能成另一番氣候。

  可笑至極。明明不過就是千機門養得一條狗而已。

  ……

  祭禮過後,頭彩卻是段崇奪得。從他拳腳功夫上,各門各派都看得出他絕不是泛泛之輩,加上有小侯爺傅謹之的兵力鎮守,再無人敢逾越規矩。

  很快,第一日的比試就在密集的鼓點中拉開帷幕。

  按照規制,將會以羅州郡、南州郡、鶴州郡三郡為單位,先由各郡當中提名的候選人內斗比試,爭奪出線名額;各郡當中出線的三人再進行比試,得頭名者才有資格與上任大管家聶白崖過招,如若繼而勝過了聶白崖,此人就會成為新一任的大管家,接掌未來二十年的西三郡。

  頭一日的比試是自羅州郡始,幾輪攻防下來,穩坐擂主位置的是來自奪日宗的弟子譚萬青。

  譚萬青同樣是使劍的好手,短兵在他飄逸的身法面前毫無招架之力;軟兵交纏,也不足以抵擋他劍鋒的凌厲,長兵重器更是無法突破他幾乎細密如雨的劍勢。

  一直到彤雲漫天,譚萬青已然堅持到了最後一場。

  段崇仔細觀察著他的劍法,劍勢居穩偏快,招招剛猛,蘊藏殺機,的確已算得上是劍中高手。

  傅成璧連續幾場看下來,已然是眼花繚亂,但見此事譚萬青出劍時劍光激蕩、橫掃千軍,下就逼得對手一退再退,不禁嘆道︰“好猛烈的劍道。”

  她有些興起地扯了扯段崇的袖子,問︰“你與這人交手,打不打得過?”

  段崇抬眉看了她一眼,卻見她雀躍,也只是好奇而已。

  齊禪嘿嘿笑了兩聲,“傅丫頭,不是你劍聖師父自吹自擂,這要是寄愁上場,十招,就十招,肯定將他放倒。”

  “真的?”傅成璧眼前一亮。

  段崇解釋道︰“譚萬青的劍法雖剛烈,重攻卻疏于守,優勢大破綻也大,要想破勢並不難。”

  傅成璧笑了笑,“原來你這樣厲害的?”

  “略勝一籌。”段崇卻也不謙虛。

  言語間,譚萬青揮劍縱上數下,疾風驟雨般將對方迫得接連後退,險些掉下圓台,再度回身時,譚萬青的劍已經抵住他的喉頭。

  “我認輸,我認輸!”這人忍著喉嚨上發毛的涼寒,趕緊投降道。

  譚萬青將劍還入鞘中,動作輕描淡寫,揮袖斂袍,對著觀台上的一干人拱手行禮。聶白崖微微笑起來,欣慰地鼓起掌,台下響應起一片振臂高呼,喝彩不斷。

  聶白崖淡聲道︰“譚萬青此人劍道和心性都是極好,年紀輕輕已有如此資質,再歷練上幾年想必能堪大任。”

  齊禪說︰“哎,聶老頭,別急。還有兩天的比試,過龍門向來人杰輩出,指不定還會有驚喜。”

  聶白崖笑問︰“怎麼,齊師父似乎不看好譚萬青?”

  齊禪趕緊搖了搖頭,“我不過就隨口一說罷了。”

  第一日的比試迎著燦然霞光落幕。南州郡的比試是在後天,中間隔一天整頓休息,這幾日鶴州城內的客棧都住滿了人,商市、夜市比往常更加繁華。

  傅謹之鳴金收兵後,走上觀台,要帶傅成璧一起回驛站。

  段崇問起傅謹之,可曾找到宋秋雁口中所說的藍袍男人的下落。傅謹之想起昨夜段崇的所作所為,對他更是不喜,白眼以待,但涉及案子,也只得如實奉告,“沒有。”

  段崇說︰“已經查到何處?”

  “剛剛盤查完鶴州郡,現如今已經到其他郡中去找了。”

  段崇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我會托人繼續在鶴州郡摸一摸,其他就交給小侯爺了。”

  “不用你來教本侯做事。”傅謹之看了傅成璧一眼,有些嚴厲地說,“璧兒,跟我回去。”

  傅成璧知道他心中有氣,哪里還敢有一絲忤逆,乖巧地跟到他身邊,甜甜地應了一聲。

  兄妹二人一同離去。踏在澄金的夕陽當中,傅謹之將頭盔摘下,將發尾掠至腦後。

  他睥睨了傅成璧一眼,說道︰“你倒是學乖啦?”

  傅成璧嘻嘻一笑,“我曉得,哥哥不喜歡我和段崇在一起。”

  “我也曉得,哥這樣做,教你為難了。”傅謹之語氣放得很平淡。

  “無論如何,我只是不想讓哥哥對他抱有狹見而已。以後你當真不看好他,我也一定會听你的話。”傅成璧說。

  “你不傷心的?”

  “傷心的。”傅成璧在他面前向來誠實,“只不過更不想見哥哥傷心。”

  傅謹之怔了一怔,伸手攬住她的肩膀,“哥對你也是一樣的。”沉默片刻,他的聲音發沉,沉得如同鐵石,“今日奪龍旗時,段崇將那鬧事的人打下高台,便是起了殺意。或許他自己都渾然不覺,可這就是他骨子里的天性。蠻蠻,你根本不知道他從前是個甚麼樣的人……”

  “我知道。”傅成璧很認真地回答,“他已經同我講了,不多,只是知道他生在千機門,知道他當過鷹犬,知道他曾經殺過很多不該殺的人。”

  傅謹之顯然有些驚詫,沒想到段崇竟肯跟傅成璧坦白過這些事,他願意告訴蠻蠻,必定是用了真心的。

  “你不怕?”傅謹之問,“他能如此對別人,以後也有可能這樣對你。”

  “我相信寄愁,一定不會再像以前那樣。”

  她知道,段崇比誰都要厭惡曾經的自己。

  傅謹之聞言,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到底,他也只是想為蠻蠻挑選一個好的歸宿,無論是對誰,他也不該因先入為主的偏見,就全盤否定一個人。

  他低聲說︰“哥答應你,不對他抱有狹見。不過,他也最好別讓我挑出一點兒差錯出來。”

  傅成璧一喜,“你願意接受他了?”

  “誰說接受了?美得他!”傅謹之輕哼了一聲,“且不論他以前,就看現在,一個區區五品小官兒,在京城的屋子都是租的,家里連個下人都沒有,每月就那點兒俸祿能干甚麼?系個圍裙,整天也就會擺弄那些個柴米油鹽的小事兒了,咱們侯府就是招婿入贅也輪不到他這樣沒出息的。”

  傅成璧臉上紅紅的,小聲辯解道︰“他為官清廉,六扇門的差事也沒有油水可撈,自然如此了。柴米油鹽的多好,以後都是要過日子的嘛。”

  “你是甚麼人?你是我傅謹之的親妹妹,武安侯府的金枝玉葉,衣來招手飯來張口的,用得著盤算怎麼過日子?”傅謹之點了點她的小額頭,“他是不是給你灌甚麼迷魂藥了?”

  “哪有?”傅成璧亂眨眼楮,躲著他的手指,“只是他沒有的東西,我們侯府卻是樣樣都有的,不缺他這些。不過呀,不像那些大世大家,段崇家中也沒甚麼旁的人,只一個劍聖師父,簡簡單單的,豈不是甚麼都不用我操心了?”

  “這倒也是……”傅謹之嘟囔了一句,又覺得自己隨意松口不妥,立刻板起臉來,“不行,那我也得再看看,不能隨隨便便就讓他糊弄了你!”

  傅成璧見他肯改變態度已然是大進步,這會兒當然不急,只抱住他的胳膊笑道︰“好,有哥哥把關,我也安心。”

  ……

  翌日休憩,百曉生這方已經有了回信。他派人在撫鼎山莊蹲了快兩天,終于循著往別莊送東西的馬車找到了別莊位置所在。

  百曉生已經派人進里頭探過一番,卻發現宋秋雁並未在別莊上。

  段崇不大悅,連傅謹之都蹙緊了眉頭。

  能將現場所發現的物證串聯起來的只有口供,在場的唯有宋秋雁以及宋秋雁口中所說的帶著面具的藍袍男人,但現在無論是宋秋雁還是那個男人都不知去向,如此一來整個案件的進展就陷入了僵局。

  段崇說︰“我帶著世忠再去撫鼎山莊拜訪一趟,再問問宋秋雁的下落;勞煩小侯爺加派人手,盡快找到那個人。”

  傅謹之點了下頭。

  一旁的傅成璧沉吟片刻,適才開口道︰“我記得聶香令當初招供時是說為了幫宋秋雁才會殺了崔刺史,想必兩人私交不錯,我去大牢中再問問她,看知不知道宋秋雁其他的落腳之處。”

  段崇說︰“那讓世忠跟著你一起去牢獄。”

  “好。”

  三人兵分三路,各去探尋。因七日之約越來越近,傅成璧一刻也不敢耽誤,即就來到牢獄當中提審聶香令。

  撫鼎山莊在三郡都有很大的影響力,宋瀾生的死對于鶴州城來說自然不是一件小事。也不過短短幾日,他的死訊就傳到聶香令耳中。

  在傅成璧來之前,她已經哭過很多很多次,哭到她自己都意識到傷心也于事無補的時候,她便不哭了,眼中卻也不復從前的光彩,死沉沉的,像兩口黑潭。

  傅成璧听牢役說,聶香令已經很久都沒有吃東西了。她讓人給聶香令搬了張椅子來坐,差人備上一碗香噴噴的肉粥,輕聲說︰“姑娘還是吃些東西罷。”

  聶香令唇上干裂,翻著死皮,啞聲說︰“反正我也活不久了,吃與不吃有甚麼分別。還有甚麼話想問,盡快說來,我累了……”

  傅成璧說︰“你可與宋秋雁相識?”

  “她是瀾生的姐姐,我自然認得。”

  “我的意思是,你肯為了她殺人,一定與她私交甚好罷?你可知道,如果她離開宋家,最有可能到哪里去?”

  聶香令笑了笑,宋瀾生已死,她也沒有甚麼好隱瞞的了,直言道︰“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說,宋秋雁應該很討厭我。畢竟大月門和撫鼎山莊向來不對付,她也不希望我害了瀾生。”

  “那你又為何幫她殺了崔書?”

  “討好她。”聶香令想得很簡單,“她曾經說過恨不能殺了崔書,我就幫她這個忙,想著她能記得我的好,以後還能在宋老莊主替我和瀾生說幾句話。……更何況,崔書也不是甚麼好東西,就算不為了私怨,殺了他也是替天行道的好事。”

  “你想討好宋秋雁,就沒有將這件事告訴她嗎?”

  聶香令想了一會兒,問傅成璧︰“我若說真話,你們能對我父親從輕發落麼?我知道他做過很多傷天害理的事,可整個西三郡都是一樣的作派,誰都不干淨……我,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求你們留他一命。”

  “這件事,我做不了主。你父親的罪行不單單是包庇栽贓。”

  聶香令眼里的淚光一點一點消黯下去。

  傅成璧說︰“這麼說,之前你所供述的就作不得真了?”

  聶香令沉默好久,最後艱難地點了下頭。她說︰“我在動手前,將計劃告訴了她。那天崔書肯到郊外,其實是因為她約了崔書來。”

  傅成璧驀地蹙起了眉,只覺得聶香令這句話就像一根針,將團團纏繞在一起的線頭全部都穿引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李元鈞︰一條鷹犬而已。垃圾。

  段崇︰( — )v听成璧說,大舅哥的態度已經有轉變了!

  李元鈞︰……

第95章 對決

  從聶香令的口供可知, 宋秋雁一早就知崔書被殺一案的真凶不是宋瀾生,但宋瀾生身在冤獄之時, 整個撫鼎山莊卻都不聞不問。且不說旁人,單單就宋秋雁和宋瀾生之間,也絕不是像外界傳說的那般手足情深。

  假設宋秋雁早就有了謀害崔書的心思,從而誘使聶香令去行凶殺人,宋秋雁負責將崔刺史約到城郊外, 聶香令則負責動手。

  本來崔書一死, 就能解了宋秋雁眼下迫嫁之急, 但她沒想到, 這一切竟教聶三省知道了。

  聶三省反而將青鼎玉佩以及長劍扔到枯井當中, 栽贓陷害到宋瀾生的頭上, 試圖拖垮整個撫鼎山莊。

  而入獄後的宋瀾生一方面因自己右手作廢長期沉郁,另一方面也想要袒護聶香令, 干脆認下罪行。

  有了宋瀾生的簽字畫押以後, 葛承志草草就結了案。在此期間, 聶三省終究擔心事情暴露, 在崔書入棺前, 派人在尸體上做了手腳,灑上赤金散, 一旦有人想要開棺驗尸,尸體就會自焚,將所有的證據都燒得一干二淨。

  可誰料京城當真派了段崇到西三郡重審此案,不出幾日就查出其中端倪, 還了宋瀾生一個清白。

  在這整個案件當中,似乎與宋秋雁沒有任何關系;再有之後宋瀾生和牛四等人被殺一事,宋秋雁甚至可以說是處在了一個受害者的位置,故而無論是段崇還是傅成璧都未曾懷疑過她。

  可若是細細想來,那位所謂的戴著面具的藍袍男人也不過是宋秋雁的一面之詞,如果真正殺害宋瀾生、牛四等人的凶手就是宋秋雁呢?

  那麼在樹林中發現的墨酥糖,以及類似女人大小的腳印就能完全解釋得通了。

  可猜想始終是猜想,就算能夠對得上物證,也無法因此認定就是宋秋雁所為。

  一來,她不能確定宋秋雁是否真得會武功;二來,宋秋雁目的何在?殺了宋瀾生,又殺了牛四他們,挑起撫鼎山莊和雁門關的對峙,對于她來說絕無好處。

  傅成璧明白,想要知道真相。當務之急還是要找到宋秋雁,詢問當日的情況;另外還要將她的腳印與密林當中發現的腳印做比對,看是否能完全排除宋秋雁的嫌疑。

  臨走前,傅成璧問聶香令,“你可知,宋秋雁會不會武功?”

  聶香令想了一會兒,回答說︰“之前听瀾生提過一句,說他們姊弟二人曾經在一起學劍。不過她應該只會一點花拳繡腿,武功不高。”

  “多謝。”傅成璧斂了斂衣衽,停上半晌,眼眸漾起清光,對聶香令說,“對自己好一點兒罷。宋瀾生泉下有知,也不希望你活著的時候這樣折騰自己。”

  聶香令目光凝到面前還冒著熱氣兒的肉粥上,冰涼的手指撫摸著碗口,怔了好久都沒說出話來。

  牢役將聶香令帶回牢房,聶三省就被關押在隔壁,見她回來,忙握著鐵欄問︰“誰來找你?”

  聶香令灰著眼楮,說︰“只是尋常的審訊。”

  聶三省失望之色盡顯,重新蹲坐回去。很久,他又沉了一口氣,不知道是在跟聶香令說,還是在跟他自己說︰“沒事。過龍門一結束,我們就能出去了。”

  ……

  傅成璧回到驛站中與段崇匯合。從他那里得知,就算是宋遙也不知道宋秋雁的下落。傅成璧愈發覺得她失蹤得莫名其妙,又將此次的審訊以及推斷告訴了段崇。

  段崇听說以後也覺有理,說︰“我即刻派人去撫鼎山莊取宋秋雁的鞋子做比對。”

  傅成璧說︰“關鍵還是找到宋秋雁。現在就缺她的一份口供了。”

  段崇點了點頭,立刻命人去撫鼎山莊。官兵來回兩趟,回到驛站已是深夜時分,燭光順著桌沿兒流瀉下來,盈盈亮了滿屋。

  段崇拿過宋秋雁所穿的繡鞋比對,確定與密林中所發現那枚腳印大小基本吻合。

  傅成璧聞言,不禁愣了一下,輕聲喃喃道︰“當真是宋秋雁做得麼?”

  得到初步的驗證後,傅成璧又覺得不可思議。

  畢竟宋瀾生劍術出色,即便廢了右手,拿換左手持劍,也能有不小的威力;而牛四等人同樣不是武學稀松的人物,竟全部教一個宋秋雁所殺?

  再多的疑問也只得找到宋秋雁才能厘清。

  之後的幾日,段崇都在調查宋秋雁以及她口中那位藍袍男人的下落,甚至連南州郡的比試都顧不得再去觀望。

  也是在南州郡當天比試結束後,傅成璧從齊禪那里得知,南州郡出線的是一名喚作呂辛的年輕人,同樣也是以劍為兵器。

  齊禪說,這劍客呂辛與段崇是故交。

  早在段崇在調查大月門的時候,就發現鶴州城的賦稅方面有問題,與之關聯的候選名冊也存在貓膩。

  于是段崇就將呂辛安插在了南州郡的名冊上。呂辛此人年少成名,早些年有緣受到段崇指點,如今脫穎而出也是在預料之內。

  喬守臣對段崇還留有後招很滿意,這回過龍門總不至于所有的出線人選都在計劃之外。

  羅州郡的譚萬青,南州郡的呂辛接連出線之後,鶴州郡的比試也在緊鑼密鼓中展開。

  段崇之前托百曉生的眼線在鶴州郡摸查,終于在鶴州比試的當日,宋秋雁口中那位頭戴銀色面具,身著藍袍的男人出現在了鶴州最有名的客棧,仙客來。

  得知此消息後,段崇立刻帶兵去仙客來拿人。

  這位他們找尋多日的藍袍男人並未躲躲藏藏,反而光明正大、氣定神閑地坐在樓台茶案前,側首眺望著遠方波光粼粼的鏡湖,秋起的清風吹得他袍角輕翩,仿佛下一刻就能乘風而去。

  听見腳步聲,他回眸看向段崇,湛藍色的立領長袍裁得他體形修長,雖然此人並不算高大,可面具下的眼楮卻凜厲不凡,殺氣有余。

  男人手邊搭著一把長劍,劍長五尺有余,即便未出鞘,段崇也認得這把逆水劍,曾在兵器譜上排名前列。

  除卻“劍聖”齊禪和“劍仙”聶白崖,還有一位“劍痴”魏茂,與之並稱“劍道三杰”,而眼前的這把逆水劍曾經是屬于魏茂的。

  魏茂死後,逆水劍失傳已久,段崇沒想到居然會在這里見到逆水劍。

  段崇沉吟片刻,沒有直接將這男子強硬帶走,而是一把將自己的劍扣在桌上,掀袍恭敬有禮地坐在他的對面。

  對方抬起深褐色的眼瞳,看向段崇,眸中似乎有笑,也有冰。

  段崇出示自己的令牌,開門見山道︰“官府辦案。雁門關清風峽,不知閣下可還有印象?”

  男子很坦然,點了點頭。

  段崇說︰“那就勞煩閣下跟本官走一趟。”

  男子卻又搖了搖頭。段崇揚起英眉,見此人從袍內解下一枚赤金色的鯉魚牌,亮到桌案上。樓內用膳的江湖人士瞥到鯉魚牌,紛紛罷筷擲酒,約定俗成般的站起了身,警惕地盯著擁在仙客來的官兵。

  段崇抬手,止住官兵想要出鞘的兵器,靜靜地看向面前的人。

  凡是在名冊上的大管家候選人,皆有一枚赤金色的鯉魚牌為證。而在西三郡,還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凡在過龍門期間持有鯉魚牌的人,皆不問前事後果,一切以選任大管家為首重。

  這也就意味著,即便段崇現在想要抓他,也必定得等到鶴州比試之後才能動手,而且是在此人落選的情況下。

  否則,便是與整個西三郡為敵。

  段崇問︰“敢問閣下貴姓?”

  “等我比完這一場,段大人再問也不遲。”他刻意改變喉嚨發出的聲音,顯得有些低沉不清。

  “好。”段崇眼楮一時冷了冷,頃刻後,他說,“本官會親自護送閣下去會場。”

  午時,段崇負劍跟在此人身後,與他一起來到會場。獵獵旌旗隨風招展,跟著時而低緩、時而急促的鼓點,發出風一般的呼嘯聲。

  傅謹之和傅成璧坐在觀台上,台下人頭攢動,摩肩擦踵,烏泱泱擠成一片,他們個個都踮腳引頸,生怕錯過今日精彩絕倫的對決。

  在諸位候選人當中,那名藍袍男人算不上出彩,沒有磅礡雄厚的肌肉,也沒有過人的高挑,平淡無奇,很容易就淹沒在人群當中。

  但要是有人見到他手上的銀劍,必定不敢小覷,因為凡是在江湖上混過有些年頭的人都對逆水劍的威名有所耳聞。

  藍袍男子第一個踏上擂台,面具將他整張臉都遮得嚴嚴實實,誰也看不出他究竟是何來歷,只能憑借逆水劍猜測此人有可能與“劍痴”魏茂有關。

  “但是劍痴已經死了十多年了,從沒听說他還有甚麼徒弟。”

  “怎麼死的?還不是比武死的。我看八成是魏茂將逆水劍輸給了這人!”

  “不可能。鶴州郡怎可能會出這麼厲害的人物?”

  台下的人開始議論紛紛,此時有人跳上台去,向藍袍男子抱拳行禮,聲音譏誚︰“老子就來領教領教逆水劍的威力。”

  傅成璧遠遠看著藍袍男子形貌,直覺涌上一種熟悉感,可她在腦海中搜尋一番,實在想不起來曾在哪里見過這號人物。

  她正苦惱著,這方台上對擂的兩人已經交上手。

  他們本都是籍籍無名之輩,圍觀的人一時自然不能確定這場筆試誰勝誰敗。

  縱然藍袍男子手中拿著逆水劍,可若是劍術奇差,好劍在手也不過就比廢銅爛鐵強一點罷了;更何況逆水劍銷聲匿跡多年,劍未真正出鞘之前,誰知是真是假。

  就在這思緒在腦海中盤桓的須臾,此人指劍出鞘,快如風雷,對方甚至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被突如其來的劍勢逼得連連後退。這劍來得迅猛無匹,絲毫不留余地,幾乎都要刺入他的喉嚨當中。

  就在他即將跌下擂台的一剎那,鋒利的劍尖兒向上一挑,從他的下巴劃上去,赫然劃開一道血口。人“ ”地一聲摔到台下,熱血淋灕澆了半身。

  傅謹之見狀一驚,眸色陡現幾分厲色。

  連在台下的段崇都不禁眯起眼楮,認真地審視此人。

  往往高手過招,決勝就在一招之內,誰快,誰就贏。

  這藍袍男子分明還未使出全力,可劍的快與狠都超過譚萬青不止一星半點;而在段崇所認識的使劍高手,呂辛已算是最有天賦的一個,可即便這樣,日後若對上此人,也怕是要略遜一籌。

  很快,鶴州郡名冊上的候選人都敗在他的劍下,這種無意義、無挑戰性的車輪戰也讓他從起初的興奮變得有些倦怠,眸中浮上近乎輕視的冷淡。

  他看向台下並排而坐的譚萬青和呂辛,啟聲道︰“不如今日就一並了結了罷。”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破案太難了!腦細胞不夠用!我只想安安靜靜地做一個小魔仙!

  段崇︰小魔仙???

  傅謹之︰好!我妹妹想做甚麼就做甚麼!

  傅成璧︰我哥真好。

  段崇︰……學到了。

第96章 真凶

  “爾等的劍是好劍, 可你們卻配不上。”

  對任何一個劍客而言,這男子的話都已算得上挑釁。譚萬青的性子本就隨了他的劍法, 怒火在胸中激蕩而起,他將劍鞘一揚,劍與身好似光芒射上台去,頃刻與這人斗作一處。

  呂辛到底是受段崇所托,一時沒有輕舉妄動, 眼眸與他對視一眼。段崇示意他沉住氣, 呂辛才按住劍, 將重心沉回到座椅上。

  濃郁的黑深潛在段崇的眸間, 他目不轉楮地觀察著此人的劍法。與譚萬青交手間, 可以看得出此人造詣不深, 但卻是靈氣十足。各派劍法混得雜亂無章,卻教她餃接如行雲流水, 穿行在譚萬青密如細雨的劍勢當中, 游刃而不沾衣。

  譚萬青也是三郡當中的佼佼者, 自然不會弱。傅成璧坐在觀台上, 能清晰地听見劍與劍叮叮踫撞的聲響, 卻如同雨跳珠般輕靈。

  雨珠嘯成劍氣,騰升雲霄, 整個擂台上全都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殺意。

  幾番僵持糾纏,譚萬青前強後干的打法也漸漸出現頹勢,他神情略有些疲倦,可眸中怒火正盛。

  藍袍男子見時機已成熟, 故意在劍法中露了一個破綻;譚萬青捉準這一破綻,順勢出劍,本以為能將這人的皮肉挑爛,誰知對方輕盈一閃,劍所至一下落空,反倒讓譚萬青側身不備。

  正是千鈞一發之際,逆水劍似有一聲奔嘯,反刺而出,竟是槍法當中的一招“回馬槍”,用在劍上竟是絲毫不差。

  傅謹之眼見逆水劍就要在他面前化作殺人凶器,一聲厲喝,席卷整個會場︰“住手!”

  幾乎是在同一刻,驕霜劍的劍鞘攜著精芒已至,如長虹貫空,璀璨至極。譚萬青背後受一猛力,踉蹌幾下跌倒在地,連劍都脫滑出了手!

  眼前白光一閃,藍袍男子翻劍格擋,手臂受沖不禁遽然一震,酸痛一下就襲到五髒六腑,似能震得他肝膽俱裂。

  藍袍男子指劍作懾,可段崇沒有進一步再攻,劍鞘就橫在逆水劍鋒前,如同青山屏障,不讓此人再有任何殺死譚萬青的機會。

  男子微微眯起了眼,之前的對決,他都存了幾分戲耍的心思;可面對段崇,他卻不敢有絲毫輕慢,能在瞬息攔住他的劍勢的人,段崇還是第一個。

  “閣下,得饒人處且饒人。”段崇說。

  男子沉息收劍,與段崇對視半晌,終究避開他能將人灼穿的目光。男子再度看向台下的呂辛,說︰“你可還要一試?”

  呂辛本不是爭強好勝的品性,但見此人方才的招式,他是自認不敵的。呂辛看向段崇,見他輕輕搖了下頭,便起身抱劍行禮︰“閣下劍法高深,晚輩望塵莫及。”

  此言一出,台下一片嘩然。

  在場大都是西三郡各派的骨干,他們已經在之前兩次比試當中見識到譚萬青和呂辛高超的劍術,暗嘆兩人長江後浪推前浪,似乎比當年的聶白崖還要厲害幾分。

  誰知鶴州郡竟突然冒出這麼一個人物,毫無征兆地攜千鈞之勢而來,竟在短短片刻內,讓譚、呂兩個劍道高手都黯然失色。

  此時,傅謹之已經走過來,令左右兵士將譚萬青扶下台。

  他盯著那人,肅聲說︰“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藍袍男子點漆似的眸子望向傅謹之,一陣沉默過後,他伸手將臉上銀色的面具緩緩地摘下來。

  銀色面具下的眉目秀容在眾人面前一寸一寸展露,微風揚起她的雲袍,她的青絲,眼楮輕眯得狹長,睥睨著芸芸眾生。

  傅成璧在看到這人真容的時候,內心中那一絲絲的熟悉感才陡然明了起來。

  不像初見時的溫柔,秀眉下原本瀲灩的眼楮里還有未褪的殺戾;也不像那時的謹慎小心,執逆水劍的她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風華,實在令人心折。

  宋秋雁。

  久尋不得的藍袍男人,還有失蹤已久的宋秋雁,竟然是同一個人。段崇和傅謹之有著同樣的神情,驚訝,更多的還是疑惑。

  “女人?!”

  “居然是個女人!”

  “宋……宋……”

  “宋秋雁!怎麼是她?”

  驚嘆與疑問叢生,竊竊低語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宋秋雁看著傅謹之,凝冰的眼楮霎時柔軟下來。

  傅謹之像是在看她,可又好似沒有再看她,他在沉思,回想這幾天來發生的一切,最後,他啟聲問道︰“殺了牛四的人,是不是你?”

  段崇曾經向他細述過在清風峽發現的線索,他又對牛四的品性深信不疑,如今見到宋秋雁,他只能推斷出這一種可能。

  宋秋雁望著他堪為俊美的面容,從撫鼎山莊見到他的第一眼開始,她就認定了這個人。在這個世上,她唯一不想欺騙的人就是他。

  那日在清風峽,宋瀾生策馬與她並行。牛四等人追上來,撫鼎山莊的隨從立刻警覺起來。

  牛四卻並未直接動手,而是對宋瀾生說︰“我牛四跟隨侯爺多年,雖然與小郡主見面寥寥,但在心里也是將她當妹妹看待。少莊主今日欺辱到郡主的頭上,下了武安侯的臉面,可不是說一兩句道歉的話就能了結的。”

  宋瀾生自知理虧,翻身下馬,對牛四拱了拱手道︰“今日瀾生貿然前來,實乃情非得已,但的的確確輕賤了郡主。我宋瀾生就站在這里,各位要殺要剮,盡管招來,我必不會有絲毫的怨憤。”

  牛四本以為他只是惺惺做派,揚著馬鞭抽了他幾下,卻見宋瀾生當真不躲不閃,全盤受下。牛四見他誠心認錯,又盤算今日宋瀾生來提親多半是受了父命,到底沒想要他的命。

  “好!我牛四敬你是條敢作敢當的漢子!少莊主,後會有期。”

  見他扯轉馬頭,宋瀾生沉了一口氣,說︰“多謝。”

  很快,牛四等人就散去,往軍營方向奔去。

  宋瀾生沒有在意身上的鞭傷,翻身上馬,和宋秋雁繼續行馳在清風峽的官道上。

  自從宋瀾生廢了手後,劍法再無從前的威力,這讓他意志一度消沉,無論如何都難能恢復從前的自信和驕傲,甚至連宋遙都動了要放棄他的念頭,讓他轉而學習經商。

  可此番宋瀾生經牢獄之災,卻反而想得通透。

  他迎著潮而細的風,對宋秋雁嘆聲道︰“父親強迫你嫁給崔書,如今又想讓我娶郡主,到底還是因為我不成器,只能用聯姻的法子來支撐外強內干的撫鼎山莊。……我不想讓他們失望,也不想讓姐姐失望。就算沒有了右手,我還可以練左手劍法,只要我肯勤學苦練,相信過不了多久,必定能有所精進。”

  宋秋雁听到這句話時,心卻都涼了半截兒。

  本在宋瀾生入獄之時,她就已經說服父親放棄他,維護撫鼎山莊最後的顏面。這不單單是為了山莊,更是為了她自己,只有失去這唯一的兒子之後,宋遙才會正眼看一看他的女兒。

  宋秋雁想向父親證明,她在劍術上的天賦不比任何人差,她甚至可以憑一己之力坐上西三郡大管家之位。

  可一旦宋瀾生重新振作,無論她的劍術再如何精妙,也只能淪為陪襯;她有再高的天賦,在父親的眼中也始終不如宋瀾生這個兒子。

  她不甘心,不甘心永遠得不到認可。所以,她就殺了宋瀾生。

  對待一個廢物,實在不用費吹灰之力。

  僅僅一劍,一劍而已。

  她還記得宋瀾生死前的眼神,看著貫入心髒的利器,他先是驚了一瞬,繼而有些迷惑,最後眼楮變得清澈起來,幾乎是悲憫地看著她。

  宋秋雁並不驚怒于他的悲憫。他生來即為男兒,自然不能體會她從小活在桎梏當中任人擺布的痛苦,只能以高高在上的姿態給予她些許憐憫。

  這等憐憫,在別人眼中,是需要她宋秋雁磕頭才能感謝的大恩大德。可是從來都沒有人質問過,為甚麼一開始她就是跪在地上的。

  宋秋雁說︰“原本我沒想殺了牛四,可誰教他回來了。”

  傅謹之畢生所願就是整頓西三郡,牛四知道撫鼎山莊對于他來說很重要。牛四到底想留一線,所以返回來想找宋瀾生說個清楚,誰知正巧看見宋秋雁提劍殺了宋瀾生,並且將隨來的侍從一並殺害的場面。

  “我沒有辦法,只能殺了他。”宋秋雁說。

  傅謹之沉默片刻,繼而齒間發出一聲冷笑,“好極!”

  傅謹之手一抬,身後的士兵即刻將他的銀槍擲來,他反手擒住長槍,翻轉槍花,一下對準了宋秋雁。

  聶白崖和齊禪心中皆是一緊,眼見著台下有不少人在遲疑片刻後,紛紛亮出了兵器。宋秋雁勝了譚萬青和呂辛,就是大管家的候選人,整個西三郡都會是她的保護傘。

  段崇提起劍鞘,目光冷峭地掃過台下各派幫眾,聲音低沉而清寒,“官府拿人,我看誰敢阻攔!”

  作者有話要說︰

  傅謹之︰本侯覺得這一波ok。

  段崇︰謝謝,請快點將成璧嫁給我。

  傅成璧︰……請開始你們的表演。

第97章 分歧

  有段崇震懾, 其余人都不敢貿然上去領死。

  這方傅謹之挑槍攻上,宋秋雁卻不想跟他動手,始終退縮游轉地對付著, 只盼傅謹之對她的怒火能隨著氣力一起消解下去。

  可傅謹之又豈是尋常人物?若宋秋雁肯拿劍, 兩個人已能打個有來有回,而她一再避讓,卻也始終有疏忽錯漏的時候, 眼見殺意凜凜的一槍驟然刺近, 宋秋雁再想躲閃已經來不及。

  她本想受了傅謹之這一槍也好,誰料“當”的一聲,如同金石踫撞, 星火四濺。聶白崖挽劍立身,將宋秋雁護在身後。

  傅謹之怒喝著命令道︰“退下!”

  聶白崖說︰“聶某人現在還是西三郡的大管家,有責任保護候選人的安全。小侯爺, 在過龍門結束之前,你不能動她一根汗毛。”

  “可笑!”傅謹之說,“單單是殺害雁門關士兵一條罪名, 本侯就有權力將她就地處決!你膽敢再攔本侯, 本侯就先殺了你,再殺了她!”

  聶白崖在三郡當中威望極高,傅謹之一番話無疑惹怒了在場的所有人。當中有不少俠士開始靠近擂台, 甚至無畏地迎上段崇的劍鋒。

  聶白崖听言,卻是不懼,說︰“聶某人老殘病軀, 侯爺要拿便拿去罷。只不過要想殺宋秋雁,侯爺必得從聶某人的尸體上邁過去!”

  “你以為本侯不敢?!”

  “哥——!”傅成璧提裙飛上台來,眼眸當中全是驚慌,聲音忽地放得很低,“冷靜一些。”

  她走過去,將因怒極而微微震顫的銀槍一點一點壓下去。她說︰“聶師父是西三郡的大管家,這是他分內之事。如何處置宋秋雁,我們可以再跟他好好商量。”

  傅成璧側過頭,傅謹之順著她的目光看向仍舊圍在台下的士兵,一時將手中的銀槍越握越緊。

  齊禪此時也已走上擂台,瞪了段崇一眼,似乎對他放任傅謹之胡作非為很是不滿,又轉而對傅謹之說︰“小侯爺,西三郡和雁門關唇亡齒寒,相輔相依,可千萬不要因為一時怒火傷了和氣。”

  一旦傅謹之率兵與西三郡各幫派打起來,他不僅要顧及傅成璧的安危,更要考慮如何跟雁門關那麼多將士交代。

  此戰若是能勝,則也只是功過相抵作罷;但若是失敗了,朝廷革官去職都已是開恩了。

  有傅成璧在一旁寬慰,傅謹之終是在近乎極度的憤怒中恢復了些許理智,左右衡量一番後,反手收斂下銀槍的鋒芒。

  ……

  聶府。

  傅成璧坐在內廳當中,一旁有兩三婢女上來端茶倒水,可她的心思卻全不在這兒,只豎起耳朵听正堂當中的動靜。

  聶白崖、齊禪、傅謹之、段崇以及三郡郡守皆匯聚一堂。三郡郡守不是江湖人,朝廷這方又有傅謹之壓陣,他們也只管眼觀鼻、鼻觀心地靜听,誰也沒說一句話。

  聶白崖說︰“無論如何,宋秋雁勝出已然是事實。她天賦之高,劍之快,連聶某人都甚為驚嘆,自愧弗如。如若因此事扼殺此等奇才,實在可惜。”

  傅謹之冷笑一聲,“且不論刺史崔書的死是否與其有關,但她殺害宋瀾生以及八名官兵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論罪當處!”

  聶白崖聲音沉沉,目色如同鉛墨,“西三郡的秩序是老侯爺一手建立起來的,這才有了近二十年的安穩。小侯爺就沒有想過,你殺了宋秋雁,就是要一手摧毀你父親多年辛苦才創立的一切,壞了當前的局面!”

  段崇淡淡地接過話鋒,“如果殺了人,還能坐上西三郡大管家之位,那這樣的局面不要也罷。”

  “你說得這是甚麼話?”齊禪猛叩了幾下桌子,難得見他面上有了些許微怒,“你根本就沒有見過西三郡從前的樣子!殺一個宋秋雁,得一時痛快,之後要有多少人流血犧牲,才能再重新建立起新的秩序?”

  傅謹之說︰“可以再辦一次過龍門。”

  “出爾反爾,”聶白崖說,“只會讓大管家一位形同虛設。”

  傅謹之冷聲道︰“看來本侯與聶大管家並不能達成一致了。本侯是一定要將宋秋雁押到公堂受審。”

  聶白崖一時急了,“小侯爺,你與整個西三郡為敵,可曾想過後果有多嚴重?!”

  他輕不可聞地譏笑一聲,掀袍起身。他走到內廳門前,輕聲對傅成璧說︰“璧兒,走了。”

  傅成璧听著此事並未談攏,左右為難片刻,卻也只好起身,跟在他的身後。

  段崇向在座各位拘了一禮,也要離開。齊禪瞪向他︰“連你也糊涂了是不是!?”

  段崇眼眸中有凌厲的光,說︰“凡事破而後立,既然如此,那就自宋秋雁始。”

  “段崇!”

  段崇對之置若罔聞,轉而邁步出去。

  齊禪大嘆一聲,煩躁地抱起劍,蹲到座位上。

  聶白崖緊緊蹙著灰白的眉,片刻過後,他對齊禪說︰“齊師父,聶某人這里倒有一個折中的辦法。只是恐怕需要齊師父幫幫忙。”

  齊禪說︰“咱倆還有啥好藏著掖著的,你盡管說罷。”

  “宋秋雁的天賦的確百年難得一遇,就算是聶某人同她對上,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只可惜她心性不正,沒有一位好師傅教她修習劍道。”

  “我曉得你有惜才之心。”

  單就今日宋秋雁的劍法來看,別說聶白崖,就連齊禪都不一定有獲勝的把握。若是放在二十年前,他自然不懼,可現在無論是他還是聶白崖都已經老了,難復當年劍術登峰造極之時。

  聶白崖繼續道︰“如果齊師父願意出面勸說宋秋雁,讓她在決戰當中故意輸聶某人一招半式。待她敗後,我則收她為徒,傳她劍道造詣,教她如何成為三郡的大管家。如此一來既能短暫緩和眼下緊張的局勢,二來也算給宋秋雁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齊禪聞言,一時間疑惑和恍然交錯,喃喃道︰“你讓我想想。”

  ……

  傅成璧和傅謹之回到驛站後,他整兵要回雁門關。因天色已不早,傅謹之不忍傅成璧再跟著他四下奔波,便讓她留下驛站中好好休息,再吩咐一隊人馬留下,保護她的安全。

  傅成璧應下,將他送到驛站外。傅謹之握住她的肩膀,“你要照顧好自己,哥明日就回來。”

  傅成璧道︰“別擔心,這里還有段崇在。”

  “他?”傅謹之揚了揚下巴,低哼一聲,“功夫是不錯,就是人木訥了點兒。”

  不過在對宋秋雁的處理上,難得兩人有一致的看法。凡事破而後立,如果此番輕易放過宋秋雁,那朝廷在西三郡的威懾力何在?

  傅成璧也撫去傅謹之肩上的灰塵,說︰“哥哥一路小心。”

  “好。”他拍了一下傅成璧的發頂,翻身上馬,不舍地看了她一眼,溫聲道,“回去罷,這里風大。晚上冷,可小心別著涼。”

  “曉得了。”

  傅成璧點點頭,耳畔馬蹄聲漸起漸遠,目送著傅謹之一行人馬消失在視野當中。

  段崇去府衙與喬守臣論了論當前西三郡的形勢,回來之後就看見傅謹之帶人回雁門關了。

  身後的婢女要給傅成璧披上一件兒披風,卻教他接到手中。

  傅成璧驀地肩上一沉,訝然間听見熟悉的聲音響在耳側,“別看了。”段崇繞到她的面前,幫她系上帶結,低聲問道︰“累了一天,餓不餓?”

  傅成璧笑著回答道︰“真是教你們急得一點胃口都沒有。”

  “怎麼了?”

  “你們跟聶師父、齊師父談不攏,總歸對誰都不利。”傅成璧認真地說,“我知道你心里也難受的。”

  段崇板著臉,回答道,“又不是頭一次吵架了。”

  “劍聖師父見過西三郡最混亂不堪的時候,從前又經歷過那樣的事,想要維護眼下的局面也是人之常情。”

  段崇豈會不明白?師父他只是太擔心西三郡會回到過去了,所以才會如此固執現有的一切。

  “等他消了火,我再去跟他請罪。”

  段崇牽起她的手,與她偕行在徐徐的微風當中。

  傅成璧貼到他身邊,小聲說︰“到時候記得叫我一起去。他要打你,我替你求情,他肯定舍不得真打。”

  段崇輕笑一聲,將她的手握得更緊。待兩個人行到樓廊處,他輕柔地撫上傅成璧的臉頰,夕陽西斜,落在她的烏眸中有淡淡的金澤。

  傅成璧見他似有心事,聲音軟軟地問︰“怎麼啦?”

  段崇說︰“如果聶白崖不肯退讓的話,過不了多久,定有一場硬仗要打。”

  傅成璧依到他的懷中,半晌,她抬手環住段崇的脖頸,輕輕吻住他的唇。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親吻,傅成璧的唇像是柔軟的羽毛,好似羽翼一般帶著安撫和庇護的意味,讓他如同沉浸在溫暖的海水當中,幾乎快要沉溺至亡。

  他甚至能听見樓下有人走過的聲音,紅暈從耳朵一路燒到頸後。

  她逐漸回落重心,聲音平靜又堅定地說︰“寄愁,我說過的呀,你要做甚麼都好,我就在這里等你回來,哪兒都不去。”

  作者有話要說︰

  婚前段崇︰真、真是的!大白天的,還有這麼多人呢……

  婚後段崇︰白天怎麼了?看什麼看!不服憋著。

  傅成璧︰男人啊……[抽煙jpg]

  ——To Be Continu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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