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腰 by 蓬萊客

作品簡介(文案):

起初……燕侯魏劭的心腹謀士公孫羊是這樣勸他娶仇家之女的:“喬家三世踞於東郡,雖式微,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且有美名。今喬家既求好於主公,喬家之女,主公何妨視若牝馬,取其用,馭之便可?”

後來……小喬暈厥了過去,魏劭掐她人中,悠悠轉醒。

“再忍忍,為夫馬上就好——”魏劭在她耳邊柔聲哄道。

“到底還……要多久?”

又過了好一會兒,小喬實在忍不住了,問,連聲都打了嬌顫,帶著哭腔。

“快了,等天亮,為夫就發兵走了。”

小喬兩眼一翻,再度暈厥過去。

……

一句話:

魏劭:朕就一禽獸,行不?

小喬:呸,畜生才對!

……

架空,仿東漢末年背景。另外此小喬非三國里的小喬,只是覺得順而且好聽,所以藉用了。

其他作品:

《折腰》《美人事君》《金粉麗人》 《回到三十年前》 《穿越之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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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標籤:
搜索關鍵字:主角:小喬
配角:魏劭,劉琰,魏儼,喬慈,蘇娥皇等

01、蠻蠻

  蜀地山雨欲來,窗戶被狂風忽地拍開,猛烈地擊打著窗櫺,發出“啪啪”的刺耳響聲。桌案上的硯台鎮紙都已被掃落在地。狂風捲起失了倚重的紙張四下飛散,桌下狼藉,參差掉落著幾本已經被撕成了兩半的奏章。

  空氣裡瀰漫著濃烈的血腥氣味。地上的血泊裡,橫七豎八地倒下了四五個身著宮裝的年輕女子,其中一個還沒死透,原本美麗的一雙眼睛半睜半閉,嘴唇無力張翕著,嘴角吐著一串泛血的泡沫,看起來就像是一條在血水里掙扎的將死之魚。

  她們都是後帝劉琰的妃子,最年輕的那個劉妃才十三歲,父親是天水太守,是後帝退守到陳倉的時候才匆忙納的,半年時間都不到,陳倉失守,她們隨後帝一路又逃到了這裡,蜀中的褒城。

  但現在,這些正當青春的嬌美女人們卻都死去了。

  就在片刻之前,劉琰將這些女人們叫了過來,看著自己的親隨太監劉扇殺死了她們。

  “陛下!陛下!饒了我吧,饒了我吧!我父親會帶著救兵來護駕的!陛下——”

  劉妃面上沾著血滴,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沿著她那張還稚氣未脫的驚恐臉龐不斷落下。胸前的鵝黃宮裝被脖頸側流出的血給濡成了鮮豔而刺目的橘紅。

  剛才劉扇已經砍了她脖子一刀,許是刀鋒殺人太多,鈍捲了,竟被她掙避了去,脖頸上的那道傷口還未致命。她跌在了地上,頭歪著,一面脖頸汩汩地流著血,一面手腳並用地往前爬去,企圖逃出這座充滿了濃重血腥和死亡冰冷氣息的屋子。

  她的身後,是一道爬過後拖出來的蜿蜒血痕。

  後帝劉琰面龐清俊,表情卻木然的彷彿一尊沒有生命的木胎泥塑。他的眼睛並沒有看著正向自己苦苦求饒的劉妃,越過劉妃的頭頂,茫然地望向遠處他其實看不到的城門方向。

  褒城也守不住了,破了。

  他的耳畔,彷彿已經聽到了逆燕士兵破城後發出的震天歡呼吼聲。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衝到這裡了。

  就在半年之前,世代據於漢室北方燕幽的軍-閥魏劭滅了在洛陽自立為帝的幸遜,隨著洛陽落入他手,天下九州,十之八,九亦盡入其帳下,大勢已定,魏逆隨即在幽州稱帝,定國號燕,接著,後帝劉琰被迫開始一路西退。

  這一路西退,他的身邊,文官逃的逃,散的散,武將死的死,降的降,等到了褒城,就只剩十來個忠於漢室依舊還死命保他的老臣了。

  現在,這最後的兩千士兵也沒了。

  他再也無路可退了。

  劉扇面上已經濺滿了血污,狀若厲鬼。他咬牙切齒地朝依舊苦苦哀求著的劉妃逼了過去,逼到門口,從後一刀砍了下去。

  沉悶的“噗”一聲,女孩甚至連叫聲也沒有,整顆頭顱就從頸項原來的位置無力地往側旁掛了過去,扭成一個角度怪異的姿勢,柔軟的軀體像條面袋,無聲地撲倒在了地上。

  溫熱的血從頸腔裡失控般地噴了出來,濺滿了半幅牆面。劉妃的四肢起先還抽搐著,慢慢地,停止了下來,一動也不動了,只剩那隻從亂發叢裡露出來的眼睛還盯著對面,眼睛裡的鮮活迅速地消退,散出沉沉的暗青色的死氣。

  “陛下,皇后……”

  劉扇拖著鋒刃已經捲起,兀自還在往下淌著血的刀,看向榻上微微戰栗著的小喬。

  劉琰遲緩地轉過了身,失焦的目光落到小喬的身上,注視著她,眼神終於不再木然,慢慢地凝聚出了悲傷、不捨和濃重的痛苦。

  他一步一步地朝小喬走去,最後走到了她的面前,冰冷手指貪戀般地輕輕撫觸過她的面龐,忽然將她緊緊地抱在了懷裡,力氣是如此的大,大的彷彿恨不得要將她揉碎,一寸寸地嵌入自己的血肉之中。

  “蠻蠻!蠻蠻!你的家人被魏逆所害,你的姐姐也被魏逆廢黜而死,朕知你恨那魏逆入骨。朕本欲替你復仇,發兵討逆,奈何大漢氣數已盡,朕無力回天!朕不忍讓你落入賊逆之手遭受羞辱。蠻蠻,朕先殺你,朕再隨你,你我來生再做夫妻罷!”

  “陛下,妾十五為君婦,至今已逾六載!陛下待妾,情深義重,陛下若去,妾豈有獨活之理?妾願隨你,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那個小名喚作蠻蠻的女子,雪膚花貌,生就一副玉般無瑕的絕美容顏,此刻花容雖血色盡失,面上亦沾滿淚痕,望著後帝的目光卻充滿了堅毅和決絕。

  她推開了劉琰,自己站了起來,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下巴微微仰著。彼時嵐風襲衣,裾帶狂舞,整個人宛若飄飄欲飛。

  劉琰失聲痛哭,放開了她,猛地站了起來,傖的一聲,拔出長劍。

  “啊——”

  伴隨著劉琰一聲撕心裂肺般的淒厲大吼聲,冰冷的利刃,深深地刺進了她溫暖而柔軟的心窩。

  作者有話要說:開始了^o^

02、前夢

  “蠻蠻!蠻蠻!快醒醒!”

  耳畔響起一個溫柔又帶了些擔憂的聲音,接著,她就被推醒了。

  小喬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依然躺在這張她已經睡了兩年的床上,只是,整個人猶如剛從水里出來,已經汗涔涔了。

  邊上與她同眠,方才又推醒了她的,便是堂姐大喬,伯父兗州刺史喬越的女兒,小名阿梵,今年十七,比她大了三歲。兩姐妹從小一起長大,感情極好,故時常同衾而眠。

  大喬見她終於醒了,摸了摸她額頭,發現都是冷汗,急忙披衣下床,也沒驚動外間已經睡著的侍女,自己過去點了油燈,拿了帕子替還躺在那裡的堂妹仔細地擦了汗,又怕她著涼,拿了件自己的干淨小衣幫小喬換了,最後給她倒了杯水,遞了過去。

  小喬正有些口渴,感激地接了過來。

  大喬坐在床沿邊,望著她喝水,嘆了口氣:“又魘著了?蠻蠻,從前我記得你睡的很穩,最近是怎麼了,時常見你魘夢,是不是不小心在外頭撞到不干淨的東西了?要么明天我跟母親說一聲,請個神婆來家裡看看?”

  小喬的母親幾年前病故,伯母丁夫人對小喬也十分憐愛,常噓寒問暖。

  小喬忙搖頭:“姐姐,用不著。我真的沒事。”

  大喬接過碗,放回到桌上,還是不放心:“你方才到底夢見了什麼,渾身都冰成了這樣?”

  ……

  這樣的夢境,從小喬死後又莫名復生到十四歲的這一年開始,就時常出現。

  但是她知道,這並不僅僅只是個噩夢。夢裡的可怕一幕,就是自己前世臨死前的最後場景。

  一切是如此的血腥又真實。

  劉妃,那個死於宮人刀下的才十三歲的女孩,死時盯著自己的那隻眼睛所射出來的詭異目光,即便是此刻,她人已經醒了過來,還是感到毛骨悚然。

  她的心口,現在也彷彿依然留著那柄利劍刺入時帶來的透心痛楚與寒意。

  她不想再回憶了,朝大喬蜷縮著靠了過去,喃喃地道:“只是夢到被一隻惡虎追趕而已……”

  大喬笑了,憐愛地摸了摸她的頭髮,傾身過去吹了燈,摸索著鑽回了被窩,抱著小喬,輕輕拍她後背,柔聲道:“別怕,阿姐陪你睡覺。”

  小喬嗯了一聲,靠著大喬柔軟而溫暖的身體,慢慢閉上了眼睛。

  大漢定康七年十一月的小寒月光,被窗牖的窗紙細細地篩過,靜靜地照白了床前的一片地面。

  小喬心神漸漸地定了下來,閉上眼睛。

  她再也睡不著覺。

  身畔的大喬彷彿也和她一樣。

  她以為小喬睡著了,輕輕地替堂妹攏好被角,自己翻來覆去,久久無法入眠。

  小喬聽著大喬的呼吸聲,知道她的心事。

  ……

  兗州雙喬以美貌而著稱,名滿河南,時人有“洛水十分神,雙喬佔八分”之說。大喬十歲的時候,與當時勢力很大的東平太守崔家兒子定了婚約。不想兩年前,大喬十五歲,正預備出嫁時,東平被任城周群給攻打下來,崔太守父子皆陣亡,婚事就此了斷。

  一晃兩年過去,大喬十七歲了,四方求婚者幾乎踏破門檻,伯母盼著能早點給女兒再定一門好親事,但伯父喬越對此卻似乎並不著急。直到半個月前,大喬才知道了一件事,父親已經決定,要將她嫁給年初剛奪取了河北的魏劭,以婚姻加兗州地勢作手段,求好於魏劭,以便能在任城周群的攻伐下獲得喘息的機會。

  現在使者已經被派遣去往魏劭如今所在的冀州,伯父正焦急不安地等著來自對方的回复。

  ……

  “我吵到你了嗎?”

  大喬覺察到小喬並沒睡著,有些歉意地問。

  “不是。”小喬輕聲道。

  片刻後,昏暗的夜色裡,小喬聽到她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彷彿問她,又彷佛是在自言自語:“魏侯與我家有仇,應該不會接納這門親事的,是吧……”

  小喬沉默了。

  數月之前,在意識到自己又重生回到了少女時代後,她就一直暗自希望,自己記憶裡的那些關於前生,或者說,將來的事,只是一場夢而已。

  但隨著時間慢慢推移,她驚恐地發現,那一切其實都是真的。

  事情正在一步一步地按照她所知道的步調在發展下去。

  倘若不加更改,那麼魏劭會接受這門親事的。但大喬嫁過去後,卻注定將是命運多舛,結局甚至比自己還要悲慘。

  從她嫁到魏家的第一天起,丈夫魏劭就沒有碰過她一指頭。六年後魏劭稱帝,那時喬家滿門,死的死,散的散,大喬吞金自盡,魏劭改立另一個女人為後。

  當時的大喬,也不過二十四歲而已,就這樣走完了她的一生。

  小喬摸索著,慢慢地握住了堂姐的手。

  她的手指也觸及冰涼,沒有絲毫的熱氣。

  ……

  第二天,小喬那個同歲,比她只晚生了片刻的雙胞胎弟弟喬慈從晏城急匆匆地趕回了東郡,到家時已經是晚上了。

  小喬和喬慈兩姐弟,感情也極好。喬慈雖然才十四歲,但個頭卻比小喬這個姐姐要高上大半個頭,站出來已是個英武的勇猛少年了。兩個月前,他被父親喬平派去晏城歷練。聽下人說公子回了,小喬便找了過去。找到父親的書房門口,遠遠聽到弟弟的聲音從裡頭傳了出來,聽起來非常激動。

  “父親!任城周群雖兵強馬壯,但兗州也有二十萬軍民,此前白馬一仗失利並不算,勝負乃兵家常事!倘若同心齊力,再殊死一戰,並非沒有反勝的可能!我願打頭陣!我聽說伯父畏懼,竟然打算向魏劭求好?魏劭狼子野心,吞併了冀州後,勢力已經到了河北,投靠於他,兗州就算能夠獲得一時安耽,長久何以為繼?何況,兩家又有宿仇,不說大阿姐過去後境況如何,他又豈會真心助力我們喬家渡難?”

  小喬停了下來,站在門口,往裡望去,看見父親雙手背後地站在窗前,而弟弟喬慈在書房裡激動地走來走去。

  ……

  說起喬魏兩家的那段宿仇,時間還要推溯到十年之前。

  魏劭的父親魏經,官至三品虎牙將軍,當時是幽州刺史,奉朝廷的命,與當時的兗州刺史,也就是小喬的祖父喬圭一道征討叛亂的陳郡李肅。李肅聲勢浩大,勢力極強。魏經與喬圭結盟,約定從東西兩側共同出兵攻打陳郡,不想臨陣時,喬圭得知李肅有救兵趕到,審時度勢退縮了回去,按兵不動,不知情的魏經與長子魏保寡不敵眾,最後雙雙陷入包圍戰死,當時魏劭年僅十二歲,也隨父兄上陣,得到家臣捨命力保,最後才殺出重圍逃了出來,退回到了幽州。

  喬家自知理虧,過後百般解釋,稱當時已經派人去遞送消息,但使者在路上遭遇埋伏被殺。治喪時,又往魏家送去厚禮。

  四年前,被時人稱為“小霸王”的十八歲的魏劭親自領兵一路追擊,最後誅殺李肅滿門於東海之濱。

  據說李肅本人先是遭受凌遲,魏劭親自操刀,千刀之後才死,死後被亂刀剁成肉糜餵入魚腹。

  又據說,不久之後,小喬的祖父死的時候,當時正攻打河間的魏劭聽聞消息,冷冷地說了一句:“皓首老賊,死為值當。”

  魏劭仇恨之深,可見一斑。

  ……

  “大人!連你也懦弱至此,竟連發一聲也不敢?你不說,我去找伯父說!”

  喬慈見父親遲遲不應聲,握了握拳頭,轉身就要出去。

  “胡鬧!你給我站住!”

  喬平猛地轉身,喝住了兒子,道:“周群兵強馬盛,先是吞了東平,崔家基業,毀於一旦,月前的白馬一仗取勝,士氣正高,如今兵勢箭在弦上,倘若再來攻伐,加上河北虎視眈眈的魏劭,兗州二十萬軍民,安能抵擋?”

  “難道真就沒有辦法,只能投靠魏劭?我不忍心大阿姐就這樣嫁過去!”

  喬平沉吟片刻,長嘆一聲:“為父也知向魏劭求好不妥。你當為父沒有力爭過?為父曾建議,聯合陳留張復全力一搏,未必沒有取勝機會。為父早年曾與張復有過結交,願意前去遊說。只是你伯父與那些家臣,卻力主避戰……”

  “爹!求你再去勸一下伯父!”

  小喬忍不住推門而入,朝父親跪了下去。

  倘若不做點什麼,任由事情就這麼發展下去,雖解了近憂,但大喬一生立刻被毀,數年之後,喬家滿門也同樣不得存活。小喬記得,先是父親戰死於陣前,而弟弟喬慈,為了令自己和後來的丈夫後帝劉琰順利脫身,捨身引開了追兵,最後被魏劭的士兵包圍,死於亂箭之中。

  父親喬平這一年才不過三十五歲,一個極其英俊而儒雅的男人。身為東郡郡守,在母親幾年前去世後,至今無心續弦,終日忙於郡務,執法公正,愛護郡民,加上喬家三世踞於兗州,在當地極得民望。而且,父親雖能詩善賦,卻並非一介書生,披上戰袍,便成白衣將軍。

  這輩子,有這樣的父親和弟弟,在知道了他們將來的命運之後,她怎麼甘心願意再一次以相同的方式失去了他們?

  喬平沒料到女兒會突然這樣闖進來向自己下跪,一愣。

  “爹,阿姐說的是,求你了!”

  喬慈也噗通一聲,一起跪到了小喬身邊。

  喬平眉頭緊鎖,向窗獨立片刻,最後道:“也罷,我再去勸一回!”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小喬比堂姐更美。我就喜歡美人兒O(∩_∩)O

03、比彘

  父親去了後,小喬與左慈忐忑等待。約莫半個時辰,見他回了,左慈急忙迎上去問:“父親,可說動大伯了?”

  小喬見父親眉頭微鎖,心便涼了下來。果然,喬平搖了搖頭:“你大伯一心求和,恐是說不動了!”

  左慈往外而去,被喬平喝住:“站住!此事到此為止,多說無益了!”

  左慈呆住,神情鬱懣。

  喬平頓了下,語氣稍緩,又道:“魏家那邊也未必會接受這門親事。再等著看看吧。倘若萬幸不成,到時為父再提聯絡陳留,料想你伯父也不會反對了。”

  他話雖如此,但小喬卻聽了出來,父親對此,其實並不抱什麼大的指望了。

  左慈信以為真,面露期盼之色。

  喬平看向小喬,遲疑了下,柔聲道:“蠻蠻,你多陪陪你阿姐吧,勸她寬心些。婚事未必就成。退一萬步說,即便成了,那魏劭年少而有英雄之名,為一方霸主,聽聞容貌亦是英美,也不失為一良配。”

  ……

  當晚小喬與大喬再次同衾而眠。小喬看出大喬分明心思極重,在自己面前卻依舊強作笑顏,更絕口不提半句婚姻之事,心裡更是難過。

  父親讓她寬慰大喬。她卻深覺所有寬慰之語都是如此蒼白無力,於事無補。

  兩姐妹臉對臉地睡了下去,昏暗的夜色裡,小喬忽然聽到堂姐的聲音傳了過來:“蠻蠻,你也有些時候未與劉世子見面了吧?”

  ……

  大喬口中的“劉世子”,便是小喬如今的未婚夫,前世丈夫後帝劉琰,字懋卿。只不過現在,劉懋卿還只是漢室分封下去的瑯琊國里一個不受重視的長子。在他十三歲時,繼母為扶持兒子上位,在其父面前進讒言,說他調戲自己,瑯琊王本就寵愛幼子,聽信了讒言,廢他為庶人,將他驅逐出了瑯琊。因他舅母是小喬的姑姑,遂來投奔兗州,請求容身。

  其時漢室式微,洛陽皇都裡,那位七年前被丞相幸遜扶上皇位的十四歲少帝形同傀儡,朝政實際被丞相幸遜一手把持。皇帝都如此了,何況那些分封國里的劉家人,在擁兵自重的諸多地方軍閥面前,更是毫無威信可言,所以喬家也不懼瑯琊王,收留了劉琰。他姿容出眾,亦有才學,很得喬平的喜愛,對他多方照顧。終於到了三年之前,在他十八歲的時候,瑯琊王聽了臣屬相勸,知道自己冤枉了長子,後悔當年舉動,將他接了回去。隨後不久,瑯琊王遣使來到兗州,意欲為劉琰求娶小喬。

  喬平早就看了出來,女兒小喬與劉琰情投意合,問過小喬意思,見她含羞不語,便知她是願意的,當即應了婚事,二人立下婚約,定於明年,到小喬十五歲的時候,便行婚娶。

  半年之前,劉琰曾藉為喬越賀壽之名,來過東郡一次。他思念小喬已久,原本以為能藉此機會與小喬見面,一訴相思之苦,卻不知道為何,小喬對自己始終避而不見,最後只能怏怏離去。

  ……

  前世的夢魘,令小喬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陰影,揮之不去,更何況,她如今已不是原本那個和劉琰一起長大的小喬,對這個未婚夫,也談不上有什麼感情,所以當時避開了見面。這會兒忽然聽到大喬提及他,微微一怔。

  這些時日,她白天晚上,睜開眼睛閉上眼睛,想的都是堂姐大喬的婚事,幾乎已經忘了,自己也是有婚約在身的人,而且,嫁期也逼近了,就在明年。

  “蠻蠻,阿姐這回若出嫁了,北地遙遙,到你明年成婚之時,恐怕也是回不來的。往後我們姐妹怕是再難相見了。幸好你與世子兩心同一,婚後想必也是鸞鳳和鳴,阿姐也沒什麼不放心的。”

  小喬聽到她用溫柔的語調說道。心裡一酸,眼眶便慢慢地熱了起來。

  大喬並未覺察到她的異樣,繼續笑道:“你的針線從前就不怎麼樣,這兩年瞧著更不行了。阿姐也沒什麼可給你的,先前想著你明年出嫁,劉家是皇族,到時給劉家人孝敬的針線活兒不能馬虎,所以年初時,趁著閒暇,和春娘一起幫你做了些東西,都放在她那兒了。如今預備的也差不多了,就剩一雙要敬給你公公的赤舄,因費工夫,所以放到最後。阿姐已經起了個頭,配色有些拿不定,你要不要瞧瞧,怎麼才好,咱們商量下……”

  大喬動了動身子,要從被窩裡爬起來,被小喬一把按住,用盡量平穩的聲音道:“謝謝阿姐。不用瞧了。阿姐也累了,睡覺吧。”

  大喬道:“我是心急,怕來不及做好就要……”她停了下來,沉默了下,笑道:“明天也好。先睡覺吧。”

  ……

  屋里安靜了下來。

  大喬睡得似乎很是安穩,一動不動,呼吸聲也十分的平穩。

  小喬起先一直醒著,及至下半夜凌晨,睏意終於襲來,微微朦朧之際,忽然覺察到睡自己外側的大喬動了動身子,接著,躡手躡腳地從床上爬了下去,也不點燈,藉著窗裡透進來的月光摸黑穿了衣裳,接著便輕輕朝外而去,慢慢打開門,穿過外間睡死了的侍女身旁,出了臥房。

  小喬起先以為她是起夜,所以也沒出聲,但又覺得不對勁,等大喬出去了,忽然想到了前世曾發生過的一件事,一凜,立刻也跟著從床上飛快地爬了起來,胡亂穿了衣服,屏住呼吸如法輕輕走了出去。

  今夜月光清寒,照的庭院泠泠一片。她邁出門檻的時候,看到大喬的身影在花窗側飛快一閃,似乎是往後花園的方向去了。

  ……

  喬家後花園的花木深處,一個年輕的男人,此刻已經等在那裡了。

  他的面容英俊,身軀如獵豹般強壯而敏捷,每一塊肌肉,都蘊藏著隨時準備爆發的巨大力量。

  喬家後花園的牆頭有二人高,但這對他來說,絲毫不成困難。

  他定定地站在月光照不到的一個昏暗角落,背影被夜色吞沒,融入了這個無邊無際的暗夜。

  他已經在這裡等了許久,身上那件單薄的打滿了補丁的粗糲麻衣已被冬夜寒氣浸的透出了涼氣。

  但他絲毫不覺得冷。

  他並不知道他的心上人,使君府裡那位高高在上的高貴的她否肯到此和他相見。但他依舊還是早早地來這裡等待。

  他的心裡,此刻正燃點著一簇火苗,這火苗雖然微弱而渺小,隨時就有可能熄滅,但也足以令他能夠在這樣的寒夜裡取暖溫身了。

  他出生的時候,一隻眼睛是綠色的,夜裡瑩瑩發光,父母以為妖異,十分恐懼,將他丟在喬家馬場旁一個豬圈的近旁,冰天雪地,他沒凍死,被母豬供進豬圈,吃母豬的奶,活了下來。馬倌發現後,以為奇異,禀報了家主,他被留了下來,在馬場裡被養大為奴。

  他沒有姓氏,沒有名字。因為出生時被丟在了豬圈,所以比彘就成了他的名字。

  ……

  小喬跟到了後花園,遠遠地看到堂姐先是被那個從暗影裡走出來的年輕男人一把抱住,隨後,她用力掙脫開了,彷彿在跟他說著什麼。

  她的心裡立刻全都明白了。

  ……

  前世,在大喬出嫁後沒多久,這個名叫比彘的馬奴有一天也失踪了。喬家奴僕數百,少這麼一個,也沒引起家主太多注意,搜捕一番無果,也就作罷。數年之後,江南大旱以致大亂,流民遍地流竄,漸漸淪為多股盜賊,其中有一綠眼大盜應時而起,吞併各方勢力,漸漸竟成氣候,最後佔了淮陰,自封為帥。當時洛陽幸遜派兵馬圍剿,卻屢吃敗仗,加上與魏劭的戰事吃緊,不了了之,只能任其圈地為主。再後來,就在魏劭滅了幸遜,奪取洛陽,稱霸中原之時,這一向獨來獨往的綠眼盜帥卻忽然自願投向被一群忠於漢室的大臣在雍都另立為漢帝的劉琰。劉琰當時正缺兵少將,大喜,封他為淮陰王,他便與魏劭公然為敵。

  可以說,倘若不是因為這個如同橫空出世般的淮陰王的阻擋和反擊,魏劭最後奪取天下的時間表,至少可以提早兩年。

  這個淮陰王最後的結局,也頗具傳奇色彩。

  在那一場最終定出了天下勝負的渭南大決戰後,淮陰王於亂軍中失踪。有人說他已死,有人說他自剜一目毀容後逃走。魏劭對此人恨之入骨,以千金和萬戶侯之懸賞,下令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但始終無果。直到半年之後,才有消息傳到魏劭面前,說有人似乎曾看到一形貌類似淮陰王的人曾出現在魏家祖上陵寢附近。魏劭當即趕了過去,但並未覺察任何異狀。隨後才發現,陵寢外的那座荒墳竟被人破開,黃土穴裡空空如也,棺槨不見所踪。

  魏劭廢後喬女,死後沒能入魏家陵寢,就被葬於陵寢之外的這處孤墳裡。

04、樵唱

  月影之下,大喬最後掙脫開了年輕男人抓著她的手,低頭轉身便走,才走兩步,被男人從後緊緊地抱住了腰身。

  她停了下來,但不過片刻,便再次掙脫開了。

  男子沒再追趕她了,只停在那裡望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最後慢慢地跪了下去,雙膝於地,一團黑色身影彷彿凝固住了,一動不動。

  小喬心怦怦的跳,急忙匆匆往回趕。侍女還睡著,小喬穿過她近旁回到內室爬上了床上,掀開被子躺回去,剛剛閉上眼睛,就听到外間門輕微吱呀一聲,細碎腳步聲裡,大喬也回來了。

  許是她心神不穩,經過侍女床鋪近旁時,腳竟不小心勾到了侍女床舖前的那張小凳子,凳子被帶翻,發出“啪嗒”落地聲,侍女從夢中被驚醒了,睜開眼睛,朦朧間看到近旁一個人影,大驚,正要呼叫,辨出大喬。

  “無事,你睡吧。我方才解手而已。”

  大喬的聲音傳來,若無其事。侍女不疑有他,忙下去將小凳子扶正。片刻後,小喬聽到帳外一陣輕微窸窸窣窣脫衣裳的聲音,接著,帳被撩開一道縫,大喬輕輕爬上床,臉朝外背對著小喬,慢慢地躺了下去。

  她起先一動不動,彷彿躺下去就睡著了,片刻後,肩膀卻開始微微地聳動,暗夜裡,一陣細微壓抑的低低哽咽聲傳到了小喬的耳中。

  小喬心內天人交戰,躊躇難以決斷之時,忽聽枕畔大喬竟哽咽至噎氣了,應是怕吵醒自己,聲音忽又生生地吞了回去,只是膀子卻抽搐的更厲害了。

  她慢慢睜開眼睛,轉過臉,看著她將自己緊緊蜷成了一團的背影,咬牙終於下了決心,朝背對著自己的堂姐貼了過去,從後伸臂,輕輕抱住她柔軟的腰肢,湊到她耳畔低低地道:“阿姐,別哭了。方才你出去時,我跟著你了。我都看到了。”

  大喬身子一僵,很快,她翻了個身,急急地道:“蠻蠻你不要誤會!阿姐只是……”

  小喬伸手摀住了她的嘴,示意她噤聲。隨即下床,輕手輕腳走到門邊聽了一下,聽到外間侍女發出輕微的磨牙聲,這才回來,點亮了油燈,轉頭望去。

  大喬已從榻上慢慢爬坐了起來,青絲鴉鬢斜垂下來,鬆鬆堆至頸肩,雙手緊張地抓住簇在她腰間的被衾,臉色蒼白,眼皮泛著剛哭過的淺嫩粉色,粉頰猶帶幾點殘餘淚痕,怔怔望著小喬的一副樣子,美人我見勘憐。

  她見小喬端著油燈放到了床頭燈架上,方回過神,慌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低聲焦急地道:“蠻蠻,阿姐真的沒想別的。只是更深夜重,外面那麼冷,不想讓那人一直在園子裡空等,且萬一被人看到了,無端又是起禍事,這才去讓他走的……”

  她的一雙手冰涼,微微顫抖著,就和她此刻的聲音一樣。

  小喬反握住了大喬的手,望著她道:“阿姐,我看到那個人了。但你別怕,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你喜歡他,是嗎?”

  大喬原本蒼白的臉頰慢慢地泛出了一片淺淺紅暈。遲疑了片刻,迎上小喬的目光,點了點頭,輕聲道:“他地位低賤,但他卻很好,真的很好……”

  ……

  這個男孩在喬家的馬場長大了。他沉默寡言,彷彿一個啞巴,但卻身強體健,力大無窮,疾跑能夠追風,而且,他通馬性,再悍烈的馬,在他面前也會變得俯首帖耳,於是後來,管事將他調去充任家主出行的馬奴,他就這樣,開始出現在了使君長女大喬的視線裡。

  但在很長,長達數年的時間裡,這個年輕、強壯,生了一雙異瞳的英俊奴隸,留給大喬的印象就是每次他跪下,充當人凳助自己上下馬車時,比踩別的馬奴要穩當許多。

  踩上的他的肩背,她的腳下紋風不動,穩的就像一塊磐石。

  大喬記住這個奴隸,還起於三年之前,那時,她的未婚夫死去了。雖然兩人素未謀面,但這對於她來說,依然是件悲傷的事。有一段時間,她常隨母親去城外的長生寺燒香。有一天,在回來的路上,馬匹受驚,將車夫甩下了馬車,拽著車廂狂奔,她和母親被關在顛擺的隨有可能傾覆,甚至翻下道路的車廂裡,驚恐之時,身後一聲尖銳唿哨傳來,接著,有人迅速追趕上來,於是馬兒慢慢地放下速度,最後,停在了路邊。

  當她驚魂未定,還白著張臉,從車窗望出去時,看到剛剛那個追趕上來化解了驚馬的人,就站在馬頭之側,抱住了還在噴著響鼻的馬頭,一邊撫摸馬鬃,一邊湊到馬的耳畔,用低柔的語調低聲說著什麼她聽不懂的話,彷彿在安撫著它。

  馬終於完全地安靜了下來。

  其餘隨從這時趕到。管事憤怒抽鞭要撻馬,皮鞭高高揚起,卻被這個馬奴一手捲住了。黑色的馬鞭,緊緊地纏陷在他肌肉隱賁的臂膀之上,皮膚下的青色血管蜿蜒著暴凸而起,有她的小拇指那麼粗。

  管事更加憤怒,僵持著時,這個馬奴回過頭,看向正望著他的大喬,投來求助的目光。

  她到現在還記得,那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陽光之下,那隻碧眸奇異如晶。

  那一天開始,她記住了他的名字:比彘。

  ……

  大喬恨自己口拙,不知該用如何的言辭,才能在驟然發現了自己秘密的妹妹面前說服她,讓她相信,比彘很好,真的很好,至少,在她眼中如此。

  她的臉漲的通紅,睜大眼睛,焦急不安地望著小喬。

  小喬微微一笑,柔聲道:“阿姐,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他很好。方才他約你出去,是想帶你離開,對嗎?”

  大喬彷彿吃了一驚,起先搖頭,片刻後,慢慢低頭下去,等再次抬起頭,她的神情已經變得平靜了許多,緩緩地道:“蠻蠻,我是不會跟他走的,我方才也跟他說清楚了。你放心,以後我也不會再見他了。”

  “阿姐,讓他帶你走吧,不要留下來了。”小喬說道。

  ……

  大喬即便嫁過去了,賠上了她,也不過換的暫時的苟且,日後喬家闔族同樣遭到滅頂。還不如照父親的所想,放手一搏,說不定另有出路。大喬一走,伯父無計可施,料想那時父親再進言,想必容易的多。

  ……

  大喬驚呆,定定地看了小喬片刻,笑了,笑容有些苦楚,道:“傻子,你是當我不清白了,怕我嫁過去被發現嗎?放心,我和他清清白白的,什麼都沒有。”

  “不是因為這個。”

  小喬湊到了她耳畔。

  “阿姐,你必須走。魏家一定會答應婚事的。如果你不走,你就只能嫁過去。這麼嫁過去,你這輩子就完了。何況,你不是有喜歡的男人了嗎?”

  大喬出神片刻,最後輕輕搖了搖頭:“這樣我就更不能走了。魏家若應了婚事,我卻走了,到時候家中怎麼辦?好也罷,不好也罷,誰叫我是喬家之女,這些都是我當應承的。”

  小喬頓了下,暗暗呼出一口氣,抬眼道:“阿姐,如果我告訴你,我想代替你嫁魏劭,你肯成全我嗎? ”

  大喬再次驚呆,瞪大眼睛望著小喬,半晌,方困惑道:“蠻蠻……你怎突然如此作想?你不是和劉世子情投意合,明年就要成婚了嗎?況且那個魏侯,我聽說他……他……”

  她遲疑著,聽來的那些“秉性殘忍、暴虐無德”之類的評價,不敢說出口。

  “是,那個魏劭不是好人,”小喬代她說了出來,“但阿姐,大凡女子嫁人,不出兩種。前者如你,與心上之人廝守到老,粗茶淡飯,心也足矣!但我與你不同。我想要的,不是夫君替我鏡前描眉,而是他能帶來的地位權勢。從前我是喜歡劉世子,但如今我知道了,他並非我所圖之人。他性偏弱,倘若我嫁他,即便日後他能順利繼了瑯琊王位,以今日天下之勢,區區一個瑯琊國王妃又算的了什麼?魏劭卻不同。我料他往後必非凡器。既然兩家聯姻,我焉能放過這樣的機會?”

  大喬困惑地望著忽然像是變了個人的妹妹,愣了半晌,才吃吃地道:“蠻蠻,你真是這麼想的?真不是為了成全於我?”

  “阿姐,反倒是我要求你,求你成全了我吧!”

  小喬的語氣篤定。

  大喬呆了半晌,眼睛裡終於慢慢地放出一絲長久以來沒有過的希望光芒,但依然不是很肯定,遲疑地望著小喬,喃喃道:“真的可以嗎?我真的可以放下這裡一切走了嗎?父親會不會怪我?母親會不會傷心……”

  “阿姐!”小喬用力握住她的手,“你走了後,我會代你事孝雙親的。等時日久了,伯父伯母定也會諒解你的。何況你想想,倘若你就這麼嫁了,那個人該怎麼辦?”

  大喬臉色蒼白,雙顴卻赤紅,閉了閉眼睛,喃喃地道:“我再想想……讓我再想想……”

  “阿姐,我不逼你,你慢慢想吧。”

  小喬扶她躺了下去,替她蓋好被,吹了燈,自己跟著躺到她身邊。過了一會兒,慢慢地道:“阿姐,之前我不是常做噩夢嗎?我沒有告訴你,其實我做到過一個關於你和那個馬奴的夢。夢裡,你嫁為旁人婦,早早死去,在這世上,只留下了一座孤墳。他也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你知道他最後做了什麼嗎?最後他找到了你的墳塋,將你從地下起了出來,帶著你一起走了……”

  “別說了……”

  大喬低聲喃喃地道,淚水沿著面頰無聲墜落,滲入了枕。

  ……

  三天之後,丁夫人帶著雙喬再次去往長生寺燒香許願。燒完香,添過香油後,因路遠疲乏,她照例去後廂小憩。卻覺女兒大喬和平時彷彿有所不同,心思重重,欲言又止的樣子,一直緊緊握住她的手,連她躺下去了,也在旁陪坐。

  丁夫人並沒多想,只以為女兒在為與魏家聯姻的事愁煩著,撫摸她手,微笑道:“我兒,方才娘在佛前許願,只要你往後能獲美滿姻緣,娘便是折壽,也是心甘情願,料想佛祖必應滿願,你莫再憂心了。”

  大喬忍住離別難過,握住慈母之手,久久不願放開。

  ……

  長生寺後有一條僻靜的山徑,由附近樵夫每日上下山砍柴踩踏而成。

  換去華服、改了一身粗布衣衫的大喬和她身旁的那個男人沿著山徑並肩離去。他們走出去一段路,身影快要被山道兩旁的樹影完全吞沒時,那個有著一隻綠眸的年輕男子忽然停下腳步,轉身快步回到了小喬的面前,朝她下跪,行了一個大禮。

  “女公子在上,此生若有差遣,唯效命二字!”

  他一字一字地說道。

  這是小喬第一次聽到他開口說話的聲音。聲音醇厚而沉穩,令人不自覺地生出信靠之感。

  他行完大禮,起身快步朝頻頻回首相望的大喬走去,二人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小喬的視線裡。

  “……華胥兜率曾夢遊,天下江山第一樓……”

  小喬慢慢回往長生寺的時候,耳畔忽然隱隱聽到林越深處傳來的幾聲樵唱,聲音蒼厚曠遠,竟也似帶了幾分世外的仙氣。

  作者有話要說:最後那聲樵唱出自米芾多景樓詩帖,晚了N百年,但覺得適合,加上架空,就用了。

05、騎虎

  丁夫人攜雙喬去長生寺燒香,不想小憩醒來,大喬竟不見所踪。慌忙問小喬。小喬說和大喬原本同處一室,因自己午齋多吃了幾口,腹胃鼓漲,想在後寺散步消食,原本邀大喬同行,但大喬稱乏,獨自留下,她便帶了侍女同行,回來已經不見她人,還以為大喬和丁夫人在一起。

  丁夫人更是慌張,著奴僕和寺裡僧人四下尋遍,無果。起初以為大喬被潛入寺裡的惡人擄走了,淚流滿面,腿軟的連路都走不動了,慌忙要回城禀告丈夫緝拿惡賊,這時府裡同行的管事報說,馬奴比彘也不見了。

  丁夫人心亂如麻,起先並未將這兩人聯想作一處,回城路上,在馬車裡依然不知所措,只攥著帕子掩面哭個不停。小喬陪她在旁,見伯母傷心成這樣,心下有些不忍,又唯恐伯父真在轄內大肆搜捕的話,他兩人還未走遠,萬一被撞到了不妙,等路行至一半,垂淚自責道:“全是侄女的錯。若不是侄女貪玩,和阿姐一道的話,阿姐想必也不會出事的。”

  小喬早早失母,丁夫人為人善厚,憐她年幼,視她若親,見她自責,忍住傷心,反而勸道:“我兒,不關你的事,你休自己難過。”

  小喬道:“伯母,我方才想了想,怎會這麼巧,阿姐和那個馬奴恰好一塊兒湊堆不見了?我尋思著,阿姐應該不是被惡人擄走……”

  丁夫人怔怔望著她。

  小喬便湊到她耳畔,低聲說了一句。

  丁夫人大驚失色,啊了一聲,“你說他們是私……”

  她猛地停了下來,用帕子摀住了嘴。

  小喬點了點頭。

  “我想著,大約也就只有這個可能了。伯母你想,長生寺佛門淨地,怎會無端潛入擄人的惡賊,這惡賊膽子還這麼大,敢對使君府的女公子下手?恰好阿姐不見,那個馬奴也不見了,不是他二人一起走,還會是什麼?且說起這個,我想起了一件事……”

  小喬面露遲疑。

  “什麼事,快快講來!”丁夫人著急催促。

  “前些天我和阿姐出行,也是那個馬奴隨從,我無意看見阿姐和他躲著人說話,見我來了才匆忙分開,阿姐彷彿有些驚慌。當時我也沒多心,如今想想……”

  她停了下來。

  她說的這個,自然是鬼話。丁夫人卻萬萬想不到她會對自己撒謊,聽完,臉一陣紅一陣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伯母,早知道會有今日之事,那會兒我就該告訴你的……怪我當時太過大意……”

  小喬的聲音低了下去,低頭做出垂淚傷心的模樣。

  丁夫人仔細憶及那個馬奴,除了綠眸怪異之外,生的確實引人注目。

  早兩年,小喬剛和劉琰立婚,劉琰繼母之妹,瑯琊國陽都夫人來東郡,喬家這馬奴便入了她的眼,開口討要。陽都夫人素有媚名,生性風流,喜養面首,丁夫人也曾風聞。她既開口了,不過一個馬奴,自然也給了。不想幾天后,這馬奴被鞭抽的遍體鱗傷,奄奄一息地給丟在了城外。據說是不馴,惹惱陽都夫人,這才遭了活罪。也算這馬奴命大,這樣竟也活了下來,過了些時候,自己又找回喬家。當時陽都夫人已經走了,喬家便也沒趕他,繼續留下了。

  丁夫人想起這舊事,心裡越發空落落的,又是後悔又是恨。忽然一凜,猛地抓住了小喬的手,吩咐道:“我兒,此事關乎你阿姐閨譽,再也不許讓第二人知道!”

  小喬等的就是她這話,心裡一鬆,點頭道:“伯母放心,絕不會說出去。”

  丁夫人起先以為女兒是被惡賊給擄走,心慌意亂,腦子也漿成了一團,這會兒聽了小喬的分析,越想越覺對。女兒生命應該無虞,心裡終於漸漸有些定下神,回來路上,一邊嗟嘆,一邊垂淚,到了家,自己匆匆便去找丈夫商議。喬越聽夫人抹淚說完,大驚失色,氣的一把掀翻了桌,拔劍拔腳就要出去,被丁夫人一把拽住,垂淚道:“夫君!萬萬使不得!你若大肆張揚四下搜捕,女兒名聲就毀了!”

  喬越冷靜下來,心知夫人說的有理,何況如今又是和魏家做親的關頭,倘若被人知道大喬和一個馬奴私奔逃走,自己這邊再示好,魏家也斷不可能點頭。略一沉吟,立刻叫了心腹幕僚張浦過來。

  聯姻之策本就出自張浦,聽到這個消息,張浦駭異之餘,哪敢怠慢,匆匆吩咐下去,一面死令隨從對外不許聲張大喬走失的消息,一邊廣派人手尋找。自然不敢大張搜捕,只暗中派人往二人可能逃往的方向搜尋。

  當晚,小喬又在房裡發現了大喬之前留下托她轉交給父母的一封乞罪書,不敢耽誤,立刻拿了上去。喬越夫婦看完信,確信無疑,女兒確實是和那個綠眸馬奴走了,一個氣的跳腳咒罵不停,一個落淚嗚咽不絕,加上外出尋找的人始終沒有回音,外人渾然不覺,使君府裡實則已經雞飛狗跳,人仰馬翻。

  那邊大房亂成一團,喬平這邊卻是另一番景象。小喬面帶憂慼,終日陪著丁夫人寬解她的煩心。喬慈知道堂姐竟在這關頭私奔了,不怒反喜,立刻催促父親勸諫大伯。喬平等了兩日,眼見大喬一去,猶如泥牛入海,不得半點消息,心知不能再拖延了,找到長兄議事的書房,人到門口,聽見裡頭一陣唉聲嘆氣,進去,見長兄喬平和幕僚張浦相對而坐,兩人都是愁眉不展。

  喬越道:“方才得到消息,派去的使者雖未見到魏劭,卻見了魏劭祖母徐夫人,徐夫人已經應允了親事,說選好日子,到時候就著人到兗州來迎親。如今議親使也在路上了,不日便到。這關頭大喬卻走脫,這可如何是好?”

  他心急火燎,說完便不住在原地打轉。

  喬平一怔,望了眼張浦,見他也是眉頭深鎖,想了下,便請張浦先下去了。

  ……

  兗州地處中原腹地,靠河南,汶水泗水交匯於此,鐘靈毓秀,不但物饒豐富,人煙阜盛,而且是南下通往徐州、豫州的捷徑。也正因為如此,自古以來,便成為兵家爭奪的重地,喬家先祖為漢天子牧地,世代據守於此,祖父喬圭尚在時,也依舊兵強馬壯,旁人輕易不敢打兗州的主意,及至傳到喬越手上,喬家聲勢已經不及當年,加上喬越生性偏於軟弱,遇事先考慮自保,兗州也就越發衰微了下去,這才有了今日的虎狼圍伺之困。

  方才喬越口中的魏劭祖母徐夫人,本是皇室中山國高陽公主之女,封翁主,當年因魏劭祖父抵禦匈奴有功,下嫁到了魏家,精明而能幹。十年前征討李肅時,驟失長子長孫,魏劭當時又只有十二歲,強敵環伺,燕幽基業岌岌可危,也是在徐夫人的主持下才度過危機,據說魏劭對祖母十分敬重,所以,雖然這件婚事並沒有得到過魏劭的親口答應,但徐夫人既然應允了,事情必定就是成了,也難怪長兄如此焦急。

  喬平道:“長兄,我還是那句話,即便侄女嫁過去了,恐也不是長久之計。如今魏家勢力尚在北方,不過打算以我兗州為跳板,不費一兵一卒,南下深入中原腹地而已。等魏家站穩腳跟,再與我喬家翻臉,到時我等如何應對?侄女又如何自處?魏家對當年之事必定還耿耿於懷。如今聯姻,無異於以身飼虎,之前李肅一族,就是前車之鑑!”

  喬越皺眉道:“二弟,你思慮過多了。既成親家,魏家如何能說翻臉便翻臉?且如今情勢緊急,先渡過這難關要緊!至於阿梵,她身為喬家長女,兗州勢若累卵,她能為喬家解難,也是應盡的本分。原本事情已經迎刃而解,沒想到她不孝至此!我是白養了這個女兒!”

  喬平苦勸道:“長兄,侄女既找不到,那就退而求其次。為今之計,請由我即刻去往陳留遊說張復,放手一搏,未必沒有出路。”

  喬越嘆氣:“你說 輕巧!先不說聯合張復能否克難,就說眼下魏家這邊,議婚使都要到了,阿梵人卻不見,如何交待?”

  “只說阿梵忽然身染惡疾,無法再行婚姻之事,再派人往魏家多送些賠罪之禮,料魏家也不會怎樣。”喬平早有應對,說道。

  喬越眉頭不展,沉思片刻,長長嘆了一口氣,道:“容我再想想。”

  喬平知道催他不來,無奈告退。回去將經過簡單說與翹首的喬慈,喬慈轉告了小喬。小喬頓時覺得有了希望,叮囑弟弟,一有新的消息,立刻再來告訴自己。喬慈答應。

  兩天之後,大喬依然沒有半點消息,喬平焦急等待兄長答復之時,東郡濮陽城裡卻不知道怎麼就傳開了消息,說周群風聞喬魏兩家結親,已然悄悄退兵,兗州困解,魏侯的議親使也不日便能抵達。濮陽百姓聽聞兵解,無不雀躍,從早到晚,不斷有男女老少相扶到使君府府邸門前跪拜敬謝。喬平心知不對,急忙找到了長兄,見他與張浦相對坐於案前說話,那張浦見喬平來了,便停了話,起身朝他欠身行了個禮,告退而出。

  “長兄!周群兵退,城裡到處在說魏家親事,怎麼傳出去的?”

  相對於喬平的困惑,兗州刺史喬越倒一改之前的慌亂,顯得十分鎮定,道:“這不是好事嗎?能教我兗州軍民免去兵災之禍。”

  “周群退兵,自然是好事。莫非侄女那裡,長兄有了消息?”

  喬越搖了搖頭,沉臉道:“何來的消息!往後休再提這不顧廉恥的丫頭了!我喬家沒有這樣的女兒!”

  喬越雖也有幾房姬妾,除了大喬,早年也得過另外一兒一女,但俱都夭折,所以大喬是喬越獨女。

  大喬既沒消息,城裡又這麼盛傳婚事,看喬越卻絲毫不見焦急,喬平未免也糊塗了,望著長兄,見他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忽然想起方才張浦下去前朝自己投來的似有所含的一瞥,靈光一現,臉色頓時變了。

  “莫非,長兄是想以小喬代嫁?”他遲疑了下,問。

  喬越道:“正作這打算。方才想叫二弟來商議,二弟自己便來了。二弟以為如何?”

  喬平吃了一驚,想都沒想,立刻搖頭道:“這萬萬不妥!長兄莫非忘了,蠻蠻與瑯琊世子已經有了婚約,明年就是婚期!如何能再嫁魏儼?”

  喬越道:“瑯琊世子那邊,照我所見,並無大礙,我會派個能言的使者過去,好生將婚事給退了,再呈上厚禮,料想瑯琊那邊也不至過於深責。”

  他語氣慢條斯理,倒在重複先前喬平的話。

  喬平不住擺手:“長兄,這萬萬不可!蠻蠻與世子早有婚約,兩人又情投意合,如何說退就退?恕愚弟不能答應……”

  “路安!”

  喬越大聲叫著弟弟的字,猛地從案前座榻上起了身。

  “郡民得知周群退兵,如何歡欣鼓舞,此情此景,二弟你應是看到的!我喬家代天子牧民於此,已有數代,二弟你就真的忍心將我兗州二十萬軍民置於水深火熱?如今不過傳出與魏家聯姻的消息,周群便已退兵!侄女和兗州二十萬軍民,孰輕孰重,不必為兄的再多說了吧? ”

  喬平一時怔住。心下終於明白了過來。

  長兄一心求和,許是聽了張浦另外獻策,想到將自己女兒代嫁,又怕自己不應,是以故意將消息提早四處放了出去,造成今日之局,令他騎虎難下。

  他對一雙兒女,尤其是小喬,愛若珍寶,處處唯恐委屈了她。這樣將她嫁去魏家,他心裡實在是不願,只是一個“不”字,此刻卻彷彿重如千鈞。

  縱然十一月的天氣,喬平額頭也滲出了汗,憋了半晌,終於為難道,“長兄,不是做弟弟的不知輕重,而是此事實在過於……”

  喬越忽然走到他的面前,一語不發,朝他跪了下去,眼看竟要以額觸地,喬平大驚失色,慌忙一個箭步上前,攔住了他。

  “長兄,你這是何意……”

  “二弟!”喬越眼睛含淚,聲情並茂,“我知你不捨將蠻蠻遠嫁幽州。我也只有大喬一個女兒,原本豈會忍心讓她遠離爺娘?只是為今之計,你聽長兄一言,除了求好魏劭,再無別法!若不是阿梵絕情走了,我又怎會奪你蠻蠻?做哥哥的,代兗州這二十萬軍民,求你了!”說罷不顧喬平阻攔,還要再拜。

  喬平如萬箭攢心,手足更是冰冷,用力托住了兄長,咬牙道:“長兄請起,一切聽憑長兄吩咐便是。”

  喬越見他終於鬆口,暗籲口氣,這才起來,緊緊抓著喬平的手,含淚道:“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二弟,你能體諒為兄之難,為兄實在感激。”

  喬平心知事情已定,唯餘苦笑,出來後,想著還不知道該怎麼跟毫無防備的女兒開口告訴她這件事,心裡又是難過,又是惶惑,人都到她房門前了,竟自徘徊起來,有些不敢見他嬌嬌女兒的面了。

06、出嫁

  丁夫人這幾天茶飯不思,愁眉不展,小喬從早到晚都陪在她的身邊寬慰,這會兒剛從丁夫人那裡出來,和自己的乳母春娘同行,兩人邊走,邊說著話。

  喬家家主寬厚於民,在當地很得民心。家門口這兩天不斷有城中百姓來拜謝道喜,一個一個都喜氣洋洋。小喬雖然沒出門,但也知道這事兒,著春娘去打聽了下,便聽說全城百姓都知道了喬魏兩家聯姻,一場兵災消弭,百姓感激,這才紛紛前來道謝,心裡正犯嘀咕,忽然看到父親在自己所居院落的門口踱來踱去,心思重重的樣子,便快步上前,叫了一聲,小喬見他欲言又止,知道他應該有話要說,進了屋,先忍不住還是問了聲自己剛聽來的消息。

  喬平眉頭緊鎖,注視著小喬,慢慢地道:“蠻蠻,確有其事。實在是為父對不起你……”

  愛女分明已經有瞭如意姻緣,不想變生不測,這會兒要生生地被嫁給魏劭。想到嬌嬌女兒往後猶如身陷虎口,孤立無援,心裡一陣酸楚,話便說不出來了。

  小喬起先便覺得不對勁,父親這麼說了半句,她察言觀色,心裡咯噔一跳。

  大喬沒有音訊,城中卻到處已經在說婚訊,而且還就是這兩天才開始的。父親又是這樣的語氣,難道是要自己代替大喬嫁入魏家?

  但是自己已經有了婚約……

  “父親,可是要我代替阿姐?”

  她遲疑了下,終於還是問道。

  父親雖然遲遲不應,但小喬心裡已經雪亮。

  因為實在太過意外,她也呆住,心臟突然怦怦地跳,人有些反應不過來。

  她起先之所以鼓動大喬私奔,既是不忍眼睜睜看著大喬落入中山狼口,也是存了父親能夠說動大伯放手一搏的指望,且自己又是有婚約在身的人——雖然這婚約,她也想過等這陣子的事都過去後,怎麼想個辦法退掉,所以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喬魏兩家依然還會聯姻,而且,是要自己代替大喬嫁過去!

  “蠻蠻,魏家那邊已經來了口信,同意了婚事,使者不日便到,你堂姐這時候又不見了,你大伯下跪向我懇求,為父實在是……”

  喬平解釋了兩句,再次停了下來。

  小喬漸漸回過了神,但心緒依然紊亂無比,立在那裡,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劉世子那邊的婚事,只能替你推掉。蠻蠻,為父對不起你……

  喬平的眼眶微微潮了。

  小喬沉默了片刻。

  “父親,我知道了。我心裡有些亂,您讓我一個人先待一會兒好嗎?”

  最後她抬起眼睛望著喬平,嘴角勉強扯出一絲微笑,說道。

  喬平見女兒臉色分明不好,卻不哭反笑,心裡更是愧疚,長長嘆了一口氣。

  ……

  父親出去了,隔著門,小喬聽到他與自己乳母春娘的低語聲,應該是在叫她好好照料自己,片刻後,腳步聲漸遠,周圍便靜了下來。

  當晚,喬慈得知了這個消息。

  後來,小喬聽春娘說,他當時暴跳如雷,徑直衝到了伯父面前大聲反對。

  伯父無子,一向將侄兒視若己出,平日很看重。但當時,喬慈也被伯父給打了出去,還給關了禁室。

  小喬這一夜也沒有合眼。

  父親向來疼愛自己,她心裡也知道,倘若不是萬般無奈,他是絕對不會答應將自己嫁過去的。現在兩家聯姻消息已經散了出去。人心本思定,全城百姓都為此興高采烈著,身為郡守的父親,就如同被架上虎背,背負著二十萬兗州軍民的期待,他除了答應,確 實沒有什麼別的退路了。

  先前她曾對大喬說,她欲嫁魏劭,請她成全自己。當時那麼說,不過是她了解大喬,倘若自己不這麼說,她是絕不肯放下身為喬家長女的責任和比彘一起私奔離去的。

  當她煞費苦心地想幫大喬扭轉前世軌蹟的時候,其實也在暗下決心,自己同樣絕不會照前世那條路走下去的。

  理想很美好,但現實果然狠狠拍了她一板磚,把她拍的七葷八素有點找不著北。

  小喬忍不住只能苦笑。

  路確實是改了,但改成了另一條絕路而已。

  她不可能像大喬一樣也一走了之。何況,即便她想跑,也是不可能了。伯父大約吸取了教訓。難怪這兩天,自己無論去哪裡,邊上總會跟著三四個大房那邊過來的健婦。

  糾結輾轉了一夜,天亮的時候,她終於勸服自己,只能試著去接受這樣一個陰差陽錯的結果。

  ……

  次日,魏家派來的婚使抵達,名蔡遜,乃漁陽 議曹史。喬越領喬平以及一干家臣正裝相迎,隆重待客於前堂,上榻入席,酒過三巡,才面露無奈地說,原本打算議婚的長女不幸身染惡疾,醫士斷言不合婚姻,幸好弟家另有一女,才貌更勝長女一籌,希望改以次女議婚,結下兩姓之好。

  雖張浦之前再三向他保證過,魏家必會接納,但喬越心裡依舊有些惴惴,唯恐對方以為自己不敬。沒想到蔡遜無半分不悅,談笑風生,稱盡快遣信知照主公,等主公回复便是。喬越這才稍稍放心。筵席散後,親送蔡遜入驛庭,命驛丞以上賓之禮待之,回來後,翹首等了十來天,那邊便來了回音。

  果然如張浦所言,魏家同意了。

  喬越大喜。

  ……

  時婚俗秉先古之六禮。像喬魏這樣的世家豪門聯姻,從納采到最後成婚,正常至少也需半年時間。但這一次,兩家不約而同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盡快完婚。沒兩天,魏家的聘 禮就送到了。聘金厚達萬金,寶馬十二,比天子婚制略降一級而已。當日聘禮從濮陽城北門入,一路舉樂送至使君府,沿途民眾夾道觀看,嘖嘖稱羨,熱鬧無比。

  接著,定下月初八魏家迎親。宜婚娶,宜出行,大吉大利日。

  如今已經是十一月中了,沒剩下幾天。整個喬家上下,忙碌於送嫁。

  時崇尚婚嫁僭侈,以奢為榮。大小喬的嫁妝早就預備好的,本就豐厚,如今大喬走了,喬家為顯門庭,不屑再省這一份貨財,兩份加一塊兒作給了小喬,那日被送出城時,迤邐綿延數里,蔚為壯觀。至於小喬的體己錢更是豐厚。喬平對女兒心懷愧疚,想到往後她到了魏家,手頭有錢,行事多少要方便許多,幾乎傾囊而贈,大房也添了不少。單論如今手頭的錢,小喬倒真成了個不折不扣的小富婆。

  轉眼吉期便到。那魏劭本人並沒過來。代他迎親的虎賁中郎將魏梁是魏家宗族,身高九尺,環目髯須,全身肌肉虯結,身配長刀重達三十六斤,乃魏劭帳下十將之一,以勇猛善戰而著名。這魏梁卻不似先前的議婚使蔡遜那樣面善親近,有些目中無人,對喬家人愛理不理的樣子,喬越心中不快,只是如今自己主動求好於對方,也不敢表露慍意,面上奉承周到。

  次日,便是小喬出嫁離家的日子。喬家大門洞開,里外結彩,四方百姓也紛紛著上齊整新衣,聚攏過來相送使君之女。

  小喬一早沐浴而出,散發赤身站立,方不過十四的年紀,身段雖不及成熟-婦人豐熟,卻胸臀渾圓,腰肢一握,玲瓏粉嫩,配上一身柔美無暇的肌膚,耀目若雪,美的幾令人不能直視。

  她被僕婦侍女環伺著,依次內著纁紅深衣、外穿玄服,系大帶、蔽膝,佩玉珏,羅襪外套翹頭木履,最後將青絲綰髻盤於頭上,以笄固定,髻上佩戴珠花、步搖。衣妝完畢,但見花容嬝娜,玉質娉婷,嬌美不失雍容,端麗不可方物,僕婦圍觀,無不嘖嘖稱讚。

  丁夫人握住小喬柔荑,細細叮囑她許多的吩咐,最後怔怔望了小喬片刻,眼眶慢慢泛紅道:“蠻蠻,伯母心中也知道,阿梵狠心拋下爺娘,於她未必便是壞事,只是苦了你,要代她嫁入魏家,伯母代你阿姐言謝。你們姐妹親厚,往後你若知曉她的下落,望你也能轉告伯母一聲,好叫我心裡有個底,伯母絕不讓你伯父知道。”

  小喬面上帶笑,一一答應下來。到了吉時,被送嫁僕婦簇擁著到了前堂。

  伯父喬越、父親喬平都在那裡等候了。弟弟喬慈不滿婚事,此刻依舊不願露面。喬平不捨溢於言表,連伯父也似乎面露感慨,上前對她說了幾句,不外叮囑她往後須謹柔侍奉舅姑等等。小喬又和父親短暫話別,極力忍住眼中就要落下的淚,向父親跪拜。

  她被喬平扶起來時,外頭齊聲舉樂,催促新婦出門,喬平卻不捨女兒,仍舊不放她胳膊,方才一直立於後的謀士張浦便走了過來,笑勸道:“魏侯豪傑英俊,天下人共知,於使君之女正是天作之合,公何以不捨耶?”

  眾目睽睽,喬平用力最後緊緊握了一下女兒的手,方慢慢鬆開。

  小喬望了張浦一眼。知他因為成功促成這聯姻,伯父賞他金兩百,婢兩名,愈發倚重他,這些天很是春風得意。

  雖說他也是出於事主,而且聯姻確實也暫解目下兗州之難,怪不了他出這主意,但心裡那口被算計了的氣,始終還是咽不下去。小喬轉身時,便若無其事地靠他近了些,藉著身下重重裙裾遮擋,抬起一隻穿了木屐的腳,看準朝他腳趾重重碾了下去。

  木屐底硬如石頭,小喬又是傾盡全力,這一腳下去,實在不輕。張浦突覺腳趾劇痛,毫無防備,竟“啊”的痛叫出聲,抬頭見小喬笑吟吟地望著自己,頓時明白了過來。又見堂上眾人紛紛看過來,似責備他於人前失禮,面露苦笑,忍著腳趾疼痛,諾諾了兩聲,若無其事地躬身後退。

  小喬終覺心裡似乎稍微舒服了那麼一點點,最後望了一眼父親,想起今早和弟弟私下話別時的情景,心裡暗嘆一口氣,轉身朝外走去。

  喬府大門道路兩側,早站滿了衣新民眾,看到小喬終於現身,美若天仙,下跪高聲齊呼,呼聲幾乎震天。

  原來依照時下婚制,迎親須得男方新郎親自前來,才顯尊重,不想魏劭並未露面,只派了魏梁代迎,未免叫東郡民眾有些失望。喬家在當地本就深得民望,民眾又感激小喬出嫁,令一場戰事消弭,不願讓魏家輕看了使君之女,等到了今日,全都卯足勁,小喬步上婚車後,一路之上,不斷有民眾往車裡投放瓜果,以致還沒出城,便瓜果盈車,及至出城門十餘里,依舊還有民眾在後跪送,大聲歌唱遙祝,連那個一直面帶倨傲的魏梁,到了後來,似也有所側目。

  人非草木,此情此景,令原本並不願意出嫁的小喬也是動容,忽然彷彿有些體會到了大喬之前為何不願一走了之的那種心態了。出城之後,手裡抱著只方才由一個三歲小兒遞來的蘋果,默默地陷入沉思。

  ……

  “停下——”

  小喬婚車行出三十餘里,兩邊漸漸只餘荒野之時,身後忽然追上一騎快馬,有人高聲呼停。

  魏梁立刻令隨從抽刀防備,小喬辨出是弟弟喬慈的聲音,急忙探身出去解釋,魏梁回望一眼,認出確實是喬家公子,才命收刀停車。

  小喬下來。喬慈從馬背翻身而下,奔到近前,一把抓住她手道:“阿姐!我還有一話,忘了說給你。我恨自己無用,今日只能眼睜睜看你這樣出嫁。但阿姐放心,弟今日對著皇天起誓,日後定要自強,成你倚靠,倘若那魏劭慢待於你,弟便接你回來,絕不讓你遭受外人欺凌!”

  這個十四歲的倔強少年,還處在變聲期,唇邊也不過剛剛萌出一圈淡淡的茸毛,但此刻說出的話,卻是擲地有聲。

  他言語鏗鏘,一字一句,隨風送入魏梁耳中,魏梁不語,只面露冷笑。

  小喬沒想到弟弟追出這麼遠,就是為了和自己說這麼一句話,想起前世他便是為了讓自己和劉琰走脫,捨身而死,忍了一早上的眼淚控制不住,終於流了下來。

  “阿弟!阿姐知道了。阿姐會好好過日子的,往後記得代阿姐孝事父親!”

  喬慈點頭。

  見這姐弟兩人依依不捨,魏梁終於不耐,出聲催促。

  小喬鬆開喬慈的手,催他回去,自己重新登車上路。

  喬慈的身影立在路邊,漸漸變成了一個黑點,最後徹底消失在了視線裡。

  小喬轉頭時,看到遠處的前方,灰濛蒙的冬日天際盡頭,一隻落了單的孤雁,正在往南飛去。

07、君侯歸

  小喬出門後,方才鼓樂喧天的使君府,漸漸靜寂下來,賓客散盡,喬越見喬平依舊對著大門方向久久不動,便上前勸他入內,說道:“二弟,侄女已走遠。方才城內盛況,你也親眼所見,為兄實在欣慰。”

  喬平慢慢轉身,道:“長兄,弟有一言,本是不該問的,只是困擾許久,趁著這機會,弟斗膽問一聲。十年前父親發兵征討李肅,臨陣按兵不動,以致魏經父子喪命,這才與魏家結下怨隙。父親當時,到底是否確曾派了信使去給魏經報過信?當年兄與父親一道隨軍,應當清楚。”

  喬越一愣,隨即面露不快,揮了揮手,道:“都過去的事了,如今你突然提這個做什麼?大人當年無論如何處置,總是有他的道理,豈是我們這些做兒子的能夠置喙的?”

  喬越這麼答复,喬平心里便坐實了猜測。

  十年前陳郡事後,魏家治喪,喬平被父親喬圭派去漁陽弔唁。靈堂之上,魏家家將拔刀怒對喬平,斥罵喬圭老奸巨猾,不守信義,當時根本就沒派信,坐山觀虎鬥而已。喬平十分驚懼,以為自己要走不出這魏家大門了。沒想到徐夫人不但當著他面厲聲呵斥家將,還溫言安撫喬平。喬平劫後餘生回到兗州,向父親喬圭詳述當時情景。

  他至今記得清楚,父親當時皺眉許久,最後嘆了一聲:“魏家有媼如此,恐日後是我喬家之禍!”

  這十年裡,喬越一直疑心父親當年確實未曾報訊過。父親老謀深算,曾也雄心勃勃。當時魏家勢力雖仍在北方燕幽一帶,與兗州秋毫無犯,但魏經治軍嚴明,因功封侯,又有賢達之名,天下名士,紛紛投奔而去,隱隱有雄主之相。

  或許父親考慮魏家日後一旦崛起,於兗州擴勢不利,這才順水推舟,想藉李肅之手,意欲除去一個隱患罷了。

  “二弟,兩家聯姻,既化解不和,又解我兗州目下之困,何來不妥?你勿再多想。”

  喬平苦笑:“長兄,蠻蠻已如你所願出嫁,兗州困也暫解。從今往後,望長兄勵精圖治,重振我喬家聲勢,如此,既造福郡民,蠻蠻到了魏家,也算還有倚靠。”

  喬越面露訕色,哈哈道:“自然,自然,二弟放心。”

  ……

  魏梁領著一隊魏家親兵護送小喬北上,日行夜歇,起頭一路無事,快進入冀州的地界時,有日,天將將黑,一行車馬尚未趕到驛庭落腳,恰好又經過一處荒僻無人的曲折道路,覺察到身後似乎有人尾隨,立刻命折回察看,親兵回來卻說並無異常。

  魏梁貌似粗魯,實則心細如發,也不動聲色,當晚投驛庭後,親自持刀守護在小喬室外,次日起加強戒備,行路也愈發緊趕,最後終於在年底前,送小喬順利抵達了冀州信都。

  ……

  冀州前刺史高棠,以幸遜把持朝政、殘害忠良、漢室名存實亡之名,反出朝廷,殺身邊不從之人,自立為帝。朝廷先後派多路兵馬圍剿,奈何高棠經營多年,兵強馬壯,又藉冀州地利,竟久攻不下,無奈著魏劭攻打。去歲秋,魏劭親自舉兵入冀州。

  先前的另幾路兵馬來攻時,來一撥儿,冀州百姓便去一層皮,甚至發生了官軍圍住鄉集,屠戮村民,割下頭顱後掛於馬上冒充叛軍首級回去領功的事,早就苦不堪言,風聞幽州魏劭又到,無不驚懼,拋下地裡待收的麥子四下散避,甚至有地方,全村人跑了個空。魏劭大軍到來之後,不但秋毫無犯,見地裡麥子無人收割倒伏在地,士兵反而解甲下地,收割後堆至村口離開,又捉拿沿路那些落草為寇以劫掠為生的流兵散勇。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沒多久,原本逃家避難的人便紛紛回來,更有青壯自願投軍,沿途百姓一反常態,敲鑼打鼓歡迎魏劭大軍入冀。

  魏劭收攏人心,如虎添翼,幾次戰事,高棠先後就丟掉數個城池,最後龜縮在信都閉戶不出。魏劭也不急著攻打,駐兵下來,到了年初,圍城數月後,一鼓作氣攻下信都,高棠走投無路,自裁而死。冀州百姓聞訊奔走相告,推年長望重之耄耋持萬民書,代為出面懇求魏劭留下。魏劭上表,稱信都之外還有高棠殘部為虐鄉里,數目眾多,故順應民情,繼續駐兵掃蕩反逆殘餘勢力。朝廷忌憚他勢力擴張,起先不允,令撤兵出冀,魏劭便遵命撤兵。不想朝廷隨後派去的數位冀州牧竟被百姓群堵於城門之外,群情洶湧,幾次下來,無人敢再領冀州牧,朝廷鞭長莫及,無可奈何之下,只得順應民意,令魏劭暫時代領。魏劭便再次入冀,百姓當時夾道歡迎,如今已經將近一年。

  最近魏劭就在信都。比起漁陽,信都距離也更近,所以成婚地就近定在了這裡。

  ……

  信都古城,地方並不是很大,但在冀地,卻人人皆知。

  戰國趙魏戰,趙國失邯鄲三年,以信都為陪,城中築信宮,內有一樓,名檀台,以百年檀木所築,高十數丈,登樓台可望見全城,歷經數百年後,至今尚存,幾經修葺,將“信宮”裡的宮字除去,改邸,便成為如今的使君官邸。

  魏劭在信都時,就落腳在舊時信宮。

  小喬婚車從城門口徐徐而入。

  透過馬車窗牖,她看到護城河水波不紋,城中那條用青色大石鋪就的主道寬闊而平整,可容十馬並排而行,兩邊民房林立,城池街景,與她看慣的東郡不盡相同,燕趙古風,撲面而來,走在街上的男女老少發現她乘坐的大車,紛紛停下腳步看個不停,面上露出好奇之色,彷彿並不知道魏劭就要娶妻似的。

  馬車在一路的好奇目光注視之下,最後停在了信宮門前,門口鎧甲衛兵森然而立,認得魏梁,開門放行。

  小喬被扶著下來,終於脫離了顛簸多日的馬車,與陪嫁的春娘以及幾個侍女入了信宮。

  在路上時,旅途無聊,為打發時間,春娘難免自己臆想了不少抵達成婚地後的情景。

  現在親眼見到,信宮雖大,殿舍儼然,裡面卻冷冷清清,莫說春娘原本想像中的預備成婚的喜慶,便是連人也沒看到幾個,片刻才來了個婦人,四十上下的年紀,打扮周正,面容端肅,顯出幾分嚴厲之色。這婦人身後領著幾個僕婦,自稱鐘姓,奉命在此迎接喬家新婦。雖然語氣也不失恭敬,但看著小喬的目光,總令人感覺到透出了幾分冷淡。

  小喬揣測,這婦人雖是下人,但在魏家應該有一定的地位,便照慣例呼她“鐘娘”。

  “不敢,婢不過一下人,奉命來聽差遣,女君喚婢一聲鐘媼便可。”

  鐘媼領小喬到了落榻之處,名“羽陽”,座西朝南,採光極好。

  鐘媼留下兩個僕婦供小喬差遣,稱有事儘管尋自己,說完朝小喬躬了躬身,轉身便走了。

  這鐘媼一走,春娘未免大失所望,更心疼小喬,支開鐘媼留下的兩個僕婦,自己一邊忙著和侍女鋪榻設座,一邊低聲抱怨,末了道:“那魏侯如今到底可在城中?婚期又是何時?”

  春娘不解,小喬也是茫然不知,捶了捶因為久坐馬車變得有些酸脹的小腿,起身來到窗前,推開向外眺望。

  庭院疏闊。在她所居的羽陽近旁,那座古樸高樓從地拔起,一束陽光恰好穿過了飛簷翹角之間的縫隙,投下來一圈明亮的光斑,微微晃人眼睛。

  ……

  每天定時有僕人送來飲食熱湯,奉養倒是周到,但小喬似乎出不了信宮的門,而且,她似乎也被人遺忘了。

  鐘媼那天過後就沒露面,至於丈夫——姑且稱之為丈夫,那個名叫魏劭的男人,更是連影兒都沒露。

  這樣一轉眼,就快到年底。春娘開始焦急起來,捉住那兩個僕婦打聽了無數遍,但僕婦似乎隨了鐘媼,無論問什麼,都是搖頭,再逼問,就跪下去磕頭請罪,把春娘氣的實在不輕,要去找那個鐘媼問個清楚,被小喬阻攔了。

  來之安之。不過是剛開始。他不急,她更不急。

  定康七年的春節,快要到了。天晴的時候,小喬登上檀台,能看到附近民居里的民眾忙著打掃房屋,滌衣曬被,為春節做著準備。

  也是來到這里之後,小喬才知道,春節這個被後世視為吉祥團圓的一年中最重大的節日,在從上古延續至今的樸素認知中,並不表示吉利。猶如竹節,竹本平順,唯“節”疙瘩,這種日子稱節。所謂春節,便是春季中最不吉的日子。便是為了辟邪祈福,人們才用滌塵團圓的方式過起春節,熱鬧程度,遠不及後世。

  小喬不能出去。當然,她自己也沒想過要出去,但沒人阻攔她可以登上居所旁的這座檀台遠眺。

  檀台真的很高,甚至高過了城牆。站在頂層的瞭望台上,能看到目力所及的城牆外的一片荒野。

  ……

  距離年底還剩最後幾天的時候,下了雪。

  中午,雪停了,太陽出來,竟然分外的明媚。

  小喬窩在房裡打了一個下午的瞌睡,到了傍晚,登上了檀台。

  最近幾天,她會在這個時候登上檀台等待落日。

  城牆之外,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原野。看著夕陽在原野盡頭收盡最後一道光芒,最後被徹底吞入地平線的時候,如果她是詩人,說不定也能寫出一首能夠流傳後世的登樓觀日暮歌。

  這個黃昏和之前並沒什麼大的區別,只是屋頂覆蓋了一層猶如棉花的積雪,星羅棋佈著的街道黑白間雜,斑駁一片。白色的是積雪,黑色的是被行人踩踏融雪後露出的道路本色。像往常一樣,人們趁著天光下去前的這最後一刻,忙忙碌碌。挑擔、推車、疾步行走……幾個孩童快樂地堆著巷子角的積雪,發出的笑聲似乎也能傳到這座高樓之上。

  “天要黑了!太乾冷了!風就跟刀子刮過似的!屋裡有火盆,女君下去吧!”

  春娘體胖,爬了幾十級樓梯,便有些氣喘,勸著小喬,給她加了一件狐裘披風。

  春娘的前半生沒離開過氣候溫潤的東郡,初來乍到,有些不習慣這裡的氣候,恨不得從早到晚都待在房裡不出來。

  檀台樓頂的風,確實很大。小喬合攏雙手湊到嘴邊,呵了幾口暖氣,用剩了余溫的手心按了按被凍的冰冷的面頰,轉身正要隨春娘下去的時候,忽然,遠方日落的方向,傳來了一陣隱隱的聲浪。

  這聲浪起先隱約,而且沉悶,小喬以為自己幻聽。但很快,聲音就變得清晰了起來,來的有些令人猝不及防,猶如平地而起的一陣悶雷。

  小喬不由地停下腳步,轉頭再次遠眺。

  城牆之外,那片原本死寂的猶如沉睡了的白茫茫荒野,忽然間彷彿甦醒了過來。目力所及的盡頭,一片雪霧似乎被狂風捲的拔地而起,茫茫遮天,擋住了地平線上的半輪落日,若有旌旗,隱現其間。

  “那是什麼?”

  春娘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睜大眼睛,聲音不禁驚惶起來。

  小喬繼續望著。

  悶雷聲越來越清晰了。

  她終於看清楚,那是一大隊的騎兵,數量千計,正往城池方向快速奔馳而來,行的再近些,聲勢已經如同驚雷。

  “君侯歸——”

  “君侯歸——”

  就在這隱隱彷彿撼動地面的馬蹄聲中,片刻之後,城門口的城牆腳下忽然呼聲大振,這呼聲隨風鼓盪,一聲高過一聲,送到信都古城的暮空之上,也傳到了小喬的耳鼓裡。

  街道上的人也聽到了,紛紛停下腳步。短暫的靜止後,不約而同地朝著城門方向飛奔而去。

  “君侯歸!君侯歸!”

  整個古城騷動了起來,更多的人開始從屋裡跑出來,奔走相告。

  ……

  在小喬抵達信都,在信宮裡窩了半個月之後,這個雪後的日暮時分,燕侯魏劭終於從數百里之外的博陵回到了信都。

  作者有話要說:前文沒明白寫出來,只是隱晦地表達了下,小喬當時說自己想嫁魏劭,其實只是個托詞。因她了解大喬,如果自己不這麼說,大喬是不會放下身為喬家長女之責選擇私奔離去的。

  給大家造成了困擾。所以剛才修改了下,上章裡加了,寫明白了。

08、婚禮

  冬日晝短。將士歸營,魏劭入城,天色已經黑透了。

  信邸大門前火杖幢幢,他身披還掛著一層冰凌的沉重鎧甲,踏著腳底咯吱作響的積雪,大步登上台階的時候,剛才到城門迎他歸來,此刻正與他同行的魏梁忽然想了起來,疾走追了上去,附身過去低聲道:“主公,喬女到了!居羽陽舍已半月有餘。”

  “據鍾媼言,喬女殊靜,白日多閉門不出,日暮偶登檀台停留片刻,覺察並無異樣,故未加阻攔。”

  他說完前頭的話,又補充了這樣一句。

  魏劭不過淡淡地唔了一聲,腳步半分也沒有停,徑直便跨過門檻,往平常居住的射陽舍走去。

  魏梁目送他的背影,見他走出去幾步,忽然又停了下來,轉頭望了一眼身後羽陽舍的方向。

  隔著重門,站在這裡,並不能望到那裡,只能見到近旁檀台朝天而起的那個巨大黑影,在夜色中看起來,就彷佛一尊蹲伏在地上的巨獸,隨時可能騰沖而起似的。

  “吩咐鐘媼預備下去,明日就行婚禮。”

  他收回目光,忽然說道。

  “明日?”魏梁一怔。

  “怕預備不及……”

  “一切就簡。”

  魏劭轉身繼續朝前而去,沒再停留。

  魏梁目送他的背影,遲疑了下,回身匆匆去找鐘媼商議。

  ……

  那兩個嘴巴很緊的僕婦,經過這半個月的相處,與春娘漸漸熟悉,春娘多少也能從她們那裡套出些話了。

  據僕婦所言,鐘媼是魏劭祖母徐夫人身邊的人,來到信都也沒多久,目的就是備辦魏劭和小喬的婚禮。而魏劭前些時候之所以不在城中,是因為博陵那邊又起了戰事,現在獲勝而歸。

  這年頭,亂世將至,地方軍閥各自為大,除了少數像前冀州牧高棠那樣沒等實力攢夠就主動跳出來當讓人當靶子打的特例之外,各路諸侯,譬如魏劭這樣的,表面依舊還是漢室之臣,須聽命於天子。至於相互之間的對壘,那完全就是誰槍桿子硬誰說了算,朝廷早無力約束。

  小喬對魏劭幹什麼去了其實並沒什麼大的興趣。來這裡窩了半個月後,他終於現身,她現在最關心的,就是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正常的話,按照兩家先前議定,這會兒也該進入最後、也是實質性的一步:婚禮。

  “女君稍安。魏侯既回,事情便好說了。明日我便去尋鐘媼,問她婚期到底定在何時。”

  春娘見小喬彷彿怔忪著,以為她心焦,便柔聲安慰。

  “女君開門!”

  恰好這時,門口傳來一個魏家僕婦的聲音。

  春娘握了握小喬的手,過去打開了門,卻意外地看到那個已經有些天沒露臉的鐘媼來了。

  鐘媼進來後,朝小喬行了個禮,直起身說道:“君侯已回,婚期便在明日,婢特意前來讓女君知曉。”說完再欠了欠身,掉頭便走了。

  ……

  魏劭剛剛才回來,這會兒通知竟然就下來,婚禮要在明天舉行!

  這未免也太快了!

  小喬一時仍反應不過來,錯愕著時,一旁春娘和侍女卻立刻就變得喜氣洋洋,依次來向她跪拜道賀。

  小喬理解她們的想法。

  人都到了這裡了,等的就是一個結婚儀式。只有有了儀式,她才真正成為魏家媳婦、魏劭的妻子。少了這一步,前面哪怕已經過了再多繁文縟禮,她的身份也始終不上不下,就只能這麼尷尬地吊著。

  所以聽到這個消息,她們都鬆了一口氣。

  小喬面露笑容,一一接受了她們的恭賀,內心卻一言難盡。

  婚禮在即,毫無變數了。一旦正式結為夫妻,也就意味著從今往後,自己命運要和這個名叫魏劭的男人綁在一起了。

  他是否會如她所知的前世那樣,用對待大喬的方式來對待自己?

  如果是,她該如何自處?

  這個問題,從她第一天離開兗州上路開始就翻來覆去地在心裡想著。但是直到現在,也依舊沒有答案。

  ……

  春娘的歡喜,並沒有延續多久。因為她很快就知道了,這個婚禮,完全沒有她預期中使君之女應該配得到的周到和隆重。

  想想也是,不過一夜功夫,又能準備出什麼東西?

  春娘忍住心裡的酸楚,不敢在小喬面前表露,唯恐惹她傷心。她一邊服侍她入浴,一邊面帶笑容地說,婚禮將在韶陽堂舉行,會有眾多貴賓觀禮,最重要的是,魏侯年輕而英俊,勇猛而果決,城中單單只遠遠瞥他一眼便愛慕上他的姑娘數之不盡,但她打聽到,他身邊似乎並無寵愛的姬妾。

  “女君美至此,魏侯怎能不加喜愛?”

  春娘一遍遍地用馥郁的香膏為她擦抹柔綿的肌膚,目光落在她美好的身段上,語氣裡充滿了讚美和鼓勵。

  小喬在春娘和侍女的服侍下,從頭再次重複了一遍那日離開家前的程序。

  出浴、穿衣、梳頭、裝扮。她站在鏡鑑之前,望著鏡中那個綠鬢如雲鮮豔如花的新婦,忽然覺得有些陌生。

  ……

  周禮,“婚”本為“昏”。

  日暮西斜,信宮裡那座已經沉寂許久的檀台從底至頂,燈火依次亮起,在夜幕的襯托下,遠遠望去,猶如一座燈火輝燦的寶塔,更顯巍峨。

  城裡的人們仰頭望著,爭相傳送著一個消息:君侯大婚,就在今夜。

  韶陽堂的廊道上,也升起了一盞一盞的紅色燈籠,大堂內燈火輝煌如晝,中間那張黑漆金髹的闊大几案上,整齊擺放著婚禮所用的黍、稷、牢(葷菜)、菹、醢、湆,前來觀禮的賓客也衣冠整齊,按照序位跽坐在鋪設於几案後的矮榻上。他們一邊和身旁的人低聲交談,一邊等待著吉時的到來。

  這些人裡,大多是跟隨魏劭到此的部曲家臣,也有信都的當地官吏。他們也是白天時才剛剛知道這個婚禮的。雖然他們當中的一些人,先前就知道魏劭要和兗州喬女聯姻,但婚禮來的這麼快,還是令人驚詫,畢竟,昨晚這個時候,魏劭才剛剛從博陵的那場戰事中脫身回來。

  關於兗州喬家與魏家的舊事,在座的諸人大多都是聽聞過的。正也是如此,魏劭和喬女十年後的聯姻,才更令人浮想聯翩,對那個喬女,未免更是懷了些好奇,都在等待著她片刻之後的露面。

  吉時到了,小喬入了禮堂。

  當她雙手上下平持在腹,輕舒廣袖,出現在賓客面前時,原本還響著輕微嗡嗡聲的禮堂,忽然就安靜了下來,許多雙目光射了過來,齊齊地落到她的身上,有審視、有驚艷,也有不能為人所知的心懷叵測。

  小喬並沒感覺到緊張。她微微垂著眼皮,目光安靜地落在自己腳前的那一方地面上,隨著耳畔禮官抑揚頓挫的讚禮之聲,在四周那些目光的注視下,被兩個伴人引著,不疾不徐地前行,最後走到堂中那張几案的前面,距離還有幾尺的時候,停了下來。

  她的對面,立著一個人。

  她清楚地感覺到了來自於對方的兩道目光——不同於側旁那些她能夠完全忽略的目光,這個人的目光直視著她,毫無避諱,帶著一種她難以描述的壓迫的力量。

  她重重衣裳下的皮膚彷彿也感應到了這種壓迫,周身的毛細孔慢慢舒張,汗毛也似乎一根根地悄悄豎立了起來。

  她慢慢抬起眼睛,對上了對面那個男人的視線。

  ……

  相對於他的地位和名望,魏劭還相當的年輕;但相比於自己,確確實實,他是個完全成年的男子了,肩膀寬闊,腰背挺拔,兩人這樣相對而立,她被他襯的愈發嬌小,以致於不得不微微仰頭,才能對上他直視而來的目光。

  就如春娘描述的那樣,他是個非常英俊的男人,身著龍山九章諸侯冕服,玄衣纁裳,黑中揚紅,沉穩之外,逼面而來的威嚴。在禮官的讚禮聲中,他就這麼目光筆直地望著和他不過一臂之距的小喬,雙目一眨不眨,目光幽暗,暗的如同黑夜最深處的那片黑夜。

  小喬眼睫微微顫了一下,再次垂下了眼睛。

  禮官唱贊完畢,有人捧上一條紅巾,一頭放到小喬手中,一頭放到魏劭手中,二人同牽紅巾,走到那張几案之前,紅巾被取走,二人相對跽坐在桌案兩側,在禮官的引導下,依次行沃盥禮、同牢禮、合卺禮。

  冗長而繁縟的一長串前禮過後,便是最後表示二人結為夫婦的結髮禮。

  伴人從二人發腳各輕剪一縷頭髮,同結在一起。這時候,周圍的人喜笑顏開,恭賀聲不絕於耳。對面那個男人腰身挺的筆直,身形紋絲不動,但小喬卻看到他線條很是好看的一側唇角不可察覺般地微微勾了一下。

  倘若她沒看錯,這分明就是一絲流露著不耐,以及帶出幾分漫不經心的微笑。

09、殺氣

  昨日博陵凱旋,大敗前來進犯的北方另一大軍閥并州陳翔,今夜又逢君侯大婚,營房裡殺羊宰豬,破例上酒,既為犒賞,也是君侯賜下的喜酒。

  魏劭從十七歲親自治軍開始,每逢行營,必與將士同鍋而食,同帳而寢,若拔城奪地,則身先士卒,每戰必先,但治軍也極其嚴明,令行禁止,士兵對他既敬且畏,平日很少能有放開一飲的機會,今夜喜上加喜,城外連營裡篝火熊熊,到處可聞嘹亮高歌,酒至半酣時,前方忽然傳來一片歡呼,士兵紛紛湧過去察看,見魏劭竟然出城到了軍營,親向奮勇作戰奪回了博陵的將士敬酒為謝。

  君侯新婚之夜,竟還不忘出城犒慰將士。整個連營頓時沸騰了起來,士兵將他團團圍住,爭先向他敬酒恭賀新婚,魏劭笑容滿面,也是豪氣乾雲,竟來者不拒,還是同行的魏梁恐他醉倒誤了洞房,連連替他推擋,魏劭最後才得以脫身返城,只是這時,夜也已經深了。

  …… 

  儀式完畢,新婦先被引送到了設在魏劭平日寢居射陽的新房裡。小喬被服侍除去衣妝後,請春娘和侍女們先下去。侍女魚貫而出,最後剩下春娘還站那裡,遲遲不肯出去。

  春娘丈夫本是喬家家兵,她二十歲產下一女,未出月子,丈夫不幸死於一場作戰,公婆便不容於她,要將她改嫁換錢,後打聽到使君府里新得一女公子,正要找一個合適的乳母,想著若能被挑中,得的錢財必定比鬻賣兒媳要多,便尋門路找了進去。春娘貌正體健,小喬母親打聽了下,她平日安分誠厚,沒了丈夫,公婆便要將她賣掉,心有不忍,且她丈夫又是為喬家作戰而死的,便也不顧忌諱,請神婆為她淨身後讓她做了小喬的乳母。春娘感恩圖報,用心撫育小喬,一晃至今。如今小喬遠嫁,她自然不捨,陪著跟了過來。

  此刻洞房花燭,本是良辰美景,卻總似乎少了那麼一份的圓滿。春娘想到方才窺到的魏劭,身長體壯,孔武有力,一望便知慣是刀頭舐血的人,使君之女卻體嬌質怯,大腿恐怕還沒他伸出來的胳膊粗,加上又剛及及笄之年,唯恐魏劭兇暴,若粗魯對待,恐怕會讓她吃苦,心裡更是放不下去。

  春娘雖是婢,也如半母。小喬見她望著自己欲言又止,一臉的擔憂,反而上去勸慰。

  春娘極力露出歡喜神色,附到小喬耳畔,再三叮囑,說等魏侯入房與她行周公之禮時,勿忘以嬌弱之態侍之,激他憐愛,男子大凡生出憐愛,對待自然也會溫柔。

  “萬萬不可逞強。切記,切記!”

  小喬聽她這麼再三地叮囑自己,這才明白她剛才遲遲不願離開的原因。雖然兩世為人,大約這方面的經驗不夠,聽完面皮還是忍不住微微一紅,胡亂點頭應了下來。

  春娘這才鬆開她的手,一步三回頭地出了新房。

  ……

  房裡最後只剩小喬一人,等著新郎魏劭的到來。

  這是一間方正而闊大的寢室,入口擺設了一張高過人頂的六扇黑面朱背漆繪雲龍紋折屏,將寢室隔成了內外雙間。屏風側旁安放大床,床上鋪設了嶄新的纁紅寢具,被枕整齊,一側帳頭懸垂谷紋雙玉璧,既為裝飾,也是新房驅邪。對面地上設一張供坐的長方矮榻,鋪著茵褥,中間一張案幾,其餘櫥櫃、箱笥各自靠牆而置,燈檯之上,一對小兒手臂那樣粗的紅燭燃著,此外房中便沒了多餘飾物。

  小喬打量完屋子,自己站在中間,對著紅燭發起了呆。

  大約受了春娘剛才那一番叮囑的影響,呆著呆著,原本沒什麼大感覺的小喬漸漸也有些緊張了起來。

  前世的小喬,在多年之後曾與堂姐大喬暗地會過最後的一面,那時魏劭已快稱帝,身邊有一個女人,據說很是寵愛,而大喬名義上雖是他的夫人,他卻對她不聞不問,早任其自生自滅了。

  也是那一次的會面,小喬才知道,原來從大喬嫁給他的第一天起,他就沒有碰過她一指頭。

  大喬雖不及小喬天香國色,但也楚楚美貌。他竟然對一個已經成為他妻子的美麗女人碰也不碰一下,可見他對喬家的憎恨到了什麼樣的地步。既憎恨到這樣的地步,卻又同意聯姻娶了喬女,心機之深,隱忍之能,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到了。

  正是抱著這樣一個先入為主的印象,所以小喬覺得今晚,這個魏劭應該也不會碰自己的。但只要沒發生,什麼事都有個不確定。

  萬一呢?

  他要是和自己正常圓房,看他那體型和體重,坐下來重些,說不定就能把自己壓吐血,要是心情再不爽——這個可能性極大,來個獸性大發的話,自己現在這個在時人眼裡已適婚,但實際還要再過兩天才能勉強湊夠十五虛歲的身子板,恐怕真的吃不消。

  她也實在無法想像自己像春娘叮囑的那樣,在做那種事的時候,在他身下來個什麼以柔克剛。小喬前世曾嫁過劉琰,但作為她自己,雖稱不上一無所知,但畢竟,在這方面還沒來得及積累些什麼實戰經驗,就到了這裡變成瞭如今的小喬。

  小喬越想越沒底,最後定了定神,繼續坐到大床對面地上的那張矮榻上發呆。

  ……

  剛來這裡時,她很不習慣時人坐姿。現在高腿椅凳還只出現在北方胡人的部落裡,高腿而坐也被視為粗野無禮的舉動。她只要坐下去,在人前就只能保持兩種姿態。要么臀部落在腳踵上跪坐,算較為輕鬆的日常坐姿,或者,將臀部抬起,上身挺直,稱長跪,又叫跽坐,是準備起身或者迎客,表示對他人尊敬的一種坐姿。

  無論哪種坐姿,小喬都沒法保持長久,更不可能像春娘那樣,一坐一個時辰不動一下地繡花做針線。從前在家裡,只要跟前沒外人,頂著要被春娘責備不雅,她還是經常改用伸直兩腳的坐姿來放鬆雙腿,所以直到現在也依舊沒學會長久跪坐的本事。

  小喬在榻上正襟危坐許久,依然不見魏劭歸來。外面靜悄悄的,什麼聲也聽不到,便伸直腿,從邊上撈過來一個靠箱,放鬆四肢,半躺半靠在了榻上。

  外面天寒地凍,屋裡的火盆燃的正旺,暖洋洋的,空氣裡飄著一股淡淡的熏香氣味。昨夜她沒有睡好,今天又折騰了一個白天,漸漸地,小喬犯困,朦朦朧朧快要睡過去時,耳畔忽然傳來一陣動靜。

  有人來了。接著,她聽到外頭侍女喚:“男君歸。”

  男君是家中僕妾對男主人的尊稱,相對於女君。

  小喬瞌睡蟲立刻跑了,揉了揉眼睛,一骨碌從榻上爬了起來,剛回歸成跪坐的姿勢,便聽到門扇被推開的聲音,抬起頭,見屏風後一個高大身影晃了下,似乎沒站穩,打了個趔趄。

  小喬一驚,急忙直起身,準備下榻去看個究竟,那個人影已經穩住,轉過了屏風,出現在她的面前。

  可不正是魏劭?

  他彷彿喝了不少的酒,那張原本線條冷峻的面龐也微微泛出來酡色了,進來後,徑直就往裡走去,自己解下了束髮的發冠,“嘩啦”一聲隨手擲在鏡台前,看也沒看一眼對面還直著上半身跪在榻上的小喬,轉身朝那張大床走去,到了,一把撩開帳子,玉璧相互撞擊,發出清越的玉鳴。

  接著,兩聲“砰”、“砰”靴子落地的聲兒,屋裡就安靜了下來。

  ……

  小喬見他徑直上了床,彷彿一轉眼就睡了過去,原本有些繃的後背,終於放鬆了下去。

  她籲出一口氣,雙眼盯著床上的魏劭,慢慢地恢復成跪坐的姿勢。

  他應該真的睡著了。或者是醉酒了。

  許久,小喬慢慢地再伸直兩腿,手握成拳,輕輕捶了下酸脹的腿,恢復成剛才半靠半躺的姿勢。

  就這樣,兩人一個臥床,一個在榻,彼此倒也相安無事。

  屋中的空氣,除了原本的熏香,又混合了些來自於魏劭身上散發出來的酒氣。聞久了,就不覺得了,只是頭被熏的有些昏沉。

  夜已經很深了。小喬就這樣坐靠在榻上,一會兒朦朦朧朧地打著瞌睡,一會兒又忽然驚覺過來,猛地睜開眼,看到魏劭依舊保持著原樣高床而臥,便又放鬆下來,再次打起瞌睡。這樣反復了數次,最後一次她掙醒過來,是被凍醒的。

  窗外依舊黑沉沉的。看燭台上喜燭燃剩的長度,應該差不多四更天。火盆裡的炭火也將近白灰,只散出些溫溫的餘溫了,屋裡一涼,外頭的寒意便滲了進來。

  小喬渾身發冷,雙手交抱,揉了下被凍出了一層細細雞皮疙瘩的兩邊胳膊,估計離天亮又還要好一會兒,盯著床上的魏劭,見他半晌沒動一下,遲疑了片刻,終於下地,躡手躡腳地朝床靠去。

  時下貴族階層臥室裡的習俗,不管夫婦是否同衾,床上總會放兩幅被衾。

  魏劭只躺在床沿靠外的一側,也沒蓋被,兩幅被衾此刻都在床的內側擺放著,疊的整整齊齊。

  小喬幾乎沒弄出半點聲息,終於走到床尾,停在魏劭腳前的位置。

  她悄悄看了他一眼。

  他仰臥著,因為人高腿長,佔了大半張的床,上半夜剛進來時面上泛出的酡紅酒色已經消退了下去。或許床角燈影照不到,光線略微昏暗的緣故,臉色倒顯得異乎尋常的安寧,一雙濃黑劍眉也愈發醒目,兩隻眼睛閉著,睡的依然很沉。

  小喬屏住呼吸,盡量慢地傾身向前,身體越過了他的腿,伸出一隻手夠過去,試圖將距離自己近的那床被衾拿出來時,身下的魏劭彷彿突然甦醒,毫無預兆地睜開眼睛,接著,耳畔“傖”的一下劍出鞘聲,她還沒看清楚怎麼回事,魏劭已從枕下迅速抽出了一柄長劍,人也跟著從床上翻身而下,耳畔一涼,劍尖就緊緊地貼在了她的咽喉之側。

  這一切的發生,不過就在電光火石之間。

  小喬頓時僵住。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劍鋒貼著自己脖頸皮膚時透過來的那絲兒寒意。和空氣裡的寒意給人所帶來的感覺完全不同。

  她甚至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鐵鏽甜味兒。

  她知道這是血的氣味。

  她慢慢地回過頭,對上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裡還帶著細微的紅色血絲,透出了一縷淡淡的殺氣。

  “我有些冷,方才是想取被而已。不想卻驚動了你。”她用聽起來鎮定的聲音說道。

  但她心裡確信,自己確實沒有碰到他分毫。

  魏劭注視了她幾秒,轉頭環顧被佈置成纁紅一片的屋子,彷彿才意識到什麼似的,閉了閉眼睛,另手抬起來揉了下額頭,周身那種繃出來的殺氣終於消失了。

  他將劍慢慢地放了下去。

10、目盲君

  魏劭持劍的手緩緩放了下去,劍尖指地,但人卻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目光也一直定在小喬的臉上。

  他目中的兩點瞳仁彷彿凝凍住,紋絲不動。可能剛醒來,又或者是側旁紅燭映照的緣故,變成了帶些淡淡透明釉質的赤褐色,如同琥珀的顏色。

  被這樣的一對眼珠子盯著看,小喬全身緊繃,不敢亂動,一雙眼睛下意識地也睜的滾圓,被動地和他對望。

  一絲兒風,不知道從哪個角落罅隙裡鑽了進來,燭火輕輕晃了下,小喬面上投出得那道側顏燭影也隨之微微一晃。

  魏劭彷彿忽然回過了神,肩膀微微動了動,也沒低頭看,劍“嚓”的一聲便插回了劍鞘,放到床上後,他坐到了床沿上,低頭彎腰穿好靴履,隨後抓過劍,起身大步便往外走去。

  小喬目送他的背影,舒出一口氣。

  魏劭走到屏風邊,忽然又停下腳步,轉過了頭。

  小喬那口還沒舒完的氣,頓時又憋在了胸口。

  “這裡不合你停留,明日我便著人送你回漁陽。”

  他淡淡地說道。轉身終於走了。身影拐過屏風,門“呀”的一聲開了,接著,腳步聲漸漸遠去,最後徹底消失在了耳朵裡。

  小喬終於舒完了那口氣,最後摸扶著床沿,慢慢地坐下去時,發覺自己的手竟是微微顫抖的,後背也出了一片冷汗,內衫緊緊地貼在了肌膚上,冷颼颼,叫人極不舒服。

  ……

  魏劭往書房去,快到時,停了下來,四面環顧。

  白天的信宮,因為人不多,往往也有空寂之感,何況此刻才四更天,正是夜最深沉的時刻,四下俱寂,信邸裡的僕從也都還沉浸在夢鄉中。

  他的視線落在身後那座被黑夜勾勒出了清晰輪廓的檀台。

  片刻後,他登上這座築於高高夯土台上的高樓,憑欄迎著帶了幾分透骨颯寒的夜風,遠眺沉沉夜幕下的城牆和城牆外的原野,出神時,聽到身後一陣細微腳步,轉頭,藉著頭頂星光,辨出是行軍司馬公孫羊。

  “主公洞房花燭,怎獨自在此憑欄?”

  公孫羊朝魏劭見了個禮,走近後笑道。

  ……

  公孫羊,字哺恩,泰山章丘人氏,年四十。早年事魏劭父親魏經,因出身低微,魏經手下能人濟濟,他也籍籍無名,魏經身死後,幽州一度陷入四面受敵的困境,他口才出眾,在合縱連橫的轉圜上有上佳表現,數次令幽州轉危為安,逐漸被徐夫人重用,魏劭治軍後,他便隨魏劭東征西戰,官拜行軍司馬,是魏劭的心腹謀士,魏劭對他頗是倚重。這次兗州喬家主動以婚姻示好,當時使者來時,魏劭恰好不在,回來聞訊祖母徐夫人已經代自己應下婚事,本來還是不願的,因為使者走掉剛不久,打算派人追上去截回,公孫羊以理勸他,魏劭最後終於接受了他的勸告,應了這門親事。

  ……

  “先生不擁被高眠,怎也在此吹風?”

  魏劭反問了一句。

  “昨夜本喝醉了,一覺醒來,再無睡意,見星河燦爛,索性到此夜觀星象。不想遇到了主公。”

  公孫羊說完,呵呵一笑,走到魏劭身邊,又道:“我曾聞兗州有諺云,'洛水十分神,雙喬佔八分',原本不信,道是誇大。今夜婚禮所見,喬女倒確實當的如此讚頌。我觀她舉止神色,眾目之下,無絲毫怯露,落落淑女。主公得美,可喜可賀!”

  魏劭眼前便浮現出剛才那張明明受了極大的驚嚇,眼睛都睜的圓溜溜了,他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睫在微微顫抖,卻還極力在自己面前作出鎮定神色的小臉,默然片刻,淡淡的道:“不過是聽了先生勸,順水推舟權宜之舉罷了,何來所謂可喜可賀。明日叫她上路回漁陽便是了。”

  公孫羊微微一怔,看了他一眼,見他神色渾不在意的樣子,便笑道:“也好,河南(黃河以南)宜徐圖之,不可操之過急。如今聯姻既 ,女君去往漁陽侍奉長輩,代主公盡孝,主公安心圖謀大業,也不失為美事一樁。”

  魏劭沒有接話,只是一笑。

  “餘夜觀星象,紫薇垣中,帝星隱沒,白氣漫蔽,恐天下不久將大亂,萬民遭塗炭之苦。”

  公孫羊仰望星空,忽然嘆道。

  魏劭順他所指的方向仰頭望了一眼,見群星懸空,點點璀璨,也看不出什麼名堂,便道:“先生之神,我一向佩服。”

  公孫羊搖頭:“主公謬讚,我不過一善逞口舌之徒罷了。若論神人,當世倒真有一位,於我有半師之恩。姓王名靳,自號白石老人,為墨家二十代嫡門弟子,不但通縱橫捭闔之術,且有通天之智,又善岐黃醫術,學究精深,餘與之相比,如流螢之於星月,不堪一提。”

  魏劭揚了揚眉:“如此神人,今在何處?”

  公孫羊道:“我年輕時四處尋訪,想拜入墨門,黃天不負,終於得見老人,惜乎資質庸劣,未被收入門下,但也有幸,得老人指點三月,受用一生。十年之前,我有幸與老人再次偶遇於道旁,才知他心系世人,再次入世云遊四方,以岐黃濟世救人。如今十年過去,也不知他在何處。若安在,當也古稀。”

  一陣寒風吹來,公孫羊 然咳嗽起來。

  他早年隨軍時曾意外受傷,後來傷愈,但留下了病根,時常咳嗽,身體也壞了下去。

  “天寒地凍,先生體弱,我送先生回房。”

  魏劭立刻說道。

  公孫羊連稱不敢,說自己回去便可。魏劭便也沒勉強,只將披風解下,披在了公孫羊的肩上,目送他的背影下了樓去。

  公孫羊走後,魏劭獨自憑欄,下意識地再次望了一眼剛才公孫羊指給他看的那片星座。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在魏劭的野心裡,慢慢地已經勾勒出了一幅越來越清晰的未來圖畫。

  黃河劃南北,南河洛中原腹地,北古燕趙魏地。十年前,他的父親還在世時,北方有大小軍閥不下十人,時至今日,已多被蠶食吞併,剩餘也不足為慮,不過依附強者而生,如今的廣袤北地,就只剩并州陳翔還能與自己一爭高下了。

  他現在的首先目標,就是吞滅并州,奪得這塊有隴西糧倉之稱的地盤,統一北方後,再圖河南之地,以致最後西進,成就大事。

  而兗州地勢,就是日後他南下的一條便利途徑。兩家聯姻,今日以魏家之勢保喬家在兗州的地位,其實也如同於喬家在替自己守著這條南下便道。他的祖母徐夫人目光深遠,應該是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做主替他接受了喬家的示好。當然,這也是為什麼他雖然極其不願,但最終還是聽取了公孫羊的勸告,默認了這門婚事的唯一原因。

  他從十歲起,就坐於馬背追隨身為幽州刺史的父親與越界來犯的匈奴作戰,最遠到達過長城之外的雲中和朔方。父親在他心目中,有如神人。十年前喬家背信棄義,令他痛失慈父長兄。他從不相信喬家所謂的“信使被截殺於半道”的解釋。豬狗不如的人,與陳郡李肅一樣,終有一天,他必滅之而後快。現在娶喬女,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已。除去這樁婚姻給自己帶來的心理上的厭惡之外,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至於喬家的那個女兒……

  他轉過視線,俯視片刻前自己剛走出來的射陽新房的那個方向。

  遠遠望去,那扇窗牖依舊透出一片紅濛濛的燭光,在周圍一片漆黑的映襯之下,很是顯眼。

  只能怪她自己命運不濟了,魏劭這樣想,腦海裡,不禁再次浮現出了婚禮時第一眼看著她被人引著,朝自己一步步走來時的情景。

  生的倒勉強還能入眼;身上的肉上下統共加起來,想必也湊不過二兩。

  他下意識地扯了扯嘴角。

  ……

  魏劭走後,小喬也不想睡覺了,裹著被在房裡枯坐到了天亮。

  他沒再露臉。春娘她們進來服侍她洗漱的時候,信邸裡的便有消息在傳,說新婦不得君侯歡心,洞房次日便要被送離身邊去往漁陽了。

  漁陽是魏家基業所在之地,魏劭的祖母徐夫人、寡母朱氏如今都在那裡。

  原本,做兒媳的去老家替丈夫侍奉長輩盡孝,也是應盡的人倫。但是,才新婚第二天就要被匆匆送走……

  這未免也太丟臉了!

  春娘起先還在小喬面前強行做出無事的樣子,後來實在忍不住了,將侍女差出去,握住了小喬的手,垂著淚道:“女君,婢一早便聽聞,有僕人四更起夜時,遠遠見到了魏侯。他怎如此大早便出了房?莫非你忘記婢之前的叮囑,觸怒了他,他才今日便送你去漁陽?”

  春娘的意思,說白了,是說現在信邸裡的下人都在傳,昨夜洞房裡房事不調,魏侯對新婦不滿意,所以今天就要打發她回老家了。

  小喬心裡的那種委屈和郁悶,也是沒法講。

  她總不好告訴春娘,新郎官魏劭喝的醉醺醺的回來,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就自己睡了,她熬到了下半夜被凍醒,不過想拿條被子取暖,就差點被他當成刺客給弄死了吧?

  這位,平日到底是乾過了多少的虧心事,才會連睡夢裡都草木皆兵警覺成了這個樣子?

  “我並未得罪於他,昨夜他也未沾我身。他只是不喜我罷了。伯父與魏家聯姻,本就各有所圖。我既肯出嫁,心裡也早有準備。去漁陽也無妨,遲早要去,何必糾結早晚?至於旁人說什麼,由人說便是了,我不入心,你也莫難過。”

  像這樣的情況,絕不會是最後一次。以後必定還會有類似的發生。她不想讓春娘空懷希望,再一次次地失望。索性借了這個機會和她說明了。

  “春娘,你名為婢,我視你為半母。我嫁到魏家,身邊就只有你一個是我可以完全信任的人。我盼著你也能堅定心志,往後遇事能夠助我一臂之力。”

  春娘發呆,定定地望著小喬。

  朝陽正從東窗裡照射進來,投到了梳妝台側,金黃色的陽光將她幼嫩的肌膚打上一層暖暖的色調,連耳垂上的一根根細微茸毛都能看清。她望著自己在微笑,眸光瑩瑩,裡若有寶珠流轉。

  這樣的一個女君,既是她熟悉的,又帶著陌生。卻不知道為什麼,讓春娘從心底里慢慢地滋生出了底氣,渾身也像是有了力量,一種想要奮不顧身保護她的慾望油然而生。

  “女君教訓的是!婢記下了!婢這就替你好好梳頭打扮。”

  春娘迅速擦去眼淚,爬起來站到小喬的身後,開始為她梳頭裝扮。

  她有一雙極能替人梳頭打扮的巧手,天賦加後來的慢慢摸索。從前小喬母親還在世時,就常讚她妙手,說她能將女子五分容貌化為八分。

  昨夜她原本還擔心魏侯不知輕重,會讓女君吃苦。怎麼也沒想到,他竟然沒碰女君一下。

  她心裡的不服和郁悶,也是難以言表。就如同自己用名貴匣櫝藏起來的寶珠,平日深藏不願示人,現在送到了你的面前,你竟然還嫌棄看不上眼?

  她對魏劭原本懷了極大的敬畏之心,但這麼一個早上下來,已經心生不滿。

  這個魏侯,眼睛究竟是要瞎到什麼樣的程度,才會對自己的寶貝小喬視而不見到了這樣的地步?甚至要用新婚次日就送走她的方式來羞辱於她?

  昨夜那種適合大婚場合的濃妝,固然雍容華美,但其實也掩住了小喬最動人的□□。今天她一定要替女君再好好裝扮一番。

  就算走,也要走的漂漂亮亮,絕不能給信邸裡的這些人再留笑柄!

11、姝麗

  信都北上到漁陽,路上需要大半個月的時間。鐘媼先前被徐夫人派來這裡備辦婚禮,現在婚禮完成,女君北上,她自然也同行回去。

  護送女君北上的人,也還是魏梁。

  魏梁對喬家深惡痛絕。當年小喬父親喬平來魏家弔唁時,靈堂上就是他帶頭拔刀怒對。他對如今的小喬自然也沒好感,第一次看到她,見主公要娶這樣一個女人,心裡就對她下了“禍水”的定義。現在又要派他送去漁陽,心裡不願,但這個任務是公孫軍師派給他的,他推卻不掉,並且心裡也明白,這個喬家女雖然往後注定沒人會待見,但主公既然娶,說明用處還是有那麼一點的,所以也只能再次勉強答應下這趟差事。

  魏梁備好車馬,點選了隨從,著人將小喬隨身行奩抬出來安置好後,便等候在信邸門外。

  小喬也沒讓人久等。收拾好後,日頭也才不過升上屋頂的高度。

  她帶著春娘和幾個侍女,從射陽舍的新房裡走了出來。

  春娘早上實在是憋了一口氣。

  如果說,昨晚婚禮上,小喬的衣妝是為了匹配她作為君侯之妻的身份,偏於較她實際年齡未免有老氣之嫌的端莊和華麗,那麼現在,必要的大方之外,更多的是要凸顯她原本的美貌和舉手投足間天然流露的姿態。

  小喬是春娘看著養大的,她能美到什麼程度,沒人比春娘更清楚了。

  春娘為她梳了個望仙髻,長發全部高盤於頂,飾以小喬最喜歡的那枚翡翠插梳,鬢側再插一支鑲了顆有指甲蓋那麼大的南珠的步搖,別無多飾。她的臉,其實也根本無需過多脂粉。脂粉厚了,反而掩她原本的□□。昨日春娘替她上厚妝,是出於壓住大婚禮服的考慮。今早她翠眉輕掃,朱唇一點,兩頰淡淡撲上一層煙霞香粉,一張臉就足以光彩動人。

  春娘很早也知道,通身緊窄、膝下曳灑至地的曲裾,最能展現小喬如今正變得日益玲瓏美好的身段了。她近身服侍小喬沐浴,最清楚她身體的變化了。去年從她來癸水後,就看著她一天天地變樣,胸前玉房也早如花朵般悄悄膨隆而起,那種有別於豐熟,婦人的別樣質地和美感,非親眼所見,難以形容。

  她的使君之女,只是骨架嬌小了些,不像這裡的女子,大多高健,又剛至及笄之年,身量還未完全長齊,加上昨晚內外六層的大婚禮服,完全遮蓋了她實際已經玲瓏有致的身材而已,絕不是像今早那些碎嘴婦人們在背後譏議的那樣骨瘦如柴才會不討魏侯歡心。

  是你們那個魏侯,自己錯過了知道的機會,好吧?

  春娘忍不住再次腹誹。她為小喬選了一身淺淺水紅的曲裾,反复裹身三重後,以繡帶系腰,下露軟銀輕羅曳撒襞裙,整理好衣袂後,因天寒風大,給她加了一襲天香色的鑲裘軟帽披風,披風別無多飾,只在下擺一側繡了一枝舒展萼梅,若風大,則可戴上帽子取暖,素雅又不失富麗。

  這一身以她本色居多的出行裝束,從頭到腳,只剩恰到了好處,既不過於簡樸,墮了新婚君侯夫人的身份,也不至浮於竟奢。迎風款款行步而出時,只見她青絲潤翡翠,耳墜明月璫,裙裾搖曳,雙目晶瑩,鬢邊步搖輝耀生光,遠遠望去,恍若洛神出水,美竟不可方物,連身後這座因冬天而只剩下了一片灰撲撲顏色的方正院舍,也如添了一道初春的亮目美景。這一路出去,所遇僕從紛紛側目,竟有看的忘了行禮的,直到她漸行漸遠,還依舊望著背影遲遲收不回目光。

  春娘終於覺得心裡那口堵住的氣稍稍順了些。

  前面那道門過去,就通往大門外了。有幾級台階。昨夜大寒,春娘唯恐階面還有殘冰,便伸手扶住小喬,小喬略微提裙,低頭下台階時,覺到身邊的春娘忽然停下了腳步,接著,衣袖被她輕輕扯了下。

  小喬抬眼,看見魏劭就站在前頭不遠的道旁,身側有一個身量略微消瘦、留三綹須的中年男子,面容清癯,目光炯炯,臉色看起來帶了點病癆感,像是魏劭身邊的文官。

  先前春娘已經打聽過,得知魏劭身邊有個名叫公孫羊的謀臣,頗得他的倚重,時常一處。這會兒見這中年男子與他同行,便猜應該是那個人了。看他們樣子,似乎也是剛從這里路過,結果就和自己這麼遇到了一處。

  小喬見魏劭兩隻眼睛掃向自己,面無表情的,腳步略一停頓,便若無其事地繼續前行,到了近前,面上露出微笑,朝他喚了聲“夫君”。

  他身邊的那個中年人已經朝她躬身作揖,自稱複姓公孫,名羊,是君侯的行軍司馬,說話時,面上帶笑,態度倒十分恭敬。

  小喬也面帶笑意,向公孫羊微微頷首,致意後,轉向魏劭又道:“如此妾便動身了,往後不能再侍奉夫君,盼夫君自己多加保重。”說完略福了一福,沒多看他一眼,扭頭轉身便走了。

  魏劭似乎一怔,眉頭微微皺了皺,目光定在了她的後背。

  春娘心中雖對魏劭多有不滿,但這麼遇到了,表面上還是不敢怠慢,見小喬已經走了,忙向魏劭躬身見禮,又看了眼那個複姓公孫的人,轉身急忙追了上去。

  “主公,真不送女君出城?”

  等小喬身影漸漸遠去,公孫羊又勸一遍:“以我之見,主公還是送出城為好。周禮昏禮,婚姻為盟。如今雖世風日下,但主上婚姻和媾,則更為民所喜,此為人倫之理。昨日大婚,今日女君便北上,尚可推說戰事緊張,只這幾步出城相送之路,主公事務再如何繁冗,也不好省略。主公若不送,恐叫城中民眾生疑。”

  ……

  小喬出了大門,魏樑和鐘媼過來相迎。她上了前頭那輛馬車,魏梁鐘媼等人也各自就位,正要出發,忽然看見魏劭出來了,忙去相迎。

  “備馬。我送她出城。”

  小喬已經坐定在馬車裡了,忽然聽到後頭飄來了魏劭的聲音,出於好奇,忍不住還是撥起簾子瞥了一眼。看見他就站在大門台階那裡等人去牽馬過來,側臉對著自己,彷彿在出神地想著什麼,忽然,似乎覺察到了來自身後的那道偷窺目光,轉過了臉,目光投向小喬的馬車。

  小喬立刻往後縮,“啪”的放下了簾子。

  ……

  車馬出發上了大街。

  這個辰點,街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路人看到一行車馬從信宮方向而來,中間一輛大的馬車,前後有隨從護衛,魏劭也騎馬在側,慢慢便聚攏過來,呼他君侯。過了一條街,人越來越多,漸漸地,消息不知道怎的也傳開了,說中間那輛大車裡坐的便是新婚的郡侯夫人,君侯因戰事緊張,新婚翌日便只能送她北上,雖不忍分離,但無奈之下,也只能親送她出城。民眾情緒慢慢便激動了起來,有人開始向馬車裡並未露面的女君高聲致以禮節,其餘人紛紛效仿。

  小喬坐在馬車裡,聽出車外的路人在向自己口獻敬辭,也有高聲祝她路上順遂平安的。

  這個年代,儒家男尊女卑、不提倡女子改嫁之類的禮教雖然已經開始被上位者所倡導,但世風比起後來還是開明許多,也沒有什麼命婦貴女不可拋頭露面的嚴格限制。在兗州,小喬母親還在世時,每年三月,都會帶上大小喬一起去花神廟參加被視為重要節日之一的上巳節,春和日麗,一路馬車敞篷,接受著沿途所遇郡民的致意,與民同樂。聽到兩旁喧聲越來越大,便叫,春娘捲起兩邊簾子,自己向道旁兩側的民眾微笑點頭致意。

  城裡民眾自然不知道魏喬兩家舊事。因魏劭頗得民心,對君侯的新婚之妻,自然也懷著同等好感,感於新婚次日便要夫妻分離,一路相送。見她終於露臉回禮,端坐於車中央,淑韻娉婷,仙姿神儀,笑容又如和風泛過桃李之蹊,可親可近,目光掠過之時,人人心裡都有一個感覺,覺得君侯夫人彷彿是在向自己致意,頓時歡呼出聲激動不已,也不分男女,一路追著馬車,人也越來越多,全都簇擁在馬車兩旁的道上,就只為了多看她一眼。

  小喬起先露面向民眾微笑致意,也不過是出於自己身為君侯之妻的本分。沒想到卻引來這麼多人一路追送,眼看遠處還不斷有人往這個方向跑來,人只怕會越來越多,唯恐萬一引發踐踏,向近旁的民眾搖手示意不必相送,自己便放下了車簾。

12、劉郎

  民眾送君侯新婦出城,本屬正常,魏梁起先也不在意,漸漸見人越聚越多,最後竟然爭相追逐馬車,兩旁人頭攢動宛若集市,要不是馬車兩側一路有士兵持矛隨行擋著,只怕都要擠過來了,心焦起來,回頭看了一眼稍落於後的魏劭,見他面上似乎帶了些不快。

  顯然,這樣的場面應該也不在他的預料之內。

  魏梁心裡忍不住便埋怨起喬女多事,再看向馬車,所幸她已經垂下了簾子,急忙拍馬靠近,一邊親自護送馬車,一邊大聲命人散去,終於出了城,這才加快速度,最後停在了距離城門數里之外的道旁。

  魏劭臉色依舊沉沉若水,看不出在想什麼,更沒下馬。等魏樑等人到了他跟前拜別的時候,吩咐了兩聲,叮囑他路上小心,隨後視線抬起來,掃了一眼前頭那輛從出城後簾子就一直沒再掀開的馬車,驅馬掉頭就回城了。

  魏梁立於路邊,目送魏劭馬背上的身影漸漸消失,轉身對著隨從大聲喝道:“上路!早日送女君歸鄉,我等也可早些回來!”

  ……

  這個新年的元旦,在路上過去了。四五天后,到了個名叫丘集的地方,穿過前頭幾里地外的一片盤山道,就是河間的境地了。天快傍晚,暗沉沉的,風吹過來刀刮似的,彷彿要下雪的樣子。考慮到盤山道難走,於是停了下來,就近落腳到驛庭裡過夜。

  小喬坐的馬車裡,有火爐和褥墊,但即便這樣,一天下來,腳趾頭也被凍的發麻,何況鍾媼和侍女她們坐的是沒有火爐的普通馬車。自己這間車廂能再容幾人,中午小歇時,曾讓春娘去叫鐘媼和侍女,讓她們一併坐自己的馬車取暖。鐘媼卻拒了,說上下有別,主僕不可混淆。侍女有些怕她,見她不上,只好也咬牙跟她繼續同坐一車。這會兒終於投宿了,這間驛庭雖破舊,好歹比外頭要暖和許多,進去後,全都放鬆了下來。

  小喬出錢,請驛丞讓人去買了些豬頭肉和酒回來讓魏樑和一路護送自己的軍士吃酒暖身。驛丞得知她是魏劭家眷,哪裡敢要錢。小喬自然也不會讓他倒貼,讓春娘遞過去。驛丞親自出去買了回來,燒熱上桌。軍士對這位體貼人的女君十分感激,圍坐下去便吃喝起來。魏梁卻站在驛庭門口,望著外面烏沉沉的天,神色裡彷彿有些顧慮。

  北方臘月的嚴寒,實在不是蓋的。

  小喬生了雙肉綿綿的腳丫,腳趾頭圓圓的,指甲蓋是淺淺的粉紅色,上面還長了整齊的小月牙,看著很是可愛,從前在兗州時,冬天從沒生過凍瘡。到這裡才幾天,就開始發癢,昨晚更是癢的抓心撓肝,在被窩裡又蹭又揉,幸好春娘考慮周到,臨出門前帶上了凍瘡膏,挑了些出來給她抹上,又幫她按揉,折騰了半宿,深夜才睡著了,第二天一大早,就被春娘給叫醒了,說外頭下雪了,魏將軍早就起身,這會兒人在外頭大堂等她上路,剛又打發人來催了。

  小喬睏意正濃,打著哈欠,忍住起床氣,痛苦萬分地從熱被窩裡被拔了出來,半睜半閉著眼,迷迷糊糊地被春娘服侍著穿好衣裳,胡亂梳洗完畢,吃了幾口送過來的東西,那邊侍女也將鋪蓋收好了,便一起出去到了大堂。

  魏梁已經等了有些時候了,正急躁著,終於見她姍姍而來,心裡雖不滿,只她畢竟是女君,也不敢過於造次,胡亂行了個禮,粗聲粗氣地說了聲“盤山道難行,怕雪越下越大,早些上路,也好早些過去,”完了就大聲呼喝隨從預備出門。

  小喬知道他急著想早點把自己給弄到漁陽去。走到客棧外的門簷下,見一夜之間,天地就成了銀裝素裹的世界,道旁溝渠裡已經積起了深過小腿的積雪,遠處白茫茫的,一陣風捲了過來,整個人打了個哆嗦。

  馬車已經停在門口了,小喬正要上去,對面路上急匆匆地來了四五個人,看樣子像是一早上路的商人,跑到了驛庭門口躲雪,一邊跺著腳上的積雪,一邊道:“將軍是要往河間去?前頭阻了山道,過不去了!”

  魏梁便問究竟。商人七嘴八舌地解釋。說他們一早出門,到了山前,見山上石頭坍塌下來,堵塞了去路,根本無法通行。

  “堆的小山高似的!”

  一個商人比手畫腳。

  “唉,怕要被堵在這裡了,也不知何時才能通行。”

  另個他的同伴嘆氣。

  魏梁一呆,彷彿有些不信,沉吟了下,請小喬先進去稍等,自己帶了兩個人上了馬背,頂著風雪去看究竟。

  他回來時,眉頭是皺著的,說道路確實被落石給堵死了,今天應該走不掉了。

  小喬一聽,遮住臉打了個哈欠,轉身進去了。侍女將鋪蓋打開重新鋪好,她便鑽了進去補覺。

  沒人再催她了。這一覺睡的神清氣爽。醒來時兩邊臉頰捂的紅撲撲的,腳上擦了凍瘡膏,睡之前又套了襪,這會兒也暖洋洋很是舒服。起來吃了東西,弄好已經是午後了。

  驛庭前頭的大堂裡,也比早上熱鬧了許多。

  這樣的壞天氣裡還在外奔走的,除了少數像小喬這種有難言之隱的苦命人外,大多都是在外行商的商旅。大堂裡全是因為道路受阻折回這裡暫時落腳取個暖的。驛丞也沒趕他們走,允許商旅暫時留在前頭的大堂裡,只不許隨意闖到後堂裡去。

  魏梁一心只想快些把小喬送去漁陽交差,沒想到才出來幾天,道路就受阻,心焦不已,唯恐今夜若再下個夾雨,石塊恐怕都要結冰凍在一起,到時想再剷除,就更不容易了,等到中午,見雪漸漸有停下的跡象,立刻組織人手前去通路。

  客商也恨不得早些上路,見這位將軍帶頭了,紛紛呼應,魏梁點數了人,帶好工具,留下兩名親兵,命他們在這裡照應君侯夫人,自己領著人便走了。

  ……

  後堂,屋里火爐的炭火燒的正旺,暖洋洋的。

  反正今天無論如何是走不了,春娘拿出針黹筐,和幾個侍女圍爐做起了針線。小喬歪在一旁榻上發呆。忽然有人叩門,原來是驛丞送來了一盤剛在火上烤好的栗子,香甜撲鼻。春娘給驛丞遞了些錢,接過栗子。小喬讓侍女用帕子包一些,拿去送給在邊上另間房裡的鐘媼。

  過了一會兒,侍女回來,說鐘媼不要,只叫自己代為傳話,說謝過女君的好意。

  小喬見她不要,也不勉強,便讓侍女們分食,侍女很高興,圍坐在火爐邊一邊剝著栗子,一邊小聲地說著閒話。

  春娘也不做針線了,洗淨手,坐到小喬邊上給她剝栗子吃,說,這個鐘媼,實在難以親近,一個下人都這樣了,也不知道到了那邊,那位徐夫人如何?女君的婆母又是如何?

  她往小喬嘴裡放了顆剛剝出來的黃澄澄的栗肉,自己嘆了口氣。

  小喬見她又開始替自己擔心了,便也剝了一顆栗子,強行塞到了她嘴裡,笑道:“那邊難道還會有人要把我生吞活剝了不成?春娘你愁什麼?吃栗子吧!”

  “著火了!”

  正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喧囂聲,有人高聲喊道。

  春娘一驚,急忙起身推門出去察看。見距離這裡不過隔著幾間房的一間角落裡的屋子竟然真的起火了,火舌和濃煙正從門窗裡往外冒著,看起來像是從裡頭燒起來的。隔壁鐘媼也聞聲而出。那個驛丞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一邊命人撲火,一邊向聞聲而出的小喬賠罪,說那是個雜物間,也不知道怎的突然就起了火,看火勢很猛,唯恐燒到這裡,只能請君侯夫人先到前堂暫時避一下。

  春娘飛奔回到屋裡,幫小喬拿了披風出來。鐘媼帶著侍女回房收拾了些細軟,隨後也出來,一行人簇著小喬到了前堂。

  驛庭裡的人都跟隨魏梁去通路了,撲火的人手不夠,驛丞匆匆又跑了回來,央求借那兩個隨從一道救火,被鐘媼一口拒絕,說道:“各司其職。他二人有要務在身,便是守護女君……”

  她話音剛落,“砰”的一聲,身後那扇大門忽然被人推開,幾個看似商旅,手上卻持刀的人衝了進來,二話不說,朝小喬的方向就撲了過來。

  “護住女君!”

  鐘媼反應極快,大叫了一聲,自己便衝到了小喬身前,將她擋在身後。

  春娘也跟著反應了過來,撲到小喬身邊。

  那兩個隨從平日訓練有素,雖以少對多,也沒半點猶疑,見狀立刻拔刀,並排迅速地擋在了最前頭,與對方對峙著。

  “何人?竟敢衝撞幽州燕侯家眷?”

  鐘媼厲聲叱問。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踏雪之聲,幾乎就在眨眼間,大門口竟闖馳入了一匹白馬,馬上高高坐了一個男子,頭戴斗笠,身披蓑衣,帽簷壓得很低,看不清楚臉,但從身形判斷,應該是個男子。他騎術精絕,馭馬闖入後,沒半刻的停留,卷裹著一陣風雪的寒氣,朝著小喬便直驅而來,護衛擋不住洶洶馬勢,只能往兩邊閃避,白馬轉眼到了小喬近前,撞開了前頭的鐘媼和春娘,隨著侍女發出的一陣尖叫,小喬已被馬背上的男子俯身抄上了馬,騎士隨後一個急停,白馬掉頭,馱著兩人便衝出了大門,起先那些扮作商旅的人呼嘯一聲,轉眼也退的干乾淨淨。

  這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從開始到結束,不過短短幾十秒的時間。

  鐘媼和春娘被馬衝撞開時,各自受了些挫傷,不顧疼痛,從地上爬上來追到門口,那匹白馬已經奔出去了半里餘地,變成雪地裡的一個白點,轉眼就消失在了茫茫的雪原之中。

13、石邑

  風裹著雪,劈頭蓋臉地朝小喬面門撲打而來,她幾乎不能睜開眼睛,在馬背上猶如天旋地轉,不辨南北,出於一種自救本能奮力掙扎時,耳畔一個聲音傳來:“蠻蠻!是我!”

  這聲音有些耳熟。

  小喬停止了掙扎,身後那男人也將她恢復成了正常的坐於馬背上的姿勢。她睜開眼睛,轉頭看到斗笠下露出了一張俊逸的面孔。

  瑯琊世子劉琰!

  這一驚非同小可。小喬做夢也沒想到,這個突然冒出來將自己劫走的人竟然會是劉琰!

  “蠻蠻別怕!馬車就在前頭等著了,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再向你解釋!”

  劉琰神色繃的很緊,不時地回頭看一眼身後,安慰了幾句小喬,用力夾緊馬腹,重重抽了一鞭,馬匹放開蹄子朝前狂奔。

  小喬反應了過來。

  “劉世子!我不會和你走的!你放我回去!”

  劉琰卻充耳未聞,非但不停,反而更加用力地抽鞭催馬。

  一口寒風倒灌進了她嘴裡,吞沒了她的聲音,小喬被嗆了一下,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前面路邊已經停了一輛雙駟馬車,白馬馱著二人馳到近前,馬車上飛快下來了兩個接應的人,劉琰飛身下馬,將還在咳嗽的小喬強行抱進了馬車,自己跟著上去,廂門一關,馬車便拐了個方向,往東疾馳而去。

  上了馬車,劉琰神色終於微微放鬆了些,見小喬還趴在那裡咳嗽,面露憐惜,一手輕輕環繞她肩,另手拍她後背,低聲安撫道:“蠻蠻,嚇到你了吧?別怕。我帶你走,往後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小喬終於止住了咳嗽,直起身體,避開了他圈住自己的手。

  “劉世子!你不能這樣把我帶走!我必須回去!”

  劉琰彷彿怔住了,定定地望了小喬片刻,忽然苦笑了下,目光苦澀。

  “蠻蠻,莫非兩年不見,你對我竟也生疏了?從前你不會這麼稱呼我的。”

  ……

  過往記憶從小喬的腦海裡浮現了出來。

  劉琰十三歲來喬家,十八歲回瑯琊,次年和自己訂婚,如今他二十一歲。

  他在喬家生活的這五年,雖名為落難,但喬家依舊禮遇於他。喬平為他聘最好的騎射教習,搜羅兵書供他研習,以上賓之禮相待。小喬和他也確實兩情相悅,婚約本是水到渠成,天作之美。

  倘若現在的自己還是從前的小喬,小喬會怎樣面對昔日情郎劉琰,她並不清楚。

  但她已經不是從前的小喬了。

  劉琰給她留下的最深的印象,不是他的才情或對自己的深情,而是那個曾折磨了她許久的前世最後一刻的夢魘。

  前世的小喬和劉琰,作為一對末代帝后,最後以那樣的方式一同赴死,頌之為堅貞也不為過。

  劉琰的后宮,她更可以理解。

  但十三歲的劉妃死去前盯著她的那道目光,至今每每夢醒,依然還是令她感到不寒而栗。

  她或許也可以理解劉琰處置后宮的方式,這在這個時代被視為理所當然。但她真的無法認同。

  她也同情前世的悲情后帝劉琰,但她確實,沒法再像從前的小喬一樣對他付出相同對等的感情了。

  現在她不能就這麼被劉琰給挾持走,她的心裡只有這一個想法。

  ……

  “世子,伯父毀了你我婚約將我另嫁,是我們喬家對不住你。但今非昔比,我不是從前的那個小喬了。我已嫁為人婦。世子對我的深情厚義,我唯有銘記在心,往後遙祝世子萬事順遂。請世子將我送回,或就近放我下去也可,魏將軍應該很快就會找過來的。”

  小喬說道。

  劉琰依舊定定地望著小喬,忽然再次伸出手,用力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你在說什麼?我知道你是被迫嫁給那個魏劭的,這並不是你的本心!現在我來帶你走,這樣不是很好嗎?”

  小喬搖了搖頭:“世子,我還是那句話,我感激你對我的好,但現在我真的無法接受了。何況你這樣帶我走了,魏劭怎麼可能善罷甘休?往後你又能帶我去哪裡?”

  “我既然如此決定了,就沒打算再回瑯琊。那個世子之位,於我也不是勢在必得。跟出來的都是忠於我的死士。天高地遠,我會帶你去一個沒人能找到的地方,我們永不分離!”

  他說著,神情變得激動了起來。

  小喬慢慢地從他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對不起。恐怕我是要辜負你了。我不會和你這樣走掉的。請你讓我回去。”

  劉琰清俊面孔之上,兩顴原本因為激動而泛出的紅暈慢慢地消退了下去。

  他就這樣盯著小喬,一動不動,也不說話,彷彿入定了一樣。

  馬車依舊在道上飛速地疾馳著,車身因車輪不時軋過路面的凹凸而劇烈地跳動,顛簸的厲害。

  劉琰此刻的眼神,忽然讓小喬感到有些不安。

  “世子……”她試探著,輕輕叫了他一句。

  劉琰彷彿忽然回過了神,哦了聲,臉上重新露出微笑,道:“蠻蠻,你當是受了驚嚇才胡言亂語。你別怕,一切都聽我的,我已安排好了。我們往後會過的很好的。”

  “劉世子!為我放棄你現在的一切,真的不值!我也不會和你走的。過去的就過去了。請你放下我吧!”

  劉琰盯著她,面上的笑容再次慢慢地消失了。

  “蠻蠻,你實在令我不解,更叫我失望了。”

  他忽然一字一字地說道,語氣空洞。

  “你知道我的心,日月可鑑,三生不移!兩年沒見到你的面了,我在瑯琊幾乎無時不刻思念。去年好容易藉著你伯父壽日去了趟東郡,原盼著能見你一面,沒想到你避而不見。終於等到婚期快近,你喬家卻突然送來一個解約的消息,你叫我如何自處?我劉琰雖無能,也不能忍這樣的奪妻之恨!早兩個月前,我就已經上了路,只是一直沒有機會。今日連上天也助我,令我將你重新奪回。我只是不明白,你到底是怎麼了?你是有難言之隱,還是真的也變了心,背棄了我們從前的誓約?”

  “蠻蠻,你如今顧慮重重,我知道。但你跟我走就是了,不用多想。等過些時間,你就會想通的。你難道忘了從前你是如何對我說的?”

  最後他的語氣重新又變的溫柔了。

  小喬閉了閉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世子,我……”

  她有些艱難地開口,話音未落,馬車彷彿遇到了什麼意外,忽然硬生生地減緩了速度。因為慣性,小喬整個人朝前撲摔了過去,劉琰一把扶住了她。

  “怎麼回事?”

  馬車停了下來。劉琰從窗中探頭出去,厲聲喝問。

  他忽然一呆。

  正前方數丈之外的雪地裡,一列馬弓手橫在了路中間,攔住去路,弓弦已經張滿,蓄勢待發。

  劉琰神色微微一變,命車夫掉頭。身後的雪地裡,瞬間卻也趕上了相同的七八個馬弓手,接著,側旁出來一匹馬,馬上坐了個身披甲衣,手執畫戟的年輕小將,姿態狂放,以戟指著馬車,放聲大笑:“我乃并州陳瑞!劉世子,你將魏劭之妻留下,我敬你是漢室宗親,絕不不為難於你!”

  ……

  陳瑞,字云吉,并州刺史陳翔三子,素日心狠手辣,曾活剜人心炒之下酒,并州民眾懼之,因他又天生一副陰柔女相,送他一個“玉面羅剎”的綽號。月前博陵一役,魏劭大敗了領陳翔帥印的麾下大將張簡,張簡損兵折將,被迫引兵西退,陳瑞敗陣逃脫時與張簡大隊沖散,得親兵拼死護衛,衝出包圍後,身邊也只剩下這二十不到的人。他年輕氣盛,爭先好功,平日又得父親寵愛,對魏劭更是不服已久,這次博陵一戰,自告領了校尉先鋒,誇下海口要活捉魏劭,不料敗走博陵,最後還落的這樣的狼狽模樣,實在羞於回去,又心有不甘,便一直滯留在了附近。探聽到魏劭新近大婚,妻子便是兗州喬女,又見天氣日益嚴寒,自忖再停留下去也討不了什麼便宜,正要回并州,不想次日,魏劭便將妻子送去幽州。得知消息,陳瑞一路尾隨。只是忌憚魏梁厲害,有萬夫不擋之勇,一直不敢過於靠近,更不敢貿然動手。沒想到今日魏梁也百密一疏,竟讓劉琰先得手了,這樣的機會,他又豈能放過,立刻追了上來,就這麼撿了個大便宜,怎能不開懷大笑?

  ……

  陳瑞見馬車裡遲遲沒有動靜,臉色一沉,做了個手勢,馬弓手立刻放箭,颼颼聲中,車廂外傳來一陣慘叫,劉琰隨從紛紛中箭,受傷倒地。

  馬車起先剛停下時,小喬還以為是魏梁趕到了,但又疑心他不可能這麼快就追到這裡。此刻聽到車廂外□□聲不斷,劉琰臉色極其難看,將自己護在了身後,他的一隻手,緊緊握住長劍的把手,捏的手背青筋凸起,心裡不禁也開始發毛。

  并州陳家和魏劭向來為敵,去年底就在博陵剛動過手,她自然知道。

  倘若落到并州陳家手裡,她倒寧可先跟劉琰走了。

  ……

  一陣腳步聲近,廂門被人一把拽開,探進來了一張白皙玉面,二十五六的年紀,頭頂束髮金冠,腰繫獅蠻寶帶,眼睛看到劉琰身後的小喬,立刻就定住了,一動不動。

  劉琰勃然大怒,猛地拔出劍,劍尖指著陳瑞面門,怒道:“陳將軍,我瑯琊素來與你并州井水不犯河水,你今日這樣強加阻攔,是何道理?”

  這陳瑞也聽聞過兗州喬女美貌,只是沒想到竟美到了這等地步,一見之下,幾乎魂飛魄散,見劉琰拔劍怒指自己,這才回過了神,也不惱,以指推開劍身,往後揚了揚下巴,道:“劉世子,我身後人數數倍於你,若不是看在你是漢室宗親的份上,今日我焉能留你性命?”

  陳瑞馬弓手圍了上來,十幾柄滿弓箭簇,齊齊對準了劉琰。

  “我勸你還是識時務為好。這美人本也不是你的,我帶走,也不算對不住你。你且下來,留馬車給燕侯夫人。天寒地凍,我可捨不得讓她凍著了。”

  陳瑞劈手奪過了劉琰手中長劍,幾個馬弓手爬上馬車,將劉琰強行從馬車上拽了下來。陳瑞再看了一眼小喬,哈哈大笑,“砰”的關上廂門,翻身上馬道:“此地不可久留!走了!”

  “陳瑞!你敢動她,我劉琰和你勢不兩立— —”

  劉琰目呲欲裂,追了上去,卻哪裡還追的上,最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眾人馬簇著那輛馬車在雪地里疾馳而去。

  他狂奔朝前,一直追出去了數十步外,腳下一個撲跌,最後撲在了地上。

  良久,他慢慢地爬了起來,半跪於雪地裡,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渾身顫抖,雙目通紅,神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

  魏梁追趕到這裡的時候,地上的血跡和馬車的轍痕都已被再次落下的大雪所掩蓋。只能從幾支還斜插在雪地裡的箭簇上能推斷出片刻前發生的大概。

  剛才曾有路人給他遞送了消息,說有人託他轉告,魏侯夫人落到了并州陳瑞的手裡。魏梁想再多問些情況,但路人稱別無所知。

  他已派人以最快的速度日夜兼程趕回去向魏劭報訊,一兩天內,他就應該會收到消息了。

  魏梁一邊自責不已,一邊焦急地眺望著遠方。

  派出去蒐集陳瑞那一行車馬消息的人漸次回來,有人曾看到去往西南方向。

  憑著經驗,他推斷陳瑞應該挾著女君往數百里外的石邑方向去了。那裡是魏劭與陳翔地盤交界距離最近的一個城池,駐有陳翔的大隊人馬。

14、斫樹

  第二天的傍晚,魏梁星夜趕到了石邑,在城門下高聲怒罵搠戰,聲音直達城頭。

  石邑位於太行北,背靠天塹,易守難攻,如今的石邑太守陳滂,字孝先,是陳瑞的叔父,已經守了石邑多年。

  陳翔陳瑞父子素有殘暴之名,但陳滂卻有聲望,對治下百姓也愛護,頗得人心,早年魏劭父親魏經曾數次攻打石邑,因民眾積極為陳滂供糧出力,久攻無果而返。數年前,魏劭少年氣盛,挾雷霆之勢,一心攻占西進門戶,也曾將目光再次落到石邑之上。陳滂得知消息,忌憚魏劭來勢洶洶,恐他尋藉口來攻,上表朝廷陳訴郡情,哭訴治下百姓人心思定,如今風聞戰事再起,荒田廢井拖兒挈女四下奔逃者無數,民不聊生,苦不堪言云云,暗指魏劭興兵來犯。朝廷自然不願魏劭一頭坐大,便下旨干涉。魏劭問於公孫羊。公孫羊說石邑一直屬陳翔所有,陳滂對治下民眾又有樹恩,即便攻打下來了,也要留下重兵防守,否則前功盡棄,如今應當以穩固固有地盤為先,西進時機還未成熟,且師出無名,不得人心,主張暫緩。當時魏劭聽取了計策,石邑就此逃過一劫。忽忽如今數年過去,陳滂練兵屯糧,石邑一直無事,不想這會兒卻有城門校尉來報,說幽州魏梁前來搠戰,因事出突然,之前毫無風聲,嚇了一跳,慌忙點了兵將登上城牆應對,見城下只魏梁一人帶著十數隨從而已,並無千軍萬馬,這才稍稍放下了心。

  魏梁是魏劭帳下猛將,陳滂自然聽過他的名。他突然這樣來城下罵戰,怕另有原因,便隔空對話。魏梁見陳滂現身了,也不多說什麼,冷笑一聲,搭弓往城頭射上一卷信帛,羽箭挾著凌厲嗚嗚破空之聲,釘入了城頭插著的旗桿之上。

  陳滂命人取下箭桿上的信帛,展開看了一遍,臉色頓時大變。

  ……

  就在數個時辰之前,他的侄兒陳瑞剛來到城下呼門進城。陳滂聽說了年前博陵一戰敗北的消息,本以為陳瑞早隨大軍回并州晉陽了,沒料到他此刻忽然冒出來跑到自己這裡,於是開門迎他進來。他形容疲乏,訴自己昨夜一夜未曾合眼,連夜在往這邊趕路。便問他來路,他卻支支吾吾,並不言明,又見同行有輛馬車,四壁遮的嚴嚴實實,也不知道裡頭是什麼人,再問,陳瑞依舊含糊其辭,只說是個女眷,害羞不願露面。

  陳滂知道這個侄兒生性貪色,房中姬妾如雲,見他吃了敗仗跑路還不忘帶個女人在身邊,心裡不快,教訓了兩句,叮囑他不許滋擾城中百姓,當時見他諾諾地應下,便讓人帶去安置,事情也就睜隻眼閉隻眼過去了。

  他本以為侄兒帶進城的只是個普通女子,再不濟是從哪裡搶來的。萬萬也沒有想到,竟然會是魏劭的新婚之妻,兗州喬家的喬女。

  這一驚非同小可。

  陳滂命人牢守城門,誰來也不許開,自己轉身下了城頭急匆匆地去找陳瑞。

  ……

  陳瑞到了住地,命人都散了,一個也不許留。等人都被趕走,從車廂裡抱下了小喬徑直進屋,門一關,拿掉了堵住她嘴的布巾,再解開捆她手腳的繩索,見她一雙玉腕已被勒出了一圈青紫瘀痕,頓時心疼萬分,湊上去便要捉住她手給她吹揉,嘴裡不住地道:“美人休見怪!我本也不是如此粗魯之人!實在是怕你不分輕重胡亂喊叫出來,惹我叔父疑心就不好了。你若不鬧,我怎捨得對你用粗?”

  小喬避開他伸過來的手,側過身,一邊慢慢揉著被捆的麻木了的手腕,一邊冷眼打量著面前的這個陳瑞,一語不發。

  陳瑞在旁,呆呆地看著小喬,兩眼發直。

  昨夜在馬車上顛了一夜,她此刻面帶倦容,眼睛下有一圈淡淡的青色痕跡,鬢髮也有些散亂了,但這絲毫沒有損她顏色,反倒令她多了一種令人憐惜的嬌弱之態。

  陳瑞精壯,十四歲起禦女,至今不下百人,其中也不乏貌美佳人,卻從未見過小喬這般的容顏,只覺越看越愛,怎麼看都不夠,恨不得把她揉成團一口吞進腹裡才好,心裡又彷佛有無數蟲子在咬,癢的難耐,忍不住撲了上去一把抱住,張嘴就要親她,嘴里胡亂央求道:“美人兒!我實在是愛你!那魏劭對你無情無義,新婚次日就送你走,莫非他下頭不是男人?他既不是男人,你不要他也罷!你且從了我罷!往後我來疼惜你……”

  小喬大驚,躲閃他的嘴,躲過了上頭,沒防下面,奮力掙扎間,一隻腳上的鞋襪竟被他扯去了,玉足無可遁形,頓時露在了陳瑞眼皮子底下,白白嫩嫩宛若一塊凍豆腐,陳瑞看的兩眼發直,咕咚一聲吞了口口水,強忍住撲上去捉住啃咬個夠的念頭,遲疑了下,拔劍恐嚇道:“你若不從我,我便殺了你!”

  落到這陳瑞手裡,說 怕是假的,但小喬多少也有些看了出來,這人色念攻心,也不怕在自己面前醜態百出,這會兒又拿劍威脅,應該只是在嚇唬自己,漸漸倒有些定下了心神,怕他再對自己用強,索性怒道:“我喬家在兗州牧民三代,也算世家大族,我再不濟,豈能容你這樣糟踐?你再無禮,我寧可去死,也不願受你羞辱!”

  美人發怒,也是別樣的風情。對著這樣一張宜喜宜嗔的面龐,陳瑞手一軟,劍便握不住了,“叮”的一聲落到地上,自己也跟著跪了下去道:“好,好,我不迫你了。你是要我娶你才肯從我?這有何難!我妻位空懸,娶你正好……”

  他正說著,忽然外頭一陣腳步聲近,接著傳來“啪啪”的拍門聲,叔父陳滂在叫。

  陳瑞面露懊色,從地上跳了起來,轉身正要出去,忽然又停下,回頭對著小喬低聲道:“別讓我叔父知道你是魏劭之妻!他若知道了,定會將你送去晉陽!”

  陳瑞叮囑完了,這才去開了門,也不讓陳滂看到裡面的小喬,出去便帶了上門,問道:“叔父找我有事?”

  陳滂臉色很是難看,指著門裡徑直道:“你帶回來的女子,可是魏劭之妻?”

  陳瑞嚇了一跳,正要否認,陳滂的手指頭已經朝他面門戳了過來,厲聲喝道:“你想引禍至我石邑不成?什麼女子不好動,竟動到了魏劭的頭上?他豈能容忍這般的羞辱?如今魏梁就在城下罵戰!她人呢?趁魏劭未到,趁早送她出去!”

  陳瑞未料魏梁竟這麼快就找到了自己,一愣,見陳滂要推門,到手的美人,哪里肯送回去,何況又和魏劭有怨在先,伸手攔住了陳滂,冷笑道:“我便就奪了魏劭之妻,那又如何?有本事,就從我手裡再奪回去。”

  陳滂頓腳道:“糊塗!我苦心經營石邑多年,才算維持住今日局面,你正好給他送了一個攻我的藉口!還不快快給我讓開!”

  陳瑞一怔,隨即滿不在乎道:“魏劭來就來,我豈會怕他?前次博陵一戰,我不過是防備不夠,這才馬前失蹄。我正想和他再決一雌雄,等著他就是了!”

  陳滂氣的手直發抖。陳瑞見叔父嘴唇烏青,想了下,哄道:“好容易捉到魏劭之妻,豈能說歸還就歸還?往後傳了出去,叫我并州顏面何存?況且,就算如今把她送出去,也是晚了,魏劭照樣還會來攻!我實在已經去信給父親了,預備拿她換魏劭的兩個城池。石邑有天塹倚靠,固若金湯,從前魏劭父親不是也來打過?照樣沒打下來!叔父何必長他人誌氣,滅自己的威風?”

  “你真的去信到晉陽了?”

  陳瑞指天發誓。

  陳滂遲疑了起來。

  倘若晉陽那邊已經知道了這事,自己恐怕就不能做主將這魏劭之妻歸還出去了,如今騎虎難下,只能先等回音。猶豫再三,回頭望了一眼門內方向,恨恨地先走了。

  陳滂回去後,命人去城頭探,回報說那個魏梁還在原地抱刀坐於馬背,心知這事是不能善了了,回憶當時與侄兒說話時的情景,終究是放心不下,自己火速寫了一封信,加火漆印鑑後,叫了親信進來,命星夜火速送去晉陽。親信持信而出。陳滂在房中不安踱步,忽然聽到門口一個聲音道:“叔父,你這是不信侄兒了?”

  陳滂抬頭,見陳瑞手裡拿劍指著剛才出去的信使,逼他退了回來。臉色不禁一變,沉下了臉,怒道:“雲吉,你這是何意?”

  陳瑞冷笑:“叔父,我在晉陽時,就常聽到有人在父親面前進言,說你生性怯懦,為博一方美名,不惜向魏劭卑躬屈膝以求媾和。你名氣是有了,卻墮了我晉陽威風。如今我既來了這裡,豈能坐視不理?叔父你年紀也大了,好生將養才對,這石邑的事,放心交給侄兒就是了。”

  他話音剛落,身後奔進來十幾個甲衣武士,上來就將刀架在了陳滂脖子上。

  陳滂大怒,痛罵陳瑞豎子無知,涕淚交加:“你小時我就知你異類!今日果然變本加厲!我固守十數年的石邑,今日恐怕就要因你破在一個女子手裡了!”

  陳瑞小時頑劣,陳滂不喜,常在陳翔面前說他的不是,陳瑞對這個叔父早就心懷不滿,聽他破口大罵自己,大怒,命人堵住他嘴押下去看牢,又傳令下去,稱自己遵照父命接管了石邑城防,往後這裡一切都由自己調度,如有不從者,軍法斬之。

  石邑城守裡的將吏軍士莫名其妙。只是陳瑞是晉陽三公子,有戰功,平日又得陳翔的寵愛,現在陳滂人也不見了,他手執信符威風凜凜,口口聲聲不服者斬,莫不敢從,戰戰兢兢,皆以陳瑞為號令。

  陳瑞見石邑上下官軍對自己畢恭畢敬,這些時日來的鬱悶一掃而光。

  石邑有守軍兩萬,皆是精兵,地勢又為城防添一助力,易守難攻。

  他現在就等魏劭前來,只要敗了魏劭,不但能在晉陽那邊一雪前恥,而且從此美人面前也揚眉吐氣,諒她再不敢輕看自己。

  陳瑞胸臆間滿是豪壯,親自帶著一列步弓手登上城牆,見城門之下十數丈外,魏梁果然還在,命步弓手齊齊射箭逼退魏梁,自己探身到城牆外,放聲道:“去告訴魏劭,等三公子我和美人成親之後,再好好地會一會那廝,與他大戰三百回合!”

  魏梁被箭陣逼的後退了十數丈,見陳瑞在城頭狂笑而去。既不知道城內女君到底如何,也不知道流星馬是否已經將消息傳到信都,沉吟片刻,命軍士留下繼續刺探城內動靜,自己上馬折返了回去。

  他心急如焚,加上自責愧疚,一路疾趕沒片刻停留,傍晚時分,趕到距離石邑一百多里之外的慶雲之時,遠遠看到對面道上旌旗展動,塵土遮天,辨出是魏劭旗幟,直衝入陣,軍士認得魏梁,見他滿面塵土,神情焦急,紛紛讓道,魏梁徑直衝到了魏劭面前,下馬便翻滾落地,跪在了地上,叩首道: “請君侯賜死罪!君侯將護送女君之重任交託給末將,末將失職,致使女君身處險地。末將本無顏再來面對君侯!等末將攻下石邑,救回女君,末將再請自裁以謝罪!”

  魏劭翻身下馬,將魏梁扶起,問道:“她如何了?”

  魏梁抬頭看了一眼魏劭,見他目光盯著自己,遲疑了下,終於小聲道:“陳瑞那廝在城頭放話,說先與女君成親,再會君侯,與君侯戰三百回合……”

  四周空氣忽然像是凝固住了。

  魏劭一動不動,片刻後,一邊眼皮子忽然跳了兩下,“傖”的一聲拔刀,一刀便將道旁一株碗口粗的老楊柳攔腰斫斷。

  楊柳彎折了過去,呼啦啦地倒了下去。

  魏劭面色陰沉,轉過頭,一字字地道:“傳令,星夜上路,攻石邑,殺無赦,活捉陳瑞者,重賞!”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小主們打賞~~^ _^

  關於女主被搶奪,我在留言裡回復過一遍了,可能有些親不看留言,這裡再提一下。關於女主被搶奪的名節問題,在本文的背景下,其實不必有這個擔心。

  舉兩個典型的著名例子。

  蔡文姬先被匈奴左賢王擄去,生兩子後,曹操將她重金贖回,才子董祀求娶。另個例子,袁紹兒媳甄宓更有名了,就不多說了。文中女主被爭奪,兩種結果,一是原本就不喜歡女主的人會認為她是“禍水”,這是自然的,二是更加加重了她的美貌之名。沒有名節受損之說。

  至於改嫁,在當時更是稀鬆平常的一件事。

15、魏侯之怒(上)

  陳瑞滿心滿眼都是小喬影子,下了城頭便直奔太守府,吩咐下去,立刻將喜堂佈置起來,預備自己和小喬成婚。

  以他本性,看上了一個女子,何況還落到自己手裡,便如羊入虎口任他宰割了,哪裡會有這種耐著性子遷就的道理?只是這一回也不知道怎麼,竟就對她下不去狠手,心想大不了再等一天就是了,等過了喜堂,不管她願不願意,就成自己的人了,到時再抖擻精神拿出男子龍,陽氣概,等她嚐到自己侍弄婦人的本事,不怕她不臣服。這一日他安排了城防,將護軍、校尉等重要職務委任給自己的親信後,便旁事不管了,就在小喬跟前轉悠,命人不斷捧著珠寶綢緞送到小喬面前,百般討好於她。終於到了次日傍晚,一切準備停當,新房佈置的有模有樣,這陳瑞也正兒八經地等到了吉時,命人去房裡強行將小喬帶出來要行婚禮之儀,正在這時,急報傳來,說探子在城外三十里處發現有行軍正往城池方向而來,像是魏劭的人馬,很快就要逼到城下了。

  不想魏劭行軍如此之快,陳瑞只得暫停婚儀,命探子再去探,回來報說已經不及十里地了。

  陳瑞破口大罵魏劭壞人好事,一把脫去禮服,命人取來鎖子甲護心鏡,全副披掛上身,又取畫戟,抖擻精神要領軍出去應敵時,忽然想了起來,遲疑了下,返身匆匆奔回到房中,一把推開了門,對著小喬說道:“美人兒,魏劭自己找來送死了。不識好歹竟敢壞你我好事!你且看著,我這就出城去將他殺於馬下,等我取勝歸來再和你行拜堂之禮。你等我。”說著取出繩索,三兩下便將她手腳捆了起來,最後將她抱到床上放躺了下去,口里安慰道:“美人休怪我又動粗了。實在是對你不放心。怕我不在跟前,你萬一想不開有個好歹,那時我悔之晚矣!你且忍忍,我去去就回。”說完放下帳子轉身出去,吩咐僕婦在門口看守好,自己才急匆匆地趕到城門口,點選了兵將,翻身上馬,立起旗幟,一馬當先引兵將出了城門陳兵於野,威風凜凜,就等著魏劭到 。

  魏劭行軍而來,路上早有探子頻頻傳報,得知陳滂已被陳瑞所製,石邑城防將領變更,陳瑞也領兵列陣於城外了,揚言要與自己決一雌雄,便直撲城池而去,到了數里之外,遙遙望見城池之時,兩軍遭遇。

  魏劭遙望對面,陣頭處,見陳瑞高坐馬背之上,畫戟橫手,兩邊排開了四位健將,身後豎一面丈餘高的旄旆大纛,上繡斗大的陳字,迎風飄展,威風八面。陳瑞拍馬而出,正朝自己放聲挑釁,姿態狂妄無比。

  魏劭恍若未聞,只從左右取過自己的雙機貫虎鐵弓,瞄準之後,力滿弦弩,朝著陳瑞放了一發三連珠。

  箭簇帶著撕裂空氣的隱隱銳嘯,在空中頭尾相銜,如繃的筆直的靈蛇,直取百步餘外的陳瑞,陳瑞沒有防備,大吃了一驚,見風馳電掣間,眨眼便到了近前,甚至來不及揮戟格箭了,也不顧難看,急忙俯身貼到了馬背上,這才勘勘躲過了箭簇,頭頂一陣咻咻風過,只聽身後“噗噗噗”接連三聲悶響,回頭一看,三支箭簇竟連貫深深釘入了旗桿,雖百步之外,力道依然貫穿腕粗的楊木,箭尾嗡嗡亂顫,旗桿木屑飛揚,又一陣風捲過,“喀拉拉”的輕微一聲,旗桿硬生生腰折成了兩截,帶著那面大旗落到了地上。

  魏劭的祖父魏倫年輕時奉召入洛陽,做過一段時間的羽林郎將。魏家雖是世族,祖上也歷任太守要職,但因他容貌俊美,受此連累,起初無人信他能力。某日漢帝設宴,筵席中以射箭為戲,稱聽聞古時善射者,有一箭能穿五甲之力,希望能親眼看到。筵席中的眾多善射者紛紛出來試射,卻無一人能貫射五甲。漢帝失望之時,魏倫出列,請試七甲。漢帝驚訝,但依舊讓人將七層精索鎧甲疊放。結果魏倫一發洞貫。漢帝大驚,堂宴者也無不震動。魏倫就此揚名,漢帝封他強弩將軍名號,命領軍抗擊匈奴。當時還是翁主的魏劭祖母徐夫人也是因此而愛慕上了魏倫,後來下嫁於他,生了魏劭父親魏經。魏經亦以善射而著稱。

  沒有想到,幾十年後,魏劭竟也不負先祖強弩之號,射的如此一手精絕強弩!

  兩軍靜默片刻,忽然,魏劭一方發出了一陣整齊的“虎威”嘯聲,軍士齊齊以盾頓地,若起滾雷,聲震地面。陳瑞陣前,將士面面相覷,竟鴉雀無聲,兩軍還沒開仗,氣勢先就輸了一大截。

  陳瑞後背被驚出一聲冷汗,見大旗折斷,氣勢先輸,不禁惱羞成怒,坐直身體催馬出列,大聲向魏劭挑戰。

  魏劭慢慢收了弓,弩,面色冷凝,並未加以理睬。魏梁已經催馬出列,朝著陳瑞迎去道:“陳瑞小兒,先贏過我再論別的!”早有陳瑞邊上的副將章貢拍馬迎了上去,卻哪裡是魏梁對手,才幾個回合,便被斬於馬下。又有另一副將劉向出列,依舊不敵,重傷跑馬而歸。

  陳瑞所領的這些副將,都是陳滂的人,短短兩天,陳滂權力被奪,陳瑞又自高自大,聽不進去半句旁言,動輒以軍法威脅,眾將本就心思不定,此刻對陣,先是魏劭一發強弩震懾兩軍,大旗落地,先失士氣,現在章貢劉向又一個死,一個重傷,其餘人哪裡還有心思應戰,紛紛面露猶疑,再不肯有人出列。

  若論單打獨鬥,魏梁生平極少敗仗,這回馬前失蹄,在自己手上丟了新婚女君,視為奇恥大辱,恨不得立刻殺進城池奪回女君,見對方無人應戰了,怒吼一聲,竟然單槍匹馬朝著陳瑞而來。眾人驚駭於他的氣勢,紛紛後退,陳瑞無奈,自己挺了出去,兩人馬上一個照面,魏梁一把大刀砍殺而下,力如千鈞,陳瑞竟然手臂發沉,勉強才格開脫身,駭異於魏梁神力,這才有些後悔自己輕敵,心知纏鬥下去應該討不了好。

  他腦筋轉的極快,再應對片刻,一個虛晃,拍馬轉身帶頭朝城池奔去,號令退守城內,死守嚴防。眾人見他掉頭拍馬往城池去了,陣腳頓時大亂,軍士也不顧陣法,爭相跟著往城內湧去,魏劭下令擂鼓追擊,一口氣追到城牆之下,陳瑞命火速關閉城門,這時依舊還有落後士兵沒來得及進城,轉眼就被魏軍追上了圍剿了個乾淨。

  魏劭立於旗門之下,令強攻入城。陳瑞定下心神,親自登上牆頭指揮守城,一時鼓聲震天,吶喊動地,城牆內外矢石如雨,火球紛飛,猶如天摧地塌,岳動山崩。

  石邑城牆高聳,守城將士又都是陳滂舊部,平日也訓練有素,隨了陳瑞退入城池後,心知沒了後路,一個個也只能打起精神拼盡全力護城,魏劭攻勢雖厲,一時卻也拿不下去。

  雙方遭遇時,天已將暮,惡戰一直持續到了天黑,各有死傷。只是魏劭攻勢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愈發兇猛,士兵見魏劭帶頭登上雲梯,一個個更是奮不顧身,以死相博,攻勢一波持續一波,潮水般連綿不絕。石邑守軍何嘗遇到過如此凶悍的攻擊?漸漸不支。陳瑞見狀不妙,不肯認輸,當場斬殺了兩個後退士兵,威逼其餘軍士死守,這時忽然身後殺聲大振,回頭,見竟是陳滂再次現身牆頭了。原是陳滂親信趁著這機會將他解了出來,請他再次上城領戰以鼓舞士氣。陳滂雖惱恨侄子如此對待自己,但事關城池得失,此刻也顧不得和陳瑞計較,急匆匆披掛鎧甲趕到,奪了帥旗,命手下將陳瑞捆了,將他幾個親信一刀砍死,自己便上城指揮。

  石邑守軍原本已經人心渙散,忽然見陳滂現身,受到鼓舞,士氣再起,竟又抵住了來自魏劭的一波攻擊。奈何魏劭攻勢實在凌厲,陳滂漸漸也頂不住了,心知再這樣下去,破城勢必難逃,焦急之時,忽然想到了喬女,立刻命人將她帶上牆頭,威脅魏劭退軍。不想陳瑞竟然趁人不備,自己已經掙脫了繩索,正要悄悄溜下去帶小喬一起逃走,忽然聽到陳滂下令要拿小喬上城牆,破口大罵陳滂老匹夫,奪刀一刀殺了近旁的看守,掉頭往城下疾遁而去。陳滂大怒,喝令手下追阻他時,忽然看到身后城中火光沖天,竟起了大片的連火,再定睛一看,火光竟來自太守府的方向。

  太守府的近旁便是糧庫。陳滂經營多年,全部儲備都在那裡,藏的糧食能支持全城守上一年。平日煙火看的極嚴,不知為何,這樣的緊要關頭竟然起火。火借風勢,熊熊蔓延,幾乎映紅了半邊夜空,城內喧嘩四起,亂做了一堆。

  陳滂大驚,有心救下糧庫,奈何城下攻勢正厲,只能咬牙繼續死守,城門軍士卻被火情分了心,又震駭於魏劭勢在必得般的凶狠攻勢,此刻即便有陳滂坐鎮,也是頭尾不能相顧,城門口忽然傳來一聲“轟”的巨響,那扇城門已被巨木生生破開,吶喊聲中,城外人潮湧入,雙方展開最後的肉搏之戰。

  不說這近身肉搏的慘烈,只說那陳瑞趁亂逃脫,狼狽不堪之時,心裡依舊放不下美人兒,一口氣沖到了太守府,見起火的方向正是關了她的地方,在原地轉了兩圈,一咬牙,最後還是衝了進去,卻見裡面火光熊熊,整間屋宇都已被吞沒在大火裡,房梁不斷坍塌,站在院外,一陣灼熱火氣燎面而來,被逼的後退了幾步。

  陳瑞心知美人兒必定已經喪命火海,又痛又悔,大叫了一聲:“痛殺我也!”一股意氣上來,轉頭就要去找魏劭拼命,出了太守府,才走幾步,聽到前頭一陣搡動吶喊,藉著身後火光,辨出是魏劭軍隊攻入了城池,正往自己方向而來,再次大驚,跺了跺腳,慌忙掉頭返回太守府裡,唯恐被追到了,慌不擇路,一路奔到後院,最後從茅房牆頭翻牆逃走。

  ……

  一場鏖戰終於結束,此時已是深夜。陳滂受傷被生擒,石邑守軍傷亡大半,其餘歸降。魏劭麾下眾將士雖也疲累不堪,更有不少受傷掛彩,但攻克下石邑,軍心興奮,到處都是歡呼之聲。

  副將李崇處置戰後死傷清點並安置事項,公孫羊安排人手撲火,魏劭往太守府大步而去,行了一半路時,公孫羊與一個軍士長匆匆相向而來,那軍士長見到魏劭,飛奔到他的面前,單膝跪報,說已派人追擊逃走的陳瑞,但並未找到女君。

  根據太守府下人供述,女君當時就被關在那間佈置好的新房裡,而起火源頭就是新房的所在。當時,奉陳瑞命看守她的僕婦見室內火光起,開門察看,但煙火旺盛以致於迷目,匆忙叫人來撲火,奈何火勢過大,很快就引燎了整座屋宇。

  這個軍士長已經派人去附近到處尋找過了,但不見女君踪影,料想極有可能已經葬身火海。

  軍士長報完,望著魏劭,神色有些不安。

  魏劭停在原地,微微仰頭,遙望不遠處那片依舊燒的沖天的熊熊大火。

  他的面上,身上,都還沾著大片的血污,鎧甲映照著對面的火光,神情里便也帶出了些猙獰的殺厲之色。

  他起先似乎微微出神的樣子,也不知道在想著什麼。

  “傳我的令,殺陳滂,家中丁口盡滅,女子投為營妓,降卒活埋,一個也不留。”

  片刻後,他一字一字地道,語氣卻頗為平淡,並不帶任何的起伏。

  公孫羊吃了一驚,看他一眼。見他雙眼亦泛血紅赤色,目光殺氣濃重,急忙上前要勸阻,還沒開口,魏劭已道:“先生不必多話,我意已決。”聲音冷冷。

  公孫羊躊躇時,身後又一軍士長飛奔而來,此人卻面帶喜色,遠遠就大聲喊道:“君侯!找到女君了!找到女君了!女君藏身在上風處的空馬厩裡!”

  公孫羊大喜,急忙快步迎上去問究竟,軍士長報說,女君平安無事,只是雙手手腕被火燎傷,看似傷的不輕,已被帶至安全之所了。

  公孫羊轉頭複述一遍,望著魏劭神色,勸道:“主公!陳滂不可殺,留下有別用,石邑剩餘守軍也降了主公,坑殺是為不祥,望主公三思。”

  他勸完,見魏劭雖未點頭,卻也沒發聲,暗鬆了一口氣,想了下,又勸道:“女君無事便好。只是這一番波折,想必受了不小的驚嚇。主公何不去探視女君?城裡剩餘事務,交給我便是。”

  “煩勞先生派個軍醫給她治傷,再著人看守好,莫再有失。我另有事,先去了!”

  魏劭丟下一句話,轉身走了。

  公孫羊望著他背影,搖了搖頭,吩咐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微微修改了下,倒霉的陳公還是活著吧,給他安排後戲~

16、魏侯之怒(中)

  太守府餘火未滅,暫時不能入駐,所有傷者都被安置在了東城的六曹衙門裡。

  軍士打著火杖照明,魏劭一路行去,除了身後太守府的方向還有火光跳躍,街道首尾漆黑,兩旁民戶門窗緊閉,宛若一個無人之城,行經一戶人家門前時,忽有小兒啼哭聲傳出,還沒哭完一聲,立刻就消隱了下去,想必是被驚恐的大人給強行摀住嘴巴或是蒙在被褥裡了。衙門口,石邑守丞、長史、都郵等大小屬官幾十人此刻都集在柵房前,兵甲怒目相對,屬官個個衣冠不整,面如土色,有的坐地發呆,有的相抱哭泣,忽聽到軍士喊一聲“君侯至”,又行軍禮,齊齊轉頭,看到入口台階上快步登上一個身披甲衣、渾身是血的男子,形容英偉,頗年輕,也就二十來歲的樣子,知道此人就是名動北方的魏劭,無不戰栗,更不敢再出聲,只偷眼看他。

  魏劭也沒理睬這些石邑屬官,到了裡頭卸去甲衣,拭了下臉上的血污,便去慰犒今夜攻城受傷的將士。

  這場攻城之戰,實在慘烈,石邑兩萬守軍雖全軍覆沒,但魏劭這邊也損失不輕,不計陣亡者,僅這裡就躺滿了傷者,數十醫士穿插其間忙著為受傷軍士療傷,十分忙碌。

  將士見主君先不慶功,剛奪城池,便來探望自己這些傷者,無不感激。

  魏劭慰犒將士完畢,又單獨去探魏梁。

  魏梁因心懷愧疚,攻城作戰奮不顧身,不慎身中數枚火箭,所幸未到要害,軍醫已為他療傷完畢,這會兒正躺在一張床上閉目養歇。見魏劭來探望,掙扎著起身要下地,魏劭將他一把按了下去。

  魏梁身中火毒,傷實在不輕,面色已如金紙,卻還依舊談笑風生,精神看著還是不錯。

  魏劭問他那天在丘集的詳細事發經過,魏梁從頭到尾複述了一遍,最後咬牙切齒地道:“可恨陳瑞賊子,慣使陰謀,竟趁我不備用計劫走女君!那廝實在該死!等我下回找到,定要將他大卸八塊,方可消我心頭之恨!”

  魏劭問:“你是說,女君先是在驛庭裡被人劫走,隨後有人差路人給你報訊,說她落到了陳瑞之手?可知那人甚麼來路?”

  魏梁茫然搖頭:“這倒不知。應是正好落入了人眼,故來報訊。”

  魏劭沉吟著時,方才那個軍士長匆匆來報,說有士兵在城池西門外數里之地發現了陳瑞,被他搶奪走了一匹軍馬,看似是往樂平方向去了,正在全力追索。

  魏梁大怒,坐起來就要翻身下床,牽動了身上傷口,面露痛楚。

  魏劭神色如常,目中卻掠過了一道陰影。壓住了魏梁肩膀,叫他安心養傷,又命軍醫盡心治療,不得出任何差池,自己這才起身出來,翻身上馬,徑直出了西門。

  ……

  陳瑞翻過太守府茅房的那堵牆,趁亂一口氣潛逃出西門,卻見身後火把點點,魏劭士兵人影晃動,知在尋自己,惶惶然如喪家之犬,逃了段路,見到野地長有一片荊棘叢,也不顧棘刺扎身,一頭鑽了進去藏身,想躲過了這陣追捕,等天明之後再尋路逃走。不想運氣敗壞,竟驚動了棘叢里安家的一窩野狸,狸群四下奔逃發出響動,引來了軍士,拿□□往棘叢裡亂刺,陳瑞起先還忍著,不想一個士兵恰好一槍搠中他屁股,哎喲一聲,猛地鑽出來,惡狠狠打翻了那個軍士,奪了一匹馬,跨上去便往西逃竄而去。

  他一陣沒命似的狂奔,身後那些追趕的士兵終於被他漸漸拋遠,方鬆了口氣,見身下馬匹漸漸喘重,腳程也變慢,料是疲累,唯恐跑死了馬,自己真就沒了腿,加上自己也實在累了,便下來坐地上喘氣,還沒喘兩口,發覺身後來路竟又似有人追了上來。

  今夜月明星稀,四野空曠,所以依稀辨的出來,這一眾至少有十幾人。陳瑞頓時又出一身冷汗,從地上一骨碌起來,翻身跳上馬背便再次狂奔,不想慌不擇路,最後竟跑進了一大片荒墳場,眼看身後追自己的人越來越近,甚至已能聽到馬蹄踏地發出的聲了。

  陳瑞知魏劭如今必定恨自己入骨,若落入他手,生不如死,這樣再跑下去也是無路可逃,一橫心,索性賭上一賭,翻身從馬背上滾落,狠狠踹了馬屁股一腳,催馬繼續前行,自己連滾帶爬地岔進了荒墳堆,撞到一座野墳,背陰處露了個黑漆漆的洞口,看似可以容身,也不顧忌諱,一頭便鑽了進去,拼命蜷起身子,藏好後,又掏了塊石堵住洞口。

  ……

  魏劭親自帶人追出城郭幾十里外,過了墳場,片刻便追到那匹馬,見馬背空了,陳瑞不知所踪,停下來命軍士在近旁搜索,並不見那廝,想到方才道旁有片荒墳場,便命軍士再去搜查。

  軍士一個個地回來,報說四處都看遍了,並不見陳瑞。

  魏劭沉吟了片刻,回望一眼城郭,想到軍士連日在路上急行,又攻城半夜,早已疲累。且石邑剛拿下,城中事務千頭萬緒,雖有公孫羊代為坐鎮,但自己也不好離開過久,遲疑了下,最後望了一眼身畔不遠處外那片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荒墳場,下令收隊回城。

  ……

  陳瑞縮在黑漆漆的墳洞裡,睜眼不見五指,一動也不敢動,只豎著耳朵聽外頭的動靜。起先近旁彷彿有腳步聲過,幸好對方沒留意到這背陰除地異樣,走了過去。許久後,外面一直沒有別的響動了,陳瑞推斷魏劭一行人應該已經走了,終於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這才聞到鼻息裡全是腐螢氣味,幾欲作嘔,嘟囔了一聲“晦氣”,推開石塊要爬出去時,身後衣角忽然似是被人牢牢扯住,竟無法鬆脫。

  陳瑞眼前登時閃出怨鬼模樣。雖說平日殺人如麻不懼鬼神,但像此刻這樣,三更半夜身處墳洞,四周黑的伸手不見五指,身後衣角被牢牢扯住,又似忽然起了陰風,絲絲地吹過後頸,饒是他平日再膽大,此刻也渾身汗毛倒豎,趴在地上不敢再動,閉眼嘴裡求拜個不停。過了一會兒,見身後似乎並無別的異狀,終於壯膽慢慢伸手到後摸了一下,這才摸出不過是衣角被身後長出來的一片野棘給掛住了而已,用力一扯,便掙脫開來,手腳並用地爬出墳洞,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等心神稍定,也不敢在此久留,爬起來環顧四野,見茫茫一片,終於勉強辨清了方向,匆忙往并州方向遁去。

  ……

  魏劭回城,已是四更多了。

  陳滂早先儲備有十幾架的水龍。軍士以水龍壓火。火勢至此終於被撲滅。太守府雖大半被燒,糧倉也稍有波及,但只損了幾百石儲糧而已,餘下安然無恙,火情也沒波及到近旁民房。

  公孫羊正在火場附近指揮收拾殘局,忽然看到魏劭來了,忙迎上去向他匯報。

  他也一天一夜沒有合眼了,但精神依然很好,甚至稱得上興奮,簡匯完畢,笑道:“恭喜主公,今日順利攻克石邑,佔有門戶,取晉陽指日可待。”

  魏劭微微笑了笑,道:“先生費心了一夜,天也將明,餘事吩咐下去便可,先生先去歇息。”

  公孫羊應了,想了下又道:“太守府的這把火來的倒是及時,可謂助了攻城一臂之力。只是火起的有些蹊蹺。方才我自作主張隨軍醫一道探視了女君。果然是女君為脫身所放。”

  他將經過說了一遍,最後讚道:“看不出來,女君貌似嬌弱,竟能忍痛對自己下這樣的手,過後又藉火脫身,也可謂臨危不亂,心有章法。我見她兩個手腕實在被火燎的不輕,布滿了大小燎泡,情狀勘憐,連我見了都於心不忍,軍醫替她診治時,竟也沒抱怨半分,反而寬慰於我,說自己無事。實在令我刮目。”

  ……

  這陳瑞雖男生女相,卻 一身莽力,小喬當時被他捉小雞似的給反手捆綁放在床上,等他去後,想著魏劭已來攻城,兩方對戰,亂軍之中,不管最後哪一方贏了城牆戰,自己若這樣一直如同砧板之肉地被關在這裡,斷沒有好下場。焦急之時,忽然想到房裡點著的那兩支喜燭,下床跳到了燭火前,蹭高衣袖後,背對著燭火,忍住被燎的劇痛,燒燒停停,最後燎斷了手腕上的繩索。終於燎斷之時,她本白皙無暇的手腕一片皮膚當場就被燙出了大大小小的燎泡,痛的冷汗不斷,人眼前發黑,幾乎就要暈厥過去,等緩過了神,解開腳上繩索,用燭火引燃房中帳幔,自己拿帕子用茶水蘸濕摀住口鼻,再披了棉被藏身在門後。等房里火越燒越大,驚動門外僕婦開門時,因煙霧繚繞,那僕婦也看不清裡面到底如何了,驚慌跑走叫人,她才趁了空檔逃了出來。所幸城頭大戰,太守府裡不見人影,加上黑夜掩護,最後找到上風口一個偏僻的空馬厩,把自己暫時藏了起來。

  ……

  太守府大半被火殃及,只剩上風處的幾排屋宇完好。小喬此刻被安置在了一間內室裡,床榻俱全,也很乾淨。公孫羊離開前,命太守府的兩個僕婦在外隨伺,又留了一隊士兵,通宵把手著通道和前後出入口。

  小喬知道自己終於安全了。

  這幾天裡,她就沒有合過片刻的眼。被陳瑞弄到這里後,身旁蹲著個對自己虎視眈眈流著口水的色中餓狼,更是戰戰兢兢,既不敢過於強硬惹怒他,更不能叫他覺得自己容易上手,為了應對陳瑞,叫他不近自己的身,可謂費勁心機,全身上下,就連頭髮絲都是緊繃著的。

  現在安全了,手腕上傳來的陣陣依舊像被火燒著的疼痛卻又折磨的她根本沒法睡去,只恨不得把腕上那塊皮肉給剝去了才好。

  剛才公孫羊和軍醫還在時,她一直強忍著,不想有所表露。現在跟前沒人,周圍也安靜了下來,疼的忍不住竟掉下了眼淚。自己默默掉了一會兒的金豆子,也不知道是軍醫給上的藥起了作用,還是哭過後心裡覺得舒服了些,手腕上的疼痛漸漸似也輕了些,面帶殘淚,最後靠在床頭,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17、魏侯之怒(下)

  魏劭和公孫羊分開,往小喬住處走去。

  二僕婦知城池一夜易主,陳太守及全家上下幾十口人全成階下之囚,這會兒她兩人奉命在這裡聽用,四隻眼睛睜的老大,一刻也不敢放鬆,唯恐出了什麼岔子。忽然見走廊盡頭走來一個男子,雖年輕,步伐卻隱帶威勢,又見廊下守衛向他行軍禮,呼他“君侯”,知是房內那個女君的丈夫燕侯魏劭來了,慌忙迎上去,分跪在了兩邊。

  魏劭停下,看了眼窗裡透出的燭火,問房裡動靜。一個應答,說先前那位公孫使君和軍醫走了後,兩人就在這裡聽差,片刻也沒離開過,但房內女君一直沒有呼用,應是睡下了。

  魏劭走到門前,稍稍停了一停。

  她被陳瑞擄走不假,但過程似有疑竇,不若趁這機會找她自己問上一問便清楚了。

  他這樣想,心裡坦然了。於是抬手推門而入,轉過迎面那扇床屏,看到她和衣靠躺在床榻的一頭,被衾蓋到腹上,臉朝里,一動不動,應該確實如那僕婦所言,睡了過去。

  魏劭徑直走到了床邊,正要叫醒她,先卻瞥見她朝外的那側面頰似乎帶著些殘餘的淚痕,目光定了一定,便往下,轉向了她的手。

  她的兩隻手,此刻手心朝上地輕搭在被衾之外,手心纖軟,指蜷成了一個柔軟的自然角度,幹乾淨淨,宛若青蔥,衣袖也挽成了兩折,稍稍往上堆高,積褶在了肘彎下,便露出一截的玉臂,肌膚膩潤可見,唯獨中間那段手腕處卻纏著白色的一圈細軟麻布,隱有藥膏的暗色滲浮了出來,看起來很是突兀。

  魏劭看了片刻,視線再次挪回到了她的臉上。

  燭光從側旁照來,穿過了帳幔,半明半暗地投灑到了她的臉上,令她長長的眼睫在下眼瞼上投映出了一圈安靜的扇形暗影。她的臉微微朝里,他便只能看到她半張柔美的側顏線條。昏燭羅帳影,美人獨臥眠,宛若一枝隔著霧的海棠,單純對於男人的視覺來說,自然是一種能夠帶來愉悅的享受。

  魏劭是個正常的男人。反正她也睡著了,難免便又多看了一眼。他這才彷彿忽然又留意到,她的唇角彷彿天生生的微微上翹,便像此刻,或許因了手腕痛楚,睡夢裡她眉心分明是微微蹙著的,卻因這抿著的微微上翹的兩點唇角,睡容也憑空的增了幾分嬌憨之態。

  魏劭注視了片刻,忽然有些不想叫醒她了。收回目光,轉身走時,床上的小喬卻彷彿感覺到什麼似的,眼皮子微微動了動,慢慢睜開眼睛,模模糊糊看到床前有個人影微晃,大吃一驚,低低呼了一聲,人就一下驚坐了起來。

  “是我!”

  魏劭停了下來,轉身立刻道。

  這幾天的經歷,實在有些不堪回首,又自睡夢裡猝醒的,難免杯弓蛇影了些。這會兒小喬也已經看清楚了來人,慢慢地籲了一口氣。

  她猜測他應該有事才來的。而且十有八九,應該是和自己被擄的經過有關。便沒再說什麼,坐那裡微微仰臉。望著他。等著他開口。

  過了一會兒,沒等到他說話。見他目光往下,循著低頭瞥了一眼。把自己的手慢慢縮進了被角,給遮住了。

  魏劭便挪開了視線,也微微側過臉,並不看她,用平平的語調說道:“我過來,是想和你說一聲,好生養傷。漁陽暫時不用去了,等過些時候我也要回,到時順道再帶你一起回。”

  小喬有些意外。但也沒說別的。只看著他,輕輕嗯了聲。

  魏劭瞥了她一眼,轉身出去了。小喬聽到門外傳來他吩咐僕婦好生伺候自己的說話聲,接著,步聲漸漸消失了。

  小喬慢慢地重新躺了下去。

  心裡隱隱,總覺得彷彿有些什麼不對。

  關於自己被劫持的經過,他沒問,是否表示並不知道劉琰才是那個最初劫走了自己的人?

  如果他一直不提,自己是否也能裝作沒那麼一回事,就這麼混過去了?

  ……

  次日開始,魏劭在城中發佈公文,安撫百姓,接管衙門,一連幾天忙碌,沒再露面了。小喬也沒有出門半步路,就一直在房裡吃喝睡覺養傷。四五天后,那兩個服侍她的僕婦來請她出門上馬車,小喬才知道是要回信都了。

  魏劭將石邑交託給公孫羊,魏樑和那些受傷將士繼續留下養傷,留大半人馬駐防,自己領餘下部曲,順便帶小喬回去。

  小喬依舊坐在一輛內裡裝飾十分舒適的馬車裡。那天早上,出石邑城的時候,她從車窗裡看出去,見街道上冷冷清清,道路兩旁的民戶大多門窗緊閉,但她確信,這些門窗之後,應該是有無數雙懷著恐懼或抗拒眼神的眼睛在透過縫隙正偷窺著從道上經過的這座城池的新主人。偶看到有人,也只是遠遠地站在巷口和街尾,等他們這一眾人馬完全走過了去,人才漸漸地從不知道哪裡的角落裡冒了出來,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望著背影低聲地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快出城門時,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孩忽然從側旁一扇半開的門裡追著只狸貓飛快跑了出來,正好擋到了當先在前的魏劭的馬,魏劭提起馬韁,將馬頭硬生生地轉了個方向,這才勘勘避過了小孩。

  “大膽!誰家小兒,竟放出來胡亂衝撞!”

  跟隨在魏劭身後的麾下另一撫軍中郎將檀扶,在攻城那晚損了兩個得力副將,本就不快,這幾日隨公孫羊安撫民眾,見民眾竟還退避三舍,唯恐避之不及的樣子,進展並不順利,心裡惱恨這些人不知好歹,這會兒發作了出來,惡狠狠地拔出刀,衝著邊上怒聲大吼。

  那小孩被嚇到,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哇哇地哭叫起來。房裡的婦人聽到了,這才發現兒子趁自己不備跑了出來,臉色慘白,慌忙衝了出來,一把抱住兒子,帶著跪到了馬頭前,不住地磕頭求饒。

  魏劭穩住了馬,臉色也帶了些陰沉,眉頭皺著,似乎也在忍著,不耐煩般地揮了揮手,婦人知道這是赦了的意思,慌忙又磕了個頭,抱著兒子便跑進了門。剛一進去,那扇門就呀的一聲關上了。

  檀扶看了眼魏劭,見他臉色已經恢復了起先的冷肅,這才悻悻地將刀插回鞘裡,繼續出城而去。

  小喬原本看的有些緊張,好在這小插曲很快就安然過去,終於微微吐出口氣,放下了車簾。

  ……

  小喬跟著魏劭一行人馬,順利回到了信都。

  春娘她們早於小喬,已經先回了。

  春娘自己的那個女兒,在養到三四歲的時候不幸得病夭折了。從那以後,春娘更是將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小喬身上,把她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那天就在自己面前,眼睜睜地看著她突然被人那樣給劫走,春娘傷心欲絕,照了魏樑的吩咐先回信都後,這幾天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哭的眼睛都腫了,才短短幾天功夫,原本豐潤的面龐也清減了不少,這會兒終於盼到小喬平安歸來,起先歡喜的眼淚都出來了,等看到小喬手腕受傷,得知她竟是為了逃脫自己用火燭給燙傷的,心疼地又流了眼淚。一番哭笑笑哭後,終於回到小喬之前住了一夜的射陽居,侍女們重新打開箱奩,鋪設用具,預備住下來了。

  這間“新房”,原來應該是魏劭平常住的寢居之室,貌似從小喬離開的第二天就被收拾過了,裡頭已經看不出半點曾作為“新房”的喜慶之氣。當晚小喬如常作息,知道魏劭必定是不會過來與自己同房的。倒是春娘,經過這一回的事,也不知道她怎麼想的,彷彿又有了什麼新的心事,真真叫皇帝不急太監急,一直等到很晚,小喬早睡了,她還熬著不肯去睡,直到那個被她用錢給收買了過來的在魏劭書房打雜的侍女偷偷遞了消息過來,說君侯吩咐在書房鋪床預備過夜,這才死了心,悻悻地關門去睡覺了。

  接下來的幾天,小喬被春娘照顧的無微不至,真真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小喬確定,這輩子自己身邊只要有春娘在,她就算沒手沒腳了,也照樣可以過的非常舒服。

  她手腕上的燙傷,熬過了起初幾天的痛楚之後,現在開始恢復,慢慢地褪去那層死皮,開始長出新的肌膚。醫士每天會過來給她換藥。昨天起不再用原來那種黑糊糊的聞起來有點臭的藥膏,換成了一種乳白色的聞著很是清涼舒服的新藥。醫士說,這藥膏有祛腐生肌的功效,根據女君的燙傷程度,以他的經驗推斷,恢復的好,應該能生出平滑如同從前的肌膚,不會留下疤痕。

  春娘頭幾天一直在為這個擔心,唯恐小喬原本漂亮的一雙玉腕留下燙傷痕跡,聽醫士這麼說,才鬆了口氣。

  當晚小喬沐浴。

  她洗澡異常勤快,這兩年來,即便是這樣的嚴寒冬天,只要平常在家有條件,必定兩日一大洗。剛開始的時候,春娘對她這種突然變得異於平常的沐浴習慣感到奇怪,後來漸漸也習慣了。反正喬家家大業大,不過是讓廚房多燒幾桶熱水的事罷了。

  這裡的浴房和小喬住的寢室相連,中間以一扇屏風相隔。春娘幫小喬脫去衣裳,扶她入了大浴桶,勒令她高舉雙手,手腕不准有半點沾濕,見她乖乖聽話,這才滿意地幫她洗著長發。

  小喬靠在浴桶的邊上,熱水浸泡到了她胸口上方,水線隨著春娘的划水動作微微起著波動,若有小舌輕輕舔吻她胸前肌膚,微帶□□,她整個人泡在裡頭,暖洋洋的,感覺著春娘用熟練又舒適的手法在幫自己揉著頭皮,舒服的快要睡了過去。

  “……女君,有句話,婢不知當講不當講……”

  小喬閉著眼時,忽然聽到春娘在耳畔低聲說道,便嗯了一聲。

  “婢總覺得那日在驛庭裡騎馬劫走了女君的人,有些眼熟……”

  春娘的聲音貼著小喬耳朵,傳了過來。

  小喬一頓,睜開了眼睛,坐直轉頭望著春娘。見她也看著自己,神情裡有些不確定,但更多的,應該還是擔心,小喬看了出來。

  “女君……”春娘望著她,輕輕嘆了口氣,“那個人,確是婢想的那位公子嗎?”

  劉琰在喬家住了多年,後來雖離開,也幾年過去了,但一個人的形貌特徵,就算隨著成年有所改變,大體總是維持不變的。春娘能認出來,也屬正常。

  小喬望著她充滿憂慮的一雙眼睛,遲疑了下,俯到她耳畔低語:“春娘放心,他以後應該不會再來了。”

  春娘愣了,神色變得更加憂慮。

  “魏侯,他知道這事嗎?”

  她幾乎是用耳語般的聲音,在小喬耳畔問。

  小喬搖了搖頭。

  “他攻下石邑的那晚,曾來見過我,我以為他是要問我當日被擄的經過。他當時若問,我也說與他,但他沒問,我便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春娘出神了片刻。

  “但願事情就這麼過去吧……”

  她嘆了口氣。

  小喬見她憂慮,兩隻雪白膀子抱住了她的脖頸,鼻裡哼哼地撒起了嬌:“春娘,我手腕好癢,我好想抓啊……怎麼辦……”

  她的手腕生出新肌,難免就開始發癢,加上浴桶裡熱氣氤氳,倒也不是在騙她。

  春娘立刻緊張了,慌忙捉住她手,在她傷處附近用指腹輕輕揉擦,口里道:“忍忍就過去了。不許自己胡亂抓,聽到沒?抓壞留疤痕了怎麼辦?”

  小喬嗯嗯了兩聲,臉靠到她溫暖而柔軟的胸前,閉著眼睛蹭了幾下,聲音嬌軟:“春娘,你對我真好……”

  春娘便笑了,“我的蠻蠻這麼美,又貼心,誰會狠得下心腸,舍的對你不好……”

  她話音未落,外頭忽然傳來“砰”的一聲,房門似乎被人一把給推開,隱含了些粗暴的怒意。

  “君侯!女君還在浴房沐浴——”

  侍女的聲音隨之傳來,能聽出驚慌。

  小喬睜開了眼睛。

  春娘也愣了一下,隨即安撫般地拍了拍她肩,自己急忙起身,正要去迎,一陣腳步聲近,屏風後人影一晃,那道低垂著的帳幔就被人一把給扯開,魏劭徑直闖入了浴房。

  立於四角的青銅銅人跪燭台上的燭火微微晃了下。瀰漫著香軟霧氣的這個空間裡,隨著他的突然闖入,空氣彷彿也迅速地涼卻了下去。

  他站那裡,神色非常的冷漠,目光卻流露出一種無法掩飾的怒意,掃了眼對面還坐在浴桶裡的小喬。

  “出去。”他說道。

  春娘知道他在和自己說話,壓住心裡的不安,微微顫聲道:“君侯是來尋女君的?女君尚在沐浴,請君侯容婢先服侍她著衣……”

  “滾!”

  魏劭驀地提高了音量。

  春娘肩膀微微抖了一下,卻依然倔強地半躬身地擋在小喬的面前,不肯出去。

  “春娘,你去吧。我無事的。”小喬慢慢地道。

  春娘回頭看了眼小喬,終於低頭,默默地從魏劭身旁走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就看字面意思,也很有意境啊親們~~~

  其實一開始就定了這兩個文名,兩個我都挺喜歡的,最後選用了綜合起來更適合的“折腰”,但趁沒V前自己可以隨意改文名,忍不住就改了上去過過癮……

  小主們權當沒看到吧,容我放個兩天,等快V的時候我會自動麻溜地改回來的~

  ^_^

18、美人淚

  浴房裡剩下了二人。

  燭台上的燭火靜靜燃著,放出暖黃的光,有薄薄凝著水滴的白色霧氣氤氳在兩人中間。隔著這層慢慢飄蕩的霧氣,他就這麼陰沉地盯著浴桶裡的小喬,氣氛壓抑而詭異。

  浴桶裡的水依然熱著,小喬浸泡其中,忽然卻感到冷了。她的脖頸被濕潤的長發緊貼著,空氣裡的涼意彷彿經由頭髮滲透到了皮膚裡,□□在水面之外的肩膀和胸口肌膚便跟著冒起了一顆一顆的細小雞皮疙瘩,甚至,連水面下的乳,尖兒都似乎感應到了這種正慢慢蔓延往下的涼意,悄悄挺立。

  她便不動聲色地往下縮了些,讓水面沒過了自己的兩邊肩膀,只是,身體剛動了一下,那個男人就過來了,幾步跨到了浴桶之前,雙手“蓬”的一聲,砸也似的分撐在了浴桶邊緣,水面受他力道波及,忽的起了顫紋。他俯下身體,逼視著她的眼睛,用一種似乎極力才隱忍下了怒意的聲調,咬牙切齒一字一字地道:“為了將你解出,石邑城頭之下,我的將士折損了多少,你可知道?魏梁縱橫無敵,也差點殞了性命!你安敢水性至此,瞞我與瑯琊劉琰暗通款曲!”

  小喬肩膀微微一抖,心臟立刻狂跳了起來。

  果然,他還是知道了這事!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他這樣俯身逼迫而下,二人中間的距離驟然被壓的極近,她甚至清楚地感覺到了隨他下壓時朝自己迎面撲來的又一陣冰涼空氣。

  她的面上還沾著濕潤的一層霧氣,有水珠正沿眉毛下滾,落到了眼睫毛上,也顧不得擦,慌忙往後靠去,直到後背抵在了身後的桶壁上,這才停了下來,仰臉望著他道:“能容我出來,先穿了衣裳,我再解釋給你聽嗎?”

  魏劭盯了她眼睛片刻,接著,視線沿她那張泛著濛濛水霧的粉紅面頰往下,極其輕慢地掃向她被微微起伏水面所勾勒出來的舒緩起伏的胸口曲線。

  小喬順他視線低頭看了一眼,飛快地再次縮到水下,只露出一段脖頸。

  魏劭見狀,唇角微微地扭了扭,露出一個帶了明顯惡意的譏諷般的表情。不再看她了。直起身體,轉身拂袖就去了。

  “給她穿衣裳去!”

  外頭他的聲音響了起來,近乎咆哮。

  小喬兩手扶住桶壁,“嘩啦”一聲,從水里站了起來,水珠沿她凝脂般的肌膚紛紛濺落。溫暖皮膚驟然裸在空氣裡,立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打了個哆嗦,腿也彷彿有些發軟,顫顫巍巍手腳並用地往外爬出浴桶時,春娘急匆匆地走了進來,扶了她出來。

  小喬胡亂匆匆擦拭著自己濕漉漉的頭髮,春娘幫她擦身,穿衣裳。

  她的手指碰觸著小喬,能感覺到冰涼如水。

  “女君……男君怒重……還是讓婢留在你邊上吧……”

  春娘低頭為她繫著衣帶,手是微微顫抖的,係了幾次才弄好。

  小喬搖了搖頭,湊到她耳畔:“別為我擔心。我能應付的。你去吧。”

  春娘遲疑了下,終於貼她耳畔:“如此婢便留在門外,也會留意房內動靜。若有不妥,婢會進來。”

  小喬低頭檢查了遍衣襟,見沒異狀了,閉目定了定神,長長吐出一口氣,走了出去。

  春娘隨她而出。不安地看了眼對面臉色陰沉的魏劭,躬了躬身,一步三挪地走了出去,反手輕輕帶上了門。

  魏劭的肩膀微微動了動。

  “夫君,你應能容我叫你夫君吧?我知你怒氣所在,盼你聽我解釋。”

  小喬搶在他說話前開了口,朝他走去了幾步,最後停在距他幾步之外的一盞燭台之側,望著他的眼睛說道,語調柔軟,倘若留意聽,甚至還能聽出些許央求似的意味。

  兩人之間的距離也恰好,數臂之遠。既不會過遠,流於生疏,也不至於近到令彼此不適的地步。

  魏劭起先彷彿微微一怔,眉頭隨即皺了皺,但最後終究還是沒說什麼,臉色依舊鐵青。

  “我想你應已經知道了,那日在丘集驛庭裡,最初擄走了我的人,確實不是陳瑞,而是瑯琊世子劉琰。”小喬繼續說道。

  魏劭眼睛微微瞇了瞇,冷冷道:“他一路尾隨,郎有情妾有意,你二人倒情比金堅。”

  “你方才進來質問我,我便猜想你誤會了。我與劉世子,從前確實有過婚約,但已數年未見面了,更不曾私下有過交通。年初我伯父過壽,他不遠千里來到我家中,當時我二人也未碰面,此事千真萬確,你可去查證。這回他忽然現身劫走我,我也是始料未及,絕非事先與他有所約定。我之所言,句句屬實,若有隻言片語的違心,天公懲我!”

  她的語調不疾也不緩,說完便望著對面的魏劭。魏劭也盯著她。

  兩人四目相對了片刻。

  他的目光依然有些陰鷙,她卻十分坦然,沒有絲毫的躲閃。

  漸漸地,他原本硬的近乎發僵的面龐線條終於有所緩和。

  小喬心裡剛鬆弛了些,卻聽他又冷冷道:“我卻聽聞,那位瑯琊世子少年起就因避難,長居於東郡喬家。你二人既朝夕相處,兩情相悅,又早有了婚約,何必做成了今日的難看局面?我魏劭何患無妻,至於娶一個心有旁騖的女子入我魏家之門?喬家竟敢如此羞辱於我,視我為何?”

  “夫君你又誤會了。”小喬注視著他,說道。

  “我不否認,我與劉世子相識確實由來已久。人非草木,處的久了,焉能無動於衷?只我與劉世子,已是過去了。方才我也告訴過你,這兩年我年歲漸長,反而與他日益疏遠。至於喬魏兩家,如今孰強孰弱,你我都很清楚,在我這裡也沒什麼不可說的。我喬家是想藉你之力,這才以婚姻求好,何來,又何敢有所謂的羞辱?我既聽從了家長之言,決意嫁你了,又豈能一心二意?我誠是以清白之身、專一之心入的你魏家之門,心若日月,昭昭可見。”

  “倒是生了張能說會道的嘴。全是我的不是了。”魏劭臉色依舊繃著,“既然問心無愧,我從石邑將你救回來,至今也多日了,你為何一直隱瞞不告訴我實情?”

  “你攻下了石邑的晚上,曾來看我,當時我心裡就想,只要你問及我路上被擄之事,我便立刻告訴你實情。只你當時沒有提及半句,開口便叫我 生養傷,暫時不必急於北上,說完你就匆匆走了,我何來的機會開口?當時情景,你應留有印象。”

  魏劭哼了聲,“回來信都呢?至今你為何也半句不提?”

  “夫君,我隨你回到信都的這些天裡,終日就在這射陽居內,半步也不曾出去。你卻忙忙碌碌,回來後我與你一直未曾碰面過。就是此刻,我才第一回得以見到你的面。我也知道你不待見我,縱然我有心,又何來的機會和膽氣去找你主動提這種事?”

  魏劭神色微微一滯。

  小喬也沉默了。垂下了眼睛。片刻後,眼睫毛微微顫了下,悄悄地抬起眼睛,飛快看了他一眼,正撞到了他的目光。

  他正皺眉看著自己。

  “其實就在片刻之前……”

  她瞥了眼門口的方向,聲音也微微地提高了些。

  “我正與春娘提及這事。我誠有心讓你知道,又怕你不信,若我自己說了,卻惹你起疑,我便百口莫辯了。不想這麼巧,正好夫君你就氣勢洶洶進來質問我了……”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漸至悄隱,目光裡流露出一絲委屈,輕輕咬了咬紅唇,慢慢地垂下眼睛,束手立在他面前,猶如一隻溫順羔鹿。

  半晌,魏劭神色再緩,只是目光依舊沉沉。

  “你說的,當真?”

  小喬复慢慢抬起眼睛,和他對望。

  “我知你心裡惡我,娶我更非出自你的本意,大約你也從沒想過真以妻子來待我。但我卻不同。出了母家,踏入夫家之門,便沒想過還有回頭之路。成為你的妻,我自當克己奉禮。只是有些事,實在非我一弱女子能以己力一手扭轉的。此次路上意外,誠非我願,我卻又能如何?劉世子之舉,雖也不該,卻應出於不忘舊事,對我也依舊以禮相待,待我輾轉落入陳瑞那廝手中,便如豺狼在側,為免遭玷辱,我能做的,也不過是戰戰兢兢勉強自保,拖延一時算一時罷了……”

  她停了一下,語調轉為低沉哀婉。

  “當時我之絕望恐懼,又有誰能施以半分同情?所幸最後你來的及時,我總算免遭厄運。但叫你如此損折了將士,倒確實是我的錯了……”

  ……

  這魏劭也不知如何,應是知道了自己起初先是被劉琰所劫的事,這才怒氣沖沖地闖了進來發難。小喬起先種種,原也不過是在虛與委蛇,想打消他的疑慮,免得自己以後日子更加難過罷了。只是訴到最後,想起當時陷身絕境時的那種恐懼無助、自救時皮肉被燭火燎燒的痛楚,眼前又浮現出當日出嫁離家,父兄對自己的百般不捨,鼻頭一酸,忍不住眼眶微微泛紅。

  “你本就是勉強才娶了我的,若實在不信,如今又嫌我連累了你的將士,你索性將我休回兗州便是了!”

  她最後又提了音量,顫聲說完了話,看得出來,雖在強忍了,死命咬著唇,原本花瓣似的下唇都被咬的發白了,但最後,一顆豆大的晶瑩淚珠子還是不聽話地奪眶而出,沿著一側香腮倏地滾落了下來。

19 、北歸

  魏劭對石邑雖圖謀已久,但此次攻打,事出突然,事先並無周全的預備,人數也不佔優勢。城頭這一場鏖戰,全憑部曲將士多年經由大小陣仗歷練出來的戰鬥力加上自己在軍中的領袖之力才取勝,甫定,手邊亟待處置的事務又千頭萬緒,故雖對那日小喬被劫的細節有所疑慮,但忙忙碌碌終日不得空閒,也就壓了下來,並沒十分的上心。

  事情起在了今日。石邑那邊押解來了一批俘員,中有一人,正是當日僥倖從陳滂刀下漏網了的一名陳瑞親信,為求自保,言不無盡,說出了當日自己等人隨陳瑞是在半道從瑯琊劉琰手中將魏劭之妻劫走的經過,魏劭得報,著人稍打聽,立時便知道了小喬與瑯琊世子劉琰從前曾立有婚約的事情。

  與喬家的聯姻,於他不過順水推舟,從未上心過,更不曾有過與喬女生同衾死同穴的念,是故議婚時,他半句也沒過問,更沒著人探聽過,喬女是美是醜,德工如何,他絲毫不在意,只要過來的是喬家女便可,所以並不知道小喬從前與劉琰還有這樣的一番隱情。突然知曉,本就感到不快了,更沒想到,竟然還有瑯琊劉琰劫人在先,隨後才落入了陳瑞之手的這一段插曲。

  新婚之妻被人這樣公然劫入了石邑,就算他魏劭並不在意妻子死活,但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不可能無動於衷,迫的在未做好周全準備的情況之下便倉促興兵攻伐石邑,最後雖奪回了人,一併也佔了城池,但自己損失也超出了原本預計,實在不算輕,再想到小喬還與劉琰藕斷絲連,喬家竟如此羞辱於自己,以他平日的目高於頂,如何能忍下這口氣,當場便勃然大怒,丟下了別事,徑直闖過來就發難。

  喬女自辯,這原也在他的預料之中,沒想到的是,自己偏竟就听進了她的自辯,隨她言語,心頭原本冒出來的那股怒火,不知不覺慢慢地消退了下去,目光也不覺落到了她身上。

  小喬因方才匆忙出浴,身上只著了件白色中衣,長發也未來得及打理整理,垂覆在肩上,髮梢還在不住地滴水,水痕漸漸蔓延開來,浸濕了肩膀和她胸前的一片衣衫,緊黏在她身上,若削雙肩和一段微微起伏的曲線輪廓便有些若隱若現。

  魏劭視線定了一定,眼前忽然便浮出了片刻前在浴房裡,自己俯身下去質問她時瞥見的一幕,當時她雖立刻就縮到了水下,他卻已經瞥到。見她此刻模樣私密,和平日人前的情態大不相同,心裡忽然生出了一種淡淡的怪異之感,立刻將印在腦海裡的那一幕給驅了出去,抬起視線,又見她面頰沾淚,梨花帶雨,且多少也聽出了,她最後那句話裡似有負氣,想自己一時沒克制住,剛才闖進來時應該確實嚇到了她,心裡不禁微感後悔。皺眉瓮聲道:“哪裡來的這麼多胡思亂想?我說過休你回去了嗎!”

  小喬側過臉,抬手飛快抹去臉上淚珠,沒有說話。

  房裡沉默了下來。

  魏劭見她不再轉臉朝自己了,眼睛只盯著斜旁桌上的那盞燭台,彷彿那是一朵花兒似的有的看頭,忽然感到有些沒趣兒,遲疑了下,道聲“你且把頭髮擦擦,早些睡了吧。”轉身快步便走了。

  他一走,小喬一直繃著的肩膀慢慢地鬆垮了下來,長長舒出一口氣,有些乏力地靠在了側旁的桌邊兒。

  ……

  這晚的風波過去,一切和原來並沒什麼兩樣。只在兩天后,鐘媼給小喬送來了金、帛各若干,除此,還有兩盤平日不大見得到的羌桃和安石,國進貢才有的水晶石榴。鐘媼說,是君侯吩咐送來的。

  小喬略感意外。猜測應該是魏劭就那晚事的一點彌補的意思,便應景地笑了笑,說,請轉告君侯,她很是感激。

  春娘忙讓侍女接過賜物,再三地表謝。

  “女君,老夫人年邁,身旁需婢伺候。婢明日先行啟程回去,不能再服侍女君。女君在此再安心留居些時日,待與君侯一道北歸,到時便可拜謁老夫人了。”

  她臨走前,忽然這麼說了一句。說話的態度也和從前差不多,還是一樣的端持冷淡。但卻是這些時日以來,小喬聽到的她對自己說過的最長的一句話了。並且留意到,鐘媼的話裡,並沒有提及在漁陽魏家的另一個女人,魏劭的母親朱氏朱夫人。

  她說了幾句路上祝安之辭。

  鐘媼朝她略拜了拜,轉身離去。

  ……

  春娘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對著魏劭送來的這堆東西,卻露出微微喜色。說過兩天用這錦帛給她裁套新衣。

  “我衣服已經夠多,本就來不及穿,不必再做了。”

  小喬有點漫不經心,說道,隨手抓起兩個羌桃放在手心,滾著玩了兩下。

  “也好,那等過些時日。”春娘命侍女收起金、帛,“婢幫你剝食桃榴。魏侯倒是有心了。從前在東郡,冬日里也難得見到這麼喜人的桃榴……”

  “我不愛吃這些!”

  小喬將手裡的羌桃丟回到盤裡。

  一隻羌桃跳滾出盤子,在桌上滴溜溜地打起了旋。

  “你們分食了罷。”

  她拍了拍手心,朝驚訝望著自己的春娘和侍女說道。

  ……

  雖然同住一個地方,但那晚過後,魏劭就沒來過射陽居了。有時小喬在庭院散步,與他偶遇,見他總是行色匆匆,態度自然也是冷淡的。她若實在躲不開了,和他招呼,他也不過隨意“唔”上一聲而已,絕無多話。

  魏劭倒沒限制小喬外出。但小喬一次也沒出去過。她的生活依舊很單調,唯一的樂趣,大約就是每天黃昏的時候,登上檀台俯看夕陽下的城池或者城牆外的遠方了。

  有時,小喬站在檀台的頂,偶會看到疑似魏劭的一行人馬進出城池的身影。

  他似乎真的很忙,忙的就像一條狗。小喬在心裡想道。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從指縫裡流過,天氣漸漸變的暖和了。雖然早晚還脫不去身上的厚重冬裝,但風吹過來,不再像刀割似的逼人。冰河開始解凍,射陽居原本灰撲撲的枯燥庭院裡,也開始泛出淺淺的幾點嫩綠。

  小喬發現窗前那株海棠的枝幹開始冒出新芽的那天,魏劭派人給她遞來了個消息,讓收拾行裝,說這兩天就預備動身北上。

  徐夫人的六十大壽就要到了。

  他需要回去,為祖母慶賀貴誕。

  ……

  三天后,小喬坐的那輛馬車晃晃悠悠地碾過青石路面,出信都取道北上,朝著漁陽而去。

  這一路很順利,沒再發生任何的意外。

  半個月後,一行人抵達了漁陽郡。

  漁陽城池西北有山,曰漁山,城在山南,故名漁陽。古又名無終邑。因東北方向去百里,有一座名為無終的古城,城池雖小,三面環山,冬日不像別的地方那樣風乾酷寒,住在其間,如處江南。魏家在無終城裡修有一座別苑,徐夫人去年冬天就住在那裡,如今還沒回到漁陽。

  漁陽自古又是兵戍之地。幾百年前,燕築長城抵禦匈奴,城牆便從漁陽之側而過。

  魏家從魏劭的祖父時代開始,為堅固北防,震懾匈奴,將州治從范陽遷到了更靠北的漁陽,幾代下來,城防不斷加固,到了魏劭這一代,勢力正當強盛的伊邪莫單于王也輕易不敢再與魏劭軍隊起正面衝突。從前曾屢遭匈奴騎兵荼毒的白檀、上谷一帶,如今也已多年沒有大的戰事,百姓重新聚居,人口也漸漸得以繁衍。

  小喬抵達的那一天,春陽明媚。馬車接近城門口時,她好奇地探頭到車窗外看了一眼。看到遠處的前方,若洗的碧空之下,城牆高聳摧雲,猶如兩條磅礴的巨大黑龍,伏地沿著東西蜿蜒而去,一眼看不到盡頭。漸漸近了,看清城牆整體全部是用青黑色將近三尺來高的巨大石塊整塊堆築而成,堅固若長城之態。城門之上的城樓,也不是她尋常見慣的牌樓樣式,而是猶如碉堡的一個巨大方正塔樓。沿著城牆,這種塔樓每隔數十丈就有一個,只比城門上的略小些而已。塔樓四角旌旗飄展,上有甲衣士兵執戈瞭望,長戈上的刀頭在陽光的照射之下,閃動著刺目的金屬光芒。

  君侯回城的消息,方才經由探哨帶到了城內。城門立刻大開,大隊身著盔甲的軍士列隊從城內湧出,分列道路兩側,留在漁陽戍守的副將李典、張儉等十數人騎馬奔出城池迎接。魏劭與部將略寒暄,便率眾入城。一路所過,軍士齊行軍禮,高呼“君侯歸”,聲若沉雷,撼人耳鼓。進入城池後,百姓聞訊,也紛紛奔出家門夾道歡迎,一路過去,最後抵達了位於城北正中的使君府邸。

  魏劭回城的具體日子,事先並沒有傳訊到家,所以他的母親朱夫人並不知道,今天人也恰好不在家。管事說,朱夫人兩天前帶著鄭姝去了漁山上的巫祝廟,現在還在廟裡。他已派人去通知了,想必很快就回。

  朱夫人篤信巫祝,最近幾年更是沉迷,和神廟裡的巫司相交頻繁,從前常將她請到家中,供奉宛若神人。被魏劭遇到過兩次,見兒子不喜,這才少來家中,改成自己去往巫廟。魏劭雖厭,但見母親屢勸不聽,自己又忙於軍務,終年少在家,也是鞭長莫及,無奈睜一隻眼閉一眼由她去。剛進家門,聽到母親又去了巫廟,略皺了皺眉,隨即吩咐管事,將女君送到後宅安置。

  作者有話要說:羌桃是核桃。

20、同居

  魏家這座宅第,既有北方世家大族宅宇慣有的宏闊,又秉承列侯建制。大門三間一啟,上覆歇山頂,下為巨石基座,樑枋上飾以夔龍彩繪,門前左右各列一對半人身高的青銅怒獅。前堂宏大,後宅各處居所也以院牆井然分隔,中間連以庭院,整體佈局明朗而開闊。

  魏家地位最高的人,無疑是這會兒還在無終居住著的徐夫人。徐夫人的居於正中北,如今空著。魏劭母親朱氏居於東,小喬被安置在了相對的西屋。

  西屋名為“屋”,實則是個不小的獨立院舍,過兩道門,經過重庭和左右廂房,最後才到了最私密的寢屋,耳房天井,無不齊備。

  西屋裡有婢僕十來人,齊齊到門外跪迎小喬,口裡呼她女君。

  雖然這次回來並沒事先知照,但屋里屋外無不干乾淨淨,寢屋內更是纖塵不染。

  往後,小喬就要長居在這裡了。

  春娘和侍女歸置行裝時,小喬留意到房裡留有男人的幾套衣物以及一些日常用具。

  看起來魏劭從前在家,平常也是住在這房裡的。

  在信都時,當著鐘媼的面,魏劭就和自己公然分居,沒有半點想要遮掩的意思,可見他根本不在意家人如何看待兩人的夫婦關係。再加上他對自己一貫的輕慢,小喬推斷接下來,他應該也不會勉強和自己同居一室的。

  這對於她這個新婚才不久的“女君”來說,自然是一種羞辱,等到明天,魏家上下奴僕想必就會在背後拿她當議論話題了。

  樹有樹皮,人有臉皮。樹沒了皮活不成,人沒了這張皮,雖然死不了,未免就難看了。

  小喬也是俗人一個。初來乍到的,谁愿意過一晚上就成別人眼裡的笑話。要是自己能裝一張出來,辛苦點她也樂意。

  但偏這種事,不是自己一個人能解決的。估計魏劭對自己是恨不得像拍蒼蠅一樣地拍死,眼前才算乾淨,那她也就只能盡量想開了。

  幸好,心眼兒夠大,不會自己給自己牛角尖鑽,這大概就是小喬除了這副皮囊之外的最大優點了。

  所以她特意吩咐了聲春娘,讓她把魏劭之前留下的東西都給整理出來歸置在一旁,等著他派人過來取走。

  ……

  魏劭一句話把她丟給了管事,整個白天,人就不見了。

  魏家的主人,對喬女自然不可能有什麼好感。僕下應當也是如此。但不包括所有的僕下。

  錢就算買不了人心,但買人開口說話,還是不難的。

  當初在信都,信宮裡那些下人大多都來自當地,並不知道漁陽魏家之事。幾個跟隨鐘媼來的,因為畏懼鐘媼,說話也是吞吞吐吐,並不肯多吐露什麼。到了這里安頓好後,春娘憑著自己在喬家練出來的看下人的本事,很快就從西屋一個名叫丙女的僕婦那裡問到了許多關於魏家和朱夫人的詳盡事情。

  時下聯姻盛行,婚姻講究門當戶對,尤其世家大族更看重這一點。所以相比較於魏家,朱夫人的娘家出身低了些,父親當初只是涿郡的一個都郵,後投軍,因功升至郎將,為魏劭祖父所器重,一次作戰中,替魏劭祖父擋了一發冷箭,正中要害,不治而死。魏劭祖父愧疚加上感激,見朱家有一女,年貌與長子魏經相當,遂聘娶入門為婦。

  朱氏入魏家後,生了兩個兒子。長子魏保,字伯功,次子魏劭,字仲麟,十年前不幸同時歿了丈夫和長子,朱氏傷痛,遲遲不能從打擊中恢復過來,後來不知怎的就和巫祝走近,很是篤信。

  徐夫人對朱氏的態度,一直不冷也不熱。朱氏對這個來自中山國的翁主婆婆也有些畏懼。婆媳二人並不親近。這幾年,隨著魏劭完全掌軍,徐夫人不大管事了,一年里大半多的時間,自己都在無終住著,剩朱氏自己留在漁陽大宅里。

  朱氏的身邊,養了個十八歲還未出嫁的女孩,名叫鄭楚玉,是朱氏的外甥女。鄭父曾是司農,不幸早亡,淪為孤女投奔姨母。幾年前巫祝佔撲,說鄭楚玉是朱氏的命里吉人,有她在,朱氏可避凶趨吉,恰好當時朱氏生了場病,鄭楚玉日夜照顧,朱氏得以康復,痊癒後便深信不疑,對她愈發喜愛。因鄭楚玉出身不夠,便讓兒子納她為妾。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魏劭遲遲沒有納成,朱氏這兩年一直將鄭楚玉養在身邊,做派待遇就與魏劭姬妾無二,家人都喚她鄭姝。

  “女君,你道魏侯為何年過弱冠還遲遲沒有娶妻?除去這鄭姝,從前其實還有一個……”

  春娘湊到了小喬的耳畔,正要接著說下去,那個名叫丙女的僕婦匆匆過來傳話,說朱夫人已從漁山回府,男君也回了,請女君一道去拜見長輩。

  春娘停了下來。

  小喬穿戴早已經妥當,也不用換衣裳了,略照了照鏡,帶了春娘早給她預備好的一副做的極好的針線活,開門便走了出去。

  魏劭正站在通往東屋的甬道岔路口,應該是在等她。

  他平日除了戰袍,便服彷彿只著青色。在信都時,好幾次小喬偶遇到他,見他總是一身青色深衣。幸好那張臉還能看,所以倒也不老氣。此刻他也是一身青色深衣,但和小喬身上的相比,樣式十分寬鬆,腰間束了一條鑲白玉的寬腰帶,襯的他窄腰寬背,背影筆直,正有風從他身側襲過,捲起了一側衣袂袍角,少了平常著戰袍時的剛戾,看去倒有幾分蕭颯風流的意思了。

  其實小喬從聽到丙女傳話到這裡,最多也沒超過半刻鐘,庭院的路不算短,走走也要費些時間的。他卻彷彿已經等的很不耐煩了。雙手背在身後。聽到腳步聲近,扭頭見她來了,轉身便往東屋方向走去。

  他步子邁的快,加上腿長,很快就拉下了小喬一段路。小喬起先還加快步伐,見實在追不上了,沖他背影道:“夫君,你行慢些可好?”

  魏劭彷彿一愣,停了下來,扭頭瞥了她一眼。

  小喬提起裙裾,疾走了幾步追到他身側,微微笑道:“我為拜見長輩,穿的正式了,裙裾略窄,走不快路。夫君你個頭比我高,腿腳也長,若再走快,我便只能跑追了。”

  她如今站他邊上,個頭隻及他肩膀,在後世,這樣的高大與嬌小,倒還能賺個所謂的“最萌身高差” ,這裡真落到小喬的頭上,可就沒這麼美了。

  魏劭又瞄她一眼。

  她說完便抿上了嘴,兩邊唇角自然地微微上翹,雙目晶瑩,若笑地望著他。

  魏劭其實並不是很想理會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對著她卻有些拉不下臉。最後勉強嗯了聲,臉上神色更僵冷了,略微揚了揚下巴,示意她跟上自己,轉身再次朝前走去。

  這回他步伐果然緩了下來。小喬很輕鬆地和他同行,步入了東屋。

  東屋僕婦不下二十人,全都已經聚在走廊兩側,遠遠看到魏劭領著小喬過來了,都迎出來跪地。小喬在身後一堆或驚艷、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注視下,跟著魏劭進了朱夫人所在的那間大屋裡。

  房裡擺設精靡,空氣裡漂浮著濃烈的麝香氣味。魏劭的母親朱夫人回來後,應該已經換過了行頭,端坐在對面那張側圍紫檀矮屏的方榻上。她年紀四十出頭,略胖,華服著身,一頭珠翠,年輕時應該是個美人,即便現在,五官也依舊很周正,只是可能由於常年習慣繃著臉的緣故,唇角微微下垂,兩邊布了兩道深刻的法令紋,這令她不但顯了老相,面容也帶了一種倨傲的神色。她的下首跪坐了一個身著淺紫的女子,十七八歲的樣子,衣裳的顏色很好地托出她白皙的膚色,也襯的她容貌更加秀麗。她看到魏劭進來,臉龐微微泛出紅暈,急忙從榻上起身,向他見禮,口中喚他“表兄”,姿態幽嫻,意調溫柔。

  魏劭淡淡地應了聲。女子方才刻意修飾了一番,見他並沒怎麼看自己,目光裡露出一絲淡淡的失望,隨即看向小喬,目光便微微一定。

  小喬知道這女子應該就是那個鄭姝,魏劭的表妹了。略看一眼,便隨魏劭到了朱夫人的榻前,垂手立在一旁。

  朱夫人從小喬進來後,就彷佛沒看到她。只對兒子露出歡喜的親切笑容,招手讓他坐到自己身側,不住地端詳他,撫他胳膊,先嘖嘖地心疼兒子這半年裡又黑瘦了,再問他平日飲食起居,最後問打仗軍情,魏劭略提過幾句,她便嘆道:“我一婦道人家,雖不懂軍情,你也說的順遂,我卻知道凶險。仲麟,你要好生保重自己,萬不可有差池。”

  魏劭溫言安撫了朱夫人幾句。

  朱夫人點頭:“這世道雖凶險,只我兒吉人天相,有神人護佑,我本也沒什麼可擔心的,最怕,便是人心凶險……”

  她朝小喬投去自她進來後的第一道目光,也是充滿了厭惡和憎恨的目光。

  “仲麟,你父當年若不是易信旁人,斷也不會落得那樣的慘狀。我至今想起當年你父兄之死,往往心口梗痛,至今依舊夜不能寐,恨不能生啖仇人之肉。你定要牢記前車之鑑,萬萬不可再輕信於人!”

  那句“生啖仇人之肉”,她幾乎是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的,目光嵌在小喬的臉上,已經不止是厭惡和憎恨,而是隱帶厲色,彷彿真的要將自己身上的肉一口一口咬下來似的。

  小喬本是做好了要被朱夫人厭憎的準備,但沒想到,她的厭憎會直白狠厲到這樣的地步,生平第一次遇到這樣,之前的心理建設還是沒做到位,這會兒忍不住就打了個寒噤,臉色不自覺地微微發白,指尖也涼了起來。

  魏劭瞥了小喬一眼,對朱夫人道:“兒子心裡有分寸。母親不必多慮了。”又道,“母親今日山上趕回來,路上想必也累了,兒子帶新婦給您見個禮,完了母親也好早些歇息。”說完起身,立到了預先鋪設在朱夫人榻前的一張跪墊前。

  小喬定了定心神,急忙來到另張墊前,和邊上的男人一道跪了下去,朝榻上的朱夫人行叩頭禮。

  朱夫人沉著臉,斂目面朝兒子,分毫沒看向小喬。

  小喬跟隨邊上的男人行完叩見之禮,還不能起身,照規矩,雙手奉上那副準備好的針線活兒,高舉過頂,等著人來收去。

  她低著頭,雙手舉了良久,一直沒有動靜。直到兩邊胳膊開始發酸,有些舉不動了,還在咬牙堅持時,側旁伸過來一隻手,拿了過去,放到了朱夫人榻前。

  “母親,若無事,我二人先行告退了。”

  魏劭的聲音響了起來。

  小喬放下了胳膊,從跪墊上慢慢地站了起來。

  “她去好了。你且留下。我還有話說。”

  朱夫人冷冷地道。

  小喬朝榻上的人行了個躬身禮,默默地轉身出去了。

  “玉儿,你也先出去,姨母要和你表兄說幾句話。”

  朱夫人看向方才一直立在側的鄭楚玉,臉上重新露出慈和的笑容,說道。

  鄭楚玉看了眼魏劭,柔聲應是,朝他二人躬身行禮,跟著退了出去。

  ……

  “仲麟!你明日不會真是要帶她去拜祭家廟吧?”

  屋裡剩下母子二人,朱夫人立刻問道。

  魏劭面無表情,嘴裡吐出兩字:“怎會!”

  朱夫人彷彿鬆了口氣,哼了聲:“這樣就好。我還道你被這喬女美色所惑,忘了當年你父兄之仇!方才我不過是想讓她再多些難堪,你卻好,代我收了那東西,誰要!見了就觸目!”

  魏劭微微皺了皺眉:“差不多就行了。兒子等下還有事,總不能一直耽擱在她這裡。母親不喜,扔了剪了,隨母親的意。”

  朱夫人見兒子彷彿有些不快了,便作罷改口道:“你這一去又是半年,玉儿對你很是想念,今夜……”

  “今夜兒子宿喬女房中。”魏劭打斷了朱夫人的話,“母親,兒子最後跟你說一次,兒子對錶妹沒半點心思,母親還是趁早尋戶合適的人家,將表妹嫁出去為好。免得再空蹉跎了桃李年華,日後悔之晚矣!”

  朱夫人惱怒地看著兒子,半晌,氣道:“好啊,我含辛茹苦將你養大,你便如此反哺於我?我又不是 逼你做別的,不過是讓你納玉儿入房罷了。你父親一脈,如今只你單傳,你年已二十又二,實在不小,至今沒有子嗣,終於娶妻,偏又娶了個喬家之女!我是拗不過你的祖母,她做主,我也只能認下。只是這樣人家的女兒,怎能為我魏家開枝散葉?遲早是要休掉的!玉儿到底哪裡不合你心意了,你要如此氣我……”

  朱夫人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驀地瞪大了眼睛。

  “莫非,你至今還對從前那個蘇女念念不忘?遲遲不娶不說,連叫你納個妾都推三阻四!”

  魏劭眼底掠過了一道陰影,神色卻變得愈發冷漠了,淡淡地道:“母親,你多想了!兒子在外,一年到頭,終日忙碌於軍務,何來空閒去想這些風花雪月?楚玉的事,往後不必再提。兒子另有事,先行告退了。母親早些安歇為宜。”

  魏劭朝朱夫人略躬身,轉頭便走了。

  朱夫人瞪著兒子離開的背影,面現惱意,忽然瞥到還放在榻上的那幅小喬敬上的針線,一把拿了起來,操剪子咬牙,咔嚓咔嚓剪成了兩截,最後連同剪子一道擲在了地上。

  ……

  春娘在東屋庭院外等著小喬,見她出來,迎了上去,陪她默默行了段路,最後回到自己所居的寢屋,屏退了下人,這才詢問剛才的經過。

  小喬已經定下了神,春娘也不必有隱瞞,將方才自己見朱夫人的經過簡單敘述了一遍。

  春娘沉默了半晌,道:“女君,夫人如此憎恨女君,想獲她歡心,恐怕是回天無力。如今就只能看徐夫人了。倘若徐夫人也是如此,女君……”

  她遲疑了下,湊到小喬耳畔:“女君可想過不若婉轉服侍於魏侯,以獲他庇護?先前在信都,婢便覺得,魏侯雖因兩家舊恨,也冷待女君,但看著倒非以虐取樂之人,也非大惡之徒。婢今日聽那丙女所言,魏侯一年到頭,難得有多少時日留在這裡。夫人如此憎恨了,徐夫人若也同恨,到時魏侯一走,留下女君隻身一人,日子如何得過?”

  小喬望著春娘。有些驚訝於她忽然給自己出的這個主意。

  春娘憐愛地摸了摸她的長發,嘆道:“婢還在信都時,便有心想勸女君了。婢也知道,這是委屈了女君。春娘不過一蠢鈍之人,女君比春娘聰明百倍。若是說的不對,女君責罰便是。”

  小喬搖了搖頭:“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如今剛來,還不急。等見過了徐夫人再說吧。”

  她微笑著道。

  ……

  小喬這一天其實很累了。但傍晚見朱夫人時的一幕,令她當夜遲遲無法入眠。

  她忽然很想念大喬。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想念。

  她獨自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想著前世裡,大喬應該也在洞房次日就被魏劭派人給送回了漁陽,就像自己一樣。只是,她在路上並沒遇到什麼意外,最後她隻身來到了這裡。當她一個人面對朱夫人,遇到像自己這樣一幕的時候,當時她到底是如何過來的?此後接下來的無數個日日夜夜,她又是如何自己一個人熬過去,直到最後一刻,被當了皇帝的有名無實的丈夫給廢了,看著他立另一個女人為後,然後,又是在怎樣的絕望和悲傷之中,她以自殺了結了生命?

  雖然知道,這一輩子,她再也不會遭遇那樣的悲慘命運了,但小喬的心裡,依舊還是堵的發慌,慶幸自己在去年最後那幾個月裡,做出了那樣的正確決定。

  她現在只是很想大喬,非常想知道她在哪裡,她和她的情人比彘,過得又如何了。

  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聽起來有些熟悉。

  似乎……

  是魏劭?

  現在已經很遲了。他也沒派人來取他的東西。或者是他用不著,或者,是他親自來取?

  小喬有些疑惑,還豎著耳朵聽外頭動靜時,門彷彿被人推了推,但因為她反閂,所以推不開。

  “女君!君侯到了!”

  春娘的聲音傳了過來。

  小喬心咯噔一跳。

  果然是他!

  “來了!”

  她應了一聲,飛快從床上坐了起來,扯了件衣裳罩在身上,匆忙掩好衣襟,係了腰帶,下地過去打開了門。

  果然,魏劭站在門外。

  “君侯歇在這裡。”

  春娘匆忙進來,面上帶著微微歡喜的神情,低聲對小喬道。

  這實在有些意外。小喬錯愕著時,魏劭面帶倦色,抬腳已經跨了進來,徑直往浴房裡去,道:“把我衣物拿進來——”

  他走了兩步,忽然瞥到被收拾出來整整齊齊地折疊起來放在案上的自己的衣物和余些日常用具,停下了腳步,慢慢轉過頭,看向小喬。

  小喬頓時一臉黑線。急忙走過去擋在了前頭,用盡量若無其事的語氣解釋道:“僕婦說這裡久未居人,我怕生黴長蟲,白天各處驅了下蟲,當時將你衣物等暫時取出放置在旁,方才忘了放回去……”

  魏劭一直盯著她。

  她不禁微微氣短,聲音也越來越低。解釋完了,見他撇了撇嘴角,又露出那個她有點熟悉的表情。

  “放回去吧,往後我都住這裡!”

  魏劭說完,扭頭朝浴房走去。

21、月夜

  魏劭身上披了件白色單衣,襟口略敞,右衽鬆垮掩至腰間,也沒繫帶,飄飄灑灑地從浴房裡出來。西屋這邊從前就服侍他沐浴之事的幾個僕婦手腳麻利地收拾完,躬身退出去。春娘望了小喬一眼,跟著也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房裡剩下了他兩個人。

  他那些東西,剛才都已歸置回了原位。其中有個尺長的扁平紅木匣,以暗鎖扣住,原本擱在置物架的最上一層,這會兒也照原樣擺了回去。

  魏劭原本上了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又翻身下榻,徑直走到那個靠牆的置物架前,拿下匣子,背對著小喬,彷彿撥弄了下暗鎖,忽然回頭問:“這匣子,你可打開過?”

  小喬立刻搖頭:“未曾。這房裡所有你的一應器具,我半點也不曾碰,下人起先收拾時,也只照我吩咐,將東西暫時擱在了一起。怎敢擅自開啟?”

  魏劭將蓋子蓋上放回原位,轉身道:“往後我的東西,不要隨意動。”聲音冷冷的。

  小喬點頭:“不消你說,我也知道的。今日確實是我一時疏忽了。往後不會再動。”

  魏劭不置可否的樣子,走回到床邊,躺了下去。

  小喬還站在床前,見他上了床閉上眼睛彷彿預備睡覺了,心裡不禁有點犯難。

  魏劭一回到魏家,居然就一反常態地和自己同居一室了,實在令她意外。她自然不會認為是他突然大發慈悲地要顧及自己的顏面了,更不可能是對自己動什麼心思。雖然原因有點叫她費解,但她猜測,應該是和傍晚時與他母親朱夫人的會面有關。

  這些可以日後慢慢研究,問題是此刻。

  此刻她該睡哪?

  她揣測,這男人應該不願意自己和他同床的。

  就她自己來說,兩人同床,即便什麼也不干,心裡其實多少也是帶了點彆扭的……

  “還站著幹什麼?”

  魏劭忽然說道。

  小喬一怔。看了他一眼。

  他雙目依舊闔著。

  他這意思,已經非常明顯了。

  小喬爬上了床。輕手輕腳地。她慢慢躺了下去,小心盡量不去碰到他。

  他沒再說說了,眼睛一直閉著,彷彿睡了過去。

  片刻之後,小喬原本有點繃的身體,慢慢地也開始放鬆。就在這時,魏劭倏地睜開了眼睛,一個翻身下床,一把抓起擱在案上的他的一柄長劍,朝著門的方向就快步走去。

  小喬略微吃驚,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一邊胳膊撐著肩膀半坐了起來,還沒回神兒,見他一把拽開了門,劍已出鞘,劍尖正對著門外那個俯在門縫邊全力偷聽著的僕婦。

  這僕婦姓王,侍女喚她王媼,正是負責伺候西屋這邊沐湯之事的那個管事。

  王媼一邊耳朵使勁湊在門上,聽的正費力,忽然覺察情況彷彿不對,正要溜走,不想門突然開了,眼前一晃,唰的一下,雪亮劍尖就指到了自己鼻尖,抬眼見一個人影籠罩下來,魏劭現身在了門內,衣襟半開,兩道目光卻陰沉無比地盯著自己,打了個哆嗦,兩腿一軟,噗通便跪了下去,不住磕頭地求饒。

  “男君饒命!男君饒命!婢也是無奈……夫人下令,婢不敢不從……”

  魏劭瞇了瞇眼,往側旁讓了一讓。

  “睜大狗眼,看個清楚沒?”

  王媼哪裡還敢看,只不住地磕頭哀求。

  “叫你看,你就看!”

  王媼戰戰兢兢,終於勉強抬起頭,飛快朝里瞥了一眼。

  房裡燈影昏昏,螺屏暖翠,隔著垂幔數重,隱隱可見床上半坐著的一個朦朧身影,小喬長發垂腰,身影倩倩,情狀極其香旎誘人。

  王媼不敢再看了,閉上了眼睛。

  “可看清了?”

  耳邊響起魏劭陰森森的聲音。

  “看……看清了……”

  魏劭驀地揮劍,在王媼驚天動地的慘叫聲中,一側門框被劈斷。

  王媼本以為劍是劈向自己的,一屁股坐到地上,最後發現自己沒事,慢慢睜開眼睛,人已經抖的成了個篩子。

  “滾。”

  魏劭收了劍,嘴裡蹦出一個字。

  王媼如逢大赦,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了。

  魏劭“砰”的關上了已經閉合不嚴的門,走了回來。

  小喬屏住呼吸望著他。見他面上陰霾沉沉,到了床前,把劍扔在案面,撩開帳子便重新躺了回去。

  他很快就閉上了眼睛,片刻後,面上怒氣彷彿漸漸消去了,神色終於恢復了平靜。

  燭火透過帳子,給他側臉的輪廓線條蒙上了層近乎柔和的光。

  忽然,他再次睜開了眼睛,對上了小喬的視線。

  “看夠了沒?”

  他問。聲音很平,帶了點冷淡。眉宇間卻帶了絲掩飾不住的倦色。

  小喬急忙閉上眼睛。

  燭台上的燭火終於燃盡,光線暗了下去。

  月光從窗前浸入,帳幔裡也變得朦朦朧朧。

  魏劭呼吸均勻。睡著了。

  小喬再次睜開了眼睛,目光越過枕畔的男子,望著帳外窗前的那片白色月光。

  今夜月光很好。

  ……

  相同的一片月光,此刻也照在了千里之外,淮南靈璧山腳下的一個小山村里。

  深夜了,月光下的這個不過散居了十來戶以樵獵為生的人家的山村靜悄悄的,村民早已如夢。遠處偶爾傳來的一兩聲夜梟鳴叫,更添了這春夜的靜謐。

  村尾,一條淙淙流動的山澗旁的空地上,大喬和比彘在這裡的新家,就快要完成了。

  他們是在半個月前,經過這裡的。說起來也是緣分。那天原本要繼續南下,道上恰好遇到幾個盜賊正在劫奪王老漢祖孫倆用皮毛從縣里集市上換來的糧和鹽,比彘將幾個盜賊揍趴在了地上,盜賊四下逃竄而去。王老漢受了些傷,孫子才十幾歲,兒子早幾年被徐州刺史薛泰強徵去當兵,沒幾個月就死了,如今家裡沒別人,只祖孫倆相依為命,比彘和大喬便送他二人回家,王老漢感激,閒談間聽說他二人是小夫妻,因老家鬧了兵災,日子過不下去了,無奈想逃往南方落腳。老漢深感兵荒馬亂之苦,邀他二人在在自家邊上落腳住下。

  這小山村隱在深山,周圍山清水秀,平日少有外人進來,倒是隱居的好地方。大喬心動,比彘隨她,於是落腳了下來,在這裡選了地址,開始搭建茅廬。比彘砍伐樹木,大喬學來搓麻結繩,兩人齊心協力,大半個月後,終於造出了這座能為二人遮風擋雨的廬舍。

  比彘從早上天不亮起,一直幹活到了現在。他已經鋪好了房頂,就剩邊上最後一塊兒了。

  大喬坐在用籬笆圍出來的簡陋小院裡的一塊石頭上,望著月光下那個還在房頂上忙忙碌碌的男人,雖然自己也有些腰酸背痛,心裡卻十分歡喜。

  他們的房子就快造好了。雖然只是兩間茅舍,但能為他們遮風擋雨,她已經心滿意足了。

  有了房子,他們就能落腳下來,再也不用四處飄零。等以後,日子安穩下來後,她還想再讓比彘搭個雞窩,養上幾隻小雞,自己種上一片菜地……

  “你累了嗎?剩下的明天再做吧!”

  大喬有些心疼他,朝他喊了一聲。

  比彘讓她先去睡覺,說自己很快就好。

  大喬不肯,繼續等他。

  比彘加快了動作,終於鋪好最後一塊茅棚頂,確定牢固不會漏雨了,從房頂上一躍而下,身姿矯健而利落。

  他乾了一天的活,身上都是汗。放下手裡的砍刀,在門前的山澗旁涉水而下。

  水面沒過了他的腰線。月光照在他肌肉虯結的後背之上,*的,帶了反光,愈發襯的他猿背蜂腰,背影看起來,就像山峰一樣的堅實,充滿了穩重的力量。

  比彘真的非常能幹。什麼都會。打架、開路、砍樹、造房子,甚至還會做飯洗衣服。

  他做的飯,比她做的要好吃的多。

  這讓大喬感到有些羞愧。她決心自己一定也要盡快學好這些事情,免得又像今天,再讓乾了一天活的他他吃煮的半生不熟的夾生粟飯。

  虧的他還吃的狼吞虎咽,稱讚她做的很好吃。

  隔著籬笆牆,大喬望著溪澗裡他的背影,臉忽然有些熱了。

  比彘沖完了涼回來,已經是下半夜了。兩人進屋休息睡覺。

  他們直到現在,還是分開睡的。大喬睡里屋那張比彘前幾天給她打的床上,自己睡在外屋的草鋪上。

  大喬有些睡不著覺。

  空氣裡浮動著淡淡的茅草清香氣味。今晚的月光,好像也真的不對勁。

  她總是忍不住想著剛才看到的他赤著身體站在澗溪里的一幕。

  她覺得自己臉還是很熱,不但臉,身上好像也有點熱了。

  她屏住呼吸,仔細聽著外間的聲音。

  他好像也沒睡著。聽到他在草鋪上翻身時,帶出的輕微窸窸窣窣的聲音。

  最後她終於下了床,摸黑慢慢走到還沒有門的那扇門口,輕聲說道:“我有些冷。”

  ……

  比彘沒有睡著覺。

  其實許多個晚上,他都沒法好好地合眼睡覺。

  他帶走了她,原本嬌貴的如同神女的喬家女兒。剛開始,為了躲過喬家追捕,他們一直行在路上,居無定所,運氣不好的時候,晚上甚至連個破廟也沒有,只能在荒野裡過夜。野獸、盜賊、兵亂……周圍有太多的危險。他帶走了她,就算現在不能給她安定的生活,至少,他必須要保證她的安全。那些個日夜裡,他化身成最凶悍的獵手。他曾眼睛也不眨一下地殺死了路上偶遇的對大喬不懷好意的別有用心者,他也是最警惕的守護者。每當入夜,他就不敢有片刻的鬆懈,周圍稍有風吹草動,立刻就睜開眼睛,直到看到他的女人還蜷在他的身邊睡著覺,他才能鬆下一口氣。

  現在,他們終於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能遮擋風雨的小窩了。

  大喬看著他時的崇拜目光,讓他感到很幸福,又有些愧疚。

  這段時間的逃亡遭遇,讓他清楚地意識到,這個兵荒馬亂的世代裡,沒有正義,沒有天理,只有弱肉強食。只有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他才能更好地保護自己的女人。

  現在的這些,也遠遠不是他想給大喬的。

  她配擁有更多,更好的一切。

  ……

  比彘在黑夜裡閉著眼睛,腦海中翻騰著一些他從沒告訴過大喬的只屬於他自己的心事時,忽然聽到她的腳步聲輕巧下地,接著,她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他一怔,立刻從草鋪上坐了起來。

  她說她冷。

  雖然已是仲春了,但在山中深夜裡,她身子嬌弱,感到冷也是正常。

  他的手邊,連一床像樣的棉被也沒有。只有一張舊的已經開始脫毛的鹿皮和幾件衣裳。

  他壓下心裡的愧疚,起來摸黑點了油燈,說道:“我拿衣服給你加蓋,你先躺回去吧……”

  大喬卻不動,只是望著他。

  比彘覺得她和平時有些不同,油燈昏暗無比,他卻能看到她臉頰彷彿有點紅,眼睛也亮晶晶的。

  他彷彿感覺到了什麼。胸腔裡的那顆心臟忽然加快了跳動。渾身血液立刻熱了起來。

  “我想你抱一下我。這樣應該會暖一些……”

  她輕輕地說完,似乎因為害羞,探身過來噗的一聲,吹滅了他手上的那盞油燈。

  屋裡立刻又暗了下去。暗的伸手不見五指。兩人的呼吸聲卻越來越清晰。

  比彘忽然丟掉了油燈,一把拉住她的手,牽她來到門外,帶她一起站在了高懸於山巔的那輪明月之下。

  “我真的可以嗎?”

  他的聲音微微有些發顫。

  大喬感覺到他手心裡的滾燙,甚至聽到了他心臟劇烈跳動地聲音。

  她含羞低聲道:“王老爹他們不是都知道,我們就是夫妻嗎?”

  比彘不再猶豫了,拉著她一起跪在了地上,朝明月叩拜,站起來抱起了她,快步將她抱回了茅舍,輕輕放回在了那張床上。

  壓抑的,帶了痛楚又似歡愉的細碎呻,吟聲從茅舍裡若有似無地傳來出來,消融在了籬笆牆外溪水的涔涔流動聲裡。比彘彷彿有著永遠用不完的力量,滾燙的汗滴從他年輕而強壯的身體上滾落,熨著大喬柔軟嬌美的身子……最後一切都平息下來的時候,她仍被男人緊緊地抱在懷裡,愛若珍寶。

  她將面龐貼在他的胸膛上,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這是幸福,也是含了愧疚的眼淚。

  “我有些想我的母親,不知道她如何了……”

  “我也想我的蠻蠻阿妹。最近我才有些想明白了,當初她對我說她想嫁給魏侯,一定是她在騙我的。也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如何了……”

  比彘沉默著,將懷裡的妻子抱的更緊了些。

22、無題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魏劭就起身走了。他去無終城,親自接祖母徐夫人回漁陽。路上來回,大約需要三四天的功夫。

  魏劭起身自然不要小喬伺候什麼的。但小喬很快也隨他便起了身。

  實在是沒法像之前在信都時那樣,天王老子一個人獨大,可以一覺睡到很晚才起床。

  晨昏定省,做兒子的可以因為各種忙碌而省略,做兒媳的,就沒有什麼藉口可以避開了。哪怕明知道那個婆婆厭憎自己,也不得不走一下這個過場。

  她梳妝完畢,準備去東屋,出房的時候,下意識地看了眼昨晚魏劭問過自己的那個匣子,發現已經不見了。

  小喬於卯時準,來到東屋的正房前,立於廊下等著朱夫人召的時候,其實整個魏家的下人圈裡正在傳昨晚發生的那事。

  據說,僕人們傳的有聲有色,夫人叫人去聽男君和新婦的牆根兒,結果被男君發現了,男君當場大發雷霆,拔劍砍斷了門。

  朱夫人平日在府裡的人緣兒不怎麼樣。鬧出這麼一樁奇事,下人在背地裡,自然也就傳的沸沸揚揚。

  小喬和東屋那些在外伺候的僕婦們大眼瞪小眼地瞪了好一會兒,昨天見過的一個服侍在朱夫人邊上的姓薑的管事僕婦繃著臉出來,說可以進去了。

  小喬便進了昨天去過的那間屋。朱夫人還是昨天的姿勢,端坐在榻上。只是邊上,不見了那位鄭姝。

  朱夫人臉色很難看,小喬進去向她行禮問安,她微微撇過頭,一語不發。

  姜媼冷冷道:“身為魏家之婦,有些規矩還是要知道的。昨日夫人沒來得及教訓,此刻由婢代為教訓。女君聽好了。”

  小喬恭聲道:“敬請訓示,無敢不尊。”

  “身為魏家婦,須熟執婦禮,恪守婦道,孝奉舅姑,敦睦家族,德容言功,恭順無違,莫干以私,不預外事。你可記住了?”

  小喬重複一遍,應了聲是。

  “甚好。夫人早起還沒用過早膳,女君可下庖廚,為夫人親手做一碗羹湯?”

  小喬微微抬眼,看向朱夫人。

  她半睜半閉著眼。

  哪裡是什麼沒吃過早飯要自己給她做。是故意打發自己幹活,然後再折騰吧。小喬敢斷定,她要真的下廚去做了,等下端過來,朱夫人百般挑剔要她重做,如此無限循環還是輕的,要是吃壞了肚子鬧個什麼上吐下瀉,甚至中毒臥床不起的,自己可就真的倒霉了。

  姜媼見小喬不動,臉上露出冷笑:“怎麼,女君不願?”

  小喬已經有了推辭。現成的,借來用就行。說道:“不敢。為婆母下廚作羹是我本分,豈會推脫?只是確實略有不便。祖母六十大壽將至。我知道後,當日便在佛前發下心願,要為祖母手抄無量壽經一卷祈福祝壽。經文繁浩,祖母壽誕又緊,每日雖勤加抄寫,進度依舊有限,早晚趕工,一刻也不敢懈怠。若祖母壽日至,而我佛前所發心願未能及時做到,恐怕有違初衷,是為不圓滿。”

  “另,還有一樁,”小喬頓了下,又道,“實在是我為表一片誠心,當時又發願,經書未成,我便茹素,身也不沾葷腥。庖廚葷腥之地,我此刻出入,恐怕不潔。懇請婆母體諒。等我加緊抄完了經書,再來婆母跟前行侍奉之事。”

  小喬說完,便低下了頭。

  她篤定,她搬出了徐夫人這尊大佛,朱夫人就沒法再強迫自己了。

  洛陽如今興佛。據春娘打聽的消息,徐老夫人也拜佛。她為老夫人抄經書做壽日賀,為她祈福,還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

  果然,朱夫人臉色更加難看了。

  房裡靜默了下來。片刻後,小喬終於聽到那個姜媼勉強地道:“既如此,你且去吧。”

  小喬朝朱夫人再叩,起身告退。回到自己的屋,換了身寬鬆的家常衣裳,趴在榻上,想起剛才魏劭母親的臉色,有點想笑,又有點愁煩。

  經書她倒不愁。

  她的上輩子,算是長於詩書之家,父母都是大學教授,耳濡目染,自己小時起也學書法,堅持了十幾年,能仿一手極漂亮的趙孟頫小楷。因為先天體弱多病,二十多歲時,終於不治而去,也不知怎麼,醒來就成了現在的小喬。之前在東郡,出於打發時間的目的,陸陸續續,在帛縑上抄過一卷如今極受信眾追崇的無量壽經。時下書籍珍貴,出嫁時,順手收拾就帶了出來。用作老夫人賀壽的話,過兩天拿去裝裱一下就行了。

  她犯愁的,是今早朱夫人的刁難雖然被她借老夫人的壽誕給擋掉了,這藉口也還能再用上些天。等徐夫人壽誕過去了,到時候,魏劭母親要是繼續和自己過不去,又該如何應對?

  想到往後,接下來的日子要是一直就這樣活在和魏劭媽的你來我往裡,小喬頓時覺得了無生趣,眼前一片黑暗。

  ……

  幾天后,小喬出了趟門,去城裡的一間裱紅鋪裝裱。

  其實,以魏家的地位,完全可以叫鋪子裡的人過來的,但這是送給徐夫人的壽禮,哪怕已經做好了同樣也要被徐夫人不待見的準備,小喬還是希望能盡量把東西裱的完美一些,自己親自去鋪子裡,無論是紋案還是配色,有更多的選擇餘地,所以這天午後,派人去東屋那邊說了聲,吩咐備車,自己就出了門。

  這是她頭一次出門。

  漁陽城相當的大,經過魏家三代這幾十年的守治,僅僅城中戶口就達萬餘,人口更有數十萬之眾。街道兩旁房屋緊挨,車馬人流絡繹不絕,南北貨物無不齊備。

  城里手藝最好的一間裱紅鋪,位於城東的一條街上。因為街面狹窄,路人又多,小喬讓馬車停在了幾十步外的街口,自己在春娘和另個侍女的陪伴下,進了鋪子。

  她容貌實在出挑,這樣不過走了幾十步路,便吸引了許多的目光,路人紛紛朝她看來,還有過去了也要回頭再看一眼的。

  小喬進了鋪子,雖沒表身份,但掌櫃自有一雙識人的眼,見她年紀雖不大,也就十四五的樣子,卻做婦人打扮,衣飾嚴美,貌美令人不敢直視,必是城中那家大戶的新婦,態度十分恭敬。等小喬取出抄好的那卷帛縑,展開,掌櫃見到字,眼睛一亮,讚道:“我生平裱帛無數,頭回見到如此高致妍雅的字,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趙體當世自然不能得見,小喬也不過仿習而已。含糊略推搪了幾句,說明用意。聽到是要敬給魏家的老夫人賀壽,掌櫃不敢怠慢,立刻展出了許多色樣紋案。

  小喬慢慢挑著,最後相中了一名為朱絲金攔的紋樣,掌櫃的卻搖頭道:“不巧了,這朱絲金攔已被客人定了,獨此一份,女君若急用,可否挑別的?”

  “她相中,讓給她便是!我換也未嘗不可!”

  門口忽然傳來一個宏亮聲音。

  小喬抬頭,見一個看起來二十七八歲的男子從一匹膘馬背上翻身而下,將馬韁拋給隨從,大步跨進了店堂。

  這男子十分的精壯,形貌也頗具英偉之氣。雖一身常服,意態卻很恣睢,旁若無人,看的出來,應該是個有身份的人。到了近前,雙目炯炯地望著小喬,隱隱露出驚豔之色。

  小喬本也習慣了來自男人的注目。但這個男人,看著她的目光卻隱含了一種逼迫,帶了鐘咄咄的意味。

  她直覺地感到不快,便轉過了身。

  掌櫃卻認得這男子,臉上露出奉承笑容,忙迎上去躬身道:“魏使君,您要的壽幅,明天就能備好,到時給您送去府上,怎敢勞煩使君親自過來?”

  這姓魏的男子道:“我今日方從代郡回,想起來順道路過,催問一聲罷了。”嘴裡說著話,眼睛卻斷斷續續地望著小喬的背影。

  掌櫃笑道:“老夫人賀壽所用,怎敢拖延?使君放心便是了!”

  姓魏的男子笑了笑,沒說話了,示意他招呼小喬。

  掌櫃微微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忙對小喬笑道:“方才女君看中的,便是這位魏使君定走的。只是使君說了,若女君喜愛,可讓給女君。”

  這男子恰好姓魏,又提到給什麼老夫人賀壽用的。

  小喬下意識地轉頭,看了他一眼,又撞到他依舊望著自己的目光。忍不住蹙了蹙眉。

  “不必,我另換吧。”

  她淡淡道。指了另一幅紋樣,約定好日子,留下了定金,沒再看那男子一眼,轉身便走了。

  這男子目送小喬背影,又遠遠望著她登上了停在街口的那輛馬車,微微出神時,那個掌櫃跟了上來,在旁說道:“說來也巧,此女君要裱的帛縑也是奉給貴府老夫人的壽禮。只是沒聽她提自己是那戶人家出來的。”

  男子麵露訝色,遲疑了下,從隨手手裡接過馬韁,翻身上了馬背。

  小喬回了魏家,這段小插曲很快便也沒放心上了。到了傍晚,傳來了話,說魏劭接回了老夫人,到了家了。

23、徐夫人

  小喬立刻趕到北屋耳房等待拜見。

  徐老夫人剛到家,若出於厭惡,未必這麼快就要見她,只是她自己的樣子總是要做做的。等在耳房時,透過窗,看到通往正房的那道走廊裡陸續有人進進出出,腳步聲橐橐不斷。除了僕從,還有一些魏家的管事以及城中將吏模樣的人。

  她等了些時候,天將將要黑,走廊上腳步聲也漸漸稀落,一個僕婦終於出現在耳房門口,躬身請小喬過去。

  小喬忽然感到些微的緊張。定了定神,隨僕婦往正堂而去。

  前世裡雙喬姐妹最後見面的時候,小喬從大喬的話中聽了些出來,魏家唯一一個對她不曾為難,四時節次會記得派人往她房里送些東西的人,也就剩魏劭的祖母了。可惜徐夫人壽元到了,大喬嫁入魏家,沒到一年,她就因為一樁意外去世了,自此大喬境況愈發艱難。

  正是因為這樣,小喬才對拜見徐夫人這一關分外看重。並沒希冀自己獲她的歡心。但是,只要徐夫人和魏劭的母親不一樣,至少接下來的這一年裡,對於自己來說,總歸不是壞事。

  北屋的格局和小喬住的西屋差不多,開間更為闊大。但陳設卻十分簡單。簡單的到了近乎簡樸的地步。和朱夫人住的東屋形成鮮明對比。這正堂裡,唯一能烘出魏家老夫人身份的,便是進去迎面就能見到的一張需登三級階梯而上的紫檀高榻。高榻兩側各有一四方桌案,上設器具,高榻後圍了一面繪飾雲氣紋案的髹漆長屏。魏劭的祖母徐老夫人,此刻就坐在這張高榻正中。

  小喬進來時,裡面人已經不多了。只零星侍立了幾個僕婦,鐘媼在側。並沒見到朱夫人和鄭姝。魏劭也在,陪於老夫人的下手一側,日常極少離身的那柄長劍,橫放在榻前的手邊。

  魏劭祖母身材枯瘦,穿黑衣,頭髮花白,額廣而頜圓,兩頰略凹,面相並無特殊之處,看起來很是普通的一個老嫗。令小喬略微意外的,是她只剩一隻眼睛了。左眼已經完全白翳,成了雪茫茫的顏色,剩下一隻右眼卻格外的目光洞洞,精神十足。坐於高榻上,獨目掃視過來時,令人有些不敢對望。

  小喬進去後,就見徐夫人的那隻獨目落在自己的身上,神情難辨喜怒。立刻就垂下眼睛,走到那張地上已經鋪了數個跪榻的高榻前,雙膝跪了下去,向對面的魏劭祖母稽首叩安,最後獻上了一雙絲綿軟底繡鞋。

  屋裡靜悄悄的,聽不到半點的聲息。

  鐘媼走了過來,收去鞋。隨後,一個侍女端了隻紅漆盤出來,裡頭放了一面四靈羊脂玉璧和一串迴紋嵌金玉珠。

  四靈玉璧意寓吉祥,玉珠則是長輩賞給下輩的見面禮。

  “老夫人的心意,女君收下,起身吧。”鐘媼說道。

  小喬謝禮,隨後起了身,低頭規規矩矩地立於魏劭身側之後。

  片刻後,她感覺到榻上的徐夫人似乎還在看著自己,忍不住微微抬起眼睛,和她對視了一眼。

  ……

  前些時候,鐘媼從信都回來,徐夫人問起喬女。鐘媼將她路上被并州陳瑞劫持,君侯攻下石邑的事講述了一遍。說,喬女容貌稀世,舉止算得體,品性亦良。

  可惜了。

  最後她又加了這麼一句。

  鐘媼在徐夫人身邊服侍了大半輩子,為人謹慎,輕易不多說一句話,像這樣直接在徐夫人面前表達自己的看法,也是少見。

  徐夫人便又追問,“可惜了”作何解。鐘媼說,老夫人自己見了,就知道了。

  徐夫人當時有些不以為然。但現在,親眼見到這個喬家的女兒,倒忽然似是若有頓悟。沒想到喬家能養出這麼一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兒。確實容光照人。乍進來時,見多識廣譬如徐夫人,也覺自己眼前一亮。

  容貌倒在其次。喬女的儀態,頗入徐夫人的眼。

  人這一生,前半輩子擁有越多,經歷越複雜,等年紀大了,許多想法就會慢慢改變,也更喜歡簡單清靜的東西。

  物是如此,人也一樣。所以這也是為什麼人越老,往往越喜歡童子的緣故。

  徐夫人看著喬女時,覺察到她忽然抬起眼睛,和自己飛快地對望了一下。

  徐夫人的那隻獨目立刻捕捉到了她的眼神。不是怯怯。只是些微的不確定。除此,就是明亮、坦然。

  徐夫人看人,往往第一眼就是對方的眼神。以貌取人,並非沒有道理。雙目之神,也是人貌之一。

  她直覺地對有著這樣一種眼神的人懷著好感。

  相反,有些人,譬如她的媳婦朱氏,徐夫人就一直沒法對她生出好感。這也是從第一眼的眼神開始的。

  當年丈夫要為兒子聘朱氏,徐夫人顧慮她的出身,當時有些不願。奈何丈夫堅持,朱氏父親對丈夫又有救命之恩,徐夫人最後勉強接受了。

  第一眼見到朱氏,她雖然裝扮得體,一舉一動也是受過教導的大家風範,但是徐夫人卻並不滿意這個兒媳婦。

  朱氏看她時,眼睛裡流露出的,是底氣不足和急於想要討她歡心的那種眼神。

  再得體的裝扮,再符合規矩的舉止,配上這樣的眼神,未免也落了檔次。

  所以這個看不上,一直延續到了現在。

  唯一能讓徐夫人對朱氏高看一眼的,就是她肚子還算爭氣,給魏家生了個極其出色的孫子。母憑子貴。這大概就是徐夫人對朱氏能一直容忍,睜隻眼閉隻眼隨她去的原因了。

  當初徐夫人做主,讓孫子魏劭娶了喬女,自然是有考慮的。

  知情的外人,包括她的孫子魏劭本人,都以為她是為了兗州這個地方。

  事實上,她有自己另外的考慮。只是旁人不知而已。

  ……

  徐夫人又看了一眼小喬,見她已經再次垂下了眼睛,站在孫子魏劭的身後,二人宛若一對璧人。

  她開口說了自小喬進來後的第一句話:“仲麟,孫媳婦我見過了,很是喜歡。行了一天的路,我也倦乏了,想歇息。你帶她回去吧。 ”

  魏劭從榻上起身,恭敬地道:“孫兒告退了。祖母早些安歇。明早孫兒再來看望。”

  徐夫人含笑點頭。

  魏劭下榻往外走去。小喬朝徐夫人躬身道別,轉過身要隨魏劭離開時,外面走廊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外祖母回來,我卻沒能出城相迎,來的也遲,實在是不該!外祖母萬勿怪我不孝——”

  隨著這個小喬彷彿在哪裡聽到過的聲音,一個男子現身在門口,接著,大步跨進了門檻。

  小喬抬眼望去,微微一怔。

  竟然這麼巧,會是白天那個在裱紅舖裡遇到過的魏姓男子!只是這會兒,這男人倒彷彿沒看到自己似的,雙目落到前頭的魏劭身上,彷彿一亮,隨即面露笑意,快步朝魏劭走來。

  魏劭臉上也露出笑容,向那個男子大步迎去,兩人看起來關係很熟。

  小喬停在了原地,看著這兩個男人在那里相互問候,笑聲不斷,儼然好兄弟的樣子。

  “世元,總算見你回來了!祖母還道你要生根兒在代郡,就不回了!”榻上的徐夫人看到這男子來了,似乎也很高興,笑道。

  這男子名叫魏儼,聽徐夫人開口,便與魏劭鬆開,走到榻前笑道:“外祖母六十大壽,世元兩腿便是打斷了,爬也要爬回來的。”

  徐夫人便笑了。魏儼跪到了剛才小喬跪過的那個墩子上,向徐夫人行過禮,起身後,視線才恍若剛剛看到小喬似地投去一瞥,隨即轉向魏劭笑道:“二弟,我在代郡的時候,聽說了你大婚的消息。莫非這位就是……”

  他停了停,看著小喬。

  魏劭回到小喬邊上,笑道:“正是。”說完對小喬說道:“他是表兄,之前一直在代郡領兵,略長我幾歲,我一向視若親兄。你叫大伯就是。”

  小喬看了魏儼一眼,見他立於跟前,面上帶笑,兩道目光投到自己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的異狀。想起白天在外頭偶遇時的情景,不知道為什麼,心裡依然有些不適。面上卻也沒絲毫表露。只是微笑著照魏劭的話,向他見禮,叫了聲“大伯”。

  魏儼略還一禮,依舊和魏劭說話,兩人又敘了幾句,隨後齊向徐夫人告辭。出來走了段路,那對好兄弟在前頭並肩同行,也不知道說些什麼,笑聲陣陣,小喬在後不遠不近地跟著,一直走到通往西屋的岔道口,停了下來,魏儼道:“二弟,你我許久不見,今日總算碰頭,豈能無酒?且來共飲一杯,如何?”

  魏劭略一遲疑,隨即笑道:“正合我意。”

  魏儼哈哈大笑:“你怕是不捨放下這如花似玉的新娶弟妹吧?難得今日高興,我也不管你這許多了。且去飲個痛快先!”說完又看向小喬:“弟妹,我與仲麟許久未見,且將仲麟拽去喝幾杯了。你放心,絕不至於不歸宿。晚些便將他送回歸還於你。”

  小喬心裡微微尷尬,瞥了魏劭一眼,他站那裡,眼睛也沒看自己,表情似乎也有點僵。

  “大伯玩笑了。你們儘管去便是。”小喬應了一聲。

  “弟妹不怪就好。仲麟,且走了!”

  魏劭笑了笑,隨魏儼往前庭方向走了幾步,忽然回頭,瞥了一眼小喬。

  小喬已經轉身往西屋去了。

  ……

  很遲了,魏劭還沒有回來。

  他沒回,小喬自然也不能自己一個人先睡。只能坐等。

  她在燈下支頤,想著白天遇到的人和事。

  魏儼實在令她印象深刻。別的不說,僅從姓氏而言,也讓人費解。

  既然和魏劭是表兄弟,這麼巧為什麼也是姓魏?

  ……

  小喬後來才知道的,魏儼的身世,其實頗是曲折幽密。

  魏劭曾有一個小姑姑,名叫青雲,是徐夫人的親女兒,三十年前,因為一次意外,在邊城的時候被匈奴一個地位相當高的男子給擄走。直到三年後,魏劭的父親才將妹妹奪回。但回來後,才知道她已有了五六個月的身孕。家人便讓小姑姑將胎兒打掉。姑姑不肯,以死相逼,徐夫人無可奈何,最後只好由了她。不想生產時,不幸死於血崩。

  徐夫人十分疼愛這個小女兒,痛失愛女,對她留下的骨血,也就另眼相看了。

  時人可以接納一個曾被胡人擄走的漢人女子,卻斷不會對一個有著胡人血統的孩子一視同仁。徐夫人自然不願意將孩子送去匈奴,考慮再三,讓這個孩子跟了母姓,自己一手將他養大,對外只說他的父親曾入贅魏家,已經死去。

  這段往事,知道的人很少。徐夫人也從沒對魏儼提過半句。

24、已經替換

  魏儼並不與魏家人同住,很早以前就獨自搬了出來,城中有一處居所。

  這兩年魏劭不大在幽州,幽州駐防委給了魏儼。他屯兵於代郡,這住所大部分時間也空置著。如今人回來,自然僕婢齊備。邀魏劭到了自己住所,進大門,過垂花門,到跨院的一處花廳,吩咐燃起通明燭火,下人很快治了一桌上好餚饌,又捧上酒水,魏儼親自為魏劭滿上道:“奪了石邑,并州如開門戶,西進吞晉陽也指日可待。可喜可賀!我敬仲麟一杯!”

  “幽州為魏家之本,多年固若金湯,長兄之功,更在劭之上,我同敬長兄!”

  兩人落座,各自喝了一樽,魏儼見魏劭旋著手中酒樽聞酒,笑道:“如何?知道我為何將你請來家中了吧?自古有趙酒烈,燕酒綿,秦酒澀之說。我前些時候得了個酒奴,祖上曾是趙宮酒匠,釀酒醇烈罕見。有這樣的好東西,我怎能獨享,自然要請二弟同飲。”再滿上,又笑道:“有美酒,又怎可少美人?”說罷撫掌,珠簾後絲竹吹彈,悠揚參差,一列彩衣秀女魚貫而出,隨絲竹蹁躚起舞,全是魏儼家養的藝妓,身姿曼妙,飄搖若仙。

  魏儼示意其中一個容貌最美的女子來為魏劭陪飲,魏劭拂了拂手,讓不必靠近了。魏儼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取笑道:“仲麟還是和從前一樣啊,清心寡欲,戒色猶如戒惡!從前便如此了,如今家中有了嬌妻,這等庸脂俗粉,更是不能入仲麟的眼了。”

  魏劭笑了笑,也不辯說,只自己提起酒壺,往面前酒樽裡倒酒。

  “也罷,來我處,你便是客。客既不喜,便撤了,省得在跟前吵我們兄弟說話!”

  魏儼揮了揮手,在旁侍桌的管事立刻示意樂師停下,舞女們像來時那樣很快退了出去。兩人喝了幾杯,魏儼問起石邑城防之事,提醒防備陳翔反撲。

  魏劭道:“如今有公孫先生暫時替我守著,問題應該不大。唯一頭痛,便是陳滂不降我。陳滂在石邑牧民多年,頗得人心,他若不降,恐怕石邑民眾也心向并州。”

  魏儼道:“陳滂能降最好,若實在不降,殺以儆民才是對策,這樣留著,時日久了反成禍患。敬酒不吃,就上罰酒!恩威共濟才是用兵之道。”

  魏劭道:“我亦如此做想。只是公孫先生勸我再耐心些。暫且先放著吧。過些時日,我不定再去看看。”

  魏儼道:“你知你少年時為何有小霸王的名號嗎?性烈,極有主張,又我行我素。若早幾年,十個陳滂恐怕也掉腦袋了。我要是猜的沒錯,也是你自己還不想殺陳滂,這才留他性命。若你有了殺心,公孫羊再勸恐怕也是無用。我見你的脾性,如今比從前倒是緩了不少。”

  魏劭微笑:“莫提從前事了。我們兄弟許久沒見,喝酒才是正經。”說著為 儼倒了一杯。

  魏儼微笑端起酒樽,湊到鼻端聞了一下酒香,眼前忽然浮現出白天在裱紅鋪中初遇那小婦人時的情景。

  雖然不過是驚鴻一瞥,當時卻確實是被驚艷到了。容顏之美,生平再無另見。體態雖不及shu婦綽約,但以他的過往閱人,一眼就知另有好處,糅合了少女清純與小婦人情態的美姿,當時便實實在在地擊中他目底。見這個不知道哪家的小婦人似乎厭惡自己這麼看她,轉身以背相對,卻不知鴉青垂髻與衣領依然藏不住一段玉頸,半隱半露於人眼前,膩若羊脂白玉,惹出遐想更多。當時怦然意動,別說一副朱絲金攔的裱樣,就是要他為她摘星博得佳人一笑,他也要想方設法辦到。

  他早年曾聽從徐夫人的安排,娶過一位妻子,沒兩年妻子病去,此後他便未再續弦,直到如今。但他與魏劭不同,從不禁慾,身旁不乏女人。女人雖不缺,卻從未入心,至於過了一夜隔天便記不住樣貌的也不是沒有。

  但像今天這樣,遇到這個看起來應該是才成婚不久的小婦人,以致於令他竟如此心猿意馬,這種感覺實在前所未有。

  以他身份地位,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便是洛陽公卿大夫之家的有夫之婦,若真看中了,也不是不能弄到手的。卻沒想到,尾隨她的馬車,最後見她入的,是魏家的那扇門。

  “表兄,我接祖母回來,路上祖母數次說起你。說你如今隻身一人,身邊也沒個能照料起居的人。又不肯搬回家中住。祖母有些放不下。你不願回來,應該是出於我母親的緣故吧?”

  朱夫人不喜魏儼,從前還同住時,雖不至於刁難,但似乎處處戒備。魏儼覺察了出來,十七八歲便自己搬出獨住,直到現在。

  魏儼微微出神時,聽到魏劭忽然這樣說道。回過神,笑道:“關舅母什麼事?是我自己放浪慣了,不想在外祖母眼皮子底下受拘束而已。”他忽然想了起來,又道:“這回外祖母要是又要給我提什麼親事,你知道了告訴我,我也好早些回代郡。”

  魏劭笑道:“外祖母也是關切。”

  魏儼哂笑:“若安排如弟這樣的一樁婚事給我。我便也認了。”

  魏劭本在倒酒,聞言,持壺的手停在了半空,抬眼望了下魏儼。

  魏儼自知失言,掩飾笑道:“弟妹貌美,世所少見,仲麟你福氣不小。既得美,又得兗州。祖母的這樁婚事安排,再好不過了。”

  魏劭一笑,倒滿一杯,端了起來,朝魏儼虛敬,慢慢飲了下去。

  ……

  魏劭回來,已經亥時末了。進來時,腳步略浮,跨那扇被他劈壞了剛修好沒幾天的門框門檻時,彷彿湧上一陣酒意,停了一停,抬手在門上扶了一下。

  小喬這兩年早已養成了早睡的習慣。實在是除了早睡,也沒別的事可干。平常這時候,除非有心思睡不著,否則早已睡著。剛才等不住,自己先上了床,靠在那裡,屋裡沉靜,漸漸睡意朦朧時,被魏劭回來弄出的動靜給驚醒,急忙披衣下床相迎。這會兒見他停在了門口,一身的酒氣撲鼻,知道醉了,便叫僕婦扶他進來。

  門外兩三個僕婦急忙過來,左右想攙住魏劭。

  魏劭抬起眼睛,盯了站在跟前、卻未過於靠近的小喬一眼。見她也正望著自己,一臉關切的表情。大約是今晚喝的酒確實比平常的烈,胸口一悶,忍不住又泛出一陣酒意,一把甩開靠近想扶自己胳膊的僕婦,自己抬腳跨進了門檻,往裡走了進來。

  小喬剛和魏劭同居沒兩天,就觀察到他似乎頗注重整潔,平常雖服玄色為多,但有股一絲不苟的勁勁兒。西屋裡的僕婦伺候他久了,更知道男君有每日沐浴換衣的習慣。那個王媼不在西屋了,另上來的一個林姓僕婦方才見他回,就命人抬水進來,很快準備妥當。

  林媼也知男君入浴不喜有人在旁,備好沐湯,便領人出去等在外面,稍後再回來收拾。

  “浴湯備好,夫君可是要去沐浴?”

  小喬問了他一聲。

  魏劭充耳未聞,背對著她解劍,“啪”的一聲壓在劍案之上,轉身往浴房而去。

  小喬也知他沐浴不用人伺候,更不用自己的伺候。見他一路解著衣襟往裡去,身影消失在了浴房門口,自己也不好再爬回去睡覺,便坐等。

  她等了些時候。起先還能聽到裡頭傳出嘩嘩水聲。然後就靜悄了下去,再也沒有響動。

  小喬遲疑了下,覺得有些不對,最後終於還是站了起來,屏住呼吸輕手輕腳地靠近浴房,從角落裡將帳幔撩開一道細縫,往裡迅速瞥了一眼。

  魏劭靠坐在浴桶裡,雙臂左右撐開放在桶壁上,頭微微地往後仰著,閉著眼睛。

  原來是睡了過去。

  小喬對這個人,當然不可能有什麼好感。

  但現在,也並不是很希望他就這麼熟睡了滑下去。略一遲疑,便叫了他一聲“夫君”。

  他似乎睡的很熟。並沒有反應。

  小喬又提高音量。

  他還是沒反應。

  小喬走了進來,拿起邊上一根洗澡用的木笊,伸過去,戳了下他胳膊,再叫了聲“夫君”。

  魏劭這回終於有了反應,眼皮微微動了動,隨即慢慢睜開眼睛。

  他的臉上,酒意依舊很濃。沾了些水珠,眉的墨色更深。因為頭微微後仰,顯得男性喉結愈發凸崢,露在水面的寬肩、臂膀以及胸膛,暗肌隱賁,在燭火裡泛著暖銅色的一片水光。

  他一睜開眼睛,小喬就挪開視線,改而盯著他旁邊搭在浴桶邊緣的一塊浴巾上,說了聲“你方才睡了過去”。

  魏劭閉了閉眼睛,抬手揉了揉額。彷彿有些頭疼的樣子。隨即動了動肩膀,慢慢地坐直了身體,眼睛看著她。

  小喬轉身,往外走去。

  身後傳來一下“嘩啦”的大水之聲,似乎是他起了身。

  小喬腳步更快了。

  “我衣裳,遞一下。”

  身後傳來他的聲音,帶了絲喑啞。

  小喬只好停下來,從放置乾淨衣裳的架上拿了他的一件衣裳,回來遞了過去。

  他已經出來,□□用那塊大巾隨意圍了下,接過衣裳套上,隨意結了帶,大巾便脫落在地,他赤著腳,邁步朝外走去。

  也不知道他晚上到底喝了多少,反正是醉的不輕,浴房裡光線昏暗,又有水氣,他轉身時,竟沒留意近旁的一個盆架,小喬眼睜睜就看著他筆直地撞了上去。

  因為個高,“砰”的響亮一聲,他的額撞到了那根橫木。

  架子木質堅硬。這一撞應該還挺實在的。

  他身影一頓。

  “嘶——”

  小喬聽他低低地嘶了一聲,抬手摀住了額頭。

  雖然看不到表情,但也能想像的到。

  她實在忍不住了,嗤的一聲。

  聲音雖然很低很低,其實也就在她自己喉嚨底冒了個頭,立刻就被她壓了回去。但魏劭這會兒的耳朵彷彿又很靈敏了。倏地回過頭。

  他皺著兩道眉毛,盯了她一眼。

  小喬表情立刻變得一本正經了。

  他摀住額頭的手慢慢放了下來。

  “誰把這架子擱這兒的?”他的聲音聽起來很不痛快。

  “原本就是在這裡的。”小喬輕聲道。

  “要是擋路,我讓她們收了去。”

  她又補了一句。

  魏劭再次盯她一眼。

  “不必了。”

  他冷冷說了一句,繞過架子,這回終於順利出了浴房。

  小喬咬住唇,跟了出去,開門讓林媼她們進來收拾。僕婦們麻利地收拾停當,離開了屋子。

  小喬關上門,回頭見他已經躺在了床上,閉著眼睛。

  她便過去,吹熄了床頭的燈,摸著黑自己小心地爬上了床,丁點也沒碰到他。

  她剛躺下去,沒一會兒,就听魏劭說道:“我口渴。”

  這意思,自然就是要她給他端水了。

  小喬於是爬了起來,也看準了沒碰到他,爬下床,點了燈,去桌上倒了茶水,給他端到了床前。

  魏劭坐起來接過喝了。小喬將空盞放回桌上,再次熄燈,如法小心地回到了床上。

  她剛躺下去,還沒調整好睡姿,耳畔聽到魏劭竟然又說話了:“還口渴。”

  小喬頓時疑惑了。疑心是自己剛才終於還是不慎得罪了他,他這會兒藉著酒瘋故意在差遣自己。

  這要是在原來的後世,她當場就要一腳將他踹下床去,讓他自己去喝個夠。

  但在這裡,妻子服侍丈夫卻是天經地義。

  小喬爬了下去,點亮油燈,再給他倒了一盞水,送到床前。

  魏劭睜開眼睛,慢吞吞地坐了起來,接過水,喝了。

  “夫君可還要?再續一盞?”

  小喬問他。

  魏劭將杯遞回來,看她一眼,眉頭微微挑了挑,也沒回答,徑直躺了回去。

  小喬在床邊又站了片刻,見他這回似乎終於睡了過去,這才放回茶盞,再次吹了燈,慢慢地爬上了床。

  她在吹燈前看好了他腿腳位置,上去時,小心地避過,沒想到剛爬上去,他的一條腿忽然勾了一下,她沒有防備,人就失了平衡,一下撲了過去,將他兩腿壓在了身下。

  小喬感覺到自己胸腹下硬邦邦的,似乎頂著他膝蓋了,嚇了一跳,忙用兩手支撐在床想爬起來。不想黑燈瞎火裡也看不清,一隻手又按在了他的一側大腿上。還沒來得及縮回手,就感覺他“呼”地坐了起來,面前黑影一晃,他的上身朝自己靠壓了下來。

  “方才很好笑,是嗎?”

  他的鼻息很熱,伴隨著一陣撲鼻的酒味兒,聲音卻涼颼颼的,在小喬耳畔響了起來。

25、晨安

  小喬一嚇,被他吹著了炙熱鼻息的一塊耳朵根兒和脖頸上的皮膚唰的豎起了一根根的寒毛,急忙往後仰,盡量避開他的壓制。

  “夫君怎的了?我不明所指。”

  她應聲。其實略微心虛,聲音也就沒那麼多底氣,有點飄。

  她的眼睛已經漸漸適應了昏暗。雖然不是看的依然不是很清楚,但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在盯著自己。

  片刻後,魏劭終於慢慢地坐直了身體。兩人中間距離空了出來。

  小喬呼出一口氣,這才發覺自己一隻手還摁在他一邊的大腿上。

  他大腿肌肉紮實,精瘦感覺的那種硬。隔著層薄薄的衣料,也不知道是自己手心還是他的皮膚,總之熱乎乎的,趕緊縮了回來,手腳並用地要爬進去,才爬下他的腿,就爬不動了,不知道怎麼搞的,一片衣角還被他的腳給壓在下面。

  小喬試著扯了下。

  也不知道他是故意,還是腿真的有那麼沉,紋絲不動。

  小喬又扯了下。

  “夫君,你壓住我衣角了。”她輕聲提醒。

  片刻,魏劭彷彿從鼻子裡冷冷哼了一聲,腿微微抬了抬。小喬得以解脫,急忙爬進去躺下來,睡在了最靠裡的一側。心裡不禁暗暗吐槽了起來。

  因男尊女卑,通常女子出嫁前,接受的教導裡其中有一條,就是日後夫妻同床,遵男睡內女睡外的次序。

  這個男的,大約是習慣使然了,兩人同居第一晚開始,他就倒在外側不進去。小喬不好趕他進去,自己就睡裡頭了。

  偏他臭毛病還這麼多。

  她真的更喜歡睡外頭,空間大,上下也方便!

  ……

  魏劭感到大腿一鬆,她把手收了回去。

  那塊被她手心按過的地方,好像也沒那麼熱了,迅速涼卻下去。

  他還坐著不動。額頭剛才撞了的那塊,到這會兒還是隱隱有點痛。明天說不定就起烏青了。

  剛才他分明聽到她在笑。

  再往前,自己剛回來進門時,因為酒喝的確實有點醉,腳步不穩停在門口暫時醒神時,她看著一臉的關切,嘴裡讓僕婦們來攙扶,自己就杵在跟前不過來。

  以為他看不出來,她臉上的關切,分明也是做出來的。

  真要這麼關切,過來扶一把,手就會被自己給拗斷嗎?

  男人難免總這樣,娶了個妻,哪怕自己再不待見,下意識也是要求妻子對自己死心塌地。

  魏劭就是這樣一個大路俗貨。

  剛才小喬要是真走過來扶他,他還未必會讓她碰。

  但她看著不動,那就是她的問題了。

  他要是沒理解錯,喬家是為了向自己示好,才主動嫁了個女兒過來的。

  難道在出嫁前,就是這麼教導她來侍奉自己的?

  魏劭瞄了眼床榻裡側的那個身影。

  她這會兒縮在最裡頭,跟隻貓似的一動不動,從頭到腳,透出股老老實實的勁。

  魏劭這才覺得心裡稍微舒服了點。再次摸了摸自己額頭,一個仰身倒回在了床上。

  仰下去的時候,他忽然想起剛才她被自己絆倒撲跌過來時的一剎那感覺。

  前頭,好像還挺軟的。

  ……

  第二天早上,魏劭醒了。

  昨晚喝的實在太多,宿醉了一夜,現在醒來,還是微微有點頭疼。

  他睜開眼睛,立刻看到一張臉,目光一定。

  短暫的茫然過後,意識很快清醒了。

  不知道怎麼回事,睡了一覺醒來,和這女人就睡成了面對面,靠的還挺近,就剩一肘的距離了。

  其實更嚴格的說,是他自己往裡翻身,結果朝她靠了過來。

  她睡的依舊還很沉,長發略微凌亂地覆在脖頸一側,有幾絲兒還沾在了她唇上,兩邊臉龐睡的紅撲撲的,眼睫毛捲曲著,透著股俏皮的勁兒。

  魏劭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一會兒,幾乎是出於男人的本能,自然就往下,看了眼她已經有點鬆開的衣襟。

  雖然才同住了沒幾個晚上,但魏劭早就留意到,她睡覺時衣襟總是掩的嚴嚴實實,好像自己會對她做出什麼似的。

  他感到有點可笑,為她這種幼稚的舉動。

  但這會兒,她的衣襟既然是自己鬆開的,他便順道看上一眼也是無妨。

  魏劭因為這個念頭,心裡好像忽然生出了一種報復似的小小快感,瞄了眼她從衣襟裡露出來的生的極是精緻的鎖骨下方的幾寸之地。

  下頭慢慢有點脹的難受起來,想去解手。

  這時,小喬的眼睫毛微微動了動。

  魏劭迅速收了目光,翻了個身朝外。

  小喬睜開眼睛,看到魏劭背對著自己還睡著。揉了揉眼,目光落到帳外的窗上,腦門一下就清醒了。

  她起晚了!睡過頭了!天已經大亮了!

  這會兒再去徐老夫人那裡問早安,鐵定是遲了!

  她真的挺想盡量在魏劭祖母跟前給她留個好印象的。就算原本沒這個想頭,昨天見面過後,這個念頭彷彿也不是那麼遙不可及了。

  可是卻這麼倒霉,徐夫人昨天剛回來,自己第二天的早上就睡成了一隻豬!

  她睡晚也就算了,可是春娘怎麼就沒來敲門提醒。難不成這西屋裡的人全都睡死了過去……

  小喬欲哭無淚,彈簧似的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

  魏劭睜開了眼睛,回過頭,皺眉看著她手忙腳亂從自己腿上一腳就翻跨了過去:“怎麼了你這是?一大早的,後頭有狼在追你不成?”

  “遲了!起晚了!去祖母那裡問安要遲了!”

  小喬顧不上他了,下了地,哭喪著臉回頭道了一句。

  魏劭這才慢吞吞地翻身坐了起來,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唇邊露出一絲譏笑:“至於嗎?去晚了些,祖母會吃了你不成!”

  你當然沒事了!

  小喬心裡嘀咕了一句,有些怨他。要不是昨晚他回的太遲,臨睡前又折騰了一番,自己早上也不至於睡過了頭。

  小喬沒再理會他,掩上衣襟匆匆去開了門,春娘和服侍盥洗的僕婦們果然在外頭廊上已經站了一地。春娘看到小喬,立刻低聲道:“女君莫急。是老夫人那邊方才傳來了話,說知道男君昨夜吃酒回來晚了,你二人不必早起過去問安,婢才沒叫門的。”

  小喬這才稍稍鬆了口氣,讓人進來服侍梳洗。

  魏劭彷彿故意和她作對似的,動作慢的離譜。她一個女人都已經收拾好了,他還在那裡穿外衣,系條腰帶也要好久,看的一旁的小喬兩眼冒火,恨不得上去拍他一巴掌。好容易收拾妥了,他又吃了幾口端過來的早點,這才看了眼小喬,慢條斯理地道:“走了。”

  小喬跟著他走了出去。

  這會兒離正常的問安辰點已經過去了差不多整整半個時辰。太陽也升上了北屋的屋脊。兩人在僕從的一路注目之下來到了北屋,不是昨天的那間正堂,徐夫人在她平常活動的一間起居室裡,裡頭人還不少。除了朱夫人、鄭姝,連魏儼也在。他一身精神,正陪在徐夫人身側說說笑笑,聽到僕婦報說魏劭和小喬來了,停了下來,轉過了頭。

  不止他,屋裡剩下所有人的目光也都齊刷刷地看了過來。

  魏劭一臉坦然地走了進去,小喬垂下眼睛,跟他站到了徐夫人面前。

  她已經覺察到了一旁朱夫人盯著自己的目光,沒法形容的酸爽。

  “祖母在上,受孫媳婦一拜。”小喬行禮,“實在是孫媳婦無禮,祖母歸家次日,竟就怠惰至此。懇請祖母責罰,下回再不敢了。”

  “無妨,”徐夫人顯得很和氣,“是我叫人不用吵你們的。可吃了?要是沒吃,這裡還有熱的早羹,你二人去吃便是。”

  “來時用過了。孫兒謝過祖母疼愛,體諒孫兒昨晚回的遲。下回再不敢了。”魏劭也笑道。

  魏儼哈哈笑道:“還是怪我,昨晚硬留仲麟一起吃酒,許久才放他走。恐怕他回去路都不認得了。早上還能起來,可見弟妹照料的好。外祖母要怪,就怪我吧。”

  小喬沒抬眼,卻感覺到他說話時,目光掃了眼自己。

  徐夫人微笑道:“你們兄弟許久沒見,坐下來一起吃酒也是應該的。只是下回,不許再吃多。免得傷身。”

  魏儼與魏劭齊齊應是。兄弟兩人陪著徐夫人又說了會兒過幾天的壽筵。徐夫人叫他二人不必鋪張,略辦便可,也就散了,依次告退。魏儼魏劭與管事議事,走了,小喬便也回了西屋。

  北屋裡,徐夫人將朱氏留了下來,叫鄭姝也退了出去,屋裡只剩下了婆媳二人。

  朱氏陪著跪坐在一側,見婆婆半晌不說話,因畏懼了她大半輩子,此刻心里便些不定,遲疑了下,終於試探著笑道:“過兩日就是婆母大壽,這幾日闔府忙著,我那邊也不得空閒,人雖趕,心裡頭卻是高興。”

  徐夫人微微笑道:“不過是個小事。照我本來意思,也不必這麼操辦。你們非不聽,我也只能隨你們,免得背後被你們埋怨不肯成全孝心。”

  朱氏陪笑道:“哪裡的話。確實是小輩們的孝心。應該的。”

  老夫人點了點頭,獨目看向朱氏,忽然道:“我記得鄭女,如今也有十□□吧。女孩兒到這年紀,再不嫁,留著也不好。你留個心,若有合適的人家,將她嫁了吧。 ”

26、壽堂

    朱氏一愣。

  時人婚嫁,男子初婚年紀多為十四五到十八,九,女子則十三四到十六七,像鄭楚玉這樣十八,九還未出嫁的,除非另有原因,或體疾貌陋,或家貧置辦不起妝奩,否則極是少見。

  朱氏早年失了丈夫長子,膝下只剩魏劭一個兒子,難免將重心全都移到了這個獨子身上。原本一心想讓兒子娶外甥女的,奈何鄭女出身不夠,知道徐夫人斷不會允許,退而求次之,希望兒子納她為妾,如此不但親上加親,她也能將外甥女長留在身邊。偏鄭女年歲漸長,事卻遲遲不得進展,這一兩年裡,她焦急起來,難免催逼魏劭更緊。不想他半分也不讓步,回來的第一個晚上就弄出了那樣的事,令她在下人跟前顏面掃地。

  她倒不怪兒子掃自己的臉,把怨怒全都遷到了喬女身上。這幾天本來就生悶氣,今早又見兒子和新婦遲遲不到,心想兒子定是被那喬女以色迷竅這才貪歡晚起,心裡更是悶懣,就在片刻前,還在想著這個,忽然聽徐夫人留下自己原來是要說這個,心裡咯噔一跳,臉上便露出為難之色。

  “怎不說話?你是尋不到合適的人家,還是備置不了妝奩?若你不方便,我來尋人,妝奩也由我這裡出。”

  朱氏說不出話時,聽徐夫人不緊不慢地又說了這麼一句,抬起眼,正對上她的目光。見婆婆那隻獨目盯著自己,心里便發虛,勉強笑道:“怎會是這個緣由!婆母應也知道的,這兩年裡,便是家中下人,也一直視楚玉為仲麟的房里人了,這會兒若將她嫁人,恐怕有些不妥……”

  徐夫人道:“下人無知,你身為魏家主母,不去管教便罷,怎也被下人所牽引?我們這樣的人家,男子便是納妾,也要過禮。一無禮儀,二無名分,鄭女何時就成仲麟房裡的人了?”

  朱氏不敢直視徐夫人,只辯解道:“婆母有所不知,這事我已跟仲麟說過的,仲麟也沒說不可,只是之前他一直在外,如今剛回家,新娶了妻,立馬提這個也是不妥。原本我是想,等再過些時候,就把事情給辦了的。”

  徐夫人哼了聲:“我怎麼聽說,仲麟回來的頭天晚上,就有個婆子去西屋聽牆角根兒,惹的仲麟發怒,把門都給砍壞了?什麼婆子敢這麼犯上?我年紀大了,人也懶 ,把這邊家裡的事都交給你,你就是這麼管教下人的?”

  朱氏羞慚滿面,沒想到徐夫人也知道了這事,再不敢出聲,低下了頭去。

  “我知你這些年,也是不容易,我都看在眼裡的。”

  徐夫人的聲音緩和了下來,“你留鄭女在家,也是出於疼愛之心。只是疼愛歸疼愛,再這樣糊塗下去,只會耽誤女孩兒的終身,早上留你說話,也沒別的意思,不過是提醒你一句。”

  朱氏叩頭下去,眼中含淚道:“媳婦知道婆母善意。回去後就照婆母吩咐,替楚玉尋個合適人家,再不敢耽誤下去了。”

  徐夫人面露淡淡笑意,點頭道:“你能這麼想,我就放心了。也無別事,你且去吧。 ”

  朱氏拿帕子拭去淚,恭恭敬敬告退,回到東屋那邊,屏退了下人,對鄭楚玉說了剛才自己被徐夫人留下敘話的事。

  鄭楚玉愣住,慢慢地,眼眶泛紅,哭著俯身在榻上,下拜道:“姨母對楚玉一片摯愛,楚玉無以為報,還是讓我早些走了的為好,免得再這樣留下去,讓姨母夾在中間徒增煩擾!”

  朱氏本就疼愛外甥女,留在身邊陪伴多年,視若親女,何況她又篤信巫祝所言,認定鄭女是自己的吉人,見鄭女哭泣,極是心疼,急忙扶她胳膊安慰道:“莫傷心。方才在老夫人那裡,我也不過虛應下來而已。我心裡早將你視為仲麟的人了,怎會再安排你另外出嫁?”

  鄭楚玉哽咽道:“楚玉無用,這樣留在魏家,地位尷尬,蹉跎歲月,這些都是無妨,便是一輩子沒人要,我也甘心樂意服侍在姨母身邊。只是如今老夫人卻容不下我了,我怎好再讓姨母為難?還是嫁人為好,販夫走卒,我也不挑……”

  “胡說!姨母怎捨得!”

  朱氏急忙阻止她,將鄭楚玉摟在懷里安慰,說道:“你且放心,老夫人那邊,我自會以尋合適人家為由,暫且拖延下去,料她也不至於立刻為難。仲麟這邊,姨母代你想想法子,盡快把事情給辦了。絕不會將你就這麼嫁出去的。”

  ……

  鄭楚玉出身不高,十來歲淪為孤女,父族中並無人可靠,幸好有朱氏這個身為魏家主母的姨母庇護,被接到魏家後,錦衣玉食,出入婢僕呼擁,過的是人上人的生活,由儉入奢易,由奢入簡難,魏劭又年少英豪,姿容瀟灑,她一顆心早就寄到了他身上,怎捨得中途離開?朱氏有意將她配給兒子,正合她的心意。

  其實一開始,她本也不是沒動過嫁魏劭做正妻的念頭。自知身份不夠,為了加持分量,見朱氏篤信巫祝,對漁山大巫言聽計從,便暗中備了重金賄送,懇求大巫在朱氏面前為自己說話。大巫收了錢,自然替她辦事,她便成了朱氏的吉人,自此朱氏對她更是看重。

  可惜朱氏在魏家,終歸不是說了算的人。上頭不但有徐夫人壓著,連魏劭對他的母親,也非言聽計從。鄭楚玉知嫁給魏劭為妻,恐怕是件渺茫不可得的事,隨後只能退而求其次,委身為妾也未嘗不可。一晃這麼些年過去,她已經蹉跎到十八歲了,別說成事,魏劭這兩年回來,連多看她一眼都不曾。她心中也是惶惑不安,好在魏劭一直沒有娶妻,身邊也沒別的女人,她也就一日日地懷著慰藉等了下去。等到去年底,得知消息,說魏劭在信都娶了兗州喬女為妻,徐夫人還派她身邊的鐘媼過去執事。

  當時乍聽這消息,鄭楚玉實在心如貓抓,隨後再一想,魏喬兩家有仇,魏劭娶喬女應是別有用意,喬女即便嫁過來了,日後日子也不會好過,魏劭更不會真心以妻禮相待,且他遲早必定會娶妻的,自己本就沒指望做他的正妻,他娶這樣一房的妻室,於她其實反而是件好事。

  之前朱氏雖對她疼愛有加,但一出朱氏東屋,魏家餘下之人也沒誰會拿她當正式主人看待。連僕下,偶也敢在背後議論她攀君侯不成蹉跎成了老姑娘的事。她心裡不是不怨。想到這個喬女過來,往後必定要受冷待,比較起來,自己反而不是什麼笑話了。這樣一想,心裡不但變得舒服了,且隱隱有些盼著她早些過來才好。

  那日得知魏劭與喬女歸家,她隨朱氏從漁山回家,心知自己這個姨母斷不會給喬女好臉色的,本是抱著看笑話的念頭回來的,怎麼也沒想到,喬女竟然貌若天人,質若仙蘭。鄭楚玉本也自負美貌,和她相比,黯淡渾然無光,又見她和魏劭並肩而站,向朱氏行禮時,宛如一對天成璧人,當時大遭打擊,至晚,魏劭並沒照朱氏要求的那樣讓自己入房,反而,那個被姨母使去窺探究竟的僕婦卻被魏劭發現,當時雖受驚不小,但據她回來描述,魏劭與那個喬女應該是同床共枕了。鄭楚玉大失所望,這幾天煩惱不已,一直暗中留意著西屋動靜,盼著那邊傳出魏劭慢待喬女的消息,偏今早他兩人還姍姍來遲,似有曖昧,對自己一直淡淡的徐夫人看起來對喬女也頗多容忍,鄭楚玉又妒又恨,心亂如麻,剛才朱氏回來又這麼一說,哭的傷心,倒也不是在作假。好在姨母態度堅決,鄭楚玉靠在她懷裡得她安慰,心才稍稍定了下來,落淚道:“事已至此,姨母難道還有什麼法子留我?”

  朱氏遲疑了下,道: “且尋個空,姨母去漁山尋大巫問個占卜,再作計較。”

  ……

  三天后,徐夫人的壽日到了。

  以魏家在北方今日的地位,徐夫人之大壽,不但幽州諸多達貴以接邀貼登門賀壽為榮,幽州之外,附近渤海、任丘、樂陵等地太守也不辭路遙,親自趕到漁陽賀壽,其餘不能親自來者,差人齎禮代為轉呈表意更不計其數。因徐夫人本出自中山國,如今的中山王劉端,算起來還是她的遠房侄兒,人雖沒到,也派了使者前來代為賀壽。當天又有許多民眾自發來到魏家門前,隔門向徐夫人跪拜敬壽。徐夫人得知,深是感動,帶了魏劭魏儼親自來到大門外向民眾回禮。諸多排場喜慶,不必贅述。

  小喬奉為壽禮的那冊手抄帛縑無量壽經,看起來頗得徐夫人的喜歡。

  時紙張已出現,但質地粗陋,不經久用,正式的書籍,載體仍以簡書、帛書為主。簡書笨重,抄一冊無量壽經,要牛拉一車才能攜帶,帛書輕便,但卻貴重,除材質不說,抄時更不能有一筆疏忽,錯了一字,整張帛縑只能作廢,極費功夫。

  小喬呈上的這卷無量壽經,裝幀雅美,字體殊秀,經書又投了徐夫人的心,得知是她自己親筆抄成,特意轉給近旁之人觀閱。客人中有渤海高恆,時下著名的一位書畫大家,隨渤海太守一道來漁陽為徐夫人賀壽,見帛書字,大是欣賞,稱讚遒媚秀逸,結體嚴整,隱有大家風範。

  高恆為書法大家,工書繪,擅金石,通律呂,有“渤海冠冕”的美稱。他都這麼稱許了,剩下其餘人自然更是不吝讚美。徐夫人很高興,收回後親自交給鐘媼,命她好生收起。

  當天中午,魏家在前堂設筵席,賓客如雲。正好魏家的族人裡,魏劭有一位族叔,十年前跟隨魏經攻打李肅時,為了殺出血路救護幼主,自己身中數刀,回來傷重不治而死,身後留下了孤兒寡母,受到徐夫人的厚待。如今那孩子已經成人,與魏劭同歲,成家立業,一年前剛生了個兒子,說來也巧,生辰與徐夫人同日,今天恰好滿周歲了。

  徐夫人出於愛護之心,也是為了給那孩子長臉,前兩天叫了那孩子的祖母張氏過來,商議辦滿周歲的大禮,最後讓抱過來同慶,更添喜慶熱鬧。

  徐夫人雖說是為了增添喜慶,那孩子的祖母卻也是明白人,知道這是徐夫人在榮厚相待,豈有不願之理?歡歡喜喜,回家去做了周全的準備。到了這天中午時辰,賓客滿堂,那孩子也被打扮的花團錦簇地由生母抱了出來,放坐到榻上。

  等抓完週,上壽麵,壽筵也就開席了。

  抓周是後世的叫法,這會兒被稱“試兒”,起初只在江南一帶流行,如今漸漸也興起在了北方。名字雖不同,但大體相似,其中包含著的長輩對後輩的期待也是如出一轍。

  那孩子長的虎頭虎腦,小胖墩一個,穿一身新衣,被母親放坐到了榻上,邊上乳母相陪。榻上靠他最近的地方,放置了書簡、弓箭、符印、其次是珠貝、象牙、犀角,再遠,他夠不到的地方,就是些吃食玩具等物了。放下孩子後,乳母便逗弄,引他去抓身邊的東西。

  今日客人眾多,非富即貴,為保萬無一失,那孩子的家人在來之前,早已經將孩子餵飽,又反复教他抓書簡弓箭,在家時,練的十分順利,不想突然置身於華堂,四面全是不認識的人,那孩子也不知道是受了驚嚇還是吃飽了犯困,坐那裡不動,任憑乳母怎麼逗弄,也不去抓身前之物。孩子母親見狀,急忙自己也上去逗引。孩子卻就是不抓,看起來呆呆的,一動也不動。

  徐夫人原本也是出於善意,想到生辰與自己同日,難得這樣的緣分,想給孩子添光,不想孩子怯場,一開始倒沒料到,況且,滿堂的賓客都在等著,要這孩子抓完東西,壽筵才開。

  場面這就微微尷尬了。

  徐夫人見孩子母親面露焦色,受邀前來觀禮的賓客也漸漸停了說笑,紛紛看著呆坐在榻上的那孩子,心裡倒有點後悔,自己起頭不該提這樣建議,原本出於好意,倒是讓人掃了興。見那孩子母親因為著急聲色漸厲,孩子反而嚇呆,隱隱有哭泣之態,便看向站自己一旁的鐘媼,正想示意她尋個藉口將孩子抱下去,忽聽自己身後一個帶著笑意的女子聲音說道:“目中無物心有百川。壁立千仞無欲則剛。這孩子長大,必定眼界開闊,非庸碌之輩。”

  徐夫人心裡一鬆。轉頭,見說話的是隨伺在自己身後的小喬。沒想到她竟及時替自己解了圍,且這個圍,解的還巧妙,不動聲色之間,頓時將尷尬都化解了過去。

  賓客們起先也都一怔,反應了過來,紛紛附和點頭稱是,那孩子的母親也終於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笑容,急忙抱起孩子,將他送到了徐夫人近前,抱著向她叩首賀壽。

  徐夫人笑容滿面,叫鐘媼將那孩子抱過來坐到了自己的膝上,見他長的白白胖胖,剛才應該確實是被嚇到了而已,十分喜愛,命外堂開宴,隨後獨目望向小喬,朝她微微點了點頭。

  雖然只是一個點頭,但小喬卻從徐夫人的目光中看出了一絲嘉許,這令她心裡立刻感到安定了不少。

  從見到魏劭祖母的第一眼起,小喬就覺得,這個只剩一目尚明的老太太,透著種讓人捉摸不透的感覺。

  倘若她對自己的態度和朱夫人或者魏劭差不多,也就沒什麼可說了。娶她,為的就是兗州的價值。

  但徐夫人卻不一樣。

  小喬當然也聽說過徐夫人從前掌家的經歷。毫無疑問,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女人。也正是因為如此,才令小喬對她做主讓魏劭娶自己這個仇家女的舉動更加感到費解了。

  不過,她想不通也沒關係,只要徐夫人對她好。

  徐夫人對她,自然算好,尤其是在見識過魏劭和他媽的做派之後,這個老太太簡直就像活菩薩下凡頭上自帶一圈聖光,小喬簡直受寵若驚。

  但那也只是限於長輩對於晚輩的一般正常態度而已,這點自知之明,小喬還是有的。

  但就在剛才,事情彷彿有了一點新的變化。

  因為她的靈光一動,化解了這個尷尬局面,小喬從徐夫人轉頭看向自己的那帶了嘉許的一瞥裡,看出徐夫人對自己,應該已經多出了點不一樣的感覺。

  說不高興?

  當然不可能了!

  她非常的高興。

  說老實話,她到現在還沒想好五年,十年後要怎麼樣。

  照前世的軌跡,那個魏劭極有可能會對自己和喬家下狠手。

  春娘之前勸她,讓她婉轉侍奉魏劭,說白了就是以色迷他,藉此改變命運。

  春娘對她倒是盲目自信,期待滿滿,但說實話,小喬對自己卻沒半點的信心。

  她的美貌,或許可以勾住這世上大多數男人的心,偏偏這個魏劭,似乎屬於免疫的那一小眾。

  他是真的恨自己,或者說,喬家人。

  她沒法想像要是自己在他跟前脫光了衣服□□,他會以怎樣惡毒的言辭來羞辱她。這種極有可能落得自取其辱下場的高難度活兒,哪怕明天就要掉腦袋,她在實施前也需要慎重考慮一番。既然一頭暫時無門,也就只能先把重心放在徐夫人這頭上了。

  現在看起來,她的運氣很是不錯,連老天爺都在幫她。

  小喬不由地喜歡上了在徐夫人懷裡的這個小胖墩。

  簡直就是阿姨的小福星!

  小胖墩從那個要他表演給大人看的台子上一被抱下來,就跟解了定身咒似的,立馬精神了,睜著雙圓溜溜的眼睛,東瞧瞧西看看,模樣十分的可愛。壽堂裡的婦人們紛紛靠攏,競相誇獎,又爭著輪抱。

  “你也來抱抱。”徐夫人忽然對小喬笑道。

  時人有在試兒後輪番抱孩子的風俗,尤其那些亟求子嗣的婦人,有沾喜生子之說。

  餘下婦人便都笑嘻嘻,紛紛扭頭看向正在壽堂門口招呼賓客的魏劭。

  他似乎也留意到了裡頭的動靜,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兩隻眼睛時不時瞥小喬一眼。

  小胖墩的母親親自抱了孩子,送到小喬手邊。

  小喬知道魏劭還在,瞥了眼門口,正好撞到他在看自己。

  小喬臉上露出新婦該有的嬌羞笑容,從婦人手中小心翼翼地接過小胖墩,抱穩後,逗弄了幾下。

  小胖墩很給她面子,咯咯地笑了起來。邊上人便也都笑了。

  “老夫人,明年這時候,老夫人就也能抱上重孫了!”

  一個婦人笑嘻嘻地高聲添喜。

  小喬含羞不語地樣子,將孩子還了回去。忍不住再次瞥了眼魏劭。

  他神色彷彿透出些微微的僵硬,正好門外台階下有人在叫,他頓了一頓,轉身飛快地走了。

27、夜話

  入夜,魏府燈火通明。

  已經熱鬧了一個白天,徐夫人年紀大了,到了這時辰,難免乏,場合上的面露完,這會兒自己先回北屋歇了,女賓也已陸續散去,剩下都是男人的應酬了。

  魏劭迎來送往,從早上起一直忙碌到了現在,將近戌時末了,晚飯也沒顧得上吃,送走幾位遠客,步履匆匆回返,行至垂花門台階下時,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喚了聲“魏侯留步”,回頭,認出似乎是隨中山王使者而來的一個門下史,便停下了腳步。

  那門下史到了魏劭面前,恭敬向他行禮,魏劭虛應,門下史奉承了幾句,見魏劭似有些心不在焉,笑道:“魏侯想是不認得某了。某多年前曾效用於中山國蘇家。玉樓夫人尚在閨閣時,某有幸曾見到過魏侯數面。不知魏侯可還有印象?”

  魏劭微微一怔,盯了門下史一眼,頓了下,問:“何事?”

  門下史看了下左右,見無人,靠近一步,從懷裡取出一個以細緞封口的香袋,雙手奉了上去,低聲道:“魏侯有所不知,某此次隨同使者來漁陽,既為老夫人賀壽,也是受人所託,代傳鴻書。玉樓夫人得悉魏侯大婚之喜,深感欣慰,此次原本是要親自來漁陽,既拜老夫人,也賀魏侯新婚之喜,無奈身在洛陽,俗務纏身不得開脫,知某來漁陽,便叫某代傳此書,以為恭賀。”

  魏劭望著門下史手中那隻精緻刺繡的紫色緞面香袋,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門下史見他沒接,抬眼悄悄覷了一眼。

  門前掛了兩盞燈籠,正有夜風掠著燈籠,飄搖著一片紅光。魏劭面龐也被映的籠上了一層濛濛的不定紅光。

  他彷彿在微微出神,目光幽暗,融入在周圍昏闃的夜色裡,有些看不清。

  門下史將香袋輕輕放置於台階側,朝魏劭躬身,後退幾步,匆匆轉身要走時,聽到魏劭聲音忽然響了起來:“代我傳話,劭謝過玉樓夫人的美意,餘者就不必了。”

  他的聲音有些沉。說完,從台階上那枚香袋旁跨過,大步離去。

  ……

  魏劭送走最後一個來客,與同送客剛回來的魏儼碰了個頭,將餘下尾事交給家中管事,二人敘了幾句話,道別後各自分開。

  魏儼出魏府大門,從跟了自己多年的親隨張嵐手中接過馬鞭,翻身上馬,回到居所,已是半夜。

  白日忙碌,沒吃什麼填腹飽物,魏儼入浴房,換了身寬鬆衣裳出來,於窗下自斟自飲,半壺酒下去,眼前不覺又晃出了喬女的模樣。

  白日在壽堂裡,她明麗無雙,沒想到不但貌美,竟還聰慧過人,令他有些詫異。晚間送徐夫人回北屋時,她也隨伺在徐夫人身畔,當時廊下燈火不明,她亦遠遠立於一群婦人當中,他卻仍舊一眼便看到了她,藉著夜色迷離,目光始終難以挪開,只是喬女姿若神女般不可褻瀆,從頭到尾,始終並未朝他多看半眼。

  魏儼漸漸腹熱,身內彷彿被點起了一股無名之火,酒雖在前,卻口乾燥熱,扭臉見邊上侍奉的寵姬望著自己,目光綿綿多情,笑了一笑,推開酒樽,隨手將她扯了過來坐於大腿之上,閉目低頭下去,深深嗅了一口寵姬衣領後頸內散出的一股幽幽蘭香,腦海裡再次浮現初次在裱紅鋪遇她時背身對著自己時露出的一截玉頸,肌膚新嫩,甚至能看出耳上根根宛若新生兒般的細茸,渾身突然熾燥難當,再不可忍耐,從後一把扯開寵姬的前襟,重重揉捏著內裡的豐滿。

  寵姬不知他今晚為何剛上來就這麼凶悍,被他捏的生疼,又不敢反抗,只能裝出*之聲,好討他歡心。

  魏儼神色緊繃,將衣衫已褪的寵姬一把放倒在桌邊,撩起衣擺,忽然停了下來,慢慢抬起頭。

  窗前多了一個黑影,身材高大,魏儼一眼就認出了來人的輪廓。

  他的目光立刻變得陰沉,剛才的慾,念瞬間消退,若有殺意湧了出來。

  寵姬原本閉目等他寵幸,忽然見他停了下來,有些疑惑,睜開眼睛,見他似乎盯著窗外,好奇回頭看了一眼,冷不防看到一個黑影立著,大吃一驚,尖叫了一聲。

  “出去。”

  魏儼慢慢站直身體,淡淡道。

  寵姬知道他是在和自己說話,手忙腳亂地拉回衣衫掩住前襟,低頭匆匆小跑著出了屋。

  窗外那個黑影翻窗而入,穿的是漢人衣裳,脫帽露出一張中年男子虯髯面孔,朝著魏儼當頭敬拜下去,口中說道:“千騎長呼衍列前來敬問少主人,可無恙?”

  魏儼冷冷道:“你來幹什麼?這裡是漁陽,真當城中無人,我亦不會殺你?”

  男子道:“日逐王想念少主人,僕奉命冒死前來回請少主人,僥倖避過哨崗,少主人若要殺僕,僕甘心受死。”

  魏儼一字字地道:“這可是你自己找死。”話音未落,伴隨著一聲鏘音,白光閃掠間,魏儼拔劍,劍尖筆直地刺入了男子的左胸。

  劍一寸寸地進入血肉,很快,烏紅的血從男子胸前的衣襟上湧了出來,慢慢滲開,滴濺到了地上。

  男子臉色漸漸發白,單膝跪在地上,一雙眼睛卻筆直地望著魏儼,肩膀也不曾晃動一下。

  “我再入一寸,你料你還能活?”魏儼目光森嚴。

  “人遲早一死。死於少主人劍下,呼衍列無憾。”男子沉聲說道。

  呼衍姓氏是匈奴望族之一,以勇猛凶悍而著稱,家族中人,多在王庭佔據高位。

  魏儼微微瞇了瞇眼睛,片刻後,慢慢拔出了劍,取了塊帕,擦拭著劍尖污血,頭也沒抬,只冷冷道:“趁我沒改主意前,立刻滾。往後不要再讓我看到你。”

  男子撕下自己一片衣襟,潦草捆住還在不斷往外湧血的傷口,最後以手掌按住,從地上慢慢站了起來,望著魏儼道:“多謝少主人不殺之恩。僕今日冒死前來,並無別意,王爺知道今日是先王妃之母的大壽,特命僕前來代王爺賀壽,若少主人肯代為轉達,黃金胥紕二十錠,赤綈、綠繒各二十匹,健馬二十匹,都已備好,就在代郡城外。”

  魏儼冷笑。

  “他的意思,是想叫魏家人知我已知身世,從此疑心不容於我?”

  “王爺並無此意。”呼衍列朝他躬身,“少主人若不肯轉達,王爺也只能作罷。僕帶來了一封王爺親筆所書的手信,請少主人過目。”

  呼衍列從衣襟裡取出一卷羊皮,放在了桌角,後退幾步。

  “僕不敢再擾少主人清靜,先行告退。”

  呼衍列朝魏儼再次跪拜。

  “少主人的體腔裡,流著我們引弓之族的熱血,王爺對少主人日思夜想,如今單于年邁,左賢王處處忌備王爺,王爺亟待少主人回去助力,且以少主人雄才,也當鷹擊長空,真就甘心一輩子就這樣屈事於人,不得展志?”

  呼衍列忽然說道,起身如法從窗口翻身而出,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庭院深處的昏暗之中。

  魏儼手中劍尖點地,盯著擱在桌角的那卷羊皮紙,站著出神了半晌。

  ……

  魏劭往西屋方向行去。

  從早一直忙碌到此刻,迎來送往,比在外行軍還要費神幾分。

  已經很晚了,喧囂熱鬧了一天的魏府,此刻終於在夜色中恢復了寧靜。

  魏劭行到那個岔道口,目光落向左手側的西屋,遠遠看到盡頭隱有燈籠光在閃爍,略微加快腳步時,忽然看到東屋姜媼還立在路邊。

  姜媼見他來了,急忙趨步上前,躬身道:“君侯事可畢了?夫人命我在此等候君侯,請君侯過去敘話。”

  魏劭皺了皺眉,想了下,最後轉身還是往東屋走去,入了內室,在門口看了一眼,見自己的母親朱氏跪坐在榻上,邊上幾個僕婦相陪,鄭姝不在。

  “仲麟來了?”

  朱氏還是白天見客的裝扮,見魏劭來了,露出歡喜之色,急忙從榻上起身,下地親自來接。

  魏劭到了屋內,跪坐下去道:“母親深夜還不休息,叫我何事?”

  朱氏望著兒子,目光裡露出一絲惆悵之色:“母親想念兒子,這才將他叫來,不過是想見一面,像小時候那樣說幾句話罷了,兒子大了,卻對母親疏遠起來。仲麟,倘若無事,我便不能喚你來嗎?”

  魏劭微微一怔,終於正眼看向朱氏。見她容貌雖與從前無大變化,但仔細看,發腳卻已摻雜了幾根白絲,眼尾魚紋也爬了出來,不知不覺,比十年之前,還是老了過去。

  他想到自己小時,比起長兄,母親總是更偏袒自己,心慢慢地軟了些下來。

  他的神色終於溫和了,說道:“是兒子不孝。母親教訓的是。往後兒子會時常來看母親的。”

  朱氏露出笑容,從手邊捧起一套折疊好的中衣,說道:“這是我親手給你縫的衣裳。照你從前留我這裡的舊衣裳比的。你回去後試試,若哪裡不合身,跟我說,我給你改。”

  魏劭急忙雙手接過,放在一旁後,朝朱氏跪謝。朱氏扶住兒子,嘆了口氣:“和我還這麼多禮做什麼?你是我的兒子。小時候難道沒少穿我做的衣裳?難道回回要向我跪拜?大了反而生疏了。”

  魏劭微笑不語。

  “今日事多,我見你就沒停歇過片刻,想必也沒空好好吃飯,肚子應該餓了吧?我方才替你準備好了,也是我親手下廚做的,你小時候最愛吃的甜糯羹,這會兒還熱著。”

  朱氏轉頭,叫僕婦去端上吃食。僕婦很快送了上來。朱氏親手打開碗蓋,笑道:“我也許久沒下廚了,不知道東西做的還合不合你胃口,你吃吃看。”

  魏劭接了過來,低頭很快吃完。

  “好吃嗎?”

  魏劭放下碗,對上母親懷了期待的目光,說道:“好吃。”

  朱氏鬆了口氣:“好吃就行。我再叫人給你盛一碗來。”

  魏劭阻攔了她,笑道:“已經飽了。多謝母親關愛。原本腹中確實有些飢餓。”

  朱氏笑了,道:“你愛吃,往後我多做給你。我知道是我的不好。這幾年,為了楚玉的事,總是催逼你,這才教你和我日漸疏遠了起來。”

  魏劭道:“母親這麼說,兒子十分慚愧。”

  朱氏出神了片刻,望向魏劭,緩緩道:“我知道,我出身低微,這半輩子,雖已竭盡所能奉承你祖母,她卻依舊看不上我。你父親去了後,我處境更是艱難。我也不怨。只怪自己蠢笨,也沒做好本分。如今她做主要你娶兗州喬女。喬家與我魏家血海之仇,你是知道的,故我一開始厭她,那日你帶她回家拜見,我是給了她臉色看。只是等你走後,楚玉勸我,說老夫人 然這麼做主了,想必有她深意,你既娶了,往後就是一家人,勸我好生相待,免得你夾中間為難。我覺著也是道理,木已成舟,我反對也無用,若處好了,日後跟前也能多個陪伴,故次日她來,我本是想善待於她的,不想她……”

  朱氏停了一下。

  “那日一早她來,向我請安跪拜,舉止雖無失儀,只我看出,她應是為昨日我慢待她而負氣,起來後便要走,我留也開不了口,恰好我那日早起了些,還未用膳,也是姜媼多事,請她下廚為我做一碗羹湯。原本我也不差她這一口的,怕她以為我仍為難於她,正要阻攔,不想她竟當場變色,拿你祖母來壓我,說要回去給她抄經書。她對你祖母一片孝心,我哪裡還敢留她,便讓她走了。”

  朱氏望著兒子,面露苦笑,“仲麟,你母親就是這樣一個無用之人,不但婆婆不待見,連新入門的兒媳也目中無我。你道我為何定要你納楚玉?這些年你總是不在家,我身邊無人陪伴,也就只有楚玉,能解我憂愁……”

  她的眼睛慢慢紅了,取出帕子,拭了下眼角。

  “諸侯一妻八妾。我也沒往你屋裡放那麼多人,不過是要你納一個楚玉而已。楚玉也非洪水猛獸,入了你房,不但能伴我身邊,也為我魏家開枝散葉。難道你連這麼點事,也不肯為我做到?”

  魏劭沉默著。

  朱氏期待目光落到他的臉上,屏住呼吸等待。

  魏劭遲疑了下,終於抬起眼睛,望著朱氏道:“母親的意思,我明白了。請容兒子再考慮。”

  朱氏原本擔心他會一口拒絕,聽他答應考慮,大喜,也不敢再催,忙點頭道:“你肯考慮就好。你慢慢考慮,我不逼你了。”

  魏劭微微一笑,道:“深夜了,兒子送母親歇了吧。”

  朱氏點頭。被魏劭扶起,送到了房門口。

  魏劭帶著朱氏給自己做的衣裳告退而出。

  “姨母,表哥可應允了?”

  魏劭一走,鄭楚玉便從房裡的屏風後出來,問。

  朱氏面露笑容,撫著鄭楚玉的胳膊道:“我不逼他,以情動之,果然奏效。仲麟答應回去考慮了。楚玉,你這法子,實在是好,聰明的緊。”

  鄭楚玉卻一怔:“姨母你都照我叮囑的說了嗎?”

  “並無丟下一字一句。”

  鄭楚玉微微蹙眉:“姨母你都這麼說了,表哥還說要考慮。我怕他萬一隻是敷衍,過兩天又拒絕,該當如何?”

  朱氏一愣,隨即道:“放心。他若再推拒,姨母這裡還有從大巫那裡求來的法。生米做成熟飯,到時候,仲麟不納你也不行。”

  ……

  魏劭推門跨進門檻,春娘跟進來,問他飢飽,說了幾句話,便聽到腳步聲,扭臉,帳幔一動,小喬撩開出來了,身上衣裳雖還整齊,眼睛卻水汪汪帶了點朦朧之意,看著就是剛從瞌睡裡掙扎著醒來的樣子。

  “夫君回來了?”小喬站在他跟前,面露笑容。

  魏劭眼皮都沒抬一下,轉回頭將衣服交給春娘,讓她拿去漿洗,道:“方才在東屋那裡吃了宵夜,不餓。備水沐浴吧。”

  僕婦急忙準備。很快妥當。魏劭進去浴房,春娘見小喬眼睛望著自己手上的衣裳,呶了呶嘴,壓低聲道:“說是夫人給做的。”

  浴室里水聲嘩嘩,小喬扭頭看了一眼。

  “不知道夫人說了什麼……”

  春娘看著有些擔憂。

  小喬沒說什麼。換了衣裳,自己揉了揉眼睛,等著。

  過了一會兒,魏劭從裡頭出來,僕婦們收拾好出去,房門關閉了,像前些晚上那樣,小喬等他上床,自己吹了燈,小心地爬上去躺了下來。

  白天雖然沒幹什麼體力活,魏家女賓迎來送往的門面事,現在也輪不到她,她就一直陪伺在徐夫人身邊,但就這樣,也累的夠嗆,剛才等著等著,熬不住就打起了瞌睡。這會兒終於可以睡覺了。

  小喬閉上眼睛,意識漸漸再次朦朧之時,忽然聽到魏劭的聲音在耳畔響了起來:“我聽說,你連一碗湯羹也不肯給我母親做?那些抄經的解釋,不過是藉口吧?”

  小喬打了個激靈,一下就清醒過來,睜開了眼睛。

  昏暗裡,魏劭翻身下床,過去重新點了燈。

  屋裡亮了起來。小喬見他上了床,半靠在床頭躺下,轉臉看著自己。

  剛才雖然快睡著了,但也聽了出來,他那句話的語氣裡,帶了點質問。

  但這一刻,目光看起來倒挺平靜,辨不出喜怒。

  都這麼晚了,他為什麼不睡覺,精神還這麼好!

  小喬慢慢地坐了起來,望著他的眼睛。

  “是。抄經確實是藉口。但不做羹湯,卻並非我的本意。”她輕聲道。

  魏劭盯著她,“什麼意思?”

  “新婦侍奉婆母,婆母開口了,就算再惰怠,不過一碗羹湯而已,怎會不肯去做?實在是當時我有些怕……”

  “怕什麼?”魏劭眉頭微微一皺。

  小喬垂下眼睛:“婆母厭我至深。第一回拜見時,你也看到的,倘若不是你就在我邊上,最後護了我一下,我都不知道要如何才好。那天早上你一早就走了,我只能一個人過去,見婆母神色嚴厲,我心裡更加惴惴。姜媼忽然要我下廚去做羹湯。全是我的不好,當初在家中時,因為懶怠,半點也未曾下過廚房,黍米不分,全不知該如何下手。邊上又沒人指點。若真去做了,做出來的東西……”

  她咬了咬唇,悄悄抬起眼睛:“當時也是我糊塗了。其實真要說出來,說我不會做,婆母也未必把我怎樣。我卻害怕婆母因此更加厭惡於我,就……就想出了那樣一個藉口……”

  她說完,停下來,可憐巴巴地看著魏劭。

  她講述著時,魏劭眉頭便皺了起來,等她說完,皺的更是厲害,已經快要夾死蚊子了。看了她半晌,最後抬手,閉著眼睛捏了捏眉心。

  “行了,知道了!往後不許再這樣,聽見了沒?”他的聲音還很冷淡。

  “知道了!明天起我就勤加練習廚藝,往後一定好好侍奉婆母。”小喬用力地點頭。

  魏劭依舊皺眉看著她,片刻後,她聽到他吐出長長一口氣的聲音。

  “睡吧。”

  他嘴裡吐出了兩個字。

  小喬如逢大赦,鬆了口氣,急忙下床。趿鞋到了燈檯前,正要吹燈,忽然聽到身後魏劭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母親想讓我納了楚玉,你是知道的吧?方才我答應了。”

  小喬一怔,慢慢回過頭,見他姿態鬆鬆半躺半靠在那裡,一雙眼睛投向了自己。

28、

  他要正式納鄭姝為妾了?

  小喬來到魏家,時日雖沒多久,但從第二天開始就知道,東屋那邊的下人都拿鄭姝作魏劭姬妾來看待的。

  也就是說,雖然鄭姝還沒正式搬到西屋這邊,但這是遲早的事。

  魏劭納鄭姝,對小喬來說,自然不算什麼能帶來利益的好事。但就目前狀況而言,也實在稱不上多大的損失,除了自己這個剛進門還沒滿三個月的新婦臉面可能有點不好看。

  但現在的處境,已經比小喬當初預想的要好的多了。知足為貴。何況,在她說了也不算的前提下,她有必要在一個男人動了納妾興頭的當口給他潑冷水添堵嗎?這分明是和自己過不去。

  “是嗎?這太好了。”

  小喬露出笑容,轉過了身,“我剛來沒兩天的時候,其實就知道了你和鄭姝的事,當時見她一直在東屋那邊住,心裡還奇怪了幾天。如今是定下來吧?日子也選好了嗎,明日我就去佈置屋子。對了,跨院東廂那屋,我覺得很是不錯,地方寬敞,陽氣足,浴房耳房全都齊備,明日你可以去看一下。若好,我就佈置屋子。總歸這裡有什麼,那邊也絕不會少。”

  跨院東廂是挺不錯的空房子,最不錯的是,和她住的這屋隔的有點路,中間要過一道內門。

  小喬說完,面帶笑容地望著他。見他就那樣看著自己,面無表情,沒半點的反應,笑容便漸漸地淡了下去。最後遲疑了下,試探地問道:“怎麼了?你是覺著哪里安排不滿意?”

  ……

  魏劭盯著小喬,看著她高興的樣子,忽然覺得有些意興索然。

  ……

  他對和鄭楚玉睡覺沒半點興趣,更不想因為自己,耽誤了這個表妹的終身。之前因為朱氏逼的緊,他索性置之不理,也沒覺得有什麼內疚。不想今晚朱氏忽然一改常態,這令魏劭變得有些為難起來。

  魏劭了解自己的母親,知道她視野有限,看事情愛鑽牛角尖,身上確實沒有大家之氣。也不覺得祖母真的像她說的那樣故意為難了她。但再怎麼樣,終究是自己的母親。她對自己好,魏劭始終記得。他對這個寡母,其實也懷了很深的感情,骨子裡,其實也算是個孝子。

  方才在東屋,朱氏說了那麼多,埋怨祖母,告新婦的狀,等等等等,其實唯一進了他心裡的,就是朱氏訴說她平日寂寞,只有鄭楚玉能陪她解悶。

  自己常年在外奔走,三天兩頭打仗,走了這條路,就不可能回頭,也不知道到了何日才會到頭,刀槍無眼,說不定哪天也就和父兄一樣沒了命。祖母和母親疏遠。這個新娶的媳婦,一看就知道不可能討自己母親喜歡。倘若鄭楚玉真的能代替自己在母親跟前盡孝,哄她高興,把她納了,於他也不過件小事罷了。

  正是懷著這樣的猶豫,他回到了西屋,一進門,見她明顯又是自己睡了過去的,表面上看著對自己恭恭敬敬,其實分毫沒把他這個夫君放在心上。

  魏劭活了二十幾年了,從來不知道,自己原來竟是這麼一個小雞肚腸斤斤計較的人。對上這個新娶進門的喬家女兒,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想無視她,她偏偏總在跟前晃。看她,又橫看豎看不順眼,她渾身上下,除了那張臉還湊合,幾乎就沒一個地方能讓他感到滿意。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那股子悶氣兒,上床後想起朱氏剛才告她的狀,順口就發難了,也是想給她提個醒,自己的母親,她的婆婆,是斷不能容許她這樣輕視的。

  結果她給了他一個很充分的理由,說自己不會做飯。

  簡直是匪夷所思。

  時下人家的女兒,哪怕地位高貴如自己的祖母,出嫁後根本無需親自下廚,在出嫁前也是受過最基本的庖廚訓導的。她竟理直氣壯地說自己不會做飯。偏他聽完,看她那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雖然明明疑心她是裝給自己看的,竟然也就沒了脾氣,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出口,只是覺得無可奈何,心裡更加鬱悶。又想起白天在壽堂前被人打趣生孩子的一幕,忍不住就脫口說出要納鄭楚玉為妾的話。

  其實這事,魏劭還沒最後想好。就算想好了,也根本沒打算和她提這個事的。

  但話已經說出來了。

  ……

  “夫君?”

  小喬見他神色古怪,輕輕又叫了他一聲。

  魏劭回過了神,瞥她一眼:“庖廚不通,箕踞為坐,全無婦德可言,就這不妒一項,你倒賢惠的很。”

  他的語氣很平淡,彷彿是在和她閒聊。但話裡的意思,卻呼之欲出。

  魏劭口裡的“箕踞而坐”,這事發生幾天前。

  午後這個時間段,魏劭從不會回房,昨天下午,小喬和春娘兩人在房裡,春娘做針線,小喬幫她畫花樣,反正邊上沒旁人,圖個輕鬆就把兩腿伸直坐在了榻上,也是運氣不好,正好魏劭就進來了,當時小喬趕緊收腿兒,但已經遲了,被他看到。

  當時他也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並沒說什麼,拿了東西就走了。春娘又是自責,覺得自己沒教好小喬,又是擔心。慶幸他沒說什麼,才稍稍放心下來,之後再三叮囑小喬,往後斷不可再這樣坐了。

  小喬還以為魏劭不在意這個的。沒想到還是記在了心裡,這會兒就翻出來數落她了。

  這伸直腿坐的姿勢,在現代人看來稀鬆平常,但在這會兒,卻被視為大不雅。幾百年前,孟子老婆就是因為在家裡獨處時這麼直著腿坐,恰好被孟子看到了,出來就跟他媽說要休妻。他媽問為什麼,亞聖就說了一個字:“踞”。可見這是多嚴重的一件事。

  小喬聽他和自己翻舊賬了,低頭小聲道:“我自知婦德不夠,但不妒這一項,既是本分,也是出自本心。”

  魏劭“嗤”的笑了一聲: “聽你這口氣,我娶了你這麼一個有婦德的妻,是我的福分了?”

  “我能嫁入魏家為婦,才是我的福分。”她說道。

  房里便沉默了下去。

  魏劭一下沒話了。

  他忽然也覺得,自己今晚和她說的話,彷彿有些過多了。這超出了他的本意。

  “好了,睡了吧。不早了。”

  他再次看了她一眼,終於說道。

  小喬嗯了聲,吹了燈,這次爬了回去,終於穩穩噹噹地睡了下去。

  ……

  第二天早上,小喬還在睡著,朦朦朧朧感到邊上有動靜,睜開一道縫,看到魏劭似乎起身了。

  但是外面的天看著還是黑咕隆咚的,房裡也點著燭火,估計才四更多。

  小喬壓下心裡的極不情願,勉強睜開粘在一起的眼皮子,打著哈欠要隨他起身,這時,聽到他在自己耳畔說道:“還早。我有事外出。你自管睡吧。”

  小喬一鬆,閉著眼睛直接就倒回在了枕頭上。

  魏劭看了她一眼,掀開被下了榻,站在外頭,自己一件一件穿著衣裳。最後穿好了,要走了,下意識地,扭頭又看了眼床上的小喬。

  她已經把頭縮到了被角下,只露出一頭烏鴉鴉的雲鬢。

  魏劭遲疑了下,轉過了身,俯身湊到床上,抬手屈指,不疾不徐地叩了叩床沿。

  小喬被他再次吵醒了,終於拉下了被頭,慢慢睜開眼睛,看到魏劭一條腿壓在床沿,上半身湊了過來,正看著自己。

  “夫君……何事?”小喬揉了揉眼睛,還有點不在狀況。

  “昨夜想了下,納楚玉終究還是不妥。我今日沒空過去,你是我的妻,今日你代我去,跟我母親說一聲吧。”

  魏劭說完,嘴角扯了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轉身走了。

  小喬愣了片刻,回過神來,瞌睡蟲頓時就被趕跑了。

  他什麼意思?一會兒納,一會兒不納。不納也無妨,問題是,這難道不是要她再去東屋遭他媽的罪?

  ……

  魏劭收拾妥,離開的時候,心情看似不錯,腳步也頗是輕鬆。

  小喬卻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走的時候,五更都沒到,天也沒亮。等他走了,春娘就進來幫小喬滅了燈。

  春夜正合眠,何況這會兒床上也沒人佔她地方了,她想怎麼睡就怎麼睡。

  但魏劭一走,她也沒法睡得著覺了。

  她就睜著眼睛睜到了天亮,最後起床,梳洗完,春娘見她魂不守舍的樣子,起先以為是她又不討魏侯的好了,再一想,魏侯早上出門時,那個臉色是這麼些日子以來她見過的最好的一次了,按理說,應該沒什麼事,便問她究竟。

  小喬把昨晚短短一夜之間發生的關於魏劭納妾的大逆轉告訴了春娘,最後哭喪著臉,撲到春娘懷裡:“魏劭這是故意的,他明知道他母親不喜歡我,還讓我替他去回絕納妾……”

  “小心肝啊——”

  春娘嚇了一跳,一把摀住了她的嘴,“魏侯的名諱能這樣胡亂叫嗎?當心被人聽到了!”

  這會兒大名確實不能亂叫。除非長輩,否則也就對頭或者仇家才會直呼對方姓名,以表輕蔑辱罵。

  小喬閉上了嘴。

  春娘面上卻又露出了喜色:“魏侯不納鄭姝,是極大的好事啊,女君怎不高興?至於回絕夫人……”

  她想了下,湊到小喬耳邊,低語了一句。

  小喬眼睛一亮,腦子終於也門清了起來。

  都怪那個魏劭(此處重複一千遍),從第一天見面開始,對著她時,不是黑臉就是譏嘲,要么就是在審問犯人,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每一刻鐘,她幾乎都是繃著神經小心應對,唯恐下一秒就又不知道因為什麼得罪了他魏大少爺,這才腦子犯暈,連北屋徐夫人這尊大佛都給忘了。

  小喬心情立刻就變的好了起來,急忙換好衣裳過去。

  昨天過壽,徐夫人理應也是累,但今早起的卻依舊很早。

  大約也是不想和朱氏這個媳婦多碰面,徐夫人很早以前,就免了朱氏的晨參之禮。若在家,朱氏只在初一、十五過來問安而已。所以小喬這會兒過去,並沒遇到朱氏。

  她請僕婦入內通傳,在門外廊前沒等片刻,幾乎立時就被傳了進去。

  徐夫人早睡早起,生活一向很有規律。看起來精神很好。穿一身家常的衣裳,坐在一張矮榻上,正在喝著粟米熬出來的粥,面前小桌上擺了幾碟醬、菹,飲食很簡單,用具也是粗陶器具,清潔,古樸之風。

  小喬向她請跪安。徐夫人讓她起身,讓鐘媼再添一副碗筷,叫小喬與自己一道進餐。

29、

  小喬看出她是真有此意,也不推脫,向她拜謝,淨手後坐到下首,食不語地陪著用了一碗,吃完了飯,漱口收去餐具,徐夫人才問她魏劭去向。

  小喬實在是不知道魏劭這麼一大早的去了哪裡。雖然她也沒問,但問了,估計他也不會跟自己說的。

  聽徐夫人問,面露愧色,低頭說:“夫君一早天未亮便出了門,怪我失禮,竟不能得知夫君去向。”

  她分明是在自責,但一個“不得知”和“不能得知”,雖只多了一個字,旁人聽起來,聯想就大不相同了。

  “不能得知”,是她並非不問,而是做丈夫的不配合,沒讓她知道。

  徐夫人自然知曉自己孫子慢待新婦,在信都時,還公然不與她同居。一聽,立刻皺眉,責備孫子:“仲麟慢待於你,祖母都看在眼裡。之前他來,我也說過他的。你放心,日後他若再欺你,讓你受委屈,你只管尋祖母便是。”

  小喬急忙搖頭:“我並無半分的委屈,夫君對我也不算慢待。出嫁前,家人再三叮囑,姻親是為兩姓之好而成,更盼以誠心化解嫌隙。夫君面冷心熱,我持守初心,加以時日,總是能好起來的。”

  徐夫人獨目微閃,落到小喬臉上,端詳了她片刻,面上漸漸露出一絲微笑:“是個明理的孩子。你能如此做想,祖母便放心了。”

  邊上鐘媼插了一句:“老夫人,方才正想說與你知道。一早五更未到,男君便來過北屋。老夫人尚未起身,故不知曉。男君出城巡查防守,今日晚些回來。”

  徐夫人點頭,又與小喬家常了幾句,小喬要告退前,遲疑了下,忽然朝徐夫人叩拜,懇求道:“祖母,我有一事,因決 不下,想向祖母請教。”

  徐夫人讓她說。

  “我入門不久便知曉了,婆母有意讓夫君納鄭姝為妾。我也是十分贊成的。一來鄭姝一向與婆母親厚,成了夫君的房里人,往後我也多了個助力,二來,這也是關乎魏家開枝散葉的好事。只是今早夫君臨行前卻吩咐我,叫我去婆母那裡替他回絕了此事。我有些為難。想勸他順應婆母之意,納了鄭姝為好,只他也不聽我的。我無計,不知該如何向婆母開口,方不至於令婆母傷心失望,懇請祖母賜教。”

  徐夫人眉頭微微蹙了一蹙,自言自語般地道:“怎還在糾纏鄭姝?”看了眼還拜在自己面前不起身的小喬,對身畔的鐘媼道:“罷了,她就不用去了。你過去,傳我的話,讓她一個月內尋好人家。若她尋不到,我來替她嫁外甥女。”

  鐘媼應下。徐夫人聲音這才轉柔,讓小喬起來。

  小喬起身,再向徐夫人道謝,徐夫人安慰了她幾句,小喬告退出來。

  ……

  魏劭直到晚上天黑才回來。

  往西屋去的路上,他終於想起了早上出門前,自己丟下的那句話。

  這會兒還印象深刻,他那句話一說出來,躺在枕上原本迷著眼睛的小喬突就睜開眼睛,變了臉色。

  魏劭心裡忽然竟隱隱地有些期待了起來。快步回了房,剛跨進門檻,抬頭便見對面,小喬從內室裡出來迎自己了。

  這些天春信漸濃,院中的桃蕊開始吐信,她也應時換上了新薄的春衣。今天穿件家常淺淺嫩黃的春衫,青絲束成一把拖在背後,腰肢一握,鮮嫩的像是一枝新折下的嫩柳,散發著可人的清新氣息。

  或許是身上衣服貼身了的緣故,也或許是錯覺,魏劭掃了一眼,覺得她身量彷彿比去年初見時要略拔高了些,連帶胸前那兩團兒……

  好像比去年底在信都時,也要鼓了那麼一點點。

  “夫君回來了?”

  小喬腳步輕快,帶著盈盈笑意,向他問安。

  魏劭收回目光,淡淡嗯了聲。換著衣服,總覺得氣氛不對勁。再看她,見她站在門口,在吩咐下人預備晚膳,正想問她有沒照自己吩咐的那樣去東屋傳話,外頭一個僕婦來到門口,說東屋夫人那裡,派人請男君過去。

  魏劭看了眼小喬。見她轉頭望著自己,略一沉吟,讓稍晚開飯,轉身便出去了,來到東屋,一進去,就見朱氏沉著臉,他上去向她問安,朱氏也不理。

  “母親為何不快?”

  魏劭問。

  朱氏看他一眼,哼了聲:“我生的好兒子!不過是讓你納了表妹,也好讓我身邊有個陪伴,你就是如此孝順我的?竟讓北屋的人過來掃我的臉!連兒子都這樣待我,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魏劭這才明白了過來。

  原來喬女自己根本沒來,抱上了祖母大腿,把事甩給了祖母。

  怪不得剛才見她一直笑盈盈的,看著心情大好,竟壓根兒就沒在自己母親提過這事。

  “母親勿誤會,並非兒子有意忤逆。”魏劭說道。

  “這還不算忤逆?到底要何事才算?莫非你是要逼我去死不成?”

  魏劭急忙朝朱氏跪了下來,端正叩頭道:“兒子再不孝,也萬萬不敢如此。實在是楚玉表妹之事,兒子已經另外有了兩全計較。”

  朱氏原本正在低頭拭淚,忽聽魏劭這麼說,一怔,抬眼看他。

  “母親請聽我說,”魏劭再次叩頭,“母親昨日自己也說了,想叫兒子納楚玉,本意是要長久留她在身邊陪伴,想必楚玉自己也是如此做想。如此不難,不必定要兒子納她。兒子可為楚玉訪一英俊之士入贅。如此,楚玉既解決了終身,也能長伴母親左右,母親意下如何?”

  朱氏一愣。

  藏在屏風後的鄭楚玉嚇了一跳。萬萬沒想到魏劭竟然拿出了這麼一個對策。唯恐朱氏推搪不了答應下來,忍不住焦急了起來,身體微微動了動,不小心牽動了身上佩的玉璫,環佩發出輕微的一下碰撞響聲。

  魏劭瞥了屏風後一眼,不動聲色,只對著張口結舌的朱氏微笑道:“母親也知道,兒子對楚玉,向來只拿阿妹看待,並無半點褻念。若這樣胡亂納她為妾,於她也是委屈,更耽誤了終身。是故如此安排。”

  “仲麟,這……這恐怕不妥……”

  朱氏也聽到了屏風後的響動,知道是鄭楚玉所發,被提醒了,急忙阻攔:“願意入贅的,又能有什麼好兒郎?我不能將楚玉胡亂配人!”

  “母親此話差了。如今天下,攻伐交戰,父母雙亡者比比皆是,我軍中就有眾多失怙兒郎,無不是昂藏健兒,以表妹之品貌,何愁尋不到願意入贅的女婿?日後我再加以提拔,如何就是就是委屈了表妹?”

  “仲麟……”

  “我意已決。母親若捨不得將表妹出嫁,則招贅婿入我魏家。母親自己考量一番,想好了,再與兒子說。兒子那邊還令有事,先行告退了。”

  魏劭神色變得端肅,朝傻了眼的朱氏叩拜,起身離開。

  魏劭一走,屏風後的鄭楚玉就跑了出來,立刻哭倒在朱氏膝下,泣道:“看來我與姨母緣分,今生是要到頭了。罷了罷了,楚玉懇請姨母將人嫁了人吧,往後楚玉也會記得姨母,時常回來看望。”

  朱氏又是氣,又是心疼,一把摟住鄭楚玉,恨恨地道:“你不在我身邊,叫我整日對著那個眇目老嫗也就罷了,如今還多了個喬女,我日子怎過得下去?莫急,姨母再想法子,總會讓仲麟推脫不了!”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法子可想?”

  鄭楚玉抬起臉,哽咽著道。

  “法子倒是有。就是要委屈你……”

  朱氏附到鄭楚玉耳畔,低聲說了幾句話。鄭楚玉臉龐立刻羞紅,搖頭不肯。

  朱氏摟住她,嘆道:“楚玉,姨母也知道這法子於你有些為難。只是事到如今,也就這一條路了。仲麟方才的話,你都聽到,北屋那邊也發了話,若不這樣,恐怕姨母也留不下你了。”

  鄭楚玉咬唇低頭半晌,終於嗯了一聲,聲音細若蚊蠅:“楚玉一切都聽姨母的安排。”

☆、第30章備膳(修文)

  小喬等在門廊裡,終於見魏劭回了。急忙親自下了台階去迎他,口中說道:“夫君腹中飢餓了吧,晚膳已經備好,就等你回來一道用膳。”說完偷偷看了眼他的臉色。

  魏劭停下腳步,看著小喬。

  他被他媽叫了去,自然已經知道自己陽奉陰違把鍋甩給了徐夫人的事。小喬終究還是有點心虛的,剛才老老實實等著他吃飯時,也想好了一番應對。見他這樣看著自己,眸色墨黑,面若沈水,便不作聲了,只等著他開口再次質問自己。

  “用膳吧。”

  沒想到他忽然這麼簡單地說了一句,說完,抬腳就往膳房方向去了,從她身邊走過時,小喬面門感覺到了他掠出的一道微風。

  小喬很是意外,在原地愣了一愣。見他走的很快,已經步上了台階,急忙追上了他的背影。

  ……

  這些天來,魏劭晚飯不大回來吃。連上這次,兩人也就一起吃了三四回的飯。

  確切地說,是小喬伺候他吃了三四回的飯。

  桌案置在榻上,魏劭端坐於案中。小喬是女人,地位沒他高,跪坐在下手邊服侍他用飯。等他吃完,自己才能吃。

  不過前幾回,他吃的都很快,也幾乎不會差遣她做什麼。這活兒不累。

  小喬以標準的坐姿,將臀壓在腳踵上。

  不得不說,魏劭生的筋骨齊正,天生的衣服架子。現在這樣,端坐在榻上的案後,一身嚴整的右衽深衣,寬大袖擺沿著肩膀兩側舒緩垂落,配上他不疾不緩的舉止,就連伸筷挾菜的動作,看著都是如此的流暢,像從一卷散發著舒雋氣韻的古書中走出來的男子。只不過他是活生生的真人。

  小喬看了兩眼,便收回目光。忽然聽到魏劭說道:“一同用飯吧。”

  小喬一呆,看向他。見他和顏悅色地看著自己。忙推辭。

  “無妨。我叫你一道,你便一道。”

  他已命人添上一副碗筷。

  小喬覺得他的這個突然邀約很是可疑,尤其是從東屋那邊回來後。但他難得這麼和善,自己也不好推脫。料想吃飯應也吃不出什麼問題。朝他微微躬身道謝後,往前膝行兩步,坐到了桌案邊上。

  食不言。

  小喬默默地吃完了一平盞的飯。

  這是她平日的飯量。

  她抬起眼睛,見魏劭也已經吃完了,雙手分撐在他自己的雙腿上,面帶笑容,似乎剛才一直在看自己吃飯。

  小喬嚥下嘴裡的最後一口食物,輕輕將筷子擱在筷架上。正要叫人送上清水服侍他漱口,魏劭卻忽然道:“替女君再添一碗飯。”

  小喬忙搖頭:“多謝夫君。我已經飽了。”

  “我見你只就吃了這麼幾口,怎能飽腹?”魏劭道。

  “確實夠了。平日就只吃這麼些。”小喬解釋。

  “那是你平日吃的太少!”魏劭上下打量了眼她的身材,露出一絲嫌棄之色,“到我家中也有些時候了,竟比先前彷彿還要瘦了些。不知道的以為我魏家飯都都不管你飽。再吃一碗。”

  小喬覺得他在睜眼說瞎話。

  自己這個年齡,平常營養足夠,身體上的發育,她自己都感覺的到,去年的肚兜最近緊了,箍的不舒服,已經換了新的。

  但是僕婦已經端來了飯。

  對著魏劭關切的目光,小喬無奈,低頭努力吃完了第二碗飯。

  第二碗下去,肚子已經飽到了胸下。小喬忍著要打飽嗝的感覺,放下了筷。

  “再給女君添一碗。”

  魏劭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小喬用力搖頭:“真的吃不下了!”

  “祖母前回責我慢待了你。你又瘦弱,不努力加餐飯怎可?”

  魏劭大袖一甩,自己親自起身去添了一碗飯,壓的緊緊實實,端到了小喬面前。

  小喬看他。他面帶笑容。

  “真的吃不下了。”小喬苦著臉說道。

  魏劭臉色立刻就沉了下去。

  “給我吃掉!”聲音也帶了絲水水的涼意,“不止這一頓,明日開始,每餐你都得給我吃下去三碗!祖母疼愛你,你再不長肉出來,下回到了祖母跟前,我恐怕不好交代。”

  小喬和他對望了片刻,咬了咬唇:“夫君,我錯了。”

  魏劭低頭,隨手般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哪裡錯了?”聲音是漫不經心的。

  “早上夫君要我代替夫君去婆婆那里傳話,我卻去了北屋。”小喬望著他臉色,小聲地道。

  魏劭哦了聲,目光似笑非笑:“那你說,該怎麼辦?”

  “下回我再不敢了……”小喬囁嚅,打了個飽嗝,急忙以袖掩面。

  “還有下回?”他挑了挑眉。

  “不是不是……”小喬急忙放下衣袖,擺手。忽然這時,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小喬回頭,見一個僕婦急匆匆地進來,躬身道:“君侯,將軍李典求見,說有急事。”

  魏劭微微一怔,神色轉為沈肅,起身撇下小喬快步而出。

  小喬目送他離去的背影,終於呼出了一口氣。

  這個晚上,小喬不敢再像平常那樣放鬆了,就一直老老實實地在房裡等著他回來。順便消掉已經吃堵住了的食。

  她一直等到亥時末,魏劭始終沒歸。最後終於熬不住了,這才自己和衣先躺了下去。

  魏劭一夜沒回。

  直到第二天的傍晚,小喬才得知消息,竟是已經平和了許久的上谷一帶,前日忽然遭到了大隊匈奴騎兵的劫掠,守軍民眾死傷將近一千,匈奴燒殺掠奪後,放話這是送給漁陽徐夫人的大壽之禮,隨後往北逃竄。

  魏劭聞訊,大怒,當即親率騎兵去追擊匈奴。

  ……

  魏劭率著兩千精銳騎兵,以極速晝夜追擊,已經逐出上谷數百里外,抵達了與匈奴王庭默認的臨時邊界桑乾河的一帶。就在剛才,匈奴帶著劫掠來的牛馬女人等戰利品欲過界返回王庭時,不期魏劭騎兵追趕而至,倉促應對,雙方在桑乾河畔大戰,魏劭親入馬陣戰匈奴頭目千騎長且莫車,且莫車被他砍於馬下,生擒,餘下匈奴騎兵或逃或俘,狼狽潰散。上谷居民被奪去的牛馬歸回,除了少數女人死傷,剩餘大多無恙,只是難免已經遭到玷辱,此刻衣衫不整地聚在一起,或坐或蹲,相互抱頭大哭。

  魏劭鐵甲染血,按刀從身邊那群劫後餘生哭哭啼啼的女人身邊大步走過,來到了匈奴且莫車的面前。

  且莫車十分強悍,雖然已經被俘,身上也滿是血污,卻仍硬挺著不肯下跪,頭高高翹起,衝著魏劭哈哈大笑:“怎樣,送給你祖母的大壽之禮,可還滿意?”

  魏劭神色陰沉,上前抬手,刀鞘便重重擊在且莫車的臉上,且莫車立刻頭破血流,嘴裡斷了半排的牙齒。

  “魏劭小兒!今日你若敢殺我一人,他日我匈奴必十倍以報之!”

  且莫車面露痛苦之色,嘴裡不斷地流血,含含糊糊地罵著,形容可怖。

  隨同魏劭一道追擊而來的將軍李典大怒,一腳踹向且莫車的膝窩,且莫車雙膝落地,要爬起來,被人摁住了,口中依舊“魏劭小兒,犬輩鼠類”的罵個不停。

  魏劭慢慢地抽出了腰間的長刀,刀刃閃動著冰冷的雪芒。一個手起刀落,且莫車的人頭便從頸項上滾落,血柱高高噴濺,灑了一地。

  周圍鴉雀無聲,連遠處那些女人也停了哭泣。

  “剩餘匈奴俘虜,不論軍位高低,全部就地□□。”

  魏劭將刀歸鞘,下了命令,神色平靜。

  ……

  呼衍列左胸那晚被刺的傷口很深,再入半寸,便抵達了心臟。

  這幾日,他被傷痛折磨,行動也受限制。隨身邊一眾被俘的族人被帶到了刑地,暗中運力,想奮起掙脫繩索,胸口忽然一陣痛楚,眼前發黑,人站立不穩,便撲倒在了地上。

  怎麼也沒想到,陰差陽錯,自己竟然就這樣喪命在了桑乾河畔。

  魏劭這個年輕的漢人,竟也訓練出了一支戰鬥力完全不啻匈奴人的強大騎兵。正面作戰裡,匈奴人從沒從他手中佔過半分的便宜。相反,原本已經入了匈奴地界的雲中、朔方一帶也被他奪回,匈奴人被迫北退到了數百里外牧羊放馬。

  他的名字在匈奴王庭無人不知。提及這個名字,從單于、諸王到民眾,無人不帶一絲忌憚。

  但與發誓要和魏劭為敵的屠耆太子左賢王烏維不同,日逐王對這個漢人對手,態度並不十分痛恨。

  或許是因為從前那位出自魏家的王妃的緣故,呼衍列只能這樣作響。

  他這一趟,原本已經完成了需要做的事,不想歸途中,遇到了左賢王派出的這支人馬。得知左賢王的挑釁意圖後,呼衍列立刻阻攔,且莫車豈會聽從,雙方發生了衝突。

  呼衍列一向是匈奴排的上名號的千騎長,戰功累累,但那日隻身一人,加上受傷,最後不敵被擒。且莫車要將他帶回去交給左賢王以為難於逐日王,遂將他捆住,一同帶去了上谷,劫掠完畢後,他也被迫同行,不想在這裡被魏劭騎兵追趕而至,雙方大戰,自己隨同且莫車的人一道成了俘虜。

  他這輩子,殺過了無數人。有為了爭權而殺的自己的族人,也有為了奪地而殺的漢人、烏孫人、呼揭人……

  死去原本也沒什麼。但就這樣死去,他實在不甘心。

  呼衍列知道,魏劭軍士已經在執行魏劭下的命令了。呼號怒罵乞饒,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他前頭的俘虜,一個個地倒了下去。很快就輪到他了。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正要運氣做最後一次的掙扎,忽然,背後有人踩在了他的身上,接著,一個他認識的聲音響了起來:“這個匈奴與我有仇,我親手殺之。”

  魏儼對奉命執行行刑令的校尉說道。

  魏儼發聲,校尉自然遵從,立刻將人交了出去。

  魏儼拖著一動不動地呼衍列,來到了桑乾河邊,近旁無人,他以刀尖挑開了捆住呼衍列的繩索。

  呼衍列萬分感激,掙扎著朝他跪拜:“少主人,上谷之事,是左賢王做的……”

  “滾回去。”

  魏儼並未聽完,斥了一聲,轉身便大步離去。

  ……

  魏劭離開後的第五天晚上,終於歸來了。

  徐夫人十分歡喜,親自出去迎接了魏儼魏劭一行。見風塵僕僕,安慰後,命兄弟各自早去歇息。

  魏劭回到西屋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小喬在西屋門外迎他。

  他身上的鐵甲還未脫去。站在那裡,僕婦替他脫卸著甲衣,他兩隻眼睛看著小喬。

  小喬遲疑了下,最後終於還是走到了他面前,抬手親自幫他解甲。

  僕婦們見狀,便退了下去。

  小喬和他的距離靠的很近了,解著甲衣的時候,聞到了他身上的一種干燥了的混合著塵土和血的氣味,有些衝鼻。

  她感覺到頭頂彷彿有兩道目光。抬起眼睛,見他微微低頭,正看著自己。

  小喬的兩排眼睫毛撲顫了一下。咬了咬唇,垂下了眼睛。屏住呼吸最後終於幫他解開了沉重的甲衣,然後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步。

  魏劭自己將甲衣卸在地上,身上剩了一件已經染了塵血的中衣。看了一眼已經離了自己的小喬,轉身進了浴房。出來時,換了身整潔的衣裳,大袖飄飄,濕潤的黑髮用玉簪綰在頭頂,姿容雅雋,很是好看,和先前剛回來時一身血氣的樣子完全不同。

  “夫君可要去用飯?”

  小喬問他。

  魏劭摸了摸肚子,點頭,轉身往膳房去。小喬跟了上去服侍,到門口時,看到東屋那邊的薑媼來了,面上帶著恭敬的神情,躬身說夫人那邊備下了飯食,請男君移步用膳。

  “夫人心疼男君。親自下廚做的。盼男君移步。”

  魏劭遲疑了下,轉頭看了眼小喬。

  小喬忙道:“既然婆母也備了飯食,夫君過去便可。我這裡無妨。”

  魏劭沒說什麼,邁步往東屋而去。

31、王母仙藥

  魏劭來到東屋。看到他的母親朱氏正在房門口翹首等待,見他現身,立刻迎了過來,歡喜地道:“仲麟,你終於回了!這幾天我很是擔心。平安回來就好。快進屋,我親手備好了晚膳。”

  魏劭向朱氏道謝,隨她進去,又道:“其實母親大可不必特意為兒子下廚勞累,兒子受之有愧。”

  “怎會!”朱氏笑道,“我盼望你能天天來我這裡用膳才好,何來的勞累?”

  魏劭看了一眼。

  食案上已經擺滿了豐盛的饌餚。僅是鹿,便有鹿膾、鹿脯、鹿肉鮑魚羹,除此,雞、魚、瓠瓜應有盡有,案上還擺了一壺酒。魏劭略微錯愕,不禁苦笑了下。

  這一桌的酒菜,足夠三四個飢漢飽腹了。倒讓他忽然又想起了幾天前自己逗弄為難喬女時,她的那個飯量。

  要是叫她來吃,十個喬女吃上三天,估計也是吃不完的。

  魏劭看了眼滿臉帶笑的母親,終究還是沒說什麼,坐了下去。

  朱氏在旁陪坐,提起酒壺,為他斟了一杯酒,道:“此杯為慶我兒殺敵凱旋。”

  朱氏端酒給兒子的時候,看著他的目光微微有些不自然。但魏劭並沒留意到自己母親的異常,向母親道謝,雙手接過,一口飲了下去。隨後拿起筷子。

  朱氏見他喝下了酒,微微鬆了口氣。叫他多喝些,不必怕醉,若醉了,自己東屋這邊也有房可宿。

  魏劭只笑不語。

  朱氏在旁繼續陪坐片刻,又給兒子陸續斟了兩杯,看著他都喝了下去,終於藉故起身先離開了。

  多日之前,她曾偷偷去了趟漁山巫祝廟裡,從大巫那裡求來了一包王母仙藥。大巫說,此藥性極媚,只要一挑,就足夠起效了,若和酒水服下,則起效更烈。

  朱氏也怕傷到兒子的身,不敢用太多。卻擔心不起效,最後加在了酒裡,搖勻斟酒讓兒子喝。親眼看見他喝了三杯下去,這才放下了心,照原本商議好的那樣,藉故先離開了。

  ……

  東屋的這餐晚膳,雖然菜餚豐盛,烹飪也佳,他卻實在是為著母親的心才來的,吃的有些索然無味,更沒興頭喝酒。或許是人也有些疲乏了的緣故,心裡只想早些回去。喝了朱氏給自己倒的幾盞酒,便停了下來,再揀著吃了幾口菜,想向朱氏告辭離去。

  他坐等了片刻,沒見到朱氏回來,漸漸地,腹中卻彷彿起了一團火燒,隱隱的炙燥之感。

  很快,這感覺便蔓延往下。

  他自然知道這表示了什麼。完全沒想到是自己母親對自己下了藥。只是對自己突然間莫名有了這種反應而感到費解,身體也頗是難受,急於想紓解的感覺。

  魏劭忍了片刻,見朱氏還沒出來,起身對近旁服侍的一個圓臉侍女道了一聲,叫她代自己轉辭,起身要走時,姜媼忽然過來了,驚慌地說,夫人方才回屋後,本想再出來的,頭卻不知為何,突然疼了起來,請君侯過去看看。

  這麼多年,魏劭從沒聽過朱氏有頭疼之症,一驚,壓下身體裡那種蟲鑽蟻噬般的難受感覺,匆匆就隨姜媼過去。見姜媼去的不是朱氏屋子的方向,心裡雖略微有些不解,但也未起疑,只以為朱氏是在別屋裡發的頭疼。到了一間偏裡的內室門前,姜媼推開,魏劭也未多想,推開便邁進了門檻。

  剛進去,身後門便被將薑媼關上。魏劭關切朱氏病情,也未留意,看了下四周,見屋很深,內外兩重,跟前並不見他的母親,連個服侍的侍女也沒有,以為人在內間,疾步走了進去,掀開分隔的帳幔道:“母親,你可……”

  他忽然停了下來。

  朱氏並不在內裡。對面便是一張床了。暗香靡靡,衝人肺腑,隔著層薄薄的綃羅輕帳,一堆錦衾香枕裡,他看到床上背對他側臥了一個女郎。女郎青絲已解,堆積在了枕上,身上不過一件薄薄緋色羅衣,羅衣也褪至肩膀,露出了一截白皙的脖頸和圓潤的香肩。

  魏劭一怔。

  床上女郎慢慢坐起了身,隨她起身,衣衫滑落,女郎抬手,壓住了跌落到胸下的緋羅,但也已露出了大片香肉,半遮半掩,但凡男子,見之無不血脈賁張。魏劭身體裡的那團熾燥更加濃烈,遊走全身,幾乎就要無法抑制噴薄而出。

  女郎抬起了頭,雙目帶情,面上含羞,見對面魏劭僵立不動,脈脈之間鬆開了手,羅衣下滑,上身再無任何遮擋,香艷撲面而來。

  “表兄……”

  女子輕輕喚了聲他。

  魏劭心裡完全明白了過來。

  他掃了一眼女子身體,眼睛裡掠過濃重的陰影,這陰影甚至蓋去了瞳中原本的那片欲色,掉頭而去。

  鄭楚玉沒有想到,這樣的情境之下,魏劭竟然轉身就走了,錯愕過後,急忙抓起羅衣,胡亂遮掩住胸前,赤腳下地飛快追了出來,從後抱住魏劭大腿滑跪了下去,泣道:“表兄,姨母定要如此,我也是無奈,只是楚玉亦是甘心為你紓解難過。”

  魏劭停了下來,低頭看了眼鄭楚玉。她跪於自己腳後,兩個渾圓肩膀打著顫,仰臉望著自己,雙目裡淚光閃爍,姿態楚楚。

  魏劭強壓下彷彿已經遊躥到了全身血管裡的那種膨脹之感,拔腳便撇下了鄭楚玉,大步便往門口走去,到了門後,拉了兩下,見不開,才知門不知何時竟已從外被反鎖住了,頓時勃然大怒,抬起一腳便踹了過去,極是牢固的酸枝紅木門竟被他整扇地踹飛了出去,轟然一聲,撲到了門檻之外的地上。

  “表哥——”

  身後傳來鄭楚玉的泣喚之聲。魏劭充耳不聞,神情緊繃跨出了門檻,踩過那扇門板,大步往外走去。

  姜媼將魏劭哄進了門後,悄悄反鎖,隨即與聞訊而來的朱氏隱在近旁等著事畢,滿心以為這次必定事成,沒想到他才進去沒片刻,那扇門竟就被他一腳踹飛了出去,又見他一臉怒容地大步往外走去,和朱氏面面相覷,急忙從藏身的門後出來。

  “男君這是要是哪裡……”

  也是姜媼好死不死,竟然還伸手去攔魏劭。手剛碰他的胳膊,魏劭抬腳又是一腳踹了過去,正中姜媼大腿,盛怒之下,他的力道又豈是姜媼能夠承受住的?慘叫一聲,整個人就被踹的飛了出去,猶如斷線風箏,跌落到了牆角,大腿劇痛,腿骨已然折斷。

  姜媼當場昏死了過去。

  朱夫人將魏劭養大,至今這麼多年,魏劭在她面前,從來都是溫恭孝順,即便偶爾不快,也不會直面頂撞,從沒見過兒子凶神惡煞這般模樣,嚇的手腳冰涼,看了眼已經倒在牆角一動不動的薑媼,自己竟也不敢上前了,只是白著臉顫聲道:“仲麟,你怎如此對待……”

  魏劭猛地轉頭,朱夫人見他臉色鐵青,雙目赤紅,心裡一驚,立刻閉了口。

  “母親,你做的好事!竟與那賤婢合同如此謀你親兒!”

  魏劭咬牙,一字字地說道,轉身疾步而去。

  朱夫人心口突突亂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立在那裡,直到他人影消失不見,半晌,朱夫人才回過神來,見侍女僕婦已經聞聲趕來,見狀不敢靠近,都擠著立在廊下,個個神情驚疑不定,牆角地上自己的心腹姜媼雙目緊閉,面色煞白,看著彷彿死了一樣,終於顫聲大叫,讓人過來扶抬姜媼就醫。

  僕婦們聽到主母開口了,這才匆忙跑了進來,七手八腳抬起姜媼離開。

  朱夫人站在原地,腿腳還是發軟,愣了片刻,忽然想起房內的鄭楚玉,轉身扶著牆一路過去,入內便聽到隱隱的嗚嗚之聲,尋了進去,見外甥女撲在床上,衣衫不整,正在傷心哭泣。上去扶住她肩膀,還沒開口問究竟,鄭楚玉便撲到了她懷裡,哭著埋怨道:“姨母,你拿的究竟什麼好藥,竟分毫沒有作用!我都如此了,表哥依舊不動……怪你出了這樣的主意,往後叫我還如何見人……”

  她想起方才羞恥一幕,畢竟是黃花女兒,眼淚滾了出來,翻身又撲到了床上,扯過衾被蒙住了頭,嗚嗚地痛哭了起來。

  朱夫人心亂如麻。只道那王母仙藥真的不靈,呆了半晌,安慰著鄭楚玉,忽然想了起來,打起精神出去,嚴令一眾僕婦侍女不准將今晚之事說出去半分。

  “方才只是我與男君起了爭執,男君不快而出。你們若有一個人敢出去胡言半句,被我知道,打死勿論。”

  眾僕婦侍女不敢抬頭,紛紛應聲稱是。

  ……

  魏劭從東屋出來,立刻俯身就著一叢花木催吐,直到將胃中殘餘之物全部嘔出,最後只剩酸水,定了定神,這才繼續往西屋而去。

  只是朱氏從大巫那裡取的藥,藥性確實極其凶媚,起先他雖只喝了三杯酒,又加以催吐,腹中已空,此刻全身依舊感到炙燥難當,皮膚下若有無數密密針尖在刺,下堅若鐵杵,比剛才在鄭姝房中時還要炙漲三分。

  魏劭生平自負,性又高傲,不防備間竟這樣被自己的母親藥中,心中鬱懣,可想而知。唯恐遇到下人入人了眼目,不敢在路上多停,一面盡力調息,努力壓□□內焚身邪火,一面飛快往西屋去,遠遠看到那間屋的窗裡透出燈火,徑直就衝了過去,一把推開了門。

  房裡只有小喬,正在銀燈下書寫。

  剛才魏劭被朱氏叫走了,她便自己吃了飯,在春景漸濃的庭院里略微散步消食,這會兒回到了屋裡,剪亮燭火抄一卷新帛。聚精會神之時,忽然聽到門被砰的一聲撞開,沒有防備,手一抖,筆尖剛蘸過來還未落筆的飽墨便沿著筆梢滴落,濺在了一面快要抄完的帛面之上,墨跡迅速暈開,整張帛筏頓時毀了。

  小喬直呼可惜,扭頭,看見魏劭身影在屏風後晃了一下。

  他這麼快就回來了,小喬倒是有些意外,將筆擱下,起身便迎過去。才剛下榻,見他已經迎面而來,面龐通紅,雙目也染滿了赤色,如同充漲鮮血,神情極其僵硬。

  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小喬略微吃驚,遲疑了下,還是朝他走了過去,面露笑容,像平常那樣的問安道:“夫君回來了……”話沒說完,人就被魏劭一把推開,往後退了幾步,這才站住了腳,抬起眼睛,見他已經衝入了浴房,接著,便是嘩啦水聲,似乎是他在裡頭當頭沖水而下。

  小喬又驚又疑,不由自主地跟了過去站在浴房門外,遲疑著時,忽然聽到他的聲音從裡頭傳了出來:“叫人送碎冰過來,越多越好!”

  他的聲音聽起來也走調了,彷彿在極力壓抑什麼似的,與他平常極不相同。

  小喬不解,實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心了,勾了小指將簾幕撩開一道縫,湊過去看了一眼,見他竟然已經脫光了衣裳,精赤著全身,背對門口雙腿分立地站在為預備他沐浴而注滿了水的浴桶裡。

  浴桶桶壁有她半人高,他這樣站立,卻隻及他腰下的臀線部位,燭火搖曳,照的他後背光淋淋一片,猶如抹了層油似的,越發顯得筋骨利落,由肩背直到腰際以下的賁肌線條,猶如流水般起伏。

  小喬不由地睜大了眼睛。

  “看什麼?還不快去!”

  浴桶裡的那個男人彷彿覺察到了來自身後的窺看,猛地轉頭厲聲叱道,一臉的怒色。

  小喬嚇了一跳,慌忙後退,也不來及多想什麼,急忙轉身出去叫了人過來,吩咐立刻去往冰庫,取多多的碎冰過來。

32、

  魏家地下建有冰窖,專為藏冰以供夏日消暑。如今冬天剛過去沒久,冰窖內滿是藏冰。僕婦受命立刻去尋魏家內管事張媼要冰。張媼聽得是西屋要冰,似乎急用,量還要多多益善,雖一時間不明所以,但立刻拿了鑰匙開門下地庫取冰,取了兩大桶,叫人抬了親自給送到了西屋,小喬指揮放到浴房門口。僕婦們退出,小喬跟出去關門時,便聽到身後腳步聲起,知道是魏劭取冰,想起他一絲,不掛,一時不敢再回頭看。

  片刻後,她聽到浴房里傳來兩下“嘩啦”硬物落水的聲音,知道冰塊應被倒進了水里。接著,裡面安靜了下來。

  剛才等著冰塊的時候,小喬就在臆想他要這東西的目的。

  起初她以為他要洗冷水澡鍛煉身體。轉念覺得不像,而且太過沒頭沒腦了,好端端東屋那邊吃了頓飯回來,怎麼就想起來要洗冷水澡鍛煉身體。費解著的時候,忽然記起他剛才進來雖然腳步倉促,但自己依稀還是瞄到他下頭彷彿支出來的異樣,只是當時人被他推開了,有點手忙腳亂,也沒多往別處去想。

  此刻細想,又聯想到他的反常舉止,小喬忽然有所頓悟,整個人頓時就尷尬了……

  但新的疑問又來了,好端端的,他怎麼突然就這樣了?

  無須多高深的知識,就知道這絕對不是一個男人正常的樣子。

  想明白了這事,小喬本想出去避一避的,等他自己消火了再回來。

  這不止是為自己的安全考慮,小喬猜測,他應該也不願自己留在邊上看他狼狽的樣子。

  只是他進去的時間也不短了,除了剛開始那幾下倒冰塊的聲,一直沒別的動靜,她又有點不放心。屏住呼吸,豎著耳朵仔細再聽。什麼聲都沒有。

  小喬終究還是靠了過去,隔著簾問道:“你……怎樣了?”

  裡面還是沒有動靜。

  小喬變得不安起來。遲疑了下,撩開簾子往裡看去。

  他整個人泡在了水里,只露出頭頸。水面浮著的那層厚厚的冰塊已經慢慢消融變小。他的頭微微後仰著,眉頭緊皺,閉著眼睛,表情依舊十分緊結痛苦的樣子。

  聽到她的動靜,他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見他還活著,小喬便鬆了口氣。不敢多看他的樣子,垂下眼皮,只將視線盯著自己腳前他之前扯下來丟地上的一堆衣服上,用聽起來盡量正常的聲說道:“那麼我還是先出去吧。我就在房門外。你若好了,或有別事,叫一聲便可。”說完匆匆掉頭就走,走了兩步,聽到他的聲音在後傳了過來:“我口渴……幫我倒水……”

  他的聲音聽起來,破碎而喑啞。

  小喬一怔,跟著哦了聲,急忙去倒了水回來。

  “水來了。”她把水遞過去,望著他輕聲道。

  魏劭的眼睫毛,輕輕地顫抖了一下,如同兩片薄薄的蝶翅,竟然讓小喬感覺到了一種類似於折磨中的虛弱美感。

  他慢慢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稍稍坐直身體,從水里抬起一隻*的胳膊,接過了她手中的茶盞。

  她的手不小心被他碰觸了下。

  雖然只是非常短暫的一個碰擦,但小喬依然清晰地感覺到了來自於他皮膚的滾燙溫度。加了冰的水,似乎也沒能夠幫他降下多少的體溫。

  魏劭仰頭喝水,小喬聽到他咽水發出的清晰的咕咚咕咚聲,喉結隨著吞嚥動作,劇烈地上下滾動,幾塊浮著的冰塊碰到了他的胸膛,又被碰開,在水面上慢慢地打起了沒有方向的旋轉。

  他幾口就喝完了水。小喬接回茶盞,遲疑了下:“你要是實在不舒服……要不,我去北屋說一聲,告訴祖母……”

  “不要讓祖母知道!”

  他立刻打斷了她。

  小喬一怔,跟著點了點頭:“曉得了。還有什麼要我幫你做的嗎?若沒有,我便出去了。”

  魏劭目光落到她的身上,停駐了片刻,喉結再次滾動了一下。

  “再倒杯水,多些……”

  最後他喃喃地道,聲音沙啞如同耳語。說完閉上了眼睛,頭往後靠在桶壁上。

  小喬“哦”了一聲,“你稍等”,她有些責怪自己剛才糊塗,沒把整個茶壺端進來給他喝,急忙轉身邁步,快到浴房門口,抬手要掀開帳幔,忽然聽到身後發出“嘩啦”一下水被潑灑到了地面的聲音,其間又混合著冰塊落地砸出的輕微跳躍聲。

  是魏劭忽然間睜開了眼睛從水里出來,赤腳踩在地上,大步地朝她追了上去。肩膀和後背上,沾附著的水隨他行走動作迅速地凝合成了條條細細的水柱,沿他微微起伏的肌肉紋理滾落下來,在身後的地上留下一道濕漉漉的痕跡。

  小喬一愣,還沒來得及回頭,後背一熱,人就已經被身後那個朝她貼過來的堅硬的高大男人身體給包圍住了。

  魏劭從後抱住了她,臂膀穿過她的腋下,將她箍在懷裡,迫她緊緊地貼靠著自己的皮膚。

  她身上裹以輕薄的絲綢春衫,一將她貼在胸前,魏劭就感覺到了一種與冰水截然不同的玉涼之感,又柔軟的不可思議,彷彿只要他再稍稍多加些力,就能讓她的玉涼和柔軟一寸寸地完全貼融進自己的皮膚裡一樣。

  他備受折磨的身體終於感到舒適了些。本已麻木到自己始終無法紓解之處,也忽然像是活了回來,血液重新開始流動。

  一聲呻yin從他喉裡發出,他忍不住低頭下去,張嘴又一口含住了她清涼的一側耳垂,火熱的舌卷住來回咬噬。

  小喬突然遭到魏劭這樣毫無防備的侵犯,耳垂肉都要被他給吞咬下來似的,一疼,大驚失色,就“啊”的叫了聲,茶盞也失手脫落掉到地上,“砰”的砸成了兩半。急忙掙扎想脫出他的臂膀。

  魏劭卻再也無法忍耐了,一手便輕而易舉地橫抄起了小喬,不顧她的掙扎捶打,徑直給送到了床上,自己撲了上去。

  魏劭也不知道自己母親給他喝下的到底是什麼媚藥,兇歹無比。最初的那陣洶湧藥性被他強行壓制下後,竟然無法徹底退去。雖不再像起初那樣暴起,卻變成了麻木的持久鈍感,極其難受的折磨,自己也無法釋放出來。

  剛才他覺得自己彷彿已經死了一遍。此刻卻又轉活了過來,只想全都在她身上徹底紓解。不顧她的掙扎和抵抗,三兩下扯下她衣裳,將她剝的和自己一樣,入目滑若凝脂的寸寸肌膚,更加烙紅了他的眼睛,他咬牙要佔有她時,肩膀忽然一陣劇痛,小喬張嘴狠狠咬住了他,尖尖的細齒,像魚鉤咬住魚嘴那樣地咬住他不放,深深地嵌入了他的皮肉,咬出了血。

  接著,她便哭了出來,眼淚大顆大顆地從兩邊眼角滾落下來,哭聲含含糊糊,哭的很傷心,也帶了痛楚。

  魏劭驀然停住,大口地喘息著,在她身上伏了片刻,忽然翻身滾了下來,仰面躺在床的外側,一動不動。

  他左肩的三角肌上,留下了一排深深的牙印,有殷紅的血絲,慢慢地從皮膚裡滲出來,形狀像是月牙,帶了一種詭異的美感。

  ……

  他其實才剛起了個頭而已,小喬卻已疼的不行,無法想像若遭他強行深入會是如何,疼加上恐慌,又被他壓住不能動彈,狠狠一口就咬在了他肩膀上。此刻終於得以解脫了,如逢大赦,一把抓起自己的衣裳,連滾帶爬地從他大腿上爬了過去,下地後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光著腳就跑。

  “你去哪裡?”

  身後魏劭的聲音響了起來,帶了點頹喪的味道。

  小喬沒理,一口氣跑到門邊的那扇屏風旁,手忙腳亂地將衣裳裹了回去。

  魏劭扯了一旁的被,隨意壓住下腹,慢慢地坐了起來。

  小喬戒備地盯著他。

  “方才在我母親那裡,我誤食了媚藥。”

  他望著小喬,慢慢說道。神情沮喪,甚至是萎靡。

  小喬愣住了。

  “起先你也看到的,我以為自己能解決。但是……”

  他停了下來,眼睛落到小喬身上。

  小喬回過了神,慌忙抓緊胸前衣襟,後退了一步,嘴里胡亂道:“你是要叫誰過來?我馬上替你叫!一個不夠叫兩個!”

  她說完,見他雙目依舊盯著自己,目光閃動,更加慌了神。

  “或者你等著!你再忍忍!我穿好衣裳就去告訴祖母給你請醫……”

  她轉身就要走。魏劭下床大步趕了上來,伸手抱她又回到了床上,一把扯落帳子。

  床上的光線立刻暗了下來,變得朦朦朧朧。

  他那裡……剛才雖然沒敢細看,但小喬還是瞥到了。剛才還沒進去,她就疼的要命。他又服過那種藥。這樣的情況下,要真就這麼被他……以後絕對會是終身陰影。

  小喬再次掙扎,被他一把摁到了枕上。她睜大眼睛,驚恐地看著他朝自己伸過來手,眼淚立刻又冒了出來,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他握住了她的一隻手。

  “我很難受。你幫我吧。”

  他躺了下來,轉過臉望著她的眼睛,低聲說道。

  小喬一呆。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自己不會嗎?”她的眼角還掛著淚,抽泣道。

  “麻了,出不來。你若幫我,我就不對你做別的。我說到做到。”

  他慢慢地道。

  小喬停住了哭泣,看向他。

  兩人的額幾乎靠在了一起。

  他的額頭滾燙,彷彿發了燒似的,臉龐像喝了酒,神情滯重而懊惱。

  他看著小喬還含淚的一雙美眸,將她那隻手慢慢地帶了過來,最後放到被下,壓了上去。

  小喬臉龐立刻通紅,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眼睫毛不停地顫抖著。

  魏劭也閉上了眼睛,發出了舒適的長長一聲嘆息。

  ……

  魏劭他媽,簡直作死,害自己兒子就算了,還害她遭了池魚之殃。要不是她是婆婆,小喬真恨不能衝過去照她腦袋扣一個大屎盆。也不知道她給兒子餵的是什麼玩意兒,藥性竟然那麼的強,一次根本不行,後來陸陸續續,又折騰了幾回,直到天快亮,徹底發洩出來變得筋疲力盡的魏劭才終於老老實實地睡了過去。

  小喬一頭睡到了第二天的下午。醒過來時,床上就她一個人。

  她那隻可憐的手,不但失了清白,而且胳膊酸的快要抬不起來了。

33、懲治

  魏侯早上走時,比平常稍晚一些。走之前,囑了一聲春娘,只說,不必叫女君起覺。

  他說話時的神色和平日一樣的冷淡。當時春娘抬眼,一晃間,覺得魏侯眼窩比平常略要凹陷些,似乎昨夜沒睡好。但精神卻看不出半點萎靡,反而目光愈發清炯。

  之前除了那日他出門太早之外,小喬都隨他一道起身,送他到西屋外的。今天也不早了,春娘起先不見小喬,本忐忑著,怕她又因疏忽惹惱了魏侯。聽他臨走忽然這麼說了一聲,才放下心。等他走了,入內室撩開帳幔,見小喬還面朝里地趴在枕上沉沉而眠,雲鬢凌亂,衣衫褪至肩頭,袒露了一片雪背。床前地上丟了好些疑似用過的不潔帕巾。帳內略暖悶,隱隱能聞出一種特殊的床幃氣息。

  春娘是過來人,明白了。昨夜房事過度。暗自猜疑,也不知道年輕正當力的魏侯昨夜究竟如何折騰的,不但把自己給弄的眼窩凹陷,女君也成了這樣子。不忍吵醒小喬,悄悄收拾了地上東西便退了出來,一直守在門外,等到這會兒小喬睡飽了,才進去服侍她起床。

  小喬平時並沒起床沐浴的習慣。但昨夜雖免去了吃大苦頭,代替的工作量卻實是不輕,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這會兒醒來覺得渾身黏膩不大舒服,便叫備水沐浴。怕被春娘看到自己胸前那兩團被掐的到了這會兒還沒褪去紅痕的可憐肉,不肯讓她像平常那樣在邊上服侍著,自己脫衣入了浴桶。

  只是兩隻胳膊實在酸疼,抬起來都有些吃力,正低頭擦澡,簾子一晃,抬眼見春娘進了,急忙往下縮了一些。

  “老夫人那邊來了人,請女君過去。”

  小喬立刻猜測,或許是和昨晚的事有關。

  “曉得了。春娘你出去吧。我這就出來……”

  但是春娘已經過來了,扶著小喬兩個肩膀就把她從水里拎小雞似的撈了起來,道:“聽來人口氣,彷彿有要緊事,婢服侍你穿衣,也快些……”

  小喬急用浴巾掩胸,但還是落了春娘的眼。她一怔,把小喬的手拿開,仔細看了一眼,皺起了眉,低聲埋怨:“男君這下手……也太沒輕重了……”語氣裡帶著心疼和不滿。

  小喬哪裡還敢提昨夜的經過,閉著嘴巴不說話。

  “女君稍等。”

  春娘奔出去,回來手裡拿了一盒藥膏,挑了些替小喬輕輕擦抹了上去,十分清涼。最後擦了身體穿上衣裳,小喬匆匆梳洗完畢,立刻去了北屋。一進去,迎面就感覺到了一種與平常不大相同的氣氛。

  徐夫人坐在榻上,鐘媼在側,邊上立著昨晚那個送冰的王媼,地上跪了個東屋那邊的僕婦,似乎是朱夫人房外聽用的,之前小喬去東屋時,打個幾個照面兒。

  房裡氣氛有些凝重。小喬不敢怠慢,跪在了徐夫人座榻前,向她問安,又為自己來遲告罪。

  徐夫人微微一笑,道:“無妨。祖母叫你來,是想問你幾句話。”

  鐘媼便叫王媼和東屋僕婦出去,自己也出去,掩上了門。

  屋裡只剩徐夫人和小喬。徐夫人朝小喬招手,讓她坐到自己身側,道:“早上我方起身,仲麟便來看了下我,瞧著好好的。說了幾句話才走。誰知過後,我便聽說,昨夜東屋裡出了點事。說他曾被你婆母叫去,本是吃飯,不知為何後卻起了爭執,連房門都被他踹斷,姜媼也昏死過去,似乎還牽涉到了鄭姝。我還聽說,你房裡昨夜要了許多的冰塊。這時節,要如此多的冰塊何用?”

  徐夫人頓了一下。

  “昨夜到底出了何事,你可知曉?”

  小喬遲疑了。

  果然,徐夫人這麼快就知道了昨晚的動靜。只是不清楚她到底知不知道朱氏給魏劭下了媚藥的事。

  她立刻想起昨晚自己曾兩次在魏劭面前提到告訴徐夫人去向她求助,都被他拒了。

  固然這種事過於陰私,做孫子的自然不願意讓祖母知道。但小喬總覺得,從他昨夜神情語氣,以及今早他在徐夫人跟前毫無異狀的表現來看,出了這樣的事,魏劭似乎也依舊帶了點不願讓他祖母知道朱氏對他做下這種事的意思。

  他似乎還是想在祖母面前為朱夫人遮掩留體面。

  他是不願意說,徐夫人這麼快卻來問自己。

  說了,被他知道出自自己的口,就是開罪了他的孝子心。

  不說……以徐夫人對這個家的掌控看,她遲早是會知道的。到時候就是自己在徐夫人面前的不是了。

  小喬抬起眼睛,見徐夫人那隻獨目望著自己,略思忖,應道:“回祖母,昨晚東屋那邊出了何事,孫媳確實不清楚,夫君回來在我面前也半字沒提。至於取冰塊,我是知曉的。當時他推門而入,徑直便進了浴房,隨後叫我取冰。我稍一遲疑,他便急催,急用之狀。我也不敢怠慢,叫人取了冰來,才知……他是要將冰塊浸入水中泡澡……”

  徐夫人眉頭微蹙。

  小喬低下了頭。

  “怎不說了?後來呢?”

  小喬小聲地道:“後來我擔心他受凍,進去看他,他整個人都泡在冰水里,說口渴的很,我便端水給他。再後來……”

  她低下了頭,神情露出羞窘,不再說話了。

  徐夫人望著小喬,眉頭皺的更緊。

  小喬雖只簡單這麼說了幾句,徐夫人豈又猜不出來,昨夜孫子和新婦接下來不但顛鸞倒鳳,而且很是異常。

  從新婦的描述來看,孫子分明是中了媚藥後的反應。

  徐夫人心底立刻湧出一絲怒氣。

  魏家男丁不盛,丈夫和兒子都是一脈單傳,如今她膝下也就只剩魏劭這麼一個孫子了。莫說視若心肝之肉,便叫徐夫人拿自己的壽元,乃至捨棄魏家全部家業,去換魏劭的一世平安,她也心甘樂意。

  萬萬也沒想到,竟然有人黑著心肝對他下瞭如此的惡藥!

  她立刻問:“仲麟後來身體可有損傷?你如實告訴祖母,無需顧忌,更無需羞臊!”

  在徐夫人跟前提昨晚那種事,小喬其實真的是感到羞窘。所以剛才也就那麼含糊帶了過去,此刻卻聽出了她話音裡的焦急和一種隱隱的怒氣,一凜,顧不得自己的羞窘了,道:“應該是無礙的。起頭他很是難受,後來……終於睡了過去。”

  徐夫人沉吟片刻,慢慢籲出一口氣,看向小喬。見她垂眸,兩頰微紅。想起早上孫兒來看自己時,提到了一句她,說還睡著就沒叫醒同來。想必昨夜是被自己孫兒給折騰到了,心里便憐惜,輕輕拍了拍她手背,柔聲道:“祖母知曉了。我這裡無事了,你回去再歇著吧。”

  小喬朝徐夫人叩拜道謝,退了出去。等她走了,徐夫人便將鐘媼喚了進來,將自己的猜測說了一遍。

  鐘媼大驚,見徐夫人面沉若水,遲疑了下,道:“老夫人息怒。婢去將夫人叫來,問個究竟……”

  “我也許久沒去那邊了。這回不用她來,我自己去看看她吧!”

  徐夫人從榻上直身起立,冷冷地道。

  鐘媼扶徐夫人下榻,伺候換了衣裳,往東屋去。

  ……

  昨夜朱夫人一夜無眠,早上起來兩眼浮腫。一早,魏劭來了,她想起昨晚兒子怒狀前所未有,心裡依舊忐忑,勉強穩住神,起先朝兒子露出笑容。見他也不坐,也不說話,站在面前只是盯著自己,顫聲道:“仲麟我兒,昨晚之事,確實是我不是。都怪我這個做母親的一時糊塗,竟對你做出那樣的事。昨夜你去後,我還道你往後不再認我這個母親了!我的心裡……”

  她眼眶泛紅,淚便流了下來。又哽咽:“你祖母那裡,想必也是知道了吧……她原本就瞧不起我,往後更甚。也罷,只怪我自己糊塗,我今日便去她那裡請罪,她要怎麼責罰,我認了便是……”

  魏劭兩道眉頭緊緊皺著,半晌,彷彿才壓制下了情緒,緩緩地道:“昨夜之事,我並未告訴祖母,也不打算讓祖母知曉,免得她憑空又添無謂煩擾。”

  朱夫人一聽,鬆了口氣。

  “只是你這裡,須得照我兩件事。”魏劭又冷冷道。

  “兒子只管講!”朱夫人忙點頭。

  “第一,把鄭姝送走,往後不許她登我魏家的門。第二,母親往後也再不許與巫祝交通往來……”

  他的眼裡掠過一道陰影。

  “若是叫我知道,下回你再合同巫祝做這種類於下藥的陰私醜事,我立馬讓人剷平巫廟!”

  朱夫人嚇了一跳。

  昨夜事情沒成,她還埋怨了一會兒大巫給的藥不好。只是沒想到,兒子怎麼就知道藥是自己從巫祝那裡求來的。見兒子提這個,畢竟不光彩,漲紅了臉道:“不和巫祝往來,我是記住了。這回也是十分的後悔。兒子放心便是。只是第一條……”

  她遲疑了下,抬眼看了眼魏劭。見他神色陰沉地盯著自己,一凜,心知這當口,無論如何是留不下外甥女了。

  “知曉了。只是你也知道,楚玉家中已無依靠,這突然送她出去,她又能去哪裡?兒子你容我幾日安排。我知你不喜楚玉,經這一回,我也得了個教訓,往後再不會要你納她了。她這些年一直陪伴我,如今我要送她走,好歹要送的體面,給她備些東西,也算是成全她這麼些年代替你在我跟前盡的孝……算是我這個做母親的求你了。”

  朱夫人說到傷心處,眼淚又流了下來。

  魏劭眉頭再次皺了起來,片刻後,終於道:“三天。三天后她若還在,母親休怪我不孝了。”

  朱夫人無奈,只得應下。哽咽道:“仲麟,我這回事錯了,對不住你……”眼淚乾了又擦,擦了又乾。

  魏劭望著朱夫人,彷彿想說什麼,終究還是沒說,最後只道:“只求母親記住此次教訓,往後行事莫再如此糊塗,便是做兒子的福分了。”

  ……

  魏劭走後,朱夫人自己獨自發呆了許久,到了中午,問下人,聽到鄭姝還在房裡,早上起便水米未進,親自找了過去,將早上答應的事說了一遍。

  鄭楚玉已經哭得兩眼紅腫,道:“姨母,我只後悔自己不該糊塗,自甘下賤做出了這樣的事。便是表哥沒說,這個家裡,我也是不能待的了。我見表哥對姨母也有所怨恨了,這更非我的本意。我方才就想好了,我走。”

  朱夫人見她這麼為自己考慮,更是不捨,百般安慰,道:“你放心。這回的事,北屋那裡不知道,仲麟也答應不說的。我送你出去,不過是暫時,等過些時候,姨母看情況再將你接回來。”

  鄭楚玉慢慢收了眼淚: “姨母,我走後,姨母千萬莫和表哥用強。表哥是個孝子,心裡對姨母是好的。姨母遇事須像之前那樣,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我料表哥必定心軟下來。只要表哥護著姨母,老夫人那邊也需照應表哥的顏面,如此姨母往後日子才不至於太難……”

  “楚玉,只有你為姨母著想……那個喬女,若是有你半丁點兒的貼心,我也不至於 在兒子麵前落的如此沒臉!”

  “姨母——”

  “好一對情深難捨的姨甥!連我這老身見了,也是心有所戚然!”

  身後忽然有個四平八穩的聲音傳了過來。

  朱氏猛地回頭,見徐夫人不知道何時竟然來了,此刻手裡拄著一根拐杖站在門口,神情看起來和平常無二,但那隻獨明的眼睛裡放射出的刺芒卻筆直地射向自己,嚇了一大跳,慌忙鬆開鄭楚玉,朝徐夫人跪了下去迎拜,顫聲道:“婆母如何親自來了?若有事,使人喚一聲便可。”

  徐夫人理也不理,目光改射向跪在了朱夫人身後的鄭楚玉。

  鄭楚玉臉色發白,不敢抬頭。

  徐夫人看了鄭楚玉片刻,慢慢地道:“把鄭姝即刻送出家門。往後莫再讓我見到她了。”

  她說完,立刻有兩個健婦進來,拉著鄭楚玉往外去。

  鄭楚玉哭了出來。

  徐夫人頓時心亂如麻,忙道:“婆母……”才開口,見徐夫人目光倏然掃向自己,頓時說不出話了。

  “我知道你姨甥相伴多年,頗有感情,你放心,不會虧待了她。她父母雖亡,仍有伯叔,送她回去,嫁妝也一併送去,讓鄭家人找個好人家嫁了,如此安排,你有不滿意?”

  朱氏囁嚅道:“一切聽憑婆母安排。”

  外面鄭楚玉的聲音已經聽不到了。房裡的僕婦也都出去了。最後只剩朱氏還跪在地上,低著頭。

  許久,她慢慢地要抬頭時,忽然聽到徐夫人猛地頓了一下拐杖,力道之大,竟然將她腳前的那塊青磚頓出了一道裂紋。又聽她厲聲道:“我准你抬頭了嗎?”

  朱氏一個哆嗦,抬起眼睛,見徐夫人滿臉怒容,俯視自己的那隻眼睛裡,射過來的光芒猶如刀般凌厲。

  她嫁入魏家二三十年,心裡雖然一直怨怪徐夫人對自己冷淡,但像此刻這樣的厲色,卻是從未有過。心噗噗地跳,勉強定住心神,壯著膽子道:“不知媳婦做錯了什麼,竟然惹的婆母如此生氣,求婆母明示,也好讓媳婦改過……”

  徐夫人啐了她一口:“昨晚你給我孫兒下了哪裡來的下九流惡藥?為了把你那個好外甥女塞進我孫兒房裡,你安敢做出如此歹毒之事?你道那是催情!倘若有居心叵測之人將交給你的變成□□,你這蠢婦,莫非也要投給你的兒子不成?鄭姝是你的外甥女,我的孫兒便不是你自己肚裡爬出的親兒子了?”

  朱氏面色頓時蒼白,額頭密密地沁出了汗,心知事情已經被徐夫人知曉了,不敢再辯解半分,以額觸地,泣道:“媳婦一時糊塗,犯了大錯!僥倖未鑄惡果。求婆母施懲,往後再不敢了!”

  徐夫人顯見怒極了,厲聲呵斥完剛才那一段話,喘息個不停,片刻後才服了下來,冷冷道:“你平日和巫祝交通頻頻,我也睜隻眼閉隻眼 如今你竟敢對自己的親兒子下這樣的手,可見心思已經邪歪到不知何處了!你是我孫兒的生母,我也不好對你如何,免得落了我孫兒的面。也罷,既然你自己央我施懲,你便去祖宗祠房自己面壁去吧!何時想清楚明白了,你再回來!”

  徐夫人說完,再不看朱氏一眼,轉身便走。到了門外,身子微微晃了一晃,候著的鐘媼急忙接扶住她。

  徐夫人閉目,定了定神。見鍾媼望著自己,神色裡有些憂慮,朝她搖了搖頭,道了聲“我無妨”。鐘媼便攙她一路出來往北屋回去。

  “老夫人,早上男君來時,在老夫人面前半點未提昨夜之事,可見男君不想讓老夫人知道夫人所為。老夫人這樣懲戒夫人,男君性烈,若知老夫人召過女君,倘若遷怒……”

  她停了下來。

  徐夫人獨目望著前方,淡淡地道:“這就看喬女自己了。倘若連這點事都過不去,日後如何能與仲麟匹耦伉儷至白頭?”

  鐘媼沉默了片刻,點頭稱是。

34、

  家中後宅的事,讓魏劭感到有點頭疼。

  之所以頭疼,是因為對著自己的母親,即便她做出了像昨晚那樣的事,他也依然無法下的去狠心用他習慣的那種殺伐決斷去對待。

  在這世上,如果一定要他說出他無法狠下心對待的女人,不會超過三個。

  祖母當然是一個。

  他的母親朱氏是一個。

  還有……

  已經沒了。

  魏劭立刻就將腦海裡的舊日那張臉驅了出去。

  很快,他也沒多餘時間或者精力再想家中後宅事了。

  邊城數年沒有遭過此次像上谷那樣的來自匈奴的大陣仗襲擊了。

  數年前,單于相繼吃了幾次大敗仗。最後那一次,他率自己的騎兵逐匈奴深入千里,四角王庭之一的西王庭破,一度被迫遷移。匈奴人從此沒再像從前那樣頻頻南下侵犯,幽州邊境也得以寧靜。

  從之前探子陸續回報的消息看,單于伊邪莫因為身體漸衰,繼承人的爭鬥就成了目下匈奴王庭最大的矛盾。屠耆太子左賢王烏維是伊邪莫的兒子,單于之位的繼承者,但這個太子並不十分得匈奴人的心,反而是他的叔父日逐王烏珠屈更得人心。王庭裡,貴人議會、左右谷蠡王、左右大都尉,左右大戶當這些出於單于子弟或匈奴名門的重要人物裡,漸漸有不少人或明或暗地開始支持日逐王,這引起了左賢王的警惕和不滿,與自己叔父之間的爭鬥也日益激烈。

  魏劭已經知道,襲擊上谷的那批匈奴騎兵出自左賢王烏維。

  選擇在徐夫人大壽的時間突襲上谷,烏維是想用這種手段在族人中樹立威信、向烏珠屈挑釁,同時,也是在向自己復仇,為多年之前曾敗於自己手下的那場王庭保衛戰。

  也是因為那次失利,烏維威信大受打擊,日逐王勢力才開始慢慢崛起的。

  上谷的這個教訓讓魏劭再次警覺了起來。

  最近幾年,因為邊境無事,他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統一北方的戰事上。

  統一北方固然重要,但戍邊保境,抵禦匈奴,才是魏家四世三公、百姓所歸的立足之本。

  祖父父親做了一輩子的事,不能斷在自己手裡,哪怕為此要推遲,乃至無限期打斷自己問鼎中原的目標,他也別無選擇。

  魏劭早上一出門,立刻忙碌起來。從東到西,柳城、白檀、白登、馬邑、桑乾等十餘個用於駐防匈奴的重要邊城軍報都陸續送到了都衙。他與部曲將臣議加強戒備、安排防守、調遣兵將,案牘事畢,又出城巡營,結束這一天的事,歸城已經入夜。

  不止入夜,是晚了。

  其實他本可以早些結事,繼而早些回去的。

  但他卻親自巡遍了城外所有寨營,直到從最後一個最遠的,規模也很小的寨營轅門了出來,這才照月踏馬而歸。

  這時已經很遲了。

  隨他同行的李典、張儉等人都以為君侯是為前些天的上谷之事而如此親力親為。這事原本完全可以由他們代勞的。

  魏劭確實為了上谷之事。

  但也只有他自己心裡知道,其實也是因為家裡頭的那個她。

  白天忙碌時,他也沒空想昨晚的事。此刻要回去了,他慢慢開始不自在了。有些不知該如何再去和她面對面。

  想起昨夜自己對她做的那些事……想起她被自己欺凌的背冒香汗、嬌喘吁籲……想起她抱怨他為什麼不肯快點釋放,因為她早就已經手痛胳膊酸時的那種帶了點哭音的語調……

  魏劭人還騎在馬上,下腹突然就漲熱了起來,就跟昨晚吃了他母親餵他的王母仙藥差不多的感覺了。

  所以他更不想這麼快和她碰面。

  昨晚和她發生的事,太過突然了。

  這本也無妨。她是自己的妻,他有紓解的需要,她又正好在邊上。他在極其興奮的關口能中途停下那樣待她,其實連他自己到了此刻還沒明白,當時腦袋裡到底想的是什麼,更不用說接下來的那一次次重複的過程了。

  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忍下去沒要了他的。

  這些都罷了。真正讓他感到彆扭的,是自己到了後來的投入程度,完全超出了他的設想。

  他很是措手不及。更拿不准往後自己該以什麼樣的態度去面她——一個他原本他娶過來純粹只是為了當擺設的喬家女。

  ……

  魏劭最後終於進了魏府。

  將近亥時。除了守夜的下人和在夜風中飄搖著的一盞盞照明的燈籠,整個魏府已經和夜色完全融合在了一起。

  魏劭走進西屋,穿過跨院,遠遠看到對面甬道盡頭中間那間屋子的門窗裡溢著昏黃的燈光。

  他的腳步原本就不快,此刻更慢了下來。但最後,終於還是走到了房廊台階下,一個靠在廊柱上等著關門昏昏欲睡的僕婦聽到腳步聲,轉臉見他回了,精神一振,急忙撐開眼皮子站直身體正要呼他,被魏劭動作阻止了。

  魏劭步上了台階,來到門檻前,停了一停,抬手慢慢地推開了虛掩著的那扇門,然後邁步走了進去。

  男女事,陰陽人倫也,況乎夫妻。

  他想道。

  ……

  夜雖然深了。小喬此刻卻再也沒法像從前那樣,等著等著,最後就沒心沒肺地自己瞌睡了過去。

  其實她倒希望自己能睡過去,然後就不用再去對著魏劭那張臉了。

  為了給自己找點事做,最後她又開始抄帛書。一抄就是大半個時辰。原本虛浮的心情終於慢慢地沉靜了下去。

  但他開門進來時發出的動靜,雖然不大,但還是打斷了她原本漸漸平靜下來的思緒。

  她寫完了正在寫的那個字,將筆擱回在筆架上,然後站起來,轉過了身。

  魏劭已經進來了,身影在屏風旁晃了一下,接著就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她一看,立刻就鬆了口氣。

  他看起來和平常沒什麼兩樣。

  不對,應該說比平常還要冷漠。平時他進來,至少會看她一眼。

  今晚她一個大活人站在他跟前,他連眼角風都沒掃她一眼,徑直就往浴房方向快步走去——腳步快的連她像平常那樣迎上去說句譬如“夫君回來了”之類的場面話的機會都沒有。

  小喬望著他背影,今天困擾了她一天的關於和他在床上親密接觸後該如何面對他的煩惱,立刻被解決了。

  看起來那在他看來,根本就不叫事兒。

  這樣最好了。

  小喬呼出一口氣,轉身讓門外已經聞聲過來的僕婦進來伺候沐浴。

  ……

  魏劭換了衣裳從浴房裡出來,終於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小喬。

  今晚他看她的第一眼。

  他發現她和平常一模一樣,就那麼望著自己,見自己出來了,臉上露出一看就是堆出來的微笑,迎了上來問自己:“夫君可要進些宵夜?”

  他原本以為經過昨晚的親近後,她會朝自己貼過來,或者在他面前露出嬌羞模樣。

  但她居然沒有……看起來和平常沒什麼兩樣,還是那麼“賢淑”。

  就好像……她根本已經忘了昨晚在床上是如何服侍過自己的。

  除了最後那一處,他礙於最開始許諾過不奪,她渾身上下什麼樣子,他都已經一清二楚了。

  才一個白天過去,她就好像全忘光了?

  或者說,昨晚的經歷,於她根本毫無放在心上?

  魏劭心裡忽然就不痛快了。一種被人徹底忽略掉的不痛快。

  這於他很是少見。

  他便麵無表情地從她邊上走了過去,來到床邊,翻身上床,道:“不必了。睡吧。”

  小喬哦了聲,到門口吩咐僕婦們各自散了去歇息,最後關了門,回到了內室。

  魏劭仰面躺在床上,雙手交叉枕於後腦勺,閉目片刻,覺察到她並沒跟著自己熄燈上床,慢慢睜開眼睛,見她站在床尾自己的腳邊,眼睛正望著自己,便微微皺了皺眉,道:“怎麼了?還不睡?”

  小喬道:“夫君,有件事,我困擾了一個白天。我想著應當讓你知曉的,又怕你知道了會惱我。”

  “何事?”

  “夫君方才回來,可去過西屋婆母那裡?”

  “未曾。”

  小喬聲音輕了下來:“婆母……今日被祖母罰在祖宗祠裡面壁……也不曉得何時才能回……”

  魏劭彷彿一怔,慢慢地坐了起來,雙眼望著小喬:“怎麼回事?”

  小喬咬了咬唇:“因為昨夜之事……”

  魏劭看著她的目光立刻變得凌厲了,一頓:“是你去告訴祖母的?”

  “是祖母傳我過去問話。”

  魏劭沒出聲,皺了皺眉。

  小喬便把白天的經過說了一遍。

  “……當時祖母問我可知東屋昨夜那邊出了何事,說聽聞你大發雷霆把門都給踹斷,又問這邊取冰塊的事。祖母問,我不敢不答。東屋那邊的事我不知曉,自然不會亂答,只說了這邊取冰塊之事……”

  魏劭瞪著她,唇角彷彿有點抽筋:“你說我中了媚藥?”

  “沒。 ”小喬急忙搖頭,“我只說你用冰塊泡澡,口渴讓我給你倒水喝,還有一點後頭的事……祖母聽了就沒問了,然後我就回來了。”

  一陣沉默。

  小喬抬眼瞥了他一下。

  他的神色很僵,像是被人扇了一個耳光。

  看到他這樣子,不知為什麼,小喬非但絲毫沒覺得怕,反而有種想笑的感覺。

  鑑於前次自己不慎笑了一下的後果,這次自然不敢再亂笑的。勉強忍住了,又用很誠懇的口吻道:“夫君,昨夜你在東屋那邊弄出的動靜,確實是大了,即便不問我,祖母自己遲早也會知曉的。你自己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我知你不願讓祖母知道,我也與你同樣想法。只是今日之事實在非我所料。祖母特意問我了,我也實在無可奈何。夫君若實在怪我多嘴,責罰就是,我甘願受之,絕無二話……”

  “行了!”

  魏劭打斷了她,神色慢慢有點緩和下來,呼出了一口氣。

  “說了就說了吧。我說有怪你了嗎?”

  他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

  “多謝夫君。”小喬輕輕地道。

  兩人又沉默了一會兒。

  魏劭再次看她,見她還那樣站在床前地上,眼睛垂著。

  “睡了吧。”他終於說道,自己重新躺了下去。

  小喬嗯了一聲,走過去吹了燈。

  房裡昏暗了下去。月光被窗紙篩過,在牆前的地上,投下了一團如水的淺白影子。

  魏劭微微扭過臉,注視著她站在床前低頭解了衣帶,脫去外頭衣裳的朦朧背影。

  小喬將脫下的外衣放在置衣架上,擱他衣物之旁,然後爬上了床,躺了下去。

  春娘再三教導她,男君在床上可以背對她而眠,她卻不能背對男君。

  她不大想面朝他,所以一般剛上床時,通常都是仰面的。

  這也是最標準的睡姿了。

  她其實也沒那麼聽話。有時候早上醒來,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睡成了面朝里背對他的姿勢。

  ……

  小喬仰面睡著,兩手規規矩矩地交放在腹上,閉著眼睛,腦海裡想著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時,感覺到躺在自己身側的魏劭翻了個身。

  他朝向了自己,並且彷彿靠過來了一些。小喬神經頓時有點繃了起來。

  “白天祖母叫你過去問話,我聽你意思,你提到了我泡澡後的事。你是怎麼跟她說的?”

  他的聲音在昏暗裡忽然傳來。是一種小喬有點難以明辨的古怪語氣。

  小喬沒想到他忽然又問自己這個,頓時囧了。

  “真沒亂說什麼……是祖母自己猜到的……”小喬含含糊糊地道,藉機翻了個身,背對著他。

  身後靜默了一陣。

  忽然,小喬聽到不知道哪個床角發出輕微的咯吱一聲,魏劭朝自己靠了過來。跟著她耳邊一熱,他俯下了臉,嘴唇貼靠到自己的耳邊。

  “你到底是怎麼跟祖母說我泡澡後的事?”他慢吞吞地問。

  “說我還沒和你同房,你只拿手服侍了我的事?”他的語氣有點奇怪。

  他的前胸幾乎已經壓到了她的後背和肩膀。小喬那隻耳朵被他熱熱的鼻息一吹,寒毛就豎了起來,又麻又癢。

  小喬急忙往被角下縮了縮腦袋,躲開他的嘴。

  “沒有沒有!怎麼會說那個!你放心!”

  魏劭沉默了下去。慢慢地躺了回去。

  小喬鬆了口氣。

35、

  徐州靈璧縣下,一條黃泥路上,從遠處縣城的方向,走來了一個肩負重物的年輕人。

  年輕人的頭上戴了頂山中樵夫慣用的斗笠,笠簷壓的很低,只露出下半張臉,但也依然能夠看出,他有一張英俊的面孔。他的身材高大,肩寬背厚,骨節粗大,身體關節卻靈敏柔韌,雖然肩負了重物,依舊大步前行,如無載物。他身上的衣衫很舊了,但洗的很乾淨,肘部破了的地方打上整齊的補丁,針腳細密而工整,可見家中有個擅長針線的女人。

  這個年輕人就是比彘。他和大喬在山下獵村里已經落下了腳。王老漢稍加點撥,他很快就成了一個很好的獵人。家裡不缺肉,但糧食鹽巴和需要去集市換。今早他四更出山,帶著自己前些時候積攢下來的皮毛來到集市,換了肩上的這一袋子新粟。

  換陳粟的話,能夠多加一斛。比彘自己是無所謂的。他能面不改色地將樹皮樹葉吃下去果腹,如果他真的餓的話。

  但是他換了新粟。他想讓從前習慣了精食細膾的大喬能吃的盡量好一些。山中有打不完的野獸,自己更有用不完的力氣。換一袋新粟,於他來說不過是多打幾張動物皮毛的事而已。

  前些天運氣不錯,他獵到了一張很漂亮的狐皮,皮毛整齊,油光發亮。原本想硝好自己留下到冬天給大喬用的,但大喬不要,定讓他拿到集市賣了。他只好聽她的。早上賣了皮毛後,還剩點多餘的錢,順手就給大喬扯了幾尺布。

  回去後肯定要被她說的。但是比彘很願意讓她教訓自己。

  離村里還有二十餘里的路。他看了眼開始西斜的太陽,怕回去晚了大喬會擔心,更加加快了腳步。就在這時,對面來了一列人馬。十來個身穿赭衣,腰間佩刀,手裡執矛的兵丁趕著一隊被繩索串聯在了一起的人,慢慢地往縣城方向走來。最前頭的那人騎馬,應該是個兵頭。隊伍裡那些被繩索捆住了手的都是男子。除了壯年,有白髮老叟,還有幾個看起來是才不過□□歲的瘦弱少年。

  “軍爺,行行好,放了老朽吧……老朽都要滿五十了,如何還能行軍打仗?”

  一個老頭被身後的長矛頂著被迫前行,不住地回頭苦苦哀求,兵丁道:“登記造冊你家三個兒子,如今一個也沒在伍,顯見都逃了,兒子不來,老子代替,天經地義!”

  老頭哭泣:“軍爺有所不知,老朽三子,長子在延佑七年死於薛使君征伐青州,次子定康三年同死於征戰,幼子去歲生病暴卒,亭長可代老朽作證。老朽走了無妨,家中還有個婆子臥病在床……”

  兵丁不耐煩,抽了老頭一鞭:“叫你入伍你便入伍,家中餓死,入伍還管飽飯!囉裡囉嗦做什麼!”

  老頭吃痛,不敢再呼了,抹著眼淚,腳步踉蹌地往前而去。

  比彘知道,這是徐州刺史薛泰又在強徵兵丁了。在縣城集市裡,他就听到近旁之人在議論這事。

  他從笠簷下看了一眼傷心哭泣的白髮叟,再看向老者身後幾個被串在了一起、衣衫襤褸目光茫然的孩童,終於還是收回目光。

  徐州薛泰是淮水流域勢力最為雄厚的世家軍閥之一,常年用兵。打仗要死人,死人了就要補充兵源,壯丁沒了,竟連老叟和孩童也不放過了。

  比彘很同情這些被迫強徵入伍之人,但是這種事情,並不是他能管的。

  大喬還在家中等他回去。

  他壓了壓帽簷,加快腳步朝前走去。與當頭的兵頭擦肩而過時,兵頭卻注意到了他,長戟橫了過來,擋在了他的胸前。

  “何人?”

  “獵戶。”

  “抬起頭來。”

  比彘慢慢抬頭。兵頭撞見他那隻綠眸,一怔。隨即以戟尖戳他肩上的布袋:“里為何物?”

  “粟。”

  但是布袋已經被戳破了,黃色的新粟從破口裡簌簌地漏出了出來,撒了一地。

  兵頭上下打量比彘:“隨我入伍!”

  比彘不動:“軍爺放過。我非本地之戶,無應召入伍之責。”

  兵頭哂笑:“你可知使君不日便興兵攻伐兗州?我愛惜人才,才邀你入伍。兗州地大物豐厚,一旦攻下,財物女子,唾手可得。你竟不願?”

  比彘眸光微微一動,推開了還橫在胸前的那桿長戟:“請軍爺放過。我還有事,先走了。”

  他捏住了肩上糧袋的破口子,繞過兵頭的馬匹往前繼續走去。兵頭見他掃了自己的臉,惱怒起來,從後揮戟刺向他後心。比彘回頭,單臂一把抓住了戟桿,一扯,兵頭便被扯落下了馬,跌的四腳朝天,惱羞成怒,喝令兵丁將他捉拿起來。那十來個兵丁立刻跑了上來,團團將比彘圍住,一齊攻了上來。

  比彘知今日事是不能善了了,放下肩上糧袋,劈手奪過了兵頭的長戟,掃向圍攻自己的兵丁。一陣惡鬥,竟以一人之力將那十幾個兵丁掀翻在地,受傷之人抱腿翻滾呼號,□□聲此起彼伏。兵頭沒料到他竟悍如猛獸,心裡恐懼起來,見他提著長戟朝自己怒目大步而來,看著就要搠死自己似的,大驚,爬起來翻身上馬就落荒而逃。剩餘兵丁見兵頭都逃走了,哪裡還願再留下來自討苦吃,跟著逃竄而去,轉眼都跑了個精光,只剩下地上幾支橫七豎八還來不及撿走的矛刀。

  這一場惡鬥,看呆了那些民夫,見一眾兵丁都逃散了,才回神紛紛朝比彘下跪磕頭,稱他恩公壯士,請求幫助鬆開繩索。

  比彘撿起地上一柄落下的刀,上去割開了捆住眾人的繩索。眾人得以釋放,朝他再三拜謝,鳥獸散去。

  比彘捧回掉落地上的粟米,脫下外衣,連同那袋破了口的糧包住,重新背負上肩頭,快步離去。

  他回到村中之時,天將將黑,山中百鳥歸巢,人也各自歸家。大喬早就炊好了晚飯,正在籬笆門裡翹首等著丈夫,遠遠看到他的身影出現在山道之上,跑著迎了出去。接回丈夫回屋,兩人燈下一起吃了簡單的晚飯,比彘告訴了她幾句白天在縣城裡的見聞,只沒提回來路上的意外,最後將扯來的布拿了出來。

  大喬心裡很是喜歡,嘴裡卻果然責備他胡亂花錢,比彘只是笑著讓她教訓。大喬最後還是收了起來,拿出了一雙新納的鞋。說他腳大,每天又爬山走路的,原先做的那雙已經破了,讓他換上新鞋。

  月上山嵐,春蟲咕噥。兩人年少,又剛結合了不久,難免總是情濃意密,幾乎天天晚上都會*一番。今晚親密繾綣過後,大喬閉目枕在比彘的胸膛上,問道:“夫君有心思在瞞我?我見你縣里回家後,話都比平日要少。”

  比彘一向寡言,原本就不多話,今晚卻比平常還要少。

  比彘遲疑了下,說道:“我在回來路上,偶爾聽到話,說徐州刺史薛泰要攻打兗州。”

  大喬吃了一驚,一下坐了起來:“我在家中,從沒聽說過我家於薛泰有怨,薛泰怎好好的突然要攻打兗州?你沒聽錯?”

  比彘便把路上意外簡單說了一遍。大喬頓時慌張起:“我父親若不知情毫無準備,如何是好?”

  比彘道:“你莫慌。說不定只是兵頭的一句信口之言。明日我再潛去縣城打聽一下。若真有此事,我便盡快去兗州傳信,讓使君有所防備。”

  大喬這才稍定下神。比彘又安慰她。一夜等到了天亮。次日的一大早,比彘再次入城。天黑回來後,他告訴大喬,他白天抓了一個軍官,審問後得知,這個消息確信無疑。

  薛泰正預備糧草兵馬,發兵十萬奪取兗州。如今糧草已經成行,大軍也不日出發。

  ……

  這個月的十二日,東郡市井和平常一樣,依舊熙熙攘攘,一派祥和。刺史府的議事大堂裡,氣氛卻異常的凝重。

  喬越、喬平和衙署裡的一眾謀士臣將,正在商議著一個猶如晴天霹靂的消息。

  數日前,衙署裡有人不具名告,說徐州薛泰發兵十萬正往兗州而來,日行五十里,半個月內便到。

  喬越起初還不相信。喬家與薛泰向來井水不犯河水,更沒有摩擦。薛泰雖野心勃勃,名聲狼藉,但他的攻略目標,一直還在淮水一帶,不知他為何突然要發十萬大軍來攻打兗州?立刻派出探子。今早流星馬回報,稱消息確是屬實。薛泰大軍已經到了騰地,再十來日便近兗州。

  喬越大驚,急忙召集商討對策,眾人莫衷一是,喬越更加無主。

  張浦道:“主公休要驚慌。我有一策,可解此難。”喬越問究竟。

  “薛泰素有惡虎之名,兵強馬壯,又來勢洶洶,兗州不可硬敵。如今須盡快派人將消息送去燕侯之處。魏喬兩家締有姻緣,他若不救,便是背信棄義,天下人共唾之。”

  喬越頓時被提醒了,急忙命主簿修書,封了火漆,以快馬日夜兼程送去魏劭之手。

  徐州薛泰為何突然興兵來犯,喬平也是百思不解。他並不十分願意又向魏劭開口求救。上次因為任城周群來伐,自己只能送出去了心愛女兒。這回薛泰來徵,又要去向魏劭求兵。倘若魏劭對女兒愛護,拼著也不過是自己這些個喬家家主沒有臉面而已。但倘若魏劭對女兒無愛,這一而再再而三的求助,恐怕只會令他更加看不起女兒,女兒在魏家地位也更輕賤。只是兄長懦弱,自己孤掌難鳴,十萬大軍壓境,兗州又確實危在旦夕,只能悶悶不樂地回去,卻不見了兒子喬慈,這才知道他不放心胞姊,竟已經瞞著自己隨使者一道快馬去往幽州了,大驚,急忙叫人去追,喬慈卻早已一騎快馬出了城門,哪裡還追的回來?

  ……

  是日,魏劭結束邊城巡查,終於從馬邑回到了漁陽。

  這一趟他出去已經半個月了。馬蹄橐橐聲裡,他穿過漁陽城池的北門,回到熟悉的這座城池。

  他的心情頗不錯。入城後解散隨將,他也沒去衙署,徑直回了府,入西屋,進門卻不見小喬,春娘也不在。問僕婦,才知道女君應邀去了城東的西王金母大殿,為那裡的一幅王母壁畫題字去了。

  當下佛道共興,民間除了信佛,也有許多人供奉道教。王母為女仙之首,庇佑風調雨順。當地民眾多年生活安穩,富戶眾多,於是集資修殿。徐夫人雖供佛,但聽聞消息,也慷慨襄助。剛前些時候大殿落成,修的美輪美奐。大殿前又樹了一面壁畫牆,上繪王母神像。畫畫之人,就是前次來為徐夫人賀壽的“渤海冠冕”高恆。高恆當時受邀作畫,也有意在漁陽留下自己的筆墨,欣然允諾。如今壁畫將要完成,題字之時,他忽然想到魏府女君寫的一手好字,若來為王母女仙壁畫題字,與自己的畫可謂相得益彰,錦上添花。他也是個妙人,想到便做。前兩天登門造訪。徐夫人得知他的來意,一口答應。徐夫人既然點頭了,小喬也不拒絕,這兩天就出門去了那邊,今天過去,此刻還沒回來。

  魏劭便有些失望。心裡也略感不快。面上卻沒表露半分。

  他出去半個月,每天馬不停蹄輾轉各城,回來早就滿身風塵,梳洗理畢儀容,換了衣裳,先去北屋拜望祖母徐夫人了。

  徐夫人見他回來了,十分高興,命他坐自己邊上敘話。魏劭陪話,話也不多。只是偶爾附和徐夫人一兩聲。

  徐夫人提及了朱氏,說剛前兩日,允她從祖祠回來了。道:“仲麟,你母親是我魏家主母。這便罷了,就是為了你的臉面,我本也不該如此行事。只是她此番所為實在太過。盼她牢記教訓,往後莫再犯下糊塗。”

  事情雖然過去已經有些天,但徐夫人此刻提起來,語氣還是聽得出來,帶了些惱意。

  魏劭又附和。

  徐夫人閃目望了他一眼,想了下,面上露出淡淡微笑:“你當知道了吧,你媳婦兒,前兩天祖母給借出去了。天也不早了,要是還沒回,你去接她回來也是無妨。不必陪我老婆子在這裡磨牙了。”

  魏劭神色持重:“孫兒看情況吧。若無事,我便照祖母的吩咐過去。”

  徐夫人點頭。催他動身。魏劭拜了祖母,這才起身出來。

  他走出北屋,腳步漸漸地加快。到了通往東屋的那條岔道口,停下來轉臉過去望了一眼,遲疑了下,終究還是繼續往前,最後徑直出了大門,便吩咐人備馬,要去城東。

36、

  西王金母大殿在東城門外,與郡國學相距不遠,出城門走一二里路,不算遠,也不是很近。魏劭沒帶隨從,只自己單人便服騎馬出城,來到王母大殿。

  因剛修成,內裡有些細活沒完,工匠在琢磨,所以如今沒開殿,大門敞開著,門口一側停了輛魏家的馬車,邊上是車夫和幾個護隨。

  魏劭騎馬靠近,遠遠就到距離大門不遠的空地上,此刻聚了至少二三十的人,全是附近那所郡國學裡學生子弟裝束,年紀從十五六到二十多不等。這些人此刻不在國學裡讀書,卻都跑到這裡衝著大門方向翹首等待,還有人因佔不到好位,乾脆爬上了路邊的一株樹上。彷彿大門裡面有什麼大戲可看似的。

  魏劭靠近了些。學生們的注意力都在大門內裡,並沒覺察身後路上他的到來,依舊在那裡議論紛紛。

  “何時出來?都等了許久了!”

  “應是快了。張兄痴迷書畫。那高渤海應邀來做壁畫,未完筆前不予人觀。張兄實在心癢難耐,昨日到此,原是想找機會混入觀摩高渤海畫作,恰好撞見君侯夫人出來。據張兄言,'何為傾國傾城?如斯是也!'”

  邊上一眾學生被說的神往不已。

  “君侯夫人非但有傾城之貌,也寫的一手好字。連高渤海都邀她聯袂題字,可見一斑。”

  “聽聞高渤海極欣賞夫人的字,道字體新奇,耳目一新。若蘭葉舞風,秀雅不失從容,又見風神流宕。此等評價,實在令人神往。”

  “若能早些見到夫人的字,一飽眼福便好了!”

  ……

  學生們七嘴八舌議論,你一言我一語。

  魏劭停下了馬,眉頭皺緊,神色也陰沉了下來。

  “出來了!出來了!噤聲!噤聲!”

  大門內裡有爿綠色身影晃了下,彷彿有女子要出來。

  爬在樹頭上的那個學生最早看到,嚷了起來。眾人情緒立刻激動起來,相互推擠,爭著要靠前往前看。結果看見門裡不過出來一個體型略豐的中年婦人,無不失望,齊齊嘆了一聲。

  魏劭早看到了,那婦人是春娘。她出來,從馬車裡取了件適合這暮春的湖藍軟綢薄披風,轉身便又入內。

  學生們空歡喜一場,失望過後,還不死心,繼續議論著君侯夫人美貌,這時那個爬的最高的學生無意扭頭,看到了身後路邊停在馬背上的魏劭,恰好從前魏劭入城他在路邊見過,印象深刻,一眼認了出來,失聲呼了聲“君侯到了”,手腳一軟,樹枝也攀不住了,“噗通”一聲摔到了地上,屁股差點沒裂成兩半。

  其餘眾人聞聲回頭,看到身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坐在膘馬背上的男子,年輕,眉宇氣度卻極其威重,他兩道目光射過來,頓時鴉雀無聲,再沒人敢說話了。

  “爾等郡國學學生,不思應對學選,竟在此聚眾滋事,真當學官空置?”魏劭冷冷地道。

  如今國家官員的選拔方式,主要還是徵辟舉薦。除此之外,朝廷設了太學,地方各郡設郡國學,收當地才學人品出眾的青年入學。學成通過應試者給予重用,或推薦到朝廷做官。

  國學擇選學生的標準,名義上雖然以“才學人品”兩項來衡量,但實際,除了少數真正有才被破格錄取的貧家學子之外,大部分都出自當地的世家或者豪門。這些郡國學的學生,無一不是當地世家或者大戶子弟,平日無心上學,不過在國學裡混日子而已,等著往後出去弄個一官半職罷了。國學裡生活枯燥,昨天聽說魏府的君侯少夫人親自到西王金母大殿為壁畫題字,貌美驚人,一個個心猿意馬,今天趁了學官不在,一起跑到這里遠遠圍觀,盼著能親眼看上一眼。不想人還沒見到,被魏劭本人給堵著了,怎敢發聲,一個個都垂手屏息而立,頭更是不敢抬起,唯恐被他記住自己面目。

  魏劭皺眉掃視了這群人一眼,半晌,從齒縫裡擠出了個“滾”字。

  學生如逢大赦,爭相朝他行禮,掉頭便溜之大吉。

  魏劭瞧了一眼作鳥獸散的學生背影,吐出了胸口一口悶氣,這才到了大殿門前。幾個護送小喬來此的家人見他來了,急忙跑來迎接。

  魏劭下馬入內,往後殿的那堵壁畫牆行去。

  壁畫已經完工。高恆不愧有“渤海冠冕”稱號,高數丈的巨大牆面上,王母面目栩栩,仙帶飛舞,祥雲吉鳥拱於四周,猶如踏雲而來,畫面莊嚴華美,用色鮮豔,令人心生景仰,小喬的題字寫了兩天,此刻已經完成,與畫面相得益彰,猶如點睛之處。但這會兒她卻還沒走,肩上披著剛才春娘拿進去的那件水藍色披風,正與高恆並肩站在新完成的壁畫前。小喬仰頭望著壁畫,高恆在說話,彷彿在討論什麼。

  邊上不遠處,是春娘和兩個侍女。

  魏劭走近了些,漸漸聽清楚了小喬和高恆的對話。原來是在談論時下書法。魏劭聽高恆道:“……說到摩崖,我首推雲門頌,筆勢放縱,結體開放,篆籀筆法參隸書,筆劃轉折,猶如天馬行空,飄飄欲仙。我曾特意去往漢中雲門留居三月,為的就是每日能登山觀摩西壁之上的書法,晴雨晨昏,氣節變幻,刻字又似各有氣韻。我與夫人暢談書法,聽夫人言談之間,於書法有心得,又不乏新奇浪漫,我如得知己,心中很是快慰。夫人何日得空若想親自前去觀瞻,我願薦為嚮導……”

  這位高恆,不但面若冠玉,而且從小富有才華之名,十三歲得渤海太守稱許,親自舉薦,破格以未滿十六的年紀入了國學。如今他年齡也不到三十,性疏不羈,一身的名士做派。魏劭遠遠就看到他雙目望著小喬,眼睛一眨不眨,眸光奕奕,走的近了,又聽到他邀約自薦,剛才在大門外才剛剛呼了出去的胸間那口悶氣頓時漲了回來。立刻加快腳步。

  春娘站侍在小喬身邊,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頭,急忙轉身朝魏劭躬身,呼他“君侯”。

  小喬聞聲回頭,見去了半個多月的魏劭竟彷彿天下掉下來似的出現在這裡了,一怔,起身朝他迎了上去道:“夫君何時回的?怎會來這裡?”

  魏劭停了下來,看著高恆。

  高恆起初只是驚艷於魏府君侯少夫人的字,這兩天與她共事完成了壁畫。壁畫畫高,比平常於帛書上書寫要艱難的多。這位少夫人卻半點不見嬌氣,一筆一劃,極其認真。待人可親。更不用說容貌之美了。到壁畫完成,他已不由地心折,生了傾慕之情。所以剛才畫作雖然完成,卻捨不得就這麼讓她走了,才留她闊談當世石碑摩崖。談的正興起,沒想到魏劭突然卻來了,談話中斷,心裡未免失落,起身向魏劭行了一禮。

  魏劭神色如常,與他和顏悅色地稍寒暄兩句,轉向小喬:“天也不早了,祖母在家牽掛。若這裡事情好,便家去了。”說完,朝高恆點了點頭,自己轉身就往外去。

  小喬便與高恆道了聲別,春娘和侍女收拾了隨身之物,陪著小喬出來,登上了馬車。

  魏劭騎馬在前,一路無話,天將黒時,送她回到了魏府。

  小喬進去,魏劭沒和她一起入內,也沒和她說什麼,等她進了門,自己就走了,應該是去了衙署。

  ……

  西屋裡銀燈通明。

  這兩天登高在壁畫上題字,為了保證一氣呵成,最後落筆前,小喬反复在牆上練了多遍,終於完工回家,不止胳膊,右邊肩膀也隱隱酸痛。沐浴後出來,春娘坐她邊上,替她輕柔拿捏。

  等到並不是很晚,大約戌時多一點,魏劭回了。

  小喬像平常那樣迎了上去。

  她其實也有點看出來,他在接自己回來的路上,似乎就不快了。

  只是她吃不准,他到底為了什麼而不快。

  其實說真的,突然看到他來接自己,她很驚訝,甚至一開始,還沒出息的有點受寵若驚感。

  所以這就更不解了。

  他既然肯親自來接自己了,怎麼路上又一副自己欠了他錢不還的臭臉?

  最直接粗暴的推斷,難道是他不高興看到別的男人和自己說了太多的話?

  但小喬很快就推翻了這個猜測。

  他當時和高恆寒暄時,非常正常,半點也看不出來有什麼不快。何況,女人惹男人為自己吃醋,也是要有資格的。之前他對自己就是一貫的橫眉冷對,即便半個月前他媽給他下了藥的那回,自己那麼辛苦地伺候了他一夜,隔了一天,一大早他離開漁陽去邊城巡防,臨行前自己送他出西屋,他也沒對她露出過什麼軟化的跡象。

  可見這不可能。

  ……

  “夫君巡城大半個月,一回來就去接我。其實大可不必,我心裡很過意不去。”

  小喬什麼事都沒有,照常在他邊上幫他脫去外衣。

  自從上次幫他解了戰甲,一回生二回熟,現在每次他回來,小喬幫他脫衣已經成了慣例。

  魏劭讓她伺候著,面無表情地道:“祖母吩咐我去接你的。”

  這就是了。原來不是他自己願意,而是被徐夫人給逼出來的。

  怪不得臉色那麼臭。

  “有勞夫君。多謝夫君。夫君路上辛苦,想必是累了,早些休息吧。”

  小喬將他脫下的衣服整齊地擱好,轉頭笑盈盈地道。

37、

  下半夜了。羅帳軟衾,鼻息裡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

  在邊城陋宿半個月,回到家中這裡,魏劭這個晚上反而睡不好覺。

  他邊上的喬女卻睡的很寬坦,早已入夢。

  他前半夜只合了一下眼。醒來後,就再也睡不著了。已經不止一次地睜眼看邊上的人。

  白天開始堆積在心裡的,還有此刻身體裡的那股莫名的火,一直消不下去。

  他閉目了片刻,再一次睜開眼,轉臉朝向她。

  他二人睡覺向來都是各自一條被。每次睡時,她的被總壓的很是緊實,把她自己緊緊地裹起來。今晚也是如此。

  帳中光線昏暗。但依然能看得到,她的身體蜷曲成一團,裹縮在被子裡一動不動,像只柔順的貓咪。

  魏劭看著她被朦朧夜色勾勒出來的那團身影,身體裡的火氣愈發強烈了——他腦海裡又浮現出那個晚上的情景。也是在這張床上,她為自己做的那些事兒。

  現在他又有需要了。非但有,而且感覺非常的強烈,簡直是不可能再靠自己壓制下去了。

  上回看她實在吃痛的模樣有些可憐,一時心軟就放過去了。

  雖然她是喬家的女兒,自己根本就不想碰她的。但她也是祖母做主給他娶進了大門的女人。要是讓祖母知道自己現在還沒和她有過夫妻之實,一定會責備他的。

  魏劭決定不再繼續忍了。

  也是巧了,小喬睡夢裡不知道夢到什麼,魏劭聽到她嘴裡含了個湯圓似的咕噥了一聲,就翻了個身朝他滾過來。

  他的胳膊被兩團什麼軟綿綿的給輕輕壓了一下,隔著被,也擋不住綿軟又趁手的感覺。

  身體裡彷彿有一陣熱流沖刷而過。魏劭打了個哆嗦。抬起大腿就將她腿勾了過來,手也伸過去摟住她的腰,將她整個人給拖進了自己懷裡。

  ……

  說也奇怪,小喬到了這里後,就一次也沒再像從前在喬家時那樣晚上睡覺做關於前世的可怕噩夢了。

  晚上搞清楚魏劭不高興的原因後,她也就釋然了。

  他真要生自己的氣,她也沒辦法。又不是她讓祖母逼他來接自己的。

  白天壁畫題字真的很累。剛回來時還是胳膊肩膀酸,後來躺下去,覺得酸痛已經蔓延到全身了。眼皮很快就耷拉下來,睡了過去。

  剛才她睡的迷迷糊糊的,夢到春娘在給自己捏筋骨。一開始幫捏她肩膀,後背,動作很柔緩,力道不輕也不重,她覺得挺舒服,還嗯嗯了幾聲鼓勵她,後來就夢到她捏自己胸口和肚子上的肉,捏了好些時候,完了又往下……再……

  反正春娘力氣是越來越大,手的位置也越來越刁。還把她弄的疼了。

  小喬在夢裡也覺得不對了,春娘不會這麼亂摸,更不會對自己這麼粗暴的。而且這感覺太真實了,她在夢裡都覺得這應該不只是個夢而已。她想睜開眼睛阻止那隻手,可是起頭實在睡的太死了,就跟隻豬一樣,眼皮被黏在了一起,一時就是睜不開,嗚嗚了幾聲,正難受著,忽然覺得自己又被人整個地翻了個身,身上一涼,似乎衣物也被除了,弄成了四平八叉仰面朝天的姿勢,接著,一沉,什麼山一樣重的有點熱的東西就壓了下來。

  小喬整個胸骨被壓的往下微微一凹,幸好夠柔韌才沒被壓扁,但呼吸一頓,睡意終於徹底消失,猛地睜開眼睛,模模糊糊彷彿看到有張人臉就在自己的臉的上方,距離不過數寸,自己臉龐上也熱乎乎的,就是那人的呼吸,大吃了一驚,張嘴驚叫出聲,可是聲音才剛剛起了個頭,嘴巴就被那人給堵住了。

  當然了,是魏劭用自己的嘴去堵住她的嘴。

  他可不想在自己興奮的不得了的這個當口,讓她的驚聲尖叫吵醒睡在隔壁耳房裡的春娘或者別的哪個僕婦侍女。

  他一堵住她的嘴,就覺得她的唇又香又軟又暖,親起來很是舒服,忍不住伸舌頭舔了幾下,舔完見她嘴還張著,順便就去吃她的舌。兩人舌頭碰在了一塊兒。

  小喬這會兒已經徹底醒了過來,也意識到這個擺弄壓住自己的人就是魏劭了。

  她起初實在有點反應不過來,腦子徹底蒙圈。只會張開嘴巴,整個人一動不動,就像只夏夜田裡被手電筒的光給照住了的喬傻蛙。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了什麼。感覺他的舌頭在往自己嘴裡探,一種說不出是什麼的感覺,應該是帶了點噁心的肉麻感吧,朝她襲了過來,急忙搖頭要躲開。不過,一個要躲,一個是興奮的不行,非要吃到她不可了,兩條舌頭在她小嘴裡追逐了一會兒,小喬終究還是躲不開,最後被他緊緊地吸住,絞在了一起。

  小喬大腦再次發暈。

  這回應該是吸入氧氣不足導致。直到她快要憋死了,那個男的才鬆開了她的嘴。

  新鮮的空氣吸入肺裡,小喬立刻張嘴大口喘息。可是還沒喘回來氣兒,下面就又被他給分成了八字。

  ……

  嫁到了魏家,小喬自然沒準備抱塊貞節牌坊過去。要怪就怪魏劭。新婚夜從枕頭下摸出一把劍指她鼻子,然後不和她同房。她就是想獻身,也沒那機會。

  既然丈夫不願和她睡覺,她當然更不會巴巴地去膜拜黃瓜,所以慢慢地,小喬也就習慣了兩人各睡各的,井水不犯河水——至於那個他嗑藥的晚上,類似於保險條款裡的不可抗力,當然不作數。

  怎麼也沒想到,他出去半個月,一回來,半夜三更突然就發起了情,看起來彷彿是要來真的了。

  小喬心裡有點慌,還沒準備好突然這麼快就要來真的了。

  他動作又粗魯的要死,什麼前奏也沒有,上來就要和她緊密結合的架勢,咸豬手還死命掐她軟乎乎的大腿,疼的慌。

  小喬聽他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氣聲,腦海裡忽然不合時宜地浮現出了美女與野獸的童話。

  人家童話裡,男主雖然是只不折不扣的野獸,可對女主溫柔又體貼。

  自己好歹也算是個美女吧,魏劭卻連隻野獸都不如!

  小喬感覺他身體繃的緊緊,自己雖然想盡量放鬆配合,免得吃了苦頭,可根本就放鬆不下來,也跟他一塊兒賽著繃緊似的,當那種上次經歷過短暫片刻的要被他生生撕裂般的痛楚感再次襲來時,實在憋不住,屈起腿胡亂就朝他重重地踹了過去。

  小喬肢體柔韌性很好。腿抬的高。啪的響亮一聲,好像一記耳光,似乎正好踹到了魏劭的臉。

  他悶哼了一聲。

  小喬沒想到自己準頭好,正好就踹了他臉,未免又有點心虛了,趕緊放下打著哆嗦的腿,顫著聲兒道:“你弄疼我。就不能緩一些……”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在這四下俱寂的夜裡,聽起來分外清晰入耳。

  “君侯!魏將軍從石邑連夜趕到,說有緊急軍情要匯報予君侯!”

  一個聲音在門外說道。

  魏將軍自然是魏梁了。

  魏劭身影立刻凝固了。

  小喬那麼重地踹了他一腳,準頭還那麼好地踹了他臉,正有點心虛,聞言鬆了口氣,急忙催他:“魏將軍半夜趕路而至,夫君快去看看,莫耽誤正事!”

  她的聲音都有點發顫兒,人也在呼哧呼哧地喘氣。

  魏劭單膝跪在她兩腿中間停了片刻,忽然一把撩開帳子,從床上跳了下去,很快地穿好衣裳,直接撇下小喬就開門走了。

  小喬豎著耳朵,聽到他與那個來傳話的人低聲說了兩句什麼話,腳步聲很快就消失。

  她長長吐出一口氣,自己摸了一下胸窩,已經汗濕透了。

  一半憋出來,一半是疼出來的。

  ……

  魏梁已經養好了傷,數日前帶著公孫羊的信,從石邑馬不停蹄地趕到了漁陽,片刻前剛到,叫開了城門入城,見離天亮還有些時候,等不住了,直接就闖了過來。

  魏劭在書房裡接見了他。

  魏梁向他單膝下跪行軍禮,從懷裡取出公孫羊的信,雙手遞過道:“實在是軍情緊急,這才深更漏夜來叫起君侯,還請君侯恕罪!”

  魏劭沒說什麼,接過他手裡的信,展開一目十行地掃了一遍,神色變得凝重了起來。

  他讓魏梁起身。

  魏梁起來說道:“據探報,并州陳翔已集結兵馬十五萬,預備往石邑而來。又將一個女兒許給徐州薛泰五子,除妝奩外,另送糧十萬斛,金千兩,指使薛泰攻打兗州,二人已立盟約。君侯娶兗州喬女,兗州若告急,必定會向君侯求兵。君侯發兵助力兗州,則石邑危急,恐怕難敵陳翔十五萬人馬。若君侯力戰石邑不救兗州,則兗州難保,君侯與喬家姻盟也形同虛設,更遭人非議。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此為陳翔的首尾不相顧之計。君侯如何應對?”

38、

  魏劭當夜沒再回房,徑直與魏梁出門到了衙署,連夜召李崇、李典、張儉等大將以及主簿衛權等人議事。

  李崇李典都主張棄兗州,戰石邑。

  李崇道:“除去五萬常駐兵馬駐防匈奴,主公如今可調用的兵力,全數約為十五萬,正與陳翔兵力相當。若兵分兩路,既戰石邑,又保兗州,恐怕兩頭不能相顧。”

  李典道:“兗州本就非我之地,更不能與我同心,形同雞肋,兩頭既然難顧,棄之為上。”

  主簿衛權也道:“以我之愚見,主公應當以全數兵馬速發石邑,力保石邑不失,再與陳翔決一大戰,挾去年博陵、石邑兩戰的餘威一鼓作氣進兵晉陽,剷平陳翔基業,北方統一大業可成。北方一統之後,主公再复奪兗州,繼而南下也是不遲。主公雖娶喬女,但所圖是兗州之地,並非喬家之人。喬越懦弱,人盡皆知,喬平無勢,做不得主,如今藉這機會,正好可以叫喬家與薛泰先行對戰,兩敗俱傷。無論最後雙方哪一家贏,必定各損元氣。若喬家僥倖守住了兗州,自然無事。喬家守不住,兗州即便落 薛泰手中,以薛泰之橫徵暴斂、不得民心,料他也不能紮根久佔。待主公一統北方,到時喬家若還有人在,主公以襄扶喬家之名出兵,喬家若無人,主公便以復仇之名出兵,到時何愁兗州上下軍民不感激,主公大事不能成?”

  一番話說的魏梁張儉等人紛紛點頭。

  魏劭按劍跽坐,身影凝重,側旁案頭的燭火映照著他的面孔,令他眸光半明半暗,有些看不出他此刻的所想。

  魏樑等人議完,靜待了片刻。魏劭終於緩緩道:“諸位所言,我已知悉。你們先行各自散去,明日聽我號令。”

  魏梁李崇李典等散去後,魏劭獨自留在衙署議事堂中,燭火通亮至天明。

  東方微起拂曉,魏劭走出衙署,騎馬回到了魏府,並未回西屋,徑直來到北屋。

  徐夫人如常那樣早起,梳洗完畢,鐘媼進來,說男君在外侯見。

  這時辰還早,徐夫人略感意外,叫他進來。魏劭入內,向徐夫人跪見後坐。徐夫人見他雙目微微泛著血絲,似乎昨夜沒有睡好,便問了一聲。

  魏劭道:“孫兒昨夜遇到一件事,難以決斷,等到天明,便來祖母這裡,想听祖母訓示。”說完呈上公孫羊的信,複述昨夜與眾人議事的經過。

  徐夫人看完信,抬頭看向魏劭:“你意如何,兗州救或不救?”

  魏劭道:“兗州之急,非我魏家之急。輕重緩急,孫兒以為應當以北方為重。”

  徐夫人道:“既如此,你何以還來尋我?”

  魏劭遲疑了片刻,忽然抬眼,對上了徐夫人的獨目:“孫兒不敢相瞞。要救兗州,也不是沒有對策。只是孫兒心裡猶疑拿不定,以喬家當年之不義,是否值我大費周章去救?”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目光之中,流露出了一絲隱忍的惡恨之色。

  徐夫人獨目目光微閃:“兩家既有姻親,便視同為盟。你強他弱,如今他遇危難求助於你,你若不救,便是棄親,如同棄信義。如此與當年喬家之舉有何分別?”

  魏劭不語。

  “信義可大可小,可實可虛,可成事,亦可敗事。襄公因信義之舉,霸業折戟。高祖亦因信義之名,成就大業。”

  徐夫人望著魏劭徐徐道: “可見信義不過是個死東西,全在人的取捨之間。救或不救,也全在你心。祖母當初既然放手了,如今便不會再插手,相信你能自己做出決斷。”

  魏劭沉默片刻,改坐為跪向徐夫人叩道:“祖母之言,孫兒記住了。孫兒還有事,先告退。”

  徐夫人微笑望著他點頭。

  魏劭從北屋出來,東方才剛泛出魚肚白的顏色。北方四月暮春的清晨涼風朝他迎面吹來,微微掠動他的衣角。他慢慢行至西屋,到了庭院。早起正在灑掃院落的幾個僕婦看到他回來,急忙迎過來向他行禮,道:“女君已經起身,正在房裡梳洗。”

  魏劭停在廊階之下,雙手負後,面朝那扇還能隱隱看到燭火光暈的窗戶,獨自出神了片刻,最後並沒入內,轉身在僕婦略微不解的目光注視下走掉了。

  ……

  昨夜魏劭突然被叫走,人就沒回來。留下小喬一人,醒醒睡睡,睡睡醒醒,睡的也不安穩,今天早早起了身。見魏劭一直沒回。到了辰點,自己先去北屋拜望徐夫人。

  徐夫人在小喬面前,半句也沒提魏劭今早來過自己這裡的事。如常那樣和她說了幾句家常。

  小喬出了北屋,再去東屋。

  朱夫人前些時候被罰思過,對外只稱生病。如今回來,大約羞慚所致,平日也不大露面了。

  小喬在廊下等了一會兒,就有僕婦傳話出來,說夫人叫女君不必來行叩安了。

  小喬知道她不願見自己。自己過來,也不過是出於禮節罷了。聞言便回了西屋。進去後,春娘說僕婦一大早在庭院裡見到了男君,似乎是從北屋方向回來的,但不知道為何,只在台階下站了片刻,並沒進去,後來就走掉了。

  春娘說這個的時候,表情有點費解。

  小喬也是不解。

  不知道為什麼,魏劭的這種反常,讓她感到有點忐忑。聯想到昨夜魏梁突然而至他被叫走的事,心裡更是不安。

  總覺得彷彿出了什麼事。而且是和自己有關的不好的事。

  很快,她就知道發生了什麼。

  兗州快馬信使於辰時飛抵漁陽。除了立刻轉呈魏劭的信,也給小喬帶來了一封家書。

  家書是伯父喬越親筆寫的。信裡喬越將兗州所遇之難說了,讓小喬務必要在魏劭面前轉圜,請得他的救兵,否則兗州將難。

  喬越再三叮囑,詞懇意切,焦灼之態,躍然字裡行間。

  小喬大吃了一驚,心臟啵啵地跳了起來。

  兗州是她的娘家,喬家除了伯父伯母,還有自己的父親和弟弟。徐州薛泰向來就有暴惡之名,十萬重兵壓向兗州,以兗州今日之勢,即便軍民團結奮戰,恐怕最後也是兇多吉少。

  小喬一時心亂如麻,捏著信在房裡來回走個不停。

  她終於知道了,魏劭今早過而不入門,應該就是和兗州出的這事有關。

  他必定會比自己早收到消息的。

  但是兗州的事,應該也不會是唯一情況。否則魏梁不會大半夜地從石邑趕回來將他叫走。

  小喬停下腳步,沉吟了片刻,最後再次換了衣裳去了北屋。

  徐夫人正在鐘媼的陪伴下,在庭院裡栽弄她心愛的花圃。小喬找過去時,她正在蒔花,手上沾了些泥土,神情顯得很是專注。見小喬來了,便洗了手,示意她隨自己入內。

  小喬進去,跪在了地上,道:“孫媳婦方才收到一封家書,才得知兗州正告急,伯父向夫君求救兵。孫媳婦也知,如今我已是魏家之人,兗州之事本不該我多問。只是我出生、成長,皆在故土,家中有親人難棄,實在割捨不下,今早不見夫君,我便斗膽來祖母這裡,懇請祖母看在兩家姻親之面,酌情……”

  前世並沒有發生這種薛泰伐兗州的事。

  事實上,小喬也知道,喬魏兩家舊仇橫在那裡,雖然喬家想以聯姻方式來化解,並且,這也是時下世家大族之間非常通用的一種用以化解怨隙或訂立盟約的手段,但魏家對喬家的這種仇恨,又怎麼可能靠送自己一個女人過來就能徹底消除?

  現在兗州又遇危難。魏劭救,是給喬家雪中送炭,不救,也是人之常情。她這樣貿然來徐夫人面前開口,其實並不妥當。

  但是她此刻確實沒有選擇。

  她與兗州的父兄感情深厚。知道父親主不了事,弟弟未成年。魏劭今早既然過而不入門,可見他心裡是不願施救的。心情焦急難當。雖然明知道這樣不妥,也只能找來。話說到這,實在說不下去了,生生地停住,只朝徐夫人深深叩拜,額頭觸地不起。

  徐夫人端坐在榻,注目著地上朝自己叩拜不起的小喬,半晌說道:“今早仲麟來過我這裡,說了幾句兗州之事。你大約還不曉得,並非仲麟不願救,而是另有緣由。”

  徐夫人將陳翔與薛泰約定同時發兵攻石邑與兗州的事簡單說了一下。

  小喬怔住了。一顆心不住地下沉。

  魏劭原本就恨喬家人,即便沒有石邑之急,恐怕他也不樂意救喬家。

  何況還有這樣的隱情。

  他不救,更是理所當然了。

  “祖母,孫媳婦斗膽,想請祖母告知,今早夫君來見祖母提及兗州兵事之時,到底是如何說的?”

  她定了定神,終於抬起頭,發問。

  徐夫人獨目注視小喬,道:“仲麟尚未決定。祖母也不知曉。”

  小喬朝徐夫人再次叩首道謝,起身退了出去。

  鐘媼送了小喬兩步,回來見徐夫人依舊坐在那裡,似乎是在出神想著什麼,忍不住問了一句:“老夫人覺得君侯可會出手施救?”

  徐夫人道: “救與不救,在他自己的心裡。他應是知道的。只是那道坎,有些難過罷了。”

  ……

  小喬從北屋回來,問了聲下人。

  方才魏劭並未回,也無隻字片語。

  她獨自在房裡坐了片刻,忽然起身命春娘進來,給自己換衣梳妝,開了一盒未曾用過的胭脂。梳妝完畢,人面宛若桃花,鮮豔嫵媚,動人無比。

  她披上披風,吩咐準備馬車,登上後往魏劭衙署而去。

  衙署距離魏府不是很遠,過一條街就是。

  這時辰還很早,巳時未到。街道上行人也不是很多。馬車載著小喬,不疾不緩地行走在平整的石板街道之上,車輪壓過路面,發出不斷的聽起來有些空洞的轔轔之聲。

  ……

  從未像現在這樣,小喬清楚地意識到,在這個亂世裡,誰都是靠不住的,唯有自己強,才是能夠安身立命的保證。

  一個人如此,一個城池如此,一個家族,也是如此。

  喬家倘若一直這樣下去,把希望寄託於別人的大度、施恩,靠仰人鼻息而過活,即便僥倖渡過了這次危難,也還會有下次相同的局面。

  前世喬家花果飄零,落得最後那樣的結局,既是血淋淋的教訓,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半分。

  她的天性裡,原本帶了點顢頇的漫不經心。但是這一刻,她深深地覺得,往後必須要為喬家做點什麼,讓這個家族能夠靠自己而重新挺起脊梁,在周圍的謀算和虎視中得以立足。哪怕這個過程很艱難乃至結果渺茫,也比什麼都不做,就這樣坐等別人,靠乞憐博得施恩為好。

  她真的不願喬家再重蹈上一世的覆轍了。幸好距離那些最後的事,還留了些時間,她能夠得以從容慢慢籌謀。

  但是現在,兗州已經火燒眉毛了,她能做的,就是先幫助兗州渡過這個難關。

  這次她的“丈夫”魏劭必須要出手相助。否則兗州必成覆巢。

  ……

  馬車停在了衙署的大門之前,小喬下了馬車,問了聲門口守衛,得知魏劭就在裡頭,徑直便朝里而去。

  守衛認得女君,不敢阻攔,目送她背影而入。

  時辰雖然還早,但魏樑等人都已早早聚會在外面的議事大堂裡,只等魏劭執符發令了。

  魏劭還沒出來,此刻依舊獨自在他後堂的一間書房裡。

  書房私密。他曾有過嚴令,非允許,任何人不得入內。

  外面的守衛牢記,見君侯夫人忽然來了,雖然認得她,卻不敢忤逆魏劭之命,恭敬地請她稍候,容自己前去禀報。

  小喬停了下來。

  很快,守衛出來,躬身請小喬入內。

  小喬走到那扇門前,稍稍停了一停,呼了一口氣,定神後,推門而入。

39、

  魏劭端坐於榻上的案幾之後。案幾左手邊堆疊著重重簡冊。有些已經拆閱,有些依舊捆紮完好。右手邊平放了一把他的長劍。他手中正握著一卷長簡,聽到小喬進來的腳步聲,微微抬起了眼。

  小喬徑直走到他面前,朝他微躬身後,沒問便上了榻,跪坐到他案幾的對面,與他正好隔案相對。

  魏劭彷彿微微一怔,看了她一眼。

  小喬道:“夫君,今早我從祖母那裡出來,得知了石邑和兗州的兵情。我也知道我伯父開口向你求助救兵了。除此,伯父也寫了一封家書於我,叫我到夫君面前代為轉圜。我知道我在夫君面前,並無這樣的人情和臉面。只是莫說伯父已經開口,即便沒有伯父書信,我也亟待見到夫君一面。方才我在家,久等不見夫君回來,怕夫君要出征了,所以冒昧闖到了衙署,若有不當之處,還請夫君見諒。”

  魏劭淡淡道:“你找我,要說什麼?”

  小喬直視著他的雙眸:“我找夫君,自然是求夫君助力兗州,解去薛泰兵災。”

  魏劭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簡冊,慢慢坐直身體道:“婦人豈可干事?且你又憑什麼讓我助力兗州解去兵災?”

  他的語氣裡,那種小喬熟悉的,帶了微微譏嘲的語氣,又在不經意間流露了出來。

  小喬垂目道:“我知道我人微言輕。何況喬魏兩家又有宿怨。當年公公與大伯之殤,與我喬家脫不了乾系。伯父執意將我嫁來想求媾合,此舉猶如掩目而捕雀,自欺罷了。”

  魏劭瞇了瞇眼:“既然如此,你還有何多話?”

  小喬慢慢抬起了眼睛:“我也知道夫君去歲之所以娶我,應是遵了長者之命。我更不敢奢求夫君放下心中父兄之仇。只是魏喬兩家既然已經結成了姻親,在世人眼中便形同訂立盟約。如今喬家有急,夫君若袖手不理,未免有負盟約。況且,魏家強而喬家弱,兗州若失,於夫君顏面也是有損。”

  魏劭沒作聲,一種不置可否的神情。

  小喬停了一停,換了胸中的一口氣:“東海廣且深,尤卑容百川;五嶽雖高大,不逆垢與塵。我知夫君有高比九天之志,也有擎天踏海之能。提及幽州魏家,天下無人不知。第一便是魏家有抵禦外侮之名,此獨一無二,魏家四世三代,一脈相承,到如今夫君的手上,更是不墮先祖的威名。此次兗州有難,夫君若能慨而救之,不止兗州軍民感恩戴德,便是天下之人,也會傳揚夫君海量胸襟。”

  魏劭笑了:“我若不救,便成了胸襟狹窄之輩?我又豈會在意這些虛名。勝王敗寇,這道理你不知道嗎?”

  小喬搖頭,語氣誠懇:“我並無此意。夫君若真不救,我猜測,應也不全是因為執著於祖父之輩的舊怨。早上我從祖母那裡聽來,并州十五萬人馬正欲往石邑而來,夫君正面迎敵,想必是抽不出多餘兵力顧及兗州。”

  魏劭看了她一眼。

  “我不過一閨閣女流,本無多餘見識。但此次事關兗州生死,我斗膽想向夫君提一建策用以解去兗州之兵,倘若夫君覺著可行,也不用分去夫君多少兵力。不知夫君允許我說否?”

  魏劭似乎一怔。眉頭隨即輕輕挑了一跳。

  “說來聽聽。”他的語氣帶了點漫不經心。

  “我從前還在東郡閨閣中時,聽聞淮水一帶,除了徐州薛泰,另家以淮南揚州刺史楊信為大。薛泰和楊信為爭奪地民,素來交惡。陳翔既然能以婚姻糧帛與薛泰結盟,唆他攻打兗州,能不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聯楊信去伐徐州?徐州一旦危急,薛泰必定要退兵自救。只要能讓楊信出兵,無論多少糧財,即便傾家之巨,過後我去信給兗州,我伯父父親必定也會如數奉上,無須夫君多費一錢。我當初出嫁時,家人為我備了妝奩,雖九牛一毛,也願全數奉出。”

  魏劭神色微微一動,但沒有出聲打斷。

  “此圍魏救趙之策,我既想到了,夫君自然也能想的到。我也知道說的容易,做起來卻難。要楊信於此時攻伐徐州,就是要他與陳翔為敵。陳翔勢大,楊信雖貪財,也未必就肯會為糧帛而得罪了陳翔。說動楊信才是最難之處。我看天下,也就只有夫君才有這樣的人情和威信,能遣的動楊信此人了。”

  “夫君以為,可行否?”

  最後,她輕聲問。

  ……

  書房裡靜寂下來。

  ……

  小喬雖然已極力鎮定自己,但望著他的眸光裡,還是不自覺地露出了一絲緊張之色。捏的緊緊的兩手手心也微微地出了一層濕汗。

  兗州和喬家的生死存亡,或許也就在這一念了。

  ……

  魏劭也望著小喬,神情看起來和之前並無二樣。實際他的心裡,卻非常驚訝,甚至說震動,也不為過了。

  上兵為謀。

  就像她剛才說的那樣,昨夜魏梁走後,他獨自在這衙署裡等天亮時,魏劭其實就已經有了這個驅鷹逐狐的計策。

  他想到的那隻鷹,和她說的不謀而合,便是揚州刺史楊信。

  只要自己出面安排,再許以厚利,讓楊信發兵去攻徐州,並不是一件難事。

  只是就像他今早去見徐夫人時曾說的那樣,他的心裡,橫亙著一道坎。

  所以他猶豫在救與不救的中間,一時難以決斷。

  無論何時,只要想起喬家人當年的背信棄義,恨意便會在他心裡蔓延開來。

  少年時父兄同亡的那幅淒烈場景太過刻骨,隨著時間流逝,陰影非但不能沖淡,只會愈發深刻地紮根在他心底的深處。只是有時候未曾浮現上來而已。

  他也漸漸覺到了,喬家這個嫁過來的女兒,不但很美,而且確實討他的歡心。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有時她的一些不經意間的神情和小動作,或許她自己尚無察覺,卻能撩的他心猿意馬,想入非非。

  他也願意對她好些,在某個程度和範圍之內,譬如限於房裡。出了房門,她給自己帶來的感官上的那些愉悅,並不能沖淡他對於喬家人的厭惡。

  正是因為他在猶豫,或者說,他其實需要一個能說服自己去按照婚姻盟約對喬家施以援手的理由,所以今早才第一時間去見了祖母。

  祖母雖未明說,但魏劭又豈能聽不出來。

  出了魏府大門時,他便已經下了決斷。

  前頭的議事堂裡,魏樑等人二三十員都已召齊,等著他發命了。

  方才他也預備妥當,正要起身去前堂,她卻突然不期而至,來到了這裡。

  她若得知了兗州危急的消息,會來求他出手相助,這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沒有想到的是,她帶著平常少見的鮮豔妝容,一身新衣,天仙一樣地來到衙署出現在他面前,原來是想用這樣的一種方式來說服自己。

  不得不說,她很聰明,聰明的出乎了他的想像。一番話層層遞進,說服力極好。

  即便他起先沒有決定出手,聽完她的這一番話,也實在是沒有理由再反對了。

  ……

  魏劭此刻的心情有些難言。不知是什麼感覺。驚?喜?或許還有一點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

  小喬問完那句“可行否”,便等他回答。等了良久,他卻始終沒有任何答复。

  他就坐在自己對面,卻一語不發。看他神色,神色如水。

  實在叫她猜不透他心裡此刻到底在想著什麼。

  她不禁更加忐忑。

  在來的路上她就想好了要說的話。自己覺得還是有一定說服力的。

  只要魏劭稍微能有那麼一點耐心去聽自己說話,她覺得說服他的把握還是比較大的。

  但是現在看來,她那番話似乎並沒起什麼大的作用。

  或許,他還在猶豫?

  他可以猶豫,她卻不能再猶豫了。也沒有這樣的資本。她是一定會盡百分百的努力去說服他的。

  她原本是跪坐在他的對面的。但忽然直起了腰身,青蔥十指輕輕按在案面之上。

  “夫君娶我,也是為了兗州。兗州如今就如同你盤裡的肉。若能保,我實在想不出來,你為什麼要把它讓出去,以後再從旁人之口奪回?”

  魏劭和她四目相對,依舊沒什麼表情。

  “兗州此次若僥倖能賴夫君而保全,蠻蠻很是感激。”

  小喬語調柔軟,忽然朝他俯身了過去,唇瓣輕輕碰觸了一下他一直緊緊閉著的嘴唇上。

  兩張臉瞬間就靠的很近了,小喬精緻漂亮的鼻頭帶著些玉質的溫潤涼意,輕觸著他的面頰,兩人呼吸幾乎混合在了一起,狀若交頸呢喃。

  魏劭的喉結微微動了一下。

  “夫君應正事忙,我不敢再擾。先行告退。”

  小喬離開了他,坐了回去,朝他微微躬身,隨即起身下榻轉身朝外去。

  “你那麼些點陪嫁的私房錢,還是自己留著做兩件衣衫吧!”

  她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聽到魏劭在自己身後說道,語調淡然,但又彷佛帶了那麼一絲調侃的意味。

  她停了腳步,轉過頭。

  魏劭從榻上起了身,拂平衣袖,便快步經過小喬身邊,邁出門檻往前堂而去。

  ……

  前堂,漁陽的二三十文官武將早已經等的焦急,終於看到魏劭從堂後轉身,立刻靜止,分列兩班聽候差遣。

  魏劭發號施令,拜李典為大將軍,統領十五萬兵馬分五路發往石邑。第一路由李崇居左,第二路由張儉居右,其餘三路也各拜了上將,無一不是能征慣戰的魏家忠將。由這五員上將各統領部下克日整兵啟程。

  魏劭又命主簿衛權為太尉,監糧草上路,自己另領一支精英親兵另行上路。

  眾將官領命各取兵符,紛紛離去。剩下魏梁在一旁,眼見人都散了,自己竟沒有被點到名,以為魏劭因為去年底自己在路上不慎丟了女君而不信任自己了,很是焦急,上去追問道: “莫非君侯不信梁?”

  魏劭笑道:“將軍有大用,我才留你到最後。”

  魏梁不解。魏劭附耳過去,低聲說了一番話。魏梁十分驚訝。

  “我已決定,石邑要戰,兗州也要保。陳翔將女兒嫁給薛泰之子,人與許諾送去的萬斛糧、一千金已經上路,公孫先生信中有言,陳翔為保萬無一失,舍大道走小路,派一千兵馬護送。我給你兩千人馬,你去替我把人糧全部劫來。我即日便差一使者攜我密信去往揚州,允他若出兵攻伐徐州,兗州兵解,事畢則將糧帛送去給他,外加北馬一千匹。楊信本就覬覦徐州,又有我加持,這樣的機會,他豈會放過?”

  魏梁哈哈大笑:“君侯妙計!徐州若失,薛泰能安身何處?必定回兵救城!那陳翔丟了女兒糧帛,薛泰偷雞不成蝕把米,看他二人還如何做成一對好親家!”

  魏劭微微一笑:“此事關乎兗州得失,不容有失,將軍須得謹慎行事。”

  魏梁收笑正色道:“君侯但請放心。有了前次教訓,魏梁必定謹慎百倍,絕不負所託!”

  ……

  城中從早上開始,民眾便 感覺到氣氛開始凝重起來。不斷有大隊軍士從北、南、東三個方向的城門穿城而過聚到西門外的曠野之上,兵勢密密麻麻,旌旗遮天蔽日,一眼望不到盡頭。隨後消息傳開,說是君侯要發大軍去往石邑與陳翔決一大戰。民眾對魏劭軍隊一向愛戴,聞言競相趕去西門送米送糧,不一而足。太尉衛權向民眾致謝,一律婉拒。

  漁陽城中備戰氣氛濃厚,魏府的高牆之內,氣氛也與往常有所不同。

  徐夫人和朱夫人得知魏劭又要舉兵出征了,前鋒已上路了,雖然早已經習慣這樣的別離,但還是各自心頭不捨。知道魏劭出發前必定會回來辭別,徐夫人午後起,便帶著朱氏和小喬在前堂等著。

  徐夫人面色和平常沒什麼兩樣,只是安靜坐等。朱氏卻在一旁面露擔憂之色,眼睛也彷彿有點紅,還時不時地偷偷別過臉,擦拭一下眼角。

  徐夫人看到了,有些不喜,卻也沒說什麼。

  小喬跟著她兩個人一直等到天黑,才得了個消息。魏劭軍情忙碌,這會兒恐怕回不來,怕祖母和母親空等,讓她們先各自回去歇息,遲些他回來,再去一一拜別。

  徐夫人這才命人各自散了回房。

  ……

  早上魏劭雖然沒有明說,但起身前的那句話,應該表示他已經決定援手兗州。衙署回來後,小喬的心情終於也稍稍放鬆了些。徐夫人叫各人各自回房後,她就一直等在房裡。

  她等到了很晚,過了凌晨,將近丑時,實在熬不住了,和衣臥在床邊瞇了一下的眼。意識朦朧的時候,耳朵裡飄進來門外春娘和什麼人說話的一陣聲音,接著是她耳熟的腳步聲……

  彷彿條件反射一樣,小喬眼睛還沒來得及完全睜開,人就立刻從枕上彈坐了起來。

  魏劭回來了。

40、

  小喬連鞋都未曾來得及穿好,趿著幾乎是小跑著便迎了上去,才跑了幾步,看到魏劭身影已經從那扇屏風後轉了進來,二人打了個照面,四目相對,便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中間還隔著段數臂長的距離。

  她之所以這麼殷勤,除了不自覺地被徐夫人和朱氏的那種出戰前離別的氣氛給感染了,也是存了點感激。

  魏劭從一進來,目光就落在小喬的臉上,眼睛一眨不眨,帶了種毫不遮掩的直勾勾的味道。小喬被他看得略略不自在起來,見他又只看著不說話,便找話輕聲道:“夫君回來了?可去過祖母和婆母那裡了?祖母婆母應都未眠在等你……”

  “去過了。”魏劭眼睛還依舊那樣望著她,信口應了一聲。

  小喬咬了咬唇:“你腹中可飢餓?我這裡還有……”

  魏劭盯著她雪白貝齒咬著紅唇的嬌俏樣子,忽然幾個大步到了她身前。她話還沒說完,就被他給一把抱了起來。

  小喬腳底一空,人就徑直被他給抱到床邊放了下去。魏劭跟著單膝跪在床沿上,低頭凝視著她。

  “我不餓。”

  他喃喃地說了一句,壓了下來親她的嘴。

  ……

  君侯明早出征,昨晚後來又傳回來話,說他遲些回來會一一去拜別,所以不止北屋東屋,小喬這邊的一整屋下人此刻也都還跟著沒有歇下去。

  方才他終於回來了,春娘和另兩個侍女便如平常那樣跟了進來伺候,眼睜睜卻看著男君在幾人眼皮子底下竟然就把女君給抱上床親了起來,幾人都是一驚。春娘最快地反應了過來,回頭見身後倆侍女的眼睛睜的滾圓,彷彿看呆了似的,輕咳一聲,示意出去。侍女這才跟著反應過來,無不心跳臉熱,急忙低頭匆匆退了出去。

  春娘退在最後,怕驚動了床上的兩人,放輕腳步,最後輕輕地帶上了門。

  ……

  小喬被他壓在枕上親。起先他親她的嘴,親了一會兒,移到臉頰、鼻子、眼皮、後來又親她的嘴。

  小喬起先閉唇,後來就被他強行欺開了唇瓣,像昨晚那樣深深地吮舌不放。她閉著眼睛讓他親吻,漸漸又感覺透不過氣了,下意識地嗚嗚搖頭掙扎。

  魏劭忽然鬆開了她的嘴。兩手捧她臉喘著粗氣:“你放心,我已安排下去,援手兗州了……”

  小喬眼睫毛顫抖了一下,慢慢睜開眼睛。看到他的臉就在自己臉的上方。

  小喬哼哼:“我猜到了……”

  她臉頰滾燙,自己也知道,一定是紅的不行了。

  魏劭便彷彿快意地笑了起來,又凝視著她,雙目亮的異常。

  “大軍卯時出發,我還須得提早點將,沒剩多少時辰了……”

  他又說道。

  小喬起先一直垂著眼皮。忽然聽到耳畔他這麼說了一句,聽了出來他話裡的意思。遲疑了下,雙手搭他肩上,推他坐了起來。

  魏劭不願。但還是順她的手坐了起來,這才知她原來是為自己解帶寬衣。胸膛裡一顆心臟狂跳,興奮的快要撞胸而出。

  他變得從沒像此刻這樣如此聽話,低頭看她為自己解開了腰帶,一件件地脫下衣裳。

  兩人衣衫終於都除的差不多了,相對跪坐在床上。小喬見他不動,雙目只在自己身上流連不去,雖然之前也在他面前赤身過,不知道為何,這次卻彷彿有些不同,忍不住害羞起來,雙手交叉擋在胸前想掩,卻被他抬手拿開了。

  魏劭目光落在她嬌美雪脯上片刻,閉了閉眼睛,喉結滾了一下,睜開眼睛,俯臉便親吻了上去。

  ……

  帳子落了下來。

  小喬閉著眼睛,感覺著此刻壓覆在自己身上的這具年輕而強壯的男人軀體裡所隱含的那種驚人的力量給自己帶來的巨大的衝擊。

  他的動作,不經意間帶著急切,其實令她並不是很舒適。但她卻也能感覺到他今晚的對待和此前似乎有所不同,所以再次盡量放鬆自己,好去接納他的到來。

  小喬緊緊閉著眼睛,身體下意識地繃起抗拒外來之物時,忽然感覺到耳垂被他含住了,聽到他帶著壓抑的幾乎已經變了聲調的耳語:“……我受不住了……很疼告我一聲……別踹我臉啊……”

  小喬彷彿根本還沒預備好什麼,他悶哼了一聲,事情就這麼順理成章地到來了。

  她的身體在延遲了片刻後,也終於反應了過來,感受到了必然的那種痛楚。

  幸好他好像興奮的要命,居然比小喬預想的要快的多,沒幾下就完事了。

  但即便這樣,小喬疼的額頭還是出了一層冷汗,兩腿也像是漂在了雲裡,人都有些暈暈乎乎了。過了一會兒才緩過神兒,睜開眼睛轉頭,就看到他一臉的懊喪,彷彿難以置信似的。

  小喬自己還疼的火辣辣的,偏就天生的性子不改,一見他這表情,居然又“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她一笑出聲,就知道要完了。果然,魏劭目露凶光,抬手抓住她腿就將她扯了過來,一個翻身重重地壓住她。

  小喬很快感覺到了他再次起來了,氣勢洶洶,頓時慌了。他低頭又要吻她的嘴,小喬急忙搖頭說疼。魏劭卻不復起初的那一絲柔情樣兒了,一口就狠狠咬住她嘴,咬的她都快要掉眼淚了,覺他手的動作也跟著粗魯起來。

  小喬心里後悔的要命,緊緊閉腿不鬆,嗚嗚掙扎,魏劭卻不放過她,枕上正糾纏,卻聽外頭一個僕婦聲音傳了過來:“男君可在?夫人等男君,一夜未睡,方才心口疼,打發婢來看看。”

  魏劭停了下來。

  小喬卻大大鬆了一口氣。忽然又覺得不對。

  剛才他進來,自己問他有沒去過北屋和東屋,他明明說,去看過了回來的。

  可是聽這東屋來的僕婦的口氣,他似乎根本就沒有去過。

  只是有了剛才那個教訓,這回她是真學乖了,見他停了下來,自己也跟著停了抗拒,更不敢再催他,就躺他下面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兒,魏劭慢慢地從她身上爬了起來,開始穿衣服。

  小喬拉了被角遮住身體,沖他後背輕聲問道:“婆母不適,我也一道去吧?”

  魏劭沒應。穿好衣服,才道:“你睡吧。無需你去。”

  小喬哦了聲。躺在枕上望他。以為他要走了,不想他停了下來,轉頭看了一眼自己,忽然返身回來坐到床沿上,俯身靠了下來。

  小喬想起自己剛才不小心又得罪了他,不知道他這會兒還想幹什麼,下意識地將被角往上拉了拉,睜大兩隻眼睛瞪著他。

  “你乳名蠻蠻?”

  魏劭的臉壓的很低,忽然來了這麼一句。

  小喬一愣,點了點頭。

  “從前為何不告訴我?”

  “你……沒問……”

  魏劭望著她,忽然笑了一笑,手伸到被角下,帶了些輕佻地捏了一把她胸脯。

  “睡吧!”

  他抽手,起來轉身就走了。

  這回是真的走了。

  小喬慢慢地籲出了一口氣。躺那裡出神時,春娘進來,一邊替她攏被,低聲咕噥:“沒見過這樣做人長輩的……哪裡有這種時候把男君給喚走的道理……”

  她忽然停了下來,表情吃驚。

  小喬順她視線看去。

  被衾上沾了些方才自己的落紅。

  小喬臉一陣熱。見春娘回過了神,詫異地看向自己,拉被摀住了頭。

  ……

  朱氏一整夜沒合眼,此刻靠在床頭,聽到魏劭腳步聲近,閉上眼睛輕聲哼了起來。

  魏劭到她床邊,見她臉色蠟黃,樣子確實十分憔悴。想起路上來時,被打發來叫的僕婦說夫人這些時日入夜難眠,白日里更是精神不濟,方才被她派人來中途打斷了興致的不快立刻也就消散了,急忙靠過去詢問。

  朱氏睜開眼睛,掙扎坐了起來道:“我無事。宿疾罷了,也死不了。兒子你莫擔心。”

  她身邊那個姜媼如今還沒能下的了地。早有另個僕婦端上來一直配著的藥丸。魏劭親手端水服侍朱氏吞下藥丸,又扶她慢慢躺了下去,自己坐在側旁相陪。

  朱氏道:“方才我也就只略有些不舒服,下人便大驚小怪去叫了你來。我兒,你沒怪娘多事擾了你吧?”

  魏劭忙道:“母親身體最大,兒子怎敢?何況也無事。”

  朱氏露出欣慰之色:“你大軍何時出發?我昨夜等了一夜,唯恐你還記恨我上回的糊塗,這回不告而別……”

  魏劭道:“母親莫胡思。兒子前些時候只是忙碌了些。不止母親這裡,祖母那裡也少去。母親乳血之恩,做兒子的如何敢置氣於母親?”

  朱氏露出欣慰之色,握住魏劭的手:“如此我便放心了。兒子你明日出征,我知你必定皇天佑身,當初我生產你前夜,看到屋脊上有金龍盤旋,我便知你日後必定不凡…… ”

  魏劭已經聽她不知道提過多少回這個應是她做夢或是花了眼睛的所謂金龍之兆,耐著性子由她絮叨,片刻後,見她服下去的藥力發作,慢慢闔上了眼睛,便輕輕將她那隻手從自己 中脫出,以被蓋住,起身要走時,冷不防朱氏猛地睜開眼睛,一把緊緊抓住他的手,口中嚷道:“喬女兇厄!喬女兇厄!她是要來我家害人的!”

  她手勁突然彷彿暴漲,死死抓著魏劭手不放。魏劭急忙安撫。朱氏這才重新閉上了眼睛,慢慢彷彿又昏睡了過去。

  魏劭一直坐她身旁,良久,見她呼吸均勻,彷彿徹底睡了過去,這才再次脫手起身,輕手輕腳到了外頭,吩咐僕婦用心照料,出了東屋,站到岔道口,往小喬方向走了幾步了,轉頭看了眼東方,遲疑了下,轉身又往北屋去了。

  徐夫人知道孫子卯時發兵,必定會提早出門,昨晚等不到他,回來不過略瞇了一眼,這會兒已經起了身。果然沒片刻,他便到了。

  這些年,送孫兒出征的情景已經重複過許多次了。但這一回,徐夫人知道意義不同。

  這是北方兩個最大勢力之間的決戰。倘若孫兒取勝,則就意味著他將真正成為北方雄主,離宏圖大業也邁進了一大步。

  魏劭向祖母跪拜辭別,飲過徐夫人斟滿的一杯壯行烈酒。徐夫人親自送他到了西屋外,微笑道:“好叫你媳婦幫你衣甲了,且領我魏家雄壯儿郎出征去吧!祖母靜候我孫兒勝歸!”

  魏劭目送徐夫人拄著拐杖的身影漸漸消失,直到看不見了,才轉身入了西屋。

  ……

  魏劭被朱氏叫走後,小喬也沒睡了。知道他還會回來穿戰衣,叫人送了水進來,起身到浴房被春娘服侍著清洗了下身子。

  春娘本以為她早就和男君行過房了。沒想到竟然這回才落了紅,心裡驚疑不定。起頭忍不住問了聲,小喬只閉嘴不應,再問就朝她撒嬌。春娘知道她是不肯說了,也只好作罷。出來穿了衣裳,叫侍女進來梳妝,再一會兒,魏劭便回來了。

  鎧甲沉重。小喬和僕婦一起服侍他穿戴完畢。這時魏府大門已經大開,門外兩旁,火杖猶如火龍照的四下亮如白晝,大將軍李典率親兵來迎君侯出征。

  低沉雄渾的戰角聲和著親兵“戰必勝”“戰必勝”的聲聲威武之聲,隱隱從門外傳到了房裡。

  小喬幫魏劭扣上了戰甲護肩一側的最後一個鎖子,收回了手,抬頭看向他。

  他長的本極英俊,穿上他這身曾染血無數,鎖片上也隱隱泛出陳舊血色的精甲戰衣,渾身便有殺氣隱然流露而出。

  小喬後退一步道:“夫君戰必勝。”

  魏劭的神色又恢復成了他平常的持重,微微點了點頭,彷彿想說什麼,又沒說,最後只看了她一眼,抓起方才捧來擱在他手邊案几上的那柄佩劍,轉身便大步出了房門。

41、

  魏梁領了兩千人馬輕騎而行,依照公孫羊之前派出的探馬回報,一路追踪陳翔嫁女小路,數日後於黎陽北發現送嫁隊伍。因隊伍裡載有萬斛糧米,輜重難以疾行,雖出發的早,如今卻連一半路也沒行到。魏梁帶人埋伏於前方一山坳,等隊伍進入山坳,一聲金鼓,前後兩頭伏兵吶喊湧出。奉陳翔之命護送隊伍的振威中郎將高順大吃一驚,急忙挺戟大聲喝問來者何人,魏梁一聲“汝爺爺來也”,拍馬上前便揮出手里大刀。高順急忙舉戟應對,哪裡是魏梁對手,不過三個回合便被斬於馬下。同行左右偏將見魏梁凶悍,人馬又密密包圍,心驚膽戰,虛晃兩下便各自拍馬奪路而去。剩餘兵丁哪裡還會抵抗,轉眼潰不成陣四下逃散而去。

  魏劭此行目的不在殺敵,也不追擊,命人將輜糧集中一起,上去撩開中間一輛香車,見一妙齡女子縮在角落瑟瑟發抖,原本已經顏色盡失了,看到魏梁探頭進來,亂蓬蓬一個腦袋,驚叫了一聲,當場暈厥過去,倒是把魏梁給嚇了一跳。又見邊上兩個僕婦亦面如土色,跪地磕頭求饒。

  魏梁知這嚇暈的便是陳翔之女,叫兵丁一道押了車,前後開路改往揚州而去。不日抵達淮南,駐於下蔡,有探馬來報,楊信派了親使宋憲來迎。宋憲恭恭敬敬,邀請魏梁一行人馬入城,魏梁拒了,只命軍士於城外扎寨待命,嚴令軍士不得靠近陳翔女的帳房,輪班日夜巡邏不提。

  這楊信與薛泰素有怨隙,之前幾次交鋒,旗鼓相當,各有勝負,這兩年也相持了下來。前些日魏劭使者張雍不期然而至,遞上魏劭親筆手書,言明來意。

  魏劭北方坐大,名動海宇,天下英豪紛紛前去投奔,楊信早有所聞,只是從沒打過交道。忽見他派來使者張雍遊說。張雍本出身江東世家,因慕魏劭之名,前去投奔,官拜長史,能言善辯,三兩句便將楊信說的將他引為知己。陳翔雖強,卻有魏劭擋著,不足懼。發兵攻伐不過只剩了兩萬兵馬的徐州,贏面極大,況且還有魏劭允諾的糧帛和北馬。

  那些糧帛就罷了,一千匹的北馬才是重頭。南地不產馬,能得千匹北馬,無疑如虎添翼。當場一口允諾下來,與張雍歃血為盟,當晚排設筵席,次日點選兵馬十萬,分三路浩浩蕩盪往徐州而去。

  薛泰半個月前出兵兗州,一路劫奪民財,所過雞犬不留,百姓怨聲載道,如今大軍開到鉅野,距離東郡只剩一百里地,探馬來報,說鉅野城外三十里地,東郡太守喬平父子領了五萬兵馬已經列陣以待。半點也不放心上,催大軍便直撲而去。兩軍相遇於鉅野城外。薛泰看向對面,見陣圓處,當先的白馬坐了一個中年將軍,面若秀士,知道是太守喬平。側旁一匹棗紅大馬,馬上坐了個小將,銀袍加身,手執雙戟,雙目若星,俊秀異常,猜到應是喬平之子,哈哈大笑:“兗州真當無人了,竟派出一個女娃前來對陣!”

  這話一出,哄笑聲四下而起。喬慈年少氣盛,怎忍得下這樣的羞辱,不顧喬平阻攔,匹馬便衝出了陣,怒罵薛老匹夫,對面早有薛泰十八歲的幼子,便是將要娶那陳翔之女的薛良,催馬挺槍接戰。雙方接馬於陣中空曠之處,兩邊軍士高聲吶喊,一陣惡鬥,幾十個回合,喬慈將薛良撥於馬下。薛良急忙逃回陣地,喬慈紅著眼睛追趕上來,一刀投了出去,刺中薛良後心,薛良倒地斃亡。

  喬平在後注視戰況,十分緊張。長兄雖然已經遣使去往漁陽搬求救兵,至今不見回音,更無魏劭兵馬到來。數日前得知薛泰大軍已然靠近,喬平親自領軍列陣於鉅野,預備拼死一戰。獨子尚未成年,喬平原本不願讓他隨同自己打前陣,命他留下守城。只是兗州雖能集齊兵馬五萬,卻尋不出幾個能夠壓陣的良將,喬慈堅決要打前陣,喬平無可奈何,又想到若是東郡失了,便如覆巢,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最後咬牙讓他隨同自己上陣。方才見他受不了激,出陣與薛良惡鬥,最後將薛良殺於馬下,這才鬆了口氣,急忙命人鳴金令他回陣。

  那邊薛泰見仗未開打,親子竟然就喪命於陣前,還死於一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少年手上,又驚又慟,大怒,豈肯放過,即命左右兩員大將出擊斬殺喬慈。將曹旭張彪得令,並頭縱馬而出,轉眼將喬慈包圍於馬陣當中。

  喬慈雖然初生牛犢,少年英雄,只畢竟尚未成年,所歷戰事不多,曹旭張彪卻是徐州宿將,慣能衝鋒陷陣,喬慈以一敵二,如何抵得住?一不留神,左臂被劃了一刀,鮮血直流。

  喬平見兒子退路被斷,身又負傷,心急如焚,立刻親自帶了兩將衝去應援,卻來不及了,還未衝到陣前,便聽曹旭大喝一聲“黃口小兒,吾為幼主復仇!”,眼睜睜地看著他手中長矛朝喬慈當胸摜去,喬慈雙戟正抵著張彪劈下的長刀,無法閃避,就要血濺當場,忽然就在這時,兩陣中間的荒野之上,一騎快馬如閃電般馳掣而來,轉眼衝到陣前,馬上之人戴了一頂斗笠,將手指搭於唇上,朝著前方那三匹正團在一起的戰馬打了個尖銳無比的唿哨,三匹戰馬如聞魔音,竟然齊聲嘶鳴,怒揚前蹄,一下就把戰在一起的曹旭、張彪、喬慈三人甩下了馬。

  曹旭張彪坐騎都是乘用多時的大宛良馬,喬慈坐騎也從小養大,沒想到這陌生人唿哨一聲,馬匹竟將主人掀翻在地。三人跌落,滾在一起,那人驅馬轉眼衝到近前,俯身一把搭起地上喬慈的手臂,將他拽了上馬,轉身奔向喬平,到了喬平馬前,將喬慈推了下去,喬慈落地,站穩了腳跟,人卻還驚魂未定,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喬平原本以為兒子定當血濺三尺,做夢也沒想到,千鈞一發之際,這斗笠客竟這樣殺出來救了他性命,驚喜感激自不必多說,知此人並非出自兩軍,定睛看去,見他斗笠壓的很低,遮住了額頭雙目,看起來也不過二十出頭,抱拳致謝:“多謝恩公救我犬子,兩陣之前,無暇致謝,但請恩公留下字號,日後必當重謝!”

  喬慈站於地上,恰好看清了這人斗笠下的雙目,其中一眸碧綠,忽然覺得哪裡見過,似乎有些面熟,一時卻又想不起來,怔忪之時,對面薛泰已經擊鼓號令進攻,無暇再多想,急忙打了聲唿哨,喚回自己戰馬,翻身上去應敵。兩軍轉眼廝殺在了一起。喬平熟讀兵書,平日也勤於練兵,此刻奮力指揮陣法,奈何身邊無得用良將,兵力又隻及對方一半,陣地漸漸被壓縮得越來越小,只能且走且戰,忽然左右各一聲炮響,薛泰兩面側翼又各有一萬人馬壓了上來,兗州軍士的陣法立刻被沖的七零八落,死傷無數,喬平心知再戰下去,五萬兵馬就要全軍覆沒於此,欲要鳴金退入城中以期後算,陣法卻又已亂,此時若是突然鳴金,場面恐怕更加難以收拾,正苦苦支撐著,驚見方才那個斗笠客一刀劈殺了圍上去的兩名薛泰軍士,橫刀大吼一聲,吼聲猶如雷動,近前的數十人面露驚懼,竟然不敢靠近,看著他殺出一條血路,縱馬衝到了喬平面前,厲聲喝道:“使君速速鳴金退入城中,遲了必定全軍覆沒!這裡我替你暫且擋著!”

  喬平一凜。

  這個不知道哪里而來的年輕人,雖然衣衫簡樸,看似不過一尋常之人,不知為何,這樣千軍萬馬混戰之中,卻猶如天降戰神,威風凜凜,讓人不由自主地聽命於他。當即掉頭,正要預備收兵,忽然聽到薛泰陣中竟先響起了鳴金之聲,驚詫眺望對面,見對面似乎出了什麼意外,馬背上的薛泰滿臉怒容,指天破口大罵,緊速命手下將員收兵歸陣,恨恨帶著兒子屍身退兵,往來的東南徐州方向疾速而去。

  方才還殺的天地無光的鉅野城外,轉眼偃旗息鼓。喬平直覺猶如經歷了一場劫後餘生,依然有些不敢置信,不知薛泰局面大好,為何突然退兵。此刻也顧不得細想,下令先收拾陣地,將陣亡以及受傷軍士送入城中,稍喘出一口氣,忽然想起方才那個斗笠客,急忙四處尋找,卻哪裡還有他的踪影?

  ……

  喬慈一路緊追不捨,一直追出去了幾十里地之外,前頭那人見甩不掉他,終於在路邊停下了馬。

  喬慈面上沾著血污,手臂傷口血痂也未凝固,依然在慢慢往外淌血,雙目卻炯炯放光,一口氣追了上去,停下馬抽刀指著對方大聲道:“我認得你!你的綠眼!我大姊就是被你劫走?如今她在哪裡?你將她如何了?”

  比彘慢慢地抬高斗笠:“我與她已結成夫妻。公子放心,我會盡我全力待她。公子受傷不輕,還是儘早回去療傷吧。”

  喬慈雙目大睜,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比彘朝他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催馬揚蹄,轉眼飛馳而去,身影消失在了野徑盡頭。

  喬慈呆在原地。

  當初大喬隨比彘私奔而走,喬家嚴瞞了下去,連喬慈也不十分清楚,只隱隱聽到似乎是和家中馬奴比彘有乾系。故方才戰事一結束,立刻就盯上了比彘,一口氣追到了這裡。

  他沒有想到,堂姐大喬竟然嫁給了他。且聽他的口吻,似乎還是大喬心甘情願。

  喬慈不能想像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他一時無法接受。停在那裡愣怔了片刻,忽然又想起方才自己就要命喪刀下之時,就是這個人猶如從天而降救了自己,兩軍陣前,他又勇猛驚人,武力之高,自己生平前所未見。

  這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喬慈迷惑了。

  ……

  魏劭發兵走後,家中少了個男人,就彷佛少了主心骨,魏府一下就變得冷清了起來。

  小喬每天除了和朱夫人面對面時有些難熬之外,剩餘時間很是自由。只是她牽掛兗州的軍情,每天也是提心吊膽的。幸好在魏劭走後大半個月,消息終於傳來,說薛泰攻打東郡時,突然獲悉徐州遭到淮南楊信的攻伐,立刻退兵回救。雙方在留城九里山遭遇大戰,薛泰大敗,損兵折將,丟失糧草輜重無數,最後狼狽退回徐州閉門不出,元氣大傷,短期之內,應該無力再作攻伐之事。

  小喬多日里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去。回到房裡,正預備寫一封發給父親喬平的家書,北屋那邊傳來了話,說徐夫人叫她過去。

  小喬立刻放下筆,換了身衣裳到了北屋。意外地看到魏儼也在,跪坐在徐夫人的邊上,彷彿剛敘完了話,魏儼朝徐夫人叩拜,下榻轉過身,和小喬打了個照面,目光在她臉上停了一停。

  魏劭每次發兵出征在外,一向將幽州布防重任交給魏儼。此刻這裡遇到他,也並沒什麼奇怪。

  小喬便垂下眼睛,叫了聲“大伯”。

  魏儼微微頷首,轉身對徐夫人道:“孫兒先告退了。外祖母做好準備,孫兒一早來送。”

  徐夫人點頭。

  魏儼看了小喬一眼,從她身旁經過離去。

  小喬上榻,跪坐在徐夫人下手邊。看到案几上擱了幾卷信帛。似乎是從不同地方送來的。

  徐夫人微笑道:“仲麟出去也有大半個月了,祖母恐你記掛,一有消息,就先告訴你。大軍數日前已經抵達石邑,整兵堅壘,扎寨布陣,很是順利。 ”

  小喬忽然感到有點心虛。

  這些天,她記掛最多的其實還是兗州。魏劭那邊,或許因為他足夠強大,她也知道他一定會回來的,其實並沒怎麼想起來過。便垂眸道:“盼夫君早日勝歸。”

  徐夫人點頭,又道:“我今日也收到了另個信兒。明日我要動身去中山國,走個舊親戚。我想著你在家也是無事,不如隨我一道過去,帶你認個臉兒,我路上也有個伴兒。”

  小喬有些意外。沒想到忽然就要出遠門了。不知道徐夫人親自去中山國要做什麼。只她既然開口,自己自然點頭。

  “你回去收拾下,明日一早動身。”徐夫人微笑道。

42、

  中山國距離漁陽,大約四五天的路程。

  第二天的一早,小喬隨同徐夫人出了門。

  魏儼已經等在門口了。他的身後是兩列約有百人的護衛。

  魏儼因身負留守幽州之任,並不同行。一路就由這些護衛護送。這些護衛,都出自魏家的虎賁親兵,魏儼精選而出,不但信靠,而且個個善戰。

  看到徐夫人和小喬從裡面出來,魏儼立刻迎了上來,搶扶住前頭的徐夫人。

  大門外已經停了四輛雙駟馬車。最前的那輛,以黃銅飾頂蓋,以白玉嵌橫輅,外青油纁,內鋪錦緞,兩側開四窗,兩扇是氣窗,兩扇是望窗,四角綴有珠璫,極盡豪侈。

  魏儼攙徐夫人下了台階,往馬車走去。徐夫人抬頭看見,忍不住搖頭道:“叫你備車,你怎弄了這麼一輛過來?未免過奢。”

  魏儼道:“以外祖母的貴重之身,何來過奢之說?比及洛陽貴人的騎乘,這也不算什麼。再說了,路上也要走個幾天,外祖母年事又高,我怕外祖母坐車倦怠,這才備了輛稍微過得去些的。”

  徐夫人笑道:“就你能說。罷了,車都備好了,我還不坐嗎?正好你弟妹與我同行。我這把老骨頭倒沒什麼,她身子嬌,路上是要松坦些才好。你考慮的也周到。”

  魏儼一笑,攙扶徐夫人登上馬車,隨後退了兩步,給小喬讓出了道,微笑道:“弟妹可上車了。”

  小喬身邊僕婦略遞了把手,她另手稍提裙裾,踩著墩子上去。不想腳踩到馬車面板時,腳底稍稍一滑,沒有站穩,身子晃了下,幾步之外的魏儼眼疾手快,一個箭步上來,小喬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伸手扶住她一側后腰,口中低聲道:“弟妹小心。”隨即鬆開了手。

  這稍稍一晃,其實小喬自己也能穩住的,只是沒魏儼的反應快。

  她對這個人,一開始的印像是極其惡劣的,後來知道了他的身份,這些時日以來,並沒怎麼碰到他,即便在魏府裡遇到了,見他也是彬彬持重,極有風度,行事做派,再也沒有半點的失儀,起頭因為初遇時他對自己過於無禮注目而生出的那種厭惡之感也慢慢地淡化了些。

  此刻冷不丁這樣被他扶了一把,雖然心裡覺得有點彆扭,但還是回過頭,朝他淡淡笑了笑,道了聲謝,低頭彎腰便鑽進了馬車,坐到了徐夫人的身旁。

  隨同的鐘媼、春娘等人和一應攜帶物件都上了後頭幾輛馬車,準備妥當,騎吏佩劍在前開道,護衛兩側騎行擁護,人馬穿過街道出城,魏儼依舊相送,一直送出數十里外,徐夫人再三叫他回去,魏儼這才止步。

  他停在原地,目送前頭那列車馬沿著馳道慢慢消失在視線里後,忍不住握了握剛碰觸過她腰身的那隻手掌。

  她的腰身一握,他單掌幾乎便能覆住,雖不過是短暫的碰觸,隔著層衣料,那種直觸心底的輕盈軟膩,到了此刻也彷彿依然殘留在手心皮膚之上,沒有退去。

  ……

  上路後,小喬便知道了徐夫人這把年紀了還要不辭勞頓親自去中山國的原因。

  如今中山王劉端的母妃元氏,是徐夫人閨閣中的手帕交,情同姐妹。這些年雖然因為年紀大了,加之路途遙遠的緣故,漸漸少了些往來,但舊日情義卻依舊還在。

  元氏去年起病重,如今病體愈發纏綿,昨日徐夫人收到中山國的消息,得知元氏可能快要熬不過去了,思及故人舊事,昨夜一夜無眠,今早決定過去看她最後一眼。

  “衣莫若新,人莫若故。”

  徐夫人望著馬車窗外無邊無際的一片曠野,出神了許久,最後嘆息了一聲。

  ……

  數日後,徐夫人帶著小喬抵達了盧奴。

  中山國建於建武年,第一代國君原本是當時建武漢帝的一個兒子,起初封清河公,後進爵為王,改封地定州,國都盧奴,到如今的中山王劉端,已傳十數代,逾兩百年。

  就和瑯琊國、濟陰國等一樣,這些曾代表無上皇權的分封國,如今邑地雖在,封號不裁,地位卻早已一落千丈。中山國還算好,定州如今實際歸於魏劭,王室依舊得以保持著當初的食邑和待遇。不像其餘一些封國,邑地已被掌握了實權的當地大鱷擠壓,乃至完全搶占。

  但即便這樣,馬車駛入盧奴城的時候,小喬透過望窗看出去,看到街道兩旁卻依舊處處帶著灰暗和殘舊的景象,猶如一個曾經的富貴門第,如今朱門褪盡光漆,只剩下斑駁的一點殘痕,還能讓人追憶時光裡的往昔榮華。

  中山王劉端昨日便得知徐夫人將到,今日親自出城迎接,將徐夫人和小喬迎進王宮。

  劉端輩分低於徐夫人,何況如今又仰仗魏劭鼻息而存,對徐夫人和小喬畢恭畢敬,入王宮一番繁文縟節,招待細緻,徐夫人請一切就簡,不過稍事休息換了乾淨衣裳,立刻帶著小喬去探望臥床不起的元氏。

  元氏和徐夫人年紀相仿,如今卻已經日暮西山,躺在病榻之上,精神極差。徐夫人握住她手喚她閨名之時,元氏已經認不得她了,呆滯目光從浮腫的雙目裡散漫而出,定定地望著徐夫人,一動不動。

  劉端說,母親去年開始就這樣了,原本還認得自己,如今連自己喚她,她也沒有反應了。雖經多方調治,卻也回天無力。想到母親與徐夫人的舊交,唯恐她將責備自己不告,這才去了那封信的。

  徐夫人只留下了小喬,隨後握著元氏的手在床邊坐了很久,自言自語般和她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的話。小喬細聽徐夫人的話,大多是在回憶年少時的閨閣之事。

  徐夫人的口吻平和,語調輕柔,並不帶半分戚色,憶到年少時於元宵燈節和元氏一道瞞著家人偷溜出去觀燈,卻偶遇到一位令兩人都怦然心動的清俊少年的時候,她的語氣裡,甚至還帶了那麼一點歡愉的意味。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小喬聽到後來,心裡卻慢慢地變的難過了起來,彷彿被什麼堵住一樣。

  徐夫人陪著毫無反應的元氏說了許久的話,直到日將西暮,才帶著小喬出來。

  她出來時,眼睛微微泛紅。

  劉端領了王室之人一直候立在外。見徐夫人出來,急忙上前,恭請徐夫人赴宴。徐夫人並未拒絕,帶著小喬入宴。席間,從劉端開始,王室陪坐之客,對徐夫人無不奉承迎合,對小喬也是恭維再三,徐夫人言笑晏晏,並無任何異色。宴畢出來,才對小喬嘆息了一聲:“劉室歷四百餘年,而今衰微至此,天運!”

  回到下榻之所,徐夫人似乎還沉浸在白天裡與彌留前的元氏相見時的情緒,一直坐於燈前,身影一動不動。小喬在旁默默陪了許久。

  鐘媼入內,請徐夫人更衣休息,徐夫人也是沒動。

  小喬想她前幾天路上辛苦,今天一個白天又在應酬,正也要開口同勸,忽見徐夫人望向自己道:“白天我與元氏絮叨,恐怕你要見笑了吧。如今年紀大了,反倒愛回憶少年時的種種。一晃白髮,種種譬如夢境。”

  小喬道:“何敢言見笑。只是祖母,雖說鏡裡朱顏消磨,年華更是不留,但也有巢成雛長大,相伴過年華之說。祖母不過是念舊,這才有所感慨罷了。”

  徐夫人重複了一遍“巢成雛長大”,笑了,抬手輕輕拍了拍小喬的手背,轉頭對鍾媼道:“這孩子說的話,總是能入我心。”

  鐘媼笑道:“女君是怕老夫人過於傷心不惜身體,這才哄老夫人兩句的,老夫人就這麼高興了。”

  徐夫人道:“罷了,今日勞累,都去早早歇了吧。”

  鐘媼應了下來。與小喬一道扶起了徐夫人。

  當晚無話。

  次日,徐夫人問過太醫,得知元氏時日無多,便決定多留幾天。當天有許多徐夫人的族人紛紛前來拜望,言語之間,多阿諛奉承。轉至小喬,見她貌若天人,舉止莊雅,無不油然傾倒。

  魏家如今扶搖直上,她雖年輕,卻是魏家未來的主母,看似又頗得徐夫人歡心,出入必定帶在身邊,不由對她更是高看,瞞著徐夫人在背地向她贈禮示好的無數。小喬自然不收,全部原路退回,也不私下應人請求與人會面。如此過了三兩天,這日傍晚,小喬隨徐夫人探視元氏歸來。

  元氏今天呼吸已經困難,看太醫的意思,也就是這一兩天了。

  徐夫人回來,心情難免低落。小喬陪在一旁開解,這時外面忽然有僕婦叩門:“老夫人,蘇家長女左馮翊公夫人知道老夫人到了中山,前來拜見。”

  小喬眸光微動,但迅速就掩了過去。

  她知道,前世大喬的生活軌跡裡,一直是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的。

  只是之前一直存留在自己的記憶裡,是個模糊的,沒有生命的名字。如今忽然活生生的,就要出現在自己面前罷了。

  徐夫人彷彿一怔,自言自語般地道:“她去年新寡,不是還在洛陽?怎也來了這裡?”沉吟了下,便叫請入內。

  小喬急忙起身告退,徐夫人道:“你留下吧,無妨。論輩分,我是她母親的姑媽,她也叫我一聲外姑祖母,算是沾親帶故。”

  小喬垂下雙眸,應了聲是,如方才那樣坐回到了徐夫人的手邊。

  片刻之後,她聽到門外一陣環佩叮咚由遠及近,起先輕微,漸漸清晰,猶如音樂的韻律美感,可以想像,走路女子的姿態,應該是如何的弱柳扶風,搖擺生姿。

  門口出現了一個服素的年輕婦人。

  小喬看去。

  這個少婦,比魏劭看起來要大些,二十四五的年紀,青絲梳成墮馬之態,容貌甚是美麗,尤其雙目生的出色,視人猶如奪情。身段極好,一身素服也掩不住呼之欲出的豐熟,又額外替她添了幾分不同味道。

  少婦到了門檻之前,微微提起裙裾,在僕婦引領下行走到徐夫人面前,恭恭敬敬下拜。行過禮後,道:“侄孫女娥皇,前兩日便聽聞外姑祖母到了,多年未曾拜見,十分欣喜。原本想早早前來。只是想到外姑祖母必定忙碌,娥皇怕擾了外姑祖母正事,這才忍了下去。今日實在思慕心切,不顧天色已暮,貿然前來,惟乞未擾到外姑祖母的清靜。”

  說罷再次叩首。

  她一開口,小喬便有些意外。聲音略帶嘶啞,彷彿受過什麼損傷似的。

  只不過,她吐字富於韻律,所以聽起來,非但不刺耳,與一般女子的聲音相比,反而帶了別樣韻味。

  徐夫人似乎也有點意外,獨目看向她:“多年不見。我記得從前你聲音頗好,怎成了這樣?”

  蘇娥皇垂目,面露微微戚色:“回禀外姑祖母,從前生過一場病,人好了,聲卻毀去。”

  徐夫人點了點頭:“可惜了。”又道:“左馮翊公去歲不幸去世,我也聽聞過。你須得節哀,勿傷心過度以致於傷身。”

  蘇娥皇向她深深納拜:“娥皇多謝外姑祖母關愛。必定謹記長輩之言。娥皇原本隨先夫定居洛陽,先夫去後,怕睹物思人,年初回到中山國,深居不出。前些時候外姑祖母大壽,娥皇未出孝期,恐衝撞了,故只能遙拜外姑祖母壽吉。思及娥皇小時,外姑祖母對娥皇的照拂,至今難以忘記。盼能有機會能再孝事於外姑祖母膝下,方能報答恩情。”

  徐夫人露出一絲淡淡笑容:“你這番孝心,外姑祖母心領了。如今外姑祖母身邊有孫媳服侍,很是周到,你不 牽掛。”

  蘇娥皇終於看向坐於徐夫人手邊稍後位置上的小喬,雙眸在她面龐上定了一定,隨即露出親切笑容:“她想必就是仲麟弟的新婚夫人了?我前兩日便聽聞,城中人都在傳,雲燕侯夫人有喻日摛華之容。一見之下,果然令我傾心。方才只顧陪外姑祖母敘話,是我的不是。阿姐這廂向妹妹賠禮。”說完朝小喬行了時下婦人初次見面的禮節。

  小喬微微欠身,還了個禮。

  按理說,這會兒徐夫人當為小喬引見她的這位外孫侄女,但徐夫人卻沒說什麼。只面帶淡淡笑容,看著蘇娥皇和小喬相互見禮。

  蘇娥皇道:“今日有幸見到仙人一般的妹妹,我心甚慰。往後若有機會,盼能與妹妹多些往來,才不負我之一見傾心。”

  徐夫人既然不為自己引見她,小喬便也不照她自己剛才口風叫她“阿姐”,只微笑:“夫人謬讚。我亦同心。”

  蘇娥皇面上笑意半點也沒少,目光在小喬臉上最後掠了一下,朝徐夫人道:“終於得見親慈之面,娥皇心滿意足,外姑祖母今日想必也是乏了,娥皇不敢再叨擾,先行告退,擇日再來侍奉。”

  徐夫人道:“你有心了。”說罷看向鍾媼,讓她送出去。

  蘇娥皇朝徐夫人最後叩首,起身離去。

  環佩之聲漸漸消失。徐夫人出神片刻,對小喬微笑道:“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去休息吧。”

  ……

  小喬回到自己的下榻之處。坐在浴桶裡沐浴。

  春娘在她身後,幫她輕輕地揉搓長發,慢慢地打出了細膩潔白的泡沫。用水沖淋,泡沫便漂浮在了水面,彷彿一朵朵正在慢慢變小的潔白蓮花。

  小喬有些出神,忽然轉過身,兩隻藕臂趴在浴桶的邊緣之上,下巴撐在手背上,望著春娘問:“春娘,咱們到這邊也有些時日了,你可聽說過蘇娥皇這個名字?”

43、

  春娘一怔。

  這個名字她確實聽說過。

  早幾個月前初到魏家,為了鄭姝之事,她私下打聽,當時無意從一個在魏家做了多年事的老媼口中聽到了些蛛絲馬蹟的事。後來在女君面前說完鄭姝之後,她正要說起這個人,正好被打斷。

  春娘原本打算過後再找個機會告訴小喬的。但是接著,她發現男君回到漁陽後就開始和女君同房,兩人的關係似乎也有越來越融洽的跡象,所以春娘就又猶豫了。

  那個叫蘇娥皇的女子,畢竟是很久之前的舊事了,早嫁為人婦,如今又遠在天邊,既然男君和女君處的融洽,她似乎也沒必要再特意在女君面前提及,免得憑空令她增添了煩擾。所以春娘後來就一直沒再在小喬面前提了。此刻忽然聽到她問自己,抬眼,見她一雙被浴湯霧氣浸潤的朦朦朧朧的明眸望著自己,遲疑了下,試探道:“女君怎突然提這個名字?莫非是聽說了什麼?”

  小喬見她這樣,便知她此前必定也聽說過什麼,一顆螓首歪靠在白嫩肘臂上,笑道:“我是知道了些。春娘都知道什麼,先說給我聽聽。”

  ……

  蘇娥皇是中山國宣平侯蘇家的長女,蘇家也是中山國王室外戚。她出生時,據說滿室異香,馥若芝蘭,她母親便找方士為她卜命,方士說,此女有極貴之命。

  蘇家本就列侯,已經富貴逼人,生個女兒有極貴之命,隱含之意,不言而喻。全家十分歡喜,對她愛若珍寶。蘇娥皇也不負家人期待,漸漸長大,姿容出眾,且擅律呂,歌喉婉轉宛若百靈,不但在中山國人盡皆知,蘇家女的名氣,漸漸也傳到了洛陽。

  蘇家與徐夫人沾親,十幾年前,魏劭父親魏經還在世的時候,兩家時常走動,蘇娥皇與魏劭小時認識,對小了自己兩歲的魏劭很是關照。

  當下婚姻除了講究門當戶對,亦流行求娶大妻,以女方比男方大個三兩歲為宜。等蘇魏漸漸長大,兩家見二人十分般配,一度曾起過聯姻的念頭。不想天有不測風雲,魏劭十二歲的時候,魏家出了重大變故,魏經和長子雙雙陣亡,魏家失去了頂樑柱,長達數年的時間裡,魏家全靠徐夫人獨立支撐,局面艱難。頭一年裡,兩家依舊還有所聯絡,漸漸地,兩家往來便稀落下來。三年後,魏劭十五歲,在徐夫人的栽培下開始初掌軍事的那一年,十七歲的蘇娥皇出嫁,丈夫是當時的宣帝之弟左馮翊公劉利,婚後蘇娥皇隨丈夫定居洛陽,出入宮室,沒多久,就得了一個名滿洛陽的稱號“玉樓夫人”。

  據說她的丈夫對她很是寵愛,特意在洛陽驪台之北為她修築一座華樓,名為玉樓,她便也就此有了這個稱號。

  ……

  春娘從魏家老媼口中探聽來的關於蘇娥皇的往事,未免一鱗半爪,大約也就這些東西了。

  春娘並不知道,天妒紅顏,漢室衰微,蘇娥皇到洛陽不足三年,宣帝暴病而死。宣帝無子嗣,有兩兄弟,一為蘇娥皇丈夫劉利,另為河東王劉哀,二人爭鬥,朝廷百官也各有所站,相持不下之時,當時勢力最大的河南刺史幸遜率大軍入了洛陽,稱劉哀鴆宣帝,以勤王為名殺了劉哀,另從宗室擇了七歲的劉同為帝,自己把持朝政至今。又對劉利嚴加監視。劉利鬱鬱寡歡,去年病死,蘇娥皇文君新寡,不知為何,如今又回到了中山國。

  ……

  “除了那些,夫君少年時,和玉樓夫人可還有什麼淵源?春娘你要是知道,別瞞我,一定要告訴我呀!”

  小喬撒嬌追問。

  春娘顯然不想再多說的樣子,只是經不住小喬撒嬌,只好又道:“……婢並不曾聽聞別的多少了……只聽那老媼言,當年男君雖然與家將殺出了重圍,卻也身受重傷,養了半年才好,那些時日,蘇女一直留在魏家照料……”

  小喬眼睛眨了一下,霧氣凝在她眼睫上的一顆碎鑽般的水珠倏然滾落。

  “水全涼了,起身穿衣吧,再泡下去仔細冷了。”

  春娘說了出來,又彷佛有些後悔,急忙停下來,改口催小喬出來。

  小喬哦了一聲,衝春娘一笑,接過遞來的浴巾,起身從水里出來。

  ……

  當夜元氏去世。次日中山國舉哀。七日後發喪。徐夫人一直留到喪事結束,多日疲乏加上哀痛,發喪後的隔日清早,原本要動身回去的,自己竟爬不起來了。劉端十分惶恐,延請太醫聯診。幸而診出徐夫人只是染了小恙,吃藥後,小喬日夜服侍在側,過了幾日,慢慢便也調養了回來。劉端鬆了口氣,侍奉愈髮用心。

  徐夫人再養幾日,病體痊癒,算著這一趟出來,前後已經將近一個月了,心裡記掛著魏劭戰事,擇日動身啟程回返。

  回程前夜,劉端於王宮再次設宴送行。徐夫人體倦未露面,讓小喬代為出席。當晚鐘媼陪侍在側,小喬華服盛容,艷光灼灼,端坐於貴客主位正中,周圍是王室及一眾男賓女客,酬酢得體,氣度流露。

  宴畢回來,徐夫人私問鐘媼。

  鐘媼答:“婢觀女君,質茂仙儀,四座皆服,有老夫人當年風采。”

  ……

  徐夫人結束這趟將近一個月的遠行,帶著小喬踏上回往漁陽之路時,遠在太行的魏劭和陳翔兩軍已經有過了數次迂迴的試探□□鋒,各有進退,昨日,兩軍最後遭遇在了太行北的樂平。

  四月暮春,樂平無邊無際的曠野之上,芳草萋萋,亂花迷眼。就在這樣一個暮春的清早,魏劭和陳翔的三十餘萬人馬廝殺在了一起。

  這是最近十年以來,北方交戰雙方人數最多,廝殺也最激烈的一場野戰。幽州魏劭和并州陳翔這兩個北方最大的軍閥在相持了這麼多年之後,到了現在,雙方似乎都已經等的不耐煩了,各自渴望著這最後一場能夠將對手徹底消滅,繼而實現自己一統北方的勃勃野心的決定性勝利。雙方步兵馬兵全數投入,陣法戰後,當兩軍真正廝殺到了一起,最後就只剩下了你死我活的肉搏,計謀、策略,在這片平坦的曠野裡全部沒有了用武之地。

  大戰從清早開始,原本寂靜美麗的樂平原野變成了人間煉獄。到處是死人和掙扎在血泊裡的傷者。到了最後那些交纏著倒下去的血人堆裡,已經分不清哪些來自并州,那些來自幽州了。

  兵戈持續了數個時辰之後,陳翔軍士終於支撐不住,有人開始後退逃跑。

  陳翔的并州基業雖也傳自祖父輩,可謂根深蒂固,但陳翔為人心性狹窄,用人多以親信,又喜聽讒言,法度不清,治軍鬆弛,戰鬥力與魏劭軍本就不在一個等級,兩軍廝殺到了這種非死即活的地步,一旦出現軍心渙散,便如羊群受驚,很快陳翔軍士便爭相逃命而去,陳翔大將連斬數名帶頭逃跑的稗將也止不住頹勢,魏劭軍趁機擂鼓猛攻,一口氣追擊出去二十餘里,陳翔軍丟盔棄甲,沿途輜重也丟棄無數,陳翔大敗,最後在親信拼死保護下逃了出去,逃往晉陽路上時,又得到消息,晉陽已經被魏劭另一路兵馬攻破,絕望之下,舉刀自裁,被邊上的親信阻攔,一番商議之後,倉促往南前去投奔故交河東曹瑾。數次欲要復仇,奈何實力不濟,一蹶不振,次年舊傷復發,抑鬱而死。

  ……

  第二天,魏劭大軍入晉陽。李典接手城防,衛權安撫百姓。捉住陳翔闔家上下兩百餘口人,男盡殺,女投為奴。魏劭入晉陽使君衙署,副將檀敷來報,說方才在一群押解的女俘中留意到有一女子身形高大異於旁人,走路舉止扭扭捏捏,心裡起了疑竇,上前察看,認出是陳翔之子陳瑞。陳瑞見被識破,殺了兩個押解的軍士逃跑,後被活捉,問魏劭如何處置。

  魏劭昨夜一夜未眠,此刻身上還穿染血戰衣,雙目熬的通紅,聽到陳瑞名字,厭惡萬分,想也沒想,立刻讓斬首。檀扶要走,又恨恨地道:“陳瑞這廝,方才被捉了,還滿口污言穢語辱罵君侯,斬首實在是便宜了他!”

  魏劭本已往裡去了,忽然聽到,又停下腳步,讓檀扶將人帶來。檀扶得令,很快就將陳瑞押解了過來。

  ……

  年初石邑一戰,陳滂被俘,陳瑞僥倖藉著墳堆逃脫,狼狽竄回到晉陽後,在陳翔面前絕口不提自己指揮失當,將失城之責全數推到了陳滂身上。

  陳翔與陳滂並非同母所出。陳滂有多年牢守石邑的功勞,又得人心,連晉陽民眾提及陳滂,也時常有誇讚之辭,陳翔心底早就對這個兄弟暗懷嫉妒,如今石邑丟失,本就遷怒於他,再加上陳瑞一番顛倒黑白的告狀,非但不責陳瑞,反而全都信了,一心想要奪回石邑一雪前恥。之前聯合薛泰,用心良苦,籌謀將魏劭一擊而潰。樂平大戰,為留後路,命陳瑞領一萬兵馬防守晉陽。沒想到一敗塗地,樂平慘敗,晉陽也被攻下了。破城之時,陳瑞無路可逃,見到一群營妓,靈機一動,把自己也扮成女人混了進去。他相貌陰柔,扮成女人,乍看倒也像,只是臨時抱著佛腳,學的走路姿勢實在怪異,反倒引起檀扶注意,被抓給綁了過來。

  陳瑞此刻身上還穿女裝,頭上插朵花,乍一看也算標誌女子,只是身上五花大綁,嘴巴剛才早被檀扶扇的紅腫了起來,此刻到了魏劭面前,絲毫不肯顯軟,依舊直挺挺站在那裡破口大罵:“魏劭你個幽州賊!爺爺落你手裡,若皺一皺眉,爺爺就做龜爬!前次壞人好事,今又奪我陳家城池,我化作厲鬼也必生啖汝肉!”

  魏劭朝他走去,目光陰戾。

  “來,來!殺我!”

  陳瑞知今天是徹底沒了活路,心一橫,只想討個口舌之快,哈哈大笑:“你當喬女還是你妻?她心早我這裡了!前次被我帶入城中,當夜我便與她做了一對快活神仙!我陳瑞生平禦女無數,她可算是所遇第一尤物!豆腐似的腳掌,咬上一口也是銷魂!喬女被我禦的如痴如醉,直說魏劭無能,不曾給她半點快活,在我這裡方嘗床笫之歡!哈哈!睡過了美人兒,我陳瑞便是死了,也是花下風流鬼,值了……”

  魏劭五指緊握成拳,骨節青筋暴凸而起,猛地一拳,重重擊在了陳瑞胸口。清晰的“喀拉”骨裂聲中,陳瑞數根胸骨齊齊斷裂,人也飛了出去,砸到身後牆上,又掉落在地。

  陳瑞口中不斷嘔出鮮血,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息,嘴裡還在含含糊糊地嘟囔個不停。

  魏劭額頭的青筋依舊暴著,赤紅雙目盯著地上的陳瑞,對著檀扶道:“把他子孫根割下,堵進他的嘴裡!”

  ……

  臨動身的前夜,蘇娥皇也曾再次來向徐夫人拜別,只是最後並沒見到徐夫人的面。鐘媼出去,十分客氣地對她說,老夫人病後身體困頓,明日又要早行,這會兒已經歇了下去。蘇娥皇便問小喬,鐘媼說,女君宮宴歸來,有些淺醉,也不適宜見客。夫人心意,她會各自代為轉達。蘇娥皇當時面帶微笑,並不見任何異色,與鍾媼又閒談兩句,這才離去。

  第二天,小喬隨徐夫人啟程上路。中山王劉瑞帶著一干文武,將徐夫人遠遠送出了城池。一路順利,在數日之後回到了漁陽。

  再過了兩日,一個很尋常的午後,小喬被徐夫人喚了過去,發現朱夫人也在。

  朱夫人面上帶笑,顯得十分高興。這麼久了,這是小喬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這樣的神情。

  徐夫人手邊的案幾之上,放著一張卷帛。她用很沉穩的聲音告訴小喬,她的夫君魏劭,日前已經攻下了晉陽,此役大獲全勝,不日便會歸來。

44、

  與朱氏不同,祖母說著這句話的時候,語調聽起來和平常並沒什麼大區別,也看不出應該有的興奮的樣子。

  倘若說真有什麼與平常不同,那就是小喬看到她那隻獨目中放出的光芒裡,流露出了一種近乎驕傲的神采。

  這些英雄或梟雄,造就了這個亂世,也是這個亂世,又成就了新的英雄和梟雄。

  魏劭的祖母確實當得起驕傲,有魏劭這樣一個以弱冠之年便躋身於一方霸主的孫子,小喬在心裡想道,何況他現在又攻下了晉陽。從軍事的意義來說,晉陽絕不僅僅只是一座城池,晉陽併入魏劭手中,也絕不僅僅意味著他只是真正統一北方,成為名副其實的北方霸主,最重要的是,他獲得了有著天下糧倉稱號的這塊寶地。

  有了足夠的糧草供應保證,才是日後圖謀中原腹地的最大保證。陳氏父子坐擁寶地,最後卻為他人做嫁衣裳,也只能怨自己無能了。

  從她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起就反复困擾她的那個可以稱之為噩夢的將來,隨著那個名叫蘇娥皇的女人的出現和魏劭統一北方的步伐,正在按照預定的軌跡,一步步地便為現實。

  如果不出意外,她的丈夫魏劭最後應該還是會稱帝的。

  下這種論斷,並不僅僅只是出於自己的那個噩夢,或玄之又玄的天命之說,而是到了魏家之後,在魏劭這個男人的身上,她親眼看到了勃勃的野心、充沛的精力、目空一切的捨我其誰,以及堅韌不拔的步步推進。

  這樣的一個男人,能在亂世的交伐合縱中走到最後,絕不會是因為偶然。

  所以小喬心中難免也更加的疑慮了。這一世的魏劭之妻不再是大喬。妻既易,那個隨著這趟中山之行終於活生生地出現了自己面前的蘇女,究竟是否依然還會沿著前世的軌跡,如她所知的那樣,最後與他並肩站在一起,成為這秀麗江山的開國帝后?

  自己對於前世的所有認知,就在魏劭稱帝、大喬自盡、蘇女立後,劉琰城破後戛然而止。

  她忽然很想知道,前世的那個魏劭,在如願稱帝,攜手愛人,並且也終於將他恨之入骨的喬家徹底摧毀了之後,當他偶然想起那個被他冷待了一生,就連死後也不能入魏家陵寢的可憐女人,他的鐵石心腸裡,究竟會不會有那麼一絲的憐憫和愧疚?

  他的最後結局,又將會是如何?

  ……

  (前世。)

  三個月前,魏劭大軍攻入洛陽,逼入皇宮朱雀門,此前廢了末代漢帝、自己面南稱帝的幸遜四面受圍,無路可逃,最後* *於北宮。

  北宮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才平息下去。

  半個月後,魏劭祭祀北郊,告天后於千秋萬歲殿登基,建號“燕”。

  這一年,他才三十出頭,成為有著百萬人口的帝都洛陽的新主。

  他立了宗廟社稷、省台司院,賞功罰罪,后宮後位卻依舊空懸。

  他如今的后宮裡,有兩個女人。

  一個是大喬,十年前他娶的嫡妻。

  另一個,便是已經隨伺他多年的寵姬蘇女。

  他在多年前就已經統一了北方,如今中原連同洛陽的大小軍閥均被伐盡,剩余少數漏網之魚,不過苟延殘喘不成氣候,他並不放在心上。

  唯一一塊能入他眼,卻還沒入他手的地盤,就是雍了。

  兩年前,為了反抗幸遜僭位,部分忠於漢室的臣子迎原瑯琊王世子劉琰來到雍都,另立了漢室小朝廷,都城設在雍。

  只要拿下雍這個小朝廷,天下盡歸於魏劭之手。

  事實上,在魏劭剛攻入洛陽,幸遜自焚的數日之後,使者就帶來了小朝廷的旨意,封他為大丞相,大司馬,請他前往雍都迎帝駕歸洛陽,奉正統劉琰為天下之帝。

  魏劭當時哈哈大笑,誰都能看出他的輕蔑和狂妄。

  他說,天賜不取,必受其咎。

  半個月後,他便興兵攻伐小朝廷。

  他在出兵前,依然沒有立大喬為後,也沒有像別人猜測的那樣,改立他寵了很多年的蘇女為後。

  他只做了一件事。封蘇女為夫人。

  這是后宮中皇后之下品級最高的后妃了。

  隨後他離開洛陽親征雍都。

  在他離開後的第二天,蘇娥皇來到了北宮崇德殿。

  ……

  洛陽皇宮宏偉壯麗,分南北兩宮,南宮是皇帝朝賀議政之所,北宮則為皇帝后妃的寢宮。

  半個月前幸遜所燃的那場大火,燒毀了北宮的大部分宮殿,如今只剩部分殘存建築。魏劭亟於滅小朝廷,並未立刻下令修繕,只命人將從大火中殘餘下來的幾處宮室收拾出來用作暫時居所。

  蘇娥皇住在最華麗的延休殿,幸遜和前漢帝后宮裡僥倖活了下來的后妃宮女一律安置在東邊的增喜觀,而大喬就被安置在最偏隅的這處崇德殿。

  她已經病了許久。邊上只有一個老媼伺候著她的藥飯。

  很久以前,那時候她還沒出嫁的時候,在家鄉東郡,與妹妹小喬一道,以貌美被時人並稱“雙喬”。

  如今她二十五六,原本該是一個女人生命中最能綻放芳信的美好年華,但她卻瘦的脫了形。搭在床榻上的那隻手,手背只剩了一層能清楚看到內裡宛如蛛網般蔓爬的青色血管的皮。只在睜開眼睛的時候,從那雙眼睛的眸光裡,還能依稀找得出一絲殘存的當年美人的痕跡。

  大喬感到很口渴。她已經渴了許久。她知道那個老媼不願意服侍自己,剛才想掙扎著自己下去倒水的。但是她實在爬不起來。全身的力氣彷彿都已經一寸寸地離她而去。

  她再次用低弱的聲音呼喚那個老媼。老媼終於走了進來,腳步在光磚地面發出刺耳的啪嗒啪嗒之聲。

  老媼倒了一盞已經冰冷的水,送到床前,竟杯盞重重頓在了床沿上。

  水潑灑一半出來,弄濕了被褥。

  “婢正忙著給您煎藥哩!若無大事,少叫為好。”

  老媼沒好氣地嘀咕了一句,轉身就走。

  這個分派了自己伺候的女人,雖然名義上是大燕皇帝的嫡妻,可是誰都知道,皇帝從沒有來看過她一眼。

  甚至,她們這些人私下里還在傳說,皇帝非但不看她一眼,而且這麼多年,壓根兒根本就沒碰過她一根手指。

  做女人做到了這種地步,活著也是一種羞恥。

  ……

  大喬掙扎著慢慢坐了起來。

  身上太瘦了。瘦的這樣坐起來,自己都能感覺到硌疼。

  她伸手去端那盞好不容易才喚了過來的水時,忽然感覺眼前彷彿一亮,昏暗無光的宮室,突然被什麼給照明了一樣。

  那是一個正朝著她的床榻走了過來的女人。

  女人年過三旬,保養的卻極好,皮膚光潤飽滿,與床上的大喬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梳著繁複而精緻的九環迎仙髻,發間插綴明澄澄的鳳頭步搖,鳳嘴裡銜垂而下的琉璃寶串隨她步伐,發出輕微而悅耳的瑟瑟之聲。光是這個髮髻,就需要兩個侍女同時為她梳理上半個時辰;她的身上穿著華麗的緙絲紫色百花攢鳳裙。這種緙絲錦緞紋路繁複,如今非常的珍貴,二十個女紅一年中也只能織出一匹。有地位的男子通常也就只用作腰帶的裝飾。她卻用來做了整整一幅的裙面。她足上的那雙繡鞋,鞋底高三寸,以金絲攢幫,鞋面飾滿大笑相同的珍珠,左右足尖各綴了一隻栩栩的纏金玉蝶,隨她腳步行動,蝴翅輕顫,令人看的挪不開眼去。

  她就是蘇女,魏劭的寵姬,如今后宮裡的夫人,也是這麼多年以來,魏劭身邊唯一的一個女人。

  老媼看到蘇夫人,臉上立刻露出諂媚之色,跪了下去叩頭。

  蘇娥皇讓老媼出去。老媼退了出去。宮室裡只剩下了大喬和蘇娥皇。

  蘇娥皇走到床邊,坐了下去,親手將那盞冰水端了起來,遞送到大喬的嘴邊,微笑道:“我聽說你病的不輕。陛下徵雍,你我姐妹一場,也算是緣分,我來看看你。”

  大喬一動不動。

  蘇娥皇看了眼她乾裂的唇,微微蹙了蹙眉。

  三十多的女人了,雖然保養的好,但這個不經意的微小動作,還是令她眉間和眼角的皮膚起了幾道長短不一的細紋。

  她說道:“這些刁奴,都是怎麼服侍的!冬日竟也有膽將如此冰水送來叫你喝下!”說完擲了杯盞。竹雕杯盞被摜在地上,發出怪異的骨碌碌之聲,朝前滾去,地面青磚之上,也灑了一灘的水。

  大喬依然不動。

  蘇娥皇端詳大喬片刻:“陛下離開帝都前,封我為夫人,你當知道了吧?”

  大喬自然不知道。沒有人告訴她。她也不在乎這些。

  “陛下原本應該再做一件事的。封你為皇后。但他卻沒有。陛下自然不可能封你為皇后的。可是你只要還活著一天,我就也不可能做成陛下的皇后。”

  最後她嘆息了一聲,用同情而憐憫的目光望著大喬:“所以,我實在不明白,你都到了這等地步,為何還苟延殘喘,不肯去死?”

  ……

  是啊,為何還苟延殘喘,不肯去死?

  大喬也問自己。

  自己到了這個地步,還支撐她活下去的,或許就是心底里東郡家中後花園裡還散不去的那片月光和月光下目送自己背影離去的那個有著一隻綠色眼眸的男子了。

  ……

  蘇娥皇見大喬不應,凝視著她。

  “喬女,”她用彷彿閒話的語氣說道,“在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想要的東西。男子高官厚祿,光宗耀祖,女子夫貴妻榮,再不濟也是求得一人之心,嫁個如意郎君。可我料你應當不知,這世上從無唾手可得的東西。即便老天賜予,也要自己去取。我知你心中一定極其恨我,可你卻不知,我今日得到的一切,又豈是輕易而來?”

  她的朱唇慢慢地露出一絲微笑,隨後又輕輕嘆了口氣,聽起來帶了一絲自憐自艾的味道。

  “原本這些話,我大約一輩子也沒機會和人說。”她說道,“可是不知為何,此刻我忽然想和你說說了。”

  她沉默了片刻,彷彿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

  “我出身中山侯門,小時起便與陛下相識。我大他兩歲。到我十四起,我心中已經認定他日後成我夫君了。可惜天不從人願,魏家遭遇變故,到我十七歲時,父母將我另嫁劉利。我心中自然不捨。只我也知道,即便我違抗父母之命,陛下也願娶我,魏家卻不會接納我的,因我不得陛下祖母歡心,而陛下卻對祖母極其敬愛……”

  提到“陛下祖母”,她的唇邊露出一絲帶了幾分古怪的厭惡表情,隨即消失。

  “權衡之後,我聽從了父母之言嫁於劉利。這個無能的劉家男人,我委身於他將近十年,他最後非但沒有登上帝位,自己反而窩囊死去。我成新寡,入主洛陽的幸遜老兒貪我美色,意欲納我,我豈肯委身,當時回了中山國,幾經周折,我終於再次見到了陛下的面……”

  她凝視大喬:“見面之時,陛下詫異問我,聲音為何被毀?我說,我知陛下喜愛我的歌喉,當年出嫁之前,我自己用藥毒壞。縱然我不得不另嫁他人,不能為陛下保有身子,但我卻能為陛下保有歌喉。陛下當時觸動。他卻不知,我這喉嚨不過是當年生病,誤服藥物所致…… ”

  “喬女,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陛下被我喚起了舊情。陛下娶你之時,年二十二。房內卻無任何姬妾。你道為何?因我當年曾與他嬉笑,戲言道,為何世上男子有了心愛女子,依舊三妻四妾,女子卻要獨獨為夫君守 如玉?我與他斷了往來多年,他為何不近女色?應就是記住了我當年的無心之語,這才視天下女子如敝帚……”

  蘇娥皇笑了起來,目光裡流露出一種微微得意的神色。

  “縱然當年我與他各分東西,那又如何?他那時不過少年初長,在他心裡,我這個長他兩歲的阿姊留給他的東西,他是畢生也不能忘記的。更何況當年他身受重傷,他母親也一病不起,我在魏家長留了半年之久,每日不辭勞苦照料他母子二人?僅憑了這樣的情分,我便是犯下再大的過,他也不能狠下心來待我。”

  大喬怔怔地望著她。

  蘇娥皇的目光卻漸漸變得冰冷了起來。

  “喬女,你命也勘憐,以你今日之狀,我原本也不欲對你如何的。只是不巧,你若不死,陛下後位恐怕會一直空懸下去。我倒並非沒有耐心,等不得那麼些時候。只是你可知道,後位空懸,我卻被封夫人,這是對我的一種羞辱?我為了今日,可算費盡心機。你卻做過什麼,以魏家仇敵之女的身份,便空佔陛下嫡妻身份十年?不過就是因為你是陛下祖母為他娶進門的而已!只有你死了,陛下才會封我為後。”

  “所以,你為什麼還是不肯去死?”

  最後她站了起來,用冷冷的目光俯視著大喬,再一次緩緩地道。

45、

  (前世)

  在魏劭的預想裡,徵雍原本只是一件小事。比起他十七歲開始親掌軍事到現在已經經歷過的大大小小無數次的戰事,這個目標如履平地。

  他預計至多三個月就能結束戰事。

  沒有想到,在贏了起頭的兩次小仗,後帝劉琰也被迫從雍都撤退往西逃往撫風的時候,他的座下忽然冒出了一個能征善戰而且極具統領能力的大將軍。這個人和他相仿的年紀,生就一隻不常見的綠色瞳仁,原本只是南方的一個流民帥,魏劭此前也曾聽聞過此人。只是當時他並沒有將此人放在心上。他設想征服雍都之後,再揮戈南下徹底清理掉類似流民帥之流的殘餘勢力。

  就是這個被劉琰封為淮陰王的綠眼,給他的伐雍之路造成了巨大的阻攔。受挫之後,正逢嚴冬,軍士難以過冬,魏劭經過考慮,決定暫時退兵先回洛陽,等待春暖之後再行征伐。

  他回到洛陽,就得知喬女在他離開洛陽的次日便吞金自盡了。

  這個消息雖然來的有些突然,但說實話,他並不十分驚訝。以喬女此前半死不活的樣子,自盡也不無可能。

  他更不可能為她的死訊感到難過。

  讓他意外的是,蘇娥皇已經代替他做了決定,將喬女殮在了魏家的陵地之外。

  這讓魏劭感到不快。倒不是出於憐惜喬女。倘若讓他自己做決定,他也未必會讓喬女與自己同穴而眠。

  但無論如何,喬女是他的祖母為他娶進門的嫡妻。如今喬女死,蘇娥皇未經他的同意便擅自做了這個並不算小的決定。這令他感到一種被冒犯了的不悅。不止冒犯自己,而且冒犯自己多年前去世的祖母。

  蘇娥皇應當覺察到了他的不快。當晚龍床之上,極盡侍奉之能。

  魏劭數月沒碰女人了。原本也有紓解的需要。但今晚,或許是此前戰事進展不順,或許是心中不快作祟,蘇娥皇的撩撥並沒有讓他動情,他有些意興闌珊,在她往下想要以口取悅他的時候,阻攔了她,問她擅自做主外葬喬女的事。

  蘇娥皇十分惶恐,立刻下榻赤身跪了下去,懇求他的恕罪。

  她說,這樣的事情,原本應當留到陛下回來再做處置的。只是陛下徵雍前,將后宮之事交給了自己。喬女本就是仇家之女,又選在陛下徵雍的次日吞金自盡,是為不吉,居心更是叵測,當時她過於憤慨,並未多想便命人落葬了下去。如今細想,心裡也是後悔。倘若觸怒了陛下,陛下也覺得不妥,請將喬女起穴另外厚葬,自己也甘心接受來自於陛下的懲罰。

  蘇娥皇的解釋聽起來並無甚麼破綻,合情合理。她說完便流著眼淚。

  魏劭望著跪在自己腳下流淚的蘇娥皇,心底里湧出了一絲煩躁,乃至於厭煩。但最後終於還是沒說什麼。沉默了下去。

  蘇娥皇慢慢擦去眼淚,膝行回到了他的邊上,低下頭,朝他大腿的根處,慢慢地貼靠了過去。

  ……

  “朕可以如你所願,封你為後。”

  事畢,魏劭閉著雙目,對依舊依偎在自己身邊的蘇娥皇說道。

  “高句麗新獻王女,今日大相也上折,言朕當擴后宮。除高句麗王女,另有女子八人,皆為各地進獻求和之禮。”

  “朕已納。”

  他接著又說道。聲音平靜。

  ……

  這些種種在喬家小女前世身死後的前塵往事,如今的小喬自然不知。

  她也同樣不知,前世八年之後,徹底統一全境,又將匈奴打的王庭後遷,將闊野千里納入大燕版圖的開國皇帝魏劭,正當他雄心勃勃豪情萬丈準備再次興兵征伐西域之時,南方的巴陵蠻地,那個他這輩子在戰場上遇到過的唯一一個可稱得上棋逢敵手的綠眼再次興兵作亂。皇帝這才知道綠眼當年竟然未死,大怒,不顧勸阻,親自南下平叛。

  在一個名叫歸鄉的地方,一場戰事中,皇帝意外死於一支從天而降般的流箭。

  卒年三十九。

  魏劭以壯年之身猝死,才存在了不過八年的大燕帝國灰飛煙滅。匈奴捲土重來,中原大地再次四分五裂,各地豪強再次各自割據,民眾也再次陷入了兵亂之苦。局面倒退,一如回到了十年之前。

  ……

  小喬見徐夫人說完話便望向自己,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這太好了。盼著夫君能早日歸家。”她說道。

  徐夫人含笑點頭。

  朱夫人望著小喬,原本滿是笑容的神色卻慢慢地又變僵了。

  小喬這樣一句原本再簡單不過的話,又觸動了朱夫人心底里的那根神經。

  喬女剛來到魏府的時候,她還以為兒子會和自己一樣地痛恨於她。沒有想到,兒子不止和她同房,看起來竟然對她還頗是護著。

  她是魏劭的母親,生養了這個兒子。雖然兒子身上很多地方都讓她看不清楚,也想不明白,但兒子是不是喜歡一樣東西,她這個做母親的還是能看的出來的。

  兒子順利取了晉陽,很快就能歸家,這自然是極大的好事。但是,一想到兒子回來,難免就又讓這個喬女有機可乘,哪怕兒子只是被她的色相迷惑,只把她當成了一件玩意兒,她的心裡,也依然如同有一把鑽子在不停地鑽。

  事實上,對於朱夫人來說,除了她的外甥女鄭姝之外,這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女人能有資格去當自己兒子的妻了。

  除了鄭姝,別的任何女人,都是想從她這里奪走兒子的。

  更何況,這個喬女還是來自仇敵喬家。

  她用一種微微尖利的目光盯著小喬的笑顏,有點出神。

  “我這裡還收到了另個消息,”徐夫人又笑道,“你母家那邊,過些天就要來人了,其中還有你的兄弟。”

  ……

  薛泰臨陣退兵,兗州僥倖再次逃過一劫。張浦等人便建策喬越,讓他趁著這個機會遣使去往漁陽,一為致謝,二來,也可趁機拉近兩家關係。喬越以為然。當即選定使者。喬慈聞訊,要求一同前去。喬平知道兒子應該是思念小喬,想著女兒既然已經加入魏家,不管從前自己如何不願,終究是定了的事。何況這次兗州之難,魏劭也確實出了大力,若真能藉此機會修好關係,也算誤打正著因禍得福。故未加以阻攔,只在臨行出發前叮囑了兒子許多話。

  喬慈滿口答應,到了出發日子,隨著使者一行人帶著厚重禮物,動身啟程,如今正在去往漁陽的路上了。

  ……

  弟弟喬慈竟然要來這裡看自己了!

  這個消息令小喬感到十分高興。

  到北方快半年了,她也很思念家人。心底里也記掛著如今還不知道在何處的大喬比彘兩人。當初送他們走的時候,大喬曾答應,日後若是安定了下來,若有機會,會給她送信的。

  她一直在等他們的信。

  何況,她如今也有些別的話想對父親說。原本寫信。現在弟弟要來了,正好可以讓他帶信回去。

  ……

  這個意外的好消息,驅散了小喬心裡因為中山之行留下的那麼一點小陰影。她每天盼著日子快點過去,好早些見到弟弟喬慈。

  半個月之後,喬慈一行人還沒到,魏劭先回來了。

  ……

  晉陽之勝,讓魏劭的軍事實力也得到了迅猛提升。軍隊擴到了三十萬人馬,除了留守晉陽的十萬人馬,剩下分別駐於范陽、信都,還有十萬隨他回到漁陽。

  當天漁陽城如同過節,城門大開,民眾夾道迎接君侯的歸來。

  魏劭軍隊主力都留在了四門之外的營寨裡,他只領了一支兩千人的親軍入城。親軍一律戰甲鮮明,步伐整齊,穿過城門而入的時候,民眾激動萬分,“君侯歸”和“戰必勝”的呼聲此起彼伏,連在魏府高牆裡的小喬也能聽的一清二楚。

  徐夫人和朱氏已經早早來到大門口迎接了。

  小喬安靜地站在朱氏的身後,雙目投向大門之外的那條寬闊便道。

  漸漸地,她看到遠處終於出現了一行騎馬之人的身影。

  身影越來越清晰。

  最前頭的那個人,便是已經出去四個月之久的魏劭。

  徐夫人終於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歡欣,情不自禁朝前快步走去,下了台階。

  魏劭看到了自己的祖母,急忙催馬而來,未到近前,人便翻身從馬背上下來,幾個大步到了跟前,單膝跪在了徐夫人的身前,說道:“孫兒幸不負祖母所望,今日勝歸!讓祖母牽掛了!”

  徐夫人急忙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

  隨行魏劭而來的李典魏樑等人也到了,紛紛下馬,上前向徐夫人見禮致謝。

  徐夫人朗聲笑道:“當是我要替先夫謝過你們這些忠臣良將!若非眾人扶持,只靠我魏家之人,焉能有我幽州今日之盛況?我已為將士兒郎們設下慶功之宴,今日儘管放開胸懷,不醉不歸!”

  眾人轟然叫好,哈哈大笑,魏府門前豪氣乾雲,喜氣洋洋。

  魏劭被朱夫人拉住問著話,他應了幾句,目光便越過朱夫人的頭頂,看向立在朱夫人身後的小喬。

  小喬見他看自己,便朝他微微笑了笑。

  ……

  魏劭依舊身披戰甲。而且,在外行軍打仗,男人堆裡滾了四個月,難免疏於收拾。回府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梳洗更衣。

  西屋的僕婦侍女全都列在門口迎接。魏劭入內,眾人也跟了進來服侍。

  方才在徐夫人和朱夫人的跟前,倒還好。一進屋,魏劭的目光就直接定在了小喬的臉上。

  被他這麼盯著看,小喬難免感到有些尷尬。而且,兩人成婚也就半年出頭,在一起的時間,幾乎還沒分開時間的一半多。

  才剛剛有點熟起來,中間一下這麼幾個月就過去了,現在他突然站回在自己跟前,又鬍渣拉耷的,令小喬難免再次生出了點陌生感。

  只是他要這麼看自己,她也不好叫他不要看,只好微微低著頭,自己眼睛平視地盯著他的胸膛,抬手幫他解衣。

  “你們都出去。”

  魏劭忽然說道。

  春娘和屋裡的僕婦們對望一眼,立刻放下手裡的活,魚貫退了出去。

  春娘最後一個出去,帶上門的時候,望了小喬一眼。

  春娘眼神兒裡的意思,小喬看了出來,是讓她好好地哄剛回家的男君高興。

  小喬忽然慌神了,又不好開口□□娘留下,眼睜睜地看著她消失在了門後,門也被關上了。

  小喬的神情,不自覺地變得更加嚴肅,一板一眼地繼續幫他解著戰衣。

  他腰上的一個鎖扣彷彿有點卡住了,她怎麼弄也打不開。

  手一直在他腰間擺弄,偏就解不開,小喬無計可施,又感覺他一直在看自己,更是緊張,加上時令已經入夏,天氣漸熱起來,連鼻尖兒都沁出了細細的汗珠,沒辦法,正要抬頭向他自己求助,手背一沉,他的一隻手壓了上來,將她的那隻手,完全地包覆了起來。

  “前些時候,有沒有想我?”

  小喬耳邊一熱。

  魏劭低下了頭,湊過來耳語般地問她。一邊輕輕地捏她的手。

  因為常年用著刀劍,他的手心有點糙硬,還帶著繭,揉捏著她柔弱無骨的一隻手。曖昧的氣息便油然而起。

  小喬感到臉龐也開始熱了。

  魏劭是在挑逗自己了。這一點,連她這種感覺遲鈍的都覺察了出來。

  她遲疑了下,終於抬起眼睛,望著他輕聲道:“外頭好些人都在等你呢!還是讓春娘她們進來,快些一道服侍你梳洗了吧——”

  “有沒有想我?嗯?”他重複了一遍,打斷了她的話。忽然加大力氣,重重捏了一下她的手。力道大的甚至讓她感到有點疼。他的臉也壓的更近,兩人面頰一下蹭在了一起。他彷彿是故意的,她都能感覺到他的鬍渣刺著自己的那種又疼又麻又癢的感覺了。

46、

  小喬忍著要縮脖子的那種感覺,急忙扭臉往側旁,躲了躲。

  魏劭另隻手便抬起來,拇指扳正她的臉,強迫她看著自己。

  他的表情好像有點不快了。

  “想了——”

  小喬在心裡朝他丟了個白眼,聲音含含糊糊的。

  魏劭一笑,立刻鬆開了她,自己低頭下去,三兩下就解下了身上的戰衣,脫卸到了地上。

  天氣熱了起來,戰衣厚重也不透氣,他一脫下來,小喬就從他身上聞到了一股隔夜餿飯的味道,他穿在內裡的中衣,前後也都已經被汗濕透,緊緊地貼在了他的身上。

  小喬也不敢露出嫌棄的表情,自己暗暗屏住呼吸,轉過了臉:“水都預備好了,夫君去……”

  魏劭伸手就把她拽到了自己的懷裡,兩個粗胳膊摟住她,低頭強行吻住了她的嘴。

  汗味兒,泥塵味,混合著他的別的小喬也說不出來的什麼味道,一下朝她撲鼻而來。

  小喬掙扎了兩下,就放棄了,閉著眼睛讓他啃咬個夠。

  他啃了一會兒,忽然鬆開了她的嘴,兩手抱住她腰,將她一把提了起來,坐到了身後的那張案几上。

  “夫君——”

  小喬嚇了一跳,忙要下去,人卻被他放倒了,強行摁在了案幾面上。

  當下的家甚器具造型都趨於低矮。案幾不高,小喬坐上去兩腿正好及地,類似於坐腳凳。魏劭一放倒她,什麼話也沒說,自己就順勢單膝跪在案幾前,低頭繼續啃她的脖子,將她衣襟從肩膀上拽落,露出了一側的精緻鎖骨和半片胸脯。

  魏劭的注意力轉移了。可憐小喬那片嫩肉,被他臉頰上的胡茬給磨蹭的又疼又癢,沒兩下就發紅了。

  大白天的他剛回來,外頭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在等他出去,徐夫人應該也在等。

  對著個突然放飛自我,渾身又一股餿飯味的男人,小喬實在有點吃不下去。何況就他那種親熱方式,非但半點也沒被他撩動,簡直就是一種折磨,勉強忍了一會兒,感覺到他咬了自己一口,疼的“啊”了一聲,實在受不了了,抬手一把推開了撲在胸脯上的那張臉,終於推開了,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他的一隻手又掀開她裙擺往裡摸去。

  “別——”

  小喬坐起來。被他另隻手壓住了一側肩膀,放倒了下去。

  “夫君!”

  小喬再次撐著坐起來,又被他給摁了回去。

  小喬就跟條砧板上被釘住了的魚似的,扭的鬢髮都散了下來,臉頰泛紅,氣喘吁籲。

  “會有人來的!”

  魏劭兩眼直直地盯著她,呼吸越來越粗重,忽然抱起她,站了起來快步到床前,將她一把投在了床上,低頭就解起了自己的褲帶。

  小喬哭喪著臉:“那你先去洗洗!”

  魏劭終於抬頭,看來她一眼,抬胳膊聞了下,大概自己終於也聞到了那股悶出來的味道,轉身快步浴房去。小喬聽到裡頭傳出幾下嘩啦的潑水聲,一口氣還沒緩回來,就見他出來了,已經脫光衣服,肩膀和胸膛上,不住地往下滴著水。

  這時門口一個聲音傳了進來:“男君,前堂有人尋。”

  “讓等著!”

  魏劭頭都沒回地吼了聲,單膝跪在床沿上就爬了上來,伸手跟抓小雞似的把床角的小喬給拖了過來壓到身下。

  小喬聽到他喉嚨裡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呼氣聲。

  “公孫先生尋男君。說要要事相告。”

  “夫君快去!”

  小喬急忙催他。

  魏劭臉色有點難看了。盯了她片刻,終於從小喬身上滾了下去,下了床。

  “過來替我更衣!”

  小喬趕緊整理好身上剛才被他弄的亂七八糟的衣裳,下床捧了一套預先已經準備好的干淨衣裳,一邊躲著他往自己身上摸的手,終於幫他整理好了外衣和腰帶。

  換上整齊的衣服,他又變得英俊爽淨了。

  “等我回來,不許再推三阻四了!”

  魏劭臨走轉身前,懲罰般地又捏了一下她的臉頰,手有點重,聲音卻頗柔和。

  ……

  魏劭匆匆來到前堂,撩衣擺入座,問:“先生急要見我?”

  公孫羊已經等了他一會兒了,遞上一卷黃帛。

  魏劭:“洛陽來書?何事?”

  “少帝暴病而亡,幸遜改立聞喜王七歲稚子為新帝,詔改定康為泰安,幸遜假節鉞,如今傳書命天下各諸侯前去洛陽參拜新帝。”

  魏劭揚了揚眉,展開黃帛看了一眼。

  ……

  半個月前,朝廷侍詔郭興、大夫崔進,兩人因不滿幸遜在朝中作威作福,和南宮衛士令周追一道密謀,藉著少帝的名義召幸遜入宮,暗中在帳後埋伏了刀斧手,等信號出來斬殺幸遜。少帝如今漸漸長大,已經十五歲了,處處受幸遜的挾制,敢怒不敢言,被說動答應了下來。按照議定,以商議為幸遜加封國父之名將幸遜騙進了宮。計策商議好,只是畢竟從小受挾於幸遜長大,事到臨頭,少帝終究還是恐懼於幸遜的平日淫威,面露驚惶之色,被幸遜識破,掉頭逃跑,一邊逃,一邊大聲呼叫,帳後的刀斧手聞聲追了出來,被幸遜衝進來的衛士斬殺,幸遜逃過一劫,豈肯放過?當天抓了郭興崔進等人,連同家小斬首於街市,沒兩天,少帝也暴病而亡。幸遜便該立聞喜王的七歲兒子劉筌做了新皇帝。

  ……

  “先生有何見解?”

  “主公自然不去。可推病卻之。攻下晉陽,雖兵員猛增,卻也良莠不齊,需時日加以馴用,且大戰過後,原本就該養息上一些時日。我聽聞青州袁赭、廣平劉楷二人已經集合聯軍,打著勤王旗號正往洛陽發兵征討幸遜。主公藉此機會,坐觀鷹犬相鬥便可。”

  魏劭打下了晉陽,一統北方,幸遜自然不肯坐視,原本必要干涉的,現在忙於應對袁赭劉楷,正好給魏劭留出了整頓軍務、接手地方管理的空檔。

  “先生所言有理,我且慢慢養上些時日的病,等病痊癒,再作後議。”

  魏劭將手中的黃帛擲在案上,笑道。

  ……

  魏劭一出去,事情就一件接著一件的滾了過來,根本就脫不開身。至晚,魏府和城外東南西北四兵營又大設慶功之宴。魏劭免不了一番酬酢飲宴。最後終於擺脫人回了西屋,天此時已經黑透。小喬剛沐浴完不久,穿著套家常的煙紅色軟綢袍子,正坐在梳妝台前,將秀發全都攏到了肩膀一側,微微側頭,擦拭著自己剛洗過的濕髮。袍子很寬鬆,遮的也嚴實,因為頭髮都攏到了一邊,只露出一截月牙般的後頸。但套她身上,在側旁那盞燭火的映照下,卻愈顯得整個人清新纖裊,令人忍不住想入非非。

  魏劭推門而入,看到這樣的一番景象,腳步便立在了門檻之內,望著她新出浴的背影,一動不動。

  春娘回頭,看到魏劭回來了,心裡也知道白天應是被打斷過的,見他此刻又這樣注目著小喬背影,立刻便從小喬身後起來,帶著兩個侍女一道出了屋。

  魏劭走到小喬身後,矮身下去,雙臂從後插入她的兩腋之下,埋臉到了她後頸裡,深深地聞了一口她皮膚和頭髮裡散發出的浴後馨香,忽地感到竟然就急不可耐了,一把將她抱了起來,像白天那樣將她送放在了床上。

  小喬心知這回是無論如何也避不過去了,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見他兩隻眼睛就這麼直勾勾盯著自己,抬手飛快地除去他的腰帶,又扯開了衣襟,情不自禁就緊張起來,躺在枕上,也睜大眼睛看著他。

  魏劭剛扯開衣襟,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掉頭到門口打開門,對著門外僕婦道了聲“非祖母傳,任何人不見”,說完啪的關上反閂,快步朝小喬走來。

  小喬被他壓在了身下,緊緊地抱住。

  ……

  魏劭這幾個月在外,夜間有時難免會想到家中喬女。上次兩人床事,雖然短暫,但當時的個中滋味,實在令他回味。唯一不滿就是自己一時失控,竟然遭她恥笑。每每想起,心裡如同貓抓一樣。今天終於回來了,白天出來的火氣沒消,積到這會兒yu念暴漲,雖然也不想讓她過於疼痛,只是實在難以克制了,想快些進入實質,小喬偏又怕疼,掐著他肩,不住在他耳邊懇求慢些。他也不忍讓她過於疼痛,第一次光是進去就折騰了不短的時間,兩人都出了一身的汗。

  實在是憋的太久了,猶如突然放閘的大水,置身於溫暖鄉中,聽著小喬在自己耳邊吹著風似的噯噯嬌音不斷,小喬再在他身下,不過扭了幾下,魏劭后腰一酸,打了個哆嗦,竟然又控制不住地一瀉千里。

  小喬有了前次教訓,這回可不敢再笑了。而且也沒心情笑了。

  因為魏劭的臉色,看起來真的就像要殺人一樣了。

  他就一直趴在她身上,把臉埋她還帶了點潮意的頭髮堆裡,不肯下去。

  小喬等了一會兒。絕不是想刺激他的。可是魏劭太沉了。整個人這樣壓她身上,久了實在吃不消。

  她終於輕輕咳了聲,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安慰道:“蠻蠻知道夫君乃一雄偉大丈夫,方才我也很是消受。夫君今日路上辛苦,想必也是累了,早些休息了吧。”

  魏劭慢慢抬起了臉,盯了小喬片刻。

  小喬一怔。

  “休息?還早!”

  魏劭沖她呲了一下牙,帶了點報復意味似的,低頭再次撲到了她的胸前。

  ……

  案台上的燭火一直燃燒,燭身漸漸變短,從七寸的新燭,燃的到了最後,只剩一截不到拇指指節的長度了。

  已經到了下半夜。

  小喬這會兒才終於知道了,說這個男人是禽獸,還是客氣了,魏劭他簡直就跟畜生差不多。睡一會兒要她一次,完了抱著她瞇一會兒,睜開眼又要,陸陸續續,已經要了小喬三次了,還不算上第一次。

  這會兒是第四次了。他把她擺弄的趴在床沿,這個他想出來的新姿勢似乎令他興奮的到了一個新高點,無論小喬怎麼哭,他就是不肯放過她。

  小喬的聲音都已經嘶啞了。哭的快撞了氣兒。

  就第二次的時候,她感覺還算舒服。

  第三次就又開始刺疼。

  到了這會兒,簡直就是在經受酷刑了。

  “你好了沒?”

  她雙手緊緊抓著前頭的被子,轉頭再一次問他,腮幫子上還掛著剛掉下來的淚珠。

  魏劭俯身下去,抬手捧住她的臉,舔她臉上的淚珠。

  嗯,美人兒的眼淚是品嚐起來,味道也不錯。

  “說,我是不是真的雄偉大丈夫?”他表情有點猙獰。

  “是——夫君是——”小喬抽噎了一聲。

  “還敢不敢笑我?”

  “不敢了——求你快些——”

  他動了一下,小喬眼淚又下來了。

  魏劭終於露出志在滿滿的神情,箍住她腰用力幾下,發出了極其舒爽的長長一聲嘆息。

  小喬像是被抽去了骨頭,他一鬆開她,人就軟在了地上,爬都爬不起來了。

  魏劭從後抱起了滿身大汗的小喬,兩人一起入了浴房。

  ……

  小喬這一覺睡的,那就一個昏天暗地。第二天一早,人還困的不行,朦朦朧朧覺得腳上有點異樣,彷彿有人在動,睡夢裡蜷曲了下腳趾,往上縮了縮。

  過了一會兒,那種感覺又來了。

  她實在是困。可是終於還是被弄醒了。迷迷糊糊睜開眼睛。

  帳子裡還很暗。應該還早。

  一醒過來,小喬就感到渾身像被車輪碾壓,大腿那裡也是一動就疼。

  魏劭還在床上,身上只隨意搭了件白色的中衣,也沒繫帶,單臂支著一側的肩膀,正半坐半臥地在她的邊上。

  這還沒什麼。可怕的是,他居然在摸她的腳。

  她就是被他這麼給摸醒的。

  這算什麼?禽獸不如還不算,還變態的床上樂趣?

  小喬渾身汗毛一豎,像被針刺了一樣,飛快從他手裡縮回了腳,藏在被子裡。

  魏劭彷彿一愣,抬眼,見她盯著自己,和她對視了片刻,目光漸漸往下。

  小喬低頭,立刻拉高了被沿。

  魏劭乾咳了一聲,收回目光,從床上一躍而下,背對著小喬,一邊穿衣,一邊道:“你累的話再睡吧。祖母我母親那裡不用去了。我今天有事,先走了。”

  這個人,好像下了床之後,往往就會變得比較正常一些了。

  小喬微微地籲出了一口氣。

  魏劭穿完衣服,回頭看了小喬一眼,忽然又靠了過來。

  “接下來一些時日,我大約不會外出的。我會盡量多抽空陪你。”

  他的聲音聽起來挺溫柔的,說完朝小喬微微一笑。

47、

  魏劭那溫柔的語調,那英俊的笑容……

  他人都已經走了有一會兒了,還如同春風沐雨,一直深深地留在小喬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她又想掉眼淚了。

  他為什麼不出遠門?

  說句矯情的,她這會兒還有點懷念起之前他當自己空氣般存在的日子。以後怎麼樣是不知道,今晚,要是今晚再讓她來一趟像昨晚那樣的經歷……

  魏劭是只顧他自己痛快就好,她還要不要自己這個身子了?

  下面實在腫脹發疼,春娘進來服侍她起身,小喬也顧不得臊了,支支吾吾地跟她提了半句,可把春娘給心疼死了。

  看昨天男君回來的樣子,她就知道女君一定會吃力。因為不放心,後半夜了還爬起來悄悄出來看過兩次,見房裡的燭火一直就亮著。後來到了寅時些許,才滅了下去。

  女君身子本就嬌弱,年也才及笄未久,遇到體貼的夫婿自然沒什麼。看男君的體格也能想像房事如何,昨晚燈又點了大半夜,春娘其實早就不放心。所以早上男君一走就進來了。但還是沒想到小喬會這麼吃力。進來就見她躺那裡無精打采兩個淡淡的黑眼圈,讓她看著都心疼。又聽她向自己訴痛,急忙要察看。小喬不肯讓她看。春娘無奈去取了藥膏過來。

  之前小喬出嫁,春娘考慮的周到,連這種消腫去痛的藥膏也沒忘記。如今還沒開封。小喬接過自己背過身塗抹了些上去,終於感到清涼舒適了些。這才吐出了一口氣。

  春娘過後一邊幫她穿衣,一邊低聲教訓:“昨日婢原本想,男君初回家中,難免急切,女君能迎合,自當迎合的。只再如何,也不能叫自己如此吃苦啊!又不是沒有別的法子,婢從前也不是沒教過你。你這孩子,心眼兒也忒實了些!”

  小喬懂春娘的提示。可是她真有點委屈。

  她怎麼跟春娘說,魏劭昨晚根本就不管她的拒絕,也沒興趣上別的花頭,就一門心思的要她。想要就要。她打又打不過,哭求更沒用,她哭的越狠,求的越多,好像他還更要興奮些。

  遇到這樣一隻兩腳獸,她能怎麼辦?

  ……

  雖然魏劭嘴裡說她今早可以不必去祖母和朱氏那裡露面,小喬自己卻沒這麼厚的臉皮。男人昨晚剛回家,房裡會做什麼,雖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她要是真聽魏劭的,以後的日子也不用混了。等身上的酸痛稍緩過來了些,梳洗完畢,就像平常那樣先去了北屋。

  魏劭早於小喬來過這裡,提過一句她今日會晚起。見她跟平常差不多時間就來了,徐夫人的態度也如常,並沒問什麼令人尷尬的話,不過和小喬閒談幾句,最後提及小喬的弟弟。說,自己已經親自吩咐下人將要住的屋子收拾好了,就等著她的阿弟早日過來。

  徐夫人的這個表態,讓小喬徹底地放下了心。

  畢竟魏家喬家之前有世仇。自己嫁到魏家到現在,雖然祖母一直很好,和魏劭的關係,最近也漸漸開始破冰,有了緩和的跡象。但她畢竟是嫁出了門的喬家女兒,按照現在的看法,她整個兒就是魏家的人。魏家接納自己這個兒媳婦,和接納自己的娘家人,完全是兩回事。

  算著使者一行人出發的時間,應該也快到幽州了。小喬就這兩天還想,萬一要是魏家這邊不主動開口留弟弟在家裡住的話,自己是否要考慮怎麼委婉地探聽一下口風。

  和弟弟同行的使者是無妨的,自然安排住驛舍。弟弟遠道而來,也安排住在驛舍,若從前自己剛來時這樣,也就罷了,現在還這樣的話,先不說難看不難看,她自己心理上的這一關就有點過不去。

  現在徐夫人主動提到這話茬,原來早把事情辦了。小喬十分的感激。急忙向她道謝。

  “你的阿弟,便是二郎的小舅子,都是一家人,有何可言謝?”

  徐夫人微笑道。

  ……

  小喬從北屋出來,心情頗愉快,連身上的不適感彷彿也消除了大半。轉到東屋。

  平常她來東屋,朱氏就是一張陰陽怪氣臉。

  今天更甚。

  那種沖天的厭惡她的氣味,她還沒進去就能聞到了。

  不過現在,應該是知道徐夫人也護著的緣故,朱氏除了給她臉色看,別的倒也沒什麼。小喬也習以為常了。

  今天唯一有點意外的,就是又看到了姜媼。

  姜媼自從斷了腿,已經很久沒露面了。今天還是頭一回。

  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看到姜媼,小喬總是想起容嬤嬤。一個朱夫人加上一個容嬤嬤,可想而知,小喬是有多不想來東屋。

  偏偏朱夫人像是得了受虐症,明明那麼討厭看到自己,偏不學她的婆婆徐夫人,主動開口免去了兒媳婦的晨參禮,非是天天要讓自己到她跟前給她添堵。

  小喬參完了婆婆,很快也就把剛才出來時那位容嬤嬤盯著自己的兩道目光給丟開了。她回到自己房裡,這剩下的大半個白天,就都歸自己支配了。

  前次徐夫人大壽,她送的那卷經文,小喬留意到徐夫人平日時常有翻閱誦念。因為經文畢竟是她在娘家時抄的,對於徐夫人的視力來說,字體未免小了些。前些時候,她打算重頭開始另抄一卷字體大些的經書送給她。也已經起了個頭。這會兒回來也無心再休息,懷著對徐夫人的感激之心,捲起衣袖坐下來,磨了墨接著抄了下去。

  中午魏劭也沒回,小喬自己用完飯,稍稍合了一眼,起來後又接著抄。抄完了一段,需要換支大些的毛筆框寫引文時,感覺手頭的那支筆有些禿了,用起來不趁手。

  魏劭的書房離臥房不遠,就隔了一道走廊。

  他的書房里肯定有適用的毛筆。

  要是像從前,他還拿劍指著自己鼻子那會兒,小喬自然不會進他的書房。

  但是現在稍微有點不同了。男女之間,只要經歷過了真正的肌膚之親,還是像昨晚那種瘋狂勁兒,不管有意還是無意,心理上應該多少都對會對方多出一種親密感。

  何況只是去拿一支毛筆而已。

  小喬起身,穿過走廊,經過兩個正在掃院子的粗使僕婦的身旁,到了魏劭的書房門口,推門進去拿了支合適的筆,隨後就出來了。

  ……

  入夜戌時末,魏劭回了房。

  剛進來時,他似乎還披著在外頭的那層“君侯”的皮,看起來居然一本正經的。

  要不是小喬的下面到了現在走路摩擦起來還是帶了那麼一點的不舒服,僅僅看他這張一本正經的臉,她還差點會以為昨晚是自己在對他施虐。

  不過很快,他那張君侯皮就扯下來了。

  進去浴房後沒多久,小喬就听見他叫自己也進去。有點不情願地進去後,他讓她幫他搓背。

  搓背就搓背吧。搓著搓著,就變成了他替她揉捏全身,揉了幾下,他又露出興致勃勃的樣子,最後抱著她上了床,又要幹昨晚的體力活兒。

  昨晚慘痛教訓歷歷在目,下面的痛到現在還沒消完,他手剛伸過來,小喬立刻死死懷抱著枕頭不放,哭喪著臉討饒,說疼,還很疼,晚上洗澡時,碰到水都疼,才剛上過藥的。

  魏劭的勃勃興致被她給打斷了,有些掃興,沒臉沒皮地說要看一眼才信。小喬臉都紅了起來,起先不肯。被他再三威脅,半是強迫,半是順從地還是讓他看了。

  她那裡的肌膚顏色是淡淡的粉紅,柔嫩的唇邊果然被摩擦的破了層皮。才一個白天,確實還沒好。塗著層薄薄的藥膏,燭光下像是朵瑩潤潤的花,極是漂亮。

  魏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喉結又動了一下。

  小喬原本拿枕頭摀住了自己的臉。過了一會兒,感覺他沒動靜,便微微搬開枕頭看了出去,見他還盯著看,彷彿有點出神,急忙放下腿,拉回了裙擺遮住,人也坐了起來。

  “我沒騙你吧?”

  她的臉頰還是紅紅的。

  魏劭吐出一口氣:“且放過你吧。”

  小喬一口氣還沒舒完,吃驚地看到魏劭又抓了自己的一隻腳,捧起來抵在他的腹部,揉捏了幾下,再將她另隻腳也一併抓了過來。

  小喬有點怕癢,腳底心更是敏感。被他才捏了三兩下,忍不住就笑,一邊吃吃地笑,一邊要抽回來腳。

  他抓的很緊,抽也抽不動。

  魏劭一手捉著一隻玉足,反复地捏了好一會兒。

  喬女兩隻腳丫子,果然如陳瑞那廝所言,極好。白嫩宛若玉筍,捏著肉綿綿的,搓著搓著,他竟又被撩撥的有些起來了。

  陳瑞那日口中的污言穢語,說曾禦她禦的如痴如醉,他自然是不信的。

  他出征前的那個晚上,才剛剛奪了她的處子身,之前在石邑又何來這樣的事?

  只是,陳瑞那廝既然說的有板有眼特意點出了她腳,倒可以推斷,至少她的腳,那廝是落過眼的。

  魏劭心裡忽然湧出一種猶如私屬之物被人覬覦走了的不快。忽然屈抬起她的一條腿,低頭張嘴,狠狠一口就咬了下。

  小喬被他玩腳玩的頭皮發麻呆呆愣愣,突然見他又咬自己,疼的低呼了一聲:“你做什麼!”

  魏劭鬆開了她的足,望著小喬慢吞吞道:“陳瑞那廝當日在石邑時,可也這樣咬過你?”

  小喬很是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怎麼突然就提那個她都快忘記了的陳瑞,還問這種沒頭沒腦的問題。搖頭道:“沒。你提他做什麼?”

  魏劭心裡忽然又舒服了起來。盯了她的雙足片刻,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他按住了,壓著她的足心沿著自己的腹部往下而去。

  小喬被他的動作給驚呆了,眼睛越睜越大……

  ……

  小喬並沒費多大的力氣,繼雙手之後,以玉足再失清白的代價,總算逃過了今晚的難關。

  兩人洗了洗,他抱她躺在了床上,讓她枕他的臂膀上,自己單臂摟住她。

  很親暱的睡姿。兩人還是第一次用這樣的姿勢一起睡覺。

  燈還沒滅。

  小喬閉著眼睛睡了一會兒,悄悄睜開眼睛,看了邊上的他一眼。

  他閉目,神情平靜,彷彿睡了過去似的。

  但小喬知道他應該沒睡著。

  她遲疑了一下,低聲道:“再過幾天,我伯父派的使者會到漁陽,我的阿弟也同來。你應該知道的吧?”

  魏劭淡淡地“唔”了一聲。

  “早上祖母說,讓我阿弟住在家中。我很是感激祖母的安排。”

  小喬說完,留意著他的神色。

  魏劭依舊閉著眼睛。也沒什麼表情。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道:“祖母既安排了,照做便是。”

  他的眼睛依然閉著,也依然看不出有別的什麼表情。

  小喬沉默了片刻,說道:“白天我進過你的書房,拿了一支毛筆。想起來跟你說一聲。”

  魏劭這次很快地道:“無妨。你若有用,進去便是。 ”

  小喬輕聲道:“多謝夫君。”

  魏劭慢慢地睜開眼睛,轉過臉,看了她一眼。

  小喬朝他微微一笑。

  作者有話要說:說一聲,前文裡徐夫人她們稱呼男主,我一直用成男主的字,今天發現這樣不妥,家人一般叫小名,不會叫表達尊敬之義的字。這裡直接改二郎了,前頭我有空再慢慢修改。

  另外,陳瑞這廝還沒死,以後會再次出場。

48、

  魏劭接連幾個白天都很忙碌。基本早出晚歸。昨晚回來的早些,也獨自在書房里處置公務。後來有些晚了,見他還沒回房,小喬給他送了碗點心過去。點心沒吃幾口,倒把小喬當成了點心。摟著她坐在腿上,兩人親熱了片刻,魏劭道:“涿郡臨時有點事,明日我過去,三四天后回來。”

  小喬微微一怔。

  消息遞送回來,說喬慈一行人已經很近了,也就這一兩天內便會到。魏劭也是知道的。

  “夫君有事,自管去吧。”小喬遲疑了下,微笑道。

  魏劭看了她一眼,並沒說什麼,只是臉靠過來,親了她臉頰一下,抱她站了起來道:“不早了,回房吧。”

  第二天一早,小喬送走了魏劭,如常在房裡抄著經書,隨後魏劭派了個親兵回魏府取東西。說昨晚忘了一卷放在書房櫃格里的牘文,請女君取來,讓來人帶走。

  小喬估摸他昨晚大約是忘記了。知他應正等著取了牘文走,急忙到他書房,在指定的櫃格屜裡找到了魏劭要的文書。

  她轉身待去,卻又微微遲疑,腳步終於還是停了下來。

  她看到其中的一個櫃格里,放置了一個匣子。

  之前,她剛到魏家,住進如今這間屋子的第一天,因為無意地動過這個匣,魏劭當時還質問過她,隨後次日,他就拿走了。

  當時她就猜想,這個匣子裡裝的東西對於他來說,一定具有特殊的意義,所以他連碰也不讓之碰一下。

  小喬的視線落到匣子上,看了片刻。

  她知道不應該動。但修養終究不夠,最後還是忍不住將匣子從屜裡取了出來。

  匣子上鎖,不是普通的鎖,而是九宮格,類似於密碼鎖。

  匣子不重。木頭本身應該就已經佔了重量的大比。小喬抱靠到耳邊,輕輕晃了晃,感覺裡面裝的,應該是類似於書信或紙張的東西。

  出於直覺,小喬眼前就浮現出了在中山國里曾遇到過的蘇女的樣子。

  前世魏劭寵她多年,大喬死了沒多久,就封她為後。

  這個曾陪伴魏劭成長的大了他兩歲的女人,對於魏劭來說,應該是一個極特殊的存在。

  確實,那樣一個豐艷雙絕,又媚到了骨子裡的女人,連她見的第一眼都有些入神。

  小喬原本對自己容貌也算滿意,但和這個女人一比,容貌似乎也沒那麼重要了,身條更不能比。至於風情,大約她這輩子都修煉不出來了。

  何況是男人?

  小喬將匣子照原樣輕輕地放了回去,匆匆轉身出來,將取出的牘文交給親兵帶走。

  ……

  第二天,得到信報,喬越派來的使者楊奉和喬慈一行人快抵達漁陽。隨從有二三十人,打著兗州刺史的旗號。

  徐夫人十分重視。指派魏儼出城去迎。隨後又讓小喬也一道去。

  馬上就要見到弟弟的面了,小喬心情既期待又高興。換好正裝出來到大門外,看到魏儼已經帶人在等著了,側旁停了一輛夏日乘坐的雙轅輜車,頂上帶蓬蓋,左右後三面環著輕紗帷幕,既防風遮陽,也為避開路人的無禮注目。馬車通體裝飾極其華麗,連前頭拉車的那匹棗紅馬也是神駿,精神昂揚,毛色油亮整齊,不帶半分的雜質,馬額佩以黃金打造的盧當,頸項掛了綴有九隻小金鐺的項圈,隨馬匹晃動腦袋,小金鐺發出一串悅耳的輕微撞擊之聲。

  這樣的寶馬香車,也就只有像小喬這樣身份地位的列侯之婦才有資格乘坐了。

  魏儼似乎已經等了有片刻的功夫了,卻不見半分的不耐,坐馬背上氣定神閒。見到小喬身影漸漸從大門裡現身,翻身下馬迎了上來,笑著請她登上馬車,道:“方才報訊,還有不到二十里的路。弟妹隨我迎到城門之外,料想令弟也就到了。”

  “大伯費心了。”

  小喬朝他微微笑了笑,轉身提起裙裾登上馬車。魏儼命隨從前後持護上路,自己上馬跟於小喬馬車側旁稍後,出發去往南城門。

  小喬嫁給魏劭,來到漁陽雖然時日也不算短了,但大多數時候深居簡出,上回去王母殿題字,來回坐廂式馬車,漁陽民眾少有機會能見到君侯之妻。今日這輛發自魏府大門的寶馬香車剛一上路,就吸引了路人的目光。車上雖有三面帷幕,但前頭中空,馬車行動起來,也會被風捲揚而起。

  飄飄捲捲的輕紗帷幕間,遠遠看到馬車上坐了一位華服盛容的絕代佳人,吸引了無數目光,傳開知她便是魏府女君,路人更是激動,不少人開始追隨去往南門。從前在信都出城時的一幕,似又要上演一遍。

  魏儼見道路兩旁民眾越來越多,唯恐衝撞了小喬,命隨從嚴加守護,自己也驅馬靠近了些,一路望著她在輕紗幔間時隱時現的一段背影,最後出城,將行駕停在了數里之外的石亭之側。石亭三面也早用帷幕拉起,內設坐墩,魏儼請小喬下馬車入石亭暫歇,等著兗州一行人的到來。

  魏儼考慮倒是細緻。石亭裡還擺有兩盤洗過的新鮮果子,兩樣精緻糕點,還有茶水。小喬只想快些見到阿弟,無心吃東西,只感到有點口渴,見正好有茶水,慢慢地喝了一盞。續到第二杯,喝到一半的時候,看到遠處馳道的盡頭,出現了一列人馬的影子。

  小喬一陣激動,放下茶盞出了石亭,站在路邊手搭涼亭翹首觀看,遠處那群人馬漸漸地近了,她已經能看到打出來的兗州旗號,再近些,看清前方有一匹紅馬,弟弟喬慈坐於馬上,正往自己的方向行來。

  間隔一箭之地,喬慈也看到了路邊正向自己揮手的小喬。大喜。立刻催馬出列朝著阿姐飛馳而來,到了跟前飛身下馬,奔到了她的面前。

  “阿姐!”“阿弟!”

  小喬兩手緊緊抓住弟弟的胳膊,一陣激動,胸口一熱,眼眶都有些紅了。仔細打量闊別了半年多的弟弟。

  他的個頭拔高了不少。記得出嫁前,他也就比自己高上小半個頭,這半年多,自己身量長了些,但他長的更快,只比魏劭稍矮,自己都要仰頭看他了,而且肩膀也更寬闊,站在面前,儼然已經有了幾分大人的樣子。

  喬慈對自己的阿姐也很是想念。從她出嫁後,就總覺得魏家娶喬家女兒不懷好意,時刻擔心阿姐到了這邊遭虐,所以這回喬越派遣使者北上,他也一定要跟隨前來。也打量著阿姐。

  小喬比去年稍長了些個,身上衣裳華美,面龐氣血盈澤。出嫁前是閨閣少女的清麗單純之美,如今眉目之間,比從前又添了微微幾分的嫵媚小婦人韻味。喬慈只覺得阿姐比去年彷彿更好看了。但好看在哪裡,他卻又說不出來。總之看到她似乎過的不錯,路上一直懸著的那顆心才放了下來。忽然見她眼眶似乎又微微泛紅,頓時手足無措,慌忙問道:“阿姐,你哭什麼?”

  “你的阿姐見你比從前愈發英姿颯爽,小小年紀便在陣前殺一敵二,氣概英雄,心裡歡喜才高興落淚。”

  小喬還沒回答,魏儼已經靠近,對喬慈笑道。

  喬慈看了眼魏儼,微微一怔。第一感覺以為這男子是魏劭,再一眼又覺得不對。聽聞魏劭二十出頭,這男子長身而立,雖然也是出眾,但年齡彷彿稍大了些。看向小喬。

  小喬飛快拭了下眼睛,隨即笑道:“他是你姐夫的表兄魏使君,代郡郡公,朝廷三品輕車將軍。奉祖母之命,特意出城來迎你一行。”

  喬慈恍然。稍稍打量了下魏儼。見此人儀容不俗,令他感到精明強幹,卻又笑容滿面,態度十分親切。

  他在來時,已經做好了要被魏家人冷遇的準備。此刻卻出乎意料之外。又想他剛才提及了自己在鉅野城外陣前交鋒的事,口吻裡帶了誇讚,便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但心裡難免也感到高興,一下子對他印象就很好。聽小喬介紹了,肅然起敬,急忙向魏儼見禮,呼他“使君”。

  魏儼笑道:“你是弟妹的親弟,與我便也如一家。不必如此見外,喚我一聲表兄便可。”

  喬慈畢竟也才十六不到,人雖長的高大,心性卻還是個半大小孩兒,見魏儼這麼隨和,也不客氣了,直接就喚他魏表兄。兩人稱兄道弟,一見之下,就跟忘年之交似的。

  阿弟還沒進城,才一個照面,就和魏儼打的這麼火熱。小喬心裡覺得有些不妥。況且,對魏儼這個人,她的厭惡之感雖沒一開始那麼強烈了,但總覺得此人頗有城府,下意識地,並不想阿弟和他靠的這麼近。當然,這種情況之下,她也不會說什麼。

  片刻後,被喬慈落在後的兗州使者楊奉和一眾隨從抵達了。

  小喬從前見過楊奉。是伯父的長史,通儒學,也算是兗州的名士。楊奉下馬,魏儼迎上前,相互見禮寒暄之後,小喬再次登上馬車,一行人在魏儼的帶領下,迤邐榻上歸程。

  楊奉此行,除了帶著喬越的親筆書簡,一同還有豐厚的謝禮。各贈徐夫人、朱夫人的錦繡綺衣、黃金飾具,絲、綢、錦、緞、綺各兩百共計一千匹,另外還有滿滿十車的兗州當地所產。

  一行人馬車駕在漁陽民眾的注目和議論紛紛之下穿街而行。魏儼安排楊奉落榻於驛舍,解釋魏劭昨日恰好有事離開漁陽,不日便歸,請他安心先行歇息,隨後便帶著喬慈抵達了魏府。

  喬慈到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拜望魏劭的祖母和母親。他到了住處,洗去一路的風塵,換上正式裝束。

  小喬在他屋外等著。見阿弟出來,精神煥發,被一身玄色闊袖新衣襯的面如冠玉,英氣勃勃,心裡極是欣慰,如同一種“我家阿弟初成長”的隱隱驕傲之感。

  小喬親自帶喬慈去往北屋。路上許多魏府的年輕侍女見了女君之弟,無不紛紛側目。

  徐夫人和朱氏已經就位。魏儼在旁。喬慈被小喬領進去後,分別向徐夫人和朱夫人行禮拜見。

  喬慈雖不滿十六,喬家如今也日暮西山,但畢竟是世家老族,場面見客的禮儀,從小就受過嚴格教導,豈會出錯。一板一眼禮節過後,喬慈起身,徐夫人顯得十分歡喜,誇讚他姿容出眾,雛鷹翔於穹空,命鐘媼賜下見面之禮,一柄刀鞘鑲著華麗貓眼寶石的短刀。

  朱夫人一眼看到喬慈,見他英姿煥發,如玉山在前,立刻想到當年自己去了的丈夫和長子,如今仇家之子非但長大成人,還被當做上賓迎接進門,心中厭惡之情,非筆墨能夠敘述。但這樣的場合,還當著徐夫人的面,她好歹也做了幾十年的侯府主母,又怎敢露出半分的失禮?勉強壓下厭恨,命人也賜下了禮物。

  喬慈雙手奉過,再次道謝起身。徐夫人喚他到自己近旁,親切地問了幾句家常,留他在此多住些時日,隨後對著魏儼道:“不巧你二弟正好有事不在城中,這兩天外祖母還要派你事,你代你二弟領他出去逛逛。我們北地雖不及南面風光秀麗,但也有幾分蒼雄之景。”

  魏儼笑道:“不消外祖母吩咐,孫兒自然也會代為效勞。 ”

49、

  喬慈拜完徐夫人和朱氏,小喬也向她二人以及魏儼道過謝,隨後帶著阿弟到自己的西屋。

  春娘早早就在半道張望,遠遠看到喬慈和小喬並肩而來,迎了上去,笑瞇瞇地故意道:“公子,可記得婢?”

  從前在東郡,論相處的時間,小喬和春娘其實也不過兩年,喬慈卻是實打實從小被春娘看大的。喬家家主雖庸碌無能,但有一點卻是別的世家難以企及,那就是對治下民眾和家中的下人,一向寬和。喬慈也是如此,和春娘感情很好,看見她,上去便道:“春娘比先前還要年輕幾分,我都認不得了。”

  春娘知道小公子是在逗自己高興,卻也真也被他哄的高興了。歡歡喜喜地接了他,一路說著閒話,回到了西屋。小喬問父親以及伯父伯母的身體安康。喬慈道:“父親身體康健,來之前,也特意吩咐我帶話,叫阿姐你無須牽掛,自己這邊過好便可。倒是伯父,前些時候薛泰來攻,他愁的病倒了下去。後來薛泰退兵,養了幾天又好了。伯母一向也好。”

  小喬聽到父親安康,也放了心。

  春娘在旁陪話片刻,知道他倆應當還有別話要說,先出去了。留下小喬喬慈姐弟二人。

  ……

  魏家人,無論是祖母還是阿姐的婆母,竟然都這麼客氣,更不用說那位魏表哥的殷勤接待,簡直無微不至。如此看來阿姐誤打誤撞嫁到這裡也算因禍得福,過的很是不錯。只要阿姐過的好,比自己過得好還還重要。喬慈收穫意外之喜,心情大好,等春娘一出去,立刻興沖衝問:“阿姐,我姐夫何日歸來?我去城外迎他!”

  小喬想起了魏劭臨走前那晚,對自己提及他次日要去涿郡時的對話寥寥的一幕。

  其實小喬倒並沒覺得魏劭是為了特意避開迎接自己弟弟和兗州來人而去涿郡的。

  雖然目前為止,她也談不上對他有多深的了解。但總覺得以魏劭的身份和他自負的性格,就算他真的不想接待來客,置之不理便是,他也不是乾不出來,根本無需選擇躲避這樣的方式。

  或許他真的恰好這時候,需要過去罷了。

  但話又說回來,即便是湊巧,這些時日,對於喬慈的到來,魏劭給她的感覺,就是冷淡、消極。類似於“祖母怎樣便讓她怎樣,與我何干”的感覺。

  倘若他對自己一直就是剛開始的那種冷漠厭惡的態度,她當然無所謂。

  但現在,兩人親密的什麼都做過了。看他的樣子,對自己似乎也挺著迷的,當時在書房裡,說那話的前一刻,還強行要她坐他腿上讓他摸摸親親來著。

  這也是當時她得知他在這當口要走,又渾然不在意,連半點解釋或至少安慰一下她的意思都沒有。

  就算她再豁達,再想得開,心裡未免也有點堵。

  她當然不會奢望魏劭會因為和自己好上就待見起自己的家人。畢竟父兄之仇不共戴天。

  但終究,還是會有點意難平。

  說直白點,她覺得自己是冠名妻子的魏劭的玩物。猶如以色侍人,如今他貪圖新鮮,對自己算是給了幾分好顏色,日後誰知道會怎樣?

  現在見阿弟初來乍到喜出望外,恐怕他把魏劭當成和魏儼差不多的樣子,到時候見了真人落差太大,便道:“你姐夫老成持重,向來嚴肅,和魏使君並不相同。他性格又孤僻,平日不愛和人打交道。你見了他,務必維持必要的禮儀,無需過多熱絡,免得他誤會你在冒犯,對你印像不佳。”

  喬慈一怔。看了眼阿姐。見她神情認真,並不像是在說笑。遲疑了下,還是點了點頭:“我記住了。”

  小喬這才露出笑容,拉著他坐下,問了些他的日常起居。喬慈一一應了,遲疑了下,忽然問道:“阿姐,你如今可有堂姐的消息?”

  小喬搖頭。

  “先前我卻遇到了綠眸馬奴比彘!”

  小喬一愣。

  喬慈把當時在鉅野城外,父親率領兗州五萬兵馬和來犯的薛泰兩軍對陣預備拼死一敵,自己出陣,先殺薛泰兒子,又對戰薛泰帳下兩人,危急關頭被一個突然出現的陌生客給救下的經過說了一遍。

  “阿姐,當時他將我送回父親身邊,我站在地上,看清了他的臉,就是家中從前那個和堂姐一道不見了的馬奴比彘。戰事一結束,我就盯上他,拼命追上來他。他停了下來,說他和堂姐已經是夫妻了!我聽他口氣,彷彿堂姐當初是自己願意和他一道走的!阿姐,你和堂姐一向親近,難道事先你半分也不知道?”

  小喬之前只知道父親領兵拒薛泰於鉅野城外,薛泰後來聽聞大本營被楊信攻打,被迫退兵自救。並不知道中間還有這樣一番經歷。聽完又驚又喜。

  此前一直沒有比彘和大喬的消息,亂世人不如太平狗,雖然知道比彘應該能夠保護好大喬,但總是有點牽腸掛肚,時不時會想起來。如今從弟弟口中突然得知這個消息,至少說明一點,他兩人應該已經落下了腳。比彘也是知道了兗州有難,這才潛回去暗中相助的。

  小喬對上弟弟困惑的眼神,道:“我是知道的。非但知道。當初還是我幫他們二人出走的。”

  喬慈大吃一驚,呆呆地望著小喬,一句話也說不出。

  小喬道:“我知道你不解。日後你就會知道了。阿姐要你記住,比彘絕不僅僅只是我們家的一個舊日馬奴那麼簡單。他極有能力,生逢亂世,若逢機遇,日後未必不能稱霸一方。堂姐嫁他是兩情相悅,二人天造地設。我是相信你,才把這事情告訴你的。說不定日後兗州和我們喬家上下的身家性命,也需他的助力。你牢記在心。只是回去後,先不要讓伯父他們知道,懂嗎?”

  喬慈對小喬一向言聽計從,雖然還是陷入震驚無法自拔,但見阿姐說這話時的神情嚴肅無比,還是點頭,喃喃地道:“我記住了。”

  小喬道:“這次薛泰攻兗州,兗州得以保住,是仰仗了別人的恩賜。倘若我們喬家一直這樣下去,今日薛泰走了,明日還會有王泰、李泰。喬家自己不振,總寄希望於別人,如何能夠延存下去?”

  喬慈面露羞愧:“阿姐說的是。當初就是任城周群來攻 我們家男人無能,才將你遠嫁到了這裡。才半年多過去,又遭薛泰攻伐,戰戰兢兢,不得安寧!我們喬家若是不立,兗州遲早是要落入旁人之手!”

  兗州丟了也就算了,就怕到了最後,連人也一個不剩了。

  小喬凝視著弟弟,語氣變的柔和了,道:“阿姐知道阿弟有心振興家業,只是阿弟如今也才十五,縱然有心,也是無力獨掌。伯父是不用指望的了。如今只能寄希望於父親奮發。倘若父親能成喬家砥柱,過兩年有阿弟助力,借力我喬家在兗州的民望,三管齊下,何愁不能重振家業?”

  喬慈被小喬的描述激動的熱血沸騰,臉龐漲得通紅:“阿姐放心!我回去就力勸父親,再也不要盲從伯父!再聽伯父的,我們喬家遲早要完!”

  小喬笑道:“你要敢這樣魯莽,父親非但不會聽你,反而要打你。不用你勸。你回去前,我給你一封信,你幫我轉給父親。兗州一而再再而三地遭難,我料父親也不至於甘心仰人鼻息,乃至坐以待斃。”

  喬慈被小喬說的不好意思起來,搔了騷頭,應了下來。姐弟又說了片刻的話,喬慈想了起來,樂呵呵地道:“阿姐,那位魏表哥說,等下帶我出去踏馬兜風,我能去嗎?”

  小喬其實並不想讓喬慈和魏儼過於接近了。只是方才在北屋,徐夫人親口發過這樣的話,讓魏儼做東陪客,她要是不准,未免有些說不過去,弟弟這會兒又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略略遲疑,點了點頭。

  喬慈高興了起來。

  “不過,凡事都有度。他隨態度隨和,那是他出於地主之誼,對你客氣。你該有的禮節和規矩,要守著。不能和人過於狎近,懂了沒?”

  喬慈滿口應下。

  小喬望著弟弟興高采烈的樣子,活脫脫還是個孩子,忍不住笑了起來,搖了搖頭。

  午飯喬慈在小喬這裡用。徐夫人那邊打發人送來了一食盒饌菜。姐弟兩人吃完了飯,稍事歇息,下人來傳話,魏儼已經來了。

  小喬將喬慈送到大門口。

  魏儼一身行獵的裝束,帶著十幾個同樣勁裝的隨從在等著了,一行人鮮衣怒馬,富貴逼人。看到小喬領著喬慈出來,魏儼迎了上來,快步登上台階,對著小喬道:“弟妹放心,我保管護好阿弟,天黑前歸來。”

  小喬向他道謝,目送喬慈上了馬背,與魏儼並騎朝著城外飛馳而去,一行人的呼喝聲漸漸地消失在了耳畔。

  ……

  天黑前,喬慈果然回來了。第二天又隨魏儼打獵。一行人來到漁山獵場,收穫頗豐,打了兩頭狍子,山雞野兔無數。轉眼一個白天過去,日頭漸漸開始西斜,魏儼正要呼喝收隊回城,忽然看到前方密林裡縱出一隻受驚的成年鹿,體格豐碩,腹部鼓脹,看似是只懷胎母鹿,立刻拉弓搭箭,一箭射出,正中奔跑中的母鹿的一條後腿,母鹿哀呦一聲滾跌在地,爬起來拖著淌血的傷腿,一瘸一拐依舊奮力逃脫。隨從紛紛趕去,捉住了母鹿。魏儼翻身下馬,取了個皮囊,從靴筒裡抽出一柄匕首,正要割破母鹿喉嚨放血接入皮囊,喬慈在旁,見母鹿呦呦悲鳴,於心不忍,說道:“魏表哥,能否放了此物?”

  魏儼抬頭看他。

  喬慈見眾多隨從也用詫異的目光看著自己,臉憋的通紅,支支吾吾道:“我阿姐從前教我,說行獵時若遇懷胎母畜,不可傷害。我見這母鹿腹大如鼓,想必也臨產期……”

  他一個大男人,說這樣的話,實在是羞於齒口,說了半截,便停了下來。

  魏儼一怔,隨即哈哈大笑,立刻收了匕首丟掉皮囊,命手下從鹿腿拔出箭,取金瘡藥敷上,放走後,拍了拍面紅耳赤的喬慈的肩膀,笑道:“你阿姐所言極是。往後我會記住。”

  喬慈原本擔心他要嘲笑自己,沒想到他態度如此爽快,頓時鬆了口氣,心裡對他更是添了一份親近,急忙道謝。

  ……

  一行人從漁山歸來,朝著城池方向打馬而去,快到時,西面的一條馳道之上,由遠及近,一隊十數人的人馬沐浴著夕陽而來。同樣是往城池而去,兩方漸漸碰頭,遇在了岔道路口。

  跟隨魏儼的隨從已經辨認出來,夕陽中馳近的這支人馬,正是三天前去了涿郡的君侯魏劭。

  隨從紛紛停馬於路邊,下馬跪拜迎接。

  魏儼慢慢勒馬,但並沒下去,只垂韁坐於馬上,看著魏劭漸漸而來。

  喬慈不認得魏劭,自然也沒下馬,只跟著魏儼停馬,注視著對面那隊正朝自己疾馳而來的人馬。他看到當先的那個男子十分年輕,面容英俊,神情堅毅,雙目直視著前方,晚風襲他袍袂,衣角翻飛,縱馬轉眼便馳到了近前。

50、

  魏劭縱馬距離不過半箭之路了,魏儼才驅馬上前迎去,放聲道:“二弟,巧了,我剛行獵歸來,竟在此相遇!”

  魏劭早看到了魏儼一行人,緩緩停馬於馳道中間,兩匹大馬錯頭,臉上也露出笑容:“今日獲獵如何?”

  “二弟自己看!”

  魏儼轉頭,指著身後隨從那些掛在馬匹身側晃晃蕩盪著的獵物。

  魏劭看了一眼,讚道:“果然收穫頗豐!”

  魏儼笑道:“二弟若得空,再來我家,咱們兄弟上次喝酒喝的盡興,這回拿野味下酒,想必更助酒興!”

  魏劭道:“正合我意!”一邊說著話,兩道目光已經掠往魏儼身後的喬慈。

  喬慈起先還愣愣地坐在馬上,聽了魏儼和這年輕男子的幾句對話,他再呆,也猜出來人應該就是燕侯魏劭,自己的那個姐夫了。見他兩道目光掃向自己,臉上雖還帶著與魏儼說話時的笑容,投來的目光卻覺不出半分的笑意,急忙翻身下馬,站在了地上。

  魏儼順著魏劭目光扭頭,隨即笑道:“他就是弟妹之弟,兗州喬家公子,二弟你的小舅子。昨兩日你恰好出城,我便奉外祖母之言,帶著喬公子略盡地主之誼。剛從漁山行獵歸來,恰好這裡遇到。”

  魏儼說話時,喬慈見魏劭目光一直看著自己,有些冷淡,不禁想起昨天阿姐對自己再三叮囑過的那番話,說姐夫老成持重,性格孤僻,現在一見,果然沒錯,神情也就變得拘謹起來,遲疑了下,往前走了兩步,衝魏劭見了個禮,叫他一聲“姐夫”,接著就沒話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魏劭四歲開始跟隨父親拉弓習箭,箭法精絕,練就目力也如鷹隼過人,方才其實他遠遠就看到和魏儼並排而來的這個少年。見面容和眉目輪廓與小喬肖似,立刻就猜到應該是自己的妻弟喬慈到了。

  就魏劭的想法,對於兗州派來的使者的這趟北上之行,他非但沒半點期待,反而帶了點淡淡厭煩。

  在他的潛意識裡,是半點也不想與除小喬外的任何喬家人再有什麼來往瓜葛的。

  但這也只是想想而已。畢竟當初,不管是出於祖母之命還是利用兗州地理的目的,他已經娶了喬女,當日婚禮更沒人拿刀劍架他脖子,才過去這麼些時候,至少目前,他不可能完全做的到與喬家徹底劃清界限的。

  所以數日前,在兗州一行人快要到漁陽時,涿郡忽然傳來消息,出了點意外,需要他親自盡快過去處理。他便理所當然,並且毫無任何心理壓力地離開,去做他覺得更重要的事。

  離開前的那晚,在書房裡,他告訴小喬這個消息時,其實也不是沒覺察到她那雙明眸裡一掠而過的失望之色。

  當時確實也躊躇了下的。想是不是跟她解釋一聲。但這躊躇不過一閃就過去了。

  他不屑,並且也覺得完全沒必要為這種巧合去向她解釋什麼。

  隨後他就去了涿郡。第一天白天一切正常,到了晚上,不知道為什麼,一閉上眼睛,腦海裡就總浮現出昨晚她望著自己的帶了失望之色的那雙眼睛,還有最後她沖自己微笑的樣子。心裡好像有點空的,並且孤枕難眠。

  第二個晚上,也就是昨天晚上,最難眠的時候,他起身出來,獨自去外面騎了一圈的馬,回來時是半夜了。推門而入,看見床上多了一個美人。原來是新被提拔上來才幾個月的涿郡郡守頗為“識趣”,在他出房後親自往他房里送來的。

  魏劭從前綽號“小霸王”,除了行事暴戾,舍我其誰外,翻臉比翻書快也是一個引,進來後盯著躺自己床上的美人,也不知道被戳中了哪根肺管子,當場勃然大怒,拔出佩劍,一劍下去就砍斷了床柱,床頂呼啦啦地榻了一半下來,嚇的美人連聲尖叫,連滾帶爬地逃出了屋。

  今天一大早,魏劭撤了那個馬屁拍到馬腳的郡守,匆匆了結了事,立刻動身往回趕。直到傍晚這時候才抵達。沒想到這裡就遇到了妻弟。剛才看他和魏儼遠遠並排騎馬而來,十分的親密,和他說說笑笑的,等見了自己,就變得生疏,肺管子莫名像又被戳了一下,臉色也就好不起來了,也沒下馬,只朝喬慈微微點了點頭,問道:“何時來的?”

  “昨日正午。”

  喬慈應。心想阿姐說的確實沒錯。這個姐夫確實高高在上,倨傲不近人情,和魏表哥完全不同。幸好得過阿姐事先的叮囑,否則自己不知道的話,此刻恐怕已經惹人嫌了。

  又想阿姐每日要和這樣一個男子過日子,想必很不容易。

  他畢竟年紀還小,臉上裝不住心裡的想法,瞅著魏劭,表情就愈發的疏閡。

  姐夫小舅子兩人沒話了。魏劭頓了一頓,轉臉對魏儼道:“天不早了,這就一道回吧?晚上設宴替他接個風,兄長也一道來。”

  魏儼笑著應。魏劭瞥了喬慈一眼,提了提馬韁,馭馬便繼續前行,魏儼跟上了,一眾隨從紛紛從地上起來上馬追隨,喬慈見狀,急忙也翻身上馬,一行人馬,呼啦啦聲勢浩大,直入城門往魏府而去。

  ……

  魏劭進門吩咐設宴待客,隨後徑直入西屋。

  他的腳步起先顯的匆匆,等入了內院,又恢復了慣常的步伐,最後推門而入,跨進門檻,抬眼望向前方,卻沒見到小喬像往常那樣地迎出來,自己又走了幾步進去,撩開帳幔,床上也不見她的人。

  魏劭回頭,見僕婦已經跟了進來,問:“女君怎不在?”

  僕婦躬身道:“金龍寺今日法會,老夫人一早帶夫人和女君去了,還沒回。”

  魏劭頓了一頓。

  ……

  天將將黑,魏府的側堂裡已經燈火通明,四角燃著熊熊火杖,堂中鋪設了一張長方的筵席。傍晚從涿郡回來的君侯魏劭款待遠道而來的妻弟喬慈和使者楊奉。陪客除了魏儼,還有李典、魏樑等一干人。魏劭端坐於主位,左側手邊是喬慈,下去楊奉。魏儼列位於魏劭右下手,與喬慈相對,其餘李典魏樑等陪客按照序列長幼也各自入座,賓主齊聚一堂,坐滿了長長的一張筵案。案上菜饌豐盛,牛、羊、彘、鹿應有盡有,貌美侍女捧著美酒不斷為客人加斟。為助酒興,對面還有赤著精壯上身的武士踩著蓬蓬鼓點作鬼面舞蹈。庭不可不謂明華,宴不可不謂饕餮。

  只是這桌饕餮盛宴的氣氛卻有些沉悶。

  兗州使者楊奉開宴之時,雙手高奉酒樽,畢恭畢敬地轉達著喬越對魏劭的謝辭,稱前次引兵助力,猶如救倒懸之難,解火燎之困,拜雲天之德,感結草之恩。諸如此類,滔滔不絕。

  其實就事論事而言,魏劭此次聯楊信攻徐州解了兗州之圍,稱救了倒懸之難、火燎之困,倒也不算誇大。但被楊奉用這樣的口吻說出來,聽起來卻像是在頌德,奉承氣息更是撲面而來。

  喬慈聽的面紅耳赤。見對面魏劭的那一眾臣將全都望著自己和楊奉,四下鴉雀無聲,只剩楊奉的聲音在耳畔響個不停。自己的位置又在魏劭的手邊,留意到楊奉剛開始說這些話時,魏劭的目中分明就流露出了厭惡之色,等楊奉長篇大論說個不停,看他就是在強行忍耐,才沒有出聲打斷掉似的,不禁想起昨天和阿姐見面時,她對自己說的那一番求人不如靠己的話,羞慚更甚,面前雖擺滿珍饈美酒,卻哪裡還有心情宴飲?

  好不容易等楊奉終於說完了謝辭,魏劭不過虛虛舉杯,淡淡應了一下而已。場面頓時尷尬了起來。幸好坐對面的魏儼出聲打了圓場,筵席這才得以繼續。

  喬慈從頭到尾,除了應幾聲必要的問答,餘下一句話也無。

  魏劭的神色也始終自持,話並不多。

  姐夫小舅子不約而同地做了對悶嘴的葫蘆,餘下陪客自然意興寥寥。全靠魏儼在旁高談闊論,李典魏樑等人隨聲附和,筵席才不至於冷場下去。

  但也早早地就散了。

  ……

  魏劭再次回到西屋。房裡的燭火早被下人點亮,祖母卻還沒帶小喬回來。

  魏劭改去書房,坐於案前,將自己動身去涿郡前的那晚上還沒來得及看完的那卷書簡握在了掌心裡,專心地瀏覽。

  片刻後,他忽然轉頭看了眼窗外。“啪嗒”一聲,放下書簡,起身就快步而去。

  反正也是無事,天又晚了,他決定還是親自去接祖母回來為好。

  魏劭才邁出書房門檻,聽到前方道通往臥房的走廊的盡頭,傳來了隱隱几聲婦人的說話聲,其中夾雜了春娘的聲音。

  魏劭便退了回來。再次入座,終於翻完了手中的那卷書簡,重新整整齊齊地捲了起來,擱回到原位,這才起身,回了臥房。

  ……

  小喬一早跟隨徐夫人來到了城北的金龍寺。

  生逢亂世,佛、道乃至巫、仙反而空前興旺。金龍寺的法會從早持續到晚,善男信女虔誠聽講。一天下來,就在中午時略小憩了下,到了這會兒,別說朱氏心不在此,就是小喬也覺得吃力了。

  她悄悄看了眼身旁的徐夫人。發現她竟然還專心致志,至少,神色裡完全看不出有什麼疲態。

  終於等到法會結束,徐夫人奉了香油,被禪師恭送出來,這才動身回了魏府。

  在外停了一天,小喬剛換掉外裳,坐於梳妝台淨面卸妝,拆著鬟髻時,身後的門被推開,扭頭,見魏劭進來了。

  她也沒露出什麼別的表情。因鬟髻剛拆到一半,沒起身,只朝他略笑了笑,用平常那種口吻道:“夫君回了?稍等我便服侍夫君更衣。”

  魏劭走了進來,停在她身後幾步的地方,目光落在她於銅鏡中映出的一張面龐,拂了拂手。邊上原本圍著小喬的幾個侍女便紛紛起來,朝魏劭躬身,隨後出了房門。

  魏劭來到了小喬的身後,跪坐,抬手抽出了插在她髮髻裡的一枚金鉤釵。

  滿頭青絲立刻如瀑布般跌落,魏劭另隻手掌攤開接住,將一束涼滑的青絲捏在了手掌心裡,慢慢揉了幾下。

  魏劭身軀高大雄偉,二人這樣前後同坐,他也高出了她大半個頭。

  小喬沒有轉身,也沒有動,只抬起眼睛,望著銅鏡裡照出的坐於自己身後的魏劭。

  銅鏡鏡面打磨的平滑若水,清楚地照出了一前一後兩張臉龐。連他眉峰上的根根眉向,也看的清清楚楚。

  魏劭將掌中的那把青絲送到鼻端下,深深嗅了一口,唇隨即附到她耳畔,低語:“我傍晚才回來的。設了家宴,替你阿弟接風了。”

  小喬垂下了眼睛。輕輕嗯了一聲:“我回來就知道了。”

  魏劭雙手便握住了她腰肢兩側,將她整個人像娃娃一樣地抱著轉了個方向,讓她面對著自己,低頭下來,唇碰了碰她如月光般皎潔的額頭,慢慢地下移。

  他的唇略幹,碰她剛用水潤過的柔潤面頰,帶來一種沙沙的略微粗糙的感覺。

  他將她兩隻胳膊拿了過來,搭在自己兩側肩膀上,注視著她的眼睛,命令她,抱緊他的脖頸。

  小喬睫毛微微抖了一下,閉上了眼睛。

  身子一輕,被他凌空地抱了起來。

  ……

  其實分開也不過兩個夜晚而已。

  但小喬感覺到了他的急切。彷彿已經很久沒碰過她一樣。

  和之前他習慣的那種大開大合的方式有點不同的是,他今晚彷彿帶了點討好的意思。雖然能感覺到他的急切,但一開始也沒強行就和她結合,等她慢慢地被他撩的也面帶紅潮,呼吸有了嬌喘之意,這才要了她。

  整個過程裡,小喬大部分時間都閉著眼睛,感覺腦袋有點昏昏呼呼的,但四肢百骸很是舒適,到了最後,彷彿被一陣暖流沖刷而過,整個人微微打了哆嗦,腳趾都緊緊地蜷了起來。

  甚至可以說,這是和他有了夫妻之實後,她感覺最好的一次。

51、

  “方才可快活?”

  雲雨甫定,魏劭還抱著小喬咬耳朵,在枕上耳鬢廝磨。

  小喬身上懶洋洋的,不大想動彈,就閉著眼睛沒有理他。忽然感到臀肉一疼,魏劭大掌重重捏了她那裡一把。

  她睜開了眼睛,見他盯著自己,咬了咬唇,只好含含糊糊“嗯嗯”了兩聲。魏劭便笑了,露出些微得意的神色,摟她在懷裡。片刻後,說道:“你的阿弟,似對我有成見。”語氣淡然。

  小喬一怔,觀察了下他的神色。

  他的表情平靜,彷彿只在突然想了起來對她陳述這麼一句話而已,看不出有什麼別的情緒。而且就這麼一句簡單的話,確實令她有點琢磨不定他突然提及的用意,便問:“可是我阿弟禮數不周,冒犯了夫君?”

  魏劭頓了一頓:“未曾。”

  小喬略鬆了口氣:“既未冒犯,夫君何以說他成見於你?”

  魏劭不語。

  小喬不大弄得明白他到底是什麼意思,想了下,解釋道:“我阿弟怎會對夫君有成見?是他素日在家頑劣,又懵懵懂懂,我怕他到這裡舉止失當惹人笑話,起頭特意叮囑他,須處處恪守禮節,更不能像在家那樣口無遮攔妄言妄語,時刻要有大人模樣。他聽了我的叮囑,在你面前想必拘束了幾分,這才惹你誤會吧。”

  魏劭聽了,看她一眼,只笑了笑,彷彿放過去了這話題,抬手改而卷弄她的長發繞自己的手指,玩弄了片刻,忽然像又想了起來:“那個高渤海,可走了?”

  小喬一側臉頰貼於他的胸膛,閉著眼唔了聲:“上月走的。當時來過府裡辭拜,祖母還見了他。”

  魏劭鼻裡哼了一聲:“你可答應了讓他做你嚮導,日後去漢中看摩崖書刻?”

  小喬被他這句沒頭沒腦的話給弄的怔了一怔,想了一想,才想起來由,似乎那天在王母殿裡自己和高恆閒談的 候,高恆說了一句罷了,當時魏劭正好過來,大概是被他也聽到了,過去這麼久,虧他還記得。不禁感到有點好笑,睜開眼睛:“那日不過是隨口一說,你還當真了?”

  魏劭手掌慢慢撫摩著她還沒穿回衣裳的絲緞般的光溜身子,湊到她耳畔道:“漢中云門的那塊摩崖書法,成於前朝,確實不凡。可惜如今漢中還在樂正功手中。你若真想欣賞,等日後我拿下了漢中,我把整塊摩崖鑿下來搬回家,讓你看個夠。”

  小喬嗤的笑出了聲,伸手狠狠擰了他胳膊一把:“才不要你做這種焚琴煮鶴大煞風景的事!我要看,日後自己會去看的!”

  魏劭稍稍挑眉:“你以為我就一隻知打打殺殺的武夫?我五歲進學,七歲學畫,當時與表兄同拜曾做過二十年太學博士的孟公為師。'北孟擅畫,南張工書',孟張又豈是高恆之流所能比肩?你當也聽說過北孟之名吧?”

  小喬忍住笑,一本正經地道:“是我失敬了。原來你深藏不露。早知這樣,王母殿的壁畫該勞煩君侯 自繪就,說不定能夠流芳後世,成就了一段畫名呢。”

  魏劭笑道:“你以為我在騙你?我學三兩年,無大興趣,中途停了。表兄倒比我學的久,能繪一手極妙的人物。只是如今少有人知罷了。我書房裡似還存了幾幅我當年習作,你若不信,我拿來給你看。”

  小喬不住地推他:“好啊,你去拿來,讓我瞧瞧君侯當年丹青妙手的風采。”

  她笑語盈盈,口裡催促個不停。

  魏劭第一次看到她在自己面前流露出這樣的自然活潑之態,長發散於枕上,眉眼含笑,神色之嬌俏可人,簡直難以用筆墨描繪,被她再抬玉掌一推肩膀,骨頭都彷彿輕了二兩,哪裡還應得住激,立刻從床上翻身,跳下了地,一邊穿衣一邊道:“等著我去拿來給你瞧!非我自誇,孟公當年讚我有靈氣,就是我自己不耐煩學,這才中途輟停了的!如今我雖不執畫筆,但書畫好壞,還是能分辨的出來!”

  小喬趴在枕上,雙手握拳支住下巴,笑吟吟地看著他隨意套上件中衣,匆匆出了房門離去。留下小喬一個人在床上,想起魏劭剛才自誇懂書畫的那種神情,愈發感到好笑,翻了個身,拉高被頭蒙住臉,自己吃吃地又笑了起來。

  小喬等了片刻,想著魏劭應該取了畫回來了,卻一直不見他回。漸漸疑惑起來,正想自己也過去瞧瞧他究竟在幹什麼,忽然聽到門口傳來腳步聲,初以為是魏劭,再一聽,又不是,門接著被推開,見進來了一個僕婦,躬身說,男君請她親去書房。

  小喬便穿好了衣裳,自己對著鏡子,用手指略略梳了下披散的頭髮,絲帶繫住鬆鬆垂於腦後,出來便往書房去。到了門前,推開虛掩的門,看到魏劭背對自己站在西牆的那個置物格架前,便笑道:“不是說你取來給我瞧嗎,怎又要我自己… …”

  魏劭慢慢回過頭,小喬微微一怔,臉上的笑容凝固住了。

  她看到魏劭面容冷漠,投來的兩道目光,看不出半分的溫情之色,和片刻前在臥房裡的樣子,判若兩人,突然間換了一張臉似的。

  小喬略略遲疑,臉上笑容便也隱去,但還是邁進了書房門檻,朝他走了幾步過去,試探道:“方才夫君喚我來?”

  魏劭望了她片刻,冷冷道:“你動過我的這個匣子?”

  小喬看了眼屜格。

  他所指的,就是數日前他去涿郡,忘了帶一份簡牘,差人回來取,她來書房時,忍不住曾拿出來看過幾眼的那個匣子。

  她記得自己當時是照原樣放回去了,沒想到這樣都被他看出動過的痕跡。心裡忽然十分後悔,後悔自己那天不該無視他當初的警告,結果這會兒給自己找了個沒趣兒。

  小喬垂下眼睛,低聲道:“實在是我的錯。就那日你差人回來取簡牘,我過來時,無意看到,一時好奇,就拿了一下……”

  她實在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慚,臉微微地漲熱了。

  “但是你放心,我並未打開過盒子……”她吸了一口氣,又道。

  “恐怕是你打不開吧?”

  魏劭冷冷地打斷了她的話。

  小喬一怔,抬眼看他。見他目光冰冷,隱隱地,似乎還有一絲厭惡之色在裡頭。

  她已經有些時候,沒見到他對自己露出過這樣的眼神了。何況就在片刻前,兩人還你儂我儂的,他忽然變成從前的那副樣子,沒半點的心理準備,一愣,定定地看著他,片刻後反應了過來,視線投向那個匣子。看到九宮格鎖上竟然多了幾道明顯的划痕,似乎被人用類似於刀具的工具給強行破開過。只是打不開,這才作罷了似的。

  小喬吃了一驚,立刻道:“我承認我當時是動了下這個匣子,但很快就放了回去,我絕對沒有動過這九宮格鎖,更不曾想要破鎖!”

  魏劭冷冷地道:“我這書房裡,除了你還有誰隨意進出?我記得你來我家第一日,我便對你說過,叫你不要碰這東西的!你為何還動?看來我是待你太寬了!”

  小喬臉色變得微微蒼白,道:“是我不好,不該無視你的告誡動了匣子。我知錯了。但我還是那句話,當時我拿了一下,很快便放了回去。至於鎖被誰劃成這樣,我不知曉。”

  魏劭盯著她,眉頭緊皺,忽然從她身旁走了過去,推開了門,頭也沒回地出了書房。

  等他腳步聲漸漸遠去,最後消失在了耳畔,小喬慢慢地回過了頭,看到書房兩扇門大開著,外面夜色昏闃,門口空蕩蕩的,地上只有一片燭火投出去的黯淡影子。

  小喬的心跳的有點快,背後沁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兩腿漸漸彷彿也發軟了起來,站著有些吃力,最後扶著格架,慢慢地坐到了近旁的一張榻上,獨自出起了神。

  過了一會兒,一陣腳步聲,有人跨過門檻飛快進來。

  小喬抬起眼睛,見春娘來了。

  她徑直來到小喬面前,蹲了下去,扶住她的兩邊胳膊,面露擔憂之色:“出何事了?原本好好的,方才男君回房,婢見他神色不好,穿了衣裳也沒說半句話便往外去了。女君又一人坐這裡!到底出了何事?”

  她握住了小喬的手,驚呼:“你的手怎如此的涼?快些隨婢回房。”

  小喬漸漸已經穩下了心神,抽出自己的手,站了起來,神色如常地道:“並沒什麼大事。只是出了點誤會罷了。”

  春娘是自己的心腹之人,小喬也不瞞她,把剛才觸怒了魏劭的原因提了一遍。

  春娘大驚,焦急地道:“女君說未開鎖,自然就未開鎖!男君不信,這才惱怒而去?這可如何是好?”

  “這幾天我們西屋裡,可有外人進出? ”

  “前幾日婢都在,並未見有外人出入。就只今日,婢隨女君陪同老夫人去了金龍寺。”春娘皺眉,“女君先回房,不必擔憂。婢這就去盤問。女君等我消息。”

  春娘要扶她起來。

  小喬點了點頭,道了句我無事,自己起身,徑直回了臥房。

  ……

  魏劭出了西屋往外而去,隨後命人牽馬,翻身上去徑直去往衙署。

  夜風迎面吹來,他原本有些發熱的額頭漸漸地降下了溫度。他的眼前不斷浮現出片刻前書房裡,喬女對著自己解釋時的樣子。

  她通常和自己說話時,總愛垂下眼睛,教他有些看不清她的目光裡到底藏了什麼。剛就在剛才,她為她自己辯解時,一雙眼睛卻是從頭到尾地在和自己對視,沒有半點遲疑、躲閃或者掩飾的不安。

  或者說,是他看不出來她的眼神裡有遲疑、躲閃、或掩飾的意味。

  那麼只有兩種可能。第一是她善於謊言,以致於連自己也無法捉得住來自她眼神裡的半點紕漏。第二,是她真的沒有撬壞過九宮鎖。

  倘若第一種,喬女太過深沉,心機可怕。

  但倘若時第二種可能……

  魏劭的心情忽然有些紛亂,感到無比的鬱躁。

  快到衙署門前了,他忽然停下了馬,調轉馬頭回了魏府。進門後往里而去,到了那個岔道口,他停了下來,眺望了一眼東屋的方向,轉過身大步走了過去。

52、

  朱氏背朝外地側臥於榻上,姜媼為她捶著后腰,另個侍女跪在旁,揉捏著腿腳。

  “夫人可覺鬆快了些?”姜媼輕聲細語地問。

  朱氏閉眼埋怨道:“她供佛,帶著她那個好孫媳去供便是了,何苦定要我也同去。前回去中山國,怎又不見她叫我?我料那喬女在她面前,定沒少說我的不是。”

  姜媼看了眼側旁的侍女,示意她下去。等房裡只剩自己和朱氏了,湊到她耳畔,低聲說了幾句話。

  朱氏一下子坐了起來:“真的?”

  姜媼點頭:“就是照之前鄭姝吩咐的那樣,婢叫人趁著今日這難得的機會,在上面動了點手腳。只要男君看到,必定會質問。到時看那喬女如何推脫!”

  朱氏呼出一口氣:“我記得二郎保管這紅木匣多年,很是看重,平日西屋裡的下人灑掃除塵,也不讓輕易挪。連我也不知道裡頭裝了什麼。我記著幾年前,有回我去他屋裡,看見了順口問了一聲,他也不告訴我,跟什麼稀世寶貝似的。”

  姜媼道:“還有什麼。想必就是從前蘇女給男君的信物唄!說起來,男君也真是長情。這麼多年了,還保管的好好的。”

  一聽到蘇女兩個字,朱氏便皺眉: “當真是她的東西?”

  姜媼道:“否則還會是何物,能讓男君多年細心收藏?”

  朱氏臉上露出厭惡之色,出神了片刻,問道:“你事情做的可穩妥?”

  姜媼道:“東屋那邊院裡的粗 下人裡頭,有個姓孫的,平日暗中得我不少好處,說那匣子如今擱在了男君書房裡。從前男君書房除了灑掃之人,不許擅入,最近喬女卻頻繁自行進出。今日東屋里人空,我便讓孫媼趁人不備悄悄進書房,故意在那匣子的鎖上留下動過手腳的痕跡。男君一旦發現,必定遷怒喬女。喬女就算不認,男君也不會相信。男君堂堂諸侯,這十年非但不娶,身邊連個姬妾也無,不是念著蘇女是為了何?如今雖娶了喬女,就算暫時被她美色所惑,心中必定也沒拿她和蘇女相提並論。喬女又企圖破鎖偷窺,以男君脾性,豈會輕饒了她?叫那個喬女在老夫人面前詆毀夫人!”

  朱氏遲疑地道: “萬一二郎被那喬女所迷,聽信了她辯解,該當如何?”

  姜媼道:“夫人放心。據那孫媼所言,數日前她曾與門外窺到喬女搬過那隻匣子,隨後放了回去。喬女嫁來魏家半年多 ,可見想必知道了蘇女從前與男君的情分,也猜到匣子裡是何物,這才內心不安,偷窺男君私物,則企圖開鎖也是順理成章,有何說不通的?”

  朱氏點了點頭,眉開眼笑:“天助我也!原來那喬女自己先動過的,那就怨不得我們了!那個孫媼,可萬無一失?”

  姜媼道:“孫媼從前曾竊東屋財物,如今把柄還在我手上。此事問起來,她自會出面指證喬女曾獨自進了書房,動過那個匣子。有人證,男君的心頭病又被觸動,焉能不信?”

  朱氏道:“甚好。辛苦你了。楚玉走了後,我邊上也就只剩你這麼一個知心人肯為我打算了。前次為了我的事,還叫你吃了大苦頭,躺了許久腿腳才算能立。”

  姜媼十分感激,誠惶誠恐:“婢從前蒙難之時,若非得過夫人恩情將我收留於身邊,如今早成了一孤墳野鬼,何來存活於世?只要夫人順心,婢甘願以死相報!”

  朱 氏聽了頗是感動,命她不必再替自己捶腰,早些下去歇息了。這時侍女來報,君侯來了。

  姜媼立刻面露惶色。朱氏知她吃了前次的苦頭,如今心有餘悸,遠遠看到自己兒子就避,也怕她此刻在跟前再觸怒兒子,忙讓她下去。

  姜媼匆忙爬了起來,才到門口,抬頭就見魏劭身影大步而來,橐橐步伐聲裡,一個錯眼間,他人已經到了門外,躲也躲不開了,慌忙接連後退了幾步,朝魏劭躬了躬身,隨後急忙要走,聽到魏侯喝了一聲“你留下”,打了個哆嗦,不得已停了下來,慢慢地挨著牆邊站了過去。

  魏劭走到朱氏面前,望著已經起身坐於榻上的自己的母親,神情嚴肅,一語不發。

  朱氏見他神色彷彿不善,被看的有些心虛,勉強笑道:“我兒忽然來此,可是有事?天也不早,我正想歇下去了。”

  魏劭緩緩跪於朱氏面前,道:“兒子過來,是有件事,想要問一問母親。”

  “何事?”

  “我書房裡有一匣子,下人都知不得擅動。今日發現鎖上留有划痕,可見有人試圖開鎖。我想問母親,可知道此事?”

  朱氏裝出訝色,怒道:“何人敢如此大膽!若叫我知道,定不輕饒!”她頓了一下,“你可去問那喬女。你那屋裡,下人定是不敢動的,何況還留划痕?她是西屋主母,出如此之事,她心中應最清楚了。”

  魏劭凝視朱氏: “母親言下之意,是她強行破鎖?”

  朱氏乾咳了一聲,道:“並非我不信她。只這實在難講。她仗著你先前給了她幾分顏色,難免心生驕縱,不把你的話放在心上,更是企圖刺探你的私密之事。世上女子淺薄,大多 此。”

  魏劭笑了笑:“母親有所不知,那隻匣子原本裝了些我的舊物,後來我將裡頭東西移出,便空了出來。前些時候,她見匣子的九宮格鎖有趣,管我討要。母親也知我頗寵她,她要,我自然送她,順道也告知了她解鎖之法。她玩了幾天解鎖之法,沒了起頭新鮮,隨手往匣裡放了些首飾金銀便留於我書房了。今日發現鎖被人強行撬過。”

  魏劭面上笑容漸漸消失,聲音也變冷了:“我想來想去,若非有誰別有用心,便是我西屋裡的下人手腳不干淨。便是匣內並無財物,只空匣一隻,也絕容不下下人如此犯上,膽敢窺伺主人隱秘。母親當家多年,當知道出這種事的應對之法吧?兒子過來,便是想請教此事處置之法!”

  魏劭方才說自己曾將匣子送給小喬,並告知她解鎖之法時,朱氏臉色便變了一變,頻頻看向站在牆邊的薑媼,姜媼也是變了面色。等魏劭說完話,朱氏已經如坐針氈,勉強定下神,搪塞著應:“此事我知曉了,你且先回去,我明日就處置……”

  魏劭注視著自己的母親,眼中掠過一絲難以言明的含了些失望的複雜之色,緩緩道:“如此兒子就把事情交給母親了,望母親盡快給出一個交代。若母親無計,我便轉到鐘媼面前,叫她幫一幫母親。”

  鐘媼的手段,闔府下人無人不知,也無人不帶敬畏。

  魏劭兩道刀一樣的目光掃向一旁聽到鐘媼之名便臉色大變的薑媼,從地上起來,轉身走了出去。

  ……

  魏劭離去後,小喬在房里托腮對著燭火獨坐,陷入了沉思。半晌春娘入內,說是盤問過白天留下的幾個平日向心於女君的僕婦,連那林媼在內,都說沒見到有外人進來過。

  “女君,應是西屋裡出了內奸。定有下人受人指使行離間之計,意欲挑撥女君與君侯的關係。西屋里共有僕婦侍女三十二名,嫌疑最大便是能出入男君書房的灑掃僕婦。只我又聽林媼言,今天白天,她恍惚看到有人在男君書房門前的走廊上晃了一晃。當時也未多留意,如今仔細回想,說那背影看著仿似院中輪值的孫媼。方才我問孫媼,她卻矢口否認。我已叫人將她看了起來。女君,此事可大可小。以我之見,不如明日去禀了老夫人,請老夫人明斷。”

  小喬微微蹙眉,沉吟片刻,道:“你說的是,此事可大可小。老夫人那邊先不用驚動。你去書房,幫我把那個匣子拿來。”

  春娘一愣:“女君這是何意?”

  小喬道:“你拿來給我就是。”

  春娘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出去,片刻後,將匣子抱了過來,輕輕放到小喬面前。

  小喬盯著匣子,讓她出去。

  春娘猶豫道:“女君,男君不是不讓動這匣子嗎?你這是……”

  小喬彷彿沒有聽到,目光落到那道九宮格鎖上,一動不動。

  春娘見她彷彿入神了。

  這兩年多來,春娘漸漸也知道,女君平日遇到小事雖愛在自己面前撒嬌求撫慰,但真有了大事,卻一向極有主張。看她此刻樣子,也不像是傷心所致的貿然舉動,似乎另有所想,便站在一旁陪著,見女君抬起手,輕輕撥了一格九宮格鎖上以天干代表的一個數字格子。

  ……

  夜漸漸深了。

  魏劭終於回到了西屋的門前。遠遠看到臥房的那扇窗戶裡,依舊亮著燈火。

  他遲疑了片刻,終於還是走了進去。

  春娘和另幾個僕婦還守在一旁那間耳旁的門廳裡,看到他終於現身,紛紛迎了上來。

  “女君可在裡頭?”

  雖然問的有點困難,但魏劭最後還是問道。

  春娘輕聲道:“女君在內。”

  魏劭不語,徑直跨上台階推開了門,進去後,抬頭第一眼,便愣了一愣。

  小喬跪坐於對面榻上,身前那張案幾,端端正正地擺著一個匣子。

  正是他那個不准讓她碰觸的匣子。

  魏劭的目光在那隻匣子上停了一停,隨即轉回到她的臉上,與她四目相對。

  他的神情微微凝固,目光裡帶了疑惑。

  雖然已經極力保持著平和的心情,但或許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裡忍不住又新生出了一絲隱隱的新的不滿。

  他實在是不明白。

  他已經一而再地向她表達了自己不希望她碰觸這匣子的意思。雖然他也有點後悔起今晚剛開始時沖她發了那麼大的火,並且剛才就在進來時,他還在想著,自己起先應當確實嚇到了她,進去後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能讓她盡快消除今晚那段不愉快經歷給她造成的驚嚇。

  但此刻進來後,入目的一幕,實在令他忍不住又要控制不住了。

  他不明白她為什麼非要和自己作對,不聽他的話。難道真的是如他的母親朱氏說的那樣,女子一旦得寵多了,難免就會恃寵生驕,不把夫君放在眼裡?

  “你這是何意?”

  頓了一頓,他問道,朝她走了過去。

  小喬抬手,手指熟練地移動著九宮格鎖上的九宮位置,很快,匣子里傳來“啪”的輕微響動,那是彈鎖機關被正確觸發發出聲音。

  魏劭露出驚詫之色,彷彿有點不敢相信。

  小喬的手卻離開了匣子,交放於自己的膝上,維持成一個標準的坐姿,抬起眼睛望著魏劭道:“夫君,九宮鎖上的天干代表數字,排列數陣,無論縱向、橫向、斜項,三個方向的數字相加,其和數皆等於十五,其中以五居中,又可以變換出八種不同的幻方。這並不難,只要學過籌算便能解開。我當著你的面解鎖,只是想叫你知道,我確實沒有動過鎖。倘若我真控制不住自己想看匣子裡的東西,我早就已經背著你偷偷打開,又何須留下刮痕讓你猜疑到我頭上來?”

  魏劭立在她面前,一動也不動,也沒有說一句話,但是神色慢慢地難看了起來。

  小喬神色卻顯得很淡定:“我既然能解鎖,夫君一定疑心我曾開過、並看過內里之物。我可以對天發誓,方才在你面前,是我第一回開鎖。誠然,我不否認我之前確實好奇匣裡裝的東西。尤其在我隨祖母去往中山國遇到了玉樓夫人之後,我更加好奇。這才有了前日機緣巧合正好看到,於是忍不住拿了出來的舉動。不瞞你說,當時我還晃過幾下,感覺內裡是書信紙張類的東西。隨後我就放了回去。”

  魏劭聽到“玉樓夫人”從她口中很是自然地說了出來,眼皮子跳了一跳,神色更加難看了。

  “方才我的話,你信或不信,全在於你。我並不強求,也不在意。而我之所以向你澄清我沒試圖撬鎖,也並不是想推脫掉我在這件事上犯下的錯。方才你憤怒而去之後,我確實反省了我自己。我的所作所為和撬這個匣,也沒有本質的區別。都是無視你之前警告,未經你的許可動了屬於你的私有之物。確實是我有錯在先。我再次認錯,並且起誓,往後我絕不會再犯相同的錯,更不會再有半點興趣,去想這裡頭裝的是什麼了。”

  魏劭一直望著她,神色從剛進來時的緩和變成驚詫,驚詫轉為難看,直到現在,才終於又慢慢地有點恢復了過來。

  “那麼你當著我的面解鎖,到底意欲何為?”

  “我的錯我會認。不是我做的,我也不想被人栽贓冤枉。這就是我方才當著夫君之面開鎖的原因。 ”

  小喬回答道,語氣平靜。

53、

  魏劭沉默了。他站立,她端坐,他俯視著小喬,小喬卻微斂雙目並未看他。二人中間不過隔了一張案幾,卻都彷彿陷入了各自的某種思緒裡。室內只剩下了死寂。魏劭甚至彷彿聽到了身體裡的血液不斷沖刷過自己的胸膛、心臟隨之搏動所發出的那種聲音。

  一陣夜風見隙從角落的一道窗縫裡鑽了進來,燭火搖曳,魏劭投到對面牆上的那道人影也跟著晃了幾下。屋裡這才終於彷彿現出了一絲活氣。魏劭肩膀也終於跟著影子動了一動,抬腳正要朝她走去,小喬已經從榻上站了起來,抬眼溫聲道:“實在不早了。歇息了吧。”

  她下榻,在魏劭注視的目光裡從他身旁走過,來到門口打開門,低聲吩咐僕婦進來服侍魏劭入浴。

  ……

  魏劭行軍在外冬日也以冷水沐浴,何況如今是夏季。

  汲自後園那口幽深水井裡的水,湃的已經很是清涼了。魏劭閉著眼睛舉起整隻水桶從頭澆灌而下,水流沿著他的頭頂、臉龐、肩膀,沖刷而下,嘩啦的四濺水聲中,他渾身的皮膚感覺到了一陣清涼,但皮膚下血液流動帶給他的那種彷彿不斷刺著他的灼熱感卻半點也沒有消下去。並且他覺得胸口很悶,被一塊破布給堵住了似的。

  他的感覺糟糕,很是糟糕。

  他睜開了眼睛。渾身上下濕漉漉的。水沿著他的發膚不斷往下滴落。

  魏劭有點想叫她進來幫自己擦拭。最近每晚他沐浴時,她都會進來在旁服侍他,幫他擦拭頭髮,身體,有時還會在浴房里和他親熱一下。

  他的嘴張了張,最後還是沒有叫,自己扯過靜靜懸於一旁架子上的一塊浴巾,胡亂擦拭了下,套了件衣裳便出去了,看到她沒在床上等他了,而是像她剛來這裡時那樣,站在一旁,應該是要等他先上去。

  魏劭遲疑了下,朝她走了過去道:“睡吧,不早了。”

  小喬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過去閂了門,放下懸於床前的兩道帳幔。

  床前的光線便黯了下來。

  魏劭仰躺在床上。她吹滅了燈。

  一陣輕微的窸窸窣窣聲。魏劭轉臉,看著她在昏暗裡背對著自己一件一件地脫去衣裳,留了中衣,最後爬上了床。

  她睡了下去,就彷佛一下睡著了,沒再翻過一個身,呼吸均勻。

  ……

  這一天魏劭經歷了許多的事。白天從涿郡快馬趕回漁陽,傍晚在城外遇到了魏儼喬慈,為喬慈設宴接風,等到她回家,他和她親熱,又沖她發了怒,再去了東屋,最後轉了一大圈,他終於再次回來和她一道躺回在了這張床上。

  魏劭感到不寧,卻不是因為來自身體上的乏。他正當年輕,精力旺盛的如同一隻春深季節的公豹。他能夠三天三夜不睡覺地行路,次日也依然精神抖擻地出現在他的部曲將士的面前。

  讓他感到不寧的是她給他帶來的那種不確定感。

  她不過是個女子,他單臂就能將她舉起,她的脖頸更經不住他的盛怒一折,倘若她真的完全觸怒他。當時他來到書房,突然無意間發現那個匣子有被人動過並且留下刺目划痕的時候,他確實第一時間就想到了她,並且無法控制地起了怒意。因為他曾那麼清楚地命她不要碰這匣子。並且從心底里,也確實不願讓她碰觸。他定了下規矩,她卻不去遵守。他感覺到被她無視的冒犯。

  如果這是軍中,她是他的部下,那麼她理噹噹場就被砍了腦袋。但魏劭不明白的是,原本她分明有錯的。因為她確實無視他的吩咐動過他不願讓她碰的東西。但這麼一番折騰下來,為什麼到了此刻,他竟然感覺彷彿完全是自己做錯了事。

  尤其,他好像不該沖她發那麼大的火。

  他此刻一閉上眼睛,就會浮現出她當時被自己叫過來質問時的模樣。她片刻前還帶著盈盈笑意的花容立刻就失了血色,望著他的一雙眼睛裡,所流露出的那種驚惶、羞愧和帶著懇求般的悔意,他也不是沒有看到。

  魏劭被自己糾結的情緒折磨的有些難受,並且,從心裡也慢慢地生出了一種類似於挫折的感覺。

  他盛怒之下出門,隨後冷靜下來去東屋,從自己母親的反應裡,他不難判斷她的自辯是真的:她確實碰了那個匣子,但沒有做出過徹底激怒了他的企圖用撬鎖這樣的方式來開匣的愚蠢行為。

  坦白說,當時他其實是有點鬆了口氣的。回往西屋的路上,他猜想自己怒而出門後,她應該很是惶恐。他也想好了,進去後,他當然不會立刻和她重修於好。因為她確實犯了錯,沒把他的話當一回事過。他會讓她主動再次反省錯誤,並保證再沒下次之後,再告訴她,他已經幫她查清了原委,要還她一個清白。

  她會感激涕零於自己對她的寬大以及主動去為她洗脫嫌疑的舉動。並且更重要的是,有了這個必要的教訓,想必她從此就會對自己死心塌地,更不敢再做類似於這次的陽奉陰違的事。事後想想,雖然他也有點心疼於她當時受了驚嚇時露出的惶恐樣子,但他不想給她造成一種誤解,以為自己會對她的任何行為都無限地容忍下去。

  這就類似於他在軍中處置一個違反了軍令,但還要留用的部將。先威後恩,恩威並濟,這樣的治下手段,從來都是無往不利的。

  他進來後,卻看到她端坐於榻,神色平靜,三兩下地當著他的面就開了鎖,用不著他,就給她自己洗去了撬鎖的嫌疑。

  ……

  這個時代裡,除了佔少數人口的上等階層,剩餘階層能受到的教育程度極其有限。稍微高深的數算距離絕大多數的人更是遙遠。魏劭從小就對算數極感興趣,他的父親魏經知道後,特意給他打了一套共兩百七十二枚的玉籌,裝於袋中,七歲的魏劭就掛在身上隨身攜帶,隨時隨地可以取出來擺弄。這個木匣用的九宮鎖,也是他十歲的時候,根據河圖洛書所載的曾引發他極大興趣的“宇宙魔方”,讓鎖匠以黃銅精心打造出來的。

  他從沒想過有人能開鎖。至少在這個家裡,除了他之外,不會有第二個人。

  他怎麼也沒想到,她竟然這麼輕鬆就當著他的面開了鎖。

  世家貴族出身的女子,出嫁前在家中,從小多少也會接受過一些文化方面的教育,包括簡單的數算,以日後去了夫家管家蘇勇,但絕不可能學到河圖洛書這種的程度,至少他沒聽說過。

  魏劭當時,說震驚也不為過,接著,就是隱隱的失望。他感覺自己雖然跨進了這扇門,卻彷彿結結實實地吃了一個來自她的閉門羹。

  ……

  魏劭睡不著覺。他剛才分明感覺到了,雖然她再三向自己賠不是,也依舊對自己笑臉相對,溫聲細語。但她一下好像有變回了之前那個剛來自己家裡時的喬女。

  他又不是傻子,自然能感覺的到。他覺得胸口有點悶漲。

  他不喜歡她對著自己時這種樣子。

  他閉著眼睛,側耳聽著枕畔傳來的她的呼吸之聲。終於忍不住,朝她伸過去手,試探地輕輕搭在了她的腰肢上。

  她彷彿睡了過去,一動不動地沒有反應。

  魏劭手臂再伸過去一點,直到慢慢地將她腰肢完全地環在了自己臂膀裡,接著,身體朝她靠了過去。

  小喬忽然翻了個身,背對著他朝里睡去,彷彿只是睡夢裡的一個無意翻身。

  魏劭遲疑了下,又繼續朝她後背貼了過去,最後將她完全地收到了自己的胸膛裡,唇貼到她的耳畔,低語道:“我信你了。鎖確實不是你動的。”

  他停了一停,沒見她反應。便收緊了手臂,手掌開始沿著她的腰肢緩緩移動,最後探進了她衣襟裡,用溫柔的力道輕輕撫摩著她,唇也跟著落到了她後頸上,順著她的後頸一路親吻到了肩膀,下巴磨蹭她時,將她衣衫從肩上帶落了。

  他的呼吸漸漸變得灼熱,鼻息一陣陣地撲到她裸在外的肌膚上。接著他試圖要將她翻身過來面朝自己時,小喬忽然抬起手,抓住了他那隻掌心漸漸變得滾燙的手,將它從自己的衣襟裡拿了出來。

  “夫君,今夜我實在是乏了,容我睡一覺可否?”

  小喬在昏帳中睜開眼睛說道。頭並未回過來。

  她的語氣依舊很柔和,但聲音聽著,確實低沉又乏力。

  魏劭那隻被她拿掉的手微微頓了一頓。片刻後,他鬆開了她,朝外翻了個身。

  ……

  第二天早上,才五更,魏劭就起身走了。

  小喬是真的不知道他何時起身走的。她像平常那樣醒來,見邊上沒人,才知道他走了。起身後沒多久,還在梳妝之時,忽然聽到外頭院子傳來一陣隱隱的哭號之聲,彷彿出了什麼事。

  小喬沒出去看。過了一會兒,林媼就跑了進來告訴她,說夫人已經查清,昨天膽敢潛入君侯書房破鎖欲行不軌之事的人,確實就是自己曾晃到了一眼過的孫媼。方才夫人身邊的那個姜媼帶著人過來要將那個孫媼綁走。孫媼竟然哭天喊地,姜媼當場叫人拿泥巴塞她嘴裡,最後是倒拖著腳給強行拖走的。

  林媼描述著時,雙目圓睜,比手畫腳,顯得十分激憤:“女君寬厚,她不思報主,反欺主犯上,竟做如此之事!天理難容!”

  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小喬抬眼,見那個姜媼來了。態度一反常態的畢恭畢敬。站在門外朝小喬躬身道:“禀女君得知,夫人知曉這邊出的事,極是震怒,連夜審問,一早將那姓孫的惡婆子查了出來,那婆子供認不諱。方才婢已經捆了她,帶過去定會嚴加懲治。夫人昨夜實在氣的,整夜沒睡好,一早又去了北屋向老夫人請罪,回來才剛躺下去。夫人說,這幾日她那邊就不用女君過去了。”

  姜媼回完了話才走。小喬這邊收拾好了,照常那樣去了北屋。

  朱氏一大早來過這裡,剛走沒一會兒。徐夫人見小喬來了,精神看著有些不濟,招手讓她坐到自己身邊,端詳了下她的臉色,道:“方才你婆婆來過我這裡,說二郎書房中有個匣被個下人私自破鎖,昨夜二郎震怒,要她追責,她一早就將事情處置了,人也查到了?”

  小喬道:“婆母雷厲風行,這麼快就將那個破鎖之人捉了出來,我也十分的感激。幸而這回無事,只是虛驚了一場。早上我過來,除了看祖母,順道也是有件事,想與祖母商議一下。”

  “你說。”

  “西屋僕婦人數眾多。我記得我剛嫁過來,也就十來位,後來承祖母厚愛,陸續送了些人來,婆母那裡也有送過來的。下人不少,服侍的卻只有夫君與我二人。夫君白日總是不在,我更用不了那麼多的人。我見祖母這裡,連上庭院灑掃的也不過十來人而已,夫君與我年輕,輩分也小,更不該靡費至此。正好又出了這樣的事。我便想 否減去些不必的人手。一來杜絕人浮於事,二來,也免得下人們無所事事再生是非。”

  徐夫人點頭:“有理。我們這樣的人家,雖不至於計較一二個下人閒懶,但若因閒懶生出昨日那樣的是非,則是主婦不察,大大的不該。難得你又不計較排場。你屋裡的事,自己做主便是,不必來問我了。”

  小喬露出笑容,向徐夫人道謝,又陪坐了片刻才離去。

54、

  徐夫人那邊回來,小喬把事情交給了春娘,當天將西屋裡的僕婦侍女全部過了一遍。除了原本自己帶來的幾個侍女和徐夫人那邊來的不動之外,剩下的人裡,留下平日老實做事的,其餘奉承拍馬、躲懶偷閒、眼神飄來飄去或是看著不順眼的全給打發了出去,最後將人數減至一半。一人看門,四人打理庭院,其中指定一人兼灑掃魏劭的書房,其餘人一概不許出入,兩人留用小廚房,服侍魏劭日常的和以前一樣,以林媼為首共三人,還有兩名候用隨調各處的。清清楚楚把事情分派下去,小喬又自己掏腰包給所有的下人都添了月錢。如此不但院中清靜了不少,出入沒了在身後看著的眼睛,留下的人也無不慶幸,頗有得到女君賞識的榮耀之感。

  小喬剛來這裡時,魏家別的房裡不知,西屋的下人裡,難免也有看不上她的。如今半年多過去,見她不但有徐夫人的看重,連君侯漸漸也與女君親近了起來。雖然這種大多是房裡事,但下人慣能察言觀色,時間一長,隔著道門即便看不見,嗅也能嗅的出幾分味道。下人與喬家又無不共戴天之仇,連徐夫人和男君都這樣了,誰還敢輕視於她。何況女君如今又給自己添了月錢,留下的無不歡喜,爭相到春娘面前表忠心。

  ……

  兗州使者楊奉昨晚雖在接風筵上面見了魏劭,但關於此行的“正事”,照通行的規矩,還要留到今日,有一個帶了正式意義的會面。

  公孫羊今天一大早來到了衙署,預備君侯和楊奉的會面之事,卻意外地發現君侯竟比自己還早,進去時,見他已經坐於堂中,正在閱著案上的簡牘,看起來還有些時候了。頗為驚訝,問了一聲:“君侯何以如此之早?”

  魏劭道:“前幾日去了涿郡,堆積下不少事務,須儘早處理完畢。”

  公孫羊聽了,不禁肅然起敬,心想自己嘔心瀝血果然沒有保錯人,君侯捨了家中美妻,一大早就來衙署辦公,不近女色勤勉至此,往後何愁大事不成。也不敢再打擾他,向他簡要禀了些早上與楊奉的會晤安排。

  魏劭不耐煩地道:“我全權委託先生代我出面與那楊奉會上一面,打發他早些回去了便是。與他有何可講?”

  公孫羊道:“主公不見,恐怕喬家會另有所想。況且喬家公子也與楊奉一道同來。主公若無要事,還是見上一面為好。主公若不願與兗州使者多說話,由我代主公開口便是。”

  魏劭不作聲了。

  公孫羊輔佐魏劭多年,也有些摸到了他的脾氣。有時雖暴躁,剛愎不聽人言,但若說的在理,即便當時他不接納,過後很快也總會有所回應。更不用說這幾年,隨著年歲的漸長,昔日的“小霸王”之氣漸漸已經斂了下去。察言觀色,見他不作聲,便知道是答應了,告了一聲,自己先退下去安排不提。

  到了辰時,魏劭在會堂見了楊奉、喬慈等兗州一行人。

  喬越此次派遣楊奉過來,沒什麼別的事,不過就是為了趁機拉攏修補兩家的關係。會面進行的乏味而無趣。幾乎全是公孫羊在和楊奉在對話,說的還都是客套話。魏劭基本就沒有開腔,喬慈更無話可說。如坐針氈之時,偷窺自己的那個姐夫,見他端坐於正中,目光散漫,不知道在想著什麼,仿似已經神游到了太虛之外。心知他定是看不上自家伯父的這副嘴臉,不禁更是羞愧。好容易捱到會面結束,喬慈剛鬆了口氣,見魏劭立刻從榻上起身,大步便往外去了。

  喬慈心裡有些沒趣兒。要不是徐夫人和阿姐的挽留,只想今天就回去了。跟著楊奉無精打采地出了衙署大門,忽然有個親兵模樣的人朝自己跑了過來,到了跟前抱拳,行了個軍中之禮,道:“君侯命我問公子一聲,可有興趣四處走走?君侯可陪公子。”

  喬慈一愣,抬眼朝前看去,意外地看到幾十步外一箭之地的路邊,魏劭正騎坐於馬背,扭頭似乎正看著自己的方向。

  他實在吃驚。和魏劭遠遠對視了一眼,見他神色還是那麼冷淡,猜測他應當是出於禮節,這才隨口叫人來問一聲自己的。阿姐那日的叮囑始終在心,他哪裡會真的這麼不上道,敢要他抽空來陪自己閒逛?

  再說了,就算真的和閒逛,對著這麼一個姐夫,再好的風景恐怕也成了苦差。

  喬慈立刻道:“煩請轉告姐夫,就說我多謝姐夫的美意,心領了。我知姐夫忙碌,不敢打擾。且前幾日,魏表哥已經帶我四處逛過了。”

  親兵記下,轉身跑向魏劭,到了馬前向魏劭禀了一聲。

  魏劭瞥了喬慈一眼,轉過臉,挽起韁繩縱馬而去了。

  ……

  處理完西屋下人的事,一個白天差不多也就過去了。

  到了傍晚,小喬等著魏劭回來吃飯時,才得知了個消息,他早上見過了楊奉一行人後,又去了范陽,也沒說什麼時候回來。

  范陽是幽州的另一大城池,也是魏劭的屯兵點,常駐就有五六萬的人馬。距離漁陽不是很遠,快馬來回也就一個晝夜的路程。

  昨天他才剛從涿郡回來,今天又去了范陽,事先也沒聽他有任何提及。想必又突發有事了。

  小喬也沒怎麼在意,只是想到阿弟喬慈白天都沒回來,這會兒也不知道去了哪兒,便去了喬慈住的地方看了一眼。

  喬慈還是沒回。

  小喬吩咐了一聲下人,讓喬慈回來到自己那里通報一聲,回去了。

  天漸漸暗了,小喬站在門口,仰頭看著僕婦將走道上的燈籠一盞盞地漸次點亮,看的入神,聽到對面傳來一陣腳步聲,轉臉望去。喬慈來了。

  喬慈剛從外面回來,一身的汗,衣裳上也沾了些乾燥的黃泥塵土。連聲嚷餓。小喬帶他去洗臉洗手,喬慈擦了把汗,洗了洗手,跟著小喬去吃飯。等他狼吞虎咽吃的半飽時,小喬問聲他今天的去向。

  喬慈說,早上隨楊奉從衙署裡出來,他要回魏府時,魏表哥派人找他去校場。他去了才知道,原來漁陽城外有一個鹿驪台,專為舉辦軍中演武所築,每年一次,名鹿驪大會,不論軍階,有能力者人人可參加。內容分騎射搏擊兩項。騎射勝者可獲鹿,搏擊勝者可獲驪。最終獲得鹿驪的二人,不但享有極大榮耀,為眾人所佩服,而且能一躍進入魏家親軍虎賁軍裡擔任要職。據說,如今魏劭帳下的大將軍李典,二十年前就是以馬弓手的身份一戰成名,得到了魏劭父親魏樑的重用,漸漸成為如今威震一方的大將軍。

  “阿姐,鹿驪大會再過些天就到了。魏表哥叫我再多留幾日,到時見識一下大比武的場面。他看了我的騎射,很是誇讚。讓我到時候上場去露一手。阿姐,我想上!”

  喬慈的表情裡,滿是躍躍欲試。

  喬家如今雖然式微,但好歹曾是一方之主,喬慈出身於世家,身上自然也帶了世家子弟的傲氣。這才會在陣前受不住別人嘲笑他貌若女子而衝出去拼殺惡戰。可惜喬家家主伯父喬越不思進取,對著魏劭一味的卑躬屈膝,昨晚的接風宴上,喬慈就感到了莫大羞辱,早上在衙署的會晤,這羞辱感更進一步。心裡原本悶悶不樂。忽然得知有這樣可以展露本事的機會,以他少年志氣,怎肯錯過?回來立刻就告訴了小喬。

  小喬遲疑了下。

  “阿姐!求你了,別攔我!我只參加騎射!不會出事的!你也知道,以前我在家中,騎射一向就出眾,連父親都誇過我的!”

  喬家有馬場,喬平從前特意聘請名師教授喬慈和當時還寄居在喬家的劉琰騎射功夫。小喬知道阿弟騎射確實出眾。見他用懇求的目光望著自己,終於還是不忍心拒絕,點了點頭:“那你自己小心。更不能為了逞強硬出頭。就當參與其中,贏不贏倒在其次。”

  “多謝阿姐!”

  喬慈眉開眼笑。

  ……

  魏劭第二天沒回來。

  喬慈白天也不見人,晚上天黑才回,一身的臭汗,說去校場練了一天的騎射。吃了飯躺下去早早睡了。再次日,一大早爬起來,又急匆匆地去了校場。

  小喬知道阿弟一心準備著過些天的那場鹿驪大會,也沒怎麼過問了。

  到了魏劭走了後的第三天晚上,天黑了。平常這時間,喬慈應該已經回了,此刻卻不見他人。

  小喬有些不放心,到西屋外等著。翹首之時,看到喬慈身邊的跟班兒,名叫魚盧的獨自回來了,背負著喬慈的弓箭,卻不見喬慈與他同行。

  魚盧看到小喬,急忙跑過來躬身。小喬問他喬慈去了哪裡。魚盧道:“魏使君見公子這幾日苦練騎射辛苦,帶他鬆散筋骨去了。公子說很快就回。怕女君擔憂,差奴先回來告一聲。”

  這魚盧是小童開始在喬家養大的,因貌醜,雙目鼓瞪如魚而得名。喬平見他秉性忠誠,將他派給兒子做隨身使喚。這趟喬慈出門,他也跟到了漁陽。

  小喬見魚盧說話時,腦袋垂著,不敢看自己的眼睛,心裡起了疑竇,問道:“魏使君帶公子去了什麼地方鬆散筋骨?”

  魚盧依舊垂著腦袋,支支吾吾說不清楚。

  “快說!”小喬喝道。

  魚盧終於結結巴巴地道:“去城中什麼叫'羅鐘坊'的樂坊鬆散筋骨去了。”說完眨巴著眼睛,擔心地看著面露不快的小喬。

  小喬來漁陽這麼久,自然也聽說過羅鐘坊,其實就是個供有錢男人逍遙作樂的高級會所。一聽魏儼竟帶自己的弟弟去了那種地方,心裡立刻惱火了,回房換了身衣服,帶上春娘、林媼和另個孔武僕婦,立刻出門坐上馬車,直接找去了羅鐘坊。

  羅鐘坊位於城西的繁華地段,附近都是酒樓妓館。比起一般妓館,這家可謂銷金窟,出入其中的客人非富即貴,所謂千金買個一醉,臥於酥脯不歸,自然,這裡面的女子也比別家要多才多藝,艷幟更盛。

  小喬趕到了羅鐘坊,正是一天中這裡最熱鬧的時候,樓下大堂裡燈火輝煌,有樂妓分坐兩側,絲竹之聲,綿綿入耳。濃妝豔抹的美姬身上裹著來自江南的美麗綾羅,面帶迷人笑容,迎送著著往來不絕的尋歡之客。

  小喬的馬車停在了坊前大門之側,自己並沒下車,讓春娘和林媼進去叫人出來。

  門人見門外停下了一輛馬車,下來兩個看似出自大戶的僕婦,待要問詢,早被林媼一掌給推開去。門人見這兩個僕婦氣勢洶洶,彷彿來者不善,也不敢再阻攔,急忙問尋何人。聽春娘報了魏儼,更不敢怠慢了,急忙指點方向。

  小喬坐在馬車裡,透過望窗,目送春娘身影入內。等了片刻,便看到喬慈匆匆從裡面趕了出來,跑到了自己的馬車前,低頭一語不發。

  小喬盯著喬慈,見他面頰通紅,彷彿喝了不少的酒了,脖子上似乎還留有一團可疑的口脂痕跡,心裡生氣,正要開口,忽然大門裡面又飛快追出來一個人,抬眼望去,見是魏儼追了出來。

  魏儼跑到了小喬的馬車前,看了眼垂頭喪氣一聲不吭的喬慈,安慰般地拍了拍他肩膀,隨即轉身,對著望窗裡露出了半張臉的小喬道:“弟妹勿責備喬公子。實在是我的不是。見他這幾日在校場裡苦練,便強行叫他到了這裡喝酒,鬆散鬆散筋骨,並無別的意思。陪坐的幾個女孩兒也都是乾淨的。弟妹勿擔心。”

  小喬心裡實在生氣,雖然極力忍著了,神色裡還是透出了些惱意,冷冷地道:“我知道阿弟來了後,這些天大伯費心,多方照顧。原本我該向大伯致謝才對。今晚我也知大伯是出於好意,更不該來這裡敗壞興致。只是我家阿弟還未成年,從前在東郡時,我父親也嚴加管教弟弟,未成年前不許他出入風月場所。方才我若有得罪之處,還請大伯海涵。大伯請自便。我先帶我阿弟回去了。”

  她說完,朝魏儼略略點了點頭,目光投向還垂著頭的喬慈,眉道:“還不去把馬牽來,跟我回去?”

  喬慈哎了一聲,匆忙牽來馬,翻身爬了上去。

  小喬放下望窗簾子,馬車跟了上去。

  魏儼目送小喬的馬車漸漸遠去,神色怔忪,一個人在原地,立了許久。

  ……

  小喬看著喬慈在前騎馬,一路無話地回了魏府。一進門,立刻將他帶進自己屋裡,□□娘和林媼等人都出去。

  喬慈的臉被夜風一路吹下來,這會兒酒色已經散了不少,但依舊紅紅的。他偷偷看了眼雙眉蹙著的阿姐,心裡不禁驚慌起來,求救般地看向春娘。

  春娘勸道:“女君,公子這也是初犯,再說……”

  “春娘你出去。”

  春娘搖了搖頭,只好出去了。

  “那種地方是你能去的嗎?”

  門一關,小喬便責備,“從前在家時,我是怎麼教你的?你才多大?十六歲都不到,你竟然就敢去那種地方!”

  喬慈臉龐因為羞愧變得再次通紅,囁嚅地道:“阿姐,我錯了……我原本也不去的,只是魏表哥叫時,邊上都是在校場里處了幾日的弟兄們,一個個全都看著我,我……”

  他停了下來,用懇求的目光,望著小喬。

  ……

  其實目下世家大族裡的少年,像喬慈這樣十六未到的年紀,娶妻雖還有一兩年,但私底下早就和家中侍女私通的並不在少數。像喬慈這樣的反而是異數。只因喬慈秉性單純,人也懵懵懂懂,從前於這方面一直不大上心。小喬來了之後,把喬慈邊上那些看著不老實的侍女都給趕走,平日也有意識地給弟弟灌輸一生一世一雙人,婚前不得和別的女子親近的觀念。

  她倒並不是非要把喬慈培養成能以二十一世紀標準去衡量的好男人。畢竟,大環境就擺在這裡。但現在,自己能教導幾分,還是要教導幾分的。至於以後,等弟弟成年了,娶妻立業之後,他要如何,她也管不到那麼遠了。

  但是現在,她是絕不允許他出入像羅鐘坊這樣的風月場所的。

  ……

  小喬聽了喬慈的解釋,忽然彷彿有些明白了。

  阿弟自己應該也是不想去的。只是魏儼叫了,邊上又那麼多的人,他大約怕拒絕會被人嘲笑。

  小喬對上弟弟那雙生的很是好看的眼睛,剛才生出的悶氣,漸漸地有些消了下去。

  “阿姐!你別生我氣了。我保證,下次我再也不敢去了——”

  喬慈可憐巴巴地懇求著。

  “其實阿姐也是為你的身體考慮,你如今十六歲還沒到——”

  “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不過一件小事罷了,何至於這麼大的動靜?”

  小喬話還沒說完,忽然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打斷了她。接著,門被“啪”的推開。

  小喬轉頭,見前天去了范陽的魏劭抬腳跨了進來,大步往裡,一邊走,用一副不以為然的語氣,如此說道。

  喬慈見姐夫突然回來了,聽他語氣,似乎在為自己說話。有些驚訝,微微張著嘴。

  小喬一愣,隨即微微蹙眉,冷冷道:“我在管教我的阿弟,君侯這也要插手?”

  魏劭彷彿沒有聽到,徑直走到喬慈面前,道:“你回去吧。小事一樁罷了。下回若回來晚,記得早些帶口信回來就是了。”

  喬慈看了眼自己的姐夫,再偷偷看一眼邊上沉著臉的阿姐,忽然感到後頸似有一陣涼風吹過,縮了縮脖子,急忙低頭溜了出去。

55、

  喬慈出去了,小喬卻依然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抬著眼睛瞅著魏劭,神色淡淡的。

  魏劭摸了摸下巴,朝她走近道:“春娘都與我說了,不過是表兄見他這幾日在校場裡摸爬滾打辛苦,叫他過去略微散鬆散筋骨,吃了兩杯酒嗎?你至於大動肝火親自過去叫人,回來了還發這麼大的火?”

  小喬注視了魏劭半晌,方冷笑一聲:“原來君侯素日乏了鬆散筋骨也是去的那種地方?同道中人,難怪開口維護,還不讓我教我自己的阿弟學好!”

  魏劭不以為然地道:“我是不大去的。只是你阿弟也不小了,日後這種場合應酬也是難免。偶爾為之,怎就不學好了?且這也不算大不了的事,你未免有些小題大做……”

  他似乎終於留意到小喬盯著自己的眼神看起來不大好,頓了一頓,停了下來。

  小喬淡淡地道:“你道我小題大做也是無妨。我不管別人如何,別人如何我也管不了。我自己的阿弟,如今他還未成年,我是不喜他出入那種場所的。下回若再有這種事情,望夫君莫再插手。”

  她說到“別人”、“我自己的阿弟”時,一字一字,語氣微微加重。

  魏劭看了她半晌,忽然朝她湊過去臉些,平白似地道了一句:“和你處了有些時日了,我還一直道你性子溫柔,頭回見你發如此的火……”

  “夫君忘了我的乳名為何?父母取名,總是有它緣由的。”

  小喬淡淡一聲,躲開他靠過來的那張臉。

  “我不曉得夫君今晚回,夫君也沒派人傳個話先。晚飯我自己已用過了。夫君飯吃了沒?若沒吃,我叫人再預備。”

  “預備下去吧。還沒吃。”

  魏劭彷彿沒趣了,站直身說道,也恢復了面無表情的樣子。

  小喬便從他身邊走過,打開門吩咐了下去。

  ……

  魏劭先沐浴,換了身衣裳,出來飯也預備好了。

  他應該真的餓了,一口氣吃下去了三大碗的飯。

  小喬坐在邊上陪伺,等他吃完放下筷箸,給他遞過去用以漱口的溫水時,感到小腹處起了一陣脹痛,肩膀微微動了動,抬起的胳膊便在空中滯了一下。

  魏劭接過杯子,似乎留意到了她的那點異常,看了她一眼。

  小喬很快就恢復了。等他漱完口,放下了杯,起身走了出去,自己雙手才扶著那張食案,撐著上身,慢慢地起來。

  幾年前自己來到這裡成為小喬後,她就發現現在這個身子,每逢來了月事就會腰膝酸軟,不止這樣,月事起頭的一兩天還會腹痛,最嚴重的一次,痛的小腹猶如抽筋,臉色蒼白、額頭冒冷汗,人根本就直不起腰,極折磨人。在家時也斷斷續續有吃一些調理氣血的藥,但不見什麼大效。直到最近這大半年,疼痛倒有所減緩了,但每次來月事,身子依舊不大爽利。

  最近這些時日和魏劭的床事十分頻繁。一旦起了個頭,以他在床上的那個折騰勁頭,她就是想停,也是停不下來。

  起先小喬隱隱擔心,唯恐自己現在就受了孕。

  倒不是她拒絕生孩子。而是無論從哪方面來看,現在馬上懷孕生孩子,似乎都不是個好時機。別的不論,光從生理角度來說,這身體也沒發育完全,並不適合孕育孩子。

  古代女人之所以壽命不長,早早就生孩子也是一個原因。而且即便生了下來,孩子也不好養。

  她擔心了些天,昨天終於見到了月事,才鬆了口氣。

  剛才這種名為坐、實際和跪差不多,又要直挺挺地支著腰身伺候別人的身體姿勢,平時還行,今天就感覺有點累了。

  春娘知道小喬來了月事,方才又出了趟門,身體想必乏軟,一直等在外,見魏劭出去了,急忙進來,見她兩手扶著食案要起身,忙上去幫扶站了起來。

  “女君可好?”

  她看了眼小喬的臉色。

  小喬點了點頭:“我無妨。”

  “女君回房早些歇下去。”春娘陪著小喬回了房。

  魏劭簡單說了聲,說自己有事要去衙署,稍晚就回來,

  他說完,看了眼小喬。

  小喬沒說什麼,只送他到了門口。

  ……

  小喬等到亥時,魏劭還沒回來。感到后腰酸脹,整理了下,和衣先躺靠到了床上。

  房裡很靜。她今天也確實感到有些累了。闔著眼睛,意識漸漸有些模糊起來時,春娘推門輕手輕腳進來,叫醒小喬道:“東屋方才打發了個人來,說夫人心口疼痛難耐,問男君回否,婢說男君未回。”

  春娘說這話時,眉頭是皺著的,表情有點不高興。

  小喬揉了揉眼睛,慢慢坐了起來,發了片刻的呆,便穿鞋下地,讓春娘給自己換身衣服。

  朱氏是婆母,還這樣打發人來叫兒子了,親兒子不在,她這個兒媳婦,便是腿斷了一條,跳也是跳過去的。

  春娘見她神色平靜,也不見絲毫怨色,自己嘀咕了兩聲,無奈取了衣裳幫她換上。

  小喬去東屋前,打發了個人去衙署找魏劭,隨後來到東屋朱氏的房。

  朱氏看起來倒不是在裝病。頭髮蓬亂,躺那裡捂著胸口哼哼唧唧,眼睛閉著,臉色確實有點白。邊上是那個姜媼,斜目見小喬來了,湊到朱氏耳畔道了一聲。

  小喬跪拜下去道:“夫君傍晚回來,用過飯又出去,此刻尚未歸。我來的也晚了,心內不安。不知婆母如何了?”

  朱氏不吭聲,小喬便一直跪著。半晌,才聽她冷冷道:“你身子金貴,如何勞動你來服侍我。”

  小喬道:“婆母言重。婆母身體不適,我身為下輩,但凡能有事孝之處,只要婆母不嫌棄我笨,必定是不敢怠慢的。”

  朱氏道:“我兒呢?去了何處?”

  小喬道:“夫君出門前未曾說與我知道。應當是去了衙署。方才聽到婆母身體不適來叫,我便派人去衙署通知了。衙署離家也不遠,想必夫君很快就會回了。”

  朱氏盯著跪在地上的小喬。半晌,哼道:“你走吧。我這裡不用你服侍。”

  小喬便朝她行了個辭拜禮,從地上爬了起來,退了出去。

  她回到自己房裡,也了無睡意,靠坐在床頭出起了神。約摸兩刻鐘後,春娘進來了,說男君已經被叫了回來,方才已經去了東屋那邊。

  小喬也不再睡了。坐等了沒多久,大約也就兩盞茶的功夫,聽到門外腳步聲起,魏劭回來了。

  小喬扶著床頭下了地,如常那樣朝他迎了過去。

  魏劭看著似乎不再要出去的樣子了,自己解開腰帶,隨手投擲到了近旁的置衣案上,望著小喬問:“我母親方才可為難你了?”

  小喬到他身前,接過他自己脫下的外衣,眼睛齊平望著他胸膛道:“未曾。方才你不在,婆母那邊打發人叫你,說心口疼,你不在,我去了。婆母也未要我服侍,我不過站了一站,就回來了。”

  她剛才在朱氏面前的那一番應答,聽著簡單。其實也是考量過的。知道朱氏不喜歡兒子和自己近親,就說魏劭出門前沒告訴自己去向,只猜想他去了衙署。再提到已經打發人去叫,很快就能回來。

  以朱氏的心理,必定不願兒子回來探望她時,看到兒媳婦也在她跟前“事孝”。果然如她所料,朱氏很快就放了她回來

  “婆母如何了?”

  小喬說完,問了一句。

  “老毛病。方才睡下去了。”魏劭簡單應了一句,雙目一直停在她臉上。

  小喬點了點頭,避開他雙目的注視,拿了衣裳轉過身要走,肩膀卻稍稍一沉,停下腳步,見他抬起手搭在了上頭,人也朝自己邁了一步過來。兩人距離一下就貼近了。

  “我母親……”他遲疑了下,“如今性子比從前越發不好相與了。我若不在家,她給了你委屈受,你多擔待些。”

  小喬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夫君放心,我有數的。”

  亥時末,這個一天終於得以結束。小喬熄燈後躺了下去,將身子蜷縮成一團。沒一會兒,魏劭果然就又朝她靠了過來,一隻手也探進了她的衣裳裡。

  小喬閉著眼睛道:“今日別碰我了。我身上不干淨。”

  ……

  喬慈被突然而至的小喬這樣給叫走,魏儼也無心再留下了,目送那輛馬車消失在夜色裡,轉身進去,和同桌其餘人打了聲招呼,說自己另有事先行離開,請諸位盡興,今晚這裡由他做東,隨後便回了家中。

  載著小喬的那輛馬車早已經遠去。想必此刻已經將她送回了家中。

  魏儼手裡握著一隻酒壺,憑欄吹著夜風,眼前總還不停地浮現出方才她在車中露出臉,和自己說話時的模樣。

  羅鐘坊大門前的那排燈火明亮,照著望窗中她的面龐。不過半張側臉,她神情中又帶著嗔怒,雙眉微蹙。但就是這樣的一種神情,反令他感到愈發的不可自持。

  直到此刻,閉著眼睛還不停地回想。

  她對著自己時,除了一開始的厭惡,之後每回遇到,便只剩下了冷淡和客氣。

  魏儼還是第一回,見到她在自己面前現出她本來的真性情。

  即便她的嗔怒,也令他甘之如飴,甚至如同獲得意外之喜。

  ……

  她是自己的弟妹,魏儼也記得這一點。外祖母待他恩比山高,魏劭與他一起長大。

  魏儼其實亦是自負之人。他的才幹,也確實不凡。

  他比魏劭年長。魏劭還是個孩童時,成長為少年的他就已經縱馬馳騁在魏經之後了。

  但是他一直知道,自己肩負的使命,就是輔助魏家的繼承者成就大業。對此他一直沒有任何疑慮。

  直到有一天,那是三年之前的某一天,一個匈奴人找到了他,他也終於知道了自己的真實來歷。原來他的生身之父,並不是像外祖母告訴他的那樣,是個入贅到了魏家,又不幸英年早逝的勇士。

  他的父親是如今匈奴單于的弟弟,日逐王烏珠屈。他的身體裡,除了魏家人的血,還流著匈奴血。而那個日逐王,現在在渴望著他能回去。

  這個認知給他造成的困擾,有一度,曾令他感到痛苦不堪。他敵對了多年,從骨子裡仇恨的匈奴人,原來竟是自己的族人。而他一直敬愛的外祖母,卻隱瞞了他的身世!

  一段時間的痛苦過後,魏儼終於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他不打算認回自己的匈奴父親。

  但也是從那時候開始,他漸漸地感覺到了命運的不公。

  偶爾,他也冒出過這樣的念頭,僅僅是因為出身的不同,他的弟弟魏劭就注定是魏家家主。而他只能是以魏劭身邊的一個輔助者而存在著。哪怕他的能力並不在他之下。

  但很快,他也總是能壓下自己心裡這種不該有的念頭。

  直到現在,他又遇到了這個喬女。

  他接受儒學教育而長大。外祖母當年沒有捨棄他,對他有養育之恩,魏劭更是他處了多年的兄弟手足。

  一個女子,如何抵得過兄弟之情?

  但是魏儼卻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她。

  他為此感到過羞愧,但與此同時,心底里,因為愛慕這個不能得到的女子,又令他有一種自己根本無法能抑制的住的快感。

  夜已經深了。或許是不斷喝下腹的酒水作祟,魏儼心中只覺愛她愛的簡直入骨了。終於忍不住丟掉酒壺,快步回了屋,命房裡還在等他的姬妾出去,自己磨墨蘸了筆,站在床邊,在牆上開始揮灑塗抹。

  他額頭漸漸冒出了汗,渾身發熱,手中筆尖更如靈蛇般在牆上游走,一氣呵成,牆上很快躍然現出了一個簪花女郎的背影。那女郎彷彿迎風而行,衣袂飄然,應是聽到了身後有人呼喚,含笑回眸,神情嬌俏,動人無比。

  魏儼畫完,一把丟掉了畫筆,雙目一眨不眨地盯著牆面,整個人猶如喝醉了酒,面龐赤紅,呼吸急促。

  他忽然撩起了衣擺,呼吸之聲變得愈發渾濁,被身後燭火投在了畫牆之上的那道身影彷彿在微微顫抖。片刻後,隨著一陣彷彿終於得到了釋放般的長長呼氣之聲,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我的這間屋,往後誰也不許進來!若被我知道擅入,殺無赦。”

  片刻後,魏儼出去,對著外面的姬妾說道。

  他的神色很是平淡。聲音中的厲色卻呼之欲出。

  雖然是夏夜,姬妾卻彷彿感到了一絲透骨冷意,慌忙低頭應是。

56、

  魏劭微微一怔。手終於慢慢地從她身上抽離。

  帳帷裡的光線昏暗。但不難看出她的身子弓了起來,叫他感覺和往常有些不同。

  “你身子可有不適?”

  他終於問了一聲。

  “沒有。”

  “你……還在生我的氣?”

  片刻後,他又問。

  “怎會?方才說了,只是月事來,故不能侍奉夫君了。”

  小喬回答道,聲音很平靜。

  魏劭張了張口,最後還是閉上了嘴。

  房里便安靜了下來。魏劭卻沒法睡的著覺,就跟前頭那幾個他跑到范陽去的晚上一樣。

  應該說,他這會兒心情很低落,有點覺得還不如繼續待在范陽不要回來,眼不見為淨才好。

  他也知道她那天晚上生他的氣了。所以後來他想藉和她親熱言歸於好的時候,被她拒絕了。雖然當時她的語氣很是婉轉,但拒絕就是拒絕,他當然感覺的到。

  他有些接受不了她對自己這樣,一時又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才好。所以第二天趁她還睡著,早早就起身走了。衙署裡的事情都完了,該回家時,他猶豫了起來,最後臨時決定,還是先去范陽過上幾天再說。

  反正他從前娶妻前,也經常這裡跑那裡跑的,祖母她們早習以為常了。

  於是他一跑就是三天。

  這三天過的還挺慢。終於過去了。他覺著她就算有再大的火氣也該消了。

  最重要的是,自己當時確實沒對她怎麼樣,不過就是一時控制不住脾氣,對她發了下火而已。

  他可是她的夫君!遇到那樣的事,做丈夫能對妻子容忍到像他那個地步的,應該也不算多了。

  所以他今天就回來了。

  他沒想到的是,她竟然還是原來的樣子!看著對自己服侍周到,挑不出什麼錯處,其實從一進門開始,他就立馬感覺到她對自己撲面而來的冷淡。尤其是,竟然當著喬慈的面把自己的話給頂了回去。

  魏劭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遇到有人這樣對自己說話!

  對此,魏劭感到很不快,並且十分的困惑,但是想想那天大概自己確實兇到了她,她不過就一個女人,他也就不和她計較那麼多了。

  沒想到的是,她居然還不領情?

  她動了自己不讓她動的東西,自己發現後,不過說了她幾句而已,都過去三天了,今天他回家,還拉下臉皮主動再次向她求好!

  魏劭躺在床上,心裡的那股子氣悶卻越來越重,終於忍不住了,慢慢坐了起來,掀開帳子下地後,套上件衣服就往外去了。

  他需要出去透口氣兒。否則他這樣睡不著覺,枕畔的那個女人卻好像睡了過去,他真的要被悶死的。

  ……

  男君和女君三天前因為那個匣子的事鬧了不好,春娘當時膽戰心驚,第二天一大早君侯出去,三天后的今晚才回來。偏偏不巧,男君一回來,女君就又因為公子的事,和他似乎起了幾句爭辯。

  春娘心裡更加沒底。也不知道他兩人今晚相處的如何,這會兒也睡不著覺,翻來覆去,乾脆起身出去解了個手。回來時,影影綽綽看到庭院裡彷彿有個人影在躑躅,起先嚇了一嚇,再看一眼,認出是男君的背影,心裡立刻一陣突突,唯恐是女君和他起了爭執,男君這才深夜不睡出了房,匆匆上去,喚了一聲君侯。

  魏劭正雙手負于身後,對著天上半輪明月在出神,扭頭見是春娘。

  春娘壓下心裡忐忑,試探著輕聲問道:“如此深夜,男君怎還不回房歇息?”

  魏劭吐出胸口一陣悶氣,淡淡道:“房裡悶,出來透口氣。”

  春娘見他神色不豫,也不敢再多問什麼了,朝他躬了躬身便往回去。走了幾步,聽到身後魏劭道:“我有話問你。”

  春娘急忙停下腳步,轉過身。見君侯朝自己走了幾步過來,停下,又不說話。

  “君侯想問什麼,儘管開口。婢無所不告。”春娘道。

  魏劭點了點頭,終於道:“她今日身子可有不適?方才我問她,她也不跟我說。”

  春娘的一顆心,原本還懸著,聽到君侯問了這麼一句,心便咯噔落地,忙道:“女君今日來了月事,身子確實不舒適。若有頂撞了君侯的地方,還請君侯多多擔待。”

  魏劭沉默不語。

  春娘見他似乎不像是在生氣的樣子,心想既然開了口,索性藉這機會再多說幾句。便上去了一步,又低聲道:“君侯有所不知,我家女君身子一向嬌弱,從前在東郡時,每逢來了月事,便腹痛難忍,抱肚下不了地,也是常有的事。如今這大半年倒是好了些,只每回來的時候,難免還是腰酸腹脹,原本應當臥床休息為宜。今日女君得知了小公子之事,自己趕了過去,回來婢見她便乏了,待要歇下去,夫人那邊又來傳喚。女君聽聞夫人心口疼痛,不敢怠慢,當即就過去了……”

  春娘說著,停了下來。

  魏劭見她停了,微微皺了皺眉:“怎不說下去了?”

  春娘望了他一眼,低聲道:“下面的,婢就不好說了。”

  魏劭哼了聲:“說!”

  春娘應了聲,吞吞吐吐地道:“婢陪著女君去了夫人那裡。路上女君都要我攙著胳膊的。到了夫人跟前,夫人……有些不喜女君,女君便跪了許久才得以起身。婢見女君爬起來時很是吃力,有心想上去扶一把的,又恐給女君招來不是,也不敢……後來出來了,婢陪女君回房,見她十分疲倦,很是心疼,就勸她早些歇下去。只是男君那會兒還沒回房,女君不肯自己先歇,硬要坐那裡等著男君……”

  春娘還沒說完,面前人影一晃,見魏劭已經抬腳從自己身旁經過,匆匆往正房方向而去。急忙跟了上去。見他三兩步跨上台階,推開門進去了。

  春娘慢慢吐出了一口氣。

  ……

  小喬雖然身體疲倦,但腰腹酸痛,加上還有魏劭在自己邊上躺著,其實也睡不著覺。只是閉著眼睛而已。等魏劭出去了,一個人睡了些時候,慢慢地調勻呼吸,漸漸終於心平氣靜下來,睏意也隨之襲來,打了個瞌睡的時候,感覺到眼皮子前頭彷彿有團亮光在晃,終於被晃醒,朦朦朧朧間,微張開眼,見是魏劭回來了,爬上了床,手裡拿了支燭台,在照自己似的,便重新閉上眼睛,抬起一隻胳膊擋住眼皮,口裡帶了些微的埋怨似的,含含糊糊地道:“你做什麼……”

  魏劭將她遮擋住眼睛的那隻手拿開,繼續端詳了閉著眼睛的她一會兒,忽然“噗”的吹滅了燈,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後,小喬感覺到他重新躺了下來,那條胳膊又伸了過來,摟住了她的腰,移到她的肚子上,掌心貼著,輕輕地撫揉。

  被他這麼一折騰,小喬剛才的那點睏意早就沒了。

  她人本來就不舒服,都這樣了,見他還不放過,心裡又起了煩躁,捉住他的手腕,正要拒絕,聽到魏劭自己自己耳畔低聲道:“你人不舒服,我回來時怎不和我說?還強行撐著伺候我吃飯?我又不是非要你伺候不可的。”

  小喬一怔。

  魏劭說完,便沉默了下去。只那隻手掌在她小腹上繼續輕輕撫揉著。

  “很難受嗎?”

  片刻後,聽到他在耳畔又輕輕問了一聲。語調竟然有些溫柔。

  小喬有點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我已經好多了。你自己睡吧。”

  魏劭將她往自己的懷裡攏了攏,讓她完全地和他貼靠在了一起。

  “往後要是身子哪裡不舒服,不許瞞我。你不說,我又怎知道?”

  昏暗中他的語氣彷彿帶了點不高興的味道。

  小喬咬了咬唇,輕輕嗯了一聲。

  ……

  魏儼從一場被餓狼追逐的噩夢中醒來,胸腔內的心臟還在噗噗地劇烈跳動,猛地睜開眼睛,發現窗外微白,天已經亮了,而自己就醉倒在了屋裡床前的地上,仰面這樣睡了一夜。

  他的頭有些脹痛。抬手揉了揉太陽穴。昨晚的事,一幕一幕,全都湧上了心頭。

  他記得昨天傍晚,他帶著喬慈去了羅鐘坊,剛坐下沒多久喬女就來了,將喬慈叫走。自己出去向她告解,她十分生氣,說了他一頓就走了。他回來後自己在庭中獨自喝酒,恍惚醉酒之時,回到屋內……

  他猛地坐了起來,看到對面的那面牆上,昨夜自己繪就的那個美貌女子依舊還在。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再碰觸過畫筆了。但昨晚畫她時,半醉半醒,渾身血液沸騰湧流,竟然一氣呵成。

  魏儼想起了全部的事情。充血的一雙眼睛盯著牆上那個裙裾飄飄面貌栩栩的女子,心跳的更加厲害。

  他依稀記得,昨夜後來自己似乎出去吩咐過不許任何人入這屋的。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讓她就這樣留在這面牆上。

  他竟然對自己兄弟的妻子,做出這樣禽獸不如的醜事,倘若被人過目……

  魏儼彷彿被針刺了一下,頓時冷汗涔涔,心跳的幾乎躍出喉嚨,從地上一個魚躍而起,拔出丟於地上的那把佩劍,快步到了牆前,抬劍正要刮掉,劍尖指著牆上的那個人兒,卻又凝固住了。

  他實在不捨就這樣用劍尖刮花她那張如花般的容顏。

  他遲疑著時,忽然聽到外面傳來腳步聲,跟隨了他多年的隨從朱權,隔著門道:“使君,代郡今早送來信報,使君請過目。”

  魏儼目光微微一動,應了聲“稍等”,收劍迅速奔去,將原本靠在西牆的幾個箱櫥搬來依次疊加,直到擋住牆上的美人。隨後閉合了窗。環顧一圈,見無異狀,出去打開了門。

  “使君,信報在此。”

  朱權遞上了一個信袋。

  他年近四十,為人謹小慎微,看著魏儼長大,魏儼對他很是信任。

  魏儼接了過來。

  ……

  小喬這一覺睡過去,醒來就是第二天的早上了。魏劭也還沒起床。兩人依舊是昨晚那樣他抱著她,她縮在他懷裡的姿勢。又幾乎是一起睜開眼睛的。因為她才稍稍一動,他也就跟著醒了過來。

  四目相對的時候,兩人彷彿都有點不好意思。

  小喬垂下眼睛,從他懷裡滾了出來。魏劭乾咳一聲,就從床上跳了下去進了浴房。

  小喬其實已經瞄到了他下面支了帳篷。當然,裝作沒看見。兩人隨後各自起身。收拾好了,一道去北屋看徐夫人。

  魏劭人高腿長,走路步子習慣邁的很大,以前小喬和他同行,總是要被他丟在後頭,落下一大截。

  早上他卻一反常態,就一直不緊不慢地跟著她的邊上。兩人最後一起進了徐夫人的屋時,意外地看到魏儼也在,正跪坐在徐夫人的邊上,陪著徐夫人一道在吃早飯。

  看到魏劭和小喬一起來了,徐夫人很高興,讓他倆也一道落座用早飯。

  剛才出來時,因為起身稍晚了些,兩人還沒吃早飯。到了這裡,魏劭自然不會跟自己的祖母客氣,過去就坐到了魏儼的對面。看了眼魏儼,見他眼睛裡還帶著些紅血絲的殘餘,隨口笑道:“兄長昨夜可是沒睡好?”

  徐夫人望了眼魏儼,用帶了點責備的慈愛語氣道: “你什麼都好,就是愛喝酒。往後不許再宿醉,傷了自己身體。”

  魏儼道:“外祖母教訓的是。孫兒謹記在心。往後不敢了。”

  “要真記住才好!”徐夫人抬眼,見小喬辭謝不來,招手讓她坐到自己對面,一面叫人添加碗箸,微笑道:“我這裡還講什麼規矩,都是自家人。”

  小喬只好向徐夫人道謝,上榻後撫平裙褶,也跪坐了下去。右手邊就是魏儼。

  她心裡對魏儼昨晚帶了自己弟弟去羅鐘坊的事還是有點芥蒂,坐下去後,當著徐夫人的面,自然也不好再給他臉色看,見他望過來,便神色若常地喚了聲大伯。

  魏儼微微點了點頭,有些不敢再看她了,挪開了目光。

  早飯安靜地吃完。各自漱口,食案也被撤下後,魏儼朝徐夫人叩拜,說道:“孫兒今早過來,是想向祖母暫辭。前次為祖母大壽孫兒來到漁陽,停留已數月,走之前代郡還有幾件事懸著,想著不如趁這兩日空閒先回去把事情處置了。今日便動身,是故一早來向祖母告辭。”

  徐夫人點頭:“你若有事,儘管回去。我很好,無須你多記掛。”

  魏劭道:“兄長怎這時候回去?過些天便是鹿驪大會了。不能少了兄長。”

  魏儼笑道:“代郡事後,我便盡快趕回來。鹿驪大會豈能錯過?”

  “如此甚好!”魏劭點頭,“兄長何時動身,我送你出城。”

57、

  魏儼從魏府回到家中,朱權已為他收拾好了簡單行裝。

  魏儼的三個姬妾,此刻也已經等在了抱廈裡。

  從前他外出,有時獨行,有時也會擇一人帶走。故今早見他要走,三人都是一番精心裝扮,盼能被他擇中同行。稍頃聽到腳步聲傳來,三女閃目齊齊看了過去,並不見魏儼身影,卻是朱權從裡頭走了出來,手裡抱了只看似頗有分量的長匣,停在三女面前道:“使君說,往後無須再要你們服侍了。這匣裡的金,你三人自取分了,今日走吧。”

  朱權將匣子置於地上,打開了蓋。裡面滿滿一匣金餅,燦燦耀目。

  突然得知要被遣散,三女起先都是驚呆,面面相覷。反應了過來,急忙跪下去懇求。那個去年才被收了過來的朱姬泣道:“不知妾哪裡做錯,使君竟如此狠心對待?”

  朱權搖頭:“使君之言,你們並無錯處,只是使君如今不需你們服侍了。且取了金走吧。”

  朱姬和另位王姬都出身教坊,從前是能歌善舞的樂妓,被魏儼看中帶了回來。侍奉他至今,知他性情陰沉,並非溫柔男子,平日雖委婉承歡,心裡對他其實多少帶了些懼怕的。見他連面也不露,聽朱權語氣,遣散自己等人已是定局了,再苦苦強留,恐怕便要觸怒於他,只好抹了眼淚,各自取了金餅回房收拾行裝,商議了下,只能再回教坊重操舊業。好在兩女年輕貌美,魏儼又給了豐厚帛資,往後若遇良人便嫁,尋不到依靠,有了這筆資財,一生衣食也能無憂。

  朱姬王姬去了,剩下那個名叫蘭云的寵姬卻依舊立在原地不走。

  她是三年前到魏儼身邊的。當時魏儼與一支來犯匈奴對仗,匈奴去後,魏儼解救了一批被掠走的婦女,蘭云就在其中,自訴父母雙亡,懇求魏儼收留。魏儼見她貌美楚楚,當晚收用了。蘭云不但貌美,頗能揣摩男子心思,於床帷間也多姿態,不覺三年過去,魏儼身邊女子換了又換,這蘭云卻始終得以長隨。

  朱權見她神色呆滯,還立在那裡不肯走,搖了搖頭。

  片刻後魏儼步履匆匆從房內出來行到門外,從隨從手中接過馬韁,待上馬時,蘭云從後飛奔了出來,攔在魏儼的身前,流淚道:“妾侍奉使君三載,自問並無懈怠之處,使君何以一夕變顏,竟棄妾於不顧?”

  魏儼看向朱權。

  朱權面露尷尬,忙解釋:“方才我已轉達使君之意,只她死活不肯離去,我也無奈。”

  魏儼道:“你再添她些金帛。她若沒去處,你代她尋個人家嫁了。”說完翻身上馬,馬蹄橐橐聲中,一行人轉眼去了個乾乾淨淨。

  蘭云怔怔望著魏儼一行人遠去的背影,雙目流淚不止。

  ……

  魏劭親自送魏儼出了北城之門,又出十餘里地,最後停下,二人下馬站於路邊話別。

  “到時祖母也將赴會,睹我幽州健兒之耀武揚威。兄長更不可少。”

  魏儼道:“二弟放心,代郡事畢,我必定趕來。”

  魏劭點頭。魏儼見他欲言又止,便笑道:“二弟可還有話?”

  魏劭遲疑了下,轉頭看了眼身後,見隨從相去甚遠,低聲道:“也並無別事。只是想請教下長兄,女子大多喜好何物?”

  魏儼一怔,轉念間便明白了。

  他也知道魏劭於女子事生疏。忽然問自己這個,想要討好的,必是喬女了。

  魏劭強自若無其事地解釋道:“她嫁來有些時候了,我見她侍奉祖母和我母親頗是周到,所謂投桃報李,想著送她些東西。我見她似乎對財帛也不上心。只是除了財帛,我卻想不出還有何物可送,是故向長兄討教。“

  魏儼壓下心裡百轉千迴暗流湧動,沉吟了下,道:“弟妹秉性溫柔,心地必定也慈濟。二弟不如送她一隻可豢養的活物幼崽,想必應能博她歡喜。”

  魏劭猶如醍醐灌頂,連聲道謝。

  魏儼一笑。二人相互道別。魏劭目送魏儼一行人馬北去,自己掉轉馬頭回城。

  ……

  喬慈從那日被小喬當場抓回來後,這幾日一門心思在校場裡摸爬滾打。過了幾天,傍晚回來了,興沖沖地入了小喬的院。小喬在房裡,聽到阿弟呼喚自己的聲音,似頗興奮,出去看到喬慈蹲在地上,邊上圍了幾個彎腰的侍女,低聲嘰喳,彷彿在圍觀什麼。走了過去。

  “阿姐你看!”

  喬慈抱起地上之物,朝她飛快走了過來。

  小喬這才看見他懷裡抱了一隻幼貓,頭圓圓的,小短耳,兩隻眼睛的瞳色極其純淨,一為藍,一為琥珀,猶如嵌了兩顆寶石,全身毛茸茸像只肉團。被喬慈抱在懷裡,彷彿害怕,不停地撥拉著粉紅腳掌的小爪子,發出輕微的喵嗚喵嗚的叫聲,十分惹人愛憐。

  小喬訝道:“哪裡來的?”

  喬慈道:“姐夫拿來的。說這東西剛生出來就被丟在路上沒人要,姐夫正好遇見了,怪可憐,揀了讓我帶來交給阿姐養。”

  小喬一听就知是鬼話。這貓的品種應來自波斯,如今中原很是少見。也就只有西域商人帶去洛陽以高價出售給貴族婦女豢養。物以稀為貴,看這隻貓的品相,非重金不能得,他魏劭哪裡來的狗屎運,走在路上就能讓他平白撿到了一隻。

  只是貓咪實在可愛。見喬慈遞過來給自己,小喬忍不住就接了過來抱在懷裡。僕婦侍女們聞聲也圍了過來觀看,聽到是君侯送給女君的,各自誇讚,又忙著尋布給它做窩堆砂,西屋院裡熱鬧了一番,至天黑才靜了下去。

  貓咪起初怕生,在屋裡躲了一會兒,漸漸大膽出來,小喬和它逗玩了片刻,將它抱到窩裡。

  魏劭晚飯沒回來吃。小喬自己吃過也沐浴了,這時天才將將的黑了下來。

  夏夜漫長無事,小喬撥亮燭火坐下繼續抄著經文。抄了才沒幾行,聽到外頭腳步聲起,回頭見魏劭已經回了,正要放下筆起身去迎他,魏劭自己已經到了她身後,探頭過來看了一眼,讚道:“果然好字!”

  小喬莞爾,放下了筆,起身轉向他,魏劭像是忽然想了起來,左右張望了下:“今日我撿回來的那隻貓,你可還喜歡?”

  小喬見他一本正經的強調“撿來”的貓,心裡忍不住感到有點好笑,臉上卻憋住,只唔了一聲。

  魏劭說要去看。小喬便帶他到外間臨時安放了貓窩的那個角落。貓咪蜷在窩裡正在睡覺。

  魏劭剛一進去,立刻打了個噴嚏。到了貓窩前,盯著貓咪看了片刻,終於伸出一隻手,碰了碰貓咪脊背,點頭道:“你喜歡就好。我不在家時,它陪你玩耍……”

  話還沒說完,又打了個噴嚏。

  小喬這下是看出來了,魏劭大概是過敏體質。他自己卻還渾然未覺,接連打了兩個噴嚏,感到有點困惑,揉了揉鼻。

  小喬忙道:“我知道了。你別碰它了。趕緊走吧!”

  魏劭被她推了出去。小喬讓僕婦進來服侍他入浴,想了想,只好先將貓窩搬到了春娘的屋裡,才剛回房,就听見魏劭的聲音從浴房里傳了出來,大聲呼她進去,彷彿出了什麼大事。

  小喬嚇了一跳,急忙到浴房門口掀開簾子:“夫君何事?”

  魏劭嚷道:“癢!”

  小喬一愣,走了進去靠近些看了一眼。見他胳膊肩膀的皮膚上竟又起了些紅色的針頭點點。

  魏劭不住地嚷著癢,小喬急忙制止他抓,叫他出來先穿上衣服,自己管春娘討了止癢的藥膏,回來讓他躺下去。

  魏劭老老實實地躺了下去。看著她給自己擦藥膏。

  小喬坐在邊上,一邊抹藥膏,一邊說道:“你和貓衝撞。家裡是不能養牠了。你哪裡買來,若能還,明日還回去吧——”

  魏劭搖了搖頭,凜然道: “只要你喜歡,我癢死了也沒干係!”

  小喬心裡沖他翻了個白眼,哼了聲:“我可沒那麼大的臉面,為了養隻貓,讓君侯每天不得安寧…… ”

  小喬話還沒說完,手被魏劭拽了一下,人就撲到了他胸膛上,魏劭一把攬住她,翻了個身就將她壓在了枕上。

  魏劭附到她耳邊吹氣似的道:“今晚可以了嗎?我都好幾個晚上沒碰你!”

  小喬豈有不明白他意思的道理?心裡其實還堵著個疙瘩,口中卻實在說不出不。況且今天身上已經乾淨了,料想便是她說不,魏劭也不會再順她了。

  小喬順手將指上還沒擦完的一點殘餘藥膏抹在了他的臉上,哼了一聲:“君侯身上又不癢了?”

  魏劭被她這一指頭刮過了面頰,心神蕩漾,也不顧她手指頭還沾著藥味,張嘴一口咬住,舔著她手指含含混混地道:“還癢的很,你給我好好摸摸,我才能好——”

  ……

  這一晚上,小喬又被魏劭來回折騰了很久,腰都簡直要斷了。

  以前還不知道,原來魏劭一旦放飛,什麼無恥的話、不要臉的要求都說的出口,而且說的面不改色。不但他自己說,還非逼著她說給他聽。

  最後那一次,她被他弄的已經嚶嚶地低聲哭了,他卻還不放過她,興奮的要死的樣子,非逼她回答他那個“可否喜歡我這樣待你?”的愚蠢問題不可。

  小喬一點兒不想和他說話,也沒力氣再說話,最好再丟給他一坨能糊住他那張嘴的東西,就更好了。

  可是她沒底氣。不順他的意思,他那架勢看著就是要熬到天亮了。

  “喜歡——”小喬哭。

  “喜歡什麼?”

  “喜歡……夫君這樣待我——”

  “下次還讓不讓我碰你?”

  “讓——”

  “不讓的話怎辦?”

  “我不知道——”

  “你得都聽我的!我是你夫君!”

  “嗯嗯——”小喬哭。

  承蒙魏君侯獲得生理心理上的兩方面極大滿足,最後終於發了善心收了場。小喬閉著眼睛得以睡過去前,腦海裡模模糊糊地跳出了一個念頭。

  以前在信都,剛認識他的時候,她白天在檀台上,經常看他進進出出,還覺得他忙的像條狗。

  現在好了,輪到自己晚上累成狗了。

  這樣的日子,可怎麼才能到頭啊!

58、

  魏儼趕到代郡,當夜三更出城,獨自候於荒郊,眺望遠處山嵐之上升於深藍色夜空中的一輪皎月,身影一動不動。

  沒片刻,在他身後方向,漸漸騎來兩匹快馬。到了近前,其中一人先下了馬,朝魏儼飛快行來,到了近前,對他納頭而拜。正是此前曾被魏儼放走過的匈奴千騎長呼衍列。

  魏儼怒道:“你好大的膽,竟帶著人馬在邊境巡遊!真到兵戎相交的一刻,你以為我會對你手下留情?”

  呼衍列叩拜:“少主人息怒。絕無滋事之意。實在是此前數次給少主人去信,奈何杳無回音,迫於無奈,這才想到以此來與少主人見上一面。少主人有所不知,王於上月屠和節慶之時遭到刺殺,胸口中了淬箭,幸而當時內穿護甲,這才僥倖逃過一劫,但也受傷不輕,至今尚未痊癒。左賢王步步逼進,欲置王於死地,匈奴四大名族,除了呼衍家族忠於王,蘭氏搖擺,須卜氏、何氏都聽命於左賢王。王亟需少主人回去助力!”說完磕頭。

  魏儼沉默了片刻,冷冷道:“他又不是沒有子嗣相助,何必定要逼我過去?”

  呼衍列回頭望向身後。魏儼隨他視線轉臉,月光之下,看見另匹馬上的那個男子翻身而下朝自己走來。走的近了,漸漸看的清楚,對方黑衣麂靴,身形微微消瘦,雖然人過中年,但面容輪廓依舊挺秀,年輕時候應當更加俊朗。

  此人自然也匈奴人,但若換上漢袍,風儀想必也是過人。

  呼衍列起身後退了一步,再朝那中年男子行了個跪禮,呼一聲“我王”。

  魏儼一怔。沒有想到這個和呼衍列同行的中年男子竟然就是日逐王烏珠屈。見他走到自己面前停下,和他四目相對,神色漸漸地變得僵硬了起來。

  月光之下,烏珠屈的臉色稍稍帶了點蒼白,他凝視著魏儼,眼睛一眨不眨,神情顯得激動了起來,忽然朝他靠了一步過去,叫了魏儼一聲“我兒” ,朝他伸手出去,似乎想要握住他的手掌。

  魏儼後退了一步,淡淡道:“我並無匈奴人的父親。我父在我二十八年前出生之前,便已經去世。”

  烏珠屈停在空中的手慢慢地放了回去,沉默了片刻,道:“我知你一時難以接受我。我此次冒險越境而來,也不是為了要將你強行認回。當年你母親確實是被我強行擄去匈奴的。我與她共處了三年,第三年,她終於懷上了你。她懷胎五個月的時候,當時大月氏叛亂,我前去平叛,只能將她留在東王庭。等我四個月後回來,我才知道魏經襲了東王庭,將她奪了回去。我曾兩次謀劃將她奪回,奈何魏經阻撓,我又去信求和,他也置之不理,反殺了我的使者。我考慮當時她快要臨盆,萬般無奈,只能暫時緩下,想著等她生完孩子,日後再尋時機將她與孩子一道接回。不想過後竟得到她難產而死的消息…… ”

  烏珠屈頓了一頓,雙目之中隱隱有淚光閃動。

  “我見到她時,當時也才不過十八歲。你的母親極美,我第一眼就被她打動。她是我的第一個妻子。她去世後五年,我才遵了父王之命另娶了呼衍家的女子,生了另外兩個兒子。你可以恨我,但你的母親,我知道她對我必定是有情的。否則她被魏經帶回去後,大可不必將你生下來。她卻生下了你,自己丟了性命!”

  “這二十八年來,我一刻也沒有忘記過你!早就想將你接回。奈何漢國匈奴對立,我亦身受掣肘,心有餘而力不足。如今年紀愈大,我愈發想你歸來,除了助我臂力,也是盼著我和心愛女子所生的兒子能回到我的身邊。我兒,當年你母親剛懷你時,我便替你取過名字。你的名字叫做呼屠昆!意思是天空裡飛翔的蒼鷹。你並非漢人!你的父親是我,你便也是我們匈奴天空裡飛翔的蒼鷹……”

  烏珠屈說著,神情激動起來,忽然面露痛苦,抬手 摀住了一側胸口,劇烈咳嗽起來,嘴角慢慢掛出了一絲血絲。

  一旁的呼衍列急忙扶住他,轉臉對魏儼道:“少主人!王受傷未癒,冒險越境來此,只為見你一面,少主人竟鐵石心腸至此地步?”

  魏儼神色緊結,整個人宛如僵石,盯著烏珠屈,忽然掉頭上馬,縱馬便疾馳而去,月光之下,身影很快就縮成了一個黑點,消失在了視線裡。

  烏珠屈的咳嗽漸漸地停歇下來,掏帕擦拭嘴角血痕。

  “王!少主人強硬至此,王為何不在漁陽散佈少主人真實身份的消息?反而如此大費周折,甚至自己冒險越境?只要人人都知道少主人非漢人,魏家他自然不能再留了,到時除了投奔王,少主人再無別的去路!”

  呼衍列神情焦灼裡帶著無奈。

  烏珠屈望著魏儼離去的方向,慢慢地搖了搖頭:“我要的是兒子。不是一個恨我的仇敵。”

  呼衍列沉默了。

  烏珠屈出神了片刻,忽然問:“三年前派去服侍我兒的那個蘭家之女,如今可有什麼消息?”

  ……

  每年這個時候,只要不逢戰事,鹿驪大會便會在漁陽城外的鹿驪台如期召開。

  不僅僅只是為了一戰成名繼而平步青雲。畢竟,有底氣能站出來上台的還是少數人。對於大多數中下層軍官和軍士來說,鹿驪大會更像是一場盛大的全軍娛樂活動,人人期待。更不巧的是,前年這時候,魏劭大軍在冀州打仗,去年這時候,他和陳翔爭地。已經接連兩年落空,今年終於遇到了好時機。上月洛陽幸遜和青州袁赭他們打架,如今正打的焦頭爛額,魏劭閉門養病,病還沒好,出不了門,自然就把精力放到鹿驪大會這項全軍娛樂的大事上了。

  還有三天大會就要舉行。從今天開始,不止漁陽,從范陽、涿郡、高陽、信都等各地軍營裡遴選出來的健兒也陸續抵達了,街道更加熱鬧,城裡民眾談的最多的,也是過幾天的大會。

  他們感興趣的,除了看軍人比武,還有君侯家中的女眷。

  每一次的大會,徐夫人必定親自出席,為比武的健兒們擂鼓助威。

  今年君侯新娶了夫人。全城人都知道女君美若天仙。平日難得有機會見,那天想必女君會露面的。

  有能夠近距離滿足眼福的好機會,豈能錯過?

  ……

  魏劭最近很忙。

  自從知道了和她睡覺的滋味之後,他的滿腦子就都是這件事了。

  抱她一起睡覺給他帶來的那種銷魂的滿足感,甚至漸漸有點快趕上奪下一座城池後的成就感了。

  老實說,最近他確實,沒空再去想自己以前怎麼討厭她,怎麼恨喬家了。

  即便不小心想起來,他也能很快就把那念頭從腦子裡給趕出去。

  他最近只忙著想,怎麼才能弄出更多的時間好躺床上用各種姿勢和她睡覺。

  可是幽州本來就很大,加上後來打下來的冀州,還有幾個月前新弄到手的并州,那麼多的城池,就算各地不出添亂的大事,每天隨便需要他定奪的一兩件事,總還是有的,一起送到漁陽,到他手上就是一大堆了。

  原來他在外打仗,幽州衙署裡的公文,就由魏儼處理。

  魏儼若不在,有公孫羊和長史衛權。

  可惜衛權被派去了晉陽。公孫羊最近又犯了咳嗽的老毛病。聽他坐那裡,咳的彷彿快把肺都給吐出來了,魏劭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再逼他早晚到衙署報導。交給別人又不合適。他只能自己處理。

  白天恨長,夜裡恨短,這是魏劭最近的深刻體會。

  所以這天傍晚,當他終於從案牘裡解脫出來,走出衙署大門的時候,健步如飛。

  早上出門前,他和小喬說好,晚上自己要早點回來和她一起吃晚飯的。剛才他被一件事情稍微耽擱了下,起身比預想的要晚了。

  魏劭幾步下了衙署大門口的大石台階,接了馬韁要上馬時,看到對面走來了一個貌甚美的年輕女人。

  他見過這女人,表兄魏儼的一個寵姬。跟他好像也有三兩年了。就是不知道叫什麼名字。見她停在了自己面前,猜想是來問魏儼,徑直道:“我兄長這兩日應就回了。”說完上馬。

  蘭云朝魏劭躬身道:“多謝君侯相告。我名叫蘭云。我不是來問魏君歸期的。他歸期也與我無干了。他這次去代郡前,已經將我遣走,不要我了。”

  魏劭看了她一眼。

  魏儼身邊女人時常有變,魏劭也知道。這個自稱蘭云的女人留的時間最久,所以他才有印象。

  聽她這麼說,魏劭略微頷首,說了聲“你若有事,等他回來再尋他說。”說完打馬要走。

  蘭云道:“君侯有所不知,我來尋君侯,是要告訴君侯一件事。您的長兄魏使君,他對您的夫人有所不敬。”

  魏劭微微一怔,坐於馬上,低頭盯了她一眼,眉頭隨即皺了起來,聲音也變冷了。

  “你可知道,胡言亂語,該當何罪?”

  蘭云道:“我之所言,句句是真。魏君罔顧人倫,肖想一個他本該呼為'弟妹'的女子!”

  魏劭雙眸泛出奇異的冰冷之色,盯了蘭云片刻,一字一字地道:“我看你是找死,竟敢如此從中挑撥!”

  蘭云驀地跪了下去:“君侯若不信,可隨我去。君侯見了一樣東西,便知我說的是真是假了!”

  魏劭神色陰沉,沒有理會蘭云,從她身旁繞過,縱馬而去。

  他縱馬已經奔出去了數丈之外,忽然又停下了馬,慢慢地回過了頭。

  蘭云急忙從地上爬了起來,追了上去。

  “若有半點不實,我必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魏劭冷冰冰的聲音在蘭云耳邊響了起來。

  ……

  魏儼去代郡,遣散了家中姬妾。現在只剩朱權和幾個下人還留著。

  家中沒了主人,下人這幾日便陸續為私出門,只剩朱權一人。方才有人來叫朱權吃酒。朱權推卻不過,鎖了大門離去。

  天色微微暗了下來。蘭云以匙打開了門鎖,魏劭一語不發,大步朝里而去。徑直來到魏儼那間臥房門前。

  魏儼出門之前,臥房的門也反鎖。門上一隻鐵將軍把守著。

  他冷眼看著蘭云摸出另一把鑰匙,順利地打開鎖,輕輕推開了門。

  魏劭大步往裡走去,最後停在了一面牆壁之前。

  牆壁之上,懸掛了一幅長條山水。運筆灑脫,意境空靈。

  蘭云點亮一盞燭火,端在手上,走了過來在旁照明。

  魏劭盯了那副山水片刻,終於慢慢地抬起手,朝那副懸畫伸了過去。

  他的神色異常凝重,手彷彿重比千鈞,在空中停了片刻,忽然一把撩開了山水畫幅。

  他面龐上的肌肉立刻僵硬。視線定在了牆上,身影亦如同凝固。身畔蘭云的聲音輕輕響了起來:

  “魏君最近和往常很是不同。召我陪寢少了。往往回來就自己入房不出,有時獨自喝酒。從前他並非如此的。我便疑心他看上了別的女子,故而平常多有留意他的舉動……”

  她說著,神情裡露出了一絲怨艾。

  “那天晚上,魏君歸家,先是獨自在庭院中獨自飲酒,不叫我們作陪,後來忽然獨自回房閉門,他卻忘了將窗閉嚴,我心中疑慮,悄悄潛到了窗下,窺到他於牆上畫了這幅美人圖……”

  “從前有一回,我恰好在街上遠遠看到過女君一面。實在風華絕代,我一見難以忘懷。魏君畫筆又惟妙惟肖,我一見便認了出來。驚懼莫可言狀,我怕被他覺察,正要走的時候,竟然看到魏君……”

  蘭云頓了一頓,“我看到魏君撩起他的衣擺,對著牆便自己弄了出來……當時情狀,他如痴如醉……”

  魏劭猛地轉身,抬手一把掃掉了蘭云手中的燭台。

  燭台掉落在地,隨著一陣輕微的怪異響聲,滾到了牆角。

  其時窗外暮色濃重,卻還能夠辨認人臉。

  蘭云看到魏劭雙眸冰冷,卻又彷佛有怒光閃動,面容猙獰,神色可怖。

  儘管這是她所希望的。但真面對這樣的一幕,蘭云依舊感到心驚膽戰,雙腿一軟,不由地便跪了下去,低頭不敢看他。

  魏劭僵在原地,死寂的屋子裡,只聽到他粗重的喘息之聲。

59、

  朱權原本是魏家下人。魏儼小時候起就開始服侍他的生活起居。魏儼十七歲娶妻搬出魏家後,他也跟了出來。一年後魏儼喪妻,此後未再續娶。

  於治軍和邊務這一方面,魏儼無疑治軍有道,邊務清肅,毫無可指摘之處。但獨身後,他便開始過起了放蕩的私生活,於男女事頗放得開,身邊女人更如走馬燈的換。一年裡留在漁陽的日子也不多,猶如無根之浮萍。徐夫人關切,有時會將朱權喚去,詢問關於魏儼的種種。朱權回來後,偶也會勸魏儼續娶,如此方能安定下來。

  魏儼通常也不惱,一笑置之罷了。

  這回魏儼動身又去了代郡,走的有些倉促,且那日臨走又將姬妾打發了。朱權想起魏儼這段時日,比起從前,回家後彷佛有些抑鬱,心裡也是不寧。方才被一個老相識叫走吃酒,推卻不了,跟著去了幾條街外的一間酒肆,坐下才飲了幾杯,留意到酒肆門外的道上,不斷有人往一個方向跑去,口中呼著“起火”,出去察看,望見遠處自己來的方向,果然隱隱有火光沖天,心裡放不下去匆匆趕了回去。才跑到街口,遠遠看到竟果真是自家的宅子失了火,火勢不小,熊熊沖天。

  朱權大驚失色,慌忙呼人救火。只是北方的夏日本就燥炙,如今雖漸入秋,天氣依舊熱,加上多日沒有下雨,火又已經燒了起來,如何還能壓的住,只能眼睜睜看著大火漸漸將整座房子吞沒。幸好魏儼性子孤僻,當初擇選房屋時,不喜與旁人相鄰,房子左右都無民居,這才沒有波及開來,等火勢終於小了,最後被撲滅,房子也早面目全非,屋頂坍塌,只剩了一個空殼,內裡一應的器物家甚,全都被燒了個精光。

  朱權記得自己臨出門前,屋內並未留下火種的。也不知道這火是如何燒起來的。唯一可能,要門就是灶膛裡的殘餘火星沒有蓋住,這才蔓延了出來引燃了大火。

  朱權悔恨不已,自責不該出去吃酒誤事,自己一邊收拾火場,又派人去向徐夫人禀告不提。

  ……

  魏劭一早出門時,和小喬你儂我儂,依依不捨,約好說晚上趕回來吃飯。

  到了傍晚,小喬沐浴新出,換了身新裁的以淡香薰過的櫻草色輕羅衣衫,對鏡稍稍點染了細香胭脂。

  鏡中之人雙眉若裁,秋波橫臥,面若芙蓉,色羨雲霞,連她自己見了也是愉悅。

  小喬開始等魏劭回來。一直等到了天黑,已經過了約好的飯點,卻遲遲不見魏劭回來。

  小喬漸漸有些不放心起來。想衙署也不遠,正要打發個人過去看看,有個魏劭的親兵來了,傳了句話,說君侯有事,不回來吃飯了,叫夫人不必再等。

  魏劭平日事務繁忙,臨時有事也是經常,小喬不疑有它,自己先去吃了飯。

  魏劭對貓敏感。那隻貓咪雖還沒被送走,但小喬洗過澡了,晚上也不敢再去和它玩耍,唯恐不小心沾到了貓毛或者貓唾引發魏劭不適,回房後無心做別的,靜下心後,坐下去繼續抄著經文。

  屋里寧靜一片,偶有案頭燈花爆裂發出的輕微劈啪一聲。

  小喬靜心凝氣,右手握筆,隨著筆尖勾提挑捺,細膩潔白的帛面之上,漸漸地寫滿了一行行的娟秀雅麗的字。寫到“譬如大海一人斗量,經歷劫數尚可窮底。人有至心求道,精進不止,會當克果,何願不得”的時候,她雙眸注視著這一行字,慢慢地停了筆,最後將筆擱到架上,支頤對著案頭的燭火,漸漸地出起了神。

  魏劭無疑是喜歡她的。最近甚至漸漸讓她感覺到了迷戀的程度。至於他喜歡,或者迷戀的是她的臉肉還是她這個人,坦白說,小喬並不知道。因為兩人在一起,哪怕是白天,魏劭對她做的最多的,也就是擺弄她,和她做男女的那麼點事兒。

  除此之外,小喬就想不出來,兩人之間還有過關於別的什麼內容的談話。

  有時情濃之時,她其實有點想問,卻沒有底氣去問。更沒有底氣去試探:到了有一天,他會不會放過喬家。

  小喬知道這種想法既幼稚又可笑。希望男人因為一個女人而放下心底里的仇恨,這個女人是要有多偉大,才能化解去男人心中的原本被視為不共戴天的仇恨?

  大約也就只有佛祖,才有如此普渡眾生的大能了。

  “心常諦住度世之道。於一切萬物,隨意自在。”

  她記得前幾天抄時,經文裡還有這樣一句話。

  她不過一普羅凡人,不知何為心裡諦住度世之道,但時刻提醒自己,心常住著度己之道,能夠度己了,倘若可以,再想和這個男人的關於一輩子的事,或許也是不遲。

  ……

  魏劭遲遲未歸。

  夜深,小喬在房裡留著燈,自己先上了床。

  她心裡有些掛著魏劭,睡睡醒醒,醒醒睡睡,一直過了凌晨,應該已經是子時了,朦朦朧朧夢到了大喬和比彘。

  夢是片段零散的。她醒了過來,睜開眼睛,冷不防卻對上了一雙閃著微微幽光的眼睛。

  魏劭不知何時竟已經回房了,沒發出什麼動靜,也不上床,竟就站在床前,彷彿剛才一直這樣盯著自己在看。

  小喬被嚇了一跳,輕輕拍了下胸口,呼出一口氣,從枕上爬坐了起來,看著他帶了嬌音地埋怨:“你是想嚇死我嗎?回來怎麼也沒聲音。”

  魏劭收回了注視她的目光,轉過身,自己開始脫衣,道:“見你睡著了,便沒叫醒。你自管睡吧。”

  他脫了衣裳去了浴房。片刻後就出來了。小喬問他肚子餓不餓,他說不餓。隨即吹了燈,上床躺了下去。

  剛才他轉過身的時候,小喬其實就覺察到了他的神色有些異樣。和早上出門前,判若兩人。

  現在他這個樣子,小喬更加覺得他有點奇怪。和他並肩躺了片刻,也沒見他摟抱自己,只仰面躺在那裡,彷彿睡了過去似的,實在死反常,終於忍不住問了聲:“今日衙署可是出了什麼事情?晚飯也回不來吃。”

  “小事。只是繁瑣,故費了些神。”魏劭應道。

  小喬聽出他聲音似乎帶了些疲倦,有心事的樣子。遲疑了下,朝他靠過去了些,柔聲問道:“你怎麼了?我覺著你好像不大高興。早上出去也不是這樣的。”

  “無。”魏劭道,“只是今日事多,這會兒有些乏。不早了,你也早些睡。”

  小喬聽了出來,他此刻似乎也不大願意和自己多說什麼似的,便沉默了。

  當夜小喬平添了幾分心思,睡的很淺。魏劭卻始終一動不動,更不像之前那樣,睡夢裡也要伸手過來摸摸抱抱她。也不知道他是睡的太沉了,還是如何。如此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兩人起了身。小喬覺得有些精神不濟,看魏劭,臉色似乎也不大好。兩人收拾妥了,出門去徐夫人那裡。走下台階時,那隻暫時還養在春娘房裡的貓咪從走廊上一路撒歡地跑了過來,跑到小喬的腳邊,鑽到她的裙下,繞來繞去地蹭著,喵嗚喵嗚地輕聲撒嬌。

  魏劭停下了腳步。

  小喬見他兩隻眼睛盯著貓咪,彷彿想起了什麼,神色裡露出了些僵硬,疑心他是上回過敏了,對貓感到厭惡。

  只是這厭惡,就和昨晚他回房後的沉默一樣,來的有些平白,讓她摸不到頭腦。

  前兩天也沒見他如此。

  小喬急忙一把抱了貓咪起來,交給追上來的一個侍女,叮囑她看好。

  魏劭已經抬腳往前去了。小喬跟上了他。兩人一起到了北屋。

  今天是十五。朱氏也來了。比魏劭和小喬稍早到的。原本向徐夫人問完安,已經要走了,見兒子來了,便又停了下來。

  進了北屋後,魏劭終於一改昨晚回來後便開始的沉默,顯得正常了起來,和徐夫人應對時,臉上也露出微笑。和小喬向徐夫人叩安,閒話了三兩句,徐夫人道:“你們還不知道吧,昨夜你表兄的房子也不知如何竟失了火,朱權說燒的精光。幸好沒傷及人命,也未波及鄰坊。他這兩日回來,叫他住家裡吧。從前我就不高興他搬出去,出了這事,正好叫他回來。”

  小喬感到有點意外。看了眼身旁的魏劭。他面上沒什麼表情。只雙眸微斂,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倒是朱氏,聽到魏儼要回來住,臉上便露出厭惡之色。雖然已經在極力遮掩,但眉梢眼底,還是掩飾不住。

  徐夫人冷冷掃了她一眼。她便有些訕訕,低下了頭。

  這一幕落入了小喬的眼。小喬心裡也是有點感觸。

  和朱氏這個婆婆處了這麼久了,也打過多次交道,其實多少也有點摸到了朱氏脾性。

  一個人的眼界心態,與出身以及因為出身而在小時能得到的教育有著很大的關係。但這也並非必然。倘若懷了一顆開闊的心懷,出身教育方面不足而導致的眼界狹窄也會隨著後來的閱歷而慢慢地打開,積澱到一定時候,人也必然脫胎換骨。

  可惜朱氏不是這樣。即便到了現在,她似乎一直沒有找准自己侯府夫人的身份定位。

  小喬當然沒資格可憐她。對這個婆婆,也沒到深惡痛絕的地步。

  只是不喜歡她罷了。

  “過兩日便是鹿驪大會,聽說你阿弟也要參加騎射?”

  徐夫人轉而問小喬,顯得興致勃勃。

  小喬笑應了聲是:“也沒想他到時候出風頭。難得遇到這樣的盛會,少年人難免心嚮往之。故我也沒攔。”

  徐夫人笑道:“為何要攔?少年人本就該有好勝之心。好勝方能奪勝。我往年都會親自赴會。今年你初來我家,也當露個面。到時與我同去。”

  小喬在朱氏的目光下躬身道謝。

  “對了,你小舅子可有稱心的坐騎?”臨告辭前,徐夫人想了起來,又問了魏劭一句,“若無,你給他選一匹好的,趁還有兩天加緊練練。”

  “禀祖母,表兄之前已經贈過一匹青駹馬給他了。”

  魏劭應道。語氣淡淡。

  徐夫人放心了,點頭笑道:“我就知道他辦事細心。你小舅子剛來那兩天你不在,還全是他替你接待。等這陣子大家都忙過去了,你得好好謝謝你長兄。”

  魏劭微微一笑。

60、

  三人出了北屋。小喬稍稍落後,前頭魏劭隨他母親朱氏並排同行。到了那個三岔路口,魏劭停了停,小喬便走了上去。

  “你回房吧。我送我母親回屋便可。”

  他眼睛也沒看著小喬,說了一聲,便往東屋那條道走去。

  小喬立於岔道口,目送他陪他母親而去的背影,默默轉身,自己回了西屋。

  “他那房子,好端端的怎會燒了?”

  路上朱氏開始抱怨起來,“你這個表兄,我見了他就渾身不得勁!這下住回來也不知道要住多久了!”

  魏劭雙目平視著前方,神色淡漠,並無任何回應。

  朱氏見兒子似乎心不在焉,回頭看了眼,身後隨行的僕婦都隔了些路,一咬牙又道:“非我不容他。只是從他小時候起,我見了他那雙眼睛,就覺得心裡發怵。他是要和你爭這魏家東西的!我見你和他關係好,從前也只是心裡擔憂罷了,說不出口。這回索性提醒下你。防人之心不可無,等哪天要是真出了事,後悔也晚了!”

  魏劭看了眼朱氏,依舊不置一詞。很快送朱氏到了東屋門口,停下腳步道:“兒子送母親到這裡了。外頭還有正事,先走了。”

  “你等等!”朱氏見兒子似乎沒聽進去,心裡不甘,又真的著急。

  她的心裡包藏了一個將近三十年前的秘密。那時候她剛嫁來魏家。這個秘密,如今或許只有她與徐夫人兩個人知道了。這不可說的秘密,她一藏就是幾十年。

  以她的性格,藏的實在很辛苦。每當她想對自己的兒子說出來時,只要想到徐夫人那隻冷冷看著自己的獨目,就會不自覺地從心底里發冷,然後就把到了口邊的那句話給吞回去。

  魏劭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朱氏。

  朱氏張了張嘴,終於還是吞了回去,勉強笑道:“無事。你去吧。莫過於勞累,早些回來。若想吃我做的飯食,不願來我這裡也無妨,遣個人來說一聲,我做好了讓人給你送去西屋。”

  魏劭頓了一頓,點頭道:“勞煩母親費心。母親進去吧。”

  朱氏應了一聲,被身後上來的僕婦簇著往裡去了。

  ……

  魏劭出了魏家,徑直來到衙署。公孫羊和李典魏樑等人已在等他。

  幾日前得訊,青州袁赭派了來使,人今日到。雖還未見面,推斷應是與幸遜此時在汜水的交戰有關。議定後,由魏梁出城迎接。至午,袁赭的親弟袁代一行人入城。

  魏劭於衙署設宴接風。

  當下天下諸侯,若以地域劃分,兵強馬壯而聲名顯赫者,唯數三家:北魏劭、漢中樂正功,中腹之地,則有山東袁赭。

  說句大逆的,當今逐鹿天下的這場大戲,如果沒有意外,有實力殺幸遜滅諸侯奪傳國玉璽的,也就在這幾個人中了。

  其餘人等,不過是在陪唱罷了。

  袁赭數代經營,早有俾睨天下之心。幸遜數月前改立幼帝,他覺得時機已到,按捺不住,糾合了廣平劉楷等人發兵洛陽,原本想一鼓作氣伐下洛陽,殺幸遜取而代之。

  但幸遜既然能混到今日“國父”的地步,自然也不是吃素的。本就實力雄厚,雙方交兵在汜水一帶,互有勝負,如今隔水相峙,暫時按兵不動,改而打起了口水仗,各自檄文滿天飛。

  幸遜以漢帝之名罵袁赭公然興兵作亂,號召天下人共伐之。袁赭罵幸遜挾天子令諸侯,意圖謀朝篡位,號召諸侯和自己一道勤王。兩人罵的不亦樂乎。罵著罵著,袁赭想到了魏劭,於是派了弟弟袁代來漁陽,以長輩的口吻說,當年老叔我曾施恩於你爹魏經,如今爹不在了,這個人情就管你這個兒子要了。老叔我正和幸遜打架,你得來和我一起打。

  袁赭當年和魏經同在洛陽做中郎將時,有次魏經帶了數人出京,路過中牟這個地方時,遇到一夥幾十人的流賊,正好袁赭經過,二人一起殺了流賊。

  這事雖然不假,但袁赭倚老賣老,袁代也跟著趾高氣揚,看似頗有想在魏劭這個乳臭未乾的北方新霸主面前樹立威儀的架勢。對面的魏梁當場就怒目而起,抬腳“嘩啦”一聲踹翻了自己面前酒案,酒肉傾覆在地。魏梁疾走到了袁代面前,拔劍指著他的鼻子,厲聲斥道:“中牟之恩,先主公早已加倍相報!主公見你遠道而來,不忘兩家舊情,今日才抱病親自設宴接風。你哪裡來的臉面,敢在我主公面前大放厥詞!”

  袁代身後站了同行而來的袁赭乾兒丁屈,以凶悍著稱,見狀忙拔出佩劍,喝道:“丁屈在此,誰敢無禮?”

  魏梁冷笑,呼嘯一聲,門口湧入了幾十名執戈武士,轉眼將袁代和丁屈團團包圍起來,刀戈雪亮,殺氣騰騰。

  魏家十年前的變故之後,袁赭原本以為魏家就此一蹶不振,根本沒放眼裡,數年後魏劭掌軍,袁赭聽聞他才不過十七歲而已,當時還譏笑了一番。沒想到才幾年的功夫,魏劭勢力大漲,先吞冀州,不久前又滅陳翔得了并州,不但實際統一了北方,聲望也大有赶超自己之勢。袁赭這才心慌起來,恨當年沒有趁他羽翼未豐之時徹底剪除。這也是他此次為什麼急著想滅幸遜取而代之的原因之一。計劃受阻,便又想出了這個以上輩之恩來挾魏劭的計策。

  魏劭若遵,他都來助戰,其餘諸侯自然紛紛效仿,則自己名正言順為盟主。魏劭若不遵,魏家便是幸遜同黨,且忘恩負義。這才派了袁代過來。

  袁代原本也只是想倚老賣老,在這個年輕的後起之秀面前來個先聲奪人罷了,沒先到剛開筵席,魏梁就翻臉不認人了。

  這裡是魏劭地盤,他若真起殺心,十個丁屈也保不住自己,不禁膽戰心驚,十分後悔,看向魏劭。見他面南跽坐,便似置身度外,慌忙道:“君侯明鑑!我奉兄命前來聯誼,所轉也不過是我兄長之言。燕侯若有異議,我盡可以代為回傳。兩國交戰且不傷來使,將軍如此以劍怒對,是何道理?”

  魏劭神色陰沉,巋然不動。

  堂中至少也有二三十人,此刻卻死靜一片。袁代額頭有冷汗慢慢地滾下,卻連抬袖擦也不敢,唯恐一個動作,便招來殺身之禍。

  片刻,魏劭拂了拂手。魏梁這才收劍。兵甲碰擦聲中,軍士紛紛退下。又有人彎腰進來,迅速撤換了魏梁面前剛才被踹翻的殘案,其餘人談笑風生,便似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袁代心還噗噗地跳,暗覷了一眼正中神色依舊沉靜若水的魏劭,慢慢籲出一口氣,再不敢露出分毫的自大之色。

  公孫羊這才慢悠悠地道:“袁使君有所不知,我主公如今看似兵多將廣,實則冀州、并州各地兵營空虛。本就左支右絀,捉襟見肘,本還想向袁公借兵一用,只是開不了口罷了。如今使君既然遠道而來先開了口,兩家又有舊交,主公也辭不去襄助之責,等收攏了兵源,必定盡快發兵襄助。”

  袁代再不敢露半分不豫,不住點頭稱謝。

  公孫羊笑道:“使君來的巧。再兩日便是我幽州鹿驪大會,使君若得空,也可前去一觀。”

  ……

  袁代一行人被送去驛舍落腳不提。傍晚魏劭回了魏府,進門便得知魏儼下午從代郡回來了,已經被徐夫人叫著住了進來。

  魏劭未置一詞,徑直入西屋。院裡只有是三兩個侍女,見他回了,紛紛躬身。魏劭往正房去,步上台階到了門口,略一遲疑,推門而入,屋裡卻不見小喬,轉頭問了一聲。一個侍女道:“貓兒方才跑不見了,女君恐它竄丟,方才親自去找了,春媼她們也去了,留我們看屋。”

  魏劭眉頭皺了皺。立在階下,猶豫了片刻,抬腳大步出去。沿著甬道往前走去,走到通往北屋大門的一個拐角,遠遠看到前頭那堵院牆畔,海棠枝旁露出了一片淡淡緋紅色的纖裊背影,正是小喬。她的邊上站了幾個僕婦侍女,幾人都在仰頭望著花牆的牆頭。

  那隻貓正高高蹲在牆頭上,也不知道它是如何上去的,此刻彷彿下不地了。

  侍女嘰嘰喳喳,有說拿竹竿接,有說拿梯子爬上去抱。

  魏劭正要過去,腳步忽然又停了下來。

  他看到魏儼正從北屋裡出來,往牆這邊而行。

  小喬邊上的一個僕婦先看到了他,跑了上去,指著蹲在花牆牆頭的那隻貓說了幾句。魏儼望了一眼小喬,立刻快步走了過來,來到花牆牆下後,仰頭看了一眼牆頭,先往後退了幾步,再朝前疾奔兩步,藉著衝力,人就像頭壁虎似的,一個騰挪就攀上了丈高的牆頭,伸手捉住那隻貓,隨即從牆頭上一躍而下,穩穩落地,身姿矯健,侍女僕婦歡呼了一聲。

  魏儼面上露出微微笑容,望了眼小喬,頓了一頓,隨即抱著貓朝她走來。

  小喬急忙迎了上去。魏儼伸手要遞給她時,那隻貓咪許是方才被驚嚇到了,忽然一個爪子撓了出去,魏儼猝不及防,手背被它撓了一下,立刻多出了幾道長長的血痕。貓咪也從魏儼手中縱身一躍,跳下了地。近旁的僕婦侍女唯恐它又跑了,急忙一窩蜂地追了上去。

  貓咪雖未成年,但伸出來的勾爪卻鋒利異常。前幾天見它十分溫馴,小喬也沒想著將它爪子剪掉。不曾想這會兒卻傷了魏儼。見他手背傷口裡迅速滲出幾滴血珠,有些過意不去,忙向他道謝,又賠禮。

  “如何?可要叫人來包紮下?”

  魏儼微笑道:“無妨,小傷口罷了,何須勞師動眾。”說著甩了甩手。

  小喬再次向他道歉。

  這時魏劭忽然從後現身,朝這邊大步走了過來。

  小喬也看到魏劭了,見他最後停在自己的邊上,視線落到了魏儼的那隻手上,忙把方才魏儼攀上前頭替自己捉貓的經過簡單敘了一邊,歉然地道: “都怪我不好,沒看好貓,倒害大伯傷了手。”

  魏劭微微一笑,看著魏儼,和他對視了片刻,隨後溫聲道:“有勞長兄了。我捉了隻貓給蠻蠻養,陪著她玩。倒害你手被抓了。我也代蠻蠻,給長兄賠個好。”

  魏儼的心緒,忽然變得有些不寧了。

  倘若說,就在片刻之前,他的心中還因為得到了這個偶然又珍貴的能夠得以與喬女近距離地說上話的機會,甚至還得到她的感激而感到隱隱歡欣的話,這一刻,隨著他弟弟的現身,對上他望著自己的目光,聽著他用無比親暱的稱呼為他的妻向自己賠禮,原本的那種暗暗欣喜的情愫迅速地從他的心頭褪去。最後絞成了帶著些微澀意和惆悵的如同亂麻的一團東西。

  他的心緒也變得不寧了。

  這是一種敏銳的直覺。無法以言語描述。但此時此刻,他真切感覺到了。

  他的弟弟魏劭,他和平常有些不同。

  魏儼的腦海裡,此刻忽然迅速地又掠過了白天回來得知房屋失火的事。

  當時,當他回來看到滿目的焦黑,那堵原本隱藏了他心底里的最不可告人的隱秘的牆也隨了大火倒地的時候,他的第一感覺,其實是鬆了一口氣。

  就如同他的身上生了一個能夠讓他致命的潰癰。他自己卻無法割去。現在這個潰癰被人割掉了。

  他甚至感謝這場來的有點突然,讓他之前毫無準備的大火。

  但這一刻,他忽然覺得,那場火,起的有些蹊蹺。

  魏儼的心跳驀然加快。手心迅速地沁出了一層冷汗。

  他注視著魏劭,片刻後,終於也微笑地道:“小事一樁。二弟無須客氣。”

  魏劭笑了笑,朝他微微頷首,隨即轉臉看向小喬,柔聲道:“走吧,我們也該回房了。”

  小喬錯愕著。

  魏劭會在房裡叫她的乳名,譬如床上,和她動情歡愛的時候。

  但下了床,她從沒聽他用乳名喚過自己。

  此刻卻忽然莫名其妙地從他口裡說了出來,還對著魏儼說的。

  這便算了,他態度轉變之快,也令她實在有些措手不及。

  到底出了什麼事,讓他突然又變成了一個溫柔愛人的模樣?

  這樣的魏劭,非但沒有令她動容,反而,令她感到了異常的陌生。

  甚至有點毛骨悚然。

  魏劭不應該是這樣子的,哪怕他們之前關係最親密的時候。

  小喬壓下心裡湧出的那種不適之感,迎上他注視自己的溫柔目光,朝他微微一笑,跟著他走了。

  ……

  魏儼立在原地,目送魏劭和她並肩漸漸遠去的一雙背影,直到消失在了視線盡頭。

  眼前唯餘半樹海棠枝葉在風中輕輕搖曳,發出輕微的沙沙之聲。

  魏儼慢慢地捏了捏拳。

  手背上那幾道被貓撓傷了的傷口,忽然彷彿變得刺痛了起來。

61、

  魏劭起先和小喬並排而行,漸漸地,腳步邁的越來越快,撇下了她,等兩人回到西屋的內院,儘管小喬刻意在追他了,依然還是被他落下了丈許的距離。

  小喬最後緩了自己的腳步,看著他幾步登上台階,身影消失在了那扇門裡。

  春娘和在走廊裡的侍女見他二人回了,過來相迎。小喬問了聲貓咪,得知已經抱回來了,點了點頭,讓往後看的牢些,不要再教它獨自跑了。否則魏府那麼大,找起來也是費事。

  侍女應了。春娘問是否可以用飯了。

  暮色漸濃,小喬還沒吃晚飯。猜想魏劭應該也沒吃。讓預備下去,自己便往房門口去。推開那扇虛掩的門,跨了進去。

  房裡此刻還沒掌燈,光線有些暗。只有一縷帶著煙青的暮色從閉著的那扇西窗裡篩了些進來,給房中的器具物甚蒙上了一層昏昏的微光。

  她第一眼沒看到魏劭。往裡走了幾步,停在那架屏風側,試探地叫了聲“夫君,用飯了。”忽然身後毫無預警地伸過來一隻手臂鉗住了她的腰肢,她還沒反應過來,人竟倒著懸空被魏劭一把掛上了肩,扛著就送到了床上。

  小喬幾乎像條面袋似的被他從肩上給甩到床上的。

  雖然床上鋪著軟衾她並沒摔痛,但趴著的模樣卻有些狼狽,而且受了點驚。當她爬起來扭頭時,看到魏劭雙腿分立地站在床前,忽然抬起一隻手,開始解他的腰帶。

  他解著腰帶,兩隻眼睛看著床上的她,起初動作還是慢吞吞的,但忽然就似乎躁了起來,一把扯掉,接著又扯開了他自己的衣襟。

  這來的太過莫名了。而且,小喬也覺察到了他的氣場不對。

  她立刻試圖從床上下去。但是魏劭已經甩掉他剛脫下的衣裳,將她一把推了回去,接著他的一側膝蓋跪上床,另條腿壓在了她的小腹上,她便動彈不了了。

  小喬立刻搖頭:“晚飯預備好了——”

  魏劭一隻手伸了過來,五指分開捏住她的面頰,制止她的搖頭。

  小喬兩頰被他捏住,便止了說話。

  她睜大眼睛,略帶恐懼地看著魏劭壓坐在她小腹上,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

  他彷彿在端詳她。如同此前不認識她似的。

  “夫君——”

  小喬雙眸望他,含含糊糊地,勉強喚了一聲他。

  小喬真的感到害怕了。如同新婚之夜她不小心將他吵醒,他從枕下拔出長劍指著她面門時的那種帶著透骨冰涼的恐懼之感,再一次地朝她襲了過來。

  魏劭喉結動了一動,鬆開了她的面頰,接著,他沉重的身軀就壓了下來,將她壓在他的身下。

  從前他也有要她要的很急的時候,甚至因為動作粗魯而弄疼過她。但絕不會像現在這樣。他待她絲毫不見憐惜。小喬看到他的面龐繃的幾乎到了扭曲的地步,神色也隨之變得露出了一絲猙獰。

  屋裡暮色昏暗,半遮半掩的床帳內,光線更是黯淡。但他俯視著她的雙目之中,卻眸光大炙,那是一種混雜著興奮、欲色以及別的小喬也看不懂的不知道是什麼的幽幽的暗芒。

  小喬下意識地開始掙扎,兩手推捶他的肩膀。他便咬住了小喬的唇。咬的她疼痛無比。

  小喬緊緊咬著牙關。魏劭便離開了她的唇,手跟著一把扯開她的衣襟,低頭下來,口手齊在她宛若凝脂的溫暖胸脯上施虐。胸脯的雪膚很快起了觸目紅痕,小喬痛楚嗚咽一聲:“我做錯什麼……”

  魏劭雙眸欲光更盛,一語不發,大手鉗她一側大腿屈了起來。

  遭到如此野蠻對待,想這兩天他的反复無常,從前情濃之時繾綣更如諷刺。

  房中有些秋老虎的悶熱,方才那樣一番事情下來,她的身上也沁出了熱汗,小喬心底里的那絲寒意卻在擴展,隱隱的怒意也在慢慢地攀升。

  在他喘著灼熱濁氣,要強行入她時,她抬手將他的那張臉扳到了自己面前,強迫他看著她的眼睛。

  “我要你說個清楚,何以如此對我?”她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

  魏劭已經大汗淋淋,面龐酡色,如同醉酒,雙眸裡也隱隱如有血色泛湧。

  “天下男子都想著如我這般得到你,你方心滿意足否?旁人便算了,連我魏家男子,也盡要為你裙下之臣?”

  他頓了一頓,咬牙切齒地道。

  就在電光火石的那個一瞬之間,小喬忽然明白了過來,心底駭異至極。

  “你竟疑心我與你表兄有瓜葛?”

  魏劭眼皮跳動,不語,彷彿也不想再與她說話了,赤紅雙目再次落到她的唇上,低頭壓下,用力吮囓。

  “放開!”

  小喬奮力推開了他的臉。

  他一語不發,神色愈發陰鷙,轉回來再次狠狠銜住。

  她的唇已經被他弄的有些腫脹了。

  小喬再次奮力推開他。

  他第三次要咬下來時,小喬抬手便狠狠抓住了他的頭髮,魏劭低低地嘶了一聲,竟然不顧被撕扯了髮根的疼痛,再次回臉囓吮她的嘴。

  疼痛和來自心底的憤怒,令小喬再也忍耐不住了,鬆開了他的頭髮,一個巴掌打了過去。

  “啪”的響亮一聲。

  彷彿中了定身法似的,魏劭突然就停了下來,整個人凝滯住了。

  慢慢地,他回過臉,摸了一摸自己左側面頰,隨即盯著她,目中露出一絲不可置信般的氣急敗壞之色。

  方才和他糾纏間,小喬早已經累的氣籲,鬢髮也散亂的不行,見他這樣盯著自己,喘了一口氣,怒道:“別的什麼,我都可以容忍。唯這一條,我絕不容你心胸狹隘至此地步,竟強加於我身上!”

  她頓了頓,譏道,“我再水性,你魏家的男子,未必也就能入的了我的眼!”

  魏劭神色一滯。

  小喬不再說話,也徹底停止了掙扎,閉上了眼睛,神色變得平靜無比。

  魏劭死死地盯著她平靜閉目的樣子,喘息更甚。

  一道熱汗沿著他的額頭滾落,啪的滴濺到了她的眉心正中,漾了開來,片刻後,漸漸與她額上滲出的水光融成了一片。

  小喬忽然感到身上一輕。張開眼睛,看到魏劭從她身上而起,一把撩起帳子下了地。

  帳子被他臂膀力道所帶,發出了清脆的一道裂帛之聲。

  魏劭背對著她,迅速穿回方才被他自己甩在了地上的衣物,大步離去。

  小喬心跳得如同擂起了小鼓點,聽著門外走廊上腳步疊起,春娘詢他是否用飯,接著,聲音就斷了,安靜了下來。

  小喬慢慢地從枕上坐了起來,手還在微微發抖。定了定神,低頭整理著自己方才被他扯的七零八落的衣裳。

  春娘進來了。腳步起先帶了遲疑。看到小喬坐在床上的樣子,吃了一驚,隨即飛快地跑了上來。

  “我和他方才起了點小糾紛。君侯一時想不開,出去走走而已。”

  小喬阻止了春娘已經張開的嘴,自己下地來到鏡前,對鏡理了理散亂的鬢髮。

  春娘跟到了她的身後,神色擔憂地看著她的背影。

  “春娘,我腹餓了,吃飯去吧。”

  片刻後,小喬理好鬢髮,轉身對她說道。

  ……

  魏劭當晚沒有回房。第二天早上才回來。

  他回房時,小喬已經起身,剛梳妝完畢。

  魏劭面無表情,彷彿沒有看到她似的。洗漱完畢換了衣裳往北屋去。小喬默默跟上了他。兩人到了徐夫人面前。徐夫人說魏儼剛走,就和他們前腳後步,明日就是鹿驪大會了,從前都是由他一手經辦的,這回他去了代郡,昨天剛回,今天就有事找上他,今日一天想必他都十分忙碌。

  徐夫人說話時,魏劭神色始終如常,小喬更是全程面帶微笑。兩人一起出來,走到那個岔道口,魏劭腳步沒有停留,撇下她徑直繼續往前頭大門的方向走去時,小喬叫住了他。

  他看似非常勉強地停了下來,轉回半張臉,向她投來一瞥。

  小喬走到他面前,開口說道:“也並無別的事。就是關於那隻西域貓。原本是你送我的。既然你不能碰觸,我見你似乎又厭惡於它,我也不方便養了,你最好拿回去。或若嫌麻煩,我另尋個願意收養的人家將它送了。因是你的東西,故而處置前,先告你一聲。”

  她其實頗喜歡它,也很想養下去。只是確實覺得,這貓似乎和這家裡姓魏的兩個人都犯沖,自己再養下去,似乎不妥。

  “一隻畜生罷了!我既送了你,你要養便養。我雖狹隘,也不至會和一頭畜生過不去!”

  魏劭冷冷道,轉身而去。

  小喬停了停,目送他背影消失,轉身回了房。回房後想來想去,最後還是覺得不能養了。

  這貓金貴,日常主食自然是肉。尋常人家必定養不起,小喬也不忍讓它流落顛沛。便吩咐了下去,讓打聽合適的人家給送了。林媼等人都詫異不已。心想分明是君侯送給女君討她歡心的玩物,何以才過幾天,女君便要將它送走。雖然都喜歡它肉絨絨的樣子,只知道自己便是拿回家中也是養不起的,萬一養死,還怕不好交待。沒想這麼巧,到了傍晚,北屋那邊來了個僕婦,說徐夫人得知,讓把貓抱過去讓她養。

  小喬急忙親自抱了貓兒過去。徐夫人見了貓,十分喜歡。那隻貓似乎也和她頗為投緣,被徐夫人抱住,撫摸了幾下腦袋,喉嚨裡發出幾聲咕嚕咕嚕的聲音,便蜷在她的膝上一動不動。

  “說是二郎特意送你的養的,才幾天,怎又要將它送走?”徐夫人抱了一會兒的貓,問道。

  小喬道:“原本也捨不得的。夫君送來了,才知道引他不適。”便將那天他進了貓舍打噴嚏,後來又身上起了紅點發癢的事提了下。

  徐夫人恍然,點頭:“原來如此。我說呢!你那邊是不能養了。往後便放我這裡吧。我見它和我似乎投緣。正好也能做個伴。”

  小喬笑道:“原本孫媳婦愁尋不到好的去處容它。這會兒祖母接了養,那就是它的福了,比我養要好多,我也放心了。”

  徐夫人笑,低頭摸了摸貓兒,仿似無意地道:“仲麟可是惹你生氣了?”

  小喬微微一怔,抬眼見徐夫人那隻獨目望著自己,雖含著溫和笑意,卻十分明亮。便猜應當被她是看出了什麼。

  果然,徐夫人又笑道:“一早你們來,我一見就覺得不對。往常你們來看我,和我說個沒兩句話,我就見你倆望來望去的,早上卻只我那個孫兒望你,我見你連眼角風都沒掃一下他。我就想,不是他得罪你了,還會是什麼。”

62、

  小喬感到微微尷尬。知再強瞞也瞞不過去了,心念電轉間,便低下頭道:“全是孫媳婦不好。昨晚在房裡,為了點雞毛蒜皮事和他鬧了點性子。還請祖母勿怪。”

  小喬昨夜後來自己想了大半宿,確定魏劭這兩天突然變得陰陽怪氣,就是和他說出口的那句“連我魏家男子,也盡要為你裙下之臣”有關。

  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這麼武斷地給自己腦門貼了張潘金蓮的標籤,在遇到魏儼的時候強行拉自己秀恩愛,一轉身跑到自己跟前撒起了瘋。

  但有一點她能確定,他認為魏儼和自己有不正當的關係。

  當時她也確實被他流露出來的這個想法給噁心壞了,一時控制不住,也不管後果如何就給他了一耳光子,順利把他給打跑了。不過,魏劭今早還回來,和自己一起到徐夫人面前裝相,可見他不願讓這種“家醜”外揚,所以徐夫人這會兒突然問起,小喬自然不敢多說半句,只這樣含含糊糊地拿“房裡”、“雞毛蒜皮事”來推擋。料以徐夫人的輩分,就算她再好奇,或者說,再不相信,也不至於打破砂鍋要問到底。

  果然徐夫人沒再追問下去。只點了點頭,道:“唇齒尚有擦碰,何況少年夫妻?雖然你方才說是你不好,我卻知道必定是他得罪於你。他從小就是只皮猴兒,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打了跟他再好好說,他也就吃記性了。”

  小喬覺得徐夫人話裡似乎含了些別意,一時也沒空咀嚼,只想快些度過這陣尷尬,便胡亂點頭應聲。

  徐夫人笑道:“明日鹿驪大會,須得一早出門,這會兒也不早了,貓兒留下,你且回房吧,好好準備明日之事,養足精神。他回來若還跟你置氣,你儘管來告訴祖母,祖母替你做主。”

  小喬恭敬應了退出去,回到西屋。魏劭自然是不在的。小喬也不再等他吃飯了,自己去吃了,回房後,靜下心來,在腦海裡一遍遍地過著明早自己要做之事的每一個細節,以確保到時候不會出任何的紕漏。隨後上床去睡了。

  她需要養好精神。

  魏劭是在半夜回來的。輕手輕腳的,彷彿怕吵醒了她。小喬其實還是被他吵醒了。但裝作睡著。

  魏劭從浴房裡出來,熄燈爬上了床。當夜兩人各睡各的。小喬睡的很安穩。次日早,被邊上的動靜給弄醒了。

  魏劭從床上坐了起來。

  窗外才剛剛泛出點灰白的顏色。照現在的時令,估計五更還不到。還早。

  但今天有鹿驪大會,他確實理應也當提早出門的。

  小喬眼睛勉強睜開一道縫兒,看到了魏劭坐在床上對著自己的後背和後腦勺。

  他坐著沒動,彷彿在出神,忽然轉過些臉,瞥了眼枕上的小喬。

  小喬還有點沒完全睡醒,半瞇著眼睛,迷迷瞪瞪地和他對視了一眼。他彷彿不屑,轉回了頭,撩被便下了床。

  雖然鬧了那樣一場,生分了,但既然人已經醒了,該當做的事,小喬也會做的。打了個哈欠跟著他起了床。如常那樣開門,叫人進來服侍洗漱穿衣。

  整個過程沒有人發出半句聲,就只聽到僕婦進出的腳步聲和銅盆水盥被輕微碰撞發出的響聲。隨後小廚房的人抬進來放了早飯的食案。小喬也跪坐在旁陪著。

  先前兩人好的蜜裡調油時,魏劭早和她同桌而食了。

  現在就像自動恢復到了遊戲初級狀態。

  魏劭全程無表情臉,小喬服侍他吃完了早飯,送他出了門,看他背影消失在了微白的晨曦裡,進來後自己也不再睡了,梳洗完畢,春娘幫她取出今天要穿的衣裳。

  今天算是她嫁入魏家後的第一次公開場合露面,穿什麼衣裳,多日前就開始費思量了。

  鹿驪台不是什麼魏家七大姑八大姨的聚會,面對的是漁陽世家大族、魏家部曲將吏、幽州萬眾軍士。小喬原本已經夠美了,該強調的不再是美,而是她第一次以魏家第三代女君身份現於眾人面前時能與身份相持的風度與氣場。

  為此,春娘特意私下去請教鐘媼。鐘媼說,徐夫人當天穿醬紫,女君可著纁紅。既相配,又出眾。

  春娘歡喜,謝過鐘媼,回來便改製衣裳。

  她一手好女工。昨天終於將衣裳備好。

  小喬穿上纁紅地刺繡玄色龍鳳蔓草紋的禮衣,裙裾曳地,大袖垂膝,腰帶闊七寸,繡繁複精美的金絲茱萸聯雲紋,腰中鑲嵌如意美玉,一頭青絲高高綰成凌雲盤桓髻,兩旁各插一支嵌寶銜珠雙鸞金簪。

  比起去年剛出嫁時,如今大半年過去,小喬不但個頭長了一些,身段也漸漸開始脫去少女青稚,發育更顯勻亭。穿上這樣的禮服,盛妝過後,從頭到腳佩環交映,金玉葳蕤,氣韻華貴,又不失清麗,連徐夫人見到了,也端詳她許久,最後笑道:“有如此佳婦,我孫兒之福也!”

  這日天高雲淡,一早便朝霞燦爛。辰時中,魏梁奉命來接魏府女眷。小喬和徐夫人登上馬車。朱氏也一道去了,出城數里之地便是鹿驪台。

  鹿驪名為台,實際是一座高高建於夯土基上的觀景樓。坐北朝南,長寬各數十丈,高三層,四面無遮,氣勢雄偉,視野極佳。鹿驪台的對面,就是一座可同時容納萬人的大校場,東西南北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門,四門兩側又各開一拱衛小門,四門之上也各建有一稍矮的觀台,隨四門而命名,分別為青龍台、白虎台、朱雀台、玄武台,是為受邀而來的各地太守和其余貴客所備的。

  將近巳時,大校場裡旌旗遮天,兵甲耀目,數以萬計的各路人馬已經齊聚。

  徐夫人的馬車漸漸靠近青龍門時,四門砲聲響起,魏劭魏儼帶著漁陽和各地太守以及世家貴族疾步出來,列隊相迎。

  徐夫人一頭華髮梳的溜光整齊,身穿醬紫衣裳,從馬車上下來,一手拄著龍頭拐杖,另邊胳膊被小喬攙著,身後朱氏相隨,朝著青龍門走去。

  魏劭和魏儼搶上前去行禮,其餘太守等人也紛紛施禮。

  鹿驪大會除了選拔人才、耀武揚威的目的,也是魏家與各地太守相互聯絡,促進聯合的一個場合。

  今日這些受邀前來的各地太守,無不是魏劭父親在時便有的老人。前幾日起,魏劭便相繼與趕來的這些人會過面了。他們自然也都與徐夫人打過交道,盼著與她會面。只是徐夫人如今不大見客。此刻見她終於露面,爭相上前向她問好。

  徐夫人精神矍鑠,面帶笑容,與人一一寒暄,見眾人目光隨後落到小喬身上,笑道:“老身年已邁,幸而我魏家中饋繼承有人,此我孫兒新婦喬氏,深得我心。今日便由喬氏代老身擊響金鼓,為我幽州健兒鼓舞聲勢!”

  小喬在眾人略微的驚訝目光注視之下,不疾不徐往前一步,面帶微笑道:“我來之前,祖母便告我,雲今日到場的,無不是英俊豪傑、魏家肱股,叮囑我萬萬不可失禮,當以叔伯拜之。諸位叔伯,納我一禮。”說完向三面各施一禮。

  眾人見她年紀雖不大,卻容色絕代,舉動風華,應答大方,氣度過人,不過一個照面,都覺眼前一亮,徐夫人如此薦她,何況她的身份還是魏劭之妻,不敢託大賣老,各自向她回禮。

  徐夫人心情極好,大笑聲中,复讓小喬挽著自己的手臂,攜她步入青龍門。

  校場裡的萬眾軍士見徐夫人現身,萬歲呼聲四起。

  徐夫人滿面笑容,帶著小喬,身後隨了朱氏,在魏劭魏儼兄弟的陪護之下,登上鹿驪台列位。各地太守、貴族、以及受邀而來的客也紛紛各自登上四門觀台列坐。兩日前到的袁代、丁屈也被引入座位不提。

  鹿驪台的視野極好,四面大風吹揚,從台上俯瞰腳下,但見巨大校場之內,軍士方陣羅列一字排開,兵甲森嚴,武風雄渾,心胸也不由隨之升起一陣激蕩之感。

  小喬知道魏儼魏劭兄弟就在近旁,四目正觀著自己,心中對這兩個魏家男人實在膈應,卻絲毫沒有分心,眼中更看不到這兩個人。她只望向徐夫人。在徐夫人帶著鼓勵的目光之中,深深呼吸,吐完胸中濁氣,邁著穩穩的步伐,走向設在鹿驪台中央的那座巨大金鼓之前,從一個軍士手中接過綁飾了紅纓的銅槌,在萬眾矚目之下,穩穩地揮臂擊鼓,三聲之後,伴著尚未消去的嗡嗡鼓振,朗聲道:臍彼公堂,稱彼篁觥!蒙我勇士,安守四方!萬壽無疆!

  彼時大風吹揚,合著鼓振之聲,她清朗又充滿了元氣的聲音,隨風傳送到了校場的四方上空之上。

  “萬壽無疆!”

  “萬壽無疆!”

  校場起先沉靜,片刻後,忽然再次爆發出了一陣合著她朗誦之辭的“萬壽無疆”聲,聲來自四面,幾乎震動雲霄。

  小喬將銅槌放回托盤,如來時那樣,穩穩地走了回來。

  她看向徐夫人,從徐夫人含笑的雙眸中,她知道自己應該通過了這次於她自己來說其實是個並不容易的“考驗”。

  她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神色看著平靜,實則心臟還在飛快跳動,手心裡也捏出了一層汗。

  而今女人地位雖然普遍低下,但在魏家,卻有過女人主政的一段歲月,也是靠著當時的徐夫人,魏家才渡過那段飄搖低谷,為後來的魏劭主政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所以,在魏家徐夫人的面前,根本就沒有所謂女子不能走出內堂之說。

  小喬深知,以自己的資歷,原本根本不可能以如此高的姿態,站在名為鹿驪台的這個地方的這個位置上,受著來自腳下萬眾的歡呼之聲。

  從她的本心來說,她也沒有渴盼過去獲得這樣的榮耀——她從不覺得自己配得。並且更重要的,她的內心有些惶恐——自己今日受了這樣的榮耀,日後卻不能對等報答的惶恐。

  但是徐夫人卻將她推到了這個位置上。她無法拒絕。

  小喬其實也不知道徐夫人為何如此看重自己。既然蒙她看重,今日之事也無法推卻了,她唯一能做的,也就是盡己之力,不要辜負了徐夫人的期待。

  現在看起來,她完成的似乎還算可以。至少,應該是沒有丟臉。

  徐夫人讓她坐到自己的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微笑道:“做的很好。”

  小喬道:“蒙祖母的厚愛鼓勵,我才幸不辱使命。”

  ……

  金鼓之後,鹿驪大會正式開始。校場裡軍士威武之聲四下此起彼伏,紛紛為隸屬自己軍團的出場健兒壯大聲勢。

  魏劭魏儼二人要下去到校場裡。來徐夫人面前辭了一聲。

  魏儼面帶笑容,神色自若。

  看著魏儼,小喬忍不住就想起魏劭那比女人還要女人的疑心病。

  雖然並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懷疑上自己和魏儼有一腿的那個結論,但想起第一次遇到魏儼時,他盯著自己的那種目光,再看這兩個人都在自己的跟前,心裡忽然也膈應了起來。

  小喬忍不住看了眼魏劭。見他正好盯著自己。便也不避讓他的目光,微微揚起下巴,和他對盯了一眼。

  魏劭彷彿一頓,臉色隨之沉了沉,轉身便走了。

  魏儼隨之,也下了鹿驪台。

  這兩隻瘟神都走了,小喬終於覺得舒坦了起來,立刻尋找校場里阿弟喬慈的身影。

  今天兩場比武。騎射和搏擊。先比的是騎射,也就是喬慈參加的項目。

  比賽的內容,是將“騎”和“射”結合起來。在場地的終點設一用繩索懸掛的金鐘。出戰的所有武士從起點騎馬出發,誰能避開對手阻撓,第一個以弓箭射下金鐘,便是勝利者。不可擊打對手的馬匹,除此之外,可用採用任何手段阻撓對方。對於參賽武士的騎術、箭術,以及格鬥能力,都是一個極大的挑戰。

  參加射鐘的武士共有三十二人,除了喬慈,全部都是來自各地軍營中的騎射佼佼者。已經各自縱馬來到了出發點,等待著比賽開始。

  小喬很快看到了自己的阿弟喬慈。

  他今天十分精神。面若銀盤,雙眉如劍。一身白袍銀甲,肩上挎著寶弓,腰間懸了寶劍,高高坐於□□的那匹青驄馬上。

  小喬心裡歡喜,緊緊地望著喬慈。喬慈似乎感覺到了來自於小喬的目光,忽然轉頭看向身後的鹿驪台,沖她一笑,少年英雄的一股抖擻猛力之氣,撲面而來。

  作者有話要說:順便,那個萬歲,萬壽無疆,這年代還不是皇帝專屬。

63、

  鹿驪台位置顯眼,萬眾矚目,小喬知道此刻也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正在看著自己,見阿弟在台下和自己致意,鑑於自己身份,為避嫌起見,只望著他回了一笑,並無過多情緒表露,但雙目中的鼓勵之色卻盡顯無疑。

  就在這時,小喬聽到登階方向,傳來一陣彷彿帶了韻律的木屐踏過石階的腳步之聲,於是轉頭望了一眼。

  鹿驪台的階上,現出了一個漸漸清晰的妃色身影。

  她認了出來。是蘇娥皇。

  蘇娥皇隻手微提裙裾,拾級而上,身後左右相隨了兩個侍女,妃色身影映著青色石階,搖曳婀娜,正往徐夫人的方向走來。

  到了近前,她被攔了下來,停下了腳步。

  鹿驪台的守衛走了過來,向徐夫人禀,說左馮翊公夫人蘇氏到了,乞拜見老夫人。

  徐夫人早已經瞥到了蘇娥皇,卻不動聲色,也沒轉頭去望,只道讓她過來。

  朱氏聽到左馮翊公夫人蘇氏,霍然轉頭,果然看到蘇娥皇就立於那裡,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守衛回去,放行了蘇娥皇。蘇娥皇來到徐夫人面前,先朝她恭敬下拜。

  徐夫人微微笑了笑,叫她無須多禮。

  蘇娥皇再拜朱氏。

  朱氏瓮聲道:“起來吧。你雖寡婦,從前也是左馮翊公夫人,我不過一鄉鄙婦人,如何受的起你如此大禮。”

  她說話時,臉是微微扭向一邊的。

  蘇娥皇面上依舊帶笑,起身最後轉向坐於徐夫人右手邊的小喬,含笑道:“前次盧奴別後,我便時常想念妹妹,盼著能再與妹妹相見。今日方如願以償。”

  小喬亦露出笑容,微微點頭,道:“蒙夫人記掛,我甚感激。”

  她兩人說話時,朱夫人道:“你何時來的漁陽?竟也不提前知照一聲,倒顯的我們怠慢了。”

  蘇娥皇忙道:“夫人有所不知。鹿驪乃英雄大會,我有一侄兒名蘇信,為中山校尉,騎射出眾,有幸前來赴會。我此番前來,一為侄兒助威,二來,我雖多年未踏足漁陽,但心中時常記掛外姑祖母和夫人。故也藉此機會,特意來拜望外姑祖母和夫人。昨日到的遲了,恨不能當即過府拜望,又怕擾了外姑祖母和夫人休息,是故未敢登門,想著今日一早來此拜望,也是便宜。”

  朱夫人唇角微微勾了勾,不語。

  台下校場正中,設作騎射之賽的場地已經圈定,起,點處,三十二武士各自跨上駿馬,臂搭彎弓,躍躍欲試,正預備聽號令出發。

  蘇娥皇指著中間一個身高臂長的紫袍青年,笑道:“他便是我侄兒蘇信,雖比我也小不了幾歲,在中山軍中歷練磋磨也有幾年了,此番奮力拼殺,也得上司賞識,這才有幸來漁陽獻技,貽笑大方了。”

  小喬望了一眼。

  蘇信年紀二十出頭,身高臂長,騎一匹烏騅馬,鞍轡華麗,嵌著寶石,陽光下熠熠生輝,在一眾武士當中很是顯眼。他昂首挺胸,高高坐於馬背之上,顯得信心滿滿。

  徐夫人亦看了一眼,點頭道:“也是個少年英雄。”

  蘇娥皇忙謝她誇讚,略一遲疑,閃目之間,朝徐夫人走了一步,方抬腳,卻聽朱夫人道:“不知你今早也要來,這里便未替你設下位子。我見下頭騎射就要開令了,你既為侄兒助威而來,還不過去玄武台入座?”

  玄武台在鹿驪台的側旁,專為漁陽城中前來觀戰的貴族婦女而設。

  蘇娥皇腳步停了下來,盯了朱氏一眼,隨即笑道:“多謝夫人安排。如此我便下去了。待稍晚些,我再登門拜望外姑祖母於夫人。”說罷朝徐夫人和朱氏再盈盈一拜,又與小喬道了聲別,這才轉身,帶了侍女,依舊裊裊婷婷地去了。

  蘇娥皇走了,徐夫人神色如常,朱氏沖她背影露出了一絲鄙色,鼻裡淡淡哼了一聲。

  小喬看她一眼,面上絲毫沒有表露,心裡難免詫異。

  沒人比她更深刻感受過來自於朱氏的殺傷力,所以,她倒不是詫異於朱氏最後做出幾乎是趕走了蘇娥皇的這樣的舉動。

  只是詫異於這個接人接物其實真的絲毫叫人挑不出錯處的蘇女,何以竟會這麼招來朱氏的不待見。

  朱氏說話夾槍帶棒,毫不客氣。

  看來在她心目之中,除了自己,蘇女也是個排的上號的厭惡對象了。

  此時校場裡的喧囂慢慢靜止了下來,全場屏聲斂氣,看向騎射場內蓄勢待發的三十二騎武士。

  小喬知道比賽要開始,也無暇再想別的了,專心觀戰,尋著弟弟的身影。

  令號聲中,三十二騎齊齊揚蹄出發,爭相往百丈之外那個懸了金鐘的終點縱馬而去。起先三十二騎各行其道,等衝了將近二三十丈出去,馬頭漸分前後,沖在最前的一匹赤馬之上的武士搭弓瞄準金鐘,緊隨其後的白馬武士一棍掃去,赤馬武士俯身避過,抽戟反刺,二人便纏斗在了一起。

  歷來規則,每人身上只限帶三支羽箭,若羽箭射完未中金鐘,或者落馬下地,則視為出局。

  有人既然開了個頭,剩余武士便也效仿。何況規則也是允許。人人都想阻攔對手,自己及早衝出包圍第一個射落金鐘。和著急若驟雨的緊密鼓點,在校場觀戰軍士的齊聲吶喊助威聲中,跑馬道上展開了你走我攔,你追我趕的惡鬥。很快,相繼有人不敵落馬。

  路程過半的時候,原本的三十二騎只剩一半不到。其餘或受傷落馬,或被人奪走弓箭,或已經射完三箭卻未中標。

  喬慈慣常使用的兵器是雙戟。他從小醉心武藝,每日早晚於家中的小校場裡苦練,寒冬酷暑,風雨無阻,又天生一副習武筋骨,多年下來,得心應手,□□這匹魏儼送他的青驄也是千里挑一的駿馬,雖騎用不久,但頗通靈性,今日人馬合一,路程還未過半,隱隱便有脫穎之勢。

  他方擊敗了一個從後追趕而上試圖奪走他弓箭的武士,最後以戟杖將對方擊落下馬。

  這已是他擊敗的第三個對手了。

  魏劭軍中武風歷來彪悍,鹿驪大會雖是兄弟軍營之間的武功較量,但全部真槍實刀,武士以甲護身。

  喬慈在眾武士中年紀最小,人材英俊,校場內的不少軍士也知他是女君之弟,馬匹剛出發便引來眾人矚目。等賽程過半,見他騎術精絕,武藝出眾,接連擊敗纏鬥住他的三名武士,且出手頗為克制,並不似其餘有些武士,一心為求勝利,出手陰辣,招招攻擊對手要害。見他和對方在馬上鬥了十幾個回合,最後壓住對方,反手改戟頭為戟杖擊對方掉落下馬,不由地心生敬重,開始紛紛為他叫好助威。

  阿弟英姿煥發,又有大家之風,博得了校場裡眾人的喝彩。小喬雖然歡喜,心裡卻更緊張。雙目圓睜,緊緊地跟隨著他馳騁馬上的背影,兩隻手都捏成了拳頭,連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喬慈擊落那個武士之後,立刻夾緊馬腹。□□青驄也感應到了來自主人的意念,全速奔馳衝往終點,迅速超越了前頭幾人,就在他挽弓搭箭,在全場注目之下要射出第一支箭時,耳畔一陣刀風,斜劈下來一把大刀,喬慈忙收弓避讓,轉頭見追上來了一騎武士,烏騅紫袍,雙目閃閃,隱露悍色,正是來自中山的蘇信。

  蘇信又劈來第二刀。喬慈立刻抽出雙戟迎上,兩人在四周軍士的震天吶喊聲中你來我往,轉眼已經過了二十來招。

  蘇信是蘇娥皇長兄長子,因蘇娥皇長兄大她許多,是以姑侄年紀相差不大。十年前幸遜還沒入洛陽時,他的姑姑蘇娥皇初嫁劉利,名滿洛陽,蘇家也曾風光一時。到如今卻門庭敗落,子弟也多凋零。蘇信一心顯耀門庭,因他長於騎射,今日遠道而來,只為在鹿驪台一戰成名,是以方才出發後就出手凶狠,接連傷了數人,殺出一條路來,看見喬慈勇猛,心里便將這白袍小將視為勁敵,見他衝到最前了,眼看就要發箭,哪里肯讓他拔得頭籌,奮力追了上來阻他勢頭。兩人這樣鬥了二十來個回來,喬慈越戰越勇,蘇信漸漸不敵,見身後又有武士追趕而上,心中焦慮,生出一計,喬慈一戟下來,他突然大叫一聲,面露痛苦之色,身形也搖搖欲墜,便似受傷要墜下馬背。

  喬慈立刻收手,不想眨眼之間,蘇信卻從馬腹之側抽出一柄事先暗藏起來還未用過的短刀,朝著喬慈一揮而去。喬慈看到鋒芒,迅速躲避,卻事出突然,還是沒有完全躲過,一側的臂膀被利刃劃過,幸好穿有護甲,但護袖也被劃出一道口子,一陣疼痛,低頭見血已經流了出來,染紅了身上白袍。

  這裡距離鹿驪台已有些距離了。但小喬依稀還是看到情況不對。心猛地一跳,也不顧旁的了,從位置上起身奔到護欄之前,睜大眼睛看著。

  喬慈與蘇信大戰,明明就要壓過,不料蘇信突然使詐,反而令喬慈掛彩,兩旁軍士立刻大喝倒彩。蘇信卻恍若未聞,逼開喬慈之後,咬牙猛地調轉馬頭就朝終點衝去。漸近,他瞄準前方,挽弓發箭。

  第一箭射出,未中。勘勘從掛著金鐘的那根繩索之旁擦過。

  蘇信心裡懊惱,急忙再搭弓,瞄准後預備射出第二支箭。

  然,就在此時,另一支飾有白羽的羽箭已經離弦從後追趕而上,從他身畔破風而過,如奔雷迅電般地朝著數十丈外的金鐘筆直射去。

  箭是他身後的喬慈所發。

  校場裡頃刻間鴉雀無聲,無數雙眼睛盯著那支白羽之箭。

  羽箭撕裂空氣阻力,奔至終點,不偏不倚,穿繩而過,最後釘入了一面阻靶之上。

  繩索斷裂,懸不住沉重的金鐘,金鐘晃了幾下,掉落在了接於下的一面銅鑼之上。

  “當”的一聲,發出一聲清越而綿長的金屬撞擊之聲。

  蘇信僵住了,眼睜睜看著那個白袍小將縱馬從自己身畔如風般飛馳而過,到了終點之處,翻身下馬,疾步走到靶前,拔下了羽箭,然後跳上了高台,高舉羽箭,向四面揮手致意。

  校場裡爆發出瞭如雷般的喝彩之聲。玄武台上那群漁陽貴婦,更是看著喬慈,紛紛交頭接耳。

  小喬原本懸到了嗓子眼裡的心,此刻終於落下。

  秋陽艷光的照射之下,她遠遠看到阿弟舉臂立於高台,白袍銀甲,意氣風發。

  而巨大的校場裡,這一刻,幾乎所有人都在為他的英姿而歡呼吶喊。

  小喬激動的鼻子發酸,忍不住抬手,掩住了自己的口鼻。

  魏劭此刻正立於距離高台不遠的一處觀台上。他的目光從高台上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身上挪開,眺向對面的鹿驪台。

  他看到她憑欄而立,雙手掩面,顯是要喜極而泣了。

  魏劭唇角微微勾了勾。忽然,他下意識又將目光瞥向距離自己不遠的長兄魏儼。

  魏儼正將目光投向鹿驪台的那個方向。他微微仰著頭顱,似乎在出神,神情彷彿陷入了某種飄忽不定的思緒之中。

  大校場裡,高台上的喬慈是萬人矚目的焦點。他的近旁,目睹了全程的大將軍李典正在對公孫羊說,此鳳雛麟子,又有仁風。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沒有誰會留意來自魏儼的這一道不經意的視線。

  魏劭斂目,神色平淡。

64、

  第一場騎射結束。鹿魁最後被外來的喬慈所得。

  這個結果雖然意外,但在場的幽州軍士卻沒人覺得丟臉,反而興高采烈。

  喬慈是君侯妻的弟弟,就是君侯的內弟。既然是君侯內弟,也就是大半個幽州人了,他奪魁和和幽州人奪魁又有什麼兩樣?何況方才他所展的大家風範,尤其是最後那一箭的逆轉,實在太過精彩,目睹之人,無不心折。

  軍士紛紛議論著方才一幕,翹首等待下一場搏擊開始。

  搏擊便是擂台,兩人對陣,敗者下台,勝者繼續接受挑戰,以此循環,最後獲勝者為驪魁。對於武功、體力、乃至意志,都是一個極大的挑戰。擂台除了禁用飛鏢流星暗器,其餘不受限制。

  就行伍打仗而言,騎射其實更為實用。

  但這是亂世。亂世只崇英雄。

  單從尚武精神而言,擂台搏擊更能充分體現個人英雄主義的魅力。故,對這場實打實的擂台比拼,人人期待。

  ……

  鹿驪台的視野極好,能將校場正中所設的那個大擂台上的全景看個一清二楚。

  但喬慈騎射一結束,小喬就開始有些心不在焉了。

  雖然知道阿弟下去後應該會處置臂傷了,但心裡還是有些牽掛。對看人在台上逞勇惡鬥更是興致寥寥。坐那裡,難免便開始走起了神。

  她先瞥了眼玄武台。

  玄武台在鹿驪台側旁不遠,位置矮於鹿驪台,望下去一目了然。

  蘇娥皇坐在一群漁陽貴婦人的邊上,坐姿雅麗,神色端凝,目光落向校場的中央。

  方才她侄兒蘇信惹全場喝倒彩的一幕似乎也未給她帶去多少的影響。她不和近旁的漁陽貴婦們搭話。漁陽貴婦對這個出自中山國、嫁劉利、成為寡婦,如今又從洛陽回到漁陽的帶了點傳奇色彩的著名的“玉樓夫人”似乎也不親近。也沒人主動和她搭訕。隻或明或暗地裡看她一兩眼,在心裡審視她看似不經意,實則精心梳出的髮型,發里插戴的步搖,身上穿上的裙裳,以及坐那裡,也從頭到腳流露的似要把自己這些人給壓下去的那種“洛陽範兒”。然後和近旁的婦人交頭接耳,低語上幾句。

  蘇娥皇卻始終如一,不管邊上人如何的眼光,穩穩噹噹。

  看完了蘇娥皇,小喬再看魏劭。

  他和公孫羊、李典等人高居於擂台對面的一個觀台上,佩劍端坐於中央,寬肩蜂腰,十分的顯眼,幾乎不用費甚麼眼力,第一眼就看到他那個熟悉的側影了。

  小喬忽然有些好奇。蘇娥皇彷彿從天而降地這麼出現在了這裡,魏劭現在知不知道她也在,就正坐在距離他不遠的身後的那個玄武台上?

  她暗暗地觀察了魏劭片刻。見他目光似乎一直落在擂台上正在對打的兩個武士身上,偶爾會側身過去,和坐他邊上的李典或者公孫羊說上一兩句話,似乎是在評價台上武士的身手。

  小喬看了好一會兒,他始終沒有回頭過去。

  小喬下了結論,他應該還不知道。

  這時擂台上的一個武士獲勝了。他的對手被無情地摔下了擂台,爬起來後羞慚離去。勝利的武士站在台上,接受著來自四面的喝彩。

  小喬被吸引了注意力,剛要把目光挪向擂台,就看到魏劭忽然轉過了頭。

  雖然隔的有點遠,但小喬直覺,他的兩道目光應該就是投向自己的這個方向。

  小喬頓時有一種在背後偷窺被抓包的心虛之感,立刻看向擂台,目不斜視。

  魏劭遠遠地眺了眼正襟危坐的小喬,收回了視線。

  他在極力克制自己,要把注意力放到擂台上的他的武士的精彩對決上。

  不要再去費神留意坐於他身側不遠的他的長兄魏儼,此刻到底在看著什麼,他的心裡又在想著什麼。

  否則,若是讓他再看到像先前魏儼遠眺她的那樣的一幕,他唯恐自己就要徹底控制不住情緒,當場就發作出來了。

  每一次,當他想到那個蘭云當時對自己說出口的陰私,魏劭就覺得自己身體皮膚下血管裡的血在沸騰,有無數個針尖,在密密地紮他。

  他不願相信。但他知道蘭云這個女人,不管她到底處於什麼目的,她說的是真的。

  他和表兄魏儼,有著將近二十年的兄弟之情。因為他比自己大了數歲,行事一向穩健可靠,從沒有出過半點岔子,對他更是有著一種天然的信任。

  也是因為如此,在突然得知兄長不但對他的妻懷了不可告人的心思,竟還褻瀆於她,他才感到了出離的憤怒,以及深深陷入一種完全超乎了他從前所有認知的巨大的難以自拔的恥辱感裡。

  倘換成別人,大卸八塊也不足以解他心中之恨,十個也早被他給斬成了肉醬。

  但這人卻偏偏是他的長兄。

  即便事情已經過去了兩天,他也一直在極力克制自己,但就在這一刻,當他腦海裡浮現出自己想像出來的那一幕,魏劭忽然又覺得,血液裡流動起了一根根的針棘,開始扎刺他,令他無法專心。

  “君侯可看到了?這位便是我方才對你提及的俊才。姓史名俊,德州盤雲人氏,祖傳槍-法,臂力過人。祖上英豪,曾為滎陽令,後家道中落回鄉務農,我亦是無意聽人舉薦,這才尋訪了他來……”

  李典靠了些過來,指著擂台上一個正與對手搏鬥的武士,興致勃勃地說道。

  那個武士二十出頭,壯碩雄偉,使一桿丈八的精鐵長矛,身手不凡,槍槍掛風,正將對手逼的步步後退,周圍喝彩聲不斷。

  魏劭聽到李典和自己說話,終於回過來了神兒,將腦海裡畫面強行給驅趕了出去,再次集中起了精神,將視線投向了擂台。

  ……

  史俊果然武藝高強,又勇猛過人,沒有辜負李典期待,連將上台挑戰的七人打了下去,看的校場裡的軍士如痴如狂。將最後一個挑戰者挑下了擂台,史俊猛地一頓鐵槍,喝道:“尚有何人不服?盤雲史俊在此恭候!”

  他一雙環目四顧,台下竟無人再敢上去應戰。

  李典愛才,見狀欣喜,正要喝彩,忽見對面白虎台上倏然立起一人,縱身從丈高的觀台上一躍而下,朝著擂台便流星大步而來,轉眼到了近前。身高七尺,豹肩猿背,年二十七八,不是別人,正是前日隨袁代同來的袁赭義子丁屈。

  丁屈一個翻身上了擂台,放聲道:“我乃下密丁屈!前日隨家叔到了漁陽,承蒙款待留至今日。我從前在山東時候,也聽聞過幽州鹿驪大會,今日有幸目睹。方才見史盤雲身手不凡,又出言挑戰,我一時技癢,這才登台,只是不知這鹿驪大會,可容我一外來之人獻醜乎?”

  他挺著手中長戟迎風而立,神色頗是倨傲。

  ……

  丁屈,下密人氏,投袁赭後,迅速揚名立萬。去歲袁赭於北海作戰,中計入了圈套,身陷重圍,幸得到丁屈殺入力保,竟從包圍中再次殺了出來,僥倖逃命。從此對他大為賞識,遂收為螟蛉子,出入必帶身邊。這次袁代來幽州,丁屈被派來相隨。前日宴飲之時,竟遭遇到了下馬威。丁屈當時不敢發作,心中卻憤憤,記下了這羞辱。早就存了力壓眾人,要在幽州萬眾軍士面前替自己拿回顏面的心思。終於等到這個機會,按捺不住跳了出來現身,上台應戰。放聲說完,雙目又不禁望向對面正高高坐於鹿驪台上的那個倩影。

  世上男子,十有八九,皆為好色之徒。這丁屈也未能免俗。一早隨袁代來此,下馬之時,正好看到小喬隨徐夫人從馬車上下來,當時便猜她應是魏劭之妻。

  幽州魏劭去歲娶兗州喬女,喬女貌美多姿。丁屈早有耳聞。見這小婦人盛裝華服,竟是生平所未見之美麗,當時忍不住就多看了好幾眼,入座後又見美人現身高台,擊鼓誦詞,風華絕代,令人難忘,心裡方才又回味許久,此刻跳出來,除了一雪前恥,也未免不是沒有想藉此機會在美人面前展露一番真本事的賣弄之心。

  小喬哪裡知道自己無意間又入了別人的眼。坐了許久,終於見那史俊無敵,本以為就此結束,沒想到變生不測,忽然又跳出來一個人,聽他言辭裡隱隱有挑釁之意,頓時聚精會神,雙目緊緊望著,關切了起來。

  ……

  李典看了眼魏劭,見他神色平淡,無任何的意思表示。

  這樣的場合之下,這丁屈既然應戰了,自己這邊作為東道,也無不應的道理,當下簡單說了規則,鼓聲再起,史俊丁屈二人便斗在了一起。

  這丁屈果然不負袁赭軍中冠軍之名,猛悍過人。史俊雖也武藝超群,但閱歷淺薄,遠不及丁屈身經百戰,不過十來個回來,被丁屈一杖重重擊在後背之上,口吐鮮血,敗下陣來。

  袁赭洋洋得意,以戟挑起史俊落在地上的□□,高高舉著,繞擂台闊步走了一圈,大笑道:“什麼盤雲鐵槍,還不是我丁屈手下敗將!”

  朱氏面露怒色,從位上站起了身。

  小喬一顆心也微微地懸了起來。轉頭望了眼身旁的徐夫人。見她不動,更沒起身。唯獨目望下去的目光,比之方才略顯凝重而已。

  ……

  四面的幽州軍士,方才吶喊聲還震天,轉眼收了聲。見丁屈狂傲至此地步,台下頓時嗡嗡聲四起,個個臉上都露出了怒色。

  史俊滿面羞愧,奔到魏劭觀台之前,下跪謝罪。

  魏劭目中精光暴漲,面上卻無慍色,只瞇了瞇眼,微微揚了揚下巴。

  李典會意,說道:“勝敗乃常事,你何罪之有?且下去先療傷。”

  史俊低頭而去。台上丁屈方站定,再次望了眼鹿驪台上的佳人倩影,又朝對面觀台道:“我聽聞幽州燕侯,武冠三軍,素有戰神之名,在山東時候,就有心討教。奈何不得相遇。今日便宜,值此良機,燕侯可不吝賜教否?”

  這話簡直狂妄無禮至極。便是李典身經百戰,極具涵養,聽了也怒從心頭起,正要起身,側旁一個人影已緩緩起身。

  魏儼道:“汝何人?不過袁赭座下一供差遣之犬馬,僥倖勝了一場,竟以為化作人乎?何來的資格,能與統領我四十萬幽州將士之君侯過招?我乃代郡魏儼,不才,願與你過上幾招。你若贏我,再作別論!”

  魏儼縱身約下高台,行至兵器架前,取了一根鐵棍,隨即快步登上擂台。

  軍士見到魏儼登台,群情立刻再次激動了起來。

  丁屈見他不過取了鐵棒為兵,顯然是沒將自己放在眼中。微微一怔,隨即怒道:“也好。是你自己討辱,莫怪我不留情面。”挺戟上來迎戰。

  ……

  擂台上的魏儼與丁屈對戰,徐夫人坐於高台,獨目一直緊緊地盯著。

  起先她的神色凝重,漸漸地緩了下來。

  再片刻,小喬望她,她神色已經如常,轉頭對小喬道:“這廝討打。竟到我幽州家門口撒野至此。讓儼兒殺殺他的銳氣也好。”

  徐夫人話音剛落,小喬就听到校場裡爆發出了一陣歡呼之聲,循聲而去,看到一柄長戟懸空飛了出來,魏儼鐵棍橫掃,迅如閃電,如法炮製,效仿了方才丁屈重擊史俊的手法,重重一棍擊在他的後背之上,丁屈當即被打的趴在了擂台之上,口中狂噴出了一口血。

  丁屈羞憤交加。掙扎爬起來要再戰。魏儼手中鐵棍棍頭已經重重壓在了他的咽喉,惡聲道:“諒我不敢殺你?袁赭再兇暴,又能奈我何?”

  丁屈喉嚨被鎖,動彈不得,早有那袁代見勢不妙,慌忙下台,急匆匆奔到近前,對著魏劭連聲道:“燕侯息怒。實在是他過於魯莽,方才不聽我的勸告,胡鬧了一場,望燕侯看在我兄長之面,且饒他一命。我帶回去後,必定如實禀我兄長,遣使具禮,前來致歉!”

  魏劭抬起視線,看向對面擂台上的魏儼,神色平靜。

  魏儼與他對望片刻,慢慢地收了鐵棍。

  袁代急忙命人上台將丁屈抬走。

  魏儼在全場將士的歡呼聲中下了擂台。至此,鹿驪大會結束。過程雖一波三折,場面卻驚心動魄,不但決出喬慈、史俊這樣的年少俊傑,最後魏儼力戰丁屈,更是奮武揚威,軍士無不興高采烈,豪邁歌聲此起彼伏。

  徐夫人遠遠見到魏劭魏儼兩兄弟朝鹿驪台走來,知他二人是來接自己的,便從位置起了身,在小喬和朱氏左右攙扶之下,下了台階,最後與迎面行來接她的兩兄弟相遇。

  徐夫人面露欣慰之色,道:“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幽州有你兄弟二人,我心甚慰!”

65、

  聽到徐夫人口中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小喬下意識地垂下了眼睛。

  她知道這應該只是徐夫人為方才的那一幕而發出的一句感嘆而已。

  但她卻忽然有些不敢看此刻對面魏劭,乃至魏儼的表情到底會是什麼樣的。

  更不敢對上徐夫人此刻那隻流露出了歡喜之色的獨目。

  雖然,直到這一刻為止,她依舊還是不清楚魏劭魏儼這兩兄弟之間到底發生過具體為何的事。

  但有一點她知道,這兩人的中間必定起了心病,心病還不小。而原因,大抵就是和自己脫不了乾係了。

  坦白說,魏儼即便真的對自己起了不該有的念頭,繼而激怒魏劭,她也不覺得這是自己的錯。如同那個晚上,魏劭因此而□□於她,她何其無辜。

  但是就在這一刻,她卻忽然感到有些惶恐了。

  並非她臉大自己往自己臉上貼金,而是她怕。

  徐夫人方才的說的那句話,突然就提醒了她。

  倘若萬一,這兩個姓魏的兄弟,真的因為她而翻臉決裂,事情鬧到了徐夫人面前的話,徐夫人將會怎麼看待她?她往後又如何在魏家繼續立足?

  再矯情點地說,從她如履薄冰嫁入魏家來到漁陽見到徐夫人的第一面起,她就對待自己不薄。倘她知道兩兄弟因為自己起了嫌隙,她的心情又將會是如何?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這句千古名言,本該遭到鄙視和唾棄。

  但現在她卻希望如此。寧可魏劭視她為一件衣服,也不願徐夫人對自己產生哪怕是一點點的誤會,或者因此而感到傷心和難過;同理,倘若魏劭僅僅只是因為別的男子對自己單方面起意就把事情弄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的話,哪怕這個人是他的兄長,除了魯莽和無腦,她也實在想不出別的評價了。

  原本這兩天,關於這件事,她更多的還只是在為魏劭所表現出來的反复無常和惡劣對待而感到委屈,乃至於在心內置氣。

  但忽然,就在這一瞬間,她的腦子清醒了過來。

  倘若處置不當,這件事的嚴重程度,將會導致她所無法承擔的後果。

  心念電閃之間,小喬迅速抬起眼睛,望向對面的魏劭。

  她希望他能看到自己此刻的眼神。

  但是此刻,魏劭卻並沒看她。

  他雙目平視望著她身邊的徐夫人,神情看起來恭敬而平靜。

  他說道:“祖母一早辛苦,孫兒送祖母回城。”

  城中會有鹿驪大宴,東西南北四門軍營裡的營宴也將開始,不到深夜,恐怕不散。

  徐夫人知他和魏儼這天接下來還非常忙碌,怎會真要他兩兄弟送回去。如早上來時候那樣,在他二人和眾多太守們的相送中出了青龍門。

  喬慈也在列,隨眾人站在外。他臂膀上的傷處已經裹好,看起來應無大礙。

  小喬這才放下了心,見阿弟隔著人牆望向自己,朝他微微點了點頭。

  徐夫人看到了喬慈,招手讓他過來。眾人忙給他讓出了條道。

  徐夫人詢問他的傷情。

  喬慈躬身:“小子無礙,謝老祖母關愛。”

  徐夫人道:“我都看到了。英雄出年少。至於中正純仁,則更難得。”她轉向小喬,“你的兄弟很好,可見素有家風。”

  其餘人也紛紛附和。

  喬慈俊臉微微泛紅,露出忸怩之色,再次躬身,恭恭敬敬地道:“老祖母謬讚,小子愧不敢當。”

  徐夫人含笑點頭。

  小喬忙也向徐夫人道謝,和朱氏一道左右攙她上了馬車。

  這樣的場合裡,小喬無法和他能夠單獨說上什麼話。

  她彎腰跟進馬車的時候,回頭,再次看了一眼魏劭。這回見他也正在看著自己。

  她和他對望了一眼,隨即入了馬車。

  晚上等他回來,她決定和他談一下。

  在回去的路上,小喬心裡想道。

  ……

  魏劭目送載著家中女眷的馬車漸漸遠去,與近旁的太守們敘話,請他們先行入城,盛宴將開。

  李典帶著神色躍躍的喬慈過來,軍禮後笑道:“我是特來向主公借人的。喬小公子校場揚名,一眾兄弟都要與他喝酒結交。不知主公放人否? ”

  李典是當世能絕對排的上前三的名將。喬慈從前在兗州時就知道他的名字。見他竟然親自來接自己,惶恐之餘,心中也是十分歡喜,千百分地願意親近,眼中不自覺便放出了期待之色。

  魏劭看了他一眼,道:“得大將軍如此賞識,還不道謝?”

  喬慈忙向李典道謝。

  李典哈哈一笑,領他而去。

  魏劭望著兩人背影遠去,再一次地,將視線投向了他的兄長魏儼。

  從擂台下來後,他就沉默著。方才雖然和他一道送了徐夫人到此,但他從頭至尾,沒說一句話。

  他已獨自離開。

  校場的青龍門外,到處都是人。

  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攢動的人群裡。

  ……

  這一日,漁陽城內城外,熱鬧一直持續到了天黑。

  魏劭終於從持續的宴樂中脫開了身,獨自騎上一匹馬,往城西而去。

  漁陽城中有限令,為避擾民,若非緊急軍情,不得在街道之上縱馬奔行,違者要受笞刑。

  這限令還是魏劭自己在幾年前頒布的。頒布之初,一個輕車將軍犯令,縱馬行於鬧市,被他命人於衙署打了三十軍棍。自此令行禁止,再無人敢犯。

  這一刻他自己卻犯了。

  他縱馬疾馳,釘了鐵掌的馬蹄如同雨點急促落擊著平整而寬闊的石頭街面,驚動晚歸路人。

  路人已經許久沒有遇到這樣的景象了,紛紛駐足,看著一人一馬穿破遠處夜色,如風般從身側疾馳而過,轉眼再次消失在了夜色的盡頭里。

  天色已經昏黑,路人並未看清馬上那個人的模樣,抱怨了幾聲。

  魏劭聽不到來自身後的抱怨聲。

  這一刻他也渾不在意這些。

  白天裡,他幾乎沒吃下去什麼東西,只喝了許多的酒。一肚子的酒。

  他感覺自己渾身滾燙,連腳步也開始踉蹌了。

  但他的意識依然十分的清晰。

  喝下去的酒水越多,他的意識就越發的清晰,引燃在他胸膛裡的那把暗火也燒的越來越大。

  他沒有片刻的停頓,越騎越快,最後幾乎衝到了羅鐘坊那扇燈火輝煌的大門之前,翻身下了馬背,朝著裡面疾步而入。

  門人從前在街上看到過君侯騎馬入城,對他面貌印象深刻,何況此刻他身上的著裝。一個照面就認了出來。急忙相迎。卻聞到他滿身的酒氣,似乎醉酒而來。又見他神色不善,未免心中驚慌。被魏劭一把揪住了衣襟:“魏儼可在?”

  “郡公?”

  門人立刻反應了過來,慌忙點頭,領著魏劭往樓內而去。

  大堂內的樂妓們見了吃驚,不敢再作樂,停了下來望著。門人爬梯時太過驚慌,一腳踩空,跌了一跤,也不顧疼痛,手腳並用地爬上了樓梯,最後停在一扇鏤花門前,躬身小聲道:“郡公就在裡頭。”

  鏤花門緊緊閉著。依稀能聽到裡面傳出婉轉絲竹,中間夾雜著女子調笑的歡聲細語。

  魏劭在門口站立了片刻,忽然抬起腳,“砰”的一聲,一腳踹開了門。驚動門邊坐著的兩個樂妓。樂妓驚叫,抱著懷裡琵琶後退,驚恐地望著突然現身在了門口的這個英俊的年輕男子。見他神色陰沉至極,雙目盯著房內榻上的那位貴客。

  魏儼正斜斜地靠於榻上,身上衣衫齊整,雙目閉著,似乎醉酒睡了過去。他的面前是張酒案,案上杯盤草草,地上也凌亂倒著幾隻空了的酒瓶,左右各陪一個妙齡女郎,女郎一紅衫,一黃衫,胸乳半露,面頰泛紅,目帶春潮,正說說笑笑間,忽聽門被人一腳破開,吃驚回頭,睜大眼睛望著。屋內嘈聲便靜止了下來。

  魏儼睜開了眼睛,看了一眼門口的魏劭,神色也無驚訝,只是慢慢地坐了起來,道:“今日事多,二弟怎會來我這裡?”

  魏劭冷冷道: “隨我來。”說完轉身而去。

  魏儼出神了片刻,推開了左右兩個女郎,從榻上站立而起,下榻的時候,腳步略微一個踉蹌,紅衣女急忙過來相扶。

  魏儼推開,自己扶著牆走了出去。

  魏劭魏儼一前一後出了羅鐘坊,各自上馬。魏劭在前,往城東方向而去。魏儼在後隨著,出了城門又繼續出去十來里地,將那座王母殿也拋在了身後,最後才停在了一塊曠野地上。

  遠處西邊藍紫色的夜空裡,正慢慢地升起一輪淡淡的上弦彎月。曠野里四下靜闃,只有腳邊野草被夜風吹過,發出一陣輕微的沙沙之聲。

  魏劭下馬,立於曠野之畔,背影一動不動。

  魏儼也跟著下了馬,在他身後停了片刻,朝他走了過去,道:“二弟叫我來此,所為……”

  他的話沒有說完,魏劭忽然轉過了身,握起拳頭,一記便狠狠地朝他的面門揮了過來。

  魏儼猝不及防,面門遭了重重一擊,血從鼻中噴湧而出,整個人也往後仰去,倒在了地上。他的兩邊耳朵,起初嗡嗡作響,片刻後,才慢慢地恢復了過來。

  他睜開眼睛,看到魏劭單膝跪在自己的面前,怒容滿面,咬牙切齒地道:“我向來視你為兄長,你也確是我的兄長。世上女子何其多,你為何單單要對她不敬?”

  魏儼閉了閉眼,抬手抹去鼻中不斷湧出的血。

  魏劭冷笑:“我想了一天,終於有點想明白了。你我雖是兄弟,你應當也是對我心懷不滿吧?故我索性叫了你出來,有什麼話,說個明白,想打,就痛快地打上一架!”

  他盯著魏儼。

  魏儼和他對視著,呼吸漸漸變得粗重,忽然大吼一聲,如他方才擊打自己那樣的,一拳朝著魏劭揮了過去。

  魏劭被他打在了地上,擦去嘴角流出的血,一躍而起,惡虎般地朝著魏儼撲了過來。

  兩人起先還你來我往,到了最後,幾乎變成了洩憤般的扭打,下手毫不留情,拳拳到肉,很快就各自受傷。

  魏劭被魏儼給壓住了,腹部重重吃了他的兩拳,肺腑痛徹如同移位,怒吼了一聲,整個人翻挺過來,反將魏儼雙手反剪在了身後,牢牢壓制在自己的身下。

  他們已經戰了許久,兩人都氣喘如牛,原本接近筋疲力盡了。

  但此刻,魏儼卻覺到自己的雙臂被他折的傳來了一陣瀕將骨斷的痛楚。

  魏劭的雙目赤紅,猛地曲起手肘,肘端朝著魏儼的太陽穴砸下,就要重重擊落之時,忽然硬生生地停了下來,停在距離不過一寸的上方之地。

  他已經感覺到了來自於魏劭的凌厲殺氣,卻無法躲避。他被魏劭死死制住,感到身體裡的力氣已經隨了疼痛在慢慢地流失而去。

  他聞到了死亡將近的氣息。

  但很奇怪,這一刻,他卻沒有半點恐懼。內心反而覺得異常平靜,如同解脫了般的平靜。

  他閉上眼睛,等著承受來自於他的弟弟,也是他的君侯的攜著巨大怒火的最後重重一擊。

  但那一擊卻並沒有如同預期中的到來。

  他睜開眼睛。看到魏劭慢慢地收了臂,忽然一把鬆開他。

  他立刻撲到了地上。

  “此事就此揭過,往後我不會再提,也不會再放心上。我說到做到。二十年的兄弟,往後要不要再做下去,全在於你。”

  魏劭大口地喘息著,站了起來,轉身離去。

  他的腳步起先有些蹣跚,但越走越快,最後來到馬匹邊上,翻身上馬,縱馬而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曠野盡頭。

  魏儼一直躺在野地之上,雙眼望著頭頂綴滿了繁星的深藍色夜空,猶如睡過了似的,一動不動。

  ……

  白天回家後,小喬便一直在等魏劭回來。

  她知道他今天事忙,即便回來,應該也會很晚。

  沒想到才亥時不到,他就回來了。

  更叫她吃驚的,是他竟然帶著傷而回來的。額角、唇角都破了,流出來的血有些凝幹,手背也破了。至於身上,一時還看不出來。

  小喬從沒見過他這麼狼狽的模樣。嚇了一跳。慌忙迎了上去問道:“你怎麼了?怎會這般模樣?”

  魏劭定定地望著她,半晌沒有說話,眼神有些怪異。

  小喬被他看得漸漸發慌,定了定神,朝他又靠了一步過去:“你到底被誰給打成這樣的?”

  魏劭終於道:“我被他給打了。”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小喬一怔,忽然就明白了。心里頓時一涼。

  “不過,他被我打的更慘。”

  魏劭忽然卻又微微一笑,望著她慢吞吞地道。

66、

  小喬錯愕間,魏劭忽然彎腰下去,抬手撐住了腰腹,微微蹙眉,面露痛苦之色。

  小喬一驚,急忙上去一把扶住他,正要叫人進來,手腕被魏劭一把反握住了。

  “不要叫人知道!”魏劭道,“傳到祖母和我母親跟前,徒增擔憂而已。況且我也無大礙,只是些皮肉傷。你幫我處置便可。”

  小喬和他對視一眼。視線繼而落到他青腫的額、破的唇角、凝著血的手背上。慢慢地呼了一口氣。

  ……

  他除了受了些傷,身上衣裳也沾滿泥草,看起來就跟剛在地裡打過滾兒似的。

  小喬先送他進浴房洗了洗,出來讓他坐於榻上。見他額頭處的破口又開始慢慢地滲出血跡,取潔淨帕子,抬手輕輕沾擦。

  魏劭微微“嘶”了一聲,皺眉呲牙,似乎很疼的樣子。

  小喬手立刻停了下來:“我笨手笨腳,恐弄疼你。我讓春娘進來……”

  魏劭立刻搖頭:“我忍的住。”

  他的右手手背裂了一道不算淺的口子,似是被石頭刮擦出來的,洗乾淨傷口後,看著有些觸目驚心。

  小喬小心地幫他上了藥,再用繃帶纏好。

  “疼嗎?”她問他。

  魏劭安靜地坐著,雙目看著她,搖了搖頭。忽然抬起沒有受傷的左手,帶了點試探般地,輕輕環住了她的腰。

  小喬看了他一眼。並沒有阻攔。取玉棒挑了些消腫止血的傷藥,替他繼續輕輕均勻地抹於額頭和唇角的受傷之處,輕輕揉擦。

  他的手掌便貼於她的腰肢,隔著衣物,摩挲了幾下,微微收了收臂膀,小喬便跌坐到了他的腿上。

  “你脖頸也破了道口子,尚未擦……”

  小喬略微掙扎了下,想站起來。

  “勿動。”

  魏劭道。

  小喬便不動了。

  魏劭拿掉了她手上的小玉棒,臉朝她湊了過來,一側面頰與她柔軟的面龐輕輕擦摩。

  他在回來前,她剛沐浴完畢。全身還帶著清新而馨甜的芬芳。

  魏劭閉上眼睛,深深地聞了一口來自她頭髮和脖頸裡的香氣。

  他聞了一會兒,低頭開始親她。很是溫柔。

  小喬並沒有拒絕,依在了他的胸膛,頭也靠他的肩膀上,讓他親著自己。

  過了一會兒,她問:“這兩日到底出了何事?你總也得告我一聲吧?”

  魏劭正低頭親吻她的脖頸,忽然聽到她發問。停了一下。

  “無它。我已解決。無事了。”

  他含糊地道了一句,繼續親吻她。那隻手也漸漸往上,最後覆在了她養的比剛嫁過來時鼓了些的胸前。

  小喬拿開了他的手,從他懷里站了起來,道:“你忙了一天,喝酒,又和人打了一架,想必也乏,你自己早些去睡吧。”

  一隻手從後伸了過來,抓住了她的胳膊。

  小喬回頭。看到他微微仰臉,望著自己。

  她和他對望了片刻。

  魏劭輕輕一拽,小喬就再次坐回了他的腿上。

  這次他從後,兩條胳膊抱住了她的腰腹,將她完全地摟住,讓她的後背緊緊地貼著他的前胸。

  但就是一句話也不說。

  小喬掙扎了幾下,掙脫不開他的胳膊。

  “你不想再提,我亦不逼迫。可是你當時那樣待我,我很怕,也很傷心。到此刻還是傷心。就彷佛在你眼中,全都是我的錯。”

  小喬忽然自己轉頭,凝視著他,慢慢地說道。

  魏劭繼續沉默著。就在小喬心裡漸漸感到有些失望時,他忽然抱起她,將她整個人轉過了身,讓她跪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小喬直起腰身,就能和他平視。

  “往後我若再管不住脾氣,你如前回那樣,打我便是了。”

  他終於說道。臉慢慢地憋的有點紅了起來,說話彷彿也有些吃力。

  小喬一怔,接著哼了一聲,翹了翹嘴巴:“君侯高高在上。上回也只是僥倖,蒙你不和我計較。過後我後怕不已。下回何來的膽子,敢再打君侯?”

  “我叫你打,你打便是。”

  “你真不怪罪?”

  魏劭搖了搖頭。

  “也保證不還手?”

  “你怎經得起我還手?”他不以為然。

  “我也捨不得打你。”

  他頓了一下,又輕聲說了一句。

  小喬望他。他也望著她。兩人四目相對。

  室內燭火輕輕搖曳,周遭安靜的彷彿能聽到彼此的心跳之聲。

  ……

  他說這句話時,此刻的眼神看著倒像是真切。

  但是這個男人,他該是有多驕傲。

  他不肯在她面前多說關於他魏家男人之間的隱私事,她也可以理解。

  但她希望能聽到他向自己認個錯,他卻偏不說。

  小喬遲疑著。

  雖然還是不知道今晚他是怎麼和魏儼打起來的。但從他晚上回來後的種種跡象來看,她覺得這問題應該是解決了的。

  至少,不會像她先前擔心的那樣,再鬧大了。

  原本她的期待,其實也不過就是如此。現在不用等到自己說,他已經把事情解決了。

  尤其是,和前兩天他的態度相比,今晚的他,其實已經是個意外的驚喜了。

  小喬想了想,終於決定暫時還是不再去逼他了。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你要記住了。這是最後一次。下回你若再對我胡亂發脾氣,惹我生氣,我決不輕饒你!”

  她說道。

  魏劭唔了一聲。微微低頭,兩人便額對額地觸到了一起。

  他的呼吸有點熱,摻雜了酒氣,還有一點她剛幫他塗上去的藥的氣味。

  但她並沒覺得反感。當他張嘴含住她的唇瓣時,她閉上了眼睛,溫順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仰頭配合讓他親了一會兒自己的嘴唇。最後抱他,另隻小手,悄悄地穿過他的衣襟,貼在了他的皮膚上。

  其實他肌肉緊實,皮膚光滑,充滿了年輕男性的力量感,脫了衣服更是性,感。無論胸膛、後背、腹部、臀部,還是大腿,摸起來都很舒服,手感超級的好。

  魏劭也喜歡她摸自己。並且,反應特別的強烈。每次她撫他,尤其,撫他敏感之處時,他就露出一副興奮的快要死的表情。

  這其實也讓小喬挺有成就感的。

  但小喬以前就不怎麼主動撫他。也就應他的要求,那麼摸幾下而已,基本屬於被動。

  今晚可能是他鼻青臉腫的模樣激發了她的母愛。認錯態度雖然並不讓她感到滿意,但好歹,也拐彎抹角算是服了軟。

  所以小喬決定摸摸他,以資鼓勵。

  她柔軟的小手在他衣襟裡慢慢地游移。撫摸過他胸膛,又到了小腹。

  魏劭的呼吸漸漸變得粗重了起來。

  ……

  “男君,夫人到了!”

  忽然,門外傳來僕婦的一道聲音。

  小喬一驚。手便停在了魏劭的小腹上。

  魏劭一頓,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神色裡露出不悅。

  小喬看了他一眼。

  她來到漁陽魏家,也有半年多了。從前有什麼事,朱夫人都是打發人來,傳喚她或者魏劭過去的。

  還是頭回,朱夫人親自跑到這邊的西屋裡來。

  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小喬急忙從他大腿上爬了下來,扯了扯自己的衣裙。見魏劭身上只穿著件中衣,衣襟還被自己剛才給弄的有點敞了,慌忙幫他整理了回去,又飛快拿了外衣過來。

  魏劭懶洋洋地起了身,讓小喬服侍著,穿了外衣。

  小喬幫他整理著衣襟。他抬手,摸了摸她垂下的秀發。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腳步聲,接著,就听朱氏的聲音響了起來:“劭兒,你出來。”帶著焦急和擔心。

  魏劭轉身,去開了門。

  朱氏站在門口,就著燈火看了眼魏劭,立刻驚呼:“果然!是誰把你給打成如此模樣?”

  魏劭道:“酒喝多了,回來騎馬時不小心墜落,摔了一跤……”

  “胡說!”朱氏怒了,“你當我目盲?這是摔出來的?方才我聽屋裡一個僕婦說,看到你回來面帶傷痕,我還不信。不想竟是真的!到底哪個大膽包天,竟敢將你毆成這般模樣?”

  朱氏兩道目光立刻射向了裡頭的小喬。

  小喬一嚇。

  “他不說,你難道也就不問?不去我那裡告一聲?”朱氏呵斥。

  小喬不吭聲。

  魏劭面露慍色:“母親,你休要無理取鬧了!不過些許的皮肉傷,何至於大驚小怪?我還是送母親回房,早些歇息吧。”

  魏劭跨出房門,催促朱氏回房。朱氏見兒子已經大步往外去,無奈只得跟了上去。

  魏劭送朱氏到了東屋門外道:“母親進去歇息。兒子今日有些乏了,也早些去睡。”說完轉身。

  朱氏望著兒子漸漸遠去的背影,想起白天不斷在腦海裡迴旋的一幕,對兒子的關愛焦慮之情,終於還是壓過了徐夫人這二十年來帶給她的壓力,按捺不住,疾步出去叫住了魏劭。

  魏劭無奈再次停下腳步,回頭道:“母親有何吩咐?”

  朱氏望了下四周,見無人,壓低聲:“劭兒,我有一話,在心中已藏多年,原本也是不願說出來的。只是如今,我見那人越發的不對。想來想去,還是悄悄說與你知道為好,叫你心裡有數,及早做個提防。否則萬一日後出事,後悔不及!”

  魏劭嘆了口氣:“母親還要說何事?”

  “你的那個表兄,他和我們不同。他不是漢人!他是匈奴子!”

  朱氏咬牙,一字一字地道。

  魏劭一怔,極力壓下心裡越來越重的不快,冷冷道::“母親何以如此說話?”

  朱氏冷笑道:“你當他的父親真是入贅我魏家的女婿?你且聽好,全不過是你的好祖母捏出來的鬼話!當年之事,我最清楚不過了。那時我剛和你父親成親沒幾年,你的那個姑姑在邊城時被匈奴的日逐王擄走,三年後你父親將她奪回來時,她肚子裡已經有了匈奴人的種!當時也才五個月大,我苦勸她不要留下。她卻不聽,一意孤行定要生下來。生出的便是你的那個好表哥!你的姑姑生他後便沒了!”

  朱氏臉上露出厭惡之色:“我便知道,這雜種兒出世起就是個冤孽。我當時也說,既然母親沒了,不如將他送回,還給那個匈奴人養。你的祖母偏生要留下來自己養。一養就是這麼多年。還將此事瞞的死死,連你也不許告訴!劭兒,母親全是為了你的好。非我不容他。你的表 他非我漢人,遲早要生異心!你若不知情,也不加以防範,日後必定禍患無窮!今日鹿驪大會,他何以急不可耐上台爭出風頭?還不是想要壓你一頭,日後圖謀你的君侯之位?劭兒你想想,我們魏家先祖父起,數代鎮守幽州,與匈奴人勢不兩立,偏偏家中卻養了一個匈奴子,這若傳了出去……”

  朱氏敘說著時,魏劭的臉色漸漸變得僵硬起來,忽然撇下朱氏,掉頭疾步而去。

  朱氏一愣,急忙追了上去:“我兒!此事你的祖母不許我說出去的,你千萬莫要在她面前提及,說我已經告知你了……”

  她話音未落,魏劭的背影已經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朱氏慢慢地停下腳步,獨自立於幽暗的甬道之上,出神了片刻。

  埋藏在心底里的這個秘密,她今晚終於對著自己的兒子,說了出來。

  朱氏此刻的心情,就如同生下了個一個懷胎了三十年的怪胎,說不出來的輕鬆。但是輕鬆過後,又有點害怕。

  她害怕被徐夫人知道。

  但是很快,母親的那種天性又戰勝了恐懼。

  我全不過是為了兒子。只要他好,我有什麼不能捨出去的?

  朱氏在心裡,對著自己這樣說道。

67、

  魏劭已經走了,魏儼就一直這樣躺在曠野的地上,如同一個將死之人。

  方才他用盡全力去擊倒魏劭。魏劭也是一樣。下手沒有留力。

  他的鼻裡到了此刻,依舊還在慢慢地往外淌血。他卻一動不動,任由溫熱的血柱慢慢地沿著他的面龐往下流淌,漸漸滲入他後腦枕下的泥地裡。

  天已經大半月未曾下雨了,野地泥土乾燥。

  魏儼的鼻息裡,充滿了一種雜著泥土腥氣的血腥惡味。但這氣味卻叫他感到了一種快意般的宣洩。

  他不知道躺了多久,忽然,從曠野的遠處,現出了一列尋常漢人裝扮的七八人的影子,朝他方向疾奔而來。到了近前,那個領頭的奔到魏儼身邊,將他扶了起來,為他止血。

  魏儼將來人一把推開,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彷彿一個喝醉了酒的人,蹣跚著腳步,朝前而去。

  “少主人!”

  呼衍列在他身後跪了下來。與他同行的七八匈奴武士也紛紛下跪,齊聲喚他。

  魏儼彷彿沒有聽到,繼續朝前晃晃蕩盪而行。

  呼衍列從地上爬了起來,追了上去。

  “少主人!魏劭已與少主人有隙!少主人竟真難道甘心受他制掣一世?少主人竟真分毫不念父子血親?”

  魏儼慢慢停住了腳步。

  曠野裡夜風颯颯,黯淡月光之下,他的背影彷彿凝化成了一尊石像。突然,他轉過了身,咆哮一聲,猶如一頭暴怒的獅子,揮拳就朝呼衍列擊了過來。

  呼衍列被他一拳打的撲在了地上。爬起來又道:“少主人血統高貴,如今不過蚌中之珠,遲早終將為世人所知……”

  魏儼朝著呼衍列的胸口,再次重重揮拳一擊。

  呼衍列再次撲倒,口裡吐出了血。他□□著,掙扎從地上第三次爬了起來,道:“少主人一旦回歸,建功立業,指日可待……”

  魏儼雙目血紅,神色猙獰,一把抽出呼衍列的腰刀,朝他當頭便劈斬而下。

  呼衍列絲毫不見懼色:“當日桑乾河畔我落入魏劭之手,若非少主人留情搭救,呼衍列早已埋骨河沙之下,今日焉能立於此處?呼衍家族誓忠日逐之王,少主人殺我,呼衍列甘願受死!”

  “少主人!”

  身後那一排匈奴武士圍住魏儼,齊齊跪了下來。

  刀刃定在了呼衍列的頭頂之上。月光在鏤了面獠牙狼頭的刀刃反射出一道如水的泠泠白光。

  魏儼喘息急促,顯映刀光的雙眸目光狂亂,兩邊肩膀微微顫抖,喉嚨慢慢格格作響,忽然竟“哇”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少主人——”

  呼衍列大驚,急忙上前相扶。就在這時,他的身形定住了。他看到遠處數十步外,竟立有一個人。魁偉修長。月光將他身影投地,他一動不動,也不知何時來的,竟然毫無覺察。

  那人忽然邁開腳步,大步走了過來。漸漸行近,月光照出一張呼衍列閉上眼睛也能摹刻而出的面龐。

  “魏劭!”

  他驚呼一聲,地上匈奴武士立刻起身,拔刀列隊擋在了最前,作勢待發。

  魏劭行至七八步外之地,停了下來,雙目投向魏儼。

  魏儼慢慢地直起腰身,隔著擋在他面前的那一排匈奴武士,亦看向魏劭。

  二人四目相對。

  腳下荒草被風刮的倒伏在地。耳畔有呼衍列因為緊張而變得粗重的呼吸之聲。遠處寂寂,只剩夜風刮過山巒發出的嗚鳴之聲。

  良久,魏劭道:“你與匈奴人何時開始往來?”

  他的聲音並不帶絲毫的怒氣。聲音沉著。彷彿只在問詢一件平常小事而已。

  魏儼仰頭,面朝深藍夜空,長長地呼入了一口漁陽城外帶了秋夜蕭瑟涼意的空氣,閉上了眼睛。

  “我自會去見祖母,給她一個交待。”

  他猛地擲了手中的腰刀,睜開眼睛,神色已經恢復了平靜,邁步離去。

  “少主人!”

  呼衍列衝著魏儼背影喊了一聲,見他沒有回頭。他又看向魏劭,雙目戒備地盯著,終究還是慢慢地後退,退出十幾步後,領著匈奴武士迅速離去,身影消失在了夜色的曠野之中。

  魏劭緩緩轉頭,盯著魏儼離去的背影,忽然疾奔追了上去,從後一把扯住他的衣領。

  “你要交待什麼?交待你和匈奴人早暗中往來?你是想要氣死祖母嗎?”

  魏劭咬牙切齒地道。

  魏儼身形僵立片刻,緩緩地回過了頭。

  “你縱然可以不計我的冒犯,我卻無地自容。祖母大仁大智,一切交她定奪便是。”

  他的神色慘淡,一如夜空之上的那輪弦月。

  魏劭臉色鐵青,牙關咬的咯咯作響,猛地握起那隻還纏著紗布的手掌,重重一記,又將魏儼打的翻倒在了地上。

  “除非我死,否則你休想闖到祖母面前胡言亂語!我更不容你生出二心!”

  魏劭說道。

  ……

  魏劭又是一去不歸。

  半夜的時候,等不到他的小喬也打發了人,悄悄去東屋那邊看了下,回來說並無異常,東屋裡燈都滅了,男君不可能此時還留在那邊。

  小喬獨自在床上輾轉反側,想不出來他送朱氏回東屋後到底又出了什麼事,竟然徹夜不歸。

  她有點心神不寧。第二天起了個大早,打發人去衙署。回來卻說魏劭昨夜也沒去過衙署。

  今天是喬慈等人辭行回往兗州的日子。魏劭不歸,人也不知道去了哪裡,小喬無可奈何,自己收拾好,喚了喬慈過來,領他先去北屋那裡拜別徐夫人。

  她帶著喬慈進去的時候,原本還想著徐夫人說不定知道魏劭昨晚去了哪裡。

  但徐夫人顯然也不清楚他的行踪。沒看到魏劭同行,問小喬。小喬便將昨夜朱氏來房裡,魏劭送她回東屋,然後一去不回的經過說了一遍。

  徐夫人問:“早上可去衙署看過?”

  “打發過人了。回來說夫君不在。昨夜也未曾去過。”

  徐夫人微微沉吟,隨即看向喬慈,微笑道:“今日你回兗州,你姊夫本當送你一程。想是昨夜事出有因,他竟此時還未歸來。你且稍等,祖母這就再打發人去尋。”

  喬慈忙道:“姊夫想必臨時有要事纏身,這才未歸。此番前來,多有叨擾。蒙祖母、姐夫、表兄等人厚愛,小子十分感激。昨夜又有幸蒙李大將軍等人踐行。今早姐夫有事,不必再特意相送。”

  徐夫人讓小喬留他再說會兒話。等小喬帶走喬慈,自己打發人分別問朱氏和公孫羊。

  朱氏很快就來到了北屋,說昨晚聽聞兒子回來臉上青腫,不放心過去探了一眼,隨後兒子送她回東屋,她到後他就走了。她也不知道又出了何事,以致於他整夜未歸。

  她說話的時候,有些不敢對徐夫人的目光,一直低著頭。

  徐夫人看了她片刻,讓她走了。

  去問公孫羊的人也回了。說昨傍晚君侯離席去後,他就未見過了。衙署裡也無任何緊急意外的新到訊報。

  徐夫人獨自沉吟之時,一個僕婦忽然進來,面帶歡喜地說,男君方才回了,往老夫人這邊來了。

  徐夫人鬆了口氣。沒片刻,就听到熟悉腳步聲近,一個人影入了屋,正是魏劭,進來便向徐夫人進禮。

  徐夫人忙讓他起身。端詳了下,如朱氏所言,他臉上果然帶了傷痕,忍不住發問。

  魏劭神色自若,笑道:“昨夜醉酒厲害,不慎墜馬擦傷。不過些許皮肉小傷,祖母不必介懷。”

  徐夫人心下疑慮,見他不說實話,也不再追問這個了。又問他昨夜去了哪裡。

  魏劭道:“昨日白天事忙,客人眾多。想起衙署有事未竟,想過去先處置,路遇一舊友,盛情邀約,卻之不恭,便去吃了幾杯酒,不想竟醉了一夜,今早才回。惹祖母牽掛,是孫兒不孝。”

  徐夫人望他一眼,點了點頭:“你內弟今日辭行,你且去送一程吧。來時未迎,去更當送。”

  魏劭應是,起身離去。徐夫人望著他背影,忽然道:“你表兄昨日起怎也不見他人?我聽說他昨夜也一夜未回。他與喬小公子一向處的來,怎今日不來送送?他去了哪裡,你可知道?”

  魏劭腳步微微一個遲疑,隨即停下,轉過身笑道:“昨夜當真是吃酒誤事。既摔了自己的臉,連這事也忘了禀告祖母。兄長昨夜連夜奔赴代郡。因怕擾了祖母休息,是以未曾前來辭別,託我見了祖母代他告聲罪。”

  徐夫人關切道:“代郡出了何事?可要緊?”

  “祖母放心,並非什麼大事。只是要他親自處置罷了。”魏劭忙道。

  徐夫人沉吟了下,面露微笑:“時辰也差不多了。你且先去吧。”

  魏劭恭敬應聲,這才轉身快步離去。

  ……

  小喬左等右等,一直等不到魏劭回來,見時辰也不早了,雖然又留缺憾,但不好再叫喬慈一行人空等,整裝了便待出發。臨走前,又忽得知魏劭回來了。果然沒片刻,見他身影匆匆出現,這才籲了口氣。忙迎他入房,服侍他換上出行的衣裳。

  小喬幫他穿衣,見他站那裡一直沉默不語,神情冷淡,彷彿陷入了他自己的某個不為人知的世界裡。與昨夜出去前和她親暱繾綣之時大相徑庭。

  因為有了上次的經歷,這回起先也沒擾他。直到最後幫他繫著腰帶時,才輕聲問道:“夫君昨夜又出了何事?走了便一夜未歸。我擔心了一晚上。”

  她問完,便抬起一雙明眸望著他。見魏劭這才彷彿魂歸了七竅,回過神似的,哦了一聲,低頭對上她的目光,頓了一頓,道:“無甚大事。”語調依舊甚是冷淡。

  小喬見他這樣子,便知他不願和自己說。不再追問了。服侍他穿完衣裳,隨他一道出門。走到門口,魏劭忽然又停了停,轉過身,朝她伸過來雙臂,將她抱了抱,方鬆開,用帶了點歉然的語氣道:“昨夜讓你擔心了。我這就送你阿弟出城去。”

  小喬微微一笑,道:“多謝夫君。有勞夫君了。”

68、

  昨日鹿驪大會,若論風頭最勁,當屬喬慈。不但勇奪鹿魁,大家風範折服人心,他於騎射場中雙戟白袍的翩翩美少年英姿,更是一夜之間傳遍了漁陽。一行人出城經過大街的時候,風聞昨日鹿魁女君阿弟今日離開,無數的女子爭相湧上街頭,只為看一眼喬慈美少年風姿。一路被人這樣看出城去,喬慈風頭甚至壓過了他的那個君侯姐夫。

  出了城門,魏劭便止步。等兗州使楊奉說完了一番表示感激主人這些時日周到接待的套話後,喬慈也向魏劭表了謝意。只是他對自己的這個姐夫,始終是生不出親近之感,觀他對著自己也是淡淡,中間便似有著一層隔閡,謝意表完,也就無話了。心裡倒是有些掛著魏儼。想起昨日鹿驪大會後,自己在筵中就就沒見到他了。忍不住往城門口的里頭方向張望了幾下。

  魏劭猜他應是在找魏儼,面上卻沒有分毫表露,只道了聲路上保重。喬慈只得上馬掉頭。一行人離開了漁陽,踏上回往兗州的南下之路。

  ……

  魏劭走後,徐夫人派人將朱權召來,詢問魏儼的下落。聽他說昨日起也沒見到過魏儼的面了,問道:“你近身服侍,最近可有覺察他與平常不同之處?”

  朱權道:“禀老夫人。奴這幾日也想著過來禀一聲的。郡公最近這些時日,確實和從前有些不同。”

  “哪裡不同?全部道來,不要遺漏。”

  “郡公最近不常與姬妾親近,我見他彷彿心思重重。前些天去往代郡之前,更將家中的三個女子都打發走了。又將他臥房之門反鎖,嚴令不得擅入。”

  “你可知道他為何如此反常?”

  “奴實在不知。 ”朱權搖頭,“也是巧了,幾天后房子便失火。”

  徐夫人沉吟了下,“除此,可還有別的不同?譬如有無與人異常交往?”

  “郡公最近深居簡出。奴未見有異常。夜間回來,也自己一人飲酒。”

  “他平常都去什麼地方?你可去問過,有無人見到過他?”

  朱權道:“禀老夫人,我見郡公一夜未歸,想他從前常去羅鐘坊,早便找了過去。倒聽說了一件事……”

  他露出遲疑之色,停了下來。

  “何事?”徐夫人獨目望了過去。

  “我聽門人講,昨夜天黑後,君侯竟去那裡找過郡公。據門人言,君侯當時彷彿喝醉了酒,徑直闖了進去,房門也是被君侯踹開的,當時似乎與郡公起了衝突。隨後君侯和郡公前後出門離去,再後來如何,便不知了。”

  徐夫人眉頭微微蹙了起來。朱權屏聲斂氣。片刻後,徐夫人道:“我曉得了。你且下去吧。”

  朱權應聲退下後,徐夫人獨自出神片刻,又讓人去將朱夫人傳來。

  朱氏昨夜一時衝動將那事情說給了兒子,起初雖然心裡釋然,但過後細想,終究還是感到有些惶恐。一夜也沒睡好覺。早上剛被徐夫人傳過一次問話,回來還沒坐熱屁股,見那邊又來話叫自己過去,疑心昨夜之事已經被徐夫人知道了,大為惶恐,躊躇再三後,知躲是躲不過去了,只得硬著頭皮過來,下拜道:“婆母喚我來,所為何事?”

  徐夫人道:“昨夜你去西屋看劭兒,他臉上傷口,是如何說與你的?”

  朱夫人聽是問這個,鬆了口氣,忙將魏劭話複述一遍,憤憤道:“我卻不信。看他臉上傷情,分明就是被人打出來的!我問他,他卻抵死不認,一口咬定自己騎馬所傷。也不知道哪個熊心豹子膽,竟敢傷了我兒,若叫我知道,定不輕饒!”

  徐夫人恍若未聞,只問:“後來劭兒送你回房,你們可又說過別的?”

  朱夫人心裡一跳。對上徐夫人那隻正望過來的獨目,強自鎮定道:“未曾。他送我到了後,便回了。”口中雖如此說,目光卻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心虛。更不敢和徐夫人對視,說完便垂下了視線。

  房裡只有她婆媳二人,此刻靜的似能聽到針落地的聲兒。

  朱夫人知道對面的徐夫人在看,屏住呼吸,連口大氣也不敢透。半晌,聽到徐夫人冷冷的聲音傳來:“昨夜你是見過劭兒最後一面的人。我早上聽孫媳婦說,他被你叫出門前還好好的。怎送了你一趟,轉頭就一夜見不著人了?我實話說與你,我都已經知道了!是你告訴他儼兒之事了吧?”

  朱夫人肩膀微微一抖,抬眼見徐夫人獨目死死盯著自己,神色冰冷。立刻想到今早兒子回來到過北屋,應是他沒聽昨夜後來自己的叮囑,已經把事情說與徐夫人了。心口不禁一陣亂跳,面露驚慌,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

  徐夫人原本也只是有這一層的疑慮。早上第一次叫朱氏來時,就見她目光不定。幾十年相處下來,一眼就看出她有所隱瞞。方才才又將她叫來。見到她這般的反應,心裡坐實了猜測。不禁勃然大怒,猛地拍案,厲聲喝道:“你好大的膽!竟敢背我在劭兒面前胡言亂語,離間兄弟!”

  這幾十年來,徐夫人雖對朱氏不大待見,但平常絕不會像此刻這般厲聲疾色怒斥。至於在外人面前,更是給足她應有面子的。朱氏驚的臉色焦黃,差點跪坐不住,眼中便含了淚,俯伏在地辯解道:“婆母息怒,容我辯一聲。非我存心想要離間兄弟。這都快三十年了,我若一向存噁心,也不會等到如今才說的。婆母不知,我實在擔心,劭兒為人忠直,從不設防於人。若是別事也就罷了,那魏儼卻來歷複雜,我魏家養一匈奴子,一養便是三十年,遲早禍患。劭兒若分毫不知,我怕日後要吃了大虧……”

  “嘩啦”一聲,徐夫人怒不可遏,竟將手邊的那張沉重的香實木案幾猛地撂翻在地,一桌之物盡數砸落,皿盂瓶罐,在地上碎裂跳走。響聲驚動門外的鐘媼,慌忙入內,看到朱氏趴在地上,那邊廂的徐夫人卻臉色煞白,手指頭指著地上的朱氏,一口氣彷彿要透不出似的,大驚失色,搶上去一把扶住了,不住揉她胸口後背,半晌,徐夫人喉嚨里長長地啊出了一聲,才緩出一口氣來,顫聲道:“叫她出去!”

  鐘媼看了眼朱氏,見她已經嚇的瑟瑟發抖,忙請她先行避退。朱氏手軟腳軟,勉強從地上爬了起來,含愧倉皇離去不提。鐘媼和另個僕婦將徐夫人攙至床前,躺了下去。命僕婦出去。自己在旁相陪。良久,見徐夫人原本煞白的臉色漸漸恢復了些血色,這才稍稍放心。正要問她飲食所需,忽見徐夫人緩緩張開了眼,道:“備車。我要出去。”

  她的聲音裡雖還帶著些疲乏,但已是她一貫的平定了。

  鐘媼應是。

  ……

  魏劭送喬慈出城,回來後已過午,徑直去羅鐘坊。

  白天羅鐘坊清淡無人。他從後門而入,穿過一道青森森樹木遮陰的走廊,停在了一處清幽房舍門口,推開虛掩的門,跨了進去。

  魏儼從昨夜起就在這裡了。屋子左右大窗對開,風從南北穿室而過。他盤膝坐於中間一張榻上,頭髮未梳,身上只著鬆鬆的一件白色中衣,衣襟大敞,雙目閉著,面頰生出了一層短短的凌亂髭鬚,狀極落魄,全無平日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瀟灑風流。聽到門開魏劭腳步聲近,慢慢睜了眼睛。見他一身諸侯正服,站在己對面,原本魁偉修長的身形被正服襯的愈發端正威凜,出般地看了片刻,忽然道:“你已知我與匈奴人暗中交通,就這樣把我留在這裡,不怕我逃了?”

  魏劭到他對面,與他隔案而坐,道:“你若存心就這樣逃了,我便當我沒了一個二十年的兄弟。 ”

  魏儼不語。

  魏劭道:“我只要你一句話,從此斬斷和匈奴的往來。則過去如何,往後還是如何。”

  “過去如何,往後如何……”

  魏儼喃喃地重複了一遍,抬眼,目光在他臉上停留,出神,忽然露出一絲古怪的神色。

  “連我愛慕乃至背著你褻辱你妻之罪,你也不再與我計較了?”

  他凝視著魏劭,慢吞吞地道。

  魏劭眸中迅速湧出一絲暗沉的陰霾之色,神情卻依舊無波。

  “安能將天下得罪我之人盡數殺戮乎?”

  他淡淡地道。

  魏儼一怔,忽然哈哈狂笑,乃至前仰後合:“二弟,從前我雖奉你為君侯,心底卻一直不肯服你。也是如今,我才知道,就憑你能說出的這句話,魏家家主之位,也非你莫屬!”

  他一直在笑,姿態狂放,笑得眼淚都似出來。

  魏劭一直看著他。等他止住,方道:“如何?你可想好了?”

  魏儼面上方才狂笑之態漸漸褪去,轉頭望著南窗口從樹影裡投入的一片斑駁樹影,出神了片刻,轉回頭,緩緩地道:“二弟,你可以不計較我對你妻的冒犯,你也可以不計較我體里天生的卑劣匈奴血統,只是我卻只能告訴你,我是回不到過去了,再也做不成那個以佐你為天命的長兄了!除非你殺了我,否則我是……”

  “否則你是如何?”

  門外忽然一個蒼老聲音響起,接著門便應聲而開。

  魏劭魏儼齊齊看去,看見徐夫人不知何時竟然拄著拐杖立於門外。兩人都齊怔住了。

  魏劭很快反應過來,忙起身相迎,神色略顯緊張。

  “祖母,你如何會來這裡……”

  徐夫人卻沒有看他。徑自跨入了書房,從魏劭的身前走過,獨目望著還坐在榻上神色僵硬的魏儼,向他走去,最後停在了他的面前。

  “否則你是如何?”

  徐夫人猛地頓了一下拐杖,復又逼問了一聲,獨目射出寒光,令人不敢直視。

  魏儼終於慢慢地起身。忽然再次跪了下去,行大禮,以額叩地,久久不起。

  “不孝外孫儼,斗膽懇請外祖母成全於我,放我而去。”

  他一字一字地說道。

  魏劭面露怒色,額角青筋隱隱暴起。

  徐夫人盯著長跪在自己面前的魏儼,神色起先轉怒,握著拐杖的那隻手,也在微微地顫抖。

  良久,她面上的怒容漸漸地消去。

  “說得好。”她說道,“你叫我成全於你。我成全於你,誰又來成全我的心?”

  她的聲音帶著疲乏,透出了一絲無奈般的悲涼。

  魏儼慢慢地抬頭,對上了徐夫人的目光。

  “外祖母這一輩子,犯的最大的錯,就是你,儼兒。我的錯,錯不在養了你,而在我誤教了你!”

  魏儼沉默。

  徐夫人彷彿陷入了往事的回憶。片刻後道:“儼兒,你的母親是我唯一的一個女兒。我愛她若掌上明珠。偏卻不幸被匈奴王擄去搶占,三年後歸來,她腹中已經孕育了你,生產又撒手人寰。我明知你父乃是對立之人,明知日後你的身世或將會成隱患,我亦將你留下養大。這並非錯。倘若重回當初你母親生產你的那一刻,我亦會做如此決定。你是你母在世上唯一所剩的骨血,不管你父是誰,你便是我的外孫,我是絕不會將你捨棄的。我的錯,在於我對你的教養!”

  她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漢與匈奴兩立,一直以來,攻伐不斷。漢人喪於匈奴鐵蹄之下的冤魂無數,匈奴牧民被漢人誅殺者亦等同。我一直擔心,倘若叫你知道了你的身世,將會令你無所適從,乃至心生疑慮,是故在你小時,我將此事緊緊隱瞞。心想等你再大些,我再細細說與你知道。等到你大些了,我見你意氣風發,無憂無慮,又不忍開口增你困擾。等你再大些,到十四五歲,你已經追隨你的舅父殺起了匈奴。那時我更向你開不了口,你與那些被你砍下了頭顱的匈奴人竟是同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外祖母懷著遲疑僥倖,而你已經長大,直至今日!”

  “儼兒!我不該誤教了你,讓你誤以為你是漢人。我當及早讓你知曉,你雖有一半血統來自異族,但你永生永世,是我魏家之人!及至今日一切,全是我鑄成之錯!你如今要走,莫非是懲罰外祖母的教養之錯?”

  徐夫人 說到情動之處,落下雙行之淚。

  魏儼目中亦有隱隱淚光。

  “外祖母!你非但教養無責,對我反有養育之恩!我亦知你乃出於關愛,這才亂了心神遲遲未教我得知!我感恩不及,何來懲罰之說?今日之錯,實在全錯於我己身!與外祖母又有何干!”

  徐夫人道:“你既不怪我,何以定要一意孤行?”

  魏儼閉了閉眼。睜開道:“錯全在我,在我血脈裡的天生邪惡和不正心術!外祖母,你從不知道,從我懂事之時起,我就想為何我同姓魏,我年長了二弟,我之才幹亦得旁人認同,為何二弟天生注定便是家主,而我只能是一旁家臣?這念頭十幾年來,一直如影隨形如蛇般鑽入我心,我縱然痛恨,卻驅之不去!從前我尚能克制。三年之前,當我從找到了我的匈奴人口中得知了我的身世之後,這惡念便日益滋生,我再也無法擺脫!”

  徐夫人面露震驚。一旁魏劭也定定望著魏儼,神情微僵。

  “我妒忌二弟,我亦恨造化不公!二弟天生家主,才幹出眾,娶妻佳人,我卻有什麼?”

  魏儼神色怪異,似笑非笑,“外祖母,我從小,你就聘請洛陽太學博士對我諄諄教授。我卻只記住了一句話,寧為雞頭,不做鳳尾。外祖母,是孫兒辜負了你。我父系血脈的邪惡,注定我將無法安耽於魏家家臣的身份!我也不是君子!我的心術令我從來都做不成所謂君子!如今事已至此,縱然外祖母和二弟不計前嫌,我自己是無顏再留。勉強留下,我也再難做回從前的那個魏儼了!我也將遭受日日夜夜的折磨痛苦。外祖母,孫兒求你,不如放我離開,叫我得以釋放。”

  “長兄!”魏劭猛地出聲喝止,“你竟敢在祖母面前如此大放厥詞!”

  魏儼轉頭,望著魏儼,露出一絲苦笑:“二弟,我和你不同。你有大家之風。我若天生為凶徒,便走不來那君子正道。”

  他轉 向徐夫人,重重地叩頭:“懇請外祖母成全!”

  徐夫人那隻蒙了白翳的目中,此刻亦佈滿了淚光,望著地上向自己叩頭的魏儼:“你以為去了異族,你便真能如你所願,從此隨心所欲,為王稱霸?”

  “成,我之幸。不成,我之命。雖死而無憾。”魏儼道。

  魏劭猛地拔出長劍,劍尖抵向了魏儼咽喉,雙目血紅,一字一字地道:“你竟以為我會活著放你去匈奴?”

  魏儼閉目,宛若求死之態。

  魏劭呼吸漸急,劍尖一寸寸地刺向魏儼咽喉,微微發顫。

  徐夫人定定地望著魏儼,忽然道:“罷了,人各有志。他一心求去,強留不下。”

  魏劭霍然轉頭,看著徐夫人。

  徐夫人目中依舊蘊淚,神色卻漸漸變的冷凝,盯著魏儼,慢慢地道:“你要走,我不阻攔你。人生而在世,鬱鬱不得志,確生不如死。往後你若願意認我,我也是你的外祖母。只是有句話,我要和你說個清楚。倘若有一日,你干戈反向,助匈奴人殘虐漢人,我便是化為鬼,也絕不諒解!”

  魏儼左手平放於桌案,五指攤開,右手拔出靴中一柄短匕,寒光閃過,竟將小指連根斬下。

  他臉色微白,小指斷口血如泉湧,神色卻一動不動,道:“儼以此斷指發誓,外祖母有生之年,儼絕不傷漢人一丁一口!日後祖母百年,倘若儼有幸得志,漢人若不犯我,我也必不先犯!”

  徐夫人默立片刻,轉身慢慢朝著門口走去。

  她的腳步遲鈍,背影在這一瞬之間,仿似已經佝僂了無數。

  魏劭定定地望著魏儼,忽然怒吼一聲,揮劍朝著魏儼當頭就劈了下去。

  魏儼依舊不動。

  劍鋒從他頭頂斜斜擦過,一劍斬斷魏儼身前那張案幾一角,地上也隨之慢慢飄落了一綹髮絲。

  “咣當”一聲,魏劭擲劍於地,轉身疾步而去。

69、

  魏儼是在當天傍晚離開漁陽的。

  他生於斯,長於斯,二十八載,而今離開,只剩一人獨馬。

  他獨行到了城北魏府的那扇青銅雙獅大門之前,面朝大門雙膝跪地,叩首後起身離去。

  夜幕漸漸降臨。魏儼牽馬走過漁陽街道。街道兩旁盡是急於歸家行色匆匆的路人。路邊一扇半開的門前,傳出婦人喚孩童入家吃飯的呼聲。那孩童四五歲大,本蹲在門前抓著石子玩耍,聽到母親呼喚,應一聲起來低頭便跑,恰正一頭撞到了魏儼身上,反彈跌坐到了地上,因屁股跌痛了,正要哭,看到這個停下望著自己的大人神情有些奇怪,和自己平常見到的人彷彿不同,心裡感到恐懼,一下止住哭,只用害怕的目光望著他。

  魏儼目光定定落於孩童身上片刻。蹲了下去,朝他伸出了手。

  孩童更加害怕,慌忙爬起來要跑。見這個男人似乎微微一怔。接著便從他身上的褡褳裡抓出了一大把的錢,放在地上,朝自己僵硬地扯了扯嘴巴,似乎是在朝自己笑。

  母親喚不回孩童,出來尋,忽見他坐於地上,面前蹲了一個生臉漢子,立刻喝道:“你何人?”覺漢子怪異,似帶邪氣,心裡不安,慌忙回頭又高聲喚丈夫出來。

  魏儼站了起來,牽馬繼續朝前而去。

  孩童忘記了恐懼,坐地上轉頭,呆呆望著這個人的背影漸漸遠去。

  黑夜漸重,家家戶戶的燈火,一盞一盞地漸次點亮。

  魏儼在萬家燈火點遍半城的時刻,停在了那間裱紅鋪子的對面。

  鋪子正要關門。還是從前的那個掌櫃,此刻正在門口一扇扇地上著壁門。依稀可見內里布置,猶如那日他第一次遇到她時的情景。

  魏儼定定地望了片刻。忽然翻身上馬,縱馬疾馳去往城門口的方向。

  他求走。對他們說,為的是求一個順心和快意。

  魏家也應他求,放他去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無所歸,晃晃蕩盪,何為順心,何為快意?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這下半生,無論去往哪裡,都將不會得到真正的安寧。

  ……

  兩天后,魏儼抵達桑乾河畔。

  淌過這條被默認為邊界的沙河,就是匈奴的境地了。

  魏儼看到河口之畔的草甸地上,遠遠有一人放馬坐於馬上,彷彿在這裡等了已經有些時候。

  他漸漸地放慢馬速,朝著那人行去,最後停了下來,注視著那人,面上慢慢地露出了一絲微笑:“二弟,沒想到你還肯來送我最後一程。 ”

  魏劭面無表情,抬胳膊揮了揮,他的身後,便有兩個軍士抬了條大口袋過來,放在草甸地上。

  口袋口子紮住,裡面彷彿是件不小的活物,在袋子裡扭動掙扎。

  “知我為何一把火燒了你的住所嗎?”魏劭冷冷道,“我不欲你我兄弟心生嫌隙。有人卻希望你我反目。不幸被人奸計得逞,而今我也無話可說。這個蘭姬,我本欲殺之,想到是你的女人,還是留了,交由你自己處置。我來這裡最後送你一程,也算全了二十年的兄弟相交。往後如何,各聽天命。”

  袋口開了,裡面露出一個正在掙扎的女人,披頭散發,模樣狼狽,正是魏儼從前身邊的那個寵姬蘭云。

  蘭云雙手被縛,口亦被塞,無法說話,忽然得見天日,看到魏儼竟在自己面前,正坐於馬上,面露驚喜,待要求救,又見他雖投來了一道目光,雙眸卻冰冷無情,頓時又生恐懼,怔怔地望著他。

  魏儼慢慢抬眼,最後落於魏劭的面上。二人各自坐於馬上,四目相對,並無人再發一聲。

  魏劭目光陰沉,和魏儼對望了片刻,忽然挽起馬韁,喝了一聲,掉馬便去。

  不遠之外,他的一眾隨從立刻跟了上去。一行人馬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了草甸的盡頭。

  ……

  阿弟離開,至今已經過去了三天。而魏劭那天送阿弟出城,隨後就沒有回來過了。

  小喬知道徐夫人當天也出去了。後來回了府,當天便躺了下去。

  小喬去看她的時候,見她精神委頓,似乎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躺在床上,彷彿一下子就蒼老無數。

  小喬的心情很是沉重。

  她隱隱猜到,應該是魏儼那邊出了問題。

  但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徐夫人為什麼一回來就臥床不起,魏劭這幾天到底又是去了哪裡,她是半點分寸也沒有。

  唯一有一點可以確定,這幾天魏家不但出了事,而且,出的事還很嚴重。

  既然是和魏儼有關,小喬的反應就是她本以為揭過去了的所謂魏儼愛慕自己的事情大白於天了。

  否則她實在想不出來會是什麼。

  她的心情忐忑又沉重,如同自己是個罪人一般。這日的傍晚,魏劭還沒回來。她去北屋服侍徐夫人。

  夕陽下沉。白天光線總是很好的這間屋子,此刻漸漸也籠罩上了一層灰暗的影。鐘媼進來掌燈,床上的徐夫人動了動,彷彿醒了過來,小喬急忙上前,和鍾媼一道扶起了她。

  徐夫人靠坐起來,目光落到小喬的臉上,彷彿在想什麼。

  小喬心跳的厲害,有些不敢和她對望。片刻後,聽到她說腹中飢餓,想吃東西。小喬忙起身,徐夫人道:“叫鐘媼去吧。”

  鐘媼便去了。房裡只剩下了小喬。徐夫人讓小喬坐到自己的床邊,問魏劭。小喬說他出去三天未回了。徐夫人出神了片刻,道:“他是去送他的長兄了。”

  “他的表兄,去了匈奴之地。”徐夫人又道。

  小喬大吃一驚。

  徐夫人沉默了片刻:“你是劭兒之妻,有些事也該叫你知道。儼兒身世特殊,父親是匈奴人。如今他要過去,我留不下他了,只能放他去了。 ”

  小喬怔怔地望著徐夫人。

  徐夫人凝視著暮色籠罩裡的小喬。

  “多好看的一個孩子啊!難怪……”

  她嘆息一聲。

  小喬頓時心臟狂跳,立刻跪在了床前,低頭道:“全是我的錯,求祖母饒恕!”

  徐夫人轉頭,望著她跪在自己床前的身影片刻,慢慢地搖了搖頭。

  “我怪你做什麼?你也無錯。三十年前我自己埋下的禍根,而今結果罷了。命使然。”

  小喬慢慢地抬頭,看向徐夫人。

  她的神色疲倦,目光也不再落於自己,而是越過了她的頭頂,投向西窗之外的那縷夕陽。

  “劭兒回來,你且寬慰些他。”

  徐夫人最後道。語氣溫和。

  ……

  徐夫人吃了些東西,坐了片刻,又躺了下去。

  小喬一直陪在她側旁,直到她睡了過去,這才回了西屋。

  這幾天她一直沒看到朱氏。她那邊如今也不要她過去。小喬也沒心思管她那麼多,北屋回來後,在房裡發呆時候,忽然聽到外頭院裡響起熟悉的腳步聲,心一跳,急忙跑了出去。

  魏劭回來了!

  他風塵僕僕,路上大約也沒打理過容儀,兩邊面頰上冒出了一層淡青色的胡茬,人看起來疲倦而困頓。

  小喬迎他入了房。問他先吃飯還是先沐浴。他說沐浴。小喬便讓人備水。很快預備好了,她跟了進去,親自服侍。

  魏劭浸於浴桶裡,水漫到了他兩邊的肩膀。他雙臂分搭在浴桶邊緣,頭往後仰著,閉著雙目。

  小喬跪坐於他身後,解開了他的發,用清水淋濕,打上散發著玫瑰香氣的發膏,指尖按壓他的頭皮,輕輕地用手掌揉出沫子,用清水淋洗乾淨,再取乾布巾擦滲去濕潤的水分,最後幫他重新將發綰了回去,用根玉簪簪別住了。

  他彷彿睡了過去,雙目閉著,神色平靜,一動不動。

  小喬看了他一眼。見他面頰上還沾了點方才自己不小心擦上去的玫瑰沫子,便伸手擦拭。

  她的指腹碰到他的面頰,他眼睫毛顫了一下,睜開了眼睛,“嘩啦”一聲,從水里站了起來。

  小喬便默默服侍他穿衣。

  他穿了套便服,對小喬說自己去衙署處置前幾天堆下來的公務,叫她早些歇了,不必等他。說完走了。

  小喬一直等他。等到將近戌時。想起他回來時一臉倦容。猶豫了下,還是換了身衣裳,吩咐備車,載著自己去了衙署。到了門口,守衛軍士認得她,急忙過來迎接。小喬問君侯在否,軍士說,君侯傍晚入內後,便一直未曾出來過。

  小喬提著手裡的食盒入內,來到了上次她去過一次的位於後堂的他的那間書房。

  書房門窗緊閉,透出燈火。

  小喬停在門前,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抬手輕輕叩門,道:“夫君,我能進來否?”

  她說完話,推開了虛掩的門,迎面看到魏劭端坐在那張大案之後。手中懸筆,正伏案疾書。案角堆滿了高高低低的捲帛和牘簡。見他抬眼望了過來,神色彷彿一怔,便露出笑容,走了過去,跪坐在他對面,說道:“我見夫君遲遲不歸,恐怕案牘繁重,怕你腹中飢餓,想著反正路不遠,晚上衙署裡應當人也少,便過來給你送些吃食。”

  她打開食盒,端出還散著餘溫熱氣的碗,打開蓋,放到了他的面前,又取了調羹遞過去。

  纖潤的一段玉指,輕輕捏著潔白的調羹,送到了魏劭的面前。

  魏劭抬目,再次看了她一眼。起先並沒有接。

  小喬對上他的目光,朝他微微一笑:“等你吃了我便走,不擾你的事。”

  魏劭接過調羹,低頭吃了起來。很快吃完了。小喬遞過去一塊手帕。他接過擦了擦。小喬收回空碗放在食盒裡,起身道:“如此我先回了。夫君也早些回,勿過疲。”

  她朝依舊還坐在案後的魏劭微微躬了躬身,俯身提起食盒,轉身往門口去。

  才走了幾步,忽聽到身後起了微微動靜,轉頭,見魏劭已經從案後起身趕了上來,手臂伸出,一下便將她從後攬入了他的臂膀裡,緊緊地箍住,隨後將她抱了起來,疾步回到他方才坐的那張榻邊,將她放躺了下去。

70、

  魏劭的慾,望來的又快又急,在小喬看來,甚至措手不及。因為就在她轉身前的那一瞬間,他的樣子看起來也是持重而克制的。

  但是他卻忽然就這麼要起了她,就在衙署後堂的他的這間書房的坐榻上。

  這其實絕不是小喬夜入衙署給他送吃食的目的。

  在知道了這幾天發生的事後,傍晚看到魏劭回來時候的疲倦模樣,即便沒有祖母提點她的那一句話,她的心裡,也確實有些為他感同身受,甚至生出了一些憐惜。

  何況,他的祖母是真好。在知道了那件事情后,原本以她立場,她是有充分的理由去厭惡自己的。但,不管她心裡對自己到底是如何做想,至少面上待自己卻和從前沒什麼兩樣。

  遇到這樣的祖母,即便只是出於對寬容的回報,她也該做些什麼。

  所以她很體貼地服侍她的孫子沐浴、穿衣,見他這麼晚了還沒回,有些記掛,忍不住就來給他送了夜宵。

  也只是如此而已。

  小喬起先拒了一拒。畢竟這裡不是個做這種事的好地方。但他卻猶如一座壓制了許久忽然爆發出來的火山,令她完全無法拒絕。

  他一抵達她那又緊又軟又暖的溫柔之鄉,便閉了眼睛,長長吁出了一口氣。

  榻高於地面一尺,這樣的高度,正好能令他單膝跪在了她的身前,將她嫩生生的兩腿高架於他的肩膀。來自他的每一次的撞擊,都將她頂的往前送去幾寸,她便如散了一次的架。她咬牙忍受,指甲已經抓傷了他的臂膀,留下絲絲的抓痕,到了後來,她兩支藕臂連抓他的力氣也沒了,整個人被他撞的魂飛魄散,意識飄飄蕩盪,身兒亂顫,喉裡不由自主低低地發出顫泣聲。

  她記得自己一開始是在榻上的,後來意識混沌,覺他彷彿抬手掃下了大案上的帛捲和簡牘,將她放了上去。再後來,她又被他轉抱回榻上,壓著她不知疲倦般地要。

  先前兩人做這事時候,他興起愛時不時的說些讓她聽了臉紅耳熱的私話。

  但今晚他卻一語不發,只是悶頭要她,不停地要。

  秋夜衙署後堂的這個僻靜的院裡,緊閉著的門窗內,隱隱地飄蕩出了斷斷續續的此間男主人的粗濁呻,吟和他的女子的嗚咽之聲。

  一陣激烈的啪啪聲後,魏劭喘息如牛,隨後從她身上翻了下去,一動不動。

  兩人並頭橫臥在那張寬大的榻的中間。

  小喬蜷縮著身子,靠在他的近旁。心依舊跳的如同擂鼓。胸口和雪背無一處不是濕漉漉的。也不知道是她自己沁出的汗水,還是來自於他的。

  她閉了片刻的目,等到心跳慢慢地平息了些,輕輕抬起一支藕臂,搭住了他的一條胳膊,低聲地道:“這幾日你表兄的事,我都知道了。祖母告訴我了。她也有些擔心你……”

  魏劭沒有回應,耳畔傳來了呼嚕聲。

  小喬睜開眼睛,看到他閉上了眼,已經沉沉地睡了過去。

  一道彷彿還帶著他炙熱體溫的晶瑩的汗,正從額頭沿著他英挺的鼻樑往下滾落。

  睡夢裡他的神情似乎終於放鬆了下來,顯得很是平靜。

  小喬看著他,隨後慢慢地伸展開自己蜷曲的身子,略微吃力地坐了起來,發呆了片刻後,從凌亂掉落的衣服堆裡找回自己的衣物,一件件地穿了回去。下榻時候腿有點軟,差點站立不住,停了停,才穩住了腳。

  小喬最後拿了件他的衣裳,蓋在了他的身上。吹滅燈,提了食盒開門,定了定神,拖著酸軟的腰腿,慢慢地走了出去。

  春娘和林媼還在衙署門外等她。等了這許久,見她出來了,春娘忙迎上去。晃了眼她身後,不見魏劭,便問男君。

  小喬微笑道:“他事還忙。吃了東西,說了兩句話,他說再留一會兒,要把事情處置完。叫我先回。”

  春娘不疑,接過小喬手裡食盒,和林媼攙她上了馬車。林媼笑道:“男君一向就是這個脾氣,做事極是上心。”

  小喬只笑而不語。一路無話回了府,進西屋便讓春娘等人各自去歇了,不必再服侍了。自己進房。門一關,方才面上帶著的笑容便消失了,面露乏色,拖著腿坐到床邊,出了片刻的神,又感到渾身滑膩膩的不大舒服,便起身自己去浴房胡亂擦了擦,精疲力竭地爬上了床,趴在枕上便閉上了眼。

  她只想快些睡過去才好。睡一覺等明天起來,說不定也就忘了方才在衙署那間書房裡發生的事。

  這種感覺太差勁了。

  她其實能理解他的情緒。

  二十年的兄弟不但忽然就這樣散了,還變成了敵對。更尷尬的是,中間還夾雜了與自己妻子有關的陰私事。

  任是誰,一時都無法坦然接受。

  小喬也願意去理解,他剛才對自己做的那種近乎發洩的事情。

  但是此刻她確實沒法控制住自己惡劣的心情。

  她閉著眼睛,在腦海裡極力地去想大喬和比彘。想阿弟帶著自己那封信回去,父親看了之後會是如何反應。想尋個機會,她一定要親自回東郡一趟。

  最後,她忽然想到了這兩天臥病的徐夫人。

  ……

  她是去年冬嫁入魏家的,如今已經是第二年的秋了。

  小喬回憶著前世裡的那個自己和大喬的那次會面。

  那是兩姐妹各自出嫁後的唯一一次見面。當時魏劭還未稱帝,但勢力已經無人可擋。當時小喬的丈夫劉琰也未被擁為後帝,與魏劭並不算敵對。魏劭那時候在別的地方。大喬獨自留在漁陽。所以千方百計小喬終於得以到了漁陽,和大喬見上了也是上輩子的最後一面。

  當時姐妹兩人都說了什麼,如今的小喬已經不能記起全部內容了。她只記得大喬提及了蘇女,說蘇女當時隨了魏劭在別的城池,所以沒在漁陽。

  說這個的時候,大喬的神情是平靜無波的。

  然後她又提了一句,次日便是去世多年的魏家祖母徐夫人的忌日。往年魏劭若在漁陽,總會親自去陵墓祭拜一番。

  徐夫人待她好。可惜在她嫁入魏家的第一年冬,便匆匆去世了。

  說起這個,大喬當時的神情很是懷念。

  小喬閉著眼睛使勁地回憶,終於有點想了起來。

  她記起大喬當時似乎還說,徐夫人是在那年的秋,染了場風寒。本以為無礙,及時請醫吃藥,病情也開始慢慢好轉,沒想到隨後又加重,最後竟然不治死去。

  當時魏劭在外征戰,得知噩耗,雖立刻就趕了回來,但因路途遙遠,送信耽誤,足足兩個月後,才趕回了漁陽,發了喪事。

  那事之後,魏劭對大喬更加的厭惡,責備她沒有盡到下輩照顧長輩的責任。

  也是那之後,蘇女漸漸入了他的眼。隨後在徐夫人去世的第三年,他納她為姬。伺候隨伺於他。頗得寵愛。

  ……

  黑暗裡小喬再也睡不著了。

  前世的軌跡,因為今生自己和大喬的易嫁,從出嫁的那一天起,就已經不完全相同了。

  但是小喬總覺得,冥冥中,總有那麼一些事,上輩子如何,這輩子或許還會是如何的。

  譬如魏劭對喬家的恨。譬如魏劭和蘇女之間的那點事兒。

  又譬如,關於徐夫人這位老婦人的命運。

  算算日子,彷彿距離從前大喬說的徐夫人出事的時間點也差不多了。

  而且更巧的是,徐夫人如今恰就臥病了。

  雖然上輩子大喬說徐夫人是因為染了場風寒而臥床的,如今病因不同。

  但生病卻是相同的事情。

  不同的因,相同的果。

  難道這輩子,徐夫人也會逃不過命定裡的劫數,就這麼去了?

  小喬一陣心驚肉跳。更加睡不著覺了。

  她想著心事,倒漸漸忘了還在衙署裡的魏劭。一直翻來覆去,直到四更多了,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

  異常痛快而酣暢的強烈快感過後,魏劭睡了沉沉的一覺。

  他實在太累了。先前的那三天,他幾乎沒怎麼合過眼。

  不止身體,他所感受到的焦躁和痛苦,也有些類似於十年前父兄噩耗的那一次。

  魏儼的最後決定,讓他無比的失望,也無比的痛恨。他一度甚至起了寧可殺死他,也不願就此放他歸往匈奴的念頭。

  他並非懼怕匈奴就此多了一個熟悉魏家軍情和邊防備戰的敵人。這些他都能克服,不過付出更多一些的代價而已。他付的起。。

  他只是從深心裡無法接受他的親人,竟就這麼拋下這裡的一切,站到了和自己為敵的那一面去了。

  但最後魏劭還是說服自己放他離開了。

  說服他的,或許是來自於魏儼口中的那句“造化不公”。

  誠然,他的兄長,有不遜於自己的才幹,更有和自己一樣的勃勃野心。

  他既然做不到將這裡的一切拱手相讓,則有什麼權力去阻止他踏上他嚮往的那另一條道路?

  往後如何,各歸天命。正如他送別他時說的這最後一句話,這大約就是他們兄弟一場的最後宿命了。

  他是在凌晨四更時候醒來的。

  窗外天還是黑的。書房裡前半夜燃的新燭也將要燃盡,火漸漸地黯了下去。

  他慢慢地從榻上坐了起來。低頭,見蓋在自己赤,裸身體上的一件衣裳沿著肩膀滑了下去。

  魏劭抬手揉了揉額,略微茫然地環顧了一眼四周。最後,他的視線盯著地上那些凌亂掃落下來的載著軍政民情的帛捲和簡牘,神情間,慢慢地露出了一絲不可置信般的古怪之色。

  他的腦海裡,跳出了上半夜的一切事情。

71、

  她來衙署為他送吃食,溫聲軟語,體貼細緻,靠近時候,身上的清幽香氣若有似無地鑽入他鼻,他望她行將出門離去的嬝娜身影,這些天來壓在他心裡的種種鬱躁彷彿終於遇了釋放的口。他忽然極其想要再次體味她能給他帶去的那種彷彿送他登上極樂,忘卻了其餘一切煩擾的消魂,於是他克制不住,獸性大發……

  魏劭猛地從榻上跳了起來,低頭才見自己渾身光溜溜的不著一物,環顧一眼,見自己脫下的衣物已被她收拾了整齊放置在一旁,飛快地穿上了身,隨即大步而去,出了衙署大門,也未騎馬,往家趕去。

  此時五更未到。半輪圓月斜斜掛在東方深藍色的天際裡,星子寥寥,唯一顆啟明金星熠熠生輝。街面上空空蕩盪,兩旁房舍也漆黑一片,耳畔只傳來遠處不知何家的一兩聲犬吠之聲。

  魏劭步伐匆匆,獨自行於五更黎明前的漁陽街道之上。快到魏府大門時候,他的腳步卻又緩了下來,最後停住,遠遠望著已經入了視線的家門口前高懸著的兩盞照明燈籠,出神了片刻。

  就在這幾日間,他第一次,前所未有地深刻體味到了喬女對於自己心神的影響。她的喜怒哀樂,竟彷彿能夠牽動他的喜怒和哀樂,以致於為了讓她歡喜,他一時衝動竟會在她面前脫口說出允許她打自己的之類的瘋話。這在從前,簡直匪夷所思。

  至於魏儼事發之後毅然求去一事,更令魏劭抑鬱不已。這幾日間,魏劭更曾問了自己,倘若不是他當時盛怒之下尋到魏儼,將那原本不足為人道的隱私潰癰揭開,甚至和他打了一架,是否後頭就不會有他不願看到的那些事情發生?

  魏劭也知自己這樣念頭對她極是不公。

  魏儼身世非常,他又心生去意,即便沒有她為引子,遲早,或許也會有別事出來,引發兄弟決裂。

  但一個女子,還是他少年時曾歃血發誓要滅盡闔家的出自仇家的一個女兒,對他情緒乃至行為影響竟如此之大,這讓他感到惶惑不安,並且彷彿有了一種鄙夷自己行徑的自責之感。

  這也是今日他終於回家,雖人已極其疲倦,身體裡的那根神經幾乎繃了極致,但卻依然克制,並不想在她面前有過多情緒表露的原因。

  便如此刻,魏劭驚覺自己這般匆匆趕了回來,方才心裡想的竟是怕她為昨夜之事委屈難過,想要去哄她歡喜的念頭。彷彿被一條無形的繩索給絆住了腳步,他慢慢地停了下來。

  他便如此佇立在了大門之外,遲疑良久,忽然看到那扇大門開了,露出門房的半個身影,他竟彷彿做賊心虛似的,轉身立刻便走。

  天快亮了。那門房如平常那樣,手拿一柄長勾,正從門後慢吞吞地出來,預備降下燈籠滅了火種。抬眼看到大門不遠之外立了一個人影,見自己出來便走,定睛看了一看,背影似乎有些熟悉,只是四周昏暗,沒等他看清楚,那背影已經消失。

  門房打了個哈欠,收回目光。

  ……

  小喬心裡裝了心事,睡到天亮時候,早早便也醒了過來。覺得頭有些脹痛,身子也沒完全從昨夜交歡留下的酸軟裡恢復過來,擁被在床上坐了一會兒,才下地開門預備起身之事。

  洗漱收拾停當,春娘說小廚房裡早飯預備好。她卻沒什麼胃口,不過喝了碗小火慢慢熬出來的細米溫湯,要去北屋時候,一個僕婦進來,說剛一早有人來到大門外給女君送信。說著遞上來一個封口的竹筒信封。

  小喬一時有些茫然,想不出來會是誰在這時候給自己來信。接過竹筒,以刀慢慢撬開封口,從裡面取出一捲捲了起來的羊皮紙,展開,一看到羊皮紙上她熟悉的娟秀的字體,眼睛立刻便睜大,放出了驚喜的光芒。

  信竟然是大喬寫來的!

  大喬說,她和比彘結成了夫妻,如今夫妻二人就在靈璧。

  數月前,徐州刺史薛泰徵兗州,遭到楊信從後攻伐,倉促回戰,如今兩方徹底交惡,還在相互攻伐,淮南一帶大亂,連她和比彘所居的偏遠山村也不得安寧。前些時候竟來了一小隊薛泰官軍入山抓丁搶糧。村民哀肯放過,官軍如狼似虎,竟傷了當初將她和比彘引入村里的一位年長老叟,比彘一怒,殺盡官軍,收械後組織村民於入山口設卡,阻攔外人入內。村民對他十分敬服,言聽計從。附近又有許多同被官軍逼的走投無路的鄉民聽聞消息,也紛紛攜家帶口前來相投,懇求庇護。比彘收容。為防備官軍盜賊再次來襲,擇壯丁操練成軍。上月比彘又親自帶人蕩平了附近一個為患已久的賊寨。名聲更是傳揚。如今村中已經聚集千眾,皆聽比彘號令,秩序井然。

  大喬說,原本她有些恐懼,不願比彘聚眾反官。但東郡不能回了,若再逃去別地,比彘如今身負罪名,被薛泰於城牆貼像懸賞,天下之大,他們恐也難尋一個能長久安身立命之所,且那些流離民眾又都苦苦懇求,實在不忍拋下,如今也就只能先這樣圈地自保。她知小喬人在漁陽,十分想念,想知她的近況。

  她說自己其實早就想明白了,以阿妹一向的心性,當初說想另行擇嫁,不過只是個勸服自己的藉口。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慚愧。比彘對阿妹當初成全自己代嫁魏劭一事,更感激在心。便派人北上替她傳了這信,除了報上平安,也叫她代傳口信,往後若有所需,請阿妹儘管開口,比彘必定效力。

  大喬的信寫的很長,寫滿了滿滿一面的羊皮紙。雖有淺淺憂慮,但字裡行間,小喬卻彷彿處處讀到了她對丈夫比彘的愛意流露。

  末尾,她告訴小喬,她上月已經有了身孕,現在一切都好,請小喬不要記掛,自己多多保重,希望姐妹日後能有機會,及早相聚,到時再細述離情。

  ……

  小喬將自己一個人關在屋裡,把大喬的信反復從頭到尾看了好幾遍,雙目放光,心潮幾乎可以用澎湃二字形容。

  姐妹分開了這麼久,今日終於有了她的消息!

  她和比彘不但過的很好,這樣的亂世,比彘也如她所知的那樣,終究還是不能泯然於眾人。雖然如今在官府看來,只是一名賊首,也遠未達成氣候。但小喬知道,以比彘前世後來的作為,今生再逢群雄爭霸,他既已經邁出了第一步,將來必定不同凡響。

  這些都還罷了,最叫她感到興奮的,還是大喬懷孕的消息。

  雖然她語句寥寥,並未以文字長篇大幅細述心情,但小喬卻從她的敘述裡,彷彿體味到了她當時寫下這些字時候的那種嬌羞而欣喜的幸福心情,連帶的,她的心情也好了起來。

  這些時日以來,積壓在她心頭的種種陰霾,忽然間彷彿撥雲見日,消失不見了。

  嫁入魏家以來,雖然有魏劭祖母的愛護,但小喬日常幾乎如履薄冰,察言觀色,小心應對。喬家魏家天生地位的不對等和她嫁入魏家為婦的方式,決定了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她也沒有底氣,能將自己放在了和魏劭同等的夫妻地位之上。

  與其說是魏劭的妻,倒不如說是一個她需要完全壓抑天性去應對周旋的上司。即便丈夫偶對她流露出了悅色,乃至和她床幃相戲這樣的親密時刻,於她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裡,總也有一道聲音在時時提醒,不可沉淪。

  然而她終究也是肉胎凡身,難以定心定性,超脫一切。祖母若高山之德,引她衷心愛戴,丈夫魏劭雖時時不可理喻,然待她,終究也非絕情到底,相處久了,她不可能不帶出絲毫的感情。這才難免在試圖與他情感交流受挫之後,便生出了失落,乃至自疑的心思。

  便如昨晚,她也知魏劭接連遭妻子被長兄覬覦,一波未平,繼而又不得不面對兄弟決裂的困境,情緒難免異常。以自己如今和他相交程度,他也不可能全都傾訴於己。又恰好自己過去,機緣巧合這才引他那樣對待。所以當時雖然心中不願,依然還是盡量配合於他。

  只是過後他的反應不在她的期待之內,所以那種失落再次朝她襲來,以致於心情惡劣,不願直面。

  但此刻,大喬這封猶如從天而降的書信,卻忽然令小喬精神大振。多日以來的自疑,乃至可笑的自哀,盡都退去。

  魏喬兩家仇怨就擺在那裡。她入魏家,頭尾還不到一年。如今的境況,比起前世的大喬,已經不知道好了多少。

  記得當初剛出嫁時,她便告訴過自己,接下來的路必定會是艱難。

  既早就有了這樣的認知,如今稍遇不順,便自憐自哀,不是作繭自縛,愚蠢之極,又是什麼?

  魏劭之可惡,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冰山之堅,她又非大火熔爐,怎可能頃刻化水。何必為此要與自己過不去?

  如今當務之急,第一是照顧好病中祖母,絕不能讓她如前世那樣有失。等祖母康復之後,她再尋個藉口回往東郡一趟。若再能與比彘大喬夫婦見上一面,則更完美。

  至於魏劭此人,太過可惡。他愛作,讓他自己作去便是。她也懶怠再小心奉承於他了。

  小喬想妥,頓覺心胸大開,鬱悶全舒。仔細將書信藏好,對鏡照了照,便出門去往北屋。

  昨夜男君未歸,一早起床,春娘見小喬面容憔悴,神思不定,心裡也是牽掛。忽然來了一信,她將自己關於屋內,出來便容光煥發,彷彿換了個人似的。春娘也是鬆了口氣。忍不住問信的來歷。

  在春娘面前,小喬也沒什麼可隱瞞。略思忖了下,便將大喬比彘的消息說了。但只說他二人安好,大喬有孕。旁的未提。

  小喬從前也曾告訴過春娘大喬隨比彘而去的事。聽了這消息,歡喜異常。一路伴著小喬,快到北屋,見左右無人,壓低聲道:“婢昨日得了個東屋那邊的消息,說夫人前幾日在老夫人跟前得罪大了,當時老夫人怒的將桌案都掀了,趕走了夫人。夫人這幾日驚懼,這才一步路也不出。至於到底何事觸怒老夫人,一時卻還打聽不到。”

  東屋朱氏身邊近身服侍的人裡,有個也算體面的老人黃媼,因與姜媼不和,姜媼常在朱氏面前進言,漸漸就被朱氏所厭。黃媼心裡憤憤,被春娘看了出來,漸漸以恩惠相誘,如今便似春娘安插在東屋那邊的耳目,時常會有些消息出來。

  春娘這麼一說,結合這幾天出的事,小喬便猜到應是和魏儼身世有關。只是此事過於隱秘,雖然魏儼人已經走了,魏府中的下人卻還分毫不知。朱氏也只敢在兒子麵前說了出來,連她身邊姜媼她也不敢提半句。內情傳不出來,也是正常。

  小喬便不語。北屋也到了,加快腳步入內。

  徐夫人早上還未下榻,但醒了。小喬見她臉色雖然還是不大好看,但精神看著比頭兩天倒好了些。鐘媼正在旁服侍進藥。那隻貓咪蹲在窗台角落打著瞌睡。聽到小喬進來腳步聲,睜眼看了一眼,伸了個懶腰,縱身越下窗台,奔到小喬腳邊蹭了幾下。

  徐夫人吃了藥。小喬從鐘媼手中接過空碗,正遞下去時,徐夫人彷彿想了起來,問道:“劭兒昨傍晚回家,看了我後,說去衙署有事,回來的可是晚了?早上怎不見他來?”

  小喬正要應話,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門口僕婦道:“男君到。”

  小喬微微回頭,瞥了一眼,見一個身影在門口晃了下,果然是魏劭來了。

72、

  魏劭目不斜視到了徐夫人床前,俯身下去,詢問她今早的病情用藥。

  一旁鐘媼代應,說老夫人前兩日的胸悶頭疼已有所好轉,早上也方吃過藥,稍晚會有醫士入府複診。

  魏劭觀祖母氣色,看著確實精神還好,便轉頭向鍾媼道:“有勞阿姆費心。”

  鐘媼微微笑道:“不敢居功。男君這幾日不在,女君早晚服侍老夫人於榻前,昨日煎藥都她親自在爐前守著。很是用心。”

  小喬見他自入房後,這才抬起眼皮,看向了自己。

  她對了眼他的目光,視線便投向床上的徐夫人。

  徐夫人道:“我已爽利不少,你無需牽掛。衙署裡既然事多,儘管忙去。”又看向小喬,微笑道,“這兩日你也跟著受累了,見你早上一來,張小臉兒便白白的,眼窩子也凹了些進去,想昨夜也未睡好。我這裡暫且不用你了,你回去歇歇。”

  小喬其實心裡並不想走。

  徐夫人病體沒痊癒前,她恨不得搬過來同住,早晚日夜守著才放心。只徐夫人都這樣開口了,今早精神看著也還好,自己若再堅持留下,未免刻意做孝之嫌。想了下,便道:“我並不累。多謝祖母的垂愛。如此我先回房了。等醫士到,孫媳婦再來。”說完便與魏劭並肩告辭。二人一走出房門,她雙目便望著前方,沒看邊上的魏劭,更沒像平日那樣等他先行,徑直朝前而去。

  魏劭起先在門口停了一停,和候著上前搭訕的春娘說了兩句話。一扭頭,見小喬竟沒等自己了,她微提裙擺,下了台階,竟撇下自己便走了。盯著她背影,不禁一怔。

  小喬很快出了北屋,不緊不慢地走在那條甬道上。春娘見男君也在,自己便慢慢走路,落在了後頭。

  魏劭緊走幾步,追上了小喬,和她並排,看了她側臉一眼,道:“這幾日辛苦你了。”

  小喬道:“是我的本分。且我也實在沒做什麼。”

  魏劭見她雙目始終望著前方,雖然也與自己說著話,卻未曾轉頭看自己一眼。心里便覺得遭到她的冷落,未免感到沒意思起來。閉嘴也不再說話了,加快腳步越過了她,自己走在前頭。行到那個三岔口,本想直接再回衙署,略略遲疑,還是拐往了西屋。

  小喬進了房,見魏劭站屋裡,面無表情道:“且替我更衣。”

  他身上穿的,還是昨晚出去的那套便服。白天衙署面眾,確實不妥。

  最近一直都是小喬親自替他做這種事。他去衙署要穿什麼,平常要穿什麼,以致於內外靴襪腰帶搭配,小喬早已經了然在心。見他站那裡一動不動又充大爺的樣子,心下厭煩,轉身欲叫僕婦一道入內,卻聽他道:“我不要旁人。頭油氣味太重,衝鼻!”

  西屋裡林媼,包括春娘,以及另幾個年輕侍女在內,都喜歡用一種散著濃郁香氣的髮油。她們洗頭洗澡也不似小喬那麼勤快,髮油混合了皮脂,靠的近了,香氣確實有些衝鼻。只不過小喬早晚和她們處在一起,聞慣了,也沒覺得什麼。他挑剔。小喬盯他一眼,自己過去取出他一套玄端素裳制服出來。

  小喬到他身前幫他換衣時候,魏劭一直低頭注視著她,忽道:“一早起便未見你笑過。”

  小喬冷臉道:“祖母身體欠安,我何來心情調笑?”

  魏劭一頓。

  小喬命他轉身。魏劭便依她轉身。轉回來後,看了她一眼,又道:“你昨晚何時走的?我醒來便不見你了。”

  他這回說話聲音卻放低了,帶了些小心似的。

  小喬依舊沒抬眼看他,淡淡道:“你睡了,我不走,還留那裡等你醒來再繼續伺候?”

  魏劭頓時想起昨夜衙署書房裡的狂亂,咽了下唾,便無話了。

  小喬幫他換好衣裳。取了條黑色皮弁腰帶,嵌上鑲了五顆藍、赭、褐、紅、綠寶石為飾的帶鉤,再取代表身份的金質魚符,裝入一條玄色繡金絲的魚袋,連同他日常所佩的那柄寶劍,懸於腰間。

  “妥了……”

  小喬說道,最後捋了捋劍纓,卻見魏劭忽然抬起了一邊的臂膀,手掌托起她下巴,將她臉抬了起來朝向他,拇指輕輕摩擦她一側的面頰皮膚,俯身下來,將他的臉靠近她些,用低低的磁嗓兒道:“昨晚上是我不好,教你吃苦。你臉都白了,眼窩兒也凹進去了。祖母都瞧出來了。北屋那裡跟前也有人,你白天不用再去,自己好生再睡一睡。”

  小喬終於抬眼,見他兩隻眼睛俯視自己,裡頭黑黝黝的目光看著似乎倒挺關切的。把臉稍稍扭了扭,離開他的手,這才笑了笑道:“謝夫君。我自己也曉得的。”

  魏劭憋了又憋,終於伺機將方才一番醞釀了些時候,自以為很是柔情的話說出了口,卻見她不冷不熱,無甚大反應,便如熱臉貼到冷屁股,心裡又感發悶。此刻衣裳也換好,沒理由再留房中了。且他數日不在,今日衙署一早便有多人在候,也確實無暇再耽擱,正了正色,恢復成平日那張君侯臉,轉身便出去了。

  小喬送了他幾步,出房門後,目送他背影出了院,自己便回了屋。

  ……

  魏劭打馬去衙署。

  他在漁陽城裡時候,平常日常幾乎是魏府與衙署早晚兩點一線的往來,如無特殊,早上路過在這街的辰點也準的很,一般辰時初,上下不會超出一刻鐘。是以街道兩旁居民和商販都認得君侯,見他今早又這時候高坐馬背,身後跟了左右隨行,遠遠來了,紛紛便停下手邊的事情,站於街道兩旁行禮致意。

  魏劭情緒不高,心不在焉,沒催馬,一路這樣不緊不慢地過去了。快走完這條街,離衙署沒多遠,對面忽然一陣清脆叮噹聲響,漸漸駛來一輛華麗的輕便馬車。車前以紫色煙紗籠罩,左右雙角懸著一對別緻金鐺,離的近了,隱隱可見煙紗內彷彿坐了一位女郎。馬車前行,金鐺發出不斷的叮叮噹當悅耳聲音,吸引了路上許多的注視目光。

  魏劭身為君侯,在漁陽行路,自然習慣走中央。那馬車也行中道。等近了些,便要相遇在道中。

  魏劭一縷飄蕩到不知哪裡去了的君侯英魂,終於被那金鐺聲給喚了回來。抬頭看到迎面是輛馬車要擋自己的路了,感到不悅,皺了皺眉,忽見那輛馬車停了下來,一隻中指戴著枚碩大宛若鴿蛋鮮亮紅寶石戒指的玉手從那面紫色煙紗側探了出來,輕輕掠起輕紗,接著,馬車裡露出一張鮮豔的少婦面孔。但見她綠鬢翠眉,唇點朱丹,一張芙蓉美面,雙眸如水含情,鬢髮側插了一支精緻步搖,隨她探頭動作,金玉亂撞,發出窸窸窣窣的相撞之聲。

  這少婦打扮美麗,風姿出眾,頭一探出來,道旁許多目光便投向了她。她的眸光卻獨獨望向對面馬背之上的魏劭,面上露驚喜,竟脫口喚了一聲“二郎!”

  魏劭的視線落向對面少婦,目光頓了一頓,略露詫異之色,一時間停下了馬。

  甫喚出了口,這少婦隨即彷彿又意識到不妥,忙改口:“多年未見,不知今日竟如此遇到了故人,實是萬幸。妾身不便下車,只能在車中一拜,望君侯勿怪失禮。”

  她說話時候,早有行於馬車旁的侍女過來將輕紗打了起來。少婦果在車裡,朝馬上的魏劭虛拜了一拜,旋即盈盈起身,一雙明眸再次投了過去。

  美且豔的一個少婦,卻有這樣一把和她外表極不相稱的沙音,彷彿流露著欲說還休的一段憔悴滄桑。大凡男子聽到了,總是難免會在心底里情不自禁地憐惜起來,想要知道她這憔悴滄桑背後的那些遭遇故事。

  魏劭望著面前這個和他少年記憶深處裡的那個影子彷彿已經重合不起來的美艷少婦,片刻後,點了點頭,道:“夫人何時到的漁陽?我竟不知。”

  蘇娥皇道:“便是數日前的鹿驪大會,妾有一內侄名蘇信,亦前來參會。妾同行而來,本是為他助威。”

  魏劭聽到蘇信二字,似乎想起了什麼,微微蹙了蹙眉。

  蘇娥皇微微仰臉,望著他又道:“妾的侄兒因了求勝心切,當日風度全無,竟出手傷了喬小公子。我當時坐於觀台,見的一清二楚,這幾日心下慚愧,原本想次日便帶了侄兒前去致歉,不巧那兩日我頭痛舊疾發作,只能停於驛舍靜養身子。及至昨日,人方好了些,才得知喬小公子已經回了兗州,心下更是愧疚難安。昨夜竟一夜無眠,今日登門,一是拜望外姑祖母,二來,要向女君致歉。”

  馬車後跟隨著的一匹馬上,下來了一個青年,正是那日的蘇信。

  蘇信面帶慚色,到了魏劭的馬前自責認錯個不停,貌極懺悔。

  魏劭瞥蘇信一眼,淡淡道:“致歉免了罷,我夫人也未放心上。”

  “多謝君侯大量,妾身甚是感激。”

  蘇娥皇眸光微動,落於魏劭面上:“如此則我去拜望外姑祖母。”

  魏劭道:“祖母這兩日小恙,恐不方便見客。夫人可擇日再來。”

  蘇娥皇露出關切之色:“外姑祖母染了何恙?可要緊?如此妾身更要去探望老人家了。猶記從前小時,妾身在漁陽的那幾年裡,多蒙外姑祖母照看,出入貴府,便如己家。從前種種的舊事,猶如昨日,妾時常記掛於心頭。如今既到了漁陽,又知她老人家體有不適,妾身豈能過門明知而不入?”

  魏劭彷彿遲疑了下,終於還是道:“你若實在要去探望,去一下也好。只不必停留過久。免得擾了祖母休息。”

  蘇娥皇彷彿鬆了口氣,忙應下,又向他深深地致謝。

  魏劭向她略微頷首,打馬從馬車旁經過去了。

  蘇娥皇轉頭,透過望窗目送魏劭身影遠去,放下輕紗,吩咐了一聲。

  馬車繼續往前,在金鐺叮叮噹當的伴隨聲中往前而去。

  快到魏府門前,蘇娥皇取出座下的一面銅鏡,對著銅鏡以帕擦去面唇之上的一層胭脂。又拔去發間那支耀麗步搖。對鏡端詳一番,方放了回去。

73、

  醫士於辰時中如約來到魏府。

  醫士本姬姓,樂陵郡人,數年前為避戰禍奔至漁陽,醫術出眾,又有仁心,在城中漸漸揚名,人以樂陵醫而稱之,本名倒漸漸不顯。數日前被請至魏府,得知徐夫人體有不適,精心診治。

  徐夫人原本身體康健。只是畢竟年事高了,遇到此番傷心大怒,邪火攻心,人便一下倒了下去。好在經過數日調治,病情漸漸有所緩。

  樂陵醫此刻複診,一番望聞問切後,於舊方做了一番增刪,叮囑照方吃藥,隨後離去。小喬親自送出,樂陵醫忙稱不敢,女君止步。

  小喬又送出了幾步,見近旁無僕婦侍女,低聲問他關於徐夫人的病情:“確無大礙乎?”

  樂陵醫答道:“老夫人鬱火滯心,血脈不調,是故一病不起。此番雖病勢洶洶,但照我的方子慢慢調理,十天半月,應能痊癒。女君但請放心。”

  樂陵醫語氣篤定,態度也頗實懇,不像信口漫言,小喬終於覺得稍放了些心。表過謝意讓僕婦帶著醫士出去,自己返屋,這時一個僕婦入內,稱左馮翊公夫人蘇氏來拜望老夫人。

  徐夫人臥於枕上,小喬見她閉目片刻,緩緩道:“說我睡著,不便見客。請她回罷!”

  僕婦喏聲,正要走,徐夫人忽然又睜開眼睛,改口道:“叫她進來罷!”

  僕婦去後,徐夫人便叫小喬扶自己坐起來。小喬扶好她,往她身後墊了腰墊。鐘媼取骨梳,將老婦人的頭髮梳通,在腦後綰了整齊的髮髻,小喬服侍換了外衣,妥當後,小喬正欲退,徐夫人的手搭住小喬一隻手,命她坐床邊,道:“你留下陪我吧。”

  小喬依言坐於床榻之側。鐘媼命僕婦傳喚。稍頃,隨著一陣輕悄步聲,門口晃出紫色身影,小喬抬目,看到蘇女入內。

  她今日裝扮甚是簡素,到了徐夫人床前,跪叩道:“侄孫女叩請外姑祖母金安。”

  徐夫人讓她起來。蘇娥皇起身道:“那日鹿驪台別後,侄孫女因侄兒蘇信莽撞失禮傷了女君之弟,心中難安,早想前來致歉。奈何次日因路上顛簸,頭疾又犯,在驛舍留了幾日,今日方得以出門。方才路上不期偶遇君侯,拜見之時,方知外姑祖母體有不適。侄孫女牽心,想來探望,又恐打擾外姑祖母靜養。幸君侯允了,侄孫女這才貿然而來。也不知外姑祖母體況如何了?可延醫請藥?”

  徐夫人面露淡淡笑意,道:“我無礙。你也有心了。”

  蘇娥皇關切地註目了徐夫人片刻,方籲了一口氣,微笑道:“外姑祖母無事,我便安心了。”說完目光落向始終坐於徐夫人榻邊的小喬,稍上前一步,懇切道:“那日侄兒蘇信誤傷了令弟,心中懊悔不已,無顏入內,此刻正負荊候跪於大門之外。若僥倖得妹妹許可,我便叫他來請罪。”

  小喬道:“刀槍無眼,手一時收不住,誤傷也 有的。我阿弟當時便無責怨之意,我更不會放在心上。夫人禮重,不必掛懷。。”

  蘇娥皇眸光落在小喬面上,略停了一停,隨即笑道:“妹妹不責備就好。否則我真是難辭其咎。”

  小喬笑了一笑,未再開口。

  “外姑祖母可允我留於榻前服侍幾日?”

  蘇娥皇復又轉向徐夫人:“多年來侄孫女奔波在外,有心無力。此番逢了鹿驪大會之機回來漁陽,心中感慨萬千,更盼能在外姑祖母跟前略盡孝心,以全多年孺慕之情。”

  徐夫人獨目落於蘇娥皇的面龐之上,靜靜地註視了她片刻。

  從方才蘇娥皇入內起,徐夫人面上便一直帶著淡淡的笑意。此刻這樣望著她,面上的那一縷淡笑,卻開始漸漸地消失。

  “我這裡很好,服侍的人也不缺。你的孝心我心領了。漁陽無甚值得流連之美景。地處北邊,時令漸入嚴冬,一場雪下,道路阻隔。我記得前回我去中山,你母親也來見過我。我見她體況也弱。你還是早些歸去中山家中罷,空滯在此,家人恐怕記掛。”

  徐夫人最後緩緩地道。

  她的聲音依舊溫和,卻帶著一種隱隱的迫人之力。

  蘇娥皇垂下了眼睛:“謝外姑祖母的提點。侄孫女記下了。”

  徐夫人點了點頭。

  小喬見她彷彿要躺下去的樣子,忙傾身扶住肩臂,助她慢慢地躺了下去。

  徐夫人躺下去便闔上眼睛。

  蘇娥皇道:“不敢再擾外姑祖母靜養,侄孫女先行叩退。”如來時那樣恭恭敬敬地叩辭。

  徐夫人閉目道:“鐘媼,你送送她。”

  蘇娥皇起身,目光最後掠過徐夫人和小喬一眼,微笑轉身被鐘媼送了出去。片刻後鐘媼回來,徐夫人睜目問道:“走了?”

  “說再去拜望下夫人。”

  徐夫人道:“她禮數一向足。”語氣淡淡。隨即又問:“東屋那邊,這兩天都在做什麼?”

  鐘媼道:“夫人這幾日一直於房內臥病。打發了姜媼來過,說怕將病氣延於老夫人,不敢前來服侍。”

  徐夫人出神片刻,道:“她既臥病在床,家中一應中饋恐怕也難顧及周到。你去傳我的話,叫她分些事出來,叫孫媳婦幫她處置。族裡祭田農莊諸事,你也叫賬房講於孫媳婦聽。”

  小喬微微一驚。急忙站了起來,正要開口推辭,徐夫人看向她微笑道:“你進門將近一年,各處漸漸熟悉了。如今也不是要你全部接事。家裡一堆的糊塗賬,我年紀大不想管了。你婆母精力不濟,你幫她些忙也是應該。若有不知,問鐘媼便是。”

  小喬只得道:“我必盡心盡力,不敢辜負祖母厚愛。”又向鍾媼道謝:“我年輕不懂事,會有許多不周之處,請阿姆不吝指教。”

  鐘媼含笑點頭:“女君言重。婢定盡力。”

  ……

  蘇娥皇來到東屋,靜靜立於門外。等了片刻,姜媼身邊伴著個僕婦從裡頭出來了,冷淡地道:“夫人不欲見你。叫你速去。這裡也非你久留之地。”

  蘇娥皇道:“多謝阿媼代傳話。夫人教誨,一字一句,我必銘記在心,不敢相忘。”說罷轉身,如同來時那樣,不疾不徐而去。出魏府大門,候著的蘇信飛奔而來,問道:“姑母,人可見了?如何說?”

  蘇娥皇方才面上一直帶著的笑容終於消去,冷冷地道:“我本盼你能在鹿驪大會上嶄露頭角,你卻替我丟人現眼!你道裡頭的人還能如何說?”

  蘇信面露羞慚,垂頭喪氣不敢應。

  蘇娥皇瞥他一眼,神色稍緩,又道:“罷了!事既出,再怪你也無用。我方才也是扯下臉面不要,替你在她們跟前說了好話,代你陪不是。好在還有些早年交情在,事便就此揭過了,你不必再擔心。”

  蘇信當日並不知道和自己同為敵手的那個白袍小將便是魏劭內弟。這幾日惶恐不安。忽然聽她這麼說,想必事情確實是揭了過去,大喜,忙躬身賠笑:“多謝姑母。我就知道姑母一向疼愛於我。往後侄兒再不敢如此魯莽。”

  蘇娥皇面上方露出些笑意,哼了聲:“知道姑母疼你就好。走吧。”

  蘇信忙命馬車駕來。自己親引蘇娥皇到了馬車前,給她打起了輕紗:“姑母請上坐。”

  蘇娥皇登上馬車之前,轉頭望了最後一眼在身後緊閉的魏府大門。回身後,神色已經平靜無波,彎腰坐進了馬車。悅耳叮噹聲中,馬車漸漸離去。

  ……

  小喬在鐘媼隨同下去了東屋。

  朱氏本在房裡正與姜媼鄙薄著方被自己趕走的蘇娥皇,忽然聽到她二人來了,急忙上床躺了下去,拉被蓋到脖頸,面朝里一動不動。等小喬上前向她問安過了,才有氣沒力地轉過頭問她何事。鐘媼便將徐夫人的意思說了。朱氏大吃一驚,一下從枕上坐了起來。半晌才勉強地應了下來。

  等小喬和鍾媼一走,朱氏便克制不住,又氣又羞愧,將桌、案之上一應器具掃落在地。

  眾僕婦見她發飆,房內稀里嘩啦不斷,都不敢靠近。最後還是姜媼進來,再三地勸,朱氏方慢慢地停住,手撐額頭,白著臉道:“那老婦非但替我兒子娶了仇家女,如今眼裡更越發只有喬女了。她在,這魏家往後恐怕再無我的容身之處了!”

  ……

  當天小喬事忙起來。接了食、布兩間庫房的鑰匙並賬目。在管事僕婦陪伴下草草看了一圈出來,叫人先把賬目送去自己房裡。

  她心裡最記掛的還是徐夫人的病體。臨傍晚又去北屋。服侍徐夫人用了飯後,再去小廚房裡看藥。

  煎藥的郭媼見她來了,忙迎,未等小喬開口,便道:“藥快妥了。女君放心,我親自看的火,一刻也不離。”

  這個郭媼也是服侍徐夫人多年的老媼,很是忠心。因先前得過小喬特意叮囑,春娘也以女君見她辛苦為由給她遞過些賞錢,是以更加用心。藥出來後,端了送進房裡。徐夫人吃了藥,坐片刻,藥性發上來,躺下便沉沉睡了過去。

  天擦黑時候,小喬回了西屋。魏劭還沒回。

  這一天事夠多的。她腹中此刻也飢腸轆轆,自己去吃了飯,回房坐下便翻起了庫房的出入賬目。

  如今紙張已經面世。但質地粗糙,不堪久用,文人墨客著書立言或尋常的記賬,多還採用簡冊。光是食庫,才三個月的賬目,這裡堆起來就有差不多一籮筐了。

  小喬翻著一打打的簡冊,心想日後有機會,去找工匠造些經久耐用的好紙出來,取代這些簡冊記賬才好,省得連搬動都要幾人抬。

  魏劭比平常稍晚一些回來。一進屋,見小喬坐於案後忙忙碌碌,連腦袋都被她面前堆起來的簡冊要給擋住了,微微一怔。到近前瞥了一眼。

  朱氏識字不多。徐夫人這幾年於這些瑣碎之事早已不問。下頭庫房裡的賬目難免凌亂。小喬看的有些吃力。忽魏劭回了,抬頭見他站在案前看著自己,便擱下筆起身迎他。

  小喬服侍魏劭換外衣時,順便提了句,白天徐夫人讓自己幫朱氏分擔家務的事。

  “我也無這念頭的。只是長輩吩咐,不得已為之。過些時候等婆母身體養好,我便聽她差遣。”

  魏劭唔了一聲:“祖母既然吩咐了,你做便是。 ”

  小喬笑了笑,問他得知還沒吃飯,便轉去用飯。到了飯堂,依舊是小喬陪在一旁服侍。

  她腦子裡還飛著方才那大筆的稀里糊塗賬,眼神便有點發滯,心不在焉的樣子。

  魏劭吃了兩口飯,看她一眼。忽然道:“你也一道用吧,不必等了。”

  小喬回過神來,慢吞吞地哦了一聲:“夫君自管用吧。我方才飢餓,已經吃過了。”

  魏劭再看她一眼,不再言語。悶頭很快吃完飯回房,說自己去書房。

  小喬送他到門口。

  自從前次那個盒子事後,西屋他的那間書房,小喬便一步也沒踏入過了。

  魏劭跨出門檻,將將要去的樣子,忽像是想了起來,轉頭問:“今日家裡可來過人?”

  小喬斜斜地靠於門框,和他四目對了一眼。

  走廊上已經點起燈籠。一陣晚風恰從走廊口裡湧來,拂掠著頭頂那片照下的昏紅燈光。魏劭的眸底之下,彷彿也蒙了層不定的暗翳。雙目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小喬的唇角微微翹了翹:“不知夫君問的是何人?今日家裡來過不少的人。”

74、

  晚風將她耳畔一縷垂漏下來的碎髮絲兒給撩了起來,沾在白玉似的半邊兒面頰上,唇角彎彎,透著股調皮的勁兒。

  魏劭看著,忽然心裡頭一癢,便似被什麼給輕輕撓痒了下似的。強忍著,神色變得更加一本正經:“你曉得我說誰的。”

  “今日家裡真來了不少人。我真不曉得夫君指誰。樂陵醫、二姑奶奶、三姑婆、鎮國公夫人打發來問病的,哦,對了,還有一位中山國來的夫人……”

  小喬睜大了眼睛:“莫非你問的,就是中山國夫人?”

  魏劭微微瞇了瞇眼,盯了她片刻。

  “你從前可是聽說過了什麼?”他道。

  “夫君覺得我聽說了什麼?”

  面頰被髮絲撩的有點癢癢,小喬抬手將髮絲兒捋到了耳後,顯得有點漫不經心。

  魏劭一頓。

  “能會有什麼?”

  他反問了一句。許是被她這言辭和態度給激的有點不高興了。哼了一聲,轉身就往書房走去。

  小喬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轉身關了門,回到她那張堆滿了簡冊的桌案之後,照白天鐘媼指點的那樣,繼續慢慢地對著賬目。

  亥時正,魏劭從書房回來了,起先沒管小喬,自己脫了衣裳便躺了下去。

  小喬手頭那卷簡冊上的賬目剩下不多了,出於強迫症習慣,想對完了再睡。還沒片刻,就听到帷帳里傳來魏劭的聲音:“不早了,祖母只叫你管事,沒叫你半夜還點燈趕著對賬!”

  小喬暗自翻了個白眼。為免影響他休息。起身後去洗了洗手,回來熄燈上了床。

  起先兩人沒說話,也各睡各的。魏劭翻了好幾個的身。小喬只閉上眼睛不作聲。

  忽聽他道:“我過兩日就要出門了。”

  小喬一怔,睜開眼。

  “夫君要去哪裡?”

  “前次石邑一戰陳翔走脫,逃去河東,向他故交曹瑾借兵買糧,妄圖回攻并州。如今在上黨一帶。雖不足為患,但必除之。我親自去。”

  小喬心驚肉跳,一下從枕上坐了起來。

  她記得前世里大喬說過,徐夫人病去時候,魏劭人並不在漁陽,外出打仗了。

  她起先還慶幸,現世並非如此。因這些時日,魏劭一直在家。

  這本也讓小喬感到放心了些。

  卻沒有想到,他忽然說要走了,而且這兩天就走。

  又多了一個和前世符合的情狀!難道事情真的一步步要朝前世那個既定的果發展下去?

  昏暗中,魏劭影影綽綽見她忽然坐了起來,便下榻亮燈。

  “夫君能否不要去?”小喬慢慢抬眸望著他,問道。

  她擁被坐於身旁,神色呆呆,兩眼發直,彷彿被他的那句話給嚇到了似的。

  魏劭從沒見她在己面前露出這樣的神色。還問出如此幼稚的話。不知為何,非但不惱,心裡反而慢慢湧出了一種憐惜的柔情。早上起便一直鬱結到此刻的胸中那股悶氣,彷彿也消去了些。

  魏劭道:“恐怕……”

  “夫君不要去!”

  小喬撲了過去,將他一下撲到了枕上。

  “你帳下不是還有李大將軍魏梁他們嗎?讓他們代你去!”

  魏劭猝不及防,仰面地被她撲倒在了枕上。

  她幾乎整個人都撲在自己胸膛上,兩條玉璧攀他肩膀,胸前兩隻粉嘟嘟的肉團兒也壓住了他,漂亮的雙眸睜的像隻貓兒的圓眼,目光帶著焦色地望他。

  魏劭兩手筆直,躺著一動不動,任她壓著自己,遲疑了下,道:“今日已經議妥事了……”

  “夫君求你了!”小喬打斷他的話,兩隻小手不停晃他肩膀,“我真不想你現在又出去打仗!求你了!留下來!”

  魏劭只覺肉浮骨酥。明知已經改不了,竟無法斷然拒絕,被她再晃幾下肩膀,他聽到自己喉嚨裡有個聲音說道:“……容我明日再去商議一番……”

  小喬終於微微鬆了口氣,這才覺自己壓他,放開他肩膀,從他身上爬了下去。

  魏劭抬胳膊一把攬住她,翻身便反壓她在自己身下:“你就這麼捨不得我走?”

  他的拇指捏著她的下巴,語氣是帶了點輕狂和得意的調笑。

  小喬見他那張臉就在自己面龐上方,對上了他近在咫尺的黑黢黢的雙眸,咬了咬唇,嗯了一聲。

  “既如此,一早起為何對我冷臉相對?”魏劭逼問她。

  小喬忍著就要冒出來的滿身雞皮疙瘩,避開他目光,兩隻眼睛盯著他的喉結,含含糊糊地道:“誰叫你昨晚那樣待我……”

  魏劭覺得她是在嬌嗔自己,渾身舒爽,手捧著她臉,低聲道:“我是太累了,力氣都用在了你身上,你何時走的才不知道……”

  魏劭不過二十出頭,精力旺盛,和小喬同床共枕了這麼些時候,如食髓知味,於她身子妙處漸漸欲罷不能,恨不得天天回來和她睡一起才好。可惜於床笫之事,她對自己總似乎不大熱絡,從無主動。難得今晚竟被她給這樣撲倒在了枕上,還懇求自己不要離開,簡直如墜夢境,說了幾句話,視線落到她紅潤潤的雙唇上,低頭便吻住了。

  小喬嗚嗚了幾聲,奮力掙脫開:“說好了,你要留下的,不能騙我……”

  魏劭邊解她衣裳,邊吻她胸頸:“……唔……我曉得……”

  ……

  昨晚上後來,一個是得意洋洋存心討好,一個另有所想有求於他。二人抱在一塊兒廝磨了許久,倒是罕見的郎情妾意,“蠻蠻”“蠻蠻”的叫了不知道多少聲,繾綣不已。

  魏劭心滿意足睡去後,接連兩夜應付他的小喬也實在是累了,蜷在他邊上,合眼便入了黑甜鄉。

  第二天一大早魏劭出去。小喬如常侍病於北屋,午後回來也無心做別的了,就隻眼巴巴等著魏劭回來。等到了天黑,一直沒見他人。心裡慢慢地便覺得忐忑起來。

  小喬等到了亥時中,才聽到外頭院里傳來腳步聲,接著僕婦喚“男君”。立刻跑出去迎接,見魏劭快步登上台階,兩人相遇在了門口。

  她一見到他的神色,心便咯噔一下。

  “夫君,怎麼說?”

  雖然心裡已經斷定,昨晚是被他給騙了。但還是心存了最後一點僥倖。小喬望著他問。

  魏劭進屋起先沒立刻答她的話,叫僕婦都出去了,才正色道:“非我不願留下陪你。而是實在脫不開身。上黨地理重要,東去兩百里便是壺關,扼太行,絕不能有失。何況邊防這幾日也在做大的調整,我也須得留足守將護衛幽州。”

  他的語氣和昨晚在床上的時候相比,簡直不要太過一本正經了。

  小喬咬著唇,站他面前,望他不說話。

  魏劭對上她兩道暗含幽怨的眼神,略微不自在般地干咳了一聲,隨即抬腳往浴房走去,口里道:“今日事實在是多,我也乏了。早些安置了吧。”

  小喬盯著他的背影,甚至懷疑他今天早上一出房門,就沒把昨晚在床上答應過自己的事放心上了。心裡又是鬱悶又是懊惱。

  只也明白,倘若別事,自己說不定還可以和他再鬧一下,遇到行軍打仗調兵遣將的安排,倘若自己再揪著昨晚他在床上答應的話不放過去,恐怕下一刻,他就要怪自己無理取鬧了。

  小喬不再言語。見時候也不早了,自己上床先躺了下去。

  魏劭浴房裡出來,見她閉目躺著,心思重重的樣子,爬上去抱住她,哄道:“我知你捨不得我,我也不捨和你分開。只是這回我是真的脫不開身。等這個仗打完了,我必定儘早回家陪你。”

  小喬心知事情已經不可改變了,壓下心裡的失望、懊惱、惶惑,以及一絲惱怒,懶得再看他那副嘴臉,翻了個身背對,扯了被子蒙住頭。

  ……

  魏劭是在三天后的五更卯時,發兵離開漁陽的。

  這些年來,像這樣的發兵出征,雖然早已經司空見慣了。但徐夫人還是不顧病體未癒,穿好整齊的衣裳,堅持親送魏劭到了大門之外。

  朱氏也終於從東屋裡露了臉,出來相送。

  如前次他徵石邑那樣,城外大軍此刻已經整軍待發,火杖熊熊的照明之中,一眾部將精神抖擻地分列於魏府大門的兩側之外。

  魏劭衣甲鮮明,在門口熊熊火杖的映照之下,英偉若戰神降世。他轉身,請徐夫人止步,和徐夫人辭了別,目光又落到攙著徐夫人臂膀的小喬的臉上,停留了片刻,隨即大踏步跨出門檻,翻身上了戰馬。

  小喬和徐夫人並肩立在大門內正中,目送魏劭和一眾部將騎馬漸漸遠去的背影,等一行人馬完全消失在了黎明前的那最後一團暗影裡,方轉過了身。

  還很早,方過了五更卯時。北方的深秋,此刻天還未大亮,但遠處東方的天際,已隱隱有黎明前的一片魚肚白浮了上來。

  小喬依舊挽著身邊這個老婦人的臂膀,攙她慢慢地朝里行去。鐘媼等跟隨在後。

  徐夫人雖病體未癒,又一早起身,但精神看起來卻是這些天裡最好的時刻。

  她的一隻手搭在小喬的手上。小喬感到了來自於她枯瘦手心傳過來的一縷溫暖。

  “你大約還不曉得,”徐夫人慢慢地走在鋪就平整青石為路面的甬道上,對小喬說道,“從劭兒十七歲親自掌軍開始,到現在,這麼些年來,每回他從漁陽出征,我必定送,回來,必定迎。今早,是第二十一次了。”

  小喬沉默著。

  徐夫人的唇角邊,帶著一絲隱隱含了驕傲的微笑:“他受過兩次大傷,小傷無數,也曾身陷困境,所幸他意志堅忍,行權立斷,又有列祖列宗護佑,每每能夠化險為夷。”

  “我老了。往後等到有一日,若我不在,無論是勝是敗,你要替我繼續送他出征,迎他歸來,便如今日一樣。你可願意?”

  小喬看向徐夫人,見她轉頭,含笑地望著自己。心裡慢慢地湧出一陣熱意。

  以徐夫人這樣的精神狀態,加上那日樂陵醫的話,小喬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倘若不是有外因,她好端端就會像前世那樣,突然病情加重離世!

  她反手緊緊地握住了徐夫人那隻枯瘦的手,一字一字道:“祖母,你一定會長命百歲的!我不要自己一個人迎送夫君。我要和祖母一道,像今日這樣送他出征,再迎他歸來!”

  徐夫人一怔,藉著黎明的微光,注視了小喬片刻,笑了起來。

  “是。說的是!祖母要活到百歲,還等著抱重孫哪!”

  她欣笑道。

75、

  東屋。

  朱夫人扶額坐於榻上,雙目呆滯。她的眼前,不斷浮現出方才送兒子出行前的一幕:兒子和他祖母鄭重辭別,敬重無比。

 和自己話別時,卻不過叫她勿牽掛,寥寥數語而已。

  這便罷了,二十年下來,她也知道那個老太太在兒子心目中的地位,本也沒指望要壓過一頭去。

  但在最後臨行前,朱夫人卻留意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喬女的臉上。

  兒子看著喬女的那種目光,令朱氏在內心深處,再一次深深地覺到了憤怒和失落。

  她不敢放任自己去徐夫人。但對於地位和自己天然不對等的兒媳婦,她自然無所顧忌。

  一個仇家的女兒,憑什麼,竟在兒子那裡也要壓過自己一頭?

  朱氏越想越生氣,頭疼,心口也隱隱發疼。身後腳步聲近,轉頭,姜媼來了。

  姜媼給朱氏送來一盞熬好的雪蛤。朱氏喝了兩口,便放了下去。

  姜媼勸道:“夫人這些日辛苦了。雪蛤養神定心再好不過,多吃幾口。”

  朱氏將杯盞推開,搖頭道:“我實在吃不下東西。看那喬女裝模作樣,我便胸悶難忍。”

  姜媼嘆氣:“婢又何嘗不是感同身受。也不知她在老夫人那裡說了什麼,如今老夫人眼裡獨獨只有她一人了。昨日食庫石媼來向婢訴,道女君雖還未撤她管事位,卻另用旁人做事管賬。這才幾日功夫,她便動起了夫人的人。再給她些時日,恐怕夫人也無立足之地了。”

  朱氏被戳中心事,心口突突地跳,臉色更加難看。半晌才道:“她有盲媼撐腰,我能如何?”

  姜媼回頭看了一眼身後,俯過去低聲道:“夫人,婢前些日照夫人的話去探望了鄭姝,當時回來,有些話也不忍講於夫人。怕夫人傷心。”

  朱氏道:“何話?快講!”

  姜媼這才嘆息:“鄭姝當初回家,家中叔母懼於老夫人施壓,匆匆替她找了戶人家出嫁,丈夫粗暴,不懂貼心,如今鄭姝日子甚是難過,見我之時,哭泣不止。我當時回來,怕夫人聽了傷心,是故不敢提及。”

  朱氏面露心痛: “是我害了侄女!”

  姜媼道:“幹夫人何事?鄭姝提及夫人,依舊百般感恩。唯只提及……”

  她停了停,朝西屋方向嘬了嘬嘴,“提及那屋裡的那位,痛恨不已。”

  朱氏咬牙道:“我何嘗不恨!偏能奈何!”

  姜媼目光微動:“也不是沒法子。就看夫人你下不下的去手了。”

  朱氏一怔:“何法?”

  姜媼附耳過去:“大巫通巫 之法。我聽聞,只要獲人生辰八字製作人偶,由大巫施咒作法,加以足夠怨念,十天半月,其人必定暴病而亡,更妙之處,在於毫無殊態,旁人絕不會另有所疑。”

  朱氏嚇了一跳:“你叫我害命喬女?”

  姜媼慌忙下跪:“夫人恕罪!婢也只是出於一時激憤,胡言亂語!夫人若不忍,便當婢沒說過!”

  朱氏擺了擺手:“我未怪罪!”她心煩意亂,難以決定。呼吸漸漸變得急促,臉一陣紅一陣白。一時覺得姜媼此計,極是合她心意。轉念又覺戰戰兢兢,不敢下手。

  姜媼看了眼她臉色,低聲道:“夫人,非婢多嘴。喬家本就與夫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恨不能除之以祭先主、先少主在天之英靈。夫人慈濟,喬女非但不感恩夫人,反而處處作對。也就只有夫人這樣才能容她了,自己反倒被逼的步步後退。”

  朱氏猛地捏掌,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肉裡,咬牙切齒道:“你所言不無道理!我再退讓,只怕讓她最後給逼進絕路!”

  姜媼道:“並非夫人不容她,不過是為當日亡去的先主人先少主復仇罷了!”

  朱氏一想到當日喪夫喪子之痛,便心如刀絞,轉臉看姜媼:“此事如何做,才能妥當?”

  姜媼壓低聲道:“實不相瞞,此計非婢所出,乃鄭姝之意。夫人若首肯,婢再出府一趟,將此事交給鄭姝,由她暗地去做,才掩人耳目。若真見效了,也絕不會叫人懷疑到夫人這裡!”

  朱氏聽到是侄女的意思,更覺同心,遂不再猶豫。點頭道:“如此甚好。這兩日你看個時機再走一趟,把我的話帶過去,叫她務必小心行事,不要授人以把柄。”

  姜媼應了。

  ……

  城南靠近城門一帶,有戶姓柳的人家。雖祖上不顯,小門小戶,但家有三進房屋,百十畝地,家中亦不缺奴僕。去歲,兒子又因孝名得到地方舉薦,在臨近昌縣衙府裡做了主記室,也是個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清白殷實人家。

  半年之前,有媒婆上門做媒,將一戶鄭姓人家裡的侄女說給柳家的兒子。柳家父母打聽到鄭姝雖父母雙亡,但有一姨母,卻是君侯魏府的當家主母。鄭姝回家之前,曾在魏府裡住過多年。雖不知道鄭姝為何大齡未嫁,如今又這樣孑然回了鄭家。但若能藉此機會攀上魏府這門親戚,旁的一時也管不了了,非但沒有半點遲疑,反覺得自家高攀,當時一口答應了婚事。三個月後鄭姝進門。柳家父母見鄭姝容貌出眾,嫁妝豐厚,心裡歡喜,又因她和魏府的那一層關係,哪敢在她面前擺長輩架子,恨不得小心供奉起來才好。那柳家兒子愛新婚之妻貌秀,也是心悅。

  柳家原以為天降良緣,平白得道了一門好姻親。卻萬萬沒有想到,才半月不到,鄭姝便開始變臉,每日里不是嫌棄飲食粗陋難以下嚥,便責罰奴僕粗手笨腳服侍不周。柳家父母起先忍著,心想她在魏府過慣了錦衣玉食的日子,下嫁到自己家裡,一時不能習慣,也是人之常情,更加小心供應。哪想鄭姝吃定柳家不敢對自己如何,將從前被趕出魏府的怨恨不滿全都發洩到了夫家,再過些時候,非但動輒叱罵家僕,連公婆也頂撞了起來,至於丈夫,更是冷諷熱嘲,罵他無用,房裡來興時和他睡上一睡,厭惡時閉門不讓上床。如今到了這時候,柳家父母方後悔不迭。恨當初自己貪圖富貴,種下了苦果。那鄭姝動不動就搬出魏府主母壓人,哪敢做別想。至於柳家兒子,如今更是畏妻如虎,索性避到縣里,一個月也不回來幾趟,家裡全成了鄭姝的天下。

  這日已經日上三竿,鄭姝昨夜飲醉,睡到此時方醒。懶洋洋起身,被伺候著梳頭之時,外頭柳家父母看到門口停下一輛青氈騾車,車裡下來一個老媼,腿腳略微顯跛,認得是前些日魏府來過的一個體面老媼,不敢怠慢,慌忙出去迎接。姜媼眼裡哪裡有柳家父母,不過淡淡打了個照面,便似自家般的入內。房裡鄭姝聽到姜媼來了,露出喜色,忙親自將她迎進房裡,叫僕婦獻上茶果子,笑道:“前幾日阿姆方來過看我,我還道下回不知何時才能又見面呢!”

  姜媼笑嘻嘻應了幾句,朝她丟眼色。鄭姝知她應有話說,將房裡下人屏退出去,緊閉房門,問道:“阿姆去而復返,可是有話?”

  姜媼將她招到身邊,耳語一番,鄭姝聽完,臉色微變,遲疑之時,姜媼道:“此是夫人授意。夫人如今深受喬女之苦,不得已而為之。只是苦於自己不便出面,把你當成貼心的人,才將此事秘密交你去做。你想,從前若非被那喬女所害,你又怎會被趕出魏府,如今委屈嫁了這樣一戶破落人家?”說著,用鄙夷目光環視一圈房內擺設。

  鄭姝被觸動心事,咬牙道:“阿姆所言極是!”

  姜媼面露笑容,道:“夫人說了,只要辦成此事,多少金帛都出的起。我這回來,夫人先就給了些方便錢。”說著從隨身褡褳裡掏出一隻錢袋,解開,裡面露出金餅。

  鄭姝原本就痛恨喬女。被迫嫁入柳家,原本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沒想到姨母突然竟設計要除去喬女,正投她心意,又打發了心腹姜媼來讓她做事,豈有不應?思忖了一番,便下了決心,道:“錢我先收下,打點大巫那裡要用。大巫輕易不肯出手。好在我從前與她有些交情,好好去求,不定也就成了。你回去靜待消息。”

  姜媼歡喜。二人各自叮囑絕不能走漏風聲,低聲再三密謀,議定之後,鄭姝這才若無其事地送了姜媼出去。

  ……

  魏劭出兵離開漁陽,轉眼三天過去了。

  少了個魏劭,小喬沒了侍奉夫君的一項職責,行動就自由多了。這三天裡,除了些家事要她抽身處置,她早上睜眼就去北屋,晚間則等到徐夫人安寢下去,這才回來。

  這日晚,徐夫人吃了藥,歇下去前,微笑著,叫小喬明日起不必再這樣守著自己了。

  小喬道:“夫君出征,西屋里便空落落的,我一人留那裡也沒意思。不如來這裡陪祖母。就怕祖母嫌我笨手笨腳反而礙事。”

  徐夫人搖頭,呵呵笑道:“怎會?祖母巴不得你一直都在我跟前。就是怕你太過吃力。且陪我這個老媼,實在也無甚意思,我心裡知道的。”

  小喬微笑道:“祖母慈顏,我只親近不夠,怎會沒意思?等到祖母痊癒,到時不用祖母趕我,我自己也會偷懶了。到時候還望祖母勿怪。”

  一旁鐘媼道:“女君一片孝心。且這也是應該。老夫人不必心疼。等自己病好了,再多疼幾分回去便是了。”

  徐夫人笑了,道:“也罷。孫兒不在跟前,我便享享孫媳的福吧。”

  小喬扶她躺了下去,安置好後,在旁陪著,見她漸漸睡了過去,這才起身,被鐘媼送出。回到自己西屋,也覺得疲乏。入浴房泡了個熱水澡,出來穿了衣裳,獨自坐於燈前。

  已經有些晚了。白日喧囂隱去。偌大的一個魏府也陷入了夜的寧靜。

  小喬自己慢慢擦拭乾了長發,出神之時,忽然春娘進來,附耳說了一聲話。小喬讓她帶人進來。片刻後,東屋的黃媼便遮遮掩掩地入內,進了房門,向小喬見禮。

  小喬讓她免禮,又讓座。黃媼連稱不敢。

  小喬微笑道:“春娘說你有事要說?”

  黃媼便上前,壓低聲道:“這幾日婢得了女君吩咐,便時刻留意夫人和那姜媼動作。今日午後,夫人睡去,那姜媼換了身衣裳,悄悄從後門出了府,未坐車,也未帶人同行。婢見形跡可疑,悄悄跟了上去。女君可知她去了何處?”

  黃媼頓了一頓。見小喬投來目光,壓低聲道:“她去了城西的一處高牆大戶宅第,我跟過去時,見她在後門裡一閃,彷彿裡頭有人在等,人立刻不見了。我不方便靠近,只遠遠在後頭等著。不到一盞茶的功夫,見她鬼鬼祟祟出來,匆匆回了府。我越想越覺奇怪,想起女君的吩咐,是以過來禀告。 ”

  小喬問:“你可知道那戶人家是誰?”

  黃媼道:“婢在漁陽幾十年,也知道些事情。仿似是一李姓鄉侯孀婦的居所。”

  小喬叫她將方位地址描述清楚。又細細地盤問,見應無遺漏,□□娘遞給黃媼賞錢。黃媼推脫幾下,接了過去,感激不盡。

  小喬微笑道:“阿姆今日做的很好。回去後不要走漏風聲。若有任何異動,再來告訴我。”

  黃媼忙道:“不敢受女君的抬愛。婢一心只想服侍女君。如此婢先回了,免得被人察覺。”

  小喬含笑點頭。等黃媼去了,沉吟片刻,問春娘道:“前日你幫我送信出去,那人如今可還在?”

  春娘道:“應還在的。我聽那位郎君言下之意,漁陽似有他的故交,想再盤桓數日訪友,過些時日再回。”

  春娘應完,見小喬沉默,彷彿出神在想著什麼,起先不敢打擾,後實在忍不住,問道:“婢見女君這些時日若有心思。到底出了何事?何以又問那位郎君的下落?”

  春娘口中的“郎君”,便是數日前代比彘大喬傳書到漁陽的那人。大喬在信裡也提過一句,說那人名宗忌,本是徐州一世家子,與薛泰世代有仇,幼年家破,得拜高人習武,少年為遊俠兒,仗劍遊走四方。數月前回到徐州,刺殺薛泰未果,受傷遇險之時,恰被比彘所救。遊俠兒向來重諾,二人又惺惺相惜,宗忌當即發誓效力,以報救命之恩。得知他夫婦欲送信北上到漁陽,說自己少年時,也曾遠游去過,漁陽尚有一二故交。願意代為送信。

  如今亂世,道上處處險阻,南北通信更是不易。不知道多少離人家書丟失在了路上。得宗忌承諾,大喬當即寫了家書,拜請他送到阿妹的手上。

  大喬在信裡還提了一句,說若有回書,也放心交宗忌帶回。是以前日小喬寫了回書,讓春娘送到了宗忌所居的客棧。

  此刻聽春娘問自己,小喬沉吟了片刻,道:“明日你陪我,一道去見那位郎君一面。我有事求於他。”

76、

  次日午後,北屋回來,小喬換了一身半新不舊的水淺蔥色衣裳,褪去釵環,裝扮若尋常人家出身,戴了一頂遮面冪蘺,在春娘林媼陪伴下,坐馬車到了城中的悅福客棧。留林媼在馬車裡等。帶春娘入內,自己向堂倌打聽到數日前落腳下來的那位郎君。

  堂倌道:“宗郎君尚在。且今日來了三五訪友,叫在後堂空地上設一酒席。正要過去添酒。”

  春娘給了門房十個大錢:“我與他是舊識,正尋他有事。我順道代你送酒過去。”

  堂倌見這頭戴圍紗帽的夫人雖衣裝不顯,但這個跟著的僕婦,站出來卻比尋常人家裡的主母看似還有氣派,又有錢得,怎會不肯,一口答應。

  小喬照方才堂倌指點,來到了後堂。

  這悅福客棧在城中也算有名,為附風雅,於後堂闢了一個小庭院,種幾桿黃槽竹。如今雖入了深秋,天氣漸冷,但這黃槽竹耐寒,竿葉黃中泛青,於風中颯颯作響,也有幾分江南的韻味。

  小喬沿著一道走廊往後堂去,聽到隱隱有笑聲隨風傳來,稍近,看到一叢竹子側旁,四五個男子正席地宴飲,或坐或臥,均二十上下的年紀,中最大者,也不過二十五六,姿態俱都疏狂。聽到坐於北向的一個年稍長些的男子笑道:“我曾附於臨清縣令,為他門客。某日一庫房督賊曹一早興沖衝來拜縣令,雲己昨夜做夢,夢到使君升官發財,特來禀報。縣令起初欣喜,獎賞有加,及至次日,忽又勃然大怒,命杖責此人。諸位可知此中何故?”

  其餘幾人冥思,紛紛不得解時,忽聽身後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庫房督賊曹的職責應是夜間緝盜,他去睡覺做夢,如此失職,受責也是應當。不知我猜的,對是不對?”

  席地數人一怔,頓覺有理,恍然哈哈大笑,回過頭去,見不遠之外的空地上,立了方才說話的女子。她頭戴一頂冪蘺,面被絹紗覆蓋,身後伴了個中年僕婦。不知是何方來人,幾人不禁面面相覷。

  其中一個青衫男子,與魏劭相仿的年紀,長身而立,腰佩長劍,姿容修雅,便是宗忌。回頭認出了春娘,從地上起來,整了整衣衫,迎上前去。

  春娘向他含笑點頭,喚了聲“郎君安”,遞上壺酒。

  小喬隔絹見宗忌目光落向自己,神色間帶了疑惑,便道:“貿然來訪,甚是失禮。前日多蒙足下千里傳書,十分感激。今日路過,特來致謝。若有打擾,還望海涵。”

  宗忌聽她一開口,便知她的身份,應是魏府裡的那位女君。一怔,忙向她見禮。其餘幾位他的友人見狀,知這婦人應是有事來訪。酒宴進行至此,也差不多盡興了,紛紛起身告辭離去。經過小喬近旁,雖因冪蘺遮面,看不清她的容顏,但薄絹之下,依稀依然可以辨出是個年輕貌美女子,方才又被她一語解破了作樂謎題,可見聰敏,甚是好奇,經過忍不住都多看了幾眼。

  宗忌送友外出,幾人便都打趣,道他才到漁陽沒幾日,何時竟就結交了這樣一位出眾佳人,瞞而不報,下回定要作酒為罰。

  宗忌既已猜到那婦人的身份,豈敢褻瀆,忙矢口否認,迅速送友離去後返回。到了小喬面前,恭敬地道:“不知女君親駕來此,有失遠迎。可是有用得到我之處?但有,儘管吩咐。”

  當日他被比彘救下,立誓相報。聽比彘夫婦談及這位燕侯女君很是敬重,似乎當初有恩於他二人,心下便也將她等同視為恩主。心知以她的身份,若無別事,也不會特意親自來這裡見自己的,是故開口便這般說道。

  小喬讓春娘先行避開,後道:“我阿姐於信中特意提及足下,雲足下交遊甚廣,為可信賴之人。故我貿然前來。實不相瞞,確實有求於足下。”

  說著,掀開冪蘺遮面,露出面龐,向宗忌微微含笑,點了點頭。

  宗忌視線落於她的臉上,目光微微地定了一下,才反應了過來,竟不敢再與她一雙眼睛對望,只道:“蒙女君謬讚。但凡有事,女君儘管吩咐。宗忌肝腦塗地,以報答恩主當日相救之恩!”

  ……

  小喬從悅福客棧出來,回府的路上,一直冥思。

  昨晚黃媼密報姜媼鬼祟行踪一事,令小喬原本就緊張的神經再次繃的緊緊。

  前世裡,徐夫人的意外病故、大喬、朱氏、朱氏身邊的薑媼,還有那個首次出現在她視線裡的李姓鄉侯夫人……

  這麼多的人,似乎應該是能夠穿成一條線的。

  姜媼是朱氏的心腹,朱氏是魏府主母,那個李姓鄉侯夫人是漁陽城中的貴婦,兩人過去若有相交,朱氏如今派姜媼上門,也是說得通。

  但是小喬的直覺卻又告訴她,事情不會這麼簡單。

  光從昨晚黃媼的描述來看,現在還不能判斷姜媼悄悄去李姓鄉侯夫人家中一事,到底是朱氏派遣,還是瞞著朱氏私自行動。

  恰好在徐夫人生病,魏劭又離家的這個當口,姜媼做出這樣一件近乎鬼祟的事,這太值得懷疑了。

  但中間,卻又彷佛少了什麼似的,令她始終無法將這些人的關係能合理地串在一起。

  還有那個李姓鄉侯夫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她來漁陽將近一年了。漁陽貴婦,小喬大多都見過。

  她的記性不錯。見過面的人,哪怕只有一眼,她也不會忘記。

  但這個鄉侯夫人,小喬確定,她沒有來魏府走動過。

  出於她孀居的身份,深居簡出,原本也是合理的。

  但現在,既然她在這當口以這種方式闖入了自己的視線,小喬便不打算放過。

  所以她親自找到了那個宗忌,請求他幫忙,幫自己盯牢這個鄉侯夫人,不能放過她的一舉一動。

  其實小喬如今也有能差遣辦事的男僕。但這事特殊,普通人恐怕難以盯的出什麼名堂。那位宗忌卻不一樣。大喬信裡描述,他是個遊俠兒。

  遊俠從春秋時代起,便是一個特殊的社會存在群體。重義輕利,一諾千金,甚至不惜以死報知己者。

  倘若這位遊俠宗忌願意出手幫忙,效果必定好過她將事情交給普通人。

  但這種江湖遊俠兒,很難以金錢收買。看大喬信中所言,這位宗忌似乎也頗重義氣。便想憑著自己和比彘大喬的關係,開口請他幫忙。

  原本她略忐忑,恐自己這樣上門,過於貿然。

  沒想到宗忌一口就答應,看他態度,也非勉強。

  這讓小喬終於感到稍稍放了些心。

  她忍不住再次把注意力轉到了徐夫人吃的藥上。

  先前她反复想過,假設一切都還和前世一樣,原本正在康復的徐夫人忽然病重不治而死,那麼最有可能,就是飲食或者湯藥被人動了手腳。

  所以她在確定北屋那個負責煎藥的郭媼沒問題後,再三吩咐,務必要她保證每次煎藥,從頭到尾都要盯著,不能離開一步。

  原本覺得已經差不多了。現在因為這個意外,讓小喬更加緊張。

  她一回到魏府,就吩咐春娘不必管自己了,接下來在徐夫人痊癒停藥之前,去和那個郭媼一道煎藥,廚房廚娘做飯,也要在旁看著,若有任何外人接近,立刻告訴自己。

  春娘有些莫名。但女君這幾日的情緒也感染到了她。並未多問,當即應下了。

  “逢煎藥做飯時候,你藉故過去留在爐前便可。不必叫人曉得是我又特意派你去盯。”

  小喬思忖了下,又吩咐一聲。

  ……

  春娘走後,小喬沉吟良久,決定往東屋走一趟。

  前些天魏儼那事之後,朱夫人除了幾天前送行魏劭露了下臉,其餘時間都將自己關在東屋,也不要小喬去問安。

  小喬好些天沒看到她了。

  她想去試探下,看看姜媼悄悄去鄉侯夫人家的事,她到底知不知道。

  小喬到了東屋,等了半晌,連姜媼的面都沒見著,一個僕婦出來,說夫人不見,讓她回去。

  小喬無可奈何,只得打消了念頭。

  ……

  她其實也想過,索性就把有人可能想對徐夫人不利的消息透漏給鐘媼,讓她一道幫忙防範。

  但是考慮再三後,終究還是下不了決心。

  倘若告訴鐘媼,鐘媼必定會問原因以及懷疑對象。

  到時自己怎麼說?

  畢竟,到目前為止,一切只是自己的懷疑,或者說,捕風捉影。

  她最大的懷疑對象,便是朱氏。因為只有朱氏才有動機和下手的可能。

  但這絕不是一件小事。朱氏是魏家的主母,魏劭的母親。自己這樣無憑無據地去懷疑她要害死徐夫人,於輕是她失心瘋,在徐夫人面前離間,說重了,就是大逆不道,居心叵測。

  無論從人倫還是常理來說,沒有確鑿證據,她是不可能胡亂透漏一點風聲出去的。

  所以現在她能做的也就是儘自己一切所能去防範於未然。

  如此而已。

  ……

  春娘去了北屋。小喬將林媼喚來,讓她再去詳細打聽那個李姓鄉侯夫人的底細。越詳細越好。

  林媼在魏府多年了,是地地道道的漁陽人,人也機靈。打聽這種當地人家,交給她再合適不過。

  林媼應了,匆匆離去。到了次日的傍晚,小喬從徐夫人那裡回到西屋,一進去,見林媼迎了上來。知她應有消息了,入房關門後,問道:“怎樣?可打聽到什麼?”

  林媼道:“回女君,那位鄉侯夫人一年前喪夫,為守孝,才回了漁陽的祖宅。早先一直居於洛陽。回來後便深居簡出,風評極佳。只知道家中有一幼子。其餘實在打聽不出來了。”

  小喬讓林媼下去,自己陷入了沉思。

  洛陽……

  她第一時刻,腦海里便跳出了一個名字:蘇娥皇。

  難道蘇娥皇和鄉侯夫人認識,又通過鄉侯夫人和姜媼見面?

  但姜媼是朱氏的心腹,而朱氏對蘇娥皇,顯然是深惡痛絕的。

  這裡面,還有什麼是她不知道的?

  何況,蘇娥皇現在人已經離開了漁陽,這一點她是能確定的。因為她曾親耳聽到鐘媼對徐夫人說,驛舍的人,親自送她出城二十里外。

  除非她不顧冒著惹怒徐夫人的風險又折了回來,停留在了那個鄉侯夫人的家中。

  難道……

  姜媼其實也是蘇娥皇的人?

  小喬被自己突然想到的這個念頭給嚇了一大跳。

  倘若這是真的,那麼這些天來一直困擾自己的那條連不起來的線上的一個環節就補充完整了。

  徐夫人、朱氏、姜媼、蘇娥皇……

  也就是說,懷疑對象,除了朱氏,現在又多了一個蘇娥皇。

  她雖然人不在魏府裡,但姜媼如果是她的人,也不是沒有機會對徐夫人下手。

  朱夫人有怨恨徐夫人的動機。蘇娥皇似乎也有。

  小喬頓時感到心驚肉跳,手心沁出了汗。

  ……

  這一個晚上,朱氏,蘇娥皇,姜媼,一張張臉走馬燈似的不斷在她腦海裡浮現。她失眠了一整夜。第二天一大早,頂了個黑眼圈起身,收拾了正要去北屋,春娘進來,悄悄告訴小喬,說一早那位宗郎君傳來消息,請女君再去客棧,他有事情面告女君。

  小喬精神一震,知他應是探聽到了什麼,急忙換了衣裳,如前次那樣帶了春娘和林媼,匆匆去了客棧。

  客棧裡,宗忌已在等候了。

77、

  宗忌與小喬互見禮後,道:“先前蒙女君信賴,委我以事,誠為榮幸。昨夜算是探聽到了些事,也不知於女君是否有助。怕萬一耽誤女君正事,是故一早請來相見,盼未相擾。”

  小喬:“足下用心了。洗耳恭聽。”

  宗忌便道:“前日女君走後,我便找去那戶鄉侯人家。僱乞兒守在前門,我於後門觀望。一天下來,並無動靜,門扉始終緊閉。及至昨日天黑,我才見到一男子從後門匆匆入內。見他行跡可疑。等無人便翻牆入內,終於叫我聽到了些私密……”

  宗忌望了眼小喬。見她凝神細聽,神色專注,自己倒是微微頓了一下。

  昨夜他翻牆入了鄉侯高牆之內後,借夜色掩護,避開僕下,循燈火最後到了主屋一間房外,於暗處窺內,見到那個從後門入的男子正在此間房內,已脫光衣裳光溜溜地爬上了床,正與床上一個裸,身婦人調笑。

  那個婦人年紀三十不到,有些姿色,看她的居所,應當是此間的女主人。二人行周公之事,淫,聲浪語不停,一聽便知苟合。宗忌在外靜候。等房內事畢了,再側耳細聽房內男女說話,終於聽到了些有意思的事。

  對著魏府的這位女君,宗忌自然不會將昨夜自己前頭所見的那段描述出來,只含糊帶了一句過去,隨後道:“那二人說話間,婦人稱己手中有一罕見毒藥,名菩提善,傳自身毒國(印度),精煉於蛇,毒,奇,毒無比,無色無臭,只需一滴點入食物,中藥者嚥下困難,全身麻痺,意念清晰,卻口不能言,三天后方慢慢停止呼吸死去,最妙的是,外觀並無任何異樣,便似突發風病所致。男子好奇,要求觀看。婦人取出一枚小小瓷瓶,稱前些日已經用出去了一些,因實在捨不得如此奇藥,才留了這一點在手上。”

  事實上,是昨晚那對男女事後打情罵俏,婦人笑唾世上男子大多負心,稱日後這男子若敢有負于自己,便用這奇藥毒他。男子自然發誓賭咒,又要看這毒藥,婦人起先大約也只是信口而出,話剛說出口,就有些後悔的樣子,後來架不住男子央求,還是披衣起身,從一秘匣裡拿出毒藥給男子觀看。

  宗忌望向小喬,繼續說道:“那二人看完毒藥,收回便睡了下去。我再候了片刻,料應無別事了,翻牆而出。恐女君心中記掛,是故一早請女君來見,將昨夜所見事情一一相告。”

  小喬眉頭微微蹙起,沉吟片刻,抬眸問道:“那男子是何人,你可知道?”

  宗忌道:“男子不過二十出頭,身高體長,鷹鼻,穿紫袍……”他又仔細回憶了下,“是了,我聽婦人曾以'蘇郎'稱之。其餘便不得而知了。 ”

  宗忌描述那男子形貌的時候,小喬的腦海裡就跳出了蘇信的模樣。等聽到“蘇郎”的稱呼,更加確定無疑。

  宗忌口中的那個婦人,年近三十,自然不可能是蘇娥皇。想必就是孀居的李姓鄉侯夫人。

  看起來,自己昨夜串出來的那條線並沒有錯。蘇娥皇確實應該已經離開漁陽了。但她的侄兒蘇信卻留了下來,還和鄉侯夫人勾搭在了一起。

  來自印度的蛇毒……蘇信和鄉侯夫人的不可告人關係……幾天前姜媼來過李家……鄉侯夫人說毒藥曾用出去過一些……

  之前的困擾和疑團,一剎那間突然就變得清晰了起來。

  蘇娥皇隱身在後,操縱著前頭的薑媼、鄉侯夫人,以及她的侄兒蘇信。

  唯一不解的,便是姜媼為何會甘心被蘇娥皇所用,成為她將己手伸入魏府的傀儡。

  據小喬所知,姜媼二十年前便到了朱氏的身邊。那時候蘇娥皇也才四五歲大,不可能如此早就埋下了人。彷彿朱氏早年還曾有恩於姜媼。並且,姜媼如今似也無夫、無子女,不過一個老寡婦而已,按說,她是沒有理由背叛朱氏為蘇娥皇做事的。

  但小喬此刻無暇再細想這個了。

  她已經明白了這條線上所有人的關係,心頭砰砰直跳。

  宗忌說完話望著小喬。見她神色微變,唇也彷若淡淡失了些血色,遲疑了下,道:“女君可還有用得著我的地方?若有,儘管吩咐,我極願聽差遣。”

  他的語氣,很是誠懇。

  小喬被他喚回神,忙向他微笑致謝:“多謝宗郎君了!這幾日實在辛苦。方才你之所言,幫了我極大的忙!我之感激,無以言表。日後若有機會,必定相報!此刻暫無別事,我家中還令有事,我這就先行告辭。”

  小喬向他深深行了一個謝禮,轉身離去。

  宗忌不由跟送了她幾步,最後停在門外,注目她匆匆離去的背影,微微地出了神。

  ……

  鄭姝動作麻利,才沒兩天,就從大巫那裡獲了據說被鎮壓過的人偶,悄悄送過來轉給姜媼。姜媼帶入魏府,昨日拿給了朱氏,道,大巫所言,人偶已下符咒,越近被詛之人,效果更好。須朱氏再往人偶眉心滴一滴自己身上的血,加以禱祝,施加怨念後,面向西屋暗藏在東北角,便可起效,再靜待東屋那邊動靜便可。

  朱氏深信不疑。盯著那隻心口寫有喬女生辰八字的面目怪異的人偶,心臟一陣狂跳,抖著手咬牙取針,也不怕痛,刺破了自己的指尖,擠出一滴血,滴在人偶眉心後,心裡祝禱:夫君在天之靈,大兒在天之靈,我今日為你二人報仇雪恨,盼你二人有靈,助我除去喬家之女。反复念了幾遍之後,照著姜媼所言,將人偶放好。昨夜又是激動,又是緊張,又是不安,一夜沒有睡著,一大早起來兩眼光凌凌的,頭也沒梳就打發人悄悄去對面西屋探聽消息,回來說那邊靜悄悄的沒有動靜,朱氏難免失望,姜媼叫人出去了,笑道:“夫人別急。這才一夜功夫,哪裡那麼快?夫人沒事便在心裡多祝禱,大巫說了,怨念愈重,則見效越好,再等幾天,必定起效。”

  朱氏原本就眼界有限。當年靠著恩情嫁入魏家,雖百般討好於徐夫人,卻一直不得她的青眼。丈夫於她,也不過是相敬如賓。丈夫在世之時,她日日擔心丈夫納寵,丈夫長子身死,她才不過三十多歲,一夜之間,滿心充滿了怨恨。此後這十年,把全部心神都放到了次子魏劭的身上。偏這個兒子,孝雖孝,卻與她不貼心,十七歲起又時常不在家中,朱氏精神空虛,無所寄託,將慣能哄自己順心的侄女鄭姝接來身邊後,在鄭姝灌輸下,漸漸便沉迷於巫蠱。

  巫道同邪教,深信之後,如同洗腦,所愛愈愛,所恨也被放大十倍百倍。多年下來,朱氏已經不可自拔,原本有的那麼一點心智也蕩然無存。聽了姜媼的勸,也覺有理,點頭道:“是我心急了。”

  姜媼道:“北屋那邊,夫人也有些天未曾踏足過了,該去露個臉,免得老夫人覺著夫人眼裡無她。”

  自從魏儼事後,朱氏心虛恐懼,一直沒再露面。徐夫人生病她也不敢過去,拿自己也生病、怕過了病氣為由,北屋一次也沒去過。心裡其實也是有些忐忑,怕徐夫人見怪。被姜媼說了出來,遲疑了下,為難地道:“老盲媼厭我,恐怕我去了,也是自討沒趣。”

  姜媼耐心勸道:“婢聽說那個喬女最近早晚都在老夫人跟前晃,擺出一副恨不得搬過去同住的模樣,藉機討老夫人的歡心。夫人就是太過實誠,從不做這些門臉事,這才吃了大虧。平日便罷了,如今老夫人臥病,合該過去盡孝。夫人不必擔心老夫人給你臉子。婢有一計,夫人若照婢之所言而行,老夫人必定會和夫人冰釋前嫌。”

  朱氏道:“老盲媼對我成見極深,我再如何費心討好,她也不會領情。”

  姜媼道:“夫人照我吩咐做,便知究竟。”

  ……

  徐夫人今早醒來,自覺精神比前些天要好了不少。因前久躺,有些腰酸背痛,便下地穿了衣裳要出庭院裡走動走動。

  鐘媼見她氣色不錯,便沒勸阻,穿好衣裳,見天冷,取了件紫羔絨斗篷替披她肩上,扶著要出去,那隻貓咪過來,徐夫人命一個侍女抱了同行,想起今早還沒見到小喬來,問了一句。

  鐘媼道:“一早女君那邊打發人來說過一聲,女君今早另有些事,稍晚再來服侍。”

  徐夫人想起這些天她早晚伺候在這裡,且多少也看了些出來,她似乎對自己特別的緊張,倒像恨不得一直黏在自己跟前似的。倒沒往別的上頭想,只以為自己這一病,必是嚇到了她,心裡也是疼惜,便笑道:“她這些天辛苦,你等下打發個人過去說一聲,就說我好多了,叫她不必再早晚守著,自己該做什麼做什麼去。”

  鐘媼應了,取了徐夫人的拐杖遞過去,連那抱貓侍女一道,慢慢往庭院去。才走出門,遠遠便見消失了多日的朱氏來了,親手端了個托盤,上有一隻連蓋碗,不知道裡頭盛了什麼。身後跟了姜媼。

  徐夫人神色便淡了下來,停在台階上,望著朱氏飛快過來,將托盤給了姜媼,上前拜見。

  徐夫人便轉身入內,坐了下去。朱氏跟了進來,再次恭恭敬敬跪叩,問徐夫人的安。

  徐夫人淡淡道:“我很好。聽說你也病了。病了便該好生養著。且回吧。”

  朱氏面露愧色,俯伏久久不起,道:“懇請婆母恕兒媳的罪!不敢再隱瞞下去了。前些日我並非生病,實是無顏再來見婆母,更怕婆母責怪於我,這才假託生病避在房裡一步未出。那日一早送劭兒出征,劭兒去後,婆母返身在前,我心裡含愧,不敢靠近,雖遠遠隨於身後,卻也聽到了婆母與我兒媳的一番所言。婆母雖非與我講話,但字字句句,卻實在敲擊入了我心。有句話,說出來我也不怕婆母責備了。我入門至今,有三十載,婆母向來與我冷淡。兒媳入門一年不到,婆母卻十分親近。從前我也不是沒有暗地怨怪過婆母偏心。那日回房後,我反复思量,這才驚覺這十年間,自從痛失夫君長子,我深陷悲慟,難以自拔,言行舉止,無不失度。原來並非婆母存心與我疏遠,而是 自己愚頑不堪,深陷執念,猶如畫地為牢,自絕於人!想我劭兒一向孝順,如今竟也日漸與我疏遠。不是我自己之責,還會是誰?”

  方才這一番話,雖是姜媼引導過的,但朱氏說著,說著,想到這幾十年來自己的不易,忍不住也涕淚交加,聲音哽咽,一度無法再說下去了,只跪在地上,流淚不停。

  一旁鐘媼面露訝色,示意房裡僕婦出去,自己也悄悄退到了門口。

  徐夫人起先神色冷淡。等朱氏說完了這一番話,注視她半晌,神色慢慢地,終於也緩和了下來,垂目默然了片刻,方緩緩地道:“朱氏,你入我魏家之門多年,無功勞也有苦勞,我也並非完全未記在心上。非我刻意不與你親近。從前你若也有這等認知,我何以會對你失望至此?盼你今日所言確係出自你心。往後多些智慧,則也是劭兒的福分。”

  這些年來,朱氏還是頭回遇到徐夫人如此肯給自己臉色,心裡一鬆,忙掏帕子拭去面上淚痕道:“婆母所言我牢記在心。往後我痛改前非,時時記取婆母教誨。”

  徐夫人點頭:“有這樣的心便好。起來吧。”

  朱氏從地上起來,親手端來托盤,送到了徐夫人的面前,陪著笑臉,小心地道:“婆母這些天臥病,想必也無牙口吃東西。媳婦本想做些補品送來。只是補品又須以病後進補方為好。我便想著,婆母來自中山,中山出龍鬚面。家 味道許對胃口。清早我便親手擀麵,做了這一小碗送過來。也不多,只幾口。婆母吃吃看,合不合胃口。若好,下回我多做些。若不好,與媳婦說,媳婦改進。”說著打開了碗蓋。

  碗盞裡,清湯還冒著熱氣。湯裡臥了一小束面。細若龍鬚,根根相連。配上嫩芽青蘆,看著十分可口。

  徐夫人本無胃口。只是見朱氏殷勤看著自己的樣子,想了下,道:“也罷,是你一番心意。端上來吧。”

  朱氏大喜,捧了碗盞就要送過去。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一陣腳步聲傳來。朱氏回頭,見小喬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

  小喬懷中抱著貓咪,朝里快步徑直而入,靠朱氏近了些,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許是她沒有抱牢,胳膊動了一下,還沒看清,她懷裡的貓咪竟朝朱氏飛撲了過去。朱氏猝不及防,驚叫一聲,眼睜睜看著自己手裡的托盤被飛過來的貓給撲翻了。連盤帶碗,“嘩啦”一聲,掉到了地上。

  碗碎成了兩半,那碗麵也撒了出來,地上狼藉一片。

78、

  貓咪跳到地上,湊到殘面上聞了聞,“喵嗚”一聲,伸出舌頭要舔的時候,小喬俯身,一把將它抱了起來,隨即送到門口,放了出去。

  她抬起頭的時候,掃了一眼正等候在走廊裡的薑媼,將她神色收入眼中,隨即不動聲色地轉身,回到了屋內。

  房裡一下靜了下來。

  朱氏望著地上夾雜在碎碗片中間的那坨面,臉色難看到了極點。猛地抬起眼睛,怒望小喬,便似要發作,又強行忍著的時候,鐘媼壓下心中疑惑,忙先上前打了圓場:“這貓兒實在調皮,也是被寵壞,抱手上也鑽來鑽去,方才眼見它自己竟就跳了出來,恰好打翻托盤。夫人莫怪。”

  徐夫人望了小喬一眼。見她神色依舊坦然,彷彿若無其事,竟也不向朱氏解釋什麼,對她的這種反常反應,心中也感蹊蹺。只也沒往深處想。留意到朱氏臉色難看極了,想發作,隻大約在己面前,這才不敢的樣子,暗嘆一口氣,心道“心性終究還是偏於阨狹”,便開口道:“罷了,不過一隻無靈活物而已,打了便打了,你的心意,我領了。下回等我想吃,我再叫你做來吧!早上我也乏了,你先回去吧。”

  朱氏心裡暗恨小喬,疑心她是故意放貓打翻自己托盤,不讓自己在徐夫人面前盡孝。只連徐夫人都這麼說,語氣分明帶了些偏袒的意思,更是憤憤。臉上極力忍住,應了一聲,告退後出去,和不斷回頭的薑媼一道離開。

  鐘媼叫了僕婦進來,收拾地上的殘面連同湯湯水水。自己服侍徐夫人再躺回了床上。

  小喬在旁看著,等那僕婦收好,要出去的時候,向鍾媼道:“阿姆可藉一步說話?”

  鐘媼望她一眼,應了。告了徐夫人一聲,二人便出了房。

  一出房,小喬便命方才那個掃地僕婦將掃起來的殘湯冷面一道帶了,跟隨而來。鐘媼心下疑惑,忍著沒問,只隨小喬到了庭院的一處空地。小喬命僕婦放下殘面先去。四下無人了,方道:“阿姆想必方才看出來了,其實我是故意放了貓兒,撞翻了夫人手中的托盤。”

  鐘媼自然也瞧了出來。當時雖也疑惑,但還是出面打了圓場。見她主動提起,便道:“女君為何如此?”

  小喬徑直道:“我疑心這湯麵裡有不干淨的東西。”

  鐘媼微驚。看向小喬:“女君可知你這話中之意?”

  小喬深深呼了一口氣,道:“我自然知道。不相瞞,我並無十分的把握。但既然有了疑心,出於祖母安危考慮,便是明知此舉不當,少不得也先做了。”

  鐘媼望了她片刻,神色漸漸舒緩,點頭道:“女君做的是。但凡有疑,不管是否乾淨,都不能遞給老夫人。女君平日也是極有章法的人。今日既然出手,又將我喚來,想必事出有因。女君請講。”

  小喬道:“阿姆也知,我自進門後便一直不得婆母歡心,她身邊那個得用的薑媼,更是處處挑唆婆母針對於我。我也不瞞阿姆,我知自己出自喬家,喬魏兩家從前又有怨隙,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便讓我的乳母結交東屋裡的黃媼,委她平日多留意姜媼動作,若有異常,便來相告,也好早做準備。便是數日之前,黃媼來報,稱姜媼悄悄從後門出了府邸,去了城西的李姓 侯府中,側門不走,偏也從後門入,不過盞茶功夫便出來,行跡詭異。我打聽了下,婆母與那位鄉侯夫人平日應當無多大的往來。我便上了心,委人留意那位鄉侯夫人。便是今早,得到消息,稱鄉侯夫人手頭藏有來自身毒國的奇絕蛇毒,一滴便可斃命。想到姜媼竟可能瞞著夫人與那鄉侯夫人私下往來,我心中不安,匆匆趕回了家,往這邊來時,恰好見到姜媼人在門外,又見婆母正遞吃食給祖母,唯恐萬一有個不好,一時情急,也未多想,便縱抬貓兒出去,打翻了托盤。”

  隨了小喬的言語,鐘媼的神色變得越來越凝重。

  小喬道:“阿姆,方才我也說了。我並不知曉姜媼去鄉侯府上到底是否取了蛇毒回來,即便取了,她要藥倒何人,我也無從得知。方才一切只是我的直覺罷了!是故我也不敢在祖母面前聲張,只將阿姆喚了出來說話。不管這碗麵是否乾淨,這個姜媼,往後阿姆定要留意才好!”

  鐘媼盯著地上那坨收在簸箕裡的殘面,忽然拿了,快步走到庭院角落那隻養了金鯉的碗缸裡,將殘面連同湯汁一併倒了下去。

  小喬上前,屏住呼吸,和姜媼一併,睜大眼睛望著。

  缸里金魚見到投食,起先游來爭相啄食,片刻後,游水變的遲緩,再片刻,一隻,兩隻,裡面的五六尾養了多年的大金魚竟都慢慢浮上水面翻了肚皮。

  小喬看了一眼鐘媼。

  鐘媼雙目死死地盯著翻了肚皮的金魚,臉色驟然變得鐵青,雙目如起怒火,霍然轉身,飛快往徐夫人房中奔去。

  ……

  姜媼隨了朱氏回到東屋,心情其實忐忑無比。

  她萬萬也沒有想到,眼看那碗湯麵就要送到徐夫人的手上了,竟然會被一隻突然飛了出去的貓給撞翻在地。

  想起喬女送貓出門時候,朝自己投來了的那一瞥,她就忍不住,渾身的神經都繃緊了。

  喬女是不可能知道這碗麵的內情的。

  但為什麼會這麼巧,就在這個時候,她懷裡抱著的那隻貓卻飛了出去,恰好壞了精心籌劃的大事?

  按照先前的約定,後門之外,此刻應該有個人,正在等著她送去消息。

  她感到坐立不安,後背猶如陰風吹過。想快些出去把消息遞出去。偏朱氏不住地和她說話,在她面前罵喬女居心險惡,見不得徐夫人待見自己半分。

  姜媼耐著心性勸說,終於將朱氏稍稍安撫下去,送她回房。自己匆匆正要趕去後門時候,聽見院中一陣腳步聲起,抬頭,見鍾媼領了七八個婆子進來了。

  鐘媼站在那裡,兩道目光猶如生滿倒刺的冰柱,從頭到腳,冷冷地掃視了她一番,並沒說什麼,她身後的兩個僕婦便上來,將僵立在了門口的薑媼反手捉了起來。

  朱氏在房裡,出神了片刻,忽然聽到院里傳來一陣紛亂腳步聲,似乎來了不少的人,心裡煩亂,起身正要出去呵斥,忽見門被人推開,鐘媼出現在了門口。

  朱氏一愣:“你來做什麼?”

  鐘媼凝視著朱氏,道:“老夫人叫我請你過去,有事要問。”

  朱氏不明所以。隱隱覺得應該是出了什麼對自己不利的事情。她立刻想到了藏在自己房裡的那個鎮壓人偶。心便突突地跳了起來。但轉念一想,此事隱秘,不可能會讓人知曉的。最後勉強定住心神,慢慢地起身,笑道:“可知是何事?”

  鐘媼淡淡道:“夫人去了便知。”

  朱氏忐忑再次去往北屋,人一走,鐘媼掃視了一眼屋子,吩咐下人:“把這屋裡的人全部帶去看起來。仔細搜查,一個角落也不能放過。”

  “不許聲張。”

  最後她這麼叮囑了一句。

  ……

  朱氏到了北屋。起先並沒被允許入主屋。

  她被僕婦帶去側旁一間耳房裡。等了許久。漸漸感到不耐煩起來。幾次起身要出去,竟都被門口的僕婦給攔住。

  第三次被攔下的時候,朱氏終於發怒:“好大的的膽!莫非我的兒子不是魏府裡的男君?竟如此慢待於我!”

  “夫人請來。”

  一個侍在徐夫人身邊的僕婦忽然走了過來,說道。

  朱氏恨恨盯了一眼方才阻攔自己出去的僕婦,往主屋而去。

  她入內,看到房裡只有徐夫人一人坐在榻上,閉目猶如入定。

  朱氏停在距離她數步之外的案旁,望了她片刻,一時也不敢先發聲。再等片刻,終於按捺不住了,小心問道:“不知婆母將我喚來,所為何事?”

  徐夫人慢慢地睜開眼睛,獨目盯著朱氏,始終一語不發。

  朱氏心驚肉跳。

  “你既不知,我這個老婆子就告訴你罷。鐘媼,把東西都拿進來,給她看看。”

  徐夫人淡淡地說道。

  鐘媼立刻應聲入內,將東西擺在了朱氏面前的地上。

  左邊是一隻裝了死魚的盤,右邊是只人偶。人偶眉心,點染了一滴顏色發暗的血跡,看起來古怪而陰森。

  朱氏一瞥到人偶,臉色立刻發白。

  “這幾條魚,養在院中缸裡已經數年。方才我往缸裡倒入你一早捧來的龍鬚面,魚便被毒死翻白。”

  “這只巫蠱人偶,也是方才從你屋裡找出的,上頭正合老夫人的生辰八字!”

  “你竟如此謀害老夫人。居心之險惡,簡直令人匪夷所思!”

  鐘媼的聲音,一字一字地傳來,冷冰冰的。

  朱氏眼睛睜的滾圓,視線從那幾條早已經死僵了的魚身上挪到人偶上,又從人偶挪到死魚上,如此反復了數遍,整個人開始發抖,抖的越來越厲害,幾乎要站立不住腿腳了,忽然發出一聲尖利的呼號之聲,猛地撲跪到了地上。

  “不是我呀!婆母!我送來的面怎會毒死金魚?一定是弄錯了!這人偶上的生辰八字,我也是被人陷害的!我要鎮的不是婆母你啊!我怎敢對婆母你不利!我沒有想害過婆母你呀,婆母你要信我呀——”

  朱氏不停地呼號。

  徐夫人的面上竟不見半點的怒色,神色平靜,只用一種近乎悲憫的目光看著她。

  “這面不是我做的!面裡的毒更不是我下的!是姜媼叫我端面來給婆母吃的!”

  朱氏彷彿突然想了什麼,慌忙道,“快把薑媼叫過來!她一定知道!她能為我作證!”

  鐘媼道:“姜媼方才就供了,這面裡的毒,是你讓她去李姓鄉侯夫人那裡取來下在面裡,意欲謀害老夫人的。姜媼還招供,你怕萬一毒不了老夫人,又指使你的侄女去大巫那裡求來了這個人偶施法鎮壓!你還有何話可說?”

  朱氏如遭雷劈,臉色慘白,一口氣喘不上來,竟然一頭栽到了地上。倒下去恢復意識後,喉嚨裡咯咯了兩聲,嘶聲道:“讓那個老虔婆來,我要撕了她!她竟如此陷害於我!是她叫我端面來給婆母你的!我記得清楚,人偶上頭是那喬女的生辰八字!不是婆母你呀!那老虔婆害我!”

  朱氏忽然彷彿福至心靈,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

  “我本也沒想到要鎮壓喬女的,是那老虔婆攛掇我的!我更不敢害婆母你啊!婆母你要為我查明,不能教我擔了這個罪名……”

  徐夫人聽到她口中說出本是要鎮壓喬女這句話時,眸光中掠過了一絲陰影。

  她朝門口方向拂了拂手。

  鐘媼會意。兩個僕婦便飛快入內,將依舊滾在地上不住喊冤的朱氏強行架了下去。

  她人被架走了,那一聲聲的呼號餘音,卻彷彿還繞在房梁之上,久久迴旋不斷。

  徐夫人定定地坐在那裡,一語不發。忽然閉了閉眼睛,身子微微晃了晃。

  鐘媼一直望著她,見狀慌忙上去,一把扶住。

  “婢扶你躺下!請樂陵醫來!”

  ……

  入夜,魏府看起來依舊一片安寧。

  樂陵醫白天來過了。

  徐夫人睡醒,鐘媼服侍她喝了幾口水。精神彷彿慢慢地開始恢復過來。

  她的床沿邊蜷著那隻貓咪,閉目依舊昏昏欲睡。

  徐夫人抬手摸了摸貓兒,問在旁的鐘媼:“姜媼畏罪自盡前,還一口咬定是受朱氏指使?”

  鐘媼道:“婢已動大刑。只她當時一口咬定是受夫人指使。婢也派人將鄭姝拘來,鄭姝亦招,是聽了夫人指使,才尋大巫施加鎮壓之法。”

  “是婢的疏忽。竟沒想到那姜媼如此快便觸壁而死。”鐘媼甚是自責。

  徐夫人的手在貓背上停留片刻,忽道:“你說,以朱氏之膽,她敢如此謀害於我乎?”

  鐘媼遲疑了下,道:“姜媼自供是受夫人指使,從那李姓鄉侯之婦手中獲得蛇毒。只是婢聽女君所言,似乎姜媼有將夫人玩弄於股掌之意。”見徐夫人看過來,又道,“婢白日派人去拘那李姓鄉侯之婦,不料去後才知,婦人今早遲遲不起,家中僕婦起先以為睡著,後入房,見她眼睛睜著,神思彷彿也是清明,卻手足麻痺,口不能言,仿似患了風病。忙請醫士。醫士也束手無策。如今便如個活死人般躺著。”

  徐夫人皺了皺眉:“會有如此巧合?”

  “婢也覺得巧合。已命漁陽令查案。”

  徐夫人的手慢慢地繼續摸著貓兒。貓兒醒來,伸了個懶腰,縱身躍下了床,出了房門。

  徐夫人目送貓兒背影,目光裡漸漸流露出一絲柔色。

  “我孫媳婦呢?”

  她忽然問。

  鐘媼道:“傍晚老夫人吃了藥睡下去,女君還一直陪著。被我好勸,方才回去不久,說明早再來。”

  “早上若非她來的及時,又機警防備,恐怕我此刻已經命喪我那兇愚兒媳之手了!”

  徐夫人出神片刻,道。

  “老夫人想開些才好,勿動怒傷了己身。”

  徐夫人緩緩搖頭:“你不知,我有何怒之有?雖連喪子孫,家門不幸,但如今臨老,非但有劭兒,還得如此喬女為孫媳。有失必有得,天道總輪迴。我當知足才是。”

  ……

  這一天從早上開始,接二連三,發生了太多的事。

  小喬拖著疲倦的兩腿回了房,洗了個澡,撲到床上,就閉上了眼睛。

  祖母前世的生死一關,終於有驚無險地渡了過去。

  經此一劫,往後祖母和鍾媼必定也會有所警覺。那隻伸到了魏家家裡的黑手,想再下手,恐怕就沒那麼容易了。

  儘管結果還有遺憾,但接下來的往後,至少不用總再為祖母會被人戕害而提心吊膽。

  小喬其實也已經滿意了。

  她閉上眼睛,很快地睡了過去。

79、

  出漁陽,過涿郡西南兩百里,有一名為易的城池。

  蘇娥皇離開漁陽的車駕,不疾不徐一路行走,這日行到了這座城池,因人困馬乏,身體不適,一行人在城中整歇了幾日。

  她是曾經的宣帝之弟左馮翊公劉利的遺孀,出身中山國貴族之家,又與魏家沾親帶故,地位高貴,易城令得知她返中山途中因身體不適路停,以禮相待。

  第二天的傍晚,她的侄兒蘇信追趕了上來。見到面的第一句話,蘇信便道:“我未按約等到人傳來消息,便照姑母先前吩咐迅速離城。想必姜媼事敗。”

  蘇信的神情,十分沮喪。

  蘇娥皇一雙娥眉蹙起,目中深深掠過了一道失望,但很快,神情便恢復如常,淡淡地道:“敗便敗,何必如此沮喪?世間事不如意居多。我謀劃之時,本就做好了事敗的準備。“

  蘇信見她如此淡然,沮喪便也一掃而光,道:“我照姑母吩咐行事。鄉侯夫人於睡夢間被我餵了菩提善,天未亮我便悄悄離去。”

  想到那個不管事成或事敗,都要喪命的婦人,他終究感到有些可惜。忍不住又道:“我見她對姑母很是奉承,且我與她往來謹慎,料想未落入外人的眼中。莫說事成,便是如今事敗了,我料她這裡也會無事。姑母何必定要我殺她?”

  蘇娥皇道:“你怎知你與她往來未曾落入人眼?你又怎知萬一事敗,她便不會將我供述出來?殺幾人如何了?男子為圖霸業權謀,伏尸百萬,流血漂杵。我為所想,殺幾個人,如何就不能了?你一昂藏男子,怎也如此婦人之仁?”

  蘇信被她教訓的面露愧色,咬牙道:“姑母說的是。侄兒受教。只可恨姜媼無能,枉費了姑母一番心血。”

  他忽然像是想了起來:“姑母又怎知那姜媼會為姑母守口如瓶?萬一若經不住逼供,將姑母說出,如何是好?”

  蘇娥皇道:“世上最難掌控是人心。最易掌控,也是人心。若能認清一個人真正想的是什麼,要的是什麼,你便能操控其人,如同操縱傀儡。”

  “ 這個姜媼,非但不會供出我,我料她此刻早應當也自決了,以報我對她的恩情。”

  蘇娥皇微微一笑,道。

  蘇信怔怔地望著蘇娥皇,半晌問:“姑母一向明謹過人,侄兒極是敬服。但有一事,侄兒不解,盼姑母賜教。此次雖事敗,憾未能將魏家老婦除去,極是可惜。只我不懂,姑母既要得燕侯之心,此次為何不借姜媼之手直接除去喬女,反而大費周章,苦心除那老婦?”

  蘇娥皇道: “喬女何人?不過魏家一仇人女而已。仲麟娶她,不過也為兗州之地,何足懼?那老婦卻不同。她對我成見極深,仲麟又對她言聽計從,從無反對。她在旁一日,仲麟即便對我有心,也斷不敢靠近。你長於騎射。射人先要射馬,這道理當不用我多說。”

  蘇信面露敬服之色,恭維道:“姑母果然非一般俗流女子,侄兒五體投地!往後誓死效命姑母,盼有朝一日富貴加身,重振我蘇家門楣,告慰祖宗!”

  蘇娥皇微笑不語。

  剛才蘇信問她為何不先除去喬女,除了她的那個回答之外,她並沒有告訴侄兒,她之所以現在還不想動喬女,其實,也是出於一種微妙的,不肯服輸的女人之心。

  在中山國,蘇娥皇第一次遇到了喬女。

  見到喬女的第一眼,一向自負的蘇娥皇便不得不承認,魏仲麟的妻,不但比自己年輕,貌美更是壓過了自己。

  至於喬女身上帶著的令她難用言語描述,但只要入目,便能深深感覺的類似於美到了骨子裡的那種特殊氣質,更是她這輩子再怎麼修煉,也不可能得到的。

  那時候蘇娥皇的心里便埋下了妒忌的種。及至不久前,她來到漁陽,在鹿驪台下,仰頭目睹喬女在萬眾將士的仰目之下登上高台擊響黿鼓。

  彼時,台上大風襲她衣袂,台下萬眾應她呼聲。

  那一幕,深深地印刻入了蘇娥皇的腦海,從此再也揮之不去了。

  倘若說,之前的妒意還只是出於天性,那麼那一刻起,她便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對這個喬女做什麼了。

  仲麟倘若不喜歡她,她要喬女看到自己不但得寵於她的夫君,還要拿走原本該當屬於她的地位和榮耀。

  倘若仲麟喜歡她,她更要將仲麟從她的手中奪來,讓她也品嚐到被失落和嫉妒啃噬的巨大折磨和痛苦。

  蘇娥皇從出生起,便背負了“貴不可言”的貴格命論。對此,她自己從來也是深信不疑。為了讓貴不可言成真,她親手斬斷少女時代的最後一絲天真情感。從出嫁的第一天起便耗神費思,心血用盡,甚至可謂蠅營狗苟。受不知道多少委屈,抑不知多少心性。然而十年一夢,她發現自己心血付諸東流,一切都回到了原點,甚至,遠遠不如原點。

  她失了青春,夢想落空,整個家族卻又寄希望於她一人身上。

  對於女人來說,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加可怕?

  但這個喬女,以仇家女的身份,輕而易舉地卻擁有了她如今最想要的東西:青春、美貌,以及,仲麟妻的地位。

  蘇娥皇一直覺得,魏劭的心底里,大了他兩歲、如同長姐,又如同啟發了他少年懵懂的自己給他所留下的影響,絕對是獨一無二的。

  魏劭對自己始終是懷有舊情的。哪怕當年,十七歲的自己曾和十五歲的他告別,毅然遠嫁去了洛陽。

  只是他這個人,從小時候起性格就隱忍,習慣將心思隱在重重心底之下。及至少年經受喪父喪兄的巨大雙重打擊,性格變得更加深沉,乃至陰晴不定,也是理所當然。

  這次她借鹿驪大會機會終於踏入漁陽,在探好他每天往返衙署的日程後,製造了那天的那個偶遇。

  也是那個偶遇,讓她更加篤定了自己的想法。

  雖然一開始,對於自己來到漁陽已經那麼多天,魏劭竟然還分毫不知自己到來之事感到了些挫敗。

  但這挫敗感,很快就過去了。

  在她提出要去探望徐夫人時,魏劭起先是拒絕的。

  但當她再以舊日遊說他的時候,她觀察他,見他遲疑了下,隨後鬆口,應允了她的要求。

  便是這一點,令蘇娥皇感到振奮,也更加確定,在魏劭的心裡,自己依然是佔有一席之地的——或許他只是還沒有從當年自己另嫁給他造成的陰影裡走出來而已。否則這麼多年了,在他娶妻之前,以他的地位,身邊為何連個姬妾也無?

  只要能讓她靠近他,她就能抓住男人的弱點,然後加以攻心。

  沒有人比她更擅長做這樣的事了。

  這也是她為什麼要除去徐夫人的原因。

  在她原本的設計裡,倘若徐夫人如願死去了,姜媼再設計將朱氏鎮壓婆母的事大白天下,告到魏劭的面前。以魏劭與祖母的感情,從此朱氏將再無翻身的可能。她再厭惡自己,也不過是條在兒子麵前徹底喪失了人母尊嚴的可憐蟲,根本不可能阻擋自己腳步。

  順便,還能狠狠報復一下朱氏當日對自己接二連三的羞辱。

  但現在,她的精心謀劃卻失敗了。不但如此,還折損了她在魏家的耳目爪牙。可謂損失慘重。

  想再藉魏府的不備而除去徐夫人,恐怕不大可能了。而且,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她大約也不得不暫時避開躲過風頭。

  但她不會就此放棄。

  她現在需要做的,就是調整好心情,韜光養晦,然後再好好另行謀劃。

  她在少女時代看人,曾看走眼過一次。

  過去的這十年,雖然竹籃打水,但其實也不算全無收穫。

  至少,她練就了比從前更加精準的看人眼光。她相信,魏仲麟在當下這個亂世裡,日後絕對是會有一番大作為的。

  這一次,她不會再看走眼了。

  ……

  漁陽令帶著樂陵醫,親自來到魏府,向徐夫人禀告鄉侯夫人一案。

  鄉侯夫人昨夜已經死去。

  樂陵醫說,自己診治的時候,覺得鄉侯夫人的症狀看似中風,但指甲紺紫,唇片腫脹,與中風略有不同,且病勢遠比中風兇猛,加上鄉侯夫人也不大符合慣常中風的年紀,所以取了鄉侯夫人附於舌苔上的殘液,細聞後,覺得應該是中毒。且劑量不小,是故發作迅猛,無藥可救。

  至於到底中的是何毒,一時還難下定論。

  漁陽令訊李家僕從,才知鄉侯夫人名守寡,實風流。和家中數個男僕暗中有染。他嚴刑逼供。但這幾個男僕,應該和鄉侯夫人之死無關。

  因案情進展無果,漁陽令十分慚愧。徐夫人安慰了幾聲,送走後,自言自語般道:“看來,我這個老不死,是擋了什麼人的道了。”

  鐘媼望了她一眼,不語。

  “這鄉侯夫人,據說從前在洛陽居留過一些時日?”徐夫人又問。

  鐘媼應是。

  “你派人去洛陽仔細查她從前交遊。查的越細越好。”

  徐夫人沉吟了下,最後吩咐道。

  ……

  小喬原以為,這件事會給徐夫人帶去莫大的打擊。如同上次魏儼之事,令她一病不起。所以危險雖然暫時清除,但起先她還是很不放心,唯恐她病勢加重,早晚都陪在身旁。

  但是很快,小喬發現,這件事給徐夫人帶來的打擊,似乎遠沒她想像中的那麼嚴重。

  過了幾天,她的精神,看起來便和往常差不多好了,也經常下地走動。

  再過些時日,樂陵醫來複診,說可以停藥了,只需再靜養些時候,身體便能痊癒。

  小喬十分歡喜。心也終於安定了下來。此後照顧徐夫人、管事、應酬,忙忙碌碌,得空抱抱貓兒,曬曬太陽,想著自己的心事,一轉眼,時令就進入了十一月。

  這天,小喬收到了來自東郡的一封家書。

  信是阿弟喬慈寫來的。說他已經平安到家,也將阿姐手書轉了父親。伯父從使者處聽得漁陽之行順利,備受寬待,欣喜異常。家中一切都好。就是伯母生了場病,臥床已有半月。以及其餘一些零碎雜事,不一而足。

  看信的落款日期,是在喬慈離開漁陽抵達東郡後便立刻寫下的。只是路上傳遞花費時日,直到現在,才到了自己的手上。

  小喬讀完信,沉思了良久。這些天一直在她腦海裡盤旋的那個念頭變得更加強烈了。

  她終於下了決心。換了件衣裳,便往北屋去。

  經過前些時日徐夫人的一病,小喬在北屋的地位,也幾乎等同於在西屋了。

  僕婦見她來了,十分的恭敬。小喬往徐夫人房裡去,在門口,聽到徐夫人正在和鍾媼說朱氏。

  事平後,朱氏被送回了她自己的東屋。只是原本東屋裡的僕婦全都被打發了,只留北屋派過去的幾個僕婦。既為服侍,也兼看管之責。

  漁山大巫和鄭姝已被漁陽令捉去投牢。因事情關乎徐夫人,是以暫時沒有處置,只等燕侯回來親決。

  徐夫人在問朱氏這幾日的情況。

  鐘媼應道:“早上我方去看過。夫人不似起先那般喊冤不停,靜了不少,看著有些呆滯。”頓了下,又問:“老夫人可是在等男君回來再斷?”

  徐夫人道:“她畢竟是劭兒生母。如何處置,還是等劭兒回來再說。不過一個糊塗心眼人罷了,看牢便是。如今天氣冷了,她那邊供應,你留意著些,也別短缺了。”

  鐘媼道:“婢知曉。”又道:“男君回來,應也快了吧?”

  前些天,收到了魏劭向徐夫人報平安的消息。說戰事順利,年底前應能結束歸來。

  外頭僕婦報女君到。小喬被徐夫人招到身邊坐下。

  閒話了幾句,小喬道:“祖母,我想回東郡一趟。不知祖母可否允許成行?”

80、

  小喬見徐夫人似微怔,看向自己,便說道:“我心知這實在是個不情之請。夫君如今在外征戰,祖母年事又高,方病一場,好也沒幾日,我合該安心在家,隨祖母等候夫君凱旋才對。只是實在事出有因。今早我收到東郡阿弟的來信,說家中伯母病臥不起,已經有些時日了。我母親去世的早,從前在東郡家中多蒙伯母的照看,待我猶如親女。伯母無子,膝下只得一位我的阿姐。去歲我出嫁時候,阿姐那裡出了點變故,人也不在家中。如今忽知伯母臥病,我心中很是牽掛。是故雖明知不該開口,依然求到了祖母的膝前。懇請祖母允許我回家一趟,等探過了伯母,我便儘早趕回。”

  小喬說完,雙眸帶著企盼,望向了徐夫人。

  徐夫人神色關切,等她說完,立刻道:“此為人之常情,何來不情之說?我生平最恨,便是'嫁女潑水'之說。倘生養大女兒嫁人,餘生便與母家割斷往來,人情安在?你去便是,我這裡無妨的。你將家中之事,該轉的轉下去,餘者交待內管事。盡快動身。”

  稍沉吟,又道:“我唯一所慮,便是你的路上安全。好在幽州南下至冀州,全於劭兒掌屬之下,一路必定無礙。待出了冀州,我傳信郡守,派軍甲持護你渡河,徑直送你至兗州。你探病後,及早歸來便是。”

  兗州幽州,中隔黃河,遠不止千里之遙。小喬嫁過來,也不過才一年的功夫,這會兒便想回娘家,她自知也是難以啟齒。

  只是這個念頭,原本就有,在心裡已經盤旋許久,加上此時正好又傳來伯母臥病的消息,索性藉機便提了出來。

  小喬也知道,挑了這個時候她開口了,以徐夫人的通達,就算心裡不是很樂意,應該也是會允許的。

  沒想到她答應的這麼爽快,而且考慮周到。心裡難免也為自己一直揣著的那麼一點絕對不能叫魏家人知道的心思而感到愧疚。

  但是,每一次,只要想到那個令她曾夢魘了無數次,至今也不敢鬆懈半分下去的前世結局,她便告訴自己,做些防備是沒有錯的。

  祖母是真的好。加上這次的事。她若一直好好活著,於自己或者喬家,應該就是定海神針般的存在。

  但祖母畢竟年事高了,這次雖然憑自己知曉前世有了提前防範,再加上幾分的好運氣,逃過了一劫。但日後的事情,她也不知道了。

  萬一哪天祖母百年,剩下一個魏劭。就憑自己這一年來和他的相處經驗來判斷,一旦徐夫人沒了,誰知道他日後會不會翻臉,翻臉了又將如何?

  可以把事情往樂觀的好的方向去想,或者去做。但絕不能不給自己預備一條後路。

  哪怕魏劭在床上表露過對她再如何的迷戀,她也時刻不會忘記這一點。

  小喬便露出感激的喜色,向徐夫人拜謝。

  徐夫人含笑點頭:“你且回去收拾行裝吧。盼你伯母病體早愈,你也早些歸來。我這裡也預備些東西,你幫我帶去,轉贈長輩。”

  上回喬慈一行人來的時候,喬家給徐夫人和朱氏都備了厚禮。禮尚往來,她既然要回去,徐夫人回禮,也是常情。

  小喬再次拜謝。

  ……

  忙忙碌碌。因趕著回去探病,也沒那麼多講究,準備了一天,次日,這個十一月的初,小喬拜別徐夫人,帶著春娘離開漁陽,上了南下的馳道。

  魏梁這次隨魏劭征戰。徐夫人擇虎賁郎將賈偲帶三十二人護送小喬上路。所有三十二人都選自魏家虎賁親兵,專護衛之責,極是信靠。出城後白天趕路,夜晚投驛舍。走的是一年前小喬北上送嫁的同一條道。

  猶記當時前途叵測,心情忐忑,而今忽忽一年已經過去了,雖日後如何依舊不得而知,但心境與一年前相比,卻已大相徑庭。依次過范陽、任丘、河間,七八天后,入冀州,再行個差不多小半個月,便抵達了廣平。

  廣平郡守早已經接到徐夫人的快馬傳報,接小喬一行人繼續護送南下,漸漸靠近了黃河大渡。

  此時已經出行大半個月,這裡也不再是魏劭的屬地。越近中原腹地黃河一帶,因多年兵亂,爭奪不下,今日你來,明日我往,兵若盜賊,經過便刮地三尺,民生愈顯凋零。馳道敗壞,兩旁田地漸廢,白骨甚至有露於野。除了城郭,有時行走個半天,也難遇到雞鳴村舍。即便還有人煙,所剩也不過是老弱病殘罷了。

  比之去年小喬北上所見,更要荒蕪上了幾分。

  從猶如太平盛世的幽州出來,見到這樣的荒敗景象。雖然心知亂世之中,如是情景見慣不怪,但依然難免會有幾分感觸。直到再下去,漸漸靠近濟北,這些地方,雖也動盪,但各處軍閥勢力相持,即便有戰亂發生,也不至於經年累月地持續下去,沿途所見的村舍集鎮,才漸漸地有所恢復。

  一個月後,到了十二月初的這日,小喬這一行人,終於進入了兗州的境地。

  第二天的傍晚,還沒到達東郡,行在道上的時候,遠遠地看到對面來了一支打著喬家旗幟的人馬。

  喬慈來迎接自己的阿姐了。

  賈偲數日前便派快馬在前,往兗州的治所東郡送去了消息。喬平收信,得知女兒竟然在這時候不期而歸,欣喜若狂,當時就派喬慈上路迎接了。

  姐弟終於碰頭到一起。

  這一個月來,路上風塵僕僕。小喬既記掛伯母丁夫人的病情,又猜測父親收到自己那封信後的反應,心裡其實並不輕鬆。

  但從昨天踏上兗州境地的那一刻開始,小喬一路的疲乏,全都一掃而光了。

  喬慈雖剛從漁陽回來也就三兩個月,但阿姐此刻竟然不期歸家,同樣歡喜異常。其實以他心性,倒恨不得阿姐這次回來便留下了她,往後都不要再回漁陽才好。姐弟敘了幾句話。小喬便問丁夫人。得知她雖未氣色,但病況也沒有壞下去,這才放了些心。因天色將晚,趕著要回城,接著便上了路。喬慈竟叫車夫下去,自己坐上了車夫的位置,親自替小喬趕起了馬車。

  一路順遂,深夜,一行人入東郡城門,回到了家。

  僕從往裡遞了公子和女公子抵達的消息,翹首盼望的喬平親自奔到大門之外相迎。

  看到小喬的一刻,見女兒雙眸裡隱隱似有淚光閃現,聽女兒用熟悉的一口嬌音喚自己“父親”,喬平那一剎那,心裡也是悲喜交集。只是在下人的面前,極力不予表露,只猶如接了寶貝一樣,親將女兒接了進去。

  因晚,大房伯父喬越那邊已經歇下了,更不好在這辰點去打擾伯母的休息。喬平讓女兒明早再過去拜望,也是不遲。雖然堆了許多話要說,只是心疼女兒這路上顛簸,便讓她去休息。又親自送她到了從前那間閨房的門外。

  推開門,小喬環視了一圈自己曾住過的這間熟悉的屋子。見裡面的擺設絲毫沒有變過,連那隻自己親手繪圖的已經褪色變舊的的美人風箏也依舊懸在牆上。心裡慢慢感動,回頭望著父親,向他道謝。

  女兒遠道歸家,喬平心情暢快,哈哈大笑:“傻囡兒,有何可道謝?你雖嫁了出去,為父這裡,難道就不給你留一間屋子了?”

  一年不見,父親比小喬印像中彷彿又消瘦了些,笑的時候,雖然姿貌依舊風流瀟灑,不負他年輕時候“東郡郎君”的美稱,但眼角的皺紋,卻也更加清晰了。

  他實確四十不到,原本正當男子最具歲月積澱魅力的年華,更當一展壯志宏圖,卻為了輔佐伯父,任勞任怨,辛苦至此地步。

  兗州,小喬伯父喬越繼承家主地位,把持權力,總攬大綱,和他的門下負責指點江山。具體實施下去的那些徵糧納賦、民情民生、整兵堅壘等等諸多的繁雜實事,幾乎都由喬平實施,做好本分,不好,便是失職。

  小喬心疼,忍不住道:“父親當注意身體,勿過於辛勞。我見你比去年我走之前,仿似又老了些。”

  喬平望著女兒。燭火映照中,見她出落的比從前在閨閣中還要出挑了幾分,容色照人,加上前次兒子從漁陽回來,聽他話裡話外,女婿魏劭雖冷淡,待女兒究竟如何,也不得而知,但魏家的老夫人卻是個極通達的人,聽喬慈的意思,對自己的女兒似也頗為呵護,心才稍放了些下去。此刻見女兒望著自己,神色裡表露出關切,便微笑道:“為父曉得。倒是女兒,你在那邊自己一人,更要照料好自己。”

81、

  父女二人說了幾句。喬平見夜深了,怕累到女兒,叫她進房歇息。

  小喬心中雖有無數話要和父親講。只人既然終於到家,便也不急於這一時。點頭乖乖地應了。當夜在自己出嫁前的那張床上睡著,心潮起伏,久久難眠。第二天一大早醒了過來。如同從前還未出嫁時候那樣,春娘面帶笑容地進來,服侍她起身穿衣。梳洗完畢,用了早飯,便在父親和阿弟的陪伴下,去了大房那邊。

  喬越一早起來,便聽說了侄女歸寧消息。起先嚇了一跳。第一反應便是侄女得罪魏家,或是魏家要毀婚約,才會這時候突然將侄女遣送歸家,如此則糟糕至極!轉念再想,前次派去交好的楊奉回來,聽他所言,魏家禮數周到,處處以姻親相待,並無怠慢,才不過數月,自己這邊也無得罪,怎會突然毀約將侄女送回?坐立不定,心下忐忑之時,聽到喬平領了之女來拜見自己了,忙叫進來,方納了小喬的見面之禮,開口第一句便問:“侄女出嫁才一年光景,南北路迢,何以此時便歸了東郡?”

  小喬一眼便看出了這個伯父心裡的所想,便道:“並無別事。只是上月收到阿弟家書,得知伯母臥病不起,我心裡牽掛,便向祖母求了個情,回來探望伯母病情。”

  喬越這才鬆了一口氣,不以為然地道:“你伯母也無大礙。不過是飲食不調,體有不寧罷了。家中延醫請藥,不曾間斷。並無須你此時遠道歸家,耽誤侍奉翁姑,惹出閒氣。”

  女兒遠道歸寧,兄長非但不喜,語氣反而帶了責備,喬平心下不喜,便道:“蠻蠻孝心所在。魏家更非小門小戶。如何連這也見怪了?兄長未免想過多了!”

  喬越被兄弟駁了話,原本不快。望一眼侄女,見她亭亭立在面前,忽然就想起使者楊奉回來後,說魏家的祖母徐夫人對自己的這個侄女似乎頗為看重。若真如此,則往後一家安寧,都係了在她身。

  這麼一想,他的臉色便緩了下來,點頭道:“回來也好。既已歸家,這就去探望你伯母吧。想必她也思念你已久。”

  小喬對這個伯父實在沒什麼好感,他說什麼,自然也不會放心上。只是見一向友恭的父親方才開口頂撞長兄,只為護著自己,心裡暖暖,朝父親微笑點頭,轉身便和喬慈一道便去丁夫人處。

  ……

  丁夫人一早醒來,便有僕婦相告,小喬昨夜歸寧。

  喬越有幾房姬妾。是以除了丁夫人所出養大的女兒大喬,早年也陸續得過另外子女,只是後來沒養活,中途夭折。如今喬越也才五十不到,但數年前,因一次外出的意外墮馬,傷了□□,雖多方調治,卻傷及腎水,此後便再無所出。喬越漸漸也只能絕了後嗣之念,把喬慈當兒子養。至於和丁夫人的關係,夫妻原本就無多話,這些年也少有同房,加上去年出了大喬之事,喬越連帶怨怒於丁夫人,夫妻二人關係更是冷淡。

  丁夫人對丈夫早就不抱什麼指望了。只自己暗地裡思念擔心女兒,漸漸便茶飯不思,夜寐不寧,加上數月之前,不慎染了一場風寒,這才纏綿於榻,一病不起。及至喬慈上回從幽州回來,有一天悄悄見她,說阿姐小喬讓他代為傳話,大喬如今安好,叫她不必擔心,丁夫人這才知道小喬和女兒有所交通,懸著的心雖放了些下去,病況稍有好轉,但依舊思念不停。

  此刻聽到小喬回家,丁夫人驚喜不已,數月不振的精神,彷彿一下提了不少,忙叫人給自己穿衣梳頭,人還沒下榻,便聽到門外一陣腳步聲,轉頭見小喬已經入內。

  相見,丁夫人緊緊捉住小喬的一雙細膩柔荑,上下打量。見她面龐氣血充盈,雙眸明若點漆,內著湘色襦裙,外罩一件家常海棠紅綿錦小披肩,越發烘的她嬌美動人,宛若三月枝頭一枝含苞初綻海棠。聽她喚自己伯母,丁夫人不禁又想起大喬,叫了一聲“蠻蠻我兒”,眼眶紅了,便將她一把緊緊地摟在了懷裡。

  小喬頭幾年剛來東郡時候,丁夫人待她確如親女,大喬有的,她也必定不會落下,處處關愛。心中對她一直懷了感激。一年不見,見她形容憔悴,人一下老了不少,心中也是難過,任她摟住聽她問自己在魏家過的如何,絮念了幾句,漸漸擦去眼淚,心知她必想著大喬,便叫喬慈等人都出去,關上了房門,從丁夫人懷裡坐了起來,低聲道:“伯母,阿弟想必也告訴過你,我阿姐如今安好。前些時候,我也收到了阿姐的信。”

  她撿著將大喬信上的內容告訴了丁夫人,略去了比彘圈地自立一事,最後道:“阿姐如今已經有了身孕,一切都好。信裡說,也常記掛伯母,又因當初背著父母出走,恐不能見諒於伯父,不敢回來探望慈母,心中也是愧疚。我此番回家,既是探望伯母,也代阿姐傳話,請伯母安心,不必再為阿姐牽腸掛肚。往後有機會,阿姐必定來探伯母,到時親口懇求伯母恕她當日不孝之罪。”

  前次喬慈帶話,不過簡單一兩句而已,丁夫人想再問,喬慈也是不知 情。小喬這回卻說的十分詳盡。丁夫人聽到女兒已經有了身孕,愣怔片刻,心裡又歡喜,又慢慢酸楚,即便原有的那麼最後一絲怨怪,也立刻化為烏有了,道:“我雖至今百思不得其解,她當日何以要拋下父母,竟跟了一個馬奴私奔而去。只如今,聽你這麼一說,我也明白了。只要她自己甘心樂意,那個比彘待她又好,我這個做母親的,還有什麼是放不開的?你下回若再與她通信,記得幫我捎一句話,叫她好生養身子,我只要她好,我便也好。不要牽掛我,更不必這時候回來。她父親的面前,我如今也還是提不得她半句。”

  小喬取帕擦去丁夫人面上淚痕,附耳道:“伯母,實不相瞞,我既然南下了,若便宜,大約也會想法和姐夫阿姐見上一面。你有何要我捎帶的東西,可提前備好。我若能成行,便幫伯母帶給阿姐。”

  丁夫人一怔,反應了過來,驚喜不已,忙點頭:“伯母這就悄 預備去!”

  丁夫人心中鬱結一朝得解,又知女兒已經有了身孕,病也好了大半,當即下榻起身。

  僕婦見她一早醒來還病懨懨的,見了一面歸寧的小喬,便精神健旺,走路也不要人攙扶了,都驚呆不提。

  ……

  小喬探完丁夫人回來。得知父親還留在書房,並未出去。知他應也有話要和自己說。便過去了。

  書房裡喬慈也在。父子正說著鉅野城的兵事。小喬敲門而入。喬平讓兒子暫時出去,道:“如何,你伯母可好些了?”

  小喬微笑道:“伯母好多了。”

  喬平點頭:“如此便好。她從前待你如女。你堂姐不在,你這趟既回家,多多相陪寬解她才好。”

  小喬答應。父女二人再說幾句家常。喬平便從案格里取出小喬當日讓喬慈帶回來的那封信,擱於案上,道:“你的信,為父看了。”

  他的神色有些凝重。

  小喬知道要進入正題了,注視著父親。

  喬平雙手背後,在房裡慢慢地踱了幾步,忽然道:“蠻蠻,你實話和為父講,魏劭可是虐待於你了?”

  小喬一怔:“並無。他… …他待我還算是好的。”

  喬平彷彿不信,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皺眉道:“蠻蠻,你若真遭魏劭私下虐待,不要隱瞞。為父雖無能,但也不會坐視不管,任你遭受欺凌!”他的語氣,聽起來頗重。

  小喬知道應是自己的那封信讓父親起了這樣的疑慮。忙道:“父親,絕無此事!君侯待我……處處合乎禮儀。我如今在魏家過的很好。”

  喬平再端詳她片刻,終於慢慢籲出一口氣:“如此便好。楊奉當日回來對你伯父也說,幽州之行,魏家以姻親之禮接待,徐夫人寬厚待人。慈兒所言,也相差無幾。故我見了你前次叫慈兒帶回的信,難免疑慮。既然如今魏家納我喬家為親,女婿也無凌虐,女兒你為何如此憂心忡忡,力勸為父未雨綢繆,要防範魏家日後要對我喬家不利?莫非你是探聽到了什麼風聲?”

  ……

  小喬兩個月前來的這封信,對喬平造成的震動,其實可謂不小。

  雖然此前,他也心知嫁女兒過去,未必真就能化解魏家對己的怨隙。但他從未真正想過是否會有那麼一天,燕侯魏劭會無視婚姻盟約的存在,對喬家施加複仇的舉動。

  他被女兒的這封信點醒了,尤其,信中她的語氣鄭重異常。

  喬平細思,想到魏劭十八歲時對付落入他手的另一仇家李肅的情景,不寒而栗。

  當時李肅滿門被斬於東海之濱,李肅本人遭凌遲,千刀之後被剁成肉糜餵入魚腹。

  十年前魏經父子固然是直接喪命於李肅之手,但當時,喬家也難辭其咎。

  魏劭既然如此痛恨李肅,下了這樣駭人聽聞的狠手,沒有理由僅僅因為喬家嫁去了一個女兒就化干戈為玉帛。

  女兒是魏劭的枕邊人,朝夕相對,對其人了解,自然要多餘外人。

  她不但有了隱憂,還出言提醒自己,則絕非杞人憂天,必是覺察到了什麼。

  從收信後的第一天起,喬平就一直在心裡反复思量。此刻女兒回到了家,自然開口詢問。

  ……

  小喬說道:“父親,女兒心目之中,父親和阿弟,不能離棄。是故再不敢隱瞞父親,女兒出嫁前的一晚,曾有過一個夢魘。夢魘真實異常,便如女兒親歷了此後接下來的一生。在夢中,夫婿魏劭日後雄霸天下,對魏喬兩家當年的怨隙卻依舊耿耿於懷,他施加報復,喬家的下場,也與當年李肅相差無幾。女兒自夢中醒來,驚懼不已,深有一夢歷盡一生之感,更覺冥冥中猶如啟示。當時還不敢告訴父親。嫁入魏家之後,這一年以來,女兒無時不刻戰戰兢兢。雖蒙魏家祖母厚愛,多有提攜,祖母亦慈濟在懷,放開了兩家舊事。只女兒觀我夫君,他卻恨意深刻,恐怕難以徹底化解,何況當初娶我,也非出於他的本心。日後若祖母百年,情況如何,實在不得而知。女兒越想越是擔心,唯恐當日夢魘他日成讖。是故下定決心給父親寫了這一封家書。意在提 父親,即便魏家不恨,我喬家也要未雨綢繆,多做些防範,總是沒有錯的。”

  喬平怔怔望著女兒,說他此刻心底猶如驚濤掠過,也毫不誇張。

  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這個年還未滿十六的女兒,心思竟然如此沉重,說出了這樣一番話來。

  猶如醍醐灌頂,他當場定在了那裡。

  “父親,當今亂世,你當比女兒更清楚,唯兵強馬壯,才是唯一自保之路。其餘種種,譬如盟約,不過曇花一現。至於婚約,更是不值一提。我在魏家為婦,自然會盡我能結好兩家關係。但從今開始,父親更當想方設法招賢納士,壯大兵馬,如此萬一日後有變,也能謀一後策,不至於任人魚肉。”

  喬平雙眉緊皺,在房裡再次踱步,腳步沉重,落地橐橐發聲。

  小喬屏住呼吸,緊緊地註視著父親的身影。

  他踱了良久,忽然停了下來,轉過身,一字一字道:“女兒,你所言極是!且不論你那夢魘如何,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兗州喬家曾也雄踞一方,如今卻淪落至此,以致要靠送女聯姻求得苟且偷安,為父從前每每想起,便覺無地自容。今日被你如此點醒,為父如大夢覺醒。女兒你有所不知,兗州我喬家的諸多部曲將吏,也並非全是不思進取之輩。奈何從前你伯父安耽現狀,為父也未力爭,方日日蹉跎,人心渙散!為父知道該如何做了!”

  小喬終於鬆了口氣。

  “父親!兒子終於等到你說出這話了!不知道已經等了多久!”

  書房的門忽然被人一把推開。

  小喬回頭,見阿弟旋風般地衝了進來,興奮無比,徑直奔到了喬平的面前,單膝跪了下去。

  “父親!兒子願效命在先!招賢納士,壯大兵馬,為我兗州振興,若有所用,但憑吩咐!”

  喬平哼了一聲:“我與你阿姐說話,你如何在外偷聽?”

  喬慈呃了一聲,這才頓悟,忙朝一旁的小喬擠眉弄眼。

  小喬一笑,上前讓阿弟起來。道:“父親,我只怕伯父又從中阻攔,父親束手束腳。”

  兗州積弱已久,伯父喬越的身邊,除了那些個平日不做實事的門客謀士常給他灌他愛聽的迷湯話外,其實早就不得人心了。只是喬平從前一直拘於喬越既為兄長,又是家主的地位,遇事不好出頭。

  喬平道:“他贊成最好。若不贊成,為父此番也決不再盲從!”字字句句,聲音振聾發聵。

82、

  當天,喬平就行動了起來。

  他先與自己幕僚議定,由幕僚先私會喬家的一些將吏。兗州兵馬,實聽喬平調遣。無不應允。

  喬平隨後過去單獨會喬越,提出防患於未然,壯大兗州兵馬的建議。

  喬越對此起先並無多大的興趣。喬平和他詳談許久,向他分析當今時勢。

  喬越出身軍閥世家,年輕時候也親自帶兵打仗過,並非完全糊塗不知世事,只是性格懦弱,得過且過使然。被喬平勸的搖擺不定之時,堂外湧入十數名的將吏,齊齊跪地,聲淚俱下,同聲力諫。群情之下,喬越不得已點頭,將事情委託給了喬平。喬平隨後召了喬家將吏議事,大堂裡燭火通明,深夜未滅。

  阿弟喬慈也去參加會議了。此刻還未回來休息。

  小喬躺在床上,也是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

  她想著記憶裡前世的種種事情,想著今生的比彘和大喬,想著父親終於開始著手行動了。

  既然徐夫人的命運能夠被改變,那麼喬家只要行動起來,至少,以後應該也不會是坐以待斃的結果。

  她越發覺得,自己這趟回來,是非常有必要的。

  父親終於認可了她的勸說,並且著手行動。

  小喬的腦子很興奮,想了這個想那個。想了一大堆的事。直到深夜,漸漸感到乏了。迷迷糊糊快要睡著之前,她的腦海裡,忽然跳出了一張男人的臉龐。

  好像是魏劭的那張臉……他似乎應該快回了……

  小喬也想起來了,幾個月前送他出征的那個早上,自己曾答應徐夫人,以後都要送他出征,迎他歸來……

  現在她人在兗州了,無論怎麼趕,也是趕不回去的。

  這麼快就食言了……

  小喬忽然感到慚愧。對徐夫人。

  下回吧,下回開始,她一定做到。為了徐夫人……

  實在是很困了,小喬眼睛一閉,人就睡了過去。

  ……

  魏劭在上次給徐夫人的家書裡,說自己這個月底回漁陽。

  實際他提早十幾天到了。

  凱旋的大軍還在他的身後,以每天一百里的速度踏上返程。兵分兩路。

  一路被帶到晉陽過今年的冬。到明年春,魏劭自己也要去晉陽與大軍匯合。

  而另一路,隨他返回幽州。

  但大軍行到高陽的時候,魏劭就將行軍日常交給將軍,自己脫離大隊,帶了一小隊輕騎,先行回到了漁陽。

  他提早到了。

  他抵達漁陽的那一天,早上剛下起雪,已經是半夜了。地上積雪堆積,深深地沒過了馬蹄。

  南城門的守衛聽到擊門聲,城門下有人高呼“君侯歸”。

  守衛以為聽錯了。

  剛剛白天的時候,城門校尉還說,凱旋的大軍最快也要月底前到,讓他們時刻警醒,在君侯歸來之前,城防絕不能出任何岔子。

  而現在,深更半夜的這個大雪天裡,卻有人在城門外呼君侯歸了。

  守衛一股腦兒衝到城頭俯瞰。藉著熊熊的火把之光,看到城門之外的雪地上,停了十幾匹的戰馬。都是能夠日行數百里的大宛高頭戰馬。但此刻,這些戰馬卻彷彿已經跑的筋疲力盡,不停地甩著尾巴,粗重的響鼻聲此起彼伏。

  紛紛揚揚的大雪裡,守衛們看向坐在最前頭的那匹馬上的人。

  他身披戰甲,頭頂和戰袍的肩膀之上,堆積了一層薄雪。

  他微揚著頭,守衛看到他的兩道劍眉之上,也落了層淡淡霜雪。眉下,是一張英俊而年輕的面孔。

  “君侯歸了!”

  守衛驚喜地高聲呼叫,爭相湧下城頭。

  稍頃,兩扇大門在沉重的咯吱聲中,往左右緩緩而開。

  魏劭挾著滿身的霜雪寒氣,疾馳入了城門,往城北魏府而去。

  門人從睡夢中被拍門聲驚醒,打開門,太過驚訝,以致於往了行禮,目瞪口呆地看著遠征數月未歸的君侯一身是雪地大步而入,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甬道的盡頭。

  魏劭歸家,並沒驚動多少下人。也沒想在這辰點去吵醒祖母或驚起自己的母親。

  他徑直就往西屋去。拍開了院門。

  剛從熱被窩裡鑽出來的看門婆子抖抖索索地揉著眼睛,看清是男君回來了。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出女君這會兒不在的話,男君已經往里大步走了進去老遠,身後地上,留下他踏出來的一串足印。

  魏劭徑直入了內院。

  院中白昏昏一片。樹木、通道、台階、屋頂,都覆上了一層白。

  四周靜悄悄的。夜空裡,雪也還在無聲無息地飄落。有幾片沾落到了他的眉心和麵龐,迅速被他此刻熾熱的體溫給融化掉了。

  天寒地凍。魏劭卻並不覺得冷。相反,他此刻覺得熱。

  許是身上的戰甲太過厚重了。他感到自己的後背,冒出了一陣潮熱的汗。

  他的腳步邁的很快。並沒留意到走廊頂上每隔幾步便懸一盞的夜明燈籠,此刻都是黑漆漆的。

  他幾步並做一步地登上台階,最後停在了門前。抬起胳膊,試探般輕輕推了推門。

  她沒有上門閂。

  門應手而開。

  房里黑燈瞎火。也沒魏劭想像中應該有的一陣撲面而來的帶了點芬芳氣息的暖意。

  魏劭腳步略一遲疑,還是繼續朝里走去。最後他停在了床前。身影定住了。

  窗外的雪光黯淡,但這已經足夠讓他看清面前的景象了。

  帳幔收在了兩側,床上擺著整整齊齊疊好的被枕,卻沒有她人。

  空蕩蕩的。

  魏劭眼睛睜的有點大,又趴下去,伸出手,摸了一下空蕩盪冷冰冰的床鋪,這才猛地直起身,轉身大步朝外走去,腳步一聲聲地沉重頓地,到了門口,將門一把拉開,風裹著雪便湧了過來。

  “人呢!都給我上哪去了?”

  他衝著空蕩蕩的院落,大吼了一聲。

  很快,西屋裡的燈火就變得通明了。

  魏劭低頭,自己脫卸著戰甲。林媼在旁小心地道:“禀男君,女君一個多月前就走了。說是回東郡,探望她伯母的病。當時還是老夫人親口應允的。”

  “誰護送她的?”

  林媼回答了。

  “可有說何時歸?”

  “這個婢就不曉得了。”

  “春娘呢?”

  魏劭環視了一圈剛被自己那一聲吼給驚起來,排在了面前的僕婦和侍女。

  “春娘也隨女君一道回了。”林媼說道。

  魏劭眉頭皺了皺。彷彿出神了片刻,拂手,淡淡道:“備沐湯。”

  林媼忙應了。用眼色示意眾人退出房預備服侍男君沐浴。自己最後退了出去。

  她早看出來了,突然於深夜時分遠征歸家的男君心情不好。猜測應該是和女君南歸有關係。所以前些時候北屋和東屋那邊出的事,這會兒就算借她十個膽,她也不敢在男君面前提。

  ……

  魏劭從浴房出來,連中衣也沒穿,光著上身,仰面就重重地翻倒在了床上。

  牢固的香木大床被他倒下去時的力道給壓的發出了輕微的“咯吱”一聲。

  魏劭閉上眼睛,感覺一陣深深的失落,又一陣心煩意亂。

  他可記得清清楚楚,他這次臨出征前的那天晚上,她一聽說自己要走的消息,一張小臉當場就變了色,簡直就像要哭出來似的,撲過來就把他壓倒,還晃他肩膀沖他撒嬌,不肯讓他走。

  弄的他第二天早上起來,腿都有點軟了。差點就想臨陣換帥,讓他們遠征打仗去,自己留下看幽州就好。

  後來還是公孫羊咳的彷彿就要吐血了的表情,才讓他險險地閉上了嘴。

  軍師最近老毛病發作,咳的這麼痛苦,還堅持要一道隨軍。

  他這個四肢健全的君侯,居然頂不住女人搖晃肩膀的幾聲撒嬌,若是被他的部曲知道了,往後他臉面何在?

  所以第二天晚上他回來,果斷地拒絕了她,也不去看她哀怨的眼神。只是後來見她躺床上悶悶不樂的樣子,他一時又心軟,靠過去想安慰安慰她,結果她倒好,轉個身拉起被子蒙住了頭,給了他一個後腦勺。

  也是這個後腦勺,讓魏劭下了決心。經過一番思想鬥爭過後,他決定順其自然,不再哄她了。

  不能再被這個女人給牽著鼻子走了。再這樣下去,萬一哪天犯下了大錯。

  幽王烽火戲諸侯,只為博得美人笑。這樣的荒唐戲碼,差點就發生在了他的身上。

  想想都匪夷所思!

  所以接下來的那三兩天,兩人就不冷不熱地過了下去。

  他沒有碰她。真的連一指頭都沒碰。

  然後就是他出征了。

  死人堆裡又滾了幾個月。

  現在回來了。

  原本求著他留下、讓他差點犯錯的那個女人居然不在了?回了東郡的喬家?

  有那麼一瞬間,魏劭腦子裡冒出了一個惡念,恨不得立刻就去滅了那該死的喬家。

  讓她再回!

83、

  次日清早,雪霽天晴,太陽從雲層後慢慢地露出了半張臉。

  漁陽最近總是雲霾壓頂,已經好些天沒出太陽了。

  城中民眾為這久違了的冬日好天氣而感到歡喜,如常那樣開始他們忙碌又平凡的一天生活。並不知曉,一向受他們敬戴的那位年輕君侯,已經於昨夜深更冒雪歸城了。

  更無從想像,君侯在渡了過一個漫長的孤枕寒夜之後,迎接他的又會是什麼。

  日頭升高,到將近巳時的時候,城池之外西北方向,漁山的山頂,忽然升起了一道黑煙。

  這黑煙起先只是一團柱子模樣,很快,變成了巨大的滾滾濃煙,濃煙沖天,幾乎籠罩住了整個的山頭,中間隱隱可見火光耀動。

  城中道上路人最先看到。他們驚訝地停下腳步,遠遠眺望。

  接著,更多的人知曉了,紛紛從屋裡出來觀望,議論不停。有人爬上磨盤,有人攀上屋頂,更有好事者呼朋結伴地出城,不辭路遠,親自趕去漁山想看個究竟。

  誰都知道,漁山山頂有座大巫廟。

  大巫很有名氣。平日除了給所求之人佔噬吉凶外,還能消災禳疾、設帳招神,乃至交通亡靈,呼風喚雨。

  雖然誰也沒親眼看過大巫呼風喚雨。但那隻是因為誠心不足以召下雷公電母而已,並非大巫不靈。

  除此,城中民眾也傳言,大巫能以巫辭對人暗地施加詛咒。

  而且,最玄乎的是,魏府主母朱夫人也篤信大巫。常有人在巫廟見她身影出入。

  所以普通民眾,對漁山大巫無不懷了一種帶著忌憚和畏懼感的崇拜。

  怎麼也沒想到,一早,巫廟所在的漁山山頭竟然冒出如此濃烈的沖天火光。

  不到中午,消息就傳開了。

  君侯昨夜歸城。今日一早,就帶人上了漁山,親自放的這一把火,將那座修建了前後三重殿宇的華麗巫廟燒了個精光。

  ……

  魏劭站在漁山頂的空地之上,雙瞳映著對面熊熊熾焰的巨大火光,神色陰沉。

  此刻正在他胸中迴盪著的那股連血液都要沸騰而起的憤懣,即便再燒出十把這樣的大火,也不足以能夠宣洩的干淨。

  山風呼呼,這樣寒冷的天氣,漁陽令在旁,面門漸漸也被大火撲來的那種炙熱烤的髮乾,難受了起來。

  但他卻不敢後退半步。

  君侯的憤怒,已經能用出離來形容了。他也深切感覺到了這一點。

  大廟屋頂終於坍塌下去。

  轟然巨聲,火光短暫被壓製過後,又彷佛一條掙脫了束縛的焰龍,挾裹著無數的火星沫子,再次沖騰而上。

  漁陽令看到君侯終於轉身,大步下山而去,揉了揉自己被火烤的有點幹疼的面孔,匆匆尾隨上去。

  ……

  朱氏這些時日以來,幾乎每天都在做著惡夢。

  即便人是醒著的,只要一閉上眼睛,她就彷佛要被來自姜媼的那股濃重的怨氣給深深地纏繞住,心驚肉跳,宛若夢魘。

  事發當日的那個晚上,她不斷要求將薑媼帶來,好當面質問那個膽敢誣陷自己的惡婦。

  她對姜媼,多年以來深信不疑,事事倚重。當初甚至還有恩於她。

  她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三十年前,那時候,她還只是涿郡都郵家的女兒。姜媼比她大幾歲,二十多,帶了一個三歲的兒子,是個寡婦。在朱家打雜。

  有一天,朱家出了樁人命案。姜媼用剪子,失手刺死了一個企圖強佔她的男僕。

  朱氏的父母要將她送官。姜媼跑去懇求朱氏。朱氏覺得她很可憐,心軟了下來。阻攔了父母,將她要到了身邊。

  自此以後,姜媼對朱氏感恩戴德,俯首帖耳。隨後朱氏機緣巧合嫁入了魏家,也將一向得到自己歡心的薑媼帶了過來。多年下來,姜媼忠心耿耿,為她披肝瀝膽,朱氏更是對她完全信任,幾乎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

  她無如如何也想像不到,姜媼這個惡婦,為何會如此狼心狗肺,末了竟要如此陷害於她!

  在她嘶聲力竭要求對質之下,姜媼終於被送到了她的面前。

  朱氏一看到那張熟悉的臉,當時便憤怒的不能自持,狠狠地抽她巴掌,撕扯她的頭髮,用她能想的到的最惡毒的言語去詛咒。最後她的手心痛的發麻,氣的快要暈厥,坐在那裡喘著粗氣的時候,始終一語不發的薑媼,面上忽然露出一絲讓她看不懂的笑容。

  她靠了過來,貼到朱氏的耳畔,說道:“夫人,你可還記得二十年前,我那個可憐的兒子,他是怎麼死去的?”

  姜媼從前還有一個兒子的。但朱氏早就已經忘記了。忽然聽到姜媼在自己耳畔提及,她愣了片刻,終於想了起來,模模糊糊,想起來那彷彿是個標誌的少年,生的如同女孩,十分的好看。

  朱氏定定地望著面前的薑媼。

  她被打的青腫的臉上帶著微笑,目光卻充滿了怨毒。完全陌生的一副樣子。

  朱氏覺得自己彷彿已經認不出她了。

  “夫人,那時候你已經做了魏家的夫人。地位高貴。有一天你的兄弟喝了酒,他強行拉走了我的兒子。他才十三歲啊!等我見到他的時候,他的下身全是血!濕乎乎的血,一直不停地流。我的兒子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叫我母親,告訴我他很痛苦,懇求我救他的命。但是血卻止不住了。郎中也沒有辦法救他,丟下他走了!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在床上痛苦掙扎了三天,最後死在了我的眼皮子底下。”

  “你是怎麼做的,夫人?想必你早已經忘記了吧?”

  姜媼的聲音繼續飄忽在朱氏的耳畔。

  “我告訴了你。你怕事情鬧出來損你的顏面,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樣,你把事情壓了下去。你送走了你的兄弟,讓他繼續逍遙,你給我帛金,吩咐我不能將事情說出去。我無可奈何,只能忍了下去。”

  “可是我的心裡恨啊。我的兒子,他死時候,才十三歲啊!夫人,你因為喪子,便對喬女痛恨入骨,我的兒子,難道他便不是我身上掉下去的肉了?”

  “夫人,此刻你明白了,我為何要這麼對你了吧?你盡可以把我剛才告訴你的說出來為你自己辯白。可是你為自己辯白,又能如何?徐夫人險些命喪你手,你這輩子就算繼續活下去了,在你兒子的面前,也不過個毫無尊嚴的母親!你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我……”

  朱氏當時暈厥了過去。等她甦醒,就听到姜媼已經在她面前觸壁自盡的消息。地上只留了一灘烏紫色的血跡。

  看守她的僕婦私下說,姜媼是被夫人逼迫自盡的。

  事情已經過去這麼多天了,地面也被清洗過。那灘血痕卻彷彿被吃進了地裡,看起來依然那麼觸目驚心。

  朱氏從前經常用生病為藉口,想要多留兒子在身邊。

  如今她真的病倒了。她也終於等到了她兒子的歸來。

  昨夜下了場大雪,今早天晴。中午,她一個人在房裡發呆的時候,聽到外面傳來一陣沉重踏地的腳步之聲。

  那是她兒子魏劭的腳步聲。她一听就能辨認。

  他終於回家了!而他的母親,卻在他離家之時,遭人陷害,受瞭如此的委屈!

  身體裡原本已經流失的力氣彷彿又慢慢地註入回來。朱氏掙扎站了起來,想要出去迎接,才走了兩步,門便砰的一聲,幾乎是被一股粗暴力量給撞開了。

  朱氏看到她兒子魏劭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

  他不進來,就站在門檻之外,用冰冷而陌生的目光望著她。

  朱氏微微一怔,和兒子對視了片刻,嘴唇慢慢地抖動起來,顫聲道:“劭兒……你可回來了……你千萬不要相信她們說的!我是被姜媼陷害的!她恨我!她被人收買,這才陷害於我!這些時日,我想來想去,也就只有喬女……喬女進門後,我就要你納楚玉,她面上不說,心裡必定恨我……”

  魏劭眼角肌肉微微抽了一下,往後退了一步,兩個人便被推了進來,摔滾到了地上。

  一個是漁山大巫,另個鄭姝。兩人都披頭散發,模樣狼狽至極。

  “姨母救我!”鄭姝爬了起來,雙手抱住朱氏的腿,哭求個不停。

  朱氏吃驚,抬頭望向魏劭,顫聲道:“劭兒……你這是要做什麼?”

  魏劭冷冷道:“你自己聽聽,你的這個好外甥女,從前到底是怎麼欺瞞你的!”

  大巫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不停地磕頭:“夫人你有所不知,當初便是鄭姝拿了金帛暗地相贈,要我到你面前說她是你命中貴人,我才對你如此說的!為了應驗,你後來生的一場病,也是她從我這裡取了藥,起先投你飯食之中,等起了藥效,便停下,你才慢慢病好。夫人卻被蒙在鼓裡,信以為真……”

  鄭姝痛哭流涕:“姨母饒我!只怪我當初一時糊塗……後來這些年,我對姨母都是掏心掏肺,旁人不知,姨母應當知道……”

  朱氏雙目圓睜,手指著鄭姝,不停地發抖,忽然大叫一聲,雙眼翻白,暈厥了過去。

  ……

  朱氏再次悠悠轉醒,發現自己躺在了床上。

  魏劭背對著她,面向窗口,背影一動不動,宛如一座石像。

  朱氏想叫,又不敢叫他。

  魏劭轉身,緩緩地走到她的面前,俯視著她。

  “劭兒……”朱氏眼眶一熱,“我知道我從前糊塗……以致於被人利用,差點鑄下大錯……只是你祖母那裡,真的不是我下毒……我膽子再大,也不敢對她下手,你應當知道的……”

  魏劭盯著朱氏,目底掠過了一道濃重的陰影。

  “母親,你或許不敢祖母下手,但你卻對吾妻下手。倘若換成別人,我早不容她存活於世了。你是我的母親,我也不能對你如何。但往後,我且告訴母親,你若再敢對她生出惡念,莫怪做兒子不孝。”

  魏劭快步離去。

84、

  小喬在東郡家中過了三天。

  這短短的三天,其實是這幾年以來,她過的最為舒心的時刻。因為彷彿終於看到了實實在在的能夠抓在手上的關於未來的希望。

  還有什麼比未來有希望更能讓人感到精神振奮?

  丁夫人對她百般憐愛,阿弟早晚陪伴在側,父親喬平,多年以來受到掣肘,抱負一直不展,抑鬱不已,如今人到中年,自己痛下決心,也終逢轉機,這幾天雖然忙忙碌碌,但心知女兒關切兗州事,每晚回來,必召小喬至書房坐談片刻,阿弟也陪在側,兩人聽父親講白天他著手的事務,展望未來,無不感到振奮。

  小喬這天,也收到了比彘傳來的信,說他到了宿城,靜候她的到來。

  小喬在離開漁陽前,曾再次見了宗忌一面,除了向他鄭重道謝外,也托宗忌將自己即將動身回東郡的消息帶給比彘,若有機會,希望到時能夠見上一面。

  她都已經到了東郡,宗忌的腳程應該比她快。

  照估算,比彘這會兒也收到信了。

  只是小喬沒想到他竟已經到了宿城在等她了。

  宿城距離東郡不到兩百里,是兗州治下的一座小城。

  信是大喬執筆的,說從宗忌那裡得知她要南下的消息,他夫婦二人都十分欣喜,盼和她見面。原本她想自己過來,免了小喬路上再都輾轉,但因為身孕的緣故,比彘不讓她出來。他到宿城,接小喬,再送她到靈璧相見。

  小喬見信歡喜。

  其實這趟能夠得以順利歸家,小喬也知,是徐夫人對自己的好,她也心存感激。東郡家中事既然已經如願向她希望的方向發展,剩下的,便看父親他們了。何況無論什麼事,都要一步步的來,短期也不可能一蹴而就,自己再留,也無大的意義。所以小喬也正想著,等抓緊再和比彘大喬見過面,她也該北歸。

  是以收到信的當天晚上,小喬等到父親回來,如前幾晚那樣在書房裡見面時,說自己計劃明日動身離開。

  女兒回家才沒過個幾天,這便要走了,喬平心裡實是捨不得。一時不開口。

  小喬心裡也是不捨,卻依然笑道:“父親,這趟女兒能南下歸家,也是那邊祖母的厚待。父親也知,我南下時,祖母方病癒不久,我夫君又遠征在外。回來既探過了伯母,父親這裡的事情也順利著手了,我便也該及早回去。我實在也捨不得離開父親和阿弟,但回去過晚,恐怕有負于祖母的好。”

  喬平心裡何嘗又不明白。嫁出去了的女兒,怎可能像從前那樣長留於身邊?點頭道:“為父明白。明日為父便送你北上。”

  一旁喬慈忽然咳了一聲。

  小喬看了眼阿弟,見他衝著自己扭眉,想起兩人白天商議過的那件事。終於還是下了決定。便回了他一個眼色。

  喬慈立刻上前道:“父親可還記得當日,拒薛泰於鉅野城外,曾於陣前救過兒子一命的那個無名之人?”

  喬平對當日一幕印象深刻,不可能忘記。忽然聽兒子提及,由衷地道:“自然。此人非但在曹旭張彪兩員薛泰大將手下奪回你一命,兩軍亂戰之中,也出入如同無人之境,威不可擋。過後卻不見了他。為父派人到處尋訪,惜再無下落。至今想起,還是遺憾。”

  小喬便道:“父親,你可記得過去家中的那個綠眼比彘?”

  喬平看向小喬:“便是拐了你堂姐去的那個馬奴?”

  小喬道:“父親往後勿再如此稱呼。他便是那日救了阿弟的無名之人。”

  喬平看看女兒,看看兒子。

  喬慈忙道:“阿姐所言非虛。當時那人將我送回到父親陣前時候,因從前我在家中見過他隨伯母出行,當場認了出來。只是還不敢確信。薛泰退兵之後,兒子一直留意他,見他獨自離去,便追了上去。他起先還不想理會於我,經不住我窮追,最後停下,與我說了幾句話。他說他已和阿姐成婚。我才確信,便是他無疑!”

  喬平詫異萬分,回過神來,慢慢地看向了小喬:“蠻蠻!你老實說,當日你是不是瞞著我做過了什麼?”

  小喬見父親彷彿有些猜出來了,也不再隱瞞,索性道:“不瞞父親。阿姐和比彘當初互有情愫,卻礙於身份,謹守禮法。被我知曉。他二人地位雖不對等,但我看來,卻是天作之合。便是在我力勸之下,阿姐才隨比彘離家而去。”

  喬平錯愕,心口一痛:“你就是如此,將自己代替你阿姐嫁入了魏家?”

  小喬見父親似乎快要背過了氣 似的,趕緊上去握拳,輕捶他的後背:“父親息怒。原本我以為伯父沒了阿姐,議親不成,會聽父親計策。不想伯父卻要我代嫁。事情既然因我而起,我便也只能嫁過去了……”

  喬平想起當日之事,本想闆臉斥責小喬,卻見她睜大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著自己,一臉乞饒的模樣,心一軟,話出口便成了一聲嘆:“你也太肆意妄為了,竟然瞞著我……”

  他再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小喬一笑:“父親,富貴當思源頭,英雄卻莫問出處。陳涉以田夫揭竿載入世家,長平侯以騎奴出身封邑萬戶。比彘雖出身低微,安知他日後不會有一番奇偉作為?何況,方才父親自己也說了,倘若當日不是他現身相救,阿弟豈不危險?”

  喬平默然,隨即道:“女兒所言極是!為父觀比彘當日之奮威,世間罕有,至今時常想起。當初他屈居我家馬場,實如蛟龍困於淺水。若得風浪,必定一飛沖天!”

  小喬道:“不敢隱瞞父親,我這次南下,也是想著和他夫婦二人見上一面。白天我收到了信,他如今人在宿縣等著我過去,接我去和阿姐見面。我是想著,等和阿姐見過了面,我就立刻北上。”

  喬平啊了一聲:“原來如此!”

  沉吟了下,道:“既然你堂姐自己甘心願意隨了他,那事也就過去了。當日蒙他出手,陣前救你阿弟一命,為父一直感恩在心。本 憾以為尋不到當日之人,既知道了,他如今人又到我兗州境內,為父明日和你一道過去,當面向他言謝。”

  比彘雖然救過喬慈,但他當初是以喬家馬奴身份離開兗州,且又帶走了大喬,照時下的律法,捉到還是死罪。若被伯父喬越知道,恐怕也不過冷哼一聲,認為家奴救主,天經地義。

  但父親卻果然如她所盼的那樣足夠開明,非但絕口不提舊事,還說要親自向他道謝。小喬心裡對父親更是感到敬愛。便笑著搖頭:“我告訴父親此事,只是為了讓父親心裡先有個數。比彘當日救下阿弟,也不是為了博得父親的感激。且事先我並未告訴他父親也要與我同去,父親若突然露面,恐怕他也不便。等我見了他,我會代父親轉達謝意。日後若有合適機會,父親再與他相見不遲。”

  喬平聽了,也覺有理。想了下,道:“也好。女兒若見了他,轉我的話,喬家勾脫他的奴籍。此刻開始,他便與平民無二。盼他善待你阿姐,往後大有作為,也不負你阿姐對他的一番情義。”

  小喬十分歡喜,向父親連聲道謝。

  ……

  漁山大巫廟焚毀的當天,大巫就被斬於鬧市街口。漁陽令頒文張貼於四方城門口旁,言巫乃邪道,專為迷惑人心而生,禍害不淺,是故加以清肅,以誡民眾,往後勿再沉迷。

  事發突然,全城議論紛紛。直到數天之後,這轟動了全城的大事,才算慢慢地平息了下去。

  這日魏劭從衙署回府,天色已經漆黑。

  他進大門,轉入後宅,徑直往北屋去,行到那個三岔道口,腳步卻習慣般地稍稍停了一停,往右手邊的西屋方向看了一眼。又繼續朝前邁步。

  徐夫人坐於榻上,對著一隻取暖的雙耳小銅爐子,似正出神地在想什麼,忽聽門外僕婦喚了聲“男君”,抬眼望,見魏劭裹著一身寒氣進來了,臉上露出笑。等魏劭到了近前,向自己問過安,問他晚飯用過沒有。聽他說還沒吃。有些心疼,忙叫鐘媼將飯食送進來。

  魏劭在徐夫人的注視下,默默三兩下吃完了晚飯。食案撤下去後,魏劭道:“祖母這幾日身體如何?我回來後,事務纏身,依舊未能盡孝祖母膝下,很是不安。祖母莫怪我。”

  徐夫人道:“祖母很好。你無須記掛。”

  說完,仔細地打量了下孫兒。見他眉宇間似帶一縷淡淡倦色。想到他回來的這幾天,每天早出晚歸,在自己的面前,話也不多。想了下,微微嘆氣:“劭兒,祖母本不欲將家中後宅煩惱讓你知道,免得憑空添了你的思慮。且話說回來,後宅本是我們娘兒們的事,若有不寧,也是祖母失察當先,要怪,先就怪我。但此次,既然將你母親關入禁閉,總是要給你一個說法的。這次你的母親行事太過。若再像從前一樣放任她下去,往後不知道要惹出什麼樣的禍。祖母知你是個孝子,你不會在心裡責怪祖母吧?”

  魏劭道:“祖母何出此言?我母親糊塗透頂,犯下了這樣的事,禁閉思過已是祖母對她極大寬坦。孫兒糊塗,也不至於是非不分到瞭如此地步。”

  徐夫點頭:“你能如此想就好。此次後宅之事,在你這裡,就此打住,你不必再掛心上了。祖母自己心裡知道分寸。”

  魏劭道:“雖說事發後宅,凶險卻令我心有餘悸。倘若不是她……”

  他頓了一下,跳了過去:“倘若不是祖母吉人 相,孫兒實在不敢想像……”

  徐夫人望他一眼,微笑道:“是啊,倘若不是你媳婦兒警醒,及時放貓兒阻攔,恐怕你這趟回來,祖母已經見不著你的面了……”

  魏劭忽然俯身靠了過來,抬臂,以自己雙手緊緊地握住了徐夫人的一隻手,久久不肯放開。

  徐夫人含笑望著他,另一隻手覆在了他厚大的手背之上,撫慰般地輕輕拍了拍,道:“祖母沒事了,都過去了……”

  魏劭終於慢慢松開了徐夫人的手,重新坐直身體,說道:“祖母,我聽漁陽令的陳述,姜媼意欲藥倒祖母的毒,來自鄉侯府的那個婦人,那婦人事發當日又死去。姜媼何以能從那婦人手上得藥?那婦人是何來歷?當真是聽從了我母親才行的事?非孫兒想要為我母辯白。而是過程疑竇甚多。此事若不查清,我心不安。”

  徐夫人注視了魏劭片刻,緩緩道:“你祖母是老了,從前也打了下瞌睡,卻還沒糊塗。這回鬼門關前走過一趟,你所慮的,祖母自然也想到了。這事交給祖母自己吧!還是那句話,你把你外頭的事做好,這些後宅魑魅魍魎,祖母自己處置。你無須再多分心。”

  魏劭遲疑了下。

  “怎麼,你連祖母也不相信了?”徐夫人獨目炯炯有神。

  魏劭想了下,道:“祖母既然這麼說了,孫兒聽祖母的便是。祖母若有進展,請及早告知,也好叫孫兒放心。”

  徐夫人微笑點頭,望他一眼,忽道:“你可有些想你媳婦兒了?也是祖母不好。那會兒她說回去探病,祖母一時心軟,便放了她走。卻沒問好歸期。叫你這會兒回家來,倒落得個形單影只。祖母瞧著也怪心疼的。”

  魏劭一愣,眼底掠過一絲狼狽,隨即正色道:“怎會!祖母誤會了!她回去便回去了。別說才這麼些時候,她若高興,在喬家住上個一年半載,我也是無妨。我一大男人,自己外頭事都忙不過來了,豈會在意這些?”

  徐夫人揚了揚眉,彷彿放下了心:“這就好。原本我還愁你念著媳婦兒呢。這樣就好。”

  魏劭微笑,陪著徐夫人又話了幾句,叮囑僕婦用心服侍,自己方恭恭敬敬告退。

  ……

  魏劭獨自回到了西屋,有些悶悶的。進到內院,一抬眼,看到房裡燭火亮了,窗前似有一個窈窕人影在晃。心猛地一跳,立刻加快腳步,幾步並做一步地上了台階,一把推開了門,倒把正在案前更換燭火的一個侍女嚇了一跳,回頭見是魏劭,忙後退躬身,喚他一聲君侯。

  魏劭神色便冷了下來。聽侍女在那裡解釋,不耐煩地拂了拂手。侍女見他臉色難看,不敢再停留,忙退了出去。

  魏劭去了書房,深夜才回。躺下去卻依舊睡不著覺。閉著眼睛,眼前便浮現出了小喬的模樣,或和自己調笑,或嗔怪嘟嘴,想的口乾舌燥,摸摸卻枕邊空落。心頭、下頭,漸漸彷彿齊齊都有一陣火冒了出來。

  忽然又想道:“我外出遠征,生死未卜,她那晚面上說要留我下來,卻不在家守我歸來,竟拋下我回了兗州,連個隻字片語也沒留下!都說女子善妒,她這麼丟下我走了,我若藉機睡了旁的人,她莫非也全不在意?”

85、

  魏劭心頭一陣怒起,下地徑直走到衣櫃前,翻出她往常穿過的一件粉紅小衣,攥了回到床上,撂下床帳。

  帳紋微微抖動。片刻,裡頭傳出了一聲長長的釋放的呼氣之聲。

  魏劭次日早起身,再去了北屋。

  因小喬不在,他回來後這些天的早晚飯食都是在徐夫人那裡搭的。祖孫二人安靜用完飯。徐夫人接過鐘媼遞來的溫水,漱口後,看向正預備站起身的魏劭:“劭兒,大軍還有幾日歸城?你最近可脫的開身出去?”

  魏劭停道:“祖母可有事吩咐?儘管說。昨日剛接信,大軍已到易地,七八天可至漁陽,此後到明年春,俱以休整為主,無甚大事。”

  徐夫人點頭,望了一眼鐘媼,道:“昨夜你去了後,我與鍾媼又閒話了幾句,提及你的媳婦兒。鐘媼從前來自大樑,熟知中原風情,被她提醒了一句,說再過些時候,天再冷下去,黃河恐將封凍,則行路不便。孫媳婦若回的晚,怕被阻隔困在路上……”

  魏劭注視著徐夫人。

  徐夫人微笑:“祖母實是有些想她了。等不及明年春才見她回。你這邊事情放的開,可否代祖母南下一趟去接她回來?一來,能早些回。二來,你去接,路上祖母也更放心。”

  魏劭眸底的目色微亮,神色卻依舊如常。只恭敬地道:“祖母既然吩咐,孫兒焉敢不從?待我傳信給公孫先生和大將軍,將事情交代完畢,孫兒便動身。”

  徐夫人含笑:“如此辛苦你。”

  魏劭道: “為祖母盡孝,乃孫兒本分。”

  ……

  魏劭從北屋出來,腳步迅捷,徑直到衙署,提筆於竹節上落下手書,完畢加自己的符印,一剖為二,命人一半送公孫羊,一半送至李典手上。其餘諸事也交待完畢,當天便帶了先前隨自己早歸的那十幾名親隨,便裝出行,辭漁陽循馳道南下。

  他這趟南下,速度比之小喬當初出行,快了不止一倍,才十來天便過了去往兗州最近的黃河烏巢古渡口,再行路個幾天,兗州便在眼前了。

  原本他一路都是疾行,但越靠近兗州,反而慢慢地放下了速度。這日到了東郡,卻止步在了距離城池足有七八十里之外的馳道之上,不再前行,派了一名得力親隨中郎將雷炎去往城中傳送消息。

  雷炎快馬當日入了東郡,尋到喬家。

  喬平這日正在太守衙署裡忙碌,忽然家中家僕來報,說漁陽的魏家來了要接走女君的人,未免詫異,急忙放下了手頭的事,趕了回去見人。

  雷炎知這匆匆趕到的中年男子便是君侯的老泰山,東郡郡守喬平。態度頗恭。照了魏劭的吩咐,絕口不提他親自來而來,只說是自己奉命來接走女君。因大隊不便入城,等在了城外。說完奉上魏劭給的信符。

  喬平怎會想到魏劭會親自南下來接女兒,信以為真,忙致歉:“實在不巧,讓將軍空走了一趟。我女兒兩天前剛離了東郡,去往徐州探舊。當時她說走了徐州便立刻返回,繼而北上歸家。將軍一行人馬,遠道風塵而來,想必乏了,不若入城,在敝地小歇數日,等我女兒返回東郡,將軍再接去一併北上,如何?”

  雷炎原本以為女君在家,自己照君侯之命,接了人走就是。不想卻撲了個空,女君去了徐州。遲疑了下,問:“使君可否告知女君去往了徐州何處?”

  小喬去探比彘大喬,也不是什麼說不得的私事。喬平道:“我有一侄女,與女兒一起長大,二人感情篤厚。如今侄女隨她丈夫居於靈璧,我女兒前去探親。快則五六日回返。慢也不過□□日。將軍入城等候幾日,意下如何?”

  雷炎自己不好做主。客氣道謝了幾句,先便告辭出門,說先出城,商議了再論。

  喬平送他出來。雷炎再三請留步,隨後匆匆出城。

  魏劭等在城外道旁,遠遠終於看到雷炎回來,卻去是一人,回來也是一人,望了眼他的身後,並不見車駕。聽完雷炎回報,眉頭便微微皺了起來。

  雷炎道:“喬使君再三請留。主公不若進城,等女君歸來,再接了一併北上?”

  魏劭轉頭,望了眼那條繼續通南的馳道。

  “他說女君前日方去往靈璧?”

  雷炎應是。

  魏劭沉吟了下。

  他雖居北方,但對南方的地勢,尤其往來各處塞要城池的關卡和馳道,並不陌生。

  徐州向來為兵家爭奪之地,地理通道,魏劭更是了然於心。

  從東郡到靈璧,她必定以馬車走於馳道,日行夜息,最快也要四天時間。如今才過去兩天,他若立刻動身,先走捷徑便道,必能早於她先抵達通往靈璧的一處必經之道九里關。在那裡等候,就能攔截到她一行人馬,勝過留在這裡空等。

  更何況,他從深心底處,依然極是排斥再與喬家人多打交道的。

  魏劭打定主意,便不再猶豫,立刻掉頭繼續南下,改走荒野捷徑,入夜,中間不過短暫停歇,次日的中午,轉回馳道。

  這裡距離九里關,不過只剩半日的快馬腳程。很快應就能在前頭攔截到她了。

  想像她突然看到自己出現在她面前時候的那副吃驚模樣,魏劭非但不覺疲乏,整個人反精神抖擻。跟著他的那十幾個親隨,也都是身經百戰煉出來的,不強不足以跟隨。主公如此,自然也捨去性命緊緊相隨,絲毫不敢鬆懈。

  一行人馬路過沿途村落,不斷看到村民拉家帶口地行走於路上。或步行,或推獨輪車,似都往九里關方向去,面上帶了戚色。

  魏劭起先並沒留意。但一路過去,再過幾個村落,依然如此。心里便起了疑惑。正好馬匹也跑疲了,命停於路邊餵以豆餅暫歇,叫雷炎去問。

  雷炎攔住村民問了幾聲,很快就回來了。禀道:“村民風聞薛泰要破開上游的淮水堤壩,水淹蕭地,因這一帶地勢低窪,唯恐一同化為澤國,故而紛紛逃命。”

  魏劭沉吟著,看到對面正走來一撥結隊難逃的村民,便走了過去。

  村民見這這一行人,雖都是尋常的打扮,卻馬膘人壯,身上帶刀,一股雄赳之氣,不像本地之人。

  如此世道,他們這般升斗小民,想求個安家糊口也不容易,更哪敢去招惹。想從一旁避讓過去,卻見中間那個年輕男子走了過來,只得停下望著,目露微微恐懼戒備。

  魏劭走到村民前,再問詳情。村民見他意外地和氣,恐懼才漸漸消除,紛紛上來訴苦。

  原來上月,薛泰攻打距離此處不遠的隸屬於楊信的蕭地。

  蕭地扼淮水水路通道,地理重要,不能有失。楊信派人死守。薛泰久攻不下,想出了一個計策,兵分兩路,一路繼續圍城,另一路繞到蕭地後方的上游之處,意圖破開堤壩,引大水倒灌,水淹全城。

  這裡距蕭地不遠,地勢低窪,附近鄉縣百姓風聞,唯恐遭受池魚之災,紛紛逃走避難。

  “去年天旱,收成慘淡。今秋好容易收了糧,又要遭遇水淹。這般世道,還叫人如何過活——”

  說到悲苦處,村人紛紛抹淚。

  魏劭目送村民扶老攜幼離去的背影,默立了片刻。

  “主公,馬匹歇好,可上路了。”

  雷炎上前道。

  魏劭望了一眼九里關的方向,出神片刻,緩緩地道:“改道吧。隨我去會一會薛泰。”

  ……

  次日,小喬一行人過了九里關,入靈璧,終於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見到了暌違許久的大喬。

  姐妹相見,四目對望,恍若隔世之感。

  “阿姐!”

  小喬喚了一聲,疾步跑了過去,兩人四手緊緊握在了一起。激動不已。

  大喬眼眶發紅,叫了聲“阿妹”,淚花便撲簌簌地落下了面龐。

  小喬扶她坐了下去,擦去她面上淚花。姐妹兩人敘了離情,情緒漸漸定下來了。

  小喬打量大喬,見她如今大腹便便,體態也比從前顯的豐腴,雖然手腳因為懷孕發腫,行路有些遲緩,但氣色卻不錯,心裡十分歡喜,盯著她圓圓的肚子看了好一會兒,忍不住把臉靠過去蹭啊蹭的,又摸她肚子,口里道:“姨母來看乖寶了。乖寶要乖,不要讓我阿姐吃力!”

  大喬笑了,抱了小喬片刻,方抬手,溫柔地幫她將垂下的一綹鬢髮掠到耳後,道:“阿妹,阿姐和你姐夫走後,才慢慢想明白了,當日你說想代我嫁燕侯,不過只是你為了讓我安心離開的藉口。我過的好了,你卻代我入了魏家。這一年來,我心中時常不安。及至不久之前,經由宗郎君之口,得知你的近況,我方稍安了下心。你這一年,想必過的不容易吧?”

  小喬燦爛一笑:“阿姐,你可不知道,魏家祖母人極好,待我也好。我此次能夠得以順利南下歸家,便是她老人家的照拂。

  “你的夫君,他待你可好?”

  小喬見她一雙美眸望著自己,神色關切中帶著疚色,頓了一下,唇湊到大喬耳畔低語:“他對我也好。我打他,他也不生我的氣。”

  大喬一怔,見小喬笑盈盈地望著自己,一臉俏皮,回過神來,忍不住失笑:“燕侯待你好,你怎可如此失禮?”

  小喬道:“他自己先惹惱我的。”

  大喬搖頭:“那你也不能打夫君啊!我本還擔心著……”

  小喬嘻嘻一笑,打斷了她:“阿姐,你放心就是了!我自己會過的很好!”

  大喬知喬魏兩家上代恩怨不解。從前在東郡,她也聽說過有關燕侯魏劭的一些事。得知他處置李肅的手段,未免不寒而栗。雖未見人,但既為一方霸主,想像中應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卻沒想到私下會和阿妹處成這樣。

  她自嫁了比彘,比彘待她處處體貼,她自己也是溫柔天性,實在難以想像燕侯如何會惹惱阿妹被打,他卻也不生氣的情景。

  只是大凡男子,倘若被妻子打了也不氣惱,可想十分的喜愛。

  她原本一直愧疚,自己得瞭如意夫君,卻令阿妹深陷困境。如今看來,倒是誤打誤撞,阿妹和燕侯也是琴瑟和鳴,恩愛異常。

  大喬終於徹底放下了心,握住小喬的手道:“這回你來了,多留幾天。等要走時,我讓你姐夫親自送你回漁陽。”

86、

  淮水匯流至蕭地的西北百里彎處,有一道名為安樂的十里堤堰,始築於幾十年前。

  當時漢室雖式微,但皇權猶在,蕭地太守發動民夫,歷經三載修築而成。每逢淮水氾濫,便是靠著這條堤堰,護住了下游包括蕭地之內的八縣七十二村落。當地民眾為紀念那位太守,以太守之號“安樂”來為堤堰命名。

  安樂堰歷經幾十年淮水沖刷,到瞭如今,雖漸漸年久,淪於失修,若遇淮水暴漲,偶有小洩,但大體依然能頂的住。

  便是靠著這道堤堰,保的附近民眾一方平安。

  但是今日,這道名為安樂的堤堰,卻不復往昔安樂。

  昨天開始,徐州刺史薛泰一邊佯裝繼續圍城迷惑楊信,暗地卻派他麾下的曹旭張彪兩將,帶了一千兵馬悄悄繞行到此,驅逐大量民夫沿著背坡開挖堤堰。

  這些民夫都是當地民眾,被強行驅趕而來。心知堤壩若是被毀,洋洋湯湯,淮水倒灌,下游家園田地,將都化為烏有。更令人驚恐的是,一旦挖開被要求的長達一里的大決,淮水將立刻灌湧而入,他們這些兩條腿的民夫,又如何能逃得過滔滔洪水吞噬?是以昨日起,民夫們便不斷哀求。曹旭張彪卻哪里肯聽,那些不肯聽從,據理力爭的,全都一刀殺了丟進淮水。剩下民夫含恨吞氣,不敢反抗,被逼只能操鎬開挖堤壩。雖天寒地凍,但到了今天,原本完好的堤堰,沿著背坡已經挖出了長長一道綿延長達一里的洼溝,淮水隨時可能從這些薄弱之處噴湧而入,情狀岌岌可危。

  堤堰近旁,也漸漸聚集了許多聞訊趕來的鄉民,無不聲淚齊下,跪地懇求。曹旭張彪充耳不聞,一邊命兵丁毆趕鄉民,一邊鞭打那些不敢再繼續深挖、紛紛停鎬的民夫。

  安樂堤下,叱罵聲和呼號聲混雜在了一起,場面漸漸亂了起來。

  薛泰是給曹旭張彪二人下過死令的,無論如何,要在今日天黑之前將決口挖開,己方趁著夜色登上高地。眼見日頭慢慢西斜,這些民夫竟然開始起亂,附近民眾也越聚越多。曹旭心中焦躁,看到近旁一個蒼發老漢動作遲滯,上去踹了一腳,將老漢踹翻在地,抽鞭咬牙狠狠抽了幾鞭。

  張彪見附近民夫紛紛停下,用驚懼的目光望了過來,心想殺雞儆猴才最管用。拔出了佩刀,在眾人的驚呼聲裡,朝地上那老漢便刺下去。

  胳膊將將落下,忽然卻被人從後鉗住。

  “將軍果然威風,對一手無寸鐵老翁下如此狠手?”

  雷炎說道。

  張彪不認得雷炎。回頭但見這人阻攔了自己,雖然著常服,但一望便知是行伍出身,且自己臂力也算不小,被他這樣鉗住,那把刀便刺不下去了,眾目睽睽之下,羞怒道:“你何人?竟敢插手壞我主公大事?”

  雷炎冷笑道:“請了你這廝的人頭,我再與你說我何人!”

  張彪大怒,奮力掙脫開被鉗的臂膀,揮刀與雷炎廝殺在了一處,近旁兵丁忙圍上來助力,只是他二人貼身廝殺,旁人也插不上手,只在一旁為張彪助威。

  不想數個回合過後,張彪大叫一聲,一邊臂膀竟被生生砍下。

  張彪倒地,抱著斷臂痛呼。聞訊趕來的曹旭大驚,急忙召集近旁士兵包圍合攏。

  雷炎絲毫不懼,迎風展開手心裡的一面黃澄澄的魏氏符牌,疾呼:“我乃幽州魏氏燕侯帳下雷炎!我主公君侯,今日引兵路過此地,聽聞薛泰無道,為爭彈丸之地,竟罔顧淮水下游八縣七十二村萬千父老之安危,圖謀破堤引水實施倒灌!如此逆天倒行,豈能坐視不理?鄉民勿懼!一切有我主公!”

  眾人驚詫萬分,紛紛扭頭望去。看到不遠之外的一座丘坡之巔高立了一名男子。男子一手按劍,面容肅穆。身後整齊立了十餘名佩刀護衛。彼時獵獵大風,迎面襲他衣角,愈發襯的男子體貌雄偉,一種猶如君臨天下的氣勢,迎面逼人而來。

  幽州魏家不但世代抵禦匈奴,到了這一代,燕侯魏劭先後吞冀州,合併州,一統北方,耀武揚威,最近兩年,聲名已經天下人盡知。

  半年之前,薛泰與陳翔結盟,攻打兗州。不想被魏劭橫插壞事,非但毀了盟約,連老巢徐州也差點被楊信給端掉。兩家怨仇早就結下。只是此前一北一南,並無正面交鋒而已。

  曹旭也方就這幾日,聽聞了消息,說不久之前,魏劭大軍奪得上黨之戰的勝利。萬萬意想不到,這個當口,他何以竟又親自現身在了此處。對方威名,海內皆知,雷炎又說引兵而來。曹旭便心生畏懼,暗道自己這才一千人,若真打起來,恐怕根本不是對手。不如先行撤退,回去盡快將魏劭悄然引兵南下的消息遞給主公。

  曹旭想好,慢慢後退,及至退出去數丈之外,忽然轉身,一個翻身上了馬背,疾馳就往蕭地方向而去。

  魏劭神色端凝而冷淡,抬臂要過隨從遞來的一張大弓,引弓搭箭,瞄準漸去漸遠的那個馬上背影,忽的鬆開弓弦,“錚”的一聲,發出了一支弓箭,追風逐電,深深釘入了曹旭後心。

  曹旭一頭栽下了馬背,落地身亡。

  “吾乃幽州魏劭!今領大軍到此!薛泰無道,人人得而誅之!爾等士兵,解下刀戈,饒爾不死!”

  魏劭收弓,迎風提氣,一字一字送聲而出。

  薛泰軍中的士兵,誰人不知北方魏劭之名。驚見他驟然現身在此,威風凜凜,氣勢壓人,竟無一人敢靠上前去。又短短片刻功夫間,張彪曹旭,一傷一死。先失首領,後人心渙散,加上這些軍士當中許多當初也是抓來被迫充軍的,並非人人都是窮凶極惡之徒,被魏劭振聾發聵般的當頭一吼,無不心驚,刀戈落地,士兵紛紛轉身四下奔逃,堤壩之上,轉眼只剩下了民夫民眾,人越聚越多,也不知道是哪個帶的頭,忽然成片成片地朝著魏劭下跪,高呼君侯大恩,痛哭流涕者遍地無數。

  魏劭下了石台,讓民眾加緊將挖出的土方填埋回去,施以加固。以免出險。

  眾人被提醒,在泥水作匠的引領之下,齊齊動手上陣。就在此時,奔來幾個民夫,面帶驚懼,說前方背坡忽然湧水,水流頗大,想是被挖的過深所致。

  淮水兩岸居民都知,背坡一旦湧水,則表示岸邊水下出現空洞。倘若不能及時尋到空洞加以填埋,水力之下,空洞越來越大,極有可能崩塌以致決口,極是危險。

  民眾無不變色,紛紛奔去。見背坡之上,果然不斷地湧出渾濁的黃泥之水,很快匯聚,如同溪流。眾人心焦,紛紛爬上堤壩尋找破口,只是江麵湯湯,一時又如何尋的出水面之下的暗流湧動?

  魏劭隨行當中,有一人名喚陳紹的南國楚人,精通水性,見狀立刻主動站出道:“君侯,可往末將腰上綁一繩索,放末將下水探查。”

  水流刺骨,水下如有空洞,則吸力巨大。這樣放人下去,即便身縛繩索,萬一被水流吸入暗洞,也是極其危險。

  魏劭遲疑的時候,身後忽有一個蒼老聲音說道:“老朽有一法子!君侯不必放人下去涉險!”

  魏劭回頭,看見說話的是個遊者裝束的麻衣老者。肩背藥袋,鶴髮童顏,白須飄飄,大步朝魏劭走來,到了他的近前,見魏劭望著,不過微微點頭,隨即命人速取布幕席片,用繩拴好,下沿墜以重物,再沿堤壩邊坡沉在水里,貼緊邊坡,慢慢移動。

  眾人照做,緩慢移動之時,忽然感到拉拖一陣費勁,背坡出水口的水流也隨之變小。齊齊歡呼,知是漏洞找到了。

  漏洞既找到,早有泥水作匠帶人填補,等補好漏洞,背坡水湧漸漸消失,其餘人又繼續回去填埋土方。之前被逼掘土,個個都是迫無無奈。此刻卻爭先恐後,唯恐慢人一步。

  ……

  險情除去。魏劭轉頭遠眺九里山的方向,猶豫之時,見那個麻衣老者朝著自己大步走來。

  大風掠動老者白須,飄飄然然,帶著幾分仙風道骨。

  “老朽有禮,見過君侯。”

  老者停於魏劭面前,道。

  魏劭見這老者不俗,隱有世外高人意態,不敢託大。便向老者行了個見長者禮,道:“不知老丈來自何方,去往哪裡。方才全靠老丈,這才除了堤壩禍患,我很是佩服。”

  麻衣老者雙目望著魏劭,炯炯放光,微笑道:“老朽略通岐黃,想世人多苦難,便雲遊四方,也算隨緣濟世。數日之前,夜觀星象,見四像三垣齊列此地上空。紫薇帝王居中,太微、天市拱衛,星象燦爛。老朽以為異象,是故尋訪而來,恰好聽聞安樂堤堰有異,便找來,不期在此遇到君侯。親眼所見,君侯果然有武有智,心中也是有仁。天下黎民,從此有望。”

  他二人說話之時,便有民眾慢慢靠攏而來,側耳細聽。聽老者的話,似懂非懂,但聽到“紫薇帝王”,卻都彷彿明白了過來,紛紛看著魏劭,面露崇敬之色,低聲交頭接耳。

  魏劭其人,生性實兇暴,天性裡也少了憐憫之心,甚至睚眥必報。否則少年時候,也不會有小霸王的稱號。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魏劭也不例外。既然在其位,便一直懷有如此勃勃野心。

  稱霸,乃至以武力奪得天下江山,這是他向來醉心的宏圖大願。

  但多年以來,他也受徐夫人的時時提點,又有公孫羊在旁勸誡,隨著年歲漸長,四處奔走,見多民生艱難,身在高位,於百姓疾苦,猶如後天施加之責任一般,漸漸也有些放在了心上。

  今日之所以臨時改道,一來,有施恩於楊信之意,二來,也確實被路上所遇村民的淒慘之狀觸動。

  不期在這裡,卻遇到了這樣一個老者。

  他自然也聽明白了老者的話中之意。不禁微微一怔。

  那老者說完,朝他打了個稽首之禮,轉身便如來時一樣,大踏步而去。

  魏劭望著他的背影,忍不住問道:“敢問老丈,尊姓大名,可否再見?”

  “老朽有一三月的半徒,如今就在君侯麾下聽用。他日若是有緣,自當再見。望君侯不負老朽今日之所見,他日造福黎民,則天下幸甚!“

  老者並未回頭,話音於風中飄蕩而來,麻衣大袖飄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淮水岸邊的一片原野之中。

87、

  麻衣老者遠去。

  魏劭想起來了。

  這個老者,應該就是從前在信都之時,有一晚上,他與公孫羊偶遇於檀台之上,公孫羊曾對他提及過的那位當世墨家傳人王白石。

  魏劭有些驚訝,沒想到會在這裡偶遇。

  但驚訝過後,白石臨去前說的那一番話,他其實也沒怎麼放心上。

  紫微斗數,天命之說,他從不相信。

  從他十二歲目睹父兄戰死的那一刻起,他便信奉,唯強自保,唯淫威,方能讓人臣服。

  其餘都不過是鏡花月水。何況從古至今,也多的是藉用天數之說來為自己造大聲勢、收攏人心的,何嘗見到都能成為九五之尊?

  不過,他既志在天下,天下局面已是如此,他也無意再隱藏野心,繼續以北方霸主的地位而在世人面前做出漢室忠臣的一番假惺惺模樣。

  魏劭立在原地,出神片刻,轉身上馬離去。

  身後民眾見他要走,不捨追了上去,追趕不上,在他身後紛紛跪地下拜相送。

  魏劭上道後,疾馳繼續往九里關方向而去。

  他這麼一個中途改道,來回耽擱,等再趕去九里關,最快也是明天的事了。

  想必小喬早已過去進入靈璧了。

  雷炎等一眾隨從,見主公無意而收歸人心。勢力雖未到淮水,往後在淮水一帶,名聲卻必定大顯,無不心喜。

  魏劭心裡卻有些焦躁。中途沒再作任何的停留。次日早,折回原道,途經蕭地附近,忽然遠遠看到對面馳道之上來了一支軍馬,旌旗展動,塵土飛揚。再稍近些,便辨了出來,迎風招展的旗幟中間,書著斗大的“楊”字。知是楊信人馬,縱馬朝前。

  楊信領兵在前行於道上,遠遠看到對面來了一行十幾騎的人馬,竟不避大軍,徑直而來,實在反常,疑有詐,出於謹慎,命身後大軍止步,隨了自己觀望。等對方近了,見當先的那個年輕男子神情威嚴,雙目筆直地望向自己,氣度淵渟嶽峙,遲疑了下,正要發問,卻聽到對方身後一人高聲呼道:“使君可是揚州楊信?我乃幽州燕侯麾下副將雷炎。我家主公在此!”

  楊信從前雖與魏劭結盟,將薛泰打了個措手不及,卻從未親眼見過北方魏劭的面。只聽聞他年輕,不過二十多歲,姿貌出眾。定睛望了一眼,見那年輕男子雙目投向自己,面含微笑,頷首示意。大喜,翻身下馬,疾步迎了上去。

  魏劭也下馬,二人道上見禮。楊信便一番恭維,稱自己久聞燕侯大名,今番得見,實在榮幸。

  魏劭道:“昨日我派人給使君送信,使君收到否?蕭地圍城之困可解?”

  楊信道:“昨日我收到君侯消息,方知薛泰竟繞過蕭地意圖引水淹城,幸蒙君侯前去阻擋,方如夢初醒。又知君侯領軍而來,如上天助我,豈再坐以待斃?當時便殺出城外,薛泰被我殺的大敗,退回靈璧。我想起君侯,特意前來相迎。不知君侯大軍何在?南下有何貴幹?”說完往魏劭身後張望。

  魏劭微微一笑:“不瞞使君,我此番南下只為私事,並未引軍。何況此處也是使君地界,我若引軍,豈不是冒犯了使君?”

  楊信一怔。

  此番他被薛泰圍在蕭城,沖不出去,薛泰一時也攻不進來,已經相持了多日。

  昨日薛泰命士兵繼續在城外數里之外假布旌旗,埋鍋造飯,迷惑楊信。楊信分毫沒有起疑。忽有箭矢射上城頭,裹了一封書信。士兵送去交給楊信。信竟是魏劭的手書。信末加蓋與前次通信時候相同的魚符。楊信這才知道出了大事,便如他自己方才對魏劭說的那樣,知道再不殺出去,倘若安樂堰果真被毀,全城難逃一劫。何況又有魏劭大軍前來作為後應,更添氣士。立刻便召集部將,將消息傳達下去。軍士獲悉,無不心驚,怒罵薛泰惡毒,紛紛請戰。楊信見背水一戰之勢形成,趁薛泰埋鍋造飯之時,打開城門,領軍殺了出去。薛泰毫無防備,軍況鬆懈,被殺個措手不及,邊戰邊退,最後見抵擋不住,放棄蕭地,昨夜帶著殘兵往靈璧逃退而去。

  這邊楊信解了城圍,想到魏劭,匆忙前去相迎,不期在此半途之上,兩邊相遇。

  楊信望著魏劭,暗暗心驚。

  原本他真以為魏劭帶兵南下,這才會去插手薛泰之事。沒想到他身邊竟只有這寥寥十數人。以十數人解了自己的困。心裡想道:他雖年輕,卻為北方霸主,聲名加諸海內,大有日後問鼎天下之勢。今日一事,他膽色計謀,都是自己生平少見,令人折服。當今天下,勢力雖然眾多,但成氣候,能與他一爭天下者,寥寥無幾。自己雖佔據揚州,但無論是實力還是名望,都遠遠不足與他相比。與其日後交惡被滅,不如趁著這交情投他,襄助他日後霸業。往後若真取漢室代之,自己也少不了一個擁戴之功,勝過與他為敵。

  楊信下了決心。便麵露敬色,恭聲道:“君膽色卓絕,智謀過人。此番若非蒙君相助,某已中了薛泰奸計。大恩大德,楊信銘記在心!往後君若有差遣之處,但請吩咐。楊信在此靜候君侯南下,以共謀大事!”

  魏劭豈會聽不出楊信的話里之意?道:“若富貴,與君享。”

  楊信大喜。見魏劭一行的馬匹似都跑的疲乏,忙命人換馬,又親手將自己的坐騎牽給魏劭,道:“此馬雖不敢稱日行千里,卻也是千里挑一。君侯既迢迢而來,想必另有要事,若不嫌,可供調用。”

  魏劭納馬。因心中記掛小喬,再敘兩句,便告辭上路。楊信相送,忽然想了起來,道:“君侯可是要去靈璧?靈璧屬薛泰之地。這半年間,那地卻現了一個能人,圈地自大,民眾紛紛附庸,如今應也有五六千之眾。薛泰也奈何不得。據說本不過是個山中獵戶,天生綠瞳,卻風生水起,不容小覷。方今早,流星探子回報,稱薛泰敗走靈璧,收拾兵馬又去剿那綠眸,勢必少不了亂鬥。君侯若過境,須小心防範。”

  魏劭第一回聽“綠眸”之名,不過是個佔地自大的流民首,根本未放在心上,唯聽到靈璧亂,小喬卻偏去了那裡,心裡愈發焦急,匆匆言了聲謝,告辭上馬便走,這一路再沒有停頓,當日天黑之前,便一口氣過了九里關,直入靈璧。

  ……

  小喬在靈璧住了兩日,姐妹相親不必多說,比彘對她更是敬重,不但親自入林打來新鮮野味供她食用,昨晚還主動獨居另室,叫她兩姐妹同床夜話。

  轉眼又一個白天過去,天黑了下來。

  昨晚小喬也不和比彘客氣,抱著阿姐睡了一個晚上,在她柔軟懷裡,又是撒嬌又是求蹭的,像是回到了從前待字閨中時候,兩人說說笑笑,煩惱全無,快活不已。

  今晚,她臉皮再厚,也不好再霸著大喬和自己同睡了。至晚,和大喬閒話了幾句,便說自己乏了,要回房歇息。

  大喬哪里肯放她,拉住她手道:“無妨。我和你姐夫說好了。今晚還是你陪我睡。”

  小喬笑:“不好!我若再要阿姐和我睡,姐夫嘴上不說,心里大約想,這個阿妹,好不識趣,下回再也不接她過來了!”

  大喬被她打趣,臉微微一熱,忙道:“你姐夫真不會這麼想的!最近他事也忙了起來,總說不能像從前那樣時刻陪我。你好不容易來了,他也巴不得你能多和我處呢!這回你多住幾天。”

  小喬握住她手,笑道:“阿姐,我剛玩笑呢!我也知道姐夫大方。只是做阿妹的,哪有晚上霸著出嫁了的阿姐陪著睡覺的道理?再住個一兩天,我也該動身回去了。”

  匆匆才不過三兩日而已,大喬心裡實在不捨她又這麼走了。只是心知,阿妹也是有夫君的人,外出確實不宜久留,是該早些回去的。便不再苦留,改而握住了她的手,這時門外起了腳步聲。

  比彘來了。

  比之從前,如今的比彘宛如脫胎換骨。目光深邃,步伐穩健,舉手投足,絲毫不顯張揚,卻隱隱帶了一種大家風範。

  小喬便笑著,和他招呼。

  比彘面露微笑,喚她女君。

  他一直以這個稱呼喚小喬。小喬曾讓他不必,他不改。小喬也只好作罷。

  大喬見丈夫來了,上去道:“方才我想留阿妹多住些天,卻是留不住了。”神色裡帶著遺憾不捨。

  比彘握住妻子的胳膊,低頭低聲安慰了幾句,看了眼小喬,神色裡似乎露出一絲猶疑,欲言又止。

  小喬捕捉到了,便道:“姐夫可是有事?”

  大喬也看著丈夫。

  比彘略一遲疑,緩緩道:“我來,是想安排女君盡快離開此地。”

  大喬一怔。攀住丈夫的胳膊,仰臉問:“出什麼事了?”

  比彘再次安慰她,扶她坐下去了,方道:“也無大事,你二人不必驚慌。只是方才我得了個消息,探子報說,薛泰攻蕭地無果敗退,卻又領了兵馬,似正往這邊而來。我疑心他想順道再來攻我。我已有應對。只是考慮到女君身份貴重,若此刻起戰,萬一有個閃失,便沒法向燕侯交待。是以思前慮後,還是趁薛泰未到之前,先送女君離開,是為穩妥。”

  這一年來,大喬漸漸也開始習慣這樣的打打殺殺,對丈夫更是感到由衷信賴。只覺有他在,便什麼也不會懼怕。聽了,面露不捨地望著小喬,卻沒表示反對。因心裡知道,這確實是最穩妥的做法。

  小喬更是明白,比彘這樣的考慮,確實全是為了自己的安全。一口應允,道:“我聽姐夫安排。原本我也打算這兩日便動身北上。”

  比彘注視著她,道:“多謝女君體諒。明日一早,我走便道,親自送你出靈璧。”

  小喬向他道謝,又微笑道:“我正有句話,起先沒來得及說。前次薛泰攻兗州的時候,於鉅野城外,姐夫救了我家阿弟,我十分感激。原本未經姐夫許可,我也不該將姐夫之事說出去的。只是心裡感激,前些天忍不住,便告訴了家父。家父本也一直記得當日之事,後來還為尋不到姐夫而抱遺憾。知事驚喜,託我傳一句話,說銘記你的恩情,你從前與我喬家的干係也就此勾銷。往後姐夫是自由之身。家父還說,若有機會,盼往後能再得見,當面言謝。”

  比彘和大喬對望一眼,兩人都目露喜色。

  他二人雖結成夫妻,只畢竟還是自己私下訂立的終身,大喬更是有家不能歸,未免總帶遺憾。如今雖未得到喬越認可,但喬平作為親近的長輩,如此發話,便是予以認可的意思了。

  比彘道:“多謝女君!無以為報。比彘還是當初曾對女君許過的那句話:往後若有差用,但請吩咐。當日之言,不敢相忘!”

88、

  當晚小喬不肯再與大喬同眠,自管出房而去。留下比彘和大喬,夫婦對望一眼。比彘上去,抱起妻子,將她送到床邊,小心地輕輕放了下去,自己跟著坐臥到她邊上,手掌輕輕撫摸她躺下去後已經隆的很高的肚皮,道: “小傢伙今日有沒有又踢你了?”

  大喬枕靠在丈夫的肩上,臉上露出幸福笑容,嗯了聲:“早上的時候,又在我肚子裡動來動去,早早就把我弄醒了。”

  比彘便低頭,親了她額頭一下,柔聲道:“辛苦你了。等小傢伙出來,要是男孩兒,我就打他屁股,叫他踢你。”

  大喬吃吃地笑,讓他和自己一道躺下,捉住他掌心滿是厚繭的寬大手掌,貼到自己柔軟的臉頰之上,輕輕磨蹭了幾下,忽然道:“昨晚阿妹向我夸你,說你很是了不起。我也覺得夫君如此。只是我有些想不通,你領兵打仗的本事,都是哪裡學來的?”

  比彘碧眸微閃,對上妻子好奇又充滿崇拜的目光,想了下,道:“我也不知道。許是天生的吧。我記得 還小的時候,有一次無意間,看到你的叔父帶領家兵到馬場操練,叔父凜凜猶如戰神,士兵吼聲震天,那一刻,我便被震懾到了。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我長大了,也要做像你叔父這樣的人。我就開始用馬場裡的馬匹來練兵。我想像我是它們的將軍,而它們是我的士兵。我有這麼多的士兵,如果遇到了敵人,我該如何指揮……”

  他說著,忽見大喬目光專注地看著自己,不禁微微羞赧,停了下來道:“讓你笑話了吧?”

  大喬搖頭:“我還要聽,你繼續說。”

  比彘笑了,又道:“後來我再大些,馬場裡的一位管事,如今雖然腿腳不便,但當年卻是你喬家軍中的馬弓手。他看中我,說我有習武的資質,有空就教我武功射箭。我很是喜歡,做夢也夢見自己在習武。他教了我幾年,對我也很好,卻生病去世了。有一段時間,我很是難過。再後來,我再大些… ”

  比彘低頭,凝視著自己的妻子。

  “……我看到了你。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再也不能忘記了。我記得你每次上下馬車時候的樣子。我真的做夢也沒有想到,有一日,你竟然真會成為我的妻子……”

  大喬勾手摟住了丈夫的脖頸,深深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良久,兩人才分開。比彘微喘,極力平復下被妻子的似水柔情給勾出來的身體的渴求,在她耳畔輕聲道:“你知道你一直在為我擔心。別怕,有我在。我已經做了周全準備,自信能夠擊退薛泰,不會出事的。”

  大喬搖頭,緩緩地道:“我現在已經不怕了。跟你走的第一天起,我就對自己說,這輩子我認定你了。你活,我和你一起活。你若是有個不好,我也隨你而去。我不怕!”

  比彘凝視著妻子,忽然捧住她的臉,再次深深地吻了下去。

  ……

  次日一大早,天方濛濛亮,小喬便起了身,同行的春娘收拾完畢,比彘送她出莊。

  他夫婦二人原本居於靈壁縣外山中獵村,投靠之人越來越多,日常操練兵馬,達數千之眾,獵村早不能容納。三個月前,恰好山下縣城西南,有一胡家莊莊主,先是獨子因事結怨薛泰被殺,接著又被逼迫交出田財,悲怒之下,聽聞比彘之名,投誠將其迎奉接入莊中,尊為上首,甘舍田財,助力買馬置械,只為他日復仇雪恨。比彘在胡家莊整兵堅壘,將莊子打造的固如鐵桶,方圓二十里地,每隔一亭設一寨柵,消息往來,順利無礙。

  小喬來的這幾天,便是住在莊中。臨行要走,和喬慈話別。

  這趟她來靈壁,雖有比彘親自過去迎接,還有賈偲等人護衛,但喬慈依然跟著小喬過來了。原本打算隨她一道再走。不想忽然聽說薛泰來攻,喬慈手心發癢,說要留下,助大姐夫一臂之力。

  比彘本不欲他留下的。但喬慈堅持,說自己想多些歷練,這正好是個機會。不肯離開。

  小喬起先勸了他幾句,見勸不動他。心想這樣的世道,戰亂頻頻,難保兗州日後不會再遭人攻伐。阿弟既然是喬家獨子,日後遇戰應戰,無可避免,關養絕非正途。他既然一心參戰,便隨他心意,一來,如他自己所言,增加歷練,二來,比彘以少戰多,有阿弟在旁助力,多少應也能幫的上忙。是以答應了。只再三叮囑他要小心。完戰後儘快回兗州,免得父親掛心。

  喬慈答應。送小喬到了馬車邊上,伸手扶阿姐上車。

  小喬臨登上馬車,回頭見大喬一手扶著肚子,站在莊口那裡還望著自己,滿臉的不捨之情,心裡又是歡喜,又略帶了些酸楚,對身畔的比彘道:“多謝姐夫,待我阿姐如此之好。”

  比彘一怔,隨即道:“她待我更好。”說話時,回頭看了眼依舊立於莊口目送的妻子,目中溫柔之色盡顯。

  小喬莞爾,和春娘入了馬車。

  賈偲這一行護衛,這一路上,絲毫不敢有半點懈怠,更不敢離開小喬半路。從東郡跟她到了這裡,見女君此刻終於動身要回去了,方稍鬆口氣,緊緊跟隨而上。

  馬車輪動,小喬探頭出去,和還要追送自己的大喬揮手告別,直到她身影越變越小,小的看不到了,才縮坐了回去,撇過頭,悄悄擦了下眼睛。

  春娘看在了眼裡,將她摟入懷中。等出去了些路,方道:“女君可是羨慕阿姐要做母親了?莫急。這趟回去,只要男君在家,女君也就快了。”

  小喬知她哄自己開心。心裡雖還盛著離別的不捨,但一想到和魏劭生孩子,又是彆扭,又覺得有點奇怪似的,忍不住嗤的笑了出來:“我才不要這麼早就生呢!”

  春娘道:“年底也沒多少時日了,女君滿十六,正好準備生育之事了。老夫人和男君想必也都盼著。”

  小喬一個勁地搖頭。春娘再說,她就捂她的嘴。

  春娘方才不過只是見她因為離別不捨,怕她傷情,這才引開了話題,見她不讓自己說和她和男君生孩子的事,也就作罷了,復又摟住了小喬,自言自語般地道:“男君此刻應已打了勝仗歸家了吧?想必正盼著女君回呢!”

  小喬靠在春娘懷裡,想起魏劭出征前的那幾天。

  頭個晚上,她因為擔心徐夫人接下來要出事,極想他能留下,如此自己心裡也覺得有個依仗。他不應便罷,先答應了,次日卻言而無信拿自己開涮。這就算了。畢竟涉及出兵打仗,是大事。可氣的是,對此他竟然絲毫沒有認錯的意思。

  好吧,他是高高在上的君侯,小喬也沒指望他能開口認錯,但好歹,總要有點那麼意思的表現吧。

  他倒好,她生悶氣,他居然彷彿也跟著在生氣。接下來的三個晚上,一反常態沒有碰她一下。

  小喬自然不是希望他碰自己。只是實在是不解。他到底憑什么生的哪門子的氣,給自己甩這樣的臉子看?

  要不是中間還有徐夫人夾著,這趟既然已經回了娘家,她是真的不想這麼快就又回去了。

  小喬便嘟了嘟嘴,哼道:“他才不會盼我回去呢。我也不想看到他!”

  ……

  馬車和護送小喬的賈偲一行護衛漸漸遠去。隊伍消失在了莊口通往外界的那條黃泥路上。

  一個僕婦過來,攙著大喬入內。大喬轉身,看到宗忌立在自己身後不遠的空地上,目光投向黃泥土的盡頭,面上似乎帶了一絲悵然。便朝他走了過去。

  宗忌見大喬朝自己走來,忙迎上去。

  大喬停在他的面前,微笑道:“我阿妹因走的急,也沒來得及向宗郎君告個辭。阿妹託我轉個話,十分感激宗郎君此前數次相助,幫了極大的忙。往後若有機會,必定回報。”

  宗忌道:“女君言重了。我亦不過是報恩罷了。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大喬道:“我聽夫君說,薛泰正往這邊發兵而來,恐將有一場惡戰。我阿妹今早已經離去。宗郎君不如也盡快離去。薛泰意欲對付的,是我的夫君。宗郎君閒雲野鶴,不必無端捲入。”

  宗忌道:“夫人何出此言?莫說當日我曾蒙你夫君相救。便是沒有當日之事,我與薛泰也是勢不兩立,恨不得手刃其首。既有一戰,我當為先鋒,安敢苟且偷安!我知夫人出於好意,宗忌心領。”

  他朝大喬行了一禮,轉身大步而去。

  ……

  比彘在靈壁已居多時,於道路了然於心,走了一條捷徑便道,次日便將小喬順利送出了靈璧。

  小喬知道薛泰隨時可能發難,一路都在催促,讓他不必再送,盡快回去。出了靈璧之後,比彘便也不再推脫,拜請賈偲路上多加照顧,停於路邊,目送小喬一行人馬遠去,便立刻匆匆往回趕去。

  昨日探子的消息更是清楚。薛泰攻打蕭地失利,為挽顏面,同時也是生怕自己的勢力再有擴大,收拾了殘兵敗將,急不可耐就再次要來攻打胡家莊。

  按照行軍腳程,三天內必到。

  但比彘絲毫不覺恐懼。

  薛泰之所以敢剛吃了敗仗,掉頭又收拾殘兵來攻打他,顯然還是沒有將他真正放在眼裡。

  在薛泰的眼中,自己這邊的人馬,不過就是一群烏合之眾。之所以還存活到現在,不過是僥倖罷了。

  比彘不慌也不忙。

  薛泰越看不起他,他越是胸有成竹。

  甚至,這一次,倘若上天也站他這一邊的話,他決定抓住這個機會,徹底扭轉之前一直處於被動的局面。

  他何其有幸,能以馬奴的低賤出身娶了兗州喬家的的女兒。

  配得上她,讓她以成為自己的妻子而榮。這是比彘最大的心願。

  ……

  比彘一路疾行,終於漸漸地靠近了胡家莊。

  夕陽斜斜地掛在遠處的山頭中間,放射著它白日最後的一點昏黃餘暉。

  這是一個溫暖的南方冬天的傍晚。它一貫帶著的靜謐,還幸運地沒有被戰亂的鐵蹄所踐踏。

  天多日沒有下雨了。通往胡家莊的這條佈滿了坑洼的黃泥土路變得十分乾燥。馬蹄踏過,就會帶起一窩飛揚的塵土。道路兩旁的田地早已經收割過了,如今空蕩蕩的,地裡只剩些腐爛的稻茬。偶有一兩隻正在覓著草籽的黑頭雀鳥被他行經的馬蹄聲給驚動,撲簌簌地振翅飛入林間。

  離胡家莊不過十來里路的時候,在前方的一條岔道口,比彘看到路邊停了兩匹馬,馬背上是兩個男子。

  一個二十多,還很年輕,與自己差不多的年紀。另一個大些,二十七八。

  二人雖都是尋常的裝束,但比彘一眼就看了出來,絕非普通人。

  並且,那個年長的,顯然聽命於另個年輕的。

  他立刻警覺了起來。但並沒有放慢馬速,而是從對方的近旁飛馳而過。

  “借問!”身後忽然有人高聲發問,“前頭可是胡家莊?”

  比彘停下馬,緩緩地回過了頭。

  ……

  這問路的男子是雷炎。另一個,自然是魏劭。

  趕到靈璧後,魏劭照先前喬平提及過的胡家莊,向人打聽了下方向,留其餘隨從在路口等候,自己帶了雷炎,二人立刻趕了過來。

  這一路南下,可謂波折重重。數次以為就能見到她了,末了卻又錯過。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里的那種失望和想要立刻就見到她的想法,到了現在,已經堆積的急不可耐,甚至到了叫他無法忍受的地步了。

  倘若這裡還是尋不到她,魏劭也不確定,自己會不會控制不住,當場就爆發出來。

  他方才一口氣趕到了這裡,卻遇到個三岔道,一時不能確定方向,附近也看不到路人,只得暫時停了下來。忽然看到遠處縱馬來了一人,雷炎立刻開口問路。

  那人停馬,回過了頭。

  魏劭看的清清楚楚,一隻碧綠的眼眸,在昏黃的夕陽餘暉光之中,閃著奇異的光芒。

  “綠眸!”雷炎也看到了,呼了一聲,回頭迅速望了一眼魏劭。見魏劭坐於馬上,巋然不動。

  “你便是綠眸流民首?”

  他回頭,厲聲叱問。

  比彘盯著在這種時刻現身於此的這兩個看起來十分突兀,且明顯對自己持了敵對態度的外人,心裡迅速地做了一個決定。

  盡快殺掉他們。

  他不動聲色,只慢慢地俯身,從馬鞍裡取出一張□□,轉身朝著雷炎,發了三連箭。

  銳弩離弦而出,撕破了空氣,發出隱隱的嗚嗚之聲,彷彿挾著萬鈞之力,朝雷炎奔來。

  雷炎吃驚,不提防對方竟突然出手,見銳弩轉眼便到自己面前了,急忙揮刀格弩,前兩支弩被格開,第三支卻來不及了,眼見朝自己當胸激射而來,猛地往後仰去,面門一陣風過,頭頂一鬆,箭弩已經從他發頂穿發而過,射斷了束髮的幘巾,簪佩也斷裂成了兩半,一頭束髮,隨之鬆散而下。

  雷炎驚魂未定,猛地看向對方,大怒,鏘的一聲抽出佩刀,催馬就要上去,對方卻比他動作更快,打了一聲尖銳唿哨,雷炎坐下的馬匹便突然驚起。

  雷炎不防備,一下被掀下馬背。對方已經下馬,幾步上來,揮刀砍下。

  這一系列的動作,又快又狠,一氣呵成,幾乎不給人以反應的時間。

  魏劭從身下那匹同樣受驚的馬背之上飛身而下,直撲而去,劍鞘格開了對方直下取命的刀刃。

  “鏘”的一聲激越金鐵碰撞聲中,兩人分開。

  魏劭盯著對面那個同樣緊緊盯著自己的綠眸人,微微瞇了瞇眼睛,慢慢地從鞘裡拔出了劍,對雷炎道:“我來和他會上一會。”

  方才幾個回合,雷炎也覺出來了,這個不知為何會出現在這裡的綠眼流民賊,身手詭異,出手簡單卻狠辣,不同於自己平常習慣的那種格斗方式,恐自己確實不是他的對手。

  比彘一語不發,朝魏劭徑直撲了上來。十數個回合後,一個反手,刀刃轉向,魏劭一側臂膀倏地被劃出了一道淺淺血口。

  “君侯當心!”雷炎大驚。

  魏劭看了一眼自己那條微微滲出了血蹟的臂膀,雙眸猛地射出精光,一個踏步朝前,劍鋒直取比彘咽喉,比彘急忙後仰,一側脖頸的皮膚卻也已被割裂。起先只是綻出一道細細猶如紅線的血痕。慢慢地,血從破口處,滴落了下來。

  不過轉眼之間,兩人便相繼見血,各自後退了一步。

  “你乃一流民賊首,何以會在這裡現身?”魏劭劍尖相對,冷冷問道。

  比彘方一字一字道:“你又是何人?來此有何居心?”

  兩人四目相對,空氣再次漸漸一觸即發之際,遠處夕陽的余光之中,飛騎來了幾匹快馬,當先的便是喬慈,口中大聲呼道:“大姐夫!二姐夫!你們這是做什麼?”

  喬慈從附近亭柵巡邏回來,方才遠遠看到這裡有人,趕了過來,等漸漸靠近,認出了兩人,大吃一驚,慌忙上來阻攔。

  魏劭和比彘對視一眼,眸中各自掠過一絲驚詫。

  喬慈飛身下馬,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過來,看到兩人身上都已帶血,顯然方才已經交手過了,頓腳,忙對比彘道:“大姐夫,他是燕侯,我的二姐夫!”又對魏劭道:“二姐夫,他便是我大姐夫,就在前頭的胡家莊里!我聽說二姐夫前些時候還在上黨,怎突然到了這裡,又和我大姐夫打了起來?”

  比彘已經收刀。

  魏劭也慢慢地收了劍。

  剩下一旁的雷炎,披頭散發,目瞪口呆。

  他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家君侯的連襟,竟然就會是眼前的這個綠眼流民賊首!

  魏劭暗暗呼了一口氣,道:“你怎也會在這裡?我是來接你阿姐的。她人可在?”

  喬慈一愣,道:“竟是這樣?二姐夫你來晚了一步。大姐夫方昨日送阿姐出靈壁,這才剛回來。阿姐這會兒想必正在北歸的路上了。”

  ……

  魏劭內傷的幾乎要吐血了!

  誤會消除,比彘向他致歉,邀他入莊裹傷,魏劭卻哪裡有心情停留,略應對幾句後,只問了一聲,是否需要自己留下助力。

  比彘婉拒。魏劭便也不再多說,連莊子也沒入,與喬慈道了聲別,立刻轉身離開上路。

  他帶著隨從,沿著馳道一路北上,終於在數日之後,趕到了南岸的烏巢古渡口。

  等待他的,卻又是一個壞消息。

  前些天大寒,天降大雪,昨日開始,河面結冰,渡口無法行船,冰面也不足以撐載人馬。

  昨天開始,南北兩岸的渡口,已經積了不少等待過河的旅人,並且越來越多。附近客棧腳店,漸漸人滿為患。大堂裡升起火堆,打了地舖的旅人談及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過河,無不興嘆。

  夜已經深了。天烏漆墨黑,空中卻依然飄著稀稀落落的雪花。

  魏劭站在停了擺渡的渡口,眺望十來丈之外的黑漆漆的對岸,出神之際,雷炎來到他的身後,說道:“禀君侯,渡口附近的棧舍都已經找過,不見女君。想必……已經過了黃河。”

  魏劭面無表情地道:“你們趕路也辛苦了。今夜先在此過夜。明日去下個六合渡看看,或許能過。”

  雷炎應下,又道:“附近也無好的落腳處,最近的一處驛舍,在五六十里之外,這會兒也遲了,天寒地凍,不方便過去。附近倒是有家看著乾淨些的棧舍。方才我給了主家一些錢,讓騰出他自己的屋,裡頭都重新收拾了。君侯今夜先暫時過一夜,明早上路。”

  魏劭出神了片刻,轉身往客棧去。雷炎跟隨。二人跨入掛了盞在寒風中飄搖不定的燈籠的客棧大門。

  主家知這位年輕男子地位高貴,見人進來了,忙親自上前迎接。

  魏劭穿過大堂裡那些在火堆旁或坐或靠、昏昏睡睡的旅人,朝著內堂走去的時候,身後的大門之外,忽然傳來一陣馬車車輪碾過冰渣路面的雜聲,接著,停了下來。

  有人在這辰點,方到店投宿。

  “店家!可有上房?”

  有人大步入內,衝著主家高聲喊道。

  聲音驚醒了大堂裡睡著了的旅人,紛紛睜眼,一陣咕噥埋怨。

  魏劭卻定住了腳步,猛地回過了頭。

  方才那個進來的男子一抬頭,看到魏劭,驚訝萬分,以致於失聲,呼道:“君侯怎也會在此?”

  雷炎轉頭,一怔。

  沒有想到,這人竟是護送女君的賈偲!

  原本以為他們一行人在前頭,此刻已經過了黃河。卻沒有想到,原來還是君侯腳程快了,把女君一行人給落在了後頭。

  魏劭雙眸盯著門口燈籠暗影下的那輛馬車,身影一動不動。

  賈偲順他視線看了過去,按捺下這裡偶遇君侯的喜悅,忙上前道:“女君就在馬車裡。今日趕路趕的緊了些。我本想早些停下,女君卻擔憂黃河封凍,一直催行,這才到了這裡,不想還是凍住了……”

  魏劭已經撇下賈偲,大步朝外走去。

  ……

  小喬正閉目,縮靠在春娘溫暖的懷裡,昏昏欲睡的時候,忽然迎面一陣冷風,馬車車門似乎被人拉開,後頸里便有冷風嗖地鑽了進來,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縮了縮脖子,將春娘抱的更緊了些,嘴裡嘟囔道:“是不是沒地方住了啊——”

  春娘抬眼,冷不防看到魏劭竟然出現在了對面,驚喜萬分,以致於起初都忘了反應。一頓。等留意到他的兩道目光投向還縮在自己懷裡緊緊抱著自己不放的小喬,神色間也辨不出是喜是怒,頓時又忐忑了起來,急忙輕輕搖了搖小喬,低聲道:“女君,棧舍到了,男君也到了……”

  連日趕路,小喬實在是困了,方才抱著春娘就睡了過去,連馬車停下來也無知覺。被春娘推醒,直起身,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抬手揉了揉,轉頭道:“春娘你說誰……”

  她對上了魏劭的雙眸,頓時錯愕,一動不動,眼睛慢慢地睜的滾圓,呆呆地望著他。

89、

  春娘見小喬呆呆地不動,便扶她起來。

  小喬跟牽線木偶似的,彎腰鑽出了馬車。

  車廂裡有暖爐,但依舊抵不住外面的天寒地凍。加上早起開始直到現在,坐了久久的一天馬車,小喬一雙小腿和腳板其實也已經微微麻木。剛落地,腿就軟了一下,有點站立不穩。魏劭一語不發,抬起胳膊將她攬到了懷裡。跟著解了他身上那件還帶著體溫的厚氅,“呼”的一下,從頭到腳,將她整個人罩的嚴嚴實實,帶著便往裡去。

  棧舍大堂裡打著地舖的旅人們並沒看到小喬的模樣。只看到那個高大男子臂膀裡緊緊挽了個頭臉全身都被大氅蒙住的人從近旁快步穿過,帶著往內堂去了。

  都知道這是個女子。儘管頭臉被蒙住了,身材也看不見,但氅下還是露出了一段裙裾。織物貴地,裙邊繡著精美的連枝茱萸,一段若有似無的暗香隨她經過,彌久不散。

  大堂裡起先鴉雀無聲。旅人目送那對男女的背影消失在視線里後,漸漸地,有人開始咳嗽,有人翻身,也有人難免艷羨地咂了咂嘴,想和近旁之人議論幾句香艷,忽看到門外呼啦啦地湧進了一撥健武漢子,個個彪悍,知應是方才那一對男女的隨從,頓時噤聲。

  ……

  魏劭的步伐,一開始邁的就有點大。起先小喬被他挽著,還能跟得上。後來他越走越快,小喬的步伐也變的跌跌撞撞,要不是有他胳膊鉗著腰,早就摔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到了房門前,魏劭拖著小喬,一腳跨了進去。小喬本來頭臉就被蒙著,看不清楚路,他又沒提醒她,一雙腳就被門檻絆住了,人全倒在了他臂膀裡,幾乎是被他半抱半拖地給弄了進去,感到腰身處一鬆,他放開了她。

  失去了力量的倚靠,小喬一頭就撲到床上。

  起先在馬車上的昏昏欲睡和初見他時候的懵呆早就不翼而飛了。

  小喬“哎呦”了一聲,抬手將還罩住自己頭臉的那件他的外氅給撥拉掉,露出有點暈頭腦脹的腦袋,氣惱地轉頭沖他嚷:“你做什麼!我自己沒腿不會走路嘛!”

  魏劭盯著她,忽然將她一把拖了過來,翻了個身,摁在了床沿上。小喬人都沒反應過來呢,“啪啪”兩聲,魏劭揚起手,巴掌竟照她的翹臀抽了上去。

  她的裙裳帶夾層,內填禦寒的柔軟絲綿。但即便隔了層絲綿,她的臀也依然感到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可見他下手有多重。

  這兩個巴掌,徹底是把小喬給抽懵了。起先趴在那裡一動不動。半晌,才慢悠悠地回過頭,睜大一雙眼睛,衝著那個打了人還一臉陰沉地望著自己的男人一字一字地道:“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她的聲音充滿不可置信。還有一絲委屈,以及受了羞辱的氣憤。

  說完,人就從床上一骨碌地爬了起來。

  “你打我?你打我!”

  想著剛才被他莫名其妙揍屁股的羞辱一幕,小喬兩頰通紅,嘴裡一邊繼續胡亂地嚷,攥緊兩手,拳頭跟雨點似的落到他的肩膀、胸膛上。

  魏劭站在床前她的對面,雙目望著她,任她兩隻拳頭不住咚咚地落在自己胸膛上,等她漸漸氣喘吁籲,拳頭落下來也綿軟無力了,原本緊緊繃著的神色終於慢慢地舒緩了下來,忽然伸臂,將她一把緊緊地摟入懷裡,低頭湊到她耳畔,嘶啞著聲道:“鬧夠了沒有?”

  小喬正在氣頭上,雖然已經沒力氣了,但哪里肯讓他好好抱,嘴裡嚷著“沒有沒有”,又奮力掙扎,一隻拳頭不小心擂到他一側的胳膊上,見他“嘶”了一聲,面露痛色,這才想起方才落手時觸手有異,似乎裡頭這裡包了層東西,便微微一怔,終於停止了掙扎,瞥他胳膊一眼,哼了聲,問他:“又受傷了?”

  她問完話,見他也不應聲,只那樣繼續地盯著自己,慢慢地,竟沖她咧嘴,笑了起來,神色間全是愉悅。

  小喬後背汗毛忽地豎了起來。接著被他帶著,兩人便一起倒在了床上。

  這間屋是主家騰出來的去年剛娶了媳婦的兒子的新屋,和前頭的客舍分開,中間隔個小院,還算清靜。屋內家具也新,床是松木架的,卻不知哪裡的一個榫頭有些鬆了,兩人一壓下去,床腳便發出輕微的咯吱一聲。

  魏劭就吻她。強行吻她。吻的極其重,要將她香舌吸斷,恨不得一口把她吞入腹中似的。

  小喬可還一肚子的氣,何況這麼個接吻法,於她沒有半點吸引力,簡直就是折磨。不肯讓他親。他偏要。被他摁著,就如老虎爪下的小鹿,被強行吻了片刻,奮力掙脫出一隻手臂,抬手捶他胳膊的傷處。

  這次她是故意的。魏劭大約是吃痛了。身體微微一頓,終於停住。

  小喬趁機掙脫開他摟住自己的兩條胳膊,爬起來縮在靠牆的床裡邊,瞪著他。

  魏劭摸了摸自己受傷的那邊胳膊,苦笑了下。跟著,慢慢也起了身,靠坐在床頭,微微側過臉,和她四目相望。

  “你就不問一聲,我如何在這裡遇到你?”

  片刻後,他慢吞吞地問。

  小喬道:“不想知道!”

  魏劭道:“我是特意南下來接你的。”

  小喬一怔,隨即嘟了嘟嘴:“必是祖母差你來接。我也知你不樂意。實是難為你了。”

  魏劭搖了搖頭:“是我自己想來接你的。”

  小喬斜眼瞥他。

  “我……”

  魏劭彷彿遲疑了下,話說到一半,頓了一頓。

  “頗思念你。思的幾欲入骨。”

  他凝視著她,緩緩地,一字一字地道。

  從沒想過他居然也會說這種話,而且,看他說的時候,居然還一本正經挺嚴肅的。

  小喬難免有些驚訝,又覺得渾身彆扭。

  見他說完,雙目便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臉頰忍不住就慢慢地燙了起來。不自然地扭過臉,避開了他的注目,小聲地哼哼道:“我才不信。拿抹了蜜的好話來哄人!”

  魏劭注視著她已經飛了紅暈的面頰,聲音不自覺地更加溫柔了:“你何嘗聽我說過好話去哄女人?我是真的想及早見你。”

  小喬拿眼角瞥他一眼,漂亮精巧的尖尖下巴依舊端著,一聲也不吭。

  魏劭道:“你不曉得,我從上黨遠征回到漁陽,還沒到,半路就拋下了大軍,日趕夜趕,總算提早了十來天回到家。到家的時候,已是半夜。我第一個就想見你。等我進了屋,我才發現你不在家。那幾個晚上,我睡不好覺。一直在想你,白天也無心別事。思你入骨。祖母應是瞧了出來,她便叫我去接你。我當即南下,又是日夜兼程,幾乎跑死了幾匹馬,終於趕到了東郡你的家中,你卻已經去了靈壁。我又趕往靈壁,中間幾經波折,到了地方,聽說你已經返程北上。我不甘心,再去追你,不眠不休,一路終於追到了此處,又遇黃河封凍。起先我以為你已經渡河,我卻被困南岸,我心中……”

  他皺著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幸而只是虛驚一場。原來你比我走的慢。總算叫我接到了你。”

  小喬這次是真有些吃驚了。一時怔怔地望著他。

  “我如此對待女人,你是第一個。”

  魏劭說完,靠在床頭朝她張開了雙臂:“過來!”

  他的模樣,便似在等著自己朝他懷裡飛撲過去似的。

  小喬被他弄的有點哭笑不得,又面紅耳熱,心也如鹿撞。才砰砰地跳了兩下,忽然想起兩人剛見面時候的情景,頓時又火了,一巴掌拍掉了他朝自己伸過來的胳膊,氣道:“那你剛才見了我,你還打我的……”

  “臀部”兩字實在羞於出口。她咬了咬唇,用不滿的目光盯著他。

  魏劭道:“我那也叫打你?只是提醒你一下!我出征在外,生死未明,你卻一聲不吭地丟下我回了兗州!我又這麼一路追你,逢兵荒馬亂,只怕你路上出意外,恨不得能早些接到你才好。總算見到了,誰叫你見了我冷冰冰的!你可真當沒有良心!”

  小喬聲音已經軟和了下來,態度卻依舊不肯放鬆,哼了一聲:“你說的我就是不信!上回明明是你先騙我的,離開漁陽前,你為什麼還和我生氣?”

  魏劭凝視著她,忽然,雙眉微微蹙了蹙,抬手摀住他的那條胳膊,面龐上露出極大的痛苦之色。

  小喬一嚇。本不想理會。只是見他又實在很是痛苦的樣子,終於還是硬不下心腸,問道:“你路上到底出什麼事了?胳膊受了很重的傷?”

  魏劭點頭:“我去靈壁找你,遇到了你那個阿姐的丈夫,出了點誤會,打了起來,他把我弄傷的。”

  小喬吃了一驚,忙問:“你們怎會打起來的?他沒事吧?”

  小喬問完了,見魏劭盯著自己,臉色又不好看了,方覺失口,改口補救:“你傷的如何?”

  魏劭這才道:“他沒事。我本來也沒事的。就是這幾天為了追你,路上也沒顧的上好好處置傷口,這會兒又疼起來了……”

  小喬望著他。

  “你過來,幫我看看傷處!”

  他說道。又朝她伸出了一隻手。

  小喬咬著唇,起先還是一動不動。見他那隻手一直朝自己伸著,固執地停在半空。遲疑了下,終於還是朝他慢慢地爬了過去。爬到了他的近旁,魏劭一把抓住她胳膊,就將她拖到了自己的胸膛上,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小喬不過略略掙扎了下,便柔順了,安靜地趴在他的胸膛上,聽著他心臟在自己耳畔噗通噗通跳動的聲音,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魏劭起先一動不動,忽然一個翻身,將她完全地壓在了身下,低頭再次開始親吻起她。

90、

  春娘領主家婦人抬送來了熱水。

  女君喜潔。在外雖不會如同在家那樣講究排場,但如此天寒地凍在外行路,每晚歇眠之前,春娘總會送熱水來給她洗身燙腳,如此方有好眠。

  今晚在此意外逢了男君,春娘自然預備更多。好在主家本就是棧舍,燒水方便。預備好了便安靜在外等候。終於聽到房內起傳水之聲,忙預備送水進去。

  主家心知這對夫婦地位尊崇,又給了足夠的錢。自盡全力侍奉。在春娘指揮下,婦人喚兒媳同來,很快將大桶熱水抬送入屋。入內,見一年輕主婦模樣的小婦人立於地上,隱約可窺內裡衣衫不整,雙肩只胡亂披了件水粉起花色的綿緞小披肩遮擋,足下趿一雙紫色厚底繡鞋,貌美無雙,鬢髮鬆散,雙頰酡紅若醉,眸光盈盈,中若飽含了一汪□□。

  莫說男子,便是自己一個婦人見了,也是驚艷,一時竟挪不開眼去。又瞥見半垂床帳遮擋著,那個男主人似背朝里地臥於床上,地上橫七豎八掉了兩隻黑靴,床尾衣衫凌亂,再不敢細看了,忙低頭退了出去。

  春娘卻早見慣,目不斜視地將小喬一應貼身之物擱置好,方帶門退了出去。

  小喬將門閂了,沖床上的魏劭道:“起來!水送來了!”

  魏劭從出征上黨開始,對她的想念一層層地疊壓,幾經周折,今晚方得以相見,能將她實實在在地把在手掌之中。說渴之若狂也不為過了。方才情正到濃處,卻被她強行給阻攔了,大為掃興。聞聲翻了個身,仰面四平八叉地躺著,雙手交叉枕於腦後,望著她懶洋洋地道:“你來幫我。”

  小喬道:“你就臭著吧。休想碰我。”自管一個扭身走了,拉上那道簾子。自己舀熱水出來清潔身體。冷不防那道簾子卻被魏劭一把拉開,見他不知何時已脫個精光,絲毫也不遮掩,挺著虎威凶器就站在自己面前,大喇喇地道:“我因尋你負傷,還是被你阿姐丈夫所刺。你還不服侍?”

  小喬早就看了,他胳膊上不過是道數寸長的皮肉傷而已。照他從前戰場負傷的程度來看,根本就如毛毛細雨。偏竟如此的厚顏無恥拿來要挾。本想唾他一臉的,又想他確實為了接到自己風塵周轉,心裡終究還是有著幾分感動,終不過掐了他一指甲的皮肉,便也替他擦起了身。

  得到美人兒這般服侍,魏劭渾身舒坦,之前一路所有鬱懣一掃而光。從頭開始,摟著她上下親親摸摸,氣的小喬跳腳,嬌聲嗔個不停,嘻哈打鬧間,總算兩人都擦完了身,魏劭迫不及待抱著她便回到了床上。

  房裡的松木床架微微晃動。起先聲細若線,時繃時鬆。漸漸聲如夜雨,潺潺不絕。再片刻,已是晃的咯吱作響,驚天動地,幾欲令人擔心下一刻便要承載不了重壓塌崩而下。好在終於還是熬了過去,最後一陣直教人心驚肉跳的劇烈咯吱聲中,伴著小喬被他入的情難自禁的斷續呀呀之聲,第一波終於雲散雨歇。

  魏劭年少力強,心心念想如此許久的心頭肉人兒又躺在了自己臂間,如何這一番便能滿足了,抱著她頭頸交纏眠了不過片刻,便又勃勃興起,親吻把玩她一片羊脂玉體,又握她纖纖小手放到己身,要她遊戲自己。

  小喬也不是頭一回和他做這種事,早知他禽獸屬性,根本也沒指望他能這麼一回便放過,半是含羞半也帶嬌,任他胡鬧,自己只閉著眼睛,不肯張開。

  魏劭想今晚乍見面時候,她轉過頭,睜大了一雙圓圓的烏溜溜眼睛錯愕望著自己的模樣,可憐可愛至極。心裡只想她此刻也睜開雙眸,看著自己是如何愛憐她的才好,偏她雙排睫毛微微抖動,扭著張粉紅的俏麗小臉,就是不肯睜眼,雖媚態動人,心裡終究覺得不夠滿足,漸漸地喘息如牛,不停親吻她的眼皮,又含住她耳珠舔咬個不停,聽她發出了細弱的哼哼唧唧之聲,啞聲道:“蠻蠻想我怎樣做,才肯睜眼看我?”

  小喬一雙玉臂攀抱他厚實的後背,只搖頭不停,死活就是不肯睜眼看他。

  魏劭冷聲道:“你再不睜眼,我惱了。”

  小喬哼哼道:“你惱了又能怎樣?”

  魏劭停了一停,在她耳畔一字一字地道:“可是你自己說的!我也不要你睜眼了!”

  ……

  後來,不知道是第幾次了,小喬被他從後提著腰兒折磨的連掉眼淚求饒也沒用的時候,終於深刻無比地領悟了一個慘痛無比的道理。

  魏劭是只禽獸。

  而是只是小心眼的,連做那種事情也不允許她閉上眼睛的睚眥必報的禽獸!

  ……

  屋外漆黑一片,風雪交加。兩岸舟泊,大河封凍。

  烏巢古渡口這間棧舍的陋室之中,卻是暖意融融,春光無限。

  ……

  小喬累極了,等到魏劭終於完事,一閉上眼睛就睡了過去。

  她自己根本不知道,居然睡的打起了呼嚕。就跟北屋裡養著的那隻貓咪一樣。

  魏劭第二天早上,習慣性地早早醒了。就是在她輕輕的呼嚕聲中醒來的。

  冬天的清早,這個時辰,窗外天色依舊漆黑。

  這座用黃泥築的低矮的房屋裡,光線也很暗。

  魏劭卻如同躺在華屋錦衾之中,半點兒也不想起身。

  被裡暖洋洋的。心悅的女人蜷在他的胸膛側,沉沉地睡著,還輕輕地打著如同貓咪的一下下的輕微呼嚕聲。

  可愛至極。

  魏劭忍不住又湊了些過去,伸臂抱住她,將自己的下巴抵在她的額頭上,再次閉上了眼睛。

  ……

  小喬睡足了醒來,已是次日中午。魏劭不在床上了。耳畔隱隱傳來前頭大堂裡的腳步走動聲和人語之聲。

  她被春娘服侍了起身。魏劭便從外回來了。

  主家也送來了特意用小灶做的清潔飯食。

  一盤蕨、一盤芸、一盤豆。還有一尾鯉魚。粱飯盛在一個形同盨缽的陶盆裡。連同一張食案,整整齊齊地抬了進來。

  如此飯食,於主家這樣的尋常百姓來說,已是最好的供應了。

  昨晚的辛苦總算沒有白費。小喬今日地位終於有所提升,夠資格和魏劭相對同坐而食了。

  小喬一邊吃飯,一邊時不時瞄一眼對面的男人。

  魏劭這個傢伙,隨著相處時間久了,小喬漸漸又發覺了他的一個特點:床上是禽獸,下了床穿好衣裳,就變得正兒八經很講規矩。

  此刻也是如此。

  不知道早上自己還睡著的時候,他幹什麼去了。反正一個早上不見,他此刻回來便正襟危坐,一板一眼地吃著飯。

  小喬昨晚被他折騰的厲害,這會兒腿腳還有點酸。見他如此,跟個沒事人一樣,不斷瞄他。

  魏劭看她一眼,往她碗裡夾一筷魚肉。

  小喬沖他一笑:“多謝夫君。”

  魏劭嗯了一聲:“多吃些。你太瘦了。再長些肉才好。”

  小喬盯著他。

  “怎還不吃?”魏劭微微揚眉看她。

  小喬腦海裡浮現出昨晚他埋頭自己胸前又啃又咬的不要臉皮的模樣,決定還是原諒他的無心冒犯。低頭一口一口地把碗裡的飯都給吃光了。

  兩人吃完飯,漱口後食案收走,主家又獻上一盤色金黃的柑橘。

  魏劭和她並肩坐在對窗鋪設的一張厚實地茵上。窗戶望出去,盡頭便是白茫茫的冰封河面。

  小喬吃飽了飯,懶洋洋地靠在魏劭的肩上,拿了一個柑橘,在手上把玩。

  魏劭摟住她的腰肢,說,一早他已經派人到下個距離此處百里之外的六合渡去察看了,還在等著回報。

  小喬隨口嗯了聲。慢慢剝開了柑橘。一陣清冽的橘皮香氣便慢慢地氤氳在了兩人的中間。

  “你在想什麼?我見你出神了許久。”

  魏劭撫摸她柔順的長發,柔聲問道。

  因為今天鐵定是走不了。小喬一把長發也沒梳起,只在腦後束了垂辮。

  小喬遲疑了下,抬眸望他道:“既然過河不便,索性再等幾天?實話說,我是有些擔心靈璧我的姐夫他們。這裡近些,有消息傳遞的也快…… ”

  “便是那個綠眸流民首?”魏劭的語氣立刻變得冷淡了。

  “若連薛泰都應付不了,他憑何而自立?你擔心也是多餘。”

  小喬微微一怔。沉默了。

  魏劭將她摟了摟,聲音又柔和了:“我那日走之前,也是問過他可否需要援助的。他自己拒絕了。可見應當無事。你不必擔心。”

  小喬輕輕嗯了一聲:“我知曉。”

  魏劭注視她片刻,見她雙眸低垂,落在手心裡的那個柑橘上。心裡再三遲疑,最後終於還是又道:“不若這樣吧,我與楊信略有交情。我這便給他傳個信。若是流民首不敵,我便讓他前去應援,這樣你該放心了吧?”

  小喬也無暇計較他口口聲聲“流民首““流民首”地稱呼比彘。突然聽他居然這麼發話,驀地抬頭,睜大眼睛驚喜地望著他,用力地點頭,隨即便跪坐了起來,摟住了他的脖頸:“夫君真好。”

  魏劭作勢,頭往後仰去,避開了她的摟抱,板著臉哼哼了兩聲:“你還沒與我說,你這趟南下,費如此大的周折,到底是想做什麼?真探你伯母的病?”

  小喬心口微微一跳,面上卻笑盈盈的:“自然是探我伯母的病了。順道再去探望我懷了身孕的阿姐。”

  說完,見他微微挑眉,似乎還有些不信,剝了一瓣橘子餵進了他的嘴裡。自己再湊過去,吻住了他的唇。

  他的鼻息裡,滿滿地氤氳著柑橘的芳香和她主動送上來的唇舌的柔軟和甜美。

  魏劭深深地感到陶醉了。

91、

  稍晚,派去探路的隨行回報,前方渡口亦冰封停舟。

  魏劭訪的一熟知大河河道的當地之人,知曉有一河道狹隘隘之處,照如此的嚴寒,再凍個數日,便可行走於上。到時願領路過河。

  當晚,魏劭帶小喬離了烏巢古渡,行數十里地入住了驛舍,等待冰層厚至渡河。

  這一地帶,靠洛陽國都,地方刺史難以坐大,依舊算是歸於朝廷轄制。驛丞風聞幽州魏劭攜內眷來此暫作停留,盡力迎奉。

  魏劭自十七歲親自掌軍開始,抵禦匈奴、平定邊境,又東征西戰,攻城掠地,可謂幾乎日日殫精竭力,連睡夢中也習慣於枕下置劍,從沒有真正放鬆的一刻。

  今日適逢渡口被阻,接下來等待的這數日里,魏劭可謂真正前所未有舒爽。屋外天寒地凍,房內春意融融。心悅女子就在手邊可得。他也不去想旁的了,皆都丟在腦後。只抱著小喬顛鸞倒鳳,晝夜不分,極盡男女歡愛之樂。

  古有商紂、幽王,皆因寵女不問國事,淫糜而亡國。魏劭不齒,以為昏君。卻未料今日自己亦耽迷女色,神魂顛倒,以致雷炎賈偲竟三日未見君侯露上一面,第四日,因有消息傳來,前去請見,卻被告知君侯一早帶了女君出行,賞雪去了,也未說何時方能回到驛舍,心裡也是納罕無比。

  嗚呼!哀哉!之於魏侯,此前所未有!

  ……

  胡天胡地了數日後,這日一早,魏劭忽來了興致,想到黃河一帶,風物自古雄偉,從前自己雖也到過,只每次都匆匆行經路過,從無停駐欣賞。那時既無興致,也無閒暇。如今既然被阻滯在此不得過河,身邊又有佳人相伴,何不帶她一同出遊賞景,也不算白來一趟。

  他是個說來就來的性子。興致一起,立刻要帶她出遊。

  前幾天被他關在房裡沒出去半步的門。魏劭便似狍鴞饕餮,小喬雖也婉轉迎合,只是身子畢竟嬌弱了些,對著他日夜索取,漸漸有些吃不消,正犯愁著,一早聽他終於把興趣投向了外頭,大喜,豈有不應的道理。

  春娘將她從頭到腳,裹的嚴嚴實實,外罩了件杏子錦綿帶帽的雪氅,一早被魏劭帶著從驛舍後門悄悄而出,兩人共乘一馬,沿著河道放馬而上。

  當日雖雪霽天晴,但朔風呼號,嚴寒比之前頭幾日,更甚了幾分。小喬與他同騎而行,縮於他溫暖懷裡,魏劭再用自己的雪氅將她再裹一層,只露了一雙眼睛在外,小喬分毫未覺寒冷。

  被關了數日,終於出來放風,她心情也有些雀躍。一路上邊賞風景,邊和他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到了一處地勢高峭的丘坡之下。兩人停了下來。魏劭牽著小喬的手,帶她走走停停,爬上了坡頂,最後並肩立於一塊石台之上,遠眺四方。

  腳下兩道青白色的河岸冰線,由西往東,蜿蜒壯闊而來。往日滔滔大河,如今冰封千里,河面冰層映照旭日,宛若晶瑩平地。又有兩岸地勢起伏,雪原莽莽。視線的盡頭,那白皚皚的山丘,峰影宛若矯龍游動。

  人立於如此天地之間,只覺莽蒼渾遠,小喬恍惚之間,心中油然生出一種渺小之感。正心中感慨,側旁魏劭忽然抬起臂膀,指著西處說道:“你瞧,那里便是洛陽的方向,此去來回,快馬不過數日。幸遜鳩占鵲巢多年。可笑袁赭,號稱百萬兵馬,我本還道他是個人物,原來也不過空有其名!”語氣間,盡是俾睨。

  袁赭此前以勤王之名討伐幸遜,雙方在汜水僵持,上月終於大戰,卻不敵幸遜,元氣大傷,如今退回了青州。

  小喬知魏劭大約觸景生情,這才忽然有感而發。便隨他手指方向,眺望於此並不得見的那座煌煌帝都。

  寒風於丘頂呼呼刮過,吹的小喬有些站立不穩,魏劭一手便攬住了她肩,忽又道:“他日這江山若為我所有,吾將攜汝之手,共享萬乘之尊。”

  小喬一怔,抬起眼眸望向了他。

  魏劭卻並未看她,視線依舊落向遠處那座帝都的方向。方才那一句話,便似他隨口而出的一句無心之語。

  小喬便笑了一笑,未說什麼。

  山頂風大,兩人再立片刻,魏劭便帶她下山了。如來時候那樣共騎一乘,慢慢踏上歸途。快近驛舍的時候,遠遠看到雷炎立於路口顧盼,似正在等魏劭歸來。

  雷炎一眼望到魏劭,便疾步朝他而來。魏劭催馬到他近前,示意他稍等,自己送小喬入了驛舍,隨後轉出。

  “主公,楊信有消息來了。”

  雷炎等到他出來,上前禀道:“兩日前,薛泰兵馬被那流民首誘入芒山一山谷裡,遭前後火攻,兵馬先亂,雙方隨後廝殺,那綠眸單槍匹馬,竟挺入薛泰陣中,勇不可擋,薛泰被他驚下馬來,一箭命中咽喉,當場喪命。”

  魏劭目露微微詫色,沉吟了片刻,問:“如今那邊形勢如何?”

  雷炎道:“薛泰陣前喪命,如今靈璧全落入那流民首之手,勢力大增。徐州亂。薛泰尚有兩子,於徐州城頭高掛白幡,誓取綠眸頭顱復仇。料接下來還會有一場惡戰。”

  “楊信如今何在?”

  “禀君侯,楊信原本照君侯所言,領軍前去應援。見狀已經撤回。正等君侯示下。”

  魏劭不語,似陷入了凝思。

  雷炎久久等不到他的回應,想起那日在胡家莊外與綠眸相遇,自己險些命喪他手的情景。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數日,此刻想起來,依然心有餘悸。忍不住道:“主公,這綠眸雖不過一流民首,卻實在不可小覷,連薛泰竟都喪命於他手中。日後若不為主公所用,必成禍患。好在與主公連襟。若招之來投,也未嘗不是兩全之策。”

  魏劭淡淡道:“我無此連襟。”

  雷炎一怔,隨即恍然。心想誠然。

  那個綠眸雖殺薛泰,如今也佔了靈壁,但終究不過一低賤流民首而已。想喬家那樣的身份和地位,即便勢衰,倘若沒有個中的隱情,也決計不可能會將女兒嫁給一個流民。更遑論主公何等的身份,那流民首怎勘與主公並為連襟?

  雷炎自知失言了,慌忙請罪:“末將失言,主公勿怪。”

  魏劭擺了擺手:“無妨。”

  “兗州那邊,可有別的消息?”

  他出神了片刻,彷彿記了起來,又問了一聲。

  雷炎忙道:“昨日本就想禀主公的。只是一直見不到主公的面,想著無大事,也就耽擱了下來。兗州那邊,確實如賈偲之言,喬刺史的夫人,數月前起臥病。女君這趟回去,應確係探病。女君在東郡住了三四日,隨後便與那綠眸匯合,去往了靈璧。唯一有些反常之處,便是這些時日,女君之父東郡太守喬平,於四方城門張貼告示,不拘一格招賢納士,頗有效仿古時燕昭王千金市馬骨之意。全城都在議論。”

  魏劭眸光微動,蹙了蹙眉。

  雷炎禀完,便靜默在旁,等著魏劭開口。

  “傳我的信給楊信,叫他多加防範流民首。倘若薛泰兒子不敵,必要時候,則加以箝制。勿讓徐州落入那個綠眸之手!他若有決定不下之事,來告我。”

  魏劭沉吟了片刻,最後緩緩如是說道。

  ……

  小喬回到房裡,脫下了纏的嚴嚴實實的衣物,將魏劭從道旁折下的一枝臘梅插入瓶中,以清水供養起來,欣賞了片刻,便和春娘擁爐而坐,一邊往火裡焙著栗子,一邊說著閒話。

  漸漸地,栗殼陸續爆裂的輕微劈啪聲裡,空氣裡慢慢地飄出了一股淡淡的甜香味道,混合了臘梅的一縷暗香,沁人心脾。

  “也不知道靈壁那邊如何了。”春娘用鉗子夾出栗子,等稍涼了,剝出一粒粒的黃澄澄果肉,盛在盤中,餵了小喬一顆,又道,“這裡也耽擱了幾天了,不知何時方能上路。”

  小喬慢慢咀嚼著清甜的栗肉,出神時候,忽聽門外起了腳步聲。

  春娘回頭,見魏劭不疾不徐地進來了,忙起身,露出笑臉向他問了好,便退了出去。

  魏劭到了小喬身後,摟住了她腰肢,香了一口,道:“方才和春娘說什麼呢?”

  小喬扭頭,見他面帶笑容,俯身在自己身後望過來,便笑道:“並無別事。只是說起靈璧我姐夫和阿姐。也不知道戰況如何了。有些擔憂。”

  魏劭望她一眼。順勢坐到她身邊,伸手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反坐到自己的膝上。

  兩人四眸相對。

  魏劭注視著她。卻不說話。

  小喬直覺他反常。見他兩道目光一直落於自己的臉上。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笑道:“你這麼看我做什麼?莫非我臉上畫了花?”

  魏劭方一笑,不緊不慢地道:“我是有個好消息帶給你。也好叫你放心。方前兩日,流民首與薛泰戰於芒山,薛泰於於陣中被取命。流民首已經佔了靈壁全境。”

  小喬大喜過望,雙眸驀地放光,歡喜地嚷了一聲,雙手一下就攀住了魏劭的肩膀,從他膝上直起了身:“夫君所言是真?”

  她實在太過激動,不提防這麼一下,魏劭順勢就被她給撲倒在了榻上。

  “夫君說的都是真的?沒有騙我?”小喬又追問了一句。

  這幾日,雖然她一直沒再在魏劭面前催問靈壁的戰況,實際心裡總是牽掛著。雖然也知道比彘善戰,但如今他與薛泰的兵力,相差實在過於懸殊了。這次薛泰壓境而來,意圖將他徹底絞殺,變數太多,結果如何,她也實在不敢往斷定。

  卻沒有想到,非但取勝,戰果竟還如此大捷!如何叫她不喜出望外?

  魏劭被小喬壓在了地上,仰面望著小喬那雙近在咫尺的驀然間就變得喜氣洋洋的美眸,壓下心底里慢慢湧出的一絲怪異之感,抬手撫了撫她的髮絲,朝她微微一笑:“當真。”

92、

  小喬拍了拍胸脯子,輕輕呼出一口氣:“前兩日我便想問你消息,又怕你嫌我囉嗦。姐夫取勝了便好。阿姐想必也放心了。她再沒一兩個月,就要生了。”

  魏劭一隻手托住她的下巴,微笑道:“那你何時也給我生個孩子?”

  小喬沒想到他忽然將話題轉到了自己生孩子的上頭來。不禁微微一怔。

  ……

  最近和他關係突飛猛進,兩人床事頻繁。

  除了算著日子,盡量各種藉口,避免在危險期內和他做事之外,她也沒有什麼別的能夠避孕的法子了。

  更不用說他想要的話,又不會每次都聽她的,指定什麼時候行,什麼時候不行。

  倘若哪天忽然發現自己有孕,也沒什麼奇怪的。

  但小喬現在,卻依然還是完全沒有要和魏劭生孩子的主觀想法。

  除了年歲稍小這個客觀原因之外,從她的深心底處來說,最重要的,還是魏劭依然令她無法放下那道戒備的防線。

  儘管他寵愛她。儘管這次為了接她回去,他說如此的奔波輾轉。她也不是完全沒有感動。

  但哪怕就在片刻之前,當他攬她肩向她指點江山,甚至向她許諾未來的那個時刻,她在心底里最想說的一句話,卻並非他日後會不會記住當時的這個許諾,而是有朝一日,當她希望他能放開心中魏喬兩家的那段宿怨,放過自己的家人,他能否答應。

  但這樣的念頭,卻只在她的心底里一次次地徘徊,從沒有勇氣問出口。甚至沒有想過要問出口。

  至親至疏夫妻。

  他越對她好,她越感到茫然,乃至惶惑。

  所以小喬從不否認,她其實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一個凡事總是習慣性地要往最壞處去想的悲觀主義者。

  ……

  小喬回過神,對上他一直望著自己的那兩點漆黑眼眸,方意識到自己方才情緒似乎有些失控了。過於外露。有些不妥。

  便笑了一笑,若無其事地掠了下鬢髮,從他胸膛上爬了下來,道:“好好的,怎突然說起我來了……”

  魏劭仰面躺在榻上,一隻胳膊枕在腦後,若有所思般地望著她。

  小喬推了推他:“雖隔了層茵褥,地上還是有些涼的。別躺著了。起來吧。”

  魏劭依然不動。

  小喬便作勢自己從他身邊起來,才剛爬起來,魏劭忽抬腿,勾了下她的膝彎,小喬便又跌回到了他的胸膛上。

  他翻了個身,將她壓在了身下。拇指沿著她的眼皮輕輕來回撫了幾下,惹她眼睛發癢,忍不住眨了幾下,扭臉避開了他的手,嗔道:“好好的你又要做什麼?”

  魏劭道:“我外出打仗,你也是如此關切於我?”

  小喬轉回臉,見他似笑非笑般的表情。心微微一跳。道:“你何來的胡言?阿姐姐夫都是我的家人,我關切怎不對了?”

  魏劭道:“他們是你家人,我便不是了?何嘗見你如此關切過我。”

  小喬咬唇,辯:“我知你兵多將廣,又英雄蓋世,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大姐夫如何能和你?何況,我如何就不關心了你了?便是想早些回去,我探了伯母的病,在東郡沒住兩天才匆匆就上路的。”

  魏劭嗯一聲,語氣漫不經心:“聽聞你父親從你走後便廣發榜文,招賢納士。你喬家倒忽然令人刮目相看了。”

  兗州若有動作,涉及招兵買馬,不可能一直遮遮掩掩地在背地裡行事。魏劭遲早會知道的。是以小喬早想過日後他若問及,自己的應答之法。

  只是沒有料到,他這麼快竟然就知道了。

  不可能是賈偲說給他的。

  因她走,賈偲也同走。而她在的那三兩天裡,父親只是召集部曲將吏議事謀劃,賈偲一直被安排住在驛舍,不可能知道的那麼清楚。

  唯一的可能,便是魏劭這幾天派人曾去過兗州,如此才知曉了的。

  小喬和他四目對望。中間咫尺之隔。

  片刻。她朝他笑了。說道:“我倒是不大清楚。不過回去時候,確實也聽父親提及過了一句,說兗州側有袁赭、周群,本就如同虎狼圍伺,一年之內,更先後遭遇數次攻伐。若非得到夫君你的襄助,兗州早不能保了!父親感激之餘,也深以為羞愧。魏喬兩家既結姻親,兗州若有難,夫君這裡自然要有所牽扯。父親卻羞於往後事事皆都勞煩於你。是以痛定思痛,有意擴充人馬,以求自保。如此,若再遇到周群、薛泰之流攻伐,既多些騰挪餘地,也是為夫君解累贅之擾。”

  “夫君忽然問我這個,莫非覺得我父親做法不妥?”

  小喬望著他。

  魏劭道:“非也。只是忽然想了起來,隨口問一句罷了。”

  小喬輕嘆口氣,目露愁色:“我父親其實心中也是雪亮。多年以來,原本只想偏安一隅,不料沈痾宿疾,敗落至此。即便出榜招賢,未必也會真有賢能之人願意前去投靠。如今不過死馬當活馬醫罷了。夫君……”

  她忽然像是想了起來,輕舒兩隻臂膀,勾住了他的脖頸,睜大雙眸望著他。

  “父親雖說羞於再向你開口求助了。只是萬一下回,兗州若再有難,夫君不會見死不救吧?”

  “若如此,蠻蠻會傷心的。”

  她又道。

  魏劭起先聽說兗州出榜招賢,幾乎是出於一種本能的直覺,立刻便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

  在他眼中,如從前小喬曾說過的那樣,兗州就如同他盤中的一塊肉,先存在喬家人手裡,日後等他有需,自會去取。

  忽然那塊肉上,喬家人背著他做起了花樣。

  他自然有所警惕。並且更有不滿——類似於被冒犯了的不滿。加上恰好又是小喬南下期間發生的事。方才便開口問她了。

  等聽了小喬的解釋,他的不滿是打消了。儘管心底里依然還是隱隱存了點疑慮,但被小喬這樣勾住脖頸,睜著雙小鹿般的眼睛楚楚可憐地問自己,一腔的英雄氣頓時化為了柔情。安慰道:“蠻蠻勿怕。我不會容人染指兗州的。放心便是。”

  小喬便笑了,眉眼彎彎:“有夫君在,我不怕的。”

  “那夫君覺得我父親的想法如何?”她悄悄望他,又問。

  魏劭略略遲疑。

  他心裡對喬越喬平兩兄弟,並不怎麼看得起。兩人必都是庸碌之輩。否則也不會將祖上傳下的一艘大船給駕成了一堆爛鐵釘。他們即便折騰,料也翻不出什麼大水。

  至於喬慈,雖當驚艷了鹿驪大會,但畢竟還小,不足慮。

  喬家剩下唯一能令他感到受威脅的,便是那個新近闖入他視線的綠眼流民首。

  倘若這個綠眼流民首歸入了喬家,他將不得不重新估量喬家之勢。

  只是這綠眼出身實在低微,與喬家女兒猶如雲泥之別。能娶到喬女,聯想當初喬家與自己議婚時候臨時換了新娘的情景,便不難推測,綠眼和小喬那個姐姐的結合,非奔即走,必定不容於喬家。如今一時更不可能歸入喬家。

  魏劭大度地道:“你父親意欲有所作為,有何不妥?我方才也說了,不過隨口問問罷了,你莫上心。”

  小喬眨了下眼睛,乖乖地嗯了一聲:“我知曉了。不會放心上的。”

  魏劭一向愛她如此乖順的模樣,便笑了,輕輕拍了拍她的面頰,以示撫慰。

  ……

  第二天,人來報說,能夠渡河了。

  過河地段距離烏巢渡口十來里遠。兩岸不過十來丈寬,但因地處匯流之處,平常水流湍急,無法行舟,如今冰面卻凍的比別處都要厚實,足夠承載重量。往冰面上灑了泥土,鋪麥秸,將馬蹄包了布,在黃河南岸阻滯多日後,一行人順利渡河到了北岸,不再停留,北上往幽州趕去。

  魏劭帶著小喬,終於在年底前的最後一天返回漁陽。

  迎接他們的,是泰安一年的正旦節。

  ……

  正月一日,正旦,為歲之朝,月之朝,日之朝。一年中最重要的一個節日。

  這一天,夜漏不到七刻,悠揚而莊嚴的鐘鳴聲中,洛陽皇宮中的皇帝將在德陽殿接受隆重的朝賀儀式。

  諸侯、公、卿、將、大夫百官,以及蠻胡羌使節,將近萬人,按照貴賤和序列高低湧入大殿,為皇帝呼萬歲,並奉上賀禮。

  這個泰安一年的正旦節,去年剛被幸遜立為皇帝的聞喜王七歲的兒子劉通坐在那張相較於他來說極是寬大的龍椅之上,用畏懼的目光看著站在他龍椅之前,幾乎擋住了他視線的幸遜的背影。

  幸遜年近五十,大腹便便,精神卻極健,據說如今還能夜禦數女。

  他剛打贏了對袁赭的汜水之戰。此刻昂首挺胸站在這裡,宛若代替劉通,在接受這殿中萬人的朝拜,意氣無比風發。

  他的目光掃過殿中那一群黑壓壓的人頭,在為各地諸侯而設的上殿裡,並未看到燕侯魏劭的身影。

  這個正旦節,魏劭沒有來到洛陽。

  他只委派使者,向漢帝劉通呈上了朝拜之禮。

93、

  於天子之外的民間,正旦日最重要的一項活動,便是宗族祭祀家廟祖先。

  魏家也不例外。

  十月上辛日,為正旦祭祀祖先而釀造的冬酒已經出酒。

  三天前起,徐夫人開始沐浴更衣,整潔身心。

  宗族裡的祭祀執事,也將祭祀事項全部安排妥了,只等那日到來。

  去歲正旦日,魏劭因戰事阻滯,和新婚不久的小喬留在了信都,錯過祭祀。

  徐夫人本以為今年正旦,又要錯過。不想終於提早一日,竟及時歸家。十分的欣喜。

  昨夜到家遲,到時候已是深夜。入了西屋胡亂收拾了下,洗個澡,小喬和魏劭便睡了下去。因路上顛簸頗辛苦,小喬頭一沾枕頭便睡了過去。次日的一大早,窗外天還透黑著,五更不到,小喬心裡裝著事,一下從睡夢裡掙醒過來。睜開眼,看到房裡銀燭靜靜亮著,枕畔的魏劭卻已經不見了。

  一早要祭祀家廟,他今日事也多,想是不知何時,已悄悄起身了。

  小喬爬坐了起來,擁被發起了呆。

  去年的這一日,她人在信都,沒參與魏家的宗族祭祀。

  按說,今年人回了,作為魏劭的妻,她自然是要參與今日這個家族活動的。

  但是小喬卻沒忘記,去年她以新婦身份剛到魏家的時候,魏劭根本就沒有帶她去參拜過家廟。

  從禮制來說,她當初的婚禮,至今其實還少了最後、也是很重要的一個步驟:以新婦身份去參拜夫家的家廟。

  只有參拜過家廟,才真正表示被夫家認可接納。

  當然,小喬自己並不在意這種虛禮。都一年過去了,她本也早忘記了當初的這一茬事兒。

  但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她再次面臨是否要被拒在家廟門檻之外這一關,難免便想起了當初的事。

  因為昨晚到的太晚,她和魏劭歸家的消息遞到徐夫人,兩人只到她跟前叩了個頭,粗略說了幾句路上的經過,便回了西屋歇了下來。是以當時,徐夫人也沒提今早的事。

  以小喬的猜測,徐夫人應該要帶她參加家廟祭祀的。

  但魏劭那邊,小喬卻有點不肯定了。

  從他一早悄悄就起身走了,也沒叮囑自己一言半語,她越發覺得,他大約還是不樂意讓自己這個喬姓人踏進他魏家的家廟。

  小喬遲疑著的時候,忽然門外起了一陣輕悄的腳步聲,接著門推開了,屏風後春娘領了侍女轉了進來。

  “女君該起身了。再睡,怕要趕不上家廟祭祀了。”

  春娘笑盈盈地到了床前,將床帳勾起,示意侍女將捧來的衣物放下。

  小喬看了一眼。

  是套青白色的縹絲深衣。祭祀用的女服。

  春娘道:“男君四更便起了,叫婢不要吵醒你,讓你再睡些時候。婢見時辰也差不多,便來喚女君起身。”

  小喬默然,掀被下床。梳洗過後,換上那套縹絲深衣。吃了幾口送上來的早點。此時天依舊未亮,正要去北屋,聽到門口僕婦喚“男君”,轉頭,見魏劭進來了。

  他也穿著一整套的黑色祭祀禮服。長冠,外玄色深衣,內著絳色緣領和衣袖的中衣。

  禮服莊重,顯得他人也越髮長身而挺拔,雙目炯炯,精神奕奕,油然一種莊嚴家主風範撲面而來。

  小喬便朝他迎了過去,喚他“夫君”。

  魏劭打量了她一眼,微笑道:“祖母那邊應也快好了。我們好過去了。”

  小喬點頭。便隨他出門,兩人往北屋去。

  五更起,魏府的大門、儀門、內門等全部正門都已打開,燈籠從大門起始,如火龍般沿通道一路點了進去,整個魏府燈火輝煌。

  到了西屋的垂花門前,小喬遠遠看到內院也是燈火通明。登台階的時候,習慣性地低頭提了下裙裾,卻見側旁伸過來一隻手,抬頭,見魏劭停下了腳步,正扭頭望著自己。

  黑早,冷。但小喬心裡卻有些暖,將自己的一隻手放進了他同樣溫暖的掌心。

  魏劭握住她的手,帶她登上台階,跨過門檻,一直到了徐夫人正房門前,方鬆開了她。

  兩人進房。徐夫人早起身了。她受了拜,目光在二人面上巡了一圈,滿意點頭,笑道:“甚好。這就去吧。親族們想必應都在等了。”

  ……

  魏家的宗祠在魏府正西的一座獨立大院之中。五間的朱紅大門,平日總是關閉,今早大開。魏家宗族族人都已齊聚到此,正等候在兩旁的抱廈裡,男女分列,立滿了兩間的屋,皆都屏聲斂氣,靜悄悄沒有發出半點的聲音。

  小喬第一次跨入這座令她第一感覺陰暗森冷的院裡。

  她隨著徐夫人和魏劭,在許多雙目光的注視之下,沿著腳下那條寬闊的青色甬道進入到了祠堂。松柏蒼翠,肅穆莊嚴,堂門陛台的兩側,置了兩隻半人高的古色斑斕的巨大青銅焚鼎。鼎內已經焚著茂盛香火,兩蓬青煙從鼎口裊裊而起,空氣裡漂浮著濃烈的香火氣味。

  魏家宗族的執事早已帶人等候。恭敬迎了徐夫人並男女君入內。內裡燭火輝煌,神位的上方,懸了“祖德流芳”橫匾,左右各一神聯:敬恭明袖則篤其慶;昭穆列祖載錫之光。之下供桌。桌後便是魏家歷代神主之位。始祖居中,以下代代,父子以昭穆左右依次序位。

  密密麻麻兩排神位之末,小喬看到了兩個她再熟悉不過的名字:先嚴魏公諱經大人之神位。先兄魏保之神位。

  這兩隻神位,是以魏劭之名而立的,省略了一切的尊銜,簡單明了。

  小喬悄悄地望了身旁的魏劭一眼。

  他的神色肅穆。近乎沒有表情。雙目越過前頭徐夫人正向先祖拈香虔誠祝禱的背影,一直落在那兩張被漆成了黑色的烏沉沉的木頭神位之上。

  徐夫人拈香祝禱完畢,便是魏劭小喬。小喬跪於鋪設在神位前的跪墊之上,行大禮後,再無雜念,靜心斂氣,恭恭敬敬獻香敬爵,閉目誠心地祝禱了一番。

  祭拜禮儀結束,最後走出家廟的大門,小喬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

  彼時天大亮,新年正旦日的第一縷朝陽正從雲後噴薄而出,照在了那座大殿正脊的鴟吻之上,光明而輝煌,將小喬心底里起先留下的那種陰暗森冷之感,立時驅逐的無影無踪。

  ……

  正旦日,魏劭祭拜宗廟過後,徑去了衙署,於堂中受趕赴而來的各郡縣長官以及部曲將吏的拜賀。

  小喬這一日,也並不比他空閒多少。

  朱夫人至今還未解禁足,以養病不便見人之名,連早上的宗祠祭拜都沒露面。

  徐夫人如今不大見客。加上為起早祭拜宗廟,回了後精神有些不濟,歇了。小喬便完全代替了朱夫人作為魏府主母的職責,今天從早到晚,一直在應酬漁陽城中前來拜賀的各家命婦。直到傍晚,方空閒了下來。喝了口茶水,又去北屋服侍徐夫人用飯。徐夫人問了些她這趟回兗州的情景。小喬撿能說的說給她聽。聽聞丁夫人病體已經無礙,徐夫人也是歡喜。用完飯,端詳了下小喬,心疼地道:“你趕路本就辛苦,昨夜到的晚,一早起又忙碌到了此刻。且回吧。等劭兒外頭回了,叫他也不用來我這裡,你倆早些歇息。”

  小喬應了。見徐夫人再三地催,才起身出來,回到西屋,沐浴換了家常衣裳,方吐出一口氣,整個人放鬆了下來。

  魏劭宴飲完畢,天透黑的戌時末才回來。

  他應該喝了不少的酒,腳步浮晃。

  小喬一直在房裡等他。聽到外頭僕婦起了聲音,忙出去相迎。

  魏劭撐她肩進了屋,一頭便仰在床上,閉目一動不動。

  小喬見他醉的厲害,一張臉通紅,酒氣噴人,也顧不得埋怨了,幫他除靴脫襪,親手擰了濕熱毛巾,替他細細地擦臉。擦完了臉,又幫他擦手腳,給他蓋好被子,起身出去,□□娘和僕婦們都各自散了,回房後關門,自己也脫衣上床,鑽入被窩,輕輕躺在了他的身側。

  她聞著帳子裡經由他的呼吸漸漸帶出淡淡醇酒氣息的空氣,慢慢閉上了眼睛。

  下半夜的時候,她被身畔那個男人給弄醒了。

  魏劭在黑暗裡,用滾燙的手掌摸索她的身體,隨後就壓住她,急切地頂開她的腿,並無任何前戲。入她。

  兩人已經日漸熟悉彼此的身體。但每次他剛進去的時候,即便她已經潮潤,往往也總要一會兒才能完全適應他的入侵。

  他漸漸也會照顧她的感受了。此前總會先和她溫存一番。

  但這會兒,黑暗裡的他好像又變回了一開始那個不顧她的魏劭。

  他的鼻息很急,呼吸撲到她的面龐上,小喬還能聞到一股酒氣。身體皮膚很熱,像火爐一樣地熨燙著她溫潤的肌膚。胸膛緊密貼著她柔軟胸脯的時候,小喬聽到他喉嚨裡發出一聲舒適至極般的低聲呻yin。

  他一直入她,入的很兇,手掌掐的她腰都似要斷了。氣喘如牛。最後小喬都被他入的嚶嚶低泣了。等他終於結束,喘息慢慢平定,小喬也慢慢停止了抽泣。感到自己臉上、身上,全糊滿了不知道是眼淚還是汗水的濕噠噠一層,很不舒服,便拿開了他摟住自己的那條胳膊,從他懷裡坐了起來,要下去清洗。

  魏劭的那條臂膀卻忽然再次伸了過來,將她一把摁回在了他的胸膛裡。

  “你嫁我的第一天起,便是我魏家的人了。往後不要再和兗州往來。我會護你一世。”

  黑暗裡,小喬聽到魏劭如此說道。

94、

  他的胸膛也佈滿了汗濕。彷彿皮膚上的每一個毛孔,都正在源源不斷地往外蒸騰著熱氣。

  小喬亦同樣滾燙的頰俯伏其上,耳畔清楚地感覺到他那顆還沒從激烈跳動中平復下來的心臟的一下一下的飛快搏動。

  她閉上閉眼睛。

  “否則呢?”她微啞著聲,問。

  魏劭沒有作答。

  黑暗中的靜默,分分寸寸地延續下去,像一道無形的卻實實在在的暗流,無聲無息地籠罩住了小喬的全身。

  她忽然感到有些冷,微微打了個哆嗦,胳膊和後背皮膚彷彿冒出了一粒粒的細小雞皮疙瘩,才意識到自己汗濕著的身子還未著寸縷。

  方才是濕熱,此刻卻是汗冷了。

  她將魏劭那條壓在自己腰背上的沉重胳膊拿開,摸索著穿回了先前被褪去的衣裳,爬下床,點亮了燭火。

  魏劭依舊那樣仰在床上。額頭一片汗光。燭火映著,他雙目幽深地望著她。

  小喬慢慢地跪坐在了他的身畔,直視他的雙眸。

  “恐怕我的回答要讓夫君失望了。兗州於我不算什麼。但父母親恩,絕不可能因我出嫁而割裂。即便我的丈夫是你,我也不可能做的到。”

  語調平靜,卻一字一字,清晰地從她的口中說了出來。

  魏劭一動也不動。眸光彷彿漸漸亦凝固,兩點定在了她的臉上。

  “不欲隱瞞夫君,今早醒來,睜眼起先,未見到夫君在側,蠻蠻心裡有些惶惑。夫君知為何?因我想起了一年前我剛來魏家時候,夫君不肯帶我入宗廟拜先祖的情形。蠻蠻以為到瞭如今,夫君還是相同念頭。及至見到夫君現身,牽我手入祖母屋,我方安心下來,心下對夫君更是感激。不想歡愛未散,夫君竟又對我提瞭如此要求……”

  她停了,平復了下自己內心此刻那種難以言明的艱澀之感。

  “有些話,蠻蠻從前只敢在心裡想,卻從不敢在夫君面前提。唯恐不小心就碰觸到了夫君的忌諱。但夫君方才既然向蠻蠻坦露了夫君的想法,蠻蠻料想夫君應也不想听蠻蠻在夫君面前再說違心之話。蠻蠻便有話直說了。”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再次迎上了魏劭盯視著自己的那兩道目光。

  許是片刻前的熾烈情潮已經漸漸消退下去了,他此刻的兩點眸光,有些空淡,淡的到了令她感到冷漠的地步。

  小喬說:“我不敢妄稱自己能夠體味夫君今早祭拜先人蓮位之時的心情。我喬家當年確實有負盟約,以致令夫君遭受喪親的切膚之痛。這一點,我的父親他從未否認。父親也是深感愧疚。當初我喬家以婚姻主動求好於夫君,固然是為了解當日的兗州之困,但何嘗又不是想藉婚姻來修好於魏家?畢竟,故人俱往,涉當年事的我的祖父也早入土。剩下我們這些還活著的喬家後人,除了盡量修好,希冀化解兩家宿怨之外,還能有什麼可彌補的方法?”

  她的聲音,漸漸地帶了些激動:“我心知我人微位賤,不過區區一婦人罷了,即便以身侍奉,也不足以抵消你喪親痛之萬一。但婚姻乃兩姓之好。當初魏家既接納了婚姻,在我父親看來,便是魏家認同婚姻之盟,如達成諒解。我自然不敢如此做想。但從嫁入夫家後,一直以來,我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克己奉 ,唯一所想,就是盡量侍奉好夫君以及家中長輩,以不辜負我父當日將我嫁來的一片修好之心。我捫心自問,平日應也無大的過失之處。今日實不相瞞,我雖忙碌,疲憊萬分,但早上得夫君如此溫柔對待,心裡其實充滿歡愉,更信只要我持之以恆,日後不敢奢求夫君愛屋及烏,但終有一日,慢慢能夠放下兩家宿怨,也不是白日做夢。卻不料夫君忽然就要我與母族斷絕交通!我知夫君待我是出格的好了,我該感激。然,人皆生而有父母,恕我直言,蠻蠻對此,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

  小喬最後一口氣,終於說完了有些壓抑在她心底已經許久的話,忽然胸口那陣原本憋的她差點掉淚的酸楚悶氣便如得以徹底釋放,整個人隨之都覺得輕鬆了。

  她實在模樣還很狼狽:衣衫不整,長發凌亂,面頰和睫毛,猶沾了殘餘的星點淚痕,衣襟領口未及遮掩密實之處,露出的一片雪嫩肌膚之上,更是佈滿方被他虐愛過的可憐印痕。

  只是投向魏劭的那兩道眸光,卻慢慢地變得異乎尋常的鎮定。

  ……

  小喬知道自己應該是得罪魏劭了。不但得罪,還是狠狠地得罪了。

  有些話,即便是用再委婉的方式,或許原本也該永遠埋藏在心底的。

  再想說,最好也永遠不要讓男人知道。

  但這一次,她卻說了出來。是從嫁給他之後,第一次,她不是虛與委蛇,不是口是心非,更不是甜言蜜語,而是用自己內心真正所想的那種方式,給予了他一個回應。

  魏劭每入家廟,或許心情都會經歷一次旁人無法感同身受的痛苦。所以他今天心情又不好了。才會喝醉了酒回來,佔有了自己。

  倘若她足夠聰明,她應該像從前那樣,想法子將他哄的歡喜,讓他順著自己的所想,最後收回他說出去的那句話。

  雖然今晚不會容易,但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她卻不想了。

  也是那些話,哪怕兩個人都已經心知肚明,但倘若不說出來,哪怕二人再親密,中間也永遠會有那麼一層窗紙相隔。

  又如養了一個表皮完好的潰癰,看似無事,實則內裡滾膿。

  他既然終於赤,裸,裸地在她面前表達了他從前埋在心底里的那段難以化解的恨意,那麼她也就給予他相同的回應,讓他知道自己的所想。

  或許今晚未必就是個好時機。但誰能知道,什麼樣的時機,才是真正的所謂好時機?

  她真的想說出來。所以她說了。

  ……

  魏劭的目光起先在她臉上停留,一直停留,彷彿從不認識她這個人,也未見過她這張臉似的。

  接著,彷彿感到頭疼,小喬看到他閉了閉眼睛,抬起胳膊,用凝滯而遲緩的動作,揉了幾下他的額頭。

  接著,他倏然就坐了起來,翻身下床,穿起了他的衣裳。

  小喬知道他的意識此刻是完全清醒的。因為他的眼睛是清醒的。

  但他的肢體,卻彷彿依然還未從宿醉和片刻前的那場激烈歡愛里徹底醒來。

  他隨意地穿好衣服,也未拿腰帶,便抬腳往外去,腳步卻一個趔趄,人撞了一下近旁的置衣架。

  架足在地面移動,發出短促的一聲刺耳摩擦。

  小喬急忙下床,追了上去,從後扶住他的胳膊。

  “夫君要去哪裡?”

  魏劭停下了腳步,慢慢地轉頭,看了她一眼。

  她望著自己的眸光中帶著關切。

  魏劭愈發感到心煩意亂。驚詫、失望、生氣,夾雜著被她無情頂撞了卻又無力反駁的一絲羞愧,他現在甚至頭疼欲裂了。

  他覺得自己簡直沒法能再繼續容忍這個喬家的女兒了。

  女人果然是不能夠待她太好的。他在心裡模模糊糊地想道。

  他便盯著小喬拽著自己胳膊不放的那隻手。想她應當識趣地鬆開。卻未料她一直緊緊抓著,就是不放。

  “我知夫君生我的氣。只是生氣歸生氣,才四更,夫君未醒酒,外面又冷,夫君不要出去了。”

  她說道,仰臉望著他。

  魏劭冷眼看她片刻,抬手將她抓著自己胳膊的手給拿開了。啞聲道:“你心裡眼裡只有你的喬家之人,何必留我。我去書房,省得擾了你的清靜。”

  說完,轉身快步出了房。

  小喬追到門口,見他身影很快地消失在了通往書房的那道走廊盡頭。

  ……

  初五日,魏劭為年前上黨一戰裡的功勞將士論功行賞,大置酒,饗軍士。

  初七日,魏劭出漁陽,巡邊境。直到過了元宵,才回到了漁陽。

  小喬這些時日也忙忙碌碌,也是過了元宵,才漸漸地空閒了下來。

  這日早上,小喬和昨日才回漁陽的魏劭一道去北屋。陪著徐夫人用了早飯。飯畢閒話了幾句,要告退的時候,魏劭忽然說道:“祖母,我這幾日,大約就要動身去晉陽了。先跟祖母說一聲。”

  小喬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見他目光望向徐夫人,神色嚴肅。

  徐夫人略驚訝,道:“不是原本說要出了正月才走的嗎,怎又如此急了?”

  魏劭道:“晉陽地大事雜,張儉李崇方昨日又來信報,促我早日過去。諸多事務,懸而未決。”

  徐夫人想了下,道:“你有正事,早些去也是應該。這趟去了,多久才回?”

  “少則三兩個月,多則半年,也未料定。 ”

  徐夫人哦了一聲,點了點頭:“既然時日不短,你去晉陽也非行軍打仗,不如讓孫媳婦隨你一道去,如此邊上也好有個人照料。”

  魏劭道:“她還是留在家中為好。祖母年事已高,當以侍奉祖母為先。孫兒無妨。”

  徐夫人看了眼小喬,想了下,道:“也罷。讓孫媳婦留家裡也好。倒不是祖母要她伺候,而是不想她又出這麼大遠門的跟你出去吃苦。留家裡吧!”

95、

  徐夫人將從房外進來的貓咪抱上膝,出神了片刻,問道: “前次那個李姓鄉侯夫人之事 可有後續?”

  鐘媼道:“婢正想禀老夫人。這婦人看起來倒並無特殊之處。此前一直居於洛陽。去年鄉侯病喪,婦人便被翁姑送回了漁陽祖宅。居漁陽時候,深居簡出,平常不與人往來。不過……”

  她遲疑了下,道,“婢倒是無意間查到了個熟人,和她倒有那麼一些關係。”

  徐夫人道:“哪位熟人?”

  “便是中山的那位蘇氏。早幾年,此婦人居於洛陽時候,曾有段時日,蘇氏和她密切往來,常宴樂同遊。後因這婦人與人牽出了一樁風流官司。許是為避嫌,蘇氏方和她漸漸斷了往來。這些都是數年前的舊事了。”

  徐夫人緩緩地撫摸著懷裡那隻昏昏欲睡的貓咪,沉思片刻,又問:“姜媼如何會與那個鄉侯夫人暗中往來,可有端倪?”

  鐘媼道:“婢無用。姜媼與那婦人事發後相繼死去,並無口供。據鄉侯婦家中僕婦所言,平日也從未見過姜媼出入婦人 中。如何就勾到了一處,實在費解。”

  “姜媼來歷,可查過?”

  “姜媼本是夫人母家女僕,少寡,帶一子,朱夫人曾有恩於她,她便一直侍奉於夫人身畔,至今有三十年。”

  “姜媼的兒子,如今在何處?”

  “據說十數年前,才十幾歲,暴病而亡。”

  “何病?”

  “何病不知。不過,婢找到了一個從前曾與姜媼一同服侍過夫人,十幾年前卻被夫人趕走的老媼,從老媼口中,倒聽說了點事。據說當時姜媼兒子暴病死去,似與夫人的兄弟有關。她的兄弟,曾養男嬖。”

  如今貴族蓄妓或養男嬖,早已成風。

  徐夫人眉頭緊皺:“便是那個兩年前赴洛陽花會醉酒,獨個兒掉到池裡淹死幾天才脹浮上來的兄弟?”

  “正是。”

  徐夫人不再說話,出神了許久,忽道:“這兩日,你瞧劭兒,是不是又惹我孫媳婦的氣了?”

  鐘媼遲疑了下,不語。

  徐夫人搖了搖頭:“他年前還巴巴不辭路遠地跑去南方把我孫媳婦給接回來,當成寶貝似的,這才幾天功夫,那邊又沒什麼火燒眉毛的大事,就說要走,還叫我留下她伺候。不是置氣是什麼?”

  鐘媼道:“當年出事時候,男君尚小,切膚之痛,難免放不下去。一時轉不過彎來,也是有的。幸而女君性柔,心性也是豁達。老夫人莫急,假以時日,男君必定能放下心結。”

  徐夫人只道:“犟驢一頭!”

  鐘媼道:“男君和女君少年夫妻,這會兒又惹了閒氣出來。若真就這麼分開了五六個月,恐怕有些不妥。非婢多嘴,不如老夫人開口,叫男君帶女君同去便是。料過些時日,二人也就好了。”

  徐夫人道:“你何曾見過犟驢受鞭而心甘前行?我若開口強令他帶孫媳婦過去,倒顯得他有多委屈。我更不忍委屈我孫媳婦。”

  她想了一想,手掌摸了下貓兒的腦袋,道:“年也過了,家中無事。這漁陽風大沙多,我有些想念無終城的好天氣了。”

  ……

  魏劭晚間回來時候,不見小喬在房裡,也不見春娘。徑去沐浴,出來後還不見她。便問林媼。

  林媼道:“老夫人喚女君陪用飯去了。”

  魏劭略一遲疑,便往外去,剛到門口,聽到庭院甬道上由遠及近傳來腳步聲。抬眼見兩個侍女在前打著燈籠,照小喬回來了,魏劭跨出了門檻,往書房方向去。

  他巡邊城回來後的這幾個晚上,回來後先都去的書房,晚些回房再就寢。和小喬倒也各自相安無事。

  小喬晃到了魏劭身影,叫他:“夫君,祖母喚你去。說有事和你說。”

  魏劭看了她一眼,抬腳往北屋去。

  他到了北屋,入內,見地上放了幾隻敞開的樟木大箱,內裡放置衣物以及各種日常所用雜物,僕婦手碰大小奩盒往來忙碌,鐘媼正站在一隻大箱旁,叮囑一個僕婦:“那邊天氣一時也暖不了,那件狐氅先帶過去,仔細收好……”忽看到魏劭進來了,忙迎上來笑道:“男君來了?老夫人在裡頭。”

  魏劭道:“這是要做什麼?”

  鐘媼道:“老夫人預備動身要去無終城。”

  魏劭眉動了動,快步入內,徐夫人坐那裡,看到魏劭,招手讓他來。

  魏劭靠坐過去:“方才阿姆說,祖母要去無終城了?”

  徐夫人點頭:“叫你過來,就是跟你說這個。你也知道,我喜那邊天氣舒適,冬暖夏涼,往年一年中,有半年是在那邊過的。這會兒元宵過了,等你一走,家裡也沒什麼人了,我便想去那邊過些時日。”

  魏劭道:“祖母何日動身?孫兒先送祖母過去。等祖母安頓了,孫兒再去晉陽。”

  徐夫人道:“我不用你送。我這趟過去,把你母親也一道帶去。晉陽既然事急,你自管早些去了便是。我有人護送。”

  魏劭微微一怔,遲疑了下,問道:“祖母只帶我母親?”

  徐夫人點頭,微微嘆息一聲:“上回那事出了,我雖禁足你的母親,只我自己的心裡又何嘗好過?畢竟是你母親,我知你心裡也是盼她好的。便想這趟去無終,帶她隨我一塊兒。換個地方,許能叫人換個心境。”

  魏劭便向徐夫人鄭重拜謝。

  徐夫人微笑道:“有何可言謝。我記得早些年,你母親性子也不至於像如今這樣鑽牛角尖。如今成這樣,她自己固然錯在先,我這個做婆母的,應也有引導不到之處,難辭其咎。正好這趟帶她去那邊,我再和她好好處處。”

  魏劭再三謝徐夫人。徐夫人含笑道:“叫你來,也就是和你說這個。你忙了一天,想必也乏,早些去歇息吧。”

  魏劭應了,從坐榻上爬了起來,作勢走,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回頭道:“祖母不帶她也同去?”

  徐夫人道:“誰?你媳婦嗎?”

  見魏劭望著自己,搖了搖頭:“她不去。”

  “按說,我們府里人少,”徐夫人解釋,“你一走,我也走了,大可不必非要她留下。我原本也是想帶她一同去的。家中雜事交給新上來的管事便是。只你也知道,二月首民眾祭祀太社,祈五穀豐登,歷來要我們主持的。往年都是你的母親。這回你母親隨我走了,自然要她出面。此其一。其二,我也是存了點私心,心疼你。想她能留在家裡守著,萬一你什麼時候提早回來,也不至於到了家,冷冷清清,連個迎的人都沒有。”

  魏劭道:“我無妨的。祖母儘管將她一併帶去無終城。”

  徐夫人道 :“我本也怕她獨個兒在家冷清。方才叫來她的時候,也問過她了。只她自己說無妨。我想罷了。她遲早要獨個兒擔起我們魏家主母之責,趁年輕多歷練,也是好的。”

  魏劭張了張嘴,終還是閉了上去。最後道:“孫儿知道了。孫兒先行告退。祖母也早些安歇。”

  ……

  魏劭回到西屋。

  小喬正在房裡與春娘收拾他出門的衣物。

  魏劭站邊上,冷眼看了幾眼,去了書房。晚些回來,春娘已經不見了,地上也如同北屋裡那樣,擺了大小幾隻箱子,都是他的衣物。

  小喬正坐在床沿邊,疊著他的幾件衣裳。見他進來了,也沒起身去迎,只說道:“我向人打聽了下,晉陽那邊氣候冬乾冷,夏燥熱。因你說去個半年也未做準,是故這趟出門,幫你多收拾了些。除了這會兒要穿的袍、裘,另有十套中衣,十套換用的內衣。內衣都是細葛料。另有為天熱準備好的素紈禪衣……”

  魏劭視線掃了一圈地上的箱子,不耐煩地道:“這些你看著辦就好。和我說什麼?”

  小喬便不做聲,低頭把攤在床上的最後幾件衣裳折好,歸入箱子,壓了壓,最後蓋上蓋,回頭說道:“不早了,那就歇了吧。”

  兩人各自上榻,早不像先前那樣好的如膠似漆。各自懷了心思。

  小喬閉著眼睛,忽聽魏劭在耳畔道:“明日你去跟祖母說,讓她帶你也同去無終城!”

  小喬一怔,睜開眼睛,轉臉看他。

  “你就跟她說,你一個人留家裡會冷清。怕!”他又道。

  小喬淡淡地道:“我不怕。有什麼可怕的?祖母帶婆母去無終城,我留家裡守著,也是我的本分。”

  魏劭眉頭皺了起來。盯著她。

  小喬便轉回臉,閉上了眼睛。

  ……

  兩日後,徐夫人收拾好了行裝,叫個侍女抱上那隻日漸肥胖的貓咪,帶朱氏一道,婆媳二人坐馬車,出城去往無終。

  魏劭不顧徐夫人阻辭,親自護送。白天走於馳道,傍晚投宿驛舍。一路不緊不慢。數百里的路,走了三天,才送徐夫人到了無終城。無終令迎他一行人於城門外。魏劭進城,安頓好一切,留下一隊家將護守,當晚也不住,連夜趕回,第二天中午便回到了漁陽。

  小喬原本以為他送完了徐夫人,回來便也要走了。不想這一趟回來,他竟就絕口不提再去晉陽了。在邊上觀察幾日,見他日日早出晚歸,異常的忙碌。自然也不會主動開口問他到底什麼時候動身出發。只叫人把先前已經收拾好的幾隻箱子暫時歸置起來。等哪天他要走了,再抬出來就是。

  這樣一轉眼,正月底便過去,這日,是二月首的太社祭祀。

  太社祭祀主祭土神,以韭、卵為祭品,乞求接下來一年地產豐厚,五穀豐登。祭祀完畢,鄉民聚在一起作社戲舞蹈,也有青年男女趁機互贈蘭草傳達心意,是一年當中,除正旦外最為隆重的一個吉節。

  一大清早,小喬便起了身,梳妝完畢換好祭服,在隨行護送之下,坐馬車出城去往太社廟。

  魏劭當日等小喬出門,自己去了衙署,剛一進去,公孫羊就催他:“主公,何日動身去往晉陽?”

96、

  公孫羊最近,心裡其實一直犯嘀咕:君侯的心思,饒他也算半個人精,又佐多年,也依然有些猜不透。

  原本,照計劃是開春,也就差不多這會兒去晉陽的。

  不想他忽然提早,剛過了元宵,就說要走。

  公孫羊自然無可無不可。

  君侯一聲話下,下頭人立刻跑斷了腿,點將整兵,那些要隨君侯西去的將領軍士揮淚別了老婆孩子熱炕頭,只等著出發。

  萬事俱備,不成想,君侯走了一趟無終城回來,忽然就閉口不提晉陽了。

  倒是每天見他天剛明就來衙署,天不黑必定不走。

  其實剛開年,真沒那麼多的事。

  為求一年好運,自古就有年首不交兵之慣例。

  所以正旦日後,衙署裡真沒那麼多的要緊事,非的綁著君侯親自在案牘後勞形。

  公孫羊不解。

  因下頭都等著君侯發話,所以先前也問了他一聲。

  君侯當時說,體諒廣大將士不易,難得年首,是故臨時又改了主意,讓大家再多得些閒。

  下面一片歡聲,紛紛感激君侯體諒。

  公孫羊憑直覺,有點不相信。但他看出來了一點,君侯這是還不想走。

  所以他也不催了。

  但這會兒,真的不催不行。

  因為事情出來了。

  三天前,張儉李崇那邊來了個快報,說隴西的燒當羌人作亂,攻打上郡一帶。幸被鎮壓。請君侯盡快趕赴過去,以定後策。

  昨夜,并州那邊加急又送來了一封快報,這會兒就在公孫羊的手上。

  雖然他還等著君侯過來拆,但也猜到應該是上郡亂的後續。

  所以一早起,他就在等著君侯來。

  偏他今天卻遲遲沒有現身。

  公孫羊等的脖子都快直了,正想派人去魏府傳信,可算見到君侯來了,於是趕緊遞上快報,順口催問了一聲。

  魏劭拆了快報,瀏覽了一眼,遞給了公孫羊。

  張儉報,疑涼州刺史馮招暗中挑唆燒當羌犯事,以圖謀不軌。請君侯速來。

  燒當羌是西部勢力最大的羌人政權,如匈奴一樣,最早以畜牧為生,後漸漸融漢,轉為農耕。在漢人印像中,羌人“狀極可怖,不類生人”,十幾年前,這支人口多達數十萬之眾的羌人曾歸化漢室,後卻遭到陳翔殘酷統治。陳翔視羌人為牛馬,殘酷對待。不但要羌人納貢給自己,擄來男子淪奴隸,女子充營妓。羌人新首領雕莫不服,脫漢再次作亂,一度曾攻下西河郡。

  去年陳翔失并州。魏劭第一時間招撫雕莫。但雕莫並未回應,只退居到了羌地。

  魏劭當時急著回幽州,見邊境安寧,便暫時放下事情,趕了回來。

  不想這麼快,才開年,燒當羌人竟又攻打起了上郡。且還牽扯到了涼州刺史馮招。

  “主公何斷?”

  公孫羊問。

  平西涼,收羌人,為他日南下杜絕後患,這便是魏劭開年要去晉陽的軍事目的。公孫羊自然清楚。

  魏劭皺眉,道:“我明早動身吧!大軍三日內開拔,以常速發往晉陽便可。”

  ……

  魏劭從衙署回來,方中午不到。

  他平常罕在這個辰點歸家。是以西屋留下的僕婦侍女驚訝。伺候用飯。

  小喬卻依舊沒回。

  魏劭有些心神不定,飯都沒吃,騎馬出城,往太社祠的方向而去。

  二月首太社祠祭,對於以耕農為生的農人來說,意義重要。一清早,各亭里鄉民帶了韭、卵以及去年家中所釀新酒,從四面八方湧聚到東郊桑林裡的太社祠前參與祭祀。

  吉時,皮鼓聲起,漁陽令領著身後參與祭祀的鄉民向土神行一跪三叩禮,敬酒、敬饌、敬五穀種,宣祝禱之文,最後將香火交給淨手過後的小喬,由她親手插入農壇,並再祝禱一番,祭祀禮成。

  魏家作為一地領主,向來為民眾愛戴。頭幾年來領祭的朱夫人倨傲,祭祀完畢,必定匆匆上車離去。今年換了女君。民眾見魏家的新主母年少而美,笑容可親,無不傾倒,完畢後,紛紛向她走去,團團圍住,請求女君品嚐新酒,評定優勝,與民同樂。

  這也是個傳統的太社祭祀娛樂項目。各宗姓亭裡,獻出新酒,品評過後,擇其中一種作供酒置於農壇。若被選中,宗姓亭裡,無不以為榮耀。

  民眾盛情,小喬難卻,和漁陽令一道來到品酒台前。

  一排架上,整整齊齊地擺著酒壇。壇腹貼了紅紙,上各有宗族亭裡的標記,一目了然。

  貴族女子亦如男,興飲酒。

  徐夫人酒量便極好。即便到了這年歲,每餐完畢,亦以溫酒漱口。

  小喬酒量卻淺,平日也不大喝酒。看到竟然有這麼一長溜的酒壇子擺在那裡等著自己一個一個地喝過去,當時心里便發怵了。

  只是人都到了這裡,四周又全是期待的目光,如同趕鴨上架,也只能硬著頭皮,和漁陽令一道上去,從第一個啟封的酒壇開始,一一品酒。

  好在每個酒壇只取一盞,她只需淺飲一口,能品得出滋味便可。

  因都是個宗族用心釀造選送過來的新酒,事關各亭裡榮譽,她也不敢敷衍了事。

  每一口酒,都盡量咂出滋味。濃或淡、澀或潤,慢慢一共數十個酒壇,從頭到尾,竟一一全都品嚐而過。

  最後她與漁陽令商議,選了其中一種為優勝。

  當時那亭裡的鄉民便歡呼雀躍,舀酒請人品賞,又將新酒供於農壇之上。接著便是社戲舞蹈。

  桑林裡鼓樂陣陣,人們歡樂喜慶,青年男女繞著桑樹追嬉,留下陣陣歡快笑聲。

  方才那麼多的酒,她每種雖只因淺淺飲了一小口,但加起來也不少了,各種酒又雜一起,下了舌根滲入腹中,漸漸便燒了起來。漁陽令來請她同觀社戲的時候,小喬心口已經突突地在跳,面頰也有些紅了。幸好有一旁的春娘和林媼相扶,才不至於露出醉態。

  小喬也知自己大約是要撐不住酒力了,唯恐等下醉倒在這裡要出醜,便笑道:“多謝使君以及諸位鄉民厚愛。今日大吉,肇興稼穡,必定福佑黎庶。使君與民共樂,我先便告辭了。”

  漁陽令見她兩頰微微泛紅,知她應不勝酒力了,也不敢再留,忙躬身敬送。

  小喬離祠出桑林。一路所過,無數的鄉民夾道向她致意歡送,其中更有從前那一撥曾去西王母殿偷窺過她美色的郡國學青年子弟。

  這些人今日來此,本只是為了圖個熱鬧。若能以蘭草遇贈個二八佳人,則更錦上添花。當中多人去年來過桑林,知魏家來參加祭祀的主母是那個中年婦人,今年自然也不會有什麼期待。

  卻沒有想到,今早露面的,竟然是去年曾欲窺一眼而不得的那位年少女君。果真貌如天仙,第一眼看到,一個一個雙目發光,兩條腿定在地上,邁不動步了。

  從小喬露面開始,這一幫郡國學的子弟便寸步不離地緊隨。她到哪兒,這些人也跟到哪兒。見她此刻要走,礙於她的身份,不敢靠的過近,全都簇擁著,在旁跟隨,只為能再多看上她那麼最後一兩眼。

  小喬出來,一群郡國學的輕浮子弟簇擁在後,爭相推擠,臉上一副快要流哈喇子的表情,顯得分外刺目。

  魏劭騎馬到了桑林口,看到的便是這麼一番景象。

  他既未現身,更未露面。只停了馬,遠遠地註視著小喬被漁陽令送到了馬車旁。春娘林媼扶她上了馬車。

  馬車離去。

  ……

  小喬坐在馬車裡,行了段路,醉意越發的濃。連頭都暈乎乎的。有些無力地閉著眼睛,歪靠在春娘懷裡,漸漸醉睡了過去。連什麼時候入城回到魏府,怎麼回的魏府都不覺。

  朦朦朧朧只覺得仿似春娘抱了自己下馬車,又抱她走路進去,最後放她到了床上。

  感覺到身下碰觸到的似乎是張床了,她一下便放鬆,徹底沉入了醉夢鄉中,睡了過去。

  春娘和林媼立在一旁,看著剛將女君從馬車裡抱下,再一路抱了進來,放到床上的男君。

  見他神色彷彿不大好,各自不安。

  魏劭的目光從呼呼大睡的小喬臉上挪開,對春娘道:“女君既不能喝酒,你也是她身邊的得用之人,你何以不勸著些?在外竟醉成了這個樣子,成何體統?”

  他的語氣雖然平,但話中的質問之意,卻呼之欲出。

  男君雖然脾氣一向不大好,但來魏家這麼久了,還是頭回,春娘聽他用這麼重的語氣和自己說話,難免心裡慚愧,也不敢自辯,只道:“男君說的是。確實是婢疏忽了。下回定加倍小心服侍好女君。”

  林媼更是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只低著頭一動不動。

  魏劭拂了拂手。春娘和林媼對望一眼,轉身出了屋。

  魏劭在床前立了片刻,注視著醉了酒呼呼睡著的小喬。

  ……

  小喬沒料到今日參加祭祀,自己竟會意外地醉了酒。

  她現在沉入了醉鄉,卻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中,自己的身子彷彿被一把柔軟的毛刷刷過,十分的舒適,舒適的甚至令她打起了哆嗦,一雙玉足腳趾也緊緊蜷縮起來,但皮膚上的每一個毛孔,卻都慢慢地舒張了開來。

  她整個人輕飄飄的,被什麼托舉在了水波之上,又似漂在雲堆之中,蕩漾無比。

  她覺得很是舒服,忍不住在夢裡也輕輕地哼了出來。

97、

  小喬從綿長而昏沉的一覺之中醒來了。

  外頭天已黑了,房裡掌著燈。床帳靜靜低垂,耳畔不聞半點聲息。

  只有她一個人躺在床上。

  不曾想醉的竟那麼的厲害,睡到此刻方醒。

  小喬慢慢地爬了起來,擁被坐在床上。

  她的頭還是有點暈乎。嘴巴很渴,又乾又燥。

  而且,身上也不大舒服。

  滿身黏膩膩。甚至……

  兩腿間也潮乎乎的……

  小喬忍不住低頭看了一眼。

  她的身上還穿著白天的那套中衣,只不見了外衣。

  外衣應是春娘幫她脫去的。中衣衣襟合掩之處,雖略有凌亂,但大體還算整齊。

  睡瞭如此長的一覺,也是正常。

  小喬撐了撐額,撩開床帳爬了下去。足剛落地,才覺得四肢酥軟竟透骨了,膝窩一軟,人便朝前傾去,一把扶在了床柱之上,這才沒當場軟倒在地。

  她定了定神,朝外喚了聲“春娘”,聽到己聲亦酥啞異常,用力叫了好幾聲,房門外才有腳步聲靠近。

  “女君終於醒了?”

  面前是春娘那張熟悉的令人見了心安的笑臉。

  小喬一隻手依舊抓著床柱,慢慢地坐回在了床沿,發呆。

  之前她從沒有喝醉過酒。

  沒有想到,醉酒過後,不但頭疼,連肢體和最私密處,竟然也會是這種讓她似曾相識的如同……

  小喬咬了咬唇。難免些微的羞恥。

  “春娘,我想沐浴。”

  身上實在感覺不大舒服。她抬起眼睛,說道。

  ……

  熱氣氤氳的浴房裡,小喬將自己整個人浸在了浴桶中,漸漸地,終於感到舒適了起來。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她泡了一會兒,通體的幼嫩肌膚,慢慢地泛出了淡淡的粉紅之色。面頰若兩片桃花。青絲垂落於肩,如藻花般緩緩飄擺在水面,漆黑的雙眉和睫毛之上,沾了幾顆細碎的凝瑩水珠。

  春娘在她身後,替她洗著長發。

  小喬閉目,忽然想起了早上的事,將一雙藕臂搭在桶壁之上,說道:“今日我是回來路上便醉了嗎?是春娘你將我抱進來的?”

  春娘想起了當時那幕。

  男君將醉酒了的女君抱進來放到床上,屏退了自己和林媼。

  然後,也不知如何了,等他再次從房裡現身,日頭已是西斜。

  他對一直候在房外的春娘說,女君此刻還是酒醉未醒,叫不要擾醒了她。

  然後他似乎遲疑了下,又吩咐己,勿讓女君知曉他於這個白日回來過。

  男君面無表情,說完離去。

  春娘當時莫名。等男君走後,因不放心,悄悄入房察看了一番。

  倒沒什麼大的異常。

  女君確實如男君說的那樣,依然沉醉未醒。身上衣衫也整齊,一幅桃紅錦被整齊蓋於她的肩膀之上,唯一可見之異態,便是兩頰緋紅,額頭脖頸積一層香汗,呼吸亦不勻,吐氣醇馥若蘭,醉睡不醒,姿態媚人之處,春睡海棠也難比擬一二。

  ……

  春娘貼身服侍小喬。她與男君是親是疏,即便隔著房門看不到內裡,無論如何也瞞不過她的。

  正旦次日起,春娘還沒從女君終於得以正大地步入家廟的欣喜裡出來,便覺察到了兩人中間似乎又生分了。

  雖然男君照舊宿於房中,女君也如常那樣早送晚迎,但二人對望的眼神,春娘卻看出了不同。

  更不用說,兩人若相好時候,女君往往在送男君臨出門前,還會再幫他正一正衣襟,或是捋一捋腰飾懸下的絲絛。

  而男君趁機捏捏那隻小手。絲毫不避有她在旁。

  這半個月來,從元宵後男君巡城歸來,直到現在,這樣的情景,春娘再也看不到了。

  ……

  春娘遲疑著,沒有回答。

  小喬卻未留意她的神色,以為她默認了,玉臂摟她道:“春娘你對我真好。幸好有你在旁。要不然我都不知會出什麼樣的醜了。羞死人。我記得也沒喝多少,竟醉的如此厲害。下回我再也不敢了……”

  春娘怎經得住女君如此在自己面前撒嬌露出小女兒情態,胸腔溢滿了柔軟,話都要說出口了,忽又記起男君白天臨走前面無表情的那一聲叮囑,終還是將話吞了回去。

  長發已經洗好。她命女君轉身趴在桶壁之上,取了一柄帶著顆顆圓潤浮凸的玉掌,替她推揉後背,消除疲乏。

  春娘手法熟練,又知力道掌控,小喬閉著眼睛,正感渾身舒坦,忽聽她在身後道:“男君不定這幾日也要離漁陽了。女君真的獨個兒留下,不與男君同行?”

  小喬睜了睜眼,復又閉眼,不語。

  不像從前,她的那些心事,或是她和魏劭的關係,她總毫無遮掩地告訴給春娘。

  如今卻不想說了。也不知如何啟口才好。

  春娘繼續以玉掌揉摩她線條柔美的那片雪白後背,嘆了口氣:“正旦那日,婢分明見女君和男君還好好的。女君還去家廟祭拜。婢心里高興。卻不知好好的,女君怎又與男君生分了起來?女君如今有些話,彷彿也不願和婢說了。但以婢之所想,能同去,自是同去的好,若真叫女君獨個兒這樣在家過上個半年……”

  “春娘,我好了。”

  小喬回頭,朝春娘一笑。

  ……

  很晚,魏劭還沒回來。

  小喬無事。見他遲遲不歸,自己又上了床。

  白天醉睡,泡了個澡,身上感覺舒服多了。但此刻毫無睡意。她閉著眼睛,想著心事,將近亥時末,才聽到魏劭回來的腳步聲。

  “我明早便走。”

  魏劭躺下去後,忽然說了這麼一句話。

  小喬睜開眼睛,朝他轉了臉。對上魏劭的那雙眼眸。

  他的眸底,隱有一縷暗色。目光緊緊地和她的眸光織在一起。

  “我想著夫君應也是這幾日要走的。夫君走好。明早我送夫君出行。”

  小喬柔聲說道。

  ……

  魏劭讓公孫羊隨大軍常速往并州。自己輕騎而行。

  他的腳程很快。

  昨日早方出漁陽,今晚便已經抵達了涿郡。

  今夜停一夜,明早繼續西去。

  照這樣的腳程,用不了□□日,便能抵達晉陽了。

  現任涿郡郡守從門客那裡,曾獲悉自己倒霉上任被撤職的原因。

  據說是有回君侯來涿郡公幹,夜宿之時,他的上任為討好君侯,往他房里送了個美人兒。這原本太過平常了。結果君侯卻大怒,美人嚇的從房裡跑出來,次日,那個郡守也被撤了。

  經過此事,涿郡眾人背地暗傳,君侯不喜女色。應有龍陽之好。

  有了這個前車之鑑,如今的這位郡守,自然不會再乾相同的傻事。

  迎君侯,設筵席,送君侯至驛舍下榻。特意管夫人借了個穩重的僕婦過去服侍起居。

  既不送美人,也不送男寵,如此,總不會出差池。

  ……

  魏劭當晚睡了下去,卻輾轉難眠。

  閉上眼睛,眼前便浮現出了兩天前的那一幕。

  即便此刻想起來,他還依舊感到耳熱心跳,手心出汗,整個人彷彿被糅合著強烈刺激的一種深深羞恥感給攫住了。

  ……

  魏劭承認自己是喜歡這個女人的。有時候甚至覺得愛她愛的入骨了,到了近乎神魂顛倒的地步。

  他是願意為她做些讓步的,若這些讓步能討她歡心的話。

  譬如,允許她打自己之類的承諾。

  但,君侯也是有他自己的底線。

  他不能容忍正旦日的那個晚上,她仗著自己對她的好,竟如此放肆地挑戰著自己的底線。

  他當時感到既狼狽,又難堪,還憤怒,加上那麼一點的傷心。

  所以那個晚上起,他是真正下定了決心,要好好冷一冷她的。

  他都一個月沒碰她了,照樣也過了下來,過的也挺不錯的。

  但是那一刻,躺在床上的她卻和平時醒著的樣子,太不一樣了。

  她醉的不省人事了,雙眸緊閉,睫毛捲翹,臉龐紅撲撲的。

  他靠過去,聞她呼吸的時候,聞到呼吸裡都帶著一股甜醉的芬芳。

  魏劭本是沒興趣再碰她了。但是必是聞她氣息聞的也醉了。管不住手。就解了她的衣裳。一個月沒看到的一具白花花玉體,橫陳於他的眼皮子底下。

  極美。他看的實在受不了了。

  這副玉體可以任他享用,她還不知道。有什麼比這個是更大的誘惑?

  何況,他本是她的夫君,又有什麼是不能做的?

  於是君侯不再猶豫了。當時非但將她抱入懷裡,還跪她身前,打開了她的一雙玉腿,做了件以前他曾不止一次地在腦海裡冒出過念頭,卻一直恥於去做的私密之事……

  ……

  魏劭猛地從睡夢裡驚醒,感到心跳加快,嘴巴里更是渴的要命,喉嚨都快燒起來似的。

  也未點燈火,下地摸到桌案之前,提起整隻茶壺,一口氣往嘴裡灌了半壺水。

  茶水已經涼透。冰冷的水順著他的喉嚨往下,終於壓住了他的干渴。

  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將茶壺放回到案面,正要翻身再躺回去,忽然瞥到窗外隱隱似有火光,過去一把推開,看到距離驛捨不遠的一處民舍屋頂,往上冒出團團火光。

  起火了。

  魏劭立刻出屋,喚驛丞叫人撲火。

  君侯下榻的住所附近竟然半夜失火。驛丞大驚,一邊叫人撲火,一邊派人通知郡守。

  郡守得訊,連衣服都來不及穿好,立刻調了大隊人手緊急趕來。

  幸而火勢發現的早,加上前幾日剛下過一場雨,半刻鐘後,火被撲滅了,但依然波及了近旁的幾戶住家。

  深夜的街巷,嘈雜聲一直不斷,中間夾雜著隱隱的哭號之聲。

  郡守唯恐衝撞到了君侯,臉如土色,等火情撲滅,立刻趕了過來向他請罪。

  魏劭早已經了無睡意。問火情。

  初春深夜,寒意依舊料峭。

  郡守卻滿身是汗。以袖擦額,說道:“正中火場裡燒死一個婦人。鄰人說,婦人丈夫外出經商,經年不歸,婦人獨自在家,勾了漢子成姦。傍晚曾有鄰居見到婦人招姦夫宿於房中。不知怎的,竟就起了大火。方才火場裡,只見那婦人被燒的屍體,姦夫想必自己逃脫了……”

  郡守說著,見魏劭神色陰沉,更是膽顫,慌忙又道:“這婦人趁丈夫不在家,勾姦夫夜宿失火,非但燒了己家屋子,還波及鄰人,也算死有餘辜。那個姦夫,下官已派人前去捉拿,等捉到後,必定嚴懲,以正風氣……”

  魏劭站了起來,走到窗邊,對著窗外漆黑夜色,背影一動不動。

98、

  魏劭離城第三天。

  隨著最後一路隨他西行的軍隊於今早拔走,漁陽城也從這幾日的拔營騷動裡漸漸恢復了往昔平靜。

  魏府不像別的世家大族。人口本就不雜,加上十年前的變故,如今更是簡單。徐夫人朱氏走了,三天前魏劭也走了。北屋東屋便都空了出來。偌大的一座府邸,入夜之後,只有西屋這邊亮可燈火,看著難免顯得孤清。

  小喬這幾天,卻過得相當充實。

  魏劭走後的第一天,從去年底慢慢重新選拔上來的各管事僕婦齊齊到她跟前清報賬目,隨後看了下倉房,也不是全看,只是隨意抽點,這樣也一直忙到天黑咕隆咚,才歇了下去。

  因徐夫人平常喜蒔花弄草,尤其喜愛薔薇,去歲冬,一場極北寒流突然來襲,一時保護不及,徐夫人精心培了多年的稽山重台薔薇一下全都凍死了。莫說徐夫人,便是小喬見了也極心疼。便建議在庭院中建個花房。徐夫人當時也興致勃勃。只是後來相繼出了魏儼、朱氏之事,徐夫人自己也病倒,事情便懸了下來。

  如今開了春,又得了空閒,正好可以建造花房。是以次日,小喬叫花匠同來,在北屋勘察了大半日,選了花房地址出來。次日叫來了極有經驗的木工泥瓦工來,著手花房建造的事宜。

  又一天忙忙碌碌過去。

  今日木工就呈上了花房圖樣。小喬滿意。指定一個能幹的管事負責此事。

  女君起的事,還是討老夫人歡心的。管事自然盡心盡力,不敢有半分懈怠。

  今天也是魏梁母親的五十歲壽。

  魏梁去年底在晉陽沒有回來,如今自然更不能趕回來賀壽。魏母和朱夫人平輩,論輩分,小喬叫她嬸母。是以今日又親自去了魏梁家中為魏母賀壽。

  魏梁母親及夫人見女君親自登門,受寵若驚,一番應酬,小喬回來已經晚了。沐浴過後,也無須像從前那樣要等魏劭回,叫人早早地閉了院門,自己爬上床,一頭便睡了下去。

  她這幾天忙東忙西,雖都是雞毛蒜皮小事,但也費精神,實是疲了,加上壽筵裡推卻不過又喝了兩盞酒。腦袋一沾枕頭,很快就睡了過去。

  一覺迷迷糊糊,睡到也不知什麼時候,被一陣尿意憋醒。只好從熱被窩了爬了出來,也沒點燈,披了件衣服入浴房解了手,淨手出來,人依舊還是有點沒睡醒,半睜半閉著眼,憑感覺摸回到了床邊鑽進被窩,舒舒服服地再次裹緊。眼睛一閉,很快就又睡了過去。

  忽一陣啪啪的拍門聲,聲音還不輕,夾雜著春娘的喚叫,似乎出了什麼大事。小喬頓時徹底給吵醒,嚇了一跳,睜開眼睛問:“春娘何事?”

  “女君快起來!賈虎賁來了!此刻就等在大門之外,奉了男君的話,要接女君同去晉陽!”

  賈虎賁便是虎賁郎將賈偲,先前一路護送小喬南下北往,已經十分熟悉了。

  春娘雖極力克制了,但微微拔高了尾調的說話聲,還是洩露了她此刻興奮而驚喜的心情。

  小喬一怔,隨即翻身朝里,懶洋洋地道:“半夜三更,我去什麼晉陽?你去跟賈將軍說一聲。我不去。”

  春娘心裡急,又使勁拍門,見房門就是不開,也是無奈,怕賈偲等的急了,思忖了下,忙先匆匆趕到了大門口,喘過來一口氣,道:“將軍再稍等。實在過於突然,女君起身、理妝、收拾衣物,也是要費些功夫的。”

  賈偲隨君侯從涿郡漏夜趕了回來。此刻君侯人就等在城門口,叫他來速速來接女君,方才話遞進去,也已經等了些功夫了,見女君依舊沒有出來,忙道:“君侯叮囑過的,只消先接走女君一人便可。剩下衣物,春媼你理好之後,明日再慢慢上路不遲。”

  春娘自然不知魏劭親自跑了回來,只以為他派了賈偲折回來接人,這會兒只想先拖住他,忙道:“知曉,知曉。賈將軍再稍等片刻。我再去催催。”

  說完,急匆匆又一路跑了進去,再拍門喚小喬。

  小喬心知這回,不開門她是不會罷休了,只得起身,點了燈開門,回到床上又躺了下去。

  春娘追她到了床邊,一邊喘氣,一邊苦勸:“這可不是你置氣的時候!賈將軍還在門外等你出去哪!馬車都在等了!快些聽話,趕緊起來。”

  小喬只閉目搖頭:“我不去。我要睡覺。”

  春娘急的在床前團團轉,恨不得將不聽話的女君搖醒才好。忽然想了起來,此刻也顧不得別的了,忙道:“婢那日沒說,你醉了酒,並非婢抱你進來,而是男君親自抱你進了房的。見你醉的不省人事,還說了婢幾句,怪婢未將女君照料好。可見男君就算面上和你生了,心裡也是疼你的!如今他人都走了三日,竟又派了賈將軍回來接你,便是想你同去的意思了。女君莫要再隨自己的小性子!快些去了便是。免得又惹出不快。”

  小喬本閉著眼睛的,聞言一下睜開,變的滾圓:“是他送我進房的?春娘你那日怎不說?”

  春娘遲疑了下,低聲道:“男君叮囑我不說的。許是他拉不下臉罷了。男君都如此了,女君你……”

  春娘還在一旁苦勸個不停,小喬卻沒留意她在說什麼了。

  她慢慢地坐了起來。低頭仔細回想那日醉酒之後的奇怪感覺,慢慢地,彷彿有點回過神來了。

  難怪自己朦朦朧朧會有那種奇怪的感覺。當時其實也掙扎過想睜開眼睛的,只是醉的實在太厲害,根本就醒不過來。

  終於徹底明白了。為什麼醒來後渾身會有那種黏膩膩的不舒服感。還有下面……

  “春娘,他送我進房,停留了多久?”

  小喬忽然抬頭,打斷了春娘,問她。

  “男君停了些時候……女君還是聽話!莫再耍小孩子脾氣了。婢這就服侍你起身!”

  說著轉頭,大聲喚人進來。

  方才這麼一折騰,整個西屋的僕婦侍女,早都已經被吵了起來。聽聞男君突然這時候派人要接女君走了,無不詫異,正都聚在外頭等著傳喚。聽到春娘叫,忙推門而入。

  小喬心裡是雪亮了。卻忍不住,一陣鬱悶,又一陣氣苦。

  雖然,她平日清醒著的時候,若他非要她履行妻子之責,她也確實不會拒絕他的。

  但是那天那樣的情況之下,她渾然沒有知覺,他竟趁機又在自己身上發洩了一通。更不知道他當時對自己,到底是怎麼擺佈,幹出了什麼下流的行徑。

  最最可恨,竟還要春娘瞞著不讓自己知道,過後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世上怎有如此無恥的禽獸男人!

  “你們出去。睡你們的覺去!”

  小喬抬起頭,忽然說道。

  僕婦侍女一愣,面面相覷。

  春娘真的急了:“我的小心肝噯——你是想急死婢嗎——”

  就在這時候,門外傳來一陣疾行的腳步聲。接著,人影一腳跨入,從屏風後轉了進來。

  “春娘,她怎還沒起身?都等了多久了?”

  人隨聲至。魏劭已經大步地走了進來,停在那面屏風側旁。

  他的視線瞥了眼還坐在床上的小喬。話卻是對春娘說的,語調彷彿不悅。

  侍女僕婦沒想到三天前就走了的男君,這會兒竟然又冒了出來,驚訝。

  春娘也錯愕了。

  她以為魏劭派了賈偲回來接。

  卻沒想到,他自己竟也來了。

  只是方才,為何沒在門口見到?

  “男君稍安!”

  春娘很快反應過來。看出男君彷彿有些不耐煩,忙迎上去安撫,“女君立刻就好……”

  “春娘,你告訴他,說祖母吩咐的,讓我在家守著的。我哪裡都不去。”

  小喬眼角風也沒看一眼突然現身的魏劭,淡淡地道。

  魏劭目光投向小喬,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房里站滿了人,卻全都大眼瞪小眼,無一人作聲,氣氛安靜的可怕。

  春娘簡直快要透不出氣了。手心一股股地往外冒著汗。

  “男君勿躁!”她趕緊打圓場,“女君並非存心要拂了男君的好意。只是家中諸事繁雜,一時脫不開身……”

  “你們都出去!”魏劭打斷道。

  僕婦侍女立刻呼啦啦走光了。

  春娘看男君。他的視線落在女君身上。

  春娘看女君。她依然那樣擁被坐於床上,眼睛不看男君。

  春娘也是心力交瘁,無可奈何,只能一步三回頭地出了房。

  等房裡只剩兩人了,魏劭走到床邊,剛開口要說話,忽似聞到什麼似的,俯身朝她湊了些過去,聞了她兩下,眉頭又皺了皺: “你又飲酒了?”

  小喬道:“飲了。如何?”

  魏劭眉頭皺的更厲害:“你分明一喝就醉,醉了不省人事。如今還是一人在家。怎就不記前次醉倒的教訓?”

  小喬慢慢轉過頭,盯了他片刻,唇角微微翹了翹:“君侯是怕我又爛醉如泥人事不省,若遇上個禽獸不如的男子,會將我辱了去?”

  魏劭愣了,眼底迅速掠過一絲狼狽,但很快就恢復了鎮定的神氣,用滿不在乎的語氣說道:“你當我想?是那日你醉倒,我好意抱你回房,放下你後要走,你自己留我不放的。只是你當時醉了,這會兒大約記不得了罷了。”

  小喬雪白貝齒緊緊咬住下唇,最後道:“才知道我酒後亂性,是我的不是了。確實委屈君侯了。只是這會兒半夜三更的,君 不讓人睡覺,跑回來招惹我做什麼?”

  魏劭乾咳了一聲:“先前我送祖母去無終城,臨走前,祖母叮囑,說思量過後,覺得將你一人留家裡不妥,要我將你帶去晉陽。我覺得祖母安排有她道理。是故又折了回來,接你同去。”

  小喬道:“祖母臨走前,怎沒對我吩咐過,要我隨你去?況且我這裡過的好好的,我不去。”

  魏劭道:“你去不去?”

  “不去。”

  “去不去?”

  魏劭頓了一頓,又問一遍。

  “說了,不去。我要睡覺了。”

  小喬不再理會他,朝里躺了下去,背對他,閉上了眼睛。

  魏劭盯著她給自己的後腦勺,臉色漸漸難看了起來。

  忽然一腿跪在了床上,俯身過去,伸手將她捉小雞似的從被子裡拖了出來,拽過一件掛在一旁置衣架上的鑲狐皮長斗篷,往她身上一裹,又拿起她脫地上的鞋,捉住她腳強行套了進去,半是抱,半是拖地挾了便往外揚長而去。

  身後掉了一地的下巴。

99、

  魏劭起先還挾小喬往前,見她不肯配合,拳頭擂在自己身上,咚咚作響,這倒罷了,腳還死命抵著不肯前行,漸漸躁了起來,索性將她橫挾在了胳膊裡,也不管她如何掙扎和捶打,大步往著門外走去。到了馬車前,在賈偲瞪的滾圓的雙目注視之下,將她一把丟了進去,“砰”一聲關了門。

  馬車裡鋪著厚厚的皮毛茵墊,小喬被他這麼丟下去,翻了個滾,倒沒覺得疼,只是狼狽,坐起來喘著氣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一隻鞋不知道丟哪裡了,光著隻腳。

  忽然門又開了,魏劭再次露臉,“呼”的往裡丟進來一隻鞋,又“砰”一聲,再次關門。

  小喬聽到他和賈偲低聲說了兩句話,馬車就動了起來,朝前行去。勻速行了段路,小喬聽到外頭傳來聲音,似是到了西城門,爬起來扒開望窗看了一眼,見火把光中,前面有兩個城卒打開了城門。

  馬車出了城門,速度就變得越來越快,將馳道兩旁的漆黑原野和身後的漁陽城,徹底拋在了後方。

  行了一夜,第二天白天也一直在路上,只中間停經一個驛舍,略做了下整休,接著繼續上路,又到了一個深夜,抵達涿郡,終停了下來。說在這裡過一夜。

  小喬心裡實是氣,又這麼被他像只玩具似的想起來半夜就從床上拎出來給丟進馬車帶走了。只恨自己在他面前根本就沒半點話語權利,人都已經在馬車裡了,走了這麼遠的路,還能如何?再鬧也不過是自取其辱。心情低落,加上連著坐了那麼久的車,中間幾乎沒有停頓,一下去,人就有些暈乎,又是深夜,四周黑漆漆,一句話也無,跟著魏劭便入了驛舍。

  涿郡是大郡,驛舍條件也好。房裡不但附浴房,驛丞得知君侯去而復返,今夜竟帶了女君同來入住,立刻換了一個嶄新的香木大浴桶,注滿熱水,供君侯夫婦消乏解解疲。

  兩天接連的日夜,小喬幾乎都是在馬車裡渡過的。北方初春天氣乾冷,道上塵土飛揚,馬車雖然封閉,內廂中難免也沾惹塵土。小喬自覺灰頭土臉,見有大桶熱水可洗,也算這兩天路上唯一的舒心事了。便脫了衣裳入浴桶。

  沒片刻,浴房門口一道身影一晃,魏劭也跟她進了,三兩下地除去他身上衣裳,一腳便跨進浴桶,和她相對而坐。

  他身軀甫一入水,水就沿著桶壁嘩嘩地往外溢了出去。且,裡頭一下就擁擠了。

  小喬感到水下有條毛腿碰到了自己的小腿,便縮了回來,屈貼於胸腹,又低頭加緊洗身,想趕緊出來,把地方讓給他。

  也不知是他無心,還是故意的,那條毛腿在水下竟又伸了過來。這回貼在了她大腿的肌膚之上。

  小喬抬起頭,看向對面的魏劭。

  他的肩膀動了,分水朝她靠了些過來,抬起一隻濕漉漉的手,慢慢端住了她的下巴,低聲道:“你好好聽話,我自然也會待你好的。 ”

  這是從被他半夜丟進馬車之後,這兩天裡,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小喬和他對眸了片刻,唇角慢慢地彎了一彎,說道:“我知曉了。夫君可還有別的吩咐?”

  魏劭的目光從她盈了水霧的雙眸漸漸往下,經過她的唇、玉頸、香肩,最後落到她被水面勾勒出了日漸飽滿線條的半片胸脯,喉嚨上下打了個滾,卻沒說話。

  小喬等了一會兒,便轉頭脫開了他的手,抓住浴桶邊緣,自己從水里爬了出去,迅速以衣掩身出了浴房。

  她整理完畢,上床躺了下去。過了好些時候,魏劭才出來,臉色有些臭。

  當夜兩人同床而眠。他似先前在家兩人冷戰時候的樣子,沒有碰她。

  第二天早上,小喬醒來,有臉生的侍女捧著全套的錦衣袿裳進來,服侍她洗漱穿衣。

  衣衫不整了兩天之後,小喬今天終於能夠穿齊衣裳,也是要謝謝魏劭的大恩大德了。

  她梳洗完畢,下人抬進來一張食案。魏劭也隨之而入。

  他不說話,她也不說話,兩人相對而坐,大眼瞪小眼地吃了一餐早飯。

  食案被抬走後,魏劭終於說話了:“我今日先動身去往晉陽。你先在驛舍裡住下來,等春娘到了你再上路。不必趕,慢慢過來便是了。我讓賈偲領五百士兵護送你。”

  小喬道:“謝夫君安排周到。”

  魏劭見她連眼睛都沒抬起來看自己,想昨晚她不和自己同浴的一幕,霍然站了起來,待抬腳而去,終於還是忍了下來,轉頭又道:“非我不與你同行。而是晉陽那邊出了點事,等著我過去。我也不想你趕路過於辛苦,故留賈虎賁帶五百精兵送你過去。你莫擔心,一路必定無虞。”

  小喬道:“正事要緊,夫君儘管先去。”

  魏劭忍下胸中翻騰的氣,轉頭而去。

  ……

  魏劭早上果然離了涿郡,留下小喬在驛舍裡。郡守夫人白天來拜望小喬,在旁陪侍。到了傍晚,春娘和兩個侍女坐著馬車,從後終於也趕了上來與小喬碰在一起。在驛舍裡又過了一夜,第二天,小喬改坐一輛內廂足足能容十來人的舒適大車,在賈偲和五百軍士的護送之下,上路往晉陽而去。

  幽州至晉陽的大片地方,如今都是隸屬於魏劭,是以一路暢行無阻。過代郡、入平城,經過雁門郡,便是并州了。小喬路上也不趕,白天行路,天黑便宿,這樣不緊不慢,差不多走了二十五六日,到了三月初的時候,終於靠近了晉陽城。

  小喬抵達晉陽古城的這一天,天氣很好。風迎面吹來,已經帶了一種春天的氣息。

  她這一路雖走的不緊不慢,但畢竟每天都在道上行走,少不了顛簸,將近一個月下來,人早就感到乏了,漸漸也想早些到了才好。

  今日終於要入城了。她和春娘同坐車廂裡,推開望窗,眺望窗外泛出了新綠的原野,心情漸漸地也有些雀躍起來,一路順順噹噹,穿過護城河,進了城門。

  馬車穿過井然街市,將她送到了一座位於城池正北的門舍森嚴的屋邸前,停了下來。

  這里便是晉陽衙署,魏劭過來後的居治之所。

  早有管事得知女君今日抵達,早早地帶了下人在門外等候,見馬車上下來一個貌美小婦人,知是燕侯夫人,迎奉而入。

  小喬入內,得知魏劭不在晉陽城裡,人去了西河郡。

  “君侯五六日前離城,想必這兩日,應也快回了。”

  管事見女君剛來,就見不到君侯,恐失望,還特意解釋了一番。

  小喬含笑點頭。當天白天,忙著安置行裝。入夜沐浴過後早早地歇了,當晚睡了一覺,第二天睡到自然醒來,感到神清氣爽,一路的疲乏都消除殆盡。

  魏劭不在,小喬初來乍到,也沒什麼事。起頭幾天,吃了睡,睡了吃,在宅邸裡逛逛,發個呆,一天時間也就過去了。

  過了兩天,春娘說那日進城的時候,看到街畔有家鋪子掛出來售賣的羔皮看起來不錯。當時就想著,買幾張過來做冬日的護膝,也是極好的。怕天氣漸暖要收了去,想趁今日,過去挑一挑。

  小喬本就無所事事,換了尋常衣裳,戴了冪蘺,便與春娘一道出了門。

  管事知女君要去的那一帶城南平民聚居,恐有失,親自領路護送。

  小喬坐了馬車出門,漸漸靠近集市後,便下來步行。一路慢慢地閒逛,找到了春娘那日看到過的售賣羔皮的攤子,挑了四五張,付了錢,收了起來,又一路慢慢閒逛回去,順手買了些雜物。預備要走的時候,忽然看到集市道旁聚了許多的人,一個中年漢子一邊敲著銅鑼,一邊大聲吆喝招攬。原來是個販賣奴隸的攤子。被賣之人,有男有女。男披髮,女結錐,全都是不知道哪裡擄來的羌人。一個個都蓬頭垢面,雙手被捆。身上衣衫襤褸,幾個女子更是衣不蔽體,露出佈滿了一道道灰黑色污痕的胸腹,被圍來的路人盯著指指點點,目光中盡是猥褻。那幾個羌女卻神色木然,猶如泥胎木雕,沒有半點反應。

  晉陽為太原郡郡治所在。古曾為趙國都城,與范陽、漁陽、信都等同為北方著名都會。居民除了漢人,也雜居從祖先起便歸化了的羌胡人。

  羌人自古起,吃苦耐勞。婦人產子,亦不避風雪,性堅強而勇猛。以戰死為吉利,病終為不祥,稱得上一個勇而富有朝氣的民族。只是這百年來,與漢室衝突不斷。如今這些已經歸化了的羌胡人地位低下,大多淪為奴戶或蔭戶。尤其先前,陳翔佔據并州的幾十年間,或被強行發遣征戰,或遭大肆侵奪,情狀悲慘。

  管事見女君腳步遲緩下來,慌忙遮擋,不欲讓小喬看,道:“這些都是下賤的羌胡,想是得罪了家主,才被送到集市發賣。女君莫望,免得污了眼睛。”

  小喬問:“這裡一直這樣公然在集市叫賣羌奴?”

  管事道:“歷來如此,是個慣例。”

  小喬皺了皺眉,再看了眼那幾個衣不蔽體的羌女,遲疑了下,終還是轉身離去。剛走幾步,忽聽到身後一陣喧嘩,看到裡頭一個十來歲的羌人少年從地上爬了起來,衝過去狠狠地咬住一個作勢上來要買,實際伸手去捏年輕羌女胸脯的男子手腕。死死地咬住不放。

  男子吃痛,大聲地嚎叫,終於被人分開,手腕已經出了血。那個叫賣的中年男子大怒,命人將那少年撲壓在地,自己抽出鞭子,一邊大罵,一邊當頭夾腦狠狠地抽個不停。

  那少年十分倔強,雙目射出怒火,口中用不大純熟的漢話高聲嚷道:“我們無主!我和我阿姐是在家中後山放羊之時,被這壞人捉走的…… ”

  中年男子大怒,也不抽鞭了,上去一腳,便重重踹在少年頭上,咬牙切齒罵道:“賤奴!叫你再胡言亂語!”

  少年頭破血流,腦袋被那男子靴子死死踩在地上,身軀依舊在不停扭動掙扎。一旁那個原本神色木然的年輕羌女忽然放聲痛哭,也撲了過來,跪在地上,不住地向那中年男子磕頭求饒。

  周圍人越聚越多,其中有一行四五個人,均做當地人的普通裝扮,當中是個青年男子,二十五六歲的年紀,眉宇英氣,目光明亮,望著此情此景,眸底霾色漸漸濃重。

  他近旁幾個隨從,更早已經怒不可遏。

  從人裡,姜猛脾氣最為暴烈,額頭青筋暴起,咬牙切齒道:“漢人竟欺我族人至此!”猛地握緊拳頭就要上去,卻被那年輕男子阻攔,停下了腳步。

100、

  姜猛循著領人雕莫的目光望去,看到一個面罩冥蘺的女子在身旁數人的持護之下朝那牙人走了過去。

  ……

  西部漢羌積怨一向深重。

  但與匈奴矛盾有所不同,除了存在雙方爭奪空間的客觀原因,也有漢室統治失當的歷史緣由。

  方才一幕,小喬雖看不過眼去,但考慮到既然一向都是如此,自己初來乍到,雖有魏劭為靠,也不好輕易觸動這些當地豪強的既得利益,所以遲疑過後,終還是決定離開。

  卻沒想到又出了這樣的一樁事。聽到那個少年叫著“阿姐”,為了那個羌女遭如此的毒打,還依然不肯服軟,不知為何,便想起了自己的阿弟喬慈,如何還能忍的下,轉身便回來快步走了過去。

  管事見女君不聽己勸,看起來是要插手了,無奈只好跟了上去。

  少年已經被打的眼眶青腫,嘴裡流血,那中年牙人還是不解氣,一腳踢開在邊上苦苦哭求的羌女,還要再毆打,忽聽身後一道女子聲音傳了過來:“住手!”

  牙人回頭,見說話的是個面戴冥蘺的女子,一愣。

  西部多風沙,婦人外出常以布巾覆頭遮擋風沙,也是常見。便端詳了一眼。

  隔層薄絹,雖看不清容顏,但隱隱能窺到大致的五官輪廓,直覺婦人貌美,又聽她聲音,清泠泠的,極是好聽,年歲也不會大。

  再打量了下她衣裳,雖質料上好,卻無出眾之處。

  最後再看她身邊隨從。一個留了羊須的中年男子,一個僕婦。便猜想是普通大戶人家出來的年輕婦人。

  這牙人姓胡,有後台,平日根本也不把這晉陽城裡的普通大戶放在眼裡。本又是色胚,心里便起了邪念,極想撩開那層面紗窺個究竟。果真依她話停了下來,笑嘻嘻地道:“你是哪家婦人,不好好在家拈針走線,到這裡來做什麼?”

  管事大怒,厲聲呵斥:“放肆!你可知——”

  小喬阻攔了管事,看了一眼地上被捆著的幾十個羌人,冷冷道:“你的這些人,多少錢,我全買了!”

  管事一愣。

  牙人和旁邊看熱鬧的也是愣了。反應了過來,遲疑了下,道:“你全要買?”

  小喬道:“我的話,你是沒聽懂?”

  牙人這才信了,思忖了下,報了個略高的數,本以為她要還價一番,不想連眼睛都沒來得及眨,便聽她道:“把人全都給我送去城北衙署!送到後人錢兩訖!”

  牙人真正地吃驚了。

  去年并州易主,燕侯魏劭取代了陳翔,成為并州之主。當地豪戶都在等著魏劭前來攀拉交情。踮著腳尖一直等到了不久前,才傳出消息,燕侯抵了晉陽,落腳於城北的衙署裡。剛起頭幾天,晉陽豪戶聞風而動,競相上門拜見,送美人的,送金帛的,差點沒把門檻踩斷。

  魏劭就住城北的衙署裡。牙人自然知道。

  這婦人一開口,說把人都送到那裡去……

  牙人猶疑了下,試探道:“夫人莫非是在開我玩笑?衙署裡怎好隨意亂送東西進去?”

  他已經改口,稱她“夫人”了。

  小喬冷冷道:“我叫你送,你給我送去便是,哪裡來的那麼多囉嗦?”

  牙人立刻聽出了那種只有上位人才會不自覺帶出的不容辯駁的語氣,頓時不敢肆妄,忙換了副臉色,畢恭畢敬,連聲答應,又轉頭大聲斥地上那些被捆成了連繩的羌人,命都站起來。

  這些羌人如那少年所說的那樣,確實並非戰俘,乃從湟水一帶的各族羌人中無辜被擄而來的。這一撥裡,原本一同被發送過來有將近百人,從湟水一路輾轉流離到此,病的病死的死,最後就只剩下了這幾十人。當中大多不會說漢話,也聽不懂。只知道是這個面覆冥蘺的年輕婦人買下了自己。也不知道此去會是如何,跌跌撞撞地被驅趕著往前而去。

  小喬來到那個少年身邊,見他彷彿奄奄一息了,便命管事將他一同帶上馬車。

  管事見少年骯髒,又一身的血,遲疑了下,沒想到這少年卻異常的頑強,竟自己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對著小喬深深鞠躬道:“恩主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我身上髒污,不敢污了恩主的車,我自己還能走。”

  小喬見他面容雖骯髒狼狽,一雙眼睛卻很清亮,說話也彬彬有禮,像是受過教育似的,對他更添好感,便微笑點了點頭。

  春娘心慈,早在一旁看的難過不已,忙親自過去,將那羌女手上的繩索也解了。羌女向小喬連著磕了七八個頭,連滾帶爬地到了少年身邊,嘴裡冒出一長串小喬聽不懂的話,應是在問他傷情。少年搖頭,彷彿撫慰了她幾句,便轉身跟上了那群羌人,蹣跚前行。羌女忙扶他,神情恭恭敬敬。倒令小喬覺得這兩人不像是姐弟了。

  念頭一閃而過,小喬也沒再多想,在身旁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之下,離了集市,登上馬車回往衙署。

  看熱鬧的人開始議論這神秘小婦人的來歷,議論了一陣,漸漸便也散去了。最後剩下那幾個人還站在了原地。

  姜猛道:“那婦人是何來歷?竟也住晉陽衙署!莫非和那燕侯有關聯?”

  雕莫不語,只目送坐了那小婦人的馬車漸漸遠去,直到看不到了,方收回了目光。

  “頭人,方才我一錯眼間,看到那個少年臂上彷彿帶了卑禾族的文身。”

  另一個隨從忽然說道。

  姜猛一愣,隨即面露不屑之色:“竟是卑禾人!甘仰漢人鼻息而生,被掠遭到如此羞辱,也是該當!”

  卑禾人是隴西羌人中除了燒當之外的另一支大族。如今的老族長名叫原旺,執族長之杖已逾四十多年,頗具智慧,引領族人農耕建屋,漸漸改游牧為定居,人口一度也得到很大的繁衍,在湟水一帶的羌人之中很有名望。只是後來,卑禾人也如同隴西的其餘羌人一樣,遭陳翔以及涼州刺史馮招的擠壓,被迫遠遷。

  上月雕莫籌謀攻打上郡,曾邀卑禾族加入共同作戰,卻被原旺老族長婉拒。卑禾人按兵不動。失利後,姜猛提及未協同作戰的卑禾族,自然感到不滿。

  雕莫道:“人各有志。卑禾族長德高望,不出兵也是有他的考慮。我向來敬重他。你休再胡言!”

  姜猛見他如此說,才閉了口。

  雕莫沉吟,眼前浮現出方才那個少年的樣子,忽然覺得有些面熟。一時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裡看到過。遲疑了下,吩咐一個隨從跟上去察看一下究竟。隨後帶了人,先出城而去。

  ……

  小喬一下買了這二三十人的羌奴回來,管事是看不懂了。

  只是夫人喜歡,做下人的自然不敢多問半句。回來後第一件事,便是命這些羌奴都去洗頭淋身,乾淨後換上漢人的衣物,每人給發了一雙鞋。隨後帶去吃飯。每人發兩個餅,粥不限。

  等羌奴們吃完了飯,管事就去問小喬,預備讓這些羌奴做什麼。

  小喬也不知道需要他們幹什麼。起先在集市裡買回來,純屬衝動型的消費。見管事問完了話,等著自己吩咐的樣子,就說,先問問他們自己,想走的就讓走,不許強留。

  管事傻眼了。

  原來夫人沒事花錢買了這麼多的羌奴,就是為了放著玩兒的。

  也不敢問什麼,轉個身,叫了個會說羌語的,真去問了。

  哪些羌奴起先不敢相信自己交上瞭如此好運。先被順利買走,不但穿上了衣服鞋子,還吃上了一頓飽飯。本以為已經夠好了,沒想到現在,那個年輕夫人竟然還放自己走了。

  一開始沒人相信。都面面相覷。後來確定是真的,走了十幾個人,最後還剩下一半,不肯走了,說是回去也沒有家人了,而且路途迢迢,未必就能活著回到湟水一帶,只想留下來服侍夫人。男子十二個,女子兩名。都很年輕。

  管事見人趕也趕不走,再轉個身,又去禀了小喬。

  小喬想了下,讓男的暫充雜役,女的干漿洗。實在沒事兒就閒著好了,等她想起來再用。

  然後又吩咐了一聲,讓都安排在外院,不許入內院。

  這也是出於安全考慮。畢竟,雖然她對這些羌人沒什麼惡意,但保不齊別人會如何打算。

  最後剩下那對姐弟。小喬吩咐管事,讓給安排一個單間住,再請郎中過來給少年治傷。

  管事一一應下。

  ……

  幾天之後,羌人少年的傷已經好了不少。

  他自稱單名爰,再次來向致謝。望著小喬的時候,雙目亮晶晶的,充滿了感激之色。

  那天他臟乎乎的,小喬只留意到他有一雙生的清亮的眼睛。沒想到洗乾淨了,換上整齊衣衫,模樣竟十分齊整。

  羌人男子為紀念祖先,習慣披髮,於額頭橫一抹額。

  這個名叫爰的少年,黑髮披肩,皮膚雪白,站那裡如一桿修竹,若非額頭眼角還帶青腫痕跡,竟然有點阿弟喬慈十二三時候的樣子。

  小喬更覺親切和喜歡。

  只是越看,越覺得他和這個羌女不像是親姐弟。

  若非親姐弟,那麼一起被掠賣,則必有隱情。

  但她也不方便追問。

  何況,當日買下他也只是一時衝動,她並不想多打聽別人的隱情。便笑道:“你沒事了就好。當日那些和你一起來的人,有些已經走了。等你養好了傷,你若想走,自管離去便是,我不會阻攔。”

  ……

  這天晚上,春娘在房裡做著針線,陪著小喬閒話。

  這已經是小喬來到晉陽的第十個晚上了。

  魏劭還是沒有回,管事那邊也沒有新的消息。

  不止春娘,其實小喬心裡也慢慢覺得有些不對了。

  春娘看了眼趴在桌案上專心致志給自己描著繡花花樣的小喬,忍不住道:“女君都來這麼多天了,也不知道男君到底何日才能回。”

  小喬沒接她的話。

  春娘又道:“許是男君還不知道女君來了?女君反正無事,何不給男君去封信?”

  小喬眼睛依舊落在花樣上,終於信口般地笑道: “那麼春娘你說,我給他的信裡說什麼好?”

  春娘忙道:“便說女君思念……”

  忽然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管事的聲音隨之而起:“西河郡來了給女君的信!”

  小喬驀地抬起眼睛,停了筆。

  春娘急忙起身去接信,回來高興地遞給小喬:“也是巧了!方才婢還說讓女君給男君寫信,這會兒男君就給女君來了信!”

  小喬接過那封以火漆打印的封入竹筒的信,取出來,展開,看了一眼,眼睫毛微微一顫,眼神便定住了。

  春娘原本笑容滿面,等著小喬說信上的內容。忽然見她神色有異,笑容慢慢消失了,不安地問:“出了何事?”

  ……

  信是與魏劭同在西河郡的公孫羊寫來的。

  三天之前,魏劭原本決定回晉陽了,留公孫羊在西河郡防禦涼州馮招。走之前卻又臨時起意,只帶了小隊的人馬,和公孫羊同去勘察地形,不想遭遇一場突然襲擊。

  當時魏劭保護公孫羊成功出圍,自己的一側臂膀卻不慎被一支□□所傷。

  本以為只是皮肉輕傷,魏劭本人當時也不以為意。

  但那支箭弩,是餵過□□的。幸而救治及時,也只擦破了皮膚,性命無礙。

  但君侯體內餘毒尚未拔盡,身體還很是虛弱,如今正在養傷。

  君侯不欲讓女君知曉,嚴令不得傳信。

  公孫羊卻感到愧責萬分,知道女君在晉陽,不敢隱瞞,特意具信來報。

101、

  西河郡與上郡、湟水、涼州的交界一帶,涼州刺史馮招、燒當羌、卑禾羌等羌人勢力犬牙交錯,往北可交通匈奴,形勢複雜,時有混戰。

  從去年奪并州開始,魏劭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陳兵於西河之野,建設寨柵,交通二十里地,又留張儉李崇魏樑三人鎮守,可見他對平定此處的決心何等之大。

  原本形勢已經得到控制,去年中至年底,這一帶各方相安無事。不想今年年首,燒當羌率先發難,騎兵襲擊上郡。因一直戒備,當時很快被阻退,也未造成大的損失。但疑背後牽涉涼州馮招,是以魏劭從幽州親自趕來坐鎮局面。

  前幾天,他在西河布防事畢,想先回一趟晉陽。臨走因記掛,只帶了一小隊親隨,又去靖邊的長城一帶勘察地勢,意外遭遇數百的馮招人馬,一時箭矢駢集如雨。

  魏劭恐同行的公孫羊有失,護他撤退為先,自己卻不慎被毒弩傷了臂膀。回來後就躺了下去。

  這一躺,七八天就過去了。

  入夜,西河兩岸原野漆黑,營柵裡肅殺無聲。只有巡邏士兵行走在護牆上踏過腳下木板而發出的單調的腳步之聲。

  魏劭的營帳中,燭火通明。

  前來探視的張儉李崇魏樑等將已經離去。魏劭臉色比起平常,要略顯蒼白,但精神很好。也沒躺著,此刻端坐於案後,依舊在與公孫羊秉燭而談。

  他面前的案上,鋪開了一張三尺見方的羊皮精繪地圖。

  魏劭的目光落於地圖之上,隨著公孫羊的侃侃而談,眼前再次浮現出了一副可期的關於這塊地方的明日地圖。

  滅掉向來為幸遜爪牙的馮招,平河西,如此,西可以通玉門,打通和西域的往來之道。

  最重要的是,往北,能夠隔絕羌戎與匈奴的交通聯繫。

  從軍事意義來說,這才是重點。

  只有消除了後方的隱患,他才能無所顧忌地往南用兵。

  “……涼州兵馬何以悍勇?當中有兩萬便是被誘惑充徵的羌胡兵。”

  公孫羊侃侃而談。

  “三十年前,李公為護羌校尉之時,燒當等諸多羌種之人,慕規李公之威信,相勸而降者多達數十萬。隴西也得平安數十載。可惜李公後被奸佞中傷,冤死於朝廷牢獄之中。史也有言,'羌貴吏清,前有八都尉率好財貨,為所患苦,及奐正身絜,威化大行',可見羌胡本慕忠勇,敬廉官,然而內徙之後,習俗既異,言語亦是不通,與漢人格格不入,本就相互各有防備,朝廷所派的護羌校尉,自李公之後,也空有護羌之名,非但無人能履持節領護之責,反而挑唆離間,貪殘無厭,這才致衝突劇烈,時起反叛,乃至聯合起來寇掠郡縣。”

  魏劭一直凝神細聽。

  “主公當務之急,便是平定邊境。羌人若可招撫,當以招撫為上,歸心方為正本。只要羌人歸心,馮招不足為懼。去了馮招,沒有涼州兵可藉用,幸遜如去一邊爪牙,何足懼哉!”

  公孫羊又道:“羌胡如今以燒當、卑禾二族為大。燒當兵強,卑禾族長卻德高望重,湟水一帶的羌人,無不知悉敬其名。上月襲擊上郡者,乃燒當,卑禾並未參與。主公可從卑禾入手。若主公信我,我願擇機代主公去一趟卑禾,傳達主公懷柔之意。只要卑禾首先歸附,其餘婼、參狼、鐘等羌族必定群起而效仿。剩下燒當,即便不降,如何能擋得住主公之兵鋒?”

  魏劭立刻搖頭:“先生此計甚好。只是先生不必親去涉險。我另派使者便可。”

  公孫羊道:“主公為羊之賤軀,竟至捨身,幸而主公吉人天相,否則公孫羊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不過是代主公走一趟湟水,費幾句口 罷了,有何涉險可言?旁人去,我不放心。主公大計為上,還請應允。”

  魏劭遲疑著的時候,公孫羊又笑道:“日後若收服了羌胡,主公可委信靠之人擔當護羌校尉,持節行領護之責,理怨結,問疾苦,則西境何愁不定?西境平,則圖謀大事,乃至日後張國臂掖,主公威信,遠達西域,也非不可期!”

  魏劭雙眸之中,隱約若有精光閃動,笑道:“如此,則勞煩軍師了!”

  公孫羊道:“本就是我佐責所在,何來勞煩之說!”

  魏劭心情有些起伏,雙手按於案面,霍然而起,說道:“若招撫能成,我記軍師一個大功!”

  他話音未落,忽然感到微微暈眩,身體晃了一下,雖動作極小,很快也就穩住了,繼續談笑風生,卻早已落入公孫羊眼中,慌忙起身相扶,說道:“也是不早了。主公病體尚未痊癒,宜早些安歇為好。我先告退了。”

  魏劭推開他伸過來要扶 自己的手,笑道:“我又不是女人,吹個風都能倒,不過受了點些微的皮肉傷罷了,何況也養了多日,先生何至於如此!我早就好了,只是你們總愛大驚小怪,不許我做這個,不許我做那個……”

  他忽然像是想了起來,說道:“這裡既然暫時無事了,我明日還是動身回晉陽吧!若有急事,流星快馬來報便是。”

  見公孫羊仿似又要開口,擺手打斷道:“軍師不必再勸了。我自己的身體如何,我最知道。何況這裡到晉陽,路上也是方便。明日一早我便動身。”

  ……

  君侯那日中了毒箭回來,起頭躺了三天,從能下地走路開始,就惦記要回晉陽。

  公孫羊自然拼了老命地加以阻止。

  他也略通醫道。知以君侯如今體況,最大忌諱便是長途奔走,苦勸他靜養為宜。

  好容易將他安撫了下來。見此刻又提要回晉陽,已經按捺不住似的,忍不住在心裡暗嘆了口氣,說道:“有件事,我說了,主公莫怪。”

  魏劭望向他:“何事要怪? ”

  公孫羊道:“主公負傷養傷,身邊宜有細心之人照料,如此方能盡快痊癒。營房裡並無合適照顧之人。我知女君如今應當已經到了晉陽,便自作主張,幾日前派人往晉陽送去了一封信,告知女君君侯近況,請女君前來侍病。倘若女君收信之後動身,我料一兩天內,應當也就能到了。君侯還是不必回去了,耐心等等。免得女君到了,又與君侯相互錯過。”

  魏劭一愣,遲疑了半晌,說道:“這……這……恐怕有些不妥吧……軍規有十七條五十四斬,中有一條,便是營中不得藏女……我雖為帥,也不好從我這裡,破了這個規矩……”

  公孫羊正色道:“君侯何來此一說?女君豈是平常女子可比?何況君侯也非無故接女 入營,乃中毒負傷,正需女君細心照料,方能早日痊癒,如何算是破了規矩?張將軍李將軍魏將軍也都盼著女君能早些過來照顧君侯之傷。”

  魏劭心裡已經控制不住開始雀躍,面上卻露出更加嚴肅的神色,為難了片刻,最後才勉為其難道:“我雖還是覺得不妥,但軍師瞞著我,將信都送了出去,我也是… …”

  他忽然想了起來:“路上不會有危險吧?”

  公孫羊忙道:“主公放心!我除了發信給女君,也另送信給了賈虎賁。有賈虎賁護送,路上必定無虞!”

  魏劭終於徹底放心了下來,一本正經點頭道:“我知曉了。先生白日辛苦,也早些回營帳歇了吧。”

  ……

  公孫羊走了後,魏劭怎有心思睡覺。躺在營房那張行軍床上,翻來覆去,越睡精神越好。最后索性起來,坐到案後讀著兵書。

  他的眼睛盯著簡片上面的字,一縷英魂卻又不自覺地慢慢漂浮了出來。

  他知道她早就已經到了晉陽。

  一開始,沒受傷之前,之所以遲遲沒回去,除了這邊事務纏身,心裡也有點底氣不足。

  畢竟,當初她死活不願意來,是自己不放心把她一個人留家裡,強行將她弄了過來的。

  現在好了,雖然意外受了點傷,他躺了幾天,還頭暈目眩的,但還是有意外收穫,她自己要來了。

  魏劭第一次覺得,公孫羊實在是他不可或缺的肱骨心腹。那天為了救他中了一箭,實在是值。

  魏劭便想,等她來了之後,他在她面前該如何表現。

  是告訴她,自己已經無大礙了,讓她不必再為他擔心,還是再做做樣子,博她的憐惜?

  這個決定下的實在艱難。比他行軍打仗排兵布陣還要艱難。

  魏劭想了許久,這個兩難還沒想好,忽然腦海裡又冒出了另一個念頭。

  事實上,會不會是她心裡還在記恨著自己,所以雖然明知他受傷了,狠下心腸就是不管他的死活?

  魏劭接著,就被自己腦海里新冒出的這個念頭給弄的心神不寧了。

  她若是真這麼狠的下心,知道他中毒受傷了都不管他的死活,那……

  那她也別想自己會對喬家客氣了!哪天等他來了興致,想開刀了,她也別哭哭啼啼地來求自己!

  魏劭發了個狠。想年首以來,就因為那天晚上自己喝多了酒,說了一聲讓她和喬家人斷絕往來的話,她就不給自己臉色了,更不用提主動陪他睡覺了。

  心裡愈發覺得,公孫羊的信應該是白寫了。

  魏劭心裡一開始的那種興奮、驚喜和期待,如潮水過了汐時,慢慢地消退了下去,最後感到有些煩悶,兵書更看不進去了。

  真是覺得有些累了。

  碰上這個女人,身累,心更是累。

  他的帳房外,此刻忽然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略微雜亂的腳步聲,中間彷彿還夾雜刻意被壓低了的幾聲話語。

  ……

  小喬收信後的第二天大早,便叫賈偲送自己來西河郡。不顧顛沛,一路疾趕,連夜終於被送到了這裡。

  方才馬車停於轅門之外。她身上罩了件斗篷,從車廂裡下來。

  負責轅門守衛的百夫長事先得到過公孫羊的叮囑,知女君這兩天不定會到,立刻予以放行,親自帶她入內,往中軍大帳疾行而來。

  小喬心裡牽掛,跟著百夫長匆匆入了軍營,行經一個又一個的帳房,最後終於走到那座大帳之前,停了下來。

  “禀君侯!女君到了!”

  百夫長通報了一聲。

  裡頭一時沒聲音。

  小喬心裡急,徑直就掀帳進去了。

  帳房裡的燭火還亮著。

  她一抬眼,看到魏劭躺在一張行軍床上,一動不動的,彷彿是睡了過去。忙疾步走去。到了近前,又放緩腳步,最後輕手輕腳地坐到了他的邊上,屏住呼吸端詳他,見他老老實實地躺在枕上,雙目閉著,臉色有點蒼白,和平常惹人生厭的模樣相去甚遠,頓時一陣心疼,忍不住輕輕地握住了他的一隻手。

102、

  小喬輕握住了魏劭的一隻手,默默注視著他的面容。

  他其實真的是個很好看的男子。漆黑劍眉,濃長睫毛,高挺鼻樑,平日因為慣做肅穆表情,所以兩邊唇角總是微微抿著,看起來帶了一絲禁慾的氣質……

  小喬忽然看到他的眼睫毛微微抖了下,似是快要醒來了,忙靠到他耳畔,輕輕喚了一聲“夫君”。

  魏劭眼皮動了動,終於慢慢地睜開眼睛,對上了小喬的視線。

  “你怎來這裡了?”

  他的目光看起來有些飄,凝視了她片刻,才認了出來似的,低聲地道。

  許是身體虛弱的緣故,他的聲音,聽起來甚是低啞無力。

  小喬心裡忽然感到有些堵。

  除去他的壞脾氣和對自己家人的那種無法釋懷的敵意,小喬心裡也知,就對自己單單這麼一個人來說,他也算不上有多對不住她。

  有時候,甚至是極好的。

  耳畔彷彿便響起了那回他遠征上黨送他離開時候,徐夫人曾說,他多次受傷又熬了過來的話。

  當時只覺得,照她的前世所知他最後是要登基稱帝的,那麼如今再怎麼危險,也是能化險為夷。所以也沒怎麼往心裡去。何況看他平日彷彿隨時準備上房揭瓦的一副拽樣,也實在叫她難以把他和身置險境的情況聯繫在一起。

  直到方才片刻之前,進來之後,真的親眼看到他如此萎靡的樣子,才第一次覺得,他也是個人,會受很重的傷的人。

  小喬便緊了緊握住他的自己的手,柔聲地道:“我早到了晉陽,你不在,說來了這裡。前日收到公孫先生的信,我才知你竟然中了毒箭受傷。公孫先生信裡說,你身邊少了個照料起居的人。我在晉陽待著也是無事,便來了。方到沒片刻,方才兵長帶我入的營,在帳外通報過,沒見你回應,我便自己進來了。我吵醒了你吧?”

  魏劭依舊凝視著她,慢慢地搖了搖頭。

  小喬道:“你感覺如何了?”說著,她的另隻手伸了過去,在他額頭探了一探。

  她袖口的衣料輕柔地拂過魏劭的鼻樑和麵龐,柔軟的手心也輕輕地貼壓在了他的額上。

  魏劭的心跳倏然加快,在她手腕之下,閉了閉眼睛。

  “怎彷彿還有些燙?”

  小喬感到他額頭皮膚微微發熱,又收回手,貼了貼自己的額頭,一作對比,心便懸起來了。

  公孫羊信裡說他無大礙了。

  但他卻還發著燒?

  就算低燒,也說明他還沒有徹底脫離危險。

  小喬站了起來:“你人還燒著!軍醫在哪裡,是怎麼說的?”

  魏劭反手一把握住了她的那隻手,將她拽回到了身邊:“我已經好多了。真的無大礙了。再養個幾天就好。你莫擔心。”

  小喬聽他說話聲終於恢復了力氣,目光也不似剛開始睜開時候那麼渙散了,再摸了摸他的額頭,覺得彷彿確實又沒剛才那麼熱了,遲疑了下,才道:“你若是不舒服,一定要及早的說。”

  魏劭兩隻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乖乖地點頭:“我知道。”

  小喬朝他一笑:“我來的匆忙,也沒收拾什麼帶過來。你這會兒也不能亂吃補品。春娘從家裡出來時候,收了些頂好的荔枝果脯在身邊。我便帶了些來。你肚子餓不餓?我去給你煮一碗甜湯做點心。”

  魏劭抓著她手不放:“我不餓。”

  “那就明天煮給你吃。 ”

  “好。”

  兩人便一個躺著,一個坐著,她的的手被他握著,相互對 ,沉默了下來。

  如今入春三月了,近四月,天氣漸漸地暖了起來。小喬的手被他握了片刻,便感到他的手心裡汗津津的,於是湊過去,鼻子聞了聞他的衣襟:“你幾天沒擦身了?可要我幫你擦了換身衣服?睡下去也舒服點。”

  魏劭行軍打仗,若是不便,十天半月不洗澡也是家常便飯。但這裡的軍營靠著西河駐紮,取水方便,魏劭也不是不能動,昨晚自己已經洗過一次澡了。

  但她此刻卻柔情似水說要幫他擦身,豈有拒絕的道理?

  “好。”他便說道,“我躺了好些天,已經幾天沒洗了,自己聞著都臭了。”

  小喬可愛地皺了皺鼻,表示嫌棄。隨即脫開他的手,起身到帳外,喚人打水過來。

  魏劭目光凝視著她的背影,跟著她一直在動。

  賈偲方才將她隨身箱籠從馬車裡抬了進來,已經擱在帳外。此刻隨送來的水,一道抬了進來。

  箱裡除了她自己的換洗衣物和另些雜物,也有她帶來的魏劭的一些衣物。

  小喬扶著魏劭坐了起來,幫他脫衣服。除去內衫的時候,看到他受傷胳膊上沾過毒液的那片皮肉被挖去後留下的痕跡,雖然已經開始消腫結疤,但依然觸目驚心。

  沒有麻醉的情況下,可以想像當時是有多疼。

  小喬感到自己彷彿都在肉痛了。

  “還疼嗎?”

  她擰了自己帶過來的柔軟的面巾,替他擦著這邊胳膊的時候,問道。

  “還是有些疼。”

  魏劭這麼說,也不是睜眼說瞎話。

  要是一個巴掌拍上去,確實還疼。

  小喬微微蹙著眉,小心翼翼地避開傷口,幫他擦完了胳膊。也擦過了上身。然後換了一盆清水和麵巾,下水後遞給他,瞄了一眼他下頭,示意他自己動手。

  魏劭攤著兩隻手,殘了似地一動不動,眼睛看著她。

  “你自己擦。還有一隻手不是好的麼?”

  小喬微微側過了身。

  兩人雖然相處已經一年多了。但直到現在,每次還沒被他帶的進入那種狀態之前,小喬其實還是有點羞於在他面前赤身露體,更不好意思平白無故地仔細看他那裡。

  不像他,大喇喇地毫不知羞。

  魏劭正在期待著,發現她居然和平常一樣,到了關鍵地方就撂挑子要他自己來……

  過了一會兒,小喬聽到他嘆了一口氣,懶洋洋地道:“好了。”便轉身伸手去接,不想他把毛巾往水里一丟,也不管潑喇的一聲,濺出一地的水,順勢握住了她的那隻小手,拉了她一下,她便跌坐到了他的大腿上。

  小喬一怔,仰臉望他,一張臉便被他的手捧住。

  他親她的嘴,熟練地壓她在了那張有點嫌窄的行軍床上。

  小喬有些不帶防備,起先象徵性地在他身下扭了幾下,表示不好,但很快,就乖乖地張嘴讓他親了。

  兩人親的濕噠噠的。過了一會兒,他抓了她的一隻手,牽著就往他下頭那裡按。小喬這才醒悟過來,急忙拒絕:“你傷還沒好,不行。”

  魏劭情動的厲害,氣喘的咻咻:“我好了。”

  “我知道你沒好!”

  “我真的好了! ”

  “別騙我!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小喬用力抽回了自己的那隻手。

  魏劭停了下來。

  小喬見他慢慢地不動了,情緒有些低落似的,想到自己剛才的語氣,彷彿確實重了些,又覺於心不忍,便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唇湊到他的耳畔,柔聲地道:“聽話!我是為了你好。這會兒你身體真的吃不消。你再不聽話,我要生氣了。”

  她在哄他了,還叫他聽話,魏劭覺得自己渾身血液激湧,簡直快要不行了,哼哼地磨蹭著懷裡的溫香軟玉:“我都聽你的……只是我好難受……不信你摸摸……你幫我緩一緩,緩下去我就好了……保證不做別的……”

  小喬實是為難。

  她來是照顧他身體的。不該順著他胡來。可是見他那張英俊面龐露出難受的近乎痛苦的表情,又實是不忍心。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就惹出了他這麼大的消不下去的火。

  猶豫了一會兒,有點不大確定:“那說好了,你緩過去了就出來……”

  魏劭毫不猶豫地點頭,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好!我就只緩一下!”

  ……

  魏劭這個大騙子!她以後再也不會相信了他了!

  第二天的五更,外面尚只露出淡淡晨曦,小喬就被營帳外軍營裡的第一聲綿長而刺耳的起操犀角號聲給驚醒了,稀里糊塗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魏劭緊緊地擠在身下那張狹窄行軍床的的一側,擠的半邊身子都要掛外面了。

  之所以還撐著沒掉下去,是因為他的那條腿壓在自己的肚子上。壓的她腰酸背痛,簡直像被車輪碾過了一遍又一遍。

  昨晚他根本就緩不下去,非但緩不下去,還以病體無力又沒法中途停止的理由,連哄帶騙,最後半強迫地抱她坐在了他的上面……

  這些都罷了,讓小喬想起來覺得心慌氣短的,是她今天該怎麼出去見人?

  她發誓她已經很辛苦地忍著了,盡量不發出半點不和諧的聲,還及時地數次摀住魏劭的嘴,阻攔他發出簡直不堪入耳的擾民聲。但想到這頂用牛皮做出來的大帳的 隔音效果,她還是覺得心裡發虛。

  唯一能聊以自,慰的,就是昨晚進來時候,大約是出於她留意到中軍大帳的周圍是空出來的,離的最近的估計是幾個將軍睡的幾頂營帳,也隔了十來丈的距離。

  但願大家睡的熟,沒人豎著耳朵聽……

  小喬咬緊銀牙,要將魏劭那條沉重的腿從自己身上推下去,忽被一條臂膀伸了過來,摟住了她。兩人貼在了一起。

  魏劭慢慢地睜開眼睛,和她眸光交織。

  朦朧晨曦的一抹微光裡,他的眼睛明亮的像墜入了昨夜的兩點星光。

  “你來了,我就好多了。”

  他嘆息了一聲,頭朝她湊了過來,用他新冒出了一層粗硬胡茬的下巴輕輕磨蹭她溫暖的額頭,聲音略略沙啞地道。

103、

  第二天魏劭成了一隻軟腳蝦。

  早上,公孫羊李崇張儉魏梁幾個人相繼先後來過。

  小喬起先有點抹不開臉,總疑心昨夜的聲音被他們聽入了耳。好在他幾人看著和平常相差無幾:公孫羊面帶笑容,態度親切又不失恭敬。李崇張儉魏梁,與“君侯”魏劭秉承一脈,全是一本正經的嚴肅臉,目不斜視地喚她女君,寒暄了幾句,看起來和平常並無不同。

  小喬方漸漸定下神。

  他們幾人在的時候,魏劭坐的筆直,精神抖擻,談笑風生。

  等幾人一走,他就軟綿綿掛在了小喬的身上,一副縱慾過度腎虛無力的模樣。

  慌的小喬急忙扶他躺了下去。

  一躺下去,魏劭就摟著她不放。

  小喬奮力打掉了他的手,板著臉教訓他,說:“你病體未癒,要靜養。我過來是為了照顧你早些好起來的。你再這樣,我就走了!”

  魏劭昨夜生龍猛虎是真,方才成了軟腳蝦,一半是逗弄她,一半,今天確實也感到有點發虛。

  他自也是極想早些痊癒,何嘗不明白病中不可縱慾的道理?況且公孫羊那晚走之前,大約出於不放心,也極其隱晦地提醒過他一句。

  實在是昨夜乍見她到了,情難自禁,控制不住罷了。此刻被她板著臉教訓,非但不惱,反而渾身舒坦無比。只是又恐真的會惹惱了她,便也不再逗她,點頭答應。

  他終於老實了些,小喬見他兩個眼眶發黑,又心疼起他昨晚吃力,更加用心服侍。

  接下來的數日里,魏劭或閒讀兵書,或躺著休養,看她在旁紅袖添香,遞水餵藥,心裡忽然覺得倘得她一直這樣的陪伴,便是什麼都不做,時光也是很好很好。

  他年輕強壯,定時服藥,克制了沒再行房,加上心情愉快,再休養了幾天,身體便漸漸好了起來。

  畢竟這裡是軍營。魏劭差不多 愈,小喬也不方便再留下,恰好這日,流星快馬又報,馮招兵馬有所異動,集結似往西河而來。

  軍營裡氣氛立刻變得緊張起來。

  當日,魏劭親自送小喬出了軍營,一直送她出去將近百里,小喬再三叫他止步,魏劭方停馬於路邊,目送她馬車漸漸遠去,直到看不見了,掉頭疾馳而返。

  小喬在賈偲護送下順利回到晉陽。

  晉陽城裡依舊祥和。街上人流如織,車水馬龍,絲毫不覺半分前方西河郡戰雲密布的陰影。

  但賈偲卻不敢有半分鬆懈。奉魏劭的命專職保護女君安全。將五百士兵佈於衙署四周,分班巡邏上崗,戒衛森嚴,晝夜如一。

  因路上辛苦,當晚小喬早早地歇了下去。

  第二天她睡到自然醒來。起身後不久,管事便來禀,說外頭來了一個人,自稱是那日那個在集市上被小喬買去的羌人少年的族人,前來求見,想領他回去。

  小喬有些驚訝。想了下,叫 事讓進來,等在外堂,又吩咐人去將那個名叫爰的羌人少年叫來。

  爰很快被帶到了小喬的面前。

  他的傷已經復合如初。這些天,管事見女君對這少年似乎頗是照顧,便也沒安排他做什麼事。

  爰恭恭敬敬地向小喬行禮。

  小喬微笑道:“方才管事說,外頭來了個你的族人,想帶你走。我領你去看看,你認不認識。”

  爰顯出微微的激動之色,急忙隨小喬到了外堂,看到等候著的那個年輕男子,目露微微訝色,腳步停了一停。

  ……

  雕莫等了許久,終於聽到腳步聲漸漸傳來,循聲望去。見一個中年僕婦進來站定,侍女隨之,衣香鬢影,接著,少年爰跟了一個女子從門扇之後,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女子很是年輕,不過才十五六歲,卻作了婦人的裝扮,一身華美的紫衣,容貌極美。才一個錯眼間,見她那雙明眸投向自己,雕莫恍惚竟生出了一種猶如天花耀落的亮目之感,不禁怔住。

  雖然那日於集市,那個買走了羌奴的婦人從頭至尾並未露臉,但憑個頭身段,以及薄絹後給他留下過模糊印象的面容輪廓,雕莫立刻便知道,眼前這個身份應是魏劭之妻的貌美小婦人,便是那日那個女子了。

  他急忙斂住心神,將目光投向隨了這婦人而來的少年爰。見他停在那裡,朝自己投 來驚訝的目光,便一笑,朝他點了點頭,隨即轉向那位小婦人,恭敬地道:“夫人在上,受我一禮。我名為勃連,是他族叔。數年前我從湟中遷來晉陽,靠行商為生。那日集市當中,我恰好也在,依稀認出他便是我侄,只是分開了數年,當時有些不敢相認。後等我終於確認,他卻又已被夫人買走。原本,能有夫人這般慈濟恩主,也是他的福氣。只是我再三思量,想到我侄兒家中只有祖父,祖孫二人相依為命,他若為奴,家中祖父何以度日?是故放不下他,輾轉打聽到了這裡。我願以十倍當日夫人買他的價錢贖他。想求夫人開恩,允許我領他出來,送他歸家和祖父團聚。”

  說完取出一隻錢袋,恭敬地捧了上來。

  這男子說話時候,小喬也在打量。見此人比魏劭大了幾歲的樣子,著尋常的漢服,發也如漢人綰於頭頂,以青色幅巾裹之,說一口流利漢話,雙目有神,眉宇隱見英氣,看起來倒不像是商人。

  等他說完了,小喬看向少年爰,微笑道:“他可是你的族叔?若是,你也願意跟他走的話,這就可以走了。”

  爰望著雕莫,略微遲疑了下,並未作聲。

  雕莫轉向小喬道:“夫人可否允許我與他說幾句話?”

  小喬點了點頭。雕莫道謝,領了爰到了門外,見左右無人,抬手拍了拍爰的肩膀,面露笑容,用羌語道:“不認得我了?兩年前你的祖父六十壽日,我特意前去賀壽,當時你還坐在我的邊上,”

  爰其實第一眼便認出了他,此刻道:“雕莫頭領,你怎知我在此?”

  雕莫道:“我帶了幾個隨從來晉陽辦事,那日在集市遇到了你。起先我並未認出。後認了出來,你已被夫人買走。我便找了過來。你不知道,兩個月前,我曾去拜訪原旺族長,才知你失踪已經數月,族長焦急萬分,以致病倒,四處派人尋訪無果,沒想到你竟然流落到此。是故我尋了過來,想將你從這裡贖出來送你回去。”

  爰原本還帶了些猶疑,等聽到自己祖父因自己失踪急病,不禁焦急起來,回頭望了內堂裡的小喬一眼,說道:“這位夫人心地極好。當日和我一起被她買來的那些人,自己願意走的,都被她放走了。她也叫我自管離去。前些天她不在,我也不能自己走掉。我正想著等她回來,再請求她放了我。雕莫頭領,你真送我回湟中?”

  雕莫凝視少年,微微一笑:“燒當卑禾雖分族而居,卻同為羌人,衍自祖先無弋爰劍。以我和老族長的交情,我既偶遇了你,怎能坐視不管?”

  爰不再猶豫,說道:“多謝頭領!我這就去向夫人求情,請她放我。”

  ……

  小喬等了片刻,見爰和那男子一道入內,爰的眼睛微微泛紅,便猜到他應當是願意和這個男子離開了,也不等他說什麼,便道:“你去吧。路上當心。”又命人將那個當日和他一道的羌女也喚了出來,隨他一同離去。

  爰隨了雕莫離去。臨走之前,不住地回望小喬,面帶慕眷之色。

  雕莫向小喬鄭重道謝,再次奉上錢袋。

  小喬命春娘接了,取了當日買下爰和羌女二人的錢,剩餘歸還,道:“盼你早些將他送回親人身畔。”

  雕莫注視了小喬片刻,朝她一躬到底,說道:“我必謹記夫人之言。夫人請放心。”

  說完,最後看了她一眼,領爰和羌女離去。

  ……

  小喬其實有點看出來了,爰似乎並非一個普通的羌人少年。估計出身不錯。但他既不主動講述來歷,她便也不多問。

  之所以對他格外照顧,完全是因為當日他護那羌女的時候給自己帶來的似弟弟喬慈的那種似曾相識的親切之感。

  接走他的那個男子,話雖寥寥,小喬卻也覺得應當另有來歷,並非真的如他所言那樣,是個在晉陽以經商為生的商人。

  但顯然,他兩個之前確實是認識的。既然爰自己願意和他走,她自然不會阻攔。

  小喬很快便將這事丟在了腦後。

  她有些記掛魏劭。

  晉陽雖然一派平和景象,但小喬卻知道魏劭那裡,戰事恐怕一觸即發。而且涉及涼州馮招、中間各羌人部族,多方勢力交雜,形勢複雜。晉陽城裡雖然駐有魏劭留下的一支兵馬,但恐怕也是魚龍混雜,為避免不必要的意外,從回來後 的第一天起,她便沒有出去半步路了。只在後宅里安穩度日。

  沒有想到的是,幾天之後,這日的午後,管事匆匆來禀,說前些天剛走了的那個羌女又回來了,跪地哀求,似要見女君,彷彿出了什麼意外。

  小喬驚訝,立刻讓管事將羌女帶進來。

  管事知羌女不會說漢話,召來了一個通言的家僕。

  羌女等在那裡,面帶焦急之色,一見到小喬,便噗通跪在了她的面前,飛快地說了一串話。

  一旁家僕忙說給小喬聽。

  羌女名叫夏姑,並非那羌人少年的親姐,而是他的侍女。因從小服侍他長大,是以關係親近,他一向喚她阿姐。少年爰也非普通羌人,而是湟水卑禾羌族長原旺的孫兒。半年之前,夏姑和爰從外返家,路上和隨從意外分散,被一夥專門劫掠羌人販賣為奴的盯上,遭到了劫掠。

  夏姑說,爰知道漢人一向憎惡羌人,唯恐洩露身份會給祖父和族人帶去不利 是以一直沒有說出來,想暗中尋找機會逃走。這才一路輾轉到了晉陽。

  那天來的那個男子勃連是燒當羌人的頭領,燒當羌人尊他為雕莫,意思是勇猛無二。

  燒當和卑禾二族一向互通往來,關係親近,雕莫和爰的祖父原旺也頗有淵源,所以那日雕莫現身,告訴爰老族長因為思念他而病倒,爰焦心如焚,相信了他,以為他真的會送自己回家。卻沒有想到,雕莫竟然和不知道是何人的漢人勾搭在了一起。漢人要殺爰,被雕莫阻止,雙方還起了一場衝突,最後漢人暫時屈服。但雕莫也沒帶爰回湟水,而是去往上郡一帶。

  夏姑心知爰身陷險境,雕莫並非真正想送他回去,是以夜間落腳時,誘惑了看守自己的一個雕莫手下逃了出來回到這裡,懇求小喬幫助。

  夏姑不住地向小喬磕頭,痛哭流涕。

  小喬吃驚不已。

  她本也是猜到了,爰的出身應該不錯。卻沒有想到 他竟是卑禾族族長的孫子。

  她立刻就想起了另一件和卑禾族有關的事。

  就在她被魏劭送回晉陽的前一天,公孫羊離了軍營。

  魏劭當時並沒對她多說什麼。只在當晚兩人同眠的時候,小喬出於關心,問了幾句當下這裡的戰況局面。魏劭隨口似的提了一句,說白天公孫羊去往了湟水。目的是傳達懷柔,收歸羌民。

  而公孫羊此行的目的,就是卑禾羌人。

  小喬□□娘將夏姑扶起來,問了雕莫行走停經的地方,又得知他身邊連那伙漢人在內,總共也不過十幾個人,沉吟了下,便傳賈偲,叫他帶人隨了夏姑上路追趕上去,務必將爰救回。

104、

  賈偲立著不動,遲遲未應。

  小喬便□□娘先將夏姑帶下去換衣洗面。跟前只剩賈偲一人,問道:“賈將軍何以不領我的話?”

  賈偲忙道:“女君勿怪。非賈偲抗命不遵。而是君侯命我以守女主為唯一要務。末將若為追一個羌人離了女君之側,萬一女君有所失,末將萬死不辭。何況……”

  他遲疑了下。

  “羌女孤身一人,從陽曲到此,雖也不過百餘里地,但終究可疑。且那些話,也都是她的一面之詞。萬一有詐,我怕我若離去,於女君不利。”

  小喬微微一笑,點頭:“賈將軍所慮,並非沒有道理。只是不知賈將軍是否留意到了夏姑的雙足。她數日前走的時候,腳上是有鞋的。方才回來,蓬頭垢發,渾身髒污,一隻腳還是光著的,腳上佈滿了划痕血泡,大腳趾的指甲整個掀掉。可見路上確實經歷過一番艱難行走。我方才也留意了她的神色。她的神色焦慮,看起來並非作假,目光也無閃避之意,看不出有被人脅迫的跡象。是以我寧信其有。”

  賈偲啊了一聲:“原來如此!女君心細,末將倒沒留意這些。若這羌女確是僥倖逃脫得以回來報訊,那個少年不過也只是一個羌族長的孫子而已,金貴遠不比女君。末將派手下去追,將人救回,如何?”

  小喬搖頭 “他的金貴之處,遠勝過你所想,我不方便多說。不管羌女所言是真是假,你務必親自過去走一趟。倘若是真,不惜代價,將他奪回!”

  說到最後“不惜代價,將他奪回”,一字一字,擲地有聲。

  賈偲一怔。

  “賈將軍有所不知。此事關係重大。我本想派人傳信給君侯,由他親自處置。但雕莫知道夏姑逃脫,必會加速離開,一來一去,我怕誤事。我聽說賈將軍從前在虎賁營中不但武藝過人,且以長於追踪而聞名,這才想請將軍親自去追。盼賈將軍能順利將那少年救回!日後禀了君侯,必記賈將軍一功!”

  如此美麗女君,對自己寄瞭如此厚望,賈偲對上小喬向自己投來的目光,腔內一陣熱血,道:“女君儘管放心!我拼死效命!我帶一百人上路,四百士兵留守,交待我的副手。女君無事莫外出,等末將的消息!“

  小喬含笑道:“賈將軍放心去,我在此等著好消息!”

  賈偲渾身熱血沸騰,當即領命。退下後喚了副手來,將護衛之責交待完畢,再知照四城守軍,立時帶了羌女夏姑,往上郡方向追趕而去。

  ……

  兩天前的清早,發現夏姑逃脫,雕莫立刻派人回頭追找,無果,決定改走小道,以盡快將爰帶去上郡。

  昨夜一行人走到半夜,才胡亂尋了個地方落腳,不過稍打了個盹,便繼續上路,一直行至今日傍晚,未免人飢馬疲。

  以雕莫之堅忍,這點行路之難,根本就不算什麼。

  但與他同行的馮招帳下的破虜將軍陳瑞,卻忍不住開始罵罵咧咧了。

  雕莫也知道些陳瑞的事。乃是從前并州刺史陳翔的兒子,人稱玉面羅剎。去年陳翔失了并州,聽聞南下投河東曹瑾,到了今年,借兵重返并州,卻被魏劭阻於上黨。

  是役陳翔再次敗北,徹底失去了反攻可能。不久後抑鬱病死。陳瑞帶了一支不足千人的殘餘人馬,前去投奔涼州馮招。

  涼州毗鄰并州,從前馮招陳翔時有摩擦。如今陳瑞來投,稱與魏劭不共戴天。馮招便也納了,卻不過封他一個雜號的破虜將軍名號。陳瑞抑鬱不得志,加上此前在魏劭手上折辱過甚,心中鬱結難解,脾性未免變得更加古怪。這幾天被雕莫逼著辛苦趕路,此刻又飢腸轆轆,想起從前在并州當公子時候的風流快活,更是一肚子的火氣,邊走邊罵咧著,忽然停下了馬,回頭對著雕莫怒道:“你為何定要護著這個小羊崽子?照我說,一刀殺了,使人把人頭丟到那糟老頭跟前,以魏劭之名,加以脅迫,糟老頭自然出兵!何必如此辛苦趕路?”

  雕莫冷冷道:“將軍此話差了。你當老族長如此輕易上當?況且,當初馮招應許過我,一應事情,我皆可自己做主,如此我才答應協同作戰。莫非將軍之位,還在馮招之上?”

  陳瑞被他這一番話給噎住,氣的一張雪白面皮泛紅。所謂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一時奈何不了他,也只得暫時忍下。又往前行了十餘里地,見到田間有間破廟,便說進去過夜。

  雕莫還想繼續前行。卻見陳瑞已經下馬往裡去了,遲疑了下,心想夏姑即便回去傳訊了,魏劭的夫人未必就會派人來追。即便追了,自己一行人日夜趕路,已經出了晉陽頗遠,走的又是小道,料想也難追上。不過是歇一晚上罷了。若自己再堅持趕路,這個陳瑞胡攪蠻纏,性子陰晴不定,從前在并州就是有名難纏,這會兒他手下也帶了幾個人,若真翻臉,未免生事。

  思忖過後,便忍下氣,示意手下下馬,在此過上一夜。

  陳瑞當夜睡於草堆之上,起初疲累,呼呼大睡,睡到半夜醒來,舊事湧上心頭,再也睡不著了。一會兒想著當日自己大難不死僥倖活了下來,想必上天也是垂憐,倘若哪日大仇得報,殺魏劭,奪喬女,該當如何快慰,到時如何如何,眼前彷彿浮現出喬女的那一張宜喜宜嗔的芙蓉面,想的正痛快,忽又記起自己如今已非完整之身,便是得了喬女,也是有心無力。

  世上最大痛苦,莫過於此了。堂堂一個七尺男兒,如此活於世上,還有什麼意思可言?

  一陣悲苦湧上心頭,陳瑞更是難眠。翻來覆去之時,忽然計策湧上心頭。

  馮招分明不把自己放在眼裡,便似打叫花子似的用個雜號頭銜來打發自己。既然如此,何不趁這個機會將羌人少年擄走,落到自己手里之後,威脅卑禾出兵,到時候領著羌軍去打魏劭,管他是死是活,拼個魚死網破,總比這樣不男不女忍辱偷生來的痛快。

  陳瑞主意打定,偷偷睜眼,窺了下近旁。見羌人少年被捆著手腳,躺在裡頭角落,雕莫的幾個手下躺臥在地上,鼾聲大作,雕莫靠坐於門口,並未睡去,似在瞭夜,一時尋不到契機,苦思冥想,想出一個主意,正準備假借解手出去,悄悄繞到破廟之後放火,趁亂劫走羌人少年,忽似乎聽到破廟外似乎傳來腳步靠近的聲音,急忙爬了起來。

  坐於門口的雕莫也立刻覺察,迅速從地上翻身而起,高聲驚醒裡頭正在睡覺的手下。

  眾人從睡夢中驚醒,匆忙取兵器,湧了出去。聽到一陣整齊腳步聲,原本漆黑的破廟之外,驟然火把通明,火光之中,只見破廟門外滿是士兵,賈偲一馬當先,拔刀指著雕莫道:“你便是雕莫?速將羌人少年交出,否則格殺勿論!”

  雕莫暗暗吃驚,立刻猜到這個軍官應為魏劭夫人所派。沒想到竟然真的叫對方給追了上來。迅速看了下,見對方人數上百,自己合上陳瑞,也總共不到二十人。相差實在懸殊。

  只是若就這樣將人交了出去,實非他的作風。

  既領了頭領之位,便一心只想為苦難族人謀求自由,己身本就無懼生死。拔出了腰刀,一語不發,與緊緊跟上的薑猛等人並立於廟門之外,冷冷道:“要奪人,可以,從我屍身上過!”

  賈偲一愣,隨即道:“我敬你是條漢子!本也不想以多壓少。只是我奉女君之命,前來接回那個羌人少年!你莫忘了,你自己可是親口應許過女君,要將他安然送回去的。你既食言在先,便休怪我不客氣了!”

  雕莫道:“魏劭的那位夫人倒是難得一見的柔善之人。可惜你們剩下漢人,無不狡詐貪婪,我固然食言,卻自問無愧!你要打便打,我豈會怕你?”

  賈偲揮了揮手,士兵立刻合圍而上。

  賈偲這邊雖然人數佔多,但雕莫和他此番帶出來的十幾個手下卻都是硬手,又不懼生死,奮力拼殺,一時也難以製服。

  廟外混戰在了一起,刀劍相交聲中,陳瑞大聲命令手下衝出去加入合戰,自己卻慢慢地後退,等退到廟裡,抬腳踹開後頭已經腐朽的一扇窗戶,捉起被捆了手腳的爰,帶著從窗戶裡翻滾出去。見他奮力掙扎,一刀背將他敲暈,背了偷偷溜到馬匹近旁,將爰丟上馬背,自己翻身上馬,繞到了廟後,夾緊馬腹,趁著夜色掩護,順利逃脫。

  陳瑞一口氣狂奔出了幾十里地,估計身後是追不上來了,這才鬆了一口氣,見身下馬匹跑的口吐白沫,便停下稍作歇息。

  他趁亂渾水摸魚,不但逃脫,順手還帶走了這個重要的羌人少年,心裡的得意自不用說。等自己也緩回來氣,見天漸漸地亮了起來,正要趕往湟水卑禾的領地,忽然又停了下來,想起之前在破廟口聽到的話。

  他一直以為,喬女此刻應在幽州。

  幽州是魏劭本家,他雖恨魏劭,卻也從未肖想過要去幽州的地界,弄出點什麼事出來。

  卻沒有想到,魏劭竟然將嬌妻也帶到了晉陽。

  喬女在晉陽,而此刻,魏劭必在西河郡。

  陳瑞出神了片刻,腦子裡忽然冒出了一個絕妙的念頭。

  何不趁著這個機會偷偷潛回晉陽,以手頭的羌人少年為餌,將喬女搞到手?

  只要喬女落到自己的手上,拿她來脅魏劭,豈不是比羌胡兵要管用的多,也更解恨?

  陳瑞眼前再次浮現出喬女的動人模樣。想到她可能落到自己的手上,雖已非齊整身子,下頭剩下的那半截原本熟睡不起的鳥身,便似突然被喚醒了,竟打了個激靈,渾身一震,男子氣概彷彿瞬間又盈滿了全身。再不猶豫了,立刻調轉馬頭,朝著晉陽方向疾馳而去。

105、

  小喬等著賈偲的消息。幾天過去,漸漸顧慮,擔心他追踪不順。

  這天晚上,因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她睡了一覺,半夜醒來,身上略出了些汗,感到不大舒適,便起身點了燈,也沒叫睡在邊上耳房裡的春娘,自己進了浴房,取了備著的清水擰了汗巾,拭了下脖頸。

  涼絲絲的,皮膚感覺舒服了不少。便低頭解衫,想再擦下身子,忽然這時候,聽到身後似有異常呼吸聲傳來,手一頓。

  她慢慢地回過了頭,藉著燭火,看到浴房門口赫然竟多了一個男人。

  那男人從頭到腳濕漉漉的,看起來彷彿像剛從水缸裡爬出來似的。臉色蒼白,眉眼陰柔,一雙眼睛定定地望著自己,呼吸粗濁,神色極其的怪異。

  陳瑞!

  小喬一眼便認了出來,駭異無比。

  她一直以為,陳瑞因為得罪狠了魏劭,去年在魏劭攻下并州的時候,他就已經被殺了。萬沒有想到,這廝不但活著,這時候居然還冒了出來,而且是以這種方式!

  她此刻也無暇去想他到底是怎麼通過了衙署的數道崗哨,竟然這樣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她的心跳猛地加快,正要高聲呼喊,陳瑞一個箭步上前,將小喬的嘴巴緊緊摀住,另隻手持了一把匕首,以刀尖抵著,湊到她耳畔道:“不許叫出聲!否則我殺了你!”

  隨著他濕漉漉身體的靠近,一陣涼意迅速地傳遍了小喬的全身。

  她打了個寒顫,皮膚上迅速冒出一粒一粒的細小雞皮疙瘩。

  她睜大了眼睛,注視著陳瑞逼過來的那張神色陰沉的臉,停止了掙扎,慢慢地點了點頭。

  陳瑞盯她片刻,目光漸漸落到她衣襟鬆散、露出了些微玲瓏浮凸的胸口,繼續盯著看了片刻,忽然閉上眼睛。

  接著,小喬聽到他發出咕咚一聲吞嚥口水的聲音,面上露出一絲她有些看不懂的古怪表情。

  他忽然睜開眼睛,一把抱起了小喬,疾步出來,將她放到床上,接著,便一手持刀地站在床前,繼續盯著她看。

  小喬起先嚇的手腳發軟,心口啵啵地跳,以為這廝要對自己強行施暴了。

  春娘就睡在近旁的房裡。她寢房所在的這個內院之外,相隔不過百米,此刻應也有夜崗在巡邏。

  倘若她高聲呼喊,很快必定能引來衛兵。

  但是那樣的話,這廝手裡有刀,就是對她最大的威脅。

  即便沒有那把寒光閃閃的匕首,小喬也知道這廝看著女相,實則殺人如麻。

  他若想拗斷她的脖頸,也是輕而易舉的一件事。

  更不用說,接下來她能想像的到的最有可能的一幕:狗急跳牆,以她為要挾,逼迫眾人讓路,最後將她挾持帶走的情景。

  她很快就做了個決定。

  若是能穩住他,還是先穩為好,再見機行事,也是不遲。

  小喬極力穩住心神,低頭見自己衣襟還松著,便理了理,抬起眼睛,對上了陳瑞,輕聲說道:“你是怎麼進來的?”

  她望了一眼那扇半開的南窗。

  陳瑞依舊死死盯著她。燭火從側旁照過來,映的他面龐似乎微微扭曲,神色可怖。

  小喬動了動身子。

  “不許動!”

  小喬慢慢地換了個顯得很是輕鬆的坐姿,柔聲道:“我不動。你也別擔心。雖然院子外頭就有守衛,我只要一叫,他們很快就能進來。但是只要你別碰我,我絕不會叫!已經好些時候沒見面了,你突然這麼過來找我,想必也是有事。你有什麼心事,說來給我聽聽。我很願意聽的。”

  她姿態輕鬆,語調溫柔,面上還帶著微笑,陳瑞定定望了半晌,原本緊緊繃著的神色,終於慢慢地有所緩和。恨恨道:“你和我還有什麼可說的!”

  小喬看了一眼他手裡的匕首,輕輕指了指:“你想說什麼都行。我願意聽。就是你能收去這刀嗎?我見了害怕。”

  陳瑞哼了一聲,卻也真的慢慢地收了刀。

  “魏劭這賊廝,如今還在西河郡?”他沉著臉問。

  小喬點了點頭。

  陳瑞回頭,打量了一眼屋子,忽然道:“這屋從前我妹子住過的!”他彷彿又想起了什麼,咬牙切齒,“可憐她一個弱質女流,出嫁路上竟也遭到魏賊荼毒… …”

  小喬忙道:“你勿擔心。你的妹子後被送去了你叔父那裡,如今過的應是很好。”

  去年陳翔為了和薛泰結盟,兩家結作兒女親家,將女兒嫁給薛泰兒子,不想路上被魏梁所劫,陳女也被擄。

  小喬這話,並非打誑,而是確有其事。當時兗州解圍之後,魏梁問如何處置陳女,公孫羊建議送去已經被招降的陳滂那裡。魏劭準了,陳女如今便在石邑。

  陳瑞一愣,隨即又恨恨道:“魏劭賊廝慣會裝模作樣!以為這樣我便能感激他不成!我恨不能將這賊廝碎屍萬段,解我心頭之恨!”

  其實當初陳女若非被劫,順利嫁給薛泰兒子,如今下場恐怕只會更慘。

  只是小喬也不多說,任著陳瑞在床前走來走去,各種髒話砸棗似的從他嘴裡出來,痛罵著魏劭。

  她一語不發,心裡想著房中起的說話之聲,不知是否能夠驚醒春娘。

  當著仇人的妻痛罵著仇人,陳瑞罵了片刻,心裡終於覺得舒服了些,哼道:“我罵魏劭那賊廝,你怎不說話?”

  小喬道:“你想罵便罵。你也知道,我家和他有世仇。他一向厭我。這次來并州,本也不帶我的,只是家中他祖母強令,他才沒奈何將我帶在身邊了。”

  陳瑞心裡頓時更加舒服了,點了點頭道:“你也是可憐,白生了這樣一副好皮肉,竟也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嫁了魏劭這般不解風情的賊廝!”

  小喬嘆了口氣,微微蹙眉:“我一個女子,便如無根之浮萍,身不由己,隨波逐流罷了。”

  她本就有著無雙美顏,此刻鬢髮蓬鬆,蹙眉愁容,陳瑞看的雙眼挪不開去,剛開始的一肚子戾氣全都沒了,呆呆地想,既然美人也是無心於姓魏的那廝,將她擄走後,也不用再拿她威脅魏劭了,乾脆再拿羌人少年去挾卑禾族人,借兵再來攻打魏劭。

  想的正美,忽又記起自己如今大鳥殘缺,便是得了美人,也只能望洋興嘆。一陣錐心之痛襲來,神色漸漸又怪異了起來。

  小喬一直留意他的神色,見他忽然又似激動。

  她並不知道魏劭曾對陳瑞下的手,任她再怎麼冰雪聰明,如何能得知陳瑞此刻心中所想?見狀似乎不妙,忙穩他道:“這裡有守衛,你是如何進來的?”

  陳瑞長長呼吸了一口氣,哼了聲:“守衛再多又如何?這晉陽當初當初可是我陳家的天下!任他魏劭再精,也不會想到後頭池子連著外面地下一條水道吧?你休再多說!隨我走了就是!”

  一想到魏劭得知自己非但沒死,還將喬女從重重守衛的眼皮子底下帶走後的反應,他忍不住得意非凡。

  小喬這才明白了過來。難怪他進來的時候,渾身濕漉漉像從水里撈起來的。竟原來是從水下的暗道裡潛入,這才避過了重重守衛。

  其實陳瑞一開始潛回來,打的主意是用手裡的羌人少年誘小喬出來。等真到了晉陽,見守衛森嚴,自己只有光桿一條,若公開行事,只怕難以行通。

  只是人都已經到了,喬女也近在眼前,就這麼放棄,又實在不甘心。思來想去,忽然想到衙署後院早年秘密挖於水池下的那條水道,便改了主意,決定趁著夜深悄悄潛進來將喬女弄走。

  只要有喬女在自己手上為質,就不怕出不了這個城。

  他也是擔心再拖延下去對自己不利,上去一把抓住小喬胳膊就往床下帶,道:“我實話與你講,那個卑禾羌的少年如今也在我的手裡!你跟我走,等我向卑禾羌人借了兵,你就看我如何攻打魏劭,報仇雪恨!”

  小喬大吃一驚。見他說話時候的樣子,不像是在信口開河,心念轉動之間,掙脫開了他的手,搖頭道:“陳將軍你莫再在我面前說大話了!賈將軍勇猛過人,我命他帶了百人前去追那雕莫,羌人少年如何可能會落到你的手裡?”

  陳瑞聽她語氣似帶了輕視自己的意思,如何能忍?哼了聲:“告訴你也無妨。他如今就被我藏在城西龍山!晉陽本是我陳家地界,有誰能阻擋我來去出入?你休再多說,快隨我走就是了!”

  小喬被他強行拖下來床,拽到了門邊,見他一邊打開門閂,一邊回頭威脅自己不許出聲,便停了一停,道:“我鞋未穿好。陳將軍容我拔好鞋。”

  陳瑞輕輕打開房門,探頭出去,左右仔細地看了一眼,見依舊靜悄悄的,並沒有人踪,方放下了心,回頭正要扯小喬跟自己出來,冷不防後腰被人重重推了一把,毫無防備之下,上身朝前傾去,腳卻被門檻絆住,人便失了重心往前撲去,一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接著,身後就傳來“啪”的重重一下關門之聲,門閂立刻被上了上去。

  陳瑞終於反應了過來,大怒,跳了起來,用力撞門。

  這門卻是由厚實的黃楊木打的,門閂也是長兩尺,厚十寸的實心木條,一時如何踹的開?情急之下,急忙往方才自己翻窗進來的那扇南窗跑去。

  小喬動作卻比他更快。一上好門閂,立刻飛奔到那扇窗戶前,啪嗒一聲落下,扣死了窗閂,跟著便放聲大叫起來。

  陳瑞還沒來得及撞窗,便看到身後起了一陣嘈雜聲,扭頭,見庭院的內門裡已經湧入十來個手執火杖的身影,全都是值夜的守衛,大驚失色,心知再不跑就晚了,扭頭便往起先來的後頭園子方向狂奔,誰知才跑出去沒幾步,側旁遊廊盡頭也現出了人影。四面八方,沒片刻的功夫,竟將他所有去路都堵的死死,再也無路可逃。

  陳瑞後悔萬分。悔不該一開始被那喬女所誘,竟和她羅里吧嗦說了那麼多的話。若是直接打暈扛了就走,這會兒必定早就出了衙署了,何至於落到這等甕中捉鱉的地步?紅了眼睛怒吼一聲,抽出盤於腰間的一條軟鞭,正要拼死殺出一條血路,四周咻咻聲起,箭矢如雨,胸前後背,轉眼便釘入了十數支的箭簇。

  陳瑞天生臟位異於常人,左右相反。是以當日被魏劭命人殘了□□,當心又插一刀之後,行刑之人以為他必死無疑,拖去丟到屍體堆裡也就不管了。卻被他掙扎又活了回來,最後逃走。

  本以為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卻萬萬沒有想到,今日竟然如此死於了一個婦人之手。

  陳瑞狂叫一聲,拔出了插入他右胸的一支染血箭簇,仰面倒了下去。

  春娘這才朝著小喬房門奔去,用力地拍門,大聲喚著女君。

  小喬直到此時,才覺自己渾身無力,連站的力氣都似沒了,沿著牆軟在了地上,正縮在牆邊,抱成一團微微在發抖,忽然聽到春娘那熟悉又充滿了焦急的呼喚之聲,強撐著站了起來,手竟軟的都抽不開門閂了。拔了好幾下,才終於將那根木棒抽掉。

  春娘一把推開了門,見小喬站在門後,雙眼睜的滾圓,一張小臉慘白慘白的,又聽她用帶了哭腔的聲音喚了自己一聲“春娘”,心疼的不得了,張臂用力將她冰涼身子抱進了懷裡,不住地拍她後背,安慰著她。

  小喬被春娘扶著坐了下去。

  閉目靠了片刻,乳母溫暖的懷抱和柔聲的安慰,終於讓她漸漸地定了些心神。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一下睜開眼睛,問道:“那個陳瑞呢?”

  春娘恨恨道:“那賊廝,已被射死了!女君莫怕!其實婢一早就被那廝在你房裡的說話聲給驚醒了。婢還在門外偷聽了片刻。本想當時就叫人進來的,又怕那廝狗急跳牆,要對女君不利,是以悄悄叫了人進來,先埋伏在旁見機行事。幸好女君自己也穩住了那廝,又將他擋在了外頭。否則真是不堪設想!”

  她想起方才那一幕,此刻一顆心還在扑騰扑騰地跳,後背也全是冷汗。

  小喬是想起陳瑞方才只被自己套出了半句,說羌人少年爰被他藏在城西的龍山。

  龍山很大,若沒有確切位置,一時半刻很難找到人。萬一耽誤的久了,恐怕那少年性命會有危險。也不顧自己腿軟,胡亂套了件衣衫,立刻站起來,開門出去,看到賈偲的那位副手林虎賁正命人抬了陳瑞出去,忙叫停。

  林虎賁急忙奔了過來,向她請罪。

  小喬搖了搖頭,匆忙來到陳瑞邊上,見他胸前插了數支箭,嘴角汩汩流血,雙目緊閉,眼見已經死的沒剩半口氣了,再問,也是不可能答話了。

  又見他死狀可怖,心裡也是湧出了一絲怪異的感覺。不忍再多看。

  定了定神,轉頭對林虎賁道:“那個羌人少年此刻應是被藏於龍山某處。你立刻帶上人手搜山,可向四城借兵,人手越多越好!務必盡快將人找到!”

  林虎賁應了。

  “還有這個人……”

  她遲疑了下,“給他挖個坑,留個全屍埋了吧。”

  林虎賁一愣,隨即也是應了。

  小喬此刻還是身軟無力,事吩咐完了,春娘扶住了她。她轉了身,正要回房裡去,地上的陳瑞竟詐屍般的驀地睜開眼睛,嘴裡嗚的一聲,竟撲了過來,一雙手緊緊地抓住了小喬的一隻腳,力氣大的異乎尋常。

  這一幕實在太過突然了。任誰也是沒有想到,第一反應都是驚呆。

  小喬本就綿軟無力,如何還經得住這一抓?驚叫一聲,人便跌坐到了地上。驚恐地看著陳瑞張口竟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一隻腳,眼睛盯著她,嘴裡含含糊糊地道:“你……真……美,死……在……你……身……下……,無憾也……”

  話畢,氣絕。

  小喬“啊——”,尖叫。

106、

  陳瑞雖已氣絕,咬住小喬那隻腳的口勁竟大的異乎尋常。

  一旁方從驚呆中回過神的林虎賁等人忙上前分他牙竅,一時間竟掰不開,最後還是春娘除去了小喬腳上那隻鞋,小喬的腳才得以脫困。

  她穿的是雙屋內行走的軟鞋,被陳瑞氣絕前這般咬住了足尖,又是疼痛,又遭受無比驚嚇,被送回了房裡,人便軟在了床上。

  春娘檢查她腳,看到足尖兩隻趾頭下方的一片雪嫩肌膚上已經留了一道深深牙印紅痕,幸而還沒破皮,但也心疼的不得了,早有侍女打來了清水,春娘幫她淨後,輕輕塗上藥膏,最後套上襪子,蓋了被。

  外頭林虎賁等人已經退了出去,留一部分繼續守衛,剩下的人連夜出西城門,集人手發往龍山尋找。

  房裡終於也安靜了下來。

  春娘陪著小喬良久,見她閉著眼睛彷彿睡著了。正要起身滅燈,手卻被小喬伸過來握住了,見她依舊閉著眼睛,睫毛卻抖了一抖,輕聲道:“春娘,我要你陪我睡。”

  春娘知她今夜是嚇狠了,本也沒打算離開的,心疼地摸了摸她的額,又躺了下去。

  ^

  第二天早上,小喬醒來,微微地起了點燒,春娘忙著延醫請藥。

  小喬一直等到了晚上,林虎賁那邊的搜山卻始終無果。

  龍山實在太大了,地形也險峻,沒有任何的方位,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尋找一個不知道被藏在哪裡的人,想在生命期內尋到,難度實在太大,更需要運氣。

  小喬十分的焦急。

  林虎賁加了人手,從四城門再調了一撥人投入搜山。

  又一個晚上過去,依舊沒有搜到。

  小喬這一晚上,睡睡醒醒。

  陳瑞給她帶來的陰影猶在,而想到那個名叫爰的羌人少年,更是心情低落。

  雖不過萍水相逢,但似也是一種緣分。

  再找不到的話,即便不被蟲獸所傷,恐怕那少年自己也會因為飢渴而亡了。

  她安排賈偲去救他,原本考慮更多的,確實是為了他身後的卑禾族。

  但到了這地步,她反倒不去想那些了。只希望能在他還活著的時候,找到他。

  第三天的傍晚,天漸漸地黑了下來。

  就在小喬開始感到絕望的時候,好消息突然就來了。

  昨下半夜趕了回來的賈偲在城門口得知消息,來不及先進城去向女君請罪,立刻帶人去往龍山,加入了搜尋的行列。

  就在方才,他在北山山腳的顯眼之處,經過一個當地十分常見的包墳的時候,又折了回來,命人撥開墳前野草,推掉堵在墳口的石頭。果然,在墳洞裡,找到被擠在角落裡的已經昏迷了過去的少年爰。

  他的嘴被堵,手腳牢牢捆著。因為長久沒有鬆開,被捆住的手腕和腳腕處,已勒出了一道深深的淤紫血痕。

  爰當即被送了回來。餵了水,他甦醒了過來。

  醫士診治過後,夏姑幫他擦洗換衣裳,替他輕輕揉著手腳。他進了些流質食物後,因過於虛弱,沉沉睡了過去。

  小喬自己的身體其實也沒好利索,但心情極好。聽人報說,賈偲正在外等著要向自己請罪,便傳他進來。

  賈偲滿面羞愧,一見小喬,向她下跪請罪。小喬忙攔了,道:“賈將軍何罪之有?非但無罪,反而要記一大功。快請起。”

  賈偲羞慚,乃是那晚上以多敵少的情況下,讓陳瑞帶著羌人少年跑了。當時發現後,他一時還沒拐過彎,繼續朝前追趕。直到又追出去百餘里地,到了第二天的中午,才漸感不對,匆忙折回了晉陽。

  失職至此地步,以致於令女君遭遇驚魂,他如何不覺羞慚?

  “除此,末將亦未能將那一夥一網打盡。雕莫同行之人雖或殺或捉,卻被雕莫逃脫而去。末將無能至極,實有負女君厚望!”

  賈偲跪著不起。

  小喬讓到一旁,笑道:“賈將軍快起來,莫折煞我!百密尚有一疏,況且事出有因,如何能怪到你的頭上?我反而要多謝你。幸虧有你,才終於及時將羌人少年找到。若再拖延個晚上,恐怕他便活不成了。若論功勞,你依舊第一。只是賈將軍,你何以會想到那座墳裡藏人?”

  小喬見他一味地請罪,便有意錯開話題,問道。

  女君言笑晏晏,確實沒有半點責責怪自己的意思。賈偲終於稍稍定下神。說道:“鬼神當敬而遠之。且那座墳堆,就在山腳入口近旁,一眼便能見到,是故林虎賁他們雖也曾數次路過,卻不會想到陳瑞那廝竟喪心病狂至此,將人塞入此墳之內。我本也未作此念頭。只是經過之時,留意到盤生在墳口那幾塊壘石上的綠苔有斷裂痕跡,彷彿被新動過,不像是經年老墳的模樣,且墳前雜草也有刻意堆積遮掩的痕跡,這才起了疑心,想著不可放過,是故打開看個究竟。僥倖被我猜中,運氣罷了。不敢當女君的贊。”

  小喬這才恍然,由衷敬佩,上前親自虛扶起了賈偲,等他起來後,說道:“賈將軍千萬不必再自責。我還另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交託給賈將軍。”

  賈偲立刻道:“請女君吩咐!末將萬死不辭!”

  小喬道:“等那少年能上路了,請賈將軍親自護送,將他盡快送回湟中! ”

  ……

  幾天后,體力恢復了的爰在賈偲的護送之下,去往湟中卑禾人的領地。

  這幾天裡,賈偲將後園水池裡的那條水道摸了個清楚,堵的嚴嚴實實,又親自帶人,徹徹底底地檢查了一遍後院女君居所附近所有可能還存在防衛漏洞的地方。確保無虞了,方作罷。

  爰動身上了回鄉路後,小喬先前因為那晚上過度受驚而落下的病也慢慢地好轉。只是晚上睡覺總是害怕。雖然天氣漸熱,窗戶卻再也不敢開。總是閂的緊緊。春娘也一直陪著她同眠。

  但是在她給魏劭發去的一封信裡,她卻半句也沒提陳瑞夜闖衙署的事,也沒說自己生病。只告訴他,自己巧合之下救了卑禾族長的孫子少年爰,如今已經送他上路。若能給公孫羊的招撫之行帶去一些助力,則自己也十分慶幸。

  ……

  公孫羊經過長途跋涉,數日之前,終於抵達了湟中的卑禾族人領地。

  這一帶自古森林繁茂,多禽鳥走獸,羌人在此繁衍生息,以畜牧遊獵而生,居無定所。後來隨著人口增多,與漢族交流頻繁,漸漸轉向農耕定居。

  湟水一帶的卑禾族人,就在是在如今的原旺族長的帶領下,經過幾十年的時間,在這一帶農耕定居,人口繁衍眾多,將近二十萬,成為燒當族之後的第二大羌族。其中青壯佔半,平時耕種放牧,戰時成兵,無不驍勇。

  三天前,得知魏劭派來使者,已經病了數月的原旺帶病親自接他入內,予以款待。

  公孫羊傳達了魏劭的懷柔。允諾絕不加徵徭賦,亦不強行徵兵入伍,更不行掠奪人口之事,效仿古之約法三章,願歃血為誓。

  原旺雖親自接待公孫羊,態度也頗恭敬,但關於招撫一事,卻有所保留,並未一口答應。

  公孫羊也深知,幾十年的隔閡下來,雙方鎮壓反抗交織不斷,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疑慮又豈能如此輕易打消?是以並不著急。送上魏劭表達他對年長尊者敬意的禮物之後,便留了下來,繼續耐心遊說。

  經過昨夜一番秉燭長談,推心置腹,原旺老族長終於被公孫羊的誠意打動,表示請容他再考慮一夜。明早給出答复。

  今日公孫羊早早起身,等著和原旺的會面。

  雖然昨晚原旺尚未表明他的態度,但憑察言觀色,公孫羊覺得事成的把握,十有八九。

  他很有信心。

  但是到了約定的時辰,原旺卻未如期出現。

  公孫羊正要出去,一個隨行匆匆入內,禀道:“軍師,不好了!方得了個消息,一大早來了個燒當羌的信使,也不知道和原旺說了什麼,原旺竟暈厥了過去。情況不妙,似是要對軍師不利。軍師還是速速離開這里為妙!”

  公孫羊留在此的這些天,除了遊說原旺,也沒閒著,暗中已經結交了一個原旺身邊的人。這消息便是那人方才緊急遞出來的。

  護送公孫羊來的兩名副將立刻警覺,看向公孫羊。

  公孫羊沉吟了下,道:“是禍躲不過。既到了這裡,豈有功敗垂成,為懼禍便避而走之的道理?我過去看看,便知出了何事!”

  說罷,出門而去,徑直到了原旺的領帳,著人通報,片刻後,被請入內,剛進去,迎面便上來兩個大漢,拔刀指他,禁他靠近。

  公孫羊望了對面一眼。

  原旺正被人扶坐在鋪了張華麗羊毛茵褥的主位之上,病容灰白,目中似乎蘊了淚痕。旁邊是個臉生的羌人,對自己斜目而視。剩下的卑禾族人,全都怒目相對。

  公孫羊暗暗吃驚,面上卻巋然不動,只道:“我今日早起,便一直在等頭領佳音,卻久候未至。故前來詢問一聲。”

  他抬手,推開了指著自己面門的一柄刀鋒。

  “昨夜我與頭領相談,推心置腹,情景如在眼前。卻不知今日一早,為何忽然以刀相對?”他看向原旺。

  原旺神色陰沉,一語不發。他近旁的一個族內長老怒道:“你竟還有臉裝模作樣!從你來的第一天起,我便知你不安好心!你們漢人一向說一套,做一套,嘴上抹蜜,背後插人一刀!來啊,不用和他多說,一刀殺了便是!”

  立刻有持刀漢子逼了上來。公孫羊身後的兩名副將大怒,也拔刀立在公孫羊身前,道:“誰敢動手?傷我軍師一根汗毛,便是與我君侯為敵!敢與君侯為敵者,并州陳翔便是前鑑!爾等自問,可強過陳翔乎?”

  對面一時寂靜。

  公孫羊看向臉色變得更加灰白的原旺,朝前一步,關切地道:“頭領,到底出了何事,或是你聽人說了什麼,否則為何突然更改主意?我亦說過,非我君侯懼戰,乃是考慮到邊境安定,人民福祉,也是為了修補從前并州領主對貴族之不公,這才派我前來傳達招撫之意,一切皆都出於誠心。我坦蕩相對,望頭領也坦蕩對我,有話可說,不必顧忌!”

  原旺慢慢站了起來,揮了揮手,幾個持刀的漢子便收了刀。

  “公孫先生,我的孫兒,他分明已經喪命在了你們漢人手裡!此仇若不報,我如何對得住我那可憐的孫兒?你莫怪我!實在你們漢人都是一丘之貉,屢背信義!我一人死事小,卻絕不敢再將我闔族之前途交於你們漢人手上!我本就不該留你為客的!罷了,我也不為難你,你走吧!燕侯之好意,我卑禾族人不敢領!”

  公孫羊吃了一驚,沉吟了下,道:“我知頭領此刻心情,應當悲慟無比。本該同哀。只是唯恐頭領因愛孫心切,而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不知頭領可否告知,你的孫兒是被何人所害?消息可否確切?若有需要幫助之處,我願盡力!”

  原旺道:“你不必多說了。漢人不可信!我意已決!你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氣了!”

  眼見事情就要成功了,不想忽然遭遇變故。公孫羊心知一切應都是那個突然而至的臉生羌人所致。心裡實在不願就這樣離去,正在遲疑之時,忽然,聽到帳外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接著,遠遠一個聲音就喊了進來:“頭領!少主人回來了!少主人回來了! ”

  公孫羊回頭,遠遠看到一個穿著漢人衣裳的清秀少年被人簇擁著,正快步往這邊行來。

  那少年的邊上,走了一個漢人。竟是賈偲!

  公孫羊吃驚無比。

  他立刻猜到了,這少年應該就是片刻之前原旺以為已經死去的他的那個孫兒。

  如此的巧,他這會兒趕了回來,這自然是極大的好事。

  只是賈偲又怎會和他在一起?

  公孫羊滿腹疑團,目瞪口呆。原旺卻渾身一震,猛地睜大眼睛,面露不可置信般的狂喜之色,幾個箭步便衝了出去,將那正迎面朝他跑來的少年緊緊抱住,當場便老淚縱橫。

  近旁的卑禾族人無不歡呼雀躍,一個個喜笑開顏。有人跪於地上拜著神明。

  等情緒稍穩,那少年不知道說了幾句什麼,公孫羊看到原旺忽地鬆開他,飛快回到自己面前,竟然躬身到底,恭恭敬敬地說道:“公孫先生,方才是我得罪了!燕侯夫人對我孫兒有救命之大恩,我願接受燕侯招撫,領我卑禾羌人闔族歸附!願歃血為誓!若有違此誓,人神共誅!”

107、

  從燕侯魏劭成為并州新主的第一天起,卑禾頭領原旺就開始關注他了。

  此人不但將陳氏家族統治了幾十年的并州佔為己有,而且,原旺知道,這個漢人接下來的舉動,也必將影響包括自己族人在內的所有這些生活在湟水的羌人的命運。

  原旺聽說過一些有關這個并州新領主的行事。這幾年,這個北方大軍閥看似與陳翔不大相同,但原旺一向對漢人就不抱幻想。

  幾十年前的護羌校尉李公雖然例外。但李公卻非真正手握生殺之權的軍閥。而且,李公最後也是死於這些軍閥的排擠和打壓。

  所以去年,雖然他也第一時間知悉了魏劭對羌人懷招撫之意,但不相信,一直保持著謹慎的態度。既不和燒當羌聯合,也不接納魏劭招撫。

  直到現在,公孫羊作為魏劭的使者,被派遣來到了他的領地。

  對此他有些驚訝。

  公孫羊是個很有人格魅力的人,儒雅,口才非凡。他與人侃侃而談,絕不咄咄逼人施加強迫,而是宛若潺潺泉流,娓娓入心,不知不覺,便能讓對方接納他的觀點,繼而心悅誠服。

  公孫羊抵達這裡已有多日。

  原旺漸漸也有些被他說動了。

  他並未親眼見過魏劭,對這個名聲如雷貫耳的北方大軍閥的所有印象,此前都是來自於道聽途說。

  原旺曾聽說過他做下的一件事。

  據說他早年,將因戰而結下的殺父仇人凌遲,千刀死後,猶不解恨,剁為糜泥。

  雖傳言大多誇大,但既有此說,此人戾氣之重,可見一斑,令人不寒而栗。

  這其實也是他對魏劭去年的招撫心存顧慮的一個原因。

  如此滿帶戾氣的一個人,和陳翔之流又有什麼區別?

  但這些天裡,他卻實實在在感受到了公孫羊的人格魅力。如同見到當年深受羌人敬重的李公。

  繼而連帶的,也慢慢消除了一些此前對於魏劭的忌憚之心。

  尤其昨夜,他再次與公孫羊秉燭夜談。回去之後,和族中幾位長老商議。

  長老裡雖依舊有猶疑的聲音,但原旺下了決心,決定歸附。

  卻沒有想到,一早忽然來了雕莫的使者,向他轉達了一個令他聽聞之後幾乎心肝摧斷的噩耗。

  他於半年前失踪的唯一的孫兒爰,先是被漢人擄掠到了晉陽販賣為奴,繼又落入陳翔之子的手裡,如今料已遇害。

  使者又轉達了雕莫的一封來信。在信中,雕莫稱,馮招魏劭,俱是惡狼。馮招結交羌人豪族,是為收買驅使羌兵為其賣命。至於魏劭,更是狼子野心,不足為信。力勸原旺勿輕信漢人之諾。稱自己如今雖與馮招有往來,卻是利用馮招魏劭二人之間矛盾,藉以奪回上郡那片曾是羌人世代棲息,如今卻被漢人搶占的土地而已。

  雕莫幼年時候,他的父親被迫將他以人質身份送到了并州,被圈禁數年,後才以大量財帛牛馬為交換,得以釋放歸鄉。雕莫有大志,又驍勇堅毅,原旺一向將他視為子侄。一早方才聽到失踪半年,幾乎日日牽掛的孫兒的消息,言之鑿鑿,如何不信,悲怒交加,當場暈厥過去。

  唯一愛孫,竟被漢人劫掠,死於漢地!

  醒來之後,原旺雖不至於如他身邊之人那樣,遷怒恨不能將公孫羊戮之而與漢人徹底決裂,卻無論如何,也是不能繼續再與他商談下去了,這才變臉要將他驅逐。

  卻不料峰迴路轉柳暗花明,今早以為死去的孫兒,竟又活生生地出現了自己的面前。得知他竟是被魏劭夫人所救,派人一路護送歸家,大悲轉為大喜,情緒稍定後,卻又想起一事,忍不住問了聲爰,那魏劭夫人是否要他回來勸說歸附。不想爰卻不知,說夫人送他走之前,未在他面前提過半句,他分毫不知。

  爰又對祖父說,他經歷了這一番生死,雖親身體味了漢人對羌人的虐蔑,卻也知漢人中亦不乏善慧之眾。便如羌人,良莠不齊,同為出戰,有保家衛地,也有寇略郡縣,不能以偏概全。

  原旺訝異之餘,再不猶豫,這才匆忙返身,向公孫羊表了締約之意。

  公孫羊其實還有點沒反應過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如何就又牽扯上了女君。但原旺既然自己回心轉意,他正求之不得,豈有不應的道理?立刻接納。原旺出帳,向圍攏而來的族人宣布部族將與燕侯結盟締約,從此休兵止戈。

  公孫羊亦宣君侯約法。

  原旺執頭領權杖幾十年,威望極高,深得族人的愛戴。況且,誰又不想過上安穩平定的日子?聽到他宣布消息,無不歡呼。當下兩方於神壇前歃血締約,儀式過後,殺羊屠牛,大擺慶宴,載歌載舞,熱鬧情景不亞於羌歷節年。

  公孫羊脫身,覷了個空,尋了賈偲問究竟。

  賈偲開口便道:“求軍師在君侯面前為我說話!否則我無顏再見君侯之面!”

  公孫羊本就不清狀況,被他來了這麼一出,更是一頭霧水。道:“到底出了何事?女君怎會對族長之孫有救命之恩?你這話又是何意?”

  賈偲將事情的經過說了一番,最後道:“別的也罷了,我甘領君侯之責,責過便也罷了。唯因我疏忽,放了陳瑞回到晉陽,他借從前所知的一條水下暗道於深夜潛入衙署,意圖劫持女君…… ”

  公孫羊的頭皮發麻,後脖頸唰的豎起了一層汗毛:“女君可出事了?”

  賈偲忙搖頭:“所幸無事。陳瑞也被當場射死。”

  公孫羊仍不放心,又再三追問。最後得知女君別的無大礙,但受了不小的驚嚇,小病了一場。好在賈偲出發前,她精神看著便已恢復如初了,這才慢慢地鬆了一口氣。

  ……

  君侯對娶的喬家這個女兒的態度轉變之大,這一年多來,再沒有人比公孫羊更是清楚了。

  公孫羊記得當初一開始,君侯不願意娶,還是自己得了徐夫人的授意,在他旁邊好說歹說,最後總算將他勸的點了頭。

  新婚夜後,他就把喬女給送走了,當時甚至還不願送她出城,又是自己費了一番口舌,他才勉為其難地送她出了信陽。

  當時一幕記憶猶新。誰知才不過一年多過去,如今的君侯,變得讓公孫羊都吃驚了。

  是真的吃驚。

  不久前君侯受傷,才三天過去,他人剛下地能走路,就惦著要回晉陽了。

  以他當時的身體,自然不宜長途奔走。公孫羊起先照舊,勸他打消主意。

  第一次的時候,君侯被他順利勸住,最後打消了念頭。但公孫羊卻看得出來,他答應的很是勉強。

  而且,君侯嘴上雖沒說,但從他的話裡話外,公孫羊分明聽了出來,他所以這麼急著要回晉陽,大約就是為了要去見他那個已經抵達晉陽的女君。

  公孫羊當然裝作不知。

  第二回,君侯又提回去。再被他勸住。

  到了第三回,公孫羊勸的時候,分明就感覺出來了,君侯盯著自己的那兩道目光,大約就是類似於“你為何如此多管閒事惹人生厭”的意思。

  公孫羊隻好把女君給請來了。

  他直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女君到了大營的次日早,他打著哈欠從自己的帳中出來,與同出的李崇張儉,三人相遇於君侯大帳外的時候,各自那副分明心照不宣,卻又要作出若無其事的表情的尷尬一幕。

  最後三人不約而同,打著哈哈,掩飾了過去。

  也怪自己考慮不周。只想讓君侯安心留下養傷,才將女君請來作陪。卻忘了君侯正當血氣方剛,如何禁得住“小別重逢胜新婚”?

  出於禁窺伺防竊聽的目的,紮營之時,主帥大帳周圍歷來要空出至少十丈見方的空地。

  當晚距離君侯大帳最近的,就是自己和李崇、張儉。

  雖然中間已經隔了十丈之遠,但因為夜深人靜,公孫羊還是聽到了些不合他聽的發自君侯的雜音。

  起先他以為很快就過去。故充耳不聞。不想斷斷續續,每次當他以為就要好了,預備安心入睡的時候,君侯的那種不可說的雜音就又鑽進他的耳朵,聽的他一把年紀了竟也心浮氣躁,沒法入睡。

  不知同入耳的李崇張儉那晚上是怎麼睡過去的。反正他後來是不睡覺了,起來點燈,坐看鬼穀子兵書十四篇。

  終於翻到第七篇的時候,耳邊才徹底安靜了下來。

  ……

  公孫羊輔魏劭多年。本以為對君侯的脾性,摸的差不多了。

  他暴躁、易怒、少仁慈,卻也知錯便改。隨著年歲漸長,克制力愈發堅定,人也變的愈發深沉。

  軍營是個地地道道的肅殺之地,規矩多如牛毛,便是喧嘩奔走、回頭妄視,也有可能要遭受責罰。

  但這些規矩,都是針對軍士和下級軍官而設。軍銜越高,享的特權便也越多。

  何況是像君侯這樣地位的主帥?

  他若願意,便是在大帳中夜夜笙歌,也無人會覺不應該。

  但君侯一向以身作則,尤其是營中最易生出齷蹉的“禁女”一條,他更從無越界。

  公孫羊至今還記得,三年前,在一次出征的路上,魏劭得知有軍官往輜重車內私藏女子一路同行,當即命人將所有女子搜出,當場殺死,幾個涉事軍官也遭鞭笞,受責後還被降級。

  自此無人敢再犯令。

  這樣的一個君侯,如今竟會在大營裡弄出這麼大的動靜,自然不會是有意為之。

  正因為是無意乃至於情難自控,所以才更顯如今這位女君對於君侯的特殊之處。

  這也是公孫羊方才聽到賈偲說陳瑞夜闖衙署之時,頭皮立刻發麻的原因。

  倘若萬一女君折於陳瑞之手,公孫羊沒法想像君侯會是如何反應。

  萬幸,有驚無險。

  公孫羊方放下了心。見賈偲說完,望著自己,便笑道:“賈將軍放心。女君既然都不怪你了,君侯那裡,自然也是無事。”

  ……

  次日,公孫羊結束了此次湟中之行,被原旺領人,親自送出了地界。

  半個月後,魏劭與馮招會戰於上郡的離陰。

  馮招軍中數万羌兵,於大戰前人心思變,不願再被馮招驅使作戰。

  馮招怒,殺了一批領頭之人。

  羌兵在馮招軍中毫無地位,動輒剋扣伙食軍餉,作戰被驅趕在前,平日也不得空閒,修路築房,開礦採鹽,無所不用,十分辛勞,升遷更是艱難,早就心懷不滿。此次大戰前夕,羌兵裡私下開始傳話,說原旺率部歸附魏劭後,湟水一帶的另些部族也紛紛效仿。魏劭與羌人約法。不但如此,魏軍也願招自願投軍的羌人,允諾一旦入伍,待遇升遷與漢人無二,諸如此類,消息越滾越大。

  這些羌兵,全都是好戰逞勇之徒,本就對現狀不滿,人心騷亂,又豈會被馮招殺人給震懾住,反而群情湧動。到了大戰前夕,雙方匯合,開戰之時,被驅在最前的羌兵忽然起了譁變,倒戈殺向馮招。馮招陣腳大亂,雖奮力抵抗,卻如何抵得住趁勢大舉而上的魏劭軍隊的全力攻擊?潰不成軍。

  馮招大敗,最後領了一支數百人的殘兵南下逃到弘農,方穩住了陣腳。無奈派人去向洛陽幸遜請罪,等待後示。

  ……

  離陰之戰大勝。魏劭忙碌了兩天,將戰後之事一一交待,打算先回晉陽一趟。

  公孫羊從湟水回來的當天,就把女君救了原旺之孫,助自己最後順利結成盟約的事告訴了魏劭。

  但從賈偲那裡聽來的陳瑞夜闖衙署一事,當時卻沒說。

  直到此刻,才一邊看他臉色,一邊慢吞吞地說了出來。

  他說完,便看著魏劭。見他臉色驟然變得僵硬,目光也似露出猙獰之色,忙道:“君侯放心,據賈將軍所言,女君安然……”

  “軍師!你當時為何不說與我?”

  魏劭忽打斷了他的話,聲音也和他臉色一樣,十分的僵硬。

  公孫羊一驚,解釋道:“君侯勿動怒。當時大戰在即,我是生怕君侯分心……”

  魏劭本坐於案後,不等他說完,大怒,一下便直立而起,不顧公孫羊在後呼喚,一語不發,大步朝外走去。

108、

  馮招雖暫退弘農,湟水的其餘羌人在卑禾的帶動之下,也相繼傳來願意歸附的消息,但這一帶形勢複雜,馮招在此盤踞多年,背後又有幸遜,隨時可能重集人馬反撲。還有燒當羌伺機在旁。

  魏劭非常的忙碌。

  首戰畢,他雖打算盡快抽個空子回一趟晉陽去看看小喬,畢竟,他有些想她了。但原本也沒計劃立刻便動身的。

  此刻從公孫羊那裡聽來這個消息,卻立刻叫他變得怒不可遏,以致於片刻也無法再拖延下去了。

  出了這樣的事,竟對他隱瞞不報!

  乍聽到的方才那一刻,倘若對方不是公孫羊,而是換成他帳下的任何另外一個人,他恐怕已經當場掀翻桌案,大發雷霆了。

  差不多一個月前,他曾收到過她發來的一封信。

  現在他才知道,就在她給自己寫那封信的幾天之前,她還剛剛經歷過如何的一場驚魂和危險。

  但是就連她在信裡,竟也絲毫不對自己提上半句。

  她只用輕淡的口吻告訴他,她無意間救了卑禾族頭領的孫子,已經送他返家了。

  全都瞞他一人!連她也不對自己提半句!

  憤怒、心疼、後怕,還有一絲隱隱的失落,魏劭就是帶著這樣的一種心情,當天便動身上了返回晉陽的路。

  ……

  數日後。星光燦爛的這個夜晚,一行人快馬縱入晉陽城門,往城北的衙署徑直而去。

  正在衙署門前值崗的虎賁守衛,驚訝地看到一行人馬分開迷離夜色,朝著這個方向疾馳而來。

  距離不過剩下數十丈了,那行人馬竟還絲毫沒有轉向的跡象。

  十夫長一聲號令,虎賁立刻列成弓陣,正要放箭逼停,那一行人馬轉眼已捲到了近前。

  十夫長認了出來,當先的馬上之人,正是君侯。急忙下令開道。

  衙署的雙扇紅門隨之大開。虎賁以軍禮相迎。

  魏劭□□的那匹戰馬,終於得以停了下來,馬身一片汗淋,打著沉重的連續響鼻,一被鬆開馬韁,便支撐不住,兩條前膝彎跪在了地上。

  從湟水回來後的這半個多月,賈偲每天晚上都親自帶人值守。今夜如常那樣,他巡到通往內院的那扇內門之外,忽有手下飛快來報,君侯已入大門,正往二門而來。

  賈偲一驚,轉身疾步迎了出去。剛趕到二門,遠遠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朝里大步而來。

  賈偲立刻單膝跪於五層階下,口中大聲道:“末將賈偲,恭迎君侯歸來!”

  魏劭起先便似未聞,連停都沒停一下,大步便從他身前走過,轉眼就出去了十來步遠。

  賈偲起先不敢抬眼看他,只覺面門一陣被他袍角帶起的微風掠過,方敢抬眼,目送他背影匆匆入內而去。

  懸著的一顆心,放了些下去。

  他慢慢地籲出了一口氣,剛從地上爬起來,忽看到前頭君侯身影一頓,停了下來,接著轉身,又朝自己大步走來。心口又是一提,慌忙再次跪了下去。

  魏劭回到賈偲面前,冷冷地道:“女君可在裡?”

  “禀君侯,女君在。”

  “我臨走之前,是如何吩咐你的?”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塊石頭,硬邦邦的。

  賈偲不住地叩頭:“君侯吩咐,以護衛女君為第一要務!全是末將的失職!請君侯責罰!”

  魏劭深深呼吸了一口氣,聲音更冷了:“那晚上詳細經過如何,你給我如實道來!一個字也不許遺漏!”

  賈偲是林虎賁的頂頭上司。那日起先繼續往前誤追陳瑞,次日見狀不對,醒悟過來折返,知道出事,等事情過去後,自然向林虎賁詳細盤問過當時的詳情。因涉及女君私密,當中細節,那日對著公孫羊自然不便啟齒。如今被君侯這樣發問,哪裡敢再隱瞞,一五一十地從頭道了起來。

  公孫羊對那晚的所知,本就只是個大概。經由他口傳到魏劭的面前,更是簡單。

  魏劭就只知道陳瑞通過後院池裡的水道半夜潛入內院,意欲劫走小喬,後被阻攔,當場射死。其餘細節,一概不知。

  正是因為不知,所以才更不放心,日以繼夜地趕了回來。此刻,等他漸漸聽明白,竟是陳瑞半夜闖入小喬寢室之內,小喬拖延了他一些時刻,故意驚起旁邊耳房裡的春娘,繼而被陳瑞強行挾走之時,奮力將他拒在門外,當時的值夜守衛才湧進來射殺陳瑞的這一番經過,手心裡涔涔的全是冷汗,驚怒簡直難以言表。

  賈偲講述完,心裡遲疑了下,猶豫該不該講那最後一幕。一抬眼,撞到君侯盯著自己的兩道陰仄仄的目光,便打了個顫。心道我此刻便是不說隱瞞了下去,旁人卻未必不說。旁人便是不說,女君自己必定也會告訴君侯當時遭遇……

  想起他片刻前那句“一個字也不許遺漏”的話,賈偲再不敢做別念,心一橫,又道:“最後還出了點意外……”

  魏劭身影一動不動。

  賈偲硬著頭皮,低聲道:“末將當時也不在,並未親眼見到。只是聽林副將言,那陳瑞身中十數箭,被射在了地上後,女君從房裡出來,到了他的近前,大約是想問他話,見他業已氣絕,女君慈濟,便叫林副將掘坑將他埋了留個全屍。不想就在這時,陳瑞竟又活轉了回來,旁的人一時不備,竟被他撲過來捉咬住了女君的腳,說了句話,這才死絕……”

  “說了什麼?”

  賈偲勇氣不足,一時不敢說出口。

  “說了什麼?!”

  冷不防聽到君侯咆哮似的惡狠狠一聲,賈偲額頭熱汗滾落了下來:“聽林副將言,似乎是說……女君美……那廝便是死在她……身下……也是……心甘情願……”

  賈偲終於結結巴啊酢貊了這句他自聽了後,便就沒法忘記的既羞恥又無比冒犯的一句話,自己心也是砰砰的跳,一陣面紅耳熱,低下頭,根本就不敢再看君侯的表情了。

  魏劭身影僵立了片刻,忽然猛地拔劍出鞘,賈偲只覺一道凌厲劍風撲面,耳畔響起幾乎要刺痛了耳的一聲寶劍劈入異物的尖銳響聲,剎那間火星四濺,那隻立在二門一側用以鎮內宅的石頭祥獸的頭,竟被他手中寶劍,硬生生地從中劈斬而斷,“砰”的砸落在地,骨碌碌地滾出去了七八步遠,最後才停了下來。

  四周再無半點聲息。

  暮春夜的空氣,似乎也凝固住了。

  賈偲跪在那隻被斬去了頭的石獸的近旁,不敢大口透氣。

  “去把那廝給我挖出來!等著我親自將他碎屍萬段!”

  一字一字,似從魏劭的齒縫裡擠了出來似的。

  賈偲應是。

  魏劭轉身,大步往里而去。

  賈偲方才還在流著熱汗,此刻冷汗卻不住地往外冒,早已經濕透了內衫。直到君侯背影徹底消失在了視線裡,望了眼地上那隻石獸的斷頭,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

  已是四月底了。

  距離那件事,過去也差不多一個月了。

  小喬直到現在,晚上睡覺還是春娘陪著。

  先前她被嚇出來的那場病,起先因為找到了爰,心情愉悅,再吃幾天安神的藥,本已漸漸地好起來了。不想就前些日里,因天氣乍暖還寒,邪毒最易侵人,她晚上睡覺又發了夢魘,以致於尖叫不醒,當晚便又燒了起來。急的春娘又是請醫又是照料,方這兩日才好轉了些。只是人依舊沒利索起來,懨懨的也不大想動。春娘更是不敢離她。晚上睡覺也在她床邊鋪了床鋪,親自陪著。

  小喬這日傍晚吃了藥,因藥性發了,早早地睡了下去。

  春娘起先在房裡做著護膝的針線活,一邊做著,不時回頭看一眼躺床上的她。

  夜漸漸地深了。春娘叫侍女都去歇了。自己做完了一隻護膝,放下針線,捶了捶腰,正也預備睡了,忽然想到明日給她煮銀耳喝,起先卻忘了吩咐廚娘提早隔夜泡軟。回頭再看了她一眼,見她睡的很沉,便輕手輕腳地打開門出去,親自去小廚房,擇了銀耳泡好,回來進房,關上門,正要上閂,忽然聽到院子里傳來一陣腳步聲。

  這麼晚了,除非有緊急事項,否則不經傳喚,內院是不可能有人進來的。何況,聽這腳步聲,似乎是個男人。

  春娘心裡疑慮。雖覺有賈偲他們這樣日夜守衛著,不大可能再會出什麼亂子了。但想起月前的那場意外,也是後怕,便停了一停,微微打開一道門縫,往外看了一眼。

  走廊上掛了燈籠,照出了一個正快步上了簷階的身影。

  正是魏劭。

  春娘又是吃驚,又是歡喜,回頭看了眼小喬,見她依舊睡著,便輕輕打開房門,迎了出去,朝迎面而來的君侯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隨即引他到了稍遠些的地方,這才告罪道:“女君睡著,我怕驚動了她,這才委屈男君,往這邊說幾句話。男君勿怪婢無禮。”

  魏劭看了眼亮著燈火的門窗,低聲問:“她如何了?”

  春娘聽他這語氣,便猜到他應已經知道了月前出的那事。便道:“起先女君受了不小驚嚇,病了一場。原本已經好了。不想前些日,晚上睡覺又發驚夢,當夜便又起了燒。好在這兩日燒退了下去,就是還有些咳嗽,人也懨懨的。晚上吃了藥早早睡下去,這會兒還沒醒。”

  “男君何時回的?”春娘恭恭敬敬地問。

  魏劭並沒回答。立在那裡,彷彿出神了片刻,說道:“我知曉了。這些日想必辛苦你了,你去歇了吧。”說完轉身便往裡去。

  春娘忙叫住他:“女君當時受驚不小,到瞭如今,晚上睡覺都不大安穩。男君須得……須得溫柔小意些,勿再驚嚇到了她。”

  她遲疑了片刻,心裡對小喬的愛惜終究還是壓過了別的,輕聲叮囑道。

  魏劭並沒說什麼,只轉過身,走到門口,輕輕推開,跨了進去。

  ……

  小喬睡的不大穩當,朦朦朧朧間,喉嚨裡一陣發癢,咳嗽了幾聲,人便醒了過來。感到小腹有些脹。眼皮子也沒睜開,下意識地含含糊糊地道:“春娘,我想小解……”

  她實在是到瞭如今,一個人晚上入浴房,也依舊感到發瘆。連解手都要春娘陪在門口的。此刻,話說出來了半句,腦子忽然醒了過來。意識到這是深夜了。春娘這一個月來照顧自己,凡事親力親為,也是累的夠嗆了。

  她便揉了揉眼睛,正要自己悄悄爬起來,忽然身後伸過來一雙堅實的臂膀,便將她從被窩裡輕輕地託了出來。

  這絕對不可能是春娘的手臂。

  她也沒這樣的力氣。

  小喬一愣,人徹底就甦醒了。心臟瞬間狂跳起來。正要張嘴驚呼,耳畔響起一個男人的低語聲:“是我。我回來了。莫怕。”

  這聲音她非常熟悉。但這語調,卻是她從未聽到過的溫柔。

  她慢慢睜開眼睛,對上了魏劭的正俯視著自己的那雙眼眸,目光便這樣地交織在了一起。

109、

  小喬定定地望著魏劭,眼睛一眨不眨,雙眸漸漸蒙上了一層濕漉漉的霧氣,忽然朝他伸出雙臂,緊緊摟住了他的脖頸,口裡含含糊糊地喚了聲“夫君”,將臉緊緊地埋在了他的胸膛裡。

  魏劭被一雙玉臂緊緊地攀住了脖頸,雙臂裡抱著個軟軟的身子。那身子蜷縮成了小小一團,在他懷裡一動不動,宛若嬰兒般嬌軟柔弱。

  他胸膛裡的五臟六腑,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給扭住了,慢慢地緊緊糾結在了一起,他感覺自己難受極了。

  他不自覺更加用力地圈住了她,貼唇到她耳畔柔聲哄:“蠻蠻勿再怕了。全怪我,是我的不好,將你帶來這裡,又留你一人。你打我,打我便是,怎麼打都行,我讓你消氣……”

  他便如此反复在她耳畔哄著,語調溫柔,似在哄孩子般。

  小喬越被他這般哄,情緒便似越發的脆弱。閉目胡亂搖了幾下頭,鼻一酸,控制不住了,竟掉了眼淚。

  魏劭見她竟被自己給哄哭了,心慌意亂,口裡愈發絮絮叨叨個不停。

  “蠻蠻你想我怎樣做,你才不哭?”

  他能想的出的什麼瘋話兒都說出口了。

  可是他越發哄,小喬的眼淚卻掉的越兇,雖不聞哭聲,閉著眼睛卻在他的懷裡抽氣個不停,兩邊肩膀一聳一聳的,沒片刻,就把魏劭一片衣襟都給沾濕了。

  魏劭呆住了,忽然將她放回在了床上,單膝跪在床邊,俯身下去捧住她的臉,低頭吻住了她的嘴。

  他的吻和他今晚的人一樣前所未有的溫柔,充滿了撫慰的力量。

  唇舌交纏之間,小喬終於從剛開始見到他的那種不寧情緒中慢慢地恢復,漸漸停止了抽泣。

  “蠻蠻你還要我做什麼,才會高興起來?”

  結束了這個稍帶了點鹹味的吻,魏劭又一路吻到了她的耳邊,含著她白玉般的柔嫩耳垂,輕輕地繼續舔吻著。

  小喬有點害羞,閉著眼睛,面頰在他胸前衣服上蹭了幾下,悄悄蹭去還糊在自己臉上的一點殘餘的眼淚和鼻涕泡兒,哼哼了一聲,睜開眼睛,推開他的臉,小聲地道:“我要去解手。”

  魏劭一愣,隨即將她再次抱了起來,轉身往浴房送去。

  到了門口,小喬見他似乎還要進去,急忙捉住他胳膊道:“我要下來了。”

  魏劭已經進去了,柔聲道:“你還病著,我幫你。”

  小喬面頰都羞紅了,收緊十指用力拽著他的衣袖,搖頭:“我不用你幫。你出去!”

  魏劭凝視她,見她面頰都羞紅了,遲疑了下,終於慢慢放下了她,說道:“那我在這裡陪你。”

  小喬將他強行推了出去。見他還站在門口不肯走,咬唇道:“你離我遠些。要不然我……”

  她是想說,要不然我解不出來。可是又說不出口,只是不停催促他。

  魏劭嘆了一口氣,依依不捨,一步三回頭地往前去了。

  小喬關了門。從沒有像此刻這般,連解個手,都似胸脯裡藏了隻小兔,心口在啵啵地跳。又覺得甜蜜無比。她小心翼翼,盡量不弄出聲響地終於解完,籲出了一口氣,淨手後開門,冷不防看到魏劭不知道什麼回來了,居然就靠在門框的邊上。

  “女君落泉聲亦悅我。我還沒聽幾聲,女君就好了?”他笑瞇瞇地說道。

  小喬一愣,面頰又飛上了兩朵紅暈,握起粉拳就捶他胸膛,罵他是個壞人。

  咚咚的被捶了幾下,魏劭哈哈大笑,忽然雙臂抱住她的臀,將她雙腳離地高高地抱了起來,她胸脯正好就和他面門一般的高了。

  他好像故意使壞,臉往她一側胸前使勁壓了一壓,再滾了一圈。

  小喬睡衣薄軟,竟就敏感了,忙抬手推他的臉。他便順勢壓她的另一團柔軟。這回更過分了,張嘴連衣衫含進了嘴裡,齒舌輕輕舔咬。

  小喬嚶了一聲,登時半邊身子蘇軟了下去,掛在他身上,吃吃地低聲笑,推他的頭。兩人這樣一路回到床上,魏劭順勢也躺她邊上,繼續鬧了片刻,小喬最後被他擠到了床角,笑的渾身無力之時,忽然又咳了起來。

  魏劭急忙停下,手掌改撫她的胸間。

  小喬咳了一陣,等喉嚨裡的那陣幹癢過去了,止住。抬頭見他雙眸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神色憐惜,心裡感到甜絲絲的,道:“我無事了,已經好多了。”

  魏劭凝視著她紅撲撲的嬌豔勝過了花朵的面頰,忍住心裡早鑽了出來的想將她拆吞入腹的念頭,扶她躺了下去,將被蓋到和她下巴齊平,道:“你先睡著。我身上都是汗,我怕熏了你。我去洗個澡,出來就陪你睡。”

  小喬點頭。

  魏劭澡畢出來,便熄了燈火。昏暗裡,他爬上床,躺了下去,朝小喬伸去胳膊將她抱在了懷裡。

  “睡吧。”

  魏劭在她耳畔,柔聲地道。

  ……

  小喬在魏劭火熱的懷抱裡,安安穩穩地睡了長長的一覺。連半個夢都沒做。第二天就覺得神清氣爽,除了還有些乏力,喉嚨略幹,其餘便好的差不多了。

  魏劭陪了她一個白天。兩人真正是寸步不離,同食共寢,餵她吃藥,不讓她走半路的路,寵她寵的要上天了,連入夜後小喬沐浴,他也不讓春娘來服侍。

  先前小喬生了病,春娘就一直不讓她下水洗澡,每天只擦一把身子。

  這裡春末天氣多變。前幾日下了場雨,便乍暖還寒,小喬也是因此又生了病。這兩天一放晴,天氣立馬熱了起來。小喬感到渾身黏膩膩,加上病也好的差不多了,便泡在熱水里舒舒服服洗了個澡。

  魏劭和她同浴。怕她又著涼,在水里也沒怎麼動她,等她洗完就抱她出來,擦乾身體裹了衣裳,便送進了被窩。

  小喬舒舒服服地臥在魏劭懷裡,星眸半閉,任他手掌在自己後背撫摩,舒服的快要睡過去時,魏劭坐了起來,掀開被角,捉住了她的腳。

  小喬睜開眼睛,見他捧著自己的一隻腳反复地看,神色有些古怪。便猜到了他這舉動的緣由。

  魏劭抬眼問她:“還疼嗎?”

  當時那一幕,曾將小喬嚇的幾乎破了膽。之後每次想起來就全身發毛。

  至於被陳瑞咬過的那隻腳,雖然牙印幾天后就褪了,但好些天裡,她的腳上似乎都還留著那種說不出的不舒服的感覺。

  “已經不疼了。”

  她搖了搖頭,輕聲道。

  魏劭掌心輕輕撫摸了下,跟著低頭,嘴湊到她白嫩的腳背上,親了一口,說道:“怪我不好,讓你受瞭如此的驚嚇。”

  被他嘴唇親過的腳背皮膚彷彿燙了起來。

  小喬蜷了蜷足尖,想縮回腳。他卻捉的很緊,並不放,又親了上去,反复地親吻,彷彿想把那些在她腳上曾留下過的痕跡都給壓蓋過去似的。

  小喬的臉慢慢地紅了,哼哼著小聲地道:“我真的好了。你別這樣啦……”

  她有些害羞。

  魏劭充耳不聞。親過的她的足背,又一根一根地親她整齊又漂亮的足趾,親完了兩隻腳,他的唇便沿著她的腳背肌膚,慢慢地往上。

  小腿、膝蓋,大腿……

  小喬看著他越親吻越往上,漸漸感到有點心慌氣短。

  他都要親到她腿的最上方了,卻好像根本沒有停下的意思。

  他不會是想……

  她的一雙眼睛越睜越大,越睜越大。在他唇要碰觸她穠粹花心的那一刻,慌忙想閉合雙腿,卻被他的手掌,穩穩地壓住了。

  他毫不遲疑地親了上去。

  “不要……”小喬羞極了,不住搖頭。但那感覺,卻彷若氤氳化醇,她竟然渾身毛髮皆蘇,無力地哼著,臉紅通通的,身子扭動,微微顫抖。

  “不要啊——”她哀求。

  魏劭卻不聽她的,繼續以唇舌討好。

  一陣翕翕然快樂忽地襲來,小喬無法抑制,仙液汩汩,竟濕透了重衾。

  便是那一刻,他入了她,兩人交接在了一處。

  ……

  許是憐惜她病後初癒,魏劭這晚上並未要她太狠。

  只這一次便了了。兩人卻都猶如醍醐灌頂,快樂無比。

  “蠻蠻喜歡我方才那樣對你?”

  魏劭在她耳畔依舊咬著耳朵,聲音有些得意。

  小喬手背壓著眼睛,不住搖頭。

  魏劭望著她口是心非的可愛模樣,又大笑。笑過後,將她手從眼睛上挪開,道:“蠻蠻睜眼。”

  小喬便乖乖地睜開了眼睛,眸裡還帶著殘餘的春潮水光。

  “抱住我。”他又下命令。

  小喬再次乖乖地抱住了他。

  魏劭深深地籲出一口氣。

  “往後無論什麼事,都不要瞞我。要立刻就和我說,記住了嗎?”魏劭說道,語氣嚴肅,一改方才的嬉笑。

  小喬微微一怔。

  “就像這次,你分明遇瞭如此危險,遭受如此驚嚇,何以在給我的信中卻隻字不提?”

  他的語氣漸漸有點重了起來。

  小喬小聲地道:“我是不想你……”

  “不想我分心?”魏劭打斷了她,眉頭微皺,“你知道我在一個月後才最後知道了此事,我是如何做想?叫我覺得你心里便未拿我當你夫君看待。我寧願你沒有救下那個羌人少年,也不想你有半分危險。卑禾族歸附我最好,不歸附,我便打。平定西境,不過是個遲早的時間問題而已。但你若有失,你叫我該如何自處?”

  他的語氣越發的嚴厲了。

  小喬咬了咬唇:“夫君我錯了……”

  魏劭神色這才緩了些,哼道:“往後你還敢不敢有事瞞我了?”

  “不敢了。”小喬搖頭。

  魏劭神色終於緩了回來,將她反手抱住,親了她一口額頭,道:“陳瑞那廝,前次讓他僥倖逃脫,此番竟變本加厲,如此對你。我若不……”

  他說了一半,忽然又打住了。

  “夫君若不什麼?”小喬睜開了眼睛。

  魏劭道:“沒什麼。我隨口說說而已。”他撫了撫她的鬢髮,朝她一笑,語調轉回了溫柔:“你累了,睡吧。”

110、

  小喬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魏劭起先一直陪她睡著。過了良久,他睜開眼睛,低頭看了她一眼。

  小喬閉著眼眸,羽睫低垂,呼吸均勻,沉沉地睡了過去。

  魏劭想了下,慢慢地鬆開了她,輕手輕腳地下床,再幫她攏了攏被,隨即轉身穿衣。

  他穿好衣裳,彎腰穿靴的時候,聽到身後響起一個嬌嬌柔柔的聲音:“天都黑了,夫君你還要去哪裡?”

  魏劭一頓,回頭看了一眼,見床上的小喬睜開了眼睛,慢慢坐了起來,便乾咳了一聲,朝她轉了過去,若無其事笑道:“無別事。只是方才忽然想起賈偲那裡有件事,想去問問。我吵醒你了?”

  不待她回答,魏劭蹬掉了剛穿上的一隻靴,側躺了下去,將她也帶回到枕上,柔聲道:“是我不好。我再陪你睡。”

  小喬縮他懷裡,靜靜閉目了片刻,忽然又睜開了眼睛。

  魏劭似乎感覺到了,摸了摸她的頭髮。見她仰頭看自己,便道:“你睡不著?”

  “夫君有事瞞我。”小喬用肯定的語氣道。

  魏劭挑了挑眉:“何來有事瞞你?莫多心。”說著將她摟住又往懷裡帶。

  小喬搖頭,掙脫開:“夫君一定有事瞞我。我感覺的到……”

  她遲疑下,憑著自己的第六感:“莫非,事關夫君方才提了半句的陳瑞?”

  魏劭一聽到陳瑞兩字,眼皮子便搐動了一下,眸底掠過一絲沉沉的暗色。

  小喬和他處了一年多了,漸漸熟悉,立刻捕捉到了他神色變化的細微之處,感到了一股戾意。伸手推了推他的胳膊:“夫君怎不說話?莫非被我說中了?”

  魏劭起先那句話,說了一半收住,是怕嚇到了她。

  方才小喬睡著了。他便想到從昨晚他回來直到此刻,一直都在內院,一步也沒出去,也不知道賈偲把那事辦的如何了。便想趁她睡著,自己出去問個究竟。

  且這種事,他本也不想讓她知道的。

  此刻被她逼問。方輕描淡寫地道:“那廝從前便你欲行不軌,叫他命大活到瞭如今,此次竟又令你遭受如此的驚嚇,叫他就這麼死了,實在太過便宜。也無別的,我欲起屍,將他再碎一遍罷了。非如此不能替你解氣,亦不能平我心頭之怒。”

  小喬嚇了一大跳,睜大眼睛望著他,確定他不是在玩笑,慌忙搖頭:“夫君不要!”

  魏劭雙目直直地看著她,絲毫也不掩飾自己被她阻攔的些微不快:“你不忍心?我聽賈偲言,那日還是你特意吩咐下去,讓好生將他埋了的。”

  小喬坐了起來,擁被於胸前,雙眸望著魏劭:“確實是我叫林虎賁棺葬了他的。之所以如此,並無別意,而是此人雖也令我生厭,但終究已經喪命,也算是結了他這生的因果得報了。他死於我的面前,我固然可以命人將他曝屍荒野,但如此處置,並不能令我多增加半分心安。是故我將他以常人看待,殮他入 土。不過是件隨手為之的小事,何以不做?”

  魏劭依舊那樣雙目望於她。但目光裡的那一絲不快,已經漸漸消退。

  “我也不贊成夫君將他再起出來。既入土,何不讓他得他其所?此刻起出來,固然能洩一時之憤。但夫君捫心自問,即便碎過了萬遍,當真便能就此而消去對他的恨意?”

  魏劭不語。

  小喬朝他靠了過去,臂膀攀他腰背,臉貼在他脈管噗噗跳動著的頸窩之畔,輕聲地道:“何況,蠻蠻也害怕。蠻蠻不想夫君做這樣可怕的事。”

  魏劭從昨夜回來知悉詳情之後便在心底爆出的那股原本幾乎爆裂了血管的怒恨,在她的溫言軟語之中,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消退了下去。

  最後當她輕輕靠在他的懷裡抱住他,說蠻蠻害怕,不想夫君做這樣可怕的事的時候,儘管魏劭還是沒覺得這有多可怕,但卻實實在在,感到了歉疚。

  他反手將她環抱住了,安慰般地吻了吻她的額,低聲道:“我聽蠻蠻的。不去管那廝了。”

  ……

  她不想魏劭幹出這樣的事,原因其實頗複雜的。

  一部分或許是陳瑞。雖然那人還活著的時候,她確實厭惡。但人都死了,再遭一次這樣的對待,她覺得有些有些過了。

  一部分是因為魏劭。她不想因自己讓他再背負一個戮屍的名頭。畢竟,無論在哪個年代,這可不是什麼好聽的名氣。

  最後,或許在她的下意識裡,她也不是沒有因此而聯想到了魏劭對於自己喬家人的仇恨。

  雖然她也知,魏劭對於陳瑞的恨,自然遠遠沒法和他對喬家的恨相提並論。但,倘若魏劭願意因為自己而放過陳瑞的話,這是不是表示,她也可以期待,到了某一日,魏劭也會因為自己的存在,而同樣地放下他心裡的對於喬家人的恨意?

  他終於還是做出了這種她期待看到的回應。

  小喬鬆氣之餘,感到歡喜。而且也有點感激。

  她仰臉,輕舒玉臂,勾住了他的脖頸,櫻唇微啟,柔聲地道:“夫君你真好。”

  魏劭咧嘴一笑,“咚”的甩掉了方才還套在另只腳上的靴子,擁她一起躺了下去。

  “睡吧,我不出去了。”

  他說道。

  ……

  幾天之後,賈偲終於得以見到魏劭的面,問後續。

  那天晚上,他連夜匆匆帶人乾了辛苦的掘地三尺活兒,隨後就派人一直守著挖出來的東西,左等右等,卻一直等不到君侯的後續。

  等了這麼多天,實在忍不住,問了一句。

  “挖出來了?埋回去吧。”

  魏劭彷彿才想了起來,隨口說道。

  ……

  魏劭在晉陽停留了不過五六日,便收到西河郡那邊傳來的消息。

  馮招果然重新集合了人馬,如今正重新往上郡而來。

  那日公孫羊與原旺歃血結盟,卑禾人載歌載舞之時,前來送信的那個雕莫信使甚是無趣,趁人不留意,自己便悄悄走了。

  雕莫並未死心,隨後又親自攜厚禮來卑禾領地見了原旺。為自己當日所做之事,向他致歉,再試圖遊說他和自己聯合。即便不出兵,也不要依附於漢人。

  原旺一生秉性疏闊,向來不好戰。年紀越大,越思安定。何況從爰的口中得知雕莫曾對自己孫兒做下的事,如何還可能點頭?連面都沒露,借病不見,請雕莫帶著禮物回去。

  雕莫繼續遊說其餘羌人與自己聯合出兵。但卑禾既歸附了魏劭,得魏劭約法,其餘部族也紛紛心動,雕莫一番奔走,幾無響應者。他並不氣餒,回去之後,厲兵秣馬,決意伺機而動。

  又一場大戰,不可避免就要到來。

  西河郡是兵家之地,實在不合將小喬也帶去。魏劭和她再次暫別,便又回往了西河郡。

  這一別,就是三個月。

  時令進入這一年七月的時候,小喬收到了來自魏劭的最新的一封信。

  他在信裡告訴她,半個月前的安定郡一戰,馮招大敗,徹底失涼州,他已經接管。

  燒當羌人繼續負隅頑抗,但不足為慮。他估計很快就能結束戰事回到晉陽了。

  “吾思汝,昨夜汝復又入吾夢。卻不知汝之夢中郎君,又為何人?”

  他在信末,用半是調侃,半是帶了點酸溜溜的口吻,這麼說道。

  小喬看了幾遍信,嘴角慢慢翹了起來。獨自坐於窗前,提筆給他去了一封回信。

  信寫到一半的時候,忽然春娘從外匆匆進來,神色凝重,附耳低聲道:“女君,你猜誰也來了晉陽?”

  小喬望她,見她神色厭惡,便似什麼不干淨的東西似的。便笑道:“晉陽每日都有人進進出出。是誰讓春娘如此不快?”

  春娘哼了聲,道:“還會有誰?那個左馮翊公夫人蘇氏!竟然也不請自來,到了晉陽!”

  小喬慢慢放下了筆。

  久違了的蘇娥皇,如今竟然也來到了晉陽?

  原本,小喬已經有些時候沒有再想起這個女子了。但是此刻,隨著她的突然到來,許多前世的有關這個女子和自己如今的丈夫魏劭之間的記憶,一下又走馬燈似的晃了出來。

  她能順利來晉陽,這倒並不奇怪。如果她前次鹿驪大會後離開幽州回了中山國的話,那麼從中山國到晉陽,一路都是魏劭的領地,相對應是安全的。

  何況她也不可能一個人出行。

  至於她的目的,小喬不用猜也知道,必定是為了魏劭。

  “她何時來的,如今住哪裡?”

  小喬出神了片刻,問道。

  “昨日到的。住於驛舍。帶了許多的侍從美婢,派頭齊整。”

  春娘用嫌惡的語調,說道。

111、

  次日,小喬收到了蘇娥皇投來的一封拜帖。稱她南下去往洛陽,途經晉陽,得知小喬也在此地,驚喜,特投帖前來拜會。

  春娘說:“女君不必理會便是。”

  小喬道:“我也是無事。她既來了,還投了拜帖,會會也無妨。”

  春娘一愣,悄悄看了眼小喬,見她面帶笑容,神色如常,便轉身出去回話。

  春娘走後,小喬棄了昨天那封原本已經寫了一半的回信。重新提筆寫了一封,信中講了幾句自己近況後,也用調侃的語氣說,蒙夫君每晚夢中有我,蠻蠻甚感榮幸,蠻蠻的夢裡,怎敢還會有別的郎君?

  信末,她又添了一筆:聞劉蘇氏左馮翊公夫人玉駕不日前亦到晉陽。遠道而來,且知夫君與劉蘇氏有舊交,是故不敢怠慢,我願代夫君盡接待之誼。夫君大可安心,不必掛懷。

  寫完了信,待墨跡幹,她捲了起來放入信筒,叫昨日來的信使帶了上路。

  ……

  小喬在衙署後宅的一間偏廳裡,見了來拜訪的蘇娥皇。

  去年底鹿驪大會之後,蘇娥皇離開漁陽,將近一年時間過去,她看起來依舊是小喬記憶裡的樣子,華服美飾,極有風情,風度看起來也是極好。

  一見到小喬,先就稱讚小喬美貌風采更勝從前。笑道:“知我為何一直喚女君為妹妹?除了我與老夫人有親,小時和仲麟又有來往,是故覺你親近之外,也是我從小見旁人家中,阿姐阿妹出則同遊,入內共帕,親密無間,一直心嚮往,奈何我家中唯我一個女兒,難免抱憾。見了妹妹如此脫俗人物,心生羨美,且我又比妹妹虛長幾歲,這才託大自己亂叫著,妹妹不會笑話我吧?”

  小喬請她入座,笑道:“夫人何須如此自謙。玉樓夫人之美名,天下何人不知?我卻不過一後宅婦人,先前在漁陽,終日忙於中饋瑣碎、侍奉老夫人與我婆母。到了這裡,不過也只知道盡心侍奉夫君罷了,旁的一概不通,怎擔得起夫人如此溢美?至於喚我為何,些須小事,隨夫人心意就是,不過一個稱呼罷了,何至於笑話?”

  蘇娥皇望著小喬,臉上依舊帶笑,但笑容卻微微滯了一下。

  ……

  去年,在中山國,她第一次見到了喬女。至今二人雖也碰面過數回了,但每次近旁都有徐夫人在。

  蘇娥皇留意到,喬女大多時候沉默著,和自己的對話更是寥寥。

  就是這僅有的幾次短暫碰面裡,蘇娥皇暗中估量魏劭這個娶自兗州喬家的妻子。

  年輕、貌美、徐夫人喜歡她,這是喬女最大的優勢。

  魏劭對喬家懷有刻骨恨意、娶她是另有目的。喬女本身無任何鋒芒可言,性情也如白水般溫吞。她就像是徐夫人身後的一個影子——這些,都是喬女的劣勢。

  年輕美貌,徐夫人喜歡她,這些或許能讓魏劭在喬女的床上多停留幾夜。但這般一個女子,蘇娥皇不相信她能收的住魏劭的心。

  何況,和喬女身上的劣勢相比,她的那些優勢,在魏劭的心目中,到底又能稱重幾兩?

  所以蘇娥皇對自己的歸來,一直很有信心。

  從幾年前她開始慢慢地將目光重新投回到她少女時代的那位故人魏劭的身上的時候,她就同樣分析過自己的優勢和劣勢。

  少年時候曾棄他另嫁,而今年歲漸長,這是她的劣勢。

  但她也有優勢,而且,這優勢獨一無二,旁人不能擁有:魏劭如何的性情,他喜愛什麼,他厭惡什麼,沒有人比她更清楚。

  世人眼中,魏劭對待仇家手段狠戾,令人不寒而栗。

  但蘇娥皇卻知道,他對入了他心的人,是何等赤誠,不能割捨。

  如他父兄之死曾對他給他帶去的痛苦,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了。正是傷及了他的至親至愛,他才會對仇家切齒到了那種地步。

  所以蘇娥皇的自信,並非沒有緣由。

  魏劭十二歲經歷父兄變故,自己也重傷以致臥床長達半年之久的那段時間裡,就是她一直用心在旁照料,百般寬慰於他。

  憑了這種情分,十個喬女也不能與自己相比。

  更何況,蘇娥皇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後來她另嫁洛陽,臨走前曾想尋機會與他告別。

  她讓人給他傳了口訊,約他出來相會。

  魏劭當時雖然並未赴約。但那個十五歲的少年,卻叫她的信使轉達了他的一句話。

  他說,唯有遙祝曼福不盡。

  雖然只有這麼簡單的一句話,但蘇娥皇卻從中品出了無數的少年心事。

  所以對於今天和喬女的這場見面,蘇娥皇其實準備很久,也期待了很久。

  徐夫人那裡,既然一擊不中,她自然不會傻到再去硬碰。

  她可以改道而行。

  在耐心等待了這麼久後,她覺得時機差不多了,終於來到了這裡。

  這一次,她要和魏劭面對面。這一次,也是她和魏劭所娶的這個喬女之間的第一次在沒有徐夫人在場的情況下的面的面。

  這是一個戰場。和男人的戰場一樣,最後結果也是伏尸流血,但武器,卻是無形的刀。

  一開場,蘇娥皇就知自己碰了個壁。她那一番聽似親切,實則暗含了挑釁意味的開場白,在喬女的應答之下,倒顯得自己可笑了。

  更讓蘇娥皇感到戒備的,是她一時之間,竟然看不出來喬女這一番應答,到底是綿里藏針,還是本就是她的自然所想。

  她第一次覺得,當初以“妹妹”這個稱呼來叫喬女,其實顯得自己有些急蠢了。

  但是如今卻不能改口。

  蘇娥皇心裡轉眼便掠過了無數的心思,面上卻分毫不顯,繼續談笑。敘了些閒話,忽道:“昨日我給妹妹的拜帖裡,也提了一句。我欲南下洛陽,行經此地,得知妹妹也在,十分驚訝。想到過而不見,未免失禮,是故投帖打擾。我聽說仲麟如今正在平西。漁陽到此,千里之外,妹妹竟也一路跟了過來服侍,賢惠至此,實在是仲麟的福氣。偏他忙於己事,竟留妹妹一人在此,未免寂寞了。只是男子不比我們婦道人家,眼裡只看得到那麼一個院子上頭的天。何況仲麟我自小便認識,也算一道長大的,知他志向高遠,非常人能及,於婦人的心事,恐怕有所疏忽。妹妹千萬莫怪他。”

  一旁春娘笑著道:“夫人真當貼心。原本這些我家女君和男君的事,婢也不好向外人說。夫人既非外人,婢便多嘴說兩句,也好叫夫人放心。夫人大約不知,我家女君和旁的婦人不同。旁的婦人,都是恨不得時刻黏在自家男人邊上盯著,就怕家 籬笆沒紮好,一個錯眼便叫什麼不知羞恥的野狗給鑽了進來。我家女君卻從不想這些。年初男君來晉陽,起先女君還不願同來,男君人都已經上路幾天了,竟還半夜趕了回來,定要女君與他同行。女君這才隨了男君同來。到了這裡,男君雖忙於戰事,信使卻是往來不斷。就方昨日,男君又送了一封信來。說來也是好笑,信使每回送信而至,必定等在這裡,若無女君回信,他便不敢回去,唯恐空手而歸要遭男君責備…… ”

  “春娘!夫人面前,你胡說些什麼!”

  小喬微微蹙眉,打斷了春娘。

  春娘忙道:“婢是怕劉夫人擔心,才多嘴了。婢不說了。”說完閉上了嘴。

  小喬看向蘇娥皇,歉然地笑道:“我乳母多嘴,叫夫人見笑了。”

  蘇娥皇的目光從春娘的臉上慢慢地移了回來,微笑道:“哪裡!仲麟和妹妹如此恩愛,羨煞旁人了……”

  ……

  蘇娥皇被送出衙署大門,坐上馬車回往驛舍的時候,心噗噗地跳,有些亂了節律。

  她的手也有些涼。

  方才人在裡頭,她雖還和喬女言笑晏晏,心卻有些亂了。

  那個春娘嘴裡說出來的那些話,擾亂了她的心神。

  她這一趟拜訪,本意是為了再探一探喬女的虛實。

  卻沒有想到,得到了這樣的結果。

  春娘嘴裡的“野狗”,暗指的就是她。

  倘若沒有喬女撐腰,一個下人,即便她是喬女的乳母,也是絕不敢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的。

  由此可見,喬女並不像自己原來想像的那樣,只是以徐夫人影子的身份而在魏家存在著。她應當也覺察到了自己想要靠近魏劭的目的。

  這沒什麼。蘇娥皇不介意,也知道不可能一直將自己的目的隱瞞下去。

  令她感到心神亂了的,是那個乳母嘴裡說出來的關於魏劭和喬女的那些相處日常。

  魏劭或許會和這個喬女同室而居,同床而眠。但蘇娥皇不相信魏劭竟會和仇家之女好的到了這樣的地步。

  一定是那個乳母得了她主婦的授意,讓她故意在自己面前捏造,好讓自己知難而退。

  回去的路上,蘇娥皇一遍遍地在心裡這樣告訴自己。

  馬車停在驛舍大門之外的時候,她原本紛亂的心情,已經重新漸漸地平定了下來。

  只要能靠近魏劭,她就一定會有機會喚醒魏劭心裡那個曾遙祝自己曼福不盡的少年,她很有信心。

  “告訴驛丞,說我頭疾發作,須得留下來養病。”

  入驛舍後,蘇娥皇冷冷地吩咐侍女。

  ……

  魏劭三天之前,收到了來自小喬的回信。

  每次讀她的信,對於正在經歷著一場接一場的刀光血影戰事的魏劭來說,都是一個非常愉快的體驗。為此他甚至專門指了一個信使,就只用來傳遞自己和她兩人之間的私人書信。

  這是君侯的秘密,連公孫羊也不知道。

  魏劭總是嫌她的來信寫的太短。沒看幾下就沒了。所以每次都捨不得一口氣看完。總是一段看完,回味一下,再接著看下一段。

  這次也是如此。

  當時他背著人,一段一段,慢慢地讀下去,讀到小喬說,“蒙夫君每晚夢中有我,蠻蠻甚感榮幸,蠻蠻的夢裡,怎敢還會有別的郎君?”的時候,魏劭頗為得意,眼前彷彿浮現出了她說這話時候的俏皮模樣,唇角便微微勾了一勾。

  他繼續看下去,看到最後,目光忽然定住了。

  蘇氏來了晉陽?她想做什麼?蠻蠻應當不會胡思亂想吧?

  他的腦海裡,立刻接連蹦出了這麼三個念頭。

112、

  魏劭的大軍現在已經移駐在了上次他遇襲中了毒弩的靖邊。

  一個月前,安定郡一戰之後,涼州入了魏劭的手。

  湟中的大部分羌人部族也隨了卑禾族的腳步紛紛歸附。

  現在只剩下燒當羌人所佔的固源一帶了。

  靖邊和固源遙望,最後一戰,一觸即發。

  只要打下固源,就能將并州、湟水、涼州三地徹底聯結成為一片。日後撫好西羌,往北切斷與匈奴的交通,往西把住涼州的關隘,則進可南下,退也可扼守,加上幽州、冀州,天下一半,幾乎便入魏劭的囊。

  公孫羊對於征西取得的神速進展,也感到有些難以置信。

  韓非子云,善張網者引其綱。公孫羊很早就意識到,君侯征西大計裡的“綱”,便是羌人。

  原本在他設想裡,要想達到如今這一步,至少怎麼也要一年的時間。畢竟,收服羌人,繼而打掉馮招,這些都不是能夠一蹴而就的易事。

  沒想到運氣一旦順起來,擋也擋不住。先是卑禾族帶動湟水大部分羌族順利歸附,繼而馮招軍中羌兵譁變,戰鬥力銳減,兩場大戰,數小戰後,徹底交出了涼州。

  從以年初魏劭來到晉陽為標誌而開始的這場西征,用時不過半年而已。

  燒當羌人雖然悍猛,此前在魏劭親率大軍和馮招作戰的時候,也數次攻打上郡,給守軍帶去了不小壓力,但失去了旁援,孤軍作戰,絕不可能支撐長久。

  打下固源,不過是個時間問題罷了。

  魏劭帳下所有將士都無比歡欣,人人渴戰,盼望立功,軍心無比的振奮。

  ……

  主帥大帳之中,剛剛結束了一場簡短的軍事會議。

  魏劭下令,由李崇張儉魏樑三人領三路大軍,全力攻燒當羌,將固源徹底拿下。

  之所以這麼快就決定發動對固源的主動一戰,除了要藉安定郡一戰的餘威,達一鼓作氣的目的之外,也是因為昨夜,捉到了一個被幸遜派去燒當羌的使者。

  使者攜了幸遜以幼帝名義而頒的一封聖旨,封雕莫為金羌王,許以金帛厚利,命他繼續遊說羌人,共起敵對魏劭。

  魏劭殺了使者,今日便下令全力進攻燒當羌。

  ……

  從年初正旦日,他未趕去洛陽皇宮參加正旦朝賀開始,便是隱隱宣告了幽州與洛陽的決裂。

  及至今日,坐鎮洛陽的幸遜,絕不可能再繼續看他進一步的坐大了。

  而魏劭,他也將以名副其實的北方霸主的身份,真正開啟他宏圖霸業的第一步:挑戰洛陽的無上權力。

  對燒當羌的這最後一戰,就是承前啟後的一個節點。

  真正的足以攪亂天下大勢的戰爭陰影,即將到來。

  ……

  雕莫和他的羌兵,在一場大戰之後,只餘不到兩千人馬,最後被魏劭的大軍包圍在了一片荒草灘中。

  其餘或死,或被俘。

  雕莫負隅頑抗,數次欲組織最後的騎兵陣衝出重圍,均被箭陣阻回。包圍圈越來越小,至窮途末路,欲橫刀自刎之時,被部下苦苦勸阻。

  是役,燒當羌大敗,騎兵全軍覆沒,元氣大傷,雕莫被俘。

  三天后,雕莫接受了公孫羊的招降,向魏劭上了降書。

  他在降書中稱,罪在己一人,與族人無干。既僥倖得君侯寬宥,願領闔族之人歸附,不生二心。

  而這個時候,魏劭早已經踏上了回往晉陽的路程。

  他半個多月前收到小喬的那封信後,當即就回了一封信,命信使再送回去。

  她卻一直沒再回復了。

  魏劭感到有點忐忑。

  終於等到戰事塵埃落定,他如何還坐的住?將善後一股腦兒丟給了公孫羊,自己便踏上了回往晉陽的歸途。

  他歸心似箭,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想快點見到她。

  ……

  魏劭在七月末的這個傍晚時分,風塵僕僕地趕回了晉陽。

  他的馬匹在往城北衙署去的時候,速度漸漸地慢了下來。

  最後魏劭停馬,在道旁沉吟了片刻,調轉馬頭,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

  蘇娥皇的頭疾這些天一直沒有好,那日從衙署回來,無法再上路了,一直歇在驛舍裡。

  她入住驛舍的第一日,驛丞便經由她的隨從之口知道了她的身份。

  左馮翊公夫人,這一層便罷了,不過是個死了的空有名號的漢室宗親的遺孀。

  真正叫驛丞另眼相看的,是她與晉陽新主燕侯魏劭沾親帶故。

  她來的第二天,就去拜望了深居簡出的燕侯夫人。回來後頭疾發作,燕侯夫人聞訊,特意打發了醫士來給她瞧病。

  可見關係確實非同一般。加上蘇氏出手大方,是以這大半個月來,她留居養病的日子裡,驛丞侍奉周到,對她很是高看。

  這日的傍晚,驛丞匆匆趕往後堂,來到一間雅潔清幽的房前,叩響了房門。

  蘇娥皇的侍女打開門,露出面孔,驛丞說道:“燕侯來了!此刻就在前堂,請夫人過去敘話。”

  驛丞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態度是恭恭敬敬的。

  真的是沒有想到。這位左馮翊公夫人,竟然能夠勞動燕侯大駕親自來此,看來交情果然匪淺。

  侍女請驛丞稍後,返身入內,將話複述了一遍。

  蘇娥皇正側臥於床榻,單臂支頸,閉著眼睛,恍若入睡。一個侍女跪在她的身側,為她輕捶腿腳。

  她睜開眼睛。極力按捺下加快了的心跳,說道:“叫他去轉告燕侯,說我犯了頭疾,能否請燕侯入內敘話?”

  侍女出去傳話,俄而返道:“驛丞說,方才他已經提過夫人在此養病之事。燕侯說,若是夫人病體過於孱弱,不便此刻見面,他便改日再來。”

  蘇娥皇道:“不必。叫他傳話,我稍歇便去見。 ”

  驛丞離去,蘇娥皇從榻上迅速翻身而起。侍女服侍之下,換了一身她多日前便備好的水紅色的薄薄絲衫,襟口繡著的一朵精緻蕙蘭,服帖地臥於她豐滿的胸前,極抓人的視線。她的腰上係了細細的長帶,下墜玉佩。這一身衣裳,完全地顯出了她身段的豐熟之美。她對鏡,往面頰和唇上稍稍點染了一層淡淡胭脂,卻並不梳頭,反將幾縷鬢髮稍稍打散,掛落了下來,彷彿片刻前剛從錦帳離衾而起,多了幾分慵懶的病弱之態。

  蘇娥皇最後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在兩個婢女的左右扶持之下,出了房門。

  她跨進那間堂室,看見大開的那扇西窗之前,立著一個男子的背影。

  一道昏紅的夕陽從窗口斜射而入,將男子籠罩,地上投射出了一道長長的身影,顯得他愈發偉岸。

  他彷彿在眺望遠處,或是出神地在想什麼,背影紋絲不動。

  三年前開始,蘇娥皇就開始處心積慮地想要再次接近這個曾被她棄掉了的男人。

  但是直到現在,她才真正有機會,得以和他再次這樣面對面地相見,近旁沒有旁人。

  蘇娥皇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正要張口喚他,魏劭已經轉過身,朝她快步走了過來,停在距離她數臂之遙的屋子中間,目光地徑直落到了她的臉上,說道:“夫人身體如何了?我前些時候一直不在晉陽,收到了我妻的信,她在信中提及了夫人,我才知道夫人竟也到了晉陽。”

  他的語氣很尋常。蘇娥皇卻微微地一怔。

  她曾經設想過很多種和魏劭相遇,二人獨處時候的開場。

  卻沒有一種,會是這樣的情景。

  中間插了一個他口中的“妻”。

  自己到來的消息,還是經由他的“妻”的口,轉達到了魏劭的面前。

  她的心裡,慢慢地湧出了一絲彷彿受到了羞辱般的不適之感。

  她凝視了魏劭片刻,緩緩地道:“我的頭疾,從我出嫁後,便折磨了我多年,每逢心情不暢,便會發作,發作時候,生不如死。多方問藥,也是無效。後來遇上了一個神醫,神醫給了一個方子,叫我照方搓丸,發病服下藥丸,如此方能鎮痛。我問神醫病因,神醫說,此為心病,藥石止痛,卻不能治本。須哪日除去了心病,方能得以痊癒。”

  魏劭注視著她:“如此夫人更要注重平日養性,凡事勿鬱結心頭。我來,也是想問夫人一聲,病養的如何了?”

  蘇娥皇一時有些吃不准他問這個的意思,遲疑了下,道:“歇了這麼些天,也是差不多了……”

  魏劭點頭:“如此甚好。夫人不是說要去洛陽嗎?明日如何?我明日早,派人來此,護送夫人上路至洛陽。”

  蘇娥皇一愣,道:“方才驛丞來傳話時候,我正躺著,人有些乏力,本不欲出房的,只是聽聞君侯來 ,方掙紮起身。明日恐怕依舊無法出行……”

  魏劭再次點頭:“也好。那夫人安心養病。哪日好的利索了,叫人傳個話給我妻,到時我再派人送夫人上路。夫人身體既不適,這就回房吧。”

  說罷,魏劭轉身而去。

  蘇娥皇定定望著他的背影,在他快要跨出房門之時,追了幾步上去,啞著聲道:“二郎,你真就半點也不問,當年我為何棄你另嫁?我又為何落了頭疾,就連我的聲音也給毀了?”

113、

  魏劭腳步微微停頓了一下。

  “我來這裡,並非是為聽夫人傾訴舊事,夫人也不合宜向我傾訴。”

  他緩緩地轉頭。

  “蘇氏,你這趟途經晉陽,滯留也有些時日了,倘若真出於身體不適之故,好生養病便是。只是……”

  他兩道目光筆直地落在蘇娥皇那張漸漸變得蒼白的面龐之上,停駐了片刻。

  “倘若你是另有所圖,聽我一言,還是儘早上路為好。我早已非當年二郎,如今更有妻室,她甚得我心,我不欲橫加生事惹她有任何的不快。”

  “我言盡於此,你且養病。”

  ……

  他就這般去了,頭也不回這般地去了。

  蘇娥皇僵立,雙眼發直,渾身皮膚彷彿被冰水浸泡了似的,一股細細的冷意,慢慢地滲透皮膚入她骨髓朝她襲來。

  她的牙齒若不是緊緊地咬合著,恐怕此刻已經開始瑟瑟打顫了。

  她的心口慢慢地也被恐慌所攫佔,一種事情完全超出了她預料之外的那種恐慌。

  原本以為,無論如何,只要自己能得到一個和他獨處說話的機會,她便能夠將他帶往自己所想的方向而去。

  卻萬萬沒有想到,從魏劭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起,事情便徹底脫出她的預料。

  世上男子,無不好色。蘇娥皇對這一點心知肚明。是以魏劭娶了喬女,如今也才不過一年多的功夫,出於新鮮,或許也會好她的一口皮肉。

  這一點蘇娥皇早就有過準備了。

  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魏劭開口第一句話,就是要將她送走。不但如此,竟還當著她的面,說出了“她甚得我心”的話。

  難道那天那個賤婢春娘口裡出來的那些話,都是真的不成?

  蘇娥皇無法接受,根本無法接受。

  難道是那個喬女逼迫魏劭將自己趕走?否則他若是真厭惡自己,何以態度還如此和悅,甚至主動說派人護送自己去洛陽?

  魏劭對自己,一定還是有感情的!

  或許只是自己當年傷了那個少年太深,以致於至今他心結難解,這才被喬女鑽了空子以色相誘了他。魏劭父兄之死,與當年喬家背信棄義脫不了乾系!當時那個十二歲的少年曾經經歷過的旁人所無法感同身受的痛楚,她可是在旁,親眼一分一分看的清清楚楚,幾如同親歷。

  更不用說,半年之後,當他終於能夠下地了,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跪在家廟的列祖靈位之前發下狠誓,日後定要滅盡仇家,以慰父兄之魂!

  當時他雙目之中放出的狠厲之色,到瞭如今,她想起還是記憶猶新。

  如此的一個魏劭,怎會如此死心塌地迷於仇家之女,以致不可自拔?

  她不信,不信。

  讓她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她一定能夠想出化解的法子……

  “姑母!方才燕侯來為何事?你臉色怎如此難看?”

  原本一直躲著的蘇信快步進來,扶住蘇娥皇,略帶了些忐忑。

  蘇娥皇雙目依舊發直,恍若未聞,一動不動。

  蘇信偷偷覷了眼蘇娥皇的神色,心裡愈發發虛,吞吞吐吐地道:“他來,不會是……知道了前次漁陽之事?”

  蘇娥皇打了個冷戰,驀地抬眼盯著蘇信。

  “你在胡言亂語什麼?何來所謂的漁陽之事?”

  她一字一字,壓低聲道,目光瞬間變得冰冷,充滿了寒意。

  蘇信慌忙道,“是,是,是侄兒糊塗了!姑母你如何了?臉色怎如此難看?侄兒很是擔心。”

  蘇娥皇只覺自己兩耳嗡嗡聲漸起,一側太陽穴的肉筋彷彿也在扯動,身子微微晃了晃,閉了閉眼睛,一隻手隔空抓了下,胡亂抓住了蘇信的一條胳膊,停了一停,喃喃地道:“我有些頭疼,扶我回去躺下,我要歇一歇。”

  她的手冰冷而膩滑,不帶半點溫度,力氣竟卻大的異常,指甲深深地陷刻入了蘇信的肉裡。

  隔著衣裳,蘇信臂膀被她掐的驟然劇疼,卻是不敢出聲,忙高聲喚婢女。

  婢女匆忙跑來相扶。蘇信趁機脫出了自己的臂膀,送蘇娥皇回房,安置躺了下去。

  蘇娥皇雙目閉著,一動不動,似睡了過去。蘇信方轉身,躡手躡腳往外去,到了門口,忽聽身後聲音起:“方才無事。仲麟方回的晉陽,知道我在,立時便來,與我敘了些舊,囑我養病。因另有要事,才走的匆忙了些。你安心便是,一切都在我的掌控。”

  蘇信回頭。蘇娥皇雙目依舊閉著,神色趨於平靜。他便諾諾兩聲,出來門外,自己撩起自己衣袖,胳膊肉已經被她掐的起了五個深深的指甲印,方暗暗嘶了一聲,抬手揉了幾下。

  ……

  小喬愛乾淨,何況如今又是盛夏酷暑,天氣苦熱,動一動便出汗,自然天天沐浴。

  這日用了晚飯,消食後,天也將將地黑了下來,便如往常那樣入浴。

  春娘從前就貼身服侍她,自從年初出了驚魂之事,如今雖半年過去了,依然寸步不離地陪著。

  小喬身子浸在水里,只露香肩,剛洗過的烏鴉鴉長發全攏在了身前,貼於她小巧又日漸隆圓的一側胸脯之前。她以指繞著濕潤髮梢,玩了幾下,聽到身後春娘說道:“這趟男君回了的話,女君定要多留他些時日啊!成婚時日也不短了,老夫人那邊雖沒催問,恐怕也是天天惦記呢。”

  春娘一直固執地認定,老夫人年初時候故意和朱氏去無終城,就是想讓男君帶女君同行,好讓女君早些能替魏家開枝散葉。偏他兩人總是分居為多,到瞭如今,女君這裡還是靜悄悄沒半點消息,她怎不心急?

  小喬嗯了一聲。

  “那個蘇氏,婢今日方叫人悄悄去看了一眼,還在那裡不慌不忙養著病呢!竟會有如此厚顏之人!”

  春娘想起那個蘇氏,心裡就跟堵了塊爛泥巴似的。揉著小喬的美背,一邊繼續地道,“女君千萬莫小看了她!她和男君有舊,光憑這個,就比旁人多了一層倚仗。更不用提,如她那般,於床笫間必有過人之處。世上男子,多喜好如她那般婦人。你那時候還小,不知道,你的伯父前頭有個姬妾,也有這般拿捏男人的本事。婦人來之前,一個月裡,他有十來夜是去你伯母房裡,後來得了那婦人,似摟著了寶,莫說你的伯母,便是旁的姬妾房裡,他也極少去了,婦人得了病死了,他還傷心了些日子。那婦人才不過一個伶妓而已,何以如此得寵?便是靠著一身服侍男子的本事!這個蘇氏雖出身高貴,只是婢一看就知道,她必定所歷甚多,何事又放不開去做?”

  小喬沉默著。

  “婢本也不該在女君面前說這些的,污了女君的耳。只是怕女君年少不經事,不懂這些彎彎繞繞,疏忽了就要吃虧。這蘇氏如今擺明是要在這裡等著男君回。她若豁了面皮做的出來,男君又顧及少年時候和她的情分,萬一讓她瞧準機會鑽了空子,保不齊男君就……”

  春娘瞧了小喬一眼。見她低頭,用一根嫩白的指頭繞著一綹髮梢,繞上了又鬆開,反復不停。又想自己方才那話,會不會嚇到了她,忙改口哄道:“女君也莫被婢給嚇到了。方才不過提醒罷了。女君之美,無人能及。婢看男君把女君實是捧在手心裡疼的。等男君回了,女君好生籠絡,勿自己給人以可乘之機,便是十個蘇女,也管教她灰溜溜的去!”

  春娘說的口乾舌燥,小喬卻一直沒吭聲,春娘有些急了:“小心肝噯,婢說了這麼多,你到底有無聽進去啊?”

  小喬方才的思緒,飄到了從前她初到魏家時候,碰過的那隻匣子上頭。

  這些時日,隨著蘇娥皇的再次現身,那隻匣子曾給她帶來的不快回憶又漸漸地清晰浮現了出來。

  春娘發急了。小喬便回頭道:“聽進去了呢,我知曉了——”

  春娘這才笑了,到了小喬身前,將繞在她指間的幾綹髮絲解了下來,取了條幹的毛巾,擦滲去發間水分,綰於頭頂,目光掠過她半露在水面之外的如今養的越發招人疼的白生生的一片胸脯,嘆了口氣:“方才總說男君。男君那邊打仗,也是快收了吧?想他也不易,打女君年初起到了這裡,一晃眼過去了半年。這半年裡,男君竟沒幾日是留城裡過著安穩日子的,總在外頭行伍。我想想也是心疼。男君辛苦,女君也是無人作陪。總這般聚少離多,也不知何日,才是到頭……”

  忽然浴房的門,被人從外叩了一下。

  春娘以為是侍女,轉頭問:“何事?女君尚未出浴。”

  “是我。”

  一個沉穩的男人聲音傳了進來。

  春娘辨出是魏劭的聲音,喜出望外,和小喬對望了一眼,給她打氣般地握了握她的肩膀,隨即匆匆過去開了門。

  魏劭姿態隨意地靠站在門邊。

  春娘壓下心裡歡喜,躬身喚他:“男君回了?何時回的?路上可辛苦?”

  “方才。”

  魏劭只簡短應了一聲,視線便投向還在浴桶裡的小喬,抬腳往裡走了進來。

  春娘急忙出去,順帶關上了門。浴房里便只剩下了他兩個人。

  魏劭走到小喬的浴桶之前,停了下來,俯視著水里的她。

  小喬微微仰著面龐,和他對視片刻,往後輕輕地靠在了桶壁上,人也往下滑了過去,讓水沒過了香肩。

  “夫君回來,怎也不提前說一聲?好叫我有所預備。”她輕聲地道。

  魏劭慢慢地蹲了下去,隔著浴桶的桶壁,和她視線齊平。

  “過來!”

  小喬道:“做什麼?”

  魏劭注視她那張沾了一層霧濛濛水氣的濕潤面龐:“靠我近些。”

  小喬咬了咬唇,一雙玉臂濕淋淋地從水里伸了出來,攀住浴桶桶壁,分水朝他慢慢地靠了過去,最後果真靠到了他的近旁,身子側對著他,雙臂支在桶壁上趴靠著,回眸嬌聲道:“靠過來了呢!”

  魏劭的視線從她的面頰沿著脖頸落下了香肩,停留在她露給他的一片雪白後背上。定定地看了片刻,喉結滾了一下,忽然伸臂,將她抱住了,低頭張口便啃咬她兩片形狀宛若蝶翅的漂亮肩胛。

  小喬被他啃的骨頭都似酥了,只能縮著脖子努力躲他的嘴,一徑又忍不住,吃吃地發笑。

  魏劭便閉了眼睛,絲毫不帶半點憐香惜玉,只用自己生了粗硬胡茬的面頰狠狠地磨蹭著她,感受著她肌膚的柔軟和溫暖,在她柔嫩的肩膀和後背肌膚上,擦出了一片紅痕。耳畔聽到她因痛癢而發出的似是歡愉又帶了些痛楚的嚶嚶之聲,這幾個月來因她而得的思念之苦,彷彿才終於紓解了出去。

  他將她魚兒般地從水里濕淋淋地拖了出來,兩人抱成一團,在濕汪汪的地上翻起了滾。

  過後,魏劭將地上軟成了一團的小喬抱回了水里,命她貼坐於自己腰腹之上,他仰面靠在浴桶桶壁,沉著臉問她:“上回我給你的信裡,叫你給我速緊回信。你為何不回?”

114、

  小喬偏過頭不看他的那張臉:“不想回。是以不回!”

  魏劭倒抽一口涼氣似的,嘶了一聲,抬頭捏著她下巴,將她臉端了回來,迫她和自己對望。

  端詳了她片刻,忽又展眉,神色間竟隱隱流露得意:“莫非你是不信我心裡所言,以為我與蘇氏依舊有所往來?你惱了?”

  小喬眉頭微微一擰,“啪”的一聲,拍開了他捏著自己下巴的那隻手,從他身上起來,攀著桶壁便爬了出去,抓過懸著的一塊乾燥大巾包住身子要往外去,聽到身後嘩啦一聲,魏劭從水里跟著翻身而出,從後抱住了她,說道:“其實我方才已經去見過她了。”

  小喬一怔,慢慢扭過了頭。

  他黢黑雙眸望了過來,裡若含了一絲促狹笑意。

  小喬忽然掙紮起來,捶打他的胳膊:“你回來第一個就去見她了,還在我面前說什麼?”

  魏劭哈哈大笑,打著橫將她抱出了浴房,送到那張鋪了象牙涼蓆的床上,握住她捏成了拳的雙手。

  “我去見她,並非如你所想,舊情難斷。莫說我從前和她並無甚麼,即便有,也早就過去了。我只想送她明日便走。”

  小喬停止了掙扎,睜大眼睛望著他。

  “真的嗎?”她的嘴裡冒出了一句。

  魏劭喜歡她這副呆呆的小模樣,捏了捏她鼻頭:“真的。只是——”

  他遲疑了下,道:“只是她說,病還沒好。一時走不了。蠻蠻,我也不瞞你,從前她未嫁人前,時常出入我家中,有一段時日,還照顧了我許久。於我究竟還是有些情分在的。如今她這麼說,不管真假,我也不能強行將她送走……”

  他的神色裡露出了一絲為難。

  小喬和他對視了片刻。

  很明顯,他含糊提及的“有一段時日,還照顧了他許久”,指的應該就是他十二歲那年發生的事了。

  老實說,他回來的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怕自己介意,想將蘇娥皇送走,這已經讓小喬感到有些意外了。

  “算啦,我懂的!我也沒叫你立刻就趕她走!”她便大方地道。

  魏劭彷彿鬆了一口氣,輕輕捏了捏她的腮,“不生氣了?”

  小喬皺鼻頭:“我何時生過氣了?”

  魏劭嗤的一聲,譏笑她:“還說沒生氣!春娘都心疼起我了,你非但沒半點心疼,竟還狠心故意不回我的信!”

  小喬一呆,才回過味來,猛地睜大眼睛:“你在外頭偷聽了?”

  魏劭哼了一聲,正色道:“胡說!我用得著偷聽?”

  小喬握拳又捶他肩膀,被魏劭捉住,牢牢釘於頭頂,翻身壓上了她,喃喃地低語:“春娘叫你好生籠絡我,我聽你也是應了的。你打算如何做,嗯?”

  小喬羞的雙頰緋紅,閉目不斷搖頭之際,被魏劭深深地吻住了嘴。

  ……

  魏劭數月沒有碰女人了,又勝仗而歸,蓄了一身宛若火山揭頂之前的火氣。方才浴房裡的那次不過是引頭,這番壓她上床了,豈會輕易放過。一直磨到了夜深,小喬被他折騰的筋疲力盡,到了最後,忍不住哼哼唧唧又哭起了鼻子,魏劭最愛彷彿就是她的這般模樣,一個激動把持不住,方止歇了下去。

  小喬人很累,卻還睡不著覺。

  心裡有個念頭在反复盤旋,此刻安靜了下來,便如鯁在喉,從沒有像這一刻這般,想要說出口來。

  她悄悄睜開眼睛,看了眼身畔的魏劭。

  他閉著眼睛,將睡未睡的樣子。卻彷彿感應到她在偷偷看自己,並未睜眼,唇角卻微微翹了翹,摸了摸她,含含混混地道:“方才不是哭著要我放了你。還不睡覺?”

  小喬鼓足勇氣,說道:“夫君,我能問一聲,家中那隻上了九宮鎖的紅木匣子裡,裝的到底是何物嗎?”

  魏劭的一隻手,本在撫摸她溫暖而柔膩的體膚,忽然停住了,慢慢地睜開眼睛,對上了小喬的雙眸。

  他的眼睛裡,起先彷彿還殘存了一絲片刻前的歡愛餘情,眸光顯得有些迷濛,注視了她片刻,那絲餘情似慢慢地消失,變的清明了起來。

  “不是說累了嗎?問這個做什麼。睡覺吧!”

  他摟了摟小喬,重新閉上眼睛,語氣帶了些敷衍。

  小喬凝視著他的面龐。

  “夫君不說,那我自己猜了。”她輕聲道。

  “原本我一直以為,匣子裡頭裝的是和蘇氏有關的信物。但是後來,漸漸覺得不像。及至到了此刻,我更加確定,匣子裡所藏的,應該不是和蘇氏有關的物件。既然和蘇氏無關,從前我不小心動了,便惹出夫君的怒氣,我想來想去,或許應該就是……”

  她停了下來。

  魏劭慢慢地再次睜開眼睛,看著她:“是我父親當年留我的一些遺物。說給你了,好睡覺了吧?”

  他的語氣有點冷淡。

  那個匣子,他從前原本一直放置在顯眼的位置,為的就是時刻提醒自己,勿忘父兄當年之死。唯強大,方能戮人,而非被人所戮。出了九宮鎖一事後,魏劭便將匣子收了起來。

  他今晚,心情原本很好。

  征西比預定的計劃,提早達成了目標。他離他逐鹿天下的宏圖大志,又近了一步。

  煩擾了他有些天的蘇氏來到晉陽的消息,因為小喬的善解人意,輕鬆地得以解決。

  他心悅的這個女子,也和他越發的水乳交融,剛剛結束的那一場痛快淋漓的歡愛,令他身心感到極大的無比滿足。

  一切都令他心神愉悅。

  但是好好的,她突然就提及了那個他其實至今還是並不願意和她多談的匣子,這令魏劭感到有些掃興,並且,隱隱地起了一絲戒備。

  他有一種感覺,她彷彿想要藉著這個機會來向自己提某種他其實至今也還不想去碰觸的要求了。

  他便盯著她,目光流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不快。

  ……

  果然如她所猜的那樣,從前是她錯想了。

  並非因為蘇娥皇,而是那個匣子裡,裝了關於他少年時代最痛苦記憶的東西,他從前才會對自己的碰觸起了這那麼大的反應。

  小喬見他盯著自己,神色裡似乎帶了點戒備,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氣,抬起手指,順著他的眉輕輕地撫繪,道:“如此我心裡就安了。不瞞夫君,從前我一直以為匣裡是夫君保留著的蘇女的物件。夫君不許我碰觸,我不小心動了,夫君就沖我大發雷霆,我心裡有些難過。原來是我誤會了。既然是公公的遺物,夫君再怎麼叱我,都是我應該受的。”

  她朝他慢慢地靠過去,唇吻在他唇上印了一記,額頭和他相抵,囈語般地柔聲道:“夫君有所不知,其實我很是羨慕蘇氏,陪伴著夫君少年時候的那段艱難時光。我祖父壞了盟約以致夫君父兄戰死,夫君自己也身受重傷的時候,我才三四歲大,不過一個懵懂孩童,談何去體會夫君當時所承受的切膚之痛?好在上天眷顧,如今夫君竟成了我的枕邊之人。但凡能讓夫君稍解心中當年之痛,蠻蠻願意做任何的事。”

  劭周身原本已經豎了起來的那層無形的戒備之甲,就在小喬這樣的抵額囈語裡,一寸寸地慢慢消退了下去,他的心也重新變得柔軟了起來,抱著她,去索取她的親吻,呼吸再次漸漸急促起來,再次佔有了她的身體。

  ……

  第二天,魏劭和小喬睡到很晚才起身。在房裡待了一天,寸步不離。聽到小喬這半年裡,幾乎都沒怎麼出過衙署的大門,平日在後宅里抄經書,往往一抄就是半天,至今已經抄好了數部經籍,魏劭十分心疼。第二天便攜了她出去,到晉陽西郊踏馬出遊。傍晚才回來,門人說,白天裡,左馮翊公夫人曾遣人上門來過,請君侯前去驛丞,稱有正事相議。被告知君侯夫婦二人外出,那人才離去,走之前留話,說夫人有要事,務必請君侯知悉後過去一趟。

  魏劭當時並沒多說什麼,攜了小喬便入內。

  小喬看了眼他的神色:“夫君去不去?”

  魏劭遲疑了下,看著她。

  小喬暗嘆了口氣,面上卻笑盈盈的,抬手拿回來的時候,在西郊外路邊採來的一朵野花,輕輕點了下他的鼻樑,道:“這有何為難的?既有事,請她來這裡敘話,豈不是更方便,何必你要去驛舍?”

  魏劭眼睛微微一亮,笑了,摟住她道:“還是蠻蠻最貼我心了。”當下便叫人去驛舍傳話,請蘇娥皇來衙署說話。

  “姑姑,去還是不去?”

  蘇信看著蘇娥皇,等著她的回答。

  蘇娥皇起先臉色有些難看,但漸漸地,恢復了原本的神色,出神片刻,道:“為何不去?”

  ……

  次日,魏劭衣冠整齊,衙署前堂的一間開軒裡,見到了被下人引入的蘇娥皇。

  蘇娥皇一改數日前鬢髮不整的慵懶病態,今日梳妝整齊,打扮精緻,雖然眉宇間依舊似乎略含愁緒,但精神看起來,比先前好了不少。

115、

  蘇娥皇向魏劭施以一禮。

  魏劭目光在她面容上掠了一眼,問道:“今日身體可好些了?”

  蘇娥皇道:“好些了。”

  魏劭微微點頭:“昨日夫人邀見,恰我帶了內子出行,回來也晚,不便赴約,索性今日請了夫人上門。不知夫人約見所為何事?”

  蘇娥皇凝視他,卻不說話。

  魏劭等了片刻:“夫人若有事,可言。”

  蘇娥皇方道:“二郎面前,我也不欲再多矯造了。不相瞞,我此次來到晉陽,有事商議。”

  魏劭抬眼望她。

  蘇娥皇的目光裡,慢慢地露出一縷淒惶。

  “二郎,我不欲瞞你,”她說道,“我此次南下去往洛陽,並非我所願,實在迫不得已。你不知,從前我夫在世,我居於洛陽之時,那年的一場花會,我不幸入了幸遜之眼。此後那老賊圖我姿色,屢屢暗中威逼利誘。及至我夫過世,我方守孝不過數日,那老賊便派人要接我去他府邸。我實是苦不堪言。為保清白,只能虛與委蛇。後趁那老賊忙於與袁赭劉楷交戰,這才尋了個機會,逃出洛陽,回了中山國。”

  魏劭雙眉微微皺了一皺。

  “去年鹿驪大會過後,我從漁陽回盧奴。原本想著往後便在盧奴了此殘生,不想幸遜老賊對我依舊賊心不死。數次秘密遣人召我去洛陽相會。我本置之不理,奈何上月,老賊又來了一信,卻是以幼帝之名所發,召我速去。家人雖憤慨,卻不敢違抗皇命。那幸遜老賊,仗獠牙而把持朝政,天下共唾之,我豈肯遭他的玷污?但皇命之下,我又能奈如何?我心中悲苦難當,不甘亦不忿。月初南下行至半路,又逢舊疾發作,身心皆痛,悲天下之大,竟無我容身之處……”

  “是了,這便是上月老賊所發召我入洛陽之聖命。”

  蘇娥皇遞呈上來一片蓋了玉璽大印的黃帛。

  魏劭掃了一眼,面露慍色:“幸遜老賊,安敢如此逼迫於你!”

  蘇娥皇凝視著魏劭:“恨我命薄,被惡人覬覦到此地步。幸遜既以皇命壓我,事到如今,我也認命。行經晉陽附近,我偶聽聞二郎竟也駐軍在此。我想起少年時候一段光陰,心中感慨,徘徊良久,遂轉道而來……”

  魏劭於案後起身,行至南窗之前立了片刻,轉身道:“我知曉了。你回中山國便是。幸遜矯詔,不必理會,自有我在。”

  蘇娥皇面露感激之色,亦起身,朝魏劭深深一禮,抬臉時候,已淚盈於睫,搖首道:“君侯念故往之情,如今還肯庇護於我,感激涕零。只是我知二郎如今已經成家,若是為我而與幸遜起了衝突,各種不便,何況當年,又是我先負了二郎,何來顏面還敢求二郎這般庇護?這也非我來晉陽之目的。”

  她停頓片刻,見魏劭目光投來,道:“二郎當也知曉,當年我 而自帶瑞兆,被一鐵口神人斷有貴格之命。家人篤信,我亦被這斷言所累,年少不經事之時,深信不疑,迷了心竅,舍愛就勢,另嫁劉利。兜轉了十餘年,淪落至今日地步,我方夢醒,一切全是自欺罷了!生而為女子,我命由不得我自己做主,那幸遜定要召我入洛陽,我去便是!”

  她的神色裡,露出了決絕之色。

  “幸遜老賊,假節鉞而做威,雖一跳梁小丑,卻能令天下諸侯聽命於他。他本就忌憚於你,二郎你如今又征西大捷,幸遜如何還會再容你坐大?必千方百計阻撓。幸遜日後定成你的大敵。從前我有負于你,此番既迫不得已要入洛陽以身侍賊,我願為二郎充當耳目,傳遞消息,若得機會,我亦可除去幸遜,也算是對我當年負你而做的一個交待!往後盼二郎能稍加看顧我的家人,我便是身死,也是無憾!”兩行眼淚,撲簌簌奪眶而下。

  開軒裡,一時靜寂無聲。

  魏劭沉默了片刻,緩緩地道:“蘇氏,從前過往,如你方才所言,乃年少不經事。我早放下,你更不必在懷。我與幸遜,遲早有一戰,此男人天下之事,我自有決斷,無須你委身侍賊。你且放心回盧奴,有我,必會護你周全。”

  蘇娥皇凝視魏劭,面露感色,哽咽道:“如此我便厚顏受下君侯之恩!此生若不能相報,來世必定結草銜環!”

  說罷,她竟下跪叩謝,淚落紛紛。

  魏劭忙道:“夫人不必如此!快快起來!”

  蘇娥皇眼睫微動,緩緩起身,道:“二郎,我知你常年行伍在外,和妹妹聚少離多,如今好容易才聚首,我也不敢再叨擾,我先回了。明日我便上路回往中山。”

  魏劭頷首道:“夫人走好。”說罷喚人送客。

  蘇娥皇拭去面上淚痕,回望魏劭一眼,出了開軒。

  魏劭目送她的背影漸漸遠去,微微吐了一口胸中之氣,正要去尋小喬,一個僕從急匆匆趕了上來禀道:“君侯,左馮翊公夫人方才於門外登上馬車之時,忽暈眩,以致於失足跌下了馬車,人事不省。”

  ……

  蘇娥皇這一跌實是不輕,不但當場暈厥,額頭也磕破了個小口子,劃出了一道血痕。

  小喬聞訊的時候,魏劭已經著人將蘇娥皇安置,派人速請來了醫士。醫士一時診不出什麼,聽到蘇娥皇的隨行婢女說她一向患有頭疾,便說應是頭疾復發,加上高處跌落,這才昏迷不醒。包好額頭傷口,開了副化瘀活血的藥。

  蘇娥皇直到天黑,才漸漸甦醒過來,因神疲力乏,且額頭還傷了,自然不能離去,當夜住了下來。

  這一住,就是三天。這日,額頭那條小口子結了道細細的疤,自己也能下地,被婢女攙扶著,尋來向小喬道謝,說是不好再叨擾了,先回驛舍養病。

  “先前我怕妹妹誤會,是以未曾向妹妹提及我遭幸遜脅迫,無奈南下之事。我本也沒想過讓仲麟因我而與幸遜交惡,當時仲麟說要護我周全之時,我實在是苦勸過的,奈何仲麟心意不改。他自小就是這樣的脾氣。我無可奈何,這才暫時接受仲麟安排,當時答應了下來。趁著此刻仲麟不在,我想求妹妹一件事,代我再好生勸勸仲麟,千萬勿因我而起幸遜交惡。倘若因我起了衝突,我心中怎會安寧!”

  蘇娥皇被婢女攙扶著,臉色雪白雪白,目光卻異常的亮。

  她似乎因為吃力,一字一字,如此說道。

  小喬讓人送她出門。

  蘇娥皇一走,春娘便氣的手都在顫抖,咬牙道:“女君看到沒?她臨去前說的那話,分明是在向女君釁事!”

  小喬恍若未聞,只問:“老夫人那邊,還是沒有回信嗎?”

  大半個月前,那時蘇娥皇剛來晉陽入住驛舍,魏劭還沒回的時候,小喬便給徐夫人去了一封信,交給賈偲,叮囑他務必派信靠的人以加急送到徐夫人的手裡。

  如今算著腳程,應該也快有回信了。

  春娘一愣:“婢這去尋賈將軍,再問個訊。”

  ……

  三天之後,春娘急匆匆地尋到小喬,交給她一封她已經等了些時候的回信。

  小喬讓春娘和侍女們都出去,自己慢慢地拆開信筒,倒出了封於信筒裡的帛書。

  她拆開帛書,看完之後,出神了片刻,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氣。

  ……

  魏劭起頭偷了幾日的空閒,這兩天,隨著公孫羊等人陸續回歸晉陽,他又忙碌了起來。今日一早便去了駐於城外的營寨,此時天黑方回來。

  小喬服侍魏劭脫衣,魏劭要抱她,被她躲開了,隨口似地道:“我這幾日也沒打發人去驛舍探望,不知道蘇氏的病況如何了。夫君可有去探望?”

  魏劭乾咳了一聲,道:“你也知道我這幾日又忙的不可開交,何來的空?等這邊事情加緊處置完畢,我帶你回漁陽。祖母也半年未見,趁這機會,該回一趟了。至於蘇氏,等她痊癒,我自會派人送她走的。”

  小喬看他一眼,一笑:“水預備好了,夫君可去沐浴了。”說罷轉身。

  魏劭看她背影,疾步追了上去,從後一把抱住,狀極親暱:“一天沒見你了。和我一起洗。”

  小喬懶洋洋地道:“我洗過了。白天有些乏,我先去躺躺。”

  魏劭便抱她上了床,親吻她,見她也無多大的反應。有些沒趣。停下來道:“我先前已經跟你說過了,她遭幸遜覬覦,威逼之下去往洛陽,也是無奈,我才叫她折返。她當時本也主動說次日便回中山國的。不料出瞭如此意外。且再讓她休養幾日,等好了,送她上路便是。你何以總是不肯釋懷?”

  小喬眼睛閉著,道:“我只說乏了,又沒說別的什麼。夫君和她有故交,夫君自己安排便是。我信夫君。”

  魏劭盯著她:“你惱了?”

  小喬依舊閉目:“沒有。”

  “你惱了。”

  “沒有!”

  “你分明是惱了!”

  小喬慢慢地睜開眼睛,對上了正俯在上方看著自己的魏劭的雙眸:“夫君認定我要惱,我若不惱,倒是我的不對了。”

  魏劭原本眉頭已經皺了起來,凝視她片刻,漸漸又鬆開,忽然道:“蠻蠻,蘇氏如今想依靠我,我並非無知無覺。去年祖母壽日,她曾託人給我轉了信,當時我並未收下。那時我剛娶你不久,你我關 冷淡,我都無意再與她多有牽扯,何況如今?”

  小喬一怔。

  “她對我說的那些,是真是假,並無干系,我無意去深究。我知她如今沒了丈夫,這般屢次接近於我,應也是想尋個倚靠罷了。倘若我沒有娶你,念在少年時候的情分,我或許也會納了她。但如今我卻娶了你。既有你,我又知你最愛拈酸吃醋,我豈會再和她糾纏不清徒增煩擾?今日這般的處置,全是念在年少時候的相處情分罷了,並無別意。你且再忍忍,等她再養幾天的病,能上路了,我立刻派人送她回中山國。”

  小喬和他四目相接,眸光對望。

  她嘟了嘟嘴,輕聲道:“我才不是拈酸吃醋的人呢!”

  “好,好,是為夫冤枉你了,蠻蠻最大方了。”魏劭笑,勾了下她的鼻頭,“還乏不乏了?”

  小喬咬了咬唇:“還乏。”

  魏劭朝她湊去:“那就讓為夫替你消乏。”

  小喬躲開,說道:“夫君,我有一事,之前未向你提及過。因今日收到了祖母的一封信,祖母說了些去年她險些遇害的事,我便想了起來。就是不知道該不該說。”

  魏劭的臉埋在了她的脖頸下,正親吻她剛出浴的一片冰肌玉膚,立刻停了下來,抬起頭:“何事?”

  “去年祖母出事之前,有人曾看到蘇信和那位李姓鄉侯夫人在一起過。”

  小喬望著魏劭,說道。

116、

  晉陽驛舍。

  蘇娥皇在這間雅屋之內,住了已經大半個月多了。

  雖是養病,但衣、食、出、行,無一不精美。不過一個臨時的住所,竟也舍的拿成捲的齊郡絲綢糊了四面牆壁。

  看的驛丞咋舌不已。及至數日之前,又聽聞蘇氏不但與魏家沾親,且早年似與魏劭有過一段說不清道不明的舊事,驛丞更是高看,侍奉也加倍殷勤。

  得知昨日蘇氏抱怨房裡用的燭火昏暗,且黑煙熏著眼睛,因庫裡無精蠟,驛丞今日特意購了送上。

  新換的精燭燭火明亮,不帶瑕疵,九支齊齊插於銅枝燭台之上,點亮之後,照的房裡亮若白晝。

  蘇娥皇沐浴後被婢女相扶而出,內裡一抹朱紅兜衣,肩披了件繡雲氣鳳舞的曳地長衣,透過薄若蟬翼的衣料,隱約能見酥胸前的一抹雪痕。

  她坐在了梳妝鏡前,貼靠到鏡面,細細地看著自己額頭的那塊傷痕。

  傷口不深,疤痕也順利脫去了,露出一片小指甲蓋大小的粉紅新肉。再過些天,想必應當就能恢復了。

  蘇娥皇以玉棒挑了一點膏藥,仔細抹在額頭傷痕之上,小指塗勻。

  “夫人貌美過人,幸而那日磕的不重。否則若是落下了疤痕,豈非抱憾?”

  近旁一個蘇家老媼奉承。

  蘇娥皇注視著鏡中的那張容顏。

  正當花信美期,浴後新妝,便自己看,也覺嬌豔動人。

  “蘇信呢?”

  她忽然想了起來。傍晚起便沒有看到他了。

  “不知曉。”

  老媼應。暗地卻疑心他去了風月之所。

  蘇娥皇也作如是猜想。兩道娥眉微微皺了起來。

  這個侄兒,原本以為能有所用。不想第一次帶他去漁陽,鹿驪大會上就給自己丟了一個臉。到瞭如今,看著也無大長進,反要自己時時在旁提點。

  這些時日停留在此,蘇娥皇叮囑過他,叫他勿外出,免得無端生出是非。

  他應了。不想前些日,被蘇娥皇撞到,他竟和她身邊一個婢女私下宿姦。

  一個婢女而已,卑賤若泥。他若開口要,她自會給他。

  讓蘇娥皇感到惱怒的,是他竟瞞著自己勾搭。

  魏家朱夫人的身邊,藏了被自己所用的薑媼。

  所以蘇娥皇極是忌諱自己身邊近身服侍的人裡,也有如此瞞著自己行事的人。

  她當時厲叱蘇信,逼他殺了那個膽敢背著自己與他私通的婢女。

  蘇信起先還不捨,在她逼迫之下,才刺死婢女。

  次日只說昨夜得暴病死了,送出城外埋在了亂葬崗。

  蘇信終於安分了。沒想到才這幾天的功夫,他就又偷溜出去廝混。

  “等他回來,叫他立刻來見我!”

  鏡中蘇娥皇的眼眸之中,透出了怒意。

  老媼應了。

  ……

  戌末,蘇信依舊未歸。

  這有些非同尋常了。

  蘇信一向畏懼自己,就算真的出去廝混,料他也不敢這時候還不回來。

  蘇娥皇心裡一開始的因為侄兒的無能和再次背她行事而生出的憤怒漸漸消去。

  取而代之的,是不安的感覺。

  她出神了片刻,忽一陣心驚肉跳,隱隱有一絲不祥的預兆。彷彿出了什麼兇事似的。

  蘇娥皇對這種凶兆之感,並不陌生。

  上一次她有類似的感覺,還是多年之前,她的丈夫劉利的兄長宣帝暴病而死的時候。

  那時,曾是她離自己人生夢想最近的一個時刻了。但隨著劉哀、幸遜這些人相繼登場,最後宗室裡七歲的劉同被推上了帝位。她那個原本最有希望繼承帝位的丈夫,卻在天亮後遭到軟禁,從此生活在了監視之中。

  在那個等待天亮的漫長無比的夜晚裡,蘇娥皇體味到的,就是如同此刻這般的心驚肉跳,若有凶事將到。

  她痛恨這樣的感覺。

  她漸漸變得坐立不安了起來。從榻上站了起來,在房中來回地走了幾圈。

  能會出什麼事呢?她心想。仲麟果然一改那日傍晚來見她時候的決絕,被她試了出來,他對她依舊念著舊情,懷有憐憫。

  只要男人對女人懷有憐憫,那就是個好消息。

  這讓她愈發堅定了要繼續留在他身邊的念頭。

  但是此刻的這種不安之感,讓她變得焦慮了起來。

  蘇娥皇忍不住仔細地再次梳理自己從前做過的一些事。最後確定,她確實沒有留下任何能被人捉住把柄的馬腳。

  所有和那件失敗了的陰謀有關的不能留的人,都已經死去了。

  即便徐夫人最後懷疑到了她的頭上,蘇娥皇也篤定,沒有能令她翻不了身的憑據。

  只要沒有憑據,他們就不能拿她如何。

  蘇娥皇漸漸地又定下了心神。

  她重新坐回到了鏡前,忽然想到了侄兒蘇信。

  她出神地盯著鏡中的那張臉。看到鏡中女人的一雙眼睛之中,慢慢地露出一絲帶了尖利的陰沉之色。

  就在這個時候,門外傳來了一陣腳步之聲。

  這腳步聲來的突兀而沉重,可以聽得出來,一個男人正在朝自己的屋子快步而來,足下彷彿踏著洶湧的怒波,一聲一聲,撞擊動了蘇娥皇的耳鼓。

  蘇娥皇方平復了不久的心跳再次加快,神色一變,猛地從梳妝鏡前站了起來,飛快朝門口走去。

  她還沒走到,那扇門便被人從外一把推開。

  魏劭來了。

  蘇娥皇的腳步定住了。

  魏劭的面龐僵的已經扭曲,雙眸裡是山雨欲來的怒潮。他一腳便跨了進來,蘇娥皇這才看清,他的一隻手中,拖進來自己那個已經失踪了一個晚上的侄兒。

  蘇信像隻死狗一般地,被魏劭丟在了蘇娥皇的腳下。

  蘇娥皇低頭,看到蘇信滿身的血污,如同剛從屠宰場出來。他倒在地上,蟲子般扭曲身體,掙扎著試圖朝蘇娥皇伸過來那隻滿是血污的手。

  “……全是她指使我的……”

  斷斷續續的破碎聲音從他斷了牙的嘴裡發了出來,幾乎辨不出是他的聲了。

  “饒了我……”

  他昏死了過去。

  蘇娥皇雙眸猛地睜到了最大,臉孔驟然白的沒了半分血色。

  “汝賤婢,誅心至此,安敢謀害吾祖母?”魏劭咬牙切齒。

  從未見過狂怒這般如同雄獅的魏劭,蘇娥皇驚恐地看著他,牙齒打顫,一步步地後退,後退,直到後背抵在了那堵糊了精美花紋絲綢的牆面之上:“二郎,我實不懂你所言為何意?我怎會謀害外姑祖母?蘇信他到底和你說了什麼?我不知……”

  “賤婢!再喚我一聲二郎試試? ”魏劭咆哮,臉色鐵青,狀極可怖。

  蘇娥皇倏地停下。

  “你的侄兒,他方才招了!你和姜媼私通,從鄉侯夫人那裡拿來蛇毒,叫姜媼伺機毒殺我的祖母,嫁禍我的母親,你再殺了鄉侯夫人……”

  魏劭一字一字,說道。

  ……

  最起初,小喬對他說,蘇信曾和鄉侯夫人往來,她疑心去年祖母險些中毒一事,或許和蘇氏有關的時候,魏劭的第一反應,是難以置信。

  儘管確實如他對小喬說的那樣,他如今早已經放下了少年時候的那段青澀往事,蘇氏如今也變得和他記憶中的那個他曾喚為“阿姐”的少女幾乎重合不起來了。

  但在他的心底里,對於曾陪伴他渡過了十二歲那年生命中的最灰暗的日子的少女,始終還是留有一段溫暖而美好的朦朧印記。

  他實在難以相信,他記憶中的那樣一個溫柔少女,如今會做出這樣的事。有那麼短暫的一瞬間,他甚至覺得,是不是他如今的妻,為了將他少年時代的故人影子從他心裡徹底驅逐出去,而在捕風捉影。

  直到他又看了祖母的那封信。

  當時他整個人驚呆了。

  反應過來後,他就被一種徹底給愚弄和欺騙了的震驚以及憤怒之感給深深地攫住。

  他不再懷疑了!

  竟然是蘇氏,差一點就害死了他這一輩子最為敬重,也是最為摯愛的祖母!

  他豈能容!

  ……

  房裡一陣短暫死寂,蘇娥皇忽地悲鳴:“仲麟!你千萬莫相信蘇信的話!這個喪盡天良豬狗不如的東西!我本好意提攜,不想他恨我至此,竟就誣陷於我!我實在不知——”

  她辯解著的時候,魏劭身後已經奔入兩個孔武虎賁,上去左右捺住了蘇娥皇的一雙臂膀,架著她便往外而去。

  蘇娥皇奮力掙扎,原本一絲不苟的髮髻散亂,步搖金釵掉落地上,肩上那件薄如蟬翼的絲衣也掙落了,她死命地抵住腳,最後被拖著經過魏劭身邊的時候,淚流滿面,嘶聲道:“仲麟,你忘了,你那時候發了高燒,昏迷不醒,是我整夜在你邊上服侍?你忘了,你曾說過,要護我一輩子的周全?如今你就這樣憑著旁人之言便定了我的罪!竟連給叫我為自己辯駁的機會都不給了嗎?”

117、

  “放開她。”

  蘇娥皇被架到了門檻前的時候,魏劭忽道。

  他身上的那種狂怒氣息已經消失,神色冰冷。

  蘇娥皇鬢髮散亂,衣衫不整,面龐蔓爬著淚水,跌坐在地上,委頓而狼狽,那隻原本保養的宛若無瑕凝玉的手,此刻死死地抓著門檻,手背皮膚下的青色血管如蛛網般清晰可見。

  “仲麟!我的這個侄兒,去年鹿驪大會之時,出手下作,過後被我責罵,當時他便懷了怨恨,後來我讓他殺李姓鄉侯夫人,他卻被那婦人所誘,二人宿姦成雙,不願下手,被我逼迫,最後無奈才殺了她,當時必定又記添了一筆對我的恨。及至前些日,恰好又被我得知,我身邊一個婢女竟與他勾搭在了一起,那賤婢仗此,非但輕慢於我,背後還以惡言詛咒,我一時激憤,懲治過重,傷了那婢女的性命,當時他便對我面露怨色了,心裡必愈發怨恨於我。我不知仲麟你從何得知我欲害外姑祖母的話,你捉了蘇信前去拷問,他為脫身,又暗恨我,自然順著你的問話,將事全都推到了我的身上!我何其之冤!”

  魏劭望著,並未接話。

  蘇娥皇張著嘴,如涸水坑中的魚,急促地喘息,胸脯劇烈一起一伏,腦子卻在飛快地轉著。

  她心知越是這種時刻,她便越不能因為恐懼而亂了心神。一旦有半分的露怯,必將墮入萬劫不復。

  她沒有做過那些事!

  那些事全都和她無關!

  她在心裡,一遍遍地如斯告訴自己,彷彿漸漸也相信了,這才是事實,身體裡原本正在迅速流散消逝的那些力氣,很快又重聚了回來。

  “漁陽城中鄉侯夫人,確實是我叫蘇信殺的,這我不否認。你知為何?因我恨她入骨!從前她也居於洛陽,有一段時日,我曾與她往來親密。我將她視為閨中知己,無話不談,不想她竟瞞我,暗中與劉利宿姦,我得知後,十分憤怒,前去質問,她反而羞辱於我,我遂與她絕了往來。不想她此後還不收手,依舊和劉利私下相會。我無可奈何,只能當做不見。卻萬萬沒有想到,這□□為了房中助興,竟餵劉利長期食以媚藥,藥雖助興,卻也噬人體骨,待我知曉,劉利已經毒入膏肓,藥石無用,這才一病而去,令我失了丈夫,我焉能不恨?且劉利臨終之前,方悔不當初,囑我定要殺此□□為他償命。我是為了我那亡夫生前遺願,這才不得已殺了她的!”

  她一口氣說完,費力地吞嚥了一口唾液,潤了潤自己方才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巨大變故而驟然變得乾黏的 巴與咽喉,抬起眼,對上對面魏劭那雙依舊波紋不興的冰冷眼眸。

  “鄉侯夫人誠然是我殺的,但我與那賤婦的關係只限於此!至於你說的她和姜媼往來,姜媼又何以從她那裡獲毒要害外姑祖母,我真的是半分也不知曉!仲麟,求你千萬莫要聽人一面之詞!至於我的這個侄兒……”

  她的視線厭惡掃過還倒在地上的蘇信。

  “他雖是我侄兒,但人品低劣,無信無義,從前我不知曉,如今帶在身邊,方慢慢看的清楚了。他只求脫身,一派胡言,這才血口噴人,順你所問將這罪名強加在我頭上……”

  蘇信從劇痛裡甦醒了,趴在地上裝死,耳畔卻聽到蘇娥皇詆毀自己的聲音,全身沒有一根骨頭不是正在遭受如同被屠宰般的痛苦,想起魏劭方才的狠辣,打著寒顫,再裝不住了,□□:“君侯……我非胡言亂語……她雖沒對我說,我卻看了出來,她一心想再嫁你……恨老夫人不喜她……”

  蘇娥皇恨的牙齒發癢,悔不當初,何以竟一時走了眼,將如此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用在了身邊。

  其實就在方才她對鏡出神之時,腦海裡又再次冒出過將蘇信也一併除去的念頭。

  蘇信知道的事太多了。又日漸被證明,並非可用之人。留著日後便是對自己的隱患。

  這個念頭,最近已經冒出來過數次了。

  只是她猶豫,沒有下定決心。

  到了這一刻,她終於後悔了。悔自己沒有及早將這個侄兒除去。

  他為何就不想想,唯有保住了自己這個姑姑,他才能有機會好好地繼續活下去。

  只怪依然不夠狠心,這才令自己陷入了這般的被動絕境。

  蘇娥皇撲了上去,狠狠地抽了蘇信一個耳光子,厲叱:“我何以會有你這種指鹿為馬,顛倒是非的侄兒!”

  她抬起頭,眼淚滾了下來。

  “仲麟!我承認我是對你依舊懷了舊情。那日我去見你之時,我說我這一生,全是被我出生之時的命格之說所困,以致於淪落到了今日地步,我痛悔不已!此確實我的真心之語,我沒有欺你半分!年少時候,你分明是我心中所愛,我也對你真心付出,最後卻終究還是敵不過家人安排,我另嫁了劉利。但你知我心中當時所受之煎熬,何其之痛!你當記得,我原本有如何的一把嗓音,你曾贊,說阿姐歌喉動聽,當時我說,阿姐唱一世給你聽。嫁了劉利之後,我便用藥毀了我的嗓子,對外只稱生病誤用了藥。我為何如此?為的就是因你當初那一句悅我歌喉,我對你應下的許諾。我這餘下殘生,雖不能如願嫁你,但不會再為第二個男子作歌而樂……”

  “住口!”

  魏劭驀地咆哮。

  蘇娥皇說的卻彷彿動情了,兩邊雪白膀子一聳一聳地抽動,眼淚不絕,洶湧而下,很快便將胸前的那抹朱紅兜衣濡濕了一片,又道:“你不想聽我提過往,我不說便是。只是那日我也與你說的很清楚了,我雖不堪,也有自知之明,早知舊事難追。你如今還肯垂憐我,庇護我,說出願意護我一世周全的話,我已經心滿意足,我何以會蠢不可及竟去謀害老夫人?難道老夫人去了,你便就願意娶了我不成?我小時候出入你家,外姑祖母待我極好,仁慈大愛,我與她老人家又無冤無仇,何以突然誅心至此,喪心病狂要害她老人家的性命?凡果必有因。我沒有謀害老夫人的起因啊!還有方才,仲麟你說是我指使姜媼下毒。她是你母親身邊用了幾十年的老人了,朝夕相伴於側,我卻連你魏家大門也難能進入,我何以能夠說動她聽我行事?”

  魏劭冷冷道:“我母 弟曾害了姜媼之子,我母當時處置不公,姜媼喪子,當時便埋下了恨意,隱忍不發,後被你所用,你代她復仇,她便甘心受你驅使謀害我的祖母,嫁禍我的母親!你這毒婦,處心積慮到瞭如此地步,你竟還和我提什麼少年過往!”

  蘇娥皇的眼皮一跳,原本已經漸漸有些緩了下來的心跳,隨了魏劭的這一番話,再次狂跳了起來。

  “仲麟!我不知道你都是從哪裡聽來的這些話!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若有真憑實據,我今日甘願死在你的手裡,無半句埋怨!但你若只憑旁人捕風捉影的中傷之辭便將我定罪,我死,亦不瞑目!”

  她揚起了下巴,嘶聲說道。

  魏劭盯了她片刻,眼底眸光陰沉而晦暗,叫人摸不透他此刻心中所想。忽對門外的兩個虎賁道了聲“關她入地牢”,抬腳往外而去。

  蘇娥皇驚叫一聲。

  她聽了出來,他的語氣裡沒有絲毫的感情,甚至連一絲厭惡也無。如一把餵滿了血,卻依舊冷冰冰不沾半點活人氣息的殺劍。

  她知道他說的是真的。

  地牢是什麼樣子,她再清楚不過。

  從前洛陽府邸最陰森黑暗的地下,也有那樣一座地牢。

  被關進去的人,即便意志再堅強,沒有一個能熬過半年。

  她至今還記得,她將那個害了她嗓子的劉利寵姬關了進去,才三個月,她下去看那個女人的時候,女人已經變得面目全非,瘋的連遞她面前的屙物都抓起來填進了肚。

  蘇娥皇的臉孔再次血色褪盡,爬了幾步,從後死死地抓住了魏劭的一隻腳,不肯放開。

  “仲麟!你不能這麼對我!我沒有害你的祖母!我沒有!”

  她嘶聲力竭地喊著,眼淚成串成串地往下滾落。

  魏劭抬腳掙脫了她的手。蘇娥皇倒在了地上。

  “是誰?到底是誰和你這麼說的?是那個喬女?是了,一定是她!仲麟!她的話你怎能信!你忘了你的父兄當年是如何死的?被喬家人害死的啊!你也忘了你當年曾在家廟發下的重誓,要將喬家之人滅盡?如今怎就會被這喬女所惑,聽她一面之詞,不信於我!喬家和你有仇!他們送她過來,就是怕你日後報仇,讓她防備你,謀算你啊!”

  她原本倒地,哀哀地痛哭,忽然爬了起來,衝著已經往外去的魏劭背影喊道:“世上女子之於男子,全都脫不開謀算兩字。或者謀心,或者謀利!仲麟你想,她和瑯琊劉琰原本青梅竹馬,兩情相投,還定有婚約,何以被喬家人一送過來,便對你婉轉柔媚,曲意承歡?仲麟你一向睿智,想想就會知道,她怎可能對你真心實意!如此心機深沉,必定另有所圖!如今更是因你不忍我被幸遜迫害,加以庇護,這才在你面前污 於我……”

  “是了!”

  她猛地雙目放光,從地上一骨碌地爬了起來。

  “姜媼便是被她買通,替她做事也未料定!喬魏兩家結仇,喬家送女過來,絕非聯姻如此簡單!背後目的,仲麟你不能不防——”

  魏劭原本已經跨了出去,正大步離去,忽定住腳步,身影停頓。

  俄而,他猛地轉身,返回朝著蘇娥皇快步而來。

  他停在了蘇娥皇的面前,雙手背後地俯視著她,起先目光陰冷,面無表情。

  蘇娥皇大口大口地喘息著,站立不穩,又跌坐回了地上,仰頭望他,神色淒苦:“仲麟……你要相信我……喬女不可信……我才是一心對你好的……”

  “你這賤婢!”

  就在一個瞬間,魏劭似乎突然就爆發了出來,箭步到了蘇娥皇的面前,張開五指,攥住了她的脖頸,便將她整個人從地上抓了起來。

  他的面肌扭曲,目露凶光,狀極可怖。

  “你謀害我的祖母!便是如此,我祖母信中尚言,叫我先不必動你!你若好生認罪,看在我祖母面上,我不定也就放你全身而退了!不想你竟如此不識好歹,末了還用這等惡言構陷吾妻?”

  他額角青筋突突地暴跳,指節兀起,五指漸收,蘇娥皇脖頸被他箍的無法呼吸。臉龐漲紅,雙眼翻白,雙手胡亂凌空舞動,喉嚨裡的赫赫怪異之聲不斷。

  就在她的一隻手胡亂捉住了魏劭一側衣袖的時候,魏劭鬆了手,蘇娥皇一下軟倒在地,痛苦地咳嗽了起來。

  “軍規如何懲治殺人未遂?”

  他冷冷地問身後虎賁。

  虎賁低頭道:“割鼻示懲戒。”

  魏劭道:“處置。”聲音冷漠,說完轉身而去。

  身後發出一道不敢相信、撕心裂肺般的刺耳呼號之聲。

  又戛然而止。

  ……

  亥中,魏劭還沒回。

  夜雖深了,小喬卻無半點睡意,躺在枕上,閉目想著魏劭離去時候勃然大怒的神色,心裡隱隱有些不安。

  她翻來覆去,一直等到了亥末,才終於聽到外頭起了熟悉的腳步聲。

  門未上閂,魏劭推門而入。

  小喬急忙下床,披了件衣裳,迎了上去。見他臉色凝重,似乎餘怒未消的樣子,一時也不敢問詳情。只柔聲問他可進宵夜。魏劭搖頭,她便服侍他入浴。

  他從浴房出來,兩人相繼上了床。躺下去後,小喬閉目片刻,复睜眼,見他仰面,閉目,眉宇間神色疲乏。遲疑了下,便伸手搭在了他腹上,撫摸,柔聲道:“夫君怎麼了?”

  魏劭睜開眼睛,轉臉和她對視了片刻,忽然伸臂將她反摟到了自己胸膛前,答非所問:“蠻蠻,你可曾有事瞞我?

118、

  小喬一怔,感到奇怪。

  他的問話和今晚的事有點風馬牛不相及。

  他傍晚回來後,先從自己這裡得知蘇信和鄉侯夫人有往來,再看了祖母的信,當即臉色大變,轉身出去了。

  當時他沒跟自己說去哪裡。

  但小喬自然知道,他去驛舍找蘇娥皇了。或對質,或別的如何。

  然後直到此刻,方回來。

  過程和結果,因為這兩人和普通的人不大一樣,都屬於拔萃的那一類型,加上少年時候還有所牽扯,所以小喬也不敢下論斷。只是從他回來後的臉色來判斷,似乎並不順利。

  但無論結果如何,他回來後,居然隻字不提蘇娥皇,反而問自己是否有事瞞他?

  詭異。

  小喬的心裡,立刻冒出了一大堆瞞著他的事。

  她是穿越來的。

  她知道他上輩子不但做了皇帝,和蘇娥皇雙宿雙飛,還滅了喬家人。

  她害怕這輩子,他日後不知道哪天說不定,也翻臉要對付自己的家人,所以鼓動父親厲兵秣馬,自強自立。

  這些她都不能告訴他,打死也不能說。

  小喬便道:“夫君何以突然問我這個?”

  魏劭道:“你答我便是。”語氣執拗。

  “自然沒有了。”

  小喬眼睛都沒眨一下,說道。

  魏劭依舊注視著他。手指輕輕摸了摸她的臉,隨即收緊臂膀,將她抱緊在了懷裡。

  “蠻蠻記住,勿欺於我。”

  小喬聽到他在自己耳畔,喃喃般地低語。

  呼出的氣息滾燙,熨熱了她的耳垂。

  小喬的心跳忽然有些加快。任由他這樣緊緊地抱著自己,抱的她氣都彷彿有些透不過來了。

  然後他就開始親她。像個貪吃的孩子在嘗糖果似的,舌溫柔又反复地舔她的面頰、唇瓣。

  舔的她的臉都濕噠噠的。

  小喬其實很想知道他今晚出去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蘇娥皇到底認了沒有。

  以及結果如何。

  但他似乎不想提。

  最後他的舌撬開了她的貝齒,繼續往裡探,開始加大力道,吸吮住她的香舌不放。她便閉上了眼睛,打消掉了問他的念頭。

  ……

  第二天早上,兩人起身。用完早飯,魏劭出門,在門內,像往常那樣,小喬在送他出房之前,幫他撫平衣襟,隨口般地問:“夫君,昨晚之事,後來如何了?”

  魏劭看了她一眼。

  “以殺人未遂之軍規,略懲治了下。”

  魏劭應道,語氣平淡。

  ……

  春娘很快就從賈偲那裡打聽了過來,軍規裡,殺人未遂到底是種什麼樣的懲治。

  儘管有過各種猜測,但最後得知竟是割鼻的時候,小喬整個人還是打了個寒顫。

  後頸的汗毛,彷彿一根根地豎立起來,不大舒服的感覺。

  她自然不會聖母到去同情蘇娥皇的地步。

  這個女人有多可怕,沒有人比自己更清楚了。

  在她夢到的那個前世裡,蘇氏為了實現她那個“貴不可言”的所謂命格,害徐夫人,害大喬,雙手沾滿別人的鮮血,爬上了魏劭的那張龍床。

  不提那個臆想裡的世界。就論這一世,真真實實存在著的現實世界裡,徐夫人也已經險些遭到她的毒手了。

  更不用說,別的那些在她前進路上充當了墊腳石的小人物的命。

  讓她得到應有的懲戒,是必須的。

  讓小喬感到不適的,或許是魏劭對待她的方式。

  老實說,小喬感到有些畏懼,心裡發毛。

  ……

  小喬在給徐夫人寫去的信裡,說蘇娥皇來到了晉陽,落腳下來。然後詢問去年那件投毒之事,是否有了什麼下文。

  徐夫人的回信裡說,鐘媼一直在查。此前雖也有了些眉目,但無實據。直到不久之前,通過朱氏的回憶,幾經周折,終於尋訪到了一個婦人。

  那婦人姓馬,從前做神婆,稱有通靈之能,常有人求她為自己和亡靈連接交通。

  朱氏篤信這些,為了和亡夫溝通,聽聞尋她。姜媼也同行。是以馬婦人認得姜媼。

  據馬婦人稱,姜媼後來一個人暗中來尋自己,求為她十幾年前死去的兒子進行交通。

  馬婦人收了財帛,上演一番通靈。

  她以此為生,練就了一番察言觀色和套話的本事,裝作姜媼兒子上身,將她哄的深信不疑,當時便淚流滿面,傷心不已。

  姜媼後來時常暗中找去,繼續求馬婦人為自己和兒子通靈。

  馬婦人漸漸也就知道了她兒子當年的死因。

  有一回,有人上門,給了馬婦人大量財帛,讓她通靈的時候,假借姜媼兒子的口,稱自己死的冤,如今亡靈不安,要求姜媼為他復仇。

  馬婦人貪財,照做。姜媼深信不疑,再次淚流滿面。

  中間停了一段時間。再後來,姜媼尋來的時候,等馬婦人“召來”她兒子的亡魂,姜媼便絮絮叨叨,說,有貴人已經幫助自己,將當年那個害了兒子命的人給推下水池淹死了,她讓兒子瞑目,早些投胎。

  馬婦人知道害死姜媼兒子的人便是朱夫人的兄弟。當時出於好奇,借她兒子的口,問那個貴人是誰。

  姜媼絲毫不加防備,告訴兒子,那個貴人便是左馮翊公夫人。

  姜媼離去之後,馬婦人感到十分恐懼。

  她以這一行為生,知道這種高門大戶裡的陰私可怕,足以噬人。

  如今自己卻摻和了進去。想起當初那個以錢財收買自己騙了姜媼的人,總擔心會惹上麻煩。因她本就無兒無女,也無別的家累,沒幾天,便收拾細軟逃走,在別地隱姓埋名,重操舊業。

  如今終於被鐘媼尋訪過來,一番追問,馬婦人便如實說出了當年自己知道的內情。

  自此,蘇娥皇與姜媼的關係,終於清晰浮出了水面。

  可以斷定,當時那個指使姜媼毒殺自己的人,便是蘇娥皇了。

  在信末,徐夫人又提了一句,說,蘇氏的母親畢竟是她的侄女,這些年雖然往來少了,但人情尚在,血親難斷。自己因了孫媳婦的福緣,也化過了此劫。

  天道輪迴,自有因果。叫魏劭不必執著於傷她性命。若她依舊不肯安分守己,著人送回盧奴,交中山王便是了。

  ……

  因為徐夫人的這番吩咐,所以小喬原本以為,魏劭倘若沒有被蘇娥皇的自辯給說服,最多也就是她囚禁拘押起來罷了。

  卻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割去了她的鼻!

  殘忍之程度,比他下令直接殺了她,還令小喬感到害怕。

  她第一回,不是憑著道聽途說,或者傳言,而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來自於自己的丈夫,這個和她共枕而眠的男人的心狠手辣。

  她記得清清楚楚,就在數日之前,他還對自己說,倘若不是已經娶了她,他也可能就因了年少時候的情分,納了蘇氏。

  話還在耳畔,一個轉頭,因為知道了蘇氏做下過的事,他就割去了蘇氏的鼻!

  對於他認定了的仇人,他果然足夠殘忍,也下得了手去。

  她又想起了昨晚上,他忽然莫名其妙地問她,是否對他有所隱瞞的時候,看著她的那種古怪表情。

  昨晚她應付過去後,也就沒再多想了。

  此刻再想起來,似乎是另有別意?

  她心裡忽然有點毛毛的感覺。

  ……

  這個白天,因為這個消息,小喬心裡其實都存了點陰影。

  更是心有餘悸。也慶幸自己之前早早就有準備,說動了父親厲兵秣馬——就算兗州兵力到了最後,也依舊不足以和那些強者對抗,但總比前世那樣,什麼都不做要來的好。

  所以晚上魏劭回來,小喬對著他,面上和平常一樣,言笑晏晏,心裡總是略略有點不得勁。

  兩人最後上了床。

  自然少不了做那事。

  反正自從他從西河郡回來後,天天晚上都要做就是了。

  完事了,他閉著眼睛,一隻手還慢慢地揉捏小喬胸前兩團軟肉,漸漸地停了下來,掌心依舊罩著,彷彿睡了過去。

  小喬埋臉在他胸膛裡,閉目數著他心臟噗通噗通跳動的次數。數到兩百下,又悄悄睜開眼睛,偷偷地觀察他。揣摩他昨晚割了蘇氏鼻子後,回來第一句話就問自己是否有事瞞著他的背後意圖。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她不知道罷了。

  魏劭忽然毫無預兆地睜開眼睛,對上了她的視線。

  他的雙眸又黑又亮,水汪汪,泛著桃花般的感覺。

  每次和她做完事後,他的雙眸就會變成這樣。

  其實挺好看的。

  “在看我?”

  他挑了挑眉。

  小喬不加防備,像被抓了個正著似的,心噗通一跳。

  正想搖頭。遲疑了下。終於還是問了:“昨晚你回來,為什麼忽然問我那句話?”

  魏劭一怔。隨即含含糊糊道:“沒什麼,想起來隨口問罷了。”

  見小喬盯著自己,他咳了一聲:“我忘了告訴你,晉陽這邊,我的事快收了,你可以早些收拾行裝,再過些天,就動身走了。”

  “先去信都。在信都停留些天,我辦些事。事畢,再回漁陽。”

  他望著她道。

  小喬一呆,心情忽然慢慢又變好了。

  在晉陽一待,就待了七八個月。中間先是來了個陳瑞,再又是蘇娥皇。

  都不是什麼讓人想起來感到愉悅的事。

  如今終於可以離開了!

  信都便是小喬當初剛嫁給魏劭,被送去和她成婚的那座城池。

  雖然當時兩人關係惡劣到了極點。新婚次日,小喬還被魏劭給送走了。

  但奇怪的是,小喬對那座城池的印象,卻始終很好。

  或許是因為她喜歡信宮裡的那座在她孤單惶然的時候,讓她能夠登高遠眺的檀台的緣故吧。

  至今閉上眼睛,眼前還能清晰浮現出傍晚登上檀台,遠眺城牆之外曠野盡頭夕陽西下的那幕畫面。

  能再去趟那座城池,她感到有點歡喜。

  更何況,很快也能再與徐夫人見面了。

  “我明天就收拾!”

  魏劭含笑點頭。

119、

  魏劭嘴裡說的“再過些天”,又讓小喬翹著脖子,一等就等了半個月。

  終於等到月底,這天可以動身了。

  小喬自己的,還有魏劭的行裝,早就已經打點好了。

  趁一早陰涼出發。小喬穿戴妥當,心情雀躍,和魏劭一起出了門。

  臨出門前,魏劭對她說,他原本是是很不耐煩坐馬車的,嫌跑的慢,車廂裡還氣悶。

  但從信陽出發,一路東行,要經樂平郡、古趙國的鉅鹿、最後才入冀州安平郡抵達信都,白天行路夜晚住宿,怎麼也得走上個十天,他怕小喬路上一個人路上無聊,所以他也不騎馬了,鑽馬車陪她同坐。

  說的一副很是勉為其難的樣子。

  小喬面露感動,然而果斷地搖頭:“夫君真的不用為了我委屈自己,夫君還是照你心意騎馬好了。春娘陪我同坐,我不會悶的。”

  她說的可是真心話。和春娘一起坐馬車,她又省力,又舒服。

  要是和他同坐……

  一路要伺候大爺就不必提了,小喬都能想像路上要發生的那些不可描述之事。

  她才不樂意呢。

  魏劭目光真誠:“為了蠻蠻,我委屈些也是無妨。”

  於是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

  那輛大馬車,已經停在了大門之外。

  春娘自然識趣,和侍女同坐另一輛。

  小喬上了馬車,先坐了進去,透過望窗,看著不遠處外,魏劭和來送行的李崇張儉魏樑等人話別。

  公孫羊已經提早先去了信都。

  李崇張儉魏樑等人繼續留駐在此。

  小喬等了些時候,終於,魏劭轉身上了馬車,鑽進來:“等久了吧?”

  小喬點頭:“嗯。”

  魏劭沖她一笑,坐到了她邊上,伸臂摟住她,吩咐出發。

  在魏劭那些部下的齊聲相送聲中,馬車朝前行去,帶著小喬,離開了這座她住了大半年之久的城池。

  曾經發生在這座城池裡的事情,彷彿終於都有了一個了結。

  蘇娥皇上血書泣罪。昨夜,連夜出晉陽,回往盧奴。

  馬車駛出了東城門,漸漸將城池拋在了身後,小喬靠在魏劭的懷裡,並沒有回頭相望。

  她是個隨遇而安的人。

  一個地方住久了,多多少少,總是會生出些感情來。

  但這座城池,她卻絲毫感覺不到半點的留戀。

  她只想快些離開。

  ……

  一行車馬,從晉陽出發後一路北上,往中山國國都盧奴的方向駛去。

  路上走的很慢。

  這行車馬在南下時候光鮮無比。

  如今北歸,黯淡無光。

  同行的隨從侍女僕婦,人人噤若寒蟬,神色乃至若喪考妣。

  他們都是左馮翊公夫人蘇氏的奴僕隨從,依附蘇氏而生。

  蘇氏就是他們的天。

  人人都知,中山國蘇家的女兒,生而帶天賦之異象,有極貴之命格。

  “極貴”,能貴到什麼樣的地步,心照不宣。

  他們對此深信不疑,忠心耿耿,一路追隨。從十幾年前蘇氏出嫁洛陽開始,直到如今。

  就在上月,剛從盧奴出發南下的時候,他們還是振奮無比的。

  在盧奴深居了半年之久的夫人,終於再次南下,要去往洛陽了。

  當年洛陽玉樓夫人最是風光的時候,享的榮華和受的追捧,他們至今記憶猶新。乃至到了今日,提起來還是與有榮焉。

  夫人那時候,離那句判詞,一度如此接近。

  不想後來,劉利死去,夫人孀居。

  然而即便如此,他們也沒有失去信心。

  因為夫人還在。

  無論遇到什麼挫折,只要看到她揚起下巴的那張永遠帶著令他們看不懂的,卻如女王般驕傲之態的臉,他們就會甘願俯伏在她腳下,信心再一次地膨脹,充滿了力量。

  到了今天,那個做了十幾年的美夢,卻在一夕之間,似如幻影破碎了。

  人人眼前一片灰暗。

  十來天后,行至常山郡,離盧奴越來越近,這隊人馬,漸漸地開始人心浮動了。

  他們的心底里,關於夫人傳說中的“極貴命格”的懷疑種子,也在慢慢地孳生,蔓延。

  沒有人能清楚地知道,在晉陽停留的最後那些天裡,在夫人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但據說,夫人因為得罪狠了燕侯魏劭,遭了他的殘忍處罰。

  雖然不知道到底受了什麼處罰,但流言已經開始暗地傳播。

  夫人毀容了!

  這對於一個因美色揚名於洛陽的貴族女人來說,意味著什麼,人人都清楚。

  更何況,從夫人那夜蒙頭蓋臉連夜上了馬車離開晉陽後,一路就再也沒有露過臉了。

  一切消息都只靠她身邊的那個蘇媼傳達。

  她乘的那輛馬車也門窗緊閉,散發著一股沉沉死氣。如同一具覆著華美外表的棺槨,即便在白天,也讓人入目不適。

  他們開始懷疑,焦慮,惶恐。

  倘若這是真的,那麼他們往後,還能有什麼前途和希望?

  蘇媼數日前,嚴厲處置了兩個被她抓到的在背後非議主人的婢女。

  但依然擋不住謠言。

  直到這天,他們暫停在了常山郡。

  一停就是三天。夫人在驛舍裡,依舊沒有露面。

  三天之後,就在人心變得愈發惶惶的時候,已經多日沒有露面的夫人,忽然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

  看到夫人的時候,他們無不驚呆。

  玉樓夫人高髻華服,妝容美艷,一如往日風采。

  她的面上,戴了一隻蝶翅形狀的半面之罩。

  蝶罩以赤金打造,鑲以寶石,無比精緻,橫覆在她面龐中間,露出妙目和朱紅菱唇,獨獨遮蓋住了鼻部。

  非但無損於她的容貌,反而憑添了一絲神秘氣息。

  她兩道凌厲眸光從蝴蝶金罩的上方掃向對面的婢女僕從,人人打了個寒噤,紛紛低下了頭。

  “去往洛陽。”

  隨她在側的蘇媼,如此說道。

  ……

  路上行了十來日,魏劭一行人,這日入了信都。

  公孫羊前幾日便到了。信都留將和信都令自然也知魏劭近日將抵。

  但魏劭並未告知他們具體行程,更未傳訊命出城相迎。

  是以這日傍晚進入城池,不過是兩輛馬車,前後數十名護衛而已。

  雖也招來了路人側目,但並未引發多大的動靜,更不知道入城的這一行人,到底是何身份。

  信都民眾是在當夜,仰頭看到信宮裡那座入夜便化為漆黑的檀台,猶如從前君侯大婚時候那般亮起了一盞一盞的明燈,這才知道,原來君侯入城。

  ……

  魏劭前腳才入信宮,後腳,聞訊的公孫羊、信都守將裴漸以及信都令等人,便火速趕來拜見。

  魏劭自然去了。

  小喬早見慣不怪,知道這一見,沒半個時辰別想他回來,入了從前住過的射陽居,自管安頓。

  信宮裡的僕婦俱來拜見。

  一番忙碌,安頓下來,掌燈時分,春娘來喚,說晚膳備好了。

  魏劭還沒回。

  小喬吩咐等他回了再一起用飯。

  等著也是無事,小喬坐了下來,整理回看之前大喬寫來的書信。

  去年底,從她那趟南下歸來,轉眼大半年過去了。

  小喬和大喬雖未再有機會見面,但中間通過一次書信。

  路途迢迢,南北相望,中間又不知道要穿過多少塊被割據的地界,信件輾轉很不容易。

  三月間小喬在晉陽,估摸大喬已經生了孩子,那時因記掛,也顧不得別的,曾寫過一封信,叫賈偲替自己派人送去靈璧。問孩子的情況,也問淮水一帶的戰況。

  兩個月前,小喬終於收到大喬的這封回信。

  大喬在信裡說,她年初順利生了個兒子,當時比彘欣喜若狂。

  在她寫信給小喬的時候,兒子滿月剛過,可愛無比。

  比彘對孩子愛若珍寶,對她更是不改初心。她過的很好。

  但是關於小喬問的戰況,大喬雖然語氣輕鬆,也只是寥寥地提了幾句,但透過字裡行間,小喬還是讀出了些大喬的隱憂。

  大喬說,年初薛泰死後,薛泰長子薛庵興兵前來復仇,起先兩次,都被比彘擊退了。

  第三次,雙方相持多日,最後戰於彭城之野。就在比彘將獲全勝之時,楊信忽然領兵從後攻擊靈壁。

  比彘被迫匆忙回兵,守住靈壁。

  一向與薛泰為敵的楊信不知為何,此次竟似與薛庵同盟,南北一道包夾靈壁。

  不過,大喬又說,好在比彘防守嚴密,楊信和薛庵一時也奈何不了他,最後相繼撤兵。

  淮水一帶,暫時便形成了楊信、薛庵和比彘三方對峙的情況。

  她和比彘都很好,大喬讓小喬放心,不必牽掛。

  ……

  如今一晃,又幾個月過去了。

  小喬再讀一遍大喬的這封信,出神之際,忽聽外頭春娘喚“男君”的聲,抬起頭,見魏劭大步進來了。忙收起信。

  “在看什麼?”

  魏劭到她近前。

  小喬本不欲多說,見他兩隻眼睛盯著,心想也沒什麼可隱瞞的,便道:“我阿姐數月前來的信而已。方才無事,拿出來再看了一眼。”

  小喬說完,將信收回在了匣裡。

  魏劭兩道目光投在她的臉上:“說什麼了?方才見你出神。”

  “無它,”小喬笑道,“阿姐年初喜獲麟兒,如今應也有五六個月大了,想想都招人疼愛。可惜路途迢迢,否則我真想再去靈璧一趟,抱抱我的侄兒。”

  魏劭微微挑了挑眉:“旁人娃娃有什麼可抱的。你給我也生娃娃,不就有的抱了?”

  小喬有點不滿:“阿姐孩子怎是旁人娃娃?叫我姨母的!”

  “好,好,我說錯話了!”

  魏劭笑了笑。

  “我阿姐信裡還提了句,說楊信如今仿似和薛泰家的兒子結成了同盟,竟兩邊夾攻我姐夫。楊信先前和薛家交惡已久,如今怎又結盟了?夫君你可知曉此事?”

  既然已經提起,小喬便順口問了一聲。

  他知道的,自然比自己多。

  魏劭面不改色。

  “流民首……”

  他看了眼小喬,改口:“比彘殺薛泰,結仇於薛家。薛庵意圖復仇,求好楊信也未可知。”

  說罷,見小喬微微蹙眉,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蠻蠻,方才被他們拉住,說了大堆的事。我餓了。”

  小喬知他一向看不起比彘。何況從前那次,接自己的時候,和比彘一見面就打了一架。見他此刻似乎不欲多說,便也不問了,免得他起誤會,以為自己想叫他出手助比彘。便道:“正等你用飯呢。”

120、

  冀州有九郡七十八縣,拱衛北面幽州,往南,直面黃河流域各州,無論從地理還是戰略位置來說,對於魏劭都十分重要。

  從去年年初開始,魏劭就忙於并州之戰,又西征,一直沒再親蒞冀州。如今平西完畢,暫無別事,回幽州之前,自然要過冀州。

  他此行的目的,便是巡地,會冀州各地太守、縣令,以及守將。

  到了後的次日早,他忙碌了起來。白天小喬幾乎見不著他的面。

  各地太守陸續趕來,拜會君侯。

  除了到的第一個晚上,小喬和魏劭一道吃了頓晚飯。後來接連數日,小喬都是一個人吃的晚飯。

  信宮裡每晚夜宴,魏劭回來都很晚。

  小喬也沒指望過魏劭帶自己來這裡是為了度假,或者製造什麼驚喜的。

  最多也就剛開始上路的時候,她還稍稍那麼地暗自憧憬了一下。

  畢竟這裡是兩人初次見面、成婚的地方。

  但到了這里後,她就掐滅了這個念頭。

  也算不上有什麼失望。

  反正她也習慣了自己一個人打發時間。

  白天有時候像從前那樣登檀台,看著各色人等在信宮裡進進出出,步履匆匆。

  或者,也出去逛逛。

  當然,邊上必定會有賈偲護衛著。

  賈偲到瞭如今,和她漸漸也已經熟悉了起來。

  他最多應該也就二十五六歲,以前卻總給小喬一種老氣橫秋的感覺。

  大抵是因為他年紀輕輕就擔任虎賁校尉,而且,沉默寡言。

  對著小喬,他絕不會多說一句不必要的話。

  也極少會正眼看她。

  但現在,護送小喬外出的時候,他的態度雖然依舊恭恭敬敬,但遇到小喬問他什麼,他也會和她搭上幾句話了。

  ……

  時間過的頗快,彷彿一轉眼,七八天就過去了。

  終於這天天擦黑的時候,魏劭的身影出現在了射陽居里。

  他說他的事情完畢了,明天就回漁陽。

  兩人一道吃了頓晚飯。

  飯畢,回房,掌燈。魏劭忽然想是想了起來,道:“這些天我只顧自己忙碌,一直沒陪你。你沒怪我吧?”

  小喬搖頭:“怎會?我知曉夫君忙碌。”

  魏劭道:“你想去哪裡,我陪你。”

  小喬微笑:“也沒哪裡想去……”

  “我帶你去檀台。許久沒登了。”

  魏劭已經反手握住她的手,帶著她出去。

  小喬也沒說,自己其實傍晚剛從那上頭下來,見他興致勃勃,便陪他去了。

  魏劭握著她的手,從射陽居出去。一路所遇僕婦侍女,紛紛躬身行禮。

  小喬被他帶著,經過前頭一處開闊的大堂,要跨出去了,他忽然停下腳步,回頭望了一眼。

  “當初便是在這裡與你拜堂。”

  他轉回臉,望著小喬道。

  小喬勾了勾唇角:“你竟還記得?”

  魏劭沒搭腔,只緊了緊袖下和她十指相扣的那隻手,帶著她出去了。

  兩人停在了檀台的台階之下。

  暮色濃重,籠罩著面前高高聳立的檀台。

  魏劭仰頭望了一眼。

  檀台高出地面十丈有餘,共有高階八十一級。

  小喬每次上去,爬一段,便停一停,權當欣賞風景。

  魏劭稍稍矮身下去。

  小喬看他。

  “上我的背。”他說。

  小喬道:“不敢以君侯為騎。”

  魏劭道:“只許你一人駕馭。”

  小喬抿嘴一笑,不客氣了,攀他肩,跳上了他的背。

  魏劭便穩穩地托住她的臀,背她一口氣爬上了檀台之頂。

  他放下了她。又托她腰肢,將她抱坐於一張設在檀台中央的兩端雕雲龍的青玉石台之上,雙腳懸空。

  玉台尚帶幾分未散盡的白日吸收的餘溫。如此被放坐上去,隔著一層薄薄的夏衣,暖暖地貼著小喬的肌膚,很是舒適。

  彼時頭頂,一汪深藍色的星空,漸顯燦爛。夏夜的風,從檀台四面吹來,掠動小喬鬢邊的碎發,也襲動他舒闊的衣袂。

  小喬抽出帕子,替他擦了擦額頭滲出的一層微微汗光。

  他單掌按於檯面,敏捷地跟著跳坐到了她的身畔,捉住她的腕子,輕輕一帶,小喬便靠到了他的懷裡。

  他擁著她,下巴蹭了蹭她的額發,問:“這幾日你都在做什麼?”

  小喬道:“不告訴你。”

  “說。不許瞞我。”

  “說了你也不愛聽。”

  “說!”滿滿霸道。

  小喬哼道:“還能做什麼?我忍不住都在想我剛來這裡的時候,你是怎麼對我的。”

  魏劭不吭聲了。

  “你自己都忘了吧?”

  小喬一隻小手伸到了他眼皮子底下,板著指頭,開始一樁樁地數。

  “和我拜堂的時候,我分明看出了,你一臉的不耐煩!不但敷衍我,你還在心裡譏諷我!”

  “你看差了!”

  魏劭的聲音很鎮定。

  他當然不能讓她知道,婚禮上剛看到她的時候,他冷眼想,喬家以為送個長的還湊合的女兒過來,就能將舊賬一筆勾銷了。喬家人蠢,以為他也和他們一樣蠢不可及?

  “洞房裡你霸著床睡覺,我半夜給凍醒了,想拿一床被取暖,不小心弄醒你,你抽出劍就指我算怎麼一回事?”

  “不是很快就收了劍嗎。我還把床讓給你了。”

  魏劭的聲音依舊很鎮定。

  他也不能讓她知道,她當時明明怕極了,以致一雙眼睛都睜的滾圓了,卻還強行要在他的劍尖之下裝作鎮定的那副模樣,此刻想起來,他心裡還是既心疼,又有點想笑。

  “還有!”

  小喬繼續扳著手指:“第二天一大早,你就要送我去漁陽!夫君你的心真是狠啊……”

  魏劭這次沒有再為自己辯駁了。

  他低頭凝視著她,朝她慢慢地湊過去,忽然吻上了她還在說個不停的兩張唇瓣。

  小喬嗚嗚了兩聲,掙扎了下。漸漸便柔順。長長的一個吻,終於結束了,四唇分開。

  小喬舒展雙臂,摟住男人寬闊而堅實的後背。

  “夫君,你娶我,後悔過嗎?”她問他。

  她微微仰頭,美麗雙眸倒映他頭頂的漫天星光,連同他的心魂也似一道被攝,挪不開視線。

  “蠻蠻,你嫁我,心中可有我?”

  他沙啞聲,也問她。

  兩人都沒作聲,只是望著彼此的眼睛。

  魏劭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忽然一語不發,將她仰面便摁在了身下那張散著日頭餘溫的玉石台上,彷彿一頭猛獸般,朝她撲了上去。

  ……

  兩人整理好凌亂衣衫,終於從檀台下了。

  小喬雙腿有些發軟,被他臂膀圈住了腰肢,一路慢慢地回了射陽居。

  有僕婦立刻上前傳話,說方才公孫先生尋君侯有事,請君侯得信後,一見。

  魏劭面露微微不快,只是很快便消去了。抱小喬躺在床上,親了口她紅撲撲的面頰,囑她先睡覺,不必等自己了,低頭理了理身上衣衫,開門而去。

  ……

  公孫羊正在議事堂裡等著。等了已經有些時候。

  他先前過去尋,得知魏劭與女君同登檀台去了,便叫不必去催。留話後,自己來到這裡,耐心等待。

  他雙手背後,慢慢地踱來踱去,思慮重重。

  忽聽一陣矯健腳步聲,轉頭見魏劭已經大步而入。急忙迎了上去。

  魏劭進去入座,徑直道:“先生久等。不早了,還有何事尋我?”

  公孫羊道:“本不該此時打擾君侯清靜。只是方才,楊信信使連夜趕到,傳了消息過來。我想著,還是盡快報予君侯知曉為好。”

  魏劭聽到是和楊信有關的事,神色立刻變得凝重了起來,微微傾身向前,問道:“出了何事?”

  公孫羊呈上了一封戰報。

  月前,楊信照魏劭之授意,駐兵崤地,薛庵在夏丘,一北一南,夾擊流民首比彘。

  比彘被困。

  楊信原本以為流民軍已如甕中之鱉,難再脫困。卻沒有想到,比彘精選人馬,將旗幟服色仿成薛庵徐州軍的樣式,主動開往了崤地,最後與楊信匯合與野。

  楊信做夢也沒想到,比彘竟敢迎自己而來。起先誤以為確是薛庵人馬,只是吃不准薛庵領兵到這裡是何目的,猶豫之時,便貽誤了戰機,被突然發起進攻的比彘殺了個措手不及。

  此役楊信大敗,失了崤地。

  比彘如今不但握有靈璧,連崤地也收入手裡。

  楊信局面不利。一時吃不准下一步該當如何,遂派信使前來相告。

  魏劭一目十行地掃完了楊信送來的戰報,臉色陰沉,“啪”一聲,擲在了地上,怒道:“楊信無能至此地步!區區一個流民之首,他竟都拿不下!”

121、

  “楊信多少兵馬?十萬!流民首多少人馬?充其量不足半數!且是些烏合之眾!夏丘還有薛庵的徐州兵!如此都能敗仗!”

  魏劭霍然起身,雙手背於後,在案前來回踱步,步履踏過地面,橐橐入耳。

  “去問他,到底要我再給他多少兵馬,他才能給我把那流民首給打下來!”

  他猛地站停回頭道,語氣森怒。

  公孫羊心中有些詫異。

  楊信未能如君侯所願那般壓制住比彘,反而丟了崤地。得知戰報後,公孫羊也料到君侯對此會有所不快。

  但令他意外的,是君侯的反應竟然如此之大。

  從君侯十七歲起輔他至今,大小陣仗經歷不下百,攻城略地也不是沒有遇到過挫折。

  但即便遇到再大挫折,公孫羊也罕見君侯發如此陣仗的怒氣。

  何況,崤地位置雖重要,但即便丟失,只要薛庵那邊不再出大的變故,對如今淮南一帶的大格局,暫也不會有大的改變。

  君侯的反應,實是過了。

  公孫羊忙道:“主公息怒。楊信也是一時大意才令比彘走脫。且比彘雖是以流民群聚而起家,但我也有聽聞,不但悍勇世所少見,治軍也是有道,如今在淮水一帶頗得民望,聞風投靠者無數。主公不可小覷。”說罷望向魏劭。

  魏劭背影凝對公孫羊,右手本按於劍柄,已拔劍出鞘數寸,劍身寒光閃爍,片刻後,“傖”的一聲,將劍插了回去,慢慢鬆開抓握劍柄的手指,轉過了身。

  “你代我去信,告楊信,不惜代價,盡快奪回崤,將那流民首製於靈壁……”他略一停頓,“靈璧亦不能落入他手!務必將他驅出!有物力人力之需,告我!”

  公孫羊一怔,隨即遲疑了下:“主公,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先生有話,但講便是。”

  魏劭片刻前的怒氣似乎已經褪去,復又端坐回了案後。

  “徐州一帶,通揚州豫州江夏,自古為兵家爭奪要地。比彘雖橫空出世,但不可小覷,為主公日後天下大計,如今自然不能養虎為患。只是以我之見,倒未必定要主公大動干戈……”

  他看了眼魏劭。

  “我聽聞,女君有個姊妹,似嫁了比彘。女君去年底南下,賈將軍也曾護送她去往靈璧與那比彘夫婦會過面。女君不顧路遠迢迢也要前去相會,可見與比彘夫婦情誼不淺。冤家不宜結,況沾親帶故?主公何不考慮以撫代戰?非但如此,若能將那比彘收入主公帳下,主公無異如虎添翼。既是裨益之事,主公何樂不為?不若先停戰事。主公可與女君商議。我料女君應也不願見到主公與那比彘劍拔弩張。若得女君去信,或是從中轉圜,挾以主公如今海內之威名,料比彘當會欣然來投……”

  “軍師!你當人人都值得我用撫計?”

  沒等公孫羊說完,魏劭便打斷了他的話。

  神色冷漠。

  “不過區區一個佔了彈丸之地的流民賊首而已!何至於要我如此容忍?你不必再多說了!我意已決,絕不更改!你照我方才所言,傳信至楊信手中便是!”

  說罷撩起衣擺從案後再次起身,頭也不回大步而去。

  公孫羊目送君侯背影離去,眉頭不解。

  公孫羊十分清楚,君侯定北方,又平西之後,接下來與幸遜,必定會有正面大戰。

  只是個時間遲早問題而已。

  若勝,天下勢如破竹。

  若敗,鹿鼎前途未卜。

  不是說淮水和徐州的局面不重要,而是這個節骨眼上,和幸遜大戰才是節點,需君侯全力應對。

  公孫羊不信君侯不知這個道理。

  他來冀州召見各地郡守留將,前些時候,信宮裡夜夜設宴,自然不是為了尋歡作樂。

  為的是歸納人心,未雨綢繆。

  如今淮南戰局,分明可以先試著以不戰而解。

  照公孫羊的思路,比彘若是不肯受撫,再打也是不遲。

  但是,倘若能夠以不戰收了比彘,以比彘之力,加上楊信,吃掉已經死了薛泰的徐州,易如反掌。

  如此,淮水一帶大片美地,不戰便入君侯囊中。

  非但得地,還能得比彘這樣一個日後或能與李典大將軍比肩的大將。

  這等便宜好事,君侯為何一意孤行,偏要節外生枝,定命楊信將他打掉?

  聽君侯口風,似乎是他看不起比彘出身,這才不屑用他。

  但公孫羊知道,君侯性雖高傲,在禮賢下士這方面,做的還是令人稱道的。

  否則他帳下,也不會聚匯如此多甘心受他驅策的良臣猛將。

  譬如李典,早年出身亦是貧寒,如今卻成他帳下第一大將。

  偏他竟如此敵視比彘,實在有些反常。

  公孫羊久久沉吟,心裡其實隱隱有一種感覺。

  他疑心君侯遷怒。

  君侯仇敵喬家,偏又似乎沉迷於喬女,竟隱有不可自拔之兆。

  雖然已經有些時日,公孫羊未再見君侯在自己面前提及喬家便露咬牙切齒之狀,但以公孫羊對君侯的所知,料他內心,應不可能如此輕易便放下家仇。

  比彘也算半個喬家人。

  若撫比彘,在君侯看來,大抵與撫喬家人無異。

  他如何肯輕易鬆口?

  也只能作如此想了。否則,公孫羊真的是想不通在此事上,君侯的態度何以如此剛愎,不合常理。

  議事堂裡,公孫羊捻著鬍鬚,慢慢來回踱步。

  他也想過,可否將消息轉給女君。

  由她出面勸,或許比自己磨破了唇皮,效果來的還要好些。

  但他很快就否決了這個念頭。

  顯然,君侯命楊信驅比彘,此事應還瞞著女君。

  他在軍中平日雖得君侯禮遇,君侯對他所言,幾乎無不聽,將士也尊他地位。

  但他的官職是軍師。

  所謂軍師,監察軍務,參謀軍事者。最後決策,聽命於上。

  倘是別的原因,遇到君侯做如此不合常理的節外生枝之舉,公孫羊便是冒著犯上罪名,定也會再想法上言。

  但君侯若真是出於自己方才揣摩的這種私心,而執意打掉比彘,當中牽涉魏喬兩家的仇恨,自己身為外人,忤逆君侯心意私下行事,未免不妥。

  他是軍師,看問題首先的著眼點,自和軍事有關。

  以當下淮水一帶局面來看,若楊信事成,比彘勢力滅,自然最好。

  若楊信事不成,應也能繼續維持如今三角鼎立的局面。料比彘能力再出眾,短期之內想反噬楊信,繼而吞掉全部徐州,也是不大可能。於大局當無大的影響。

  是以公孫羊躊躇半晌,最後決定,還是先照君侯心意行事。

  暫先只能讓他任性一回。靜觀局勢變化,到時再隨機應變,以定後策。

  ……

  第二天,小喬已預備好要動身了,魏劭卻又告訴她,因忽生變故,暫時先不走了,要在信都再留些天。

  他說話時候神色如常,小喬又怎能猜到他臨時改變行程再留下的目的是為了淮南戰事?只道他男人大事不方便和自己說,也沒多問,只□□娘將已經歸置的行裝再取出來。

  如此一住,便又十來天過去了。也不見魏劭提何時再走。

  倒是知他去了封信給已經回到漁陽的徐夫人,說因事羈絆,只能再推遲些回去面慈。

  又說,他和自己兩人如今處的很好,請祖母放心。

  小喬也寫了封。

  她心裡記掛著比彘大喬夫婦。又不方便向魏劭打聽淮水一帶如今的戰局,便給大喬去了封信,詢問他們的近況。

  她將信私下交給賈偲,叮囑他派個信靠的信使,盡快送往靈壁。

  這里和靈壁,中間雖也隔著黃河,但路途已經近了不少。

  信交給賈偲的時候,她特意問,大約多久能收到回信。

  賈偲說,以流星快馬傳送,倘若路上沒有意外,半個月內,足夠來回。

  信出去後,小喬便一直翹首等著回音。

  ……

  半個月後。靈璧。

  大喬側臥在床,將手中撥浪鼓搖出驟若雨點的清脆響聲,逗弄坐於床內的乳兒。

  乳兒小名鯉兒,才半歲多,養的白白胖胖,極愛笑,可愛至極。此刻坐於母親身側,被她手裡那能發聲的鼓兒吸引,伸出一雙肉肉的小手過來,口中咿咿呀呀。

  大喬將撥浪鼓給了鯉兒。

  鯉兒抓到了手,胡亂搖晃幾下,聽到發聲,看向母親,似乎露出驚奇之色,隨即開心地咯咯笑了起來。

  大喬和兒子玩了片刻,見乳兒漸漸犯困,餵他飽肚。

  乳兒柔嫩面頰貼於母親溫暖的皮膚,安然地睡去。

  大喬望著在懷裡睡去的乳兒,眸中滿是初為人母的一片溫柔愛意。忽想到此刻還在崤地作戰的丈夫比彘,心裡又牽掛起來。

  就在數日前,被擊退的楊信,再次捲土而來。

  雖然比彘沒和她說,但她也聽聞,楊信再次來襲,聲勢浩大,氣勢洶洶。加上徐州軍在北。

  大喬實是有些擔心。

  她接連幾夜思慮,都沒怎麼睡好。此刻兒子在旁安睡,午後的房內靜悄悄無聲。慢慢一陣倦意襲來,漸漸便也闔上了眼。迷迷糊糊,覺到面龐似被手指輕輕觸摸,以為鯉兒醒來了,立刻睜開眼睛,卻發現丈夫比彘不知何時竟回了,此刻坐於床畔。

  方才觸摸自己面龐的,便是他的手掌。而乳兒依舊在她身畔酣睡。

  她望著丈夫含著笑意的雙眸,怕驚醒兒子,慢慢地起身,這才投入了丈夫懷抱。

  感受到丈夫強勁而有力的穩健心跳,大喬心裡原本的那些忐忑和焦慮,忽然就都消失了。

  ……

  大喬喚乳母照看鯉兒,和丈夫到了另間房裡。

  比彘抱她上榻,解她衣裳。兩人耳鬢廝磨,緊緊相擁。

  繾綣過後,大喬枕在丈夫肩上,問道:“戰事如何了?”

  比彘擁著妻子道:“崤地易守難攻,一時還打不進來。你莫擔心。”

  大喬不解道:“楊信原本不是和薛家交惡嗎?為何如今不打薛庵,反而三番兩次要為難於你?”

  比彘道:“我回來,便是想和你說這個。昨日我俘了楊信身邊走動的一個副將,審後,獲悉了一件事……”

  大喬見他停下,翻身追問:“何事?”

  比彘遲疑了下,注視著大喬,緩緩道:“據那副將所言,楊信似已投向燕侯。”

122、

  大喬一愣,旋即面露驚喜:“夫君之意,是說楊信如今在自作主張背著燕侯攻打夫君?”

  她一骨碌就爬了起來,“我這就去給阿妹寫信,讓她告知燕侯……”

  比彘將激動的妻子拉了回來,讓她躺回去,凝視她純淨若水的一雙美眸,苦笑,搖了搖頭。

  “我說錯了?夫君你不必感到為難。阿妹知道的話,一定會助我們的!”大喬不解地望著丈夫。

  比彘疼愛地摸了摸妻子的秀發,沉吟了下,道:“若我所料沒錯,楊信忽然一反常態,屢來攻擊於我,應是奉了燕侯之命行事。”

  大喬大吃一驚,怔怔望了丈夫片刻。

  “我妹夫——”她遲疑,“燕侯他為何要和你過不去?”

  比彘不語。

  ……

  從昨日得知楊信已然投靠魏劭的消息之後,比彘便也一直在反复思考這個問題。

  若論二人之間私怨,他想來想去,唯一能提的,便是去年於胡家莊外他來接女君,自己因誤會和他起了的那場打鬥。

  當時他胳膊掛了點小彩。

  但比彘斷定,他絕不可能會因如此小的一點因誤會而起的摩擦,便這般興師動眾地前來攻伐自己。

  倘若心胸狹窄至此,他的出身再高,手下再多的良臣宿將,也不可能這般年紀輕輕便掌如此的兵要,獲如今之地位。

  既非出於私怨,那麼就是出於天下大計考慮了。

  魏劭北方霸主之名,比彘如雷貫耳,方不久前,又聽聞他挾平西之餘威,吞併了馮招之地。

  他劍指天下,意在逐鹿,這早不是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除了魏劭,當世幸遜、袁赭、樂正功……這些梟雄已經到了那般地位,個個手裡有兵,又逢漢室氣數將盡,哪一個不想爭奪天下?

  但令比彘感到困惑的,是魏劭何以剛剛平西歸來,立刻就將目光盯在了自己的身上。

  自己如今雖也佔了一塊地方,麾下有些人馬,但論實力,遠不能和那些出身世家的閥門軍閥相比。

  他據的靈壁,更非徐州那般,是個戰略要地。

  魏劭放著那麼多如今顯然更值得他去對付的敵手不動,竟直接先將矛頭指向自己這塊小小的靈壁,到底所圖為何,他實在想不明白。

  ……

  “夫君……”

  大喬忐忑之餘,更是感到難以置信,見丈夫沉吟不語,喚了他一聲。

  “莫非那人是在中傷燕侯,故意離間?燕侯娶了我阿妹,前次阿妹又親口說與我,燕侯待她極好。夫君又未開罪於他,好好的,他怎就派楊信來攻夫君?”

  大喬柔善,總是將人往好的方向去想。

  何況魏劭還是自己阿妹的丈夫。她更不願真會發生這樣的事。

  比彘道:“應當不會有差。我與燕侯素無往來,實無離間的必要。許是燕侯謀劃要奪徐州,我擋中間了。”

  大喬頓時心亂如麻,怔忪了片刻,喃喃地道:“若是真的,也不知道我阿妹知不知此事。她若是知……我怕她會和燕侯起爭執……”

  她忽又爬了起來,捉住丈夫的臂膀,“夫君,你將崤地還給楊信!還了崤地,他便應當不會再來攻打了吧?我不想你們再打下去了!”

  比彘道:“昨日我已傳話給了楊信,傳達過此意。只是聽那楊信口吻,似是要連靈壁也一併奪去方肯罷休!”

  大喬愣住,臉色微微蒼白。

  比彘安慰道:“阿梵,我本不想叫你知道此事,免得惹你擔憂。只又怕萬一日後事大了你再知曉,你會怪我隱瞞,是故先告知於你,好叫你心裡有個準備。”

  大喬怔怔地望著他:“夫君下一步打算如何?”

  比彘慢慢地坐了起來。

  “阿梵,我娶你為妻,如今又得鯉兒,於這亂世,唯一所想,不過便是能有一方安身立命之所,保的你和鯉兒一生平安。倘若能夠,便是叫我此刻拋下這裡一切和你再去深山隱居不問旁事,我也心甘樂意。只是身不由己,已然走到了這一步,我亦無法就這樣拋下這裡一切和你走掉。燕侯許對我有所誤會。既然楊信背後之人是他,我便直接和他相談。我欲傳書信,向他講明我並無意和他作對,更無意阻擋他的天下大計。中間若有誤會,我既這般表態,他應當也會有所考慮。若信我,最好。若是依舊視我為敵,他雖強,我也不懼,兵來將擋,盡我所能,打回去就是!”

  他凝視著大喬,將她輕輕攬入懷裡。

  “只是這般就有些對不住你了。往後你和女君之間,往來恐怕便沒從前方便了。”

  大喬靠在丈夫堅實的懷抱裡,沉默良久,忽道:“夫君,我也寫一封信給我阿妹,請信使一併帶著。倘若燕侯和你誤會消除,最好不過了。倘若誤會依舊不解,便只能求助阿妹了。”

  “我不想你與燕侯敵對。我料阿妹應當也是如此。我本也不想給阿妹添煩擾的。但想起你方才的那句話,又覺還是應當及早讓她知曉為好,免得事情大了,不可收拾。前次她來看我,我聽她口吻,燕侯對她很是寵愛。她若去勸解,燕侯若有誤會,應當也肯聽進去幾分的。”

  大喬最後說道。

  ……

  轉眼又大半個月過去了。

  小喬人還在信都,但一直未收到大喬的回信。

  這日魏劭一早出去,小喬無事,又想起了信。便親自尋賈偲,再問。

  之前她也曾問過,賈偲只說應當快了,請女君耐心等候。

  今天也是如此的回复。

  “賈將軍,若有信件,煩請你立刻轉我。”

  小喬道,壓下心裡的失望。

  賈偲忙點頭,有點不敢看女君。

  打死他,賈偲也不敢讓女君知道,其實之前她託他發的那封信,根本就沒出過信宮的大門。

  他是魏劭的虎賁親兵校尉,除了司護衛之責,信件往來,通常也一律先經他的手。

  那日他就將女君要發出的信轉給了君侯。

  並非他自作主張,而是奉命行事。

  君侯臨時決定再在信都停留些時日的當日,便對他發了話,稱女君若有信件發往靈壁,或是外人傳給她的,一律先轉給他。

  還囑了聲,不必讓女君知曉。

  君侯發話,賈偲豈敢不遵?

  他更不敢告訴女君,就在昨日,靈璧來了一個信使,傳來一封信。

  那封信,是比彘傳給君侯的。

  比彘給君侯的信裡說了什麼,賈偲自然不得而知。

  他只親眼所見,當時他把信傳到書房裡的時候,君侯接過,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隨手就丟在了一旁的簍裡。

  簍裡裝的,都是一些廢棄、或者寫壞了的簡片,帛卷。

  定期會收拾去,一併燒掉。

  賈偲當時沒開口問。

  但心知君侯這是沒有回信了。

  他考慮到前次自己送女君去靈璧,曾親眼見到女君和比彘夫婦關係親近,是以出來後,也好好地說話,委婉表達了君侯無回信的意思,送走了信使。

  “賈將軍,勞煩你費心了。”小喬又道。

  賈偲忙搖頭:“不敢。應當的。”

  女君的性子實是溫柔,雖看的出來,她等的焦心了,但對著自己,從不會露出半點不滿或者責備之色。那雙好看極了的雙眸,也隻流露出失望,繼而叮囑他,請他再多加留意,若是有了回信,立刻就轉給她。

  對著如此的女君,賈偲心裡感到愈發愧疚。

  以致於此刻和她說話,他都不敢看她眼睛了。

  小喬也沒留意賈偲神色異樣,朝他微笑頷首,轉身走了。回到房裡,沒片刻,春娘進來了,道:“女君,你猜誰來此地了?”

  “誰?”小喬見她面帶微微喜色,有些茫然。

  春娘也不賣關子了。

  “從前的那位宗郎君!”

  小喬微微一怔。

  “方才婢聽外頭傳話,說有人尋婢,在側門外等著。婢疑心,這裡誰會來尋婢,便出去看了一眼。未料竟會是他!宗郎君說,他是代女君阿姐,給女君傳來一封信的。”

  說罷遞了過來。

  小喬驚喜不已,接過急忙拆封。

  春娘知小喬最近一直在等大喬的回信。突然宗忌親自送信而來,她也十分歡喜。

  小喬讀信之際,春娘在旁笑道:“信上都說了什麼?可說小娃娃了?如今應也有六七個月大了吧……”

  小喬起先笑容滿面,但還沒看完,臉色已大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又從頭到尾,飛快看了一遍,手都控制不住地微微抖了起來。

  春娘也覺察了她異樣,見她一張臉驟然就變得雪白,唇也褪了血色,嚇了一跳,慌忙問:“出了何事?信上說什麼了?”

  “宗郎君走了嗎?”小喬問,不等春娘回答,抬腳便往外而去。

  她心緒太過紊亂,手腳都在發抖,以致於抬腳邁出門檻的時候,腳尖竟被絆了一下,險些撲倒在地,幸好春娘眼疾手快,從後一把扶住,更加驚慌:“到底出了何事?你走慢些,婢扶你去。”

  小喬閉了閉眼,勉強穩住心神,一語不發,飛快來到了信宮側門

123、

  小喬回來,便坐了下去,一直在出神,一動不動。

  方才她在側門旁的角院裡見了宗忌,問了些靈璧的戰況。春娘也在側,終於明白了點發生的事。

  宗忌說,他出來的時候,楊信正攻崤地,薛庵也聞訊再次而至。但請女君勿過於憂心。崤地易守難攻,比彘用兵屢有奇計,且楊信薛庵也相互有所防備,靈壁暫時應當無虞。

  宗忌還說,他昨日到此,目的是為比彘傳書君侯。但君侯並無回信。

  他雖不知比彘書信內容,但知必是和靈璧戰況有關。依舊期盼君侯能有回信,故自作主張,請女君幫忙,再催問一聲。

  聽來的消息讓春娘十分擔憂。

  宗忌雖說靈璧暫時無虞,但是就連春娘也聽了出來,靈璧如今的安全,其實已經岌岌可危。

  女君方才讀信之時,反應如此之大,想必也是因了擔憂靈璧的戰局。

  春娘猜測,比彘寫給君侯的書信,內容應是求助。

  大喬給女君的信,內容應當也是如此。

  此刻回來,見她坐那裡神色僵硬,春娘更是擔心,上前開解勸道:“女君勿憂。前次薛泰攻兗州,男君便出手相幫,化解了為難。如今靈壁有危,女君好好和男君說,男君應當也會幫忙化解……“

  “春娘,把賈偲給我叫來!”小喬忽然道。

  春娘話被打斷,看了小喬一眼。

  她的臉色比起方才,似乎已經鎮定了不少。

  略略遲疑了下,應了一聲,忙出去傳話。

  春娘出去後,小喬閉目,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

  ……

  賈偲忽聽女君傳喚,不敢怠慢,急忙趕了過來。在女君居所的內門外階之下等著。

  他等了許久,心裡開始感到忐忑之時,忽聽到輕微的窸窸窣窣腳步之聲。

  抬眼,看到一道熟悉的亭亭身影從甬道的另頭現身而來,心微微一跳,不敢再細看了,忙低頭。

  小喬停於門階之上。等賈偲向她見過了禮,目光落到他的臉上,一語不發。

  賈偲被她看的心砰砰的跳,又心虛,加上天熱,額頭汗都冒了出來。

  半晌,終於聽到女君的聲音在他頭頂傳了過來:“賈將軍,前次我託你發往靈壁的信,遲遲沒有回音。許是路上丟失也未必。因事關重大,我想了下,還是另寫了一封。煩請賈將軍再幫我遞送出去。”

  賈偲先是鬆了一口氣。

  心裡接著又泛出了一絲愧疚。

  遲疑著,看到女君已朝自己遞過來信筒了,忙上前雙手接過。

  “多謝賈將軍了。”

  小喬朝他微微一笑,轉身而去。

  賈偲目送女君背影漸漸遠去,手裡緊緊捏著那個彷彿有點燙手的信筒,想起她方才的那一笑,心情忽然變得無比低落,在階下立了良久,方轉身慢慢地離去。

  ……

  傍晚,魏劭歸,下馬入內,賈偲迎了上去。

  賈偲之父,從前是魏經帳下的將軍,後戰死。賈偲十六歲入虎賁。魏劭兩年前起,委他虎賁校尉官職,可見信任。見他迎來,一邊入內,隨口問:“今日可有事?”

  “禀君侯,今日無事……”

  魏劭點了點頭,闊步往前。

  賈偲注視君侯背影,心內天人交戰。忽想起十年前初入虎賁所發的忠誓,手心涔涔,終是追了幾步,上去道:“只有一件。女君囑我,再往靈壁發信。”

  雙手終於呈上信筒。

  魏劭停步,視線落到信筒上停了片刻,接過來,入射陽居,徑直去了書房。

  上次那封被他截下的信,他自然看過了。

  他的妻在信裡,主要是問綠眼流民首和楊信薛庵的交戰情況,再問他夫婦日常和那個小娃娃的近況,這些都被魏劭自動忽略掉了,吸引了他注意力的,是她在信裡寫的一段關於她自己的日常,提到了他。

  她說,“……信都是我與夫君初見、大婚之地,今故地重遊,感慨之餘,亦頗多歡欣。我與夫君曾夜登檀台之頂,星漢燦爛,映照穹頂,彼時情景,歷久難忘……”

  就是這寥寥的幾句,魏劭背著人,反复地看了好幾遍。

  他命賈偲攔截妻子信件,本意自是不欲讓她知曉自己正背著她對她那個流民首姐夫做的事。

  乾脆掐了她和那邊的通信往來,她就不可能知道詳情了,如此可免後患。

  卻沒想到,意外看到了這麼一段信上內容。

  當時他有一種偷窺到了妻子內心隱秘般的興奮刺激之感。

  這些她都從來不會和他講的。

  他原本打算燒了她的信的。留著日後萬一被她看到了麻煩。

  但因為信上寫的這段話,他就捨不得燒了,藏在了書房裡。

  今天又攔下了一封她的信。

  魏劭此刻的心情,又是好奇,又隱隱帶了點期待。

  不知道她這回發出去的信裡,會說什麼?

  ……

  魏劭取小刀撬開信筒,裡面抖出一方雪白的帛縑,整整齊齊地被捲了起來,以一根綠色絲帶縛腰。

  魏劭解著絲帶。一時解不開打的結,性急一把扯斷了,迫不及待地展開。

  他的視線落到帛縑之上,目光頓時定住了。

  帛縑正中,只一列四個大字:恥乎,魏劭?

  字蘸濃墨,墨跡深深地透入織物的經緯,一絲絲地暈染開來。

  可見當時書這四字的人,落筆力道如何的大。

  魏劭視線死死地落在這四字上頭,人彷彿定住了,忽然間回過神,似被針狠狠刺了一下,猛地跳了起來。動作太過倉促,膝撞到了身前的案幾,案幾被他撞的跳了一跳,案面上堆著的一疊簡牘“嘩啦”一聲,盡數滑落掉在了地上。

  魏劭的膝蓋也被堅硬的案木撞的生疼,顧不得摸,單腳跳著下了座榻,飛快地朝前走去,才邁步到門口,書房閉合著的那兩扇門“呀”的一聲,被人一把給推開了。

  小喬出現在門口,面帶怒色,目光落到魏劭的手上。

  魏劭順她視線低頭,才知自己手裡還捏著那方白色帛縑,忙藏在身後。

  小喬跨了進來,冷笑:“我的字寫的可還入眼,夫君?”

  魏劭面皮微微泛紅,神色尷尬,和小喬對望了片刻,忽地咧嘴一笑,將手裡那方帛縑丟開,快步走到小喬的身前,抬手要抱她,說道:“全是為夫的錯!蠻蠻千萬莫生氣,氣壞了身子不值!往後為夫再也不敢了……”

  話還沒說完,人已被小喬咬牙,奮力一把給推開了。

  若平日,魏劭如何能被她推的開?此刻她卻怒火中燒,使了全身力氣,加上魏劭不備,竟被她雙掌給推的往後接連倒退了四五步,這才停了下來。

  魏劭停住腳,一呆,復又若無其事上去,伸臂一把便將她摟入懷裡,低頭親她。小喬掙扎間,他強行親著,臉頰忽一痛,啪的一聲,竟被小喬揚手扇了一個耳光。

  他也不管,索性推著小喬壓在了牆上,繼續低頭親她,口裡含含糊糊地道:“蠻蠻莫氣……為夫知道錯了,不該私攔你的信……往後再也不會了……”

  小喬被他兩邊臂膀和壓過來的身軀強行給釘牢在牆上親吻,掙脫不開,心裡實在恨極,終於掙脫出來一隻胳膊,狠狠又打了他一巴掌。

  這次抽的重,在他臉上留了幾個紅痕指印,自己的手心,也火辣辣的疼了起來。

  魏劭臉被她扇到了一邊,慢慢地回過臉,自己摸了摸臉頰,黑黢黢的眼珠子裡流露出一絲尷尬和氣惱的神色,看著小喬:“也差不多了吧?都讓你抽了兩巴掌了。不就沒把你的信送出去嗎?我這就叫人替你送,如何?”

  “魏劭,都這時候了,你竟還想騙我?”

  小喬第一次當面直呼他的名,漂亮的雙眸因為怒氣,異乎尋常的亮,裡若有火星迸濺。

  “你當我不知道,楊信早就听你行事了!分明是你指使楊信去攻我的姐夫!前次我問你的時候,你竟還有臉在我面前裝模作樣一派胡言!”

  魏劭盯著她,面上的懊惱和尷尬之色漸漸消退,忽然皺了皺眉:“你怎知道這些?誰告訴你的?”聲已帶了涼意。

  書房裡沉寂了下來。

  小喬的耳畔,只剩下了她自己的因為憤怒而變得急促的呼吸之聲。

  她的後背依舊緊緊地抵靠在牆上。她閉上眼睛,良久,慢慢地睜開,微微仰臉,對上了魏劭的兩道眸光。

  “這便是你攔我信件的目的吧?不想讓我知道你已經在對付我的家人了。”

  她的聲音嘶啞。

  “我知你心裡始終放不下父兄之仇。你要出手對付我的家人,可以,我無權阻攔。但你不應當這樣欺我!你一面口口聲聲地說喜愛我,讓我以為你會對我家人的寬宏而心懷感激,抱著幻想,一面背過身,你卻做這樣的事,意圖對他們不利!在你眼裡,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了?”

  她雙眸中的怒火已熄去,黯淡而無光。

  “魏劭,你令我很失望。真的失望。”

  小喬凝視著他,最後慢慢地,一字一字地道。

  魏劭盯著她,呼吸漸漸變得粗重起來,忽一個轉身,撇下了她便朝門口大步走去,到了門口,又停了一停,回頭道:“徐淮一帶,地理重要,我志在必得!囊中之物豈容旁人覬覦?若不是看在你的面上,我早就叫楊信全力將那流民首趕盡殺絕了,何至於讓他坐大到今日足與楊信抗衡的地步? ”

  說罷咣當一聲,甩門而去。

124、

  二人一旦交惡吵架,魏劭向來就有怒遁之傳統。

  小喬早見慣不怪了。

  他放下最後一句話就跑人了。小喬兩腿也軟的已經沒了半分力氣。後背貼著牆,慢慢地滑坐到了地上。

  打了他臉的那隻手掌心依舊麻麻的,像有無數根針頭在密密地刺,帶著殘餘的鈍痛之感。

  就像她此刻胸口心臟這個部位的感覺。

  她覺得堵,堵得慌,連氣都快要透不出來了。

  片刻之前,她確實一時控制不住情緒,打了他耳光子。

  但魏劭也同樣狠狠地打了她耳光,徹底把她給打醒了。

  曾經情到濃處,也不是沒有樂觀地幻想過,就算魏劭難消他心裡對喬家人的恨,因為自己的存在,多多少少,他或許不會真的痛下狠手。

  或者,至少不會是現在。

  現在他們的關係,是如此的親密啊!說熱戀也不為過。

  卻沒有想到,現在他就能背著她要幹掉對他而言並無半點現實威脅的自己的姐夫。

  以後,他對自己情淡愛弛了,還會有什麼事是做不出來的?

  小喬的腦海裡,不禁又浮現出蘇娥皇被施以劓刑的情景。

  儘管她並沒親眼目睹,卻能想像。

  小喬打了個寒顫,急忙將腦海裡想像出來的那可怕一幕給驅除出去。

  不要想了,不要再想這些了。她在心裡反复地告訴自己。現在她應當想的,是如何再想想辦法,看能不能先解靈壁之困。

  以後,該做什麼做什麼,再也不要對魏劭抱任何的幻想了。

  她終於定住心神,慢慢地扶著牆,站直了身體,目光在這間書房裡慢慢地掃視了一圈,最後朝擺在正中的那張寬大的案幾走了過去。

  大喬信說,燕侯應是對比彘存了誤會,這才會有楊信攻打之局。

  比彘已去信給了燕侯,願能消除誤會,化解干戈。

  大喬說,她本不想讓阿妹知曉此事。但若阿妹看到了她的這封信,則表燕侯未能接受比彘的和解之意。

  盼阿妹能從旁協助一二。

  此也為最後和解的希望了。

  魏喬兩家既結姻親,從前自己又在大喬面前表露和魏劭的恩愛,在大喬看來,便應當如同魏劭已經化去兩家仇恨了。所以她才以為是存了什麼誤會,才會有楊信攻打之局。

  也怪不得大喬會如此作想。

  便是連小喬自己,剛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一度也難以置信。

  ……

  小喬來到魏劭的那張大案之後,在掉地上的一堆簡牘裡翻了翻,又找案面上剩餘的簡牘和帛卷。

  都是各地傳來的簡報、軍情,不是她要找的。

  她翻遍了書房能存信件的地方,倒給她翻出來了自己最先寫給大喬的那封信。

  被他壓在了一疊戰報的中間。

  獨獨不見她想找到東西。

  她再環顧了一圈書房,視線落到了擺在大案之側地面之上的那個字紙簍裡。飛快過去,翻了翻,終於從裡面拿出來一個原封未動的信筒。

  小喬開了信筒,取出裡面的內瓤,展開掃了一眼。

  終於找到比彘投來的那封書信了。

  ……

  公孫羊在衙署的公房裡,草擬文書,走筆如飛,近侍從外一溜煙地跑了進來,稱女君來了。

  公孫羊一怔,忙放下筆,起身待要出去相迎,抬頭見門口一道櫻紫身影一晃,女君已入內,忙上去,掩飾詫異,躬身道:“不知女君前來,有失遠迎。”

  他還有後半句話未說,便是“有何貴幹”。

  女君突然出信宮來這裡,自然不會使無端端想起來探望自己的,必定有事。

  小喬微笑道:“先生無須多禮,我來,是有一事。”

  公孫羊一邊讓座,道:“女君有何吩咐,打發人叫我一聲,我去便可,怎敢勞女君玉駕到此?”

  小喬入座,開口便道:“不相瞞,我來,是為靈壁之局,求教於先生。”

  公孫羊一怔。

  小喬取出帶來的信。

  “此為比彘傳給君侯的一封書信。”

  公孫羊又一怔。忙接過,展開瀏覽,看完沉吟。

  小喬道:“比彘之意,信上說的十分清楚。並無意要與君侯為敵,更無意爭奪徐州。如今固守靈壁,只為在這亂世能有一方立足之地。為表誠意,他願讓回崤地。那楊信卻聽君侯之命,再次興兵攻伐。並非我姐夫懼他,而是此戰實在來的莫名,他也不願令我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我知先生高瞻遠矚,洞若觀火,靈壁一地,值此時刻,究竟值不值得君侯如此大動干戈要去奪取,先生當比我更清楚。我懇求先生能以大局為重,出言再勸君侯,勸他勿再一意孤行,因小失大。非我恫言,比彘之能,有目共睹,倘他真被逼到沒有退路,誓周旋到底,徐州日後局面到底如何,無人能料。”

  小喬說完,注視著公孫羊。

  公孫羊從座榻起身,一手背後,一手捻鬚,來回慢慢踱步數趟,忽看向小喬:“女君既不願君侯與比彘為敵,為何不親自勸君侯?女君之言,當比我更入君侯之耳。”

  “我既求到公孫先生面前,便也無不可說之言。當初我何以會嫁君侯,先生當知之甚多。我懷修好之心而來,雖一向勉力而為,但終究有做的不夠之處。實不相瞞,今早便因靈壁之事,我觸怒君侯,他拂袖而去。楊信聽君侯之命攻伐比彘,此既出於我喬魏兩家的私怨,卻又不盡然僅僅只出於私怨,也關乎君侯的天下大計。如今比彘來信主動求和,盼能消除誤解,君侯卻置之不理,竟連看都不看一眼。如此行徑,離理智二字所去甚遠。他放不開兩家仇恨,又被我觸怒,此事我再多說,料他也是聽不進去了。故我轉而來求先生,請先生再為君侯闡述利害,分析條縷。無論能否化去干戈,我 都是感激不盡。”

  小喬從座上起身,行到公孫羊對面,停步,朝他深深一鞠,慌的公孫羊忙雙手扶住,還禮道:“女君禮重了!”

  沉吟了下,道:“實不相瞞,我與女君所想,不謀而合。君侯此時驅楊信攻比彘,確實不合常理。此事先前我也勸過他一回。奈何君侯不聽。如今既有比彘手書,又承蒙女君看得起我,親自來此,我更當盡力,且再試上一試。若能成,既解女君之憂,也少節外生枝。”

  小喬向他再次深深道謝,道:“先生若見了君侯,可直言我曾來過,是我將比彘之信轉交給先生的。”

  公孫羊喏。

  便在此時,外頭傳來一陣疾步踏地而來的腳步之聲,一個高大玄衣身影徑直而入,來人看到小喬,一愣,隨即便寒了臉,兩道劍眉深深蹙了起來,卻也不發半點聲響,只站在門側,高傲地轉過臉,只拿半張側臉對她。

  不是旁人,正是片刻之前剛吃了小喬兩記巴掌的君侯魏劭。

  看他右邊朝來那半張俊臉,大約是臉皮頗厚的緣故,先前被落下的指痕已經褪去,看不出什麼端倪了。

  小喬朝公孫羊最後行了一個謝禮,道:“如此拜請先生了。”說罷從魏劭身邊經過,出門去了。

  公孫羊送她出門。

  小喬請他留步。

  魏劭扭頭,盯著小喬漸漸遠去的背影,等公孫羊回來,向自己行禮,方冷冷問:“她來這裡做什麼?”面上掛了一臉嫌色。

  公孫羊隻請魏劭入座。先詢他來此的用意。

  “楊信攻靈壁,已將近一月了,可有新的消息?”魏劭眉頭皺著,一臉不耐。

  “暫無流星快馬。想必依舊維持對峙局面。”

  以楊信十萬人馬,加薛庵徐州軍,如此陣仗,竟也打不下靈壁,雖不能稱敗,但也足夠丟臉了。

  魏劭臉色陰沉,沉默片刻,咳嗽了聲,動了動身子,又冷冷地問:“方才她來做什麼?”

  公孫羊方道:“也是巧了,女君也是為了靈壁之局而來。方才轉了封比彘的信給我,說本是致主公的,奈何主公不收,她便轉我這裡。”

  魏劭手掌“啪”的一聲,重重地拍在了案面之上:“豈有此理!”

  拍的筆墨硯台都微微跳了一跳。

  公孫羊慌忙站起來謝罪:“乃我僭越!主公恕罪!”

  “所言非你!”

  魏劭氣憤憤地道,“她一婦道人家,竟如此大膽!敢私自動我信件!”

  ……

  小喬從衙署出來,徑直回了信宮。

  月前本計劃要走的,後雖臨時改變了行程,但行裝當時已經打點完畢,大多未拆。這些時日用的那些日常物件、衣物以及雜品,春娘方才都和僕婦侍女一道收拾好,全部裝妥了。

  小喬回來,春娘迎了上去,不安地問:“女君,真要走了?不等男君一道動身?”

  小喬淡淡道:“他是要留在這裡坐等楊信打下靈壁了。我卻等不下去。我先走了。”說罷命人將箱籠等物都抬了出去,裝上馬車。自己也上去,坐了進去。

  賈偲心下忐忑,擦了擦額頭的汗,來到馬車望窗之旁,硬著頭皮勸道:“女君還是等……”

  才剛張口,見望窗內小喬露出半張臉,兩道眸光朝自己投來,立時訕訕地閉上了嘴。

  小喬淡淡地道:“賈將軍若不願護送,我另叫人。”

  賈偲忙道:“女君怎出此言?我人都點選好了,一切聽憑女君吩咐,這就上路。 ”

  小喬關上望窗,坐了回去。

  賈偲無奈,只得下令,預備上路。

  臨出發前,又悄悄派了個手下,命他速去尋君侯傳話,說女君已經上路,先回漁陽了。

125、

  公孫羊道:“主公息怒。女君敢對主公不敬?也是有她苦衷。如方才她所言,主公乃女君之夫,那比彘亦非外人,以女君所處之地位,自不願見兩家交兵。便有不當之舉,也是情有可原,主公當體諒一二。”

  魏劭沉臉:“軍師你何以總替她說話?她方才在你面前到底言何?可向你訴了我的不是?”

  公孫羊早有體會,每當君侯對他感到不滿之時,稱呼便會由“先生”改成“軍師”,想必自己這又是觸了他的逆鱗。

  忙道:“君侯勿誤會。方才女君來尋我,只言她觸怒了君侯,恐君侯不再容她開口,為化解誤會,是以將比彘書信轉到我的面前。蒙君侯不棄,用我為軍師多年。既為軍師,靈璧之局,也非主公家事,故而斗膽接了書信。”

  “軍師不必多言了!靈璧之事,我意已決,豈會因一婦人而變?”

  公孫羊觀他。

  他兩道目光落向門口方向,雙目直勾勾的,神色古怪,方才語氣雖也依舊生硬,倒似未見多大的怒氣了。

  公孫羊一時揣摩不透君侯此刻所想。便將方才女君帶來的那封書信呈到了他面前,道:“此為比彘書信。主公可一觀。”

  魏劭收回目光,淡淡瞥了一眼,不接。

  公孫羊便展開,從頭抑揚頓挫讀了一遍。讀畢,道:“靈璧之局,值不值得主公當下這般打,前次我已一一列舉,且主公向來英明,高下在心,何為輕重緩急,自當比我更是清楚,此番我也不敢再在主公面前弄斧。只談比彘書信。”

  “比彘以流民首之出身,令薛泰身死,又兩次敗楊信,其人有大將之材,毋庸置疑。他於信中,也絲毫未以主公連襟自居而挾情,字裡行間反頗多誠懇,自言若有誤會於主公之處,請主公予以海涵。他主動求和於主公,既如此,主公何不賣一個情面?心能製義曰度,照臨四方曰明。上古皐陶,嘗以九德對於禹,曰:寬而栗、嚴而溫、強而義,則彰厥有常,吉哉!”

  魏劭沉默。

  公孫羊忽然咳嗽了幾聲,魏劭眉目微動,看向他欲起身,公孫羊擺了擺手,止住咳:“我至今記得,主公十七歲親掌軍政之前日,老夫人曾召我對談,當時諸多感慨欣喜。老夫人曾問於羊,如何看她。羊對曰,老夫人速發雷霆,行權立斷,故巾幗不讓鬚眉。老夫人卻說了一句話,叫我至今記憶猶新。”

  “老夫人說,人之心,一握而已,不勝其小,而氣量之大,卻可吞百川之流,而涵益一世。回顧半生,來途艱難,能有今日,並無可值得說道之處,唯一有此感慨。”

  魏劭依舊沉默。

  公孫羊也不再開口。

  片刻,聽魏劭冷聲道:“先生之意,定是要我放過那個流民首了,否則我便是心胸狹隘之徒?”

  公孫羊笑道:“主公怎出此言?主公若心胸狹隘不能容人,麾下何以有如此多的良將能臣甘聽主公驅策?”

  魏劭目光又落於對面門堂,出神。半晌,終於道:“修書楊信,退兵。”

  公孫羊大喜,忙道:“遵命。”

  魏劭起身便往外去。

  公孫羊送他。

  魏劭到了門邊,想了起來,問:“郭荃使者何日可到信都?”

  郭荃濟北侯,地界與青州袁赭毗鄰,魏劭平西後,威勢更盛,郭荃仰慕,如那楊信一樣,自忖無力爭奪天下,若被袁赭吞併,不如投靠魏劭。得知他如今停在信都,遣使來表投效之意。

  公孫羊道:“算著路上時日,應也快了。”送他下了廊下的台階,想起女君,又道:“女君方才來時,憂心忡忡。主公回去見了女君,叫她得訊,女君必也歡喜。”

  魏劭停了腳步:“軍師,那流民首今日雖來信求好,焉知他日便不與我作對?我之所以不予撲滅,如此便放過了,乃是納你之諫,絕非我之本意,更與婦人無干。她喜之不喜,又能如何?”

  公孫羊一怔,忙正色道:“主公所言極是。主公納我陋見,乃出於容眾懷遠。靈壁之戰,不過全出於誤會罷了,誤會既消除,主公再納比彘求好之意,此天經地義耳!如何便與婦人相干了?”

  魏劭便命公孫羊留步,自己大步往衙署而去,神思略微恍惚,忽對面一守衛迎上來跪道:“禀君侯,便是方才,賈將軍派人來傳口訊,說女君已上路走了,賈將軍護送,特派他來告一聲。”

  魏劭一愣:“去何處了?

  守衛張了張口,茫然地搖頭。

  魏劭呆了片刻,臉色忽然一變,飛快地出了衙署大門,幾步並做一步跨下尺高的青石台階,到了拴馬樁旁翻身上馬。路人但見一騎如飛,往城池南門方向疾馳而去,認出馬上人影似是君侯,紛紛停步,回首觀望。

  魏劭一口氣追到了南城門口,停馬眺望南下的馳道,但見道路延伸,道旁有行人南北往來,及至視線盡頭,便餘黃塵漫捲,竟不見車馬踪跡,遂喝城門守官至前:“方才賈偲可有護送馬車出城?”

  君侯這般急匆匆縱馬而來,莫名其妙,神情氣急敗壞。守官吃驚不小,忙道:“今日我都在此,並未見賈將軍出城。”

  魏劭一定,立刻掉頭,匆匆趕回了信宮,一腳跨進射陽居內兩人住的那間房。

  房裡空蕩蕩的,不但沒了人,連東西都少了大半。她的一應日常之物體全不見了。

  魏劭吼了一聲來人,幾個僕婦匆忙趕至。

  “女君何在?”魏劭厲聲。

  僕婦驚懼,小聲道:“禀君侯,女君已上路,回往漁陽。”

  魏劭身影不動。

  君侯夫婦恩愛異常,比之當初剛成婚時,天上地下之別,射陽居里幾個僕婦都是有目共睹。也不知道到底鬧了什麼不快,女君竟就撇下君侯自己先回了漁陽。幾人在門外候了片刻。其中一個機靈些的,又大膽,抬頭看了眼天,壯膽道:“女君走的時候,日頭還掛著,這會兒眼見就暗了,瞧著似要變天。女君出發也無多少工夫,若去追,想也還來得及……”

  話未完,撞到君侯神色陰沉,兩道目光冷冷地投來,便噤了聲。

  ……

  過了午,日頭便徹底消隱,信都的上空,雲層積卷,黑壓壓便似天將要黑。還沒到酉時,房內已掌了燈。

  魏劭獨自在書房裡。門戶緊閉。燭台上的燭火卻被從門窗縫裡鑽進的風給吹的明滅不定。

  魏劭有些心神不寧。手中的兵卷,已經停留在同一頁上許久了。終於拋了下去。來到北窗之前,一把推開。

  狂風迎面撲入,捲動他衣角獵獵,身後燭台上的燭火,一排盡數熄滅。

  魏劭眺望北向視線盡頭的天際。那方烏雲壓頂,閃電不時撕裂雲層,隱隱傳來隆隆的悶雷滾動之聲。

  他出神良久。

  一滴豆大的雨點,忽然隨風從屋簷啪的砸到了他的面頰之上。

  瓦頂之上,隨之傳來一陣密集宛若篩豆的雨點下落之聲。

  魏劭感到一絲涼意。

  入秋了。

  ……

  夜深,雨越下越大。

  窗外掠過一道閃電。又“喀啦啦”的一聲,一個焦雷從頭頂滾過,幾欲將人心魂震破。

  魏劭睜開眼睛,轉臉,望了眼空蕩蕩的枕畔。

  她最是膽小的,聽不得這樣的閃電雷鳴。此刻若還躺在自己身邊,必定早已經鑽到自己懷裡求他保護了。

  魏劭的心裡空落落的,似被挖走了一塊東西。

  又一道閃電,撕裂了漆墨的夜空,照的半個信都城池,亮如白晝。

  轟轟不絕的雷聲裡,魏劭心頭似也被帶的一陣突突亂跳,忽然一個翻身下地,迅速穿了衣裳,到外間摘下掛於牆上的蓑衣斗笠,推門而出,靴履落於門前台階,一路踐著水花,朝外快步而去。

  ……

  小喬近午出門的時候,天色還是晴好。不想過了午,日頭漸漸便被雲層遮擋。

  還沒到酉時,天就竟黑的如同入了夜,又下起了雨。

  雨越大越大,傾盆如注。沿著馳道,在風雨裡再行了十來里路,終於趕到驛舍,落腳了進去。

  驛丞預備精舍,迎奉小喬住了下來。

  床上的鋪蓋是春娘自己帶出來的。春娘知小喬懼怕閃電雷鳴,當夜又陪她睡覺。

  小喬卻一直睡不著覺。閉著眼睛,將頭蒙在被窩裡。

  直到下半夜,雷聲漸漸稀落,終於慢慢合上眼睛。

  遠處忽然又起了一陣悶雷聲。

  小喬猛地驚醒,心口一陣亂跳,黑暗中睜開眼睛,聽到春娘熟悉的熟睡呼吸聲,心跳才慢慢地平復了下去。

  她感到口乾,又有些氣悶。沒有驚動春娘,從床上輕輕爬了下來,來到桌邊,倒了半盞水,喝了幾口,放下後來到窗邊,推開一扇被雨水浸的微微潤漲的小窗。

  一陣挾著深夜涼意的濕潤的風,朝她湧了過來。

  不知不覺,又是一年秋了。

  身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似是春娘快醒了。

  小喬關了窗,爬回到了床上。

  春娘半夢半醒間,伸臂摸到小喬軟軟的身子,覺到有些涼,幫她摟了摟被角。

  小喬終於倦了。閉上眼睛,聽著頭頂瓦片上沙沙不絕的落雨之聲,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感到有人在輕輕推自己。

  迷糊間睜開眼睛,見房裡已經亮了一盞昏燈,春娘不知何時起了身,此刻俯身,正在輕聲喚她。

  “女君,男君至。”

  小喬聽到她說道。語氣含了些小心翼翼似的謹慎。

126、

  賈偲白天護送女君出信都北上。全程不敢鬆懈。

  此去一路雖都隸屬君侯的地界,應當不會出大的問題。

  但前次并州陳瑞一事的教訓,歷歷在目。雖是意外,但他至今想起,依舊心有餘悸。

  且當初君侯初大婚,次日送女君回漁陽。便也是在這條道上出了意外。女君被人劫走,最後君侯竟以攻打石邑而收場。

  尤其他知道,女君今日這樣離開,並非出自君侯之意。倘若真出個意外,自己便真是萬死不辭。

  故此處雖是驛舍,但當夜,他不但在女君住屋近旁安排輪班守衛,下半夜更是親自值守。

  白天路上的時候,他也暗暗猜測,君侯在得知自己送去的消息後,會不會派人追上來。

  答案這麼快便來了。

  君侯不但親自趕了上來,而且,竟是在如此一個雷電交加風雨大作的深夜,從漁陽到這裡,追了百多里的路,於夜的最深沉的寅點到了。

  他頭戴雨笠,身披蓑衣,雙足踏出積水的水花,從驛舍的門外,徑直入了大堂。

  身後留下一道濕漉漉的水漬。

  賈偲驚呆了,單膝跪在了君侯的面前,低頭做好了要被斥責的準備。

  君侯卻只問了他一聲:“女君何在?”

  聲音辨不出喜怒。

  他答复,面門一陣衣風掠過,再抬頭,君侯已經從他側旁走過。。

  ……

  小喬從枕上,慢慢地坐起了身。

  春娘往小喬的肩上披了一件外衣,回頭看了眼門口方向,掩不住不安,附耳說道:“男君身上濕透了,瞧著神色也不好。”

  說罷轉身出去,來到還停在門外的魏劭面前。

  他的神色裡並不帶怒意,卻也無別的表情。

  渾身散發著一種叫人感到壓抑的氣息。

  春娘壓下心裡湧出的不安。

  她實是想為女君今日不告而別的舉動做一個能讓男君消火的解釋。

  偏竟想不出來。

  “女君醒了……”

  魏劭身影一晃,便跨進門檻。

  那扇門在春娘的面前,吱呀一聲閉合。

  ……

  燭台火光昏暗。

  魏劭從頭到腳,無一處不是濕漉漉的。

  他入瓦下已有些時候了,但此刻,水滴依舊不住地從他吸飽了水的發間,沿著額頭落到英俊的面龐上。

  衣衫更是濕透,緊緊地貼於他的胸膛,水滴滴答答地下落。才不過片刻功夫,門口他立於腳下的那塊乾燥地面,便積出了一灘的水漬。

  小喬的視線,從他面龐慢慢地落到他腳下的那灘水漬上。

  “脫了衣裳吧,你身上濕透了!”她說道。

  魏劭不說話。

  站著也一動不動。

  小喬等了片刻。

  冷冷哼了一聲:“明日著涼了,莫怨人!”

  說罷,一個扭身,背對著他躺了回去。

  她閉目,身後卻始終聽不到有任何響聲。

  終於還是忍不住,睜開眼睛略略回頭。

  看到魏劭還像片刻前那樣,站在那裡兩手垂的筆直。

  身影被燭火投在他身後牆上,一動不動,像隻掛著的皮影。

  竟似在賭氣。

  她忽惱了,一下坐了起來,撩被下床徑直走到他的面前,皺眉道:“你我既說不攏到一處,我回我的漁陽,你留下繼續做你的君侯大事,豈不是兩廂便宜?你這般大半夜追上來擾我清夢,是嫌昨日還沒吵夠?”

  魏劭還是那般固執地站著。只一道晶瑩的水珠,從他額頭正中發間的美人尖處滾落,滴在他挺直鼻樑上。

  許是沐了大半夜風雨的緣故,他英挺的一張面龐略顯蒼白,眼睛里布了被雨水刺激出的血絲,眉宇間帶著一絲疲倦。

  小喬恨恨抬手,剝他衣裳:“我是不想你在我這裡病了。免得日後祖母知道,要埋怨我!”

  他順從地讓她把自己給剝光,剩赤條條的一副軀體。

  小喬又從衣箱裡倒出一方沐浴大巾,朝他丟了過去。

  魏劭接住,終於自己開始擦拭頭、臉、身上水漬,

  小喬將他濕的能擰出水的衣裳一併拿了,送到門□□給春娘。

  春娘細心,方才出去,便已從賈偲那裡取了一套乾淨中衣,捧了過來正等在外。

  小喬接過衣裳,回到他面前,遞過去:“穿上。”

  魏劭接了過來,默默地穿上。

  “你這般過來,到底要做什麼?”小喬的語氣終於微微地緩了些下來。

  魏劭道:“我去信給楊信了,退兵。”

  進來後的第一句話。

  小喬一怔。

  “你可滿意了?”

  第二句話。帶著負氣。

  小喬不語。

  房里便沉寂了。

  房頂夜雨的敲打聲忽變的急驟,沙沙聲清晰入耳。

  “我是為了你,才如此做的。”

  魏劭忽一字一字地道。

  “流民首非池中之物,日後與我為敵,必是個麻煩。軍師勸我招他。然,他算你喬家的半個人,故他便是有通天之能,我也絕不會用!”

  “蠻蠻,事既到了這地步,我索性也不再瞞你了。我知你一直以來,想叫我放下心中的仇恨。我亦想!然,這於我太難。每每想到父兄當年身死之情狀,我便抑制不住恨意。我做不到!”

  小喬眼睫微微一抖,慢慢地抬起眼睛。

  “今日起先,我以為你回了兗州!我追到了南城門口!蠻蠻,你知道那時候,我曾冒出過什麼念頭嗎?”

  他頓了一頓。

  “當時我很吃驚,又極其憤怒。我在想,倘若你撇下了我,真的再也不回來了,如此也好,則我也無所顧忌了,我何時想打兗州,我便去打!想滅喬家人,我便去滅!”

  小喬睜大了眼睛。

  魏劭面上被雨水打出來的蒼白依舊。

  因為臉色蒼白,兩道劍眉和眸黑的異常。

  雙目之中,紅色血絲猶如蛛網,盤結密布。

  入目令她悚然。

  “那麼……你來,到底想怎樣?”

  她已極力在控制了,然,發出的聲音還是帶著一絲輕顫。

  魏劭閉目。忽睜開。

  “你我立個約,如何?我悅你,我要你如我悅你這般地悅我。聽我的話,給我生孩子,不許離開我。如此,從今往後,只要你喬家人不起二心,我便答應你,我不動他們。”

  小喬心口突突地跳,跳的幾乎躍出胸腔。

  初秋深夜涼薄,她感到冷,皮膚起了一粒粒的雞皮疙瘩。眼中卻冒上來一絲熱意。

  “好。”

  她望著他通紅的一雙眼睛,說道。

  窗外一道白光。

  遠處山頭之上,彷彿又起一聲悶雷。悶雷漸漸滾來,忽似在頭頂炸裂。

  小喬肩膀一抖。

  魏劭伸臂,一把將她抱在懷裡。

 兩人倒在了床上。

 她的衣裳被他剝去,露出一團羊羔軟肉。只是無論他怎麼愛撫,小喬身子也一直在發抖,牙關瑟瑟。

 他不斷親吻她,用自己火熱身軀包覆住她,等到她漸漸停止了打顫,忽鬆開她,仰面躺在她的面前。

 他早已堅硬。

 只要他想,早就可以佔有她了。

 他卻不動。這般雙目筆直地盯著她。

 小喬跪在他的身側。慢慢抬手,握住了他的炙熱。

 他喘息,雙目裡血絲更紅。忽然坐了起來,將她一顆螓首壓了下去,滾燙壓在了她的一張嬌美面龐之上。

 小喬僵了一下。閉目,順從了他。

 魏劭喉間發出不可抑制的興奮的歡愉的含混聲音,直到到了暴發的臨界,猛地翻身,合體入了她。

 入肉剎那,聽到耳畔一聲似泣似訴的嚶嚶嬌啼,魏劭今夜獨行於風雨馳道的所有失落焦躁不安便都蕩然無存了。

 他被她一圈圈緊張絞著,推擠,似排斥他出去。

 他咬緊牙關,一寸寸地入,艱難劈皴前行。終於叫他頂到了盡頭。

 霎時甜美無比。

 他重重地撞擊了她一下,似要深深地撞到她的心裡頭去。

 說出那樣的話,他是不甘,為自己不齒的。

 喬家對他施了美人計。

 他是中了計了。

 分明知道,卻已無法自拔。

 他只能從她這里索要歡愉滿足。要她給自己帶來足夠多的,多的能夠讓他忘記心底刻骨仇恨的歡愉和滿足。

 唯有這般,

 才是公平。

  ……

  洛陽。

  若問洛陽仕女,如今最時興的妝容是什麼。

  不再是柳葉長眉若入鬢,也不是額間花鈿耀明眸,而是半張精巧面具,半遮玉面,寶馬香車,駛於洛陽街道,引無數路人翹首回望。

  為左馮翊公守孝完畢的玉樓夫人終於回歸洛陽。

  時隔兩年,月前,她以一張蝴蝶黃金面具覆面,首現身於皇宮的一場夜宴之上。

  第二天,洛陽仕女便開始爭相效仿,追隨者無數,儼然成為風潮。

  ……

  清早,天方濛濛亮,小喬就醒了。

  喧了一夜的驚雷驟雨,已經消弭無痕。

  小窗外傳來幾聲清脆的嘰喳鳥鳴叫聲。

  倒顯得屋里格外的靜。

  小喬慢慢地睜開眼睛。

  她還躺在驛舍的床上。身子酸軟,彷彿還沒從昨夜的肢體交纏中游離出來。

  魏劭熟睡著。

  許是昨夜,他真的太過疲累了。

  向來警醒的人,在她輕輕拿開他伸過來的圈著她的那條臂膀的時候,也沒有醒來。

  只是一雙睫毛顫了顫,眉頭微微蹙了一下。

  信都初秋的清早,已經帶了涼意。

  小喬披了件衣裳,將滑到他腹部的被角輕輕往上拉了拉,下床趿鞋來到窗邊,推開一扇小窗。

  窗外那條昨夜被風雨摧的發出魔獸嗚咽的槐枝上,停了兩隻白頭鵲。

  相互親暱地喙梳被雨水打濕了的羽毛,交頸跳躍,嘰嘰喳喳。

  她方才便是被這兩隻小東西給吵醒了。

127、

  小喬微微仰臉,出神地看了枝頭鳥兒片刻。

  身後床上,魏劭朦朦朧朧地伸手,摸一把身畔。

  摸了個空。

  他的眼皮微微動了動,忽猛地睜開眼睛,呼的一下坐了起來。

  方被小喬拉到了他肩的被角沿著他的胸膛滑落,堆在了他的腹肌側。

  他撩開被,便要跳下床,忽看到小喬立於小窗側的背影。

  一頓。

  停了下來。

  小喬轉過頭。

  四目相對。

  “過來。”

  魏劭望著她說道。聲音帶著微微的嘶啞。

  小喬關上窗,回到了他邊上。

  他握她手,微微一扯。

  小喬跌坐。被他抱入懷裡。

  “昨夜我很快活。你也快活。是吧?”魏劭俯視她,問。

  小喬靠在他的肩上,仰面注視他那雙尚帶著些淡淡血絲,似在審視自己的雙目。

  遲疑間,唇方微翕,魏劭忽似又不要聽她回答了。

  低頭以吻封了她口。

  ……

  巳中,房門方開。

  魏劭昨夜脫下的衣物,春娘已經以火烘乾熨平,送了進來。

  二人起身,簡單用了飯,便離驛舍回往信都。

  魏劭讓小喬再等他幾日。等面過了濟北侯郭荃的使者,他便和她一道回漁陽。

  ……

  幸遜既為相,又被幼帝劉通尊為相父,地位尊崇。不但皇宮如他宅邸,出入類天子輿駕,呼三台召尚書若他家臣,甚至到瞭如今,因懶怠去往皇宮,命朝臣直接到他面前商議朝事。

  時人坊間言,洛陽今有兩朝廷,一是皇宮裡的千秋萬歲殿,一是相父蓮花台。

  蓮花台的得名,來源於幸遜那座建於洛陽東郊的華麗別邸。廣廈軒宇,雕欄玉砌。園中湖池中間,建有一座形如蓮花的高樓,玉石築階,鑲嵌金縷,內裡不但積藏黃金珠寶,納盡天下之財,亦藏美人,猶如幸遜后宮。

  蘇娥皇從十餘年前嫁到洛陽起,便盛名遠播。

  幸遜還在洛陽之外為刺史的時候,便聽聞過洛陽玉樓夫人之名。

  除了她的美貌,也聽過她的命格。

  後幸遜擁重兵入洛陽,剷除異己,定時局後,第一件事便是於宮宴中見蘇娥皇。

  當時她還是左馮翊公夫人。

  幸遜欲淫她。伺候暗尋各種機會。

  蘇娥皇豈會看不出幸遜對自己的念頭?

  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尤其深諳男子之劣根性。

  她這一輩子,對男人可稱無往不利。

  迄今唯一栽過的,便是魏劭。此是後話。

  她知幸遜對自己的逐豔之心。

  幸遜權傾朝野。這樣一個人物,也為自己所迷,她心中自然難免得意。

  但她卻不想叫他得手。

  男子若輕易得手一個女子,便絕不會放在心上。

  幸遜雖大權在握,但那時畢竟剛入洛陽。

  蘇娥皇是皇族之人。

  漢室再衰,她若不肯就範,幸遜還真不能闖入左馮翊公的府邸將人捉走。

  這般若即若離了半年,劉利死。蘇娥皇新寡。

  幸遜三日後便派人暗中接她去蓮花台。

  即便那時,她依舊瞧不起幸遜。

  她心裡所想的那個男子,遠在幽州。

  為了再次得到那個男子,她已暗中謀劃了許久,怎肯如此委身於蓮花台?

  趁著幸遜戰於汜水,她便以守孝為名回了中山國。

  一去雙年,如今再歸,縱然洛陽貴女如雲,玉樓夫人的風頭,卻始終無人能蓋。

  ……

  蓮花台酒池肉林,盛宴過後,幸遜寵蘇娥皇於內室。

  畢,幸遜臥於榻上,鼾聲如雷。

  室內富麗堂皇,美人烏髮如雲。

  蘇娥皇目露厭惡之色,推開幸遜肥軀,下榻坐於鏡前,對著鏡中的自己,出神凝視。

  半張黃金面罩,高價請巧匠打造而成。覆於中鼻之處,以軟帶勾懸於腦後,精緻而嚴密。

  除非她自己解帶,否則睡夢之中,也絕不脫落。

  她看了自己片刻,視線落到鏡中映出的身後的幸遜背影,出神了片刻,起身回到榻上,驚叫一聲,用力推搡幸遜。

  幸遜酣夢裡被驚醒,心生不快,迷眼道:“夫人吵嚷作甚?”

  蘇娥皇驚惶道:“我方才睡夢之中,恍惚見到一道金光忽從房梁落下,直奔丞相而來,我道要對丞相不利,失聲大叫,不想那道金光在丞相頭頂盤旋數圈,竟又騰化為龍,擺尾越出房梁,落於東郊!我被驚醒,這才擾了丞相。丞相恕罪!”

  幸遜本是不快,聽罷,睡意全無,睜眼道:“當真?”

  蘇娥皇道:“丞相面前,豈敢胡言?“

  幸遜出神。

  蘇娥皇下跪道:“方才那夢,實是清晰。便如親眼所見!我心慌不已,丞相何不派人去東郊看個究竟?”

  幸遜許。當即派人。天亮後,人來報,稱於東郊野地挖出千年龜甲,上篆九個大字:孫在山,走之運,王天下。已將龜甲奉於寶匣運來,請丞相過目。

  幸遜當即召親信群下聚會於蓮花台。眾人圍觀,無不稱奇。當中有主簿馮異道:“孫在山,走之運,乃遜,合丞相之名。此乃天降異兆,言丞相有坐天下之命!”

  司直臧常也道:“漢室氣數已盡,民不聊生,天下怨聲載道,若非丞相一力苦苦支撐,早分崩離析。丞相有匡扶社稷之功,去歲又敗袁赭,海內人心歸一,當應天順命,正位九五!”

  餘下眾人,紛紛附和。

  幸遜今雖尊顯無比,連幼帝劉通也尊他為相父,每至皇宮,跟前若無朝臣,幸遜坐位,幼帝反而立在一旁,戰戰兢兢,只是終究不及自己稱帝來的滿足,早就存了僭位之心。只是之前頗多顧忌。今日既得天兆,又有群下異口同聲主張上位,當下心動,留馮異臧常等親信私下議事,為自己擇日稱帝,大造聲勢,至晚方散,幸遜再臨蘇娥皇,欲以手揭她面上蝶罩,被阻,笑道:“丞相忘乎?我曾告丞相,去歲我遇一方士,再問命格。方士云,我本有極貴之命,奈何左右蘭台阻擋運勢,這才喪夫守寡,須以五行之金破運,這才面覆蝶罩。丞相取我金蝶,豈非破我運勢?”

  蘇娥皇遮瞞嚴密。幸遜雖也有所起疑,對她這托詞半信半疑。只是蘇女生而帶了異象之說,卻早根深蒂固,且昨夜又有她託夢之辭,助自己今日之事,幸遜自不會強行要解她蝶罩,反覺這般半遮半掩,更具秘韻,當下哈哈大笑,道:“夫人真乃妙人。得了夫人,方知我從前媾和之女子都不值一提!他日我若為帝,必定迎夫人入后宮,方不負你生而異象之命!”

  蘇娥皇道:“謝丞相厚愛。只是我卻擔心,丞相如今雖得天降祥瑞,恐怕諸侯未必肯從。尤其北方魏劭,他豈肯俯首稱臣?”

  幸遜聽到魏劭二字,勃然大怒:“魏劭小兒,去歲正旦日朝賀,諸侯無一不至,獨他不來!今歲又驅馮招佔涼州,狂傲至此,真當我奈何不了他?等我大事畢,我必親興兵,伐幽州!”

  蘇娥皇道:“丞相果然有男子氣概!娥皇欽佩,便坐等丞相一統海宇,威加八方!魏劭野心勃勃,娶兗州喬女,乃借兗州,方便他日後南下圖謀不軌 丞相若伐魏劭,當一併伐兗州,如此方能一舉兩得,斷其後路!”

  幸遜看了她一眼:“我聽聞,夫人早年與那魏劭,似有故交,何以如今這般切齒痛恨?”

  蘇娥皇道:“不過是小時候認識,見過數面罷了,何來故交之說。他與丞相為敵,便也為我之敵。”

  幸遜道:“好!待我位及九五,必定提攜於你!”

  蘇娥皇笑:“多謝陛下隆恩。”

  幸遜哈哈大笑,忽想了起來,道:“袁赭乾兒丁屈,去歲改投我帳下,曾言於我,魏劭之妻,有稀世之美貌,天下男子見者,無不失魂。聞陳翔之失并州,敗之起因,亦是其子奪魏劭之妻,引魏劭攻石邑,方奪回喬女。魏劭小兒,艷福倒是不淺。你與他既相識,可見過喬女?與你相比,孰更美?”

  蘇娥皇媚笑道:“我怎能與魏劭之妻比美?至於喬女美到何等地步,丞相親自見上一見,勝過萬千言辭描繪。”

  幸遜出神 心漸癢難耐。恨不能立時能將那喬女奪來,藏入蓮花台裡。

  既為洩恨,令魏劭品嚐被奪妻之羞辱,更要親眼目睹,那喬女到底如何之美,竟能令陳翔失了固守數十年的石邑,繼而一敗塗地,將大好基業,拱手送人。

  ……

  魏劭帶著小喬於當天傍晚,回到了信都。

  公孫羊正在信宮等他。

  面上雖無多少異常,但顯然,應該是出了什麼事了。

  魏劭送小喬先回了射陽居。隨後到書房,問:“先生何事?”

  等待他的,是一個他之前怎麼都沒有想到的消息。

  公孫羊說:“白天流星快馬來報,瑯琊王劉琰聯東海國,發兵徐州。薛庵為保地盤,匆忙退兵……”

  魏劭的思緒,一開始還有點沒收回來。

  瑯琊王劉琰?

  他終於回過神。驀地看向公孫羊。

  公孫羊語氣變得愈發謹慎:“據探子報,劉琰隨後親自去往靈璧,疑他意欲招撫比彘。”

128、

  瑯琊國地處徐州北,國都開陽,距州治徐州城,不過四五百里地而已。皇室衰,早虛有其名,偏安一隅而已,薛泰從前並未將區區瑯琊放在眼裡,只知道去歲瑯琊王死,世子劉琰繼位,當時不過去信,先弔唁,後賀表罷了。卻分毫也不知,劉琰這兩年暗中結能人,納豪傑,廣存糧,堅壁壘,早不是當初那個因遭離間而被迫寄身兗州長達數年的少年了。

  劉琰一直暗中關注徐州之勢,從去歲比彘初戰薛泰開始,比彘便入了他眼。至今日,徐州大亂,終於果斷出手,說服東海國聯合出兵攻占徐州城。

  薛庵一心為父報仇,陳兵夏丘,徐州城後備空虛,竟叫劉琰突襲得手,等他返兵回救,已是無力回天,攻城不利,那邊又怕楊信背約趁機來奪其餘城池,權衡之下,無奈只能先棄徐州城,帶了剩餘不過數万人馬,恨恨先回下邳整兵休養。

  劉琰佔穩徐州,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親自去往靈壁拜訪比彘,表結納之心。

  ……

  魏劭坐於案後,案面橫擱他的寶劍。

  修長手指,慢慢撫著劍柄上的龍紋錯金飾紋。

  神色澹然,眸底卻暗波翻湧,宛若山雨欲來。

  “……劉琰乃漢室貴冑,又禮賢下士,被譽為皇族中不可多得之芝蘭玉樹。他少年時候也曾客居於兗州,論起來,與那比彘也是有故可循。若真被他招去,可惜了。此事說大不大,但也不可不顧。以我之陋見,主公還當以大局為重,摒棄前嫌,藉此次退兵之機,將那比彘納為己用,方為上策……”

  公孫羊在旁嘰嘰個不停,說了什麼,魏劭並沒怎麼入耳。

  他的心魂,都集中在了劉琰這個名字上。

  他妻的青梅竹馬,曾經的未婚夫,在他大婚娶她後,此人還不死心,於半道將她劫走,這才有了後來他一怒髮兵攻打石邑之戰!

  魏劭到了今日地位,心力要分擔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攻城略地,接納投效,厲兵秣馬,未雨綢繆,除了這些天下戰計,他私下的情感,又全系在小喬一身。被她一個女子迷的每日患得患失,心神不定。時而一腔柔情,恨不能和她化泥捏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時而又愛恨嗔癡,心意難平,原本早就已經將劉琰丟到了不知何處。

  卻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名字突然又冒了出來,且是以如此出人意表的方式。

  不但佔了他早虎視的徐州,最叫魏劭心若扎刺的,是他竟想延攬比彘!

  不管魏劭怎麼不肯承認,口口聲聲喚比彘為“流民首”,他心裡也是清楚,在小喬的心目之中,流民首因是她阿姐大喬丈夫這個身份的緣故,她看比彘,恐怕看的比自己還要重。

  只不過是因為一個喬姓!

  對此他有點心酸,更感憤憤。

  昨夜他冒雨獨行百里,追她到了驛舍,為換她甘心,一時衝動,為她做了那般令他往後可能都無顏再去面父兄靈位的讓步。

  當時確也換來了她的柔婉相待,叫他欲,仙,欲死,一把肉身,所能達到的極致酣美,應也不過如此了。

  只情潮過後,心裡卻依舊還是彷彿缺角。那種向來的若有似無失落,似乎並未因她那一聲聽起來平靜無波的“好”而得到圓滿的填實。

  才一夜過去,竟又蹦出這樣的事。

  一個是她從前的未婚夫,一個是她的親姐夫。

  流民首若真被那個姓劉的給延攬去了,她會如何作想?

  姓劉的會不會因此在她心裡又添一份分量?

  “……主公若不願親自出面,以我之陋見,可請女君從旁協助。女君若去信,闡明其中利害,比彘必定不會受那劉琰延攬……”

  公孫羊還在一旁,說個不停。

  魏劭臉色一沉,將寶劍往前一推,挺直了肩背,道:“兵家之事,我自有決斷,何須婦人插手?”

  劉琰和女君從前的關係,公孫羊心知肚明。

  見君侯如此表態,只得按下了話。

  魏劭道:“命人再去打探消息,先觀其變。至於徐州……”

  他沉吟了下,冷笑,“叫楊信先不必動兵,等著就是。薛庵失徐州,豈肯善罷甘休?必再去奪城。劉琰有何根基?被一婦人逐若喪家之犬,僥倖寄居兗州數年,不思報恩,如今竟還想拖累旁人。流螢些末微火,也敢與星月爭鋒?坐觀薛庵劉琰相鬥便是。”

  說罷,起身,出。

  ……

  三天后,濟北侯郭荃使者一行人到。

  使者不是旁人,郭荃長子郭興。

  來時候,郭興帶駿馬六匹,黃金馬鞍一座、絲緞若干。

  除禮物,同行而來的,還有一輛香車。

  車裡坐了兩名郭荃送給魏劭的美人。

  一個通音律,一個善舞蹈,處子之身,容貌出眾。

  當晚,魏劭於信宮設宴,款待郭興一行遠道來客。

  ……

  射陽居距離信宮設宴的前堂,已經隔了數重門了。

  但依舊能聽到那個方向隱隱傳來的笙竹之聲。

  因客人眾多,一行有數十人,小喬從射陽居調僕從去往前堂聽用。

  漸晚,陸續有僕婦歸來。

  春娘從小廚房端了茯苓烏雞湯回來。

  女君一向月事來時,體有不適,如今雖比從前大好,但每逢那幾個小日子,人便酸軟無力。

  且成婚時日也不算短了,肚子一直沒有動靜。

  雖然徐夫人那邊,並未催。男君更無不滿。

  春娘卻一直上心。

  數月前在晉陽,小喬生病那次,漸漸養好後,春娘順道又請醫為女君診女科。

  醫士也診不出什麼,只說氣血不足,兩虛之症,須慢慢加以調理。

  沿著遊廊往屋子去,到了走廊拐角處,看到背站了兩個僕婦,正在那裡竊竊私語。

  走的近了些,便聽到兩人說話之聲。

  一個道:“……濟北侯送的二美人宴中獻歌舞,當時我便站在堂角里,親眼見那兩女子,眼風都在往君侯身上飄!”

  另個道:“這有什麼。我聽服侍那兩女一路過來的僕婦說,濟北侯有意和君侯以婚締約,要送個女兒過來呢。女君應還不知曉吧……”

  春娘眉頭皺緊,咳嗽了一聲,走過去道:“無事便在此處嚼舌?規矩都死了?”

  僕婦聞聲,回頭見狀,面露驚惶,慌忙告罪。

  春娘又叱了兩句,方進屋。見小喬立於一扇窗前。窗開方向,正朝方才那二僕婦議論的方向,疑心她是聽到了,心下有些不安,喚她來食。

  小喬吃了兩口,便放下了。

  廚娘勸她再進些。小喬又勉強吃了一口,實在感到膩,便推開了。

  忽覺胃裡一陣翻湧,彷彿想吐,皺了皺眉,極力忍了下去。

  春娘見她神色有異,以為她聽到了方才那兩僕婦的議論,心緒不寧,便低聲勸道:“女君可是聽到了什麼?莫往心裡去。男君待女君如何,女君心裡也是有數。不過送來兩個伺候人的,男君豈能入眼。便是郭家真送了女兒過來,也就姬的分位罷了。女君放寬心,將身子養的結實了,男君才歡喜……”

  小喬微微一怔,隨即笑了笑,道:“春娘說的極是。”

  ……

  信宮大殿,雕樑畫棟。敞闊寬深的大堂裡,鼎立八根二人圍抱的朱紅大柱。殿頂四角,皆燃熊熊牛油火杖,將內裡照的亮若白晝。

  魏劭東向踞案獨坐,郭興一干來使列坐南向,公孫羊、長史衛權等北向陪坐。

  美酒盛饌,賓主濟濟,把酒言歡。

  二美人進獻歌舞助興完畢,於撫掌聲中,走到魏劭的座前,左右下跪,手中各舉金樽。有侍女倒酒。酒滿,嚦嚦鶯聲,向魏劭進獻美酒。

  魏劭納酒,又命侍從賞二美人。

  美人拜謝,退下後,郭興望了眼坐於自己身旁的謀士夏宏。

  夏宏會意,起身向魏劭進酒,笑道:“來此之前,某便聽聞,燕侯命世之英,猛銳冠世,以少年而定北方,威加海內,人皆仰視,早心懷憧憬,今日一見,方知燕侯非但武功蓋世,更美姿容,意瀟灑,若半天朱霞,令人心折。我之主公,家有一女,年正韶華,略有姿容,若蒙不棄,欲送來侍奉燕侯夫婦,以表我主公結好之心,不知燕侯意下如何?”

  公孫羊神色微微一頓,看向魏劭。

  魏劭飲盡了杯中之酒,慢慢放下,方微微笑道:“多謝郭侯美意。郭侯千金,必定冰魂雪魄。請代為轉告,劭十分感激,卻斷不敢如此委屈了她。盼另締結良緣,方不辜負蕙心紈質。”

  郭興夏宏皆都一怔。

  魏劭已娶兗州喬女為正妻,天下人皆知。郭荃自然也非要奢想將女兒嫁來為妻。方才夏宏話也說的很清楚了,願嫁女為姬,想藉此來穩固關係。

  卻沒有想到,這樣都被魏劭給拒絕了,兩人面面相覷,一時接不下話了。

  公孫羊一陣齒酸。見君侯說完,面不改色,自顧斟酒。

  忙起身打圓場。

  衛權受魏劭命,此前聯絡郭興一行。見狀,借敬酒附郭興耳畔道:“非我主公拒你一家美意。之前亦有別家送女求嫁。主公一概不應。既從前不應,今日也不好獨取你一家。主公雖不取,只使君結好之心,主公卻是悅納,使君莫多心。”

  郭興這才尷尬稍解,心裡卻忍不住暗暗納罕。

  以送女求關係穩固,實是司空見慣。

  他也曾聽聞,魏劭與兗州喬家有不解之仇。

  喬家便是以嫁女為魏劭妻的方式,才得以化解仇恨。

  從前遭到薛泰攻伐,還得了魏劭出手,躲過一劫。

  原本自家也想效仿,藉此來穩固關係。

  不想卻被拒了。

  只怪遲了一步,叫兗州喬家捷足先登。

  作者有話要說:猛銳冠世,美姿容,本是形容小霸王孫策的,此處借用。

129、

  宴畢。

  魏劭見衛權似有話講。急忙擺手,稱如廁,大步離去。

  衛權一路緊追魏劭,最後追他於西溷外,諫言道:“主公計定天下,正當廣納豪傑,歸攏人心。郭荃主動送女,除結好於主公之外,也是為求穩固。主公當納,卻不知為何拒絕?我見郭興當時目露茫然之色,想必心下不定,恐他疑慮,寬慰了幾句,才見他勉強心安。我請主公三思!”

  魏劭道:“我推都推了,你叫我再要回?不必說了,我方才吃多了酒,急如廁。”

  說罷疾步入內。

  衛權性秉直,又不肯看人眼色行事。自己認定該當的事,便定要說出個子丑寅卯才會罷休。

  從前有一回,為勸魏劭納他諫,足足追了他三天。魏劭最後無奈,應允才作罷。

  魏劭也知方才自己拒了郭女,舉止出人意料。是以宴畢一見衛權朝自己來,便立刻廁遁。

  沒想到他竟一路追了上來。

  魏劭在裡頭屏住呼吸,磨蹭了半晌,直到聽不到外頭有動靜,以為衛權走了,才出來。

  不想他竟還守在門口。一個轉身要再入內,已被衛權堵住了路。

  “主公!諸侯一妻八妾!主公如今只得女君一人,多納幾房姬妾,天經地義。主公當納!”

  魏劭仿似未聞,抬腳要走,衣袖卻被衛權從後牢牢扯住。

  魏劭惱了,回頭道:“今日郭荃送女,我若納,明日再來一個,你再要我納?我何來無窮精水雨露均霑?休再多言!”

  衛權一愣。忙辯道:“主公曲解我意。我之本意,乃此次郭家示好,主公不納,郭荃恐疑慮,不利於牢固關係。”

  魏劭一把甩開了衣袖,怒道:“我謀天下,竟靠婦人裙帶耶?”說罷大步朝前。

  衛權覺得君侯此話似有理,只是又似有悖常理。

  定在廁門外遲疑著,抬頭忽看到對面公孫羊來了,急忙追上去招呼:“軍師!你來的正好!”

  公孫羊吃酒後,也是內急來此。遠遠一瞥見君侯和衛權於廁外身影,立馬停住腳步,轉身匆匆要走。

  奈何已被衛權看到。聽他在身後喚自己,只得停下腳步,面露笑容走了過去。

  衛權便將自己方才進言複述一遍。

  “軍師以為我之所言是否有理?主公當納不當納?”

  公孫羊瞥了眼一旁臉色陰沉若霾的君侯,咳嗽了起來:“咳……咳……此事主公當有自己所想……衛長史盡了上言本分便可……餘者……咳咳……主公自己應有所想……”

  衛權本還以為公孫羊和自己一樣,會出言勸說。

  不想他咳了半晌,出來這麼一句。

  復又一愣:“軍師何以不勸?非我迫主公納美。我也知主公非貪圖美色之人。只是今日宴會之上,主公之舉,實在稱不上得當,是故大膽進言。主公何以不納,我也實在想不明白……”

  “我懼內,如何?”

  魏劭說罷,怒氣沖衝抬腳而去。

  衛權錯愕定住,張著嘴巴,呆呆看著君侯揚長而去的背影,直到見不著人了,方慢慢轉向公孫羊。

  公孫羊擺手:“衛長史莫問我,我所知不比你多。我如廁去也。”

  ……

  戌中。

  不早了。也不算太晚。

  小喬從驛舍被接回來的這幾天,白天裡總感覺精神不濟。

  今晚宴會準備完畢,也無她事了,方才又覺困倦,便躺了下去。

  人是躺了下去,卻始終睡不著覺。

  一閉上眼睛,腦海里便又浮現出數日前的那個雷雨交加夜裡,魏劭宛如落湯雞般,濕淋淋地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幕。

  那個夜晚,她的心潮,起伏莫可言狀。

  她起初嫁到魏家,肩負的唯一使命,也是她自己的唯一目的,便是希望能化解喬魏兩家因上一代而結下的仇恨。

  而比起並不知未來的喬家人,小喬自己懷著的這個願望,事實上更是來的急迫。

  因為她知道前世裡,滿心仇恨的那個大燕開國皇帝魏劭,曾對喬家人都做過什麼。

  兩年的時間過去了。

  她十四歲嫁來,如今十六歲了。

  這兩年間,她從一開始戰戰兢兢怕走錯一步路說錯一句話,終於慢慢變得有些融入魏家,乃至得到了丈夫魏劭的寵,如今甚至還能仗著他的寵,在他面前發發小脾氣什麼。

  但是她從未敢想過,她竟然現在就能從魏劭那裡,得到了他不動喬家人的保證。

  魏劭因當年父兄之死而帶去的埋於他心底的複仇執念,到底是如何的深重,她是一清二楚的。

  他又是何其傲慢,冷酷到近乎殘酷的一個男子,小喬也是心知肚明。

  所以,那一刻,當他那雙被雨水刺激出了滿目血絲的眼睛盯著她,在她毫無準備的情況之下,突然說出那樣一段話的時候,她震驚了。

  很奇怪,那一刻,她竟不是應當有的如釋重負。

  沒有如釋重負,而是想落淚。

  為他,也為自己。

  他肯為了讓她“如我悅你般悅我”,而對她做出這樣的一個承諾,她知道於他而言,是如何的不易。所以他也有資格再附加那些如同□□裸交易的條件。算是天經地義。即便這方式,會讓她難免生出一種自己如同是祭台上犧牲的感覺。

  但或許,說到底他只是想要她的一顆心,讓她徹底去愛他的心。

  小喬明白這一點。

  可是小喬卻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

  她當時應的那一聲“好”,在欺騙他。

  她是喜歡魏劭的,這個壞起來讓人恨的牙癢,好起來也能讓她肉浮骨酥,魂魄蕩漾的男子。

  但她卻不可能因他的這個承諾而對未來徹底放下心。

  浮雲似白衣,斯須變蒼狗。世間事變數太多。

  十年二十年太過遙遠,便不去想了。

  去年此刻的自己,又如何能得知今日此刻的所想?

  她相信魏劭那一刻的諾言,是出於他的真心。

  但是她也知道,他心裡的那頭噬人猛獸,如今不過是被他自己用鐵鍊強行給鎖在牢籠裡罷了。

  不知道哪天,便會因為什麼而在此脫籠而出。

  她願意儘自己所能去回報魏劭對她許下的這個諾言。

  但她也依舊在等著父親壯大喬家,一如當初她的所想。

  仇恨僅靠一個女人的愛,甚至再加上孩子,或許能夠被束縛。

  但絕不可能消弭。

  小喬知道這一點。

  ……

  春娘知小喬還沒入睡,進房陪。見小喬若有所思,又開解:“女君莫多想了。郭家……”

  小喬坐了起來,笑著打斷她:“我見春娘才是比我還要多想! ”

  春娘笑嘆了口氣,自嘲般地搖了搖頭:“女君說的是。我不多嘴了。”

  小喬道:“春娘放心便是。夫君不會接納郭女的。”

  至於那兩個美人,她更是絲毫沒放在心上。

  再過個幾年,魏劭若遇相同情況,會如何處置,她不敢保證。

  但這一次,她想都不用想,直覺告訴他,魏劭絕對不會接納。

  春娘一怔,隨之露出欣喜之色,握了握小喬的手,感到她指尖發涼,忙叫她躺下去,幫她掖了掖被角。轉身去收拾那碗小喬只吃了幾口的已經涼掉的雞湯。

  忽然一陣腳步近,回頭看到魏劭進來了。

  春娘喚了聲男君,端起殘盞要出去,被魏劭叫住了。

  “什麼東西?”

  “烏雞湯。”

  春娘道:“給女君補身子的。女君吃不下,放著涼了,正要端出去……”

  “我吃吃看。”

  魏劭從托盤裡端起了碗。春娘還不及阻攔,便見他幾口西里呼嚕下了肚,將碗放回了托盤,打了個飽嗝。

  “味道怪!”他咂了咂嘴,評了一句。

  “難怪蠻蠻不吃。下回做好吃點。庖廚不行就換!”

  春娘無語。看了眼小喬,端著托盤出了房。

  回來這幾天,小喬心緒本都有些浮著似的。

  忽被他這一幕給惹的想笑。

  忍不住拉起被頭,蒙上了臉,抖著肩膀吃吃低笑。

  忽然床畔彷彿一沉,被頭被人拉下。

  魏劭已趴在了她的邊上,盯著她,兩道眉毛跳了一跳。

  “笑什麼?”

  小喬搖頭。

  “說!”他做出惡霸的模樣。

  小喬還是搖頭。

  粉頰上沾了幾綹髮絲,又美又俏皮。

  魏劭定定望了看了片刻,手指伸過去,幫她拿掉沾臉上的髮絲兒,道:“蠻蠻,今日郭荃給我送了兩個美人兒。極美,極美。一個會唱歌,聲若百靈。一個會跳舞,輕盈若飛……”

  他停了下來。

  “但我一眼都沒看。”

  小喬睨了他一眼,微笑:“你沒看怎知她極美?你沒看怎知她能飛?”

  魏劭一頓:“只看了一眼。”

  忙又接了下去:“不止這樣,郭荃竟還要送他女兒做我的姬!”

  他表情憤憤。

  “我當時心道,我都有了蠻蠻了,莫說郭荃家的凡人女兒,便是瑤池神女,我也決計不會多看一眼!我當場便拒絕了。偏那衛權不識好歹,一路追我,非要我納了郭女不可!最後被我厲聲呵斥,他才羞愧退去!”

  他說完,便閉了口,兩隻黑漆漆的的眼珠子凝視著她。

  ……

  回來的這幾天,大約是覺察到了她的情緒不高,加上她人懨懨。

  小喬也看的出來,魏劭在自己面前,似乎帶了點小心翼翼般的討好。

  這幾個晚上,也只抱著她睡覺。見她似乎興頭不高,沒再要她。

  此一刻,小喬在他的目光裡,讀出了點什麼。

  她凝視他。朝他伸出兩支雪白藕臂,摟住他的脖頸,唇貼到耳畔道:“蠻蠻知道夫君對我好。”

  兩瓣柔軟香唇,親了親他的面頰。

  魏劭閉目,深深呼吸了一口她的香氣,壓下來吻她的唇。

  小喬聞到一股他混合了酒氣的雞湯味道。

  胃裡忽然又有點抽搐了。

  忍了片刻,再也忍不住,一把推開他,爬起來趴到了他腿上,吐出了一口胃裡穢物。

130、

  魏劭一愣。

  反應過來:“怎的了?哪裡不適?”

  見她趴自己大腿上一動不動的,將她小心抱起,轉了個面。

  小喬軟軟地靠在他臂彎裡,閉了閉眼睛。

  “你怎的了?”

  魏劭又問,手掌摸了摸她的面頰。

  涼涼的。

  “我去傳醫!”

  他將小喬輕輕放在枕上,起身抬腳便往外去,被小喬從後拉住了衣袖。

  “我無事,”小喬搖了搖頭,“就方才聞到了你身上酒氣,大約不適,才嘔了下。”

  魏劭一怔,扯起自己衣袖聞了聞,忙道:“該死!我這就洗澡換衣……”

  他話音未落,小喬胃裡又是一陣抽搐,爬起來趴在了床沿邊,再次吐了。

  這次吐的厲害。晚上吃下去的尚未消化完的全都嘔了出來,嘔在了魏劭的黑靴履面上。

  魏劭臉色一變。一邊撫她後背,一邊直著脖朝外喊春娘。

  聲極高,幾把整個射陽居的僕婦都給招來了。

  春娘大驚,慌忙一把推門而入,看到小喬軟軟地趴在床沿邊,地上連同君侯的靴面,一灘的嘔物。君侯在旁,手忙腳亂。

  “快去傳醫!”魏劭嚷,又低頭焦急問詢。

  春娘方才聽到君侯在屋里大叫自己,聲幾乎驚天動地,以為出了何事,大驚失色。

  跑過來的時候,還險些在台階上絆了一跤。

  進來見是小喬嘔吐,有些意外,忙轉頭叫人去傳醫,自己匆忙到了床邊。

  小喬終於吐完了,被春娘扶起靠躺在枕上,漱了口。

  春娘用帕子替她拭唇。

  胃裡的東西嘔光,小喬終於覺得舒適了。只是人還有些軟,靠那裡閉著眼睛。

  僕婦進來打掃地上的嘔物。

  魏劭靴也不換,在旁走了幾個來回。見小喬終於止了吐,懸著的心才稍放了些下去。

  再看一眼,她嘴唇褪去了血色,軟綿綿的模樣,轉向春娘,目又露出怒意:“你們這麼多人如何服侍的!晚上叫她吃了何不潔之物!”

  小喬睜開眼睛: “我沒事。你別這麼兇。”

  魏劭一頓,忍了下去。只是臉色依舊難看。

  春娘起先也是驚慌。等小喬吐完了,低聲詢問幾句,得知她腹並不痛,這才微鬆口氣。

  忽然念頭一動,一顆心砰砰地跳了起來。

  她是小喬的貼身服侍人。小喬每次的小日子,她自清楚。

  這個月的月事,又推遲了些天,今日還沒來。

  因為從前也有過數次推遲。短則四五日,長則半個月。

  起頭她還以為有孕,但每次都是空歡喜。

  女君成婚也兩年了,不算短,遲遲無報喜消息。

  春娘漸漸也不抱大的希望。

  是以這個月又推遲些天了,她也沒怎麼往孕信上頭去想。

  不想今晚卻突然吐成這副模樣。

  春娘目放異樣喜色,那話都到嘴邊了,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唯恐自己料錯,叫君侯空歡喜,恐怕他失望。

  是以強行忍住已經竄到嘴邊的話,轉頭對魏劭道:“男君休驚慌,女君應是無礙。”

  見君侯朝床邊來了,自己急忙起身,讓出位置。

  她也是心裡著急,出去等醫士來。

  魏劭坐在了床沿邊,扶小喬躺下去。

  “你想吃什麼?”

  小喬吐的腹中空空,卻沒半點想吃東西的慾望。搖了搖頭。

  她臉色比起方才,雖慢慢有些走了回來。

  只是小臉兒卻依舊白白的不見半分血色,眼眸微閉,睫羽半遮,宛若一朵遭了風雨的嬌花。

  魏劭心疼死了,恨不得抱她在懷裡疼才好。

  “那你先睡。醫士很快就到。”

  說罷自己和衣側臥在她外側陪著,手伸到了被底下,將小喬微涼的一隻柔荑包覆在自己溫暖的掌心裡,慢慢揉著。

  房里寧靜了下來。

  小喬額頭輕抵在他下巴頦上,閉了眼睛。

  才一盞茶的功夫。

  魏劭等得不耐了。外頭忽然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那醫士匆匆來了。

  春娘迎上。一邊走來,一邊低聲述說方才女君不適之狀。

  醫士聽到月事推遲,又說方才嘔吐,晚間也並無吃任何不潔食物,第一便往那上頭想了。

  隨了春娘匆匆入內,看到一張彩繪綠身朱鱗對龍鳳紋的落地曲屏風後快步轉出來一個高大雄武的年輕男子,身著玄底繡金織雲氣靈獸紋的華美袍服。知是信宮之主燕侯魏劭,忙向他見禮。

  魏劭面帶不悅:“你怎才來?我夫人方才嘔吐不適。你快瞧去!”說罷轉身入內。

  醫士喏喏,隨了燕侯轉入內室。撲鼻一陣迷目暖香,看到一張錦裘雲枕床上,坐臥了個看起來才不過十五六歲的小婦人,膚光勝雪,體態我見猶憐,哪裡敢細看,斂目到床邊,坐在一張僕婦端來的矮杌上,雙指輕搭於從斕錦被下伸出來的那隻玉手腕脈上,閉目靜心斂氣。

  魏劭站在一旁盯著。

  不過片刻,醫士便睜開眼睛,笑道:“如盤走珠,圓滑流利,此為妊娠脈相。方才那位阿媼又說女君月事推遲,正合脈象。此應是喜脈無疑。”

  魏劭凝目。

  片刻後,臉慢慢地轉向小喬。

  小喬聽到,一時也呆了。心裡生出一種茫然之感。

  對上上魏劭投來的兩道目光。

  短暫一陣沉默。

  春娘大喜,喚道:“男君!你可聽到?女君有喜了!老夫人若知曉,該當何等的歡喜!”

  魏劭猛地轉向醫士:“你沒診錯?”

  醫士起身道:“君侯放心。我把脈二十餘年。若這都能診錯,君侯將我招牌砸爛便是。只是方才診女君脈時,覺氣血不足。觀女君年歲也是略小,又是頭胎,我給開副方子,稍加調養。”

  魏劭點頭:“你快開!”

  春娘笑容滿面,忙引醫士出去寫方。

  內室裡只剩下了他兩人。

  小喬終於從一開始的茫然裡,清楚地意識到了一件事。

  她懷孕了。

  這一刻,心忽然亂跳。

  湧出一種似是歡喜,又不完全僅僅只是歡喜的異樣之情。

  慢慢抬起眼眸。

  魏劭還站在床前,兩眼直直地看著自己。

  她略動了動身子。

  才晃了下肩,魏劭忽朝她撲了過來,胳膊緊緊抱住了她。

  一語不發,只是這般緊緊地抱著不放。

  小喬的面龐被壓在了他的胸膛上。

  閉著眼睛,感受著他心臟飛快有力的搏動。

  也彷彿聽到了他全身血液湧流而過的聲音。

  “夫君,你傻了嗎?怎不說話?”

  她終於睜開眼睛,仰臉輕聲道。

  魏劭的一隻手,慢慢地伸到了她的小腹上,輕輕撫摸了一下。

  “蠻蠻,是這裡,這裡?”

  小喬點頭。

  魏劭的眉動了一動。盯她肚子瞧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

  小喬感到他的胸膛在微微震動。

  “蠻蠻!你竟真要給我生孩子了!我魏劭今日也要有孩子了!”

  他的神色一片狂喜,又得意非凡。

  吻如雨點般胡亂地落在她的額頭、面頰、嘴唇上。

  親吻了她一陣,彷彿忽地想了起來,猝然停下。

  “我竟忘了!方才你便是聞了我的味道才吐的!”

  他忙將她鬆開,小心翼翼地放她躺回到枕上。自己也下床。在床前打了個轉,彷彿依舊無法抑制心裡那一番狂喜似的,忽然快步走了出去。

  也不知道他說了什麼,小喬聽到外頭傳來一陣僕婦們發出的競相恭賀和道謝的嘈雜之聲。

  小喬躺在枕上,閉目,抬手搭在自己方才被他撫觸過的如今還十分平坦的小腹。

  一個新的,因她和魏劭這個男人而一起造出來的小生命,竟不知不覺地便在她的身體裡開始孕育了。

  何等的奇妙。

  剛得知這個消息時的茫然和她自己也說不清的不知道到底是什麼的那種異樣之感,忽然便消失了。

  心底里,終於被更加清晰的歡喜之情,慢慢地徹底填滿了。

131、

 魏劭一夜沒睡好。

  突如其來的即將要為人父的消息給他帶去的極度興奮;又擔心自己睡相差,腿會壓到小喬的肚子。

  所以中間醒了好幾次。

  每回醒過來,一睜開眼睛,看著小喬蜷著嬌小身子貼著自己而眠,魏劭的視線,就捨不得從她那張恬靜的依舊如同少女般的睡顏上挪開。

  在他過去的仿似突然被強行割裂童年記憶的漫長的十幾年歲月裡,殺戮、戰事、仇恨,占去了他幾乎全部的心力。

  那段曾給他痛苦少年時光帶去了過溫暖的朦朧依戀,也很快如電光朝露,消散無影無影。

  留給那個少年的,只是從此對於女人的一個淡淡陰影。

  所以此後,他便下意識地不喜女人再靠近自己。

  他享受殺戮,戰爭,報復。享受熱血噴濺過冰冷刀刃給他帶去的最直接的感官高,潮。

  他也以為,這一輩子,只有祖母才是唯一一個能叫他從心底裡願意去靠近的女人。

  但是如今卻不一樣了。

  他得到了她。

  魏劭心裡的一腔柔情,簡直不知該如何去向她表達才好。

  這一刻,倘若要他下跪在她高傲揚起的下巴面前,她才肯不吝地去愛他,魏劭覺得自己大概也能做得出來了。

  反正都被她扇過好幾次巴掌了。

  也不在乎別的了。

  怕驚醒了她,他不敢抱她太緊,只稍稍地收了收臂膀,讓她柔軟的身子和自己貼靠的更契合一些,再將自己下巴抵在她的額上,心情感到無比愉悅。

  要是蠻蠻這次能給他先生個兒子,他會很高興。

  他要親自教他騎馬射箭,行軍打仗。

  而且,魏家男丁單薄,他需要兒子繼承香火。去宗廟拜祭祖先和父兄,有兒子同行,他心裡的底氣也會足些。

  但若蠻蠻這回先生的是個女兒,他也同樣會很高興。

  他忍不住想像了下他和蠻蠻共同的女兒的模樣。

  想必會有一雙和蠻蠻一樣顧盼生姿的若水明眸。

  他會很愛,很愛她。

  他要打下這秀麗江山,讓他的女兒登金根車,坐六馬駕,讓萬民都匍匐在她的腳下,做天下最高貴,也最受他寵愛的一個小公主。

  閉上眼睛睡過去前的一刻,魏劭在心裡這般想道。

  ……

  第二天,魏劭精神奕奕。

  一大早地給徐夫人去了一封信,傳了小喬有孕的喜訊。

  因為剛懷孕不久,加上小喬如今的體況,並不適合長途遠行。

  所以魏劭決定再繼續陪小喬於信都停留些時日。

  等小喬的身體養的結實了,再送她回漁陽待產。

  ……

  泰安二年深秋的這一日,琅琊王劉琰再訪靈壁。

  一路所過,秋陽杲杲,遍野芳荃。

  但劉琰卻並無欣賞美景的心緒。

  入他目的,或許只有秋風瑟瑟,林寒澗肅。

  短短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裡,這是他第三次來訪靈壁了。

  和前兩次他意氣風發、躊躇滿志不同。

  這一次,他占不過才一個多月的徐州城,岌岌可危。

  薛庵數次發兵前來奪城。

  兩次野戰後,劉琰便下令退守緊閉城門,堅壁不出。

  他知道若再正面打下去,即便不敗,自己這兩年裡養攢出的這三萬兵馬也必將大傷元氣。

  他付不起這個代價。

  所以改以退守為應對。

  但這種閉關退守是不可能長久的。他知道這一點。

  若無外援,自己遲早會被甕中捉鼈。

  所以數日之前,趁著夜深,他在幾個親衛的保護下,從西門悄悄出城,走小道,第三次來到了靈壁。

  ……

  這兩年多的時間裡,他臥薪嚐膽,夙心往志,所求便是有朝一日,他也能夠於這亂世立於不敗。

  無數個夢醒後的難眠深夜裡,陪伴他能讓他苦澀咀嚼的,是兩年前的那段他無法忘記的刻骨屈辱。

  那個本該屬於他的他所深愛著的女子,最後卻被別的男人給佔有了。

  喬家罔顧婚約,視他如無物,將他的未婚妻拱手送給了別的男人。

  唯一的原因,就是那個男人足夠強大。

  而當時他能拿的出來的,只是一個如同笑話般的琅琊世子的頭銜。

  這一生,他都將無法忘記雪地裡的那一幕。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她的面。

  她被陳瑞從他的手裡給劫走了。

  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跪在雪地裡,眼睜睜地看著她從自己的視線裡消失掉。

  就在那一刻,劉琰對自己發誓,有朝一日,不管她在哪裡,是什麼人的妻,他一定要奪回她。

  她是屬於他的。曾經是,到死也是!

  ……

  原本,他離自己的夢想,似乎已經進了一大步。

  他拿到了徐州,終於將勢力擴展出了彈丸琅琊。

  那時候,距離洛陽千秋大殿那個位置的夢想,似乎從未有過的變得清晰了起來——

  他自然是有資格夢想的。

  這天下,原本就是他劉家的。

  宗室眾多子弟裡,也獨他被譽為芝蘭玉樹。

  宣帝崩,劉哀劉利為爭奪皇位不可開交,一個死,一個被囚,帝位懸虛之時,他那年十七歲。剛從兗州回到琅琊不久。

  他的名字也曾被洛陽朝臣提及,認為宗室裡,他最合適上位。

  自然,那些全是水月鏡花。

  到了如今,借著這個亂世之機,他靠自己的苦心經營,終於從琅琊國走了出來,佔領了一塊新的地盤,而且是如此好的地盤。

  倘若能真正吞下徐州,於他更遠的目標,無疑將打下堅實的基礎。

  思前想後,他決定冒險出城,再次來靈壁,拜訪他極其渴望能夠延攬的那個被人稱為綠眸將軍的比彘。

  第一次,比彘在崤地應戰楊信,他未能見到。

  第二次,比彘婉拒了他。

  第三次來,他希望精誠所至,金石能夠為開。

  從這個綠眸將軍初戰薛泰開始,一直在關注徐州一帶的劉琰就敏銳地意識到了他的非同一般。

  事實證明,自己絕沒有看走眼。

  ……

  上兩次來的時候,雖然薛庵為保下邳,已從夏丘撤兵。但楊信依舊還在攻打靈壁。

  這一次來,楊信已經退兵。靈壁一派安寧。

  劉琰並不知道楊信投靠了魏劭。也不知道楊信退兵,是奉了魏劭的命。

  這便註定了他遊說的失敗。

  這一天,他雖然順利地見到了比彘,比彘也因他宗室身份,對他十分恭敬,以禮相待,以王呼他。

  但無論劉琰如何遊說,比彘和前次一樣,始終沒有點頭。

  比彘說道:“我不過一鄉野草民,蒙王高看,三次來訪,我實是感激,本當效犬馬之力,只是我素無大志,亦無過人本領,僥倖得以偏安一地,心滿意足,不敢耽誤王之大業,請王上勿怪。”

  劉琰是個聰明人,知道不能強人所難。

  最後他客客氣氣起身,告辭前,說道:“孤聽聞,將軍夫人乃兗州喬刺史府之女,則將軍與燕侯魏劭同為連襟。不知將軍可曾與燕侯謀面?”

  比彘道:“曾見過一面。”

  劉琰笑道:“燕侯乃當世豪傑,孤早耳聞,惜未曾謀面。將軍既與燕侯同為連襟,莫非燕侯已早我一步,先謀取將軍之心?”

  比彘忙道:“王上說笑了。我與燕侯不過去年見過一面罷了,何來謀取之說。”

  劉琰目光微閃,略一沉吟,又道:“孤少年落難之時,蒙喬府不棄,曾留我數年。我與夫人情同兄妹。今日前來,孤特意攜薄禮,將軍可容一面?”

  ……

  大喬在堂中見到了劉琰。

  劉琰有丰姿,如瑤林瓊樹,向來又溫文爾雅,早年居留喬家的時候,小喬和他兩情相悅,大喬對他印象也很好。他十七歲離開兗州,如今一別,忽忽多年過去,二人如今竟在此地相遇,回想往事,大喬未免心生感慨。

  知道他和小喬的舊事,所以敘舊,一句也不提小喬。

  各自說了些近況,忽見劉琰遲疑了下,問:“敢問阿梵妹妹,如今可知蠻蠻的近況?”

  大喬遲疑了下。

  “阿梵妹妹勿多心。我並無別意。只是一別多年,一直沒有她的消息。這才問一聲罷了。”

  大喬抬眼,見劉琰目光投向窗外,神色惆悵。

  想起少年時候的往事,也只能歎一聲命運捉弄了。

  想了下,便道:“不相瞞,我與阿妹向來有通信往來……她如今過的很好,也懷了身孕。多謝琅琊王記掛。”

  雖兩年過去了,大喬卻看出,劉琰似乎對小喬還是有些念念不忘,便特意如此強調,想打消掉他的癡念。

  劉琰出神片刻,忽展顏一笑,道:“多謝阿妹告知。我也聽說過些喬家與燕侯的舊事。原本擔心她在那邊過的不如意。知道她一切都好,我便安心了。在我心裡,她也如同你一樣,是我阿妹了。下回阿妹若去信給她,可否煩請代致拳拳?”

  大喬道:“琅琊王請講。”

  “就說……”

  劉琰垂眸,沉吟了下。

  “就說,從前她與燕侯大婚,花燭筵開,我卻拘泥舊事,未及時祝上新僖,甚愧。如今時過境遷,豁然開朗。欣聞祥麟吉音,一併恭賀,遙祝阿妹萬事遂心。一字一句,皆為我拳拳之意。”

  大喬原本有些遲疑,聽到如此的話,便放下了心,點頭笑道:“琅琊王放心,我必替你將話帶到。”

  劉琰朝大喬致謝。隨後告退。

  比彘送他出了靈壁。

  劉琰縱馬出了靈璧,行出一箭之地,停了下來,面朝正北方向,出神了片刻。

  隨從劉扇,知他此次延攬比彘依舊未果,遲疑了了下,問:“徐州岌岌可危。薛庵之外,楊信也虎視眈眈。比彘又不肯效命。王下一步,該當如何?”

  劉琰視線慢慢從北方收回,緩緩道:“孤聽聞,洛陽如今就連三歲小兒也在唱所謂‘孫在山,走之底’的童謠。幸遜篡位,勢在必行。等著看吧,天下局勢一旦有變,我自應便而動,另有定策。“

  說罷縱馬向前,再未回頭。

132、

  洛陽。

  十一月初七,丙申年辛醜月乙未日,大典星官奏稱是為黃道吉日,諸事大順。

  乙未日的前夜,蓮花台裡燈火通明。幸遜召投效於他的朝臣徹夜議事。

  幸遜高坐於台,俾睨四座,顧盼得意。座下群僚捧檄待命,人人喜笑盈腮,翹首等著消息。

  俄而,衛尉卿高准疾步入內,跪獻一面黃帛。

  展開,乃幼帝劉通的禪位詔書。稱自愧德薄位尊,願效仿古時先賢,禪讓帝位於幸遜,特詔告天下,蓋玉璽大印。

  高准又報,明日吉時,待百官升堂,丞相入千秋殿,幼帝將親扶丞相登上寶座,宣讀禪位詔書。

  此話一出,蓮花台裡歡聲四起。群僚紛紛下跪,以九五之禮表賀。

  幸遜得意洋洋,欣然納受。一片歌功頌德聲裡,看到議郎竺增立著不動,似面帶猶疑。

  竺增是幸遜的舊日謀臣,一路擁他,出謀劃策,從河南入洛陽,頗有資歷。此刻人人慶賀,獨他不跪,幸遜心生不快,便出聲發問。

  竺增道:“非丞相不可稱帝,而是時機未到!漢室雖微,然並無暴虐,丞相本已位極人臣,突取而代之,難堵天下悠悠之口,不得人心。這便罷了,我所擔憂,乃是北方魏劭。魏劭一日不除,丞相隱憂便在。我知丞相亦一心要伐魏劭。可發佈檄文,安他一個不軌罪名,便師出有名,再以漢帝之名召諸侯共伐之,豈不更好?丞相若以漢帝之名出師,那魏劭應戰,便是公然謀反,戰未開,先失一局。丞相若稱帝而起兵,豈不正給了魏劭勤王之名,公然得以挑撥天下,共同對抗丞相?”

  幸遜不悅道:“汝何出此言,掃我之興?所謂無德讓有德。漢帝乃自愧無德,當不起尊位方禪於我,我何以不得取?我有天下兵馬五十萬,猛將數十人,投鞭可斷水,豈懼魏劭小兒?前月洛陽東郊又有天降祥瑞,預讖天下新主,正合我之名。所謂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竺增道:“非我妄言。前月東郊所謂天降祥瑞,實是可疑。蘇氏居心叵測,丞相千萬勿受一婦人蠱惑,否則恐怕悔之晚矣!”

  幸遜半生梟雄,對這些祥瑞托夢之說,自然不可能深信不疑。只是他一心稱帝,之前苦於沒有合適機會,猶豫搖擺之間,恰好蘇娥皇托夢之說,投其所想,如給渴睡之人遞過來枕,原本五分的半信半疑也就變成了七八分。

  聽竺增之言,大怒:“汝大膽!居心何在?若非看在你隨我多年,略有功勞,我必嚴懲!我意已決,再有多言者,斬!”

  此話一出,他座下僚臣無不變色,紛紛看向竺增,大有埋怨之色。

  竺增乞罪退下,心灰意冷。

  思忖幸遜,早已經不是從前剛入洛陽那般大用英才了。如今狂妄自大,身邊只用諛佞之輩,所信之馮異、臧常、馮招、丁屈,無一不是小人。迫不及待逼迫幼帝退位,取而代之,與魏劭一戰,迫在眉睫。審時度勢,恐怕敗局已定。

  竺增回府,心內憂煩。天明之時,得到密報,說幸遜聽了蘇女之勸,著人要來捉拿他殺頭,大驚失色。所幸他在洛陽並無多餘家口,當即從南城門奔走逃亡。本想去投魏劭,又想到魏劭對付仇敵的狠辣手段,不寒而慄,躊躇一番,遂掉頭奔去漢中,改投漢中侯樂正功不提。

  ……

  小喬孕期如今已有四月,孕吐反應極大,最厲害時,幾乎喝一口水都難受,早晚大多躺在床上。好在有春娘照料,半個月前,鐘媼也從漁陽趕到了信都。

  鐘媼說,徐夫人獲悉佳音,十分歡喜。特意派她過來,和春娘一道服侍,叮囑她安心養好身子。

  有她二人在旁悉心照料,魏劭更百般體貼,簡直捧在手心怕掉,含在口裡怕化,最近雖軍務漸漸又忙,卻一有空就回來伴她身側。是以身體雖感不適,但小喬心情卻平和愉悅。往兗州去了封信,告訴父親自己懷孕的消息。

  白天兗州信使也到了,轉了父親的一封回書。

  喬平欣喜異常,叮囑她養好身子。說喬慈正忙於在外練兵,等他回來,自己就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又說家裡一切都好,不消她的記掛,叫她和女婿好好相處。

  小喬將父親的信,來回看了好幾遍。

  文字不便,父親信上雖沒明說,但從提到的阿弟忙於練兵一事,可見一直以來,父親那邊始終都沒放下從前議過的圖強之事。

  她當初勸父親圖強的最直接的目的,固然是為了避免做那處堂燕雀,日後大禍臨頭而不自知。

  如今有了魏劭那樣一番保證,小喬心防雖未曾完全消解,但比起從前,已寬坦許多。

  但即便這樣,小喬還是覺得兗州應當圖強。

  這樣的亂世裡,唯兵強馬壯,遭逢侵襲,不論來者為何,自己才有轉圜的餘地。

  總勝過每次都要求助於人。

  讀到父親這樣一句許是無心的話語,讓小喬感到很是心安。

  白天睡了一下午,傍晚覺得人爽利,便起身給父親回書。

  寫完回信,因近冬日,晝漸變短,才酉時中,天便黑了,春娘入房掌燈。

  鐘媼指揮兩僕婦抬食案入內,擺在榻上,含笑叫小喬用晚飯。

  小喬問魏劭。

  之所以問,是因為最近他雖漸漸變得忙碌,但到了這辰點,一般都已回了。

  她從有孕之後,一天吃上六七頓,晚飯太早便吃不下去,是以這些天,都是等他回來兩人一起用飯的。

  今日卻還不見他的人影。

  鐘媼道:“方才男君派人傳話,說回來要遲些,請女君先自行用飯,不用等他。”

  魏劭既特意派人回來傳話,想必是有事。

  小喬便不再等,自己用了飯。怕又嘔出來,在房裡略站消食,便被春娘催著躺了下去。

  魏劭遲遲未歸。

  小喬有孕後,除了孕吐,也很愛犯困。

  日子基本過的渾渾噩噩。躺在床上,邊睡邊等魏劭,迷迷糊糊間,便睡著了。

  她醒過來的時候,耳畔靜悄悄的,也不知道是什麼辰點了。

  不用睜眼,覺到身畔多了一具火熱軀體,便知魏劭在床上。

  感到他似在觸摸自己面頰,惺忪間嬌嬌柔柔地嗯了一聲,貓兒似的伸了個懶腰,抬手攀住了他肩,軟若無骨地趴道他胸膛上,依舊閉著眼,含糊問道:“夫君幾時回的?”

  “有些時候了。”

  聽他說道。

  小喬方睜開雙眸,撐一邊臂探頭看了眼房中的鐘漏,驚覺已是下半夜的未時了。

  便轉向魏劭:“這麼晚,夫君還不睡?”

  魏劭未答。只注視著她的面龐。

  睡了一覺,面頰便燒了起來。渾然不自知卻溫香豔玉、桃夭柳媚的一種神態,勾人極了。

  且這個夜晚,他原本就感渾身熱血沸騰。

  極力忍住想倚玉偎香的念頭,將她抱了平放在枕上,手掌輕輕貼在她還已經有些顯懷的小腹上,微笑問道:“小東西今日折磨的你可厲害?”

  小喬仰在枕上,搖了搖頭:“今日我都在睡覺,好了許多。”

  她和魏劭四眸相對:“可是出了什麼事?夫君回來這麼晚?”

  而且,總覺得他看著自己的目光,和平常有些不同。

  “蠻蠻,接下來一些時日,我沒法再陪著你和咱們的小東西了。”魏劭凝視著她,道。

  小喬一怔。下意識地要問怎麼了,話到嘴邊便改了。

  “又要打仗了嗎?”她輕聲道。

  “幸遜篡位稱帝。集結兵馬,號稱五十萬,預備北上過黃河,伐我。”

  魏劭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平靜。

  但小喬卻在他幽深的眸底目光裡,覺察到了一絲猶如野獸聞到了血腥氣味的那般興奮光芒。

  小喬呆住。

  她知道魏劭和幸遜之間,會有一場決戰。

  這將會是一場風雲變色、喑嗚叱吒、決定了天下大勢走向的大戰。

  贏了的一方,毫無疑問,通往問鼎天下方向的征途將勢如破竹,無人可擋。

  如她夢到的前世那般。

  她自然也知道戰果。

  但和她夢中前世不同的是,幸遜稱帝和他稱帝洛陽後發起的這場與魏劭爭奪天下之鑰的大戰,竟來的這麼早。

  在她沒想到的這個當下,提前了數年,突如其來地就降臨了。

  ……

  信都成為了魏劭狙擊迎戰的臨時戰前軍事指揮部。

  這座城池上空的氣氛,一下變得緊張了。

  幾天之後,民眾終於也留意到了仿佛源源不絕的從四方趕赴到了這裡的披甲執銳、神色肅穆的將軍們。

  他們開始忐忑議論,一場新的戰爭,是否又要到來了。

  民眾們猜想的並沒有錯。

  李典、李崇、張儉,魏梁……

  魏劭麾下那些身經百戰的將軍們,于數日之內,獲悉消息,在做好後防留守準備後,從幽州、並州等地應召,陸續火速奔赴到了信都。

  大軍開始陸續南下,陳兵黃河北岸。

  信都的四方城門,從早到晚,即便深更半夜,也不時有流星快馬如同閃電似的馳騁出入,遞送各種訊報和消息。

  信宮前堂的議事大堂裡,燈火往往深夜不滅,乃至通宵達旦。

  魏劭和他的謀士、將軍、輜重、糧草官們,在那裡議定對策,商討方略。

  對於這場大戰,他們早已經有過準備。

  是以雖然氣氛緊張,但一切都進行的有條不紊。

  只是魏劭一下就變得忙碌異常。

  白天小喬不可能再看到他。

  晚上他也總是回的很晚。

  有時已是淩晨,他睡下去沒片刻,也會被突然傳來的一個關於黃河前線的新的消息給叫走。

  半個月後,十一月底的這一天,魏劭最後定下了應戰之策。

  以黃河北的黎陽渡為大戰本營,建寨紮柵,高唐、範津兩地,建犄角之勢,西南兩百裡外的黃池為糧草庫,構防線嚴陣以待,狙擊幸遜大軍于黃河北岸,決一大戰。

  三天后,他將離開信都,率大軍發往黎陽。

  也是在同一天,小喬收到了來自徐夫人的一封信。

  徐夫人的信很簡單,只有一句話。

  她說:代祖母為劭兒送戰。

133、

  魏劭今兵馬四十萬。

  北方由西向東,漫長數千公里的邊境防線之上,軍鎮林立,布了他將近十萬的兵馬。

  漢室軍閥割據,戰亂不斷,但隔著桑乾河與漢人南北對望的異族匈奴人,卻進入了這百年以來最為強盛的一個黃金時代。

  大單于伊邪莫如今雖然老了,幾個兒子相互競逐,暗流湧動,甚至,魏家鐵騎的馬蹄也曾一度踐踏過王庭的草原,但是魏劭心裡卻十分清楚,這個和自己祖父同時代而崛起的北方異族大單于,是他生平所遇過的屈指可數的傑出軍事統帥之一。

  在這個大單于統治的幾十年間,匈奴人口大量增長,騎兵也從魏劭祖父時代的不足十萬,擴展到了如今的號稱三十萬。

  要知道戰馬珍貴。

  從某種程度來說,一匹戰馬的價值,遠遠高於一個士兵。

  在南下之勢受到魏家遏制的這十年間,匈奴在這個大單于的統領下,往西占了東胡、濊貊、肅慎、樓蘭等十餘個政權,控大片西域之地,向北征服屈射、鬲昆、薪犁等同為引弓之民的國度。

  即便強如今日的魏劭,也不得不承認,匈奴的這個行將老去的大單于,絕對不是自己所能夠輕視的敵人。

  他從旁人手裡奪來的涼州可以丟,並州可以丟,冀州也可以丟。

  但幽州,絕對不能有失。

  他留下的這部分兵馬,是保護北方邊境的另一道長城,更是他幽州後方基業的保證。

  前方無論發生什麼,也絕不能調用。

  明日卯正,祭旗過後,他將統領他能夠調集的三十萬兵馬南下,與先鋒兵力一道,狙幸遜五十萬大軍于黃河北岸,決一生死大戰。

  魏劭心裡十分清楚,這將不是一場容易的戰爭。

  幸遜剛愎自大,但實力卻不容小覷,又挾去歲擊敗袁赭的氣勢,此番北上,必定氣勢洶洶。

  但他絲毫不覺畏懼。

  相反,從得知幸遜稱帝,欲發兵北上征討自己的那一刻起,他身體血管裡的血液便加速流動,乃至熱血沸騰。

  他感到了因戰爭而帶來的一種可謂空前的興奮。

  和他過去多年以來所經歷過的那些大小戰事不同。

  此次是他首次與中原最強大對手之一之間的首場對決。

  六合風雲,開闔叱吒。堯舜功業,巍巍蕩蕩。九州大勢,就此將開始新的一頁篇章。

  綱目已部署完畢,只等明早祭旗開拔。

  公孫羊衛權等人,此刻還在議事堂裡,最後緊張地核對著糧草監運、口令啟節等看似瑣碎,實則不容有失的諸多繁雜細節。

  天將將黑,魏劭便回了。

  出兵在即,他這些日被戰事幾乎占滿的興奮的腦袋裡,浮出正為自己懷著孩子的那個小女人。心裡慢慢地湧出一種濃重的憐惜和不舍。

  他入了射陽居,抬眼看到窗裡透出的那片昏黃燈火,腳步停了一下。

  這半個月來,不管他回來的有多晚,這面窗裡的燈火,總是一直替他亮著。

  他邁步,加快腳步到了階下,示意看到自己要迎上來的值守僕婦噤聲,幾步跨上了臺階,到門前輕輕推開虛掩的門。

  躡手躡足轉過屏風,看到她並沒躺在床上。

  背對著他,坐於妝台之前。檯面擱著一隻開啟了的信筒。

  她正低頭,似在讀信。

  聽到他進來的腳步聲,她便放下了信,折起來,順手壓在梳妝匣下。

  魏劭到她身後,跪坐,從後抱住她的腰腹,手掌貼於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問道:“誰發來的信?”

  小喬回過臉,對上他的目光,微笑道:“靈璧我阿姐寫來。方才賈將軍送來的。”

  魏劭目光微微一動。

  只哦了一聲。

  並沒問什麼。

  數日前楊信來函,稱布伏的探子報來消息,劉琰再次去往靈壁,應是拜訪比彘。

  結果如何,暫不知曉,只遠遠看到比彘親將劉琰送出靈壁。

  能夠三次登門拜訪,足見誠心。

  能不被打動,想必也是難的。

  “蠻蠻今天累嗎?”

  他的臉湊了過去,深深地聞了一口她發間的幽香,鼻樑蹭逗著她柔軟的玉白耳垂,柔聲地問。

  小喬看了他一眼。

  劉琰忽然橫空出世般地加入了徐州亂局。

  楊信既然投靠了魏劭,小喬不信魏劭對此絲毫沒有察覺。

  但他在自己的面前,卻若無其事,隻字不提。

  小喬靠在了他的胸膛裡。

  “夫君可還記得琅琊公子劉琰?”她忽然問。

  魏劭耳鬢廝磨著她,手掌也往上穿入她的衣襟,指挑小衣。

  聞言微微一頓,並不停下,繼續挑開她裹內裡的那塊薄薄布料,微糙硬的手掌心,貼覆住她因懷孕而變得日益飽滿的嫩美雙桃。

  “提他做甚?”

  魏劭輕輕揉著,感受著它們在自己掌心裡的柔軟彈綿。

  語氣依舊是淡淡的。

  小喬將他那只手從自己衣襟裡強行拿了出去,從他懷裡出來,轉身跪坐,和他相對。

  “夫君不問我阿姐信裡說了什麼,我卻想告訴夫君。”

  魏劭的兩道目光,落到了她的臉上。

  “阿姐說,蒙琅琊王三次訪比彘請他投效,但比彘始終沒有應允。阿姐還說,比彘知楊信退兵,乃是出於燕侯之意,誤會既已消除,他便不欲再另生是非。”

  “我知比彘為人,重諾守義。他這般,夫君可放心了?”

  小喬也不遮遮掩掩,徑直道。

  魏劭注視著她的雙眸。

  “我不喜劉琰。”

  片刻後,他忽然道。

  和小喬方才所說,風馬牛不相及。

  “蠻蠻,他是你從前的未婚夫,我也知你曾和他情投意合。他如今這般的做派,自也是想一爭天下。日後若犯到了我手裡,我絕不會姑息留情。”

  “你莫怪我!”

  一字一字,語氣很重。

  小喬怔了。

  她之前,已經很久沒有再想起劉琰這個人了。

  但是此刻,夢中關於前世裡最後那一幕的記憶,連同兩年前自己嫁魏劭,新婚次日被送去漁陽,路上被他劫走後發生的一幕一幕,忽然又湧現了出來。

  當時婉拒他的時候,他盯著自己的那種古怪的目光,令她至今想起來,還是記憶猶新。

  她沉默了。

  “你阿姐的信裡,可有說起和劉琰有關的別事?”

  魏劭忽然又問,語氣聽似漫不經心。

  小喬略一遲疑,正要搖頭,魏劭傾身向前,抬手朝被她壓在梳妝匣下的那封信帛伸了過去。

  小喬沒想到他會當著自己的面取信。

  心微微一跳。

  見他手已碰到了那張信帛,下意識地抬手壓在了他的手背上。

  魏劭迅速抬眼,盯了她一眼。

  小喬忽驚覺不妥。

  大喬信末轉的劉琰的那段話,小喬直覺不好讓魏劭看到。

  自然了,大戰在即,她的本意,是不想讓魏劭再起什麼無謂的猜疑。

  但自己這樣阻攔,恐怕適得其反。

  她便鬆開了手,道:“你真要看,看便是了。”

  魏劭和她對望片刻,慢慢地鬆開了已在指間的那張信帛,重新坐直了身體。

  “我要你自己和我說。”

  充滿命令的一道口吻。

  小喬暗歎了口氣。

  “還帶了一段話。他說已放下了前事,遙祝我好。”

  “這樣不是很好嗎?”

  她用輕鬆的口吻說道。

  魏劭神色冷凝,半晌沒有說話,忽然微微一笑,點頭道:“是很好。”

  說完朝她張開雙臂。

  小喬便入了他的懷抱。

  魏劭低頭,親吻她香潤玉溫的兩片唇瓣,忽想起黃河南岸傳來的關於幸遜放言要活捉自己,奪小喬入蓮花台的傳言。

  雖知這不過是虛張聲勢,於戰前放出的攻心幌子,意欲攪擾自己的心神。

  但心底裡,依然還是隱隱地生出了怒意。

  纏著她的唇瓣,力道愈發大了。

134、

  雖才初冬,信都氣候也沒漁陽那麼寒冷。

  但為照顧小喬,信宮射陽居的地下已燃了地龍。屋裡暖和若春。

  魏劭的體溫在飛速地躥升。

  小喬診出有孕直到現在,兩三個月的時間裡,魏劭一直和她同眠。

  春娘怕男君不懂事,暗地叮囑小喬,一定不能行房。

  後來鐘媼來了,也擔心少年夫妻夜夜同床,一時情難自禁,在魏劭面前,亦尋了個機會,委婉地表達過這層意思。

  其實便是沒有鐘媼的提醒,魏劭自己也非常的小心。

  小喬自從有孕後,因為整天懨懨的,在他眼裡已成了個一碰就怕碎的琉璃人兒,別說再肖想她和自己親熱,連晚上睡覺,都變得老老實實,就怕自己一腿打過來壓到了她肚子。

  只是憋了這麼久了,看不到也就罷了,整天對著傾國傾城色的美人兒,還是屬於自己的,卻只能看,不能動,實在是種折磨。

  想到明早就要走了,忽然便忍不住了。

  將小喬一把騰空抱起,送到了床上。

  他趴在她胸前,狠狠地親她。手也未閑,分了她的衣襟。

  小喬羅衣半褪,一對香肩宛若粉妝玉琢,兩隻白生生的鼓脹玲瓏乳桃兒一下從護著它們的衣下彈出,美不勝收,瑩耀幾至刺目。

  魏劭盯著活色生香的珍饈美饌,慢慢揉它們,漸漸加力,複埋首,把整張臉都壓了下去。

  才片刻,他的後背便出了一層滾滾的熱汗。

  猝然地離了她,仰面倒在枕上,喘息粗重,仿佛快要透不過氣似的,喃喃地道:“這屋裡實在太熱了……我氣悶……快不行了……我先去沖個澡……”

  一把扯過被,將小喬一團嬌軀蓋的嚴嚴實實,翻身下床便沖進了浴房。

  浴房裡傳出一陣嘩嘩水聲。

  魏劭在裡頭待了良久,強行慢慢降下那陣鑽心的火氣,方長長籲了口氣,胡亂套了件衣衫出來。

  看到小喬還是那樣縮在被裡,被頭外只露出一張小臉,面頰粉裡透紅,閉著眼睛,仿佛睡了過去。

  憋了口氣重新上床,將她再次抱在懷裡,愣住了。

  錦被裹著的一副滑溜溜嬌軀已不著寸縷,縮在他的懷裡,一動不動。

  “蠻蠻……”

  魏劭心跳再次加快,剛剛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火氣,又呼的上來了。

  看著她閉眼微微顫動的兩排睫毛,有點呼吸困難。

  忽然感到被下,一隻軟綿綿的小手伸了過來,打著旋,輕輕撫摸他平滑而結實的腹肌。

  “蠻蠻……”

  魏劭想動,又不敢再亂動,聲音發著顫。

  小喬的小手繼續愛撫著他,漸漸往下……

  兩瓣柔軟香唇也貼在他赤,裸的胸膛上,香舌舔吻,慢慢遊移,含住他一粒硬若石子的乳,頭,貝齒輕輕一咬。

  魏劭全身毛孔,呲的舒張,汗毛豎立,忍不住嗯嗯地呻,吟。

  “不許發聲啊,別讓她們聽到了……還要閉上眼睛,不能偷看……要是偷看,我就不管你了……”

  小喬含著嬌羞的聲音又在他耳畔傳來。

  魏劭立刻閉上了眼睛,神色糾結無比。又強行忍著不敢再呻,吟。喉下卻終於還是忍不住,發出心滿意足含含糊糊的一下咕嚕聲。

  像只冬日裡曬著日頭又被女主人抱上膝蓋愛撫的貓。

  ……

  五更,信宮內外,燈火通明。

  李典魏梁等人,帶著鎧甲鮮明的親衛,正在縱馬來到信宮的路上,準備迎他出城。

  小喬為魏劭扣上戰甲腰間的最後一個龍鱗鎖扣,笑道:“祖母來信,叫我代她送你出戰。我和咱們的孩子一起,等你凱旋。”

  魏劭點了點頭:“安心等我回來!”

  “昨日軍師提醒我,”他仿佛想了起來,又道,“須得提防幸遜趁機襲擾兗州。我考慮了下,讓楊信待命。若被軍師料中,叫他出兵助力。”

  小喬道:“夫君考慮周到,蠻蠻感激。我知夫君此戰關鍵,楊信若本有另用,夫君儘管先行調遣。我今日就去信兗州,提醒父親及早防備。若真無力自保,到時再向夫君求助。”

  魏劭注視著她,片刻後,微微頷首。

  “君侯,雷將軍傳話,將軍們俱已抵信宮外,恭請君侯祭旗閱兵!”

  鐘媼的聲音在門外響了起來。

  “夫君可去了。”

  小喬笑道。

  魏劭轉身朝外走去。

  忽然又停了腳步,回到她身邊,伸臂將她緊緊地摟在懷裡。

  千鈞臂力,仿佛貫穿了堅硬的鎧甲,寸寸地透她骨肉。

  他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鬆開她,開門大步而去。

  ……

  東方拂曉。

  小喬在鐘媼和春娘陪伴下,站在了檀台之頂,遙望城南城牆之外,山川原野,星旗電戟,魏劭大軍,往南緩慢開拔而去。

  ……

  泰安二年歲末冬,幸遜大軍發洛陽,過虎牢關,駐於虎牢關外的黃河南岸。

  雙方隔河,相互觀望半月。幸遜按捺不住,擇日派其子幸維和丁屈從虎牢渡口強行搭舟橋渡河,意欲直取魏劭紮于黎陽的本營。

  魏劭派檀扶雷炎,只領一萬人馬,於對岸漫山遍野虛設旌旗,一群亂箭齊發,作全力阻止渡河之狀。等幸遜主力渡河過半,停弓,邊戰邊退,引入預先埋伏的包圍圈內,一聲火鼓,震動天地,李典張儉李崇魏梁領四路伏兵殺出,丁屈幸維猝不及防,號令失當,抵不住淩厲攻勢,退回舟橋意欲退兵,不料搭出的數十條舟橋已被魏劭預先埋於虎牢渡北岸的馬弓手以裹了桐油的火箭射燒,濃煙火光中,舟橋毀,無路可退,後追兵又至,一場惡戰,幸遜軍士或被殺,或被俘,或落水,不計其數。幸維遭亂箭射死,丁屈逞勇,殺出重圍,帶殘兵沿西逃出百里,最後遇到一艘渡船,強行駕船過河,鎩羽而歸。

  虎牢渡首戰,幸遜折損萬余士兵,首戰即敗,又喪一子,得知消息,捶胸頓足,痛不欲生,誓要報仇,一雪前恥。

  半個月後,幸遜再次搭設浮橋。此次吸取教訓,留人守橋。親自領大軍再次渡河。

  魏劭此次也親統領,狙戰幸遜于黃河北之野。雙方各投正面軍力,累計共計數十萬人。

  惡戰斷斷續續,雙方各有損傷。

  半個月後的一個深夜,黃河南的滎陽,升起了一把沖天大火。

  幸遜設於此的糧草庫,遭到楊信郭荃聯軍奇襲,守兵不防,被一把大火燒去了糧庫十之六七。

  消息傳開,幸遜軍心大亂,魏劭趁機重兵壓上,幸遜不敵,亂軍中險些被圍,得丁屈力保,互易兜鍪,引開追兵,才終於退回南岸。

  為斷追兵,一過河,置身後餘下殘兵不顧,立刻命燒毀浮橋。

  兩戰皆敗,幸遜傷及元氣,銳氣頓失。

  既不甘就此作罷,一時又不敢再主動興兵,加上天氣日漸嚴寒,遂命軍士就地搭設帳篷,與魏劭隔河相對,暫成對峙之態。

  這日望著對岸,眺望北營,抑鬱興歎之時,司直臧常獻策:“陛下今執天下之牛耳,中原諸侯裡,除郭荃楊信,餘者無不俯伏。郭楊二人聽命魏劭,謀逆反叛,且容他逍遙一二,待陛下定了北方大局,再拿他二人開刀不遲。袁赭恐有二心,陛下不可重用。餘下諸侯裡,漢中樂正功與陛下是舊日發小,陛下稱帝,他亦上表奏賀,陛下何不發詔,命他速速引兵,前來應援,一為壯大聲勢,二可威懾魏劭。”

  幸遜喜,遂派臧常,火速去往漢中傳旨。

  ……

  漢中。

  樂正功接旨,恭敬請臧常先下驛舍。自己回到內室,召謀士張燕、羅賢齊來,變色,將聖旨投於地,怒道:“幸遜拘幼帝於洛陽西郊冷邸,僭越稱帝,如今討魏劭,兩戰皆敗,連黃河都過不去,安敢呼我前去應援?”

  謀士張燕道:“幸遜屯兵于黃河南,洛陽如今必定空虛。我勸主公,趁此千載難逢之機會,發兵奪取洛陽,占洛陽,挾幼帝,則可以幼帝之名召天下諸侯討幸遜。到時前有魏劭,後有主公,兩相夾擊,幸遜必亡。幸遜一旦亡,則主公有救駕之大功,天下何人敢不奉主公為圭臬?”

  羅賢也稱是。

  樂正功沉吟之時,忽聽門口一人道:“不可!”

  抬眼,見是上月剛從幸遜那裡前來投奔自己的竺增。

  心下不悅,皺眉道:“你有何見解?”

  竺增入內,道:“蒙漢中侯不棄,收留於我。食人之祿,事人以直,我便直抒所想。我隨幸遜多年,深知此人。如今剛愎自用,任人唯親,謀多而不決,好高而騖遠。從前有馮招麾下涼州羌兵可用,驍勇善戰,如今馮招丟涼州,羌兵亦去,麾下將士,少有死忠,決計難成大事。反觀魏劭,年少有為,劍戟森森,氣勢銳猛,雄不可擋,麾下又多精兵良將。此人才是漢中侯天下大計之勁敵。如今若叫魏劭滅了幸遜,則魏劭必將劍指南下,勢如破竹,氣吞虹蜺,天下再無人能擋!漢中侯即便佔領洛陽,恐也非長久之計!”

  樂正功原本表情輕慢,漸漸凝神。

  見竺增停下,忙催促,又請他入座。

  竺增入座方道:“以我之見,漢中侯可奉詔發兵,與幸遜一道伐魏劭。合漢中侯與幸遜之兵力,先滅魏劭。魏劭一去,剩下幸遜,不過一個僭位之徒,以漢中侯之雄才,何足懼哉!”

  樂正功大喜,起身作揖道:“我得使君,如得寶珠!先前是我怠慢了,先生勿怪!”以上賓之禮待。

135、

  洛陽西郊冷邸名烏燕宮,乃從前一處皇家別苑,如今早已敗落。宮裡荒煙蔓草,蛛絲塵網。

  可憐漢帝劉通,七歲起被扶上傀儡帝位,至今未得一天安心。從前迫於幸遜淫威,終日戰戰兢兢。如今被逼禪位,又轉到了這冷宮,知幸遜還留著己命,不過是做給世人看的一個幌子,遲早要對自己痛下殺手,和身邊幾個僅存的近侍終日惶惶,愁雲慘霧,來這裡後沒多久便病倒,又何來問醫請藥?不過是自生自滅罷了。

  轉眼次年正月,天寒地凍,劉通被囚在此也數月了,病的形銷骨立,外界消息一概不知。這日和近侍宋慶相對垂淚,忽聽殿外傳來一陣雜亂呼喝,中間夾雜刀戟相交之聲,以為幸遜派人要來殺自己了,嚇的瑟瑟發抖,近侍宋慶背他往後花園逃去,沒逃幾步路,聽到身後傳來追趕之聲,兩人摔倒在地,閉目等著刀劍相戮時候,卻聽有聲音喊道:“陛下勿怕!我等是來救陛下逃出牢籠!”

  劉通睜眼,認出來人是左都侯王霸、長丞董成二人。

  幸遜去歲篡位稱帝,屠刀大舉,王霸敢怒不敢言,只能隨眾俯首臣稱。隨後又知廢帝被囚禁于烏燕宮,身邊只剩三兩近侍,朝不保夕,心中更是抑鬱。他與長丞董成一向交好。數日前獲董成秘約,二人見面,董成稱己獲悉,幸遜不日便要戕廢帝,涕淚交加,懇求王霸救出廢帝,以保漢室微光。王霸遂下決心,暗地悄悄先遣散了家人,今日領了忠於自己的數十衛士,闖入冷宮,殺了冷宮看守,前來救駕。

  王霸董成二人跪地拜道:“幸遜老賊逆天倒行,人神共憤!獲悉老賊要害陛下,趁次機會,殺來救陛下出牢籠,可先去往雍地投奔宗室,再發檄文召天下諸侯勤王,護我漢室江山!”

  劉通才不過一個十歲少年,此刻手腳發軟,哪裡還走的動路,更無什麼自己的主意,被王霸背負出了冷宮,見地上橫七豎八倒著十幾具看守自己的宮衛屍首,血腥撲鼻,知王霸董成是漢室忠臣,確在保著自己,心方稍稍定了些。

  未想沒出一箭之地,洛陽方向便來了追兵。竟是消息被走漏出去,北宮衛士丞許健親領追兵兩百,前來追趕。

  王霸董成護著劉通沿野徑往西逃亡,逃出才數十裡,身後追兵已至。王霸隨行衛士雖拼死抵抗,奈何寡不敵眾,最後被堵在了荒野地裡,眼見無路可逃,許健提刀,殺氣騰騰而來,王霸倒也不懼,將嚎啕大哭的劉通護在身後,怒斥許健甘為走狗,又泣道:“我漢室四百年江山,竟如此亡於老賊之手!今日我雖命喪於此,也算是全了一片孤臣之心!”

  王霸哭泣之時,董成面帶焦慮,左顧右盼,似在等著什麼人。

  許健哪裡管那麼多,提刀便上,捉住了王霸衣領,舉刀下落之時,身後忽然射來一支燕翎羽箭,正中了許健後心,許健當場倒地斃亡。

  王霸本以為今日命喪於此,忽又遇轉機,看見斜向殺出來一隊不打旗號的兵馬,當先一人,二十四五的年紀,頭戴一頂紅纓盔,身穿八寶駝龍鎧,身下一匹健馬,面若冠玉,神采英拔,朝這方向疾馳而來。不禁呆住了。

  那些隨同許健追來的南宮衛士,眼見許健被射死,斜旁裡又殺出這樣一支人馬,抵擋一陣,便紛紛逃走。

  那人下馬,朝著王霸董成大步而來。

  王霸死裡逃生,猶不敢置信,更不認得此人,驚疑不定。見那青年將軍到了近前,對還癱坐地上的劉通行跪拜之禮,道:“臣琅琊劉琰,救駕來遲!令陛下受驚,罪該萬死!”

  王霸怎麼也沒想到,琅琊王劉琰竟這般宛若天神橫空降世,救自己一干人於危難。

  忙上前拜見。

  劉琰道:“左都侯為漢室折衝之臣,我雖偏居琅琊,卻也早有耳聞。勿折煞我了。我本只想苟且偷安,奈何幸遜逆天倒行,民怨沸騰。我又得知陛下被囚禁冷宮,實是悲憤,身為漢室子弟,焉能視而不見!趁這機會前來救駕,老天有眼,竟這般相遇在此!”

  王霸大喜。那邊董成也起來拜見劉琰。幾人匆忙商議。

  劉琰沉吟,道:“老賊於洛陽留有守兵。知陛下逃走,必定還會追來。此地不宜久留,不若隨我速速上路,先去琅琊落腳,再從長計議。”

  王霸董成無不應允,負起劉通,一行人匆忙往東而去。一路喬裝打扮,躲避追兵,又餐風宿露,迂回改道,免不了諸多的辛苦。

  劉通本就病了許久,又一番驚嚇,上路後便病勢沉重。

  這日終於到了陽都,離琅琊不過數日之程了,一早,劉琰王霸董成等在房外等著劉通起身上路,久等不出,入內才見幼帝昨夜不知何時,呼吸斷絕,已經死去。

  眾人驚駭,面面相覷,嚎啕大哭。

  陽都令梁濟,祖父輩起,便是漢室忠臣,聽聞消息,亦趕來奔喪。

  舉哀過後,眾人一番商議,一致推舉劉琰繼位。

  劉琰起先拒不接受,稱無德不能坐此尊位。王霸董成梁濟等人紛紛下跪,苦苦懇求,劉琰方無奈首肯。

  當下定琅琊暫為陪都,祭皇天,設省台,發詔書,公告天下。

  消息傳出,附近牟平、東萊、下密等地太守紛紛來投。洛陽朝廷當中,趁著幸遜舉兵未歸,又有太史竇武、大夫鄧勳等共計二十餘人,陸續投奔琅琊,擁戴劉琰稱帝。

  琅琊所立之小朝廷,一時被天下視為漢室正統,洛陽淪為逆都。

  這日群臣見劉琰,商議征討幸遜之事。

  王霸竇武等人極力主張,趁著幸遜正在大戰魏劭,儘早出兵,光復洛陽。

  說到激動之處,個個涕淚交加。

  劉琰口頭應承,安撫眾人。

  等人都去了,留下董成問:“卿有何見解?”

  董成兩年前起,暗中便成為了劉琰的死士。

  道:“王霸竇武,不過是在逞口舌之能。陛下如今雖有各處太守來投,只都是些小股勢力,當不得大用。陛下手頭能用之兵力,實為有限。即便光復洛陽,萬一幸遜回兵,如何抵擋?陛下不可聽!”

  劉琰出神片刻,問:“幸遜與魏劭此一戰,卿如何看勝負?”

  去年底,幸遜兩敗之後,得到樂正功發兵助力。年初趁著黃河封凍,聯軍大舉過河。

  當時雙方大戰高唐。魏劭審時度勢,將防線退至牧野,隨後反攻,利用先前構築的犄角防線,壓制住了聯軍氣勢洶洶的攻擊。

  隨後天氣惡劣,遭遇幾十年一遇的暴風大雪,雙方士兵軍馬,凍斃無數,暫時停了正面交戰,雙方於牧野,各自構建陣營,如今正在對峙。

  董成沉吟了下,道:“老賊本就以五十萬對三十萬,兵力占優,如今更邀得樂正功聯合出戰,獠牙大盛,大軍又過黃河,以我之見,魏劭並無多大勝算。我所愁煩者,乃此獠若得勝班師,必定引大軍來攻陛下,以陛下如今之勢,恐怕難以抵擋。”

  劉琰沉吟不語。忽問:“袁赭那邊,可有消息?”

  劉琰稱帝不久,便遣人去往青州面見袁赭。

  袁赭迄今並無回復。

  董成正要搖頭,忽劉扇疾步入內,手捧一封信筒,跪稱袁赭使者已到,正在殿外等待陛下接見。

  劉琰接信,匆匆流覽一遍。

  袁赭在信中稱,袁家歷代深受皇恩,向來恨思報無門。如今漢室另起中興之帝,欣然以致涕淚,願領麾下二十萬軍馬投效,聽憑驅策,匡複社稷。

  劉琰看完,目光微動,將信轉給董成。

  董成看罷,先是狂喜,複又擔憂,道:“陛下,袁赭前來投效,恐怕另有所圖,陛下不得不防。”

  劉琰走到窗前,眺望窗外遠處,背影看似淡然,一動不動。

  他握於窗櫺之上的雙手,卻漸漸地抓緊,越抓越緊。骨節泛白,青筋畢露。

  如他此刻的內心,掀出了一片驚濤駭浪。

  袁赭前年敗於幸遜後,名聲掃地,一直韜光養晦。

  但即便如此,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如今的實力,依舊是自己再如何苦心經營,也遠遠無法比及的。

  現在他接受了自己的遊說,願意前來投靠,必定另有所圖,他心裡自然清楚。

  但這又有什麼關係?

  如今圍繞在他身邊擁他為帝的這麼多人,哪一個又不是各自懷了自己的心思?

  或者為了博一個千古忠烈之名,或者為了榮華富貴,更少不了見風使舵、依草附木之徒。

  他急需袁赭,就像袁赭如今需要借用他的身份重拾威望一樣。

  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不用?

  至於到了最後,鹿死誰手,那就看個人的本事了。

  他為了這一天,已經隱忍等待了許久。

  他絕對不會放掉這樣一個一旦錯過,或許終此一生也不可能會第二次降臨的機會。

  家國之恨、奪妻之辱,還有那張每每徹夜難眠之時,便會從心底裡浮現而出的心愛女子對著自己說往事不可再追的絕情面龐,在這一刻,仿佛齊齊地化作一團烈火,從他的心底裡開始燃燒,燒的他血脈賁張,靈魂幾欲成灰。

  “擬旨,封袁赭為大司馬、大將軍,金印紫綬,速來勤王。”

  他緩緩地轉身,用平靜的語調,說道。

  ……

  牧野的荒原之上,北風呼嘯,大雪紛飛,紮於軍營帳頂上方的旄旗,被狂風吹的搖搖欲墜,猶如下一刻就要掙脫而去。

  就在這片距離朝歌不過七十裡地的地方,曾有過白旄黃鉞,赤鳥流屋的傳說。

  而今天寒地凍。

  一望無際,入目皆是皚皚白雪。

  這是幾十年難遇的一個寒冷嚴冬。

  雖然時令已經入春,進了二月,但天氣卻絲毫沒有轉暖跡象。

  惡劣的天氣,令戰事的進度受到了嚴重的阻滯。

  每天都有士兵和戰馬凍斃的消息報上來。

  凍傷者更是不計其數。

  這樣的狀況,令魏劭無法再順利組織起對幸遜樂正功聯軍的正面作戰。

  困擾著他的問題,也同樣困擾了幸遜樂正功。

  是以上一次高唐大戰之後,雙方便沒有再進行過大規模的正面交戰。

  只是陸續打了幾場不痛不癢的遭遇戰。

  誰也不再輕易主動發起進攻,但也不願就此後退。

  如今隔著黃河故道,各自安營紮寨,遙相兩望,等著天氣好轉,也等著可以抓住能給予對方致命一擊的機會。

  這樣的對峙,已經持續了大半個月。

  ……

  才酉時,天便開始黑了。

  魏劭足靴踩著厚及小腿的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在雪地裡留下一個一個深深的足印。

  他從黃河故道巡察地形回來。快入轅門,借著最後僅存的一點天光,遠遠看到一個士兵筆直地靠站在營寨柵牆的角落裡,手裡抓著一根□□,一動不動。

  他的頭盔和肩膀上,落了一層落落的積雪。

  魏劭停下了腳步。

  雷炎飛快地跑過去。

  回來後,他的神色沉重,低聲道:“已經死了。”

  魏劭注目那個站著死去了的士兵,沉默片刻,轉身入轅門。

  他入了中軍大帳,剛脫下沾滿積雪的兜鍪和大氅,聽到帳外一陣腳步聲,公孫羊和衛權來了。

  公孫羊最近咳嗽又厲害了。

  魏劭怕他捱不住嚴寒,特意吩咐往他營帳裡多加可一倍的取暖炭薪。

  見他進來,話未開口,先又咳了幾聲,便道:“天氣嚴寒,先生有事,著人傳個話,我去先生營帳便可。”

  公孫羊擺了擺手,道:“白日來了個消息,廢帝駕崩,劉琰被王霸董成等人擁戴稱帝,袁赭投效,被封為大司馬。”

  魏劭端坐於案後,身影未動,只是一雙眼眸,微微眯了一下。

  衛權道:“按理說,劉琰稱帝,既得到袁赭二十萬兵馬助力,當趁此機會發兵占洛陽才合乎常理。只是探子回報,他卻並無動靜,似乎無意攻佔洛陽。”

  魏劭淡淡道:“這有何不解。劉琰此時若發兵攻洛陽,幸遜必定回兵自救,如此豈不是給我以可乘之機?他所想的,不過是我與幸遜樂正功先兩敗俱傷,他再圖漁翁之利罷了。”

  衛權道:“主公所言有理。如今天氣雖嚴寒,但一旦止住暴風雪,便可開戰,料最多不遲於月底。劉琰袁赭之流,不足為懼,主公當先全力應戰幸遜樂正功聯軍才是。”

  魏劭從座榻上起身,於中軍大帳內踱步片刻,停下道:“如今對戰之局,先生和長史有何見解?”

  公孫羊和衛權對望一眼,道:“幸遜得樂正功之助力,如今人馬遠勝於我,兵驕將傲。此一陣仗,更非奪城,強攻絕非上策。”

  魏劭沉吟,道:“先生所想,與我不謀而合。今日我去黃河故道,登高遠眺對面敵營。幸遜與樂正功兩軍軍帳,雖密佈遍野,卻壁壘分明,中隔藩籬。又探子消息,數日之前,還曾出了兩軍軍士鬥毆之事……”

  他停了下來。疾步走至案前,取筷往酒樽蘸了酒,於案面劃出一道痕跡,又從中一截兩斷。

  “幸遜能和樂正功聯合,我便要他二人離心!”

  衛權撫掌笑道:“主公英明!我與軍師來見主公,也正是為此。聽聞樂正功得了一個名叫竺增的謀士,頗受他器重,此人從前卻是幸遜幕僚。這個竺增,大有文章可做!”

136、

  深夜,竺增思慮戰事,遲遲難以入眠。

  披衣出營帳,見雪已停,穹頂漆黑如潑了碗墨,營寨連綿數十裡,一眼望不到盡頭。

  萬籟俱寂,幸遜營地那頂中軍大帳方向傳來的急竹繁絲之聲便格外的入耳。

  即便隔了這麼遠的路,也斷斷續續地飄了過來。

  大戰一觸即發的吹角連營裡,如此雜音,格格不入。

  竺增側耳傾聽片刻,心內五味雜陳。

  既慶倖自己及時脫離了幸遜陣營,改投樂正功,心內又隱隱有些憂慮。

  大戰臨頭,幸遜如此輕敵傲慢,夜夜笙歌不說,樂正功對接下來的大戰,似乎也持著保留實力的謹慎態度。

  他雖未明說,但竺增看出了這一點。

  聯軍數量,雖號稱雙倍于魏劭軍,呈實力碾壓之態,但聯軍的最高統領,一個自大,一個暗懷私心,觀望保留。

  倘若他們的敵手是普通人,或許並無大礙,光是排出來的士兵,就能壓死對方。

  但如今,他們面臨的敵手,卻是北方霸主魏劭。

  竺增雖未與魏劭謀面,但關於此人的種種傳聞,他卻一清二楚。

  倘若魏劭是個容易對付的敵手,便決計不可能以區區二十四五的年紀,便達到了今日之地位。

  沒有誰的地盤是唾手得來的。即便仰仗先祖餘蔭,仗,也要一場一場地打贏。

  魏劭決計是個可怕的對手。

  幸遜就罷了,樂正功這邊,竺增決定尋個機會,好生提醒下他。

  既參與北伐,那就必須全力以赴,抓住這個良機一舉殲滅魏劭的有生力量,避免再給他任何東山再起的機會。

  竺增慮罷,轉身回營帳,熄燈登床。

  他為戰局掛心難眠之時,與他相去不遠的另一頂帳房裡,還有另一個人,今夜也是無眠。

  作為樂正功的謀士之一,張燕雖稱不上有運籌帷幄之智,但多年以來,為樂正功出謀劃策,在從先謀取漢中的幾場關鍵戰事中,立下過不少功勞,一直頗得他的重用。

  但如今,他感到自己地位的岌岌可危。

  竺增正在迅速地取代他,儼然成為樂正功最為器重的謀士了。

  此次北伐之戰,從他的立場來說,他自然希望樂正功贏。

  但他也知道,倘真的擊潰魏劭,那麼從此以後,竺增在主公面前的重要性,將再也無人取代了。

  他感到有些焦慮。

  深夜依然秉燭,讀著手裡一卷兵書。忽帳外響起一陣踏過雪地的咯吱腳步聲,親隨撩帳入內,說方才轅門守衛來報,稱一自稱榮延之人,深夜奔赴來此,求見於他。

  張燕一怔。

  榮延是於他多年前同在洛陽為官的一個舊日相識。

  當時榮延官至廷尉,因得罪了幸遜,被迫棄官逃亡。

  張燕與他不算知交,但因同有金石篆刻之好,平日也偶有往來。

  當時為他境遇,還感歎了一番。

  後自己也改投樂正功。一別多年,沒想到他竟然於此深夜前來造訪。

  沉吟了下,便叫人帶他入內。

  榮延入帳,欣笑道:“與益良兄洛陽一別,倏忽多年,兄一向安好?”

  張燕打量虛應,心裡隱隱猜到,榮延應來自魏劭的敵營。

  遲疑了下。

  躊躇是否當叫人入內,將他給綁了。

  “故人到訪敘闊,莫非兄意欲將弟給綁了,好送到汝主面前邀功?”榮延坦然笑。

  張燕臉一熱,忙道:“長路弟誤會了!”

  以二人舊日交情,如今雖各為其主,但確也做不出綁人的舉動。便道:“長路弟怕是效力于魏劭了。如今兩軍交戰,不知你這般深夜來尋,所為何事?”

  榮延一改方才笑顏,神色鄭重,向張燕深深行了一個大禮。

  張燕忙扶直他,道:“弟何以行如此大禮,折煞我了!”

  榮延方低聲道:“實不相瞞,我來,欲投漢中侯。”

  張燕一愣。

  “兄有所不知,我多年前棄官投奔魏劭,本想遇高世之主展我生平抱負。奈何魏劭空有其名,短見薄識,不肯用我,到如今我也不過區區一個行軍從事。這便罷了。如今他自不量力,竟想以三十萬兵馬對陣幸遜與漢中侯聯軍,無異於以卵擊石,自取滅亡。所謂識時務為俊傑。如今幸遜不可投,漢中侯卻如日中天,他日必定鳳鳴九天,我心嚮往。恨身無涓埃之功,又投效無門。好在叫我得知,益良兄如今是漢中侯左臂右膀,不可或缺,若茅塞頓開,是以趁夜從魏劭營中潛逃而出,投奔益良兄而來!盼看在舊日知交面上,代我引薦。”

  取出一張羊皮紙展在案面,道:“我為行軍從事,得以進出主帳。此為我暗中複製而來的魏劭作戰方略輿圖。上詳細列有黎陽、范津以及黃池糧草庫的軍力駐紮及調撥路線。願獻圖,表我投效決心!”

  張燕看圖,標注翔實。大喜:“長路弟從前明珠暗投,如今轉坦途正道,我家主公求才若渴,怎會拒之門外?”收了圖,立刻便要帶他去見樂正功,卻被榮延拉住。至帳門口,撩開悄悄看了一眼,回身附到他耳畔耳語道:“我另有一絕密要告知兄台。數日之前,我於軍帳之外竊聽魏劭與軍師祭酒公孫羊之密談,聽他二人言語間,提及竺增之名。當時側旁有親兵行來,我怕被發覺,是以匆匆離開,並未聽全,只聽了個大致。那竺增不容於幸遜,逃出洛陽後,似是先奔魏劭而去,被他留用,複又到了漢中侯帳下。我疑心他是魏劭派去的細作!”

  張燕先是震驚,複又狂喜,捉住榮延衣袖:“此話當真?”

  榮延正色道:“我不敢篤定,因當時並未聽全他二人談話。但確有疑慮。我本也不想說的。但此事干係重大,是故躊躇再三,還是悄悄先告知兄台為好。兄台可先密而不宣,暗中留意竺增舉動便可,免得萬一我有所耳誤,憑空壞了人的清白。”

  張燕的心情,比方才看到那張輿圖還要激動。在帳內快步繞行數圈,似下了決心,右手握拳,猛擊左掌,毅然道:“如弟所言,此事干係重大,不可存半分猶疑!我須得立刻稟報主公,叫主公多加提防,免得萬一中了魏劭奸計!”

  說罷領榮延,秘密去往中軍大帳。

  樂正功被喚起身。

  張燕引榮延到他面前說明來意,極盡溢美之詞。

  榮延上前拜見。

  大戰在即,雙方各派細作往來探聽。樂正功自也有搜集到過一些關於魏劭行軍佈局的戰報,只是大多零零碎碎罷了。

  就著燭火,細看榮延獻上的圖輿,暗比自己所知之情報,重合處完全相符,知非作假。

  榮延改投自己的理由,也是合情合理。

  本當場就信了。

  不想張燕接著又告竺增之事。頓時半信半疑。沉吟了半晌,忽然變臉,將手中圖輿擲地,道:“魏劭當我三歲小兒可欺乎?分明你是受他指派,佯裝投降,欲施離間之計!此等伎倆,豈能瞞的過我!”

  大聲喝令,喚人入內將榮延綁了,推出去於轅門外斬首。

  張燕大驚失色,急忙在旁百般為他求饒。

  樂正功卻一語不發,神色陰沉。

  榮延被樂正功親兵捆綁推了出去,竟不自辯,一路狂笑,推到轅門,劊子手刀斧已架脖頸,還在笑個不停。

  樂正功又叫人將他帶回,冷冷道:“死到臨頭,還放誕至此!汝當我軍威何在?只是我向來敬鐵骨硬漢,你雖是細作,也算能入我眼。你若從實招來,我可饒你一命!”

  榮延方止住笑,昂首冷冷道:“既不信我,我還有何話可說?只是可惜了,我聽聞你虎略龍韜,蜚英騰茂,乃不世之主。男兒生而在世,當以建功立業為首務,才心嚮往,冒險竊魏劭圖輿前來投名。不想你狼顧狐疑,徒有虛名罷了!竟還遠不如魏劭!我看錯了人,悔之晚矣!你要殺便殺,當我懼怕?”

  “主公!我可以性命擔保,長路弟絕非魏劭細作!方才他也只在我面前道出疑慮,還極力阻我不要告於主公,免得誤傷竺增清白!我可為長路作證!”

  張燕在旁,激動溢於言表。

  樂正功盯了榮延片刻,霾色漸消,忽哈哈大笑,從地上撿起自己方才擲了的圖輿,上前,雙手緊緊握住榮延臂膀,喜道:“方才不過是我試探罷了!長路乃真英雄,豪氣叫我心折!往後我又多一良臣,此上天眷顧我也!”

  榮延方面露笑容。重行拜見之禮。樂正功封他官職。張燕心急,提醒道:“主公,竺增之事,不可延緩。當立刻捉他前來問話!”

  樂正功沉吟。

  自己之所以棄洛陽而改助幸遜北伐,當時全是聽了竺增之策。

  大戰在即,魏劭居於劣勢,這種關鍵時刻,忽然來了個降員,開口竟帶來竺增是細作的消息。

  實在令人生疑,是以方才故意試探。

  此刻雖信榮延真心來投,但對竺增細作一說,終究還是半信半疑。

  或者說,他不願相信。

  便道:“長路方才也說了,並未聽清魏劭與公孫羊全話。先不必驚動人。我自有計較。”

  又吩咐榮延這幾日先不要露面。

  張燕雖心有不甘,恨不得立刻捉來竺增戳穿他的面目,但也不敢再出言。遂于榮延一道退下。

  到了次日,樂正功召竺增來大帳,絲毫不提昨夜之事,只問作戰方略,若無其事,談笑風生。

  竺增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已經被人盯上。聽樂正功問戰,便列舉幸遜治軍之失,極力勸他不可輕敵,須將兵力集中於此,做好決一大戰的準備。

  樂正功表面應允,心裡卻暗自猜疑。

  如此過了數日,暴風雪停止。樂正功便加緊備戰。一早卻聽到帳外起了一陣喧囂。

  樂正功出帳,見丁屈手提長戟,帶了一隊隨從,似強行要入。被自己小兒樂正駿帶人所攔。

  兩邊劍拔弩張,爭鬥一觸即發。

  丁屈雖有悍勇無敵之稱,卻傲慢自大。如今幸遜稱帝,他被封爵加位,更是不可一世。

  前些日兩軍起衝突,便是丁屈派人強取自己這邊的薪炭所致。

  幸遜稱帝,自己如今既追隨他出兵,便也不能和他翻臉。

  是以當時聞訊,樂正功命不必阻攔,任他取去。

  心中卻留了一根刺。

  此刻忍住怒氣,命樂正駿退開:“丁將軍一早來此,有何貴幹?”

  丁屈大步到了樂正功的面前,傲然道:“我奉陛下之命,前來索要人頭!”

  樂正功微微一怔:“此話何解?”

  丁屈冷笑:“漢中侯當陛下蒙蔽可欺?竺增開罪了陛下,私逃到你處。你安敢包庇?”

  樂正功用竺增,考慮到幸遜就在近旁,之前無論軍中宴飲或是會面磋商,從未帶他露臉。

  也不知幸遜如何就知道了。

  略思忖,道:“原來如此。竺增從前不慎開罪陛下,自己也是萬分惶恐。待我叫他手書一封乞罪書,到時再呈于陛下案前御覽。將軍可先回。”

  丁屈振動手中長戟,戟背鐵環嘩嘩作響,喝道:“汝不過區區一諸侯,敢不遵陛下之言?”

  樂正功手握鐵甲雄兵,如今發兵來此,全是為了合擊魏劭,連幸遜也未放眼裡,如何看得起丁屈?

  先前已一再忍讓。見丁屈如此得寸進尺,遂冷笑:“將軍好大的威勢!當日虎牢渡與魏劭首戰,將軍英雄之名,天下無人不知。我也佩服的很。”

  當日虎牢渡首戰,丁屈被打的丟盔棄甲僥倖逃了回來,雖自認是一時輕敵所致,但終究是場奇恥大辱。是以後來才拼死保幸遜出了重圍,這才算是勉強挽回了點面子。

  此刻被樂正功當眾扒了臉皮,羞愧之餘,怒火中燒。

  待發作,環顧四周,見皆是樂正功之人。思忖了一番,丟下一句狠話,在身後大笑聲中,恨恨疾步離去。

  “父親!這等無恥無義小人,理他作甚!方才我正要打他出去!”

  樂正駿出了一口心裡惡氣,哈哈大笑。

  樂正功叮囑他加緊營房守備,提防丁屈再來鬧事,轉身入了營房。

  竺增聽聞丁屈來要自己人頭的消息,心有餘悸,忙尋了過來,向樂正功表謝。

  見他不發一言,只盯著自己,目光怪異,遲疑了下,道:“主公可是擔憂保我,開罪幸遜?”

  樂正功語氣忽變:“我聽聞,你在投我之前,先去投了魏劭?”

  竺增一愣:“主公明鑒。絕無此事!”

  “我卻得密報,稱你是魏劭派來伏我身邊的細作!”

  竺增大吃一驚,慌忙呼冤。

  樂正功聽他自辯,半信半疑,命他先行退下。

  竺增無奈,只得先退了出去。

  他一走,張燕羅賢等人便跟了進來。

  大戰當頭,紛紛勸樂正功勿因竺增而與幸遜交惡。

  樂正功遲疑不決,忽此時,帳外遞入一封流星快馬所遞之信報。

  拆開閱覽,吃驚。

  竟是樂正功留下防守漢中的長子樂正愷所發。

  稱楊信郭荃聯合大軍,抄近道正兵發梁州,如今已過廬氏,直撲華山青泥隘口,來勢洶洶,恐怕防守有失,急請父親回兵救援。

  張燕大驚失色,道:“主公!上當也!竺增確是魏劭所派之奸細無疑!他勸主公追隨幸遜發兵到此,名為合力擊殺魏劭,實則調虎離山,趁我漢中防備空虛,意在梁州!梁州乃主公基業之地,萬萬不可有失!”

  樂正功想起這幾日,竺增也一直在自己面前勸說,要他不能暗留兵力,須得全力投入。頓時恍然大悟,再沒有半分疑慮,痛駡:“魏劭小兒!用心險惡至此!奸計害我先摧眉事幸遜老賊,不提防他在背後覬覦我基業之地!”

  一時心亂如麻,又怒又悔,立刻命人將竺增綁了,推去轅門外斬首,又急召部將謀臣齊聚大帳,商議後策。

  眾人得知消息,激憤不已,正莫衷一是,忽轅門外又來報,說方才正要斬竺增,沖來一隊幸遜軍中裝扮的人馬,奪了竺增而去。起先以為是幸遜東營之人,追上去,才發現去往黃河故道對面的魏劭敵營。

  怕有詐,不敢再追,先回來稟報。

  樂正功幾乎嘔血吐肺,一掌掀翻了面前桌案,發令立刻強攻魏劭大營。

  被張燕等人生生勸住,稱魏劭陰險至此地步,想必早有防範,不可貿然動兵。

  半晌,樂正功胸中怒火方漸定,於帳內疾步來回走了數圈,道:“諸位所言極是。這一筆仇,我記下了!日後再算!傳我的令,速速拔營,回漢中!”

  ……

  再說幸遜,得報逃走了的竺增竟被樂正功納用,豈肯作罷?一早派丁屈去西營要人。丁屈人沒要到,反遭奚落,如何忍得下這口氣,回來在幸遜面前添油加醋,道樂正功雖名義投靠陛下,實則誇功自大,仗著出幾個兵,連他兒子也是目高於頂,並未將陛下放在眼裡。

  幸遜不快,立刻著人去傳樂正功來自己面前問話。不想卻又得報,說西營似有異動。忙派人看究竟。

  俄而得報,樂正功竟繞過了自己,下令拔營回往漢中。

  幸遜勃然大怒,立刻命丁屈去將樂正功捉來。

  樂正功既已決意回兵自救,哪裡還將幸遜的話當一回事,派樂正駿率一副將,牢牢守住兩營交界處的藩籬,加緊撤退。

  丁屈欲衝破藩籬,樂正駿也非庸碌之輩,豈容他過境,雙方立刻起了爭鬥,一時刀戟相交。

  本是聯軍的東西陣營,竟自相殘殺,血染藩籬。

  幸遜聞訊,愈發暴怒,投杯碎盞,下令列隊整軍,追上要和樂正功惡鬥一場。

  被臧常勸阻,道:“陛下豈不聞,事有輕重緩急乎?陛下北伐,首取人頭乃是魏劭。如今功未竟,此時若交戰西營,為內亂,必兩敗俱傷,令魏劭坐收漁翁之利!那樂正功既要走,讓他走便是。等陛下滅了魏劭,再揮師征討漢中,活捉樂正功,要他擔這臨陣脫逃之罪!”

  餘下之人,也紛紛苦勸。

  幸遜方被勸住,強壓心頭恨意,令收兵歸隊,加緊戒備,以防魏劭趁機襲營。

  ……

  當夜,樂正功因走的急,將不便帶走的糧草輜重,一把火燒光。

  一夜之間,西營漫山遍野的營帳消失一空。雪地裡火光熊熊。

  黃河故道對面的魏劭陣營軍士,肉眼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魏劭的中軍大帳裡,笑聲雷動。

  魏劭坐于中,公孫羊、李典、李崇、張儉,衛權等人分坐於旁,提及對面西營大火,無不談笑。

  “榮延可安?”

  魏劭笑畢,問,“須早些回才好。否則過些天,等樂正功得知楊信郭荃不過只發了五千人馬,虛張聲勢,恐怕要於他不利。”

  “主公放心。”公孫羊忙道,“我已與他議定好了。他得了樂正功的信任,如今性命暫時無虞,尚不能走。若這便走了,會引樂正功起疑,則前功盡棄。等有合適機會,再遁走歸營。”

  魏劭點頭:“此番樂正功中計,全賴榮延一身膽識,可謂居功至偉。軍師須記他一筆大功,戰後論功封賞。”

  公孫羊諾。

  此時親兵來報,說竺增送到。

  魏劭便叫人將他帶入。

  竺增被五花大綁,在帳內隱隱傳出的朗朗笑聲裡,入了中軍大帳。

  看到帳內已分坐了十來人,燭火通明,照出後排一面分隔前後的紫檀色長屏。

  屏上繪了青松雲氣、虎嘯危崖。一頭斑斕猛虎,嘯踞高崗。雖不聞聲,卻仿佛嘯震林崗,似下一刻便要跳下,鷹揚虎噬,氣勢逼人,令人不敢多望。

  虎屏左右,各設一架,高於人頂,上堆滿各種簡牘文書。

  正中一張將軍案,左右分置了令箭、虎符。

  案後坐了個年不過二十四五的男子,未戴兜鍪,烏金冠束髮,身穿鎖子連環麒麟軟甲,披帥氅,腰懸寶劍,愈顯龍軀豹身。

  他面容英毅,正微微側身,與座旁一個留著三綹須面容清臒的男子談笑風生,姿態極是瀟灑。

  聽人報說竺增帶到,這男子方停下說笑,轉過臉,兩道目光掃了過來。

  竺增猜到這年輕男子應是魏劭了。

  卻沒想到,傳聞中的北方霸主魏劭,竟是如此鳳表龍姿的出眾人物。

  一時竟看呆了。

  直到那年輕男子停了說笑,坐直身軀,抬起兩道目光,朝自己掃來。

  立刻感到他周身隱隱似有一種沙場血氣,撲面而來。

  方心裡一凜,不敢再和這將軍案後的男子對視。

  心裡已是絕望。

  知魏劭這般設連環套精心構陷自己,終令樂正功上當退兵,必定也是猜到當初他出兵助幸遜之策,乃是出於自己。

  應是恨之入骨了。

  這般稀裡糊塗地落入了他手,等著被剮便是了。

  卻不料魏劭忽從案後起身,到他近前,親手將縛住他的繩索解開,笑道:“我為解兵困,委屈了子翼。汝可怪我乎?”

  竺增抬眼,見魏劭笑容滿面,一時錯愕了。

  再看座上旁人,無不望著自己,面上帶笑。

  衛權道:“主公知汝大才槃槃,不忍見汝刀下斷頭,是故派兵前去營救。”

  竺增如夢初醒,心悅誠服,當即倒頭便拜,道:“承蒙燕侯高看,棄瑕錄用,竺增願投麾下,以報效燕侯知用之恩!”

  魏劭哈哈大笑,豪氣干雲,命人取壓驚酒贈飲。一番引見後,著親兵送竺增下去。

  大帳裡餘下之人也陸續退去,最後剩公孫羊,問兗州之事。

  幸遜大軍阻滯在此,與魏劭相持之時,遣從前曾攻過兗州的任城周群大軍壓境,再次攻打兗州。

  喬平領軍,奮起反擊,周群被打退。

  幸遜不甘,加派人馬,再次發動攻勢。兗州隨後得到綠眸將軍領兵前來助力。

  惡戰過後,不但保住兗州,周群也命喪於亂軍。

  這個消息,剛剛昨日才送到了魏劭的案前。

  “主公不必多掛心。”公孫羊道,“從這兩戰,可見兗州這兩三年裡,一直厲兵秣馬,已非舊日羸弱之狀。且有比彘相助,必定不會有失。如今聯軍分崩離析,天氣也日漸好轉,戰機近在眼前,主公當全力以赴應對幸遜。”

  二人又談論戰事,不覺夜深。

  魏劭親送公孫羊回營帳。

  回往中軍大帳,他感到心緒起伏,不禁轉身,踏著腳下咯吱作響的積雪,朝轅門行去。

  轅門外瞭夜士兵見他出來,急忙行軍禮。

  魏劭微微頷首,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到近旁那個年不過十六七歲,還有著一張尚未脫盡稚氣面龐的小兵的身上,拍了拍他肩膀,隨即獨自出了轅門,登上附近積滿積雪的一個丘崗之上,對著被夜色吞沒了的黃河故道平川曠野,深深地吸了一口冷冽而清新的空氣。

  刹時,心中油然生出一種恢胎曠蕩,天下舍我其誰的豪邁之氣。

  他慢慢地吐出胸中的濁氣,最後,視線投向北方那片遙遠的夜空,默默站立了良久。

  她應該也快生了。

  或許自己未必能趕上和她一起,迎接孩子的降世。

  但他一定會將接下來的這場勝利,作為最好的禮物,送給她和他們即將來到人世的孩子。

  ……

  那個受了君侯解衣的少年,在同伴羡慕的目光裡,壓住激動的心情,用崇拜的目光,久久地注視著遠處丘崗頂上那個仿佛和夜色融成了一體的背影。

  為君侯而戰,哪怕血染黃沙,也在所不惜。

  少年在心裡,對自己說道。

137、

  兗州。

  短短不過月餘,先來了宿敵周群,再是周群聯兵。

  兗州竟兩次遭到大軍壓境攻伐。

  喬平領喬慈和一干家將,列兵佈陣,全力抗擊。

  第一次,周群被擊退,敗北而去。

  兗州軍民才剛松下一口氣,不想周群竟再次整頓兵馬,興兵來犯。

  這次他得了聯兵,聲勢比前次更大,直撲兗州門戶巨野,大有不滅兗州便不甘休的態勢。

  當時喬越十分驚恐,認為兗州決計不可能再像上回那樣僥倖擊退來犯。

  和謀士張浦等人合議,便提出當順勢而為,上降書,向幸遜俯首稱臣,以換取安寧。

  幸遜去歲稱帝,建號姜,詔書曾達天下九州,命各地諸侯刺史上供朝拜。

  當時響應者寥寥。

  天下諸侯刺史,有的懾憚於淫威,有的在審時度勢,有的另有盤算。

  是以並無人扯旗發聲反對。但也沒有誰願意公然應詔,唯恐擔上一個亂臣賊子的名聲。

  兗州也是如此。

  但事態卻急劇發展,到了這種地步。

  喬越終於扛不住壓力,做出這個決定。

  自然,遭到了喬平的極力反對。

  兗州裡,喬平如今威望更勝往昔,家將多聽他號令。

  喬越爭執不過,加上被喬平告知,他與靈壁的那位綠眸將軍相識,對方願領兵前來援戰。

  喬越半信半疑,只能勉強作罷。

  數場亂戰之後,終於就在昨日,周群軍不但被徹底擊潰,周群本人也於亂軍中喪命。料想短期之內,幸遜應無力再發動對兗州的進攻。

  兗州軍民無不揚眉吐氣。

  若論功勞,第一當數綠眸將軍。

  於千軍萬馬之中,若出入無人之境。

  兗州多年宿敵周群之所以魂斷巨野,也是在敗走之時,遭到綠眸將軍的排兵攔截,最後予以擊殺。

  此戰若非得他援馳,更不可能取得如此的輝煌勝果。

  兗州軍民無不傳揚綠眸將軍沙場之名,盼著凱旋一睹他的風采。

  ……

  喬平父子從巨野歸來的那日,騎馬入城,受到了民眾的夾道歡迎。

  但並未見到傳聞中的那位綠眸將軍同行,民眾未免有些失望。

  喬越領人在府邸前迎接喬平凱旋。

  他的臉上帶著笑容。

  但笑意看起來,卻又透出了點勉強意味。

  接喬平入府邸,喬越便問:“那位綠眸將軍,今日怎未隨你一道入城?此人我先前也有所耳聞,雖以流民首而起家,出身是低微了些,但所謂英雄不問出處,此番我兗州既得到他的助力,我也當親自向他言謝。”

  喬平請喬越入書房,摒退左右,道:“我正想與兄長談此事。實不相瞞,綠眸將軍並非外人。兄長也是知道他的。”

  喬越不解:“何人?”

  “便是比彘。”

  喬越起先沒反應過來,面露疑惑:“比彘為何人?”

  他頓了一下,忽然,仿佛想了起來,雙目驀然圓睜,露出不可置信之色:“你是說,當日那個誘走了我女兒的家中馬奴比彘?”

  喬平頷首:“正是。”

  喬越僵住。

  “比彘此刻人就在城門之外。他欲求見兄長,負荊請罪。”

  見喬越不語,勸道:“兄長方才自己也說了,英雄不問出處。比彘當初是不該私帶我侄女離家,二人未經父母許可結為夫妻,于人倫禮法有所不合。但他與侄女情投意合,當時也屬無奈之舉。何況如今,侄女不但生了兒子,替長兄你添一麟孫,他更是今非昔比,擁兵自重,曾數次助力我兗州於危難之中。望長兄摒棄前嫌,接納於他。如此,則是我喬家之幸,也是兗州之幸!”

  “他曾數次助力兗州?”

  “從前薛泰攻兗州,兩軍列陣於巨野,慈兒陣前遇險之時,便是他及時現身,出手搭救,慈兒才僥倖躲過了一劫。當時我並不知道恩人便是比彘。後來知曉,因不方便言明,未及時稟于兄長。望兄長勿怪。”

  喬越感到一陣心煩意亂。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令他一時無所適從。

  當日那個令他每次想起來便恨不得捉住了挫骨揚灰的卑賤馬奴,如今竟一飛沖天,搖身一變,以兗州恩人的面目,回到了他的面前。

  從理智來說,他知道喬平說的有理。

  生逢亂世,助力自然多多益善。

  何況以那馬奴如今的實力,確實值得拉攏。

  但讓他接受這樣一個本是自己家奴的人為女婿,他感到無比憋屈。

  見喬平似乎還要再勸,他煩惱地搖了搖手:“你想必也乏了,先去好好休息吧。此事容我再考慮一番。”

  喬平知這消息對他震動不小,也不再逼迫,告退去了。

  等喬平一走,喬越立刻喚來張浦,將方才得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皺眉道:“你看應當如何?這個比彘,我認還是不認?”

  張浦也驚訝不已,嗟歎幾句後,沉吟了一番,道:“有句話,不知主公容不容我講?”

  “說便是!”

  張浦開門觀望一番,見無人,將門掩的牢牢了,方返身低聲道:“以我之見,這個比彘,主公萬萬不可引入兗州!”

  “此話怎講?”

  “主公本為兗州之主,地位尊崇,這兩三年間,談及兗州,人人卻只知東郡郡公喬平之名,主公之名,有何人提及?便是兗州民眾,十有七八,凡遇事,必也先想到郡公。主公仁厚,重兄弟情義,不在意世俗虛名,我卻深為主公感到憂慮。再這樣下去,主公只怕地位難保!”

  喬越臉色古怪,一語不發。

  “非我多心,而是事有蛛絲馬跡可循。主公當還記得,從前女君回過一趟東郡,走後,郡公便不顧主公反對招兵買馬。何意?郡公在主公面前,說是圖強抵禦外侮,只在我看來,郡公之意,恐怕遠非抵禦外侮如此簡單。如今效果已經初顯,郡公又引見比彘回來。我方才聽主公之言,不難得知,郡公早就與比彘私下有所往來。比彘雖名為主公的女婿,實則早是郡公之人。兗州本就有了郡公,再加一個比彘,往後主公地位安在?主公三思!”

  張浦這一番話,正戳中了喬越這幾年來埋在心裡不可言說的那塊心病。

  聽的後背起了冷汗:“幸而問了聲你!否則我竟險些引狼入室!你所言極是!比彘不過是一低賤馬奴,我喬家豈容這樣的女婿!我的那個女兒,拋父棄祖,我也早就當她沒了,女兒都沒了,我還何來的女婿!只是……”

  他停了下來。

  “主公為何愁眉不展?”張浦在旁察言觀色。

  “我本以為,侄女嫁了魏劭,兗州往後也算有了倚仗。卻沒有想到,魏劭如今自身難保,又談何保兗州?我喬家與幸遜,原本一向兩不相犯。幸遜稱帝之時,天下九州,也非我兗州一家不予回應。他不打別人,獨獨驅群來攻兗州,必是因我喬家與魏劭結了姻親的緣故。我二弟當時又不肯聽我之言,與那幸遜徹底撕破了面皮。如今雖僥倖贏了兩場仗,但保不齊幸遜日後還要發難。此時我若不納比彘,日後幸遜再興兵來犯,兗州又當如何自處?”

  他長長地歎息了一聲:“當初與魏家聯姻,本是想多個倚仗,不想如今反被牽累,惹禍上身,倒令自己進退維谷,左右為難!”

  張浦道:“主公所慮極是。幸遜稱帝后,發雄兵征討魏劭。魏劭本就居於劣勢,何況如今幸遜又得樂正功的投效,更是如虎添翼。如今交戰雙方雖相持于黃河故道,戰果未出,只是但凡有眼之人,都知魏劭敗局已定,如今不過是強弩末矢,強自掙扎罷了!”

  喬越愈發憂心忡忡,坐也坐不住了,起身在房裡走來走去,長籲短歎。

  張浦在旁看著,忽道:“主公也不必如此焦慮。如今倒是有個機會,能助主公扭轉劣勢。”

  喬越停下,轉頭道:“何為機會?”

  張浦快步到案前,提筆寫了幾個字。

  喬越過去,看了一眼。

  “劉琰?”

  他吃驚不已。

  “正是!”張浦頷首,“從前那位曾受過喬家之恩的琅琊世子,如今已被天下群豪擁戴登上帝位,主公想必也有所耳聞。”

  喬越皺眉:“我自然知道。只是這又如何?與我有何干係?”

  張浦附耳道:“不相瞞,劉琰當年居於東郡,我與他也算相熟。便在數日之前,他遣人送了一封書信於我,囑我轉達到主公面前。”

  說罷,在喬越驚詫目光中,於袖內取出一份黃絹帛書,畢恭畢敬,雙手呈了過去。

  喬越急忙接過,展開飛快讀了一遍。

  一時思緒澎湃,以致於拿著信帛的手指,都在微微地抖動。

  張浦在旁侃侃而談:“幸遜惡名在外,僭位稱帝,名不正言不順,天下遲早群起而攻之。劉琰卻占盡天時地利人和。文有王霸董成,竇武鄧勳,無不是重臣碩老,名公巨卿,武有各地前去投奔的太守,就連袁赭也擁他為帝,兵強馬盛。此黃河一戰,必為天下大勢分水之嶺。日後九州,一分為二。幸遜樂正功占逆都,劉琰以正統漢帝之身而領天下。主公如今因為魏劭,已將幸遜得罪,再無退路。劉琰卻感念救恩,親筆禦書,高官厚爵,虛位以待。方才我說這是機會,主公以為我說錯否?”

  喬越聽的目中漸漸放出異樣光芒,雙手背於後,激動地在房裡走了好幾個來回,忽想了起來,猝然停下,遲疑道:“只是,我二弟那裡……”

  “主公忘記我方才所言?魏劭乃郡公女婿,郡公又暗地排擠主公,怕早存了取而代之之心,主公如何還能指望郡公與你同心戮力?”

  喬越臉色有些難看。出神了半晌,方道:“你也知道,今非昔比。倘若他不點頭,家將部曲,未必都肯聽我驅策。”

  張浦道:“我有一策獻上。主公可先將比彘趕走,此事必是由主公說了算的。郡公就算不願,也不能反駁。趕走比彘後,主公可點選親信,趁郡公不備,將他制住,對外宣稱郡公病重不能理事,奪了郡公手中兵權,則兗州重歸主公所有。到時是風是雨,還不是主公一人說了算?”

  喬越躊躇不決。

  “主公!慈不掌兵,無毒不丈夫!主公難道還未汲取從前心慈手軟,以致於地位不保的教訓?魏劭此戰必敗!幸遜一旦滅了魏劭,矛頭將再指兗州。主公若再猶豫,錯失劉琰庇護的機會,恐兗州百年基業將要毀於一旦!何況主公又非取郡公性命,不過是將他制住罷了,主公怎就不決?”

  喬越打了個寒噤,一咬牙,下了決心,點頭道:“就依你所言!”

  張浦大喜,跪拜:“主公英明!劉琰英才大略,天下歸心,必為漢室中興之主。主公持擁戴之功,榮華富貴,唾手可得!”

  ……

  三月朔,月牙如鉤。

  牧野一望無際的曠野平川之上,春寒依舊料峭,覆蓋了一個漫長冬季的厚重積雪,也未徹底消融。

  但在石縫和岩隙之間,青苔已悄悄回綠。

  風在曠野裡日夜回蕩,吟唱,似也不再帶著刺骨的寒意,倘若閉上雙目,或許還能嗅到些許春風駘蕩的味道。

  牧野的這個春天,雖然遲到,但終於還是來臨了。

  就在樂正功退兵數日後,與魏劭已經對峙長達數月的幸遜再也按捺不住,在這個晦暗的黎明時分,兵分三路,沿著黃河故道以碾壓的態勢,向對面的敵營,發了起全面的進攻。

  魏劭全軍,早已擐甲持戈,嚴陣以待。

  牛角發出低沉又顫動人心的長鳴角聲。

  一場註定了將要流血浮丘的大戰,拉開了序幕。

  大戰斷斷續續,持續了三天。

  一千多年之前,在這塊名為牧野的土地之上,曾發生過一場同樣令天地失色、日月無光的戰爭。

  那場戰爭之後,有人以一代聖君之名,創了八百年的江山盛世,贏了個煌煌美名。

  有人以不光彩的方式,從史書裡黯然謝幕。

  人道是一將功成萬骨枯,況乎謀江山社稷,萬里河山?

  地下埋著的那些已長眠了一千多年的戰魂,仿佛也再次被鮮血和刀戟喚醒,呻吟,呼號,從黑暗世界裡破土而出。

  龍戰於野,其血玄黃。

  風雲怒號,神鬼悲泣。

  軍士們奮槊進擊,蹈鋒飲血。

  肉軀已不復肉軀。

  唯一所存之念頭,便是紅著雙目,裹著鮮血,執掌中刀槍劍戟,駕滾滾戰車,跟隨前方大旗。

  殺,殺,殺!

  ……

  樂正功統領大軍,以舟橋渡過已經化凍的黃河,隨後日夜疾行,恨不能肋生雙翅趕回梁州。

  這日行軍,終於快要趕到華山,漸漸卻覺得不對。

  一路行來,絲毫不見大軍行軍留下的痕跡。

  問村莊集鎮的路人,也茫然不知近期有大軍曾經路過。

  樂正功遲疑,這時,派在前的先鋒探子終於快馬回報,傳來了他長子樂正愷的又一封訊報。

  大公子說,前次情報經過探查,終於證明不過虛驚。楊信郭荃統共只領五千人馬,到了關口虛張聲勢,佯裝進攻。數日前,已被兒子領軍擊潰,不足為患。請父親不必回兵,專心伐魏劭便可。

  樂正功驚呆。

  一個轉身,立刻命人去傳榮延。

  卻被告知榮延已不知去向。

  樂正功終於徹悟,大呼上當,立刻號令掉頭,火速回兵趕往牧野。

  但是一切都已遲了。

  三天之後,他還行在去往黃河的半道途中,便收到了一個令他刺心裂肝,痛不可言的消息:

  三月朔,魏劭於牧野,擊潰幸遜。

  ……

  去歲底,幸遜渡黃河開始北伐的時候,統領了浩浩蕩蕩五十萬的人馬。

  牧野一戰,灰飛煙滅。

  他逃回洛陽之時,殘兵不足十萬。

  剩下的人馬,或死傷,或潰散,或投降。

  魏劭贏了。

  不但贏了大姜皇帝,而且,也贏了他樂正功。

  樂正功坐在黃驃寶馬背上,環目大睜,直直地對著黃河北的牧野方向,久久不發一聲。

  人仿佛凝固成了石像。

  他的兒子樂正駿和一幹將臣們跪在他的馬前,忐忑不安。

  樂正駿生平從未見過自己父親露出這般古怪的表情。

  似悲,似憤,又哭,又似在笑。

  從前哪怕是吃了再大的敗仗,他也絕不會像此刻這樣,令人感到發怵。

  “父親——”

  他試探地喚了一聲。

  樂正功終於回過了神。

  他收回北眺的目光。

  “返回漢中。”

  他用平靜的語調下了一道命令。隨即調轉馬頭,慢慢地放馬朝前行去。

  行出十數步,忽然嘔出了一口鮮血,一頭栽下馬背,人竟當場暈厥了過去。

  ……

  漁陽的暮春,惠風和暢,草長鶯飛。

  萬物欣欣向榮。

  清早,第一道朝陽照射進產房的窗戶中時,一聲清脆的嬰兒墜地呱呱哭聲中,小喬順利生產了。

  ……

  去年十一月,魏劭發兵去往黃河,不久小喬胎已養穩,便一路穩妥地回到了漁陽。

  待產的間隙,她也陸續地得知了魏劭在黃河沿岸的作戰戰況

  關於戰況,徐夫人從不會因為她懷著身孕而有所隱瞞。無論消息是好是壞。

  她的那個男人,既然註定不能甘於平凡,那麼身為他的妻,就要時刻做好承擔好或者壞的後果的準備。

  徐夫人雖然沒這麼對她說過,但小喬明白這一點。

  這應是這位老婦人從她半生經歷而得來的智慧。

  對此小喬也很是感激。

  因為她也想知道。

  生平第一次,和自己腹中的孩子,仿佛陪伴著魏劭,一道經歷了這場非同尋常的、漫長的戰爭。

  從一開始的不利,一步步地反轉,直到最後,終於兵指洛陽。

  攻下了洛陽,魏劭就能回來了。

  等他回來,迎接他的,就是他們已經降世的女兒。

  ……

  徐夫人從產婆手中,小心地接過用繈褓裹了起來的那個小小的柔軟身子,久久地凝視著她還緊緊閉著眼睛的小臉蛋。

  雖然剛從母親的身體裡分離而出,但她卻已經有了長長的睫毛,烏黑的胎髮,幼嫩肌膚在朝陽光裡的照射下,泛出美玉的瑩潤光澤。

  “多可愛,多漂亮的孩子啊!”

  徐夫人抱著她,歡喜地輕聲道,聲音裡流露出發自內心的歡愉和喜悅。

  “上古霍山,有靈獸,名曰腓腓,養之可令人去憂。這個孩子,小名便喚腓腓吧。”

  徐夫人對小喬笑道。

  作者有話要說:  魏劭和小喬女兒的名字,源于山海經,原文是“霍山,其木多榖。有獸焉,其狀如狸,而白尾,有鬣,名曰腓腓,養之可以已憂。”

138、

  洛陽城的北穀門、西雍門、南平城門、東中東門,四方城門,已被魏劭大軍圍住。

  退守城內的幸遜殘兵,還在做著最後的困獸之鬥。

  ……

  牧野一戰勝後,魏劭聽取公孫羊等人建策,做出了乘勝追擊、徹底殲滅幸遜、一舉攻下洛陽的決定。

  幸遜領著剩餘十萬敗軍退走洛陽的途中,還在虎牢關、邙山分設了兩道防線。

  然而,一支已被打的失魂喪魄,鼓衰氣竭的敗軍之師,如何能擋得住氣吞虹蜺、軍魂昂揚的魏劭大軍?

  一路猶如摧枯拉朽,勢如破竹,不過才短短小半個月,幾乎沒遇到什麼像樣的抵抗,魏劭大軍便直驅而下,過邙山,渡洛水,對洛陽發起了最後的攻城之戰。

  ……

  北宮後殿玉堂。

  蘇媼從殿外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

  “如何了?”

  蘇娥皇急忙迎了上去。

  入目見到蘇媼那張如喪考妣的臉孔,她的心便沉了下去。

  然而還是抱著最後一絲僥倖的希望。

  “不好了!守衛說南平城門快守不住了,魏劭軍很快就要打到皇宮了——”

  蘇娥皇臉色驀然一變:“這麼快?丁屈呢?他可來了?”

  蘇媼慌亂搖頭:“到處亂成一團,婢也沒看到丁將軍——”

  蘇娥皇一把推開蘇媼,高聲呼喚守衛的名字,一邊匆匆地往外而去,卻不提防裙擺被近旁那張黑漆朱繪妝台側的一塊包金銅角給掛住了,清脆裂帛聲起,立於妝臺上的那面碩大的四頁紋銅鏡晃了一晃,隨即朝前傾覆,倒了下來,砸中檯面上置著的一個首飾匣。

  匣子落地。

  金玉碎裂聲裡,匣裡的明珠、瑪瑙、琉璃、貓眼……各色寶石散落出來,滴溜溜地滿地打轉。

  蘇娥皇咬牙,狠狠扯斷了還牢牢被掛住的裙裾,踩著滿地的寶石,朝前跑去。

  沒跑出幾步,聽到殿外傳來宮女的淒厲慘叫聲。

  她猛地停住。

  幸遜闖了進來,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他穿著龍袍,袍角卻濺滿血污。

  頭頂冕旒也歪到了一邊,隨他走路,搖搖欲墜,倒給冕旒後那張扭曲了的面容添了幾分滑稽的味道。

  他手執一柄長劍。

  劍刃之上,沾滿了血,滴滴答答,正在不住地往下滴濺。

  “汝賤人!害我至此地步!”

  幸遜咬牙切齒,朝著蘇娥皇逼了過來。

  蘇娥皇慢慢地往後退去。

  “陛下,不可——”

  蘇媼大叫,撲了上去,牢牢扯住幸遜龍袍袍角。被幸遜踢開,一劍刺死,拔劍朝蘇娥皇追來。

  蘇娥皇掉頭,在殿內奔逃。

  幸遜舞劍,繞著樑柱奮力追趕。

  他體型肥碩,方才過來,沿途已追殺了不少宮女,且這些年沉迷酒色,早不復當年武力,追逐了幾圈,被蘇娥皇借著殿中大柱,竟都躲避過去。

  幸遜氣喘吁吁,愈發暴怒。朝前頭的蘇娥皇,一把擲去寶劍。

  劍身從蘇娥皇耳畔飛過,釘入她身側的那根朱漆大柱裡。

  劍身顫顫悠悠了幾下,撲落在地。

  幸遜一個大步,趕了上去,雙手掐住來不及逃脫的蘇娥皇的脖頸,咬牙切齒,用力地搖晃她的腦袋。

  “汝賤人!當初若非聽信於你,我何至於落到今日地步!你為何如此害我?”

  蘇娥皇拼命掙扎,不住地蹬腿,脖頸卻似被鐵鉗牢牢鉗住,如何還掙脫的開?

  面孔青紫,氣漸漸透不出來,雙眼翻白之時,“叮”的一聲,面上那張蝴蝶面罩被搖的脫落掉在地上,頓時露出了罩下的那張殘缺面容。

  當初劓鼻,天正值炎熱,傷口處潰爛。

  如今潰瘍雖癒合,卻留下了凹凸不平的烏紫疤面,爬在殘缺的半隻鼻樑之側。

  這張女子面孔之上,餘下眉目有何等的嬌媚動人,這平日被蝶罩遮擋下的真正面目,便有何等的詭怖。

  幸遜驚呆了。

  死死地盯著這張殘缺面容,掐住那段脖頸的雙手,力道也放鬆了。

  片刻後,忽然仿佛明白了什麼,再次暴怒,狠狠地甩了蘇娥皇一記耳光。

  “賤人!你這鬼臉定是出自魏劭之手!你恨他入骨,才以妖言蠱惑於我?”

  想到自己一世梟雄,縱橫無敵,竟被一個醜陋宛如厲鬼的婦人欺瞞至此。

  天靈蓋頂,仿佛有錘,從內一下一下地猛擊,似要脫殼而出。

  即便將她碎屍萬段,也不能泄出此刻的心頭之恨。

  怒吼一聲,雙目暴睜,正要擰斷她脖頸,忽覺頭頂劇痛,猶如體內洪流驟然衝破了天靈蓋骨似的,半身立刻僵硬,嘴角變得歪斜,那只掐住脖頸的手,開始發抖。

  拼著全身最後的力氣,也要折斷這段滑膩脖頸的時候,忽心口一涼。

  素手多出了一柄匕首。

  鋒利的匕尖,穿破帝王冕服,透肉而入,深深地紮進了幸遜的心口。

  幸遜身軀不斷抖動,雙目依舊怒視蘇娥皇,口裡發出呵呵的古怪之聲。

  蘇娥皇大口大口地喘息,終於將那只還鉗在自己脖頸上的手推開,將匕首拔出些,更深地刺入,最後攪了一圈。

  幸遜一副身軀,轟然倒地。

  蘇娥皇臉孔厲白若鬼,捂住自己的咽喉,痛苦地咳嗽了幾聲,最後從地上爬了起來,見幸遜還死死地盯著自己,死不甘心的一副醜陋模樣,冷笑道:“我本以為你也算是個人物,想你能有一番作為,這才忍辱負重伺你肥軀,不想你竟無能至此!你且安心走吧!實話告訴你,我早留了一手,將那丁屈收服的妥妥帖帖。他對我死心塌地,又早做好了城破出逃的準備。死到臨頭,你不思己過,竟妄想拉我墊背?做你的春秋大夢!”

  她沖地上幸遜那副肥軀吐了一口唾沫,方用力抽出被他死死壓住的一方裙角。

  殿外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

  方才一個被蘇娥皇派去等待丁屈的她從前的侍女急匆匆地跑了進來。

  “夫人!丁將軍派的人來了,叫夫人快去濯龍門等——”

  她話音未落,入目撞到了蘇娥皇那張殘缺不全的面孔,猛地睜大眼睛,宛若看到了一隻厲鬼,“啊”一聲尖叫,掉頭便往外跑去。

  蘇娥皇下意識地摸了下自己的臉,立刻追了上去。

  侍女聽到腳步,驚恐地轉頭,見她手裡握著那柄沾著血的匕首逼了上來,目光陰森,面容宛若厲鬼,嚇的兩腿瑟瑟發抖,再也跑不動路,膝蓋一軟,竟跌坐到了地上,哭泣求饒:“饒了我吧!我對夫人忠心耿耿!我什麼都沒看見!我保證,我什麼都不會說出去的——”

  蘇娥皇面無表情,一刀刺死了侍女,回來撿起那面方才甩脫出去的蝶罩,飛快地戴回,遮住面孔,隨即匆匆往濯龍門奔去。

  昔日紫霧漾漾、歌舞昇平貝闕珠宮,今日陷入了一片巨大的恐慌裡。

  宮女四下奔逃,宮衛也早趁火打劫,入目滿是狼藉。

  蘇娥皇在身邊所剩的最後幾個親隨的持護下,一口氣奔到了北宮的濯龍門。

  那裡卻空蕩蕩的,並不見預期中應在這裡等著自己的人。

  她的耳畔,隱隱仿佛聽到了魏劭士兵殺入朱雀宮門所發出的呐喊之聲了。

  她焦躁了起來,不住地在濯龍門的玉石臺階上來回走動,嘴裡詛咒著,鬢邊左右雙插著的鳳頭金玉步搖,隨她急促的步履,不斷瑟瑟地震顫著。

  “不等了,自己走——”

  她咬牙,猛地停下了腳步,帶了親隨,掉頭正要往濯龍園的方向逃去,忽然身後傳來一陣雜亂腳步聲。

  回頭,赫然看到丁屈領著一隊隨從,正朝這邊匆匆趕了過來。

  蘇娥皇大喜,喚“丁將軍”,提裙裾便奔了過去。

  ……

  丁屈早知玉樓夫人之名,改投幸遜後,一場宮宴之中,終得以親見其面。

  心裡暗自比較。

  她雖遠不及魏劭之妻美貌驚人,當日鹿驪台驚鴻一瞥,直至今日,過目難忘,卻也別有一番婦人風致,且蝶罩覆面,神秘勾人。

  又聽聞她在蓮花台裡最受幸遜得寵,自免不了起一番心思。

  背著幸遜,丁屈不久便成蘇娥皇的裙下之臣,死心塌地。

  今日眼見洛陽要被攻破,悄悄下了城頭,折了回來,見她果在濯龍門等著,急忙大步迎來,道:“夫人快隨我來!我知上西門還有個缺口,拼死或能殺出一條活路,我護夫人走——”

  他話音未落,看到奔跑中,蘇娥皇面上的那只黃金蝶罩倏然脫落,掉到了地上。

  蝶罩之下,露出一張殘缺不齊的面孔。

  正午耀目陽光當頭照射,一絲一發,無所遁形。

  丁屈駭然停住了腳步,一雙眼睛瞪作銅鈴。

  蘇娥皇忽感到面上一涼,抬頭,看到丁屈和他身後那些隨從瞬間睜的宛若銅鈴的眼睛,立刻意識到到面罩應是方才匆忙間沒有戴好,以致於奔跑中脫落,頓時心頭震顫,下意識地尖叫一聲,以袖遮面。

  “丁將軍!你莫怕!我從前不是這般的!我本花容月貌,洛陽裡人人都知我玉樓夫人之名!都是魏劭害我如此!你帶我逃出去,我助你奪這天下!”

  丁屈死死地盯著她那張平日被蝶罩遮了半面的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終於恍然,她為何從不許自己和她過夜。

  猶如吞了只蒼蠅般,臉上露出了濃重的厭惡和鄙夷,轉身便奔走離去。

  蘇娥皇大驚,立刻追上去,從後一把死死拽住他的衣袖。

  “丁將軍,我生而帶了極貴命格,相士斷言,我日後必定貴不可言!你要信我——”

  “撕啦”一聲。

  丁屈拔刀,割斷了被她死死拽住的衣袖,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她近旁原本跟著的幾個親隨,也駭然盯著她的臉,慢慢地後退,相互望了一眼,忽然掉頭,各自逃命去了。

  蘇娥皇跌坐到地上,臉色慘白,十指還死死捉住丁屈割下來的一幅衣袖,不住發抖,忽然大聲道:“丁將軍留步!你當知幸遜老賊這些年間,搜刮來的財寶富可敵國!蓮花台裡藏的金銀,不過是他九牛一毛!我得他寵愛,趁他醉酒,曾問出過他的另一藏寶之處!你若帶我逃出生天,我以寶藏相報!”

  丁屈遲疑了下,停住腳步,慢慢地回頭:“你此話當真?”

  蘇娥皇臉色雖還慘白,神情卻慢慢地恢復了鎮定,彎腰撿起那張脫落了的蝶罩,重新戴了回去,道:“幸遜老賊從前何等寵我,別人不知,難道你也不知?問出他區區一個藏寶之地,於我而言又有何難?你要走便走,我也不強求於你!蓮花台藏寶,今日起自歸了魏劭所有!可惜幸遜老賊搜刮來的另一個寶藏,從此將要隨我埋沒於世!”

  丁屈半信半疑,見蘇娥皇說完,轉身已走,背影傲然。

  不禁搖擺了起來。

  幸遜這些年間,搜刮天下財富,傳說分藏各處。其中一處藏寶之所蓮花台,世人皆知。

  此刻聽了蘇女之言,頓時意動。

  心道這鬼臉醜婦雖可恨可厭,竟騙自己到了如此地步,只是人都已到了這裡,既有藏寶,不如再信她一回。

  等逃了出去,若得知她騙了自己,再殺她不遲。

  貪念一起,立刻改了臉色,道:“夫人留步!隨我來!再晚,恐就逃不走了!”

  ……

  閉門守戶的洛陽民眾,在戰戰兢兢之中,熬過了漫長的一天。

  四方城門方向傳來的廝殺聲,終於稀稀落落,徹底停息。

  通往皇宮的平城大道,傳來整齊而低沉的行軍步伐之聲。

  洛陽當夜起實施宵禁,擅出戶者,格殺勿論。

  然而民眾在家中,依然還是看到城外東郊的方向,升起了一團沖天的巨大火光。

  大火熊熊,整整燃燒了一夜,火光照亮了半個洛陽東郊的夜空。

  第二天,消息傳開。

  幽州燕侯魏劭,攻下了洛陽。

  做了半年多大姜皇帝的幸遜死了。

  魏劭大軍全駐在四門之外。昨夜只派了兩千兵馬入城,控制了皇宮和太尉司空司徒三府。

  洛陽令今日一早發安民公告,稱燕侯有令,不許士兵滋擾居民。

  民眾終於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緊接著,另一個消息又在坊間瘋狂流傳。

  據說燕侯夫人喬女,貌美傾國傾城。

  幸遜曾放言,要將喬女奪來養於蓮花台。

  燕侯攻下洛陽後,昨夜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一把火燒了蓮花台。

  昨夜照亮半個洛陽東郊夜空的火光,便是蓮花台被付之一炬的那場熊熊大火。

139、

  從去歲年底,魏劭與幸遜開戰之始,這場發生在黃河流域的爭霸之戰,便成了天下諸侯和各地城主關注的焦點。

  探子往來于東西南北馳道,將探聽來的最新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送抵家主手裡。

  比起別人,喬平更加關注這場戰事。

  儘管他從未聽魏劭叫過自己一聲岳父,甚至到了現在,女兒嫁給他這麼久了,喬平對這個女婿的所有印象,也都還只是靠著只鱗片爪的旁人之言,慢慢拼湊所得。

  但在他的心底裡,已經不知不覺地對那個素未謀面的女婿開始生出了親切之感。

  在和女兒的數次往來通信裡,最近一年間,當女兒提及這個男子的時候,語氣漸漸不再像從前那樣,只是一個空泛的稱呼。

  字裡行間,不經意間,多了些糅雜著她感情的語氣。

  喬平文武雙全,除了兵事,於詩歌辭賦也頗有建樹,且又發自心底地疼愛女兒。

  心思比一般的父親要細膩的多。

  即便女兒沒有明說,但從她的字裡行間,他能感覺的到,女兒應該已經認同這個男子成為她的夫君了。

  何況如今,她還快要有孩子了。

  他自然密切關注戰局變化。

  他派出探子,每隔幾天,就會有關於戰事的最新消息傳遞到東郡。從無延誤。

  但這一趟,在他結束了巨野之戰,回到東郡後,關於戰事的最新消息,卻還是停留在半個月前收到的那一則上:因為天氣惡劣,魏劭和幸遜樂正功的北伐聯軍,繼續對峙于黃河古道一帶。他處於劣勢。

  無論是這個消息本身,還是探子遲遲不歸這件事,都讓喬平感到忐忑不安。

  他又派出了新的探子。

  焦急等著最新消息的時候,這日恰好逢喬平四十歲的整壽。

  喬平自己並無心過壽,只是喬越定要為他慶賀,也兼為巨野之戰凱旋接風,不但刺史府裡大設筵席,也以美酒犒賞軍士。

  當晚,喬家家將部曲齊聚壽堂,席間觥籌交錯,眾人興會淋漓,筵席還沒結束,便有人陸續醉酒,被送了出去。

  滿座皆盡興,唯喬慈一人悶頭喝酒,一語不發,張浦便笑嘻嘻地搭訕:“戰事取勝,可喜可賀,又逢郡公壽喜,今夜本當不醉不歸,公子卻何以悶悶不樂?”

  喬慈置若罔聞,並未加以理會。

  張浦見眾人看向自己,略覺尷尬,裝作若無其事,又笑道:“我有一好消息,擔保公子聽了,必定歡喜。”

  咳了一聲,清嗓道:“左都侯王霸為漢室重臣,家有一女,年方及笄,貌美而質蕙。左都侯聽聞公子年少英雄,有意將女兒許配……”

  壽堂裡漸漸安靜了下來。只是他話音尚未落,只聽“啪”一聲,喬慈竟將手中酒樽重重頓於案面,冷笑:“你何人?我母雖仙去,父健在。我之婚姻,何時要你替我做主了?”

  壽堂裡頓時鴉雀無聲。

  張浦訕訕,目光投向喬越。

  喬越微微沉臉:“慈兒無禮!怎如此說話?此乃我的意思。你也到了婚配之年,又為我喬家單傳,婚姻之事,也是時候考慮了!”

  喬平忙出言:“兄長好意,我代慈兒心領了。左都侯之女,慈兒恐怕高攀不上。左都侯的好意,兄長還是推了為好。且今夜大夥難得同聚一堂,也不宜在此商討此事。大夥自管吃酒便是!”

  喬平自然知道,就在他與興兵來犯的周群大戰巨野的時候,劉琰被一干漢室舊臣於琅琊擁戴稱帝,建號正光,以正統漢帝身份,詔天下諸侯勤王,共伐洛陽謀逆朝廷,求正本清源,光復漢室。

  當時有王霸董成、竇武鄧勳等一干人為之奔走呼號,聲振屋瓦。

  是以突然聽到王霸有意聯姻的消息,怔了一下,下意識地便出言拒絕了。

  喬越面露不以為然,還要再開口,喬慈卻忽然起身,徑直道:“伯父,我的婚事不急,日後慢慢再議也為時不晚。我只想問伯父一聲,綠眸將軍對我兗州有救助之恩。從前便不說了,此次兗州遭二次攻伐,若非綠眸將軍合力同戰,兗州今日如何,還未得知。伯父卻何以視而不見,就是不肯接納?我實在百思不解!”

  巨野一戰,綠眸將軍神威凜凜,周群也是死於他的排兵佈陣,喬家家將無不心服口服,不想喬越竟不容他,眾人礙于喬越地位,不敢出聲,只是心裡,多少未免都有些不解。

  此時喬慈忽然出言,似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眾人紛紛將目光投向喬越。

  喬越依舊沉著臉,並不做聲。

  一旁張浦道:“公子怎對主公如此出言不敬?比彘從前不過喬家一逃奴,如今主公不拿他治罪,已是法外開恩,若再接納,豈非貽笑大方?”

  “我只知時勢造英雄!有這等英雄不納,反以出身論人高低,將他推開!難怪兗州淪落至此,要靠送女仰人鼻息以求自保!”喬慈冷笑。

  這話一出,氣氛頓時僵了。

  喬越臉色一變。

  “放肆!越大越目無尊長!竟為一個馬奴公然頂撞於我!”

  喬越氣的掌擊案面,厲聲喝道。

  喬平對長兄堅持不認比彘為婿一事,也是頗多無可奈何。

  只能慢慢再勸。

  知兒子剛送走比彘,心情抑鬱,這才出言頂撞喬越,也不忍多責備,只起身道:“慈兒醉酒了。先下去吧!”

  喬慈狠狠地盯了張浦一眼,從席間起身,轉身便大步出了宴堂。

  喬平道:“兄長勿怪。慈兒受過綠眸將軍救命之恩,此番兗州解難,他又多有助力,見他卻連東郡城門都未得進了,方才喝了幾盞酒,想是心裡一時不平,這才有所冒犯。回去我好好和他說。”

  喬越臉色依舊陰沉。

  眾家將見狀,知這酒筵怕是不好再吃下去了,且都也已經各自有了七八分的醉意,便紛紛起身,三三兩兩,相互攙持著退了出去,各自散了不提。

  壽堂裡只剩下了喬越喬平和張浦三人。

  張浦咳嗽,朝喬越暗丟了個眼色。

  喬越方終於勉強露出笑意,道:“罷了罷了,我身為長輩,難道還和慈兒一般見識?”

  喬平便道謝。

  想到兒子方才怒氣衝衝而去,有些放心不下,道:“不早了。我見兄長方才也飲了不少的酒,不若這便散了,早些各自休息。”

  喬越道:“二弟等等。你一直忙碌,你我兄弟也許久沒有似今夜這般得空坐下吃酒了。趁著這機會,兄長先敬你一杯。”

  張浦端起擱於他食案上的一隻酒壺,為喬平滿杯,雙手奉上。

  喬越舉杯道:“此次巨野之戰,我兗州大獲全勝,全賴二弟之功。兄敬你一杯,先幹為敬。”

  喬平一愣,忙接過,飲盡杯中酒。

  張浦再為他滿杯。

  “兄自知庸碌,這些年裡,內外全靠二弟辛勞操持,兗州才得以有今日局面,兄欣慰之余,未免也有尸位素餐之愧。此第二杯,兄再幹為敬!”

  兩兄弟間,平常雖因持見不同,常有爭執,但此刻,見長兄言辭間頗多懇切,想這些年來,磕磕絆絆一路艱難,自己費盡心力苦心經營,今日總算初見成果,喬平心裡不禁也生出頗多感慨,躬身道:“兄長勿折煞弟了。若非兄長諸多包容,憑我一人之力,又能做的了什麼?弟當敬長兄一杯才對。”

  說完再次一飲而盡。

  喬越似也有所動容,舉第三杯酒,道:“甚好。往後你我兄弟同心,則何事不愁成!”

  喬平頷首,再次飲盡杯中之酒。

  三杯過後,喬平正要告退,喬越又道:“且再等等。我還有一事要說與二弟。”

  “長兄請講。”

  “不相瞞,我已決意,領兗州擁漢帝,與幸遜逆賊徹底決裂!”

  喬平吃了一驚:“劉琰?這等大事,長兄何以事先半句不提?”

  喬越慢條斯理地道:“二弟此話何意?莫非我做事,定要先征得你的許可不成?”

  喬越心裡焦急,方才喝下去的酒水,仿佛突然在腹內翻湧滾動,燒心鏹肺,額頭後背,頃刻間,竟就熱汗滾滾。

  “我非此意!與幸遜決裂,自是應當,只是擁投劉琰一事,長兄還請三思!如今天下局勢,動盪未明,兗州今日暫時也可自保。以我之見,當觀望為先,不應貿然投效琅琊!”

  喬越鼻孔中哼了一聲:“二弟,你當我不知你心裡所想?你不過還想著倚靠魏劭,日後分他一杯羹罷了。兄勸你,還是勿再空抱指望了!如今魏劭被幸遜樂正功聯軍壓制于黃河故道,敗局已定,他自身都要難保,你還指望他日後庇護我喬家?劉琰身為正統漢帝,天下歸心,旁人便不說了,連袁赭都公開擁戴!皇恩浩蕩,我喬家忠良,數代受命牧民于此,如今順應大勢,擁戴劉琰,如何就成了你口中的貿然之舉?”

  喬越驟感胸間氣悶,眼前竟然仿似發黑。

  極力定了定神,道:“兄長可否想過,我喬家與魏家乃是姻親!魏劭陷於困局,我兗州本當出兵相助,即便不助,這種時候,也不該有任何輕舉妄動!長兄此舉,無異於落井下石,又欲置我女兒於何地?”

  喬越冷冷道:“二弟,你說來說去,不過是要將我兗州和喬家生死,全與魏劭捆綁在一處,是也不是?莫說魏劭如今自身難保,退一萬步言,即便他僥倖逃過此劫,日後不外乎兩條出路。拜劉琰為帝,或自立為大。若拜劉琰為帝,我今日之決定,與他不謀而合,你如何就不能點頭?若他自立為大,和逆賊幸遜又有何區別?倘若獲個謀逆之罪,我喬家遭池魚之殃便也罷了,到時被天下共唾,你叫我如何面對列祖列宗?至於侄女,當初乃迫於形勢嫁去魏家,你當時也是滿心不願。既如此,亡羊補牢,未為遲也。以我之見,不如趁機將她接回,如此兩家斷個乾淨,也省得日後再牽扯不清!”

  喬平再也忍耐不住,勃然大怒:“兄長之言,我不能從!兄長既把話說到了這地步,我便也直言了!兄長忽然決定投效劉琰,應是認定魏劭此戰必敗,怕幸遜日後追責,這才急於要和魏劭撇清干係,以表清白吧?當初魏喬兩家聯姻,本就出自兄長之意,如今稍有風吹草動,兄長便背信棄約,這等行徑,與牆頭之草有何分別?”

  喬越亦大怒:“你竟敢如此和我說話?你眼中可還有我這個兄長?你莫忘了,我才是喬家家主,兗州刺史!”

  喬平道:“我也知兄弟鬩牆,則大禍不遠。只是此事,恕我絕不答應!我勸長兄,莫人云亦云小看了魏劭。即便如今居於劣勢,黃河一戰,他未必就沒有取勝的機會!我先前派出的探子,不知為何遲遲未能返程,如今所知的消息,不過都是半個月前之事。戰事瞬息萬變,實況到底如何,尚未得知,我還在等消息。我也勸兄長,不妨多些耐心,勿做令仇者快親者痛的糊塗事!”

  喬越神色陰沉。

  “魏劭兵力本就不及幸遜,再加一個樂正功,高唐一戰,被打的潰不成軍,這才敗退到了牧野,若非遭遇嚴寒天氣,早就已經被聯軍所滅,他怎可能還有機會反敗為勝?我膝下無子,將慈兒視同親子。我這麼做,難道是為了我自己?還不是為了兗州長久考慮!你不必再多說。我實話告訴你,我已向琅琊上表!此事容不得你再置喙!”

  喬平忽覺胸口發悶,眼前模糊,雙目似有無數牛毛針尖在密密地刺,驚覺不對,厲聲喝道:“你們往我酒裡下藥——”

  雙目驟然刺痛無比,竟不能再視物。

  喬平大怒,一把掀翻了面前食案,憑著方才餘下的方位印象,拔劍一劍刺向對面的張浦,張浦肩膀中劍,慘叫一聲,倒在地上。

  喬平揮劍要再砍殺,藥力卻急速發作,搖搖晃晃,長劍墜地,人隨之也倒在了地上。

  憑著靈台僅存的最後一點意識,咬牙嘶聲道:“兄長,兗州恐要壞於你之手——

  喬越渾身發抖,看著喬平在地上漸漸停止了掙扎,方疾步奔上前去,探了探他的鼻息,知他只是昏迷了過去,方松了一口氣,猛地回頭,怒道:“你往酒裡下了何藥?他眼睛為何也不能視物了?”

  張浦肩膀被刺中,跌坐在地,一手捂住流血之處,心裡也感慌亂疑惑。

  這投酒裡的藥,乃是劉扇所給,稱無色無臭,但藥性比普通蒙藥要強上數倍,他怕藥不倒喬平,是以多投了些。

  喬平此刻倒下,本在預料之中。

  但損及視力,他也始料未及。

  強忍住肩膀疼痛,道:“主公勿慌。想必方才郡公激怒攻心,這才一時不能視物。等過些天,慢慢便會好的。主公當務之急,便是控住郡公,明日一早,以主公和郡公之名,告家將部曲,再等陛下親臨,助主公掌控局面。漢帝既臨,誰還敢不服?”

  喬越勉強定下神,道:“慈兒那邊如何了?只制住他便可,不可傷害!”

  張浦點頭:“主公安心,我已安排得力親信,必萬無一失。”

  ……

  喬慈怒氣衝衝離了壽堂,在外吹風,想到大姐夫不被伯父接納,二姐夫黃河戰事凶吉難料,自己心有餘而力不足,心裡愈發煩悶,酒意湧了上來,回去倒頭便睡了下去。

  次日一早醒來,卻發現被反鎖在了房裡。

  守衛說奉郡公之命來此,讓公子在房裡面壁思過。

  喬慈起先並未多想。

  昨夜確實是自己當眾頂撞了喬越,是為犯上,大不孝。父親不快,要自己面壁思過,也屬正常。

  但很快,他便起了疑心。

  派來的守衛,明裡就有十數個,將門窗全部守的嚴嚴實實。

  哪裡是讓自己面壁思過,分明是看守囚犯的架勢。

  且全是伯父那邊的人。

  喬慈越想越不對,立刻要出去,卻被守衛攔住。欲強行闖,從暗處湧出來上百的衛士,將他死死困住。

  喬慈大怒,奮力闖關,沖到庭院,卻被暗中設下的馬絆絆倒給捉住,再次關了起來。

  一關,就是三天。

  到了第四天,丁夫人提了食盒來看喬慈。

  奉命看守喬慈的副將名陳紹,是喬越的心腹。起先不肯放行,說自己奉主公之命,任何人都不能進出,話沒說完,就被丁夫人朝他面門狠狠地啐了一口,怒道:“我不管那老東西說過什麼,我給我親侄兒送點吃食,你也敢攔我?你要殺便殺,否則這扇門,我是進定了!”說完朝前走去。

  守衛不敢阻攔,眼睜睜地看著丁夫人入內。

  陳紹無奈,只好追上去,請求先看一眼食盒。

  丁夫人親手揭蓋。

  陳紹仔細檢查著,丁夫人在旁冷冷道:“陳將軍可否還要搜我身?”

  陳紹忙道:“不敢!”

  遲疑了下,心想丁夫人一向軟弱不管事,把公子當親兒子般養著,今日突然現身於此,想必確是不放心公子才來探望,便是讓她進去,料也不會生出什麼事。

  便吩咐守衛讓道。

  丁夫人冷笑一聲,收了食盒前行。

  陳紹一邊命人看牢,一邊暗中派人去告喬越。

  外頭動靜,喬慈早聽在耳裡,丁夫人一進來,飛撲上去,焦急地問:“伯母,到底出了何事?我父親可好?伯父為何要將我關起來——”

  “呸!老不死的東西!你休再喚他伯父!”

  丁夫人恨恨罵了一聲,捉住喬慈臂膀上下打量,見他並無大礙,這才松了口氣,道:“你父親這幾日如何,我不得見,詳情也不得而知,必也是被那老東西給關了起來!”

  喬慈起先大怒,轉身要再沖出去,到了門口,又硬生生地停住腳步,慢慢地轉過了身。

  “伯母,這幾日到了出了何事?你告訴我!”

  丁夫人長歎一聲:“老不死的聽了張浦之言,投了劉琰!那個劉琰今日就在家裡!”

  喬慈驚呆了。

  ……

  昨日,喬越迎劉琰入兗州,召家將部曲以君臣之禮拜之,隨後稱,與喬平共同議定,率兗州效命漢帝。

  因事出突然,眾人當時無不驚訝,且這兩日,都未見喬平露面,未免有些疑慮。

  劉琰當日曾冒險救幼帝脫離虎口逃出了洛陽,不料路上幼帝因病重駕崩,隨後才被王霸董成等漢室舊臣擁為新帝,是為漢室正統之君。

  此事天下人盡皆知。

  如今他到了兗州,家主喬越又口口聲聲以漢臣而自居,自己這些人,倘若有所質疑,便是公然忤上,甚至會被視為謀逆。

  是以最後,眾人都隨喬越向劉琰行了君臣之禮。

  ……

  “伯母不懂何為天下大事,只知道老東西聽信張浦投了劉琰,應是遭你父親反對,遭他算計了!兗州已被劉琰所控,平日聽命你父親的家將,昨夜連夜都被撤換。你萬萬不可衝動,等逃出去向你大姐夫報信,叫他來救你父親!否則再耽誤下去,我怕你父親要出事!”

  喬慈兩隻拳頭骨節捏的格格作響,胸膛劇烈起伏,勉強控住情緒,點頭道:“多謝伯母告知,我有數了。伯母請快離去,免得要受責怪。”

  丁夫人道:“老東西無情無義,不認我的女兒女婿,我也不拿他當丈夫,還怕他什麼責怪?外頭守衛近百,出去還有重重關卡,你一人無論如何也是逃不走的。你可挾持我殺出去。”

  喬慈立刻拒絕:“我怎可置伯母于險境?”

  丁夫人搖了搖頭,慈愛地撫摸了下喬慈的髮鬢,道:“放心吧。老東西雖早和我沒了夫妻情分,但料他也不敢當眾痛下殺手。等出了城門,你自管逃走便是。”

  見喬慈仿佛還在猶疑,又怒道:“你父親生死未卜,兗州又落入旁人之手,你若再被困死在這裡,莫非真想喬家就此絕於老東西之手?”

  喬慈雙目蘊淚,朝丁夫人下跪,叩首道:“伯母大義,受侄兒一拜!”

  丁夫人神色方緩了下去,扶他起來,從身上摸出一把暗藏的刀,遞過去道:“你挾持我,出去便是。”

  ……

  喬越聞訊,帶人趕到,見丁夫人被喬慈以刀架頸,兩人已到大門內的照壁旁了。

  數百軍士,圍住了喬慈和丁夫人。

  喬越氣急敗壞,分開士兵沖了上去,喝道:“慈兒,你想做什麼?快放下刀跟我回去!”

  “我父親如今何在?你叫他出來。等我見了他,自然跟你回去。要打要殺,由你做主!”

  喬慈盯著他,一字一字道。

  喬越一時心虛,說不出話。

  一旁張浦忙道:“公子勿衝動。快些放開夫人……”

  “我和我伯父說話,你是何物,也來插嘴?”

  喬慈叱道。

  張浦面露尬色。

  喬越定了定神,道:“壽筵那晚,你父親後來喝多了酒,回去路上跌了一跤,正摔中腦門,以致於昏迷。慈兒你放心,伯父已經請了良醫正在救治,不日便能好轉。你且放下刀,先隨我入內,我帶你去探視……”

  喬慈眼底掠過一道暗影,一語不發,轉頭挾著丁夫人繼續朝門口去。

  軍士平日本只服喬平喬慈父子,今日出了這樣一幕,雖不明所以,但心裡無不向著喬慈,何況還有丁夫人在他手上,哪裡會有人真的去攔?不過虛擺個樣子,幾乎一路放行,任由兩人到了門口。

  喬慈喝令開門。

  張浦焦急,命軍士阻攔。

  軍士被驅,漸漸又圍了上來。

  丁夫人忽停住了腳步,轉頭高聲道:“陛下,我知你在近旁!你如今是漢室天子,九五之尊,卻可還記得少年落難之時寄居我家,當時我是如何對你的?我也不敢圖陛下的回報,只是此刻我被我侄兒劫持,他必要出城,他伯父卻不肯放。他若出不去,必定對我不利。陛下一向有麟鳳芝蘭的美名,我聽聞陛下于琅琊稱帝之時,天下民眾更是起舞而歌,贊陛下為不世出的仁善之君!我知喬越聽從於你。螻蟻尚且惜命,何況人乎?懇求陛下念當日情分,救我一命,我感恩不盡!”

  丁夫人平日深居簡出,難得露面,此刻這一番話,卻字字句句,仿佛入了人心。

  軍士竟隨丁夫人的目光紛紛回眸,仿佛劉琰真的就在身後似的。

  一時,擠著數百人的喬家大門之內,不聞半點聲息。

  片刻後,劉扇從照壁後轉了出來,附到喬越耳畔,低聲吩咐了一聲。

  喬越心有不甘,卻不得不從,惡狠狠地盯了丁夫人一眼,勉強道:“放他出城!”

140、

  洛陽南宮,太極殿裡,魏劭面南議事。

  攻下洛陽已數日,幸遜黨羽全部剪除。

  宵禁雖還未解,但因安撫得力,加上大軍始終未入城門一步,城中的恐慌氣氛,漸漸開始消除。

  昨天開始,關閉了數日的集市也陸續重新開放。

  民眾漸漸恢復正常生活的同時,都在等著一件事:魏劭稱帝。

  不止洛陽民眾如此猜測,魏劭的一些部下,也在翹首以待。

  那些破城後投了魏劭的朝廷官員,這幾天更是不斷聯名獻言,簡書雪片似的飛來,堆滿了案頭。

  內容雖洋洋灑灑,各有千秋,但中心意思只有一個:認為魏劭實至名歸,應當面南稱尊了。

  公孫羊曾私下對魏劭說道:“那些降臣,名大臣碩老,卻先事劉通,後拜幸遜,見主公攻下洛陽,便又見風使舵。主公不可聽。此時稱帝,為時過早,並非良機。”

  竺增也諫:“樂正功早有效仿幸遜之心,我勸主公再耐心等候些時日。若不出我的所料,樂正功此次返回漢中,必暗中籌謀稱帝。待他龍袍加身,則主公以足踏洛陽之尊,再位極九五,更是名正言順。”

  此刻的太極殿內,關於他是否應當順勢稱帝的爭論,還在繼續著。

  但魏劭已神遊太虛。

  前日,他收到了來自漁陽的消息。

  小喬順利生產,替他生下了一個女兒。

  祖母起名腓腓。

  魏劭想像女兒軟軟的小身子被自己抱在臂膀中的情景,目光不知不覺就變得溫柔了。

  唇角也微微地翹了一翹。

  將臣終於覺察到了君侯臉上的那絲神秘笑意。

  紛紛停了下來,看著他。

  魏劭回過神,對上左右一雙雙正盯著自己的眼睛,動了動肩膀,皺眉道:“幸遜雖死,但劉琰於琅琊稱帝,樂正功牢據漢中,南方尚有吳越、長沙。我不過攻下了區區一個洛陽而已,何以就能高枕無憂,面南稱帝了?此事往後不必再議!”

  眾人噤聲,隨即齊聲道:“主公英明,我等遵從。”

  議事後,魏劭留公孫羊,先問京兆、左馮翊、右扶風三地的控防情況。

  公孫羊有些莫名。

  這三地拱衛洛陽,地理重要。攻下洛陽的當夜,便立刻發兵,三日內迅速佔領,將三地牢牢地控在了手上。

  都是君侯自己親點的兵將。

  也不知道他怎突然像是忘記了,留下自己就問這個。

  心裡疑惑,面上卻也沒表露,只道:“主公放心,三地都已經牢牢把控,絕不會有失。”

  魏劭點了點頭:“先生做事,我一向放心。既如此,這裡暫時也無我的事了,我便先回漁陽一趟。”

  說完,見公孫羊看著自己,便道:“也無甚要緊的事。就是前兩日收到信,女君替我生了一個女兒。”

  他神色淡淡。

  “她有些想念我了。”他了輕咳聲,又道。

  公孫羊這才明白了君侯的心思。

  忍住笑,道:“恭喜主公明珠入拿!莫說女君告了思念,便是女君不說,這一場仗,打了這麼許久,如今大勝,主公也該回去看看了!主公放心去,此地有我!”

  魏劭便微笑:“有勞先生了。”

  將剩餘事情交代完,等公孫羊一走,立刻喚雷澤,點了十數人,預備動身。

  臨行之前,卻忽又想起了一件事。

  魏劭遲疑了許久,最後終於下定決心,將魏梁喚了過來。

  摒退左右,只剩魏梁一人。

  “主公喚我,有何吩咐?”

  見君侯遲遲不語,似接下來想說的話頗為難以啟齒似的,平常罕見,便又道:“主公若有事,但凡吩咐便是!”

  魏劭終於道:“我想派你,去東郡走一趟。”

  魏梁一怔。

  “我若沒記錯,這月的初七日,是東郡郡公喬平四十壽日。你代我去一趟,記著,以女君名義,給他送份壽禮過去。再傳個消息,告訴郡公,說女君已順利誕下一女,母女皆平安。”

  魏梁驚訝。

  但很快道:“遵命。”

  “之所以派你去,是因為從前你去過東郡,和喬家人相識……”魏劭解釋。

  “主公放心。我必將事情辦的妥妥當當,”魏梁笑道,“和喬公子鹿驪一別,也有些時候了。恰好李大將軍前幾日剛跟我提起了喬公子。此番過去,正好和他見上一面,看看他武藝今日如何了。”

  “你許久沒回去了吧?我記得去年整整一年你在並州,又打了這樣一場仗,如今才稍得以放鬆。東郡回來後,我放你假,你也回去看看嬸母吧,還有嫂夫人。”

  魏梁已有一年半沒有回過漁陽了。

  聞言喜出望外,急忙道謝。

  魏劭微笑點頭:“也無別的事了。壽禮我備好後,叫人送去你那裡。”

  ……

  次日,晨光熹微,一列戰馬十餘人,從洛陽的東城門疾馳而出,沿馳道往北,絕塵而去。

  魏劭踏上了北歸的路。

  干戈凶戰,本容不下他有太多的雲夢閒情。

  但對她的思念,和得知自己成為了人父的狂喜之情,從看到那封家書的一刻去,再也無法抑制,從這個原本有著一副鋼鐵意志的男人的心底裡,溢滿了出來。

  以致於他覺得自己再也沒法耽擱下去了。

  樂正功,劉琰,還有稱帝……

  這些事,也是可以暫時先緩一緩的。

  他現在必須要儘快見到她,還有他們的女兒。

  否則他要受不了了。

  一早他北上的同時,魏梁也帶一隊隨從和禮物,上了去往兗州的馳道。

  送給喬平的壽禮,也是魏劭昨夜親自精心挑選出來的。

  一對玉龍佩,一雙高足金杯,十匹織有流雲長壽、長樂明光絢麗紋樣的緙絲錦,還有兩幅名家帛畫。

  對於自己竟做出了這樣的事,即便魏梁人已經去往了兗州,魏劭剛開始的時候,心裡還是有些不安,甚至羞愧。

  如同徹底背叛了父兄,他覺得自己愈發沒有膽氣踏進家廟了。

  但是,喬平當年並沒有直接參與那一場戰事。

  他是她的父親,自己女兒的外祖父。

  既然陰差陽錯,已經娶了小喬,如今她又給自己生了孩子,那麼父親和兄長的在天之靈,想必應該也是能夠體諒他的。

  何況,這應該也是祖母的意願。

  他知道祖母應該一直希望他能不必那麼糾結於過去的仇恨而不可自拔。

  他需要學著去做一個如同祖母那般,有著寬廣心性的人。

  上路後,魏劭便不斷地這樣安慰著自己。

  終於,隨著距離漁陽的路程一天天地縮短,他心底裡的那個矛盾,徹底地被另一種即將就要見到她和女兒的情感所掩蓋了。

  他不再去想別的了,滿心只感到了無比的欣喜和期待。

  ……

  這天入夜,他終於行到了任丘城。

  倘若馬不停蹄,距離漁陽,只剩兩天的路程了。

  魏劭覺得自己完全可以繼續朝前趕路。

  但閃電撕裂了夜空,雷聲在頭頂沉悶地滾過。

  天下起了雨。

  雷澤他們的臉上,也都露出了疲倦之色。

  魏劭便命停下,當夜住進任丘驛庭。

  一路皆輕裝簡行。到了這裡,也命驛丞不必驚動任丘令,他只落腳一晚,明早便繼續上路。

  雷澤著人將那只箱子搬了進來,置於案面之上。

  箱子高寬尺餘,箱面飾以整張有著美麗紋路的蟒皮,有些分量,雷澤也不知道裡面裝了什麼。

  魏劭自己也感到疲倦了。

  但精神卻十分亢奮。

  他在深夜驛舍裡的床上,閉目聽著遠處天邊滾過的陣陣悶雷之聲。

  雨點淅淅瀝瀝,砸落在他頭頂的瓦片之上。

  此情此景,令他不禁回憶起了去年的那個夜晚。

  也是這樣的一個雷雨夜裡,他隻身追她到了驛舍,終於將她追上。

  他在她的面前,屈服了。

  而她也還以他對等的快樂。

  那個夜晚,她在他身下逞嬌呈美,直到此刻他想起來,那種神搖魂蕩,飄飄渺渺的感覺,仿佛還未散盡。

  他宛若登臨仙山瓊閣,極美世界。

  魏劭被回憶弄的口乾舌燥。

  遐念纏身,一時竟不能自己,簡直恨不得立刻起身再次上路才好。

  窗外劈過一道閃電。刹那間,藍色電光將驛舍的牆壁照的雪亮,也照亮了那只置於案面之上的蟒箱和旁邊魏劭的那柄寶劍。

  頭頂跟著落了一個震耳欲聾的驚雷,炸裂,房梁似乎也隨之微微晃動。

  瓦頂的縫隙裡,簌簌地落下了一層微塵。

  房門忽被人猛地拍響。

  驚雷過後,這陣急促的拍門聲,聽起來便格外的刺耳。

  魏劭睜開眼睛,從床上一躍而下,迅速打開了門。

  “主公,不好了!剛到的洛陽急報,魏梁將軍一行人于東郡城門外遭襲,魏將軍身負重傷,僥倖殺了出來,隨從全部斃命。喬越喬平二人隨後聯名發告民書,領兗州投效劉琰!”

  魏劭的身影僵住了。

  又一道閃電劈落,照亮了他那張白的猶如厲鬼的面容。

  他猛地轉身,一把拔出了寶劍。

  一道青鋒暗芒掠過,竟將桌上的那只蟒箱,生生地削成了兩截。

  東海明珠,昆侖璵璠。琳琅奇珍異寶,隨了他的劍鋒,四散滾落了一地。

  這是魏劭離開前的那個晚上,走出洛陽府庫的時候收拾的。

  看見什麼順眼,便放了進去。

  當時他心想,就算哄不了蠻蠻眼,帶回來給女兒玩耍也是可以的。

  “主公!”

  雷澤望著他提劍的僵直背影,不安地喚了一聲。

  魏劭慢慢地轉過了身。

  “動身,回洛陽。”

  他的語氣已經轉為平靜,神色陰沉而冷漠。

141、

  東郡喬家。

  喬越坐在書房裡,臉色灰白,雙目發直,形同死人。

  這些天裡,消息仿佛突然開了閘的洪門,不停地朝他湧來。

  他被衝擊的幾乎要透不出氣了。

  原來魏劭竟早就已經瓦解了北伐聯軍,贏了黃河大戰。

  天下人皆都知曉的事,唯他分毫不覺,竟還以為魏劭依舊在做困獸之鬥。

  他閃電攻下洛陽的時候,自己正在做著什麼?

  聽信了張浦之言,不但投靠了劉琰,還弄瞎了自己弟弟的雙目,將他囚了起來。

  到了現在,自己更是被劉琰迅速地架空。

  除了得到一個什麼都不是的橫海侯的空銜,喬越驚恐地發現,兗州根本已經不是自己能說了算的。

  想到片刻前發生的那一幕,他的手便又控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

  魏梁帶了一隊人馬,於今日到了東郡,說奉女君之命來給喬平賀壽。

  等他得知消息的時候,魏梁已被包圍。

  他殺出重圍逃走了,但他的隨行,全部被射死。

  這道命令,自然不是喬越下的。

  喬越聞訊,如遭五雷轟頂。隱隱約約,心裡仿佛終於也明白了什麼似的,心驚肉跳,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

  忽然想到了喬平,如同想到救星,勉強起了身,匆匆往囚著喬平的所在而去。

  到了門外,竟被守衛攔住。

  喬越禁不住怒火中燒,沉吟了下,轉身匆匆再往劉琰居所趕去。

  劉琰停留在喬家的這些天裡,不入住喬越為他準備的精舍,反而一直住在他少年時候住過的那間舊居裡。

  舊居年久失修,起先喬越不肯。但劉琰堅持,便也只能隨他了。

  喬越闖入,卻被劉扇領人給擋住。

  愈發憤怒,高聲呼叫。忽然聽到裡面傳出劉琰的聲音:放他進來吧。

  劉扇方予以放行。

  喬越大步而入,看到劉琰寬衣大袖,向窗而坐,獨自對著一盤圍棋下子。

  他的目光落於棋盤,手指撚一枚黑子,似正在思索棋局。

  喬越忍住心裡怒氣,道:“此為我喬家。我方才要見我二弟,何以也被人阻攔?”

  劉琰並未看他,“啪”的落了一子,方淡淡地道:“郡公雙目失明,我正請醫在替他診治,需靜養,不便見人。”

  喬越一口氣悶在胸口,強行再忍了下去,又道:“我方才聽說,魏梁於城門外遭襲,也是你做的?”

  劉琰未應,手伸向玉罐,抓了幾顆白子,捏於手心,慢慢把玩。

  “劉琰!”

  喬越再也忍耐不下,直呼他的姓名,“我方這幾日,才慢慢有點想明白了。為何我兗州竟遲遲收不到外出探子送回的消息!是你攔截了消息,再將我玩弄於股掌,是也不是?我喬家從前於你有恩,你竟如此害我!你居心何在?”

  劉琰看他一眼,依舊氣定神閑:“橫海侯這是怎麼了?這才幾日,莫非你又後悔投了我,想再去求好于魏劭?可惜啊——”

  他輕輕地歎息了聲,搖頭:“遲了。天下人都知你喬家棄暗投明,甘為我漢室之臣了。即便你此刻放的下身段,再如三年前那般,厚顏送女求好于魏劭,恐怕他也再容不下你喬家之人了。”

  喬越牙關緊咬,臉慢慢地漲紅。

  劉琰注視他片刻,忽鬆開手心,方抓來的幾顆棋子,散落在了棋枰上。

  棋子滴溜溜地打轉,發出輕微而悅耳的玉石摩擦聲,慢慢地停下,靜止了下來。

  劉琰下地,沿著屋壁,慢慢地踱了一圈。

  最後停在喬越的面前,微笑道:“多謝喬公好客,留我住了這麼些天,讓我得以再重溫少年時候的那段難忘日子。我也該走了。”

  喬越大驚:“你將我害成這般模樣,一走了之,置我兗州軍民於何地?”

  劉琰道:“喬公這話差了。魏劭早有亂臣之心,你投我,乃是順利天時之舉,如何就成了害你?”

  喬越兩邊面頰肌肉抖動,變成了仿佛豬肝的顏色。

  “我知你怕魏劭打來。放心,兗州如今既然為我漢地,我豈會不管?我給你留了助力之人,數日前領軍而來的丁屈將軍,你見過他的面吧?他會代你暫履刺史之責。喬公安心便是。”

  淡淡說罷,撣了撣衣袖,轉身飄然而去。

  ……

  劉琰縱馬奔出了東郡的城門,沒再回頭。

  風迎面吹來,揚起他的衣袖和袍角。

  他的心裡,被一種從報復而來的快感給占滿了,恨不得揚天長嘯,方能發洩出他此刻內心的翻湧情緒。

  以厚利收買一個張浦,兗州便歸他所有,喬家也徹底地自絕于魏劭。

  等到相見,必定兵戎交加。

  兗州的城牆,或許抵不住魏劭的兵鋒。

  但這又有何妨?一城得失,他並不放在心上。

  何況兗州本就不屬於他。

  他之所以留新投奔自己的丁屈在此鎮守,一是給他實地實權和復仇機會,同時彰顯自己的皇恩。

  二來,愈遇兗州的強力抵抗,魏劭對喬家的仇恨才會愈發深刻。

  難道從此以後,他的小喬還能繼續和魏劭兩情相悅,終老一生?

  劉琰抑制住心底裡滾滾不絕的快感,閉上雙目,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東郡城外野地裡他似曾相識的清新空氣。

  這整個的天下,遲早會再歸於漢室。

  東郡喬家的喬女,終有一天,也只能是屬於他的,沒誰能真正地奪走。

  魏劭也不能。

  ……

  魏梁貌似粗豪,實則心細如發。

  一行人當日抵達東郡,停於城門外,等待通傳的時候,見久久沒有回音,又漸留意到城頭門卒情狀似乎有異,出於一種經由百戰歷練出來的敏銳直覺,命隨從後退。

  但終究還是遲了一步。

  城門裡忽然湧出密密麻麻的步弓馬弓手,城頭也箭簇齊飛。一行人轉眼身陷重圍。

  魏梁悍勇無敵,殺出重圍脫困,但隨從全部死于亂箭。他自己也受了重傷,一路被追至兗州毗鄰的許地,才得以甩開追兵。隨即被許地太守董冒,送回了洛陽。

  儘管皇宮裡的御醫已經全力救治,但傷勢沉重,一直昏迷不醒。

  魏劭昨夜趕回洛陽的。

  整整一夜,他不眠不休,守在魏梁的邊上。

  公孫羊和衛權竺增等人在外一直等著,不敢入內。

  次日黎明,終於聽到一陣沉重腳步聲由內及外而來,眾人急忙迎了上去。

  看到魏劭現身,一雙眼眸,充滿了血絲。

  公孫羊壓住心內不安,急忙迎上去,道:“主公,這其中恐怕有所誤會。喬家料不至於——”

  “傳我的令,集合兵馬,雷澤檀扶隨我伐兗州。廣召天下名醫全力救治魏將軍!其餘人等各留原地待命!有擅動者,軍法處置!”

  魏劭置若罔聞,只嘶啞著聲,一字一字地道。

  隨即大步而去。

  ……

  小喬得知這個消息的那一天,女兒快滿兩個月大了。

  她比剛出生的時候更漂亮了,雪團似的一個小人兒,笑的時候,烏溜溜的一雙眼眸裡,仿佛盛開了春天花園裡的所有花兒。

  徐夫人愛她愛的不得了,從她滿月後,每天都要抱上一抱,逗她說話。

  原本稍嫌空寂的魏家大宅,隨著腓腓的出生和一天天的長大,增添了無數的笑聲和生機。

  這天是個天氣很好的初夏午後,小喬像平常那樣陪在徐夫人的身邊,看她抱著腓腓哄睡。

  腓腓是個精力旺盛的小傢伙。但此刻,吃飽喝足了,她閉著已經有著長長卷翹睫毛的眼睛,在□□母的懷抱裡,安安靜靜地睡了過去。

  徐夫人捨不得轉手怕驚動她,親自起身,抱著她入了內室,將她放在床上,再為她蓋好被子。

  “你那裡,最近可有劭兒來的信?”

  徐夫人出來後,問了聲小喬。

  小喬搖了搖頭。

  徐夫人沉吟了片刻,隨即微笑:“想必是洛陽那邊事忙,劭兒被纏住了,才遲遲未歸。你莫多心。我這就去封信問一聲。”

  上次報生產後的那封信出去後,便一直沒有魏劭的回音。

  黃河之戰已告結束,就算魏劭事忙回不來,也不至於連封回信都沒有。

  確實有些反常。

  小喬知徐夫人是擔心自己在憂慮,怕生了女兒不討魏劭的歡喜。譬如朱夫人那樣,雖沒說什麼,但失望之色卻無法掩蓋。

  心裡感激,正要開口,忽然鐘媼從外匆匆而入道:“女君,喬公子來了。”

  她略一頓,“喬公子似有急事。”

  小喬十分驚訝。

  和阿弟已經許久沒見面了。

  此刻忽然得知他到了漁陽,原本應當驚喜才對。

  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卻咯噔一沉,直覺仿佛出了什麼事。

  不好的事。

  她立刻看向徐夫人。

  徐夫人點頭:“你快去。”

  小喬急忙回到東屋,看到喬慈,愈發吃驚。

  喬慈已經接連幾個晝夜沒有合眼過了,風塵僕僕,雙目通紅,神色憔悴而焦急。

  一看到小喬,立刻撲了上來。

  “阿姐!兗州出事了!公孫軍師叫我速來找你!”

  ……

  這兩個月裡,小喬雖也漸漸感到事情有些不對勁。

  魏劭不該在戰事結束後,還遲遲不歸。

  但她無論如何也未能想到,不過短短這麼些天的日子裡,兗州竟發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變故。

  父親生死未卜。

  伯父喬越不但借父親之名投了劉琰,還害了毫無防備本要去給父親賀壽的魏梁,魏梁受重傷,危在旦夕,引魏劭怒而出兵兗州,沿途無人敢擋其鋒芒,滎陽、陳留等地太守紛紛讓道,大軍如過無人之境。

  “阿姐,當日我脫困出城後,以為二姐夫正被聯軍所困,是以去向大姐夫求助。不想劉琰早有留手,竟發青州兵去攻靈壁,大姐夫被阻,未能及時趕赴兗州。等打退青州兵,我與大姐夫趕去兗州,才知兗州已徹底落入劉琰之手,魏梁將軍也遭襲。二姐夫發兵往兗州,他叫人傳話,命大姐夫不許插手,否則將視若敵對。大姐夫暫時駐兵於巨野,我去求見二姐夫,想向他解釋來龍去脈。但並未得見,二姐夫拒不見我。公孫軍師指點,叫我速來求阿姐,想想辦法!”

  小喬心頭一陣狂跳,臉色驟然失盡了血色。

  定了定神,安撫了喬慈兩句,叫人帶他下去先稍事休息,自己立刻回往北屋。一進去,立刻就跪在了徐夫人的面前,叩頭,久久不動。

  “是出事了嗎?起來慢慢說。”

  徐夫人的聲音在她的頭頂響起,一如往常那樣沉穩。如同帶著能夠撫平人心恐慌的力量。

  但是這一刻,小喬卻無法抬頭。

  也無顏抬頭。

  “祖母,魏梁將軍去兗州的時候遭襲,身受重傷,昏迷不醒。還是被我喬家所害。”

  她忍住就要奪眶的淚,說道。

  屋子裡忽然靜默了下來。

  小喬一直跪著,以額觸地,一動不動。

  許久,才聽到徐夫人變得有些喑啞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抬頭!說!”

  聲已轉為微厲。

  小喬直起了身,敘述了一遍從喬慈那裡聽來的經過。

  “祖母,此事當中還有劉琰操縱,利用我伯父和父親不和,不但控兗州,我父親如今也生死未蔔。這中間恐怕有許多的誤會。夫君如今怒而出兵兗州復仇。我阿弟求見夫君,夫君拒而不見,他無奈,這才星夜趕來漁陽求助。我懇求祖母容我去一趟兗州,面見夫君解釋清楚。並非是我要為喬家撇清干係。魏梁將軍等人無端遇襲,喬家人便是以命償命,也不足以撫平親者之痛。我無任何二話。我恨劉琰居心險惡,不願讓他奸計得逞!求祖母代我照管腓腓些時日,我儘快動身!”

  她再次叩頭。

  “你去吧,讓賈偲護送你儘快過去。腓腓有我照看。”

  片刻後,徐夫人緩緩地道。

142、

  五月初,魏劭十萬軍士直驅東郡,一路沒有遇到任何阻擋,入了兗州。

  丁屈迎戰魏劭於距離東郡百裡外的燕縣南郊,敗退,守城。

  是役俘虜,被魏劭下令全部就地□□。

  其中有丁屈的軍士,也有部分喬家軍士。

  消息傳到東郡城裡,人人自危。

  侯嘉王會等人,昔日喬平手下家將。壽宴當晚喝的醉醺醺回去,次日醒來,便遭□□,劉琰隨即到來,喬慈挾丁夫人逃出城,隨後喬越主事,令皆以喬平之名聯合下達,卻一直不見喬平露面。

  喬越稱喬平昏迷不能見人,候、王等人心裡無不起疑。

  只是喬越的地位擺在那裡,劉琰又是正統漢帝,天子之尊,入城的時候,鑾輿威嚴,甲兵相隨,沿途民眾無不跪拜口呼萬歲。侯嘉王會等人又豈敢輕舉妄動,隱忍到此時,暗中打聽到拘押喬平的所在,趁丁屈不敵退守城內,壘渠堅壁,魏劭又兵圍四門,城裡秩序大亂之際,暗中聯合忠心舊部,趁亂潛伏而入,殺守衛,終於見到喬平的面。

  見他雙目失明,被困陋室。昔日軍民擁戴的郡公,今日竟如蛟龍失水,被困淺灘,無不義憤填膺,誓救他脫困,和丁屈決一死戰。

  喬平雙目遭毒,又被困多日,心知外面必定已經起變。這些日焦心如焚,已經做了極壞打算,卻還是沒有想到,事情竟壞到了這般的地步。打起精神問明城內外的情況,漸漸冷靜下來,阻攔道:“劉琰心機深沉,應是恨我喬家當年毀約之辱,這才處心積慮,利用我兄弟不和從中作梗。我失察,以致於釀成今日大禍。丁屈此人,雖卑劣無節,但兇悍異常,並非容易對付之人,何況他狐假虎威,借漢帝之名領了兵節,有他自己親兵,對我喬家舊部必也有所防範,你們若這樣貿然殺出去,萬一不成,反遭戕害。”

  侯嘉焦急道:“魏劭已兵臨城下。前日燕縣一戰,他殺盡了俘虜,內便有我喬家被迫驅去應戰的軍士。丁屈借此大肆渲染恐慌,城內軍民無不人心浮動,恐破城要遭魏劭屠戮,只能全力應戰死守城池。我等若再不出手,兗州真要毀于劉琰之手!“

  喬平沉吟。

  劉琰如今,早不是當年那個因遭繼母讒言而被迫離開琅琊受庇于喬家的少年了。

  今日還留自己的一條命,必也有他的用心。

  到了最後,丁屈勢必會拿自己要脅魏劭。

  魏劭若不顧自己的生死,必傷和小喬的夫妻情分。

  但若就此放過,他也無法向他的將士交待。

  無論結果如何,倘若真到了那一步,對於魏劭或是喬家來說,都是一個兩敗境地。

  劉琰能設局至此地步,恨不可不謂深,心機不可不謂沉,實在令他始料未及。

  喬平思忖了片刻,道:“丁屈為人善變,我也風聞一二。我有一計,可引他先放鬆警惕,再予以一擊,更容易得手。”

  ……

  丁屈從燕縣退兵入城,便於城內大放魏劭屠城的消息,驅喬家軍士堅守城頭。

  見眾人皆驚悚,不敢有片刻放鬆,方稍稍松了口氣,從城頭下來,獨自吃著悶酒。

  兗州多美女。

  想起張浦曾說,喬越有個姬妾,綺年玉貌,便叫人將那婦人喚來。

  婦人戰戰兢兢而來,向他行禮。細看眉眼,生的倒跟蘇娥皇有幾分相像。

  丁屈見了,更覺氣悶。

  洛陽城破當日,他帶蘇娥皇趁亂逃脫,本指望得到幸遜寶藏,那婦人卻說先帶他投劉琰,等有落腳處了,再徐圖寶藏。

  丁屈疑心她在推諉,要殺,又怕她真的知道寶藏,加上當時如同喪家之犬,無可奈何,只能隨她一起去投劉琰。

  沒想到,蘇氏竟和劉琰一見如故。兩人密談,出來後,蘇氏竟就成了劉琰的座上之賓,出入皆有侍衛。

  莫說再逼問她寶藏下落,便是想再見她一面,也是不易。

  知自己應被她給耍了,偏她如今有劉琰為靠,也是奈何不了她。

  心裡愈感憋屈,目露凶光,將婦人強行扯來正要行兇,忽聽門口一陣腳步聲,抬頭,見喬平竟被數個喬家舊將擁著入內,大吃一驚,一把推開婦人,猛地起身,一邊拔劍,一邊高聲呼侍衛入內。

  片刻,堂內湧入了十來個丁屈的手下。

  喬平道:“丁將軍稍安勿躁。我如今雙目不能視物,這幾個舊日手下,也早被奪了兵權,赤手空拳,豈能傷將軍分毫?”

  丁屈方慢慢定下神,道:“你如何逃出來的?意欲何為?”

  喬平道:“我有一事,既為我自己好,也為將軍考慮。不知將軍可否與我細談?”

  丁屈思忖了下,示意手下出去。

  喬平命侯嘉王會等人也出去,自己摸索,慢慢入座,道:“丁將軍大禍臨頭了,還不自知!”

  丁屈冷笑:“郡公恐怕才是朝不保夕,不愁你自己,竟拿危言恐嚇於我,可笑至極!”

  喬平微笑道:“丁將軍勇烈,世人皆知。但魏劭軍士,卻最長於攻城掠地,如今劉琰傷了魏梁,挑起喬魏兩家仇恨,魏劭大軍挾報復而來,銳不可擋,這東郡城池,即便合我喬家之力,你以為能守多久?一旦城破,丁將軍就算殺出重圍逃出生天,但一世英明,恐再遭玷污。我實在是為丁將軍感到惋惜!”

  丁屈不語。

  喬平歎息:“我為丁將軍惋惜,遠非如此。丁將軍被劉琰利用,竟也絲毫不知?”

  丁屈道:“此話怎講?”

  喬平道:“實不相瞞,劉琰早年曾與我的女兒訂有婚約,後為解兗州兵圍,我的長兄做主,改將我女兒嫁了魏劭。劉琰與我喬家,有毀約之辱,與魏劭更是勢不兩立,這才設計害我,將我囚禁,制我兄長,觸怒魏劭後終如願引他大軍來伐。如今兗州危在旦夕,他一走了之,將兗州之事交給了將軍。你當他是器重你?非也!他心機深沉,恨不得喬家與魏劭拼個你死我活,這才利用將軍之能,固守兗州,造成我喬家拼死要與魏劭對抗的假像。魏劭遇越多抵抗,必定愈被激怒。如此,則城破之日,情狀自然愈發也愈發慘烈!”

  丁屈起先面帶戒備,漸漸凝神。

  “我喬家人即便最後滿門覆滅,也是因我兩兄弟無能所致,乃咎由自取。將軍你卻不同!你有英雄之名,天下人盡皆知。如今投效劉琰,必也是出於對漢室的一片忠肝義膽。劉琰卻這般利用將軍,名義上封將軍為侯,將兗州大權交將軍手上,實則不過給了將軍一個燙手山芋,欲陷將軍于絕境罷了!”

  丁屈聽的心驚,出了一身冷汗。

  想自己空有英雄之名,卻命運多舛。先後投袁赭、幸遜,所遇均非英主,非但未能如願建功,反因頻頻換主,遭世人詬病。如今被迫,才改投從前本被他瞧不起的劉琰。

  魏劭又豈是容易對付的人?

  如今他兵臨城下,自己雖想方設法集合喬家舊部全力守城,但也不知能守多久。

  若城池被破,就算自己逞勇殺了出去,但便如喬平所言那樣,英名也將再遭玷污。

  如今情形,實在是不上不下,進退兩難。

  咬牙道:“事已如此!我還能如何?只有拼死和魏劭一鬥!”

  喬平搖頭:“將軍勿灰心,聽我一言。以將軍之威,這般被劉琰玩弄於股掌,實在可惜。我更不想我兗州軍民因劉琰奸計而遭荼毒。此事全因我長兄喬越而起。魏劭之怒,也是針對我的兄長。我這個兄長,無情無義,為奪我權力,竟將我雙目毒瞎。我和他早無兄弟情分可言了。我欲殺他,取他人頭,以此向魏劭求解。魏劭是我女婿,有喬越的人頭,再有我女兒從旁轉圜,此事必定能夠過去。等解了兵圍,我再向魏劭薦舉將軍。魏劭志在天下,求才若渴,以將軍英雄之名,若肯投效,他豈有不納之理?”

  丁屈已然心動,卻面露為難,道:“我于魏劭,非但無半點功勞,反而從前結怨頗深。如今他怎肯納我?”

  喬平道:“將軍去殺了喬越,便不就是大功一件?”

  丁屈恍然,大喜,放開了手裡的劍,道:“聽君之言,我茅塞頓開!郡公稍等,我這就去殺了喬越,割他人頭下來!”

  喬平道:“不急,明日殺也不遲,怕他逃去哪裡?我雖目不能見,與將軍也不過說了寥寥數語,卻頗有遇到知音之感。將軍若不嫌棄,可否與我共飲幾杯?”

  丁屈自然點頭。重整酒席,二人對飲。席間丁屈談性大發,罵袁赭心胸狹隘,罵幸遜殘暴剛愎,罵劉琰卑鄙小人,一徑的罵個痛快,聽喬平在旁寬解,愈發相恨見晚,酒水一杯杯下肚,竟至酩酊大醉,雙眼朦朧之時,侯嘉王會入內,一刀砍下人頭,未發半點聲息,可憐一代悍將,如此殞命東郡。

  丁屈既除,侯嘉王會立刻召舊部,提人頭命丁屈軍士解械。大多遵從,也有負隅頑抗。

  一陣廝殺,拂曉時分,終於徹底撲滅了城內劉琰的勢力。

  侯嘉恨張浦入骨,趁此機會,提刀沖去張浦住處,入內卻不見他人,屋裡空空蕩蕩,連一個家僕也無。

  入內室,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味,看到地上竟倒了一具屍首,頭顱已被割去。辨認衣著體貌,竟是兗州刺史喬越。

  侯嘉大驚,一邊派人通報喬平,一邊在附近尋找,終於捉到一個張浦家中的僕從,送到了喬平面前。

  家僕戰戰兢兢,跪地道:“昨日一早,丁屈敗陣消息傳來不久,喬公派人傳張浦,張浦不去見,收拾細軟似要逃走,不料還沒出門,喬公親自來了。我見他手提寶劍,怒氣衝衝,追著張浦入了內室。再片刻,張浦便提了個包裹匆匆走了,我壯著膽子進去,才見喬公已被割了人頭。聽聞魏劭攻城,城裡人心大亂,我怕遭牽連,一時害怕,也就逃走了。後頭的事,我便不知了。求郡公饒命,我實是無辜,喬公並非死於我手!”

  喬平沉吟。

  喬越應是聽聞了魏劭攻城的消息,想殺張浦洩恨。也不知過程如何,反被張浦所害,連人頭都被割了去了。

  喬平雖也恨兄長糊塗,令兗州陷入了如此的困境,沒想到他最後竟如此死于他最信任的一個謀士之手,心裡也是五味雜陳。

  吩咐人將喬越屍首收了,隨後立刻口述,命人修書一封,將前因後果講述清楚,附上了丁屈人頭。

  侯嘉自告,出城去見魏劭。

  喬平忐忑等待消息。

  魏劭卻連侯嘉的面都沒見,信更未讀,連同丁屈人頭,一併帶了回來。

  喬平焦急:“他必定以為是我喬家又見風使舵,殺丁屈為再次向他求好,這才執意不見。還是由我親自出城去見他一面為好!兗州此次之事,全因我失察而起,魏梁將軍遭襲,與我更脫不了干係。”

  眾人急忙阻攔,忽此時,急報傳來,說魏劭大軍徹底四合,將東郡的東西南北四門,包了個水泄不通。

  立於城牆之上,已能看到旌旗遮映。

  與此同時,比彘也領軍從巨野開來,似要阻止魏劭大軍攻城。

  兩方人馬對峙,竟有一觸即發之態。

  喬平一陣急怒攻心,嘔出一口血,搖搖欲墜,仰面倒在了地上。

143、

  小喬動身南下。

  除了經停驛舍更換馬匹,必要休息,其餘時間,不分晨昏,幾乎都是在馳道上度過的。

  這段路千里之遙,才七八天,她便已經過了黃河,直奔兗州。

  這日終於接近兗州,沿途聽聞燕侯大軍早在數日前已過境,如今想必早就開到了東郡,焦心如焚,終於一口氣終於趕到。

  她抵達東郡的那一天,是個晴朗的初夏傍晚。

  夕陽西斜,金色的餘暉,灑滿了東郡城外那片無邊無際的原野地上。

  也投在城外那一座座一眼看不到盡頭的連綿不絕的軍營營帳和迎著晚風招展的繪有戰龍的旌旗之上。

  小喬並未馬上入營。而是遠遠地停在城北的營地之外,先讓喬慈去尋比彘探聽消息。

  天黑,喬慈回來的時候,神色看起來,比開始彷彿要略輕鬆些。

  他告訴小喬,父親重新掌控權力,殺了丁屈。他希冀能向魏劭澄清其中誤會,但魏劭似乎並不接受。

  比彘擔心魏劭盛怒之下攻城,所以引軍來此防備。

  所幸,魏劭雖不見使者,但也一直沒有發動攻城。

  這樣對峙的局面,已經持續數日了。

  ……

  來的路上,小喬曾設想過許多的可能。

  最可怕的,就是魏劭盛怒之下,攻破東郡,父親身死。

  倘若真發生了這樣的事,小喬無法想像,即便自己這樣趕過來了,於事還有什麼意義。

  萬幸,她最害怕的事情並沒有發生。

  得知這個消息的那一瞬間,她身體裡那根一直緊緊繃著的弦,鬆了下來。

  鬆懈的一刻,她感到一陣頭暈眼花,身子微微晃了一下,被喬慈一把扶住。

  “阿姐!”

  “我沒事。你留下,不必隨我進來。”

  ……

  “女君隨我來。”

  雷澤出來,領小喬往里而去。

  路上他似乎欲言又止,但終於還是什麼都沒說,最後領她到了中軍大帳前,低聲道:“君侯就在裡頭。”

  抬手,撩開帳門的那一刻,小喬的心情忽然又緊張了,動作也遲滯了一下。

  她定了定神,掀開,入內。

  大帳裡燃著明燭,光線很亮。

  她看到魏劭站在兵器架前,背對著自己。

  紋絲不動,猶如一塊岩石凝固在那裡,已經很久了。

  她停在帳門口,注視著那個熟悉的背影,等待了良久,終於輕聲道:“夫君,對不起。”

  一陣風從她身後的帳門縫隙裡鑽進,燭火輕晃。

  魏劭那道投在帳壁上的被放大了的身影也晃了晃。

  他慢慢地轉過身,目光落到小喬的臉上。

  二人眼眸相對。

  大半年沒有見面了。他一下就變的又黑又瘦。

  神色裡,並沒有小喬預想中的盛怒。

  看起來竟十分平靜。

  平靜的異乎尋常。

  小喬的心裡,忽然像是被一把鈍刀給無聲地划拉了一下,胸口一陣鈍痛。

  “謝謝你,未攻東郡——”

  “你回去吧,好生照顧腓腓。畢竟你也替我生了個女兒,作為對你的回報,我會放過兗州的。明日我便撤軍。”

  他打斷了她的話。

  語氣也和他的神色一樣,平靜的不像是他能說出來的。

  小喬怔怔地望著他.

  魏劭說完,走到那張案後,坐了下去,隨手翻開一卷簡牘,低頭瀏覽。

  小喬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魏劭起先十分平靜,一直在翻手裡的簡牘。

  不時發出竹片碰撞的輕微響聲。

  漸漸地,他越翻越快,越翻越快,捏著簡牘的那隻手的手背青筋,也漸漸地凸顯了起來。

  突然,“啪”的一聲,他手裡的那冊簡牘被重重地拍在了案面之上。

  聲響之大,驚的燭火也隨之跳躍了一下。

  “你還不走?還要我如何,你才能滿意?”

  他抬起頭,盯著小喬,咬牙切齒,一字一字地道。

  小喬慢慢地走到了他的身邊,跪在了他的近旁。

  “夫君,你其實已經知道了,是嗎?”

  她望著他硬朗宛若雕琢而出的側臉線條,輕聲地問。

  魏劭閉了閉目,慢慢地轉過頭。

  燭火投在他的眼睛裡,令他的一雙瞳仁泛出近乎半透明的冷冷的釉色。

  “我在來的路上,很擔心你已經攻城了。傍晚到了這裡,發現你還沒有。那時我就知道,不會是因為比彘。倘若你真想攻下兗州,你絕不會因為比彘而停下來。你一定是知道這其中有誤會了,是嗎?”

  ……

  魏劭一語不發。

  小喬望著他的眼睛:“我來之前,拜別祖母的時候,我對她說,我想來見你,並非是要為喬家撇清干係。魏梁將軍如今生死未卜,和他同行的戰士無辜送命,一切都和我喬家脫不了乾系。喬家人便是以命償命,也不足以撫平親者之痛,這並非是我虛言。所以方才我趕到的時候,知道夫君並沒有攻城,我除了感激,再無別念。經此一事,我也明白了,是我喬家人無德無能,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生出這許多的事端。我會讓我父親交出兗州。我知這彌補,對比已經造成的過錯,實在微不足道,你或許也根本不屑一顧。但已經造成的傷害,無論是我,還是我的父親,只要力所能及,必會全力彌補。哪怕微不足道。”

  魏劭神色依舊冷淡,慢慢地搖了搖頭。

  “你說了這麼多,有一句,倒是被你說對了。我還沒攻兗州,並不是因為比彘的阻攔。”

  “你知我為何決定放過兗州?”

  小喬屏住了呼吸,心跳忽然加快。

  魏劭視線投向帳門之外,喝道:“帶進來!”

  小喬抬眼,看到一個穿著葛衣的人被推了進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竟是喬越的謀士張浦。

  他面如土色,瑟瑟發抖。

  小喬吃了一驚,飛快轉頭看著魏劭,見他目光冷冷地盯著自己:“這個人,你應當認識吧?”

  小喬的心跳驀然一陣狂跳,略微茫然地看著魏劭。

  從進來後,魏劭轉身對她說的那第一句話開始,她就覺察到了他的反常。

  出了這麼大的事。從魏劭的角度而言,喬家這一次的行為,如同整個家族再次背信棄義。

  他卻只讓她回去,說,作為對她為他生了個女兒的回報,他會放過兗州。

  當時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異常的平靜。

  但她的直覺告訴她,這絕不是當時他真正的情緒表露。

  越看似理智的平靜,背後或許就是越大的憤怒。

  只是她不知道,他當時為什麼不對自己大發雷霆,反而要將憤怒以這種讓人更加感到不安的方式給掩蓋了過去。

  此刻她隱隱彷彿有些明白了。

  或許和這個張浦有關。

  但是張浦,到底說了什麼?

  魏劭從案後起身,一把抓起橫於桌上的寶劍,拔劍,朝著張浦走了過去。

  張浦跌坐到了地上,爬行著後退,不住地哀求。

  “君侯饒命——君侯饒——”

  一道劍光掠過,一顆前一刻還連在脖頸上的頭顱,突然飛了出去,骨碌碌地滾到了牆角,方停了下來。

  一道血柱凌空噴湧而出。

  濺在了魏劭的衣襟上,也濺在了他的面上。

  小喬驚叫一聲,驚恐地看著魏劭轉身,提著那把還在滴著血的劍,朝自己一步一步地走了回來。

  久違了的關於前世夢中的那最後一幕的記憶,在這一刻,彷彿突然朝她排山倒海般地再次湧了過來。

  她極力咬著牙關,才不至讓牙齒發出瑟瑟的顫抖之聲。

  魏劭到了她的近前,那張濺了幾滴血的面龐微微下沉,俯視她片刻,忽然“叮”的一聲,拋掉了劍。

  “這個人,提喬越的腦袋來投我。兗州還是你喬家自己留著吧。你可走了。”

  他冷冷地道。

  小喬強行撐著兩條已經軟的成了棉花般的腿,勉強站了起來。

  “你到底怎麼了?張浦說了什麼?”

  魏劭不語。

  “夫君——”

  “來人,把她給我送出去!”

  魏劭忽然彷彿就爆發了出來,扭頭朝外咆哮了一聲,接著一掌,便將兩人中間隔著的那張案桌上的東西全部掃到了地上。

  簡牘、文書、筆墨,連同令箭和虎符,掉落滿地,狼藉一片。

  雷澤慌忙入內,迅速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張浦的無頭屍身,急忙要親手托拉出去。

  “把她給我送走!”

  魏劭又咆哮了一聲。

  雷澤一愣,這才明白過來,錯愕地看了眼魏劭。

  他神色陰沉。

  雷澤遲疑了下:“女君——”

  “煩請雷將軍先出去,我還有話要和君侯說。”小喬道。

  雷澤急忙彎腰,將張浦屍身連同頭顱一道弄了出去。

  “夫君——”

  “不要叫我夫君!”

  小喬頓了一頓:“張浦到底對你說了什麼……”

  他雙唇依舊緊緊閉著。

  小喬心亂如麻,後背已被冷汗濕透。

  她感覺的到,魏劭對於自己的憤怒,似乎不僅僅只是出於這次兗州的事情。

  似乎還摻了別的。

  到底是什麼?

  她閉上了眼睛,極力地在腦海裡回憶。

  忽然,整個人像是被什麼重重地抽了一下。

  她猛地睜開眼睛。

  “在我剛嫁給你的次年,那次我回兗州的時候,我曾勸我父親圖強,招兵買馬。”

  她望著魏劭眸光陰沉的眼睛。

  “那時候,我勸服我父親的一個理由,便是為了防備你。”

  她慢慢地說道。

  父親當時在勸服喬越的時候,自然不可能說是自己的提議。

  但兗州有所行動,恰便是從自己離開之後。

  應該便是張浦為了在魏劭的面前表他投效忠心,說了兗州當日強兵的目的,便是為了提防他復仇的這件事。

  張浦或許並沒有提及自己。

  但魏劭不可能想不到這一點。

  她的臉色慢慢變得蒼白,唇也褪去了顏色。

  默默地看著他。

  她並不想落淚。

  從那天拜別徐夫人上路後,直到前一刻,她一直沒有掉過一滴的眼淚。

  並不想哭。

  只是一心盼著事情還未朝著最壞的方向發展,盼著還能有轉圜的餘地。

  直到這一刻。

  眼睛忽然發熱。

  她極力忍著,終於將那陣意給逼退了回去。

  “我知你在恨我什麼。你恨我嫁你便是為了算計你。但是你我結合,起始本就是一樁各有所圖的聯姻,猶同床異夢。當時我怕你,不敢相信你,是以才如此勸我父親。我不敢說我沒錯,但我也不能違心地說那時候我做那種決定便全是錯。畢竟,我們誰也不能預知往後,更看不清對方心裡到底想的為何,是不是?我錯在我只勸我父親圖強,卻未對我喬家隱患加以足夠重視和提防,這才鑄成了今日惡果,令魏樑等人無辜受害,辜負了你為我而承擔的壓力和做出的承諾……”

  魏劭忽然冷笑了起來,笑容有些詭異。

  “我記得清楚,那時我為了早些接你回來,我一路是如何追你南下的。你在烏巢渡口和我卿卿我我,原來心裡……”

  他忽的停了下來,目光裡,流出厭惡之色。

  “你也不必再說了!往後更勿在於我面前提任何有關你喬家的事了!喬家處心積慮把你嫁了過來,你也委屈自己,如此侍奉了我三年之久,時日不算短,如今還生了個孩子。我便滿足你,放你喬家生路。你轉告你喬家人,往後莫再犯我手裡,否則下次,便不似這回了。莫以為我會因顧忌名聲而一忍再忍。我若想殺,我便會殺。世人評說,於我又有何干?”

  魏劭以手掌,重重擦去了面頰上的血滴。

  卻留下了一道暗紅色的拖痕,令他面容愈顯猙獰。

  他轉身離去。

144、

  南窗半敞,有微風拂過窗外植著的美人芭蕉,綠的滴油似的蕉葉叢裡,發出細微的簌簌風響。

  屋裡漂浮著清苦的藥味。

  小喬從父親手裡接過碗,擱在一旁,要扶他躺下。

  喬平微微搖頭。

  “燕侯不願收兗州嗎?”他問。

  “他已經走了。”小喬輕聲道。

  “是為父拖累你。從前未能及時察覺你伯父異動,釀成了此禍不說,此次出事,他因怒髮兵圍城之時,我處置也是不當。”

  “並非為父捨不下郡公之名。兗州不過一塊死地罷了。你曾祖為刺史前,兗州也非歸我喬家所有。喬家祖籍洞庭,先祖遺骸均葬洞庭。你祖父去世,那時你還小,為父曾帶你和你母親歸洞庭守陵了數年。瀟湘洞庭,楚天闊處,至今如在眼前。為父為繁牘瑣務困了半生,從前也曾想過,等有朝一日你和慈兒各成家立業,我能放下此間事了,我便扶你母親歸靈,於洞庭終老此生。”

  小喬怔怔地望著父親。

  “當日他引兵而來,我若開門迎降,他怒氣過後,未必也就真會為難城中軍民。只是我卻不敢冒險。我死不足惜,家將軍民,不該因我喬家之罪而遭連責……”

  “父親勿再自責了。人非堯舜,誰能盡善。事已經出了,自責也是無用。如今當做的,應是盡力彌補。”

  小喬扶喬平靠在了床頭,往他身後墊了一個靠枕。

  “我知父親心裡過不去的,便是魏梁將軍和那十數位遭難的從衛。遺軀均殮,他已帶走。等我回去,我會盡我所能對軍士家人予以撫卹。父親目不能視,不宜行路,阿弟會代父親去洛陽向魏將軍負荊請罪。”

  喬平抬手摸索,握住小喬的一雙手。

  窗外陽光明媚,惠風和暢。

  小喬指尖卻觸手冰涼。

  喬平握住女兒的手,喟嘆:“女婿如今可是遷怒於你了?”

  父親雖然看不見,小喬卻依舊面露微笑。

  說道:“父親放心,他並非這樣的人。此次雖確實和我起了些生分,卻並非因為兗州之事。”

  她略遲疑了下,提了句張浦提喬越人頭欲投效,反被魏劭所殺的事。

  “他曾許諾於我,說往後不再計較魏喬兩家舊仇。能如此放下前事,我知於他而言十分不易,忽然卻得知我曾為提防他而勸父親圖強,冷了心腸要和我生分,也是人之常情。”

  她反手緊緊地握住父親的手,說道:“父親請安心,我一切都會好的。我只是不放心父親……”

  “蠻蠻放心,盡快回去。”喬平說道,“我無大礙。何況你阿姐也回來了。有她在,便似你陪我身邊一樣。”

  ……

  丁夫人前次事後,被怒火三丈的喬越關押,每日只冷水稀粥果腹度日。

  喬平掌權的第一時刻,便將丁夫人接了出來。

  丁夫人見喬越死狀淒慘,雖恨他無情無義糊塗透頂,終究夫妻一場,當時也滴了眼淚。

  昨日,大喬帶著鯉兒,終於被接到了東郡。

  母女闊別數年之久,如今方得以見面。

  丁夫人當時重重拍了女兒一把,隨即便將她摟入懷裡,淚流滿面。

  比彘向她下跪,被丁夫人雙手扶起。

  家人終於得以團圓。

  小喬當時在旁,欣慰之餘,看的也是眼眶發熱。

  樹以前因,報以後果。

  至少這一刻,丁夫人和大喬比彘他們的相聚是值得欣喜的。

  猶如慢慢汲取回了力量,已霾暗了許久的心情,穿雲破霧,終於露出了一角陽光。

  即便只是一角的陽光,也足以能夠支撐住她的意念,讓她踏上歸途,再次去面對她這一世因夙緣而嫁的那個丈夫了。

  ……

  數日之後,小喬到了洛陽。

  這是她第一次踏上洛陽的土地。

  八方之廣,週洛為中。

  洛水沸沸,邙山巋巋。

  千年前的武王定鼎之地,漢室數百年江山的都城。

  頻繁的戰爭和易主,並沒有令這座古都蕭條下去,它有著別於任何其餘城池的因了千年漫長歷史而化在了骨血體膚中的厚重煌煌。

  就連洛河方向吹來的風,也帶了一絲軟紅香土的氣息。

  小喬一路接近,從東而入,沿途所見,人煙阜盛。

  唯一還能尋的到戰爭瘡痍痕蹟的,便是她遠遠經過傳聞中的蓮花台時,隔著洛河看到的那處灰黑色的坍塌廢墟。

  她未曾見過,就在不久之前,這塊廢墟之上還曾立著如何的高樓玉梁,金玉珍瑋。

  她也無心將注意力放在這些事上,入洛陽的第一件事,便帶著喬慈到了魏樑的面前。

  入城時,公孫羊派了人來接她。

  她得知了一個對於此刻的她來說,猶如是福音的消息。

  就在數日之前,一直陷入昏迷的魏梁終於甦醒了。

  救了他的,是一個自稱白石叟的遊方醫者。

  ……

  喬慈疾步而入,到了魏樑的榻前,一句話也無,朝他雙膝跪地。

  魏梁是個硬朗的漢子,雖身體還虛弱,撐著立刻要起來將他扶起。

  被小喬阻止了。

  喬慈愧道:“魏將軍請受我的拜,本當時我父親親自來請罪的,只他出行不便,才由我代父而來。全因我喬家之過,令將軍蒙受生死大劫,害了同行一十六名英士。便是引頸請戮,也不足以抵消我喬家之責!”

  深深叩頭。

  魏梁驚,忙道:“喬公子快起來!我怎能受你如此大禮!我等武夫,上馬便如提頭,非我殺人,便是我被人殺,生死自有命數。何況此次兗州之事,我也都知道了,乃劉琰從中興風作浪,蓄意離間所致。我要殺,也是殺他罪魁,提他頭顱為我死去兄弟祭奠!你快起來,往後切莫再言請罪二字!”

  小喬感激,在旁親向魏梁行禮,道:“魏將軍大義,請受我一拜。魏將軍話雖如此,喬家終究還是難逃其咎。那些無辜犧牲軍士,等我回去後,必叫家人老有所養,小有所依。我知這遠不能抵消親者之痛,但也是如今能想到的唯一補救了。往後若還有另用之處,將軍儘管告我。”

  魏梁更是不肯受禮,忙讓道:“我代那些兄弟,誠謝女君!女君快叫公子起來,勿再折我!”

  喬慈這才起來,向魏梁道謝。

  魏梁哈哈笑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這是後福之命,喬公子謝我作甚!”

  喬慈起先心裡其實惶惶,見魏梁對自己態度和從前一樣,豪氣干雲,絲毫不見半點芥蒂之色,心方慢慢安定下來。

  魏梁打量了下喬慈,笑道:“喬公子比我前次所見,愈英姿勃發。李大將軍至今還記喬公子從前於鹿驪大會上的英姿,前些時候與我提及。喬公子此番既來了,記得去拜見一番。”

  喬慈忙諾聲,見魏梁說了一會兒的話,精神雖看起來還好,臉上血色卻還不足,忙上前扶他躺了下去。

  小喬道:“魏將軍傷好後,不知要去何處?”

  魏梁笑道:“主公許我歸假探親,若無意外,隨後再歸涼州。”

  “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將軍能否應允?”小喬臨辭前,忽然說道。

  魏梁忙道:“女君請講。只要魏某力所能及,必無不應。”

  小喬望了眼一旁的喬慈,含笑道:“兗州如今有諸多家將同心合力持護,又有綠眸將軍應援,我阿弟可有可無。我怕他在家懈怠懶惰了,荒廢青春光陰,冒昧想求將軍,若不嫌他愚笨,下回去涼州的時候,可否帶他同行?若能在將軍麾下歷練,則是我阿弟難得的際遇。”

  兗州雖剛經歷了一場生死劇變,如今喬平目也失明,但諸多家將同心合力持護,又有比彘在旁應援,喬慈便是不在,也不影響大局。

  從前在兗州,喬慈雖也隨父親經歷過數次戰事,但終究格局有限。若能隨魏梁這樣真正身經百戰的勇將去并州涼州那種地方歷練一番,不但能與魏樑等人建立起真正的關係,對喬慈自己,也是大有裨益。

  喬慈沒想到阿姐忽然給自己做了這樣的安排,又驚又喜,急忙看著魏梁。

  魏梁微微一愣,便要點頭,忽又遲疑了下。

  小喬微笑道:“君侯那裡,我去跟他說一聲。”

  魏梁大笑,道:“不瞞女君,李大將軍從前就曾有意要走喬公子,只是一直沒機會開口。如今女君自己先把公子交給了我,他休想再和我爭了!公子若不怕西塞風沙之苦,我是求之不得!”

  喬慈世家公子,生長於兗州,早聽聞涼州邊塞羌兵如何悍勇,民風如何彪悍,沙場點兵之時,又是如何的場面壯闊,心嚮往之,從前也沒機會能親走一趟。見魏梁答應,欣喜不已,急忙再次朝他下拜。

  小喬微笑道:“如此我就把阿弟交給將軍了,勞煩將軍,只管捶打,莫有所顧忌,他皮糙肉厚,耐得住。”

145、

  南宮宣室。

  漢室國運昌隆的時候,距離太極殿不遠的此處宮殿,曾被用作幾代帝王下朝後處理政務的日常起居之所。

  後來荒帝耗費巨資,前後花費十數年的時間大建北宮。建成之後,其華麗奢侈,遠勝南宮。

  從荒帝之後,漢室帝王的日常理朝和起居活動便轉移到北宮。

  南宮漸漸被棄用,宣室也改成了太常署。

  魏劭佔洛陽後,將宣室重新啟用,作他暫時的落腳之處。

  小喬知道,從兗州回來的這些天裡,魏劭非常忙碌。

  樂正功北伐無功而返,途中吐血回漢中後,神鬱氣悴,以致於舊傷復發,不久遽殞。

  漢中縞素。舉喪完畢,就在不久之前,長子樂正愷稱帝,建號大樑,追尊樂正功為先帝,隨後發檄痛罵魏劭,誓要為大樑開國始帝復仇。

  樂正功在漢中經營數代,以梁州為中心,從函谷關以西,廣佔秦州、荊州、益州等地,兵多將廣,又有華山、蜀道地勢為天然屏障,如今他雖身死,但幾個兒子都非庸碌之輩,借勢稱帝后,廣集兵馬,大有要和魏劭決一大戰的勢頭。

  小喬在宣室外的甬道之側,等了很久。

  胸前隱隱又起了脹乳的不適之感。

  再一次提醒她,女兒腓腓此刻還在家裡,等著她回去。

  終於傳出一陣腳步聲。

  她看到李典衛權等人從里疾步而出,行色匆匆。

  幾人見到小喬,微微一怔,停了下來,接著走來向她見禮。

  李典道:“女君何時到的洛陽?”

  “今日方到。”

  小喬看了眼前方那扇紅色宮門:“君侯可在?”

  “在裡。”

  小喬微微點頭,往里而入。

  ……

  公孫羊隨魏劭最後出來,想起件事,對魏劭道:“我恩師本已歸山,又聽聞南方有疫,便南下,路過洛陽附近,得知張榜求醫,這才入了城。魏將軍已無大礙,恩師今日一早便走了,我苦留不下……”

  魏劭邁出門檻,忽看到對面小喬走來,腳步一頓,目光落到她的身上,定了一息,隨即沉下了臉。

  公孫羊抬頭,忙迎了上來,道:“女君路上辛苦,今日剛到洛陽,怎不先去歇息?”

  小喬步上了台階,停在兩人面前,含笑道:“多謝軍師派人接我來此。我不累。”

  目光轉到魏劭身上,道:“夫君可否暫時停步?”

  魏劭冷冷道:“你不回漁陽,來這裡做什麼?”

  小喬道: “我有話想和夫君說。”

  魏劭抬腳便走。

  小喬伸手,一把捉住了他的衣袖。

  魏劭低頭,看了眼她緊緊捉住自己衣袖的素白小手,隨即抬眼盯她,露出惱色。

  但那兩隻小手,依舊緊緊拽著他衣袖不放。

  “只佔用夫君片刻,不耽誤事。”她說道,聲音不高,但很堅定。

  公孫羊吞了口唾,忙轉過臉道:“主公何妨聽聽女君之言。我先行告退……”

  朝兩人匆匆行了個禮,轉身便走。

  魏劭便僵立在門檻邊,一動不動。

  四下空無一人。唯殿前那株碩大香木,冠蓋匝道,一陣風過,發出沙沙的樹吟。

  小喬慢慢地鬆開了手。

  “我方才去探望了魏梁將軍。阿弟和我同行,代父親向魏梁將軍請罪。”

  魏劭的視線,落於殿前甬道旁的那株香木上。

  小喬凝視著他岩石般的面容:“所幸魏將軍不予怪罪。臨辭,我對魏將軍說,希望他能收我阿弟於帳下歷練。承蒙魏將軍不棄,答應了。只是沒你的點頭,他不敢擅自做主。”

  魏劭猛地轉頭。

  “這也是你能擅做決定的?”他的語氣很重。

  “所以我來告夫君知曉。”小喬說,“並無別意。只是如今家裡事情過去了,料接下來一段時日應無多少事了,阿弟年少,不當虛度光陰,我家又有愧於魏將軍,讓阿弟到將軍面前聽用,無論牽馬,抑或扶鞍,都是應當。”

  魏劭盯著她。

  小喬迎著他的目光:“自然,留或不留,留他多久,最後一切,都憑你的心意而決。”

  魏劭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腳,衣袖拂風,疾步下了台階,人已走到那株香木之下。

  小喬追了上去,停在了他的對面,擋住他的去路。

  魏劭終於停下了腳步:“你還要做什麼?”語氣帶著質問和不耐。

  他比小喬高了大半個頭。兩人這樣面對面站著,小喬微微仰臉,凝視著他的面容。

  “我知你恨我喬家屢次背約,更恨我對你虛與委蛇,名為夫妻,實暗中防備。方才我既說了,我想對你說說我的心裡話,是以不管你聽不聽的進去,我都必須說出來。”

  “我在很久之前,便重複做了一個可怕的噩夢。夢裡喬魏兩家聯姻,我喬家嫁女於你為妻,然,並未如願化解兩家仇恨,你一心復仇,最後我家人無一倖免,或直接死於你手,或間接因你而亡。”

  她閉了閉目,睜開。

  “我便是帶著如此一個如同前世親歷般的噩夢,嫁你為妻。婚後我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錯一步。漸漸你我關係終於有所破冰,然,那時候,不管你對我如何的好,你的言行舉止,總是令我深感壓力,便似我和我家人的生、死、福、禍,全在你的喜怒一念之間,何況還有那樣我無法擺脫去的夢讖。”

  “便是那樣的情況之下,我希望我的家人圖強。並非是要與你為為敵,而是想著萬一哪一天,當你我夫妻之間的恩情不能夠再維繫偷安現狀的時候,我的家人能夠自保。即便如同螳臂當車,也好過像我夢中夢到的那樣,坐以待斃。”

  魏劭原本並不看她。

  慢慢將視線定在她的臉上。

  他盯著她,眸裡目色陰暗,眉頭皺了起來。

  “我所求的,不過是安心兩字。”她慢慢地道。

  “今日你我關係到了這一步,你罵我處心積慮,原也沒錯。只是夫君,從前那樣的情況之下,你我談何交心?既無交心,又何來的信任,能叫我放心將自己和我母家人的性命全都交付於你?”

  “即便是到了此刻,我依然不認為我當時那麼做是錯誤。只是我那時沒有想到,到了後來,夫君你會為我做出如此的退步,給了我一心想要的允諾。如今你恨我,也是人之常情。”

  “我確實負了你,負那夜你追我至信都郊外驛舍的一腔赤誠。”

  說出這一句話,她腔內陣陣發悶,胸前雙乳,更似隨她情緒,忽然間乳水彷彿洶湧而出,脹痛不已。

  她側身,長長地釋出了一口氣,等著情緒稍稍平復。

  “我來,是向你致歉。為我從前引你真心對我,你給了,我自己卻未同等付出。”

  “倘若從前,我是以喬女之心入了你家,那麼從今開始,我便是你的妻,腓腓的母親。”

  她說完話,周圍便安靜了下來。

  有乳黃色的香木花絮從樹冠間隨風飄落,無聲地沾在了她的發頂,也落於他的肩膀之上。

  魏劭一動不動。

  “腓腓快三個月大,極惹人愛憐,我對她日思夜想。我這就動身,上路回漁陽了。”

  小喬忽然道,朝他微微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那張不見血色,即便是笑容也不能完全遮掩住憔悴之色的面容,在他的面前倏地轉了過去。

  魏劭彷彿才回過神來,看著前方那個正在離去的天青色亭亭背影。

  她走的很快,腳步越來越快。

  彷彿只在他的一個眨眼之間,便消失在了宮道的盡頭。

  ……

  馬車都還停在皇宮的朱雀門外。

  小喬在春娘的陪伴下,安靜地離開了洛陽,就和來的時候一樣。

  六月初,她順利回到了漁陽。

  一進門,不顧旅途疲累,換去衣裳,飛快地洗了把臉和手,立刻便去了北屋。

  一個多月不見,腓腓似又大了些,睜大一雙漂亮的圓圓眼睛,起先彷彿沒有認出小喬,只是看著她。

  “小女君,你娘親回了!”

  乳母著急,不停地在旁提醒。

  可是腓腓依舊彷彿沒有認出她。

  小喬朝腓腓伸出手。手指一下就被她捉住,緊緊地抓著。

  她的力氣很大,母女肌膚相觸。

  “腓腓——”

  小喬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女兒粉嘟嘟的柔嫩面頰,喚了聲她的名字。

  腓腓一下辨出了母親才有的那道柔軟的熟悉嗓音,立刻變得歡喜,嘴裡咿咿呀呀,小胳膊晃著,探身朝小喬伸出來另隻手,手腕上戴著的那隻鏤有福紋的老銀鐺發出悅耳的輕微碰擊之聲。

  小喬立刻接過女兒,將她小小的身子抱在了懷裡,貪婪地聞著她身上散出的那種熟悉的淡淡乳香味道。

  所有的疲倦和酸楚,瞬間蕩然無存。一顆心裡,充滿了柔軟的憐惜和歉疚之情。

  生產後她的乳汁很多,又甘甜,腓腓似乎更喜歡吃母親的乳,所以之前徐夫人雖也預備了兩個乳母,但一直都是小喬自己餵養。

  出門後,她不捨就此斷了女兒的乳,在春娘指導下,每天都會定時排擠,免得因脹久了而斷乳。

  此刻終於再次將女兒抱回在了懷裡,乳汁又湧了出來。

  彷彿聞到了來自母親的乳香味道,腓腓立刻朝她胸前湊了過來。

  小喬接過溫巾解衣輕輕拭了一遍,哺乳女兒。

  腓腓肉肉小手緊緊地抓住小喬的衣襟,閉著眼睛,大口大口地吞嚥,吞的咕咚作響,吃飽後,在小喬懷裡睡了過去。

146、

  小喬將女兒繼續抱於懷中,等她睡熟了,才輕輕地放到了床上。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小傢伙肉嘟嘟,睡覺時脖頸胳膊窩裡愛出汗。

  小喬展開一條適合這初夏天氣的薄衾,蓋住女兒身子,留乳母在旁照管,到了徐夫人的跟前。

  方才她來北屋,本第一時間先去見了徐夫人。

  徐夫人不過問了兩句路上的情形,先便打發她去看腓腓。

  此刻她正在小喬從前給她建的那個花房裡,澆著一叢去年新移栽過來的稽山重台薔薇。

  庭院裡生機勃勃。薔薇青翠的枝葉上沾了水珠,枝頭打著各色花骨朵,尚未展苞,吐露的芬芳便已引來幾隻撲戲其間的蜂蝶,一隻圓背金點黑色天牛忽然從斜斜裡飛了過來,撞到徐夫人的身上,“啪”的仰面掉在泥地裡,不住地振翅,划拉著須腳,發出嗡嗡的聲音,笨拙地一次次努力,想翻身再次飛起,卻徒勞無功。

  那隻貓兒,從不知道哪個角落裡鑽了出來,敏捷地撲了上去,一爪子摁住了,聞了聞,撥拉著玩兒。

  徐夫人抱開貓兒,將蟲子翻了個背。

  天牛在泥地裡爬了幾步,振翅“嗡”的一聲,再次飛了起來,黑色圓點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消失在了花叢裡。

  “腓腓睡了嗎?”

  徐夫人收回目光,微笑問。

  “睡了。”

  小喬應。

  “祖母……”

  她又喚了一聲,喉嚨裡彷彿有無數的話想說。

  卻無從說起。

  “替我遞把剪子。”徐夫人說。

  小喬從鐘媼手裡接過,遞了上去。

  徐夫人接過花剪,小心地剪去一簇留了白色蟲卵的敗葉。

  “我都知道了。”她一邊修剪枝葉,一邊說道,“劭兒能克制,這便好。我聽說你父親雙目失明,如今如何了?”

  “他無大礙了。慢慢調治,想必往後目視也能恢復。”

  小喬忍住心裡的難過,說道。

  徐夫人停下了剪,彷彿在回憶往事:“我還記得從前你父親來幽州的情景,儒雅宏達,我印象深刻。十數年了,光陰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 ”

  小喬心中忽然慢慢地浮出了一個朦朦朧朧的念頭。

  想問這位她無比敬重,也無比孺慕的老婦人,為何當初願意接納喬家求好,讓她唯一的愛孫娶一個來自喬家的女兒。

  “劭兒沒說什麼時候能回?”

  徐夫人忽問。

  “漢中釁戰,他應忙於備戰,恐怕一時還回不來……”

  小喬回過了神兒,忙應道。

  徐夫人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

  小喬迎上了她的目光,並無退避。

  “你剛回來,路上辛苦,先去好生休息。等明日養好了精神,再抱腓腓回西屋吧。”

  徐夫人端詳了她片刻,點了點頭,面上露出微笑。

  ……

  自古起,軍中便設專門的行軍從事,錄檢陣亡士兵名單,於戰後對家屬予以撫卹。

  雖有古法,然,真正能實施的,也只有盛世皇朝,或聖賢理想中的仁義之師。

  生逢亂世,烽火連年,兵凶戰危,死的人太多了,人命真正輕賤如同草芥。

  遇大戰,陣亡士兵屍體交錯,更是如同堆丘。

  甚至,當軍糧匱乏,便拿死去士兵的屍體或劫掠百姓充當軍糧,這樣的事也屢見不鮮。

  當打仗和死人已成瞭如同吃飯喝水般的日常存在,即便在魏劭軍中,逢連綿戰事,也不能做到能將每一個陣亡士兵的姓名檢錄下來。

  更多的母親和妻子,只能在日復一日的等待中望穿雙目,直到絕望。

  隨魏梁同去兗州死去的一十六名隨衛,名錄齊備。其中有幾人是漁陽人氏,都出自普通民戶。

  噩耗早些已隨軍中撫卹傳至家人處。以普通陣亡論。

  小喬從自己的嫁妝裡另備了一份足夠能讓死亡隨衛家人度日的額外撫卹,派人分送。

  她沒有親自上門撫慰。

  地位尊卑的天然不對等,決定了即便那些隨衛家人知道兒子或丈夫的真正死因,心怨,能夠表露出來的,想必也就只有感激和惶恐。

  數日後,她只去探望了魏樑的母親和妻子。

  在洛陽,她與魏梁臨辭,魏梁曾特意說,女君回漁陽,若見到老母,勿告她自己曾受傷瀕危的事。

  ……

  已經差不多一年半沒見到兒子的面了。

  忽從女君口中得知魏梁過些時候應就能歸家探親了,魏梁母親和妻子十分的歡喜。

  對女君上門來看望,更是感激不盡。

  小喬告辭的時候,魏梁母親不顧年邁,執意相送到了門口。

  小喬回家路上,眼前浮現出片刻前魏梁母親和妻子喜氣洋洋的笑臉,心中五味雜陳。

  馬車在街上徐徐而行,漸漸靠近城北的魏府,到了門口,停了下來。

  小喬被春娘扶下馬車,一眼看到大門右側石礎旁的拴馬樁上,拴了一匹黑色的大宛駿騅。

  烏騅高大雄壯,四蹄修長,渾身油光水滑,彷彿剛停下來沒多久似的,肩頸處汗水淋淋。

  馬奴在旁,正為它擦拭汗水。

  “男君的馬!”

  春娘一眼便認了出來,脫口而出,聲音充滿驚喜。

  小喬心口一跳,渾身血液彷彿忽然間加速了流動。

  門房看到馬車回來了,忙上前迎接:“女君可回了!男君方也回了!就和女君前腳後步!”

  春娘挽住小喬胳膊,急急地幾乎是拖著她進了大門,一路徑直往西屋去,直到到了院門之外,才停了下來。

  腳步有些快了,停下後,小喬略喘息。

  礎階下站了一溜的僕婦侍女。林媼在院門口張望,忽看到小喬,匆匆迎了出來,笑容滿面,壓低聲道:“男君回了!就在房裡!小女君睡著,男君在旁,看她看的眼睛都不眨一下,唉喲,心都要化了…… ”

  春娘目露喜色。繼續送小喬到了礎階下,幫她將方才被風吹的略散的鬢髮捋到耳後,端詳了下她,方微笑著,柔聲道:“女君今日很美。進屋去吧。”

  小喬停於門口,對著那扇虛掩著的門,定了定神,輕輕推開,走了進去。

  ……

  這個舒展小手小腳酣睡在他眼皮子底下,嬌弱漂亮的像朵小花兒似的雪團小人兒,竟就是他魏劭的女兒?

  魏劭挨著半邊身坐於床畔,傾身向裡,屏住呼吸低頭望著床上睡著了的那個小小的人兒。

  軟軟的頭髮,淡淡的眉,長長的睫,小巧的鼻頭,睡著了微微張開的粉色的唇瓣,肉嘟嘟的小胳膊和小腿兒……

  魏劭靠的再近些,聞到她身上的一股淡淡的乳香味兒。

  心瞬間酥軟得一塌糊塗,心裡甚至湧出了一種衝動,恨不得將她的小手小腳塞進嘴裡,輕輕地咬上她一口。

  似唯有這般,這才表達他對她的喜愛和歉疚之情。

  她都這麼大了,他竟直到現在才回來看她。

  魏劭睜大眼睛,貪婪地凝視女兒的睡顏,忽然留意到她的鼻頭上,凝了一層薄薄的小汗珠。

  他便慢慢地伸手,朝她的小臉,小心翼翼地夠了過去,想替她擦汗。

  指尖快碰到她的鼻頭,他轉過頭,看到小喬立在屏風旁的小窗之前,雙目看著自己。

  微風從窗外徐徐吹入,輕輕捲動那扇低低垂落的雕花捲簾。簾子遮不住窗外的午後麗日,漏進來的幾點細碎日光便撒落在了她的一側面頰上,肌膚若玉,眸光愈發的清澈和明亮。

  她便安靜地這般看著自己,微微上翹的唇畔,帶著一絲柔軟的笑容。

  魏劭的手,在空中停頓了片刻。

  並沒和她對望,收回了目光,立刻從床沿上站了起來,朝外走去。

  經過她的面前,身影迅速消失在了門檻之外。

  ……

  魏劭向徐夫人叩頭:“孫兒才回來看祖母,實為不孝。祖母身體可好?”

  從去年初魏劭去并州開始,戎馬倥傯,直到現在,徐夫人才再次見到他的面,欣喜異常,握住他胳膊扶他起來,端詳了他片刻,含笑道:“好,好,雖黑瘦了些,精氣不錯。方才可去看過你媳婦和女兒了?”

  魏劭道:“看過了。”

  “你母親也許久未見你,頗思念。“

  魏劭道:“方才已打發人去告訴她了。祖母這裡出來,我便去看她。”

  徐夫人點頭笑道:“回家就好。我都好,這裡也無事,你這趟家住多久?多陪你媳婦女兒要緊……”

  “禀告祖母,孫兒這趟回來,一是許久沒見祖母,心裡掛念,二來腓腓出世我也沒回過,有些不妥,是以在出兵之前回了這一趟。恐怕留不了多久,過些天便要走了。”

  徐夫人看了他一眼:“是要打漢中樂正兄弟了?”

  “非也。出兵攻瑯琊。了瑯琊,再對付樂正兄弟。”

  徐夫人微微一怔,神色漸漸變得鄭重:“何解?樂正愷發檄討你,你怎先去攻打瑯琊?”

  “我知此次兗州之事,劉琰從中攪動渾水……”她遲疑。

  “祖母誤會了,”魏劭微微一笑,“我定下此策,並非是為報復。而是另有所想。”

  徐夫人雙眉舒展,獨目望著他,微光閃爍,笑了: “說給祖母聽聽。”

  “劉琰以漢室宗親之身份稱帝,自命正統,如今瑯琊朝廷雖也聚了些人,除了袁赭,其餘皆不足慮,便是袁赭,汜水一戰敗後,如今也是師老民疲,實力大不如前。趁劉琰羽翼未豐,天下都以為我要應漢中而戰,我偏來他個出其不意。我欲兵分三路,從泰山、沛、譙郡三地,同時進攻瑯琊和徐州,待形成合圍之勢,到時便如甕中捉鱉,瑯琊必破!”

  魏劭的語氣聽起來頗是淡然。

  徐夫人沉吟道:“此策確實攻其不備,出其不意。只是漢中釁戰,若發兵而來,你當如何應對?”

  魏劭笑道:“漢中樂正家雖實力不俗,實內有隱患。我聽聞樂正功的幾個兒子,一向面和而意不和,暗中爭權奪利。樂正功身死,便如群狼失首,幾個兒子必相互猜忌防備。樂正愷此人,好大喜功,稱帝后雖發檄文討伐我,看似慷慨激昂,實則迫於顏面,應為無奈之舉。我若送以厚禮安撫,再加一城池,表我向好之心,他必順勢下坡偃旗息鼓。讓他樂正家在漢中自大稱帝,兄弟內耗,我滅瑯琊後,再去攻他,則事半而功倍。到時天下,還有誰能與我爭鋒?”

  說到此,他的語氣裡,終於帶出了一絲不加掩飾的傲然。

  徐夫人慢慢地從坐塌上起身,拄著拐杖走到窗前,對著窗外的遠山,默默站立了片刻。

  “劭兒,我算起來,也是漢室旁支。漢室之衰,始於哀帝。若有朝一日,你能一展宏願,須記住,成敗相因,理不常泰,順德者昌,逆德者亡。”

  “孫兒必定牢記祖母教誨。”

  魏劭站了起來,恭敬地道。

  ……

  先前小喬晚上捨不得和女兒分開睡,基本都是自己帶著同床,房裡同睡著乳母或者春娘。

  今天魏劭回來了。天一黑,腓腓就被乳母抱到了隔壁廂房裡。

  小喬跟了過去。酉末,和平常一樣,腓腓吃飽了乳水,甜甜地睡著了。

  乳母輕聲催促她:“女君去吧。交給我了。”

  小喬在女兒額頭,輕輕印下了一吻,叮囑了乳母一番,才回了房。

  魏劭白天見過了徐夫人和朱氏便出去了,這會兒還沒回來。

  小喬在春娘服侍下洗了澡,換了身新裁的湖綠色家常夏衣。

  生產後,應是年輕的緣故,她的身材恢復很快。如今四個月過去了,腰肢還是一握,身段也輕盈依舊,和少女的時候,並無多少分別。

  只是雙乳豐盈,從前衣衫都嫌緊了,只能新裁了幾套。

  柔軟的絹絲衣料貼覆在她肌膚上,將她玲瓏身段完全地包裹,卻又一目了然。

  小喬親自準備好魏劭回來沐浴衣物,便在房裡等他。

  一直等到很晚,將近亥時末了,才聽到他回來的腳步聲。

  小喬迎了上去。

  魏劭面無表情,一腳跨了進來,目光在床上掃了一眼,轉向小喬。

  小喬柔聲道:“腓腓在隔壁,隨乳母睡。”

  魏劭眉頭一擰,仿似想說什麼,終究沒說,只撇下她,自管入了浴房,“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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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劭回來已經很遲,浴房裡出來,也無話,徑直上了床。

 小喬隨後熄燈,隨他爬上了床。

 他似乎很快就睡了過去。

 小喬漸漸感到脹乳。慢慢翻了個身。

 腓腓作息十分規律,平常酉末,吃飽了睡覺,一般睡到亥末會醒來一次,替她換尿布後,再餵一次乳,便能一夜安睡到天明。

 她側耳聽著隔壁房裡的動靜。

 片刻後,果然隱隱傳來腓腓的一聲啼哭。

 魏劭忽的一聲坐了起來,倒是嚇了小喬一跳。

 “她怎麼了?”

 昏暗裡,小喬聽他問道。

 “她醒了……”

 魏劭立刻翻身下床,點亮燈,匆匆出去。

 小喬披了件衣裳,也跟了上去。

 乳母替腓腓換好尿布,想餵乳哄她入睡。

 腓腓出生後,就一直是小喬自己帶。

 腓腓喜歡娘親身上散發的那種特有的花蜜般的甜甜*味兒。

 兩位乳母自然也都是乾淨健康的年輕婦人,但腓腓一直不習慣。上月和娘親分開,起先數日,吃也吃不好,睡也不安穩,後來一直等不到,才無奈地慢慢接受。

 這些天,小喬一回來,腓腓立刻再次依戀上了她喜歡的那種娘親才有的香甜氣味。方才醒來,又聞不到了,變得不安,吐出塞進嘴裡的□□,啼哭起來。

 乳母正哄著,忽聽到推門聲,回頭見男君闖了進來,忙掩好衣襟。

 魏劭眼睛落在哭個不停的腓腓身上,一個箭步過來,伸手要抱她,又彷佛有點怯,下意識地轉頭,看向隨後跟了進來的小喬。

 小喬過去,接了女兒抱在懷裡,低頭將面頰輕輕貼到她的額頭上,柔聲道:“腓腓乖,不哭,娘親在。”

 腓腓慢慢地止住啼哭,輕輕抽噎,面頰上還沾著淚珠,兩隻小手,緊緊地抓她衣襟不放。

 乳母有些不安,小聲道:“怪我不好,擾了女君……”

 “無妨,”小喬道,“還是我自己帶她睡吧。”喚侍女取了幅薄衾,將腓腓蓋住,抱著往外去。

 魏劭在旁看的發呆,忽的回過神,轉頭見小喬已經出去了,忙轉身跟上去。

 小喬回了房,見魏劭進來,關門後站邊上一動不動,便微笑道:“你來抱抱她啊?”

 抱著腓腓送到了他的面前。

 腓腓剛睡醒,哭回了娘親,躺在香香軟軟娘親的懷裡,此刻精神好的緊,一邊啃著手,一邊睜大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望著面前這個突然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人。

 咦?這個人看起來,好像和平常自己跟前來來去去的有些不一樣啊——

 魏劭凝視著女兒,慢慢地伸手,接了過來,將她抱在了自己的臂膀裡。

 他的肩膀略發僵。

 “胳膊這裡輕輕托她脖頸,她會更舒適,另隻手這般環著,這樣——”

 小喬靠過去些,低聲指導他抱腓腓的動作。

 魏劭抱著懷裡軟綿綿粉嫩嫩的小人兒,低頭注視著她彷彿正在打量自己的滴溜溜雙眸,小心翼翼,唯恐自己一個不小心會弄痛了她。

 兩人靠的很近,中間只隔了腓腓。忽然間他鼻息裡聞到一股說不出是什麼的香甜味道,似曾相識,如腓腓身上散發的*味,卻又不盡然是……

 若有似無,卻隨了鼻息,徑直入他肺腑,令他呼吸一滯。

 下意識地抬眸,瞥了她一眼。

 她並未看他,視線落於他臂彎裡的腓腓身上,雙頰皎若新月,眸光溫柔似水,一段玉頸露於衣領之外,再往下……

 魏劭其實早便留意到了,她生產後身段暗盈,胸前鼓囊,彷彿一掐,便能出水……

 腓腓盯了片刻這個抱著自己一動不動的奇怪的人的臉,就沒了興趣。改將臉蛋兒往他胸膛湊了湊。

 硬邦邦的,不是她喜歡的娘親的香軟感覺。

 她嘴巴扁了扁,“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魏劭嚇了一跳,方回過神兒,慌忙拍她安撫。

 腓腓哭聲更響亮了。

 魏劭手忙腳亂。

 本就渾身發熱,這下額頭都冒汗了。

 “給我吧。”

 小喬伸手接回了腓腓,抱住她輕拍幾下後背。

 腓腓立刻不哭了,小臉蛋委屈地蹭著娘親,帶了點急切地往她懷裡鑽。

 “她餓了,我餵她。”

 小喬側身,稍稍避開他的直接視線,解衣哺乳。

 腓腓閉目張嘴含住,用力地吸。

 魏劭甚至聽到了她懷裡小人兒咕咚咕咚吞嚥的聲音,喉結跟著動了下,下意識地吞了口唾液。

 他定定地站在一旁,口乾舌燥,渾身血液漸漸刺熱。

 腓腓在娘親的懷裡很快睡著了。

 小喬抱她來到放置在大床畔備用的小床前,彎腰將她輕輕放了下去,替她蓋好了被子。

 她剛直起身,魏劭便掉頭,抬腳往外去。只是轉身倉促了,腳竟踢到了近旁的一個熏香坐墩。

 腰鼓似的坐墩被他一腳踢翻在地,骨碌碌地朝前滾去,發出一陣響動。

 魏劭心跳如雷,屏住了呼吸,看到小床上的腓腓動了動胳膊,又睡了過去,終於別過臉,聲音微微變調:“你陪腓腓睡吧……我忽想起來,還有點事,我先去書房……”

 抬腳又往外去。

 “夫君,你不愛我了嗎?”

 他走到那扇屏風旁,身後忽然傳來一道清泠而柔軟的聲音。

 她來到了他身後,伸出雙臂,穿過他的腰身,環抱住他,面頰輕輕貼到他寬厚的後背上,閉上了眼睛。

 魏劭後背僵直了。

 房裡變得異乎尋常的安靜。

 小床上腓腓酣眠的呼吸聲,彷彿也入了耳。

 小喬緊緊抱了他片刻,將他強行轉了過來,讓他和自己面對著面。

 他似乎並非抗拒,被她轉了個方向。

 人卻依舊木頭似的挺著,連手指頭也不曾動一下。

 她仰著臉,一雙美眸含水籠煙凝視著他。

 “白天我回來,看到門口你的坐騎停在那裡,知是你回了,我心裡很是歡喜……”

 她停了一停,一雙玉臂抬勾住了他的脖頸,踮起腳尖,唇瓣壓上他乾燥的唇,微吐香舌。

 “夫君,我也是愛你的……”

 喃喃低語,呼吸如蘭。

 魏劭雙眸盯著她,呼吸彷彿突然間徹底失了控制,變得陡然粗重,呼哧呼哧喘了兩聲,猛地將她抱住,張嘴便吸咬住了她。

 他用自己的嘴,狠狠地碾她嬌嫩的唇瓣,鐵臂鉗住她身子,將她緊緊地貼壓在自己的胸膛上,恨不得將她揉進肉裡的那般力道。

 小喬在他臂裡渾身戰栗,腹內情潮翻湧,胸前激凸,方才腓腓沒有吸完的乳汁溢湧而出,轉眼便將兩人衣衫打濕。

 魏劭喉嚨裡,發出粗濁的一聲呻yin,迅速抱她橫臥於榻,五指一把扯開衣襟,撲了上去張口含住,用力吸吮。

 濕噠噠,黏膩膩,甜蜜蜜,他如腓腓那般埋首在她胸前,發出貪婪吞嚥的咕咚響聲,輪流□□,不肯釋口。

 小喬閉著雙眸,螓首後仰,腳趾緊緊地蜷曲在了一起,極力忍著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猶如電流輕觸的酥麻,身子卻還控制不住地戰栗。

 “不要了呀——”

 她扭著身子,要他結束這種甜蜜而痛苦的折磨。

 顫抖的嬌軟聲音戛然而止。

 他如她所願,放過了被蹂,躪的可憐兩顆朱果,下一刻卻刺入了她身體的幽深之處。

 魏劭強忍住想要立刻馳騁她的念頭,暫時停了下來,閉目。

 回往漁陽途中的心底里鬱結的炙躁和不安,在這一刻,忽然便消失了。

 她的包容是如此的溫暖。

 即便還沒做別的,只是這般,他也感到通體的舒適。

 全身毛孔,在被她接納一刻,陡然怒張。

 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已經多久沒有體會過和她一起的這種美妙感受了?

 ……

 即便是那日,他兵圍東郡,她來找他,他最是憤怒的時候,面對著她,他也不敢說出那句一度已經衝到了他喉頭的讓她滾回喬家的話。

 他怕她真的會走,以後再不回到自己身邊了。

 方才她說,她歡喜自己的歸家,還說,她也是愛他的。

 她對他防備至此地步,到底是在再一次地騙他,還是真的?

 熱汗從他的額頭滾滾而下。

 他是極不願意承認的。

 但就在這一刻,他心裡清楚,他所有的不甘和不忿,在她的面前,或許都只能以繳械而告終。

 因為他放不開她了。

 ……

 小喬慢慢張開一雙美眸。

 “夫君——”

 她微啟紅唇。睫羽顫抖,眸色春波流轉,若一頭被制的小獸,在他身下鼻息咻咻,神情茫然而無助。

 魏劭眸色變暗,咬牙狠狠地頂了她一下。

 在她發出的嬌吟聲裡,再次堵住了她的口。

 ……

 小喬醒來的時候,天還未亮,腓腓依舊熟睡,但身畔空了。

 魏劭不知道去了哪裡。

148、

  才寅中。

  小喬從床上慢慢地坐起來,出神片刻,下去穿了衣裳,到小床邊看了下腓腓,替她理了理被角,輕輕出門往書房去。

  夜色正沉,書房窗牖裡透出昏黃的燈火之色。

  門未掩合實,透過門縫,小喬看到魏劭坐於案後,面前擺著那個她已許久沒有看到的那隻紅木匣子。

  匣蓋開啟,案上鋪著的,是塊半展的黑底鑲白戰旗。

  從她的角度看,旗幟中間仿似繡了一隻獠牙的金色虎面。

  當年必是威風凜凜。如今旗幟殘破,一角染污,透著經年的歲月黯淡。

  污漬已經年深日久了,但還是能夠辨認的出來,上頭應是血跡。

  魏劭的視線,便定定地落於這面殘幟之上。

  燭光將他身影投於牆上。

  碩大的一團黑色影子,紋絲不動。

  他是如此的入神,彷彿深深地陷入了他自己的某個世界裡,以致於以他平日的警覺,小喬在門外立著,他竟也絲毫沒有覺察。

  ……

  小喬屏住呼吸,悄悄地退了回來。

  房裡腓腓依舊安眠。

  小喬吹燈,爬上床再次躺了下去。

  她閉上了眼睛。

  慢慢地,眼角有什麼濕潤的東西溢出。

  還沒來得及流淌而下,便被她迅速擦去。

  良久,小喬終於聽到他輕手輕腳回房的聲音。

  他經過小床畔,停留了片刻。

  藉著朦朧的夜色裡,小喬看到他伸手,似乎撫摸了下腓腓的臉龐,接著一陣輕微的窸窣脫衣聲,身畔床微微一沉,他慢慢地躺了回去。

  知他不想驚醒自己,小喬閉上眼睛,一動不動。

  ……

  有時候,人大約都是需要時間和契機,才能撒手過去。

  譬如她自己,何嘗不是如此?

  該說的話,她都說了。

  該做的,她也會去做。

  她願意等待。

  ……

  初四是朱氏生日。

  從魏劭父親死了後,這十數年間,朱氏便一直不肯再過生日。

  每年到了這日,徐夫人會叫人去金龍寺以朱氏名義捐香油燒功德香,再送一碗壽麵到東屋。

  十數年來,都是如此。

  今年朱氏生日快到了,這幾日魏劭恰好回來在家,家中又新添腓腓,徐夫人便提議為朱氏置辦一桌壽酒,一家人共聚,再請幾個平日親近的族裡親族過來,一道熱鬧一番。

  在朱氏的想法裡,丈夫沒了,自己從此斷絕一切流於浮表的娛樂,才是對丈夫哀思的體現。

  已經堅持了十幾年,今年若破例慶生,從前的哀思之舉,便如前功盡棄。

  是以她不大願意。

  自然了,難得徐夫人今年有興致這麼提了出來,她起先推諉了下,也不敢過於違逆,最後勉為其難答應了下來。

  是故魏劭在家又留了幾日,定於初五日,等朱氏過了生日便走。

  轉眼到了初四,這天魏家辦了幾桌壽酒。徐夫人、朱氏、魏梁母親以及另幾位族裡年高的長輩一桌,其餘人分坐剩下酒席。

  小喬輩分低,本上不了主桌,因腓腓在旁,眾人又都喜歡爭逗抱她,便抱著腓腓陪坐在了席末。

  朱氏穿了身孔雀藍底起暗金福紋的簇新衣裳,坐於徐夫人的身旁。

  席間歡聲笑語,眾人紛紛向她敬酒表賀。她臉上的笑意有點飄,腓腓也不過象徵般地虛虛抱了一下。

  只在魏劭給她呈上壽酒祝辭的時候,看著兒子,眼睛裡才放出了歡喜之色。

  其實前年投毒事後,徐夫人也並未怎麼責罰於她。面壁思過了些時日罷了,對外更是沒有透漏半句。

  但朱氏的精神,從那之後,還是如同失去了倚仗般,有一段時日,整個人萎靡的厲害,性子也變得更加孤僻。

  直到最近半年,才慢慢地有所好轉,改禮佛,隔三差五也到徐夫人面前露個臉。

  但魏家族人多少隱隱也聽到了些風聲,是以見她今晚這般,也未覺納罕,知徐夫人有意熱鬧,無不湊趣,你一言我一語的,倒也不見冷場。

  腓腓漸漸不耐煩再被人抱來抱去地逗樂,哭鬧起來,徐夫人便叫小喬先帶腓腓回去安置。

  小喬辭了席,在春娘和乳母陪伴下回了西屋。

  天氣漸熱,回來後先幫腓腓洗了個澡,隨後春娘先抱她出去,小喬接著沐浴。

  她洗完澡,穿了衣裳出來,房裡春娘和乳母都不在了。

  魏劭不知何時回了,正翹著條腿仰面躺在榻上,抱腓腓坐在他的腹部,逗她在玩兒。

  腓腓四五個月大了,剛學會自己坐,這幾天漸漸和這個爹混的也有點熟起來,坐在他腹上,被魏劭雙手兜著左右搖晃,興奮地咯咯笑個不停。

  又順他腹部往上爬,爬到了魏劭的胸膛上,伸出小手摸他鼻樑。

  魏劭便張開嘴,口裡發出“啊嗚”一聲,一口銜住了她的手。

  腓腓咯咯笑聲更大。

  魏劭一副白牙,叼住女兒的手指,也跟著笑。

  腓腓和父親玩的不亦樂乎,看到小喬出來了,轉頭朝她咿咿呀呀。

  魏劭便鬆了齒,抱著腓腓坐了起來,清了清嗓:“我身上出汗了,去沖個涼。”

  小喬接過了腓腓。“衣裳都備好了,就在裡頭。”

  魏劭看了她一眼,翻身下了榻。

  平常這時候,腓腓都已經睡了。魏劭去了後,她被小喬抱在懷裡,吃了幾口乳,瞌睡漸漸便上來,閉上了眼睛。

  魏劭出來的時候,小喬剛哄睡了腓腓,聽到他出來腳步聲,手指放到嘴邊,輕輕噓了一下。

  魏劭便放輕腳步,慢慢地靠近。

  小喬抱著腓腓,輕輕放她到了小床上,替她蓋被。

  魏劭在旁,低頭彷彿細細地端詳腓腓睡顏,最後直起身,說道:“明日一早我還動身,歇了?”

  小喬微笑:“好。早些歇息。”

  ……

  房裡燈熄了,眼前陷入一片昏暗。

  魏劭的手伸了過來,將她摟了過去。

  他有力的手掌,緊緊掐住她的腰肢。

  怕吵醒了腓腓,近乎是在壓抑著的無聲情狀之下,做完了這場漫長的愛。

  兩人分開後,小喬渾身濕透,魏劭也仰面躺在她身邊,大口地喘息。

  房裡光線昏暗,但小喬依然能看到他胸膛劇烈起伏的輪廓。

  後來兩人去浴房各自淨了淨身,回來再次躺了下去。

  魏劭似乎很快就睡了過去,沒見他再動過。

  小喬卻一直睡不著覺。她睜著眼睛,聽著身邊男人和不遠處小床上腓腓的呼吸之聲,遲遲無法入眠。

  那個晚上過後,小喬和魏劭兩人的關係,便一直像今晚這般。

  不能說不好。

  但當邊上沒了旁人,只剩他兩個的時候,即便是做方才那樣的事情,也再回不去過去那樣的親密時光了。

  這幾天裡,他們說過的最多的話題,便是有關腓腓的事。

  除此之外的話題,魏劭似乎有意躲避,也無和她說下去的慾望。

  明天一早,他又要走了。

  這次離家,也不知道他多久才能回來。

  和他成婚後的這三年多里,她從一個十四歲的少女,變成了腓腓的母親,和他卻一直聚少離多。

  或許這樣的狀態,還要一直持續下去。

  ……

  深夜,小喬終於也累了,迷迷糊糊快睡過去的時候,忽然,門被拍響。

  大約是怕驚醒腓腓,敲門聲很輕。

  但小喬立刻就醒了,支起了肩膀。

  魏劭彷彿也第一時間醒來,自己下去,開了門。

  喚門的是今夜值夜老媼,略帶惶恐,低聲道:“男君,方才夫人那邊黃媼來叫門,說夫人壽酒吃完回來沒多久,人便不見了,到處找也找不著。因夜深怕驚擾老夫人,無奈才來尋男君。”

  魏劭微微一怔,立刻回屋。

  小喬也聽到了,已披衣下床,亮起了燈。

  魏劭很快穿好衣裳,匆匆離去,到了東屋。那邊一屋子的人都沒睡,見魏劭來了,面露惶色。

  魏劭進了朱夫人的屋,看了一眼。

  被衾展開,看似人已上了床,中途又起來走掉了。

  黃媼下跪:“戌中壽酒散了,夫人回來看似有些醉酒,我便服侍她睡了下去。夫人有半夜醒來要喝溫水的習慣,我便進來加水,未料夫人卻不見了。我方才帶人四處都找了一遍,也未見夫人踪影,怕驚動老夫人不妥,是以告知男君。全是婢的疏忽,男君恕罪……”

  魏劭問了幾個地方,黃媼都搖頭,說已去找過。

  魏劭眉頭微皺,出神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什麼,轉身迅速離去。

  ……

  魏劭推開那扇半開的紅漆大門。

  宗祠裡日夜都有香燭供著,專人看守。

  只不過平常,只在供桌前供上左右兩支香燭。

  深更半夜,加上宗祠內裡闊大幽深,燭火在夜風中晃晃蕩盪,非但不能驅散陰影,反而憑添幾分幽森。

  魏劭疾步入內,看到自己母親跪在供桌後的蓮位群前,正在那里哀哀念叨。

  “……夫君啊,從你撒手一走,這個魏家早便不是當初的魏家了……你母親為何要把當初害了你和大郎的喬家之女娶進門……那喬女禍害啊,總有一天,連我兒子也要被她……”

  她斷斷續續地嗚咽著,聲音在空曠漆黑的廟頂迴旋,令人毛骨悚然。忽然像是覺察到了什麼,猛地回頭,看到魏劭站在門檻之外,彷彿吃了一驚,臉上頓時露出惶色,慌忙擺手:“劭兒,你莫往心裡去!我只是多吃了幾杯酒,這才胡說八道,你莫怪我,我早不恨喬女了……”

  魏劭望著懼怕自己責怪的母親,心裡慢慢地湧出一絲複雜難言的情緒。

  跨了進去,說道:“母親出來前,當告知下人一聲。夜深,兒子送你回去吧。”

  ……

  下半夜了,腓腓醒來一次,重新睡著後,魏劭還是沒有回。

  小喬派林媼去東屋問,回來說,男君在家廟裡找回了夫人。夫人似乎吃醉了酒,男君在旁陪著。

  小喬不再等他了,打發人各自回房睡覺,自己凝視了女兒睡顏片刻,俯身下去,輕輕在她額頭一吻,熄燈上了床。

  她感到有些累,閉上眼睛,慢慢地睡了過去,但睡的很不安穩,一直在做夢。

  夢境起先模模糊糊,後來漸漸地,場景變的清晰了起來。

  狂風捲打著窗牖,一個身穿龍袍的年輕男子,面容扭曲,目光狂亂而絕望,手裡持著一把不住滴著鮮血的長劍,一步一步地朝她逼了過來。

  她恐懼萬分,蜷縮在地上,不住地後退,卻退無可退。

  忽然,那個年輕劉妃死後還盯著她的詭異目光和張浦那顆被砍掉的人頭彷彿重合了。

  血柱朝她噴湧而來,瞬間將她整個人吞沒。她幾乎無法呼吸,不停地顫抖,哭泣,不斷地告訴自己這只是個噩夢,快些醒過來。

  但無論她如何掙扎,卻始終無法醒來。

  劍尖已經刺到了她的胸前。

  她彷彿再次感覺到了溫暖心窩被冰冷利刃刺透而出的那種可怕的體驗。

  在夢裡她曾經經歷過了無數次,再也不想重來一遍。

  “不要——”

  她嘶聲大喊,淚流滿面的時候,耳畔忽然一個焦急的聲音傳了過來:“蠻蠻!蠻蠻!”

  接著,她彷彿被一雙堅實有力的臂膀緊緊地抱住,一瞬間,夢魘便被徹底擋開,消散退去。

149、

  小喬慢慢地睜開眼睛,對上魏劭那雙注視著自己的擔憂雙眸。

  他不知何時回來了,房裡也亮著燈火。

  她淚盈於睫,面頰濕痕交錯,前胸後背,更是佈滿了冷汗,衣衫緊貼於肉。

  即便已被他緊緊地抱在懷裡,兩隻肩膀還在瑟瑟地發抖。

  “你怎的了?”

  魏劭聲音焦急,將她摟的更緊,抬起另隻手掌,用他帶著薄繭的掌心擦她額頭的冷汗和麵上的淚水。

  小喬虛脫地靠在他的胸膛上,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魏劭端詳著她。

  “夢魘了?”

  小喬不語。

  “夢什麼?”他催問,“到底夢見什麼?”

  小喬再次搖頭。

  她不想再哭了。

  只是一個夢罷了,此刻夢已經醒來,不必再恐懼了。

  可是眼淚卻從她閉著的眼睛裡繼續湧了出來。

  他愈催問,她的淚便愈發的洶湧。

  以致於到了最後,竟完全不能自持,極力的壓抑之下,身子抖的彷彿一片秋風裡的落葉,眼淚很快就將他胸前衣衫打濕。

  魏劭的心,也彷彿被她的淚水浸透,緊緊地扭結成了一團。

  ……

  他從家祠裡找回母親,將她送回到房裡。

  當他再一次從自己母親的口裡聽到她說出久違了的對於小喬的根深蒂固的恨意,他下意識地感到抗拒和厭惡。

  但在看到這個生養了自己的婦人因為擔心自己的責備而在他面前露出惶恐不安神色的那一刻,他的心裡又湧出了一絲愧疚。

  他陪著他已忽略了很久的母親,等她入睡後才回來。

  那時已入五更。

  小喬睡的很沉。

  他便沒驚動她,打算趁著天亮前再合一眼,明日便照預定計劃離開。

  接下來的瑯琊一戰,他勢在必得。

  劉琰一手策了兗州事,但他選在這時機攻瑯琊,正如先前對祖母說的那樣,絕不僅僅只是為了復仇。

  乃謀天下。

  這樣一場需要調動數十萬人馬的大戰,戰前準備繁複細緻的程度,非常人能夠想像。

  雖公孫羊衛權等人會打理好一切,但他還是想早些過去親自監軍。

  必要一擊而中。

  然後,他就被她在睡夢裡發出的夢囈給驚醒了。

  從未見過她在睡夢裡會如此的不安。

  起先他甚至喚不醒她。

  ……

  “蠻蠻莫怕!有我!”

  魏劭再次將她顫抖的身子緊緊地摟住,又低頭,唇反复地親她沁滿了冷汗的額頭,不住低聲著安慰她。

  小喬蜷在他的懷裡,將臉埋在他的胸膛上,壓抑的整個人都抽了氣,肩膀一聳一聳。

  一陣輕微的搖鈴聲傳了過來。

  小床上的腓腓被小喬哭聲給驚醒了,蹬了幾下腿,努力想翻個身,翻到一半又滾了回去,嗚嗚兩聲,依舊不見娘親在旁,委屈地哭了起來。

  小喬睜開眼睛,衣袖抹了下眼睛,人還抽噎著,便要從他懷裡掙脫下床。

  魏劭不放。抱著她,將她輕輕放倒在枕上,手掌再次替她抹了下面上的淚痕,道:“你躺著。”

  替她蓋好被,他下床,抱起腓腓哄了幾下。

  腓腓兩隻小腳蹬踢著,閉著眼睛要哭要娘親。

  “給我吧——”

  小喬坐起來。

  魏劭示意她不要起來,自己過去開門,叫了一聲。

  春娘和乳母很快過來了。

  “你們抱腓腓出去,哄她去睡覺。”他說道。

  春娘望了一眼床上的小喬,也未多問,忙抱起還在啼哭的腓腓。

  奶娘拿了件小斗篷裹住她,兩人前後退了出去。

  女兒的哭聲彷彿還在耳邊。

  小喬再次坐了起來,匆匆撩被。

  “還是我來吧,腓腓認我……”她的聲音還是沙啞的,帶著濃濃的哭意。

  魏劭關了門,轉身朝她快步走來,將她按了回去,道:“腓腓有春娘和乳母照看,無妨。”

  語氣裡帶著不容置疑的味道。說完,他便取了塊預備給腓腓擦汗乳用的柔軟布巾,坐在床邊,替她擦拭脖頸和胸口後背的汗,擦完汗,俯身靠了過去,將她再次抱入了懷裡。

  “方才夢到了什麼?嚇成這般模樣?”

  指腹帶了憐惜似的,輕輕撫過她還紅腫的眼皮子,柔聲問道。

  小喬搖了搖頭:“沒什麼……已經沒事了……”

  一雙美眸,漸漸地卻又現出一層薄薄淚光。

  “和我說。說了就不怕了——”

  小喬不斷地搖頭。

  魏劭凝視著她:“是不是又夢到你前次告訴過我的噩夢?”

  小喬仰臉,怔怔地望著他的面龐,情緒彷彿忽然在這一刻崩潰,再也忍不住了。

  一雙小手緊緊地攥住他的衣襟,抽噎著,聲音斷斷續續:“有個穿龍袍的男人,提著血淋淋的劍要殺我……我很害怕,我怕他把劍刺進我的心口,可是他一步步地朝我逼來……”

  夢裡的那個男子,不再是劉琰的臉了,變得模模糊糊,一片空白。

  她看不清,卻又能清晰感覺到對方那張扭曲面容上的殺意。

  這樣一個分明熟悉,卻又彷佛變得有所不同的夢境,才更加令人恐懼。

  她打了個哆嗦。

  “莫怕,我在的。只是一個噩夢而已。我絕不會讓你被人傷害半分——”

  魏劭撫她,安慰著她。

  “……我還夢到了張浦……他脖子裡噴出的血把我淹住了,我透不出氣來……”

  小喬閉上眼睛,淚水再次滾落。

  魏劭一怔,目光裡隨即露出一絲濃重的懊悔。

  緊緊地抱著她,在她耳畔反复地道:“我的不好,那天不該氣頭上做了那樣的事……是我嚇到你了……我保證,我往後再也不那般兇你了……蠻蠻你莫怕……”

  魏劭不停地安慰。

  他越是安慰,她哭的便越厲害。

  魏劭漸漸不再說什麼了,只是一刻也不放鬆地抱著她,哄著腓腓般地輕拍她的後背。

  小喬漸漸哭的累了,終於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的很沉,她醒過來的時候,有一瞬間的茫然。

  接著,腦海里便浮現出了昨夜的事。

  東屋的人叫走了魏劭……他從家祠裡找回了朱氏,陪著朱氏,久久未歸……自己睡了過去,做了已經很久沒有再出現過的那個噩夢……

  眼睫微微顫抖了一下。

  她倏地睜開還浮腫的眼皮子,發現天已大亮。

  魏劭也沒走,依舊躺在床上,擁她而眠。

  她只稍稍動了一下,他便睜開了眼睛。

  他的目光清明,但兩側臉頰冒出的青色胡茬卻是昨夜並沒睡好的跡象。

  兩人四目相對。

  “你今日不是要走嗎?怎不叫醒我?”

  小喬的聲音還帶著濃濃的鼻音。

  回憶起昨夜自己在他懷裡崩潰掉似的哭個不停的一幕,她的心裡掠過一絲羞慚。

  甚至有些不敢和他對望。垂下眼皮,喃喃地問。

  “我不放心你。”

  魏劭凝視著她,說道。

  ……

  魏劭取消了原本今日離開的計劃。

  整整一個白天,他哪裡也沒去,一直留在房裡陪著小喬和腓腓。

  又一個黑夜,以它不疾不徐的步調降臨了。

  房裡掌著明亮的燈火。

  魏劭面朝里,側臥在外。

  小喬在床的里側。

  兩人的中間,躺著剛剛洗過澡的腓腓。

  腓腓已經忘記了昨夜被狠心的父親給趕走的委屈。

  當時她無論怎麼哭,娘親就是不來哄她。

  現在好了,她躺在兩人的中間,快樂地搖晃著手腕上戴著的小銀鐺,心滿意足地蹬著腿。肚子餓了,就拱向香香軟軟的娘親,尋她哺乳。

  魏劭默默地望著眼前的一幕。

  她今早眼皮子的浮腫已經消了下去,烏髮如雲般地堆散在枕上。

  雖已是孩子的母親了,但那張美的能叫這天下任何男子都為之停駐視線的面龐上,卻依舊帶著少女的清麗氣息。

  魏劭最愛的,其實還是她的那雙眼睛。

  他至今還記得,和她成親的那個晚上,第一眼在喜堂裡面對面見到她的時候,她那雙漂亮而靈動的眼眸,曾給他留下了怎樣的深刻印象。

  這大約也是後來,他偏愛碰觸親吻她眼皮子的緣故了。

  腓腓吃飽了,閉上眼睛,漸漸睡了過去。

  因為方才吸的用力,她的脖頸裡又積了一層的汗。

  小喬抬起眼睛:“夫君,替我遞塊帕子……”

  她半啟朱唇,睜大眼睛,看著魏劭忽然朝自己傾身,慢慢地靠了過來。

  隔著身下的腓腓,兩人的唇接在了一起。

  小喬睫毛輕顫,慢慢地閉上了眼睛,承受著來自於他的這個突然又溫柔的吻。

  “蠻蠻,莫怪我……”

  二人耳鬢廝磨,魏劭低低地喘息,“我知我本非你良人……你再給我些時日,可好?”

150、

  小喬慢慢地睜開眼睛。

  魏劭忽牽著她手,從床上下來。

  小喬被帶到了他的那間書房裡。

  他入內,亮起燈火。

  小喬略微困惑地看著。見他從一個秘屜裡取出一隻匣子。

  正是她極其熟悉、就在數晚之前還剛剛見到過的那隻。

  魏劭捧匣子置於案上,自己坐於後,熟練地開啟匣蓋,示意小喬靠近。

  小喬慢慢地走了過去。

  內裡,果然是那晚上她曾於門外窺過的那面舊幟。

  折疊的整整齊齊,置於匣內。

  “蠻蠻,你從前不是一直想知道這匣裡放的是為何物嗎?乃我父親當年的令旗。這上面的血,便是我父親死前所染。這件遺物,多年以來我一直收藏……”

  魏劭的視線停留在舊幟上,緩緩地道。

  小喬屏住呼吸,慢慢抬起眼睛,看向魏劭。

  他目光幽遠而空洞,彷彿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

  “當年我父與你祖父奉朝廷之命,同伐李肅。李肅勢大。雙方戰前盟約為誓,約定從東西兩側同時進攻。我父親出於對你祖父的信任,是以完全按照有應援的方式進行調兵布陣。到了約定時刻,我父親照計劃出兵後,還相信你的祖父會如約到位……”

  他的視線落到小喬的臉上,手慢慢地捏成了拳,手背上的幾道青筋,漸漸凸迸而起。

  “我的殺父殺兄仇人乃是李肅,你喬家不過背信違約罷了。戰無義戰,不敵而死,無須怨人。但你可知,倘若那時候,你祖父哪怕是告一聲他戰前退出的消息,我父親臨時改變戰策,即便最後依舊落敗,未必也會敗到如當日那般慘烈的地步!我父兄二人孤軍難敵,死於亂箭之陣,隨同的五萬魏家軍士,幾全軍覆沒,最後回來的,不過寥寥數千殘兵。”

  他閉目,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蠻蠻,設身處地,為人兒子,倘若換成是你,難道你能無動於衷?”

  他一字一字地道。

  小喬慢慢地朝他走去,跪在了他坐塌的側旁,握住他的手,喃喃地道:“對不起,對不起——”

  魏劭原本緊緊捏著的拳,緩緩地鬆開。

  “和你無關,你無需道歉。”

  他沉默了片刻。

  “蠻蠻,不欲瞞你,我知當年事和你父親無關,只是直至今日,對你喬姓,我依舊無法排解恨意。哪怕那日我叫魏梁以你之名去兗州為你父親送賀禮,當時我想的最多的,也是為了讓你歡喜……”

  “當年事的元兇,你的祖父已經死了。我便猜想,祖母應是看出我戾氣沖心,執念過重,盼我做個心胸寬廣之人,正好你喬家以婚姻求好,這才答應了當初的婚事。”

  “不管我這猜想是對,抑或另有隱情,蠻蠻,我天性所求本是快意恩仇,隨心所欲。為你,我能忍。但要我徹底放下恨意,須知這於我來說,太難了。終其我一生,或許未必都能做到如祖母那般豁達的境地。”

  他拿開了小喬的雙手,起身。

  小喬雙手從他手背滑落,視線隨他身影,怔怔地看他走到了窗前,推窗背向自己而立。

  “蠻蠻,我非良人,知從你嫁我至今一直求全,你已盡善,最近這些時日,更是受了極大的驚嚇和委屈。我亦心知,倘我一日不能放下恨意,你我便一日不能真正無間。”

  “容我多些時日,慢慢想清楚。”

  他回過頭,注視著小喬,眸光凝峻,緩緩地說道。

  ……

  魏劭次日離了漁陽。

  七月底,魏劭以李典都督泰山軍事,駐兵章丘,指青州;李崇張儉都督沛地諸軍事,指徐州;自己親督譙郡,劍指瑯琊,兵分三路,擬分路同時出擊,各個擊破。

  消息傳出,天下皆震動,萬萬沒有想到,魏劭竟然如此便對瑯琊漢室公然發動了進攻。

  瑯琊朝廷匆忙調兵遣將,軍事全力應對以外,王霸董成等人檄文不斷,摛藻繪句,文采斐然,公告天下,痛罵魏劭逆天而行,是為謀逆,斥他為幸遜之後的不二逆賊,號召天下諸侯勤王,共伐之。

  瑯琊朝廷檄文發遍天下之時,八月中,李典攻下了昌邑,迅速切斷瑯琊朝廷與青州的聯繫。

  八月底,南路的李崇張儉奪下徐州。

  九月上旬,魏劭攻破陽都,兵鋒直指瑯琊朝廷。

  最後一戰,一觸即發。

  ……

  發生在古齊魯大地上的這場戰事,震動了九州。

  衛道者痛罵魏劭為亂臣賊子,天必譴之。

  南方豫州蓋照、廬江宋陵、江夏劉筌、長沙吳璠,諸多地方諸侯,短短一個月內,效仿漢中樂正,趁機先後分別稱帝建國。

  南方瘟疫尚未過,黃州、彭澤又逢災荒,白米萬錢一斛尚不能買,民不聊生。便有長江水賊陳英借妖道道術,自稱天王轉世,打著天道旗號糾合流民,凡攻下一地,如蝗蟲過境,不順者一概被冠以觸犯天條之罪加以屠殺,更以人屍為軍糧,稱“早攻城,晚食肉”,如此激勵部下,短短數月,竟糾合至了十數万之眾,自號陳天王,越過長江逼向富庶的淮揚,來勢洶洶。

  南方大亂。

  但在漁陽,一切卻和平常沒什麼兩樣。民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茶餘飯後,閒談幾聲君侯攻伐瑯琊事罷了。

  所謂漢室劉姓正統的影響力,在北方,早已經一落千丈。

  尋常百姓人家,誰管天下為何姓氏,所求不過為飯飽衣暖。

  魏劭統一北方的這數年裡,地方任用賢能,廢除苛法,減免賦役。亂世之中,庇他們有口飯吃,過上安穩日子,他們便認魏氏君侯為天。

  就這麼簡單的一個道理。

  ……

  洛陽大明寺裡,有一著名高僧伽曇,年輕時從天竺來到洛陽,留居數十年,從事譯經、宣講佛法。

  去年魏劭佔洛陽後,徐夫人聽聞伽曇之名,派專人請他來漁陽宣法,伽曇欣然應邀而來。

  九月十五,適逢金龍寺一年一度的法會,高僧伽曇開壇講法,是以盛況更勝往昔,連做七天。

  徐夫人帶朱氏去了金龍寺聽法。

  小喬未去,留在家中照料腓腓。

  腓腓六七個月大了,長出乳牙,上個月開始,小喬安排她漸漸斷乳,開始輔食。

  腓腓起先很是抗拒,一個月下來,如今漸漸也習慣了新的吃食。

  這晚上,到了腓腓飯點,春娘端來一碗以羊乳調和的肉糜粥,餵飽了腓腓後,小喬陪她玩耍片刻。

  戌時,見她漸漸犯困,哄睡了她,自己也覺得累,便打發掉乳母侍女,自己跟著閉門上床,房裡只留春娘陪夜。

  她睡了一覺,醒來半夜了。

  四周靜悄悄的。

  女兒睡的很穩,春娘均勻的呼吸聲也清晰地傳入小喬的耳裡。

  小喬閉上眼睛,想再繼續入睡,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

  魏劭攻瑯琊,一開始雖頂了個謀逆的罵名,但這種罵名,隨著他的順利推進和南方諸多諸侯自立為帝,已漸漸塵囂落定。

  倘若不出意外,最遲到這個月底,瑯琊朝廷必滅於魏劭之手。

  那時候,天下十分,其中七八分將入魏劭囊中。

  還有什麼能夠阻擋他的皇圖霸業?

  比她夢中的前世,魏劭將近而立稱帝,這一輩子真的提早多年。

  他要封腓腓為公主的那一天,想必是不遠了。

  他也不會再動喬家了。兗州如今更是穩當。即便城門大開,沒有一兵一卒,也無人敢犯。

  父親雙目雖依舊失明,但從前次通信來看,他對此看的很開,十分豁達。

  還有阿弟,如今在并州,也是一切順遂。

  小喬覺得自己心滿意足了。

  她得到了魏劭的愛和因愛而生的容忍,庇了家人,有了可愛的女兒。以當初那樣的局面,能走到今天,她想不出來,自己還夫復何求?

  但是今夜,這般醒來,和之前的許多個夜晚一樣,她雖依然感到疲倦。

  卻無論如何,再也睡不著覺了。

  最後她從床上爬了下來,趿了雙軟底繡鞋,藉著窗外透進來的那片白色月光,來到女兒的小床前,看了下她蓋的被,替她拉了拉,隨後無聲無息地來到那扇窗前,輕輕推開了窗。

  一輪明月高高懸於頭頂,清輝遍照人間。庭院里花木扶疏,暗影交錯,不知哪個角落,偶傳來一兩聲秋蟲的咕噥之聲,顯得這個秋夜,倍加的幽靜。

  小喬斜斜地靠在窗邊,仰面望著頭頂那輪蟾宮明月,漸漸玉臂生寒,才驚覺方才起身時候忘記披衣,便雙手交握胳膊,輕輕揉擦了下,隨即探手正要關窗,視線忽然定住了。

  對著窗戶出去不過十來步遠的東南一角,植了一株木樨。

  木樨樹影之下,此刻隱隱似有一團人影立在那裡。

  只是角落光線昏暗,她方才竟未覺察。

  徐夫人和朱氏去了金龍寺,要幾天后才歸,家裡的護衛,賈偲做的極其周到,夜間俱安排護衛值守。

  但如此夜半時分,西屋內院這樣的地方,決計不可能會有護衛入內。

  這個黑影,必是外來之人。

  小喬渾身汗毛陡然豎立,正要高聲呼叫,看到那個黑影微微一晃,竟朝自己疾步而來。

  幾乎就在眨眼之間,便到了她的面前。

  月光照出一張半明半暗的男子麵孔,目邃骨峻。

  雖已經年未見,但她依舊一眼便認了出來。

  竟是魏儼!

151、

  小喬停了一瞬,飛快關窗,魏儼一掌撐住,身形敏捷如猿,已順窗而入,停在了她的面前。

  月光流瀉而下,落在他身後的窗台上,描出了一個身形輪廓,他的面容卻如月的背面,隱沒於完全的暗影裡。

  只剩一雙眼睛,閃著微微的暗光。

  身後忽然起了“啊——”的一聲驚叫。

  魏儼一個箭步過去,一掌而下,剛驚醒爬坐起來的春娘悶哼了一聲,一頭又倒了回去。

  魏儼擊昏春娘,走到燭台前,點亮了燭火,慢慢地轉過身。

  他穿了身青色的尋常漢人衣裳,數年未見,除了蓄留短短髭鬚,臉容和小喬記憶中的差不多。

  只是從頭到腳透出的那種感覺,卻不大相同了。

  小喬在他的身上,彷彿嗅到了一種頭狼的嗜血氣息。

  見他雙目閃閃落向自己,她的心口砰砰地跳,全身繃的緊緊,戒備地盯著他,慢慢地後退,將還熟睡中的腓腓護在了身後。

  魏儼視線掃過她身後的那張小床,目光微微一動。

  “莫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他開口道,聲音低沉。

  電光火石之間,小喬放棄了開口叫人的念頭。

  這間屋裡只有自己和腓腓,再加個被他一掌擊昏了的春娘。

  即便她此刻張口大呼叫來了人,倘若魏儼存心不良,要對自己或腓腓不利,於他而言,也是易如反掌。

  她慢慢地鎮定了下來。

  “你意欲為何?”她直接問。

  她並沒問他如何進來的。

  賈偲雖安排巡邏護衛,但以魏儼的身手,加上他對魏府環境的熟悉,以夜色掩護避過巡邏闖入內院,並非不能之事。

  魏儼沒有作聲,兩道目光再次投在她的身上,注視著她,雙目一眨不眨。

  細細涼風從窗牖里里滲進,掠動燈火,搖曳著昏黃的燭火,他的目光也似隨之明滅不定。

  在她的面龐上停駐了片刻,沿著脖頸,慢慢下落。

  小喬身上還只穿著方才睡覺的一件薄薄月白衫子,領口微敞,露出了一段光潔勝雪的玉頸。

  她轉身,從床頭衣架上拿了件淺紫衣裳裹身,包的嚴嚴實實,低頭係好衣帶,轉身重新面對著他。

  “我該喚你為何?長兄?抑或匈奴漸將王呼屠昆?”

  她冷淡的目光投向了他。

  單于王帳之下,除了左右賢王、左右日逐王外,又設左右漸將王,共六人,成六角之勢。

  魏儼去匈奴的數年間,展露崢嶸,又助他祖父老單于征服盤踞蔥嶺多年的匈奴宿敵東胡人,殺東胡王,盡得民眾和畜產,因此一仗,得老單于的賞識,破格被封右漸將王,領原本東胡蔥嶺的屬地。

  數個月前,小喬有回去北屋,僕婦見她來,自不像外人那般通報。小喬進屋時,在門口無意聽到徐夫人和鍾媼談及魏儼,正好說到此事。

  當時徐夫人的口吻,既是思念,又似帶了隱憂。

  魏儼唇角微微一扯,慢慢朝著小床走來,最後停在小床邊,微微俯身下去。

  “這便是你和二弟的女兒?”

  他端詳酣睡中的腓腓。

  “真美……像極了你……”

  他凝視著腓腓,低低地道,慢慢伸手,似乎想碰觸腓腓的面頰。

  “魏儼!”

  小喬驀地提聲。

  “你深更半夜闖入內院,無禮我便不和你計較。我知你必有所圖,你到底意欲為何?”

  魏儼的手停住了,慢慢收回,轉過身來,朝著小喬一步步地走了過去。

  小喬沒有後退。

  魏儼最後停在了她的面前,兩人相距,不過一臂之隔。

  近的他似聞到了來自於她的一股若有似無的幽香。

  “你不怕我?”

  他定定地望著她,眸光漸漸彷彿迷離,神色古怪。

  小喬冷笑:“這裡是我家,我為何怕你?你雖仗著熟識方位避過了賈偲所設的崗哨闖到這裡,只是你莫忘了,此處君侯府邸!我若喊一聲,倘你還能全身而退,這個魏字,往後便可倒寫了!”

  魏儼默然片刻,目光漸漸清明,忽道:“你所言沒錯,我來,確是有事。”

  他頓了一瞬:“劉琰遣使者來王帳,許諾以河套之地,換單于鐵騎攻襲南下,緩他瑯琊之急。單于倒未必拿他之言當一回事,只他已年邁,日益老朽,一生唯一遺憾,便是未能將從他手中所失的河套再次奪回,是以被說動,不日,便要藉這機會,三十萬鐵騎盡數南下,對雲中白登上谷三地發動突襲……”

  河套括湟水、洮水、桑乾河等流域,自古水草豐美土地肥沃,數百年來,從北方匈奴興起之後,河套便成匈奴的覬覦之地。

  老單于這輩子最大的成就之一,便是在他二十多歲剛繼任單于的時候,以雷霆鐵血之姿,從劉姓漢室的手中奪走了河套,叫匈奴人南下牧馬放羊了二十年。

  後魏劭祖父鎮守北方,經數次大戰,奪回被佔的河套。最近的這二十年間,單于雖數次意圖再攻河套,但一直受阻,縱然鐵騎踏平西域東胡,心中難免也意不平。

  小喬臉色大變。

  魏儼抬舉左手至面前,看了眼自己那隻戴了截烏鐵套的小指。

  “當初我離開魏家之前,曾斷指起誓,外祖母在世一日,我便不殺漢人一丁一口。我雖一卑鄙無恥之徒,但立過的誓,還是記得。此次南下突襲,我不請戰。”

  他的目光,落於她失了血色的一張嬌美容顏之上:“我當日既辭了魏家歸於匈奴,如今便是匈奴之人。即便不請戰,今日本也不該報訊。只是外祖母於我,終究有撫育之恩。是以我來傳訊,和魏家的撫育之恩作一個了斷,從今往後,我再不是漢人,便如你方才所言,我乃匈奴人呼屠昆。”

  床上春娘方才被擊後頸暈厥,漸漸也快甦醒,發出了幾聲含糊的□□。

  魏儼深深看了小喬一眼,轉身疾步往他方才翻入的那扇窗戶走去,翻窗而出。

  小喬回過了神兒,追了上去,衝著月光下那團身影道:“自你離去,祖母一直思念。你既來報訊,何以不親見祖母向她禀告?”

  見前頭背影稍稍一頓,隨即繼續朝前,一個錯眼,便消失在了夜色裡。

  春娘終於甦醒,猛地坐了起來,環顧一周,見房裡點著燈,小喬正在窗前,看起來並無異樣,鬆了口氣,揉著依舊疼痛不已的後頸,□□道: “女君方才和人說話?我方才睡夢之中,仿似也看到房裡進來了個黑影,正要叫,就不知道了……我這是做夢,還是出了事?”

  小喬轉身,提筆匆忙寫了封信。

  片刻後,賈偲便急匆匆趕來,道:“女君突然喚我,可有吩咐?”

  小喬將信交給他:“火速去金龍寺交給老夫人!片刻也不能耽誤!”

  ……

  天剛濛濛亮,徐夫人便從金龍寺回來了。

  一回來,小喬立刻跟入,將昨夜魏儼來報訊的經過說了一遍。

  自然,略過了前頭,只提他報訊內容。

  徐夫人不語,只閉目而坐。

  片刻後,奉命留守漁陽的雷炎帶了兩偏將和數名裨將,匆匆趕到。

  除了邊境各軍鎮,魏劭於雁門和范陽,也各留有五千駐軍。

  徐夫人安排調兵遣將,完畢後,道:“以流星馬知照雲中白登上谷三地守將,嚴加防範,若匈奴來襲,務必死守,等援軍的到來,其餘各軍鎮相互呼應,有消息立刻通報到我這裡!”

  雷炎得令,帶人匆匆離去。

  一行人走後,徐夫人凝思片刻,忽然咳嗽個不停。

  一旁鐘媼急忙遞帕,又撫揉她的後背。

  自從那年相繼出了魏儼和投毒事後,徐夫人的身體便大不如前了。

  小喬忙倒了一盞溫水,等徐夫人咳完,遞奉上去。

  徐夫人喝了一口水,放盞,等喘息稍平,對小喬微笑道:“莫怕。一早已經傳信給劭兒,很快便能回兵。匈奴鐵騎雖來勢洶洶,但我魏家兒郎也是身經百戰,必能過的了這一關!”

  一旁鐘媼神色凝重。

  小喬問:“祖母,夫君最快回兵,需要多久?”

  徐夫人沉吟了下:“以精兵簡行,消息遞到後,半個月。”

  “也就說,至少二十日。祖母,以十萬守軍對匈奴三十萬鐵騎,再加雁門和范陽留守軍力,即便死守,恐怕也將是一場艱難惡戰。”

  徐夫人獨目看向她:“你有話說?”

  小喬跪到了她的身前。

  “祖母,若是向湟水一帶的羌兵借援,趕到這裡,大約多少天?”

  “最多十日……”徐夫人驀地抬眼:“你的意思?”

  “何不火速去向卑禾羌人借兵來援?我料只要開口,原旺族長定會出兵。羌人勇猛善戰,不遜匈奴,若肯來援,即便不能打退匈奴,至少也能幫助守軍頂到夫君回兵。”

  徐夫人心裡十分清楚,以十幾萬的守軍,想抵住匈奴三十萬鐵騎,堅守二十余天,其實困難不小。

  方才她對小喬那麼說,也是以安慰她居多。

  在徐夫人的心裡,已經想好,盡快先送她母女離開漁陽。

  忽然聽到這個建議,心中也是微微激動,點頭道:“此法可行!”

152、

  魏劭祖父當年將州治從范陽遷到距離邊防軍鎮更近的漁陽,本意便是為了抵禦匈奴。

  上谷距離漁陽,不過三兩天的馬程,一旦上谷有失,漁陽也岌岌可危。

  是以信使出發,見完隨後趕到的漁陽令,安排了邊境撤離民眾的諸多事項後,徐夫人喚來朱氏和小喬,叫二人速緊收拾東西,帶著腓腓先行撤往更為安全的范陽。

  “祖母不走,我也不走。”

  小喬立刻拒絕。

  朱氏已經得知了匈奴南犯的消息,本就在忐忑,一聽到徐夫人如此安排,便知漁陽也可能有失,面色立刻變得灰白,猶豫了下,道:“媳婦也不走……”

  徐夫人猛地一頓拐杖,怒道:“我留下是為了坐鎮漁陽,你二人留這裡何用?不過為我徒增牽掛!我意已決,不再更改!你二人速帶著腓腓給我上路!”

  許是情緒過於激動,又起了咳。

  才咳幾聲,便勉力壓了下去,喘息有些不定。

  朱氏瞥她一眼,瑟縮了下,不再開口。

  小喬望著徐夫人白髮蒼蒼的容顏,頓了一頓:“如此,孫媳婦便聽祖母的話,這就離開。”

  徐夫人神色這才緩了,注目小喬片刻,緩緩地道:“漁陽會無事的。我叫你離開,只是做萬一打算罷了,你勿多心。你們這就走吧。”

  小喬鼻頭髮酸,壓下心中萬千情緒,到她面前,朝她跪下叩拜。

  ……

  匈奴南下,徐夫人將坐鎮,與軍民共同抵禦來犯,援軍也不日便可到,召民眾一道參與抗擊。

  凡自願參戰者,可至漁陽衙署,領取盔甲武器。

  這則官府佈告,張在了漁陽四城門邊。

  但漁陽令同時也遵了徐夫人的命,於兩日內大開城門,允許民眾自行撤離漁陽,等局面穩定之後,再行歸城。

  城了民眾起先並不肯撤離。或者說,不願相信。

  街頭巷尾,到處都是在談論此事的民眾。

  漸漸的,不知哪家哪戶,開始攜著家甚從南城門出城。

  恐慌氣氛便開始蔓延,越拉越多的民眾相繼離開。

  小喬坐在疾行的馬車中,沿著馳道往范陽去的時候,道路的兩邊,到處都已是被馬車拋在身後的和她去往同個方向的民眾了。或拖家帶口、或推著獨輪車,或步行,做母親的背著孩子,做兒子的攙扶老母,從北至南,遠遠望去,兩道人流,猶如長龍般連綿不絕。

  小喬和朱氏同坐在一輛馬車裡,春娘抱著腓腓在旁,其餘同行的僕婦侍女,坐在另輛車中。

  朱氏從城裡出來後,便一句話也沒有說,神色呆滯,就連腓腓也似感覺到了周圍大人的凝重氣氛,一反平常的嬌態,乖乖地被春娘抱著,不吵也不鬧。

  路上走了兩天,第三天,馬車終於抵達范陽,被范陽令迎入城,安置好後,小喬在床上哄睡了腓腓,沉吟著時,忽一個僕婦急急忙忙跑了過來,說夫人情緒忽然失控,自己這些人安撫不住,求小喬過去看看。

  小喬讓春娘看著腓腓,自己匆匆過去,見朱氏在房裡走來走去,嘴裡不但念叨:“靈位!靈位!我竟忘了將夫君和倫兒的靈位一併帶出!我的罪過!我的罪過!”

  這幾天在路上,她的精神便不大好,此刻臉色更是蒼白,額頭不住地滾下汗滴,抖著嘴唇,模樣難看極了。

  一看到小喬,立刻撲了過來,緊緊地捉住她的胳膊:“你公公和你大伯的靈位還沒帶出來!這可如何是好!”

  手勁極大,掐的小喬胳膊發疼。

  小喬掙脫開:“祖母說過,漁陽會無事!婆母還是安心留下好生等著,不日便會有好消息!”

  朱氏盯著她冷笑:“你自然不擔心了!你嫁來我魏家,本就沒安什麼好心!漁陽破,你人都出來了,還和你有何干系?”

  小喬注視著朱氏,道:“婆母,我正想來和你說一聲,我是要回去的。”

  朱氏一愣。

  “祖母年邁,如今身體也欠佳,不能讓她一人留在漁陽。只是那日我若堅持,祖母必不應允,是以我先送腓腓到此。你們在這邊安頓下來,我今日便返回。”

  朱氏嘴巴微微張了張。

  “婆母一路辛苦,沒睡一個安穩覺,既到了這裡,且好生歇息吧,勿再胡思亂想!放心,公公和大伯的靈位必定無虞!”

  小喬吩咐僕婦好生服侍朱氏。

  她如今也才不過十七歲而已,容顏裡尚帶著幾分少女嬌稚。

  只是此刻,無論是說話的語氣,抑或目光裡透出的毅色,卻帶著令人不容置疑的一種力道。

  不但近旁幾個僕婦,便是朱氏,竟也說不出個半個不字。

  只定定地望著她轉身而去的背影,神色灰敗,頹喪無比。

  ……

  魏儼帶來的消息是確切的。

  方兩日,匈奴三十萬騎兵,越過邊河,直撲雲中白登上谷三地。

  儘管守將已竭盡全力,但烏維勢在必得,出動了全部精銳,騎兵聲勢浩大,帶著驚人的破壞力量,在多點堅守數日後,雲中白登民眾都撤退的差不多了,徐夫人做出了主動放棄雲中白登的決定。

  調集全部力量,死守直通漁陽的防線上谷。

  上谷城外,每隔二十里,設一道防線,深挖戰壕,下插銳矛,用以阻擋匈奴騎兵的洶洶來勢,盡量將馬戰轉為對魏家軍士更有利的近身肉搏之戰。

  這樣的防線,一共設了三道。

  每一道防線,必須要拖住匈奴至少一日。

  匈奴應也是存了攻下漁陽的打算,一開始,就以上谷為重點攻克目標,對這裡發動了凌厲的攻勢。

  一開戰,徐夫人便離漁陽,親自趕赴到邊城,為奮勇作戰的將士鼓舞士氣。

  但畢竟年紀大了,又一路顛沛,從雲中趕到白登,隨後去往上谷的途中,病倒了。

  接連三天,徐夫人帶病,堅持上陣,親自為守護防線的將士擊鼓助威。

  守軍在徐夫人的激勵之下,打退了匈奴一波又一波的瘋狂進攻。

  原本預定的三日防線,竟整整堅持了五日。

  到了第六天,才終於退守入了城池。

  當日,面對匈奴的攻城之戰,徐夫人依舊親自於將士同上城牆,擊鼓助威。

  但是下城牆的時候,徐夫人終於還是倒了下去。

  她本就年邁,之前身體欠佳,連日來思慮過甚,如今體力又透支的到了極限的地步,一倒下去,病勢便沉重無比。

  總領此次保衛戰的雷炎,雖想隱瞞,但徐夫人倒下了的消息,還是在守軍裡迅速地蔓延了開來。

  匈奴三十萬騎兵,不分日夜,攻勢如此一群如潮水而來,陣仗何等的浩大,便稱雷霆也不為過。

  在君侯主力大軍尚未回歸的情況之下,如今的戰鬥目標,雖是力求防住匈奴攻勢,等待援軍的到來。

  但三十萬匈奴圍城,壓力何其之大。

  魏家軍士之所以能堅持到此刻,靠的全是一個信念。

  徐夫人便如他們的主心骨。她突然倒了下去,今日沒有現身,守軍的士氣,多少受到了些影響。

  接著,又有消息傳來,匈奴左賢王太子烏維,親自趕來上谷督陣,以千騎長萬兩金來作為攻下漁陽的懸賞。

  匈奴人意氣風發,不可一世。上谷北城門外,狼旗遍野,遮天蔽日,攻防戰鬥的間隙,魏家軍士面帶凝重的疲色,聽到匈奴人整齊的鐵甲振歌之聲,隱隱隨風傳入城內。

  ……

  徐夫人甦醒了過來,慢慢睜開眼睛,彷彿聽到了城牆上的震天廝殺之聲,掙扎著起身。

  被鐘媼阻止。

  “戰況如何了?我須得親自過去!你莫攔我!”

  “女君來了!”

  即便一向沉穩如鐘媼,此刻也是抑制不住心裡的激動,聲音微微發顫。

  “老夫人放心,女君帶來了一面老君侯當年的戰旗,她已代替老夫人,去為軍士鼓氣,激勵奮戰了!”

  ……

  匈奴人稍事整歇,又發動了新一波的攻擊。

  從昨夜開始,攻城戰就沒有停止過。

  匈奴人的目標,就是在魏劭回兵之前拿下漁陽。

  雷炎殺的雙目赤紅,已經記不清,他統領著這群將士,到底打退過多少次的匈奴人進攻了。

  箭矢如雨,石炮紛飛,城牆之下,屍體堆的越來越高,匈奴人的呼嘯之聲如在耳畔,隨著天色漸兩,一張張染血的興奮面容也能夠看的一清二楚了。

  便在這時候,城牆身後的那座高台之上,從昨日起便開始陷入沉寂的那面戰鼓,忽然再次被催擂了。

  鼓聲隆隆,如雷奔行,如雲翻捲,響徹在每一個人的耳際。

  在這猶從天而降的烈火轟雷聲中,魏家軍士轉過一張張染滿了塵泥和血痕的疲倦的臉,他們驚奇無比地看到,徐夫人曾站立過的那塊地方,如今再次多了一個人。

  女君竟然現身了!

  她身穿徐夫人的甲衣,接替了徐夫人,繼續和他們一道保衛城池,保衛漁陽!

  在她的身畔,一面簇新的黑色大旗,隨風獵獵而揚。

  旗幟正中,繡了一隻金色的虎頭,獠牙虎視,宛若宣威耀武,懾人魂魄。

  “魏家軍士們聽著,四十年前,你們君侯的祖父,就是打著這面虎旗,從單于的手里奪回了被佔的河套,令匈奴人再不敢南下牧馬!而今匈奴人卻想玷辱它的榮耀,你們能答應嗎?援兵很快就到,你們的君侯,也即將引兵歸來!他需要你們再堅持下去!我以魏氏女君的名義和你們歃誓,我必堅守在此,與你們戰到打退匈奴的最後一刻!”

  女君隨著戰鼓而來的聲音,彷彿壓過了城牆之下的喧囂。

  “不答應!”

  “不答應!”

  軍士們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紛紛怒聲吶喊,吼聲震天。

153、

  上穀保衛之戰,已經進行了大半個月。

  堅岩所鑄的厚重城牆之上,到處是刀砍斧斫和火燒過後留下的斑斑痕跡。血染紅了城牆下的黑土,一層一層地滲進岩壁,空氣裡,充滿了惡臭的血腥氣味。

  匈奴人的如潮攻勢,一群而來,又被一群地打退。

  數日之前,一支五萬人的羌軍在喬慈的率領下終於趕赴而至,給陷入重圍的魏家軍士以有力的支援。

  羌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趁著匈奴大軍沒有來得及防備的情況下,從側翼撕開了一道包圍口子。城內魏家軍士得訊,在戰鼓擂擂聲中,開城門列陣衝殺而出,與羌軍並肩作戰。

  匈奴本就長於騎兵野戰的作戰方式,重兵壓境,攻城多日不下,士氣本就有所低落,忽境況突變,對手列陣搏殺,事出突然,猝不及防,不但被打的後退了十數里地,還折損了數名千騎長,狼狽不堪。

  因不知援軍數量,烏維一時不敢再發動攻城,命原地整理隊伍,既為喘息,也為打探敵情。

  ……

  苦苦堅守了十來日的圍城之困,隨著援軍的及時趕到,終於稍解。

  魏家軍士以少敵多,浴血奮勇抵禦匈奴。魏氏兩代女君先後親登城牆,和軍民共生同死。這個消息也如插上了翅膀,傳遍了漁陽四野。越來越多的民眾開始從逃難路上掉頭,自發地從四面八方趕赴而來。

  男人穿上從戰死者身上脫下的甲衣,拿起染血的刀劍和長矛,一同加入保衛作戰行列。

  女人在小喬的帶領下,照顧傷員,為浴血奮戰的將士及時送上熱湯熱飯。

  短短數日之內,奔赴來了數以萬計自願加入保衛之戰的民眾。

  軍民空前團結,同仇敵愾。

  所有人只有一個念頭,堅持下去,絕不退讓一步。

  ……

  烏維開始對戰局感到不安。

  他是單于的兒子,屠耆太子。然而他的聲望,在王庭裡卻一直不及他的叔父日逐王烏珠屈。

  烏珠屈當年以魏氏女為王妃,匈奴人非但不以為忤,反而認為他能奪魏氏女,是件榮耀之事。

  數年前,烏珠屈迎回了他那個魏氏王妃的兒子魏儼。

  匈奴王室或貴族子嗣裡有帶漢人血統的,這並不稀奇。如今王庭裡的伊酋若王和深得單于信任的謀臣伊秩訾王,都是從前漢室送來和親的公主之後。

  但這些人,都不似魏儼,能讓烏維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就感到空前的威脅之感。

  魏儼在短短幾年的時間裡,名聲竟大起。從他征服了頑強盤踞蔥嶺幾十年的東胡人,將東胡之地也歸入匈奴二十四部之一後,匈奴人便開始親熱地以呼屠昆的名字來稱呼他。

  就連單于,也破格封他為漸將王——這是個有資格統領萬騎的大王之號。

  烏維對此極其的戒備。

  所以不久之前,當瑯琊朝廷的皇帝劉琰遣使者通過從前降了匈奴的漢臣表達他求好藉兵的意圖時,烏維從中大力轉圜,終於說服單于出兵,由他統領南下。

  按照他原本的設想,這個時候,他本應當早已攻下漁陽,不但一雪多年以來匈奴人被魏氏打壓、奪走河套之地的前恥,更重要的是,在崇尚弱肉強食勝者為王的匈奴王帳裡,他也太需要這場胜利,讓單于,讓族人,更要讓一直以來質疑自己的匈奴貴族呼衍氏、須卜氏、丘林氏這些人看到他的能力。

  但是他沒有想到,戰局竟會如此延滯在了上谷。

  他沒能抓住一舉殲滅十萬魏家守軍的機會,讓他們得以藉到羌兵為援,已經錯失了最好的戰機,現在,時日再多拖延一日,對他便多一分的不利。

  再拖延下去,萬一等到魏劭回兵,局面如何,他更沒有把握。

  他統領匈奴精銳之師,以多戰少,他輸不起這場戰事。

  第二天,烏維便重新調集人馬,在天亮前的一刻,親自督陣,傾巢而出,向對面的漢羌聯軍再次發動兇猛的進攻。

  殺一人,得賞金。

  殺十人,得美女。

  殺百人,封百夫長。

  而若能破城,奪得那個擊鼓助陣的魏氏女君,封千戶,賜侯爵!

  ……

  惡戰從早延續到了傍晚。

  雷炎和喬慈奮不顧身,率眾抗擊死守。

  廝殺聲響徹耳鼓,城門附近的野地裡,被屍體佔滿了落腳之地。

  匈奴人便踩著同袍一層又一層的密密麻麻屍體,架雲梯,挖城牆。

  城頭,軍士倒下去一個,立刻會有身後的人填補而上。

  城門東南角的一側,忽然傳來轟的一聲巨響,伴隨著匈奴人充滿興奮的一陣狂呼。

  頭頂流箭嗖嗖,一支流箭落下,插在了一個戰死軍士的後背之上,距離小喬不過半步之遙。

  小喬早已感覺不到恐懼了。

  她和兩個女人抬著一筐石炮繼續登上城牆,看到賈偲血流滿面地朝自己奔了過來。

  “女君快隨我走!”

  賈偲吼道。

  “城要破了?”

  小喬問,語氣沉靜。

  她已經數個日夜沒有合眼了,面白若紙,雙眼乾澀,風一吹便似有淚意,人卻分毫不覺疲倦。

  “東南城牆被鑿破一道口子,喬公子率人正在堵著缺口,全體軍士也已做好巷戰準備,誓守上谷,絕不讓出半寸!賈將軍命我速將女君送走!剩餘女人也都速速撤退出城!”

  “你們立刻從南城門走!這裡無需再用你們了!”

  小喬立刻對女人們說道。

  女人們眼中含淚,向她下跪,起身紛紛離去。

  守城之戰,倘若到了這種巷戰的地步,小喬心知,自己再留下,確實只會成為負擔了。

  徐夫人病勢沉重,所幸數日前,已被送出上谷。

  面對三十萬來勢洶洶的匈奴鐵騎,堅守到了這一刻,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已經做到了自己的極致。

  她忽然感到一陣暈眩。

  閉了閉目,手扶住城牆。

  “女君!”

  賈偲覺她異樣,伸手要扶,快碰到時,又停住。

  小喬定了定神,睜開眼睛道:“我無妨。我這就走。”

  忽然就在此刻,遠處彷彿隱隱傳來了一陣萬馬奔騰似的聲浪。

  這聲浪起先若有似無,漸漸宛若悶雷,清晰入耳。

  隨著聲浪的迅速推進,腳下的大地和城牆的角樓跟隨它的節律,如同地震般的微微起了顫抖。

  殺紅了眼的作戰雙方也都感覺到了這越來越清晰的異乎尋常的地動。

  匈奴人停止了攀爬,城頭的軍士止住了刀槍,紛紛轉頭循聲望去。

  小喬出神了片刻,猛地提起裙裾登階。

  她一口氣沖到了城頭的高台之上,眺望前方。

  夕陽的方向,遠方原野的盡頭,她看到長長一排宛若潮線的黑色軍團朝著城池的方向,迅速奔湧而來。

  ……

  在上谷守衛之戰進行到艱難的第二十二日的時候,燕侯魏劭終於帶著他的大軍,趕回來了。

  ……

  魏儼獨自停馬於高崗之上,眺望遠處裹著金色夕陽而來的那支軍隊的影子,神色淡漠。

  片刻,他將目光慢慢地轉向上谷城池的方向。

  距離有些遠,他看不清她的面龐。只依稀見到那個立於高高鼓台上的模糊倩影。

  但他知道那是她。無論多遠的距離,他都能一眼辨認出來。

  忽想起了那一年,也似此刻這般,他曾遠遠地眺望她於鹿驪台上擊鼓的一道背影,心懷不可言說的痴妄之念。

  而今,她依舊是高貴的魏氏女君。

  而他,卻連名字也不叫魏儼了。

  他出神了片刻,驀地掩了眸光,挽提馬韁,低低喝了一聲,掉頭,一人一騎縱馬而去,身影漸漸消失在了高崗的盡頭。

  ……

  君侯領軍,及時而歸,上谷城牆之上,歡聲雷動。

  鼓聲雷雷,殺聲四起,爬了一半城牆的匈奴人紛紛跌落。

  軍士大啟城門,迎殺而出。

  這場已經持續了大半個月的上穀保衛之戰,沒有任何懸念地收尾了。

  魏劭歸來,帶著魏家那支絲毫不遜於匈奴騎兵的鐵騎,殺氣沖天,雷霆之怒,直達修羅地獄。

  匈奴喪了軍力優勢,連日攻城受挫而低落的士氣更是瞬間跌到了谷底。

  草草抵擋一陣,便兵敗如同山倒,一路往北潰敗。

  追逐戰直到次日。

  匈奴死傷、被俘,竟達十萬之數。

  ……

  許多次,分明覺得只要再沖一下,城內守軍便要抵擋不住,破城近在眼前了。

  但一次次,機會卻流失而去。城池扎在那裡,只隔一道城牆,卻始終無法攻破。

  烏維越過河界倉皇逃回草原的時候,依舊不敢相信,他躊躇滿志,重兵南下突襲,最後竟會以如此慘淡結局而告終。

  ……

  上谷圍城之難解除,城池上空壓抑了多日的肅殺凝重氣氛也徹底消除。

  到處可聞歡聲笑語。

  小喬來不及喘一口氣,立刻趕去設於距離城門不遠處的臨時救治之所去看阿弟。

  喬慈手臂後背都負了傷。軍醫正在為他療傷。

  因為失血不少,他的臉色有點白,但精神抖擻,一邊伸著胳膊讓軍醫給自己裹傷,一邊與圍攏過來的一群魏家軍士談笑風聲。

  “喬公子,聽聞羌女嫵媚多情,有中意的郎君,便主動贈花示好,喬公子一表人才,應收過贈花?”

  一個剛包紮好傷口的軍士發問。

  大戰過後,男人難免往哪上頭想。

  喬慈絲毫沒有架子,這些天帶著搬來的卑禾羌兵和魏家軍士同生共死,早打成了一片。那軍士好奇發問,邊上眾人便哈哈大笑。

  喬慈臉微微一熱,忙擺手,忽看到小喬進來了,眼睛一亮,面露喜色,喚了聲“阿姐”,立刻站起來要迎接她。

  小喬示意他不要起身。

  軍士們轉頭,見女君來了,急忙為她讓道。

  原本人聲鼎沸的救治之所,瞬間安靜了下來,無數道視線投向她。

  小喬快步來到喬慈面前,見他身上染血戰袍還沒來得及換下,一身的傷,額頭還掛了道血口子,心疼萬分,抬手輕輕觸了下,問道:“疼嗎?”

  喬慈咧嘴一笑,道:“小傷而已!不疼!”

  近旁軍士見狀,無不暗暗羨慕。

  “阿姐,你可好?”

  “我很好。”小喬微笑。

  “女君,老夫人如今可好?”

  一個裨將問。

  小喬抬頭,見許多雙眼睛都看著自己,朝眾人點頭,道:“老夫人已送回漁陽安養,必能轉安,多謝諸將士牽掛。此次全仰仗諸位奮不顧身,城池才得以保全,我代君侯,向諸位致謝。”

  “能為女君效命,我等萬死不辭!”

  一個膽大的軍士高聲道。

  眾人立刻紛紛附和。

  小喬含笑,對著一張張用熱切目光看著自己的軍士的臉,忽然漸漸感到頭暈目眩。

  這些天來,隨著徐夫人的病倒,她實在沒得過片刻喘息的功夫,之前憑著一股絕對不能倒下去的意念,一直在強行撐著。

  終於等到了解圍,方才又得知阿弟負傷,急匆匆趕了過來看望。

  見他無事了,整個人鬆懈下來,身體裡一直繃著的那根弦,彷彿突然斷裂,再也支持不住了。

  “阿姐——”

  “女君——”

  一陣耳鳴聲中,伴隨著飄忽的嘈雜聲,她的身子軟了下去,倒在了地上。

154、

  小喬彷彿睡了長長的一覺。

  在夢裡,她感到自己整個人都放空了,輕鬆無比。猶如回到了前世,她不是喬女,只是父母身邊受寵的嬌兒,沒有負擔,沒有責任,她隨心所欲,她就是她自己。

  這樣的感覺,已經很久很久,都不曾有過了。

  她甚至有些不願醒來,只想留在這個夢裡。

  但是心底的深處,卻又隱隱彷彿有所羈絆,她被纏繞著,千絲萬縷,終究還是無法完全釋放。

  她不斷地告訴自己,必須要醒過來。

  她掙扎著,終於醒來,聽到耳畔有焦急說話的聲音。

  那聲音起先有些模糊,漸漸地,變得清晰了起來。

  是阿弟的聲音。

  “我阿姐如何了?”

  “喬公子勿憂。女君應是過於疲勞所致,好生休息幾日,應便能痊癒……”

  小喬的眼皮子,動了一下。

  原來不過片刻而已啊,夢中的感覺,卻是如此的悠長……

  “她方才暈倒了!你沒看見?”

  關心則亂,喬慈提高了音量。

  小喬慢慢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床上了,喬慈在旁,正臉紅脖子粗地衝著手足無措的軍醫高聲嚷嚷。

  “喬公子快看,女君醒了!”

  軍醫擦了擦汗,驚喜地道。

  喬慈轉頭,見小喬果然甦醒了,飛撲過來緊緊地握住她的手:“阿姐你可醒了!你如何了?方才你好好的突然暈厥,嚇壞我了……”

  小喬感到很是虛弱,定了定神:“我無事,應便如軍醫所言,只是有些累罷了。我再休息片刻便好,你勿擔憂……”

  喬慈方稍稍鬆了口氣:“阿姐你好好休息。姐夫親自追擊匈奴,應很快便能回了。”

  城圍解後,魏劭領軍繼續北向追擊匈奴,喬慈帶來的羌兵和雷炎的守軍則暫時留駐在原地。

  小喬微微一笑,點頭。

  忽然此刻,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賈偲的聲音傳了過來:“女君,漁陽來急報,家中出了事!”

  ……

  深夜時分,宗祠起火,朱氏被困在裡面燒成重傷,懷裡緊緊抱著她丈夫和長子的靈位。下人冒死將她從火海裡救出的時候,她的嘴裡還在不停念叨:“匈奴人來了!我護家廟!匈奴人來了!我護家廟!”

  徐夫人之前病倒,被送往距離近些她也住慣的無終城養病,下人不敢拿這消息去驚擾她,是以送到了小喬這裡。

  ……

  時間要回溯到七八日前。

  朱氏終於還是忍受不住煎熬,從范陽回到了漁陽的魏家。

  喬女那日離開范陽時的神態和說話的語氣,令朱氏感到了無比的壓力。

  她的心裡生出了一個念頭:喬女能做的事,她更能做。她才是魏家主母,絕不能讓喬女比了下去,更不能讓徐夫人和兒子輕看了自己。

  便是因了這個念頭,她竟壓下心裡的恐懼,衝動之下,以魏家守護者、要和魏家共生死的姿態,踏上了返途。

  她回到魏家的時候,漁陽城中關於上谷圍城的消息一日壞過一日。

  她自是痛恨匈奴的,盼上谷的魏家將士能堅持到她兒子引兵回來的那一刻。

  但是很快,當漁陽民眾耳口相傳,是喬女接替了徐夫人的位置,留在上谷激勵軍士守城,又是喬女的弟弟引來了羌兵援軍,那時候,朱氏驚呆了,再一次地遭到了重重的打擊。

  她明白,從前兒子便視那個喬女如珠如玉,經此一役,倘若守住了上谷,那麼往後,在兒子的心目裡,喬女恐怕將把自己擠占的連半寸也容不下了。

  她感到絕望、憤怒、痛苦,她徹夜難眠,心底的深處,到了最後,甚至爬出了一個令她自己也感到恐懼的陰暗念頭。

  她希望上谷城破,漁陽城破,這樣喬女的一切心機便都會白費,而自己則能夠以魏家守護者的姿態永遠地存在兒子的心裡,哪怕死了,在兒子那裡,從今往後,自己這個母親的地位也將再不能撼動半分。

  朱氏被這樣一個念頭給深深地攫住了,如同中了魔怔,再也無法自拔。她一遍遍地幻想著漁陽城破,當野獸般的匈奴人衝入城門殺掠,到了那一刻,她將以自己的身軀牢牢守住魏家家廟的大門,讓兒子、徐夫人以及所有的魏家軍士都看到,她,朱氏,才是那個真正能和魏家同生共死的主母。

  那一刻,將是她這輩子最為榮耀光輝的時刻。

  她不再感到恐懼,反而越來越狂熱地盼望那一刻的到來。她做好了全部的準備。

  就在前天,關於上谷守城艱難的消息再次傳至漁陽。自匈奴南犯以來,籠罩在漁陽上空的壓抑氣氛達到了空前的緊張,深夜時分,朱氏忽然便發了夢嘯。

  黃媼說,她衣衫不整地從屋裡跑了出來,朝家祠狂奔而去,嘴裡不斷嚷著“匈奴人打來了”,奔到家祠裡,她將人都趕了出來,閂了大門,隨後不久,火光便從宗祠裡冒了上來。

  ……

  小喬趕回漁陽的時候,漁陽已經到處在傳揚君侯回兵上谷,匈奴人大敗而退的消息,多日以來籠罩著整個城池的緊張壓抑氣氛一掃而光,人人喜笑顏開。

  朱氏被火燒的重傷,幾乎面目全非,躺在那裡奄奄一息,目光空洞。

  小喬端了一碗藥,在床邊喚她。朱氏起先木然沒有反應,良久,才彷彿被喚回意識,慢慢地將目光定在小喬的臉上,盯了她半晌,忽的,竟直挺挺地從床上坐了起來,雙手掐住了小喬的脖頸。

  “匈奴!匈奴!我乃魏家主母!有我在,爾等休想入我魏家宗祠半步——”

  她雙目放著奇異的光,含含糊糊又咬牙切齒地嚷著。

  一旁黃媼等人大驚失色,高呼“使不得”,慌忙衝上來阻攔。

  朱氏力氣竟異乎尋常的大,三四個人在旁連拉帶拽,才終於將她那雙手從小喬的脖頸上掰開。

  朱氏雙手在空中亂抓了片刻,雙眼一陣翻白,忽又倒了回去,身體痛苦地蜷縮起來,嘴裡發出不斷地呻,吟。

  藥碗砸碎在地,小喬趴在地上咳嗽著。

  黃媼慌忙來扶她。

  小喬摀住脖頸,擺了擺手:“你去照顧她……”

  忽然,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門被人一把推開。

  小喬轉頭,看到魏劭出現在了門口。

  他的身上戰甲未卸,袍角染血。

  “男君!”

  黃媼等人一怔,隨即匆忙迎了上去,跪在兩邊,低頭不敢再發半聲。

  魏劭雙目落在床上朱氏的身上,身形定了一定,立刻疾步而入,從小喬身前掠過,幾乎是衝到了床前。

  “母親!”

  他的聲音在微微發抖。

  “醫士呢?醫士呢?人呢?”

  他扯著嗓,厲聲吼道。

  “禀男君,醫士昨夜一夜都在夫人邊上,就方才出去小歇了下。婢這就去喚他——”

  黃媼忙從地上爬了起來,慌慌張張地出去喚人。

  “劭兒,是你嗎?你回來了——”

  朱氏慢慢地睜開浮腫的眼皮,目光在魏劭臉上停留片刻,吃力地抬手,想去撫摸他的面龐。

  “母親,兒子不孝,來晚了,竟讓母親受了這般的苦!”

  魏劭握住朱氏那隻纏著藥帶的手,聲音低沉。

  “我無妨,劭兒你莫為我擔心……”朱氏眼睛裡露出欣慰的光芒,嘴角噙著滿足微笑,喃喃地道,“匈奴人打來了,破了漁陽城門,他們要對我們魏家列祖列宗不利,我便誓死守護家廟,決不讓匈奴人得逞……”

  魏劭低頭,後背雙肩微微抽動,聲哽咽:“兒子都知道……知道,母親別說了,先養傷要緊……”

  “不不,我沒事!我很好!”朱氏目光忽然落到魏劭身後的小喬身上,驀地全身繃緊,指著小喬道,“叫她出去!我不要看到她——”

  她皺眉,咬牙,喉嚨裡發出一聲聲的哀嘆。

  “母親稍安!”魏劭極力地安撫她。

  “劭兒!你還護她——她是匈奴人!匈奴人!我魏家容不下匈奴人!”

  朱氏雙眼翻白,全身不斷地發抖。

  魏劭回頭,向小喬投來彷彿帶了懇求意味的一瞥。

  他的雙目泛紅,隱隱似蘊有淚光。

  小喬朝他點了點頭,慢慢地後退,退到了門口,轉身跨了出去。

  她回到了西屋,對著燭火獨坐了許久。

  春娘帶著腓腓還在范陽,沒有去接的話,一時還不會回來。

  ……

  次日天亮,魏劭回到西屋的時候,房裡已經空無一人了。

  僕婦說,女君昨夜連夜去了無終。

  女君還留了一句話,請男君放心,她會好生照顧祖母。

  ……

  無終是個養人的好地方。徐夫人被送到這里後,病況便慢慢有所好轉。

  小喬過去的時候,她的精神比起之前,已好了不少。

  半個月後,當朱氏去世的消息傳來,徐夫人在小喬的攙扶下已經能夠起身在庭院裡散步了。

  得知消息,她沉默了片刻後,說道:“糊塗人,亦可憐人。”

155、

  冗長又令人壓抑的喪禮終於結束。

  回來後,小喬替腓腓除了喪服,給她洗了個澡,抱她坐床上,搖著撥浪鼓,引她朝自己爬。

  母女玩著,魏劭進來了,身上還穿著喪服。

  腓腓看到父親,口裡呀呀了兩聲,掉頭朝他爬了過來。

  爬到床邊,小喬怕她掉下去,正要抱回她,魏劭已快步而來,一把接住腓腓,將她抱了起來,高高地舉起。

  腓腓如今膽子愈發的大了,被父親這樣抱舉,絲毫不怕,反而咯咯地笑。

  魏劭抱著女兒逗她玩了片刻,便將她交給跟了進來的春娘。

  春娘帶著腓腓出了屋,房裡只剩小喬和他兩人,他脫去穿在外的喪服,爬上床,將她摟在了懷裡。

  “蠻蠻,這些時日全靠有你。實在辛苦你,也委屈你了……”

  喪事充滿繁文縟節。身為孝子,他這些時日忙的幾乎沒有睡眠時間,昨夜更是熬了一宿,此刻連聲音都帶著沙啞。

  他不斷地親吻她光潔的額,小巧的耳垂,在她耳畔低語。

  小喬靠在他的懷裡,抬起眼睛,端詳著他。

  他的眼睛帶著血絲,神色裡除了透出睡眠不足的疲倦,還有感激和愧疚。

  小喬微笑:“我不辛苦,也無甚委屈,不過盡力而為,做了我的本分罷了,所幸軍民同仇敵愾,羌兵來援及時,這才得以堅持到夫君回來。”

  魏劭抬手,輕輕將她垂落在額前的一縷鬢髮撥開,凝視著她,嘶啞的聲音裡帶著疼惜:“我聽說,那日在上谷你暈了過去,還沒來得及喘一口氣,這些日又逢我母親的喪事。晚上腓腓讓春娘她們帶,你好好休息。”

  小喬道:“夫君你也是。這些時日,我知你比我更累。若無事了,早些休息吧。”

  “蠻蠻,能娶到你,是我的幸事……”

  他大約真的累了,最後躺在她的身邊,閉著眼睛快睡過去的時候,小喬聽到他在自己的耳畔,喃喃低語了一句。

  ……

  魏劭睡了長長的飽足一覺,醒過來,已是第二天中午了。

  陽光從窗裡透入低垂的帳幔,照的帳子裡亮堂堂一片,略微刺目,耳畔隱隱傳來庭院裡乳母和侍女逗弄腓腓發出的嬉笑聲。

  腓腓的笑聲高亢,無憂無慮,和著這樣的明媚陽光,叫人心情也跟著不由自主地愉快起來。

  魏劭唇角微微上翹,閉目聆聽女兒笑聲片刻,摸了摸身畔,被溫已涼。

  他便睜開眼睛,翻身下地,長長地舒展了下筋骨,起身穿衣,開門而出。

  小喬站在庭院的一道雕花廊柱旁,正和幾個前來禀事的管事僕婦說著話,聽到開門響動,轉頭,見魏劭開門了,打發走了管事們,迎過去,使人送水遞巾,服侍他盥洗完畢後,自己拿了衣裳,幫他穿衣。

  邊上已無旁人了,魏劭便低語:“早上何時起身的?我都不知道。”

  小喬道:“和平常差不多的時刻。我見你睡的熟,便沒驚動你。”

  她說著話,低頭幫他扣腰帶。

  他的手掌便攀上了她的後背,慢慢地撫摩,漸漸往下,最後扣著她腰肢,另隻手也抽掉她方為自己系上的那條腰帶,隨意擲在一旁,隨後將她抱住,壓她柔軟胸脯,貼到了自己的胸膛上。

  “蠻蠻——”

  他低低地喚了聲她,親吻她的額面,耳鬢廝磨。

  小喬拿開了他扣著自己腰肢的那隻手,道:“該去祖母那裡了。”

  魏劭摸了摸鼻:“好。”

  小喬朝他笑了笑,俯身拿回腰帶,幫他再係到腰上,道:“昨日我見到了公孫先生,說過些時日,你又要走了?”

  魏劭點頭:“如今長江以南,混亂不堪,諸侯建號,陳英作亂,瑯琊雖破,劉琰卻趁匈奴之亂逃脫,尚苟延殘喘。我此次回兵,趁匈奴軍心渙散,不予它喘息之機,追擊它過桑乾河數百里之深,除為了殲它精銳,更是要趁機徹底打掉它的志氣。此戰匈奴共折損將近十萬人馬,損失不可謂不重,經此一敗,我料至少一二年內,匈奴不敢再行南下之想了,我須得抓住這時機,儘早平定南方,等道中原歸一,天下大定,日後再與匈奴……”

  他忽的停了下來,注視著小喬,目光裡流露出一絲疚色:“我又不能在家陪你了,你可怪我?”

  “嗒”的輕微一聲,小喬將他腰帶扣好,端詳了下,隨即抬眼笑道:“男人有男人的事,我也有自己事,豈會因此而怪你?你先吃些東西,我們去祖母那裡吧。”

  ……

  徐夫人數日前,從無終回到了漁陽。

  經過這段時日的休養,她的身體狀況漸漸有所恢復,精神也很不錯,見兩人來了,讓坐,問魏劭關於南方亂局的事。

  得知綠眸將軍力阻陳天王於長江北,這才遏制了這支令民眾恐慌不已的食人流民軍的洶洶之勢,對小喬道:“北有你阿弟領羌軍助我軍民抵禦匈奴,南有綠眸將軍力戰食人軍撫定民心。你喬家出這般雙子雙星的英雄人物,人皆稱道。”

  小喬道:“祖母謬讚了。生逢亂世,黎庶塗炭,所謂窮獨善其身,達兼濟天下,不敢稱英雄,阿弟姐夫,不過是盡力而為罷了。”

  徐夫人注視她片刻,嘆道:“你什麼都好,就是太過隱忍了。懂事自然是好,只是你這孩子,懂事的讓我心疼,”她轉向魏劭,“此次上谷之圍,倘若不是你媳婦想到了搬請羌兵助力的法子,倘若不是你媳婦在上谷以同生共死激勵軍民,等你回兵趕到,漁陽說不定已經遭到匈奴荼毒!你該當如何,不用我多說吧?”

  魏劭望了小喬一眼,朝徐夫人叩拜,道:“祖母寶訓,孫兒字字銘記在心。”

  夫人點頭,對小喬道:“此次上谷解圍,說你頭一個功臣絲毫不為過。你有何心願或是所想,只管道來,祖母能做主的,必定應允。”

  小喬也跪到了她的面前,朝她恭恭敬敬地叩頭,直身後,道:“承祖母金口,如此,我便大膽說了。”

  徐夫人微笑:“說吧!無須顧慮!”

  小喬道:“數月前我與父親通信,他言辭間雖樂觀,但我心裡有些放不下他。若祖母和夫君應允,我想帶腓腓回東郡住些天。我知祖母一向喜愛腓腓,本不該讓她離開祖母的,何況祖母大病過後,也更需我在旁盡孝。是故我也知道,此為不情之請。”

  魏劭吃了一驚,立刻扭頭看向小喬,見她雙目凝望徐夫人,神色端凝。

  他下意識地想說不妥,未料對面的徐夫人已點頭:“準了。”

  魏劭一愣,嘴巴微張,頓住。

  徐夫人道:“青州瑯琊相繼破,如今山東全境,也可謂安平了,能走。你父親孤身,雙目又不幸失明,口裡不說,心裡必定也是念你的,何況腓腓出世至今,他也沒碰過一面,我如今病已好,跟前無事,你儘管放心回去住些時日,多陪陪你的父親,這也是為人子女的孝道。”

  小喬向徐夫人叩頭道謝。

  徐夫人含笑,示意她起身,對還愣著的魏劭道:“你可騰得出手?若騰的出,你把別事暫放一放,先送你媳婦回東郡吧!”

  ……

  “好好的,你怎突然要回東郡?”

  一回房,魏劭立刻屏退下人,問,神色略焦躁。

  “上回兗州事後,我父親雙目被毒,我不過照顧了他三四日便匆匆回了漁陽,心裡一直放不下。如今這邊事情應算是告一段落了,你不久要走,祖母仁慈,也不計較我不留她跟前盡孝,我便回東郡住些天。”

  小喬坐在床沿邊,低頭疊著腓腓的小衣裳,解釋道。

  魏劭望了她片刻,忽上前一步,坐到她邊上,抱住了她。

  “你在生我的氣?那日我回兵,確實是疏忽了,只想著痛擊匈奴,沒來得及立刻去看你。後來我母親出事,我當時也未多顧及你的感受。你可是生我的氣?”

  小喬搖頭:“我真沒有生氣……”

  “那你不要回東郡了,我不想你回去——”

  魏劭緊緊地抱著她,彷彿一個被人奪走心愛玩具的小孩模樣。

  忽將她壓倒在床上,急切地親吻她,帶著討好的意味,手也開始解她衣帶。

  片刻後,他停了下來,把臉埋在她的肩側,語氣悶悶的,帶了點受傷的味道:“你還在生我的氣……”

  “你要我怎樣做,你才肯留下?蠻蠻你告訴我!”

  他忽地抬起頭,“我不走了?我留在家裡,多陪你些時日,好不好?”

  他輕輕地搖晃她的肩膀,似在向她撒嬌。

  小喬慢慢地睜開眼睛,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夫君,我真沒有生你的氣。我們夫妻了數年,一路至今,可謂磕磕絆絆。我深知你的不易,但不瞞你,我也並不容易。”

  魏劭愣怔。

  小喬閉了閉眼眸,長睫微微顫了顫,低低嬌聲嘆了一聲。

  “我如今的感覺,真的很輕鬆,但不知道為什麼,又有些累。祖母既允許我放肆,我便隨自己的心意一回。”

  “故我想回東郡。除了看我父親,我阿姐也在家,我想回去住些天。希望夫君你莫阻攔。”

  小喬注視他,緩緩地道。

156、

  月底,魏劭送小喬過了黃河,終於入兗州,再不到兩日,前頭的東郡便只剩數十里路了,再半天便能抵達。

  正午時分,魏劭命車隊停於路邊陰涼處小歇,隨行的護衛各自放鬆,春娘和乳母帶腓腓下車餵水透風。

  魏劭回頭,看了眼小喬坐的馬車,下馬走了過去,叩了叩車廂,隨後拉開車門,對裡頭道:“坐許久了,下來舒活舒活筋骨吧!東郡今晚便能到,片刻歇腳,耽誤不了功夫。”

  小喬從馬車裡彎腰出來,魏劭握住她的胳膊,將她扶了下來。

  小喬站在路邊眺望遠處,魏劭跟了上去,遞上一囊開了蓋的清水。

  小喬接過,喝了兩口,轉頭向他笑了一下。

  正午日頭底下,她的雙目亮晶晶,額頭和鼻尖上沁出了一層細細的薄汗,玉白肌理透出淡淡紅潤,面若芙蓉,氣色姣好。

  魏劭其實也看的出來,越近東郡,這些天,她的心情便似愈發輕鬆。

  和他自己心底里的失落,恰成鮮明的對比。

  他望著習習涼風掠動她鬢髮的模樣,微微扯了扯嘴角,算是對她的回應,又仰脖就著她剛喝過的囊嘴,咕咚咕咚,自己也喝了幾口水。

  喉結隨他吞嚥,上下滾動。

  大約喝的急了,他忽然被嗆了一下,咳嗽起來,一縷清水沿囊嘴流下,打濕了他的脖頸和衣襟。

  小喬取帕正在擦自己額頭的汗,聽到他咳嗽,轉頭見狀,忙拍他後背。

  魏劭彎腰咳了兩聲,止住了,擺了擺手,慢慢直起身。

  小喬便替他擦拭脖頸和衣襟上的水漬,輕聲道:“又沒人跟你搶,喝那麼急做什麼。”

  魏劭不語,站著也不動,只低頭看著她。

  小喬再次眺望了下東郡城池的方向,想了下,回頭對他道:“東郡就在前頭不遠了。一路有勞夫君護送,夫君若有不便,可止步於此,我自己進城便可。”

  魏劭道:“都到此處了,還是我送你與腓腓到家,你們到了,我再走吧。”

  小喬一怔,眸光微動,抬眼看他。見他微微轉過臉,神色似略帶了點不自然,避開了自己的注目。

  凝視他片刻,唇角隱隱上彎,柔聲道:“這樣更好。多謝夫君。”

  魏劭胡亂點了下頭,轉身,快步離去。

  ……

  休息了一陣,小喬抱腓腓上了馬車,一行人重新上路。

  魏劭騎馬,一直伴於小喬馬車的近畔。半日後,天將將黑,終於抵達了東郡城門之外。

  城門此時已落鑰。城門尉看到一列車隊抵達,喊話後知竟是女君歸寧,忙大開城門相迎,又急使人速去刺史府傳訊。

  魏劭留雷炎等人暫候於城門外,自己騎馬,隨著馬掌落於地面發出的橐橐之聲,從東郡城池的那扇拱形城門之下穿行而過,朝刺史府邸而去。

  上次事變之後,為保平安,東郡實行宵禁。宵禁至今未解,天黑後,民眾便關門閉戶,此時大街上已空無一人,只有夜巡軍士於遠處街角巡邏而過的身影。

  喬家此刻卻燈火通明。

  喬平忽然獲悉魏劭竟送女兒回東郡,一同還帶了外孫女,欣喜若狂之餘,心裡難免也感驚訝,只也來不及多想什麼,立刻命管事出去相迎,叫人通知丁夫人和如今也在家的大喬,自己也急匆匆被人引到大門之外,翹首等待。

  很快,丁夫人和大喬也趕到了門口,和喬平一同等著魏劭和小喬的到來。

  沒等片刻,大門外那條街道的盡頭,漸漸出現了幾點晃動的馬燈火光,伴隨著車馬前行而來發出的愈來愈清晰的聲音,方才那個被派出去的管事提著燈籠腳底生風般地跑了回來,跑的上氣不接下氣,卻滿面笑容,口裡嚷道:“郡公,是姑爺沒錯!姑爺親自送女君回了!女君想回來,姑爺送她回了!”

  喬平心裡一塊石頭徹底落地,一旁丁夫人和大喬也大喜。

  魏劭對喬家的恨意由來已久,如今他竟親自送小喬歸家入城,實在叫人喜出望外。

  大喬見喬平迫不及待要下台階,忙上去攙扶住。

  ……

  馬車還沒停穩,小喬便從馬車裡鑽了出來。

  魏劭已下馬,半扶半抱地將她弄了下來,放開手,默默地看著她朝著大門台階下正迎來的一個中年男子疾步走去。

  他立於原地,並沒跟上。

  “父親!”

  小喬最後幾步跑了上去,握住了喬平的雙手。藉著門口燈籠的光,見父親氣色看似不錯,心裡滿滿的欣喜。

  “蠻蠻回來了!”

  丁夫人上來,笑容滿面。

  “伯母!阿姐!”

  小喬放開喬平,和丁夫人大喬敘話,幾人盡是歡顏。

  春娘抱著路上已沉沉睡去的腓腓上來。

  丁夫人知腓腓睡了過去,疼惜萬分,捨不得在外頭撩開蓋著的斗篷看她,呼喚僕婦,引春娘一行人先入內安置。

  門口一陣亂哄哄後,喬平伸出手,在空中摸索了下,小喬忙接住他手。

  “聽說女婿也來了,他人呢?”喬平微笑著問道。

  小喬抬眼,看向一直站在不遠處的那道身影,遲疑著時,喬平已道:“蠻蠻,你帶我過去。”

  小喬頓了一頓,終於還是牽著父親,慢慢走到了魏劭的面前。

  “我父親。”

  小喬對魏劭輕聲道。

  魏劭望著和小喬並肩而立的這個面容清癯,□□似有幾分和她相似的中年男子,尚在遲疑間,喬平已經朝前走了一步,準確無誤地緊緊握住了他的雙手,朗聲笑道:“早就盼著能與我女婿會上一面,今日終於見到,我心甚慰!快隨我進去,晚上我設一便酒,你我翁婿二人,不醉不休!”

  魏劭本沒打算留下過夜的,是以方才進城,將雷炎等人都留在了城外。忽被喬平這般盛情相邀,愣了一愣,嘴微張,下意識地看了眼小喬。

  見她目含笑意地望著自己,一個“不”字,竟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蠻蠻,女婿應不是一個人來的,他的隨從呢?”

  喬平問。

  “都還在城外。”小喬道。

  喬平蹙眉,不悅道:“長途跋涉,路上辛勞,都到了家,你怎可將人如此留在城外?”

  魏劭忙道:“岳父休怪蠻蠻……”

  這話下意識間說出了口,他才驚覺自己竟喚面前這個喬家男人為“岳父”,停了一停,下意識地又看了眼小喬。

  見她睜大一雙眼睛望著自己,心口忽然顫了一下,也顧不得多想了,接著道:“是我將人留於城外的。洛陽尚有事等著,本想送了蠻蠻母女二人到家,我便連夜折返……”

  喬平道:“倘若真有十萬火急之事,我也不強留你。若非今夜便定要走的,既然已經到了家門,豈有不入之理?歇息一晚,明日再走也是不遲。”

  魏劭又看了眼小喬。

  小喬輕聲道:“夫君若不趕,還是先歇一夜吧。雷將軍他們應也乏了。”

  魏劭終於點頭:“也好。”

  喬平大喜,忙回頭喚人去將魏劭隨行迎入城內,安置於驛舍,自己引他入內。

  魏劭便抬腳,隨了喬平入內。行到大門台階下,反手托住了喬平的臂膀,輕聲道了句“小心”,隨即引他隨自己上階。

  ……

  雷炎等在城外,等了良久,見城門裡出來了人,本以為是君侯,不想竟是喬家來傳話的人,恭敬行禮,說君侯今夜留於喬家過夜,讓他們都入城,至驛舍歇息。

  雷炎等人一路風塵僕僕,本也渴睡,只是君侯之命,自是要遵的,本也做好了連夜上路的準備,忽聽得這個消息,全都欣喜,一行人便呼啦啦地入城去了驛舍落腳不提。

  當晚,喬平設酒席邀魏劭對酌。魏劭起先推脫,終究還是辭不去老丈人熱情,漸漸也放開了,一杯杯水酒下肚。

  小喬將睡著的女兒安置好,去看瞭如今已經三歲的鯉兒,和丁夫人大喬敘別情,戌時,回到自己的閨房,魏劭還沒回。

  想到他和父親對酌,似也一個多時辰了,父親有目疾,其實並不合適多吃酒,不放心,便尋去兩人對酌的那間涼舍,一過去,才發現兩個男人竟都醉了。

  聽到父親在那裡說道:“……我家蠻蠻,非我自誇,貌美聰慧,少有人能及,才十歲出頭,往我家來問親的人便要將門檻踏破……”

  魏劭“砰”的放下手裡的酒盞:“誰敢與我搶?!”

  小喬趕緊上去打斷了,對喬平道:“父親你醉了,去歇息吧。”喚人將他送回房去。

  喬平今日終於見到了魏劭,見他親自送女兒回喬家,又叫了自己“岳父”,可見之前兩家芥蒂,確實應消除殆盡,心情前所未有地暢快,酒難免一杯杯地下肚,喝到此時,確實有些醉了,聽到女兒找來的聲音,哈哈大笑,也不再堅持,被人扶起來送走了。

  魏劭似也醉的厲害,看到小喬過來,站起身便晃了一下,小喬一把扶住了他,覺他身體沉重,怕自己被他壓倒了,忙喚了個僕婦一道攙扶。

  終於到了房門前,架著他跌跌撞撞地到了床前,一鬆手,魏劭便“咕咚”一聲,倒在了床上。

157、

  魏劭不知自己怎如此快便醉倒了。

  今晚之前,他更無從得知,原來東郡喬家的那道門檻,並非如自己從前所想的那樣此生都將不可能跨越,那一聲“岳父”,一旦叫出了口,也並非是那麼的難以啟齒。

  一切發生的事,都是如此理所當然。

  當他被小喬攙扶著進了屋,倒在身下那張軟綿綿的床上,心裡隱隱約約地知道,自己此刻身處的這間屋,便是小喬嫁給他之前一直居住的閨房,她從前那些他無從得以接近的少女時代的光陰便是在這間散發著淡淡幽香的屋裡渡過的,他感到了深深的陶醉。

  他閉著眼睛,朦朦朧朧,耳畔彷彿聽到了她和春娘低聲說話的聲音,又感覺到她坐在了自己的身畔,用溫熱濕巾替他擦拭著臉面和掌心。

  彷彿一個一直背負重擔踽踽獨行道上的行者,就在今晚,他終於抵達了終點,雖滿身塵埃,疲倦不已,但在終點之處,卻有了她的等待和陪伴。

  自那日起忽然得知她要回東郡後便一直縈繞在他心頭令他感到寢食難安的那種彷彿就要被她拋棄了的不安之感,在這一刻,忽然徹底地離他而去了。

  他心中感到無比的安定和飽足,四肢百骸,里里外外,徹底地放鬆了下來,立刻便睡了過去。

  次日,魏劭睡到辰末,才終於醒酒。

  他睜開眼睛,一頂銀紅軟羅錦帳印入眼簾,帳幔半垂,金鉤下懸著一雙紫色魚形香囊,囊中散發淡香,和靠窗案几上那隻白瓷瓶裡插著的一束紫菊暗相呼應。

  他慢慢地坐起身,環顧四周,打量她閨房裡的雅緻擺設,隨後起身開門,便有等在外的春娘帶著僕婦進來服侍他起身。

  “女君呢?”魏劭問。

  “今日天色好,小女君屋里關不住,女君帶她在園裡玩。婢這便去喚女君?”

  魏劭叫她不必,自己慢慢地尋了過去,轉過遊廊,隱隱便聽到一陣笑聲隨風傳了過來。

  他停在一面花窗洞前,透過鏤空了的花窗,看到小喬和昨夜到門外迎自己的那個年歲比她略大了些的年輕婦人並肩坐於花陰下,腳前攤了一張地墊,腓腓爬在上頭,對面坐了個看起來三兩歲大的男童,近旁圍了四五個僕婦。

  魏劭知那年輕婦人,應便是她的阿姐大喬了。他看到小喬和她靠的很近,狀極親暱,兩人似在喁喁低語,也不知道說了什麼,她笑的軟倒在了大喬身上。

  陽光從花陰的縫隙裡篩了下來,星星點點地落在小喬的顏面和身上,她的雙眸閃亮,笑的聲若銀鈴,面靨如花。有那麼一瞬間,魏劭似在她的笑顏裡捕捉到了一絲只有腓腓笑起來時才會有的那種叫人聽了便不由自主想要隨她而笑的無憂無慮之感。

  她留他身邊好幾年了,他品味過她的如水溫柔和善解人意,但竟直到此刻,才第一次知道,原來她也能笑得如此活潑爛漫,充滿了小女兒的萬般情態。

  魏劭便停在窗後,默默地望著她,未再靠近。

  ……

  晌飯畢,雷炎等人便來了,於喬府外等候。

  魏劭也預備動身。

  小喬送他出門,最後停在了照壁側。魏劭抱著腓腓,親了她面頰好幾口,依依不捨。

  小喬笑道:“夫君不必多牽掛,我會照顧好腓腓的。”

  魏劭注目著女兒,目光溫柔無限,最後輕輕揉了揉她柔軟的發,將她交給了春娘,目光隨後落到小喬的臉上,欲言又止。

  “夫君可還有叮囑?”小喬微笑道。

  魏劭頓了一瞬:“你既回了,便安心住下吧,可多住些時日。我若有空,便會來此看你和腓腓。你要回去的話,也等我,我親自送你回。”

  小喬抿嘴一笑:“好,多謝夫君。”

  “你打仗凶險,在外自己更要保重。”她凝視著他,又輕聲地道。

  魏劭點頭,手指微微動了下,胳膊正要抬起來,聽到小喬又道:“昨晚多謝你了。我知我父親許久都沒這這般開懷過了。”

  魏劭沉默了片刻,道:“岳父雙目失明,當世或許白石叟還能一治。我會盡快派人去尋訪。”

  小喬道:“多謝夫君費心。”

  一直以來,每當他為她做了點什麼,哪怕事再小,她也不會忘記向他道謝。

  魏劭本已經習慣了她和自己說話的這種方式,從前也未覺得有何不妥。

  不知為何,此刻他卻忽然覺得,她那一聲一聲的“多謝夫君”,聽起來是如此的刺耳。

  他的腦海裡,不由浮現出上午花陰下她那張爛漫的笑靨,略一遲疑,朝她稍稍靠近了些,聲音放低:“蠻蠻,我們是夫妻……往後你在我面前,想如何便如何,不必與我見外,更不必事事都要向我言謝……”

  他覺得自己有些辭拙了,彷彿根本無法表達自己的所想,略微倉促地停了下來,望著她。

  小喬似乎一怔,隨即笑了,抬眼柔聲道:“好。我記住了。”

  ……

  喬平丁夫人和大喬一道將魏劭送出了大門。

  魏劭請喬平留步。

  喬平昨夜喝多了,今早也是剛起身不久,但精神看起來卻很好,神采奕奕,笑道:“難得你來,原本無論如何也要多留你些時日的,只是我聽女兒說你洛陽事緊,我便也不好再強留了,只能盼著下回你來再多住些時日了。今日無論如何,我是要送你出城的。”

  魏劭忙推辭。喬平堅持。

  丁夫人笑道:“君侯匆匆才過一夜便走,臨行還是勿拂了郡公的一番心意。他騎馬不便,坐車卻無妨礙。車已備好,便在外頭了。”

  魏劭看向小喬,見她含笑,微微頷首,只好道:“有勞岳父了。”

  小喬將父親攙扶上馬車,叮囑了一番隨行的管事,自己立於門口相送,看著魏劭在馬背上數次回頭,一行人身影漸漸變小,最後終於和載了父親的馬車一道,消失在了視線裡。

  ……

  喬平將魏劭一直送出了西城門外,又去十數里地。魏劭下馬,再三請他歸城,喬平方止步,命人將自己扶下馬車,微笑道:“我有些話,早想面告於你,奈何從前一直尋不到機會。昨日終於得見,不想今日你便又要上路。趁此機會,可否一敘?”

  魏劭道:“岳父不必客氣,這邊請。”扶了喬平的手,引他到了道旁。

  雷炎看出喬平應是要和君侯私下敘話,令隨行歸隊,領著遠遠等候於側。

  魏劭道:“岳父有何吩咐,但講無妨。”

  喬平轉過臉,讓魏劭引自己面向北。

  魏劭不解,但依他話而行。

  喬平迎著北向野地吹來的風,便雙膝跪地,以額叩頓,畢恭畢敬,深深大禮。

  魏劭一愣,道:“岳父這是何意?”

  喬平叩頭完畢,方從地上起來,鄭重地道:“我代我喬家之人,向先虎牙將軍和先令兄之英靈遙叩為禮,不敢求寬宥,方才叩頓,乃是出於我的感激之心,為老夫人,也為君侯之寬容。”

  魏劭轉頭,望著北向的一片茫茫曠野,閉唇不語,神色變得凝重。

  喬平緩緩道:“當年先是我喬家之過,令先虎牙將軍父子罹難,舊痛未消,而今因我失察,險些又致使魏梁將軍蒙難,我心中之愧疚,實是難以言表,君侯之大度,更令我無自容之地,先是將我兄長頭顱歸還,令他得以全屍落葬……”

  “岳父不必掛心,”魏劭忽淡淡地道,“我本非寬容之人。你我今日之所以能立於此敘話,也全是因了蠻蠻之故。”

  喬平長長地吐出胸中的一口氣,道:“這便是我想對君侯說的了。當初我兄長做主,以婚姻求好於魏氏,既是抱著消除當年怨隙的想法,更是想藉君侯之勢,於強敵環伺之下保住兗州。我長兄盤算精明,但當初,我卻是捨不得將我女兒這般匆忙出嫁的。我膝下只她一個,她母親去世後,我便也無別所求,只盼她日後能結一門如意姻緣,能得丈夫愛惜,一生順順遂遂,便是我最大心願。後情勢非我之力能夠 控制,我無可奈何,只能將她嫁與君侯……”

  魏劭慢慢地轉頭,注視著喬平。

  喬平也無覺察,繼續道:“我也不隱瞞。魏喬兩家結下如此深的芥蒂,倘若設身處地互換,我自問恐怕也做不到能善待對家之女。是以蠻蠻初嫁,有段時日,我極是牽掛……”

  “君侯你有所不知,她自小被我和她母親嬌養,她母親不幸早去後,我對她更是視若掌上明珠,於教養處,未免就有失盡職。我恐她嫁後,不能恪盡婦道,更不能結好於夫家之人。我始料未及的是,徐夫人竟如此仁慈厚愛,對她多有照應,更蒙君侯不棄資質愚鈍,待她體貼入微,如今因了她的一句話,君侯便放下事情親自送她歸家,凡此種種,令我欣慰之餘,更是慚愧,不吐不快,原來當初我之疑慮,全不過是我以己心,度人之腹罷了!”

  魏劭沉默著。

  喬平喟嘆了一聲:“我本一無用之人,如今更只餘一副殘軀,生死榮辱,於我不過是過眼雲煙,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我的女兒。她生性隱忍,即便心中有愁煩事,也從不在我面前吐露半字,唯恐惹我牽腸掛肚,正因如此,才更令我疼惜。今日君侯在我面前,雖因我目盲,不能得見君侯容顏,但君侯翩翩風采、曠大之度,我卻了然於心。故藉此機會,鄭重將我女兒之餘生託付於你。我知君侯,非池中之物,倘若有朝一日金鱗化龍,盼君侯能顧念結髮之情,代我庇護蠻蠻一生喜樂,我於此,感激不盡!”

  喬平說完,便朝魏劭作了長長一揖。

  魏劭一驚,忙扶住了他。

  喬平站直身,微笑道:“如此我便送你於此了。盼君侯早日平定天下,還黎民一個太平盛世。”

  ……

  魏劭坐於馬背,目送喬平乘坐的馬車漸漸消失在視線裡,出神了良久,方調轉馬頭,朝西而去。

  傍晚時分,距離前頭驛舍還有數十里路,若趕的快些,天黑前差不多也能到了。

  魏劭卻越行越慢,似是心不在焉。

  雷炎早覺察到了他的異狀,心裡雖存疑慮,只也沒發問,只跟著放慢了速度。

  離驛舍還有十來里路,魏劭忽停馬於路邊,對著雷炎道:“你帶人去前頭驛舍落腳,等我回來!”

  說罷,也未多作解釋,轉馬了掉頭,夾緊馬腹,低低地喝了一聲,他胯,下寶馬收到主人訊息,被限速了半日,此刻終於能夠放開馬蹄了,伴著一聲歡快嘶鳴,立刻撒蹄,朝前飛馳而去。

  在雷炎和一干隨從的詫異目光注視之下,魏劭一人一馬,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馳道遠方的那片濃濃暮色之中。

  ……

  魏劭回到東郡城門前,天已黑透,城門尉聽聞喚門,登上城頭,藉著火杖的光,認出竟是白天剛被郡守送了出去的魏劭,吃驚不已,忙命人開鑰。

  魏劭穿過緩緩開啟的城門,沿著月光下空無一人的街道,朝著喬家疾馳而去。

  ……

  晚飯後,丁夫人和大喬抱著鯉兒來小喬房裡。

  丁夫人和春娘做著針線。大喬小喬兩姐妹一邊說話,一邊陪著鯉兒和腓腓玩。

  屋裡笑聲不斷,其樂融融的時候,忽然,房門外起了一陣腳步聲,一個僕婦推門探頭而入:“夫人!女君!君侯回來了——”

  房裡聲音一下安靜了下去,丁夫人和大喬轉過了頭。

  小喬驚訝,也抬起了眼。

  門開了,魏劭就站在門口。

  丁夫人驚喜不已,忙放下手裡的針線,站了起來迎上去道:“快進來!應還沒用飯吧?你稍等,伯母這就去給你預備。”說罷急匆匆要出去備飯。

  魏劭跨了進來,向丁夫人和大喬各頷首為禮,隨即微笑道:“多謝伯母。我不餓。我回來,是有話想和蠻蠻說。”

  他望著小喬。

  丁夫人一怔,隨即點頭笑道:“好,好,那你們先說話,伯母就不打擾了,若有事,來喚一聲便可。”

  大喬便抱了兒子,春娘也忙抱看到父親便興奮的咿咿呀呀的腓腓。

  房裡的人很快都退散了出去,只剩下魏劭和小喬兩人面對面了。

  小喬心跳加快了,慢慢地站了起來。

  “你……”

  她遲疑了下,剛想問他回來找自己要說何事,魏劭忽的快步朝她走來,到了近前,張開雙臂,將她一下抱在了懷裡。

  “蠻蠻,從前是我委屈你了!”

  魏劭緊緊地抱著她,於她耳畔說道。

158、

  小喬慢慢地抬起眼睛,對上了他的目光。

  他雙眸望著她,眼睛一眨不眨,漆黑的雙眉之下,眸底似漸漸匯聚暗波,無聲翻湧。

  房裡靜的只剩下了兩人的呼吸之聲。

  許是他擁抱她太緊了,小喬漸漸覺得呼吸不暢。

  見他始終不放自己,也不開口,她終於微微地動了動身子:“夫君,你?”

  “蠻蠻,一直以來,我其實很想問祖母一件事,當初她何以做主,要我娶喬家之女。”

  魏劭終於慢慢地說道,起的有些突兀。

  “但是後來,我漸漸便不想問了,祖母到底作何所想,也無關緊要了。到瞭如今,我更要感謝祖母。倘若不是她當初的堅持,我魏劭何德何能,此生得以娶你為妻,如此待我?”

  魏劭雙臂鬆開了她,走到窗前,推開窗戶,朝著湧入的夜風,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

  燭火被夜風吹的明滅不定,他面龐上的投影也變得忽明忽暗。

  小喬默默望著他。

  “很早以前我便對你言,我心悅你。我並未騙你。只是同樣,無論你為我做出了何等的讓步,付出了何等的努力,在我這裡,都變成了理所當然。”

  “一切都起因你喬家曾虧欠我魏家,而你嫁我,又是喬家求好於我魏家,故一直以來,哪怕我娶了你,我也喜愛你,我卻始終不去想你的感受。便如我對你好,那是我於你的恩賜,你感激我,回報我魏家,那是理所當然……”

  他頓了一瞬。

  “如今想想,我魏劭,何等的混賬!”

  小喬一動不動,雙眸定定地落於他的面上。

  “你的容忍和求全被我視為理所當然。我也知,因你喬家虧欠,無論我如何對你,你也不會離開我的,何況一直以來,我自認我對你已經做到了我最大的好,故一次一次,我總是忽略著你的感受,也習以為常。”

  “上谷戰後,我還來得及喘一口息,我母親便以那樣的意外方式死去了。她糊塗了一輩子,並非一個稱職的魏家主母,但於我,卻是慈母,我當時感到難以接受。她嚥氣前的最後一刻,心裡還被自私和仇恨所佔。仔細想想,我和我母親何等的相像,目雖未盲,心卻一直被仇恨和自私所佔滿。那段時日,匈奴壓境,祖母病倒,你獨自承受了何等的不易,可我卻只顧沉浸於自己的悲痛,我再一次地忽略了你,即便心裡感到了愧疚,也總是想著,你能理解我的,也會支持我的……直到那日,你事先未與我言及半句,便在祖母面前提出要回喬家。”

  魏劭再次朝她走了過來,停於她面前。

  “蠻蠻,那時候,我忽有一種感覺,我覺你在疏遠我,你似想離開我了。我分明知道,你還是會回來的,但這種感覺,我卻揮之不去,甚至到了令我寢食難安的地步。隨後我送你到了喬家,昨日我親眼見到你在家人面前是何等的模樣,我更感到不安……”

  他頓了一下,眉宇鬱結。

  “我魏家雖非樊籠,但於你來說,或許便與樊籠無二了,你在我家數年,我何曾見你有過如此的自在?”

  “今日我本就不願走的,我覺得我還有事未完。只是你不留我,我也開不了口再留。我離開的時候,你父親送我出城,末了,鄭重將你餘生託付於我。上路後,我便一遍復一遍地自問,倘若那日上谷城破,漁陽城破,我失去祖母,亦失去了你,那麼即便叫我滅盡仇人,得了天下,美人在懷,天下卻再無第二個你,也無人能似你這般聲聲喚我夫君,從此我的餘生,又有何歡可言?”

  小喬眼眸裡慢慢地溢出了閃爍的淚光,淚光越聚越多,終於,一顆晶瑩淚珠忽的從她眼眶裡出來,沿著面頰滾落。

  魏劭凝視著她,抬手,以指輕輕地為她擦拭淚痕。

  “那時我知道了,我這些時日的所想,須讓你知道。再不趁這個機會說出來,無論我去哪裡,我心中都會不安。所以我又回來了。”

  “蠻蠻,從前我總為自己感到委屈,我也不止一次地在你面前提過,因為你,我違心地做瞭如何如何的退讓,但我卻從不去想,你會因為我的這種想法而承受著何等的壓力和委屈。你生來不是要到我魏家替你那個死去的祖父來贖罪的,即便當初是這樣,到瞭如今,早也不欠什麼了,反倒是我,忽略你太多……”

  他越擦,小喬眼淚便落的更多,沾濕了她的衣襟,打濕了他的手背。

  “我魏劭被你所俘,乃是我這輩子的幸事。只是從前,我口口聲聲說愛你,心悅於你,要你對我完全託付真心,自己卻以家仇為由,從不肯,也不曾想過為你的處境考慮半分,論到自大和自私,這世上還有何人能與我相比……”

  小喬不斷地搖頭,淚落紛紛。

  魏劭凝視著她不斷墮著淚珠,又拼命搖頭的樣子,眼眶亦微微地泛紅。

  “我混賬東西一個,只知從你身上索歡,不知疼你惜你。我從前答應過你的,我若得罪你,你只管打我出氣,如今往後也是一樣,我傷了你的心,你打我便是,只是不要和我離心,更不要和我生分了……”

  小喬握起粉拳,朝他肩膀和胸膛胡亂捶打,嗚咽道:“你就是個混賬……我好好的,誰要聽你突然跑回來說這些的……”

  話音未落,又撲到了他懷裡,抱著他的腰身,把一張滿是淚痕的臉埋在了他的胸膛裡,再也不肯抬起來了。

  懷裡的柔軟身子不住地顫抖,眼淚似洶湧而出,片刻便打濕了他的衣襟。

  他將她抱放到床上,自己再緊緊地擁住她。

  良久,才終於感覺到懷里人兒的身子停止了顫抖,一張臉卻依舊埋在他懷裡,不肯向他。

  魏劭微微動了動身體。

  一隻小手立刻捉住了他的衣襟,緊緊地攥著。

  “我要你留下來……不許走……”

  小喬用帶了濃重鼻音的語調,抽噎著,含含糊糊地道。

  魏劭輕輕撥正她的面龐。

  她的眼皮子已經哭成了粉紅色,微微腫脹,鼻頭也紅紅的,面頰上緊緊沾了一綹被淚痕打濕的秀發,模樣很是狼狽。

  一雙眼睛緊緊地閉著,羽睫輕顫,上頭還沾了一顆淚珠。

  他俯下臉,憐愛地輕吻她的眼皮,舐去她睫毛和麵頰上的淚痕。

  小喬終於慢慢地睜開眼睛。

  四眸相對,目光交纏。

  “我不走。來的路上我便想好了,即便你要趕我,我也不走。”

  魏劭喃喃低語,和她交頸而臥,含住了她的朱唇。

159、

  在克魯倫河上游和圖拉河上游的南岸,燕然山的天然屏障之下,有一片水草豐美、風景如畫的廣袤土地,這里便是被稱為龍城的單于王庭。

  每年秋季,王庭舉行蹛林大會。單于同姓貴族、匈奴異姓望族和包括昆邪王、樓煩王、休屠王等藩屬國在內的二十四部,紛紛率部族跋涉齊聚於此。大會期間,除了向單于報計人口,貢納畜產,也舉行慶祝聯歡,這一個月間,王庭內外,蒙古包數以萬計,載歌載舞,篝火徹夜不熄。

  這一年的蹛林大會,正值左賢王烏維領三十萬騎兵南下突襲,按照事先的預計,最多半個月內,漁陽應就會被破城。

  倘若願望成真,那麼這個消息將是最近二十年來匈奴自失了河套之後最能提振人心的一個勝利了。

  是以所有人,包括單于在內,都在等著戰報的抵達。

  沒有想到的是,等了大半個月後,傳來的卻是攻打上谷受阻,魏劭回兵,烏維大敗,最後連同降員,總共折損了將近十萬兵馬的壞消息。

  每三人中,便有一人不得回歸。

  單于暴怒,停了原本日日於王帳內所設的饗賓大宴,據說私下痛斥烏維,烏維戰戰兢兢。

  得知消息的牧民焦惶而不安,四處打聽著自己家中參戰男人的下落。

  蹛林大會雖還在繼續,但氣氛卻從歡慶的高點瞬間降至了冰點。

  入夜,魏儼依舊在帳中自斟自飲。

  面前數個酒壺漸漸都空,他亦半醉之時,帳門忽的被人撩開,闖進來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

  正是左賢王烏維。

  烏維仿似喝了不少的酒,滿臉通紅,停在了的魏儼面前,一雙充血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喘息急促。

  魏儼似渾然未覺,又倒了一杯酒。

  “魏儼!我已派人查過了,我領大軍南下進攻山谷的那些天,你人一直不在王庭!單于也未派你外出辦事,你那些日里,到底去了何處?”

  魏儼依舊一動不動,面前便似沒有這個人。

  烏維冷笑:“我便知道你不會承認!我此次南下,計劃周密,全速推進,方兩日便過了桑乾河!倘若不是有人事先告知了漢人消息,邊城何以能夠短時間內便做出這般全面應對!我思前想後,越想越覺你最可疑!你本就是漢人,到我王庭之地,表面投我匈奴,實則魏家派來的奸細!此次倘若不是你密告在先,令我失了先機,我三十萬鐵騎何以攻不下區區一個上谷?你當我不知?你來了王庭,便一直不服於我,煽動蘭氏呼衍氏那些人,不但反對我,甚至要對單于圖謀不軌!我殺了你……”

  他拔出了腰刀,朝著魏儼斫下。只是醉酒的厲害,一刀砍偏,刀鋒深深地嵌入案面,一時拔不出來。

  魏儼手中,忽便多了一柄纏金匕首,電光火石之間,還沒看清,一刀雪刃一晃而過,匕首便刺入了烏維的心口,整根沒刃而入,只剩一截匕柄突出於外。

  烏維瞳孔驀然縮小,雙眼卻睜的猶如銅環,目裡放出不可置信的光芒,定定地望著對面魏儼那雙灰黑色的彷彿不帶半點感情的冷漠眼睛,嘴巴無力地張了數下,最後身軀“噗通”一聲,倒在了魏儼的腳下。

  幾個烏維的侍衛聞聲衝了進來,見狀大驚,紛紛拔刀。

  魏儼坐回到了酒案後,神色漠然地看著地上痙攣的烏維,直到漸漸停止掙扎。

  他收回了目光,仰脖,飲盡了杯中之酒,似什麼都沒發生。

  侍衛面面相覷,面露恐色,慢慢地後退,到了帳門口,迅速地退了出去。

  帳外,來自燕然山的秋風蕭瑟,嗚嗚大作,刮過一個又一個帳包的犛頂。遠處不知何處,隱隱傳來不知何人吹的一陣夜笛之聲,嗚咽幽遠,低旋婉轉,似滿腔思念,無處可寄。

  一陣狂風忽的捲開了帳門,夜風撲入,帳內火燭搖曳的光影裡,衝進來一個貴女裝扮的貌美女郎。

  她身穿繡了精美花紋,以金絲滌邊的綠紅紫三色鮮豔坎肩,頭戴八瓣銀質鏨花帽,帽額處鑲嵌一顆碩大的紅寶石,足踏尖頭皮靴,通身的華貴。

  正是魏儼從前的姬妾蘭云。

  蘭氏本屬匈奴異性貴族,為二十四部之一,從前這一部獲罪遭單于貶謫,這數年間,蘭氏因戰功重又崛起,蘭云的兄長重被封蘭王,蘭雲也被封居次(公主),她因貌美過人,得了草原明珠的美名,二十四部求婚者無數,只是一概被她拒絕。

  蘭云居次鍾情於漸將王呼屠昆,這在王庭,早已經人盡皆知。

  蘭云匆匆闖入,看到倒在地上胸口插著匕首已然死去的烏維,面色大變,撲到了魏儼的面前,顫聲道:“你真殺了他?你竟這便殺了他?”

  魏儼恍如未聞,自顧又斟了一杯酒。

  蘭云捉住了他那隻端著酒杯的手腕,用焦急的語氣道:“我哥哥獲悉烏維醉醺醺來尋你,便跟了過來。他已截殺了烏維那幾個去報訊的侍衛!趁單于還不知道,你快走!”

  魏儼抽回那隻被她捉住的手腕,目光依舊未投向她,淡淡地道:“居次還是早日回歸蘭部為好。我這裡,無需你的記掛。”

  蘭云怔怔地望著他,眼中露出悲苦之色,在他身旁慢慢地跪了下來:“我知你心中痛苦。當初日逐王一直盼你回歸,是以派我去你身邊,既服侍你,也是伺機行事。我利用喬女一事,令你無法面對魏家之人,終於令你返了匈奴,如今王庭之中,雖人人喚你呼屠昆,我卻知道,你心中一直擺脫不去漢人的印記……我對不起你。我不過一下賤之軀,當初蒙你不殺之恩,自知沒有資格再留於你身邊服侍,本也無顏再來煩擾於你,只是如今,烏維本就在單于面前進讒言 說是你給漢人報訊,漢人有了提防才令他南下失利,單于恐怕對你已經起了疑心,何況你竟又這樣殺了烏維!我求求你了,你快走吧……”

  “滾。”

  魏儼雙目泛著紅色的血絲,酒氣噴人,從齒縫裡擠出了一個字。

  “求求你了……那個喬女是你心魔,求你勿再因她,折磨自己了!你難道還不清楚,就算當初你沒被逼回匈奴,你這一輩子,也是不可能得到她的——”

  “你給我滾出去!”

  魏儼忽的暴怒,重重地摜開了蘭云,面前桌案也被他一腳踹翻,金杯銀盞,稀里嘩啦跌落於地。

  他力道之大,竟致蘭云手腕骨折。

  蘭云面色慘白,跌到了帳包的角落裡,咬牙慢慢地爬了起來,含淚顫聲道:“你便是殺了我,我也要說!你早不是漢人魏儼了!你是匈奴人呼屠昆!呼屠昆的名字,如今在王庭裡,聲望與日俱增。求你了,從今往後,和你的過去一刀兩斷,好好地做匈奴人……”

  魏儼忽從腰間抽出一柄纏金匕首,疾步上前,彎腰一把攥起蘭云衣領,咬牙切齒道:“你再說一個字,我便殺了你!”

  蘭云怔怔望著他雙目通紅神色猙獰的樣子,淒然一笑:“從前在你身邊的數年,如今想來,才是我的快活時光。你要殺,動手便是。我的這條命,當年本就是你留下的。”

  她閉上了眼睛。

  魏儼死死地盯著她,喘息劇烈,眼皮不住地跳動。

  忽然帳外起了迅疾的腳步聲,一個近侍聲音傳入:“主人,王帳來人,單于傳主人速去!”

  蘭云猛地睜開眼睛:“莫去!烏維死於你手的消息雖暫被攔截,但單于如此深夜忽然傳你,必是要置你於不利!我哥哥、呼衍部還有丘林氏,都是支持你父王的!沒有人願意無休止地和漢人打仗!你快去,和他們商議……”

  魏儼直起身,方才暴怒神色漸漸地恢復了,推開蘭云,轉身便撩開帳門,彎腰而出。

  他的幾個近衛要跟從,被王帳來人阻止。

  “主人!”近衛看向他。

  魏儼道:“你們留下,不必跟從我了。”

  蘭云從地上爬了起來,追上去連聲呼喚,魏儼卻頭也不回,在一列王帳衛士的持送之下,朝遠處那頂猶如山包的巨大王帳快步而去。

  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裡。

  蘭云無力地跪在了地上,口中喃喃地道:“……他瘋了……他是不想活了嗎……”

  她被自己腦海裡跳出的這個念頭給嚇到了,似針刺了一下,猛地從地上跳了起來,推開追了上來的侍女,翻身上了馬背,飛快而去。

  ……

  王帳中央,一個巨大火塘,火焰熊熊,照出四壁金碧輝煌。

  深夜單于還沒歇,坐於一張鑲嵌寶石鋪白色虎皮的黃金椅中,雙目微瞇,盯著魏儼。

  單于已風燭殘年了,這個年輕時候靠弒父登上了單于寶座的曾經的草原雄主,如今也逃脫不過歲月的洗禮,變得老態龍鍾,尤其上谷一戰失利消息傳來之後,單于的精神狀態,更是一蹶不振。

  前來參加大會的二十四部王主,已經數日未見他露面了,暗地都在猜疑不停。

  但是即便如此,此刻,單于投向魏儼的目光中,依舊帶著無比攝人的威勢。

  “烏維領大軍南下的那些日里,你去了何處?”

  單于冷冷問道。

  魏儼注視著座上的單于,朝他慢慢地下跪:“我便在上谷。”

  單于眸中精光暴現,抓住寶座座圈的那隻手掌猛地一收,聲森森然: “烏維稱是你向漢人通風報信,這才令他南下受挫?”

  “確實。”魏儼平靜地道。

  “不但如此,就在方才,烏維來我帳中欲殺我,被我反殺。他的屍首,此刻應還在我的帳中。”

  單于猛地從寶座上站了起來,雙目圓睜,手指著魏儼,呼吸急促,突然,鏘的一聲,拔出了腰間寶刀,朝著魏儼快步拾級而下。

  “你自回歸匈奴,我自問待你不薄,並未因你長於魏家而將你區分開來!我亦知烏維無能,一旦我死,恐怕不能彈壓二十四部,是故並非沒有考慮過廢他太子之位。你卻為何恩將仇報,先通漢人,今日竟又殺我兒子?”

  單于厲聲質問,刀重重地架到了他的脖頸之側,猛地下壓。

  利刃森森,立時割開了皮膚,引一道鮮紅血液,沿脖頸簌簌而下,瞬間染紅了衣襟。

  魏儼似渾然未覺,雙目定定落於火塘中跳躍著的一簇火苗,出神了片刻,道:“我生而在世,本就多餘,既辜負了魏家的生養之恩,也辜負了單于的知遇之恩,非人非鬼,豬狗不如,單于殺我,乃天經地義。”

  他說完,雙膝彎折,緩緩地跪了下去,閉上眼睛,神色平靜。

  單于怒視著他,目光漸漸猙獰,便在此時,王帳之外衝進來衣冠不整的烏珠屈,神色倉皇,疾步到了單于面前,噗通一聲下跪,叩頭道:“王兄!一切事情,都是我的主使!乃是我不願坐視烏維攬功,這才命他前去報訊!也是我不堪烏維一向釁事於我,這才令他尋機除去烏維!王兄要殺,殺我便是,與他無干!”

  單于盯著烏珠屈,冷笑:“他犯下這等罪愆,本該五馬分屍,你為給他脫罪,竟一應承攬,也罷,念在他也是我攣鞮氏後裔,我便免了他五馬分屍之刑,留他一個全屍。”

  他厲聲呼喝武士入內。

  一陣紛亂腳步聲中,王帳帳門忽被開啟,一支鳴鏑,朝著單于閃電似的破風而來,噗的一聲,正正插入了單于眉心,竟穿骨而過,射了個破頭而出。

  單于雙眼暴睜,身軀僵立,片刻後,掌中寶刀落地,朝後筆直轟然倒地。

  呼顏烈和蘭緹已經殺光王帳外的單于親信,從外領著衛士蜂擁而入,將王帳內的衛士也殺光,隨即上前,扶起了烏珠屈。

  烏珠屈望了一眼雖死卻依舊圓睜雙目的兄長,閉了閉目,看向衣襟血跡斑斑的魏儼,上前一步,顫聲道:“我兒,你無事吧?”

  魏儼睜開雙眸,在近旁單于的屍首上註目片刻,起身,分開人群離去。

  當夜,烏維因戰敗恐遭單于罪責,遂弒單于,又被衛士反撲的消息便在王庭火速傳開。

  睡夢裡的二十四部貴族藩王驚聞變故,從各自大帳中陸續趕來,一陣亂紛紛議事後,在呼衍王、丘林王等人提議下,眾人一致推舉烏珠屈登單于之位,無人異議。

  東方微微拂曉,秋露依舊深重,顆顆滴滴,宛若水鑽凝沾於草葉尖上,遠處晨霧氤氳,茫茫迷離,宛若白色飄紗,飄蕩在無邊無際的原野之上。

  魏儼縱馬,越過一堆昨夜餘燼未熄的篝火,隻身朝著前方疾馳而去。

  馬蹄掠起白色的灰燼,四散飄揚,隨風刮去不知何處的方向。

  他亦不知自己方向何在,又將去往何方,心中茫然,猶如一個迷途之人。

  曾幾何時,對權力的渴望,也曾令他靈魂燃燒,夜寐不寧。

  而今,距離他曾熱血沸騰過的巔峰之頂,就不過一步之遙了。

  這片廣袤豐美的土地,盡可以被他踏在足下,甚至,往南的那片土地,倘若他渴望,也未必不是沒有一爭的可能。

  但是他卻意興闌珊,心口的所在,彷彿缺了一塊不可填補的角落。

  無論何方,此生或許都非他的停留之所。

  他只是一個棄人,他心中知道。

  身後的晨霧裡,追上來一列快馬,越追越近,伴隨著急切的呼喚之聲,前頭魏儼終於勒馬止蹄,停了下來。

  烏珠屈驅馬趕到了他的身側,呼衍烈和蘭氏兄妹停馬於後,靜靜地候立。

  “儼兒!你為何定要走?父王盼你留下!”

  魏儼淡淡一笑:“我已助你如願以償,登上單于之位。要我留下,還有何用?“

  烏珠屈定定望著他:“待王庭安定,父王欲修好漢人,停止干戈。你若定要走,父王亦不能強留。只是左賢王之位,必會為你置留。等你哪日想清楚了,你便歸來,可好?”

  魏儼不語,調轉馬頭,朝前疾馳而去,身影沖散了一團霧氣。

  蘭云衝著那團被撕扯開的霧氣,流淚喊道:“魏儼!我一日做過你的女人,一生便是你的女人……”

  話未喊完,彷彿不過眨眼之間,前方那團霧氣裡的一人一馬,便消失在了視線裡。

  “他會回來的,是嗎?”蘭云掩面,失聲痛哭。

  “給他些時日,他慢慢會想明白的。”

  蘭緹注目著前方,說道。

160、

  魏劭在東郡停留了數日。

  直到雷炎尋了過來,說軍師在洛陽等不到君侯如期歸來,先前也知君侯親自送女君回東郡,是以派人來詢歸期。

  天黑下來,小喬回房,看到魏劭仰面躺在床上,腓腓安靜地趴於父親的胸膛,小腦袋緊緊頂著父親的下巴頦,小手小腳掛在父親的胸腹上。

  魏劭也閉著眼睛,手掌輕輕搭於腓腓的後背,彷彿同樣睡了過去。

  白天一家三口便服外出遊玩,腓腓又笑又鬧,一日下來應是累了,方才替腓腓洗了個澡,留他父女在房裡,她出去和丁夫人春娘一道準備魏劭一行人明日上路要帶的干糧衣物等物,方收拾妥當,回房見父女二人竟就這樣睡了過去。

  小喬輕手輕腳地靠近,這才看到腓腓睡夢中微微張著小嘴,嘴角掛下了一絲口水,口水已滴到魏劭的衣襟,將他衣襟打濕了,弄出了一團濕噠噠的痕跡。

  小喬想將腓腓抱走,魏劭卻忽的睜開眼睛,直起脖子微微抬頭,望了眼趴自己胸膛上熟睡的腓腓,朝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小喬一怔,這才知他未睡著,只是大約怕吵醒女兒,這才一直這樣躺著不動的。搖了搖頭,彎腰將腓腓輕輕地抱起,送到隨自己跟了進來的春娘的臂彎裡。

  春娘抱著腓腓出去安歇。她轉頭,見魏劭還臥在那裡,看著自己,便走過去坐到他邊上,拿了塊手帕,替他擦了擦衣襟上的口水痕跡,輕聲道:“明日上路的東西和乾糧,都替你預備好了。一早要上路,早些歇了吧。”

  魏劭唔了一聲,握住了她的手。

  夜深了。

  外頭不知何時,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夜雨。

  已是深秋,今歲的氣候卻有些反常,此刻天邊,竟還隱隱傳來打雷的聲音。

  房裡燭火亮著,摟著自己的,是丈夫堅實的臂膀。

  小喬在隱隱的雷聲裡,往丈夫懷裡又鑽了鑽,尋了個舒適的體位,將面龐貼著他火熱的胸膛閉目而眠時,忽聽他在自己耳畔道:“蠻蠻,有件事,我一直想知道。只是你從前總不與我說全。明日我便走了,我想你告訴我。”

  “嗯?”

  小喬已經有些困了,閉著眼睛,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

  “我曾兩次聽你在我面前提及你的夢魘。我想知道,你的夢魘到底為何?”

  小喬睜開眼睛。

  魏劭似乎一直沒有睡著,正微微低頭,漆黑雙眸注視著她。

  “我第一回得知你的夢魘,是那次我發兵兗州,你趕來的時候告訴我,你是因了一個噩夢,這才一直防備於我。你說在你的噩夢裡,我因仇恨,滅了你喬家。第二回,是我親眼見到你被夢魘所鎮,哭泣以致於無法醒來。我喚醒你後,你說一個身穿龍袍的男子執劍殺你。”

  他頓了一瞬,似在回憶當時的情景。

  “蠻蠻,這應當不是你夢魘裡的全部。我想知道全部。你告訴我,不要再有任何的隱瞞,可好?”

  “那個穿龍袍要殺你的男子是誰?”

  “是我嗎?”

  他一連問了三聲。

  小喬凝視著他,起先一語不發,終於,慢慢地搖了搖頭。

  “不是你。”

  “那麼是誰?”

  小喬咬了咬唇,陷入了沉默。

  “怎麼回事?我要你都告訴我!”

  小喬閉上了眼睛。

  唇忽然一重,他貼了上來,吻了她片刻,鬆開她後,唇移到了她的耳畔。

  “蠻蠻,我總有一種感覺,你陷入那個夢魘太深,以致於不能自拔。否則你從前絕不至於對我防備到了那般的地步。你告訴我,不要有任何的隱瞞,更無須任何的顧慮。”

  “我要你全部說出來!那個人,到底是誰?”

  小喬眼皮子輕輕一顫,慢慢睜開眼睛,對上他的兩道目光。

  遲疑了下,終於鼓起勇氣,輕聲地道:“是劉琰。”

  魏劭的眼睛,微微瞇了一瞇,掠過一道暗影,摟著她的臂膀收了收,將她與自己貼的更緊。

  “告訴我一切。”

  小喬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夫君你真的要聽?你不後悔?”

  “說!”只這麼一個字。

  小喬凝視著他,終於慢慢地開口:“很早以前,也不知為何,我便反复地做一個夢。夢境清晰而連貫,每次當我醒來,我都有一種感覺,一切並不是虛幻,而是我在夢中,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了我前世的經歷……便如你說的,我被深深地困擾,根本無法自拔……”

  “在我夢到的那個前世裡,魏喬兩家也結了姻親,但嫁你的,並不是我,而是我的阿姐。阿姐嫁你後,一直不得你的歡心,你厭惡冷落了她一世,只有祖母待她貼心,不幸的是,祖母在她嫁入魏家的當年便離世了……”

  魏劭吃驚,眉頭一動,彷彿想說什麼,又忍住了。

  “從此我阿姐無依無靠,孤獨終老。在我的夢裡,你納了蘇女,後來當了皇帝。那數年間,我喬家人已先後死於你手,最後只剩阿弟。在你稱帝后不久,我阿姐於病困孤獨中死去,隨後你便立蘇女為後……”

  小喬講述的時候,語調平靜。

  但是魏劭的神色卻變的異常難看,定定地望著她,目光中,滿是深深的不可置信和濃重無比的厭惡之色。

  “說說你自己。你呢,你便嫁了劉琰?”

  半晌,他彷彿終於艱難地壓下了情緒,問道,聲音緊繃,彷彿一根一扯便要斷裂的弦。

  “是。”

  小喬點頭。

  “我照婚約嫁了劉琰。後來漢室破,他也如現世一樣,被一群遺臣擁為小朝廷的後帝,我也隨他為後,只是沒多久,他便被你追擊圍城。我阿弟為了護我逃生死去。在你就要攻破城池的最後時刻,劉琰於絕望中殺他后宮,我起誓和他同生共死,他便殺了我,一劍刺入我的心口……”

  小喬閉了閉目,復又張開。

  “這便是我做的前世的夢的最後一幕了。也是這一幕,從此在我夢境裡,反復不停地出現,令我根本無法擺脫。”

  她說完,望著魏劭。

  魏劭的那隻手,不自覺地緊緊捏著她的胳膊,越捏越緊,緊的她感到了疼痛。

  他的額頭兩畔爬著的青筋,也似蚓般微微暴起,陰鷙目光盯了她許久。

  “故而你寢食難安,從此便視我為毒蛇?”

  他似是終於意識到自己捏痛了她,帶了些倉促地鬆手,卻又這般,慢慢地問。

  小喬輕輕嘆息了一聲。

  “那時我還未見過你的面。即便在夢裡,也從未曾和你面對面過……”

  她抬起手,溫暖的指尖沿他線條變得僵硬的面龐輕柔地遊走,似在安撫著他的情緒。

  魏劭神色終於有所放鬆。

  “只是這個夢境,太過真實了,我無法不受它的影響,但是我卻誰也不能說,我只能埋在心裡,期盼它只是一個夢而已。直到那年,任城周群興兵來攻伐兗州,在我伯父做出要將阿姐嫁你,企圖以這種方式來求好於你的時候,我才真正地意識到,我的那個夢境,它或許是真的。”

  “因為和我夢中情境相似的事,它眼看竟就要發生了。”

  “我害怕,我知道我必須阻止事情照我夢中的情景延續下去。是故當時我大費周折,終於鼓動我阿姐和比彘離家。當時我原本以為沒了阿姐,結不成婚姻,伯父便能納我父親之策求聯兵來共抗周群了,但沒有想到,伯父懦弱不可救藥,竟又想出毀我與劉琰婚約,讓我代替阿姐嫁你的法子。當時騎虎難下,便是這般陰差陽錯,我入了你魏家的門,和夫君你結成了夫婦。 ”

  “夫君你應還記得,我嫁你的第一年,鹿驪大會後 祖母病倒,你恰又要去并州打仗,你臨行前,我百般挽留你。其實我便是怕祖母會像我夢中所知的那樣出事。所幸後來祖母逢凶化吉。也是這件事後,令我看到了扭轉夢讖的希望。只是,那個夢讖給我帶來的陰影太過深重了,我依舊不敢放鬆,這才有了後來引出你極大憤怒的我勸我父親強兵之事……”

  小喬的聲音,輕悄了下去。

  “後來的事情,夫君你也都知道了……”

  魏劭兩道目光,始終定定地落於她的面上。

  帳中的光線忽黯淡下去。蠟炬燃盡了,燭火最後扑騰幾下,房里便陷入了一片昏暗。

  “夫君……”

  沉默半晌後,她喚了聲他。

  “你那晚上曾對我言,你以娶我為幸。你卻不知,這輩子我能嫁你,於我來說,又何嘗不同樣是件幸事?”

  黑暗中,魏劭一直沉默著。忽然將她緊緊地擁住,力氣大的,似要將她揉碎了嵌入他肉身裡,小喬感覺到了他心口在劇烈地跳動著。

  她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

  ……

  夜深沉,不知是幾更了。

  轟隆隆——

  遠處天際又滾過來一道雷聲。

  小喬下意識地往身畔縮了一下,觸手卻是空的,帶了潮意的夜風彷彿從窗中湧了進來,一陣陣地撩動著帳幔。

  她驀然睜開眼睛,藉著夜空裡恰一掠而過的那道藍色閃電,看見一個身影迎著夜風夜雨立在窗前,背影凝重無比。

  小喬慢慢地坐了起來,撩開正被夜風湧動著的帳幔,走到魏劭的身後。

  一陣夜雨被風捲進了窗牖,淅淅瀝瀝聲中,浸濕了窗台,也灑在了魏劭的身前。

  他的衣衫半濕,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觸手處的皮膚冰涼一片,彷彿在水里浸泡過似的。

  也不知這般立在這裡,已經多久了。

  小喬從後抱著他,將面頰貼在了他寬厚的背上。

  “蠻蠻,在你夢裡的那個前世,祖母如今原本已經沒了的?還是被蘇女所害?我卻不但被她蒙蔽,納她,還立了她為皇后?”

  他忽道。嗓音有些飄忽,似夢遊中的一個人。

  小喬沉默。

  “你也不是我的妻,你嫁了劉琰,與我不過是陌路,和我唯一的關係,便是最後被我所迫,死在了他的劍下?”

  魏劭慢慢地轉過身。面容隱沒在了夜的黑暗裡,看不到他此刻的神情。

  只聽到沙啞無比的一把聲音,透出濃重的澀意。

  小喬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一雙玉臂纏上了他的脖頸,溫暖乾燥的身子,貼在了他冰冷潮濕的胸前,踮起足尖,將唇貼到他冰涼的帶著雨水的唇上,印了深深的一吻。

  “夫君,我先前一直不說,就是不欲引你的無謂煩擾。就算那真的是前世,也都已經過去了,一場虛幻而已。如今的一切,才是真實……”

  窗外又一道閃電掠過,照出兩人的面容。

  魏劭沾著滿臉的雨水,臉孔白的瘆人,雙目幽幽,似放著藍光。

  他藉著身後那道突如其來的短暫的光明閃電,緊緊地盯著小喬的面龐,忽雙手捧住了她的頭,用力地反吻她。

  閃電的藍光迅速退去,房裡再次陷入了黑暗。

  伴隨著頭頂相繼而來的轟轟雷聲,他用急躁到近乎粗魯的動作解了她的上衣,貪婪地親吻,急促地用掌心去撫摸她身上每一寸只屬於他魏劭的溫暖肌膚。

  很快他冰冷潮濕的皮膚升起了溫度,血液沸騰。

  他無法想像,自己會盲到何等地步,才會立了蘇女為後。

  他更加無法想像,她竟嫁過劉琰,和自己曾為陌路,直到臨死,在她的心目裡,自己也不過是一個面目模糊的可怕的複仇者。

  即便那隻是存在於一個她夢境裡的所謂前世,他也感到不能接受。

  根本無法接受。

  他被不甘、羞憤,以及一種深深的後怕所緊緊攫住,呼吸急促而粗濁,猛地將她放倒在了窗邊的一張案台上,扯開自己身上的羈絆,宛若一頭飢餓饕餮,朝她壓了下去。

  他還未出他母親的百日熱孝,但這一刻,沒有什麼,是不能拋掉的了。

  心裡只剩下了一個念頭,那就是他必須要佔有她,就在此刻。

  只有佔有住她,實實在在地體會到她那具身子禁錮自己的真切之感,他才能說服自己,今晚那些他終於問了出來的事情,都只是她的一個夢魘而已!

  “夫君——啊——”

  小喬喉間溢出顫抖的嬌喚之聲,聲未歇,便被頭頂又滾過的一陣雷聲所掩蓋。

  夜雨瀟瀟,風拍著開啟的窗戶,啪啪地擊打著潮濕的窗櫺,不時有閃電掠過漆黑夜空,不絕的雷聲中,魏劭近乎狂熱,奪她全身上下每一寸的肌膚,肆意反复佔有,令她吞吐自己,摧她心肝,食她血髓,入她心魂。

  漫漫長夜,終至黎明,雷聲散去,雨水止歇,天際放晴。

  小喬面頰泛紅,全身上下,佈滿了昨夜被丈夫虐愛過後的點點可憐印痕,筋疲力盡臥於枕上,沉睡不醒之時,被人強行喚醒。

  她略微茫然地睜開眼睛,藉著屋裡的晨曦,才見魏劭不知何時已經起身了,穿戴整齊,腰懸長劍,精神奕奕,正在旁看著自己。

  一下想了起來,忙撐著要起身,被他輕輕按回了枕上。

  “蠻蠻,我這便走了,你不必送,安心在家。等我下次回來接你,天下必歸大燕之地,你是我魏劭的皇后,天下人真正的皇后。”

  他俯身,帶著憐愛輕吻了下她的額,湊到她的耳畔說道。

  聲雖低沉,卻一字一字,隱含力量。

161、

  次年二月,春寒依舊料峭。這日,隱隱濤聲之中,黃海之濱的一個無名小漁村口,倉皇逃入了一眾數十的人馬。

  連年的戰亂,致使荒僻如此的一個漁村里也少見青壯,不過只餘下十數戶,皆老弱婦孺,面色焦黑,衣衫襤褸,驟見村口逃入了這一眾人馬,雖神色驚惶宛若喪家之犬,有歪戴梁帽不顧扶正的,有蓬頭散發、腳上靴子也掉了一隻的,只看服色,卻顯是上等的高貴之人,中間還夾雜了一個面覆華麗黃金面罩的女人,落入村民眼中,未免奇形怪狀。

  村民驚恐無比,呼兒喚女,四下散逃而去。

  身後的追兵已經越來越近了,近的彷彿能聽到馬蹄落地和廝殺的聲音。一個官員模樣的人,忽從行進的馬背上跌落,梁冠骨碌碌滾到了路邊,他摔斷了腿,張皇呼救,卻無人理睬,一轉眼,數十人便從他面前如風般卷過,將他,也將他發出的驚恐呼救之聲給拋在了身後。

  對面行來一個身背纜索,似剛從海邊而歸的老漁民。見到對面這一行人馬,老漁民轉身要逃,立刻被抓,士兵以刀脅迫,逼老漁民帶去泊船之處。

  濤聲陣陣,帶著寒意的鹹腥海風也迎面湧來。

  馬蹄陷入了灘塗之地,難以前行。劉琰一行人便下馬踏入泥塗,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地往泊了漁船的海邊倉皇而去,終於逃到船邊,眾人皆已赤腳,衣角沾滿泥巴,狼狽不堪,靴履盡數插在了身後那片泥濘的灘塗地裡,彷彿一隻一隻正朝天張開的黑色嘴巴,徒勞地□□、呼號。

  正落潮時分,漁船被迅速推入海水,老漁民也被逼著一同上船掌擼。

  只是漁船卻不夠大,容不下全部一行人。

  劉琰、蘇娥皇、劉扇、被封大將軍的原陽都太守梁濟和他那個被劉琰立為皇后的女兒,以及最後的十來個士兵登船後,便再無落腳之地了。

  王霸竇武鄧勳等人,早已經沒了平日老成持重的模樣,跣足棄冠,身上沾滿髒污,鬚髮面額,亦點點泥巴,全都跪在了海邊,面向漁船上的劉琰,有嚎啕大哭,也有不顧污泥沾面,磕頭送行的,亂成了一團。

  便在此時,董成猛地推開了前頭擋住自己的竇武,淌著海水追上了漁船,奮力扒住船頭,一臉的涕淚:“陛下,勿棄我!容我上船!當初乃我忠心保你,助你上了帝位,今日你豈可這般棄我……”

  漁船隨了退去的潮水剛剛下海,本就不穩,被他這樣扒住船頭奮力要爬上去,立刻左右搖晃起來。

  劉扇趴在佈滿了滑膩膩污痕的船頭,以腳拼命踩跺董成的手背,見董成咬牙拖著漁船就是不放,遂拔出身邊一個士兵的腰刀,朝著董成雙手便砍了下去。

  慘叫聲中,董成一隻手的手指被斷,掉落的瞬間,出於求生本能,另手胡亂一抓,抓住了劉扇的腳腕,劉扇站立不穩,竟被董成拖著,二人齊齊栽進了大海裡。

  潮水陣陣,兩人迅速被捲著衝離了漁船,劉扇不識水性,掉落海中,一邊奮力踩踏掙脫死死拽住了自己的董成,一邊朝著漁船嘶聲呼救:“陛下,救我——”

  話音未落,一個浪頭打來,將他蓋住,一轉眼,兩個人頭便消失在了海面之上。

  劉琰立於船中,海風吹的他衣袍獵獵作響,他雙目定定地遙望著遠處追兵漸漸上來的方向,神色木然。

  漁船在海邊那群遺臣的哭號聲中,隨著退去的潮水,漸漸消失在了視線裡。

  ……

  第二天的傍晚,沒有任何補給的劉琰一行人,在老漁民的掌舵下,終於登上了一座小島。

  這座小島有人居住的痕跡,海灘邊晾曬了一些破爛漁網,遠處隱隱可見幾座低矮茅棚的影子。

  梁濟請劉琰稍息片刻,自己帶了兵丁去尋島民。

  蘇娥皇一上岸,就趴在礁岩上不斷地嘔吐,面上那隻蝶罩不慎掉落,被一陣浪花捲走。

  蘇娥皇尖叫一聲,不顧正在卷湧的海浪,追了上去,終於從沙灘上搶回了面罩。

  她渾身濕透的,臉色慘白,猶如一個死人,緊緊捉著已經有些變形的面罩,立刻便要戴回臉上。只是兩隻手顫抖的厲害,戴了幾次,面罩都脫落而下。

  最後終於叫她勉強戴了回去,她幾乎爬著手腳並用地上了岸,最後癱坐在一塊礁石的近旁,不住地喘息。

  劉琰就在她近旁,面容憔悴,嘴唇乾裂的已經出了血,一動不動,彷彿一尊泥塑。

  很快,梁濟回來了,手裡捧著一壺清水,奉給劉琰,說島上有幾十戶的居民,都是從前為了躲避戰亂從附近海邊漁村逃到島上聚居的漁民,方才已被士兵全部控制住了,請劉琰先去休息一夜,等預備好供給,換一條更大更安全些的船,明早再想法子逃的遠一些。

  蘇娥皇掙扎著,從地上站了起來,道:“陛下,海道闊達,魏逆再手眼通天,等離了這近海海域,料他便也無可奈何!我們可以南下,等到了南方,養精蓄銳,有你漢室正統帝王的身份,何愁天下沒有忠臣!日後討逆,再殺回洛陽,將魏逆碎屍萬段,報仇雪恨!”

  海風很大,她的聲音也被吹的帶了點不真實般的嗡嗡顫聲,但卻鏗鏘無比,連梁濟似也感覺到了她話語中的希望。

  原本已頹然的精神竟也一振,看向了劉琰。

  劉琰被梁後扶著,慢慢地從石頭上站了起來,朝著島嶼正中地勢最高的那片聚居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過去。

  聚居地的一塊平地上,跪了幾十個衣衫襤褸的漁民,男女老少都有,用驚恐而困惑的目光,看著漸漸走來的劉琰蘇娥皇一行人。

  劉琰鑽入一間最大的茅棚,一進去,便躺在那張鋪在地上的勉強算是床的破爛席子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天漸漸地黑了下來。

  茅棚外海風呼嘯,怪聲陣陣,似隻隻厲鬼在海島的上空往來巡遊不歇。

  劉琰終於感到疲憊了。

  他睡了過去,腳邊的地上伏睡梁後。

  月光從茅棚頂的一個破洞裡照入,灑在梁後年輕姣好的面容上,也照出她眼角的一片殘餘淚痕。

  忽然,睡夢中的劉琰猛地睜開眼睛,彈坐而起。

  梁後被他驚醒,一骨碌爬了起來,撲到他身邊,道:“陛下你怎的了?”

  劉琰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月光下樑後的面孔,漸漸露出迷離的神色。

  梁後試探著又喚了他一聲,見他不應,盯著自己的目光愈發詭異,心裡發毛,慢慢地往後退去。

  劉琰忽將她撲倒。

  “……你是我劉琰的妻……說,你要與我生同衾,死同穴……”

  梁妃雖為後,平日卻不大得他的親近。此刻落到了這樣的田地,感到他緊緊地抱著自己,伴隨著顫抖的含糊聲音,冰冷的嘴唇不住地落於自己的面頰上,心不禁砰砰地亂跳,慢慢閉上了眼睛,顫聲道:“陛下,我已是你的妻,必定與陛下生同衾,死同穴……”

  劉琰更加瘋狂地親著她。

  “朕知道你是被迫的!你是被你家人強行嫁與魏逆的……他們都該死,罪該萬死!但只要你回心轉意,朕便既往不咎,朕封你為後!”

  劉琰的聲音,變得激動無比。

  梁妃吃驚地睜開眼睛,道:“陛下,陛下,你說什麼?”

  劉琰忽然僵住,終於慢慢地睜開眼睛,就著茅棚裡的一片白色月光,死死地盯著身下的劉妃。

  梁妃再次感到害怕了,瑟縮了下,輕聲道:“陛下……方才你說我被家人強行嫁於魏逆……還說他們罪該萬死……我父親對你,一向忠心耿耿……求陛下明鑑……”

  劉琰目光閃動,面龐肌肉抽搐,呼吸越來越渾濁,猛地抬手,掐住了她的脖頸。

  梁妃透不出氣來,細弱的脖子在劉琰彷彿用盡了全身力氣的掐捏之下變形,兩腿亂蹬,掙扎卻是徒勞,很快雙眼發白,漸漸地,全身鬆軟了下去。

  劉琰的手終於鬆開了那條細弱的脖頸。他從地上爬起來坐著,盯著梁妃翻白雙眼的那張臉,將她眼皮抹平,口裡喃喃地道:“蠻蠻你安心先去……日後我必追隨於你……”

  他的神色,似哭似笑,似痛苦,又似充滿了快慰,呼哧呼哧,不住地喘著粗氣。

  忽然,伴隨著茅棚外的海風,似傳來一陣隱隱的殺嘯之聲。

  劉琰彷彿被針刺了一下,猛地從地上跳了起來,衝出那扇破門,看到梁濟迎面奔來,倉皇地高聲喊道:“陛下,不好了!魏逆大船追到了這裡,人已上岸!”

  劉琰抬頭,看到白天自己登陸的海邊方向,此刻閃爍了一片跳躍的火杖之光,幾乎將整片海灘映成紅彤彤的顏色,彷彿不過轉眼之間,四面八方被這樣的火杖之光給包圍住了,星星點點,月光之下,無數個人影正朝中間的這塊高地奔湧而來。

  殺聲四起,甚至壓過了橫穿海島的海風呼嘯之聲。

  ……

劉琰本應感到恐懼的,就和梁濟以及他身邊僅剩的那十來名死衛一樣。

  但是此刻,他的心下卻只剩了一片茫然,以及冷冰的徹底絕望之感。

  事實上,從去年底匈奴人偷襲漁陽無果之後,在他的心裡,其實便已經清楚了,遲早有一天,他會面臨這樣的境況。

  只是沒有想到,這一天,來的會如此的快。

  “快去!把島民都帶來!”

  身後傳來蘇娥皇淒厲的一道聲音。梁濟一怔,隨即反應過來,立刻大聲下令。

  為防島民趁夜作亂,天黑之前,那些人都已用繩子串捆了起來,很快,這些人就被士兵驅趕了過來,全部堆跪在了地上,哭號一片。

  今夜月光大白,照的整個小島宛若雪夜,劉琰看到一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男人,在身畔數個將軍的簇擁之下,於白色月光和赤紅火芒交織出來的光芒裡朝著自己的方向,大步而來。

  這一輩子,他最大,也最痛恨的仇敵,便是魏劭。

  魏劭不但奪走了他的未婚妻,也奪了他的天下。

  可笑的是,他竟從無機會面見仇敵。

  直到這一刻,他終於知道了,這個在月光和火光中以勝利者的姿態正朝自己行來的人,便是他劉琰這輩子都無法擺脫的那個惡咒了。

  他盯著那個越來越近,戰甲閃爍著熠熠紅光的男子,渾身一陣發冷,又一陣的滾燙,弁服下的身體也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了起來。

  “殺——”

  “殺——”

  四面八方,混合了低沉海濤和嗚嗚夜風的高亢殺聲朝著島嶼中央的那塊高地湧來。

  駕戰舟隨燕侯渡海追擊到此的軍士們無不熱血沸騰。

  李典大將軍已和綠眸將軍會師,南北夾擊,徹底剿滅了陳天王,禍患南方幾乎長達一年,令民眾聞風喪膽的食人軍灰飛煙滅,與此同時,去年十二月,魏劭親率大軍,平豫州,令蓋照降,此後勢如破竹,銳不可擋,廬江宋陵、江夏劉筌等亦先後投降。

  除了南方蠻夷,中原只剩漢中樂正和劉琰小朝廷這兩股政權了。

  樂正兄弟內鬥,大樑指日可破,劉琰如今更是近在眼前,如同甕中之鱉。

  滅劉琰,破大樑,從此以後,天下歸一,馬放南山,一個嶄新帝國將從廢墟上矗立而起,不用再苦於征戰槊血滿袖,如何不叫人滿懷期望,熱血沸騰?

  “魏逆聽著!這些島民乃無辜民眾,陛下本也不欲為難,奈何你咄咄逼人!倘你軍士再靠近一步,我便殺光島民,與你決一死戰!”

  梁濟用盡全力,朝著對面數十丈外的魏劭放聲喊話,話聲混著身後島民的哭泣求告之聲,隨風送了出去。

  魏劭停了腳步。

  號令官漸次遞令,很快,四周的喧殺之聲,安靜了下來。

  “立刻讓出通道,送陛下上船——”

  梁濟情緒激動,揮舞著手中長刀,繼續喊話。

  雷炎從近旁一個步弓手處接了張鐵弓,拉滿怒弓,力透弓背,瞄准後,倏然射出了一支箭弩。

  羽箭帶著穿裂空氣的嗚嗚之聲,朝著遠處高地上的那個人影射去,梁濟心口中箭,狂叫聲裡,倒地而亡。

  “劉琰軍士聽令,我主公知爾等聽命於人,身不由己,此刻歸降,赦爾無罪!若再負隅頑抗,一併誅殺!”

  雷炎充滿中氣的聲音傳來,不怒自威。

  “歸降!”

  “歸降!”

  四方軍士亦整齊附和,聲若驚雷,震人耳鼓。

  窮途末路,四面被圍,主將暴死於面前,最後僅剩的那十幾個衛兵,堅持到了此刻,意志徹底崩潰,在一聲聲的促降號令聲中,慢慢地後退,一人突然轉身,面向魏劭方向跪地,高舉手中兵器,剩餘紛紛效仿。

  魏劭軍士歡呼四起,繼續朝著高地,慢慢圍攏而來。

  蘇娥皇面龐扭曲,目光狂亂,忽奪過一個漁婦懷中正哇哇大哭的嬰兒,高高舉起,嘶聲喊道:“魏劭聽著,你再不放行,我便摔死這嬰兒!你就不怕這冤死亡靈惡報到你的孩兒身上?”

  雷炎大怒,對著魏劭道:“這惡婦實在歹毒。末將先射死她再說!”

  魏劭望著狀若瘋狂的蘇娥皇,慢慢地搖了搖頭。

  忽此時,一旁立的僵硬筆直的劉琰似活了回來,厲聲道:“魏劭!你先奪我妻,又奪我天下,我與你勢不兩立!今日我亦自知,不敵於你,只是如此敗於你手,我非但不甘,更是不服!你不過藉著父祖的基業橫行天下。我卻有什麼?我雖出身皇室,從前並無半分倚仗,全憑了自己苦心經營!我恨蒼天不公!倘若我亦如你,有大好基業可以倚仗,我何至於一敗塗地到了今日地步?這些島民,我亦不願再為難他們!我可以放人,你可敢與我單獨決鬥一場?我若再不敵於你,死而無怨!”

  蘇娥皇一驚,回頭怒罵:“劉琰,你這無用之人!你瘋了不成?你想死,莫拖累到我!”

  劉琰恍若未聞,又吼道:“魏劭,你可敢應我的話?”

  魏劭凝視了劉琰月光下的身影片刻,忽大笑:“有何不能應?”

  他身旁的雷炎和水師都督無不吃驚,勸阻道:“劉琰不過一垂死 徒罷了!殺雞焉用宰牛刀,主公萬金之軀,不必應戰!”

  魏劭擺了擺手,朗聲道:“眾將士聽令,我與劉琰決鬥,生死各安天命,我若敗於他手,他可自行離去,爾等不得阻攔!”

  他說完,便手握長劍,邁步朝著月光下的一片空地大步而去。

  劉琰亦執劍,在身後蘇娥皇的惡聲詛咒裡,朝著空地而去。

  ……

  月光如水,濤聲拍岸。青鋒出鞘,劃出一道森冷劍芒。

  劉琰大吼聲中,朝著對面的魏劭衝了過去。

  這數年間,他除了苦心籌謀大事之計,更是臥薪嘗膽,刻苦習劍,與武士格鬥。

  無數個深夜,他閉上眼睛,便會想起當日自己被陳瑞一桿長戟壓於雪地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劫走小喬狂笑揚長而去的一幕。

  倘若當年的自己能有今日之能,那樣的恥辱一幕,決計不會再次上演。

  而他面前這個男子給他帶來的羞辱和仇恨,更是遠勝於當年的陳瑞。

  他雙目通紅,咬牙切齒,用盡全力,劍劍都是不顧性命的搏殺。

  殺了他,即便自己和他同歸於盡,也是在所不惜。

  然而,上天彷彿總是譏嘲諷刺他,即便到了最後一刻,也依然如此。

  劉琰最後的瘋狂幻想,斷絕在了魏劭的劍下。

  伴隨著一陣刺耳的金屬斷裂之聲,劉琰手中長劍被絞斷,劍身裂作三段,迸濺了出去,其中一段不偏不倚,插入了劉琰的左腿膝蓋。

  劉琰閉了閉目,睜開眼睛,看到魏劭手執長劍,立於他的面前。

  月光之下,他的雙目發著幽幽的寒光,忽然讓劉琰聯想到了索命無常。

  劉琰的牙關,開始微微地戰栗。

  就在片刻之前,那些支撐著他和魏劭決鬥的所有慷慨、悲涼、憤怒以及由此而來的勇氣,彷彿正在迅速地離他而去。

  他不願表現出恐懼,但是這一刻,他卻實實在在,忽然又悔了。

  或許蘇娥皇說的對,以島民性命為要挾,說不定他還能逃出去,日後有捲土重來的機會……

  他的心裡,模模糊糊地閃過了這樣一個念頭。

  但是這念頭還沒來得及成形,胸口一陣刺痛,魏劭手中的長劍,已經刺入了他的心口。

  他能清楚地感覺到,那柄散發著死亡氣息的鋒利劍刃,刺破了他的衣裳,刺入了他的皮肉。

  “蠻蠻是我劉琰的未婚妻……天下是我劉家的天下……”

  他筆直地立著,臉色蒼白,從齒縫裡,一字一字地擠出顫抖的話音。

  魏劭神色冷漠地望著他痛苦至扭曲的一張臉,劍刃準確地插入兩道肋骨中間,慢慢地刺向那坨被保護著的跳動心臟,一寸一寸,就在劍尖快要觸及驟然加快收縮的那坨血肉時,停了一停。

  “劉琰。”

  魏劭冰冷的聲音,飄入了劉琰的耳中。

  “我不敢說我魏劭何德何能,比你更配的上蠻蠻,比你更有資格做這天下的皇帝。但有一件事,我是萬萬不會做的,那便是為了一己之利,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勾結匈奴,以漢人之地,結外族之好。”

  “你雖自稱漢室帝王,只在我眼中,根本不算什麼。我之所以親自渡海追擊你於此,乃是不親手殺了你,我意難平!”

  話音未落,他猛發力,劍刃深深刺入,透背而出。

  劉琰隻手緊緊摀住不斷往外冒血的胸口,雙目圓睜,唇微微翕動,身體劇烈顫抖。

  魏劭拔劍,伴隨滾燙熱血隨著劍尖噴灑而出,劉琰大呼一聲,仰面倒地。

  魏劭微微低頭,面不帶錶情,看著劉琰在地上痙攣的軀體。

  直到那具軀體漸漸停止不動,他閉了閉目,方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睜開眼睛,視線投向癱坐在地上的蘇娥皇。

  蘇娥皇蓬頭散發,裙擺上滿是污泥,她手中還緊緊持著那個啼哭不止的嬰兒,在魏劭無比陰冷的目光注視下,驚恐地放在地上,下意識爬著後退,退了幾步,掙扎從地上爬了起來,掉頭便跑,卻被身後的軍士擋住了去路。

  她忽失聲痛哭,跪地朝著魏劭爬了過來,顫抖著伸出那隻沾滿了污泥的手,抓住了他的腳腕。

  “二郎!我知道錯了!從前怪我蒙了心肝,做出了豬狗不如的事……可是我做哪些,都是出於我對你的愛慕之心啊……二郎,從前你已對我施過重罰,求你看在從前的情分,饒了我吧——”

  她仰頭望著魏劭,眼淚順著面頰從那張已經扭曲變形的黃金面具上不斷滾落。

  魏劭慢慢俯身,手朝她面頰探去,忽將她那張面罩整個揭下,五指一捏,蝶罩在他掌中迅速變形,捏成了一團。

  蘇娥皇尖叫一聲,慌忙以袖遮面。

  魏劭面無表情地盯著她,攤開五指,金團噗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魏劭轉身,大步離去。

  “諸位鄉民聽好,中原已平定,天下歸一,往後再不會有戰亂!你們若願回歸家鄉,可乘主公戰艦一道上岸!”

  雷炎命軍士解開縛住島民的繩索,說道。

  島民們起先不敢置信,很快面露激動,交頭接耳一陣,便紛紛衝著魏劭背影下跪,高聲感謝,相互攙扶著,趕回家中收拾家甚跟著上船離島,回歸家鄉。

  ……

  小喬睡到半夜,忽然醒來,感到有些心緒不寧,彷彿發生了什麼事情一樣。

  觸手,碰到了熟睡中的腓腓。

  她朝女兒溫暖的柔軟身子靠了過去,將臉貼到了女兒的小腦袋畔。

  鼻息裡充盈著女兒熟悉的氣味,她感到心情漸漸又安寧了回去。

  再次閉上了眼睛。

  魏劭應該很快就能回來了……

  睡過去前,她的心裡生出了這樣的一種感覺。

162、

  是夜月光大白,海上風平浪靜,戰舟當夜便離了島嶼,在經驗豐富的嚮導指引下,由數十水手齊齊操划槳櫓,駕舟朝著陸地勻速而去。

  一同登船的島民已安頓妥當。他們用敬畏的眼神,小心翼翼地望著遠處那個年輕男子的英武背影,女人亦哄著孩子,盡量不叫發出半點吵鬧之聲。

  但一張張因艱難困頓而變得焦黑憔悴的面孔之上,卻放出了許久沒有過的飽含著希望的神采。

  從昨日到此刻,不過短短一個晝夜,他們的命運,卻經歷了這一輩子都未曾有過的跌宕,他們知道,將他們帶回家鄉的這個男人,就要天下人的新君。

  這些人已在孤島上生活了數年,此前也從沒聽說過燕侯魏劭的名字,但是出於一種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的直覺,他們相信,這個肯為了他們這些草芥之民而停下合圍腳步的年輕新君,必定能給他們帶來渴望已久的安定生活。

  對此,他們怎能不感到歡欣和鼓舞?

  ……

  已無事。魏劭叫雷炎等人都各自散了,自己也回了艙房。

  他立於舷窗之前,仰望星空,出神了許久。

  ……

  雍都終於破,後帝逃亡入蜀,卻如何擋得住魏劭勢必清掃障礙一統天下的兵鋒?

  最後的城池,也終於叫他破了。

  他的軍士們佔領城頭,高聲歡呼慶祝勝利的時候,他被告知,後帝自戕於宮舍。

  腳邊橫七豎八倒滿了屍體,空氣裡漂浮著血腥的惡臭氣味,房舍燃著未熄的餘火,濃煙滾滾,耳畔充斥著那些被俘城民的壓抑的恐懼哭泣之聲。

  這一切他早就已經習以為常,他在重甲士兵的簇擁之下,入了那間充斥著血腥氣味的宮舍。

  地上的血泊裡,倒著數個已經死去的彩衣女子,榻上,並排躺著一雙業已氣絕的男女。

  戰戰兢兢的老太監跪在血泊裡,用顫抖的不成調的聲音說,這一雙男女,便是後帝劉琰和他的皇后喬氏。

  劉琰命親信太監殺光后妃後,親手殺了皇后,爾後服毒自盡。

  劉琰雙目緊閉,臉色泛出已經死透了的青白顏色,面孔肌肉微微扭曲。

  他盯了死去的劉琰片刻,隨後掃向和他並肩仰臥的那個女子。

  他已死去的妻的妹妹。

  亦出自他所恨的喬家。

  她身上的宮裝整齊,左邊胸口有一利刃所破的傷口,鮮血淋漓,凝固成紫黑的顏色,絢爛錦緞的衣襟和衣襟下的層層衣料,也被鮮血浸染而透。

  看的出來,她臨死前心口受的那一劍,刺的極其精準,而且,力道透背而出。

  但比起她丈夫近乎痛苦的扭曲神色,這個死去喬女的表情,卻異乎尋常的平靜。

  她只是闔著雙目,羽睫低垂,便似睡了過去一樣。

  即便死去已有片刻功夫,身體也早冰冷僵硬了,但她看起來,依舊驚人的美麗,胸口那道染透了血花的傷口,非但沒有損及她的絕世容顏,反而令她的美更增添了幾分淒楚悲涼。

  足以打動這世上最鐵石心腸之人的心腸。

  但他的目光,不過在她那張和自己妻子大喬略有幾分肖似的美麗面龐上略停了一停,便收了回去。

  神色充滿了冷漠,沒有半點的悲憫。

  他在身後那個老太監壓抑的恐懼目光注視之下,轉身出了宮舍。

  他才三十歲,便已君臨天下,今日更是清除了千秋大業道路上的最後一個障礙。

  至此,他的仇敵盡除,他想讓他們死的人,一個一個都死在了他的手下,這天下再無人能與他爭鋒,這秀麗江山的每一寸王土,也盡都為他掌有。

  這一刻他本應當興奮,片刻之前他的將士們歡慶胜利的狂呼之聲也仿似依舊充斥在他的耳邊,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的興奮。

  或許是這樣的破城和勝利,他此前已經經歷的太多,如今早就麻木,清除掉負隅頑抗了數年之久的後帝,也不過只是他的一個目標而已。現在目標終於完成了,他竟似感到了一絲茫然,乃至寂寥。

  一種獨自登頂,四顧茫茫的寂寥之感。

  他大步地走在濃煙滾滾的城池街道上,冷漠地放任他的士兵以殺人、放火乃至姦yin的方式來宣洩破城後的情緒。城民的痛苦呼號、呻,吟,他如同沒有聽到,因為這座城池裡的民眾,曾幫助後帝抵抗他的到來,所以這是他們應得的懲罰,直到第二天,聞訊匆忙趕到的他的丞相公孫羊前來勸阻,他才終於下令,停止屠城。

  從他登基後的第一天起,大燕就未停止過征戰。他回到洛陽後,任用能臣,開闢稅源,充盈國庫,用以填作軍餉,支持他和匈奴作戰,數年之後,大燕鐵騎終於佔領了匈奴的王庭龍城,將生活在這裡的匈奴人遠遠地趕到了北邊,徹底絕跡於龍城一帶。他的后宮裡,美人也一個接一個地進,但從沒有哪一個能得他長情,即便在龍床上寵幸過一段時日,很快便也遭他冷落,至於被他立為皇后的蘇女,這幾年間,他已很久沒有召幸過她了,他只是冷眼,看著她和后宮裡的那些女人相互傾軋爭寵,感到倍加的厭煩和輕視,少年時候的往事在他的心裡,早已經蕩然無存,只是偶爾,當夜深人靜,他獨自登上深宮高樓,回憶起多年之前他去世了的祖母的時候,他冷硬的彷彿已經成了一塊石頭的心,才會重新慢慢地軟和下來。

  他亦知道,倘若祖母還在世,必定也不會願意看到他變成今日的模樣。

  但他早已無法控制自己了,祖母已經去了,他的母親只需尊優奉養,后宮裡的女人無法令他腳步停駐,這世上更沒有什麼人再可以軟化他從十二歲起便深埋下了仇恨種子的那顆心,他需要源源不斷的征服的刺激和快感,平匈奴後的第二年,他便不顧公孫羊和朝臣的反對,又繼續發動了征服西域的戰爭。陸陸續續數年征戰,他終於亦達成了心願,將大片臣服於己的西域之地,納入了大燕的版圖。

  十年不到的時間裡,他做到了在他之前的任何君主都沒能做到的偉業,令大燕帝國耀武揚威加諸四海,然而,那些歌功頌德如同雪片般的奏摺都還堆在他的御案之上,尚未來得及拆閱,就在這一年,黃河從滑縣決河,大水淹沒了豫東北、魯西南,匯入泗水,最後奪泗入淮,無數的良田民舍被滔滔洪水沖毀,人畜死傷,不計其數。

  從大燕建國後,便一直苦於重賦徭役的民眾終不堪壓榨,各地□□紛起,他被迫鎮壓,終於平定□□,這時噩耗卻又傳來,他一直極為倚重的丞相公孫羊為治水撫民,病死於外地,臨死之前,給他上了一封勸諫書,稱因連年用兵,國庫空虛,民怨沸騰,國禍患四伏,勸君王治水撫民,停息干戈,還民以寬政。

  從前那些追隨他一道打下了天下的舊日將臣,如今已七零八落,或戰死,或隱退,或懾於他的一向獨斷,不再發聲。

  身邊也就只剩下公孫羊,還會不懼曾數次觸怒於他遭到貶謫的經歷,依舊時常上言苦諫。

  如今,連最後的公孫羊也病死了。

  他的心裡,忽然生出了一種徹底的孤家寡人的蕭瑟之感。

  他終於有所觸動,停朝了三日,最後親筆下了一封罪己詔。

  然而,就在他決定頒布休養生息政令的時候,接著,巴陵之地,再次爆發了流民之亂,短短數月,人數便多達數十萬,據稱賊首,便是從前那個曾受後帝招撫,硬生生阻了他滅後帝將近兩年時間的綠眸。

  他大怒,心中那頭惡獸再次脫籠而出,他不聽衛權等人苦勸,決意親征,出征之前,他於寰丘祭天,起誓鎮滅此亂,殺了綠眸之後,將牧天下之民,再不輕啟戰爭。

  天子之怒,血流漂杵。他挾著滿腔復仇之念,統領大軍南下,絞殺巴陵亂軍。

  他節節得勝,高奏凱歌。

  數月之後,和流民亂軍的最後一戰,戰於一處名為望鄉的荒僻野地。

  當地巴陵人的傳說裡,這里便是死後亡靈割斷前世的一切羈絆,回望故鄉最後一眼的地方。

  望鄉的荒野,變成了修羅屠殺場所,亂軍被剿的七零八落,他的戰甲染血,雙目通紅,渾身大汗,每一個毛孔都在叫囂著淋漓的快意,最後他殺的興起,擺脫了親衛的簇護,一騎縱馬在前的時候,一支流箭,猶如一條無聲無息的毒蛇,從不知道哪個方向忽然就撕裂了空氣,朝他疾射而來。

  當他那雙被血充盈了的雙目看到的時候,流箭已經趕到了他的咽喉之前。

  他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喉嚨一涼,便感覺到冰冷的堅硬金屬穿透了他柔軟的沒有任何保護的那塊皮肉,筆直地插了進去。

  風起,雲卷,戰旗獵獵。

  身下那匹曾伴隨他南征北戰多年的汗血寶馬,彷彿也感覺到了不祥的氣息,忽然不安地嘶鳴起來,發狂將他甩下了馬背。

  他仰面,栽倒在了地上,依稀彷彿看到無數的人在朝自己的方向跑來,耳鼓裡也充斥著他那些親衛們驚慌的喊叫之聲。

  “陛下!陛下——”

  漸漸地,那些聚集在他身邊的晃動人影和各種嘈雜的聲音變得模糊了起來。

  停留在他那雙充血眼睛裡的最後一幕畫面,便是他頭頂之上一片飄著白雲的藍天。

  天空藍若澄明寶石,雲朵也潔若白貝。

  甚美。

  為何從前,他竟一直沒有發現這一點……

  掙扎著,艱難地從插入異物的氣管裡呼出最後一口氣之前,他在心裡模模糊糊地想道。

  ……

  “主公!主公——”

  耳畔彷彿有聲音在響起。

  魏劭大叫了一聲,摀住咽喉,猛地一坐而起,睜開眼睛,落入眼簾的,是公孫羊錯愕的表情。

  魏劭整個人大汗淋漓,彷彿剛從水里撈出來似的,心臟跳的劇烈無比,幾乎便要蹦出了喉嚨。

  公孫羊吃驚不小,急忙後退一步,道:“方才可是我驚到了主公?主公恕罪!戰舟已靠岸,主公遲遲未出艙室,我便斗膽登船來喚主公。主公方才怎的了?莫非夢魘?”

  魏劭慢慢地放下了摀住咽喉的手,略微茫然地環顧一圈,發現自己還在昨夜那間艙室裡。

  天已大亮,彷彿是次日正午了,舷窗外陽光明媚的近乎刺目,甲板上傳來夾雜著號令的高低遠近腳步之聲……

  南柯一夢?

  幸而,一夢!

  他猛地看向公孫羊,死死地盯著他,一動不動。

  魏劭前日親上戰舟追擊劉琰,公孫羊便在港口等候。終於等到戰舟返港,卻聽雷炎說他似還沉睡未醒,想是過於疲憊了。公孫羊覺得有些反常,放心不下,所以登船找了過來。見他醒來,神色奇怪,忽又這樣目光詭異地看著自己,即便從前已伴他多年,此刻也是感到莫名其妙。

  漸漸被君侯看的後背寒毛直豎,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乾笑了聲:“主公如此看我作甚?”

  魏劭從床上一躍而起,幾乎朝他撲了過去,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先生你還沒死!太好了!”

  君侯手勁奇大,公孫羊被他一握,骨頭都似要裂,強忍劇痛,呲牙道:“主公這是何意?”

  魏劭這才驚覺失態,忙鬆開了手,搓了搓,朝公孫羊投去歉意一瞥,轉過身,飛快地推開了舷窗。

  一陣帶著咸腥氣味的海風迎面撲湧而入。

  魏劭閉目,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擦了擦額頭的汗,轉頭道:“劉琰已誅,我這就去東郡接女君母女。”

  公孫羊壓下心裡的詫異,忙道:“主公暫且留步,我還有一話要說。如今天下一統之勢,業已成形。民亦不可無君,各地推舉的耄耋望公也陸續到了洛陽,請主公順應天命君臨天下,以期為黎民造福。洛陽民眾亦歡騰鼓舞。主公登基事宜,宜提上日程。”

  魏劭微微頷首:“我會去信給祖母,其餘事先交給先生,等我接了女君母女到洛陽,再議定細節。”

163、

  魏劭那日清早離了東郡之後,轉眼數月過去了。

  冬去春來,時令入了三月。

  季春, “桐始華,萍始生,鳴鳩拂其羽,戴勝降於桑”,一切都是那麼的生機勃勃,三月初三這日,上巳節也隨了春信,再次來臨。

  上巳是祓禊春浴的日子。早在先秦時代,到了這一天,南方諸國便有祓禊風俗,男女老幼傾城而出,來到郊外的溪流水畔,手執蘭草沾水拂灑全身,赤足洗濯發膚,以祓除舊年不祥,盼消災去病,一年能有一個新的開始。

  上巳又是女兒節。從前小喬還在家中,母親也在世的時候,每年的三月,她的母親和丁夫人一道都會帶上各自的女兒,一起到城南的花神廟和民眾一起參加花神春祭,為女兒祈福求安。

  自從小喬母親去世之後,那麼多年裡,喬家雜事紛紜,春祭便也停了下來。

  今年卻不一樣了。喬家雖剛經歷過巨大變故,但卻猶如重獲新生,大小喬兩姐妹又各自帶著一雙兒女一齊聚在家中,剛前兩天,比彘也從南方回來了,路過東郡來看望妻兒,今日還在家裡,丁夫人的心情早走出陰霾,早早預備好要帶著雙喬姐妹過這個久違了的女兒節。

  一大清早,喬家大門之外,裝飾了昨夜新採蘭草的馬車就已停好,賈偲帶著護衛整齊列隊站於一旁,耐心等著喬家女眷出門。

  片刻後,聽到一陣婦人歡快笑語之聲遠遠傳來,抬頭,看見丁夫人帶著大喬和女君被一群侍女僕婦簇擁著,小公子鯉兒被乳母抱著,比彘抱著腓腓,一行人從照壁後現身。

  女君今日穿了淺綠嫩柳色的春衫,肩披櫻草絹地薄帔,一管細腰,大袖裙裾的下擺繡精緻的蘭草花卉,烏黑長髮梳髻於腦後披垂而下,以衣裳同色的一條緞帶束縛,以防被風吹亂,這一身宛若少女的裝扮,既應節令,又清麗無儔,明眸睞處,似寶珠生輝,與她同行的大喬一身鵝黃春衫,石青肩帔,也是明麗無比。

  兩人說笑並肩而來,裙裾曳擺。賈偲不敢細看,忙命護衛隨自己退到了大門兩旁,屏息等著女眷們出門登上馬車。

  腓腓很快要滿周歲了,如今不但愈發如玉似雪招人疼愛,自己也能站立,倘被牽著,甚至可以搖搖晃晃地走上幾步路了。她上月開口,含含糊糊叫出小喬阿娘,如今叫的已經很是順溜。

  腓腓的頭髮生下來就很濃密,滿月剃了胎髮後,如今長的已垂耳畔,今天過她的第一個女兒節,一早起床,也被小喬精心打扮了一番:頭髮中分兩邊,扎出翹角小辮,各別一隻小小的絹絲蝴蝶結,蝴蝶結是春娘親手給她做的,栩栩而精緻。身穿和小喬今□□衫相同質地顏色的嫩柳色小裙,腳上套著羅襪小鞋,起先被春娘抱出來的時候,和她哥哥鯉兒一樣,一手拿一支繫著彩色絲帶的蘭草,另手卻抓著塊梅花糕。

  已經在家中被阿娘關了好些天,知道今日能出去玩了,還是和她喜歡的鯉兒哥哥一道,她感到很是開心,一出房門就笑聲不斷,剛才遇到才認識沒兩天的姨夫比彘,絲毫也不怕生,投入了他的懷抱,這會兒被比彘抱到大門口,轉頭的時候,忽又看到熟悉的賈偲就站在一邊。

  每次只要娘親帶她出去,這個叔叔就一定會露臉。

  所以一看到他,腓腓就知道能出去玩兒了,便沖他露出甜甜的笑容,朝他招手,口裡咕嚕咕嚕地不知道說著什麼。

  比彘便停下了腳步。丁夫人見她小模樣可愛,逗她道:“腓腓這是要和賈將軍說話?”

  賈偲也十分喜愛腓腓,悄悄望了女君一眼,見她停下了腳步,亦轉頭微笑望著,便大著膽子,朝腓腓靠了些過去。

  腓腓伸出她那隻手背帶著幾個淺淺小梨渦的胖胖小手,先將梅花糕遞給他。

  賈偲一愣,還沒反應過來,腓腓已將拿著梅花糕的那隻小手收回,改將握著蘭草的那隻小手遞向他。

  遞了一半,又縮回來。

  低頭一會兒看看梅花糕,一會兒看看蘭草,彷彿猶豫不決。

  丁夫人和同行的乳母僕婦們也都停了腳步,紛紛回頭,饒有興趣地看著犯難的腓腓。

  丁夫人笑瞇瞇地道:“腓腓可是捨不得?”

  話音未落,便見腓腓彷彿下定了決心,“啊嗚”一口,狠狠咬了一口梅花糕,接著,將那塊少了一角的梅花糕和蘭草齊齊都朝賈偲遞了過去。

  丁夫人和乳母僕婦們一愣,隨即撐不住都笑了起來。

  便是向來穩重的比彘,眼睛裡也掠過了一絲笑意。

  賈偲心裡歡喜無比,卻忙擺手,對著腓腓一本正經地道:“卑職不敢受小女君的賞,卑職心領了。”

  這下連小喬也忍不住,哧的一聲笑了出來,道:“她想是在親近賈將軍。梅花糕她方才啃過一口了,便算了,蘭草賈將軍接去便是,賈將軍要是不接,她必嚷個沒完,今日誰也別想出門了。”

  賈偲其實倒不介意吃小女君吃過的那塊梅花糕,只是知道自己沒這福氣,便雙手接過她另隻小手裡的那支蘭草,畢恭畢敬地道:“卑職多謝小女君,多謝女君。”

  腓腓見他接了蘭草,笑得爛漫,口裡咿呀幾聲回應賈偲。

  一旁鯉兒見妹妹手裡沒了蘭草,趕忙將自己的遞了過去,說道:“妹妹,給你。”

  鯉兒非常聰明,但說話卻很晚,大喬之前還有點犯愁,沒想到去年底和腓腓認識一起玩耍後,大約是被動不動就喜歡咕嚕咕嚕咿咿呀呀的腓腓給帶的,竟也開始說話了,而且一旦開口,才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裡,一下就學會了好多的話。

  便似之前他原本就會說,只是悶在肚裡,就是不肯說出來似的。

  這一句“妹妹,給你”,說的清清楚楚,聽的大喬也忍俊不禁,摸了摸兒子的頭。

  腓腓歡喜,從小哥哥手裡接過那支係了漂亮紫色絲帶的蘭草,朝他甜甜一笑。

  ……

  這天風和日麗,喬府幾輛馬車魚貫出了南城門,往花神廟而去。

  東郡民眾已經多年沒有見到雙姝一同出現在花神廟的景象了。今日再次得見,雙姝絕色,風采傾國。一個是東郡民眾人人敬仰的綠眸將軍夫人,另一個更了不得,坊間早在流傳,燕侯魏劭不日便可一統天下,位極至尊,小喬便是將來的國母,是以喬家雙姝今日要來參加上巳花神廟春祭的消息傳開,今日全城出動,人全都湧到了這裡,還沒出城,道路幾乎為之阻塞。

  比彘騎馬在前開道,賈偲在後,終於護送馬車最後抵達了春溪環繞的花神廟,早在等候的廟祝帶了執事,急忙前來相迎。

  大喬小喬扶著丁夫人下了馬車,一行人面帶笑容,往里而去,甬道兩旁歡聲四起。

  祭拜花神過後,姐妹帶著鯉兒和腓腓,來到了花神廟後的春溪之畔。

  今日人實在太多了。

  溪流迴旋盤繞,長達數里,兩岸均植滿桃花,除了這段溪流,還有許多別的溪畔可以用來濯洗過節,為謹慎起見,賈偲將這裡事先封住,只放了少許驗身過的婦人和少女進來,是以比起方才外頭的人山人海,安靜了許多。

  小喬來到溪畔,以蘭草沾了溪水,往腓腓頭髮上輕灑數滴取吉兆。

  大喬也如法炮製,替鯉兒拂灑溪水,兄妹被乳母帶著到近旁涼亭裡玩耍的時候,小喬遠遠看到比彘往這邊走了過來,站在涼亭邊,轉頭看著,暗笑了下,輕輕推了推大喬,努嘴道:“快去吧!”

  大喬早看到丈夫過來了,只是不願撇下小喬,是以方才裝作沒看到。見小喬催促自己,面頰微微一熱,道:“我還是在這里和阿妹一道的好……”

  小喬低聲笑道:“姐夫沒幾天又要走了。難得今日好天氣,我又不是沒人陪,誰稀罕你在這裡陪我?”

  說著推她到了比彘的邊上。

  比彘對大喬道:“前頭有片桃花林,桃花開的很好,我們去走走?”

  大喬看了眼小喬,見小喬含笑望著自己,似在催促,終於嗯了聲。

  比彘微微一笑,抱起鯉兒,朝小喬恭謹地點了點頭,帶著愛妻,三人慢慢往桃花林而去。

  小喬唇角含笑,目送他一家三口身影漸漸遠去,和春娘抱了腓腓,面向溪流,坐在岸邊一張墊了手帕的石凳上。

  昨日剛下過一場春雨,春溪水漲,不疾不徐地由西向東淌流而去,溪水又清又綠,遮不住岸邊的顆顆卵石和溪床底隨暗流慢慢擺動的簇簇水草,兩岸桃花正盛,一陣風過,桃花簌簌而落,花瓣飄到了溪流裡,隨著流水慢慢而去,惹的水里的一群小野魚聚集,爭相唼喋,不斷躍出水面,甚是有趣。

  小喬面含微笑,望著春娘和乳母帶著腓腓,給她指點那群嬉戲魚兒,漸漸沿著溪岸朝前行去,只剩下她一人,恍惚間出起了神。

  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哪裡,近況如何了。

  又一陣風過,頭頂飄來了桃花雨。

  一半落到溪水,一半飄落在了小喬的裙擺上。

  她撿起落在腓腓髮辮上的一片桃花,託於掌心,送到鼻端之下,低頭輕輕嗅了一嗅。

  抬起頭的時候,目光定住了。

  就在對岸,十數丈外的溪流岸邊,春風吹拂,落英繽紛,那里站了一個人。

  她在桃花溪水的一頭,他在桃花溪水的另一頭,隔著桃花溪水,遙遙相望。

  他一身旅人的衣衫,從頭到腳,風塵僕僕,目光卻炯炯明亮。

  他彷彿剛來這裡不久。

  又彷佛已經這樣站在對岸,望了她和腓腓許久了。

  當她終於抬起雙眸,向他投來視線的時候,他的腳步忽然淌入了溪流,朝她涉水而來。

  溪流淙淙,打濕了他的袍角,他越走越快,步伐也越來越大,所過之處,水面上泛出了陣陣白色的泡沫浪花。

  不遠之外,幾個手執桃枝正在桃花樹下嬉戲玩耍的少女也停止了追鬧,詫異地看著這個彷彿從天而降正要朝自己涉水而來的英俊男子,少女心房,忍不住“啵啵”地跳將起來。

  小喬慢慢地從石凳上站了起來。

  裙擺裡的桃花跌落,隨風四散。

  她便站在岸邊的那株桃花樹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那個男子一步步地朝著自己涉水而來,終於上岸,停了一停。

  “我回來了。”

  他凝視著她說道。

  小喬猛地朝他跑了過去。

  他張開手臂,毫不猶豫地將她接過,緊緊地抱住。

  小喬雙臂,亦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腰身。臉貼在他寬厚的一側胸膛之上,閉著眼睛,感受著他飛快而有力的心口搏動。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只是這般相擁。

  桃花雨一陣急似一陣,隨風飄飄灑灑,花瓣落在了他的肩膀,也落在了她的秀發之上。

  良久。

  “夫君——”

  小喬終於從他的懷裡抬起臉,用帶了點哭腔,又似是撒嬌的語調,輕輕地喚了他一聲。

  魏劭低頭,手指輕輕地抹了下她泛出桃花顏色的眼皮子。

  “蠻蠻,仗已經打完了。我來接你和腓腓,我們一道去洛陽了。從今而後,我再也不要與你分離!”

  他凝視著她,一字一字地說道。

  小喬眼底泛出了薄薄的淚光,慢慢地握住了他的一隻手。

  魏劭反手相握。兩人十指,緊緊地扣在了一起。

  “我帶你去找腓腓吧。她已經能叫娘親了。你想不想听她叫你爹爹?”

  她回頭,對他笑道,笑容燦爛,嬌勝頭頂滿樹桃花。

  作者有話要說:正文到此結束~

  番外進入帝后篇了。

  現在想好了的,有一個是之前提過的陳公公番外,《皇宮之貓妖魅影》

  之前老的文案提及的場景,也會在一個番外裡出現,但鑑於現狀,請大家別期待過高,也就帶過,敬請諒解~

  然後可能還會寫個前世魏劭和今生魏劭靈魂互穿的番外~

  大致這樣~~

===============正文結束==================

================後記=================

164

 六月,魏劭於洛陽登基稱帝,定國號燕,年號太和。

 天下雖歸一,但中原多年飽受戰亂,民生凋敝,大燕開國伊始,百廢待興。

 帝沿襲統御北方之時所納的寬政,廢前朝苛政,減免賦稅徭役,令百姓得以休養生息。又鼓勵農桑,興修水利,尤其重視黃河治理,針對中下游河床長久淤塞以致河床高過兩岸民居猶如懸空之河的險情隱患,徵召治河能人,帝后又一道微服去往碭山。

 丞相公孫羊的恩師白石老人,如今便歸隱於此山,去年喬平為治目疾尋訪至此,白石老人仁心仁術,收治了他,如今喬平也在山中,與老人搭茅舍比鄰,半是隱居半是治病。

 帝后相攜入山,除探望喬平,也是為向老人請教治水方略。

 皇帝之所以想到向白石老人請教,是因為當年與他與老人初次遇於淮南時,正逢堤壩出險,老人當時及時出計,助力修補了堤壩,排除險情。

 此事雖已過去多年,但給皇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毋忘,是以如今前來拜訪。

 白石為墨家傳人,半生遊歷四方,除精通醫道,對工術之事也涉獵很深,知水利更關乎民生,尤其黃河,因中下游河道迂迴曲折,加上水土流失,一向暗藏隱患,古起便數次決口改道,遺患無窮,是以早年借遊歷之機,對河淮水道多有考察,只是從前朝廷並無治水之心,後天下大亂,諸侯割據,更是放任河道淤塞,老人雖有濟世之心,奈何孤掌難鳴,如今新君即位,如此重視黃河隱患,老人感慨之餘,亦頗多欣慰,雖因年邁不能再親自出山治河,但不遺餘力,將自己半生心得盡數傳與新帝,又舉薦當年遊歷到曹陽時曾遇過的一個名為徐勉的地方河吏,說此人雖不不過是個小吏,但心系民生,對治水亦極有一套,皇帝可以加以提拔重用。

 帝欣喜,與老人秉燭長談一夜,至天明方歇,回朝後,立刻召徐勉入洛陽。

 前朝做官有徵辟和薦舉兩條門路。這兩種方式,起初起到了招賢納才的積極作用,但到了後期,早已流於形式,朝廷官員用人唯親,賣官鬻爵更是司空見慣,真正有才華又做實事的人,一輩子都難有出頭之日。

 徐勉出身寒門,不過是曹陽一主管河工的小吏,一做就是半輩子。他雖有才幹,亦懷厚民之心,從前數次向朝廷呈治水方略,請求修渠治河,但朝廷一直不予理會,徐勉本心灰意冷,不想如今改朝易代,新君即位不久,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自己的,竟下詔徵辟自己入朝為官。

 天子徵辟平民,被稱為“徵君”,對於受召之人來說,是一種極大的榮耀。

 徐勉懷著驚喜又忐忑的心情趕赴到了洛陽,得天子召見於南宮,君臣一番交談,次日皇帝便下詔提拔他為大司農,主事河淮水務,即刻上任。

 徐勉半生抱負一朝終於能夠得以施展,下跪山呼萬歲,感激涕零,此後到了地方,大展才幹,一心撲在治水事上,花了多年時間清淤拓河,築牢堤壩,終於將黃河中下游的氾濫決口隱患消除,與此同時,堤堰引水,也灌溉了豫東和魯西南數十個縣,多達數百萬畝的田地,從此沃野千里,民眾安居樂業,徐勉不但被當地人尊為徐公,也多次受到朝廷的嘉獎。

 朝廷裡,此時文有丞相公孫羊、御史大夫衛權、少府卿竺增等賢良輔政,武有大司馬李典鎮幽州、衛將軍魏梁守西涼,撫羌校尉喬慈守并州,綠眸將軍比彘,因從前在南方平亂有從龍之大功,封九江侯,鎮守南疆。

 帝不納嬪妃,冊立喬氏為後,結髮相守。

 人人都知,喬後不但貌美傾城,更是皇帝的賢內助。當年皇帝南下出征,漁陽遇匈奴突襲,岌岌可危之時,便是喬後不懼生死,親登城牆激勵軍民奮勇抗爭,最後保住了漁陽,熱血事蹟,至今被世人傳為美談。

 帝登基次年正月,朝廷頒布了一項新政,宣佈在原有的官員選拔機制基礎上,增加科舉制度。天下之人,只要有才,願報效朝廷,便可自投入科舉參加選拔,朝廷擇優錄取,委以官職。先舉行試科,以觀成效,若此法行之有效,則往後徹底廢黜徵辟薦舉,實行科舉的人才選拔制度。

 “科舉”這個陌生的辭名,從政令頒布的第一天起,便迅速成為街頭巷尾人人熱議的話題。無數出身寒門的白衣士子,聞訊後激動萬分,徹夜難眠。因為這意味著從此以後,他們再也無需以苦苦等待的方式盼望得到一個渺茫的地方官員薦舉機會,從而獲得一官半職。多少有真才的人,終其一生,未必都能等到夢想中的徵辟和薦舉。如今有了這種開了先河的人才選拔方式,不說一定就能實現夢想,但至少,離夢想的實現,更近了一大步。

 政令頒布後不久,當年,朝廷便舉行了第一場試恩科。各地自薦之人據稱總數逾萬。經過一級一級遴選,最後千秋殿試策,大燕出了開國,也是有史以來的首批中舉士子。

 這批中舉之人,無不才華橫溢,思想活躍,被委任以官職後,絕大部分人在任期內表現過人,當中的一批佼佼者,後來還成為了朝廷的重臣。

 數年之後,科舉制徹底取代此前已經沿用了千年的察舉制,成為皇朝選拔人才的唯一途徑。

 據說,最先提出科舉制並勸服皇帝和大臣接納的,便是喬後。

 因此,之此後接下來的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喬後在天下士人的心目中便成了一個猶如神女般的傳奇,許多人爭相為喬後寫詩作賦,當中不少作品廣為流傳,而能夠金榜題名,最後在皇宮賜宴上得喬後賜酒,更是成了許多士人的夢想。

 喬後之美名,洛陽內外,無人不知,然而傳著傳著,不久之後,也不知最先是從哪裡出去的小道消息,最後洛陽坊間最是津津樂道的,竟不是喬後如何賢惠,而是皇帝懼內。

 據稱,今上登基之前,還在幽州為燕侯起,便已經有了懼內之名,因喬後禁止,竟不敢納美,如今后宮空虛只得皇后一人,膝下又無太子,今上卻依舊不納后宮,十有八九,恐怕非但懼內,而且懼的不淺。

 倘這傳言是真,那麼大燕的開國皇帝,非但是天下第一之人,而且,是天下第一懼內之人。

 民眾津津樂道這種關於帝后的小道消息,自是不敢、也非蓄意存了惡意,只是出於驚詫,加上人皆有之的一點好事之心作祟罷了,何況還是高高在上的帝后關起門的兩夫妻事兒,哪個不感興趣?架不住傳的厲害了,後來漸漸竟又流返入了皇宮,甚至,到了連朝臣也人人得知的地步。

 當年追隨過皇帝打過天下的那些舊日將臣,對帝后之間的那點事兒,其實也分兩派。如公孫羊,覺得皇帝之所以不納后宮,乃是出於喜愛皇后居多,而如衛權,心裡則是暗戳戳的覺得,帝乃真懼內也,從前也就罷了,如今竟連民間也知道了,未免有失天子尊嚴,只是,這些人雖想法不一致,但都深諳個中隱秘,也沒人會蠢到跑去皇帝跟前說這事兒去尋晦氣。

 偏就有幾個前朝舊臣,不知老虎屁股摸不得,加上出於那麼一點兒想將自家女兒送入后宮的心思,竟還特意正兒八經地聯名上了道洋洋灑灑的奏疏,疏裡旁徵博引,談今說古,以“天子一娶十二女,象十二月,三天人九嬪”和帝后膝下至今只得一公主的理由,請皇帝立妃,充盈后宮。

 第二天,折子被退回,上頭只御筆硃批了一句話:爾等詛朕,生不出兒子?

 大臣驚悚,慌忙又上告罪書乞罪。

 自此之後,滿朝再無人敢提后宮之事。

 又另據小道消息,帝后來竟還拿他處置這事的經過到喬後面前獻媚邀功,喬後得知,不過一笑置之罷了。

 帝后對信都都懷有很深的感情,因此地對於帝后而言,是個具有特殊意義的所在,皇帝命人將信宮檀台予以修繕,改名“嘉信宮”,作為洛陽之外一處行宮的所在,此後數次出洛陽巡九州,帝后均路過信都駐蹕。

 大燕皇朝,從建立的第一日起,便進入了政通人和的清明時代,後世正史,更不吝以“明君賢後”這樣的溢美之辭來描述大燕帝國的開國帝后。

 而對於坊間之人來說,開國皇帝年輕英武,又據有幸得以近覲過喬後的人四處言講,後貌美傾國,乍見之下,宛若得見天人。這樣的一對神仙眷侶,本就深具傳奇色彩,加上廣為流傳的“帝懼內”之說,煌煌冠蓋下的天家帝后,關起門來夫婦相處到底是何種辰光,因宮牆高深不得而知,未免更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有好事的野史稗官民間說書之流,為滿足坊間窺私之心,便憑空臆想生編硬造,只是任憑他們如何臆想,又豈能得知真況?

 以下所記錄的種種,均出自帝后起居注,筆者絕無分毫增添或是刪改,以紀年為順序,如實擇選謄錄,以饗讀者。

 這第一樁事,便從太和一年的首場恩科說起。

165

大燕首開先河地實行科舉入仕制度, 這一消息放出, 天下寒門士子, 無不奔走相告,歡欣鼓舞。

 有人高興, 自然也就有人反對。反對的聲浪, 自然來自既得利益遭受損害的舊日士族門第。可惜胳膊擰不過大腿, 如今的這個皇帝,雖有懼內之名,施政亦寬,但手段卻雷厲風行,該鐵腕的時候絕不手軟, 更不像前朝劉氏那樣要倚仗這些地方士族來穩固統治, 是以一陣亂哄哄反對過後, 也就不了了之, 何況, 也並非所有士族門第都跳出來反對科舉制度,也有開明之士贊同,其中最著名的代表,首推渤海郡的高恆。

 高恆出自名門,雖一向不入仕,但高氏為渤海望族,高恆本人又有“渤海冠冕”的美稱,名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朝廷頒布科舉制後沒多久,各地士族對這一新政紛紛加以批撻的時候,他卻第一個站出來公開表示擁戴,不但如此,他還是渤海郡首個自舉參加首場科考的士人。

 消息傳出,整個渤海郡為之熱議。

 按照頒布下來的詳細考制,縣試、州試以及會試,全部實行嚴格的封名閱卷,因為是開朝後的第一科,皇帝極其重視,為真正選拔人才,杜絕舞弊,全國十三州一部,全部由朝廷派去學官督察整個經過,一旦有營私舞弊被查證,相關涉案官員和士子,腦袋就要不保。

 也就是說,這將是一場完全靠實力說話的選拔考試。以高渤海的名望,他若真想做官,也完全不必用這種冒險方式去入仕,甚至,在旁人看來,這舉動簡直和驚世駭俗無二了。

 先不說甘願自降身份和普通士人一起參與科舉,即便最後獨佔鰲頭,于他而言也不過錦上添花,但萬一被淘汰,對于他的名望來說,不啻就是一個污點。

 高渤海的親族朋好紛紛前來相勸,偏他不听,反而躊躇滿志,笑道︰新朝革除陳弊,萬象更新。科舉一制,更如清風拂面,蘭馨我鼻,可見朝廷不拘一格用人之心,我輩既忝入士子之列,又有幸得遇清政仁治之朝,自當全力入世,豈可為愛惜從前幾分薄名而裹足不前?

 此話傳開,渤海內外,無人不甘心拜服。

 在高渤海的“明星”效應之下,其余一些士族為了向新皇帝表自己的效忠之心,也紛紛選派子弟參考,短時間內,竟蔚然成風。

 高渤海的這一番話,不但極有大家風範,而且也充滿了自信。

 他也實在是有這樣自信的資本,不但才高八斗,通□□騎術,而且對策論也頗有見解。縣試、州試一路暢通無礙,次年春,以州試第一的名次,昂首赴洛陽參加最後一場會試。最後名次出來,他與兩位士子一道名列三甲。

 會試主官太學博士大儒方希,不敢自己做主,將三份應卷單獨列出,連同上榜的其余全部試卷,一同呈到了御前,請皇帝親自排定名次。

 ……

 午後,艷陽照在皇宮殿宇層層暗綠色的琉璃瓦上,鴟吻拱立,飛檐翹角。

 帝後用作日常起居的北宮華光殿內,一尊錯金青銅博山爐的山形蓋口里,緩緩地吐著裊裊的燻香輕煙,繚繞四散,雕刻在爐腰上的仙人靈鳥,便飄飄欲飛,望去猶如置身海上蓬萊仙山。

 殿內層層煙羅綃帳,明亮的光線被一層層篩濾,漸至內殿,轉為幽暗。

 幾個彩衣宮女悄然立于殿角,屏息候著皇後午覺醒來。

 ……

 方希得皇帝賜坐,端正坐于一張繡榻上,滔滔不絕地評述著此次會試的結果。

 皇帝在案後,一邊听他評述,一邊看著另外擇出來的三份試卷。

 紙地的試卷,在他指間翻動,發出輕微的沙沙之聲。

 半年之前,工造署工匠經過反復試驗,終于制出了能夠完全取代帛縑和竹簡用來流暢書寫的紙張。

 新造出的紙張,一改從前難登大雅之堂的粗劣質地,不但潔白柔韌,極易書寫,而且比起帛縑,成本低廉的多,工造署將造紙方法傳播到全國,短時間內就迅速推廣開來,此次科舉,士子應答所用的卷,應朝廷之命,全都書寫在紙張之上。

 “陛下,此三份試卷,乃老臣等人審閱過後,反復推敲,共同推舉所得,位列三甲,尤其是渤海高恆……”

 方希正說著,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輕巧的腳步落地之聲,仿佛有人在宣室里跑動跳躍。

 這極不合規矩,尤其,此處還是御書房。

 何人如此恣肆,竟敢在皇帝跟前這般奔走跳躍?

 方希一停,就听到身後傳來了清泠泠的一聲嬌□□孩兒聲︰“父皇!”轉頭,門口已進來了一個小女孩兒。

 女孩兒才兩歲大小,生的卻已粉雕玉琢,極是惹人愛憐,額前留一簇齊平的烏黑劉海,兩邊各扎一丫,皮膚雪白,雙眸 黑,身穿粉嫩顏色的小裙裳,旁若無人蹦蹦跳跳地朝著皇帝跑了過來,到他近旁,攀住了皇帝的胳膊,奶聲奶氣地說道︰“父皇,你在看什麼?”

 方才皇帝听他評卷時,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方希覺得他似心不在焉,甚至仿佛有點不快。

 這讓方希感到忐忑,疑心遴選出來的這頭三甲文章不合聖意,所以一直在大力解說。

 但此刻,他卻看到皇帝笑了,將小蘿卜丁大的女孩兒抱到了大腿上,讓她坐在懷里,這才繼續翻著試卷。

 方希暗暗納罕。

 他自然認得,這忽然跑進宣室里的小女孩兒,便是今上和喬後的愛女長寧公主。

 他也听說過,皇帝對公主極是寵愛,不但讓她自由出入宣室,和大臣議事時,倘若公主恰好在,又不願離開,皇帝干脆就抱她坐身上。

 沒想到今天竟讓自己真的見到了這一幕。

 見小公主坐在皇帝懷里,趴于御案上,托腮微微歪著腦袋,雙眸睜的圓溜溜地望著自己,方希不禁干咳了一聲,神色嚴肅,腰背坐的也更加筆挺,接方才的話,繼續說道︰“陛下,尤其是渤海高恆,文章沉博絕麗,天機雲錦,策論應答,更是切中要點,下筆生輝。此人不但素有才名,此次科舉,鼎元之位,也是當之無愧……”

 皇帝已經放下了卷宗,望了方希片刻,起先不語,忽然手指用力叩了一下案面,發出響亮的“嗒”的一聲。

 方希一愣,停了下來。

 皇帝面無表情地道︰“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方希不甘,忙站了起來,再解釋道︰“會試三甲之卷,乃是共同推評出來後,拆開名目一欄,老臣才知此卷為高渤海所作,絕無半點徇私。且並非老臣一人被他文章所動,丞相閱後,對高恆一卷也是贊不絕口——”

 “退下去吧。”

 皇帝又重復了一遍,語調更冷淡了。

 小公主飛快回頭,看了父親一眼,見他繃著臉,從他膝上跳了下去,跑到方希的跟前,仰頭望著他小聲道︰“我父皇他不高興了!上回有個人,我父皇不讓他說,他還要說,惹我父皇不高興,最後被他罵了一頓,好可憐……”

 方希想破腦袋,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如何觸了皇帝的逆鱗,臉一陣紅一陣白,低頭見小公主正用同情目光望著自己,心里感動,勉強露出笑容,朝她恭敬地躬身道謝,只得退了下去。

 ……

 小喬因昨夜陪魏劭批閱奏折到深夜,回寢宮後又沒睡好,中午感到有些困頓,便去補了個覺,綿長一覺,慵懶醒來,睜眼見腓腓不在邊上了,便向宮女問她去向。

 宮女束起遮擋陽光的層層輕紗綃帳,內殿里光線立刻充盈。

 其中一個笑道︰“方才小公主醒來,命婢等不許喚醒皇後,自己悄悄下了床,說要去尋陛下。春媼便送她去了。”

 腓腓如今兩歲多了,被她那個父親寵的就差上房揭瓦了。皇帝下朝和大臣們在宣室里議事,倘若非重大事務,小公主突然從御案後冒個頭出來,把冷不防的公孫羊等人給嚇上一跳,這也是常有的事。

 皇帝非但不以為忤,每當這種時候,反將她抱坐于膝上。

 然後,大臣們就只能對著歪腦袋趴桌沿上盯著自己那張一張一合嘴巴看的出神的小公主繼續說話。

 這樣的一幕,估計大臣們漸漸也習以為常了。

 小喬梳好頭,見腓腓還沒回,稍稍勻了勻面,便出了華光殿。

 魏劭自登基後,早朝晏罷,勤政不輟,每日批閱奏章,往往要到深夜才能回寢宮歇息。

 這辰點,朝會應已散了,他想必在宣室。

 ……

 方希懷著沮喪不解心情,從宣室出來,走在宮道上時,迎面看到喬後在宮人伴簇下往這方向而來,花容雲裳,珠輝玉麗,恍若神仙妃子,忙遠遠停于路邊,等她近了,向她問安。

 小喬含笑道︰“博士可是為會試之事來見陛下?”

 方希也知科舉之議最先就是出自喬後,何況皇帝對皇後一向言听計從,朝廷里這早就不是什麼秘密了,在她面前,也無什麼可隱瞞,說道︰“正是。臣方才將評出的三甲卷宗呈與陛下。至于何人點為鼎元,由陛下定奪。”

 小喬問︰“這三甲都是何人?”

 方希報了另二人的名字,道︰“三人中另一人,年歲最少,皇後想也听說過他的名字,便是渤海高恆。”

 想起皇帝听自己評述高恆文章的反應,心里終究還是不解,忍不住又告起了狀︰“恕臣斗膽,再在皇後面前說一句,陛下開科舉入仕之先河,此為關乎社稷之大事,既委老臣以重任,老臣自要竭盡全力,不敢有半點懈怠。以老臣所見,高渤海文章錦繡,胸有乾坤,鼎元之位,實至名歸。只是方才老臣在陛下面前推高渤海時,陛下似有疑慮。若因他向來之名,為避嫌而埋沒此文,未免可惜,也有悖于陛下當初開科舉以網羅天下英才的初衷。”

 小喬自然知道高恆也參加了首場科舉,當時乍听到消息,還感到很是詫異,更沒想到,他竟一路這麼考了上來,最後入了洛陽。

 皇帝的心里,彎彎繞繞到底在想什麼,別人不知,小喬卻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一听就知道是怎麼回事。

 望了眼一臉費解的太學博士方希,微笑道︰“陛下即便不取,想必也是有他考慮,何況還未定奪?博士安心回去,等著消息便是。”

 等方希走了,小喬入宣室。

 春娘和幾個宮人正立在宣室之外,見她來了,忙迎上。

 “公主在里頭呢。方才她醒來,就要來尋陛下。”春娘低聲道。

 小喬點了點頭,一進去,看到腓腓跪坐在魏劭的膝上,魏劭一手抱著女兒,一手拿了張卷子,對著腓腓一句一句地讀,問道︰“腓腓覺得這篇如何?不如選為榜首?”

 “可是人家不知道啊!太難了!”腓腓在父親腿上扭來扭去,愁眉苦臉,“剛才那個被父皇趕走的的白胡子老翁公,好像很有學問的樣子,父皇要是實在不知道,就再去把老翁公叫回來……”

 魏劭抬頭,看到小喬來了,手一頓。

 “娘親!”

 腓腓一直習慣照原來的稱呼喚小喬娘親,見她來了,眼楮一亮,如釋重負,忙從魏劭身上爬了下來,朝她飛快地跑來。

 “娘親!父皇非要給我讀那些我听不懂的話!還要我幫他選!好難啊!娘親你快幫幫父皇!”

 說完丟下皇帝,一溜煙就跑了出去。

 小喬目送女兒身影消失在門後,轉頭看了眼魏劭,朝他走了過去。

 魏劭若無其事,仿佛順手般,將一份卷宗壓在了最下面。

 小喬到了他近旁,道︰“方才你在做什麼呢?現成的太學博士不請教,竟讓腓腓幫你定奪名次?胡鬧的也是沒邊了。”

 魏劭張臂將她摟了過來,按她坐到自己膝上,便似方才抱著腓腓那樣的抱著她,低頭湊到她的香膩頸窩里,深深地聞了一口,才含含糊糊道︰“我不耐煩听那些老學究教訓我。不如你幫我定吧。”

 小喬瞥他一眼,笑道︰“好啊,妾身斗膽,那就僭越了。”

 伸手便將他方才壓在了最下面的那份卷宗給抽出了出來。

166

 魏劭一怔,好在反應奇快,沒等小喬展開,刷的便將卷宗從她手裡拿走。

 小喬看了他一眼,攤開白白嫩嫩一隻手,朝他筆直地伸了過來。

 魏劭將那只捏著卷宗的手背在了身後,乾笑:“這篇寫的不好,你看別的……”

 “我要瞧瞧。”

 小喬笑望著他。

 魏劭不動。

 小喬便自己伸手到他背後,抽他手裡的卷宗。

 魏劭捏著不放。

 小喬臉上的笑容沒了。

 “鬆手!”

 魏劭手一松,卷宗便被她抽去了。

 見她翻開卷宗,低頭流覽著文章,視線最後落在名欄上,凝神若有所思,壓下心裡咕嘟咕嘟冒泡的酸意,說道:“高恒此文,空堆砌辭藻罷了,實則言之無物。蠻蠻以為如何?”

 小喬放下卷宗。

 “方才來的路上,正好遇到了方博士,我順口問了聲會試判卷。博士的意見倒是和陛下你截然相反。據博士所言,高渤海的答卷點為鼎元,當之無愧。”

 魏劭一窘,乾咳了聲:“非我詆毀前朝!像方希那些人,到底是如何才混成了太學博士的?分明一篇雜燴,硬要說成什麼鼎元之文!還不是因了高恒的那幾分名氣,寫出來便是狗屎,他們聞起來也是……”

 他原本一臉義憤填膺的模樣,見小喬望著自己,聲音漸漸地輕了下去,終於停了下來。

 “繼續啊!”

 小喬還側身坐在他的膝上,見他停了,催了聲他,挑了挑秀氣的眉頭。

 魏劭和她四眸對望片刻,忽道:“你也故意和我作對是不?我直說了吧!我就是看不慣這個高恒!何況……”

 他斜眼看著她:“何況他來考,分明就是別有所圖!你敢說你不知道?”

 小喬盯了他片刻,原本還繃著臉,忽然實在憋不住了,嗤一聲笑了出來。

 “何為別有所圖?你說清楚!”她笑吟吟地道。

 魏劭一氣之下說溜了嘴,原本還有點擔心小喬著惱,忽見她笑,色若芙蓉,心神一蕩,趁機一把抱住了她:“可是你要我說的,我說了你可別怪我!從前我就知道這個高恒對你別有所圖!分明你已嫁我為妻,他卻說你是他什麼知己,這便罷了,竟還敢開口邀你去看雲門摩崖?他不是對你別有所圖是什麼?原本我想著,這麼些年過去了,我本也不和他計較了!沒想到他如今竟又來……”

 他停了一停。

 “又來什麼?”

 “又來引你注意!”

 魏劭越想越惱,“以渤海高氏之名,他要做官,前朝時候早就做了!偏早不出來,晚不出來,非這時候冒出來參加科舉,分明是他聽說了這科舉之制是你所倡,這才故意投你所好,引你注意!”

 “你羞不羞!多少年前的老皇曆,腓腓也都三歲了,虧你竟還牢牢記著這麼點芝麻大的小事大做文章!科舉制剛出來的時候,天下士族反對聲一片,我知道陛下你英明神武,不屑靠舊日地方士族來穩固江山,可要是他們真抱團起來反對的厲害了,地方也不穩定,陛下你又不能因為這個就砍他們腦袋,你還得想法子擺平,是吧?高渤海不但公開支持陛下,而且頂住壓力參加科舉,以他的影響力,這才封住了士族之口。大燕開科舉,目的是什麼?不拘一格,網羅天下英才!如今他憑才華一路到了會試,你非但不獎賞,反而無理取鬧!”

 小喬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心口:“我看你啊,心眼比針鼻都大不了多少!”

 “我就這樣,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魏劭陰仄仄的,“那些士族再鬧,惹惱我了,有的是法子搞死他們,無須他高恒出來給我充好人!”

 小喬眉頭微微蹙了起來:“我怎麼覺著,你有昏君的潛質啊?”

 “昏君就昏君!”魏劭眼睛也不眨一下,“不管你說什麼,總之這個高恒,我看他就是不順眼!他文章寫的再好,治世再有能力,也休想我錄他!”

 小喬盯了他一眼,將他抱著自己腰肢的兩隻手給拿開,站起來似笑非笑道:“陛下開心就好。妾先告退了。”

 轉身便往外去。

 帝后同處一室時,宮裡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若非召喚,宮人必都主動退在外頭。

 所以這會兒,偌大的宣室裡,就只有帝后二人。

 “站住!”

 “回來!”

 “等等——”

 小喬走到門口身,身後起了一陣腳步聲,魏劭追了上來,從後拽住了她的手。

 “我錄他為第二名!這樣總行了吧?”

 小喬回頭。

 “這個榜首,我是不能給他的!開科取士,雖不是將士族子弟拒之門外,但這首場的用意,卻是朝廷向天下人表明不拘一格用人才的決心,這話還是你跟我說!高渤海文章就算好,首場取他為榜首,便是悖逆了新政初衷!我取他為第二名,大不了再額外給他些封賞,算是奪了他榜首位置的補償!”

 “這樣,你可滿意了?”

 他臭著一張臉。

 小喬慢慢露出了笑容,她伸臂環抱住他腰身,踮起腳尖,親了親他,唇湊到他耳畔,低低地道:“我夫君明明英明堪比堯舜,方才卻偏要亂吃飛醋,也不怕人笑話……”

 魏劭臉色軟和了。

 “蠻蠻眼裡,只有陛下一人,天下其餘男子,莫說沒有再勝過陛下的,便是真有,蠻蠻也決計不會多看一眼的……”

 終於等到了美人兒這樣的綿綿情話,魏劭半身便酥了下去,方才的悶氣立刻全都不翼而飛,一把反抱住了她,耳鬢廝磨,忽想了起來,忙道:“蠻蠻,我知你一直想看那塊雲中摩崖,我從前也說過,要帶你去看的,只是一直不能脫身,到如今還沒成行。不如把事情放一放,我帶你和腓腓出宮!”

 小喬一怔,笑著搖頭:“摩崖可看可不看,夫君不必特意為了我而大費周章無謂出巡。”

 魏劭當時含含糊糊地應了,心裡卻憋著這事,第二天召了公孫羊來,將擬定的科舉前三甲給他看了,然後,重點向他透漏自己想出宮一段時日的想法。

 誰知話還沒說完,就被公孫羊以一堆聽起來很有道理的理由給阻攔了。

 皇帝心裡鬱悶,只得壓下了念頭。

 半個月後,大燕的首場科舉取士放出了皇榜。

 最引人關注的渤海高恒奪了榜眼之位。

 首場科考,頭三名裡,寒門士子占了兩位,士族一位,這樣的結果,可算皆大歡喜。

 高恒雖未能占的魁元,但也算達成了初衷,並無任何遺憾。

 那日皇宮賜宴,帝后連袂而來,多年之後,終於再次得以和當年在西王母神殿裡一同作畫題詞過的那位女子見面,這令高恒感到十分激動。

 喬後在他心目之中,早已成了女神般的存在,絕無半點褻瀆之念。何況以她的地位,自己豈能心存不敬?

 他本無入仕之心,何況時下,像高恒這種出身士族的才子文人,骨子裡清高風流,皇帝未必也真正放在眼裡,但當年那位令自己一見難忘的燕侯夫人,卻不一樣。她如今貴為皇后。他又聽聞,朝廷頒佈的科舉新制,最先是喬後所倡,得知士族紛紛反對,他立刻熱血,什麼也沒多想,站出來就表示支持。

 能夠為喬後效上自己的一份綿薄之力,高恒與有榮焉。

 是以今日皇宮賜宴,他跪受喬後賜酒,見喬後向自己含笑點頭,又親切問話,心裡激動萬分,眼睛裡一時也沒了皇帝,以致于一時失態,忍不住道:“微臣處有天下十大摩崖的拓本,尤其雲中摩崖拓本,乃我親自拓制,幾與原作分毫不差。皇后若不棄,微臣願敬獻皇后,聊表忠心。”

 皇帝臉色微微一沉。皇后含笑婉拒,稱不敢奪愛。高恒面露憾色,皇帝的臉色,卻才稍稍好了些。

 半個月後,皇帝封官,將高恒遠遠地打發出了洛陽,這才終於覺得舒服了許多。

 只是他心裡始終還是惦記著一件事。

 兩個月後的一天,終於,一件龐然大物,被裝在一個高三丈,長達四五丈的封閉大箱子裡,前頭以六馬拉駕,在神色嚴肅的賈偲的指揮下,由一隊士兵前後護送,入了洛陽的南城門。

 這看起來十分沉重的巨大箱子,招搖過市地穿了半個皇城,排場浩大,幾乎引來半城居民,目送它最後被送進了皇宮的大門。

 箱子裡到底裝了什麼?

 路人議論紛紛,最後大家比較認同一個說法,從重量和護衛的級別來看,箱子裡應當裝滿了金銀和寶器。

 路人的熱議隨風飄入賈偲耳中的時候,他那張緊緊繃著的臉,簡直快要崩潰了。

 他頗是擔心,要是洛陽民眾知道箱子裡裝的其實是一塊頂著雲中當地人敢怒不敢言的白眼、徵調了幾十個石匠沒日沒夜地從山頭上鑿下來的大石塊,為了把這塊大石頭順利運進洛陽,中途水路陸路連續輾轉,耗費了無數的人力物力,其實不過就是皇帝為了討好皇后而幹出的一件即便在他看來也覺得有點荒唐的事兒,民眾會不會在背後編排皇帝是個極有可能一世而亡國的昏君料子?

167

“閉目,不許偷看……”

 小喬被魏劭捉手,照了他再三叮囑真閉上眼睛,在一群宮人遠遠的圍觀下,由他帶著自己慢慢轉過御花園的甘泉池,最後終於停下了腳步。

 “到了。睜開眼睛!”

 聽到耳畔傳來他似乎洋洋得意的聲音。小喬便睜開眼睛。

 一抬起視線,她的眼神立刻就直了。

 這……

 這是什麼?雲中摩崖石刻?

 她盯著面前的這塊巨型摩崖:高將近三丈,長四五丈,矗立在她的面前,就像是一座小山峰……

 確切地說,這本就是一座山壁的其中一部分,只是人為地從原來的位置被硬生生地給鑿了下來,雖然已經經過用心的修護,但經風雨侵蝕過的岩體表面罅隙裡,依然還有殘餘青苔的痕跡。

 她慢慢地轉頭,對上了皇帝求表揚的一雙眼神兒。

 “這就是你說的要給我的驚喜?”

 “是啊!”

 她剛才的反應,魏劭早收入了眼底。

 她竟然沒有驚喜地跳起來?!

 難道沒認出來這是什麼?

 魏劭手指戳著矗立在甘泉池旁的那塊龐然大物,強調:“雲中摩崖的真身!”

 高興吧?感動吧?

 其實也沒什麼,一點小小心意而已。

 皇帝強忍著,總算把最後蹦到了喉嚨口的這兩句話給摁了回去,在旁注視著他的皇后,期待她更多反應。

 小喬走到摩崖前,伸手慢慢地觸碰上頭那一個一個刀削斧鑿出來的仿佛帶著數百年風雨氣息的字。

 “短期內我怕無暇帶你出洛陽,知你一直念著,索性就把它搬了過來,往後你隨時可以看,想怎麼看就怎麼看……”

 高恒的拓本再好,怎麼比得上活生生鑿下來的摩崖?甩他到不知道哪裡去了!和皇帝老子比獻殷勤?沒門!

 “如何,喜歡嗎?”

 良久,見她背對著自己遲遲沒有發聲,魏劭忍不住走到她近旁,問。

 小喬終於回過頭。

 “陛下考慮真是周到,我實在是……”

 “始料未及呢!”她斟酌了下,笑道。

 小喬的反應,令魏劭心裡有點失落,出於一種彌補的需求,伸手便摟住了她的腰肢。

 小喬回頭看了眼,一群宮人就在甘泉池畔,目光都似投向這邊,輕輕掙扎了下,推他胳膊,“有人在,大白天的……”

 “何妨?”

 魏劭渾不在意,只是見她躲閃,頭也未回,朝身後那群宮人拂了拂手。宮人忙離開。他於是低頭,輕輕舔咬她嬌嫩的耳朵,用淳厚的充滿了誘惑的沙啞語調在她耳畔情話綿綿:“只要蠻蠻喜歡,和為夫說一聲,這世上無論什麼,為夫都幫你弄過來……”

 耳朵被他又吹又咬有點發癢,小喬縮了縮脖,推開他臉後,嫣然一笑:“夫君待我真好,只是……”

 她頓了一下,“這摩崖好好地在雲門已經幾百年了,陛下說鑿就給它鑿下來了,又一路輾轉搬到洛陽,幸好沒損壞,若是有所毀損,我豈不是成了罪人?”

 魏劭遲疑了下:“你不高興?”

 小喬搖了搖頭:“我知道陛下是為了我,怎會不高興?只是我替陛下有點犯愁……”

 “愁什麼?”魏劭一怔。

 “衛權他們要是知道陛下為了讓我滿足眼福,竟把雲中摩崖給搬進了皇宮,一定會彈劾。衛權的那個性子,陛下你也不是不知道……”

 魏劭心裡不由自主咯噔了一下。

 衛權什麼樣,沒人比他更清楚了。當年被他追著追到了如廁之所的一幕,到如今還歷歷在目。

 “不用管他!”他皺眉,口氣很硬,“我不過叫人給你弄了塊石頭,他連這也要管?”

 小喬歎了口氣:“衛權他們就算了。太皇太后一回宮,肯定也會知道,問我的話,到時候我怎麼說呢?”

 徐夫人如今貴為太皇太后,居於嘉德宮。她在宮裡的時候,腓腓每天都要去□□母跟前承歡膝下,兩人感情極好。前些天,徐夫人帶著腓腓一道出宮去了皇家大明寺,今天還沒回來。

 照原定計劃,過兩天也就回了。

 小喬兩手捉住魏劭龍袍的衣袖,輕輕晃啊晃的:“太皇太后要是問這摩崖怎麼從雲中跑到了御花園裡,我怎麼應對她老人家啊,陛下?”

 魏劭一時說不出話了。

 他居然把這茬給忘了!當初腦子一熱叫了賈偲來,把事情交待下去就等摩崖到洛陽,也沒想那麼多。

 如今東西是送到了,魏劭忽然發現,自己好像搬了塊燙手山芋進皇宮。

 先不說小喬的反應,遠沒有他當初預期中的欣喜若狂。雲門摩崖這樣有名的古跡被他給弄進了宮,也根本不可能瞞天過海,像小喬說的,遲早是要傳到衛權的耳朵裡,他是自己親口封的御史大夫,如今開國不久,吏制清明,百官沒什麼茬讓他可找,他吃飽了沒事幹,要是知道這事,一定會嘰嘰歪歪。

 魏劭自己倒無所謂,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真惱了,把他趕走就是。

 但是這麼一來,小喬就要遭池魚之殃了。說不定還會讓人誤會,以為是皇后要皇帝這麼幹的。

 更何況,還有祖母一關。若是問起,確實有點不好交待。

 “要不……等祖母回來,我便自己說,是我想鑒賞摩崖!這才命人把它給弄來了!”

 小喬搖了搖頭:“陛下你自己說,祖母會相信嗎?她老人家必定知道你是為我做的,口頭自然不會責備我,可是心裡一定會想,蠻蠻不懂事,竟讓皇帝陛下做這樣的事,也不知道勸勸他……”

 一定是天氣太熱,頭頂的日頭也太大了,這麼站了一會兒,魏劭就感到後背開始發熱了。

 “那怎麼辦?”

 魏劭看了眼大石頭,“我弄都弄來了,難不成還要把它給送回去?”

 他的語氣裡,滿是鬱悶。

 當了皇帝,其實依舊諸多羈絆在身啊!

 昏君……魏劭倒忽然有點羡慕起前朝歷代那些能夠隨心所欲的昏君。他倒是也想當個寵自己皇后的昏君,可怎麼就這麼不容易啊!連弄塊石頭進宮,都要顧忌這顧忌那的……

 小喬搖頭:“這麼大的摩崖,長途運送不便,下山本就不易,再送上去更難,即便送上去了,鑿都已經鑿下,恐怕也難以恢復原貌了……”

 她笑道:“不如這樣,陛下叫人將它送到大明寺予以安放。名寺古帖,相互輝映,不但更增風采,也不妨礙天下人繼續觀賞前人墨寶,而且……陛下你看,”她指著摩崖風吹雨打侵蝕過後的表面,“它在山中幾百年,有些石刻已有風化的毀損痕跡,如今運到了洛陽,加以安置,也算是對前人墨寶的妥善保護。皇宮離大明寺不遠,我若想看,隨時都能去看,陛下覺得我這個建議如何?”

 魏劭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凝視著小喬,忽然將她緊緊地抱住,用力狠狠地親了她一口,唇貼到她耳畔,低低地道:“為夫怎麼愛,都愛不夠你……”

 ……

 賈偲外出公差了兩個月,費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削了半片山頭將皇帝要的大石塊給弄進了皇宮,還沒喘勻一口氣呢,當天就又連夜奉命將東西給弄到大明寺裡去,簡直是百思不得其解。奈何命令出自最高上司,焉敢有半分質疑?急忙帶了人,將摩崖又裝回箱裡,連夜給送到了大明寺。

 ……

 第二天的一大早,天還沒亮透,皇帝早朝升位於寶座,屁股還沒坐熱,御史大夫衛權迫不及待地出列,手握一張寫滿了發言提要的笏板,下跪行禮,得平身後,果然面帶凜然,開始勸勉皇帝了,大意說自己昨晚連夜得知一個消息,陛下你竟然派人去了雲中把摩崖給搶走,弄到了皇宮裡。這是很不對的行為。雖然天下的東西都是皇帝你的,但這並不表示皇帝你可以把所有看中的東西都給弄到皇宮裡去。雲中當地民眾對此也很不滿,這樣的行為也有損于皇帝和皇后的光輝形象,我是為了維護皇帝你的名譽這才開口,請皇帝及時糾錯,巴拉巴拉等等等等……

 衛大夫一口氣說完,口乾舌燥。

 皇帝冷冷一雙龍目投向他,高傲地揚起龍臉,回應說,朕確實幹了這事,但不是像你說的那樣,在和百姓搶東西!朕是心痛於雲中當地人不知保護古人墨寶,聽憑它在懸崖上風化毀損,出於保護的目的,這才把摩崖給鑿下來運到洛陽,昨夜便已經送到了大明寺裡,妥善加以保護,等修繕完畢後便可對世人開放,你不知道詳情,聽風便是雨,這樣污蔑本皇帝的節操,居心何在?

 衛權一呆,慌忙五體投地,請求皇帝恕罪。

 於是公孫羊等人也紛紛替他求情。

 皇帝自然見好就收,大方地表示無妨,說這是衛大夫的職責所在,雖然你冤枉了本皇帝,但本皇帝是不會和你計較的。

 於是當天的早朝,最後在滿朝文武的一片歌功頌德聲裡結束。

 皇帝下朝後,回想著金殿裡衛權那張目瞪口呆心悅誠服的臉,心情極其愉快,回後宮後,也不去宣室了,直接就往寢宮去找皇后,打算先來個白日宣淫。

 世人都說皇帝好,三宮六院任他跑。魏劭不想三宮六院,他是深深覺得,自從做了這個皇帝,他就累的像頭驢子,天天五更不到去上朝,回到寢宮是半夜,簡直比從前打仗還要累人。

 每天能完全放鬆下來和小喬私密相處的機會,就只剩下半夜那麼短短幾個時辰,刨去“正常”的睡覺,再刨去小公主經常半夜睡著睡著醒來要和他搶小喬的時間,他能抱著美人皇后睡那種“覺”的時間,永遠都嫌不夠。

 再不抓緊最後的一點時間,等過兩天太皇太后帶著腓腓回宮,就不能隨時隨地可以方便行事了。

168

層層綺羅綃帳, 將白日的光線擋在了光華殿外。

 寢殿幽暗, 博山吐著縷縷芬芳, 鳳形鎏金燭臺鳳嘴銜著的顆顆明珠若含雲煙。流蘇合歡寶帳裡,錦衾粲爛, 麗人頭上雙插翠翹鳳釵已東一支西一支地零落掉在雲枕, 低鬢散亂, 玉肌回春雪。

 “蠻蠻要為夫快些還是慢些”

 皇帝忍著燎身之火,稍稍放緩了些,親吻她閉著的眼皮子,哼哼著問她。

 身下美人兒兩頰粉紅,羽睫微顫。

 “這樣”

 “還是這樣”

 “朕要你說”

 “嚶嚶嚶夫君怎麼樣都好”

 美人兒終於開口, 皇帝龍心大悅, 探舌纏吻住了檀唇小口, 龍, 根怒挺, 一陣金鉤玉墜亂顫發出的輕微金玉碰撞聲裡,玉人斷斷續續嬌啼,聲聲酥骨。

 正所謂“歡榮若此何所苦,但苦白日西南馳”,我們英明神武的皇帝抱著他的美人兒皇后在龍床上翻滾,滾的酣暢淋漓毛孔舒張、舒爽甜美難以言表之時,忽寢殿外傳來一陣宮人的說話之聲。

 嘉德宮裡的那只貓兒,也不知怎麼回事,跑出去竟掉到了御花園的甘泉池裡。

 貓兒年歲漸大,平日白天也不大活動,以曬太陽睡懶覺居多,今天宮人便沒怎麼留意它,等發現後將它從池子裡撈上來的時候,瞧著似快要淹死了。

 太皇太后養了這貓兒多年,七八歲大了,肥頭肥腦,渾身雪白如同滾繡球兒,一直伴在她的身邊,腓腓小公主對它更是喜愛,天天都要來和它玩上一會兒,因為這次去寺院,攜帶不便,這才留它在宮中。

 沒想到竟出了意外。

 宮人萬分惶恐,眼見貓兒不行了,不敢隱瞞,慌慌張張地奔來皇后這裡報信請罪,自然被光華殿外守著的宮人給攔住了。

 皇宮裡本就安靜,此刻午後的時光,更是靜謐無聲。殿外一說話,聲音便隱隱約約地傳了進去。

 小喬被魏劭八爪魚似的纏著,沒聽清楚外頭到底在說什麼,只依稀聽到宮人聲音帶了焦惶哭調,似出了什麼事兒,心裡疑惑,便睜開眼睛,推了推他。

 魏劭興頭上被打擾了,自然不快,含含糊糊地說了聲“不要管”,偏她推自己不停,這才無奈停了下來,也沒下龍床,一隻手撩開了帳子,探頭朝外,沒好氣地吼了一聲:“何事冒冒失失”

 外頭守著的宮人,本也不敢拿這事兒來打攪帝后,正低聲讓傳訊宮人先等著,忽聽皇帝一聲咆哮,嚇了一跳,雖不見人,慌忙也跪了下去,高聲稟了一遍。

 小喬聽清了,吃了一驚。

 那只貓兒不但陪了太皇太后多年,女兒喜歡它,小喬自己也很喜歡它,且養了多年,感情不淺,只因魏劭一直對貓過敏,所以光華宮裡從不讓它進來半步。

 沒想到它竟掉到池裡淹了

 小喬呀了一聲,焦急,立刻推開魏劭,坐了起來,匆匆忙忙要穿衣裳,魏劭眉頭一皺,強行將她摁回到枕上。

 “貓兒出事了”小喬推他。

 “我先完事再說”

 魏劭神色緊緊地繃著,壓著她咬牙一陣加緊狠命地做事,最後重重一下,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趴在她身上徹底地放鬆了下去。

 “晚上我早些回,你等我我還要”

 事都完了,他還抱著她,一臉意猶未盡被打斷了好事的掃興表情。

 他對那只貓兒一直沒好感,估計死了他也不關心。

 小喬白了他一眼,抱怨他冷血,推開他,下床匆匆穿衣裳。

 魏劭從床上一躍而起,跟她也起了身,沖她呲牙一笑:“我跟你一道瞧瞧去”

 小喬匆匆整理好出來,殿外已經跪了一溜的宮人。

 嘉德宮的幾個宮人見帝后現身了,誠惶誠恐,連聲告罪求饒。

 中午關門的時候,天氣還是晴好,這會兒出來,天色已經轉陰,空中雲霾密佈,遠處天邊的雲層間,隱隱有閃電掠動。

 看起來仿佛就要下雷陣雨了。

 小喬抬頭看了眼天色,匆匆往甘泉池去。

 魏劭亦步亦趨,跟她下了殿階。

 一滴雨水打到了他的臉上,有點濕涼的感覺。

 池邊的一座水榭裡,貓兒用布包著,圍著的宮人見帝后來了,呼啦啦都跪了下去。

 小喬跑到貓兒邊上,抱到懷裡喚了它幾聲,又按它肚子,見它兩隻耳朵無力地耷拉下來,四隻肉肉的爪子也一動不動,看起來真的是死了,又是心疼又是焦急,回頭對著魏劭道:“怎麼辦怎麼辦”

 魏劭見她快要哭出來了,心疼,厲聲叱駡宮人沒看好貓兒。

 宮人跪在那裡本就戰戰兢兢,見皇帝發怒,更是恐懼,紛紛以額觸地,不敢抬起。

 “太醫呢還不去叫太醫”皇帝發號施令。

 幾個太醫跑的上氣不接下氣,匆匆趕了過來,見狀為難地道:“陛下微臣等只會醫人這這畜生,叫微臣等如何下手”

 魏劭道:“人怎麼治,也給它怎麼治快些”

 太醫知這貓兒地位比人還金貴,不敢再抗命,硬著頭皮接過來,圍了上去齊齊忙活了一陣。

 也不知道是這貓兒本就沒死,還是真的是被太醫們給救活的,片刻過後,發出微弱的喵嗚一聲。

 “活了活了”

 太醫大喜,宮人大喜,小喬也歡喜無比,急忙上去,果然,看見貓兒的肉爪子動了動,高興地差點跳起來,抓住魏劭胳膊道:“它活了,活了太好了”

 魏劭瞄了一眼,道:“活了就好。”轉頭對幾個太醫道:“不錯,朕有賞”

 太醫們擦了擦汗,忙向皇帝謝恩。

 小喬歡喜無比。見貓兒救回來了,只渾身濕漉漉的,許是冷,不住地發抖,看起來很虛弱,心疼極了,忙用布將它再包住,想抱起來先帶回去,魏劭已搶上來道:“我幫你抱回去”

 小喬忙道:“不必了。你莫碰。”

 魏劭道:“有布包著,無妨貓兒有些重,你抱不動的”

 他正和小喬爭奪,手碰到貓兒的一刹那,便在此時,頭,是他的魂魄入了那只貓的身體裡,而他自己的肉身,卻在同一時刻被另一個魂魄給奪舍了

 他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但在被奪舍的那一刹那的電光火石的碰撞之間,他清楚地捕捉到了來自對方的一個意念。

 那個奪了他身體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前世的他自己

 魏劭被小喬強行蒙在布裡給帶了回去。他抓狂,用盡各種辦法想讓她明白,那個皇帝已經不是他自己了,提醒她千萬不要把那個人當自己,免得吃虧上當,可是無論他怎麼努力,他能發出的聲音就是“喵”“喵”“喵”

 操操操

 這只該死的貓真的和他犯沖,平時吃飽了睡睡飽了吃,肥頭肥腦渾身是肉,他才這麼撲騰幾下,就感到貓身發軟跳不動了,最後只能仰著個肥肚子,癱倒在小喬的腿上吐著舌頭不住喘氣。

 “皇后,這貓兒也是可憐,今日受了這麼大的驚嚇,奴婢瞧著和平常都不大一樣了。”

 一個宮人說道。

 小喬歎了口氣:“是啊,小傢伙應是被嚇到了。”

 她抱起皇帝貓,憐愛地摸了摸它的腦袋。

 “我是你男人啊”

 魏劭哭喪著臉,喵了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 講魏劭意外穿成了貓,自己的肉身被前世一箭射死了的自己給奪舍後發生的囧事

 最後會換回來的,前世的魏劭也會回去。

 再提醒一遍,很重要,這是純屬惡趣味的番外,不喜勿看~

169

天黑了下來, 貫穿宮室的縱橫走道兩旁的一尊尊長明宮燈, 被宮人次第地點亮, 連綿的燈光,驅散了籠罩在皇宮裡的沉沉夜色。

 皇帝坐在宣室的禦案旁, 雙目久久地望著面前的燭火, 身影仿佛凝固住了。

 直到此刻, 他依舊還是無法相信發生了的這一切:他被那支貫喉而入的箭弩射死之後,竟又死而復生,成了現在的這個自己。

 現在的“自己”,確實是他自己,只是, 卻是另一個似是而非的“自己”。

 除了同為大燕開國皇帝這一點相似之外, 如今的這個“自己”不但比從前的他更早地一統天下做了大燕的皇帝, 而且, 發生在這個“自己”身上的其餘的一切事情, 也都與他從前的經歷迥然相異。

 從混沌裡隨著那道霹靂奪舍的刹那開始,他的腦海裡,便斷斷續續地映出了許多關於這一世的印象:

 如今是太和二年,那些曾隨他一道打了天下的人都還在,好好地做著他的將臣;他的祖母徐夫人健在,這些天去了大明寺,很快就能回宮了;而蘇氏,那個在他原本世界裡被他立為皇后的女人,竟對他的祖母施加過毒手

 混亂了,都混亂了。這個世界裡的一切,包括他此刻身處的宣室,於他而言,全都既熟悉,又陌生

 他已經獨自坐了許久,從日影西斜,宣室漸漸被濃重的暮色籠罩,直到夜色完全吞沒,更深漏遲,但他卻依舊被內心如同波濤洶湧的駭異之感給緊緊地攫住,直到宣室之外,忽漸漸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接著,有女子和宮人輕聲說話,聲柔和而清泠,極是悅耳,他一下就辨聽了出來,就是白天他見到過的那個皇后,來自喬家的另一個女兒。

 在他原本的世界裡,這個喬家女兒給他留下的唯一印象,不過是具死去的冰冷美屍而已,然而在這裡,她卻是另一個自己的皇后,不但如此,還是自己唯一寵愛的女子。

 隨著那女子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被他奪舍了的身體裡的關於和這個女子相處的記憶,頃刻間如同潮水般朝他侵襲而來。

 白天,那個“自己”和她鴛枕錦被,旖旎畫面一幀一幀地在他腦海裡清晰浮現

 倘若說,這都只是來自于那個原本的“自己”的記憶,那麼在他奪舍而來的一刻,她因為懼怕驚雷下意識縮靠到他懷裡的時候,卻是真真切切的感覺,即便到了此刻,他還仿佛留有軟玉在懷的那種觸感。

 他不可能會因為一個女子的這麼短暫一抱而對生出什麼異樣之感。但不知為何,此刻,隨了那女子的腳步聲愈發近了,他卻忽然感到緊張。

 他已許久沒有體會過什麼是緊張了。忽然間不受控制心跳就加快,這令他感到很是不適。

 她是那個和“自己”關係最為親密的人,倘若有人發現他有什麼不對,那麼那個人應該也是她了,這就是自己面對她會產生緊張情緒的的原因,皇帝在心裡對自己說道。

 出於一種連他自己也不知到底為何的微妙心思,他不願讓別人知道正在他身上發生著的這一切。任何人,包括他的這個枕邊人。

 皇帝暗暗地呼吸了一口氣,儘量放鬆自己方才突然就繃了起來的身體。

 貓兒就跟中了魔似的,在小喬跟前折騰了一晚上,送它回嘉德宮,它自己就竄回來,宮人根本攔不住,更捉不到。最後這一次,朝著小喬沖過來黏住她不放,在她腳邊蹭啊蹭的,仰頭看她,輕聲喵嗚喵嗚地叫個不停。

 貓兒一向高冷,養它這麼多年了,像今晚這樣的情況,小喬還是頭回遇到。留下它,怕魏劭回來過敏,再強行送走,不知道為什麼,對上貓兒眼巴巴望著自己的漂亮眼睛,聽它在自己腳邊發出一聲一聲猶如乞求的可憐叫喚聲,心就軟了下來,抱起它親自送到寢殿旁的一間耳殿裡,叫宮人將它的窩搬來,放它進去後蹲下去撫它,哄道:“太皇太后沒回來,你是覺得嘉德宮冷清是嗎你不回也好,今晚就在這裡睡覺,只是不許再亂跑了再胡鬧的話,我真生氣了,知道嗎”

 魏劭鬱悶的要抓狂,恨不得撞牆,好一頭把自己給撞出來才好。但這麼折騰了半個白天加一個晚上,他也終於明白了,看起來他暫時是休想擺脫掉被一隻貓的給困住了的窘境。

 沒有人知道在他身上發生的事,小喬也不知道。他要再折騰,萬一真被捉住給關起來不能接近她,那就真的慘了。

 那個短命鬼的上輩子自己奪了他的舍,別的都好說,他最怕的,就是他的小喬被那傢伙給佔便宜了。

 雖然也是自己的身體,嚴格算起來,奪舍的那個皇帝和他也不算是外人,但他的美人兒皇后只能是屬於他的,即便前世的自己也不行

 魏劭知道自己只能先接受這個現實。

 當務之急,他首先必須要博得美人兒皇后的憐惜,想辦法留在這座寢宮裡,這樣才能隨時抓住機會防備倒楣鬼皇帝對皇后有任何圖謀不軌的企圖。

 “喵”

 他委屈地叫了一聲,順便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手心。

 貓舌又濕又熱,還生了柔軟的倒刺,冷不防被它舔了下手心,手心感到酥麻發癢。

 小喬吃的一笑,忙縮了回來,改而摸了摸它腦袋,這才站了起來。

 小喬叫宮人等候在外,入了宣室。

 皇帝低頭坐在禦案後,正在翻著手裡的奏摺。

 小喬朝他走去,笑道:“今日事還沒完嗎我見你遲遲沒回。不早了,夫君應也乏了,若無重要的事,先回去歇了吧,剩下的明日看也不晚。”

 她到了他的近旁,拿掉了他手裡的摺子,連同禦案上的本子一道整理了下,歸置好,笑吟吟地望著他。

 皇帝詫異,又感到有些不適。

 在他的上輩子裡,沒有任何哪一個女人敢從他的手裡這樣拿走東西,何況還是奏摺。

 更沒有哪一個女人以“夫君”來稱呼他,在他面前做出這種略帶了點調皮的肆意,卻又流露出無比親昵之感的自然舉動。

 即便是他最早娶的大喬,也是以恭敬的“君侯”之稱來呼他的。

 她靠的近了,皇帝的鼻息裡,忽然又聞到了一股令人神怡的淡淡幽香。

 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屏,定了定神,含含糊糊地道:“朕也正要回去了”站了起來,抬腳便往外而去。

 寢殿裡,蘭燭高照。宮人服侍帝后就寢。

 小喬臥於雲枕,雲鬢已解,青絲散覆,半遮了香肩玉臂。

 從入寢殿直到登龍床,皇帝的視線幾乎就未在皇后身上停駐過,似乎刻意避開,不去看她。

 “夫君”

 她低低地喚了他一聲。

 “朕累了。”皇帝閉目說道,腦海裡卻浮現出了白天那個“自己”意猶未盡和她約了今夜時的情景,喉嚨一緊,不由自主又暗暗地繃了起來。

 她仿佛沉默了下去。

 片刻後,皇帝終於還是忍不住,睜開了眼睛,見她長睫微垂,眸光停留在自己的臉上,似是若有所思,心跳不由地又加快了。

 “皇后還不睡”

 他的聲音有點乾澀。

 小喬笑了。

 “夫君誤會了,”她柔聲道,“我方才是想說,你看起來仿佛有心事。無論什麼,要是夫君願意,都是可以和我說的。”

 皇帝慢慢地籲出一口氣,道:“朕並無心事。早些睡吧。”

 “好。我聽夫君的。”

 小喬沖他一笑,果然睡了下去,乖乖地閉上了眼睛。

 皇帝看著她長睫被燈影投在面上的絲絲暗影,略微出神之際,忽見她又睜開了眼睛,一時躲閃不及,兩人四眸相對。

 “夫君,你平常喚我蠻蠻的。今日這是怎麼了”她偏臉輕聲問他,神情中似帶了微微的委屈。

 皇帝遲疑著,一時不知該怎麼應對時,她又笑了,道:“算了,夫君怎麼喚我都好,蠻蠻都喜歡的。”

 這一笑,美眸瀅瀅,面若春花綻放,千嬌百媚,皇帝竟心跳如雷,怔怔望著她挪不開視線。

 “夫君明日還要早朝,歇了吧。”

 小喬嫣然一笑,再次閉上了眼睛。

 良久,皇帝終於收回注視著她的目光,慢慢也閉上了雙目。

 蠻蠻,蠻蠻,山海經中比翼之鳥,若是缺一,便不可飛。

 他在心裡反復咀嚼了幾遍她的乳名,忽覺甚是可愛。

 夜最深沉的時刻,魏劭還遠遠地蹲在寢殿的一個角落裡,借著帳幔掩身,豎著耳朵,睜大貓眼盯著龍床的方向。

 自從變貓,魏劭感覺到自己的聽力比從前更加聰敏,夜視也是。龍床裡的任何動靜,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和耳朵。

 只要有任何不對,他就隨時準備著沖出去搞破壞。

 他的小喬傻傻地被蒙在鼓裡,毫不知情,好在那傢伙還有點自知之明,看起來似乎還沒準備對皇后下手。

 身為皇帝,他莫名其妙被來自前世的自己給奪了舍,還變成了一隻聽牆腳的貓

 何其怒哉何其悲哉

 魏劭盯到了將近天明。一夜無事,他也終於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忽然,一個金甲大神踏雲而來,到了他的面前,喚道:“陛下,陛下,醒醒,醒醒”

 魏劭睜開了眼睛,見對方身高九丈,頭戴鳳翅兜盔,足踏雲履,身披金甲,環目獅鼻,看著有些面熟,仿佛哪裡見過一樣,便問:“汝何人”

 來人收了祥雲,恭聲道:“我乃西王金母神殿座下的金甲神,奉王母之名,來見陛下。”

 魏劭一愣,打量對方,終於依稀想了起來,漁陽那座王母神殿的大殿裡,仿佛確實立了這麼一尊金甲神,忙道:“你來的正好我被人奪舍,困於貓身,你快助朕脫身待朕恢復原身,等朕回去,必定為王母重塑金身不不,再另造金殿,日日供奉”

 金甲神笑道:“陛下,實不相瞞,你有這一劫數,乃王母所定。”

 魏劭愣了,猛地跳了起來,一丈三尺高:“朕乃真命天子王母安敢逆天,如此對我我哪裡對不住她了”

 金甲神慌忙道:“陛下息怒。陛下有所不知,你從前確實冒犯過王母。”

 魏劭怒道:“我怎冒犯過她了她那座香火大殿,當初還是我祖母襄資才得以修成她日日空受人間煙火,不做好事,竟這般害我”

 金甲神道:“陛下你忘了大殿內那座繪了王母金像的壁畫,當初是被誰給毀去”

 魏劭這才終於想起了件陳年舊事。

 當年那面高渤海所繪的王母壁像,引來四面八方無數瞻拜者,人每每提及,總將書畫並列,說到高渤海,難免言及小喬,有好事者就編出了才子佳人惺惺相惜的風月之言,後來傳到魏劭耳中,醋意大發,終於忍不住,一個月黑風高夜裡,派人過去悄悄將小喬的題詞給剝掉,不想卻損及王母神像,乾脆一不做二不休,魏劭藉口修殿,最後把整面壁畫牆都給扒拉掉了,這才徹底出了一口悶氣。

 這事已經過去了好幾年,他早忘的不知到了哪裡。

 不由呆住了。

 “陛下有所不知,王母頗喜這壁畫。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她遨遊四海,往蓬萊仙山渡了三日,回來才知神像被陛下毀了,王母怒你不敬,召來地府陰君,又知陛下前世殺孽過重,雖天命為君,今世合該還有一劫,這才對陛下施以薄懲。”

 魏劭哭喪著臉,一把扯住金甲大神:“前世那傢伙造的業,和我無關啊如何都算到我頭上了”

 “他即是你,你便是他,如何撇的清干係”

 “朕給王母重塑金身還不行嗎你倒給朕一句痛快話,到底如何才能解我困境”

 “陛下前世精魂戾氣消解,今日困境自便解脫”

 天光漸明,金甲神金身漸隱。

170

 魏劭睜開眼楮, 發現自己原來還蜷在寢殿的那個角落里。

 他還是一只貓。

 剛才的一幕, 就跟真的似的。

 他的一副心肝噗通噗通跳, 渾身汗涔涔的——不對,應該說, 四只爪子的肉墊里滿滲著汗, 又濕又熱, 很不舒服,本能地抬起一只爪子想舔,剛伸出舌頭,才想到自己是人,是皇帝, 豈能干出舔爪子這樣的事?

 極力忍住想舔的沖動, 改而洗了洗臉, 收了爪子。

 將近五更了, 寢殿里已掌了燭火, 燈影里的帳幔後人影幢幢。

 皇帝要去早朝了。

 魏劭從帳幔的縫隙里偷窺著,看著小喬最後送皇帝出了寢宮。

 他對監視那個前世的自己到了這里後怎麼當皇帝沒半點興趣。

 那家伙是個狂熱的皇帝職業愛好者,酷愛戰爭,對女人也沒多大興趣,勤政的程度,令總想偷空和美人兒皇後滾龍床的魏劭甘拜下風。

 他一點兒也不擔心那家伙到了這里後又瞎琢磨打仗,即便公孫羊他們給不了他一磚頭,祖母還在呢。

 他現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寸步不離地跟著他的美人兒皇後。

 皇帝走了後,小喬回來,獨自坐在奩鏡前,托腮出起了神,仿佛有心事。

 魏劭默默地看了她的背影片刻,忍不住從角落里出來,到了她的身後,輕輕拱了拱她的腳。

 小喬低頭,臉上露出微微喜色︰“你也醒的這麼早?”

 魏劭喵嗚一聲,縱身躍上了她的腿。

 小喬抱著它,輕輕地撫他。

 魏劭很受用。

 雖然他恨不得一切立刻都能恢復原狀,但像此刻這樣能被她抱在懷里享受她的愛撫,感覺還是相當的美妙。

 貓食雖然頓頓是烹熟了的肉,卻讓他吃的嘴里能淡出鳥——因為皇後曾說過,貓飯里不能加鹽,更不能有任何的調料,所以負責飼它的宮人一直嚴格執行。他第一口下去的時候,差點沒吐出來。

 變成貓之後的唯一安慰,大概就是能這樣和他的美人兒皇後親近。

 魏劭一個早上哪兒都沒去,就一直黏在小喬的身邊。

 午後的皇宮里,靜謐無聲。

 最近入夏,白日漸長,小喬有午覺的習慣。她睡覺,魏劭就蹲在龍床角的地上看著她。

 做了皇帝之前,他戎馬倥傯,和她總是聚少離多,連腓腓出生的時候,他都沒能陪在她的身邊。

 做了皇帝之後,他忙于政務,早出晚歸,能陪著她的時間也極有限。

 她從無半點怨言。侍奉太皇太後,養育腓腓,不驕不奢,率領命婦春來勸蠶桑,秋至祭農神,他和公孫羊他們若是君臣政務意見相左,他臭脾氣發作起來不可收拾的時候,還要她出面從中轉圜……

 她實在是做到了一個皇後能做的一切事情。

 隔著薄若蟬翼的鮫綃綺羅帳,魏劭盯著龍床上睡著的小喬,看著,看著,漸漸發呆,心里忽冒出了一個念頭,一陣激動,回頭看了一眼,見宮人都在殿外,縱身噌的便躥上了龍床,分開帳子,踩著貓步,無聲無息地來到了小喬的腳邊。

 魏劭屏住呼吸,抬起爪子悄悄地掀開被角,露出小喬一只褪去了羅襪的雪白腳丫子。

 魏劭湊過去,聞了一口,香香的,他忍不住伸出舌頭,在她柔嫩的腳趾上輕輕舔了一下,見她沒反應,大著膽子又舔一下,舔完了一根根腳趾,再□□背,舔完腳背,又舔她的腳底心。

 他越舔越歡,膽子也越來越大,舔完一邊意猶未盡,干脆鑽到了被衾下,抱著她另只腳丫子舔了起來,其樂無窮。

 小喬午覺沉沉,迷迷糊糊,覺得腳底心發癢,忍不住縮了縮腳丫子。

 魏劭嚇了一跳,急忙停下,趴在被子底下一動不動,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幸好她還沒醒,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

 魏劭在被子下趴了一會兒,最後悄悄地鑽出一個頭,盯著她嬌若海棠的一張睡顏,忍不住色心大起,踩著錦衾輕輕來到枕畔,湊過去,伸出舌頭,隔著層輕薄的羅衣,舔了舔她露在被角外的酥胸。

 香馥馥,軟綿綿,魏劭陶醉了。他激動地打了個寒噤,湊過去還要再細細品味,忽然殿外起了一陣腳步聲。

 “皇後,皇後——”

 隔著層層帳幔,宮人放低了的聲音傳了進來。

 小喬喉嚨里發出一聲嘆息般的低低嗯聲,睫毛微顫,終于從春困里掙扎著,醒了過來。

 魏劭哧溜一下,飛快地從龍床上躥了下去,躲到了床底下。

 “何事?”小喬聲音還帶著剛剛睡醒的一絲嬌慵。

 “啟稟皇後,賈將軍派人傳信,說太皇太後和小公主提早一日回宮,這會兒已經上路,應是快到了。”

 小喬哦了一聲︰“告知陛下了嗎?”

 “已經傳過話了。”

 小喬慢慢地坐了起來,人還有點迷迷瞪瞪。

 剛才睡著了,迷糊間覺得腳癢,好像有刷子在刷似的,這會兒醒過來了,覺得腳就濕乎乎的,還有胸前……

 她低頭,見胸衣竟也濕了一片。

 她想了下,問宮人︰“方才可有人入內?”

 宮人卷著珠簾,“稟皇後,並無人。”

 小喬疑惑,頗感費解,忽然想起了那只貓兒,看了下,四周不見,又問了一聲。

 宮人忙尋找,找了一圈說道︰“先前似就在寢殿里,這會兒也不知去了哪里。”

 小喬想了下,只以為是自己睡覺出汗所致,反擔心起貓兒亂跑又出事,忙叫宮人去找,自己也起身,預備迎接祖母。

 ……

 皇帝親自出宮,迎太皇太後車駕于皇宮朱雀門外,接入嘉德宮後,皇帝睜大雙眼,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太皇太後的慈藹面容,神色里帶著隱忍的激動,最後仿佛實在抑制不住了,竟“噗通”一聲,什麼也沒說地便跪在了太皇太後的面前,在鐘媼和一干宮人驚詫的目光注視下,膝行到了她的面前,緊緊地抓住了太皇太後的手。

 這還罷了,最令人吃驚的的是,皇帝握著太皇太後的手時,竟雙目流下了眼淚,最後將臉埋在她的膝上,久久不肯抬起。

 徐夫人十分驚訝。她才不過出宮小半個月,回來皇帝見到自己,竟就如此激動,仿似經年未見,久別重逢似的,壓下疑惑,輕輕拍他肩膀,以示安慰。

 鐘媼見狀,忙領著宮人紛紛出去。

 小喬想了下,牽了腓腓的手,先也帶她出去了。

 腓腓不斷回頭,看著趴在太皇祖母膝上的父皇,被小喬帶出去後,輕聲問道︰“娘親,父皇怎麼了?”

 小喬按捺下疑慮,微笑道︰“你父皇想是有話要和太皇祖母說。”

 里頭徐夫人輕聲道︰“劭兒你是怎的了?可是有事?”

 听到這一聲久違了的來自祖母的慈愛的“劭兒”,皇帝再也忍不住了,哽咽道︰“祖母……祖母……你還在……實在太好了……是劭兒錯了……錯了……”

 徐夫人詫異︰“劭兒你做錯了什麼?”

 皇帝卻不再開口了,只是不斷搖頭,依舊地緊緊握她的手,將臉埋在她的膝上,一動不動,猶如一個迷途了許久、今日終于得以歸家的游子。

 徐夫人依舊不明所以。但見孫兒突然這樣,似情緒一時迸發以致于難以抑制。從小到大,即便在他遭遇喪父之痛的時候,也從未見他在自己面前表露過如此強烈的感情,便不再多問,只微微俯身,抱了抱孫兒寬厚的肩,手掌輕拍他的後背,默默安撫著他。

 魏劭就大喇喇地蹲在窗上,遠遠見那個皇帝巴著自己的祖母不放手,肩背輕輕聳動,情緒失控竟至哽咽似的,一愣,隨即暗暗地冷哼了一聲︰“幸而朕這輩子英明神武,若是像你一樣,有何顏面存于人世?也罷,便宜你這蠢貨了,且讓你再和朕的祖母親近親近,朕先去哄女兒了。”

 他朝皇帝的背影,投去表示蔑視的一瞥,從窗台上跳了下去。

 ……

 良久,皇帝的情緒終于漸漸地有所平靜,抬起頭。

 徐夫人端詳他微微泛紅了的雙目,唇角含著慈愛微笑,並未再追問什麼。

 皇帝知道自己失態了。

 他的那一生里,從十二歲失去父兄開始,祖母不但是照亮他前行方向的明燈,在他的心目里,更是無人能夠取代的慈親。

 二十二歲的那一年,毫無準備的,他人還在外打著仗,便失去了祖母。

 等他趕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多月後了,祖母早已入土。

 從那之後,便再也無人能夠壓制他心底里的那頭仇恨的惡獸了。他被驅使著,無限地放大他的仇恨和野心,用戰爭帶來的征服來獲得陪他走下去的持續不斷的快感,直到走到了他生命的盡頭。

 在那支流箭透射入了他的喉嚨,他仰面倒下去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其實已經累了。

 他曾經想要的那些,或許未必真的就是他想要的,到了後來,出于一種習慣使然而已。

 他無法停下他的腳步,在那個世界里,也沒有誰可以讓他停下腳步。

 他是孤家寡人。

 而今,本天人永隔了多年的祖母,竟然又這樣活生生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唇角含著慈愛的微笑,用他熟悉的語調喚他“劭兒”,孺慕之情在這一瞬間從他那顆已經堅硬似石的心里迸綻而出,禁錮了它的堅殼震碎剝落,如何叫他不為之痛哭流涕?

 他熟悉鮮血的味道,但已經很多年,很多年,沒有嘗過自己眼淚的滋味了。

 今天終于再次品味。原來世上所有的山珍海味,都不及眼淚的滋味來的入心。

 皇帝忽然覺得心情松快了起來,有那麼的一瞬間,他甚至產生了一種虛幻的感覺,就仿佛他所經歷過的上輩子的種種,都只是一場夢幻。

 如今自那場噩夢里醒來,而今的這一切,才是真正的現世。

 “祖母……”

 他極力平復心情,沉吟著,解釋道,“你不在的這些天,孫兒做了個噩夢,夢見祖母離我而去,多年不得再見,孫兒也做錯了許多的事,悔不當初……噩夢醒來,是以方才見到祖母慈顏,這才情不自禁,以致于在祖母面前失態了。”

 徐夫人凝視著他,微笑︰“這就好。祖母很好,一切都很好。”

 ……

 魏劭正和腓腓玩耍。

 為了逗女兒開心,他撐著肥胖的身子,賣力地上躥下跳,滿地打滾,逗的腓腓歡笑不斷的時候,忽然听到她喚了一聲“父皇”。

 魏劭下意識地噯了一聲,听到自己發出的卻是一聲“喵——”,扭頭,見女兒已經撇下了他,掉頭跑了。

 不遠之外,皇帝的身影從嘉德宮里出來了。

 魏劭停在了原地,張嘴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用妒忌的目光盯著腓腓一邊高興地喚他“父皇”,一邊朝他飛奔而去。

 “父皇!”

 腓腓奔到了皇帝的面前,停了下來。

 跑了一段路,她微微有些喘息,但是雙目亮晶晶的,可愛的小臉上掛著甜蜜笑容,仰頭望著皇帝,“父皇!我在大明寺的時候,天天想著娘親,也想著父皇!”稚嫩柔軟的聲音嚷道。

 皇帝望著面前這個朝自己飛奔而來的米分雕玉琢的豆丁女娃,略一遲疑,蹲了下去,朝她張開雙臂。

 “父皇!”

 腓腓撲到了他的懷里,被皇帝抱起來後,軟軟的兩條小胳膊繞住了他的脖頸,湊過來,親了一下他的面頰。

 皇帝被來自香香軟軟的小人兒的這個親吻給怔住了。

 腓腓卻絲毫沒覺察到皇帝的異常。

 母後親她的面頰,說這是表達喜愛的意思。她經常看到父皇親娘親的臉。那是因為父皇喜愛娘親。

 她也喜歡娘親,還有父皇。

 “父皇,我剛才看到你哭了……”

 她的心里一直記掛著父皇剛才的樣子,放心不下,仰頭望著他,漂亮的大眼楮里,露出擔憂之色,“父皇你為什麼難過?”

 皇帝一時說不出話。

 “父皇,腓腓不想你難過……”

 她伸出一只小手,安慰般地輕輕摸了摸他的臉頰,眼楮忽然一亮,“娘親說太皇祖母給我起的名字,意思是忘記憂愁。娘親也經常說我是無憂公主。父皇你要是有不高興的事,你就和腓腓說,腓腓幫你。”

 皇帝定定地望著摟住自己脖頸一本正經安慰著自己的這個小人兒,心里漸漸地被一種陌生的柔軟酸楚之感給脹滿了。

 這就是他的女兒啊,他魏劭這輩子的女兒,無憂公主。

 他眨了下眼楮,極力將那陣漸漸已經溢到了眼眶的酸熱之意給逼回去,朝她笑了起來,慢慢地收攏臂膀,將懷里的小小人兒緊緊地抱住。

 ……

 入夜,皇帝回到寢宮。小喬像平常那樣親自幫他寬衣。

 “腓腓呢?”

 皇帝微微低頭,注視著燈影里她的面容,听得她替自己除衣時衣料發出的輕微摩擦之聲,忽感到四周靜的令人心浮氣躁,定了定心神,便似無意般地開口問她。

 “腓腓已經睡了。”小喬應道。

 腓腓白天和貓兒在御花園里玩的發瘋,傍晚被春娘帶回來的時候,一身是汗,天黑洗了個澡,早早地犯困,已去睡了。

 皇帝哦了一聲,想再說點什麼,一時又不知起什麼話題好。

 小喬幫他將外衣脫下,抬眼微笑道︰“陛下可去沐浴了?”

 皇帝卻未動,只是凝視著她,忽然慢慢地抬起手,朝她的面頰伸了過來,手指快要踫到她肌膚的時候,身後一道白影一晃,那只貓兒竟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里沖了出來,縱身一躍,撞翻了立在櫃上的一只美人觚。

 美人觚被打翻在地,砰的一聲,皇帝停了手,轉頭,見那只肥貓蹲在了自己和皇後的中間,擋在皇後面前,雙眼睜的銅鈴般圓,全身毛都豎了起來,竟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似隨時準備沖過來要撓自己一爪子似的。愣了一下。

 太皇太後回宮了,原本貓兒也該睡回在嘉德宮里,只是它今天黏著腓腓就是不肯離開,腓腓也嚷著要它陪自己睡,小喬拗不過,便叫宮人又將它的貓窩送到了腓腓的寢殿。

 本以為它已經睡了的。沒想到此刻竟又冒了出來,還撞翻了東西,嚇人一跳。

 這貓兒和之前相比,仿佛靈性了,但舉止也奇怪了。總仿佛想向自己表達什麼似的。

 可惜它不會說人話。

 小喬一愣。

 皇帝忽然打了個噴嚏,接著,便微微聳動肩膀,表情有點奇怪。

 小喬立刻便明白了,知是貓兒靠他太近,又惹他過敏了,急忙俯身抱起貓兒,大聲喚宮人進來,將不斷掙扎的貓兒遞過去,吩咐將殿門關了,不許再讓它溜進來。

 貓兒一路喵個不停地被強行抓了出去。

 小喬忙去洗干淨手,取來止癢藥膏,讓皇帝坐下去脫了衣裳。

 果然,才一會兒的功夫,他的脖頸和胸膛上,便起了一粒粒的紅色小疙瘩。

 他仿佛很癢,嘴里輕輕嘶個不停,忍不住伸手去抓。

 “別抓。”

 小喬阻止了他,沾了些膏藥,擦在他起了紅疹的皮膚上,然後幫他輕輕抹勻。

 “好了,你忍忍,很快就不癢了。”

 她說著,拿了裝著藥膏的小玉瓶,起身的時候,另只手忽被皇帝從後握住了。

 小喬停下腳步,轉頭看他。

 皇帝沉默著,只仰臉看著她,掌心里握著她的手,慢慢地輕輕揉捏著。

 小喬微微一怔,隨即試圖抽開自己的手,噯了一聲,“我去放藥瓶子……”她笑道。

 皇帝忽然微微用力,一拉,小喬便撲到了他的懷里,跌坐到他膝上。

 兩人的臉靠的近了,他的呼吸有些急,熱氣一陣陣地撲到她的臉上。

 “你是怎麼了?”

 小喬一怔,笑意從她的面上慢慢消去。她問道。

 皇帝凝視著她,沒有開口,忽然將她輕輕壓倒在龍床上,唇貼到了她的額頭,接著,移到了她的眼皮上。

 “你真美……真美……”

 伴隨著帶了點試探般的小心翼翼的親吻,他喃喃的聲音,在她的耳畔響了起來。

 小喬睫毛微微顫動。

 他的唇漸漸往下,終于吻到她的唇瓣,仿佛被勾出了絲絲的欲、望,力氣漸漸加大,終于試圖撬開她的唇齒時,小喬忽然睜開了眼楮,抬手擋住了他的嘴。

 皇帝便順勢輕輕吻了吻她的柔荑,抬起臉,望著她的眸光里,透出了一縷若有似無的愉悅之色。

 “皇後,”他頓了一下,“蠻蠻……”他輕輕叫出了她的名字,微微帶著點咬文嚼字似的認真勁頭,“怎的了?”

 “你非我的那個夫君。”小喬凝視著他的眼楮,“你是誰?”

 皇帝怔住了,方才眼眸里的那種愉悅之色慢慢地消失。

 他放開了她,坐了起來。沉默了下去。

 “我是我。”皇帝終于說道,聲音有點艱澀。

 “可是卻並非我夫君的那個你。”

 皇帝抬眼,和她對望了片刻,終于點頭︰“是。我是我,卻又不是這輩子里的那個我。“

 “我原本已經死去,被一支利箭貫穿喉嚨。但我從混沌里又醒來了,第一眼,我就看到了你。”他緩緩地說道。

 小喬睜大了眼楮。

 從那個幾乎要將人心魂震碎的驚雷過後,小喬便敏銳地覺察到了她枕邊人的異樣。

 她覺得丈夫像是換了個人。他還是魏劭,卻又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魏劭了。

 疑慮在她的心里慢慢沉澱,終于忍不住,她問了出來。

 听到他這樣的回答,之前所有的猜疑,終于澄明了。

 她慢慢地坐了起來。

 “那麼我的夫君呢?”她問道,聲音已經微微發抖。

 皇帝注視著她。

 “我不知道他如何了。我醒來的時候,就成了這現世里的我。祖母好好地活著,我有了你,我們有了腓腓。回想我的前一生,猶如一場噩夢。這一輩子,我知道我該如何過下去了。”

 “蠻蠻……”

 他喚了聲她的名字,再次握住了她的手。卻被小喬迅速將手抽了出來。

 “你不是我的夫君。”她搖頭,“我夫君呢,他去了哪里?”她重復問。

 皇帝的眼眸,定定地落在她的面上,神色慢慢變得僵硬了。

 “你是怕我嗎?”他問她,聲音放的極其柔和,“你莫怕我,我不會傷害你分毫的。”

 “不。我不怕你。”小喬搖頭。

 “那麼,你是怪我從前不釋仇恨,殺了你喬家人嗎?你放心,這輩子我再不會了。上輩子,我殺光了我想殺的人,卻沒有得到過真正的快活,更不知道釋然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直到如今,我才仿佛有些明白了。我後悔,我也羨慕,甚至妒忌這輩子的我。同樣都是我,為什麼這兩個我,際遇卻如此的迥然……”

 他的語調漸漸變得激動,閉上了眼楮,長長呼吸了一口氣。

 小喬望著面前這張她熟悉的閉著雙眸都能描繪出來的英俊面龐,輕聲道︰“你明白了便好。既然明白了,你從哪里來,就當回到哪里去……”

 他卻充耳不聞。“我知道我喜歡你,”他說道,“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有了這種感覺。我想和你靠近,有你在的地方,會讓我的心里感到愉悅和滿足,這是從前我從沒有過的感覺……他或許再也不會回來了,或許已經和我融成了一體。因為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說到這一句話的時候,皇帝的語氣突然加重了。

 “你或許就是他,他的這輩子,也帶了你的影子。但你卻不是我所愛的那個夫君。這一切只是你的一個幻境,等幻境消失,一切都會恢復原樣。”

 小喬說道。

 皇帝雙眸定定地凝視著她,忽然將她攬到了自己的懷里,再次吻她的唇。

 “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你要相信……”

 他在她耳畔重復,一遍又一遍,帶著無法抗拒的力量。

 他緊緊地摟住她,仿佛要將她嵌入到自己的身體里。

 小喬在他包圍著自己的熟悉氣息里,身體微微顫栗著,竟無法抗拒。

 ……

 魏劭費勁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終于顫顫巍巍地爬上了寢殿的朝南窗台,捅破一個口子,竟讓他看到了龍床上的這一幕,頓時渾身炸毛,勃然大怒。

 搶他祖母就算了,又搶他的小公主。

 他雖然很不痛快,但最後也勉強忍了下去。

 這會兒竟然還要和他搶他的美人兒皇後!

 操吶!

 魏劭喵嗚一聲厲叫,猛地發力,一頭竟叫他撞破了窗欞,隨著四散飛落的木屑,他縱身一躍,竟躍出去了數丈之遠,落地後打了個滾,猶如猛虎,再縱身一躍,便朝著還緊緊摟著小喬的皇帝狠狠地撞了上去。

 ……

 “夫君!夫君!”

 他听到小喬的聲音,聲聲都在喚著自己,更加熱血沸騰,張牙舞爪,喉嚨里  作響,奮不顧身要拼死一搏的時候,忽然感到臉頰仿佛被人拍了幾下,噯噯了兩聲。

 “放開蠻蠻!“

 他怒吼了一聲,猛地睜開眼楮,一下就彈坐了起來。

 小喬趴在床邊,被他嚇了一大跳,打了個哆嗦,差點沒掉下龍床。

 她拍了拍心口,爬過去跪坐在他邊上,噯了一聲,柳眉微蹙︰“你是怎麼了?什麼放開我?睡著了磨牙切齒,還踢了我幾下!”

 魏劭心髒跳的幾乎蹦出喉嚨,大口大口地喘息,慢慢地回過神,對上了小喬的視線,盯了她片刻,忽然低頭,看了下自己的手和腳,聲音還在發抖︰“蠻蠻!我是人,還是貓?我還在不在?你摸摸我,我是不是我?”

 方才被他弄的狠了,小喬倦極,一頭倒下去就睡著了,睡的正甜,冷不防卻被他一腳給踹醒,差點飛到了床下去,睜開眼楮,見他躺在那里閉目手舞足蹈,神色猙獰,喉嚨里  作響,咬牙切齒,模樣很是嚇人,這才將他叫醒了。

 原本心里有點氣惱,只是見他醒來,臉色發白,額頭身上都是汗水,不禁又心疼起來,忙拿過帕子替他擦汗,一邊擦著,問︰“你到底夢見了什麼,嚇成這副樣子?”

 “今日何日?”他問,眼楮還有點發直。

 “初八日。”

 “昨晚摩崖剛送去大明寺?”

 小喬點頭。

 “祖母還在大明寺?”

 “明日才回。”

 “我們方才……一直在睡覺?”

 小喬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不是你大白天的回來,拉著非要和我……”

 她停了下來,見他忽然抬手,反復捏著自己,最後閉了閉眼楮,忽然睜開,一下便蹦下了床,也不管還赤著身,哈哈地狂笑了起來。

 小喬又被他嚇了一大跳,生氣地道︰“魏劭!你再這樣瘋瘋癲癲,我惱了!”

 “蠻蠻!蠻蠻!太好了!我還是我啊!嚇死我了啊!”

 魏劭朝她猛地撲了過去,將她又仰面撲倒在了龍床上。

 小喬拍打他,他也不管,用力地抱著她,不停地嘬她的臉,帶著她在龍床上打起了滾。

 “蠻蠻,你打我,重重的打!打的越重越好!你把我打醒!”

 小喬噯噯了兩聲,嘴就被他給堵住了。

 ……

 帝後從午後起,便一直關在寢殿里沒出來。

 直到天黑,連晚膳都是被皇帝命令給送進去的。

 丞相等幾個大臣尋他有事商議,在宣室里久等不見皇帝,按捺不住,讓宮人傳話到光華殿。

 “傳朕的話,朕今日受了不小的驚嚇,須得好好休息一整夜,才能補回來!天大的事,明日再說!”

 皇帝被打斷了好事,撩開帳子,朝外吼了一聲。

 宮人嚇了一跳,忙躬身應下,正要退出去,皇帝仿佛突然想了起來。

 “還有,太皇太後的貓,給朕看牢點!不許出現在光華殿!它要是靠近一步,朕唯你們是問!”

 皇帝的咆哮聲,回蕩在光華殿里,經久嗡嗡不散。

 作者有話要說︰  嗯,還有一章番外,然後就好了。

 謝謝小主們的這幾個月的陪伴。

171

次日, 太皇太后攜腓腓回宮。

魏劭得傳報, 立刻中斷和大臣議事, 親迎太皇太后於朱雀門外,見到太皇太后時, 他竟激動異常, 送她回嘉德宮後還戀戀不捨, 遲遲不願離去,在她身邊伴話了許久。

徐夫人起先以為他有事要與自己商議,末了,微笑道:“皇帝可是有話要和祖母說但講無妨。”

魏劭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一群大臣還在宣室裡等著自己, 忙搖頭, 叮囑宮人好生服侍太皇太后, 這才告退。

小喬在旁, 見了也覺得有點奇怪, 看他這樣子,便似和徐夫人經久未見似的。等到了晚上,他回了寢宮,兩人共浴,順口便取笑了他一句。

說者無心,魏劭心裡卻忽的咯噔一下,想起昨夜一事。

昨夜他於龍床百般取悅小喬,小喬也宛轉奉承於他。兩人纏綿了大半夜,旖旎之狀,無可比擬,最後倦極,他擁著心愛女子入睡之前,忽覺自己心裡,發出了一聲充滿滿足之感的長長歎息之聲。

當時他也未多想,抱著已經累的昏睡了過去的小喬,眼睛一閉,自己也睡了。

此刻被她提醒,想起昨夜的那一聲似是自己下意識所發的滿足歎息之聲,再想到昨天做的那個逼真至極、猶如他親身經歷過的白日之夢,魏劭心裡忽感到一陣不安。

莊周夢蝶,蝶夢莊周,難道自己此刻還在夢中沒有醒來

“蠻蠻你再打一下我重重的打”

小喬不過隨口取笑他罷了,見他忽然神色凝重,哧的輕笑,雙手兜水,冷不防地潑了他一臉:“陛下又怎麼了”

魏劭被她潑了一臉的水,水花四濺,閉了閉眼睛,睜開,見她就在自己的對面,氤氳的霧氣裡,她微微歪頭看著他,眸光星曜,笑靨盈盈,他便伸臂將她抱了過來,額頭和她溫暖的額頭相抵,心裡忽然就安定了下來,方才所有的恍惚之感盡都消失。

“我沒事”他喃喃低語,低頭吻上了她的脣。

“蠻蠻,我魏劭這輩子有你,真好”

兩個月後,皇后被診出懷有身孕。

徐夫人大喜,百官也俱是大喜,無不翹首等著皇后再誕龍嗣。

太和三年的初夏,這日四更多,小喬在睡夢裡被小腹一陣隱隱而起的陣痛給催醒了,便推醒身邊正呼呼大睡的魏劭。

魏劭醒來,見她捂住肚子蜷縮成了一團,大驚,彈坐起來滾下了龍床,連鞋都沒穿,赤腳跑了出去大聲嚷:“皇后要生了”

一聲大叫,驚動了整個皇宮。

皇后產期臨近,宮裡一切預備本就已經早早做好,皇帝這一聲吼,整個光華殿立刻蘇醒,燈火齊明,宮人去嘉德宮報訊。

徐夫人很快趕了過來。此時幾個產婆已經入了房,門戶緊閉。皇帝就守在產房門前,神情忐忑中又帶著興奮。

上一回小喬生腓腓,他正在南方打仗,等他回來,腓腓已經好幾個月大了,在她為自己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候,他沒能陪她一起迎接孩子的到來,想來總是遺憾。

這回終於能夠陪她了,他感到無比的歡喜。見徐夫人也趕來了,忙上去親自攙扶:“祖母,蠻蠻要生了”

徐夫人窺了他一眼,見他喜笑顏開,含笑點頭。

魏劭就這樣,懷著激動又期待的欣喜之情,和徐夫人一道,坐等小喬生他們的第二個孩子。

隨著更漏時辰一點一點的推移,他開始坐不住了,面上笑意漸漸消失。

女子分娩之痛,魏劭從前也有所耳聞。

他只是沒想到,蠻蠻竟要承受如此的疼痛。他聽著產房裡不時傳出產婆說話的聲音,間雜著她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呻,吟聲,整個人繃的緊緊。

好幾次,若不是鐘媼和春娘阻攔,他差點就要闖進去了。

又一聲痛叫聲。

“你們到底會不會接生讓我蠻蠻這麼痛”

他整個人猛地跳了起來,額頭冒著冷汗,沖到房門前,扒著朝裡大聲嚷嚷。

門裡的聲音頓時消了下去,估計產婆和產婦都被嚇了一跳。

鐘媼和春娘齊齊上去,低聲勸他先避一避為好。

魏劭哪裡肯聽,不住地在門口走來走去。

“皇帝還是先去歇一會兒吧等孩子生完,你再回來”

最後連徐夫人也看不下去了,出聲說道。

魏劭恍若未聞。

徐夫人見狀,苦笑,搖了搖頭。

“啊”

終於挨到天快亮的拂曉時分,他聽到小喬在門裡發出一聲綿長的痛叫,嘴脣的最後一點血色也跟著褪盡了,心臟跳的如同擂鼓,猛地沖到了門口。

“蠻蠻”他抬手就要推門。

“噯噯陛下”

鐘媼和春娘嚇了一跳,忙又上去,左右拽住了他。

門裡忽然傳出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之聲。

“恭喜陛下恭喜太皇太后皇后順利誕下龍子,母子皆安”接著,便是產婆拔高了的喜氣洋洋的聲音。

魏劭停住了,半晌,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趁鐘媼和春娘只顧歡喜放開了他的空當,推門一腳便跨了進去。

產婆已將剛誕下的皇子用繈褓包好,送到了小喬的身邊。忽見皇帝竟直闖而入,吃了一驚,急忙下跪,又笑容滿面地賀喜。

魏劭徑直來到小喬身邊,低頭凝視她佈滿汗珠的一張蒼白臉兒,並未說什麼,只是伸出手,輕輕地握住了她的一隻手。

小喬方才就一直聽到他在外頭弄出的動靜,見他這就闖了進來,也沒覺得意外。

此刻人雖然感到疲倦無力,心裡卻暖洋洋的。轉過臉對上了他的眸光,朝他微微一笑,柔聲道:“陛下你看,我們的兒子,腓腓的阿弟。長的真好看。”

魏劭的目光投向她懷裡剛出生的他們的兒子。

雖然才剛出生,但他卻已經有了高高的鼻樑,長長的漆黑睫毛,在母親的懷裡輕輕地咂著小嘴,模樣可愛極了。

“蠻蠻,辛苦你了。”

當著產婆們的面,他低頭,在他皇后的額頭上印了一吻,心裡湧出了滿滿的幸福之感。

皇后喜誕太子,名竑,普天同慶。初生三日後,皇帝親自祭告於太廟奉天殿,朝廷禮官祭告太社稷,文武百官也吉服十日,同時頒詔遍告天下。

這一年的九月,烏珠屈單於的使者團到了洛陽,朝廷與匈奴締約,雙方以桑乾河為界,約定互不侵犯,並在邊界開設多個榷場。匈奴貢良馬,大燕遣返數年前上谷一戰的數萬俘虜。

俘虜被遣送歸回的那日,除了戰事,已寂寞流淌了百年的桑乾河畔,到處都是呼爺喚娘聲,親人見面淚流滿面。烏珠屈以自己的名義,另外又向太皇太后敬獻了一份厚禮,內中有一件名為“哈莫”的以裁剪好的十六塊羔皮縫成的坎肩錦袍。

在匈奴人的習俗裡,男女定親之後,女家之母便會收到來自男家的這樣一件坎肩,以表達對她將女兒辛苦養育十六年後出嫁的感激之情。

使者轉達禮物後,原本心裡忐忑,唯恐太皇太后不收哈莫。直到半個月後臨走,並未收到退禮,這才終於松了一口氣。

太和四年,皇太子滿周歲後,有一天,徐夫人將帝後喚到面前,面帶微笑地告訴他們,她決定回幽州,在無終城定居養老。

這一年,太皇太后快要七十歲了,雖然老態龍鍾,但每天飲食清淡,到如今還堅持親自種花除草,精神矍鑠。

帝後十分驚訝,雙雙下跪,自責不孝,懇求祖母收回成命。

徐夫人說,她想回去,並不是因為他們哪裡做的不夠好,而是欣慰他們一切都好,她可以放心了。

魏劭依舊磕頭苦苦輓留,小喬望著徐夫人含著慈祥微笑的面容,漸漸卻若有所思。

那個叫無終的小邊城,是她和魏劭祖父的成婚之地,也是她送魏劭祖父離去的地方。

除了丈夫,那裡還有她的兒子、女兒、孫輩的回憶。

她半生的往事,或者某個至今未了的心願,都與它息息相關,無法割捨。

如今她將近七十高齡了,忽然做出這樣的一個決定,小喬或許依然很難能夠完全明白她的感情,但她會尊重她的選擇。

她向徐夫人叩頭,說,孫媳婦明白了,等送祖母回鄉頤養天年,日後每年她都會帶一雙兒女去探望祖母,盼祖母安康長壽,如此,也是他們做小輩人的福分。

徐夫人對皇帝笑道:“劭兒,祖母一直覺得你沒你媳婦靈慧,至今依然如此。她能理解我,你便莫再阻攔。”

魏劭雖極不情願,但徐夫人心意已決,終於還是勉強答應了下來。

這一年的九月,盛夏酷暑過去,金秋到來的時候,帝後一同出洛陽,親送徐夫人北歸。

動身的前一晚,小喬帶著腓腓和竑兒在嘉德宮陪伴徐夫人。

夜深,姐弟兩人睡去了,小喬送徐夫人上榻後,跪在她的膝前,久久不願起身。

徐夫人凝視了她片刻,忽道:“蠻蠻,祖母明日便回去了。我知你從前大約一直也想知道,當初祖母為何要做主讓劭兒娶你喬家女兒,魏喬兩家結為姻親。”

“若非祖母當初的玉成,我如何能夠得以嫁我夫君和他結為夫妻祖母心胸寬廣,慈濟在懷,更是我的福分。”

徐夫人笑了,歎了口氣:“你這麼聰明,無須我多說,想必也知我所想。劭兒從前一心復仇,聽不進勸,我總擔憂他會被心魔所困,執念不解,這於他的一生,未必是件幸事。他心中的最深執念,無不來源於少年時的殤父之痛。是以當初得知你喬家傳信欲以婚姻求好化解兩家的怨隙,我又聽聞喬女淑質美名,再想到當年舊事”

她停住了。

小喬從她膝上直起身子,仰臉望著她。

徐夫人仿佛陷入了往事的回憶,半晌,歎息一聲:“蠻蠻,你的祖父去世之前,曾給我來過一封書信,懺悔他當年所為,以甘願墮萬劫地獄之咒,乞他死後魏家能放過喬家。祖母亦恨你祖父背信棄義,令祖母痛失了兒孫。只是生逢亂世,何為正義王侯將相,哪個手上沒有人命哪個又不曾令他人妻子失去丈夫,兒子失去父親人生而在世,須知本就不儘然公平。人死更不能複生,即便滅了你喬家闔族,已經造成的傷痛,又豈能因此而減去半分然,倘若能借這機會化解仇恨,令劭兒擺脫心魔,化解執念,餘生不再在哀悼中渡過,我又有什麼是放不下的”

她仿佛觸動了感傷,眼角隱隱有淚光閃爍。

小喬握住了她的手,將自己一側臉龐,慢慢貼在了她溫暖的手背上。

徐夫人低頭,憐愛地摸了摸她的秀髮。

“蠻蠻,祖母並沒你想的那麼好。祖母當初便是存了這樣的私心,做主讓你嫁了過來。祖母那時候想,倘若喬女能以聰慧化去我孫兒戾氣,結成良緣,我心願自然達成。倘若不能,也只是犧牲喬家的一個女兒罷了。方才你說感激祖母,實在是祖母要感激你才對,因你的到來,我魏家才有今日之盛,我才能活著見到了我的重孫輩。明日我便北歸了,往後祖母便將劭兒全交託給你了,祖母很是放心。”

徐夫人的獨目裡,閃著欣慰的笑意。

“祖母蠻蠻捨不得和你分開”小喬哽咽了,情不自禁撲到了徐夫人的懷裡。

徐夫人笑著抱住了她,輕輕拍她後背哄她,仿佛她也還只是一個孩子。

不遠之外,殿門一角,方才過來了的魏劭站在那裡,靜靜望著她被祖母抱住安慰的背影,悄然無聲。

次日早,帝後出洛陽,一路順利護送太皇太后至無終城,陪三日後,徐夫人催促,兩人終於不捨地辭別而去。

魏劭對於祖母的這個決定,始終感到不解。出了無終城,他還頻頻回頭,抑鬱不樂。

小喬說,祖母的心裡,或許還有一個未了的牽掛。這裡離她的牽掛更近。

魏劭沉默了,終於點頭,說,他明白了。

帝後離開無終,先路過漁陽,在漁陽的潛龍舊宅裡住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小喬奇怪地發現,一向不拜鬼神的魏劭竟然特意跑到城東的王母殿,不但在裡頭燒了香,還命漁陽令給王母再造金身,連她神像前的那幾尊使者都沒落下,跟著一道沾光。

末了,他還在其中一尊金甲大神的塑像前繞了好幾圈,盯著大神看了半晌,神色有點古怪。

出來後,兩人同坐車,她想起多年前他扒掉了壁畫牆的舊事,忍不住戲謔他:“當年扒牆,如今修殿,皇帝怎突然轉了性子莫非神仙托夢,要你去謝罪”

那個令魏劭至今半夜醒來依舊感到後怕,必須要立刻去摸皇后,感覺到她就就在自己邊上睡著才能心裡踏實的奇怪的夢,自然是打死也不能跟她說的。

被她取笑,魏劭起先訕訕的,再想到夢裡的荒唐,自己忍不住也哈哈大笑,摟她入懷,咬著她耳朵說,天機不可洩露。

這趟出宮,除了送徐夫人北歸,另一項重要內容,便是巡視河工。到了十月末,帝後白龍魚服,行至當年曾因黃河封凍而被阻過行程的烏巢渡。

烏巢渡已經沒了當年的盛況,因上游幾十裡外一處新渡有大船,來往方便,也更安全,這裡便漸漸落敗了下去,一天也就來回幾條而已。但當年二人曾入住過的那間客舍,卻依舊還立在渡口之畔,落滿塵土的那面幌子在風裡飄飄搖搖,暑來寒往,日出日落,仿佛亙古起便一直在,滄海桑田,以後也依舊會在。

這日傍晚,黃河落日將山川曠野染成了一片金黃,客舍門外的那條黃泥路上,塵土■揚。

白天,客舍裡的最後一個旅人也走了,一天裡再無人進門。

女主人側靠在破舊的櫃檯邊打著瞌睡,忽聽到門外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馬車轔轔之聲,知坐馬車的不會入住自己這裡,了眼,便又繼續瞌睡。

轔轔聲卻停在了門口。女主人睜開眼睛,看到門口進來了一雙像是夫妻的男女,男子三十左右,器宇軒昂,雙目炯炯,精光四溢,女子看起來卻小他許多,珠輝玉麗,異常美貌,雙雙入內,她依男子而立,二人宛若璧人,容光竟將這原本黯淡破舊的店堂也映照的明亮了起來。

附近數十裡外有驛舍,但凡需要過夜的達官貴人,無不入住驛舍,這等破敗渡口的舊客舍,也就尋常旅人路過,落腳過夜罷了,平日何曾會有如此客人登門入住

女主人看的呆了一下,回過神來,忙上去招待,聽的他二人連同一同而來的隨行今夜要入住在此,侷促不已,慌忙點頭,將他二人帶到一間最是乾淨的客房,再三地擦拭桌椅,殷勤招待,最後退出來時,忍不住又看向那貌美小婦人。

小喬見女主人頻頻看自己,便朝她微微一笑。

女主人呆了一呆,忽然,猛地一拍大腿,啊了一聲:“老身想起來了多年之前,夫人和郎君曾因渡口封凍,住過老身這裡”

這小婦人實在太過美貌了,叫人過目難忘,方才第一眼,她便覺得從前仿佛見過似的,這會兒見她朝自己笑,終於想了起來。

小喬見她還記得自己,點頭笑道:“阿媼好記性。多年前,我和夫君確實曾住過貴地。今日路過,再來投宿。”

女主人記得當年那對夫婦身份貴重,臨走之前還賞了許多,沒想到多年之後,這對夫婦竟又來此投宿,喜不自勝,再三躬身道謝,方才的拘謹也一下消除,歡歡喜喜,在旁絮叨起來:“多虧郎君和夫人當年的賞賜豐厚。如今渡口落敗,老身這裡住客寥寥,難以為繼,兒子和媳婦便去了城裡,用賞賜的錢安家做起了小生意,起頭雖也難,好在如今天下太平,不用再打仗,日子慢慢也定了下來,兒子時常說要接老身過去一道住,只老身在這裡已經守了渡口大半輩子,捨不得走,又想著,雖沒幾個人上門,但半輩子下來,也結識了幾個老住客,老身要是也走了,保不齊就有萬一要投宿的客人尋不著落腳地,就當是結善緣,便一日日地又守了下去。沒曾想今日竟又迎來了貴客,實在是老身的福氣”

魏劭和小喬相視一笑。

黃河巡行已尾聲,原本就要回洛都了,兩人忽得知烏巢渡就在前頭,想起當年小喬南下回娘家魏劭去接她撲空,回來路上,兩人在渡口那間客舍裡回眸相遇的舊事,忍不住特意尋了過來。

來之前,他們也聽地方官提過,說烏巢渡口如今破敗了,本也沒指望那間客舍還在。沒想到非但在,女主人竟還記得當年的事,不禁思緒萬千。

當夜,魏劭和小喬在這間破敗但乾淨的客舍裡,度過了一個極其美好的夜晚。半夜,兩人還捨不得睡去,魏劭抱著小喬,兩人並肩坐在窗前,嘰咕私語,回憶當時的情景,連那時候兩人的相互防備和猜忌,此時想起來,都覺得分外的甜蜜。

窗外一片如水的月光。魏劭忽想起當年兩人曾在雪地裡一同爬過的那座無名山丘,起了興致,拉著小喬便起來,給她一件一件地穿好衣裳,出屋抱她上了馬背,驅馬便循舊道尋了過去。

月光之下,馬兒揚蹄,橐橐聲聲,身後的不遠之處,一行暗衛無聲隨行。

魏劭終於尋到了當年的那座山丘,握著小喬的手,兩人再次一道攀到了丘頂。

彼時,頭頂明月當空,遠處山巒起伏,平原臥野,腳下的黃河,流水湯湯,山風襲衣,袖袂飄蕩,月影之下,魏劭緊緊地攬著倚他而立的小喬,心潮澎湃,忽朝遠處放聲大嘯:“上邪我欲與卿同老生生世世,形影相隨大河縱有涸流日,我心亦不可奪”

小喬起先被他嚇了一跳,繼而笑,又怕他的吼聲被暗處的侍衛聽見了,去捂他的嘴。

捂住的那一剎那,她的手卻停了,仰臉定定望著月光下他看著自己的興奮雙眸,忽然捶了一下他,低低叱了他一聲“傻子”,雙臂便緊緊勾住了他的脖頸,吻住了他的脣。

蠻蠻,我若沒有遇到你,如今我是什麼樣男子說。

可是你已經遇到我了啊魏劭。女子笑。

月影無聲,星漢若水,默默望著大河之畔山丘之頂的這一雙有情人兒。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敲完了最後一個字。不怕小主們笑話,自己感動了哈哈,為男女主美好的愛情。

謝謝小主們的一路陪伴,故事雖然到此了,但他們的幸福生活會一直繼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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