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千金撿到女裝大佬後/被趕出家門後,我成了首富 By 黑糖茉莉奶茶
陳小小の小註記:舒雲宜(江雲宜)×葉離情
文案:
舒雲宜重活一世回到十四年前,舒家真千金回家已有兩月之久,而她這個假千金很快便要被當作棋子,嫁去溫家。
想起上輩子蹉跎淒慘的一生,她不甘再做傀儡,奮起反抗。
舒家惱羞成怒,轉頭讓她背了黑鍋,棄車保帥。
舒雲宜一聲不吭地離開舒家,靠一手妙手回春的醫術,開了家小醫館。
眾人都道,她這是昏了頭,放著舒家的富貴生活不要、溫家那樣的權貴不嫁,他日定要哭著回去。
誰知小醫館越來越紅火。
年邁腿寒的太師、身有舊疾的將軍……無數勳貴三顧茅廬,只為求一副靈藥。
某日,權傾朝野的太傅也來到了醫館前,一把拉住舒雲宜的手,眼含熱淚:“雲宜,快隨祖父回家。”
眾人:???舒家的假千金原來是太傅家的真千金?
正在打工的劍南王世子:“???”
內容標籤: 甜文 市井生活
搜索關鍵字:主角:舒(江)雲宜;葉離情 ┃ 配角:預收《長安第一綠茶》求收 ┃ 其它:
一句話簡介:女裝大佬有點凶
立意:正視生活,自立自強,才能擁有工作和愛情。
第1章 重生事了求生路
大堯,盛夏,六月。
正午的日光裹挾著熱浪滾滾而來,悶熱得讓人喘不上氣來。
青石板被曬得滾燙,站久了只覺得腳板生疼。
屋內即使開了窗都還悶得慌,丫鬟們卻還是躲在角屋裡不出來。
從開著的窗戶往外看去,只看到一個粉色背影的女子跪在青石板上。
腰背挺直,只有一節雪白的脖頸微微彎曲,脆弱嬌嫩。
屋內的丫鬟們對視一眼,連氣都不敢喘。
她面前站著一個藏青色羅裙的婦人。
婦人滿頭金銀,衣著華麗,居高臨下地注視著下面跪著的人。
“你可知錯。”婦人眼珠微斂,平靜問道。
“雲宜未錯。”
跪著的粉衣女子抬頭,露出一張即使憔悴也遮掩不住冰肌玉骨的臉頰,聲音沙啞,語氣卻格外堅定。
“混帳東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是頂天的道理,豈容你再三/反駁。”
那婦人怒叱,氣得渾身發抖。
舒雲宜沉默,只是磕頭。
冰冷的額頭觸及滾燙的地面。
她的一顆心直勾勾地往下沉,毫無著落,可神態卻是堅定不移。
“溫家能看上你可是你天大的福氣。”
“不說你之前是溫家嫡女,能攀上這樣的婚事已是燒了高香,可你現在不過是田間赤腳的農婦女,就是給溫家做妾也是祖上冒青煙的好事。”
她氣得直喘氣,越發嫌惡地瞪著她。
“更別說溫夫人寬厚仁慈,依舊想讓你做她正兒八經的兒媳。”
舒家夫人看著面前之人,越發覺得這個假女兒不知好歹。
之前就覺得這個女兒與她命格相沖,為人做事極為溫吞,樣子也狐媚。
侯爺想讓她在溫家夫人面前給他說句好話,謀個更進一步的前程,也是死活不願意。
如今看來果然不是親生的,胳膊肘天生往外拐。
“是女兒沒福氣。”舒雲宜跪伏在地上,只是堅定地重複著。
她自大火中驚醒後,恍若隔世。
每當透過銅鏡看著如今不過十四的年紀,便想起前世無數次對鏡梳妝時,自己雖然年輕卻逐漸愁苦的容顏。
她心驚又害怕,惶恐又不安。
若是不知之後的事,她便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會被自己的妹妹和夫君親手害死。
如今她回到了她命運的轉捩點,自然不願再一次踏上去。
南牆撞一次已是頭破血流。
“放肆,反了天了,拿家法來。”
侯爺夫人大怒,柳眉倒懸,厭惡又憎恨地看著舒雲宜。
王嬤嬤手持藤編站在她面前。
“我再問你最後一遍,可是知錯。”
舒雲宜沉默,夏日灼熱的日光落在她單薄的脊樑上。
瘦弱的身軀包裹在粉色的衣裙中,倔強而嬌弱。
她在沉默,也是在反抗。
“給我打,狠狠地打,打到服為止。”侯爺夫人厲聲呵斥。
王嬤嬤半闔著眼,只露出一點黑色的眼珠,睨看著舒雲宜,冷漠說道:“三娘子,得罪了。”
她高高舉起藤編。
陽光下,烏黑色的鞭子吸收了太陽刺眼的光芒,讓鞭身有種奇異的光澤。
空氣中響起一聲尖銳的鶴鳴聲,急促刺耳。
緊接著就是一聲沉悶的長鞭入肉的聲音。
舒雲宜悶哼一聲,夏裳單薄,很快就露出一道猙獰的血痕。
“三娘子不要倔,溫家大郎君可是世家郎君中的翹楚,溫家看上您,是您天大的福氣。”
王嬤嬤慢裡斯條地勸著,但手中的鞭子再一次高高舉起。
啪地一聲,重重地在眾人耳邊迴響。
舒雲宜身軀在微微顫抖,額間冒出冷汗,但她死死盯著地面,緊咬著唇不說話。
寂靜的漪瀾院,只能聽到一聲聲緩慢而沉悶的鞭聲。
舒雲宜脊背血腥一片,粉色衣裳早已被染成紅色。
淡淡的血腥味包裹在夏日炎熱的空氣中,泛出令人作嘔的味道。
侯爺夫人沒想到她如此倔強,火氣越發上湧,指著她的腦袋,氣得直抖。
“給我打,打死這個不中用的,舒家養她多年還不是為了溫家,你便是死也要給我死在溫家。”
“夫人,不能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角落裡跑出一個瘦長臉,丹鳳三角眼,兩彎吊梢柳葉眉的青衣丫鬟。
她撲在舒雲宜身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王嬤嬤冷眼看著,又見夫人沒有停手的意思,便厲聲呵斥道:“還不給我拖下去,小賤/蹄子不知好歹。”
兩個身材壯碩的嬤嬤虎著臉,立馬上前把小丫鬟扯了下去。
“娘子,娘子,你就服個軟吧。”小丫鬟掙扎著,大哭著勸著。
“可我不能退了。”
舒雲宜像是緊繃的弦,到了極致的弧度,疼到無法呼吸。
她一張嘴才發現自己滿嘴血腥味。
漆黑的眸子在陽光中失神絕望。
往前走是未知的前途,可往後退卻是深不可測的懸崖。
她重活一世,再也不願過之後二十年宛若死屍的日子。
“混帳東西,給我打,給我打。”侯爺夫人氣得渾身發抖。
“好了,別打了。”說話間,門口出現一個人影。
男人年逾四十,形容英俊,兩鬢烏黑,濃密的鬍鬚剪裁得益,看上去文質彬彬,斯文俊秀。
正是舒家家主永甯侯舒長卿。
“大郎。”侯爺夫人迎了上去,眉間尤帶著怒氣。
“溫家聽聞了雲柳的事情,不但沒有惱,甚至還送來五彩雙鳳簪來,我讓人去回禮,她不願就算了,竟還要解除和溫家的婚事。”
舒長卿冷漠地看著青石板上血跡斑斑的舒雲宜,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這事我聽盛嬤嬤說過了,可有打到她手。”
“不曾。”王嬤嬤恭敬回道。
“那便讓人送她回去,我另有打算。”
舒長卿揮揮手,目不斜視地繞過她入了屋內。
王嬤嬤收了鞭子,看著地上蜷縮在一團的人,冷漠又恭敬。
“三娘子可別怪我,老奴也是奉命行事,紅袖,帶你家三娘子回去吧,好生養著。”
紅袖哭著撲倒舒雲宜面前,看著她血淋淋的脊背,一雙手一時間不知道該落在何處。
舒雲宜趴在床上昏昏欲睡,她起了高燒,渾身滾燙,意識模糊,一時間不知今夕是何年。
她好似回到了艱難坎坷的前世。
恍恍惚惚間目睹了少不更事的少年期,初為人婦的喜悅期,心灰意冷的孤苦期。
當她在空蕩蕩的院中哭泣掙扎時,卻好似被人禁錮在那間華麗的院中,動彈不得。
她懷著恨意和悲傷不知不覺中來到那場大火之中。
大火沖天而起,炙熱的火焰舔卷著高高的房梁,氣勢洶洶,野心勃勃。
外面是刺耳的笑聲,長長的身影倒影在門框上,惡意無孔不入地越過火海直達她眼前。
她昏昏沉沉地躺著,身心疲憊,濃煙迫得她幾乎要喘不上氣來。
痛苦又不甘,可又無能為力。
她在烈火中苟延殘喘,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條巨大的橫樑帶著火花直直地落了下來。
就在此時,她聽到反鎖著的大門被人踹開。
依稀間有人站在火光中淒厲地喊著她的名字,還有一股清冽的味道隨著大火悄然而至。
——是誰?
舒雲宜在漫天大火中渾身一顫,猛地睜開眼。
從窗戶漏進來的澄亮日光刺得她不由眯了眯眼,照得眼角依稀有水光閃動。
“娘子你終於醒了,先生不在,他們就敢這麼作踐您,等先生回來,定要他們好看。”
紅袖趴在她床前哽咽著。
“紅袖。”
舒雲宜看著她,聲音沙啞,眼眶通紅,伸手要去握她的手。
“哎,娘子可是渴了。”紅袖連忙把手遞了上去,忙不迭地問著。
“不渴,就想看看你。”舒雲宜反握住她的手,半闔著眼,疲憊地說著。
她清醒過來才發覺背後火辣辣的疼,額間瞬間佈滿冷汗:“把藥方拿來。”
舒雲宜看了幾眼就知道藥方有異,心中冷笑。
她深知是誰在下絆子,可現在身心疲憊,連話也說不出來,只好指著其中一處地方。
“把這兩味藥換成馬蹄金和虎杖,去玄明堂抓藥。”
紅袖不疑有她,立馬出去抓藥。
舒雲宜獨自一人躺了片刻,很快又陷入昏睡。
等她再一次醒來已經是第二天白日。
背後一片涼意,昨日撕心裂肺的疼痛也緩解了許多。
“玄明堂的堂主還特意給我一瓶膏藥。”
紅袖拿著一個小白瓶,感激說道:“效果果然很好,娘子已經退燒了。”
紅袖守了她一夜,熬得眼睛通紅,可一見她醒了,不由破涕為笑。
“辛苦你了。”舒雲宜動了動身子。
“三娘子既然醒了,那真是太好了,侯爺給你準備了一輛馬車,要您立馬就去前院候著。”
門口,王嬤嬤不知何時站著,倒三角眼下垂,皮笑肉不笑地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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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要帶娘子去哪?”
紅袖讓舒雲宜靠在自己懷中,抱著她,惶恐不安地問著。
舒雲宜一張臉煞白,長而濃密的睫毛因為顛簸而顫抖,眉心不由皺成一團。
“我讓你帶的藥帶了嗎?”舒雲宜低聲問著。
紅袖點點頭:“帶了。”
她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子,憂心問道:“這藥烈得很,娘子背後傷勢未愈,萬一雪上加霜……”
“不礙事,總比昏昏沉沉等死要來得好。”
舒雲宜手指搭在紅袖的手腕上,青白指尖微微用力,態度是前所未有的堅定。
馬車走了許久,最後終於停下。
外面傳來侯爺諂媚的聲音。
“官家廣招杏林高手為太傅治病,某不才,有個女兒,醫術頗為高明,也想給太傅看看。”
“女子?官家要找的是貨真價實的神醫,可不是沽名釣譽的閨閣女。”
車外說話之人態度高傲,語氣諷刺。
“不不,某家小女卻有幾分真材實料,小女一直在玄明堂義診,還醫治過一個久病不愈的漁家老婦,想必魏將軍也有所耳聞。”
“就她?”將軍冷笑。
“那神醫玄明堂死活不鬆口,章神醫說那藥方可是九針學院陰陽先生的筆法,侯爺可不要仗著別人低調,就借機給人頂了名聲。”
“真的是她,魏將軍不信也罷,給小女一個機會,今日太子親自坐鎮,是真是假自然一目了然。”
一向驕傲的舒長卿竟然低聲下氣。
舒雲宜靠在紅袖身上,聽得迷迷糊糊,但是馬車又一次動了起來。
——原來是給太傅看病。
她有一瞬間的不可思議又覺得可笑。
太傅頑疾多年天下皆知。
官家聘請天下名醫杏林數不盡數,皆不能根治,她學醫不過十年,在各家高手眼中不過是初出茅廬的小子。
今日江府門口格外熱鬧,不少世家貴族的馬車都停在外面。
舒長卿膽小謹慎的性子按理是不敢擠在那堆華貴馬車中間的,可今日卻好似見了鬼,竟敢停在一輛金碧輝煌的馬車後面。
江家門口一排坐滿了人的桌椅,那些人都是大夫打扮,低著頭,奮筆疾書。
“好好表現,太子今日壓陣,不可丟臉。”
他對著馬車內的舒雲宜訓斥道。
“若是有幸親自見到太傅,是你天大的福氣。那低/賤的漁婦都能平安,太傅為國為民,戰戰兢兢,必定能安然無恙。”
舒雲宜被紅袖攙扶著下了馬車,俏臉雪白,在日光下露出虛弱的透明。
“侯爺是讓我給太傅看病,還是要給太子看。”
舒雲宜也不知從哪激出一點火氣,眉梢揚起,似笑非笑地諷刺著。
舒長卿臉色一變,眼角下意識朝著那輛馬車掃去。
“你這是什麼態度,讓你給太傅治病是給你面子。”
“官家如今遍尋名醫,重金籌賞,太傅乃是大堯頂梁神柱,你不過一介女流,不求你治病,便是看一眼也是你的榮幸。”
“你的醫書不去看這些人,整日去義診看那些泥腿子,平白丟了我舒家的臉。”
他氣急敗壞,連連罵道。
舒雲宜咬緊牙關不說話。
她所學醫術是為救人。
是為上以療君親之疾,下以救貧賤之厄,中以保身長全以養其身,而這些在侯爺口中不過是汲汲名利的利器。
江府眾人在門外徘徊許久,好不容易找到一出空位,正打算坐下,不曾想在門口巡視的黑衣衛打量了她許久,這才低聲說道:“你,進去。”
“為何不讓我先寫藥方?”舒雲宜皺眉,不解地問著。
這是今日的第一關,根據太傅之前的藥方,寫出一個大概的藥方,遞給章神醫查看。
舒長卿喜上眉梢,眼角不由瞟著一旁華麗的馬車。
“叫你進就進,囉嗦。”
身材高大的黑衣衛極為不耐煩,伸手就要把人推進去。
“對對,叫你去就去,少囉嗦。”
舒雲宜背後被他推了一下,疼得她不由瑟縮一下,裹著傷口的布條被開始滲出血跡。
舒雲宜疼得臉色發白,臉色極差,只好帶上斗笠,半個身子壓在紅袖身上,眉眼低垂地跟著那人從角門進入。
江府占地極大,她先是坐了一段時間的馬車,又坐了船,這才進了一間涼亭。
清晨的盛夏已然帶來一絲燥熱,可涼亭中坐著那個老人依舊是整整齊齊的穿著長袖長衫。
他鬚髮皆白,面容慈祥,只是臉頰帶著無血色的蒼白,唇色發青,一看便是久病不愈之兆。
太傅捧著一本奏摺,頭也不抬,只是伸出手來,衣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腕孱弱病態。
舒雲宜深吸一口氣,不敢怠慢,連忙行禮說道:“得罪了。”
她從醫藥箱中拿出脈枕墊到他手腕下,坐在一旁竹凳上,小臉緊繃,一臉嚴肅。
夏日炎熱,湖面波光粼粼帶來包裹著暑氣的夏風徐徐而來。
沒一會兒,舒雲宜就熱得渾身是汗,涼亭中的僕人丫鬟也都是熱得臉色通紅。
唯獨江太傅依舊是手腳冰涼,紋絲不動。
太傅的身體比她想像中的要差,脈象虛浮,走向澀滑,脈絡斷斷續續。
竟是不治之症。
這樣的身子如今還能下床走動甚至處理政務,可見是有人花了巨大的心思。
前世太傅便在這等金貴照顧中足足撐過五年。
常人碰到這樣的病例必然會惶恐,但確實舒雲宜心中一喜。
因為這樣的症狀,她曾在老師給的醫書中見過一次。
只是那個方子是個殘方,但她有幸後來得到陰陽先生指點,補足方子。
若是治好了太傅,那她和溫家退婚的勝算便又大了一些。
她提筆沉思片刻,琢磨著要先調理太傅身上的濕氣。
治病中祛濕是成效明顯的方子。
太傅體弱,年紀也不小了,之後的藥方也要好生琢磨一番。
“這不過是普通的祛濕藥,果然是小娘子,只是嘴皮子利索。”
說話的人正是之前攔著舒長卿的那個將軍,就是他一路帶著舒雲宜進入江府的。
舒雲宜沉默不語,只是冷淡地把藥方交給身後的僕人。
“三碗水煎成一碗水,可以配上太傅一直在吃的補氣丸。”
“你怎麼知道太傅在吃補氣丸。”僕人接過藥方,驚疑。
“望聞問切,總是能看出什麼的。”舒雲宜笑,不再多問。
僕人小心翼翼地把藥方遞給太傅。
太傅看著奏摺,眉心緊皺。
他只是隨意地把藥方壓在奏摺後面,看也不看,隨意地揮了揮手:“多謝這位小娘子,送她出去吧。”
舒雲宜抿唇,出涼亭前到底是忍不住開口說道:“太傅體弱,切記傷神。”
江太傅合上奏章的手一頓,抬起頭來,只看到一個窈窕的身影。
“她是誰?”他的目光落在那個背影上,失神問道。
“舒家三娘子。”僕人恭敬回著。
舒雲宜被紅袖攙扶著回了馬車。
舒長卿一見她就遮不住的笑意:“如何,可有把握。”
“略有一二。”
舒雲宜之前吃的藥效已經過去,背後開始抽疼,疼出一臉冷汗。
可面前之人喋喋不休,她只好冷淡的推開舒長卿。
“不錯不錯,你的醫術我素來放心,舒家可是花了大價錢培養的,定是能治好太傅的。”
舒長卿提高嗓子,興奮說道。
舒家的馬車從人群中慢悠悠離開,送舒雲宜出來的黑臉將軍雙手抱劍,眉心緊皺。
“去打聽一下這位三娘子。”
金碧輝煌的馬車內傳來一個和煦的聲音。
“是,殿下。”將軍恭敬應下。
第2章 偷雞不成堪離府
舒家一掃之前沉悶的氣氛。
侯爺喜氣洋洋回府,甚至還給三娘子賞下不少藥,溫言寬慰她好好將養身體。
“聽聞江太傅愛茶,把紫筍茶裝點一同送過去。”
“等會去問問三娘子那邊缺不缺什麼,讓人回春堂買,不要去玄明堂那些上不了檯面的地方。”
“聽聞太傅愛好書畫,趕緊讓人去東市逛逛。”
舒長卿臨睡前還在囑咐著管家辦事。
只是他的興奮還在睡夢中,只聽到管家驚慌失措地叫聲在門口響起。
原來,天色微亮,整齊的步伐聲驟然在石墨街上響起。
官家親軍黑衣衛一臉肅殺地包圍了舒家。
“官家,官家的黑衣衛包圍了舒家。”
睡夢中舒雲宜一個激靈,瞬間睜大眼睛。
“黑衣衛!”舒雲宜失聲尖叫,隨即臉色一白,背後冷汗再一次冒出來,唇角微微顫抖。
“太傅?”
能驚動黑衣衛的事屈指可數,偏偏舒雲宜今日白天不巧撞上一件。
“不,不知。”
紅袖大概被黑衣衛殺人如麻的傳說嚇破了膽,一張臉毫無血色,給她穿衣時手不由顫抖。
舒雲宜抓住她輕顫的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別慌,我的藥不可能出錯,未必是這個藥的問題。”
秀玉軒燈火通明,可又格外安靜。
不少丫鬟站在圍欄處看著燈火下的三娘子,舒雲宜的視線落在不遠處的一個丫鬟身上。
那時她另一個貼身丫鬟綠懷,在她生病的時候卻一直不曾見過他。
綠懷一見她的視線就躲在其他人身後。
紅袖臉色一變,柳眉豎起,怒叱:“綠懷!”
“罷了,去拿醫藥箱,我們走。”
舒雲宜深深地看了眼只露出一角青色衣角的人,最後失望地收回視線。
前世綠懷的心思她早已得知,可今日猝不及然地再一次撞上,心裡還是有一絲受傷。
她待綠懷素來真心,卻不想真心不能換真心。
紅袖狠狠瞪了一眼綠懷,冷哼一聲,跟著三娘子趕往前院。
前院燈火通明,燭火在黑暗中跳躍。
院子被照得亮如白晝。院中站滿了人,可所有人臉呼吸都不敢放大。
烏壓壓的院子卻是悄無聲息的動靜。
黑衣衛特有的玄色盔甲在燭火中泛著冷光。
所有人的面容都被漆黑的面具所遮掩,只露出一雙冰冷的眼睛,在墨潑濃夜中宛若冰冷的巨人。
為首那人魁梧高大,手握一把紅纓□□,似一座山站在舒家大院前。
他面色冰冷如煞神轉世,光是站著就令人喘不上氣來。
舒雲宜來趕到的時候,侯爺和侯爺夫人皆是戰戰巍巍地站著。
兩人尷尬地被黑衣衛隔在外面,其餘兄弟姊妹都躲在走廊下不敢出聲。
“四娘子。”不是是誰喊了一句。
院中所有人的視線瞬間落在踏夜而來的舒雲宜身上。
那位一直沉默的黑衣衛首領同樣扭頭看向舒雲宜。
那張臉格外白皙,透出毫無血色的白意,而那雙眼被黑夜中跳動的火光所籠罩。
澄亮的燭火不但沒有照亮他眸底的冰冷,反而凸顯出他異色瞳孔,深綠色的眼眸讓他的視線越發冷血蕭殺。
舒雲宜被這樣譬如毒蛇的無情眼眸盯著,只覺得渾身寒毛直起。
陰冷的感覺好像貼著她的呼吸如影隨形,讓她臉色不由發白。
“是她,就是她,是她一意孤行要給太傅治病,番將軍明見,這事與我無關啊。”
舒長卿好似溺水之人找到浮木,死死抱著唯一的生機,不願撒手。
一張臉在燭火中泛著紅光,眼眶齜開,嘶聲裂肺地喊著。
舒雲宜停在不遠處,遠遠地透過黑衣衛看向全然失態的侯爺。
眉目猙獰,披頭散髮,渾然被恐懼所俘虜,恨不得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
身材高大的黑衣衛把她團團包圍。
高高舉起的燭火落在自己頭頂,漆黑玄甲裹挾著凝重的氣氛,讓她喘不上氣來。
“你就是舒雲宜。”低沉古怪的聲音在頭頂驟然響起,陰冷且生硬。
舒雲宜站在這位威名赫赫的外藩將軍面前,才發現他真的異常高大。
沉重的盔甲套在他身上,魁梧而厚重。
舒雲宜雙手緊握,強壓著心底的恐懼,低聲說道:“是我。”
異于常人的長/槍在空中劃過一道鶴鳴。
鋥亮的光芒盛著跳躍的燭光,刺痛眾人的眼睛。
那把長/槍架在舒雲宜的纖細的脖頸上,只需輕輕一動,就能刺破三娘子嬌弱的皮膚。
這個動靜讓站了烏壓壓一院子的人安靜得只有燭火燃燒的聲音。
惶恐不安的氣氛在院中彌漫。
“是你今日給太傅獻藥方。”將軍眯眼,墨綠色的眼珠注視著舒雲宜。
“是我。”三娘子的聲音微不可聞,可又堅定無畏。
舒雲宜鼓起勇氣抬起頭來,認真解釋道。
“是我獻的藥方,太傅體弱,經脈受損,且寒邪如體,我給他開得不過是祛濕的藥方,絕不會出事。
天色已經微微亮起,遠處暗黑的天空中泛出魚肚白的雪亮。
夏日微亮的風在空中滌蕩,所有人的表情都僵硬而恐懼。
黑沉沉的玄甲在黎明前地黑暗中沉默地佇立著。
“太傅怎麼了?”
她啞著嗓子,感受到微亮的日光落在她臉上,讓她戰慄不安。
“太傅中毒了。”番將軍居高臨下地注視著面前的小丫頭,面無表情地補充著,“因為你的藥,官家下令,舒家殺無赦。”
舒長卿臉色瞬間煞白,侯爺夫人搖搖欲墜。
兩人都像是被捏著嗓子的公雞,紅著臉卻說不出話來。
“姐姐,姐姐你為何要害太傅,你就算怨恨舒家也不該如此啊。”
舒家新認回的四娘子舒雲柳尖銳的嗓音劃破灰亮的天空,在眾人耳邊炸開。
“是她自己要去給太傅看病的,與我們無關啊,她沽名釣譽,想要博得美名,何苦牽連舒家呢。”她哭得撕心裂肺,目眥盡裂。
“對啊,都是她一人之過啊。”侯爺夫人哭得儀態盡失。
番將軍皺眉。
立刻有黑衣衛揮/槍而出,銀白□□閃著駭人的殺氣。
那槍/頭直朝著哭喊之人的脖子而去,距離之近甚至能讓人感受到夏日淩晨未盡的寒意。
角落中尖叫連連,又被迫中止。
舒雲宜緊抿著唇,雙手緊握,冷淡又認真地說著:“我沒有。”
“藥方是我寫的不錯,可那不過是祛濕藥。”她無力又狼狽地解釋著。
高大森嚴的黑衣衛在自己身邊站久了,心中緊繃的那根弦好似麻木了一樣。
震得她在混沌中終於露出一絲清醒之色,逐漸得,她也不再害怕。
天光逐漸亮起,旭日東昇,炎熱的夏日再一次周而復始地來臨。
“太傅若是服用我的要絕不會出事,但若真是那藥出了問題,我自然願意承擔這個問題。”
她深吸一口氣,堅定地說著:“但我需要再給太傅把一次脈。”
“就是你的問題,不過是三腳貓的功夫也敢出來顯擺,如今給我舒家闖出如此大的禍事,將軍,將軍,您直接把她抓起來吧,我們舒家容不下這尊大佛了。”
舒長卿被現在沉悶的空氣嚇得肝膽俱裂,恨不得把所有事情都推到舒雲宜身上。
“對啊,將軍有所不知,這位三娘子根本就不是我們舒家的親生女兒,這些日子因為我接回舒家四娘子就一直懷恨在心,此事必定是她在報復我們啊。”
黃嬌哭得聲嘶力竭,眼淚直流,怨恨地瞪著舒雲宜。
“你不是舒家親女?”
番將軍略帶深意地打量著舒雲宜,指尖微微一動,重如千斤的鋒利長/槍就在舒雲宜脖頸間留下一道血痕。
舒雲宜眼眶微紅,倔強地睜大眼瞪著高高在上的將軍。
憤怒與屈辱在心底滋生,她的眉宇像是被拉緊的弓弦緊繃在眉心,剛烈不屈。
“不管我是不是舒家的親生女兒,我是醫者,我不會拿別人的身體開玩笑,更不會因為這些事情挾私報復。”
“明明就是你,一定是你花言巧語騙了太傅。”
舒雲柳從角落裡踉蹌地跑了出來,抱著黃嬌大哭:“母親,她定然是報復我,怨恨我搶了她的位置。”
“你胡說什麼!”紅袖再也忍不住,怒聲呵斥道,“娘子不是這樣的人。”
“好你個賤/蹄子,我舒家如何敢陷害太傅,分明是舒雲宜懷恨在心。”舒長卿怒聲呵斥著。
“吵什麼!”
番將軍怒斥一聲,聲如鐘響,窸窸窣窣的庭院瞬間又安靜下來。
“你說得對,不過我覺得倒是是諒你舒家也不敢以卵擊石,自不量力。”他冷哼一聲,面容陰沉。
舒長卿面色慘白,心中一塊大石卻是落了下來。
只要此事和舒家無關,自己性命無虞,貶低舒家地位不算什麼大事。
“至於你,你可知給太傅治病的都是誰?你不過是一個閨門秀女,不自量力。”他低頭看著面前的舒雲宜哂笑,態度不屑。
“自然知道,聽聞死骨更肉不死鳥的章玄鳳如今正在江府,可將軍既然說是我的藥方出了問題,為何不讓我親自去看一眼,又有章神醫壓陣,孰是孰非自由定論。”
番將軍打量著她,最後沉思片刻:“那便給你一次機會。”他思考良久,揮了揮手,“帶三娘子去江府。”
一隊黑衣衛湧了上來,團團圍住舒雲宜。
長/槍斜飛,幾乎把舒雲宜團團制約住。
“你且記住,若是治不好太傅,定要你生不如死。”
他低著頭,一雙眼陰沉狠毒,能啐出血來。
“且慢。”被人鬆開桎梏的舒長卿突然出聲阻止。
番將軍臉色一沉。
“將軍不要誤會。”舒長卿立馬陪笑。
“只是此女性格頑劣,在舒家早已掀起無數風浪,舒家苦她久已,今日既然有將軍在場,不如做個見證人。”
舒雲宜抬起頭來。
漆黑的眼珠映射著逐漸明亮的天光,亮得幾乎能倒映出一個人的人心。
“哦,什麼見證。”番將軍腰背挺直,居高臨下地看著面前之人,似笑非笑。
舒長卿匆匆掃過一眼,彎腰哈背地看向番將軍。
“自然是斷絕關係。”
埋在侯爺婦人懷中的舒雲柳猛地抬起頭來,臉上不由驚喜交加。
“斷、絕、關。系。”
番將軍一字一字地念著,視線越過舒長卿,掃過舒家眾人,最後落在另外一個當事人身上。
舒雲宜死死地瞪著舒長卿,嘴角緊抿。
豔麗深邃的眉眼在火光照應下閃著驚心動魄的美麗,瑰異譎詭,燦爛炳煥。
“自然自然,本就不是我舒家人,我原本想著好歹養了十多年,如今只是多一副碗筷的事情,卻不料她到底是農家出生,粗鄙無禮,平白丟我蘇家臉,壞我舒家名,如今已是忍無可忍。”他義憤填膺地指責著。
“胡說八道。”紅袖又氣又急,站在舒雲宜面前怒斥著,“明明是侯爺你忘恩負義,自私自利……”
“侯爺當真要走到這一步。”
舒雲宜清冷地聲音在安靜的院中響起。
她把紅袖拉住,眉目被燭火所籠罩,明亮的天光和昏暗的燭火,在她的眉宇間交織閃耀。
漆黑的眼珠,濃豔的五官,都散發出霞光蕩漾的光芒。
她在憤怒,一把火在骨子裡燃燒,燒到五臟六腑,四肢軀幹皆是怒意。
“自然,不過是一隻養不熟的白眼狼,整日惹是生非,給我舒家惹如此大的禍事,舒家如何能容你。今日你出了這趟門,便不再是我舒家人。”侯爺言辭狠厲,斬釘截鐵。
舒雲宜冷笑,腰背挺直,纖細白皙的脖頸高高揚起,驕傲如一朵盛開的牡丹,嬌弱卻無畏。
“侯爺不後悔?”
“絕不後悔!”
舒雲宜側首,掃過前院一干人等,所有人都不願和她對視。
她的目光突然落在一處燈火中。
刺眼的燭火讓舒雲宜躁動的心瞬間安靜下來。
“養育之恩,沒齒難忘。”舒雲宜收回視線,低聲說道。
她堅定注視著舒長卿,最後對著他跪下,磕了三個響頭,額頭觸及冰冷的石板,一如此刻的心情。
“今日恩斷,來日路人。”
第3章 被逼治病遇美人
天光乍亮,旭日東昇。
京都喧鬧的清晨在透亮的晨光中逐漸熱烈,可這份喧鬧隨著越走越近的黑衣衛而逐漸湮滅。
所有人都沉默地看著黑衣衛穿街而過,一路遠去。
直到消失後人群瞬間譁然。
黑衣衛出動,必有大事。
一時間,流言蜚語四起。
謠言中心的舒雲宜獨自一人坐在馬車內。
她坐上馬車松了一口氣,這才驚覺背後生疼。
手指蜷縮著,握緊醫藥箱中的繩索,指甲深陷肉中才能緩解一點背後帶來的疼痛。
她摸了摸懷中的藥瓶,咬牙倒出一顆咽了下去。
藥丸一入喉嚨就帶來幾近嗆人的清涼。
她眼角泛淚,眼眶通紅,身子不由顫動,一聲不吭地忍了下來。
一行人穿過一道富麗堂皇的衡門。
明黃色的瓦磚,碧綠色的柱子,青石板壘起的高的台基。
衡門正中雕刻著一隻栩栩如生的老虎。
兩側高大翠綠的樟樹整齊而望不到頭。
夏日的喧鬧在進入這扇衡門之後瞬間消失,路面平整而寬敞。
——正是穆蘭街。
穆蘭街有些詭異的安靜,便是尋常出門採購的奴僕都消失不見。
一條街安靜地只有馬蹄聲滴答的沉悶聲音。
江府占地面積巨大,番將軍在門口下馬,親自去敲門。
朱紅大門被咯吱一聲打開,門後露出一個衰老的面容。
正是江太傅身邊的柴叔。
兩人低頭耳語片刻,柴叔的眉心一直皺著,一臉不贊同。
在外氣勢逼人的番將軍無奈可笑,連連求饒。
只是柴叔在不經意看著馬車內出來的粉衣少女後神情一怔。
少女身姿苗條纖細,面色雖然蒼白但精緻美豔。
她站在微亮的晨曦中,清亮淺色的眼眸無畏地注視著他,俏麗如懸崖之花,溫柔且堅韌。
他突然眯著眼,不由自主向前邁出一步,愣愣地看著臺階下站著的少女。
“柴叔說什麼?”番將軍耳朵一動,好奇地問著。
柴叔倏地回神,視線從舒雲宜身上收回。
“沒什麼,既然來了便進來吧。”他慢吞吞轉身,最後又補充了一句,“就叫她進來吧,若是番將軍貴人事多,還請回去吧。”
番將軍難得沒有摸摸鼻子退下,反而厚著臉皮跟著舒雲宜擠了進來。
舒雲宜看著江府大門,深吸一口氣,這才再一次踏入江府。
最後隨著眾人來到一間翠綠的竹屋前。
這間屋子幾乎被黑衣衛圍得水泄不通。
黑衣高大的侍衛冷漠的臉頰在夏日微亮的晨光中僵硬地好似一座座雕塑。
小院前跪滿了人,所有人都跪伏在地上瑟瑟發抖,一走進屋內就能聞到一股刺鼻的藥味。
屋內人數不多,卻都是大堯赫赫有名的神醫,卻沒有傳說死骨更肉不死鳥的章玄鳳。
竹床上躺著面色灰敗的江太傅,夏日輕薄的被子蓋在他身上。
只有微不可見的起伏,這分明是油盡燈枯的徵兆。
舒雲宜心中一驚,手中的藥箱幾乎要握不住。
“過去。”番將軍腰間佩劍朝著她的脊背重重擊去。
舒雲宜觸不及防直接撲倒在太傅床前。
她疼得倒吸一口氣,臉色煞白,站都站不起來。
背後的劇痛讓她頭腦發蒙,抽筋拔骨止疼,幾乎要昏死過去。
舒雲宜死死拽著太傅的床單。
雪白的貝齒緊緊咬著嘴唇,直到要出血跡來,這才給混沌的大腦帶來一絲清明。
——我不想死。
她像是在溺水中抓著一根浮木,不停告訴自己。
“快點。”番將軍見她不動,粗黑的眉毛不耐煩地皺著。
舒雲宜顫抖著伸手給江太傅把脈,心中一驚。
太傅脈象混亂虛弱,凝滯鬱悶,確實是中毒之兆。
毒性爆發得猛烈,且奇怪。
按理這樣的毒素應該是一招斃命,可太傅卻還有一口氣。
“太傅除了喝了我的藥,還吃了什麼?”
她索性坐在地上,半個身子靠在醫藥箱上,冷靜問道。
“中午只吃了幾口飯,晚上喝了一碗粥,之後喝了藥就吐血昏迷了。”太傅的貼身僕人小聲回道。
“那些東西,章神醫都檢查過了,並沒有異樣。”他又補充道。
“藥是在飯前還是飯後。”舒雲宜沉默片刻,問道。
“飯後。”
“毒物在藥渣裡發現的?”
“並未,但太傅確實實在吃藥後才吐血的。”
僕人尖銳地指責著,語氣憤恨:“而且太傅甚至還遵守你的囑咐,配著補氣丸一起吃下去的。”
所有人都覺得是三娘子開錯了藥,導致兩者藥性相沖,太傅中毒昏迷。
“補氣丸有嗎?”舒雲宜面對他的怒斥,垂眸冷靜問著。
僕人遞上藥瓶。
舒雲宜打開瓶子倒出一顆藥丸,捏碎細細聞著。
“太傅可有銀杏過敏?”舒雲宜動作一頓,皺眉問道。
“有。”
舒雲宜把手中的藥丸放在小盆中,拿出一塊手帕細細地擦著自己的指尖。
良久之後才說道。
“藥丸中有無心銀杏,雖然加了甘藍緩解藥性,單服並無毒性,只是和我藥方中的赤豆相沖。”
她沉默片刻,從藥箱拿出銀針。
“果然是你害了太傅。”有人怒斥著。
舒雲宜冷笑:“這味補氣丸用料大膽出格,除了用了銀杏,還有桃仁,可以說是飲鴆止渴,會出錯不過是缺一個藥引,而我的祛濕藥並無過錯。”
“放肆,便是你學藝不精,那補氣丸乃是章神醫的得意之作,豈容你這等黃毛小兒血口噴人。”
她沒有理會那人的指責,只是對著僕人說道:“我要給太傅施針,幫我把太傅扶起來。”
僕人不敢動手,無措地看著屋中職位最高的番將軍。
“你可有把握?為何不和在座的太醫交流一下。”番將軍也不敢讓她獨自一人醫治,只好提出質疑。
背對著他的舒雲宜臉色蒼白,毫無血色的膚色襯得她眼珠越發漆黑。
睫毛在眼瞼處微微顫抖,細碎的汗珠掛在睫毛上,搖搖欲墜,她的手指緊緊扣在床單,掩藏著背後刮骨的疼痛。
“不必。”她疼得直咬牙,口氣卻是冷靜。
她身後一眾的太醫神情難看,這話無異是打臉。
有人掛不住臉,冷哼道:“無知小兒,不自量力,太傅身體關乎國安,豈容你這等小子胡來,還請番將軍把人趕出去。”
舒雲宜疼得意識模糊。
馬車上的藥性走得出乎意料得快,她不想再眾人面前失態,只想速戰速決。
“將軍不要耽誤,太傅本就對銀杏過敏,若是耽誤久了,毒入心肺,便是神仙也回天無力。”
舒雲宜握緊轉滿銀針的布袋,睫毛顫動。
“讓我來。”
門口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只見一個身形矮小,發須淩亂的人走了進來。
“章神醫。”有人激動喊著。
來人正是章玄鳳。
“章神醫,終於來了。”
“我來,三娘子動針吧。”他沒有理會那些聲音,直接來到太傅床前,把太傅扶起。
“可有講究?”他低頭看著舒雲宜,眉心皺起,“你怎麼了?”
舒雲宜深吸一口氣,冷靜說道:“無事,沒有講究,我需從百會穴入手,開始有些疼痛,還請玄默先生抱緊太傅。”
她平穩地拿出一根細長的銀針,穩穩紮入太傅的百會穴中。
舒雲宜動作極快又穩當。
不過是極短的片刻,可在眾人眼中卻是漫長的時間。
直到她的銀針落在虎口處的晴明穴,只見太傅突然抽搐起來,章玄鳳把人牢牢固定住。
只需片刻,太傅噗呲一聲吐出血來,眼皮子微微掀開,但是很快又重新闔了回去。
章玄鳳連忙伸手把脈,一直緊皺的眉倏地一松。
“毒吐出來了,安心調理幾天便可。”
舒雲宜呼出一聲汗,緊繃的神經突然鬆懈下來,劇痛瞬間席捲全身。
只是她剛剛起身就不知被何人擠了出去,踉蹌了幾下,脫力地靠在牆角。
屋內頓時出現窸窸窣窣的聲音,太醫輪番上場診脈,很快就敲定後續調理的藥方。
一直等在外面的番將軍聳了聳眉間,懸吊的心放鬆下來。
“我讓人帶你出府。”他站在角落裡,居高臨下地看著低著頭的舒雲宜,“江府不留外人。”
舒雲宜從一陣陣的疼痛中緩過神來。
“嗯。”她抬起頭。
被冷汗打濕的鬢角貼在臉上,臉頰泛出透明的質感,眼珠漆黑水光,眉眼越發深邃。
狼狽中卻透出一股驚心動魄的豔麗。
番將軍瞳孔一縮。
此時已是午時,夏日炎熱似火。
帶路的僕人無知無覺地在前面走在,跟在她後面的舒雲宜,背後早已被血跡染濕內襟,粉色的衣裳露出斑駁的血跡。
她心神茫然地跟著僕人向前走著,渾渾噩噩,現在只要輕輕一動手指就有抽筋拔骨之疼。
她早就疼得沒了知覺。
海浪一般陣陣襲來的劇痛讓她死死拽著醫藥箱帶子。
眼前一陣陣的發黑,鼻息間能呼出血氣來。
她慢吞吞來到馬廄前,馬廄內空無一人,角落的冰早已化得不成模樣,只帶來絲絲涼意。
喂馬的僕人動作隨意的給江家的馬車鋪上草料就打著哈欠離開了。
“娘子稍等片刻,小人去請馬夫來。”
僕人低著頭,有氣無力地說道,見人沒說話,便直接去了隔壁角門。
舒雲宜見人離開,這才扶著車橫疼得直喘氣。
她艱難地把手中的藥箱放在馬車上,耗盡力氣後身形一晃,差點就要栽了下去。
就在此時,背後突然出現一雙手把人攔住,讓她靠在自己懷中。
舒雲宜在迷糊中睜開眼,只看到一雙淺色的眸子笑臉盈盈地看著自己。
那眼眸著實好看,眼波流轉,似笑含情。
“多謝。”舒雲宜啞著嗓子謝道。
“不客氣,娘子累了吧,我扶娘子去車裡歇息。”
那人笑起來眉眼彎彎,眼角一顆小小的紅色淚痣,在日光下發光。
她力氣極大,輕輕鬆松把舒雲宜抱在懷裡,動作利索地上了馬車。
車簾剛剛放下,就看到僕人帶著車夫來了。
“娘子可是上車了。”僕人看著車架上的醫藥箱,輕聲問道。
舒雲宜頭暈目眩。
她感到自己背後的傷口在流血,傷口猙獰地裂開,血跡已經染濕了她的衣裳。
“嗯。”
她渾然已經分不清此時的情況,靠在那個突然出現的女子懷中,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
“娘子可要回舒府?”車夫上了車轅,利索地問道。
舒府二字就像一把刀,破開她混沌的靈台帶來一點清明。
她自迷糊中醒過來,抓著她的衣袖,艱難開口說道:“去玄明堂。”
“好嘞,娘子坐好。”車夫甩了甩空鞭,吆喝著。
馬車搖搖晃晃地出了江府。
舒雲宜臉頰緋紅,渾身滾燙,嘴唇脫皮。
她眉心緊蹙,半夢半醒的狀態,不安又無助地靠在女子懷中。
粉色的衣裳早已被染上血跡,像一隻可憐兮兮,無家可歸的小貓。
“你是誰?”舒雲宜在昏迷中聞到一股清冽的味道,那是一股熟悉卻又陌生的味道。
意識朦朧間,她隱約覺得有點不對勁,可又沒有辦法思考,只好抓著那個女子的袖子,模模糊糊地問著。
第4章 三入江府閒話談
舒雲宜躺在床上昏迷的時候,就聽到有人在他耳邊破口大駡。
等她醒來開始養傷的時候,罵人聲又變成了絮絮叨叨的嘮叨聲。
“你這一天天的,早中晚三餐不拉地來我這裡做什麼。”舒雲宜實在受不了了,開始趕人,“外面沒生意了嗎?”
玄明堂的少堂主玄子苓正襟危坐著,盯著人喝湯的眼神不動。
“生意本就不大好,還少了你這麼一個神醫,可不是要氣死我了。”
“別人打你,你不會躲嗎?”
“我家小黃不是人,但舒家一定就是狗了,沽名釣譽的狗。”
“依我看,你離開也好,本來待你就苛刻。”
“把你打成這樣還要你去救人,罵他狗都是辱狗了。”
玄子苓一股子氣撒到現在還沒撒完,有空就在舒雲宜面前碎碎念。
念了三日都不嫌煩的,一日三次帶著三餐準時送達。
“小黃,你家主人真的好吵啊。”舒雲宜喝完粥,擼著床邊趴著的小黃狗。
小黃用腦袋拱了拱她的手心,甩了甩尾巴,趴下去不說話。
“嘖,你這人就是煩。”
玄子苓氣得直瞪眼:“對了,你哪找的丫鬟啊,個子也忒高了些,不過幹啥啥不會,吃飯第一名,叫她給你換藥,那手打擺得我都看不下去了,然後給你煎個藥還給我煎糊了,這就很見鬼了。”
舒雲宜不解地看著他,無辜說道:“什麼丫鬟,紅袖沒跟我出來啊。”
“就那個很高的粉衣丫鬟啊,很高很高的那個。”玄子苓比劃著手勢,重點強調高這個詞。
“玄郎君在說我嗎?”門口傳來一個笑臉盈盈的聲音,音色低沉,少了些柔媚卻也多了點溫柔。
背對著她的玄子苓突然抖了一下,聽著這個含笑的聲音,莫名覺得氣短,摸了摸鼻子:“沒有沒有,藥煎好了嗎?”
“好了。”
舒雲宜看到一個高挑纖細的女子端著託盤走了進來。
女子五官深刻,眸色淺淡眼睛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粗布麻衣,木釵素髻,雖樣式簡單,但任誰看了不得感歎一句好一個異域美人。
“你是誰?”她吃驚地看著面前的人。
“不是你丫鬟嗎?”玄子苓擼著腳邊的小黃,抬頭驚叫。
兩人驚疑的視線落在粉衣女子身上,那女子也不害怕,越發笑臉盈盈:“自然不是啊。”
她放下藥碗,眉心微皺,臉上頓時多了絲愁苦之色。
“我名叫葉離情,本是劍南道人,為躲避戰亂南下入了京都,想要找尋一個差事,卻不料被壞人拐進江府,多謝三娘子,這才能平安逃出來。”
舒雲宜和玄子苓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道要不要相信這番說辭。
“那你可曾登記在冊?”舒雲宜勉強抽出一個重點問著。
登記在冊的丫鬟僕役若是隨意離府,輕者要受三十仗責,重者可是要丟了性命的。
“還未來得及,府中也不知為何突然忙得很,到處都是穿著黑衣服的士兵,沒人管我,我這才借著三娘子跑出來的。”
葉娘子眉宇間籠著愁緒,水波流轉,溫柔似水,最是憂愁不過。
“那就算了,我看你個子高,力氣大,很合適去抗藥,不如就留下來抗草藥吧。”玄子苓大大咧咧地說著。
葉娘子臉上笑容一僵。
“她一個娘子如何和外面的兄弟一起,我這幾日身邊缺個丫鬟,不如就跟在我身邊。”舒雲宜善解人意地解圍著。
葉娘子臉上的笑容不知為何越發僵硬。
“郎君郎君,外面來了好多好多黑衣衛。”藥鋪的小工連滾帶爬的跑進來。
他眼睛瞪得極大,兩條腿抖得不行,扶著門框才勉強沒有摔下去。
玄子苓嚇得直接站了起來,大驚失色。
“黑衣衛怎麼來了,我可沒有作奸犯科,窩藏罪犯,以上犯下,我可是良家婦男,不會來找我的吧。”
能出動黑衣衛那可都是滅滿門的大罪。
玄明堂只是京都一個名不經張的藥店,突然來了黑衣衛自然亂了起來。
“別怕,黑衣衛行事囂張,無所顧忌,若是你真的犯事直接闖進來了,那會給你這麼多時間叨叨,想必是沖著我來的,我隨你走一趟。”
舒雲宜掀開被子起身,對著葉娘子說道:“給我更衣。”
葉娘子大概是嚇壞了,一張臉崩得像是拉滿弦的弓,多一點力氣就能崩斷。
她同手同腳地上前,拿過衣架子上的衣服,慢吞吞地給人穿上。
那雙修長白皙的雙手落在舒雲宜的腰間,那腰盈盈不堪一握,被衣裳細細地裹著,露出一絲弧度。
“沒伺候過人嗎?”
舒雲宜被她突然環腰的動作嚇了一跳,從深思中回神,看著葉娘子整個人動作僵硬,鼻息間是那股熟悉的味道。
她原本緊張的心倏地一松。
“雙手白皙略帶薄繭,想必之前也是好人家的娘子。”
她隨意一掃,笑說著,安慰著緊張的葉娘子。
“可會梳發?”她坐在銅鏡前,看著倒映在鏡中的人。
葉娘子搖了搖頭。
舒雲宜也不強求,自己拿了個梳子,簡單地挽了髮髻。
“幫我提個藥箱,以備不時之需。”她出門前特意囑咐道。
葉娘子咬牙,只好提著藥箱硬著頭皮跟了上去。
玄明堂的外院站著的將軍依舊是熟悉的番將軍。
番將軍高高佇立在庭院,好似一顆筆直的勁松,蒼天而立。
黑色的鎧甲被鍍上一層盛夏的金光,白皮綠瞳的異樣,異常高大的身形。
外院的下人早就被嚇得躲起來。
“三娘子。”他敏銳地感覺到舒雲宜的出現,扭頭對著她竟然頗為友好地點點頭。
舒雲宜受寵若驚,越發覺得緊張,站在不遠處不再上前。
“不知番將軍今日又是為何而萊?”她強調一個又字。
番將軍握劍,步步緊逼。
舒雲宜眼皮子一跳,下意識後退,直到撞到後面葉娘子懷中,這才堪堪停住腳步。
“小心。”
葉娘子輕輕鬆松提著巨大的藥箱,順手攬著她的腰,把人扶直,低聲說道。
“三娘子不必緊張。”番將軍站在一米遠的地方,露出的一雙深綠瞳孔格外深邃。
“你要做什麼?”舒雲宜色厲內荏地呵斥著。
番將軍站在不遠處,竟然彎了彎眉眼,眼角露出一絲笑意:“太傅有請。”
舒雲宜不是是被他的笑嚇到了,還是他的話,一時間呆愣在這裡,呆呆地看著他。
“請。”番將軍收了渾身煞氣,伸出一隻手,彬彬有禮的模樣。
“太傅找她做什麼?”玄子苓擋在她面前,壯著膽子質問著。
番將軍不笑的時候,眸中帶冰,眉含煞氣,冷淡地注視著人的時候,好似一把刀直沖你的心飛去,能把膽小的人嚇得連做一月噩夢。
玄子苓不幸就是膽小的人,但還是勇敢地站在舒雲宜面前,瞪著他。
“黑衣衛辦事,閒雜人等走開。”他冷漠地說著。
兩側的黑衣衛立馬一左一右把人強制抬走,輕輕鬆松,好似拎起一隻小雞。
“哎哎,你們怎麼回事,私闖民宅就算了,怎麼還不讓我說話……嗚嗚嗚。”
喋喋不休的玄子苓被一把長/槍堵住嘴,渾身扭成麻花也沒掙脫開黑衣衛的桎梏。
媽/的好氣!
玄子苓悲憤地看著舒雲宜被人帶走。
“那個是她的丫鬟啊,讓她的丫鬟跟著她走啊。”他扭頭突然看到葉娘子站在遠處沒動彈,連忙大聲喊道。
黑衣衛果然是最是盡忠職守,帶著渾身冒著冷氣的葉娘子上了馬車。
“別怕,你反正也沒登記,江府不會有人發現的。”舒雲宜見她臉色不好,細聲細氣地安慰著。
葉娘子露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笑來。
舒雲宜五日三進江府,前兩次都是渾渾噩噩,今日有了精神,打量一番後這才感歎江家奢華。
門匾上的江府二字,鎏金字體,碩大而耀眼,筆鋒行雲流水,肆意逍遙。
門口蹲坐著兩個石獅子虎虎生威,氣勢非凡。
開門的還是柴叔,番將軍被擋在門外,舒雲宜只好獨自一人帶著葉娘子入內。
兩人乘著烏篷船逐漸靠近內院,一頂茅草涼亭逐漸出現在兩人視線中。
涼亭簡陋中帶著雅致,正中的六合亭筆跡端方。
兩側的對聯書法行雲流水‘皎月放空聊憩息,清風徐拂足淹留’。
六角上的脊獸乖巧的蹲坐著,其中一角掛著一個小銅鈴,風一吹就叮鈴作響。
涼亭中坐著已能下床走動的江太傅。
他依舊整整齊齊地穿著長袖長衫,臉頰帶著無血色的蒼白,唇色發青,一看便是大病初愈的模樣。
葉娘子站在岸邊不動,對著她可憐兮兮地說道。
“這些大人物當真可怕,我看那大人好得很,也不需要娘子診脈了,那我就在假山後面躲一會。”
舒雲宜不疑有他,就點點頭吩咐道:“那你不許亂走,江府這麼大,你若是被抓起來我可救不了你。”
她板著一張小臉,瞪著眼,嚇唬著。
葉娘子連連點頭。
舒雲宜這才獨自一人朝著涼亭走去。
“三娘子。”江太傅抬眉看向盈盈而來的舒雲宜,這一看,臉上笑容一怔。
“太傅。”舒雲宜低眉順眼,行禮請安。
“坐吧。”江太傅回神,伸出青白的手指,指了指一旁的位置,面容慈祥地看著面前的少女。
“我觀你年紀輕輕,學醫幾年了。”
“十年。”
“五歲便學醫?倒是耐得住苦。”他有些吃驚,隨後臉上笑意真切幾分,不由贊了一句。
舒雲宜低頭不語。
“我聽玄默說了你那日的事情,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對於針灸之術頗有見地。”
太傅慈祥地注視著面前的少女,目光深遠,連笑容都極為溫和。
“小女有幸得了幾卷高人的醫書,其中有一卷正是針灸之術。”舒雲宜細聲細氣地回答道。
“可是素問?”
舒雲宜吃驚地抬起頭來,不加掩飾地震驚。
“玄默說你的手法很圖元問裡的,前幾日害你受累了,我沉珂多年,不曾想這次鬧出這麼大的動靜。”
太傅溫和地說著:“我這條命多虧了你,杏林有三娘子這等後起之秀,令人欣慰。”
就在舒雲宜在江府閑坐的時候,一道聖旨光明正大地出現在舒家門口。
“找,找舒雲宜?”舒長卿茫然地站在烈日下,看著黃門身後一排長長的紅色箱子,眼皮子直跳。
“正是,還不讓三娘子接旨,官家還在等老奴回去呢。”傳話力士等了許久也不見三娘子來,便有些不耐煩。
“自然自然,只是不知所謂何事?”舒長卿塞了一小袋銀子到傳旨力士手中,笑問著。
力士捏了捏荷包,臉上也露出一點笑意,看著永甯侯也和顏悅色了不少。
“自然是好事,三娘子治好了太傅,可不是要得官家天大的獎賞,您瞧,這後面的都是給三娘子的。”
舒長卿臉上笑容一僵。
作者有話要說:jj不太可啊,我明明頂了九點發!怎麼就告訴我存稿箱呢,氣人
第5章 小巷翻臉持本意
舒雲宜在江府住了三天這才被太傅放回府。
整個江家都待她畢恭畢敬,便連據說是常年臭臉的柴叔也對她格外和顏悅色。
江家一日三餐都仔細安排著,讓她受寵若驚。
最讓她高興的是,江府養了一大批頂尖的大夫,皆是有本事的人。
她這三天整日泡在藥房裡過得格外開心,幾乎是樂不思蜀。
等她戀戀不捨上了馬車,這才有了心思看著帶著錐笠的葉娘子。
“都與你說不必怕了,你既然未登記說明就還未在江府開臉,無人會認得你的,瞧你熱的。”
她見葉離情滿頭大汗,鬢角都打濕了,深邃的眉眼越發顯眼,遞上懷中的一方手帕。
葉娘子大夏天帶著不透風的帽子,自然熱得渾身汗津津的。
她拿下斗笠,熱得拿在手裡直扇,接過手帕,悶著嗓子說道:“無事,以防萬一。”
“葉娘子今後有什麼打算嗎?”馬車向著玄明堂悠悠而去。
馬車內,舒雲宜神情輕鬆,微微笑著。
眉眼低垂,眉梢眼角藏秀氣,聲音笑貌露溫柔。
葉娘子擦了汗,隨意問道:“還未,想跟著三娘子學個手藝,對了,娘子之前可曾認識江太傅?”
舒雲宜搖了搖頭:“我之前甚少出府,京都貴女都不曾見過幾個,如何見過江太傅,怎麼了?”
“我觀江太傅看你神情格外溫柔。”
葉娘子笑,眼眸不經意掃過舒雲宜臉頰,不動聲色。
“太傅是個溫和的人,見誰不是好臉色。”
舒雲宜顯然不在意,漫不經心地說著。
“他有次見你不是也和煦得很嗎?倒是你嚇得躲在角落裡不吭聲。”
葉娘子笑容一僵,生硬地轉開話題:“太傅看我和看娘子是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舒雲宜疑惑。
“就是不一樣。”葉娘子強調。
“狡辯。”
“沒有。”
兩人喋喋不休爭論的時候,馬車突然停了下來。
車夫疑惑的聲音響起:“奇怪,今日紫薇街怎麼都是人。”
舒雲宜掀開簾子看去,就見紫薇街入口擠滿了馬車。
原本就不寬的路口瞬間被堵得嚴嚴實實,只容一人通過。
紫薇街不是京都主幹道,甚至因為這裡大部分都是采藥製藥的門戶。街道小巷中開了不少零零散散的小醫館,不計其數。
不少人為避免晦氣,尋常無事時不會隨意踏入紫薇街。
“娘子,這路,只怕馬車進不去了。”馬夫捏著鞭子直皺眉。
舒雲宜下了馬車點點頭。
“無事,玄明堂就在前面,我自己進去就好,今日有勞貴叔了,這錠銀子就當是今日的茶水費。”
她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遞到馬夫手中,態度不容拒絕。
貴叔哎了幾聲,連忙說道:“三娘子客氣了,這是應該的。”
舒雲宜帶著葉娘子穿過一輛輛停靠在兩側的馬車,越看越覺得奇怪。
“全是裝草藥的馬車嗎?”她好奇。
“紫薇街都是小門小戶的藥鋪醫館,玄明堂算是大戶了,每月進藥也沒這麼大的陣仗。”
葉娘子蹲/下來看了一下車輪,皺眉:“裡面不是藥材。”
“車轍很深,不是金銀玉石就是鐵器石頭。”她伸手摸了下車轅,放在鼻尖聞了一下,“沒有鐵銹和石灰的味道,應該是金銀玉石。”
“錢!”舒雲宜吃驚,“是不是尋醫來錯地方了吧?”
隔壁有條半夏街,醫館藥店遍地開花。
其中就有一家聞名大堯的醫館,名叫回春堂,無數名醫坐鎮,每年求醫之人絡繹不絕,更有甚至遠赴千里,重金求醫。
葉娘子搖搖頭。
“算了,反正和玄明堂沒關係。”舒雲宜忍不住歎氣,“玄明堂實在太窮了。”
葉娘子噗呲一聲笑出來。
“店面是小了些。”
玄明堂因為店面小,曬草藥的架子都比隔壁要高,招店員的唯一要求就是靈活。
“豈止,沒人沒藥沒地沒錢。”舒雲宜愁眉苦臉,“要是能天降橫財就好了。”
葉娘子格外冷酷:“做夢。”
舒雲宜和葉娘子在狹小的車縫中艱難地擠回玄明堂。
眼見已經看到玄明堂的金字招牌了,只見角落裡突然沖出一個人,一見到兩人就大喊著:“三娘子!”
“三娘子回來了,快快,三娘子回來了。”
那人大喊大叫,把舒雲宜嚇了一跳,一臉懵地看著不知從哪個角落裡冒出來的人。
一時間,就見跑出不少人,到處亂竄。
“三娘子應該沒見過小人,小人是一直在侯爺前院伺候的隨侍青雲。”
一開始尖叫的人冷靜下來,恭恭敬敬地行禮說道。
舒雲宜皺眉,冷著一張臉:“你在這裡做什麼?”
“自然是請三娘子回府,此次三娘子為太傅治病殫精竭慮,侯爺深感欣慰,特來請您回去。”
他說得大義淩然,神情動容。
“這些東西是你帶來的?”
舒雲宜露出一抹冷笑。
沒了笑意的冷豔眉眼緊繃冷漠,不動聲色,讓人看不清她的想法。
青雲連連點頭,殷勤又不失恭敬地說道:“正是,全都是官家賞賜給舒家的東西呢。”
“雲宜,雲宜,你果真在這裡啊,為父和章力士已經等你三天了呢。”
侯爺從人群中擠了出來,一臉興奮,而他身後跟著一個藍衣高靴的矮個力士。
那力士一見她就露出熱切的笑來,擠開侯爺,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激動說道:“你就是舒三娘子舒雲宜。”
“正是民女。”舒雲宜行禮。
“呦呦,使不得使不得。”章力士連忙側開身子,用浮塵扶住她行禮的動作,“娘子可是救了太傅的人,往遠了說也是救了雜家一命呢。”
舒雲宜眨眨眼,不解地看著他,卻見他打量的目光越來越和藹,甚至稱得上溫柔。
“接旨吧。”章力士咳嗽一聲,嚴肅說道。
小巷中跪了一地的人。
“門下:舒家三女勤勉柔順,品行溫良,克嫻內則……太傅無憂,國之安康,特賜三娘子金珊瑚兩株,東海珍珠十鬥,金絲百花雕花屏一對……黃金百兩。”
章力士站在太陽底下,念得口乾舌燥才結束。
直到最後他收了明黃色的絹布,笑眯眯地對著舒雲宜說道。
“接旨吧,三娘子治好太傅,官家大喜,連夜下了聖旨,奈何三娘子在江府閑住,奴才不敢打擾,這才來這裡候著的。”
舒雲宜一開始還數著到底有多少東西,到了後面已經麻木了,直到最後傳旨力士解釋著,這才反應過來。
連忙起身接過聖旨,順便往他手中塞了一錠銀子:“叨擾力士了,小小敬意還請力士笑納。”
這點銀子原本算是寒磣的。
可偏偏章力士如今看這個三娘子越看越順眼,便是倒貼也覺得喜歡,自然是利索地收了銀子,略帶深意地說道。
“三娘子這等本事都是山來就您,哪有您去就山的道理,奴才等您可是奴才的榮幸。”
這等誇人的功力把從未見識過的舒雲宜嚇了一跳,一下子沒了主見,不由看向一旁的葉娘子,想尋求個幫助。
不曾想,葉娘子不知何時又戴上了斗笠,整個人被籠在紗帷中,密不透風。
舒雲宜只好自己硬著頭皮推辭著:“不敢當,不敢當。”
章力士最會看人臉色。
他一眼就看透三娘子的心思,也不給人尷尬,立馬借著梯子往下走:“想必三娘子也是累了,官家也在等奴才去覆命,奴才就不耽誤三娘子休息了。”
“力士慢走。”她鬆開了一口氣。
章力士帶來的人一個接一個出了擁擠的小巷。
舒雲宜目送他們離開,結果一轉身就看到舒長卿笑得熱切的臉,一張臉徹底冷了下來。
“侯爺來這裡做什麼?”她冷硬地問著。
舒長卿快步靠近她,神情激動。
“什麼侯不侯爺,你可是我舒家的女兒,快隨爹爹回去,府中已經備下酒席,宴請了溫夫人,只等你回去了。”
舒雲宜眉心一跳,厭惡地移開視線。
當她跳開舒家女的身份再看侯爺,只覺得此人趨名逐利,沽名釣譽。
前世高大威嚴的形象轟然倒塌。
“侯爺貴人多忘事,你我早已斷絕關係。”
舒雲宜抬頭,漆黑的眼珠倒映著夕陽的碎光,平靜地看著他:“番將軍親眼作證,恩情斷絕,無牽無掛。”
舒長卿臉色掛不住,避開她的視線,強硬說道:“胡說什麼,當日我可沒同意,是你太衝動了,族譜上還有你的名字呢,你叫舒雲宜的名字,可是改不了的事情。”
這番胡攪蠻纏,打死不認的腔調,便是又一次神不知鬼不曉摘下圍帽的葉離情也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露出嘲弄之色。
舒雲宜冷笑,心中冒出一股無名之火。
“侯爺當真是說笑了,當日可是侯爺自己提出要把我趕出家門,怕我拖累舒家,如今我救了太傅,得了賞賜,侯爺倒是幡然醒悟,覺得族譜上還有我的名字。”
這番話說的毫不留情面,直把人的臉皮往地上扔。
侯爺一張臉頓時掛不住了,強勢地瞪著她:“胡說八道,叫你回去便回去,閨門娘子整日和泥腿子混在一起,丟不丟人,給我帶回去。”
“我不回去。”
舒雲宜眉梢燃著怒氣,精緻的五官在鮮豔的夕陽中染出豔麗的色彩,美豔驚人:“今日恩斷,來日路人,絕不後悔。”
舒長卿臉色陰狠,一雙眼幾乎要粹出毒來,怒視著面前倔強的人,高高舉起手來。
舒雲宜嚇得閉上眼。
“侯爺。”一個含笑的聲音出現在她面前。
舒雲宜睜開眼,只看到一個高高的身影出現在自己面前。
葉離情白皙修長的手指輕而易舉就握住舒長卿高舉的手。
姿態輕輕鬆松,模樣不費吹灰之力,卻讓舒長卿動彈不得。
“對女子動粗可不行哦。”她笑。
眉眼彎彎,淺色的眸子染上夕陽的餘韻,臉色溫柔又無害。
舒長卿被迫仰視著他,莫名打了個寒顫。
作者有話要說:前四章大修了一便!!!看過的小姐妹麻煩再看一遍,對不住諸位了TAT,這章留言發紅包!!!愛你們啊
第6章 收藥奇聞鎩羽歸
舒雲宜知道這事沒這麼快完,卻沒料到能這樣應接不暇得來。
前日舒長卿被玄子苓帶著兩個五大三粗的搬貨夥計給打出去後,沒多久舒家族親族老捧著族譜來了。
而那日舒雲宜正在前院接診,後院只有葉離情一人。
頭髮花白的族長坐在玄明堂後院的大堂裡,又罵又哭。
他捧著書,從舒家發家哭到如今舒家處境艱難,又暗指舒雲宜不守孝道,無情無義。
那一番話說得引經據典,佶屈聱牙,生澀難懂,直把門口伺候的老僕聽得頭暈目眩,趕緊溜了,只留下無聊拿著小刀刻東西的葉娘子。
葉離情不說話的時候,眉目平直,總有一股冷峻的模樣,一掃平日裡溫柔可親的形象,帶著一點秋日的蕭殺之色。
尤其是她現在拿著一把刀對著竹子砍砍削削的時候。
聲音沉悶,一聲接著一聲,混在族老吊著長氣的尾音中鏗鏘有力。
沒一會兒,族老就熄音了。
他好不容易強撐的一口氣來罵人,但無人搭理,且那把小刀借著明媚的日光閃著淩厲的刀鋒。
族長年紀大脾氣暴膽子慫,氣得吹鼻子瞪眼,夾著族譜怒氣衝衝地走了。
此後幾天不管來了誰,玄明堂的老僕都是好吃好喝地招待著,葉離情屈尊降貴地陪著,但就是見不到舒雲宜。
沒人和他們說話,也任由他們發洩不滿。
百無聊賴的葉離情拿著小刀,坐在邊上陪著,漫不經心地做著手中的東西,不言不語,下手的動靜卻不小。
“奇怪了,你性格這般溫柔,那些人為何如此怕你。”
夜深後,後院掛起燈籠,熏起了草藥,結束看診的舒雲宜坐在矮凳上整理草藥,聽著老僕的敘述,一臉疑惑地問著。
葉離情含蓄地笑了一下,眉眼彎彎,溫柔可親。
一旁搗藥的玄子苓迷茫地看了眼葉離情,突然打了個寒顫。
“明日便要去進草藥了,聽說渭河水漲,今年怕是要有澇災,你明日出門不如多買些草藥備著。”
舒雲宜心思轉得快,轉頭對著玄子苓吩咐道。
玄子苓苦著臉,小聲說道:“我爹昨天喝醉酒摔坑裡了,我明天得去看看他。”
“嚴重嗎?”舒雲宜放下手中的草藥,關心地問著。
“應該不嚴重,若是嚴重的話,我爹肯定是一聲不吭,現在找了張伯大張旗鼓來找我,必定是想找藉口讓我回去一趟。”
他歎氣,憤恨地搗了搗手中的草藥,氣得咬牙切齒。
“那邊去看看吧,你也好久沒回去了。”舒雲宜繼續把草藥分揀著,“明日就我去吧。”
“葉娘子要出門逛逛嗎?”她扭頭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葉離情。
“京都熱鬧得很,明日要不要隨我一同去看看。”
葉離情視線還落在那根小小的笛子上,無所謂地點點頭。
第二日,天剛剛亮,舒雲宜就帶著葉娘子上了馬車向著城外走去,準備去沿途的幾個村莊收草藥。
倉青門是京都南門,出了城門往東而去,快馬急行一個時辰,就能到達渭河渡口,因此催生了許多村落,其中有不少靠山的村落就依靠著采藥買藥聚集在一起。
“今日怎麼這麼多馬車。”舒雲宜坐了許久也不見馬車挪動,不由掀開簾子看了一眼車外。
“怎麼都是收藥材的馬車。”她看了一眼極為吃驚,“我們排這麼後面只怕好藥材輪不到我們了。”
收藥材的馬車和一般的馬車不一樣,一眼就能辨別出。
藥材怕濕怕曬,需要放在特定的箱子裡,而箱子一般都是牛皮紙做成的。上面還需要再蓋上一層油布。
葉離情視線瞟了一眼,閒適的神情微微斂住。
“怎麼了?”舒雲宜敏銳地察覺到她的異樣。
他低眉,慢條斯理地收了小刀和竹子,笑道:“無事,只是覺得京都守城門的人都好威嚴啊。”
舒雲宜聳了聳肩,無奈說道:“前幾日就這樣了,原本只是普通士兵的,這幾日怎麼把巡防營的人安排上了。”
兩人說話間,一直停在原處的馬車終於動了。
就在此時,外面突然傳來馬蹄奔騰聲,夏日的微風吹起車簾一角。
舒雲宜不經意向外瞟去,赫然看到一個眉目溫柔的白衣少年郎帶著一隊腰間纏著紅繩的衛隊策馬而去。
那人好像感應到舒雲宜的視線,敏銳地回過頭來,乾淨清亮的眸子倏地一亮。
卻不曾想舒雲宜直接放下簾子,遮擋他的視線。
葉娘子睜眼抬眉,隨意問著:“這位郎君好生英俊,能在城門口策馬,不知是哪位高門子弟,儀態風流,好一個翩翩少年郎。”
“雲宜。”車內外傳來一聲溫柔的叫喚,駕車的車夫看著攔路的士兵,不由停下馬車。
舒雲宜眉心倏地皺起,她有些厭惡又有些急躁,最後在悵然中沉默。
“溫大郎君。”她隔著簾子,神色冷淡地喊著。
“我這幾日都不在京都,不知發生這麼多事情,不過你不必擔心,母親正準備前往舒家。”
少年修長的背影順著夏日東升的晨光倒影在車簾上,溫柔繾綣。
舒雲宜有些失神地注視著倒影,但她很快回道:“多謝溫夫人好意,只是此事還請溫夫人慎重,離開舒家之事也是雲宜自己的選擇。”
馬車外的人坐在馬上,東升的旭日把他低頭的模樣倒映在淺薄的車簾上。
少年身軀清瘦而堅韌。
“我聽說,你想與我……”溫
如徐盯著那道薄薄的車簾,啞著嗓子,如玉臉頰帶出猶豫和不甘,手中緊緊攥著韁繩。
“溫大郎君請回吧,庶務繁忙,雲宜不敢耽誤。”
舒雲宜冷淡又堅決地打斷他的話,敲了敲車門,示意車夫繼續前進。
馬車外的車夫明顯感覺到兩人僵持古怪的氣氛,不敢遲疑,連忙甩了馬鞭離去。
舒雲宜坐在馬車內沉默,葉娘子握著那截竹子,下巴微微高揚,略帶深意地看著面前蜷縮成一團的少女。
這個小插曲還來不及在舒雲宜心中凝聚,就被城外藥農的一番話所驅散。
“你們的藥都被收走了,還未硝好的都被買走了!”她掀開簾子,吃驚問道。
“不是老漢不賣給玄明堂,只是三日前有一個據說是江南來的富商說要開藥店,把周邊所有村落的藥草全都高價收走了,十一文銅板四兩呢。”
這個價位比玄明堂的十文五兩確實是高了許多。
老漢是個實在人,之前的藥草也都是賣給玄明堂的,前幾天沒忍住誘惑,在加上村長這麼一勸就全都賣了出去。
今日一見玄明堂的人就格外不好意思,急得撓耳抓腮。
“是我之前的那些馬車嗎?”舒雲宜問。
“那倒不是,那是回春堂的馬車,哎,聽說回春堂原本收的那幾家藥村也都被人高價收走了。”
老漢搓著手,粗黑的手指不安地動著。
“也被人收走了?同一個人嗎?”舒雲宜心底只覺得不妙。
“聽村長講好像就是同一批人。”老漢看著舒雲宜越發覺得不好意思。
他們平日裡就深受玄明堂的救助,這次也實在是因為這錢實在太豐厚了,只把他們看的眼睛都直了。
“娘子這是也……”老漢解釋道,“實在是今年收成是鐵定好不了的,我們也想多屯點銀子的。”
舒雲宜回神,歎氣說道:“這事不怪你,那個價位確實高了些,只是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麼。”
草藥收的高,賣出去的勢必也高,但京都藥價平穩了許多年,一旦高價只怕要亂。
“回去吧。”舒雲宜腳步沉重地上了馬車。
車夫唉聲歎氣地說道:“這可如何是好,堂中的藥就要沒了,過幾日便是十五,就要義診了。”
“回去再說。”她嚴肅說著,臉色凝重。
葉離情放下手中的竹子,半曲著腿,一臉深思。
“這事確實有些奇怪,那富商真的要把生意做到京都,哪有這般斷人生路的,豈不是還未開業就樹敵無數。”
“這些我已經管不了了。”舒雲宜捂著腦殼發愁,“草藥實在是太重要了。”
“我聽聞江南有很多藥村,只是路途遙遠,只有水運一條路,如今夏河漲水,一路過來潮濕得很,而且情況複雜想必價格也是水漲船高,最重要的是我們也沒什麼門路。”
“聽說水航上有一個水把子叫賽西施,貨運必達,口碑極好,不知道接不接這個事情,若是便宜點,可以讓他們幫我們捎帶一點嗎?”
舒雲宜歎氣,異想天開地說著。
“他們倒是好辦事,有錢就可。”
葉離情半低著頭,手中的竹子在指尖打著轉,帶起一陣小小的微風。
“沒錢真是寸步難行。”她念了片刻,忍不住又一次歎氣。
他們出城走的很慢,回來倒是暢通無助,馬車很快就回了紫薇街。
紫薇街一如既往的安靜,馬車滴答滴答在空蕩的街道上沉默,氣氛沉默。
舒雲宜剛下馬車,先是看到一輛藍底白蘭的馬車,緊接著就看到侯爺夫人黃嬌面無表情地出現在自己眼前。
身後跟著的赫然是新認回來的四娘子舒雲柳。
“三娘子好大的派頭,讓我和你妹妹足足等了半個時辰。”
侯爺夫人一見她就吊著眉,斜眼冷笑著,聲音尖銳,打破了幾人對峙的沉默。
“母親多慮了,姐姐如今也是京都的大紅人了,自然忙得很,我們作為她的親人,應該體諒一下才是啊。”
舒雲柳圓臉圓眼,穿著粉色的衣裙,笑起來眼睛彎彎似彎月,濃黑睫毛下垂,輕輕柔柔又天真無邪的模樣。
“你說是嗎,姐姐。”她扭頭看著冷漠的舒雲宜,歪著頭,嘴角露出一點小小的梨渦。
當真是又嬌又俏。
葉離情眯著眼看著面前這對母女,淺色眸子微微眯起。
第7章 夫人鬧事驚心魂
“你如今就住這種地方?”
黃嬌嫌棄地打量著玄明堂的屋子,嘴角一撇,好似說多了都能髒了嘴。
王嬤嬤早已指揮著丫鬟把桌子凳子都擦一遍,完全不顧玄明堂眾人陰沉的臉。
“都是泥腿子,臭烘烘的,你一個大家閨秀也不嫌丟臉。”
黃嬌矜持地坐下,揮了揮手中的帕子,半掩在鼻尖,又諷又嘲。
“啞叔,你先帶人下去吧。”舒雲宜把圍在門口的人勸開,“我這裡不需要人伺候的。”
啞叔擔憂地看著她。
舒雲宜搖了搖頭。
“來者是客,圍在門口做什麼。”
葉離情懶懶散散地坐在椅子上,又掏出自己的竹子和小刀,低著頭,漫不經心地說著。
啞叔呀呀了幾聲,卻也不走,只是帶著幾個圍過來幫忙的藥童去了院子中等著。
“姐姐和這些人關係可真好。”舒雲柳捏著手帕,欣慰道。
“可不是關係好得很,還讓他們羞辱你父親和族老,讓我們在舒家丟盡了臉面。”
黃嬌一聽這話便是火冒三丈,眼神怨恨地瞪著舒雲宜。
“娘可千萬不要這麼說,姐姐定然是完全不知情的。母親也是知道,姐姐是極為孝順的。”
舒雲柳用帕子給她扇扇風,笑著安慰著。
“我只你最是好心,可她若是孝順,怎麼會任由京都眾人嘲笑舒家,嘲笑她父親。”
黃嬌把她的手牽在手中,細細捏著,疼愛欣慰,可眼睛卻又是冷斜了舒雲宜一眼,嘲諷厭惡。
舒雲宜看著兩人一唱一和,恨不得讓她羞憤自盡的模樣,只覺得可笑。
若是以前的自己,可能真的會乖乖回到舒家,為了所謂的大義孝道,再一次把自己奉獻給舒家。
可她現在總歸還是變了。
她捏著手指,半低著頭,沉默不語。
一旁的葉離情漫不經心掃了眼舒雲宜,只看到半截雪白修長的脖頸,即使穿著簡單的粗布麻衣也遮不住其動人的美貌。
一朵美麗的花,若是被禁錮在華麗的花園只會窒息枯萎,千篇一律。
有些花兒註定生在在天光下。
絢爛且無畏。
黃嬌見她不說話,幾乎要咬碎一口銀牙。
若不是這幾日侯爺屢屢遭到嘲笑,她也不至於來這些破落地方,看這個她從小就不喜的女兒臉色。
“你說我現在去江府找番將軍,找得到嗎?”不曾想,一直沉默的舒雲宜扭頭看向葉娘子,皺著眉認真問道。
葉離情小刀在指尖翻轉,歪著頭,臉上笑臉盈盈,同樣認真地想了想:“應該是可以的,之前我看番將軍一直住在江府,宵禁了才回去。”
她抬頭看了眼天色,笑得溫柔:“現在天還未黑,自然還在江家的。”
舒雲宜點頭。
黃嬌皺眉:“我就是這樣教你禮儀的,無視母親,不尊長輩。”
“夫人說笑了,雲宜也是無奈之舉。”
舒雲宜漆黑的眼眸沉靜在盈盈眼波中,眉宇染上夕陽的豔色,平靜而豔麗。
“舒家屢屢擾亂玄明堂的秩序,雲宜也是迫於無奈。”
“胡說八道!”黃嬌猛地拍了下桌子,怒斥道。
“我看你是家法還沒受夠。”
她惡毒又陰狠地咒駡著。
葉離情雕刻的手一頓,刀尖抵著青綠的竹身,淺色的眸子微微抬起,露出一點銳利的鋒芒。
“想必是夫人貴人多忘事,侯爺之前怕我連累舒家,趕我出府,而我也已與蘇家恩斷義絕,情義不在。”
舒雲宜無視黃嬌的威脅,冷靜說道。
“番將軍親自做得證。”
黃嬌手中帕子一緊,臉色幾近怨恨。
“可我舒家族譜還寫著你的名字。”她死咬著這一點,緊接著倒打一耙,“倒是你女兒家家,在外面和這些粗鄙之人待這麼久不回家,也不覺得丟臉。”
“那便趁著這次機會,一次弄乾淨,侯爺君子之言,自然要算數。”
舒雲宜不再理會她的無理取鬧,想起這個事情又忍不住頭疼。
舒家是見肉不撒嘴的鷹,恨不得把所有人都壓榨乾淨,如今看到舒雲宜得了官家賞賜,自然是不會放手。
“不可能。”
黃嬌果然斬釘截鐵地否定著。
“你今日必須和我回去,綁也要把你綁回去。”黃嬌猛地一派桌子,起身怒斥道。
這一動靜,讓舒家原本站在門口,虎背熊腰的僕人瞬間圍堵住門口。
氣氛劍拔弩張。
舒雲宜沒想到舒家竟然要走到這一步,眉心倏地皺起。
“給我帶回去。”黃嬌今日來到這裡顯然是準備撕破臉皮了,仗著族譜上還未除名,死死拿捏著她。
那幾個高壯的人一走進屋內,屋內瞬間暗下不小,氣氛越發緊張。
院中的啞叔覺得不對,立馬帶人圍了過來。
“娘,這可不行,好好勸勸姐姐吧。”
“姐姐,你就乖乖和娘回去吧,免受皮肉之苦。”
舒雲柳站起來,眨眨眼,無辜地兩邊勸著,可腳步卻是釘在原地不動彈。
“好孩子,你果然是乖巧的,不過你這個姐姐已經從裡面壞了,就是要給她一些教訓。”
黃嬌摸著舒雲柳的手笑著安慰著。
“給我帶走。”她志在必得地笑著。
“夫人大庭廣眾行綁架之事,鬧大了可不好看。”
舒雲宜看著逐漸逼近的人,起身怒斥。
“鬧得再大,也是我舒家的家事,誰敢指手畫腳。”她瞪眼,嘴角彎起,嘲笑著。
“京都真是熱鬧啊。”
姿態隨意坐著的葉離情,歪著頭,鼓著掌笑說道。
“還有這等趨炎附勢,見利忘義的人,怪不得都說京都是個魑魅魍魎橫行的金玉滿堂之地。”
她半靠著,懶懶散散地抬眉,掃過堂中諸位,又笑又歎。
“幹/你何事,還不給我滾開。”黃嬌見她穿著簡單,一身上不了檯面的粗布麻衣,直冷笑。
有僕人最懂臉色,直接對著她沖過去。
只聽到噌的一聲。
那僕人不由自主低下頭。
只看到一把鋒利的小刀入地三分,堪堪落在自己腳尖,雪白的刀鋒只差分毫就插入腳趾。
他臉色一白,下意識後退一步。
葉離情露出這一手,眾人皆是一怔,便是舒雲宜也是吃驚地看著她。
“看我做什麼,我以前隨我父親……打獵,手起刀落……”她笑眯眯地比劃出一個手勢,天真又無辜。
“你,粗魯,蠻夷,噁心,給我亂棍打死……啊!”黃嬌失聲尖叫。
“別叫。”
葉離情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手中的那根竹子抵在她腰間,不耐煩地扣扣耳朵。
“吵死了。”
“你,你做什麼,若是敢傷我分毫,必要你十倍奉還。”黃嬌臉色煞白,渾身不由顫動。
“你放開我娘,你傷了官吏夫人可是要受刑的。”舒雲柳也被嚇住了,不由躲在僕人後面,唇色蒼白。
“我們山中打獵呢,若是不小心惹到黑羆了。”
葉離情還是溫溫柔柔的樣子,說話也是慢條斯理,淺色眸子彎彎,說不出的和善。
“那我們就會把這一窩記仇的熊殺光。”她嘴角一挑,露出一絲邪佞之氣。
屋內眾人都被他瞬間露出的氣勢驚呆,不知所措地站著。
舒雲宜張了張嘴,慢慢挪到她後面。
“別,別……”她站在葉離情後面,有些急,可還是壓低嗓子,含糊說道,“殺人在京都是犯法的。”
葉離情低下頭注視著她。
舒雲宜長了一張容貌豔麗的臉,不說話時,出塵高貴,富貴矜持,可此刻苦著臉,倒是多了幾分塵世間的可愛。
“你看,我們玄明堂位置偏僻,左右都是空屋,就算殺了人也沒事,找個小院一埋,十年八載便都成了土了。”
舒雲宜聽得臉色一白。
“然後再找人把他們的馬車架出去,到時候去了城外找個懸崖放下,便是再厲害的刑部侍郎也查不出什麼。”
葉離情笑臉盈盈,好似說著不過是郊外踏青的事情。
“一勞永逸,永絕後患。”
她長得極高,那雙淺色的眸子正好斂住屋外投射進來的光芒,讓她清淺的眼眸泛映出一點不可直視的威懾力。
舒雲宜仰著頭呆呆地看著她。
一瞬間,毛骨悚然。
葉離情不是在開玩笑。
屋內安靜極了,銀針落地皆可聞。
“啊啊啊,殺人啦。”黃嬌嚇得喘不上氣來。
她敏銳地感覺到身後之人的殺意,嚇得尖叫連連。
“都說了,”葉離情不知按到哪裡,黃嬌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來,“吵死了。”
她有些不高興地說著,乍一看好似在撒嬌。
這等做派,舒家帶來的人只覺得腦中一根線被人來回撥弄著,幾近斷裂。
“姐姐!你就任由這等下/賤之人作踐母親嗎。”舒雲柳被這人嚇得控制不住地嘶吼著。
舒雲宜被這聲尖銳的尖叫震得回神,從失神中驚醒。
“我覺得我們還沒走到要殺人這一步吧。”
她伸手抓住葉離情的袖子,又慢慢挪到她冰冷的手背,神情溫和,態度堅定。
葉離情低頭認真地打量著她,見她眉目平和,再一次問道:“錯過這次,下次再來就不好辦了。”
舒雲宜依舊是認真地搖搖頭:“殺人放火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你殺了她,別人也還會來,你打算一個個埋過去嗎?”
“我們玄明堂也沒這麼多地方啊。”
葉離情看了她許久,突然噗呲一聲笑起來。
這是舒雲宜第一次見她笑得這麼開心。
眉目舒展,俊雅溫柔。
可和平日裡無害溫和時的感覺截然不同。
“你這樣心軟的人,在劍南道怕活不過幾日。”她懶洋洋地說著,慢吞吞地收回手。
緊接著,順手把黃嬌一把推開,扭頭隨意說道:“那就把她們趕出去吧。”
舒雲宜松了一口氣,連忙對著啞叔打眼色。
啞叔拿起藥棍子,虎著臉,把早已嚇蒙了的侯爺夫人一夥人趕出去。
“你,你給我等著。”黃嬌一身狼狽,扭頭怒斥著。
可她一觸及葉離情似笑非笑的臉,臉上閃過一絲恐懼之色,忙不迭地跑了。
舒雲宜一直板著的臉,等她們全都離開了,這才歎氣:“你這樣的罪她們,侯爺是個睚眥必報的人,你最近出門可得小心一些了。”
葉離情重新坐回椅子上,隨意地點點頭。
這一刻的葉離情又恢復了平日裡溫順又懶散的模樣,指尖轉著竹子,半垂著眸子,沉默而無害。
“那她會給玄明堂帶來麻煩嗎?”
“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舒雲宜愁眉苦臉。
“你不怪我?”她抬眉,微微側首,注視著一旁低頭的人,眸色極淡,幾乎看不出任何感情。
“不怪你啊,你也是為了解圍嘛。”舒雲宜強打精神安慰著。
“哦。”她興致缺缺地應著。
舒雲宜一見她這個模樣,臉色又重新板了起來:“說起來,你剛才怎麼回事,你,你剛才真的想……”
她鼓起的勇氣在葉離情漫不經心一瞟中頓時消散得無影無蹤。
“這樣是不對的。”她憋了半天,這才說出這句話。
“我們劍南道若是沒點心狠,我孤身一人,自身難保。”
她突然收了手中的竹子,低眉歎氣,眉間露出一絲擔憂害怕。
“三娘子可是怕我。”
眉眼微微斂著,說不出得可憐。
舒雲宜見她這副模樣,又憐其波折身世,一下就心軟了,連連搖頭:“不是的,只是如今在京都了,還是要順著京都的活法,打打殺殺,害人害己。”
葉離情看著神情真摯的她,突然展眉一笑:“三娘子最是溫柔的人了。”
這話,她說得隨意,可舒雲宜卻是莫名覺得面紅耳赤,臉頰飛起紅雲,耳朵滾燙。
“胡說八道,去給我理草藥。”她瞪著眼,板著臉,故作兇狠地呵斥著。
葉離情笑,走過那把小刀的時候,足間輕輕一點,小刀便順勢回到他手中。
玄明堂位置不大,但也只在塞草藥的地方點了幾盞燈籠。
葉離情走到草藥籠中百無聊賴地撥弄了幾下,突然抬眉掃了一眼右側的黑暗處,嘖了一聲。
他慢吞吞走到那個偏僻的角落裡,站了片刻,只見屋簷下突然倒掛下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世子,你玩夠了沒。”
作者有話要說:當伴娘去了,十點半才回家,匆匆碼字,更新遲了,不好意思啊!!!
第8章 咄咄逼人無處走
“幹得好!”玄子苓拍手稱快,手掌拍得啪啪直響。
舒雲宜冷漠地把藥草扔到他懷中,冷靜說道:“閉嘴。”
“哦。”
“不要偷懶,給我理好。”舒雲宜一扭頭就見葉離情一根根地拔著草藥,氣得直咬牙。
“哦。”
本就只掛了一盞幽亮晚燈,又見兩個一臉菜色收拾草藥的人,當真是看一眼就覺得氣人。
“後天又要收租了,我聽聞南邊幾天前發大水了,稅租只怕要漲,只是不知道要漲多少。”
過了半響,舒雲宜憂愁地開了口。
“要漲也不會翻倍漲吧,我們這個月收支還行,勉強還有盈餘。”
玄子苓說這話的神態還頗為自豪,完全沒有一點窮酸之氣。
“等我們有錢了就換個地方,至少要能敞開腿腳撿草藥的。”他蜷縮著腿,感歎著。
“瞧瞧我們葉娘子,這麼高的人,坐這裡真是憋屈。”
“白日做夢倒是挺快的,趕緊收拾吧。”舒雲宜動作麻利地理好一筐草藥,無情地嘲笑著。
“你今日一點草藥都沒收到,過幾日是十五義診該如何是好?”玄子苓砸吧嘴,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撓了撓腦袋。
舒雲宜停下挑揀的手,沉思片刻,臉色為難。
“可以去一些散戶那便看看,明日你和啞叔去城裡的一些散戶那邊看看,沒硝好的也行,到時候我們自己加工,若是有人願意去采新鮮的藥也可以,價格可是適當高一點。”
“只能這樣了,南邊澇災,北邊旱災,渭河又一直漲水,天氣怪得很。”
他歎氣。
舒雲宜也是一臉愁容。
葉離情收拾草藥的手慢慢停了下來,沉默片刻說道:“我明日想去外面買些衣服。”
“可以啊,你身邊有錢嗎?這個月的工錢還沒結算給你呢?”
舒雲宜稀疏平常地開口說著。
“工錢?”葉離情臉色微微有些變了。
“對啊。我們這邊後院是收拾草藥的都是兩貫錢,不過你是女子,又初來乍到,我給你開了三貫,你來這裡只有八日,只有八十個銅錢,再過兩日就過六月了。”
舒雲宜對著她笑:“所以明天可以去帳房那邊支一貫。”
一貫,在玄明堂可算是大錢了。
葉離情捏著一根草藥半天沒動彈,最後耳朵微微一動,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淺色的眸子微微掃過一處黑暗處。
“我東西都整理得差不多了,我去睡了。”
舒雲宜動作最快,把手邊的兩棚草藥收拾地整整齊齊,這才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離開了。
玄子苓也不甘示弱,沒一會,也起來宣佈:“我也好了,我也先去睡了。”
夜燈下,只剩下葉離情一個人慢吞吞地揪著草藥,半天沒離成一捧。
黑暗中突然傳來噗呲一聲笑聲。
一大早,舒雲宜剛剛送走一個病人,就聽到七/八歲的小藥童噠噠跑過來說:“查娘子來了。”
查娘子就是租給他們玄明堂的人,紫薇街半條街都是他們家的。
“怎麼今日就來了。”
舒雲宜連忙擦著手起身,只是還沒走到門口,就見到查娘子帶了不少人走了進來。
那群人一走進,舒雲宜臉色微微一變。
跟著查娘子來的人赫然是舒家的人。
其中一人甚至是自己之前的丫鬟綠懷。
綠懷一見到她就低下頭。
“查娘子今日可是來收屋租的。”舒雲宜笑著迎了上去。
查娘子身矮體寬,一雙眼被臉上的贅肉擠得只能看到一條縫,兩腿岔開站著,像一座小山。
“正是,順便來說一下其他事情的。”
查娘子嬌滴滴地開口,一邊說一邊甩著塗滿香料的帕子。
沒多久,空氣中就彌漫著刺鼻的味道。
舒雲宜看了一眼氣勢洶洶的舒家僕人,心中咯噔一聲。
“玄明堂開棚義診,舒娘子人美心善,我原本收取房租的價格就很低。”她掐著嗓子,故作嬌柔地說著。
“查娘子最是和善的人了。”舒雲宜笑臉盈盈地附和著。
一直低著頭的綠懷不知為何,突然抬起頭來注視著舒雲宜。
“那是,這十裡十八巷誰不知道我王蓉的性子,那真是天大的好人。”查娘子插著腰,一點也不謙虛地接了下去。
舒雲宜只是笑。
“算了,你原本是個富貴娘子,來我們這等小地方也是委屈了你。”
她打量著舒雲宜,眯起來的眼睛帶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惡意,嘴角勾起,面帶不屑。
舒雲宜面色不改。
“你這姑娘家家的,抛頭露面做什麼。”她揮了揮扇子,不客氣地把椅子上的草藥打落在地,自己一屁股坐了上去。
“哎,你……”小藥童氣得直哆嗦。
“小風箏,不可對客人無禮,下去。”舒雲宜把人攔下,示意啞叔把人抱走。
“真是大家閨秀,這規矩真得好。”查娘子翹起一個大拇指誇道。
舒家有人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綠懷一言難盡地看著她。
“查娘子今日怎麼提早來收房租了。”
舒雲宜強壓著一股氣,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只好狀若無事地開口。
“哎,說起這事也是為難我了。”查娘子扇著蒲扇,大聲地歎著氣。
她豎起一個大拇指,往後指了指:“舒娘子,眼熟吧。”
“舒家出了三百兩的銀子,要把玄明堂連地帶屋全都買走。”她笑,露出一口黃牙。
市儈而強勢。
舒雲宜臉色一變。
“之前不是說好租一年的嘛,定金都交了十兩銀子,現在六月還未到,查娘子要毀約嗎?”
“呦,有句話怎麼說來著,熙熙攘攘為名利,這買賣一事向來是價高者得,我給你們玄明堂每月才五兩銀子。”
查娘子伸出五個短短圓圓的手指,來回翻著。
“三娘子去外面看看,我給你的價位可是比外面的人低得多了。”
“哪裡低,這個地方的屋子都是我們自己搭得,又背陰,我們曬草藥都要趕著時間,一塊地一個月就要五兩銀子,你怎麼不去搶。”
不知何時,門口圍了不少人,有人梗著脖子罵道。
“好啊,你們既然不喜歡那就正好,感覺收拾東西,天黑前就給我搬出去。”
查娘子站起來,瞪大一雙眼,又凶又蠻地叫著。
窸窸窣窣的人群立馬就沒了聲音。
所有人都不安地看向堂中的舒雲宜。
事情到了這一步,舒雲宜哪會不知道這是舒家故意的。
分明就是想把她逼回去。
舒雲宜站在堂中,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她身上。
她冷著一張臉:“屋子不租了,押金退回來。”
“押金?”
查娘子尖叫。
“你還好意思給我要押金,你看看把我的地方弄得亂七八糟的,到處都是這些草藥的味道,我倒時候還要找人清理呢,哪裡的押金。”
“三娘子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這種話也說得出口。”
她搖著扇子,嘴角一勾,嘲笑著。
舒雲宜站在屋中,拳頭緊握,眉目冰冷,漆黑的眸子幾乎要冒出火來。
“三娘子有這功夫,不如早些騰空屋子,我們還要回舒府覆命呢。”一直不說話的綠懷此刻出面,眼角輕輕一瞟,神情淡淡說道。
“對啊,趕緊給我搬走,我還有一百兩銀子沒去舒家拿呢。”查娘子幸災樂禍。
舒家僕人一把把屋外的草藥架子推到在地,粗著嗓子說道:“再不搬,就都給你砸了。”
“今天一天肯定是搬不完的,查娘子不如寬限幾天。”舒雲宜壓著怒火,請求著。
查娘子抬起下巴,搖著扇子:“這跟我有什麼關係,不論如何,要你今天搬完就搬。”
“查娘子也是和善之人,我們這裡有老有小,下一個落腳的地方也沒著落呢。”她忍著氣,不得不說道。
“呦呦呦,三娘子,我尊貴的三娘子啊,這不是我的事啊,說來說去都是你們舒家自己的事。”
查娘子幸災樂禍,一雙眼又是嫉妒又是嘲笑地肆意打量著舒雲宜豔麗的臉龐。
“你要求就去求舒家去吧。好好的千金娘子不做,何苦呢。”
她拿扇子點了點舒雲宜的肩膀,一臉看好戲的模樣。
“搬就搬,肥婆娘,含鳥猢猻。”整日沒個好嘴,紫薇街都要被你這惡毒的人逼空了。”
門口,傳來玄子苓怒氣衝衝的聲音。
只見他滿頭大汗,一看就是跑回來的。
原來是啞叔見情況不對,立馬讓人去把他找回來了。
“你罵誰呢。”查娘子怒聲尖叫。
“我罵豬呢,誰應我誰是豬。”玄子苓擼起袖子,粗著嗓子大罵著。
“我罵一直肥頭大耳的蒼蠅,不僅只會嗡嗡地亂嚼,還會帶著一坨屎來噁心人。”
“我罵的是啖狗糞的醜賊。”
“我還罵老天爺怎麼不長眼,老讓我碰見蠢如豬狗的老賊。”
別看玄子苓長得斯斯文文,極為秀氣。
可罵起人來,一口氣都不帶換的,張嘴就跟連發的箭一樣,咻咻咻個不停。
玄明堂的人立馬哄笑起來,查娘子和舒家人臉色大變。
“給我搬。”玄子苓大喝道。
“對啊,搬了吧。”葉離情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院門口,懶懶散散地靠著,一見舒家人就露齒笑。
舒家這群人裡有昨日就來過的人,一見她笑,就忍不住打顫。
“我們自己建的房子也記得砸了。”
她笑臉盈盈地走進來,人群不由分開一條道,只是睜著眼看著她走了進來。
“走吧,這裡亂的很,我們去外面等著。”
她站在舒雲宜面前,伸出一隻修長白皙的手來,笑臉盈盈地說著。
第9章 馬廄遇險露端倪
舒雲宜看著逐漸暗下來的天色,又看著身後十幾輛馬車,站在馬車邊上直歎氣。
京都若無特殊情況是有宵禁的,再過半個時辰,暮鐘就開始敲了,巡防軍也要上街巡防,到時閒雜人等一律不准在街上。
他們必須在半個時辰內找到落腳的地方。
東西都收拾好了,玄子苓還在擼著袖子罵人,並且越罵越激動。
一開始還是文縐縐地咬文嚼字,含沙射影。
可到了後面,開始跟查娘子對罵,罵著狗仗人勢的綠懷,激起滿腔火氣,言辭也是越來越粗魯,一張臉吵得通紅。
“走吧,算了。”舒雲宜拉著他的袖子細聲細氣地說道。
玄子苓扭頭,眼角都還帶著激烈的紅意,喘著粗氣,低下頭,看著舒雲宜良久,這才低聲說道:“我就是替你委屈。”
舒雲宜笑了笑,眉目舒張,漆黑的眸子倒影著最後一抹夕陽,閃亮而耀眼:“我不委屈,走吧。”
玄子苓臨走前,啐了站在門口的綠懷一口:“狼心狗肺醃奴才。”
綠懷臉色大變。
“我們走。”他也不等綠懷說話,直接拉著舒雲宜離開這個地方。
一行長長的馬車,帶著玄明堂的老弱婦孺出了狹長潮濕的小巷。
舒雲宜站在街頭望著前方的道路陷入沉默。
紫薇街往外走就是京都四大街之一的來蒼街,整齊寬闊的街道一眼望不到頭。
可沒有一個方向是她們此時能去的。
玄明堂人不多,但東西多,加上之前舒雲宜賞賜的十幾箱東西,長長的隊伍在逐漸稀少的人群中格外顯眼。
落魄且狼狽。
“我們去哪?”有人惴惴不安地問著。
“先找個地方落腳吧,實在不行就去客棧裡,明日我和三娘子再去找其他地方。”
玄子苓打起精神,輕鬆得安慰著大家。
“我們上個月有盈餘的,住幾天客棧還不是問題。”
“可以的,那我們先去找客棧吧。”舒雲宜也笑著附和著。
葉離情站在舒雲宜身邊,掃了一眼身後的老弱婦孺,又看了眼強打精神的舒雲宜,淡淡收回視線。
她沒了笑意的臉頰,總是顯出幾分面無表情的冷漠。
一行人好不容易找了一家偏僻點的客棧,舒雲宜和玄子苓站在櫃檯前討價還價。
“房子要不少一間吧,我和葉娘子可以睡,也不知道要住多久。”她低聲說道。
舒雲宜掌管財務,最是清楚玄明堂到底什麼情況,所以捏著錢包,想了半天才決定開十間中等房。
“不行,你們女的和小孩住上房,中房都是三教九流,不合適。”玄子苓態度堅決。
“上房和中房一天一間房差了十個銅板呢,這樣就要開四間,一天就要多四十個銅板呢。”
“這個聽我的,沒事的,實在不行,我們就往城南那邊走,房子總會有的。”
玄子苓難得強勢,很快就敲定了房間的事情。
“誰?我和誰?”等到分房間的時候,葉離情眉心一皺,不由停下轉著手中笛子的手。
在她堅持不懈,每天都搗鼓的情況下,那根竹子終於變成了一個粗糙且難看的笛子。
“和三娘子啊,怎麼磨磨嘰嘰的,鼓都敲過兩遍了,快點帶三娘子去休息。”
玄子苓不耐煩,把手中的鑰匙往她懷裡一丟,腳不沾地地去安排其他人的住宿事情。
葉離情轉著那個鑰匙串,半低著眸,看不清在想些什麼。
“你先回去休息吧。”舒雲宜不知從哪裡鑽出來,把手中的包裹扔到她懷中。
“幫我把衣服帶上去。這天要下雨了,我去後面把草藥收拾好。”
她看也沒看葉離情一眼,就直接朝著後面馬廄走去。
葉離情慢吞吞起身,上了三樓,房門剛剛關上,窗戶邊就掠進來一人。
那人黑衣黑褲,身形修長,全身只露出一雙又圓又亮的眼睛,睫毛在燭光下閃著銀色的光澤。
“明天天亮前,找到一處宅院,要大。”葉離情坐在圓凳上,面無表情地吩咐著。
黑衣人笑容一窒。
“半刻鐘前,京都宵禁開始了。”他冷靜反駁道。
葉離情默不作聲,開始拿起刀來繼續磨成型的笛子。
赤/裸裸的無視。
黑衣人咬牙。
“王爺問你什麼時候出面。”黑衣人勉強轉移話題,“藏久了,怕不好收場。”
“京都可真是一個好地方。”葉離情停下手中的刀,私下非笑。
“各種不搭邊的人都有著奇怪的聯繫,現在哭的人,未必一直再哭。”
他把手中的小刀往黑衣人懷中扔去,起身站在窗戶邊上。
從這往左看,能看到不遠處馬廄裡一個忙碌的身影。
“我們的目標是江軒,但太傅身邊一直是黑衣衛在保護,常人無法近身。”
黑衣人聞言,嚴肅地點點頭。
“確實,我們的人連靠近江府都不行。”
“我倒是發現有個人可以。”葉離情眯著眼,眉目彎彎地笑著,可眼底卻一片冷漠。
“舒雲宜?”黑衣人順著他的視線,不贊同道,“舒家不過是京都的一隻螻蟻。”
葉離情冷笑一聲。
“舒家是舒家,舒雲宜是舒雲宜,這事我有分寸。”
黑衣人不敢多言,點頭應下。
“對了,等他們搬到新院子,你編個身份過來,要方便行事的。”
他想了片刻,又吩咐道。
黑衣人不疑有他,低頭想著有什麼身份可以便宜行事。
“不如就說是我夫君。”
葉離情指尖轉著笛子,認真地提出建議,神情自若。
黑衣人腳步一滑,臉上閃過一絲驚恐之色。
“你做什麼!放手!”
馬廄邊上傳來一聲驚恐的怒斥聲。
葉離情向下突然眯起眼,神情有些不善。
馬車邊,一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身形肥大的男子,一把抱住掙扎的舒雲宜,整個人貼在她身上亂嗅。
“嘖。”葉離情有些不耐煩。
只見他從黑衣人手中順走那把小刀,向馬廄方向飛去,自己直接推開窗戶跳了下去。
以此同時,那把小刀在空中發出鶴鳴,冰冷的刀鋒借著夜色的光芒露出銳利的煞氣。
叮的一聲,小刀直接削開男子半邊耳朵,刀尖入木三分,刀鞘抗爭地發出嗡嗡之聲。
馬廄中所有馬瞬間夾緊尾巴,一聲不吭地低著頭。
那個男子疼得尖叫一聲,鬆開禁錮舒雲宜的手,捂著耳朵在地上打滾。
舒雲宜被突如其來的血嚇得臉色慘白,捂著唇,驚魂未定地連連後退幾步,直到後腦勺撞到一個溫熱的胸膛。
她嚇得幾乎要彈起來。
“是我。”
葉離情熟悉的聲音響起。
舒雲宜這才惶恐地扭頭看著她,瞳孔微微散開。
“別怕。”葉離情見她,一張臉煞白,唇色都帶著青意,一雙眼帶著盈盈水光,可見是真得嚇住了。
“下次我會注意的。”他難得耐下心來再次安慰人。
從她的腰間抽中手帕,擦著不小心濺到她臉頰上的鮮血。
入手細膩的肌膚,冰涼絲滑,便是劍南道最好的錦繡也此刻十分之一的觸感。
“是你,是不是你這個賤/人搞的鬼。”那個胖子留了一臉血,像個石墩一樣沖了過來。
可他走近才發現這個突然出現的人格外得高,一雙眼居高臨下看著他的時候,冷漠無情,好似一條巨大的毒蛇,駭人的瞳孔令人膽寒。
他渾身肉抖了抖,堪堪停在兩米遠的地方,捂著耳朵叫囂著。
“是不是你,你,你,你這個賤/人……”他抖著手罵著。
“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誰。”他壯著膽子叫囂著,“來人,來人啊。”
一直在門口守著的僕人連忙沖了進來。
他們一看到滿地鮮血和自家大郎滿臉血的模樣,嚇得肝膽俱裂,搖搖欲墜。
“你還以為你是舒家三娘子嗎?我家大郎看上你是給你面子。”其中一個明顯是領頭的人,轉身對著舒雲宜怒斥著。
“簡直是給臉不要臉。”他呸了一口。
舒雲宜正要轉身,卻被葉離情直接按在懷裡。
“你跟狗較勁什麼。”她淡淡開口,看著他們的臉色,不辨喜怒。
那領頭人臉色大變,上前一步,叫囂著:“你,你們玄明堂要是還想開藥店,最好不要得罪我家郎君,不如京都吃不了兜著走。”
葉離情歪頭,善解人意問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叫我直接就地解決你們嗎?”
他笑得溫柔繾綣,淺色的眸子卻不帶一絲笑意。
舒雲宜敏銳地察覺出他的殺意,想動彈又被禁錮地動彈不得,只好連忙伸手揪住她的衣領。
“別……”
她盯著近在咫尺的衣襟上的小花圖紋,緊張說著。
“你!”僕人不由後退幾步,臉上閃過一絲慌張之色,“大膽!”
“這個馬廄也很合適埋屍呢。”她低下頭,笑臉盈盈地說著。
舒雲宜連忙搖頭,手指越發緊得攥著她的衣服。
“那便算了。”葉離情有些索然無味。
“滾!”
她一直含笑的臉在瞬間陰沉下來,眉眼平直如出鞘的劍鋒,銳利而煞氣,殺意澎湃而來。
馬廄中的馬全都跪倒在地,瑟瑟發抖。
“等下。”舒雲宜有些著急地喊著。
所有人的腳步都停在原處,不敢邁下去。
“怎麼了,後悔了。”葉離情看著她,指尖的笛子停在原處,乍一看好似一把尖刀。
“你也覺得殺了他們簡單一些。”她笑。
“不是不是。”她恨不得把腦袋搖下來,“你去把他腰間的玉佩拿過來,若是他敢報官,我就把這個交給查娘子。”
葉離情的視線落在那個胖子的腰間,抬了抬下巴:“扔過來。”
那些人猶豫片刻,頂著葉離情可怕的目光,最後還是被削了耳朵的胖子狠心扯下玉佩扔給她。
她在手心翻看著幾遍,挑了挑眉:“羊脂白玉鶴佛手玉佩,好東西。”
“冬暖夏涼,玩玩還不錯。”她隨意地放在舒雲宜手中,之後的視線便不再落在玉佩身上。
“東西都給你了,你們還有如何?”之前開口的領頭人站在眾人面前,嘶啞地喊著。
“讓他們走吧。”舒雲宜握著玉佩,低聲說道。
葉離情抬了抬下巴,那群人連滾帶爬地滾了出去。
直到那些人的身影完全消失,葉離情的視線這才落在一處黑暗中,點了點頭。
淺色眼珠折射出燈籠高高懸掛的微光,卻毫無波動,宛若一把帶血的刀,煞氣冰冷,毫無溫度。
“今日多謝你了。”舒雲宜完全沒有看到她的神情,一顆心松了下來後慶倖說道。
“無事。”他聲音卻是極其溫柔。
作者有話要說:男主穿著女裝在眾人面前都是用她,其餘時候都是他。
第10章 深夜入睡雷電閃
“我有話想和你說。”
舒雲宜從屏風後繞出來,低著頭,雙手擦著一頭濕漉漉的頭髮,緊著嗓子開口說道。
在她洗澡時滿腦子都是葉娘子。
因為她突然發現葉娘子的性格有點奇怪。
太凶了!
女孩子家家動不動就打打殺殺,這也太凶了點。
她自覺是自己撿到逃難來的葉娘子,葉娘子也是個熱心腸的人,幫她良多,她心中感激。
兩人相處近半個月,見她無事時懶懶散散,但有時又有些離經叛道,所以總是忍不住想替她操心。
她想了許久也沒想好怎麼開口,直到水都涼了,屏風外沒了動靜,怕葉娘子已經睡去,這才匆匆忙忙起來。
“你人呢!”她一抬頭,就沒在屋內看到葉離情,大驚失色。
“門外。”葉離情沉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舒雲宜打開門,震驚地看著她:“你站門外做什麼,晚上估計要下大雨了,潮得很,天色不早了,你也快去梳洗吧。”
她伸手要把人拉進來。
葉離情下意識掙脫開她的手。
舒雲宜一愣,呆呆地看著她。
“手濕噠噠的。”葉離情的視線落在她臉上,規規矩矩,嗡著鼻子說著。
“頭髮還沒幹。”舒雲宜莫名多了幾分局促,把手背到身後,半低著頭說道。
她有些失落,眉目間籠著一層薄薄的霧。
夏日輕薄的衣服順著夜風貼在她身上,屋內閃爍的燭光落在她濕漉漉的烏髮上,帶來一點難言的潮氣。
葉離情視線越過她,落在空蕩蕩的屋內,無奈說道:“進去吧,小心著涼了。”
舒雲宜哦了一聲,轉身入了屋內。
兩人入了屋,各有默契地分開兩邊坐下。
舒雲宜坐在銅鏡前,艱難地擦著沉甸甸地頭髮,葉離情拿著那根笛子坐在圓凳上沉默。
“我有話和你說。”舒雲宜從銅鏡中看了好幾次葉離情,這才鼓起勇氣說道。
葉離情半低著頭,看不清神色。
“什麼事。”她低身說道。
“你不可以總是打打殺殺的。”舒雲宜皺著眉,覷著她的臉色,見她沒有變色,這才繼續說道。
“京都殺人是犯法的,會被抓起來的。”
“你還年輕,不能因為一時激動就放下錯誤的事情。”
她皺皺眉,越說越嚴肅,一張小臉緊繃著:“有些人是很過分,但還不至於賠上自己。”
“自己才是重要的啊,我很感謝你之前幫了我很多,但下次不能再這樣嚇唬人了,萬一他們報官了怎麼辦。”
舒雲宜見葉離情一聲不吭地坐在,滿心焦慮,只好苦口婆心地勸著。
“你不生氣她們如此羞辱你嗎?”葉離情抬眉,看著舒雲宜銅鏡內的眼睛。
泛黃的銅鏡模糊了兩人的瞳孔,一時間睡也看不清誰真實的意圖。
舒雲宜歎氣:“生氣的,可又有什麼用呢,我生氣也不能搭上別人啊,是我自己太無能了。”
她低著頭,有些喪氣。
還未完全幹的頭髮披在她身上,讓她多了幾分稚氣和可憐。
到底是一個不過十四歲的女孩,算起來還沒及笄。
“罷了,擦乾頭髮去睡覺吧。”
葉離情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拿出一塊乾淨的帕子,擦著她的頭髮。
她的頭髮又黑又長,絲滑如綢緞,在燭光下泛出微亮的光澤。
舒雲宜眼睛一亮,抬起頭來,對著她笑。
眼睛又黑又圓,亮晶晶的,好似一隻無辜天真的稚獸
“葉娘子,你真好。”她笑,露出幾顆貝齒。
葉離情半低著眸,淡淡地嗯了一聲。
夜深了,兩個人好不容易折騰完那頭濃密烏黑的秀髮。
“睡吧!明天要早起出門呢。”舒雲宜披散著頭髮,躺在裡面,拍了拍外面的床,打著哈欠。
葉離情站在桌子旁,半天沒動一下。
“你先睡吧,我還不困。”她沉默了半響,這才憋出一句話。
“不行,很晚了,要早點睡!長身體的!”舒雲宜從困倦中勉強拉回神志,嘟囔著。
“我等會就去睡。”
“不行!”
“我真的不困。”
“閉上眼躺躺就困了。”
“不睡!”
“不行!”
葉離情看著明明已經困得直流眼淚的人抱著被子坐起來,堅持不懈地拍著外面的床鋪,嘴裡嘟嘟囔囔著。
“睡吧。”她吹了蠟燭,無奈上床。
幸好提前抱了兩床被子來。
“你怎麼不脫衣服,會著涼的。”
舒雲宜又開始操心別的事情了,伸手摸了摸她的袖子,不高興地絮絮叨叨著。
葉離情無奈,氣得拿被子蒙住她腦袋,惡狠狠說道:“趕緊給我睡。”
舒雲宜已經困得睜不開眼了,沒一會就睡了過去。
黑暗中,葉離情睜著眼,一動不動地躺著,一臉麻木。
夏日的暴雨,如約而至。
驚雷一聲接著一聲,閃電劃亮半邊天空,大雨傾盆而下。
寂靜的屋子突然發出咯噠一聲。
葉離情瞬間驚醒,睜眼,露出一雙格外清明的眼。
窗戶被人推開,黑衣人輕巧地翻了進來。
落地無聲,悄無聲息。
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水汽,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血氣。
兩人借著層出不窮的閃電微光,面無表情地對視著。
黑衣人手中露出一枚玉佩,赫然和之前調戲舒雲宜那個胖子手中的玉佩一模一樣。
葉離情眉心皺起。
床鋪裡的人突然蠕動了一下。
他對著黑衣人打了個手勢,黑衣人就勢從窗戶翻了出去。
舒雲宜滿頭大汗地從被窩裡冒出頭來,眉頭緊皺,神情煩躁,還未清醒過來。
她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摸了片刻,直接碰到一個冰冰涼涼的東西,整個人都貼了上去。
葉離情渾身僵硬,看著無知無覺抱著自己胳膊睡覺的人,眉心緊鎖。
閃電照映下的臉色簡直比今夜的天氣還嚇人。
夏日天色亮的早,舒雲宜一覺醒來還有些迷迷糊糊,坐在床上沉默了片刻,突現葉離情已經起床了。
“起的好早啊。”她嘟囔著,慢吞吞起床穿衣服梳頭。
“早。”她下樓看到臉色不太好的葉離情,關心問道,“你怎麼了?昨夜沒睡好。”
葉離情喝著茶,淡淡地掃了她一眼,沒說話。
舒雲宜莫名覺得有些心虛。
“對了,昨夜是不是沒關窗戶,窗戶邊上怎麼都濕了。”她坐下來,沒話找話。
“嗯,昨夜暴雨,大概吹開了。”葉離情面不改色地說著。
“哦。”
兩人沉默地吃完早飯,天色也不過剛剛大亮。
一大早詭異的氣氛讓舒雲宜摸不著頭腦,只好試探地問道:“是不是有人惹你生氣了。”
“沒有,昨夜沒睡好而已。”
“哦。”
舒雲宜打量了一下葉離情,突然湊過來,湊得極近,幾乎能感受到她淺淺的呼吸和溫熱的體溫。
葉離情被嚇得向後直仰頭,狐疑地說道:“怎麼了?”
“你,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啊。”
舒雲宜莫名其妙開口,視線落在葉離情胸前,有些不好意思又非常知心姐姐。
“沒事的,每個人體質不一樣,有些人就是比較小,你的吧……”
她歪著頭想了想,不得不承認就昨夜的觸感來說,確實有些艱難,但還是貼心地安慰著:“是小了點,不過你年紀也不大。”
“我醫術還不錯的,給你開服藥吃吃,別怕。”
葉離情難得一臉懵地看著近在咫尺的眼睛,臉色呆滯。
“真的,我還是很厲害的。”舒雲宜忍不住伸出小手,拍了拍她胸口,果然又平又硬。
她皺著鼻子,眼睛亮晶晶的,有些得意驕傲地保證著。
葉離情耳朵驟然紅了起來。
猝不及防。
控制不住。
第11章 煥然一新小院至
葉離情心情不好。
玄子苓有些害怕,同手同腳地走在大路上,一向聒噪的嘴半天也憋不出什麼話來。
媽/的,窒息。
緊接著,他又瞟了眼舒雲宜,見她今日也是沉默,一張小臉崩得緊緊的。
莫名走在兩人中間的玄子苓恨不得當場消失在她們面前。
“我們要不要去莊宅牙行先看看。”走到一半的玄子苓僵硬地開口說著。
舒雲宜從沉思中回神,點頭。
京都莊宅牙行不計其數,其中有一家名為容齋,在民間口碑不錯,大小屋子都有,玄子苓也和他們打過不少交道。
“租院子開醫館啊。”
夥計聽明兩人的來意,脆生生地說道:“客人先坐,我去請牙保來。”
兩人等了一炷香的時間,只看到一個頭髮花白的牙保走了出來。
“紀叔?”
玄子苓一見來人就站了起來,吃驚地說道。
“這是牙行的老闆。”他給舒雲宜介紹著,又扭頭看著紀叔,“我就是買個小鋪子,怎麼勞煩您親自出來。”
紀叔拄著拐杖慢吞吞走在他們在的小隔間裡,笑說道:“生意哪有大小,坐吧,我也直說吧。”
“手中有個新的鋪子,位置,面積也不錯,前有店面,後有院子,一應傢俱俱在,賣家急著出手,一口價三百銀子。”
葉離情手指一頓,臉上閃過欲言又止的難言之色。
一時間臉色更差了。
舒雲宜也露出為難之色。
玄子苓笑容僵住,搓著手指,窘迫說道:“我們一時也拿不出這麼多錢。”
紀叔手指捏著拐杖,沉默。
“倒也不急,你們若是能立馬交付兩百兩銀子,這筆買賣也是可以成交的。”他鎮定自若地補充道。
葉離情咬牙。
舒雲宜歎氣。
玄子苓更加不好意思:“就,我們連兩百兩銀子也沒有。”
紀叔倏地沉默,吊著一口氣不知道如何吐出。
“那能冒昧問一下如今手頭寬裕多少。”
玄子苓苦著臉,扭頭看向舒雲宜。
舒雲宜捏著荷包,細聲說道:“一百兩。”
一百兩想在京都買個小院子可謂是異想天開。
一向見多識廣的紀叔都震驚了。
“要不我們先租個院子也可以。”舒雲宜急忙說著。
“不行,若是再碰上查娘子和她家那個色中餓鬼死肥豬這流,到時候又要出么蛾子。”玄子苓斷然拒絕道。
“院子小一點,偏一點也沒關係。”他降低要求,“實在沒有,城外也可以。”
後院門突然傳來一聲咳嗽。
紀叔抬眉掃了一眼,波瀾不驚。
“我去找帳本看看,去去就回。”
他拄著拐杖消失在房間門口。
舒雲宜這才長歎一口氣:“其實租房子,我們也可以輕鬆一些。”
“根本就不是租不租的問題,是我們也太窮了吧。”玄子苓見人走了,一收臉上鎮定之色,一臉悲憤。
葉離情煞有其事地點點頭。
屋內三人陷入沉默。
“倒是有一個鋪子,地段還行,就是位置角落得很,前面不知為何又有一個拐角的牆,面積也小了些。”
一炷香後,紀叔捧著一本冊子,慢悠悠地走回來,翻開一頁,仔細說著。
“旁邊的地段不知被誰買走了,至今無人入住。那個鋪子原本是買首飾的,生意一直不好,現在脫手剛好一百兩。”
“可以去看看嗎?”舒雲宜問道。
“自然可以。”紀叔吩咐人去套馬車。
馬車很快就穿過兩條主街,進入麻生街,順著長長的青石板,一直走去,直到馬車停在了一個街巷相隔建成的阻擋牆體和衍生出來的半堵高牆中。
馬車的左手邊就是一個緊閉的小院。
“這裡?”舒雲宜一下馬車就極為驚訝。
“紀叔你沒弄錯吧,這才一百兩銀子,這個可是麻生街啊。”玄子苓也不可置信地確認著。
“錯什麼,就是這樣,看這裡,這裡還有那裡,都是被人賣走了,已經十幾年沒人居住了,你面前這個店面已經轉手八次了。”
他沉默,歎氣。
“前面這麼一大塊地方沒了人氣,後面自然生意不好。”
“還有這堵莫名其妙的牆。”
他用拐杖敲了敲爬上藤蔓的灰牆。
“那一百兩也太便宜了。”舒雲宜不解。
她看著出去沒多久那個熱鬧的藥店,回春堂三字熠熠生輝。
那個小院距離回春堂不過幾步路的距離,和他們之前所在的紫薇街隔了兩條街。
“買不買,你這個小丫頭,別人便宜賣,你還嫌棄的。”紀叔瞪眼吹鬍子。
“買買買,就這個了,我們去衙門辦手續吧。”玄子苓連忙站在他面前,搓著手指激動說道。
三人又匆匆趕去衙門,果不然說人逢喜事精神爽,好事開了頭,後面做什麼好似都輕鬆了很多。
原本要被刁難許久的轉戶手續,今日也是難得的順利,半個時辰不到就已經全部完成。
舒雲宜站在縣衙門口,捏著那張薄薄的地契,笑得見牙不見眼,眼尾都帶著笑意:“好不可思議啊。”
葉離情站在她身後,視線淡淡朝著一株柳樹掃去,柳樹後一抹黑影消失不見了。
“走!我們搬家!”
玄子苓揮著手,興奮說道。
她們回到客棧準備帶著眾人搬新家。
“哎,昨日接待的夥計哪裡去了。”舒雲宜退房的時候,看著面前的婦人,歪著頭問了問。
“昨日入住的那張押條在他那裡。”
婦人也就是客棧的老闆娘,一臉晦氣:“別提了,那個窮酸小子昨夜好端端走著摔了一跤,摔得頭破血流,斷了兩根門牙不說,手腳都摔斷了。”
舒雲宜倒吸一口冷氣。
“別提了別提了,本就是不安分的小子,正好借機換人。”老闆人利索地把那張字條找到,蓋上印章,滿臉笑意。
“您的押金和條子,歡迎下次再來。”
舒雲宜接過東西,笑著點點頭。
“祝老闆心意興隆。”她柔柔地開口。
老闆聽得喜笑顏開。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麻生街,葉離情掀開馬車一躍而下,後面的舒雲宜看得面色一白,連忙牽著她的袖子。
葉離情低頭,一臉疑惑地看著她。
“小心點,萬一和那個夥計一樣摔了如何是好。”她憂心忡忡。
葉離情手指的笛子轉了轉,半低著頭,看著抓著自己袖子的那雙白嫩小手,意味深長地問道:“摔一跤真的會手腳俱斷?”
“雖然可能性很小,但那個夥計不是摔了嗎,你也小心一點。”
她歪著頭認真地想了想。
“而且我們玄明堂沒錢招人了。”
葉離情嘴角笑意一僵,揮開她的手直接入了院子。
舒雲宜一頭霧水。
“比我們之前的還小一點。”
“不過環境還不錯啦,你看有棵大樹,好大。”
“有個小缸,有魚啊。”
“佈局比之前的那個小院合理一些。”
一群人湧了進來,嘰嘰喳喳地說著。
這個小院說是一進一出的規格,可前後屋子加廚房算起來不過十間,面積也都小得可憐。
不過眾人終於有了一個自己的小院,臉上的笑容卻是格外開心的。
“要不你還和葉娘子一起睡?”玄子苓捧著鑰匙,歡快地問著。
舒雲宜眨眨眼,還未點頭。
遠遠站著的葉離情倒是耳尖,斷然拒絕。
“不行。”
“我睡相不好。”她頂著舒雲宜驚訝的視線,面無表情地補充著。
“沒事,我睡得沉。”
舒雲宜松了一口氣,臉上重新帶著笑意,接過鑰匙,遞到葉離情手中。
“你去收拾屋子,我去把前院的醫堂準備好。”
依靠在魚缸邊上的葉離情低著頭,看著手中的鑰匙,幾乎要咬碎一口牙。
門口突然傳來敲鑼打鼓的身影,緊接著是一陣陣的哭喊聲。
“是哪個淨遭瘟的!狗入的畜生害死我家大郎。”
“我定要那些雜種血債血償啊。”
“我的郎啊,我的郎啊,我們孤兒寡母如何是好啊。”
浩浩蕩蕩而來的人群中有人參雜著不乾不淨的罵人話,罵罵咧咧,也有人哭得肝腸寸斷。
“是,是查娘子耶。”
小藥童探頭探腦,跑到拐彎地牆角處,回來時捂著嘴巴小心翼翼地說著。
“啊。”
“好像是那個肥頭大耳的查郎君昨夜溺水死了,而且……”在外院打掃的老婦人也從外面回來,臉上露出欲言又止之色。
“一張臉都被劃花了,手腳都斷了,下面……都爛了。”她越說越輕,極為害怕。
小院裡的人被嚇得面色發白,面面相覷。
“算了算了,那個查郎君不務正業,流連聲色,鬼知道是不是被什麼姘頭的相好報復了。”
玄子苓站在走廊下,皺著眉。
“都去幹自己的活吧,天黑前收拾好。”
舒雲宜心中大驚,忍不住悄咪咪地扭頭看向葉離情。
只見葉離情百無聊賴地拿著一根柳葉條,有一下沒一下地逗著魚缸裡的魚。
十分鎮定自若。
“昨夜大雨呢。”她嘟囔著,“我好像也一直抱著睡的。”
她想起那個平坦坦的觸感,忍不住點點頭。
原本打算去前院的腳,拐去了廚房。
第12章 開業大吉遇喜事
玄明堂重新掛牌後玄子苓特意點了六掛鞭炮慶祝,也算招了點動靜來。
舒雲宜則是奢侈地從富貴樓點了一桌宴席送過來。
“這兩堵牆這奇怪,好像要把我們院子圍起來一樣。”
“若是能敲了就好了。”
玄子苓放完鞭炮時,再一次打量著夾著小院的兩堵牆,異想天開地說著。
舒雲宜沒好氣地把人推進院子。
“葉娘子呢?怎麼不出來一起吃。”玄子苓是個閒不住的人,轉眼又問起其他事情。
“她昨日搬東西搬累了,在屋裡歇息呢。我等會打點菜給她。”
舒雲宜向著東邊的屋子心虛地張望了一下。
昨夜給葉離情送了藥,不曾想她一張臉沉得怪嚇人的,到今天早上都沒和她說話。
“你說今天會有生意嗎?”他又問。
“老顧客不會找不到門吧。”
“哈哈哈,又想敲牆了。”
“閉嘴,去吃飯。”
“哦。”
正被人惦記的葉離情臉色極差,任誰兩天沒睡都沒法保持好心情。
“什麼時候來。”他坐在桌子前,手邊是一碗冷掉的藥,神情冷漠。
“這幾日處理好世子的爛攤子就來。”黑衣人站在角落裡,冷靜說道。
葉離情抬眉,打量著看向他。
從頭到尾,認認真真。
黑衣人沉默片刻,立馬插手抱胸,警惕問道:“不女裝,不夫君。”
“你,”他搖了搖手指,“沒得選。”
黑衣人大驚失色。
“葉娘子。”門口傳來舒雲宜的敲門聲。
黑衣人順著窗戶直接翻了出去。
葉離情起身,視線突然落在那碗藥上,眉心一皺。
沉默片刻,他鬼使神差地把藥碗端起,倒在窗戶邊上的花盆裡,這才起身開門。
一開門,就看到舒雲宜仰著頭,笑眯眯的眼,眉目彎彎。
一早上果然一點生意都沒有。
玄子苓站在藥櫃前直歎氣。
到了正午時分,麻生街的人流也逐漸少下來。
玄明堂面前百里巷越發清冷,大中午的,堂中只留了舒雲宜一人候著。
葉離情坐在院中的大樹下,靠著樹幹,一抬頭就能透過窗戶看到舒雲宜正在認認真真地撥著算盤。
正午的日光熱的人昏昏越睡,蟬鳴尖叫,樹葉打焉,空氣都彌漫著炙熱的安靜。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馬的嘶吼聲,舒雲宜抬起頭來。
就見一輛青布馬車停在門口,舒雲宜定睛一看,驚訝喊道:“老師。”
馬車堪堪停下,車簾就被人憤怒地一把掀開,從裡面跳出一個人。
葉離情靠在樹下,眼睛微微眯起,看著匆匆而來,滿頭大汗的人,意味深長。
來人正是舒雲宜的老師,明真先生王來招。
“我不過是幾天不在,怎麼就鬧出這麼大的事情。”
“我就說永甯侯是個腹為飯坑,腸為酒囊的酒囊飯袋。”
“什麼心思都敢往檯面上弄,一庸人還指望青天白日見鬼嗎。”
“叫什麼舒務琢,我看分明是眼濁、口濁、耳濁、身濁、腹濁、心濁的不雕朽木,不糞圬牆。”
“我看他也別拿著笏板去上朝了,城東有家買斧頭的店,專做小兒斧頭,夠他這個小胳膊小腿耍的。”
王來招一下車就像竹筒倒豆子一般,不給人留插嘴的餘地,張嘴就是一頓罵。
舒雲宜尷尬地站在馬車邊,低眉順眼。
“還有你,別人打你你就受著,別人罵你你就聽著,被人辱你你就退著。”
“你是麵團嗎,別人家的麵團隔了一夜還會變的硬邦邦,砸人腦袋還疼的。”
“誰欺負你,你給我打回去,罵回去,灰溜溜地跑什麼,你老師還護不了你嗎?”
他一扭頭就見她沉默寡言的模樣,那股火氣又對著她噴過去。
舒雲宜抬頭無辜地看著他。
“看著我做什麼,不是說了半個月就回嗎?死皮賴臉住一下怎麼了,還被人趕到這個角落的地方,找得我累死了。”
王來招罵完就瞪著舒雲宜,不甚體面地用袖子當著扇子。
原本還算嶄新的靛青色長袍被揉的皺巴巴的,一看就是來得急。
“是我不好,這麼大了還要老師操心。”舒雲宜迎了上去,又是苦惱又是懊悔地說著。
王來招扇風的動作一怔,神情訕訕的。
“你還未及笄懂什麼,都是舒長卿這個蠢笨如豬的人,整日往刀口上撞,遲早要完。”
他氣得直哼哼,撩起袍子入了屋內。
沒看到後面的舒雲宜露出得逞的笑來。
他突然看到樹下的葉離情,抬起頭吃驚說道,“這位……娘子,是何人。”
葉娘子笑臉盈盈說道:“劍南道人,逃亂而來,僥倖遇到三娘子相救。”
“哦。”明真先生打量了他一下,這才扣扣下巴,嘟囔著,“好生高的小娘子。”
葉娘子笑容不變,看上去格外真切溫柔。
“對了,我不在的這幾天,可有什麼大事,我剛在路上竟然看到溫家小子竟然出動紅衣衛向著城門口去了。”
進門喝了一口茶,明真先生不拘小節,熟練地躺在竹椅上,搖著藤扇,閒適問道。
溫家紅衣衛自□□開國起來便是特殊存在的護衛隊,全大堯僅此一份,代表無上殊榮。
“大概是劍南王世子失蹤的事情吧。”舒雲宜下意識開口說道。
“什麼。”明真先生驚呼一聲。
一直低著頭自顧自搗藥的葉娘子也抬起眉來。
淺色眸子盛著夏日的豔陽,乍一看好似貓的瞳孔,冷淡又警惕地注視著舒雲宜。
舒雲宜動作一頓,突然發現自己露餡了。
她連忙說道:“我也是聽侯爺無意講的,不知是真是假,只是紅衣衛出動必定有大事,我猜想是這個而已。”
“侯爺長本事了啊,這些事情都知道。”王來招端著茶,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語。
舒雲宜乾笑,滿腦混亂中不曾看到葉娘子面無表情的臉頰,含情眉目在日光下映得冰冷無情。
“對了,徒弟來,給你個寶貝。”王來招把這事拋之腦後,把茶杯隨手一放,對著舒雲宜招招手。
舒雲宜放下草藥,不解地走到老師身邊:“怎麼了?”
王來招從懷裡掏了掏,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啪得一聲放在舒雲宜手心。
“給你的,離開那對缺心眼的夫婦未必不好。”
“給你自立門戶的賀禮。”
舒雲宜一臉茫然地打開那張紙,粗粗一掃,赫然發現是一張面積極大的地契,嚇得連忙合上紙。
“老師已經推去舒家書席一職了,等會就有人搬行李來了。”王來招搖著扇子,漫不經心地開口說著。
舒雲宜嚴肅說道:“老師哪來的地契,你不是每月喝酒都沒錢嗎?”
明真先生嗜酒,常常把錢花的一分不剩,到了月底便是連一個銅板都擠不出來了,現在竟然如此大方地扔出一張地契。
舒雲宜自然滿心緊張。
“地契是地契,酒錢是酒錢,哪裡能混為一談,你個小丫頭天生煩人。”
王來招連連扇了幾下扇子,不耐煩地說著:“沒偷沒搶,乾乾淨淨,孽徒還敢懷疑你老師。”
他動作極大,吹得地契一角嘩啦啦作響,一看就是不想再說了。
舒雲宜沒法,只好打開地契,仔細看去,突然驚訝地站起來,把半眯的王來招嚇得一個哆嗦。
“搞什麼!”
他差點滾下竹椅,氣急敗壞地罵著。
“麻生街。”
舒雲宜拿著地契,不由抖了抖手。
麻生街是京都南坊熱鬧街道之意,如今就只剩下一個地方沒有租出去了。
她抬起頭來,越過院牆,看向據說已經空了十多年的一排院子。
沒錯,是一排。
麻生街百里巷的東側一排都是沒人住的。
作者有話要說:有錢!發了!
第13章 夜色長歎起心思
麻生街那堵奇奇怪怪的牆終於被敲了,這事在京都傳得沸沸揚揚的。
但緊接著,另外一件事更加值得人討論。
麻生街開了一家醫館,名叫玄明堂。
倒不是這家醫堂有什麼好值得說的,而是這家藥店的位置實在是奇特。
要說京都五大怪事之一便是麻生街和它隔壁百里街有將近十來間店鋪為何可以空了十多年。
京都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方,便是犄角旮旯的圈足之地都是生錢的地方,更別說這麼一大塊地方了。
那塊地一直是無人入住,但縣衙那邊又都顯示是有主的。
任誰卯足了力氣都沒能把這塊據為己有。
可今天,這些店鋪開業了!
開的是一家醫館。
據說前身還是一個格外窮的醫館。
一時間,原本門可羅雀的玄明堂瞬間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甚至把玄明堂所有庫存的草藥也全都買空了。
暮鼓敲滿了三聲,麻生街也終於冷清下來,所有人都忙得腳不沾地,便連葉離情也被人拉出來打包藥帖了。
“今日足足賺了一百兩!”玄子苓撥著算盤,打得劈啪響,嘴角忍不住上揚。
大堂內到處是一片喜氣洋洋的景象。
葉離情坐在角落裡不說話,他的視線若有若無地看向另一邊的舒雲宜。
她興致不高,有些無精打采,一手搗著藥,一手翻看著醫術,顯得心不在焉。
昏黃的燭光籠罩著她深邃豔麗的眉眼,霧濛濛的,好似隔了一層憂鬱的紗。
京都大夫很多,神醫也不少,卻沒有多少女大夫。
可京都高門女眷不少,尋常百姓中娘子少女也不在少數,一些娘子不願給外男看,女大夫的存在便尤為可貴。
玄明堂出名的就是有一名醫術高超的女大夫。
今日來拜訪的人中也有不少官家娘子,說話強調,一看便是和舒雲宜之前認識的。
“走吧,回去吧。”葉離情用手中的笛子敲了敲她的案桌。
舒雲宜倏地抬頭,有些呆愣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咧嘴笑著,點了點頭。
眉如翠羽,眼如群星,絢爛之極。
“走吧。”她收了書,把藥缽裡的倒進油布裡包好。
葉離情和舒雲宜並肩走在回廊上。
如今的玄明堂大到驚人,這不過是玄子苓只打通了其中四個小院,又讓人把前後院連接的回廊和花園修整了一下。
“今日白天可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嗎?”長長的遊廊上,葉離情鬼使神差地開口問著。
他注視著舒雲宜,眉心卻是微微皺起。
舒雲宜仰著頭,想了想:“沒有啊。”
“賺了好多錢,還是很開心的。”
“有一種塵埃落定,腳踏實地的感覺。”
“我第一次可以肆無忌憚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這種感覺就像老師說的明月照吾心,此心喜欲狂。”
月光下,舒雲宜兩頰笑渦霞光蕩漾,月光難掩秀色。
“那你為何不太開心的樣子。”葉離情不由移開視線,淡淡問道。
舒雲宜愣了一會,突然皺起眉,長歎一聲:“快關門的時候,遇到一個已有六月身孕的婦人。”
她索性坐在遊廊的圍欄上,半低著頭,悶悶地說著。
“她說她之前流過一個孩子,到了四個月的時候依舊整日流血肚子疼,村中就有虔婆說是狐胎轉世,家人逼著她打胎,當時她已經四個多月了,後來打出來的孩子都有模樣了。”
淺色的月光落在她黯淡的臉頰上,輕如碟翼的睫毛在風中顫動,盈盈而立。
葉離情看著那點微微顫動的睫毛,陷入深思。
“孕婦早期流血有很多原因,但絕對不是什麼狐妖的問題。”她堅定又沉悶地說著。
“玄明堂常年義診就是因為大堯除了繁華的京都之外,還有許多人也許這輩子都沒法碰見一位合格的大夫。”
“我們想要去幫助更多的人。”
“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求含靈之苦,勿避險希、晝夜、寒暑、饑渴、疲勞,一心赴救,無作功夫形跡之心。”
“如此可為蒼生大醫。”
舒雲宜漆黑眼珠倒影著漫天月色,眉目籠著淡色月華,白皙稚嫩的面孔中露出一絲驚心動魄的美。
靠著朱紅欄杆的少女,脊背纖柔卻挺直,亭亭如青竹,依依似君子。
葉離情的視線不由落在她身上,許久不曾移開。
面前柔弱的少女纖細溫婉,可此刻卻好似能發出光來。
“可如今世道艱難,能活下去就已經是萬幸了。”葉離情靠在欄杆上,低聲說道。
舒雲宜陷入沉默。
大堯風雨縹緲,邊境戰亂多年,劍南道更是十年戰亂不休,偌大的大堯竟沒有平民安穩度日的下腳之地。
“桃源在夢中,我輩持燭而行,又如何獨避風雨。”
葉離情聽到舒雲宜低沉又堅定的聲音,不由握緊手中的笛子。
“將軍保家衛國,大夫救死扶傷,我只是想救更多的人而已。”
少女輕盈的聲音被蒙上沉重的氣息,可她的眼眸卻在月光之下熠熠生光。
葉離情第一次正色看著面前之人。
他原以為舒家三娘子不過是水池中美麗卻無根的荷花,驕傲卻無依,任人採擷。
不安的世道有太多這樣的女子,終其一生都不能得一個善終。
可今日,面前之人分明是空谷幽蘭,堅忍不拔,註定會在天光中獨自美麗。
“走吧,我困了,今天真的好累。你的藥我煎好了,等會一起去拿嗎。”
舒雲宜一掃之前沉悶的氣氛,輕快地說著。
“為什麼這麼急著要搬出去啊,那個房間都沒收拾好。”
“晚上睡覺有葉娘子,睡得也安心一點呢。”
“我從小就想有個妹妹,和葉娘子在一起,覺得一點也不孤單。”
“閉嘴,我比你大。”
“哦。”舒雲宜沉默片刻,摸了摸鼻子。
“你最好把你今晚說的話都忘掉。”葉離情乾巴巴地聲音在背後響起。
舒雲宜悄咪咪地斜看她一眼。
“你會後悔的。”
葉離情慢悠悠跟在她後面,兩人長長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在樹影婆娑間穿梭,月色落在腳尖,輕盈而寧靜。
“我知道,你雖然脾氣陰晴不定,但你是個好人。”舒雲宜踩著影子,不知想到哪裡去了,連忙說道。
葉離情冷笑一聲。
我不僅不是個好人,甚至還是個男人。
他在心底默默說著,可到了嘴邊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求含靈之苦,勿避險希、晝夜、寒暑、饑渴、疲勞,一心赴救,無作功夫形跡之心。出自孫思邈
第14章 千里認親老師走
夏日的天剛霧濛濛的時候,清晨的麻衣街依稀響起零星的聲響。
玄明堂的大門就被人敲響,啞叔睡眼朦朧地起身去開門,只看到外面站了一個身形高大的麻衣男子。
男子又高又壯,穿著一聲粗布麻衣,眼睛又黑又亮,極有神采。
啞叔歪著頭打量了他一會,快速地比劃了個手勢。
麻衣男子和他面面相覷。
“我找人?”他清了清嗓子。
啞叔搖了搖手,並且主動關上門。
“別,真的找人。”
門縫中突然伸進一雙手,手指骨節分明。
啞叔不由摸向門房邊上的扁擔。
“我找葉娘子。”
麻衣男子透過那條縫隙,誠懇地說著。
葉離情被人叫起來的時候,臉色極臭,一進門,就看到捧著花生逗小孩的人。
面無表情。
麻衣男子原本興奮的臉色瞬間就斂了笑,低眉順眼地站起來。
“你認識嗎?說是來找你的。”
舒雲宜一見那個男子的身高體型,就不由警惕起來,緊緊拽著葉離情的袖子。
葉離情已經算高了,不曾想那個男子比他還高,甚至還要壯上一點。
衣料下鼓起的手臂格外強壯。
“我是她夫……”麻衣男子一見葉離情就撲了上去,立馬舉起袖子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淚。
聲情並茂,感天動地。
只是‘君’在剛剛出了一個音,就見葉離情一把住他的手臂,不動聲色間微微用力。
麻衣男子身子不由一歪,悄咪咪露出一隻眼,疑惑地看了眼葉離情,把剩下改的話都咽了下去。
“父兄的兒子。”
葉離情漫不經心地接了下去。
舒雲宜忍不住在她身後探出腦袋。
“那不就是你兄弟。”她仔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麻衣男子,這一看果然覺得眉宇間有些相似。
“對對對,我是他堂哥,名叫葉……葉……”他眼睛瞟向葉離情。
葉離情只是低著頭,看著緊捏著自己衣擺的嫩白消瘦,眉心不由皺著,卻沒有說話。
“啊,你叫葉夜啊,哈哈哈,好有意思的名字啊。”舒雲宜眯眼笑,長長的睫毛微微顫著。
“哈哈哈哈,是,是,晚上生的。”葉夜乾笑著,反手把著葉離情的手,露出殷勤地笑來。
舒雲宜見兩人哥倆好的緊握雙手,滿意地點點頭。
“那你今日休息一下,和你堂哥好好敘敘舊吧。”
舒雲宜看著已然大亮的天色,踮著腳尖,拍了拍葉離情的肩膀,笑眯眯地說著。
她說完就背著手,轉身離開了,沒看到背後葉夜活見鬼的眼神。
“世子……”葉夜剛起了一個頭,就收到葉離情一個冰冷的刀眼,再一次把剩下來的話咽下去。
葉離情轉身離開,葉夜連忙拎著包裹跟了過去。
令他沒想到的是,葉離情沒有直接回院子,而是來到前院的中庭,拿起一捧草藥放在藥鉢裡,目不斜視地開始碾藥。
身材壯碩的葉夜舉著小小的包裹,目光呆愣,那表情比吞了十隻蒼蠅還驚恐。
“我一個月三貫工錢,可要好好幹活。”葉離情慢悠悠地說著。
“弟弟!”
“弟弟!你沒事吧。”
葉夜扔了包袱驚恐地大喊著。
有個比葉娘子看上去還兇悍的哥哥來投奔的消息很快就傳遍玄明堂了。
葉夜一開始還是插著手讓人參觀,後來時間久了之後,不由自主拿起草藥包開始幹活。
媽/的,有毒。
舒雲宜中午的時候,看了中庭一眼,笑眯眯地和玄子苓說道:“這個葉夜一看就很有力氣,我們前院搬草藥還缺一個大力的,如果他沒工作的話,不如就雇傭他吧。”
“開多少,我們有錢!”玄子苓非常豪爽。
“八貫?”舒雲宜想了半天,猶豫說道。
“八貫啊,我本來想說六貫的。”玄子苓抱著帳本,跟在她後面遲疑著。
耳朵極為敏銳的葉夜停下手的活,面無表情。
他,劍南道第一勇士,百步穿楊,力能扛鼎,夜襲三百里不帶喘氣。
現在,一個月就值六貫!
葉離情噗呲一聲笑出來。
“弟弟。”葉夜幽幽地叫了一聲。
玄明堂的日子蒸蒸日上,托這塊京都寶地之福,在醫館林立的京都一下子就打開了門路。
玄子苓每天都笑得合不攏嘴,唯一要發愁的就是京都周圍的草藥越來越難收。
明真先生休息幾天後,騎著小毛驢又要離開了。
舒雲宜已經習慣老師隔三差五就消失不見的事情。
“為師送你一樣保命的東西。”臨走前,王來招從皺巴巴的衣服上掏出一封信,漫不經心地放到她手心。
舒雲宜見他神神秘秘的,順手就想打開。
“嘖,急什麼,時機還沒到。”明真先生甩毛驢的小鞭子壓在舒雲宜的手上。
他半低著眸,毫無大家風範地靠在小毛驢身上,吊著胡蘿蔔的小鞭子一甩一甩的。
小黑驢的腦袋隨著胡蘿蔔搖來晃去。
“老師教你多年,也沒什麼好教你了,這是最後一課了。”
“到底是什麼啊,老師怎麼神神秘秘的。”
舒雲宜抬眉,漆黑的眼珠認真地看著面前的老人。
王來招不小了,不說話時候帶出一絲暮氣,自白鹿學院前任院長退下後,莫名做了舒家書席,眨眼便已經十年了。
“是好東西,老師有事,你先替我保管。”
他慢吞吞地說道。
“那就等老師回來,我請老師喝富貴樓的梨花白。”舒雲宜笑,眉眼彎彎,天真稚氣。
“嗯,走了,好好照顧自己,若是還有人欺負你,你便打回去。”
他爬上小黑驢,低著頭看著面前纖弱的少女。
少女眼神明媚,笑容燦爛,好似夏日裡盛開的鮮花,絢麗多姿。
“老師會保護你的。”
舒雲宜只是笑著不說話,從懷中掏出荷包,遞到王來招手中。
“就當是學生給老師的酒錢,老師在外也要照顧好自己。”
王來招一模荷包,粉色的荷包上有一朵潔白的蘭花,被裡面豐富的錢銀鼓得胖胖的。
他原本推辭的手順勢一收,放到懷裡,嘟囔著:“知道了,囉嗦死了。”
舒雲宜目送明真先生遠去,這才捏緊手中的香囊轉身回了醫館。
她之前看到明真先生就覺得他有些不一樣,他素來是豁達開朗的性子,可這幾日卻是日日醉酒,難以自製。
她在憂慮中目送老師遠走。
“你若是叫他留下來,他一定會留下來的。”玄門口,不知何時出現的葉離情抱胸,篤定說道。
“留下來之後呢?”舒雲宜笑,“老師是雄鷹,我束縛不住他,京都也關不住他。”
“他若是決定做什麼,誰也攔不住。”
她越過葉離情,笑說著。
“我的七裡香還沒給我弄好呢!你怎麼偷懶!”
舒雲宜呼吸著醫館內的藥香,一掃鬱悶之色,扭頭,板著小臉問道。
葉離情笑容一頓,有些窒息。
第15章 深夜驚魂險像生
黑夜中的玄明堂在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中醒來,七/八歲的小藥童急急忙忙跑向後院,敲響了舒雲宜的大門。
“門口有個小男孩說她娘今日才堪堪九個月,中午的時候突然破了羊水,生了一下午都沒生下來。”
啞叔身邊的小藥童跑得滿頭大汗,說得又急又快又大聲。
舒雲宜神色一震,連忙說道:“你去前面讓啞叔準備藥材和馬車,我馬上就來。”
隔壁大門被咯吱一聲打開,濃夜中的葉離情半張臉陷在黑暗中,看不清神色。
“你醒得正好。”舒雲宜一見她,立馬伸手把人拉近屋子,“我需要一個力氣大點的女人。”
“等會可能要幫我拉小孩。”舒雲宜一邊動作麻利地挽著頭髮,一邊解釋著。
葉離情臉色難看。
“別怕,很簡單的,反正都是要經歷的。”舒雲宜繞道屏風後換衣服的時候,見她這個模樣,笑著安撫著。
“不,我不需要。”她低聲說著。
可惜舒雲宜行色匆匆,根本就沒聽見。
葉離情幾乎是被舒雲宜拖著走上了馬車,小男孩也被啞叔抱上馬車。
小男孩抽抽搭搭地哭著,看到舒雲宜這才止住哭聲,可扭頭一看到葉離情頓時又大哭起來。
“別哭了,姐姐人超級好的。”舒雲宜捏著葉離情的手,放在他面前來回晃著,嬌滴滴地說著。
葉離情一臉木色,冷酷無情。
小男孩一看,哭得越發厲害了。
“你笑一個。”她扭頭對著葉離情說道,“這麼漂亮的小娘子,不笑可惜了。”
小男孩悄咪咪地睜開一隻眼。
葉離情對著他,露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模樣。
“哇~”
馬車中傳來陣陣哭嚎。
“算了算了。”舒雲宜訕訕地說著,從藥箱裡掏出一顆糖遞給小男孩。
小男孩捏著糖,放在手裡面捂著,這才抽抽搭搭地止了哭。
“你沒有想過為何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孩來找你嗎?”安靜的馬車中,葉離情側首問道。
舒雲宜一愣。
“這些事情難道家中就沒有一個人嗎?實在不行便是請鄰居也行啊,宵禁已經開始,讓一個這麼小的小孩跑出來算什麼事。”
舒雲宜眨眨眼,看向葉離情。
她眼睛很亮,眸子漆黑,但她一瞬不瞬盯著你看的時候,會覺得她能看透你的心。
“你知道,你還去。”
葉離情無奈地說著。
舒雲宜笑,眉眼平和,手指繞著醫藥箱的繩子:“畢竟是兩條人命啊。”
“世人如草芥,更何況只是老弱婦孺。”
葉離情聲音籠在黑暗中中飄忽不定,冷漠無情。
這世道,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命了。
小孩子最是敏感,小男孩捧著糖躲在舒雲宜身後瑟瑟發抖。
她伸手安撫著他的腦袋,沉默片刻後這才說道:“與我而言,人命不是草芥。”
“我們學醫的若是學到最後都這般冷漠,就和將士一樣,把殺人當成遊戲,最後把刀指向同胞。”
“可救人和戰爭本就不是遊戲啊。”
“我們為什麼要屈從于世人的觀點。”
葉離情抬頭看著她,突然展眉一笑:“你說得對。”
馬車很快就停在城東的一處低矮民房前,三人還未下馬車就聽到一陣淒厲的尖叫聲。
車還未停穩,小男孩就第一個跳下去,頭也不回地朝著屋內走去。
“看什麼大夫,我們沒錢,讓她走,生不下來就是你娘命不好。滾滾滾。”
舒雲宜還未走進,就聽到一個大漢罵咧咧的聲音。
屋內又響起小男孩的哭聲。
“哭什麼,就是讓你們哭哭哭鬧得,生個孩子鬧出這麼大動靜。”
裡面傳來打罵聲,小男孩哭得撕心裂肺。
葉離情一腳踢開門,只看到一個瘦小的漢子把小男孩高高舉起,小男孩右臉頰高高腫起。
那個瘦小的漢子不由被這氣勢嚇得瑟縮一下。
“草,你誰啊,滾啊。”那男人惱羞成怒,看清是一個女人後,罵道。
葉離情面無表情,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打小孩算什麼本事,把他放下來。”舒雲宜一張臉氣得通紅。
那男人一看到舒雲宜,眼底閃過一絲□□,一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她。
葉離情面色微變,一腳把門口的木籃子踢到他臉上。
木籃粗糙的外殼在他臉上劃開一大條疤,頓時鮮血直流。
“啊!”男子捂著臉發出慘叫。
“進去。”
葉離情把小男孩一把接住,又把舒雲宜推進屋內,自己堵在門口,面色深寒地盯著在地上打滾的人。
“啊,你,你這個賤/人,我要殺了你……”男人疼過這股勁,立馬拿起手邊的鐮刀沖了過來。
葉離情順手把小孩往內屋送去,緊接著反手握住男人的鐮刀,狀似輕鬆地一捏一提,男人發出慘叫,再順腳把他踢了出去。
動作一氣呵呵,不費吹灰之力。
男人砰地撞在牆上,噗呲一聲吐出血來,垂著腦袋,奄奄一息。
不知何時,黑夜中,葉夜高大的身形出現在門口。
葉離情抬了抬下巴,之後面無表情地移開視線。
葉夜只好拿著一根麻繩和一塊布直接把人五花大綁捆在角落裡。
“去燒水,再拿些乾淨的布來。”屋內傳來舒雲宜冷靜的聲音。
葉夜抬頭看向葉離情,就見他只是透過簾布的縫隙看著屋內的動靜,鋒利的眉眼在昏暗的燈光中若隱若現。
他心神倏地一震,不敢說話,連忙奔去廚房燒水。
屋內女子的□□聲越來越弱,小孩的哭聲越發尖銳,葉離情眉心皺得愈發緊。
很快,葉夜就雙手各提了一桶水走了進來,站在門口看著葉離情。
“把小孩帶出來,再去找個穩婆來。”
葉夜點頭,一張臉崩得緊緊的,直接入了內屋,沒一會就夾著一個小男孩走了出來。
小男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在他胳肢窩裡掙扎。
“別吵。”葉離情冷冷說道。
眉目平直銳利,淺色的眸子在燭光下冰冷無情。
小男孩被嚇得噎過去了,抽抽搭搭地坐在他腳邊,低著頭直掉眼淚。
葉夜又連忙去外面找穩婆。
“葉娘子。”屋內傳來舒雲宜著急的聲音。
葉離情站在那簾薄薄的藍色簾布後,低低應了一聲。
“我要給孕婦剖開肚子取出小孩,你進來,幫我按住她。”
葉離情皺眉,一隻手在簾子外伸縮了幾下,這才咬牙掀開簾子。
簾子一掀開,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他先是皺了皺眉,後又恢復了面無表情的神色,站在那個奄奄一息的孕婦前面。
孕婦身形單薄,一條棉被下只剩下一個高高隆起的肚子,底下的被褥已經被鮮血染出暗紅的灰敗之色。
觸目驚心。
舒雲宜早已把自己的頭髮全都收進一個白色的小帽中,雙手套著一雙泛著黃色的羊腸手套,身上也套了一件古怪的貼身蓑衣。
“我給她灌了麻沸散,你去按住她的手,小凳上有幾條參須,若是她扛不住就給她吃下去。”
舒雲宜臉色嚴肅,眉宇平直,一張小臉崩得緊緊的。
“你撐住。”舒雲宜趴在床邊和那個孕婦說道,“想想外面的孩子。”
孕婦滿臉冷汗,鬢角粘著濕噠噠的碎發,掙扎地睜開眼,看著不知何時躲在門口張望的小男孩。
“沒事的,孩子拖太久了會窒息的。”舒雲宜手中的薄刃小刀閃著微光。
她深吸一口氣,冷靜說道:“我是玄明堂的大夫,我四歲學醫,已有十年,你信我。”
孕婦緊緊握住葉離情的手,艱難地眨眨眼。
葉離情扭頭看向舒雲宜,只見她睜大眼睛,睫毛微顫,跳躍的燭光下,她眸中卻好似有一團火在燃燒。
他莫名心跳加快一下。
燭火劈啪直響,葉夜提溜著穩婆站在門口張望著,最後讓人在院中呆著不許動。
天光微亮,雞鳴響起,淩晨日光掙脫群山的瞬間,傳來一絲嬰兒微弱的哭聲。
葉離情一雙手被捏得通紅,看著那個渾身青紫的嬰兒,不由松了一口氣。
“她暈了。”
她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嗓子極為沙啞。
“沒事,太累了。”舒雲宜動作麻利地把小孩搽乾淨,包起來,放在孕婦邊上。
緊接著,她把了把孕婦的脈,從醫藥箱裡拿出一個白色瓷瓶,捏開孕婦的嘴倒進嘴裡。
“這是什麼?”葉離情站在她一旁問著。
“我根據一個古方做的養氣藥,有奇效,就是價格貴了點。”她眯眼笑,如釋重負,臉頰上滿是汗水,狼狽不堪。
“我沒有錢。”小男孩爬到她腳邊,抱著她大腿,小聲又害怕地問道。
舒雲宜用手肘揉了揉他腦袋:“沒事,你是個好孩子,以後要保護妹妹和娘親,知道嗎。”
小男孩堅定地點點頭。
“我會把糖給她吃的。”他露出手心裡黏答答的糖,認真說道。
“去找床乾淨的被褥來。”舒雲宜笑,無奈又心酸。
小男孩乖巧地去櫃子裡拖著一床被子來,葉夜看不下去,直接連人帶被子提了起來。
“啊,你怎麼來了?”舒雲宜驚訝。
“我昨……”
“大概是早上太久沒見我們回來,讓他來找我們了。”葉離情懶懶散散地開口說著。
葉夜到嘴的話咽了下去,最後只能小雞啄米般點頭。
“葉夜力氣大,收拾的事情就交給他吧,你一夜未睡,去休息吧。”她話鋒一轉,態度堅定地說著。
“對對,我就喜歡幹粗活。”葉夜極為上道,緊跟著點點頭。
舒雲宜也是困極,一放鬆下來就直打哈欠,重點在孕婦身上交代幾句,就被葉離情拉走回玄明堂。
葉夜見人走後直歎氣,任勞任怨地把屋子收拾乾淨。
臨走前把嚇得一聲不吭的男人解綁,獰笑著晃了晃手中的小刀:“打女人小孩,按軍規可是……”
小刀噌的一聲插/在地面上,入骨三分。
男人臉色倏地白了。
“劍南軍。”
一個穿著村民衣服的矮小男人眯了眯眼,看著揚長而去的人,又掃了一眼趴地不起的男人,饒有興趣地說著。
第16章 醫館鬧事駭眾人
玄明堂的生意借著這塊風水寶地,越來越紅火,隱隱有趕上回春堂的架勢。
葉夜以每月八貫銀錢的工錢留下來抗草藥包。
這些日子葉離情有些忙,整日一大早就出去,大晚上才回來。
舒雲宜本想說他兩句,奈何葉夜不僅把自己的事情幹了,還把葉離情的事情也一併包攬了,可謂是領著一分錢,幹著兩樣活,勤勤懇懇,認認真真。
這種情況下,舒雲宜也說不得什麼,倒是轉身嘟囔著:“兩人年紀倒是還不錯……還算般配……”
背後的葉夜聽得毛骨悚然,驚恐萬分。
仲夏天豔陽高照,足以把人熱得渾身發軟,醫館的生意卻還是人來人往。
舒雲宜坐在大堂內就診時,只聽到門口傳來一陣陣敲鑼打鼓的聲音,其中還摻雜著男人的哭喊聲。
她還未回神,就看到門口站了不少人,一個披麻戴孝的男人跪在玄明堂的石階上,哭得撕心裂肺。
他身後抬了一個擔架,上面蓋著白布,露出一雙粗糙的腳。
舒雲宜臉色微變。
玄子苓站在門口,眉頭皺得緊:“為何在玄明堂前哭訴。”
那男人抬頭露出一雙通紅的眼。
“你們害死我婆娘,給我婆娘肚子開了一個洞,嗚嗚,我婆娘死了,我小孩也死了,可憐我還沒睜眼的閨女啊。”
擔架上的白布被掀了下來,露出一張青白的女子面孔。
正是五日前,舒雲宜深夜去救的那名孕婦。
舒雲宜推開人群,看著擔架上睜著眼的人,正準備伸手去把脈,就被人砰得一聲撞到。
“別碰我婆娘。”
玄明堂的人臉色大變,啞叔連忙上前扶起舒雲宜,打著手勢,焦急地看著她。
“我沒事。”舒雲宜捂著重重磕在地上的胳膊,低聲說道。
人群中議論紛紛,所有人都看著舒雲宜。
“就是你用妖術害死我婆娘的,現在又來假惺惺。”男人怒叱著。
“一個小姑娘家家做什麼大夫,平白誤了別人性命。”
“就是,年紀還這麼小,學醫有沒有一年啊。”
“女大夫就是不行的,城東王大夫家不就是沒男人就交給自己的女兒嗎,嘖嘖。”
“瞧瞧這細皮嫩肉的,做什麼不好。”
人群中傳來哄笑。
舒雲宜氣得臉色通紅,拳頭緊捏。
“聽說她就是被趕出家門的舒家三娘子呢。”
“就是她啊,要是我家女兒能嫁進溫家,就是做妾也好啊。”
“就是就是,那可是溫家啊。”
“胡說什麼,都給我滾。”玄子苓聽著人群中窸窸窣窣的聲音,氣得拎起門口的木棍就要趕人。
“呦呦,你瞧瞧,男未婚女未嫁。”
有人故意發出唏噓聲。
舒雲宜雙手微微顫抖,黝黑的眼睛瞪著面前說著風涼話的人,眉目似繃緊的弓弦,蓄勢待發,深刻淩厲。
“閉嘴,自己無能便想揣測所有人。”她厲聲說道,嬌豔的容顏在正午刺眼的日光中熠熠生光。
“女子為何不能從醫,十年前醫仙游丹心懸壺濟世,遊走戰場救了多少人,而你們現在逞口舌之快就簡簡單單抹殺女子功績。”
“玄明堂堂堂正正開門救人,我學醫十年,為何要受你這等小人污蔑。”
“她是她,你是你,你這等小娘子本就該安心嫁人。”
人群中有人冷笑質疑。
“你都被你治死了,還有什麼臉開藥堂。”
“我走之前這個夫人已經氣息平穩,孩子也平安落地。”
她低著看著擔架上臉色青白的婦人,緊抿著唇,堅定地反駁著。
“我的秀兒啊,明明是這個庸醫把你治死了,可她現在不承認,可憐了我剛出世的丫頭啊。”
男子趴在女人身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看看,這麼一大條疤,人哪裡會活。”他掀起女子的衣裳,露出肚子上泛著紅血絲的傷疤。
人越來越多地湧了上來,他們看到那條還未癒合的傷疤發出陣陣驚呼。
“這等開膛破腹的手段,你這個女人好狠的心啊。”
“狐妖都是這樣殺人的啊。”
“這人細皮嫩肉的,倒是有點凶。”有人趁著胡亂要去摸舒雲宜的臉。
舒雲宜氣急,搶過玄子苓手中的木棍就要去敲面前污言穢語的人。
那人被打的哇哇直叫,激起血性,反手就要去打舒雲宜。
人群譁然,不知是誰動了手,瞬間亂成一片。
那人不停伸手要去摸舒雲宜,只是還未碰到,就聽見一聲急促的尖叫。
混亂中一雙修長白皙的手輕輕握住他的手腕,微微一動,那人身形一扭,直接摔倒在地。
舒雲宜拿著木棍呆呆地看著面前之人,沒多久一頂白色帷帳就蓋在她頭上。
“這麼曬的天,出來做什麼。”
透白帷帳前,葉離情懶懶散散的聲音響起。
微熱的手指輕輕擦過她的指尖,那根木棍轉眼落在她手中。
“進去。”
他把人反手送進屋內,捏著那根目光,居高臨下看著面前倒地不起的人。
狠狠一棍砸下。
一聲刺耳的尖叫劃破人群。
所有人都停下動作。
只見那人抱著一隻手疼得在地上打滾。
“別吵了。”葉離情順手用木棍把他的嘴堵住。
“污言穢語,不敬婦人,大堯律仗責十。”
葉離情抬眉,掃了眼人群,不經意間落在其中幾個混子身上,笑臉盈盈,溫柔可親。
“聚眾鬥毆,仗責三十。”
有人打了個哆嗦,壯著膽子質問道:“你不是也打人了嗎。”
“我哪裡打人,我不過是阻止你們這群混混欺負好人而已。”她站在陰影處,漫不經心地開口說著。
玄明堂裡的小藥童格外機智,丟了藥槌,哇的一聲哭起來,其他幾個小人兒也緊跟著哭起來,哭聲此起彼伏格外熱鬧。
“你看,我是助人為樂,你們是助紂為虐。”
簡直把睜眼說瞎話的本事練到了極致。
“還有你,陣仗這麼大,之前打你家娘子和孩子的時候怎麼不見你心軟,現在倒是哭得慘。”
葉離情拋著手中已然成型的笛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接著,輕描淡寫地笑著,神情倒是頗為溫柔。
男人是見過這人冷下臉的嗜血模樣,她越笑越覺得肝膽俱裂,低著頭,嚇得抱住屍體瑟瑟發抖。
“哭有什麼用,既然死了人那便報官吧。”
她一把借住笛子,青笛素手,輕巧地握在手中,善解人意地笑說著。
“葉夜,讓人把屍體抬到陰涼處。”
身材高大的葉夜出現在人群中,怒目而視,人群一哄而散,只剩下幾個人在角落裡張望著。
男人看著居高臨下看著他的人,雙腿發軟。
“孬種。”他一把把人掀開,直接連人帶擔架抬起來,安安穩穩送到角落裡。
舒雲宜站在門口,抬頭看著走進來的葉離情。
“這些事情下次讓玄子苓解決,一個男人還要躲在女人後面嗎?”
玄子苓慚愧地低下頭。
“是我自己要出去的。”舒雲宜低聲說道。
“你剛才打人不是挺凶的嘛?”葉離情抱胸,低頭看著她。
舒雲宜斗笠下的臉瞬間紅了起來。
“你知不知道刺蝟。”葉離情慢悠悠地開口問道。
舒雲宜點點頭。
“可以入藥……”
“明明極為柔軟,可在外面總是豎起尖刺。”葉離情漫不經心地說著。
舒雲宜透過那層薄薄的白紗,愣愣地看著她。
“三娘子這雙手可不適合拿著棍子去打人。”
第17章 開堂前夕諸事生
陳三當日鬧得動靜很大,又驚動了官府,事情很快就傳遍了京都,玄明堂的生意一下子就差了下來。
官府那邊立了案卻沒有立刻開堂,而是選擇擇日審理。
莫名的延期,讓夏日顯得越發焦躁。
無事可做的舒雲宜只好坐在廊簷下撿著草藥,眉宇間透出一點焦慮。
一向愛財如命的玄子苓捧著算盤倒是冷靜許多。
“沒事的,你都給人喂了你那個起死回生藥了,怎麼會死,一定是那個男人的問題。”
他信誓旦旦地說著。
舒雲宜坐在屋簷下又一下沒一下地磨著紫蘇葉,沒好氣說道:“什麼起死回生,胡說八道。”
“我可沒胡說。”玄子苓來勁了。
“你這兩個藥好厲害的,之前那個手都斷了的人,回春堂都救不了了,你給他喝了一點那個藥,竟然緩過來了。”
“沒這麼厲害,是那個男人求生欲望強烈,藥裡面都是名貴草藥,補氣和活血用的,各有各的用處。”
舒雲宜又認真解釋了一句。
“不是我調配的,老師給的素問八卷中的一個偏方,我改良了一下而已。”
玄子苓揮揮手:“反正就是厲害,說起來那個第九卷找到了嗎?”
“沒有,老師之前就是特意去的白鹿學院,但是陰陽先生也不知道第九卷去了哪裡。”
說起這事,舒雲宜又有些喪氣,有氣無力地磨著藥槌。
“你的藥可以讓斷手短腳的人活下來。”靠在欄杆上磨手中笛子的葉離情抬眉問道。
“沒錯!”玄子苓比她還激動地說著,“之前那個人和屠夫打架整個手臂都被砍斷了,血流得止不住,回春堂裡的老神醫都沒辦法,那人的娘子沒辦法求到我們這邊來了。”
他手中的算盤嘩啦啦地響著,臉色緋紅。
“三娘子沒有讓人把他的傷口燒了,反而是用銀針把傷口裡的經脈縫起來,然後給他抹上藥,最後給他喂了那瓶藥,當天晚上,那個人就退燒了。”
舒雲宜被他誇張的神情弄得臉色一紅,咳嗽一聲說道:“沒這麼厲害,別瞎說了。”
“那斷了的手可以接回去嗎?”葉離情站直身子,笑意斂下,淺色的眸子在日光下深沉陰暗。
“按理是可以的,只是我從未試過。”舒雲宜停下碾藥的手,皺著臉。
“人的手若是剛掉下來時候,血脈還在流通,及時把經脈縫起來,再仔細護理,雖然不能和平日裡一樣,但日常生活應該沒問題。”
“但我不曾試過,不知書上說的是真是假。”她歎了一口氣。
“應該是真的。”葉離情重新靠回欄杆上,“醫仙游丹心曾在戰場上用這個辦法救過無數人。”
舒雲宜眼神一亮。
“真的嗎,那些人最後都活下來了嗎?”
她激動地放下手中的藥槌,不由靠近葉離情,眼睛閃閃發光。
“一半多吧,醫仙說這種大型傷口都有一定的死亡幾率,若無發炎定能平安活下,但傷口一旦發炎,能活下來的人十無三四。”
舒雲宜眨眨眼,沒想到結果是這樣的,一時間不知是失望還是難過。
葉離情笑,半低著眸,手中的笛子在指尖旋轉。
“你不曾經歷戰場不知道若無她的辦法,那些斷手的人一半都活不下去。”
舒雲宜瞪大眼睛,像只受驚的刺蝟。
“醫仙不知去向多年,戰場無情,如今士兵折損率很高,而劍南道男丁已日益稀少,許多村鎮都只剩下老弱婦孺了。”
她說得平靜,可舒雲宜還是陷入沉默,便連玄子苓都皺著眉,一臉嚴肅。
“三娘子,衙門那邊來人了。”小藥童趴在拱門後面,板著小臉,一臉嚴肅。
玄子苓連忙起身:“是因為陳三的案子嗎?”
小藥童點點頭。
“那我們趕緊去吧。”
“張嬸一直在外面打聽,這個案子不知道為啥好像驚動了不少人,好像還看到太子心腹魏萊將軍和太傅身邊的柴公也朝著衙門的方向去了。”
小藥童皺著眉,小大人模樣地把張嬸的話複述了一遍。
玄子苓震驚:“這事和他們有什麼關係,不就是簡單的訛人嗎。”
小藥童背著手搖搖頭。
他扭頭看向舒雲宜。
“走吧,橫豎和我們沒什麼關係。”她起身準備要走。
走了幾步突然扭頭,柳眉細細皺著,猶豫說道:“你不和我一起去嗎?”
葉離情低頭,漫不經心地說著:“我就不去了,我一個良家婦女膽子最小了,上公堂可要把我嚇壞了。”
玄子苓忍不住把視線落在那把在他手中熠熠生光的小刀上,打了個寒顫。
舒雲宜眉心皺得緊緊的,打量著面前之人,突然上前一步,揪著葉離情的臉,嚴肅說道:“你沒做過什麼作奸犯科的大事吧。”
“我發現你之前就很怕看到這些人。”
她疑惑地強調著。
葉離情被揪著肉,高高抬起臉,似笑非笑地看著面前一臉認真的人。
不知從哪裡溜達回來的葉夜,看得倒吸一口涼氣,躲在角落裡張望著。
“若是真的有呢?”葉離情保持著這個姿勢,笑問道。
舒雲宜倒吸一口冷氣,彎下了腰來仔細打量著她的神色,想要從她眼中找出一點躲避驚疑的目光。
少女的清香混著夏日豔陽下的微風迎面而來,漆黑的眸子盛著瑩瑩的天光。
驟然間好似一顆石子打破了沉寂的湖面,蕩開的輕巧漣漪卻能讓人呼吸驟停。
“騙你的。”葉離情不由移開視線,落在某一處。
舒雲宜卻是把她的臉扭回來,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真的嗎?”
葉離情看著倒影著自己身影的清亮眼睛,盈盈一汪清泉,漆黑兩點黑墨,看久了能讓人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她皺著眉,沒了笑意的眼睛狹長而上揚,淺色的眸子冷冷清清,顯得格外不近人情。
葉夜嚇得捂住胸口,躲起腦袋。
世子的神情好可怕。
舒雲宜盯久了,莫名覺得像是被揪住後脖頸的貓,眨眨眼,不由鬆開她的臉,束手束腳地站著。
“你趕緊去吧,我和葉夜去找替你翻案的人。”
葉離情見她尷尬畏懼地模樣,倏地露出笑來。
眉眼彎彎,溫柔可親。
“誰?”舒雲宜歪著頭問。
“嗯,去了公堂不用怕,實話實說即可。”他起身,夏日陰影完全把舒雲宜籠罩著。
視線突然陰了下來的舒雲宜莫名覺得有一點逼仄感,不由偏開頭,後退一步。
“去吧。”葉離情把她的動作,盡收眼底,嘴角帶著笑,眼底卻籠著一層陰影。
舒雲宜捏著手指,胡亂地應了一聲,幾近匆忙地和玄子苓一起出去。
前院的人都散去,葉離情獨自一人站在遊廊上。
修長的影子落在地上被逐漸拉長,最後僵硬地定格在舒雲宜遺落下的藥槌上,面無表情的模樣讓人望而生畏。
“過來。”
縮成一團沒能跑出去的葉夜,邁出去的腳一僵,苦著臉,慢吞吞地移了過去。
葉離情把人叫了過來去沒有說話,依舊是沉默地站著。
葉夜屏息站了許久,正打算悄悄挪動一下腿,就聽到自己世子冷淡的聲音。
“你覺得舒雲宜好看嗎?”
葉夜腳步一頓,大大咧咧地說道:“好看啊,怎麼不好看,依我看算得上是京都閨門翹楚。”
他利索地比了個大拇指。
隨後又莫名覺得拇指疼,視線悄悄一抬,就看到世子面無表情的臉,動了動手指,狀若無事地縮了回來。
媽/的,好凶。
葉離情不知為何臉色越發陰沉,手中的笛子被捏得咯吱直響,最後竟然當場四分五裂。
“呵,原來是見色起意。”他聽到世子喃喃自語的自嘲聲。
半許日光落在他冷漠的臉上,陰晴不定,難辨情緒。
葉夜心中咯噔一聲。
第18章 公堂對峙疑竇生
舒雲宜來到公堂前才發現架勢比自己想得還要大。
按理本應最大的京都令蜷縮著,戰戰兢兢地坐在首位,一左一右各自坐著一個人。
左邊是身著樸素青衣的柴公,右邊是身穿鎧甲的魏萊將軍。
各有各的氣勢。
“堂下來人可是舒家三娘子。”京都令王召敲了敲驚堂木,大聲呵斥道。
舒雲宜低頭準備下跪,左邊的柴公咳嗽了一聲。
王召眼珠子一轉,連忙說道:“三娘子乃是官家千金,不必下跪,賜座。”
掌書記立馬端著小圓凳送了上來。
舒雲宜握著手,端正坐下。
很快陳三就被人帶了上來,他在獄中呆了五天整個人都萎靡了不少,一見大堂坐了這麼多人,嚇得撲通一聲跪下。
王召大聲問道:“堂下所跪之人可是城東來夷村陳三。”
陳三哆哆嗦嗦地應著。
王召掃了兩邊,見兩座大佛都沒開口,心思活絡起來,膽子也大了起來。
“你狀告玄明堂大夫醫師害死你娘子和孩子。”他拍著驚堂木怒斥著,金剛怒斥,兇神惡煞。
陳三肉眼可見地抖了起來。
“是,是,是俺。”
“把事情詳細說來,不得隱瞞謊報。”
“是這樣的,幾日前我家婆娘難產,我家小子就找了玄明堂的大夫,來的人正是……”
他悄咪咪地掃了一眼舒雲宜,見她低著頭一聲不吭,便又大著膽子說道。
“正是這位大夫,這位女大夫行事狠辣竟然自己破開我婆娘的肚子,拿出胎兒,這才導致我妻兒慘死。”
剖腹取子的事情聽上去極為驚悚。
京都令大驚失色,可眼角一瞟隔壁兩位皆是不動聲色,變了的臉色又生生扭回來。
“可有此事?”他扭頭看向舒雲宜時,原本嚴肅的臉倏地溫和起來,掐著嗓子溫溫柔柔地問著。
舒雲宜起身行禮:“確有此事,孕婦已經難產三個時辰,胎兒脈細微薄,若不儘快取出只怕會一屍兩命。”
“你胡說,那個女人生孩子不是生這麼久的,分明是你狠心,害我小孩。”陳三抬起頭來怒駡著。
“我來時,你娘子氣息微弱,已是虛脫之像,而且身形瘦小,常年操勞饑餓,三個時辰已是極限。”
舒雲宜不卑不亢地反駁著。
“而且當時,你也並未請穩婆來,你娘子命懸一線,是我救了她。”
“我離開時,母女平安,我甚至留了不少藥給她,全是癒合傷口的。”
陳三閃過一絲慌亂,當時很快又梗著脖子反駁著。
“胡說八道,誰家生孩子不是這樣,我兒子就是這樣平安生下來的,反正就是因為你才會死的。”
“剖開肚子都是妖怪的作法。”
“好好的人肚子上一個大洞就是會死的。”
“我婆娘和我女兒死得好慘啊。”
陳三胡攪蠻纏,鬼哭狼嚎,揪著舒雲宜剖腹取子一事不放,就差撒潑打滾。
魏萊皺眉,一臉不耐。
“肅靜!”王召立馬橫眉怒叱。
“公堂之上豈容你放肆。”
陳三一哆嗦,畏懼地低下頭。
“你說,為何要剖開那女人的肚子,從不曾有這等生子之法。”王召扭頭問著舒雲宜,態度還算溫和。
“剖腹取子素有古法,只是不到萬不得已,窮途末路之際,從不會輕易嘗試,那女子懸命一線,已到了二選其一的地步,但她本人求生強烈,我身為醫生不想放棄任何一個。”
舒雲宜態度恭敬。
柴公不由點點頭。
王召神情更為溫和,誇讚了一句:“醫者仁心,三娘子好心腸。”
左邊的魏萊將軍扭頭,打量著堂下站著的小娘子,冷笑。
“說得好聽,可人確是因你而死,剖腹取子既然不是常態,必然有其弊端,你貿然實施,導致妻離子散,此為大罪。”
陳三連呼:“將軍英明。”
舒雲宜直視著上首的黑臉將軍,目光沉靜,神情鎮定:“將軍錯了。”
魏萊不屑:“哪裡錯了。”
“其一:此人為何而死,至今還未有定論,將軍卻斷言是我之過,武斷之錯。其二:剖腹取子雖非常態但卻是救命之法,世人畏懼這才難以出現,將軍說其貿然,無知之錯。”
魏萊臉色大變,握劍的手一緊。
王召舉著驚堂木的手抖了又抖,不知道拍不拍下去,一張臉不由皺成苦色。
我太難了。
“那你說為何而死,而且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這等剖腹行為有辱祖訓,世人不接受難道還有錯嗎?”
魏萊薄唇掀起,冷笑著。
“我想驗屍。”
舒雲宜沉吟片刻,果斷說道。
“你會驗屍?”一直沉默的柴公疑惑問道。
“我不會。”舒雲宜苦笑。
王召錯愕。
魏萊冷笑連連。
“仵作大夫本是師承一脈,後有分化,一個為活人說話,一個為死人正名。”
“我親手醫治的病人,不說瞭解到事無巨細,但也八九不離十,那位夫人雖然體弱,但意志力頑強,不該因為此事喪命。”
王召不敢說話,眼角往兩邊瞟去,就見兩人皆是事不關己的模樣,頓時手麻。
“胡說……”他一咬牙。
“咳。”左邊一聲咳嗦。
“說得不錯。”他嘴皮子打了個轉,“把屍體抬上來。”
“哼。”右邊又是一聲冷哼。
王召心中慌亂,就見底下掌書記對著他狂眨眼間和點頭,又冷靜了下來。
是了,畢竟柴公可是代表太傅來的。
太傅可是官家跟前紅人。
跟著他走,帽子穩當。
他不由摸了摸自己的帽子。
今日風有點大。
那女子的屍體很快就抬了上來。
夏日炎熱,屍體雖然保存在冰庫裡但已經散發出濃重味道,眾人皆掩住口鼻躲在一旁。
陳三不知為何變了臉色,連滾帶爬躲在一旁去。
舒雲宜看著面前蓋著白布的青白屍體,女子不甘心地睜著眼,形容猙獰。
“打擾了。”她雙手合十,低聲請罪著。
她掀開衣服,露出裡面的猙獰的傷疤。
傷疤外泛,泛著血絲,突兀又醜陋地橫亙在肚皮上。
眾人倒吸一口氣。
舒雲宜面色不變,乾脆盤腿坐在她身邊,低下頭,仔細看著她的傷口,最後捏著她的指尖反復看著。
“我給她的藥為何不給她吃。”
舒雲宜抬頭,一臉嚴肅。
陳三躲在角落裡,反駁道:“什麼藥,那有什麼藥。”
“我給她開的藥是癒合傷口的,若是服用過指尖會呈現淡黃色,可她如今指尖卻沒有任何變化。”
“而且,這個線崩掉了,裡面還粘著一些泥土。”
舒雲宜指著肚皮上其中一處地方,皺眉,一臉嚴肅。
“不說有沒有這道疤,剛剛生產過的婦人都該臥床休息一月才是。”
“什麼亂七八糟的,藥,泥土什麼的,我不知道,反正就是你的問題。”陳三撇開頭,一口咬定。
“你不承認沒關係。”舒雲宜起身,不帶笑的臉龐,眉宇平直,面無表情。
“我承認什麼。”陳三梗著脖子應下。
“我怕你貪了那瓶子,便在瓶子周圍擦了點粉,我手中這瓶藥水塗上去就能顯出顏色來。”
舒雲宜從懷中掏出一個白色小藥瓶來,波瀾不驚地說著。
“我才不會上當,這等劣質手段詐呼人而已。”陳三冷笑,鎮定說道。
舒雲宜皺眉:“我為何炸你,是真是假一試便知。”
“口水無憑,什麼藥不藥的,我可沒有,不如你不如先試試她的。”陳三指著地上的屍體,信誓旦旦。
“不管有沒有,總該有個說法。”
他斜眼冷笑。
卻不料舒雲宜鎮定地點點頭:“你說也對,要是變了色也好說明這藥確實給過了。”
“分明是你庸醫誤人。”陳□□手指責著。
“我是不是庸醫,不是要你這等人來做出評價的。”舒雲宜蹲在屍體邊上,細細地給她塗上藥水。
緊接著給自己右手也塗上這個藥水。
眾人緊盯著兩人的手指尖。
王召死死捏著驚堂木,不敢眨眼。
柴公和魏萊將軍也是神情嚴肅。
沒多久,就見那雙蒼白的手泛上黃色的痕跡,而舒雲宜的手上毫無痕跡。
“真的有!”
王召舉著驚堂木,驚得站了起來。
“自然有。”舒雲宜右手手指搓著,面不改色地看著陳三,“下一個該是你了吧。”
陳三臉色微變。
第19章 堂前審問波瀾生
陳三兩股戰戰,幾欲站立不能,死死盯著塗著給他塗藥水的舒雲宜。
“別緊張,你若真的沒做壞事,慌什麼。”舒雲宜嘴角一挑,似嘲非諷。
柴公抱臂坐在上方,視線一直落在舒雲宜身上。
半炷香不到的時間,陳三的手指上就露出濃郁的橘黃色痕跡。
“啊啊,定是你……你這個賤/女人耍詐……”
“放肆,公堂紙上豈容你放肆。”王召驚堂木重重落下。
陳三一個哆嗦。
“還不如實招來。”他瞪大眼睛,怒視堂下之人,“你不是說從不曾見過什麼藥嗎?”
“冤枉啊,真的冤枉啊,我沒見過什麼藥啊。”陳三撲通一聲跪下,連連磕頭哭喊著。
“那你為何手指會露出黃色啊。”
“我沒有,我只是把參須賣給回春堂……”
他倏地閉上嘴。
王召臉色一沉。
“什麼參須!”
“是我留給陳三娘子的東西,當日陳三娘子已經奄奄一息,她之前一直缺少營養又過度勞累,我便留了近十根參須給她,皆是千年老參的根須。”
人命比草賤的年代,一根老參根須市場上就能買下一個七八歲的小孩。
陳三瑟瑟發抖。
“來人,去叫回春堂的人。”
王召扔下召人簽,威嚴十足。
沒多久,回春堂的老闆就被人帶了上來。
一被王召嚇唬,立馬就跟倒豆子一樣和盤突出。
原來七日前王召小心翼翼捧了八根千年老參的根須來他們這邊倒賣。
根須色澤鮮豔,毛髮皆在,算是上品,掌櫃的一貪心,對這須的來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五兩銀子全收走了。
“冤枉啊,冤枉啊,我只是把東西賣了,可我婆娘確實是因為她死的啊。”陳三趴在地上哭訴。
依舊是死咬著是舒雲宜庸醫害人。
“你把她救命的東西拿去賣了,還逼她下地幹活,為何依舊覺得是我害了她。”
“你一個大男人整日不務正業,遊手好閒,讓你娘子一人養家。”舒雲宜臉上閃過一絲厭惡之色。
“你娘子指甲蓋發黑,手指關節粗黑僵硬,皆是生前幾近勞累最後肝膽俱裂,活活累死之徵兆。”
“你以為死人不會說話,卻不知道只有死人才會說真話。”
舒雲宜擲地有聲,漆黑的眼珠落在那具屍體上,似喜似悲。
陳三早已沒了主意,趴在地上只是嘟囔著不管他的事。
“雖說陳三貪財,賣了參須,可若是沒有你一意孤行剖開她的肚子,想必也不需要這樣貴重的東西。”
“她的死因至今沒有一個源頭啊,陳三賣了參須到底是起因還是過程不得而知。”
“不可否認,剖腹取子確實是駭人之法。”
魏萊開口,慢條斯理地問著,矛頭依舊直指舒雲宜。
王召捏著驚堂木猶豫著。
柴公半垂著眸,一言不發。
舒雲宜眉宇平直,看不出一絲笑意。
她不笑時,緊繃的眉目顯得顯得冰冷而豔麗,年輕鮮活但炙熱不屈的靈魂在眸中跳躍。
“將軍覺得是剖腹取子不可取,可婦人生產本就是一腳踏入鬼門關的事情,情況瞬息萬變,生死難測。”
“為醫是為了替人求生。”
“那婦人本就難產,胎兒遲遲不肯下來,我若是當時不如此,當夜便是一屍兩命。”
“可事實上,我成功了,我走之前母女均安,我甚至留下她之後調養身子的藥材。”
“我唯一未做的,就是當時未帶她離開。”
柴公看著堂下強忍激動的少女,黑如鴉羽的睫羽微微顫抖,可神情卻是極為冷靜。
他有些失神。
——舒雲宜。
他把這個名字放在嘴邊反復念了幾遍。
“可你依舊沒法證明,他的娘子不是因為你的行為直接導致死亡。”另一側的魏萊依舊步步緊逼。
“是是是,真的是她害死的,小人只是貪財啊。”陳三像是抓住一塊浮木,涕淚直流地喊冤著。
舒雲宜眼中的火焰在沉默中逐漸熄滅。
是的,她確實無法證明。
一個人的死亡向來不是一蹴而就的。
也許她真的踏錯了第一步。
“大夫救人只為解當時之危。”寡言的柴公雙手交叉放在膝上,眉眼不抬,淡淡說道,“若是此後生死都賴在她身,今後誰敢救人。”
“柴公所言極是。”魏萊拱手行禮,態度謙卑,“只是此人行為駭人,不加以警惕,只怕會引起不良風氣。”
柴公譏笑,露出一雙寡淡的眉眼:“何為不良,醫術本就講究殊途同歸,各有緣法。女子生產不易,將軍一句駭人可能就會帶走無數婦人幼子之命。”
“自然,卑職才疏學淺,無法窺得醫術大義,但仍知為人行事仍需權衡利弊,舒大夫明知陳三地痞,依舊行危險之法,是為不可為,理應訓斥。”
“人生有可為之事,也有不可為之事。可為之事,當盡力為之,此謂盡性;不可為之事,當盡心從之,此謂知命。”
大堂內寂靜無聲,只有兩人你來我往的辯論聲。
王召夾在兩座大佛間嘴皮子發抖,底下的掌書記握著毛筆的手直抖。
兩人面面相覷,皆是緊緊閉著嘴。
就在此時,門口突然傳來一陣陣敲鼓之聲。
聲音綿長,深深震耳。
“何人擊鼓鳴冤。”他頭疼怒斥著。
“稟告京都令,有一小孩鳴鼓。”門口的士兵匆匆而來。
“胡鬧,給我趕出去。”王召一個頭兩個大,揮了揮手不耐煩地說著。
士兵跪在大堂門口,抬眉掃了眼死寂的大堂,硬著頭皮說道:“來人說是陳三的兒子,就今日審理一事,有話要說。”
王召倏地抬頭,瞪大眼睛,一臉不可思議。
他的眼角掃向兩邊大佛,見他們紋絲不動,咳嗽一聲,拍著驚堂木,板著臉:“帶上來。”
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一身烏黑地走了上來。
他規規矩矩地下跪磕頭行禮。
陳三一見他就活似見了鬼,連滾帶爬地去了角落裡呆著。
“你說你是陳三的兒子。”王召盯著地下小小一團的人,咳嗦一聲,神情頗為溫和問道,“為何擊鼓。”
“為我娘一事。”小男孩抬頭,露出一雙通紅的眼睛。
他一身狼狽,可一雙眼睛卻是格外得亮。
“我娘是被我爹害死的,我爹搶了我娘的藥去賣,後來賭錢賭沒了,就想把妹妹也賣了。”
他年紀小,說話卻是格外清晰。
王召不由嚴肅起來。
舒雲宜看著堂下瘦弱的男孩。
“我娘我不同意,和他爭執起來,被我爹一腳踹到肚子上,流了很多血,這才死的。”
小男孩瞪著角落裡的人,稚氣的臉上露出仇恨之色。
“我抱著妹妹跑了,我爹以為我掉下水裡淹死了,這才抬著我娘的事情去鬧事的。”
“小兔崽子胡說八道,皮癢了是不是。”陳三躲在角落裡怒駡著。
他跪在地上,扣著膝蓋上的破洞,強忍著眼淚說道:“這事和舒大夫沒關係,是我那天晚上去找她,她才來的,打開肚子的事情,我娘同意了的。”
“我娘說要做個好人,我不能看著舒大夫被我爹害了。”
“我不想我娘走得不安心。”
他趴在地上,小小一團,格外可憐。
舒雲宜站在角落裡紅了眼眶。
玄子苓站在衙門門口焦急得直踱步,幾次開口想和葉離情說話,見她帶著白紗帷帳抱臂靠在木杆上懶懶散散的樣子,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你找得小孩到底有沒有用的,怎麼還沒出來啊。”
玄子苓蹭到茶棚裡狂喝水的葉夜身邊,厚著臉皮問道。
葉夜大中午趕馬跑了一個時辰,熱得拿草帽直扇風。
他手邊陰涼處還放著一個竹籃,裡面赫然躺著一個睡得安穩的小孩。
“自然有用,世……咳咳,是我表妹想的。”他差點嘴角禿嚕了一下,嚇得嗆了一口。
“哦哦。”玄子苓悄咪咪地掃了眼葉離情。
她帶著帽子根本看不清神色。
緊閉的縣衙大門咯吱一聲打開。
葉離情收了懶洋洋的神情,盯著大門,直到裡面出來舒雲宜。
她身邊的氣氛倏地松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人生有可為之事,也有不可為之事。可為之事,當盡力為之,此謂盡性;不可為之事,當盡心從之,此謂知命——來自曾國藩
第20章 茶棚會話心思生
“什麼!被五馬分屍了!”玄子苓嚇得一哆嗦。
舒雲宜一臉沉重,接過葉離情遞來的茶水,懨懨地喝了一口。
“柴公親自開的口,京都令哪敢說個不字,魏萊將軍也不出聲,這事就定在半個月後。”
“太傅啊。”玄子苓喃喃自語。
柴公並沒有官身,因是從小照顧太傅的人,幾次救太傅於危難中,便連官家也稱他一聲柴公,代表太子的魏萊正四品內衛金吾將軍自然不敢與他爭鋒。
他幾乎不出江府,但每次出現都是代表江軒。
“沒想到,太傅看上去溫溫和和的……”他尷尬地笑著。
“太傅若是真是性格溫和的人,怎麼做到太傅,如何剷除異己,做到一人之上。”葉夜抱胸冷笑。
玄子苓嚇得連連擺手。
“據說太傅最恨對老弱下手的人,尤其是孕婦。”一直沉默的葉離情低聲說道。
舒雲宜抬眉看著她,突然皺眉笑:“你不是不喜歡戴帽子嗎?”
“太曬了。”她面不改色地說著。
“哦,是有點熱。”舒雲宜看了眼天色。
葉夜抽了抽嘴角,不得不佩服一個敢說一個敢信。
“為什麼啊!”玄子苓等不住兩人旁若無人的墨蹟,連忙伸著腦袋問道。
“傳聞他有一子在平陽之亂中戰死後,留下懷孕剛過三月的娘子,後來太傅帶著官家出逃時,就是他兒媳待產之際留下斷後,後來下落不明。”
“死了?”舒雲宜心中一驚。
葉離情搖了搖頭:“不清楚。”
“不過,太傅不是從未成親嗎!”玄子苓抓到模糊的重點,吃驚問道。
“據說是收養的。”葉離情敏銳地抬頭看向遠處,“柴公。”
玄子苓嚇得一哆嗦,戰戰兢兢扭頭。
年邁的柴公被人攙扶著站在涼棚外。
“三娘子。”他笑臉盈盈,一點也沒有之前大堂之上的不苟言笑,態度格外溫和。
舒雲宜起身行禮。
“不必多禮,三娘子年紀輕輕卻是醫術高超,不知師從何處。”他慈祥地看著面前之人,緩緩開口。
“明真先生曾請了一位好友教我醫術,但他自稱不收為徒,所以算不上師承之處。”她低聲說道。
“倒是奇怪。”他笑,卻沒有多少驚訝之色。
“不打擾幾位了。”他轉身離開,複又說道。
“玄默先生五日後要開個杏林會,三娘子若是喜歡,不妨來江府看看。”
“好奇怪啊。”玄子苓目送他離開後,小聲說道,“這個杏林會不是不對外的嘛?”
葉離情看著柴公離開的同時,看到往這邊張望的魏萊,不屑地收回視線。
“魏萊堂上為難你了嗎?”
舒雲宜沉默片刻,搖了搖頭。
“不算為難,各執己見而已。”
她看到魏萊朝著她的方向掃了一眼,又策馬而去,高傲不屑。
“哼。”葉離情冷哼一聲,“少給他臉上貼金,他這人最合適的可不是將軍。”
“那是什麼?”舒雲宜歪著頭好奇地問著。
“去接頭耍竹竿,見誰都要杠一下。”
舒雲宜噗呲一聲笑出來。
“走吧。”
舒雲宜出了涼棚,驀地回頭,看到角落裡畏畏縮縮站著的小男孩。
小男孩髒兮兮的,抱著裝著妹妹的小竹籃,一見她的視線看過來就低下頭去。
“陳黃。”舒雲宜停住腳,柔柔喊了一聲。
陳黃惶恐地抬起頭來,局促地站在角落裡。
“你等會要去慈善堂嗎?”她走到小孩邊上,歪著頭問道。
幼年孩童考妣同去,無人扶養的情況下,小孩在官府開具獨身契,然後被送去慈善堂,交給官府統一撫養。
他不想要自己露怯,便瞪大眼睛,緊閉著唇,可眼底還是露出惶恐不安之色。
玄子苓長歎一口氣。
葉離情百無聊賴地坐在另一側椅子上,手中甩著新鮮的竹子。
葉夜倒是饒有興趣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你過去登記後,我讓人來接你。”舒雲宜沉默片刻後說道。
眾人皆把視線落在她身上。
陳黃也是一臉吃驚。
“我們醫館有個啞叔,一直沒有子嗣,你若是同意,我便讓他去領你。”
舒雲宜慢裡斯條地解釋著。
“他幼年生了一場大病,不能說話了,但是脾氣很好,很喜歡小孩子,不喝酒也不愛賭博。”
“可以嗎。”
舒雲宜注視著他,繾綣溫柔,眉目柔和。
陳黃抱緊手中的竹籃,握緊拳頭,年幼的手掌卻露出一點清瘦的骨骼。
他只有七歲,卻瘦出了一種暮年的衰老。
“妹妹呢?”他緊抿著唇,看著籃中睡得香甜的小孩,低喃著。
“一起領走,可以嗎?”
陳黃紅了眼眶,捏著手中薄薄的紙,手指顫抖。
“去吧,我讓子苓帶你去慈善堂登記。”
玄子苓連忙哎了一聲。
“你不討厭我嗎?”臨走前,陳黃低著頭,難堪地問著。
少年年幼卻早早明白世間險惡。
舒雲宜笑:“你是你,你爹是你爹,自然不一樣。”
“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她篤定又溫柔地說著,眸中帶笑。
陳黃從口袋中摸出一塊黏答答的東西,正是當日舒雲宜給他的那塊糖果。
被水泡發過的酥糖,渾然不成型。
“給你。”他高高舉起,遞到舒雲宜面前,強忍著哽咽,“我會乖的。”
舒雲宜看著眼前那塊黏糊的糖果,笑著接了過來,輕輕嗯了一聲。
玄子苓牽著陳黃向著慈善堂走去。
舒雲宜把這塊糖果用手帕仔細包好。
“為什麼收養他。”葉離情站在她背後問著。
長長的白紗遮住她的神情,只能聽到她平靜的聲音。
舒雲宜長舒一口氣。
“他才八歲,還帶著一個剛出生沒多久的妹妹,就算入了慈善堂也不能得到妥善安置,就算被人收養,大多數人也不會要那個小女孩。”
“與人友善,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舒雲宜眯著眼,迎著日光笑了笑。
“你是開醫館的,又不是做慈善的。”
葉離情站在她身邊,聲音從頭頂傳來。
“若想做好事,便是乞丐也可以啊。”舒雲宜歪著頭,看著地上比自己高處一大截的影子,笑眯著眼。
“玄明堂本就收了許多許多不被容於世上的人,不能說話的啞叔,不良于行的大張,無法生育的張嬸,父母雙亡的小藥童,以後只會只多不少。”
“我既然有幫助別人的力量,為何不量力而行。”
她猛地跳到葉離情面前的陰影裡,踮起腳尖,湊到她面前,皺了皺鼻子,眼睛明亮,黑丸白水盈盈而動。
“柴叔和魏萊都走了,還帶著帽子,熱不熱。”
她黠慧地眨眨眼,眼疾手快地伸手把她的帽子摘了下來。
葉離情猝不及防的錯愕神情露在她面前。
在日光下尤為顯眼。
她以前臉上只有漫不經心和笑臉盈盈的模樣。
兩個極端卻很好地融合在一起,好似一個人本就可以這樣完全相反。
可現在這個錯愕的神情瞬間打破她的固有印象。
讓她變得有些煙火味。
角落裡的葉夜被嚇得連滾帶爬,站得遠遠地張望著。
葉離情站在臺階上,低著頭注視著臺階下露出一截素白脖頸,笑臉盈盈的少女。
眉眼彎彎,眼角上揚,璀璨的日光落在瀲灩蕩漾的眼波中,不及少女嘴角淺淺的笑意。
她是這樣瘦弱,脖頸纖細,腰肢柔軟,可這般俏生生地站著,卻又有種生命的活力。
他的視線在她白皙的脖頸中一閃而過。
這樣的脖頸若在尋常只需輕輕一扭,便能煙消雲散。
可最後她倏地歎了一口氣。
“胡鬧。”她輕而易舉地拿過她手中的帷幔,反手帶在舒雲宜頭上,“回去吧。”
“你這是欺負我矮嘛。”舒雲宜不舒服地帶著帽子,喃喃自語。
“是你太高了啊。”她隔著帽子認真地看著路,強調著。
葉離情並肩走在她身邊,聞言蹙了蹙眉,可沒有說話,只是微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
有些謊言,一旦開始,就不受控制。
而他,後悔了。
第21章 午日悠閒暗湧生
“查清了嗎?”夜深的後院,安靜到連蟲鳴都消失不見。
葉離情坐在漆黑屋內,夜色掩蓋著他的神色,令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查清了,陳三屋中多了一百兩銀子,他娘子確實是被他毆打致死的。”
“屋中有個土坑,想來是之前他把娘子草草埋了,後來又挖了出來,後面才鬧出這麼多事。”
葉夜穿著一身黑衣,從懷中掏出一袋銀子,正是陳三屋內多出來的銀子。
雪白澄亮,形狀完好的銀子在黑暗中格外明顯。
“新銀?”葉離情拿起一塊銀子放在手中把玩。
新銀就是官號裡新出來的銀子,還未經市面流通,所以表面磨損較少,上秤也是足銀。
“對,很新,第一手流通。”
“倒是膽大。”葉離情捏著銀子冷笑,“有恃無恐。”
“陳三此人是典型的混混,頭腦簡單,欺軟怕硬,好吃懶做,沒有憑仗怎麼敢光天化日出來訛人,還下了狠心要殺了自己僅剩的一雙兒女。”
葉夜面無表情地嫌棄著。
“我在院子裡發現了一枚從不曾出現的腳印,是個男子腳印,身形不高但下盤沉穩有力,是個練家子。”
“只是陳三家位置太偏僻,周圍也都沒人住,不知他到底接觸了誰。”
葉離情嘖了一聲,把手中的銀子扔回包裹裡。
暗淡的微光落在他臉上,淺色的眸子毫無笑意。
“而且今日堂上兩人來由突兀可疑,三娘子這事往大了說也只是混混訛人而已,如何能驚動京都兩座大山。”
葉夜皺眉,思索良久也沒相處因果來。
“若是關聯我們,此事又做得拙劣,幾乎漏洞百出,用這個試探,實在太過低級。”他一臉嚴肅,方正臉頰幾乎能凍出渣來。
“若是如此,太傅和太子也太過無能。若不是我們,那可能是舒雲宜。”
葉離情點了點桌子,沉默片刻複又說道:“也有可能是這塊地。”
“或者是她的醫術。”
葉夜沉默。
舒雲宜身上確實有些謎團,比如她的老師是名震天下的明真先生王來招,比如她一手出神入化的醫術。
“那我們現在如何?”
“我會讓她去江府一趟,我到時在太傅府轉一下。”
葉夜臉色微變:“太傅認識世子,而且太傅身邊黑衣衛守衛,太過冒險了。”
“沒事,我見機行事。”他明顯不像繼續這幾話題,沉默說道:“父王那邊如何?”
“太傅回京第一件事情便是打算議和,如今劍南道休戰半月了。”
“嗯。”
葉離情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是誰大肆收購草藥查清了嗎?”
“不曾,辦事的人行為老道,非常隱秘,但碼頭的人看到有黑衣衛的痕跡,但一直不見相關人員出現。”
“繼續盯著。”
“是。”葉夜抱拳應下。
“世子打算什麼時候恢復身份。”臨走前,他開口詢問著。
葉離情沉默。
“不急。”
“舒雲宜身上謎團太多,不合適帶回劍南道。”葉夜咬牙說道,眼角一瞟黑暗中的世子。
世子坐在圓凳上,腰杆挺直,籠在他身上的黑影莫名多了一絲陰沉之色,幾乎有些駭人。
“我知道,下去吧。”
黑夜中,葉離情聲音低沉堅定。
陳黃被接回來的那天,玄明堂辦了幾台席面,舒雲宜出的錢,啞叔高興地來回踱步,一直陰沉的臉難得笑開懷。
眾人熱熱鬧鬧吃好一頓飯,又借著正午難得的休息時間,各幹各的事情。
舒雲宜捧著醫書坐在屋簷躺椅下休息。
玄子苓拿著算盤撥得響亮。
“對了,怎麼不見葉娘子出來吃飯。”
“一大早就和葉夜出去了,快回來了吧。”
“你說他們是不是……”玄子苓八卦地湊上來,兩個手指頭曖昧地對了對。
“啊,是嗎?”舒雲宜一臉迷茫地抬頭。
“對啊,你看他們總是同進同出的,葉夜眼睛都要掉到葉娘子身上了,一有點動靜就緊張地圍著葉娘子轉……”
“咳咳!”
“你怎麼咳嗽了,昨日受寒了嗎?還有!我還沒說完呢,還有我好幾次看到他從葉娘子的屋子裡出來……”
“是嘛。”
一聲懶洋洋的含笑聲音。
玄子苓倏地閉上嘴,瞪大眼睛,一臉驚悚。
他悄咪咪的扭頭,就看到背後的遊廊上,懶洋洋地靠著一個人,正是似笑非笑的葉離情。
葉夜早就躲在一旁,對著他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哈哈哈,你們回來啦。”玄子苓尬笑著站起來。
葉離情靠在欄杆上,眼角微微上挑,溫柔可親。
玄子苓卻是偷偷打了一個寒顫,默默挪到舒雲宜後面,慢吞吞說道。
“我去清點一下草藥,看看能撐到什麼時候。”
“我去前面抗草藥包。”葉夜也借機跑了。
陰涼悠長的遊廊上只剩下舒雲宜和葉離情兩人。
氣氛倏地安靜下來,綠樹陰濃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塘,除了蟲鳴鳥叫,豔陽絢爛,一切都好似慢了下來。
“你吃飯了嗎?廚房還熱著飯。”舒雲宜從書中抬起頭來,隨口說道,態度自然。
“吃過了。”葉離情坐在她對面的遊廊上,手中的竹子轉來轉去。
“你之前的竹笛掉了嗎?”舒雲宜疑惑地看著那根還未被雕琢過的竹子。
葉離情之前可是做好了一個笛子,只差最後的雕花了。
“不小心弄壞了,打算重新做一個。”她面無異色地解釋著。
小刀飛舞,熟門熟路。
“哦,你會吹笛子是嗎?下次你做好了我們可以合奏一曲,我琴藝尚可。”舒雲宜頗為謙虛地說著。
葉離情手下功夫一頓,張了張嘴又沒說話。
兩人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夏日時光悠長緩慢,滿架薔薇隨風起。
在外奔波許久的葉離情逐漸放鬆下來。
可閒適的日光總有結束的一刻,尤其是被不相干的人打斷。
葉離情一張臉沒了笑意,看著面前來者不善的人。
來人正是舒家四娘子,她身邊跟著丫鬟綠懷。
綠懷見她便是躬身行禮,眼神卻是不曾落在舊主身上。
舒家四娘子穿得豔麗,珠圍翠繞,花枝招展,珠光寶氣。
“姐姐。”舒雲柳柔柔弱弱地上前,圓臉圓眼,嬌俏可人。
“我已不是舒家人,四娘子這聲姐姐擔不起。”舒雲宜平靜說著。
舒雲柳一臉愁容,蓮步輕移。
“姐姐不要嘴強了,前幾日的事情,娘也聽說了,姐姐到底是個姑娘家,行醫可是救人的大事,姐姐醫術不精造成母女雙亡,駭人聽聞。”
四娘子長歎一聲,哀愁說道。
“我聽聞姐姐報官了,你一個女兒家上個大堂可對名聲有礙啊。”
她擔憂得看著舒雲宜,滿臉擔心。
舒雲宜打斷她的話,神情有些不耐:“此事已經結案了,人不是我害死的。”
“結案?”舒雲柳驚呼,“姐姐可不要胡說,結案了,為何還未貼出公告。”
舒雲宜皺眉。
前日結案後,她就沒關心這個事情了,不曾想衙門現在還沒貼出公告。
“姐姐是不是不好意思示弱,侯爺和京都令是同窗好友,姐姐若是低頭回府,爹爹定能替你擺平此事的。”
舒雲柳理了理鬢角,真切地建議著,一雙眼睛忽閃忽閃的。
“真的結案了,京都令大概是還未來得及出公告,四娘子若是無事便離開吧。”舒雲宜不願與她糾纏,冷淡說著。
誰知舒雲柳突然上前一步,低下頭,眼角冒出淚花。
“姐姐現在不願回家,是因為還想嫁給溫家大郎吧。”她抬起頭來,淚光盈盈。
“什麼?”舒雲宜不解。
一直站在背後神情冷淡的葉離情,突然皺著眉,不由站直身子。
“娘已經在和媒婆挑日子了,就等姐姐及笄一過,立馬把此事提上議程了。”她期期艾艾地哭著,幾近哽咽。
第22章 訂婚風波銀釵情
舒家請媒婆一事完全沒有遮掩,幾乎到了大張旗鼓的地步,只是舒雲宜遠離石墨街,最近又瑣事纏身,竟然一點風聲也沒落到她耳邊。
她有些迷茫地聽著,眉心不由皺起。
“議親?”
“姐姐何苦裝作不知道,這事已經傳了許久,眾人都說姐姐好福氣。”
舒雲柳語氣中忍不住帶出一絲妒意。
“百花宴上,溫家夫人和娘說了幾句,娘回來就急匆匆地開始準備了。”她揪著帕子,憤憤不平。
舒雲宜沉著臉,一言不發。
“姐姐若是真的想嫁到溫家,不如早早回舒家備嫁,醫館人多事雜,玄郎君又是未婚之人,只怕……”
她欲言又止,視線怯怯地看著她,眸中帶著深意,可臉頰又寫滿無辜。
舒雲宜接觸到她的目光,驀得恍神。
這樣的神情,她太熟悉了,柔弱無辜,善解人意,溫柔地好似一朵無辜的小白花。
在看待一件事物上,舒雲宜總是願意向好的方面看去,能說一個人蠢就絕不說他壞,就像是陳三一事中。
可舒雲柳呢。
她想。
如今她自然知道這位四娘子不似表面一樣柔軟,可她到底是蠢還是壞。
“姐姐。”舒雲柳見她沉默,揪著手指,又喊了一聲。
舒雲宜回神,揉了揉緊繃的額間,冷淡說道:“四娘子請回吧,此事與我無關。”
“怎麼會無關呢,姐姐還在族譜上,三月後及笄一過,便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了。”
舒雲柳露出急切之色,眉眼扭曲,步步緊逼,想要去扯舒雲柳的袖子。
噌的一聲。
一把小刀落在她腳尖前。
舒雲柳嚇得臉色大變,連連後退。
“你,你……你這個蠻人。”她抬頭怒瞪著葉離情。
卻見葉離情一張臉陰沉著,幾乎能滴出水來。
她嚇得瞳孔一縮。
“你若是想要嫁給溫如徐便自己想辦法,我和溫家早已恩斷義絕。”
舒雲宜擋在葉離情面前,不得不強調著。
“當日你也在場,番將軍作證,此事早已塵埃落定。”
“請回吧。”
舒雲宜收了笑意,態度堅定。
舒雲柳深吸一口氣,看著近在咫尺的舒雲宜。
撕開溫柔體貼的面具的四娘子,露出強勢深沉的一面,仔細地打量著面前之人。
舒雲宜的性子,她還算了解一二,說好聽點是溫柔,說難聽點就是軟弱。
這樣的人向善,不願用惡意揣度別人。
雖說她的性子這幾日變得一些,可到底還是柔順之人,舒雲柳自認完全可以把人拿捏住。
“姐姐說真的啊。”她突然淺淺笑了起來。
“不過姐姐不要倔,爹爹最近忙得很,如今已經是少府監屬下鑄錢監正了,高升一級,正是高興。”
“姐姐若是服軟,把你治死人的事求到爹爹面前,爹爹自然是既往不咎。”
她笑臉盈盈,好似之前無事發生。
“綠懷,娘交代的東西給她,家中賞賜眾多,怎麼就給了這麼個玩意。”
“不過,也是娘的一番心意啊。”
她摸了摸自己鬢間新的金釵,淡笑不語。
“姐姐不是也有很多賞賜嗎?怎麼不也拿出來看看。”她話鋒一轉說道。
舒雲宜低眸不語,不願再搭理她。
她輕蔑一笑,轉身離去,金絲裙擺在豔陽下一閃而過。
綠懷從身後的小丫鬟手中接過一個託盤,掀開紅蓋子,裡面赫然是一支簡單的滴水銀釵。
舒雲宜抬眉看著她。
綠懷和紅袖是從小和她一起長大的丫鬟,可如今卻到了陌路的地步。
“三娘子,這是四娘子特意給您買的銀釵。”她低眉順眼,態度自然。
那銀釵不過是最簡單的模樣,可偏偏在這個時候,由這個人遞給她。
殺人誅心,不過如此。
“是你讓她來這裡的。”舒雲宜的視線落在她低順的眉宇間。
溫順體貼,畢恭畢敬。
綠懷抬眉,輕輕歎了一口氣,神色驀得溫柔下來:“三娘子何必挑破這一層呢。”
“與虎謀皮,焉有其利。”
“破而後立,不生則死。”
兩人皆從對方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
“你會後悔的。”
舒雲宜知道綠懷是個有主意,有野心的人,可今日第一次把這份心思落在她面前,斑駁一角卻也觸目驚心。
她忍不住歎息。
前世,綠懷背叛她跟在舒雲宜身後,最後劍南王軍隊破城之日,被舒雲柳推了出去,死無葬身之地。
“向上走的路總該要付出什麼,若是失敗了,那也是求仁得仁。”綠懷笑,不顧一切又無所畏懼。
她把手中的託盤遞到舒雲宜手中。
“娘子收好吧,四娘子不是善罷甘休的人。”
“您,且等著吧。”
舒雲宜被迫接過託盤,突然看著她張了張嘴。
——紅袖。
“娘子好生休息。”她後退到拱門外,俯身行禮,一絲不苟,之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些東西拿著也不嫌累。”葉離情一根竹子抵在託盤下,輕輕一挑,託盤咣當一聲覆在地上。
舒雲宜倏地回神。
“你!”她氣得扭頭,可以看到葉離情無辜的神情,驀得又泄了氣。
“換點錢也好給小藥童買點糖吃啊。”她無奈地說著。
“你倒是不計較。”葉離情皺眉,抱胸,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別人都欺負到你頭上,還要忍著嗎?”
“還是,你真的還想嫁給溫如徐!”
她站直身子,半張臉落在天光下,模糊了輪廓,讓人看不清面容。
這話一出口,葉離情就有些後悔了。
他是見過溫家郎君溫如徐的,那日隔著布簾,那般深情地喊著她的名字。
少年依戀,總讓人招架不住。
他緊抿著唇,臉色不由陰沉下來。
“胡說什麼。”舒雲宜蹲下/身來,接起那根銀釵,卻又沒有立刻起身。
她突然發現這根銀釵上有一個梅花圖文。
那是溫家的標記。
記憶倏地回轉,在前世,這根釵子是溫如徐定親之後自己親手打的,大婚之日送給她的。
她驀得有些失神。
葉離情見她半天不說話,小小一隻蹲在這裡,不由皺眉:“你怎麼了。”
她伸手要把人扶起來。
“你若是提早知道一個人遲早會害死你,你還會和他在一起嗎?”舒雲宜沉悶的聲音在膝間響起。
“自然不會。”葉離情的手僵在原地,默默收了回來。
“那你會如何?”舒雲宜是個溫和的人,從不會如此逼近一個問題,可今日她卻是問出口了。
葉離情嘴角微抿,手指緊握竹子,眼角下垂看著舒雲宜,陰寒冷漠。
“自然是殺了他。”
“可我下不了手。”舒雲宜握緊那根銀簪,喃喃自語。
她是個遲鈍的人,直到現在才能感受到前世被人背叛時撕心裂肺的疼。
這支銀簪就像紮到她心口,疼到她喘不上氣來。
“那我幫你。”葉離情倏地笑了,眉眼溫柔,可眼底卻帶著沸騰的煞氣,幾近誘惑地開口,“是誰?”
“舒雲柳?”
“綠懷?”
“還是……”
“溫、如、徐?”
舒雲宜沉默,她緊緊咬著唇,才能止住那股席捲而來的痛意。
葉離情看著面前發抖的人。
高高在上,可眉宇間又帶出一絲憤怒。
他憤怒於自己的無能為力,憤怒於自己突然而至的憤怒。
他靠近舒雲宜,取信她,保護她,是因為江軒,是因為劍南道。
可今日看著戰慄不止的少女,他知道這步棋下錯了。
“是我自己無能。”
她笑,一睜眼,便看著倒影在她頭頂的陰影。
好似葉離情在身後環抱著她一般。
這人明顯就帶了很多秘密,可這世上誰沒有秘密呢。
她突然安心下來,用紅布把東西包好,牢牢裹在布中,這才起身。
她紅著一雙眼,疑惑地瞅了葉離情一樣,突然皺眉:“你好像對溫郎君很感興趣。”
後又恍然大悟,“也是正常,溫郎君確實一表人才,喜歡他不奇怪。”
葉離情心中殺氣驀得被暴躁之情所替代,捏著她的胳膊,反復許久,這才把到嘴的髒話咽了下去:“我不喜歡。”
她咬牙切齒。
“哦,你喜歡葉夜。”舒雲宜又恍然大悟地說著。
“我也不喜歡葉夜!”
她的聲音幾乎從牙縫裡擠出來。
“可葉夜喜歡你啊!”
舒雲宜明顯是把玄子苓的話聽進去了。
遊廊外突然傳來撲通一聲巨響。
兩人扭頭看去,就見葉夜不知為何跪倒在地,手中的草藥散了一地。
一臉驚恐。
葉離情看他的臉色,眉宇平直,緊繃如弦。
葉夜嚇得恨不得把剛才聽到的那句話吃下去。
“你怎麼了?”舒雲宜關切地問著。
葉夜頂著葉離情殺人的視線。
“嚶!”
我,委屈啊!
第23章 杏林盛會來風波
舒家依舊不死心的事情,她表面上不在意,可還是為難了許久。
葉離情耍著竹子,慢吞吞說道:“為何不去江府看看?”
“江府?”
“江軒好歹是太傅,你若是與他說一下,也許會幫你也說不定。”他蠱惑著。
舒雲宜皺臉:“江太傅一看就是不管閒事的人,而且萍水相逢,哪有跟人說這些事情的。”
“那便去和溫如徐說清楚。”
“我還沒想好如何和他說。”
葉離情低下頭不說話。
“你怎麼不說話了!”舒雲宜愁眉苦臉,可見葉離情不說話又扭頭質問著。
頗有點無理取鬧的樣子。
“你不如還是準備去赴宴吧,船到橋頭自然直,這些事情還能把你綁走不成。”葉離情無奈說道。
“行吧。”她喪氣地點點頭。
“我可以在伴手禮上偷偷放幾樣官家御賜的東西嗎?”舒雲宜異想天開。
葉離情冷淡說道:“殺頭。”
官家御賜物品視為恩寵,不可買賣送人。
“哦。”
最後舒雲宜提著自己調配的藥水作為伴手禮,帶著葉離情去了江府。
穆蘭街一如既往的冷清,江府大門緊閉,冷冷清清,絲毫看不出裡面正在舉辦杏林會。
她一敲門,開門之人正是柴公。
“三娘子終於來了,杏林會還未開始呢。”他一見舒雲宜就笑。
舒雲宜受寵若驚,連忙把手中的禮物遞了上去。
“這位便是葉娘子吧?”柴公的視線落在後面帶著帷幔的高挑女子身上。
葉娘子頷首抱拳,乾淨利索,就是有些不倫不類。
舒雲宜憋笑,眼珠子轉了轉,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葉娘子哪裡人。”柴公領人入內。
“劍南道人,家父從軍,自小當男子養著。”
葉離情跟在最後面,低聲說道,聲音倒是出奇的溫和,多了點雌雄莫辯的模樣。
“怪不得有些英氣。”柴公笑說著,眼角微微下垂,不動聲色。
“太傅也是去過劍南道的人,大概也知道我們劍南道漢蠻混血,大都高大。”
“自然,劍南王治理劍南有大功。”柴叔笑眯眯地說著。
“畢竟劍南王已鎮守劍南三十年。”她語帶笑意地應了柴叔的話。
舒雲宜敏銳地覺得有些不對勁,只好緊閉著唇,走在兩人中間。
杏林會在落英別院裡舉行。
開席的是玄默先生,白色衣袍,手腳皆是鬆緊的帶子,頭髮整整齊齊地梳著。
“三娘子,柴叔說你今日會來,沒想到真的來了,既然開了,便開始吧。”
他正百無聊賴地聽著下面一個醫者滔滔不絕地講著,抬眉一掃見到來人,倒是露出幾分生機。
原本熱烈的屋內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門口的舒雲宜身上。
“這位便是前幾日剖腹取子的三娘子。”有人一出口就帶著酸氣。
“就是她啊,聽說母女消亡,當真可憐。”有人斜了一眼,惋惜著。
站在身後的葉離情眉心皺起。
上首的玄默先生面色如常,沒有阻止底下的人出聲。
“那人一看便是營養不良,生產困難,剖腹少見卻也不是沒有。”
“少見,根本就是駭見。”
“明明是你孤陋寡聞,陰陽先生高徒就曾這樣救過不少人,再往上說還有刮骨療傷的辦法呢。”
反駁的人是個一臉陰沉的年輕人,說話時,嘴角微微上揚,帶著嘲諷之氣。
“你,豎子不與謀。”
“呵,匹夫不見勇。”
舒雲宜站在角落裡,眼珠子轉了好幾圈,也沒照出緩解辦法的藉口,扯著葉離情的袖子,慢吞吞挪到她後面。
被迫站在最前面的葉離情不耐地嘖了一聲。
這充滿嫌棄的一聲,也不知是對著誰發出來的。
屋內的聲音瞬間安靜下來。
“諸位好歹也算名醫,說話不動腦便罷了,一雙眼睛也是瞎了,望聞問切廢了一半,倒是適合回家休息。”
“你,無禮小兒,口出狂言。”有人拍桌震怒。
葉離情被激地挑了挑眉,嘴角一勾,隔著一層白紗看向惱羞成怒的人,似笑非笑:“是真是假,找柴公一問便知。”
“那婦人怎麼死的,早有公文論斷,要你們酸溜溜地說什麼。”
“去把柴公請來。”他用竹子敲了敲一旁侍從的肩,懶洋洋卻又強勢地說著。
眾人臉色一變。
“不必,此事確有定論,那人是被自家男人打死的,和三娘子無關。”
最後是上首的玄默先生開口,止住了僕人的腳步。
“呦,原來也是有人知道的啊”葉離情說不出的嘲諷,“果不其然是神醫。”
“這位娘子也是一名大夫嗎?”有人維護章玄鳳,質問著咄咄逼人的葉離情。
“那倒不是。”她慢吞吞地說著。
“不是還敢來杏林會口出狂言。”
“杏林會何曾讓一個門外漢插足。”
“別是玄明堂都是這般大放厥詞的粗魯之人。”
“如此粗鄙之人,毫無女子溫良風範。”
“不是不是,是我正準備收她為徒呢,你看她的手。”
背後的舒雲宜探出腦袋,舉起她的手腕。
手指纖長修長,骨節分明。
“多合適搗藥啊。”
葉離情手指一僵。
細薄皮膚下,跳動的脈搏感受到少女手指溫熱的溫度,指尖溫度幾乎能順著血脈流遍全身。
他手指微微一動。
眾人被她的話弄得一愣,隨後有人暴怒:“胡言亂語。”
“為何胡言亂語。”舒雲宜正色。
“諸位難道不是都從小藥童做起的嗎,小藥童難道不是從搗藥開始的嗎?”
她說得一本正經,信誓旦旦。
“葉娘子聰明得很,舉一反三,性子溫柔,最重要的是心胸寬廣,最是合適做救人救世的醫者了。”
“雖然葉娘子身形高了些,可救人力氣大也有力氣大的好處啊。”
她最後捏了捏葉離情的手腕晃了晃,滿意地點點頭。
眾人被她的一本正經鎮住了,一時間也不知說些什麼。
“倒是有些陰陽先生的風格,坐吧。”玄默先生不怒反笑,大笑著開口圓了場。
舒雲宜正拉著葉離情入座。
卻不料葉離情站在原地,微微側首看著她。
“我便不入座了,畢竟還是門外漢呢。”她低著頭,溫溫和和地開口。
白紗籠著的臉,看不清神色。
“江府這麼大,我還沒看過呢。”
“可以嗎?”
“師、父!”
酥酥軟軟,低沉無辜。
一字一字,格外緩慢。
舒雲宜隔著白紗盯著她的臉,朦朦朧朧,只能看清一些輪廓,卻又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聲線。
她突然紅了耳朵。
猝不及然。
江家廚房格外大,新端進來的紅泥藥爐剛被燃起,看管藥爐是個年幼小童。
小童拿著扇子一晃一晃的,夏日陽光熱得人又燥又煩。
廚房素來不透風,唯恐滅了灶中大火。
“小喜,章管事叫你呢,去一趟吧。”進來一個大肚男人頤指氣使地說著。
拿著扇子的小藥童一個激靈,小心翼翼地站起來,結巴說道:“我……我,看藥呢。”
“這藥都還沒開呢,管事叫你有事呢,還不快點,等會快點跑回來就是。”
那男子不耐煩的吼著。
小童嚇得抖了一下,想也不敢多想,捏著扇子跑了。
煎藥的小角落裡格外安靜,藥爐飄出細細的煙。
背靠竹林的窗戶上突然倒掛下一個人影。
一個青色衣裙的修長女子動作敏銳地躍了進來,就地滾到角落的柴火堆後。
來人正是從杏林會出來的葉離情。
她盯著那盞沉默的藥爐,沉思片刻,從懷中拿出一個白色細長瓷瓶。
她剛倒了一點白色粉末下去,重新蓋上蓋子。
那雙淺色的眸子微微眯起,順勢躲到最裡面的柴火堆後。
只見剛才叫人的大肚子男人不知何時再一次回到了廚房。
第24章 江府後續遇故人
葉離情再次見到舒雲宜時,就見她滿臉笑容,臉上帶著興奮的紅暈,一雙眼睛亮閃閃的。
“看來玩得很開心。”
葉離情懶洋洋地半坐在池塘邊涼亭上,削著竹子,長腿曲著,姿勢頗為不雅。
她接過手中的竹籃子,掃了一眼,都是一些草藥和瓶瓶罐罐。
“開心!”她看著葉離情,漆黑的眼珠盈盈而動,幾乎能露出光來。
任誰見了這樣的笑,都會由衷地跟著笑了起來,葉離情自然也不例外。
“走嗎?”
她起身,重新戴上帽子,高高的陰影從舒雲宜頭頂落下,把面前小小一隻的人團團圍住。
偌大的涼亭頓時多了幾絲逼仄之意。
“師、父。”
她似笑非笑地喊著。
聲音好似在耳邊回蕩,低沉的聲音順著夏日湖邊的微風猝不及防落入舒雲宜耳中。
舒雲宜手指一緊,不由摸了摸耳朵,發現耳尖滾燙。
她好像被燙了腳的小刺蝟,連滾帶爬地蜷縮了起來,立馬露出尖刺來。
“幹嘛!”她瞪著眼,故作兇惡地回著。
“我給你解圍,你在怎麼還笑我。”
她瞪圓眼睛,又氣又急。
葉離情頗為無辜地說道:“可你說的沒錯啊,我確實也想學醫。”
舒雲宜一臉不信。
“我父親從軍多年,一身傷病,每到陰雨天就渾身難受,且常年乾咳,服藥多年,一直不見好轉。”
舒雲宜眨眨眼,略一思考。
“應該是之前受傷,然後寒氣入侵,劍南道多乾冷,若是沒調理好,很容易留下暗疾,我老師便是如此。”
“造成乾咳的原因倒是很多。”
她摸摸下巴,沉思著。
“嗯。”葉離情忍著笑意,移開視線。
只要一說到醫術,總能輕而易舉轉移她的注意力。
“所以,可以走了嗎?”
舒雲宜點點頭,走了半路突然回頭,靠近她嗅了嗅。
“怎麼了?”葉離情後退一步,伸手扶住她的肩膀。
“哪來的藥味?”她疑惑,眼睛瞅著她,“你剛才去哪了?”
葉離情晃了晃手中的藥籃子,平靜說著:“是這個嗎?”
舒雲宜果斷搖搖頭。
“這個是玄默先生給的平氣靜神藥,你這個……”
她腦袋抵著葉離情的手,忍不住又往前湊了一下,艱難又認真地聞了聞。
“有點像玄默先生給太傅開的藥,多辛辣之味。”
舒雲宜歪著頭,狐疑地看著她。
“你幹嘛去了?”她說著話,頗為警惕。
葉離情隔著那層白紗和她對視著。
“之前在玄默先生的庭院裡逛了逛,順便……”她慢吞吞地說著。
舒雲宜眨眨眼。
“把他草藥掀了。”
她倒吸一口冷氣。
“你,你幹嘛!”她嚇哆嗦了一下。
“他們給你下馬威,我扔他一點草藥,這不是很公平啊。”
她理直氣壯地說著,一點也不覺得哪裡不對。
舒雲宜不由扶住她的胳膊,猛地回神:“那我們趕緊跑!”
說話間,不遠處突然傳出喧鬧之聲。
她嚇得差點跌倒。
葉離情眼疾手快把人扶穩了,白紗下的眼微微眯起,不由看向東邊。
“別怕。”她扶著人,漫不經心地寬慰著。
“不會是來抓我們的吧。”她靠近葉離情,又可憐又無助。
拐角處,跑出幾個提著水桶的僕人,滿頭大汗。
“怎麼了?”葉離一反常態地攔住他們。
僕人倒是有禮,推到一旁,行禮道:“東邊小廚房著火了。”
“哦,原來如此。”她也退去一邊,“怪不得如此嘈雜。”
“是,客人可是要出去,門房和馬房那邊還有人留守,客人不必擔心。”
僕人恭敬說完,就提著水桶跑了。
“咦,東邊廚房,那不是太傅草屋的地方嗎?”
舒雲宜心中舒了一口氣,踮起腳尖,張望著。
葉離情漫不經心地收回視線:“太傅病得嚴重嗎?”
她狀似無意地問著。
舒雲宜點點頭:“那個好像是他熬藥的地方,可別耽誤他吃藥。”
“江府一千多人伺候一個太傅,還要多你一個不相干的大夫操心嗎。”
葉離情把人的腦袋扭回來,快步向前走著。
兩人很快上了馬車,舒雲宜捧著竹籃子看個不停。
“對了,你是不是武功很厲害。”馬內車的舒雲宜突然問道。
葉離情甩了甩竹子,懶懶散散地說著:“一般般。”
舒雲宜看著她,眨眨眼。
“怎麼了?”
“玄默先生說你武功應該不錯。”她突然放下瓶子,探過身去說道,“他好厲害,看了一眼你的手,就說你武功很厲害。”
她盯著葉離情的眼,嘴角微微抿著。
“劍南道常年戰亂,人人習武,家中有人從軍,我自然也要多學一點。”葉離情回視著他,“葉夜也會,甚至更厲害。”
她說的冷靜又篤定,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
舒雲宜笑,慎重地把葉離情的手捧起來,放在自己手中看著。
“你的手好大,而且好多繭子。”她像是看到稀罕玩意,來回翻看著,又摸了摸指腹和手心繭子。
“好奇怪,我只見你用過小刀,可你的手好想是練重型兵器磨出來的。”
她戳著其中一個繭子。
葉離情看著整張臉都要埋進自己手心的人。
這張臉真小,他的手能輕易蓋在她臉上。
一場顛簸的馬車,忽遠忽近的呼吸,溫熱的氣息甚至能落在他手心,酥酥麻麻。
他忍不住蜷縮起手指,抽回手,握緊拳頭,放在膝蓋上。
“做粗活做的,坐好。”
“哦。也不知道這個路面為何還未修好。”舒雲宜慢吞吞坐回原來的位置。
京都有幾條路,這幾個月壞得很快,馬車經過總是搖搖晃晃,直把人坐得發暈。
馬蹄聲驟然在耳邊響起。
葉離情臉色一肅。
只有戰騎的馬蹄下才會有玄鐵聲。
馬車在一個小巷中停了下來。
舒雲宜和她面面相覷。
“我去看看。”她放下藥籃,掀開簾子前,皺眉扭頭,“你把帽子戴上。”
她順手把帽子給葉離情扣上。
白紗下的葉離情視線倏地冷峻下來。
舒雲宜一掀開簾子就看到不遠處站著的人。
站在高頭大馬邊上的少年,即使已經衣服頭髮都收拾過了,也看得出出來時的淩亂匆忙。
——溫如徐。
舒雲宜看著面前突然出現的他驟然失神。
這是她莫名回到十四歲後第二次見到他。
第一次在盛陽清晨的旭日下,隔著薄薄的車簾。
她被瑣事纏身,忙忙碌碌,所以只需低下頭,就可以裝作毫不知情,不管不顧地忘記這人。
可今日,兩人只隔著一尺的距離,觸手可及。
她甚至能看清他倉皇間還未來得及縷順,茫然散落著的玉佩穗。
他是一個整齊端方的人。
她與他相處十年間,這位溫家郎君在人前必定是妥妥當當,連髮絲都是服帖的,一點規矩都不會錯的人。
“三娘子。”溫如徐一見她,沉靜的臉上瞬間露出笑來。
這時的溫如徐不過十八,年少俊美,意氣風華,少年清亮溫潤的聲線即使在陰暗的小巷也格外明亮。
這一聲,讓舒雲宜倏地回神,右手不由抓緊車簾,指尖泛著白意。
“溫郎君。”她在神思迷茫間,聽到自己平靜的聲音。
一顆茫然不知所蹤的心,突然安靜下來。
恍若隔世,不過如此。
第25章 小巷爭端疑竇生
“溫郎君為何攔路。”舒雲宜慢慢鬆開車簾,臉色平靜。
溫如徐臉上的笑意微微斂下,他捏著韁繩,看著面前半低著頭的人,張了張嘴,不由上前一步。
“我,我聽說你不願回舒家。”他站在馬車邊上,看著近在咫尺的人,突然有些局促。
他從不曾見過如此冷漠的三娘子。
“不是不願。”
溫如徐頓時一臉驚喜。
“早已斷絕關係,如何回去。”
舒雲宜淡淡說道。
溫如徐臉上血色盡失,眼睛微睜,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他有些急切,上前兩步,靠近馬車,仰著頭,平和的目光中露出著急之色。
“舒家之前行事卻是荒誕,母親已經敲打過了。”
“是我不好,之前一直忙著,所以才沒第一時間發現這些事情,而且我已經讓人去找明真先生了。”
他快速地解釋著,可一觸及舒雲宜冷漠,毫無波瀾的臉色,聲音逐漸低了下去。
“他們不會對你不好了。”
他突然洩氣,一直挺直的肩膀不由下垂,聲音微弱地說道。
一向驕傲的京都驕子露出彷徨之色。
舒雲宜歎氣。
“可我不是舒家人。”她輕聲說道,“多年來承蒙溫夫人厚愛,可我……”
“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了。”
“你是註定要封相拜將的溫如徐,可我不想再做固守庭院的舒雲宜。”
溫如徐迷茫地看著她,看著她微微發光的臉龐,不再冰冷的眼眸。
“我很喜歡我現在的生活。”
“你知道我喜歡什麼嗎?”她歪了歪頭,笑問道。
溫如徐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
舒雲宜好像什麼都會,什麼都喜歡,琴棋書畫詩酒茶,沒有一樣是她不拿手的。
明真先生說過,她是聰慧的,沒有學不會的東西。
“我四歲學醫,至今已有十年,我想成為懸壺濟世的大夫,而不是相夫教子的賢妻。”
溫如徐瞳孔微張,急切說道:“我,我不會攔著你的。”
舒雲宜笑。
無奈又篤定。
“你會。”她說。
前世,兩人不是沒有這樣的分歧。
可溫家不需要一個女大夫,溫閣老也不需要賢明遠播的娘子,這件事情最後成為夫妻二人關係惡化的轉捩點。
她不想賭,也賭不起。
“我不會。”他緊抿著唇,堅定又認真地反駁著。
舒雲宜看著面前還稍顯稚嫩的人。
現在的溫如徐還不過是一個錦繡富貴的少年郎,他的未來才剛剛開始。
溫如徐被這樣的目光注視著,覺得自己有千百張嘴也無力開口辯解。
舒雲宜突然笑了起來:“聽聞溫郎君九月便要科舉,時間緊迫,何必在我這裡浪費時間。”
“大郎君未來未定不凡,何必拘泥於庭院間。”
她真誠地說著。
“這不一樣。”溫如徐看著她,低聲說道,“你是你,前程是前程,你我自小一起長大……”
“所以這邊是你今日攔路的理由嗎?”
舒雲宜的視線突然被一頂白色圍帽所遮擋。
身後傳來葉娘子懶懶散散的聲音。
“溫郎君好歹是名門郎君,青天白日攔著一個未婚娘子的馬車,說著惹人詬病的話,若是真心歡喜,又怎會如此無禮。”
溫如徐的視線落在半隱在馬車內的葉娘子身上。
“你是誰?”他皺眉問道,語氣不善。
葉離情輕笑一聲。
“我嘛。”他拉長語氣,似笑非笑,不經意間卻又帶著一絲惡意,“我是三娘子的徒弟。”
“是吧,師父。”
修長白皙的手指落在她的肩膀上,五指微微收攏,隨意卻又帶出一點攻擊性。
不甚明亮的馬車內,只能隱約看到一雙淺色的眼眸。
溫如徐神情一沉。
背對著葉離情的舒雲宜莫名覺得有些羞恥,不自在地抖開她的手。
“回去吧。”葉離情對著車夫懶懶地說著。
躲在一旁的車夫不敢抬頭,連連點頭稱是。
“不准走。”溫如徐有些惱怒,“你只是一個徒弟,為何替她做出選擇。”
葉離情把人推向馬車內,車簾被人放了下來。
“因為我覺得溫郎君,你做得不對。”
葉離情的聲音隔著一道門簾,在小巷內響起。
“若是想要,便正大光明,堂堂正正去爭。”她語氣堅定而不屑。
“借著門楣,借著家世,借著世俗目光去逼迫一個女子算什麼。”
“三娘子說了。”
“她不願。”
這三字像一個巴掌重重地打在溫如徐臉上。
溫如徐瞬間沉默。
葉離情聲音一冷,強勢說道:“回家。”
車夫被這聲震得發怵,不敢停留,立馬拉著韁繩離開。
溫如徐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馬車逐漸消失在自己眼前,手指緊握。
馬車出了院子,外面是接連不斷的馬蹄聲,正是趕上來接溫如徐的紅衣衛侍衛長溫潮。
“郎君。”他見人失魂落魄地站著,眉心緊皺。
溫如徐茫然地看著他,少年眼中的不安與委屈在昏暗中逐漸濃烈。
“三娘子……”溫潮見狀,訕訕開口,“三娘子還是不願回去嗎?”
溫如徐沉默,半斂著眉,捋了捋腰間淩亂的玉佩絡子。
“我與她認識十年,青梅竹馬,竟然才知道她是真的喜歡學醫。”
“她是不是真的很失望。”
“所以才……”
——不願嫁給我。
溫家郎君的倔強和驕傲讓他沒有這句話說出口,只是緊緊抿著唇,握緊手中的韁繩。
溫潮沉默。
“夫人還在等郎君呢。”最後,他只能如是說道。
溫如徐狠狠閉上眼,這才把所有情緒都掩蓋下去。
“她身邊有個徒弟是誰?”上馬前,溫如徐捏著韁繩問道。
“徒弟?”溫潮想了想,“可是那位逃難來的葉娘子?”
“葉娘子?”溫如徐一聽這名字就忍不住皺眉。
“正是,應該是同姓而已,世子使團中沒有女子。”溫潮解釋著。
“此人名叫葉離情,乃是劍南道軍戶獨女,跟隨表哥逃難來的,如今就住在玄明堂內。”
“逃難而來的女子?”
溫如徐冷笑。
“逃難來的女子還有這等魄力,去查,仔細地查。”
他想起那雙孤狼一樣的眼睛,示威一般搭在肩上的手,不由咬牙。
“京都如今暗潮湧動,讓人看著點玄明堂,不要出意外,還有之前那個鬧事的混混查的如何。”
溫潮抱拳:“至今一無所獲,只能查到陳三殺妻之日有人來過他家,但至今沒查出那人底細,還請郎君恕罪。”
“但是卑職查到調查此事的還有三撥人,目前只和一波人打過照面,看情況,應該是太傅的人?”
“太傅?”他驚疑,“黑衣衛?”
“正是。”
溫如徐沉吟片刻:“回府。”
第26章 小巷相遇暗湧現
舒雲宜的馬車剛剛停下,葉離情第一個下了馬車,就往內院走去了。
原本興沖沖來問消息的玄子苓嚇得貼著角落站著,眼珠子滴溜溜地隨著她的背影而去。
等舒雲宜慢吞吞下馬車的時候,他這才竄上來問道:“怎麼了,怎麼了,葉娘子怎麼吃了□□一樣。”
舒雲宜摘下白紗圍帽搖了搖頭。
“嗯?這不是葉娘子的帽子嗎?”玄子苓拎過帽子,疑惑地問著。
“哎哎,你去哪啊,對了,去江府有什麼收穫嗎?”
他還捧著帽子在沉思,一抬頭就看到舒雲宜自顧自地走了,連忙追著上去問道。
“沒有,我並沒有見到太傅,而且想必太傅也不會管我這些小事。”她回了院子,有些悶悶不樂。
玄子苓打量著她,眉心皺起:“你怎麼了?江府有人欺負你嗎?”
“沒有,一開始有些矛盾,但後來還挺開心的,還認識了一個脾氣古怪的刁大夫。”她懨懨地說著。
“那你怎麼不高興?”玄子苓質疑著。
“後來在回來的路上遇見溫如徐了。”
玄子苓迷茫了片刻,突然睜大眼睛,一臉驚恐。
“溫如徐?溫郎君?你們在哪裡遇見的?江府還是路上?”
“回家的路上。”
“哦,這麼巧啊。”他訕訕地說著。
舒雲宜難得露出一點小脾氣,白了他一眼,嫌棄地說道:“你傻嗎?我去江府赴宴除了你們還有誰知道?”
“我出江府也是靜悄悄的。”
“溫如徐怎麼會好巧不巧碰見我呢?”
玄子苓皺著腦袋,絞盡腦汁地想著。
“因為,因為,江府和溫家都在同一條街上啊,萬一是門口小僕看到的呢?”
舒雲宜氣得點了點他腦袋:“人家門房整日不幹活就盯著門口街上來人啊。”
玄子苓捧著腦袋,來回躲著:“總不能是江府有人告密吧。”
“為何不可。”
“因為……”玄子苓頓在原處,兩條眉毛緊緊皺著,一臉震驚,“溫家和江家關係這麼好?”
舒雲宜不說話,揪著一株草藥出神。
“說起來,你以前不是還挺喜歡溫如徐的嘛?”玄子苓慢吞吞地開口看著她。
不遠處的遊廊下,換了身輕便衣服的葉離情腳步一頓,順勢坐在陰影處沉默。
少了女子裙擺的裝飾,一張臉越發顯得英氣俊美。
“京都遍地名門,能走到溫家這一步的卻是極少,溫夫人對兒子嚴苛,溫如徐至今沒有妾侍,在迷亂奢華的京都真的算得上是首屈一指了。”
玄子苓一邊說著一邊瞅著舒雲宜的表情。
沐浴在陽光下的舒雲宜到底還未及笄,臉上還留著少女的稚氣,可眼底卻不知在何時多了點滄桑之意。
明明一個月前還不是這樣的。
舒雲宜聽了他的話,只是眨眨眼不說話,看上去有些溫吞。
事實上,她本就是性子溫柔的人。
即使這一月性格大變,對待舒家人變得有些兇悍,可骨子裡到底還是溫和的,不然也不會讓舒家人幾次三番上門鬧事。
“你現在態度堅決是因為舒家,還是因為溫家或者溫如徐?”
他生怕引起舒雲宜的抵觸,所以說得格外小心謹慎。
舒雲宜半低著頭,依舊沉默。
角落裡的葉離情冷著一張臉,眉眼平直,平靜無波,被陰暗光線籠罩著面容,看不清喜怒。
“紅袖那日來找我的時候,說你被夫人動了家法,高燒不退,我一直不曾問你原因。”玄子苓咬牙問道。
“是因為舒雲柳還是因為溫如徐?”
“舒雲柳喜歡溫如徐你想必也早已察覺,是不是他們……”玄子苓咬牙切齒。
“不是的。”一直沉默的舒雲宜出聲打斷他的話。
她抬起頭,翠羽般的眉毛緊緊皺著,迷茫沉思不解在她眼底殘留。
“不是的,這事太複雜了,我甚至自己也不知道從哪裡說起。”她猶豫著,最後歎了一口氣。
“我三歲識字,四歲學琴棋書畫,因為溫家喜歡,舒家喜歡,京都高門貴女都喜歡。”她視線毫無焦點的落在某一處,“但我自己不喜歡。”
“我也不知為何溫家夫人會看上我,她看上我是我的榮幸,可,”她沉默。
“可也束縛了我。”
葉離情的視線落在舒雲宜消瘦的脊樑上,單薄纖細,盈盈不堪一折。
任誰都會覺得她是一朵花,被精心呵護的嬌花。
可這是今日第二次聽到她如此直白地說出她到底想要去做什麼。
若是往遠的說,玄明堂開業的那天晚上,他也曾聽過這樣的話,強烈不屈而堅定有力。
——“如此可為蒼生大醫。”
舒雲宜一直在朝著這個目標前進,哪怕前面是萬丈深淵。
“溫家很好,溫如徐自然也很好,可不是我想要的。”她在滿心紛亂中強忍著心中莫名湧起的難受,繼續說道,“我們的路是不一樣的。”
“我與溫郎君,與其最後分道揚鑣為何不一開始就及時止損。”她艱難地把這句話說出來,這才舒了一口氣,嘴角露出一絲笑來,“總比最後落得難看要好吧。”
玄子苓張張嘴,想問她為何如此篤定溫如徐與她不一樣,為何是分道揚鑣,為何就一定會落得難看。
可最後還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和舒雲宜認識五年,從不曾見過她這樣難受的神情。
她在笑,可眼底卻在哭。
“算了,反正你喜歡就好,我也不喜歡那些高門大戶,若是你以後嫁進溫家,估計我就見不到你了。”
玄子苓起身,故作輕鬆的說著。
“至於那個亂七八糟的婚事,他要是敢來我就把他打出去,皇城腳下哪有強娶的道理。”
他擼起袖子,露出瘦巴巴的胳膊,示威地揮了幾下。
“再說了,溫家肯定也拉不下這個臉。溫夫人都要面子的人啊。”他轉念一想,又安慰著。
葉離情看著玄子苓信誓旦旦的話,呲笑一聲,漫不經心地移開視線,最後落在腰間還未成型的竹笛上。
“哎,葉娘子要去哪裡啊。”玄子苓一扭頭就看到慢悠悠走過來的葉離情,開心地問著。
一貫的沒心沒肺。
葉離情抬眉,一掃而過,最後落在她身後的舒雲宜身上。
舒雲宜抬起頭看著她,漆黑的眼珠亮晶晶的。
“出去辦點事情。”她輕聲說道。
舒雲宜見她好像還是生氣的模樣,喪氣地哦了一聲,懨懨地低下頭。
“晚上回來吃飯,給你帶琉璃居冰粉。”
舒雲宜眼睛一亮,連連點頭。
“我,我也要……。”玄子苓舉手,躍躍欲試。
葉離情不說話,淺色的眸子只是淡淡地看著他。
玄子苓覺得後脖子冷,到嘴的話滾了幾遍,訕訕地說著:“要去幹活了。”
第27章 兩家結親南方事
舒家要和溫家結親的消息終於還是在不經意間被傳了出去。
此事還要從太子妃青梅宴上不小心說漏了嘴說起。
溫夫人也沒有反駁,只是笑臉盈盈地替舒雲宜把賞賜推掉。
可說的話倒是有些講究。
——“婚配之事講究一個水到渠成,急不得,娘娘好意,臣婦先替三娘子謝下。”
既沒有應下此事,可又沒有回絕娘娘的簪子。
眾人回家後一琢磨,又思及之前舒家請了好幾回官媒,探了幾次舒家口風。
永甯侯夫人那個春風得意的神情。
這才驚覺這回可能是真的。
要說也是舒家三娘子好運,四歲那年隨母親赴宴,意外被溫夫人看中,就此一飛沖天,入了溫家的眼。
任誰不嫉妒,不羡慕此事。
溫家之盛,媲之驕陽,膝行而前,莫敢仰視。
舒家能和溫家結親,那可是祖上冒青煙的好事。
玄明堂原本被陳三弄差的生意瞬間有了起色,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來人都是京都官家娘子,有些甚至還是三娘子之前閨中相熟之人,可嘴邊的話卻三句不理溫家。
舒雲宜不耐其煩,最後把玄子苓拖了出來,自己反身回了後院。
她一進後院就看到葉離情和葉夜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手上還揪著曬好的草藥,地上淩亂地散落一地草藥,一股火氣湧上心頭。
“你們在幹什麼!”她氣得沖了上來。
“現在全京都都沒多少草藥知不知道!”她義正言辭地罵著,啪啪兩聲,對著他們手背打下去。
動作乾淨利索,出其不意,連罵帶打速度之快,把兩個人都怔住了。
葉夜倏地收回手,眼角往葉離情身上一瞟,驚奇地發現。
自家世子竟然沒有生氣!
媽/的,邪門。
“不准浪費草藥了。”舒雲宜皺著眉,一臉嚴肅,“我得給你們長個記性。”
她板著臉,故作兇惡地說著。
“門口都是人,你去外面盯著點。”
她對葉夜說道。
葉夜慢吞吞地應下,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下一句,眼角不由朝著葉離情看去。
“葉娘子不喜歡去外面,就不用去了。”
舒雲宜咳嗽一聲,一本正經地說著。
可以說非常地兩面做人了。
葉夜冷呵一聲,扭頭就去找玄子苓去了。
舒雲宜見人走遠了,這才狐疑地看著他:“你剛才在和葉夜說什麼,這麼嚴肅,葉夜一副要哭的樣子。”
葉離漫不經心地甩著笛子:“沒什麼,葉夜想家了,哭哭啼啼要回去呢。”
舒雲宜抬頭想了想五大三粗的葉夜哭哭啼啼的模樣,不由一哆嗦。
“你最近看到他一個人站的,或者很晚才回家不用理他,大概是剛哭回來。”葉離情笑眯眯地接了下去。
舒雲宜愣愣地看著他。
“你是不是騙我。”她歪著頭,不可思議地質疑著。
葉離情神情嚴肅,一本正經地反駁著:“自然是真的,葉夜雖是壯漢模樣可心思敏感,自小就愛哭,偏偏臉皮薄不能明說。”
她神情太過認真,舒雲宜仔細打量她時也沒看出一點異樣,整個人將信將疑。
“真的啊?”她眨眨眼,慢吞吞地說著,心裡還是有點不信。
“自然,你去問問葉夜想不想家不就知道了。還有也沒人規定男子一定要剛強啊,愛哭也不是什麼大事,為人方正才是最緊要的,葉夜人還是不錯的。”
葉離情最後意猶未盡地補充了一句,給葉夜挽回點面子。
被大道理繞暈了的舒雲宜只能盲目地點點頭。
“對了,你回來做什麼?前院不是很忙嗎?”葉離情話鋒一轉,反客為主地問著。
舒雲宜被拉去心思,長歎一口氣:“都是來湊熱鬧的。”
她嘟囔著,一臉愁容。
“怎麼了?外面有人鬧事。”葉離情皺眉。
“也不算。”她猶猶豫豫地說道,“也不是是誰把溫舒兩家正在婚配的事情說了出去。”
“現在外面都是來探口風的人。”
舒雲宜理著草藥,悶悶不樂。
“嗯,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她突然閉嘴,眼角斜了葉離情一眼。
從江家回來後葉離情脾氣就不太好,她也不敢放人去前面給人放冷氣。
可沒想到這次葉離情卻一反常態,笑眯眯地寬慰著她,神態溫柔:“都是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舒雲宜滿頭霧水,眼珠子轉了轉,不可置信地嗯了一聲。
葉離情笑得隨意,手中的笛子轉了轉。
“對了,堂中的藥是不是快沒了,還是沒收進藥嗎?”
葉離情看著坐在一旁撿草藥的人,也捏著一根草藥問道。
“還能撐半個月吧。”舒雲宜緊皺眉頭,“這事好奇怪,竟然有人這麼大手筆把京都周邊所有制藥村莊的草藥全收了。”
“京都藥堂就算是回春堂也沒有這麼大的財力啊。”
她撐著臉,越想越覺得疑惑。
“還是初夏,渭河就漲水,船運價格奇高不下,想去南方收藥也沒辦法。”
舒雲宜明顯有些焦慮,小臉緊皺著。
“南方最近也有病患,到時候朝廷出兵護航,價格會下來的。”她隨口說道。
“南方要打仗!”舒雲宜猛地抬起頭來,大驚失色,“你怎麼知道的?”
葉離情手中的弟子一頓,反手握在手中。
“哦,葉夜說的,大概是京都有異動,他打聽的吧。”她笑,補充道,“他畢竟是劍南道人,對戰爭總是格外敏感。”
舒雲宜點點頭:“那我有空去問問,要是真的話,也要借著這個機會去南邊大量收藥,南邊有些藥販到北邊可貴了。”
葉離情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可以啊,他來了。”
她抬了抬下巴,一個眼神就讓原本放下草藥包準備開溜的葉夜乖乖轉移腳步,朝著他們走來。
“葉娘子說你打聽到南方有戰事了?真的嗎?”舒雲宜焦急地問著。
葉夜慢吞吞地掃了眼葉離情,就見背後的世子爺翹著二郎腿,隨意地點點頭。
“對,今天在城門口聽幾個南方來的行腳商人說的,說是番族內部□□,交界處混亂一片,情況危機,溫家留守南方的氏族請求朝廷派兵支援。”
舒雲宜沒接觸過這些事情,一時間也不知聽明白了沒,眉心緊皺著。
“可我沒有認識的船隊啊。”她終於理清一點思路了。
“哦,葉夜有認識的啊。”葉離情慢悠悠地開口。
一旁的葉夜茫然地看著她,滿腦門官司。
葉離情對著他笑,溫柔可親。
“你有認識的人啊!”舒雲宜一臉驚喜。
葉夜啊了幾聲,硬著頭皮應了下來。
“太好了!”她笑開了花,“若是可以的話,可以問下價格多少嗎?”
“可,可以啊。”葉夜一邊說一邊眼角瞟向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葉離情。
舒雲宜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眉眼彎彎,一掃之前的陰霾之色。
“咳,你之前不是有話要問葉夜嗎?”葉離情出聲,看著毫不知情的葉夜,對著舒雲宜做了個抹眼淚的動作。
隨後一本正經地說道:“你忘了嗎?”
舒雲宜這才想起這事,小心謹慎地說道:“葉夜,你想家嗎?”
不知風評被害的葉夜毫無防備地說道:“想家啊。”
舒雲宜立馬露出同情之色,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等會讓人去找劍南道的廚子,今天給你做家鄉菜,若是水運的事情解決了,我可以給你點假期,讓你回家一趟的。”
葉夜完全不知這事哪出么蛾子,一臉懵地看著她,一時間不知道點頭還是搖頭。
第28章 議親取消會小巷
舒雲柳再一次拜訪玄明堂時,舒雲宜正在前院和玄子苓對半月後南下採購的草藥。
葉夜不負眾望,早出晚歸數日,終於談下一個商船。
“竟然是賽西施的船。”玄子苓坐在小馬紮上,嘖嘖稱奇。
“都說賽西施美若天仙,不知道是真是假。”
舒雲宜對著帳本,頭也不抬地說道:“反正半月後,你要跟著南下,不如親自去看看。”
玄子苓嚇得搖搖頭:“那算了,聽說賽西施凶得很,上次有人偷偷看她,被她挖了眼睛呢。”
舒雲宜聞言皺眉,一本正經地說著:“那是凶了點,不能娶回家呢。”
她打量著玄子苓,點點頭:“你這身子板還不夠人家一拳頭的。”
“姐姐在說什麼,如此高興。”門口傳來舒雲柳嬌滴滴的聲音。
玄子苓臉上驚恐之色,瞬間被不耐所代替,不高興地翻了個白眼。
啞叔站在她後面連連擺手,一臉苦色。
舒雲宜繼續對著草藥塗塗寫寫,頭也不抬地說道:“啞叔給四娘子上茶。”
“姐姐在弄什麼?如此大的味道。”舒雲柳手中的團扇搖了搖,頗為嫌棄。
玄子苓沒好氣地說道:“四娘子年紀輕輕,眼神倒是不好。”
舒雲柳眉心蹙起,眼眶濕潤,泫然欲泣:“是我不會說話,讓玄大夫生氣了。”
“姐姐,是我不好,我只是不知道你在做什麼而已。”
她對著舒雲宜柔柔弱弱,分外無辜。
玄子苓氣得直翻白眼。
“差不多就是這些東西了,你去找一下葉夜,幫忙一起去買些藥箱回來,堂中的箱子不夠。”
舒雲宜乾淨利索地合上帳本,遞給玄子苓,把人打發出去。
“你怎麼今日又來了?”她扭頭問著舒雲柳,平平靜靜,毫無波瀾。
舒雲柳坐在遊廊扶手上,搖著團扇,眉眼彎彎,嬌憨可愛。
“是來告訴姐姐一個好消息的。”
她打量著舒雲宜,見她穿著古怪的白色衣服,領口收緊,頭髮盤起,毫無以前在舒家的精緻貴女模樣。
可即使這樣,她依舊是腮凝新荔,鼻膩鵝脂,臉上不著粉脂依舊溫婉動人,她生得極美,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即使都城遍地貴女美人,卻沒有其一半風采。
舒雲柳摸了摸自己裙擺上的金絲,精緻華麗,富貴寶氣。
這可比舒雲宜身上的破布金貴多了。
“昨日溫夫人來找母親,你猜她們說了什麼?”她巧笑嫣兮地問著,露出一點貝齒,姿態拿捏地格外矜持貴氣。
舒雲宜冷淡說道:“與我何干。”
“姐姐莫氣,自然是與你有關這次來的。”
她笑得天真,手中團扇遮住半邊臉,只露出一雙含笑的眼,似笑非笑地盯著舒雲宜。
舒雲宜沉默地聽著。
“我聽說……”她搖著扇子,嘴角笑意加深,“你和溫家的婚事取消了。”
“是溫夫人親自上門說得呢,可把母親嚇壞了,說不定是姐姐一直不願回家,惹惱了溫夫人呢。”
她一唱三歎,惋惜道:“溫家最重門楣名聲,姐姐這樣執迷不悟,也別怪溫夫人生氣了。”
舒雲宜皺眉。
“這京都啊,最是藏不住秘密,姐姐在玄明堂一月之久,外面的風言風語到處都是,爹爹已經為此大發雷霆多次,便是我。”
她歎氣:“出門赴宴也頗受指責。”
“不過,姐姐想來主意大,想必也是有了打算,就算沒了溫家也無礙,就憑姐姐這樣的容貌才情,母親定是能給姐姐安排一個好去處的。”
她笑。
“禮部侍郎家的嫡三子年紀相當,我昨日看母親差人去打聽他了,雖然生的矮小一些,但聽說最會風花雪月之事,與姐姐最是合適……啊。”
一塊木頭落在她面前,只把她嚇得連連尖叫。
舒雲宜抬頭看去,就見葉離情不知何時坐在屋頂上,逆著光,只留下一個半低著頭的剪影。
舒雲柳嚇得雙目含淚,委屈地看著舒雲宜。
“姐姐就看別人這麼作踐妹妹的嗎?姐姐好歹是明真先生高徒,難道對待姊妹好毫無愛護之心。”
舒雲宜無奈,揮手讓葉離情下來。
葉離情慢吞吞地看了她一眼,卻是拎著帽子,朝著另外一個方向翻身下去,明顯是朝外走去。
“葉娘子雖然行事有些出格,但性子最是溫柔了,想必剛才是手滑。”舒雲宜解釋道。
“手滑?我看她明明是想扔我。”舒雲柳氣急。
“不可能。”舒雲宜斬釘截鐵地否定道,“葉娘子準頭極好,真要扔你必定是扔中的。”
言下之意,沒扔中必定是手滑,不然一定能砸到她。
“不過手滑也是不對地,等她回來我一定教訓她,我等會讓人熬碗凝氣湯給你喝。”
舒雲宜不好意思地說著。
舒雲柳見她態度誠懇,一時間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假,氣得甩了甩手:“不必。”
“我今日來也是為了姐姐好,溫家沒了指望,姐姐也不必氣餒,如此美貌,母親一定會再給你找門親事的。”
臨走前,舒雲柳嘴角一挑,充滿惡意。
舒雲宜不說話,只是目送她離開。
“葉娘子去哪了?”她招手喚來陳黃,細聲問道。
陳黃提著妹妹的籃子,小聲說道:“好像朝外面走去了。”
舒雲宜接起木頭,歎氣:“等她回來,告知我一聲。”
陳黃點點頭。
“我讓你打聽的事情如何。”她轉念問道。
陳黃搖搖頭。
“隱約有些傳言,但大都不精確,也有南邊來的人說確是有禍事,但鎮守那邊的是溫家人,都說不會有事。”
“不知道為何亂起來。”舒雲宜皺眉,再一次問道。
“不知道。”陳黃斬釘截鐵。
舒雲宜捏著那塊木頭,不說話。
那邊葉離情翻牆後直接出了玄明堂,就勢拐進小巷中,走了幾步突然停了下來。
“葉娘子好身手。”
拐角處,出來一人,正是溫家郎君溫如徐。
葉離情漫不經心地帶上帽子,轉身看向溫如徐。
“溫郎君好耐心。”她笑。
狹長幽靜的甬道,兩側是隱約可聞的人聲,夏日出牆的石榴花鮮紅嬌嫩,牆角的石苔擁促地擠在角落裡。
這條小巷本就在麻生街最裡面的一條小巷,前後擁堵,陰暗潮濕,兩側庭院牆壁壘起,形成一條逼仄的小道。
常年無人煙走動,久而久之便顯得有些死寂。
“葉娘子當真是厲害,我讓人去劍南道查你的底細,竟然一無所獲。”
溫如徐從角落中緩慢走出,站到她面前,雙眼如炬,神色凝重。
葉娘子半靠在一側的虯結的樹幹上,語帶笑意,隔著白紗的眼睛卻是充滿惡意:“一無所獲,也只能說明……”
“紅衣衛無用啊。”
“大膽。”溫潮握刀,站在溫如徐身後大聲呵斥道。
葉離情甩著手中的竹子,漫不經心,肆意狂妄。
“紅衣衛百年前和黑衣衛並稱雙衛,多年來官家忌憚,成了黑衣常在,紅衣難尋的局面,到了如今便是查我一個小小人物也沒得章法,可不是無用。”
“不過是蠻地而來的女人也敢如此狂妄。”溫潮手中長刀出鞘,雪白的刀鋒讓寂靜的小巷氣氛越發沉悶。
“都說賽西施狂妄,霸佔東西航道二十餘年,三年前單槍匹馬斬殺海賊三十人,老弱婦孺皆不留,震懾東西航道,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溫如徐眼眸陰沉,少年修長身影落在擁擠的小巷裡,卻好似一把沖天而起的利劍,銳利鋒芒,勢不可擋。
葉離情微微側首,被白紗遮擋住的目光充滿攻擊性。
“一般,看來紅衣衛也是有些本事的。”他慢悠悠地誇著,好似一團棉花,讓人無力可尋。
“你為何要接近舒雲宜?”溫如徐深吸一口氣,強忍著怒氣。
“還大量收購京都草藥,誘惑舒雲宜用你的商船。”
葉離情笑,漫不經心地摸著手中的竹子:“溫郎君信誓旦旦,那不如猜一下。”
“你……”溫如徐氣急,“不要得寸進尺。”
“我若是在三娘子面前揭發你,看你如何是好?”
“揭發我?為何不現在就去?”葉離情站直身子,身姿修長,腰身好似被繃緊的竹片,纖細而堅韌。
“因為你知道舒雲宜不會信。”
“因為你沒時間了。”
“因為你,沒有證據。”
葉離情聲音倏地冷了下來:“溫郎君,南方戰事刻不容緩,你身為主帥可不要被兒女私情耽誤了時間。”
“你怎麼知道?”溫潮臉色一變。
南方發生戰事和主帥人選的聖旨還在官家案頭。
葉離情接過身後不知何時來的葉夜手中長劍,隨手挽了個劍花。
微風吹過,掀起了一角細白的面紗,露出一點下巴。
“因為……”
“東西河運上便一條魚遊過都要經過我的允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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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南方采藥太傅至
舒雲宜目送葉夜、玄子苓和一干人等上船,這才松了一口氣,扭頭,對葉離情笑眯眯的。
“怎麼了?”葉離情大概是昨夜沒睡好,聲音啞啞的,越發顯得懶散。
“你昨天很晚回來!”她信誓旦旦地說著,“子時我才聽到隔壁聲響。”
葉離情倒也不慌,懶懶應下:“嗯,昨夜和葉夜兩人在外面喝酒。”
“喝酒?”舒雲宜警覺,“就你們兩個人?”
葉離情甩了甩半成品的笛子,幾日不見,笛子已經有了點輪廓。
“自然不是,剛才和葉夜一同出發的幾個漢子。”葉離情解釋著。
“南下畢竟不安全,我讓他找了幾個鏢師幫忙,路上有個照料。”
舒雲宜捏著帕子,哦了一聲。
葉離情隔著面紗認真打量著她的神情。
舒雲宜敏銳的察覺到她打量的視線,抬頭,笑眯眯地教訓道:“你可是女孩子,大晚上還是要注意安全,以後不能這樣了。”
眉眼彎彎,目光清明,倒也看不出異樣。
葉離情順勢點了點。
“怎麼了?”舒雲宜上了馬車,狐疑地看著她,“不走嗎?”
葉離情視線從右邊收回來,抬頭對著舒雲宜說道:“你不是想吃琉璃居冰粉嗎?我剛好要去買些笛子的穗子,我順便幫你帶回來。”
舒雲宜眨眨眼,看著她。
葉離情今日穿了一身青色勁裝,帶著白紗帽子,眉宇間添了幾分英氣。
這樣乾淨利索裝束比起溫柔柔軟的裙擺更適合她,她只需這樣隨意地站著,便好似雄鷹,平添幾絲江湖氣。
“怎麼了?”葉離情問。
“沒什麼,去吧。”舒雲宜收回視線,放下帷幕,消失在葉離情眼前。
葉離情皺著眉看著馬車遠去,不安地點著手中的笛子。
“出什麼事了?”葉離情拐進一條小巷,面前赫然站著三個大漢。
“京都的據點昨日被黑衣衛抄了。”一名大漢冷汗淋漓,“幸好兄弟們走得快,只剩下一個空殼,但那些收的草藥被全部拿走了。”
葉離情臉色瞬間陰沉下來。
“黑衣衛?誰領頭?”
“番將軍。”
“番海。”葉離情笑,眸底泛著冷光,幾乎能滲出冷意,“倒打一耙倒是有些厲害。”
“接下來如何是好?”大漢問道。
“全都撤出京都,既然網都撒下了,沒有必要留在這裡當靶子。”
葉離情思索片刻後果斷說道。
“那世子是否也要隨我們一同出京。”
“我留在這裡,總得有個人扯網。”
大漢大驚失色,連忙說道:“這太危險了,不如讓屬下留下。”
葉離情搖了搖頭:“你靠近不了太傅,留下來有何用。”
大漢不敢起身,急得滿頭大汗,緊接著說道:“可是因為舒雲宜,不如屬下派人把她綁過來。”
他話還未說話,只覺得背後一麻,下意識繃緊身子。
“別打她的注意,下去。”
葉離情口氣強硬,神情狠厲,大漢被驚得一身冷汗,連忙帶著手下撤出小巷。
舒雲宜的馬車剛剛到了玄明堂,就看到陳黃站在門口焦急地張望著。
“舒姐姐。”他一見舒雲宜的馬車就竄了上來,一臉局促緊張地站在馬車邊上,“太傅來了。”
他捂著嘴,小心翼翼地說著。
“太傅。”舒雲宜一驚,“在哪?”
“在後院裡,叔叔已經送上茶了。”
舒雲宜把手邊的東西遞給張嬸,又摸了下陳黃的小腦袋:“知道了,你們去忙吧。”
“沒事吧,太傅帶了好多人來。”張嬸還是第一次見這等大人物,不由慌了起來,“葉娘子也不在,也要把人叫回來。”
舒雲宜苦笑,含糊說道:“只怕她躲得更快。”
“沒事的,太傅是個和善的人。”
她深吸一口氣,來到後院拱門前,一眼掃去,黑衣衛井然有序地把後院包圍起來。
原本閒適的小院頓時肅穆起來。
她拍了拍臉頰,臉上露出笑來。
太傅穿著朝廷特供的蜀繡薄錦制的長袖,簡單素淨的衣袍,鬚髮皆白,斯斯文文地坐在籐椅上,手中拿著的是她來不及收起來的醫書。
“太傅。”舒雲宜站在遊廊下,盈盈行禮。
江軒抬首,溫和地注視著她:“回來了,坐吧。”
舒雲宜戰戰兢兢地坐了下來。
“這本書不錯,是你老師給你的嗎?”他問,神情近乎懷念。
江軒說話慢條斯理,目光柔和,格外慈祥。
不像權傾朝野的太傅,倒想斯文隨和的老師。
這是舒雲宜第四次見他。
前兩次情況混亂,太傅病重,自己重傷,連說上一句話都困難。
第三次雖然是被請進江府住了幾日,但太傅政務繁忙,說了幾句話便離開了,直到最後離開也一直不曾見到。
今日還是第一次閒適地各坐一邊說話。
“是。”她點點頭。
明真先生和太傅是舊識,她是知道的,只是兩人因故多年不曾說話,卻又維持著若有若無的關係。
“書的邊角都磨平了,看來平日學得用心。”
“我四歲那年老師給我的,如今已經陪我十年之久了。”她頗為不好意思。
“不要緊張,三娘子醫術我已然是見識過了。”
“今日冒昧打擾是聽聞京都周邊草藥急缺,特來詢問玄明堂是否也缺草藥,是否真的收不來草藥。”
他見舒雲宜緊張,便換了個話題問著。
“確實是這樣的,京都周邊藥村的草藥半月前就被大量收購了。”
“正常情況下,玄明堂草藥庫存可以撐上半個多月。”
她認認真真地說著。
“你可知是誰收了草藥。”江軒問道。
舒雲宜搖了搖頭。
“聽賣草藥的農戶說是東邊來的富商,打算來京都開藥店。城中醫館大都在麻生街附近,其餘散落各處地都是小醫館,若是開了大醫館,比如是有大動靜的。”
江軒點點頭。
“不急,此事我已經讓京都令去查了。”江軒一臉嚴肅,“大肆收購囤積,必要高價售賣。”
“此等倒賣行為,定要嚴懲。”
舒雲宜小雞啄米一樣點點頭。
江軒見狀笑了笑,轉念問道:“葉娘子呢?”
“出去買點穗子了。”舒雲宜說道。
“你是如何遇見葉娘子的。”他問,“葉娘子一看便是練家子,你是閨中女子,怎麼會和她認識。”
舒雲宜眨眨眼,無辜說道:“是我出了舒府之後認識的。葉娘子逃難而來,她性格仗義俠氣,幾次解決我於危難之中。”
“是個好人。”
江軒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便是個好人了。”江軒頗為寵溺地看著面前天真的少女,“殺人放火者也不乏有憐愛弱小之心。”
“為惡而畏人知,惡中猶有善果。為善而急人知,善處即是惡根。”
舒雲宜扭著一根草藥,試探問道:“太傅是說葉娘子不是好人?”
江軒失笑。
“自然不是。她對你好,自然就是好人。”
“所以她對別人不好?”
“我與她只見過幾面,自然不知道她對別人好不好。”
舒雲宜似懂非懂,眨了眨眼,頗為無辜。
“罷了,難道好天氣,不耽誤你休息了。”太傅起身說道。
“不必送了,你這本書很好。”臨走前,他溫和地說著,眉眼柔和,多了幾絲說不清的情緒。
舒雲宜懵懂地點點頭。
“太傅找你做什麼。”
直到太傅的馬車走遠,葉離情的聲音才從背後慢悠悠地傳來。
舒雲宜扭頭沒看到人,抬頭一看,就見人坐在屋頂上,手邊放著打包好的琉璃居冰粉。
“下來。”舒雲宜一臉平靜地說著,“我有話要說。”
葉離情手中的笛子一緊。
“玄明堂沒有多餘草藥的痕跡,也沒有世子的人馬。”黑衣衛衛隊長戴鎮恭敬說道。
太傅半闔著眼靠在車壁上,神色有些疲倦。
“溫家的紅衣衛怎麼在玄明堂附近?”他問。
戴鎮猶豫片刻,這才謹慎把之前溫舒兩家的事情簡單複述了一遍。
“三娘子倒是清醒。”他長歎一聲。
“世子是否真的在玄明堂?”戴鎮皺眉。
“劍南道世子失蹤事關重大,劍南道如今正在議和,既然玄明堂沒有,便繼續探查,不要聲張。”
“可那個葉離情卻是來歷不明,且如今看來甚至可能就是賽西施本人。”
“那又如何,三者沒有確定的聯繫,多加猜測,平白寒了人心。”太傅淡然說著。
他看向戴鎮,目光悠遠綿長。
“賽西施雖行事狠辣,卻保全了東西河運十幾年太平,兩岸百姓和平,若非必要不需樹敵。”
“黑衣甲不是肆意妄為的理由,”
戴鎮渾身一震,伏身應下。
作者有話要說:為惡而畏人知,惡中猶有善果。為善而急人知,善處即是惡根——菜根譚
第30章 午日坦白露半層
“你有沒有事情瞞著我。”舒雲宜坐在石椅上半垂著眼眸,格外認真地問著。
葉離情靠在欄杆上,手中的笛子插在腰間,顯得漫不經心。
“人人都有未竟之事,我也不是想刨根問底。”
舒雲宜微微抬眉,漆黑的眼珠倒影著濃烈的日光,讓人挪不開眼。
“可你出現得太巧了,你說你是劍南道逃難來的被人買進江府,可你武功出色,按理應當能自己逃出去才是。”
“幾次出入江府,你都不在我的視線中,最後好幾次消失後回來。”
“今日太傅難道真的是因為草藥一事來找我的嗎?黑衣衛又不是擺設的。”
舒雲宜捏著帕子,眉心蹙起。
“而且,你也太不像一個逃難來的女子了。”
“你太凶了。”
她捏著手指,指責著,倒是多了幾分委屈的意味。
“可你之前不是還說我很溫柔的嗎?”葉離情竟然還笑了起來。
態度惡劣!
舒雲宜不高興地板著小臉:“因為你笑起來確實是這樣的,但是你心裡一點都不溫柔,而且我總要給你打掩護吧。”
“是這樣嗎?”
葉離情笑了笑,眉眼彎彎,眼角下垂,溫柔可親。
舒雲宜差點被迷了眼,還好被及時拉回神志。
“不要岔開話題,你今天必須交代一下你到底為什麼要靠近江府。”
她小臉崩得緊緊的,一臉嚴肅。
“我說什麼你都信嗎?”葉離情有些苦惱,“萬一我騙你的呢。”
“我又不傻!”舒雲宜氣得戳她胸口,“你先說。”
“不對,我的藥你沒吃嗎?”
舒雲宜被人高高拎著手,皺著眉,有些懷疑自己的醫術。
葉離情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蘇,捏著她亂動的手,一時間無話可說。
“別動。”她嗓子微微有些沙啞。
“哦。”舒雲宜的視線黏在她胸前,一時間格外嚴肅。
“你不想知道我是誰了嗎?”
葉離情微微側開身子,避開她的視線,坐在一旁的石墩上。
“那你說。”舒雲宜雙手抱胸,等著他說話。
“我出生劍南道不假,我也確實是劍南道人,三娘子可信?”
舒雲宜點點頭:“劍南道各族通婚,模樣與我們略略有些不同,你眸子淺色,鼻樑高聳,身形修長,有點異族風味。”
“主要是太高了。”
“京都的異族人都很高,聽說異族都是這麼高的。”
她比劃了下兩人的身高,琢磨了一下。
“我雖會武功,也不是普通的柔軟女子,但目前還看不出是個心狠手辣之人,你覺得呢?”
舒雲宜點點頭。
“幾次解玄明堂和我的危急,太傅說過,與我而言,你算好人。”舒雲宜皺著眉認真說著。
葉離情手中的笛子轉了轉。
舒雲宜沉默地看著她。
“你應該聽過我的名字。”她抬起頭來,笑了笑。
“誰?”
“賽西施。”
舒雲宜愣愣地複述了一遍:“賽西施。”
“賽西施!”她倏地站起來,一臉驚悚,“你就是那個傳說中殺人如麻,血濺東西河道的賽西施。”
“京都都是這樣議論我的?”葉離情似笑非笑地問著。
舒雲宜眼珠子轉了轉,老實交代:“我以前很少出門,街頭巷尾說的話我不太清楚,這事是玄子苓跟我說的。”
“哦。”葉離情長長地拖了一聲。
舒雲宜連忙給人找補,解釋著:“玄子苓肯定也是聽人說的啊。”
“所以,你信嗎?”葉離情看著她,淡淡問道。
這一刻,葉離情眉心平直,眼眸深沉,不笑的眉眼好似一把鋒利的尖刀,讓人望而生畏。
舒雲宜歪著腦袋想了想:“信啊。”
“我聽說賽西施武功高強,你確實功夫不弱。”
“我還聽聞賽西施模樣豔麗,絕世無雙,你也長得美豔。”
“最主要的是,葉夜哪來的門路可以找得到賽西施的船給我們貨運啊。”
舒雲宜非常有自知之明地說道。
“畢竟我們能給得錢也不太多,我聽聞賽西施的船寸土寸金,我拿點錢還不過買一寸的呢。”
葉離情笑,瞬間柔和了眉宇間的戾氣,又恢復了平日裡懶懶散散的模樣。
“之前我讓人去打聽南方的事情,眾人都是說個大概卻沒有像葉夜說的這麼詳細的。”她歎氣。
“若你是賽西施倒也說得通,江海湖上跑的人最是消息靈通。”
她一個人說個不停,突然訕訕住了嘴,狐疑地打量著舒雲宜。
在前世,她隱約聽過賽西施的威名,不過當時傳言中腥風血雨的東西河運扛把子可是一個男人。
溫如徐解釋過,賽西施雖是個男子,但容貌豔麗,談笑間殺人如麻,乃是一等一的狠人。
“怎麼了?”葉離情問道。
“你,沒騙我吧。”她謹慎地說著,不好意思直接把這個問題說出來,只好委婉問道。
“不是說女子不能跑船嗎?”
“其他人自然不行,但那與我何干。”
她眼波微動,手中的笛子在指尖轉著,漫不經心地說著。
舒雲宜想起她的性子,不由贊同地點點頭。
她凶,她說得對。
而且葉娘子這種性格,十年後找個比她還凶的人,也不是沒可能的。
她想著。
“還有問題嗎?”葉離情捏著手邊的一根紅色草藥,放在手心轉著。
“沒了,那商船的事情還要謝謝你了。”舒雲宜誠懇地道謝著。
“倒也不用,我也是有條件的。”葉離情轉念說道。
“什麼條件。”舒雲宜警惕。
“沒錢,別抬價,玄明堂有多窮你也是知道的。”
葉離情嗤笑:“你去東西河道打聽打聽,賽西施的商船還會缺錢。”
“你說得對,那你繼續說。”舒雲宜松了一口氣。
“船上跑員最怕生病,我想要送幾個船員來與你學醫。”葉離情簡單說道。
“哦,可以。”舒雲宜眨眨眼,“我正好有開醫堂的打算。”
“不過是女子醫堂。”
“不得了了,老師年紀輕輕要桃李滿天下了。”葉離情眯著眼打趣著。
舒雲宜臉色微紅,不甘心地瞪著眼,說道:“欺師滅祖,大弟子。”
她眼角微微眯起,嘴角帶笑,臉頰微暈,紅潮一線,一側笑渦,霞光蕩漾。
葉離情晃了晃神。
“你這是做什麼,我看這幾日醫館面前都放滿了胭脂水粉。”葉離情移開視線,轉移話題地捏起一根沒見過的草藥。
“我想做些有藥性的胭脂水粉。”她眨眨眼。
“一般的胭脂水粉都有大量的銅鉛,不少人會因此臉上起疹子,若是用溫和點的藥物研製出胭脂水粉,可能就沒這個顧慮了。”
“若是做成功了,還能給玄明堂來點收益。”
“有生意嘛?”
“本來是沒有的,後來借著舒溫兩家準備議親的消息,稍微買了一點出去。”她嘟囔著,強調著,“不過回購的人還是很多的。”
舒雲宜突然起身,靠近葉離情,把臉湊得她極近。
“你看看,我新做的粉團,塗起來好看嗎?”
她笑眼彎彎,觸手可及。
作者有話要說:也算另類掉馬
第31章 被迫入府意外傷
舒雲宜剛剛送走一個病人,就看到葉離情要出門。
“草藥整理好了嗎?”舒雲宜抬頭問道。
葉離情懶洋洋地揮了揮笛子:“有事。”
自從公佈了自己的身份,葉離情簡直是三五六不著家的典範。
以前出門還藉口買東西,給她帶吃的,現在通通有事就把人打發走了。
舒雲宜皺著一張臉,看著她消失在自己面前。
葉娘子,好過分。
葉離情出了小巷就戴上帽子,轉了幾個彎,進了一個小巷中去。
進入小巷時,眼尖地發現有一輛紅梅圖案的馬車進入玄明堂所在的巷道裡。
“找人盯著玄明堂。”葉離情進入一間屋子時,對著門口蹲坐的瘦弱乞丐吩咐道。
角落裡乞丐和他對視一眼,捧著破碗離開了。
“葉統領在鐵甲騎的掩護下,借著商船回劍南道。”
“南邊戰線如今在盤江僵持,溫如徐已經帶著紅衣衛昨夜到達。”
“官家昨日召見了太子,太子回來又關禁閉了,動靜極大,太傅入宮求情未遂。”
“我們的人已經全部撤離據點,散落京都各處,昨日張統領帶了一隊人馬出了京都作為後手。”
葉離情臉色平靜地坐在椅子上,手中的笛子擱在桌面,看不清心緒波動。
“嗯。讓我們的人撤出南方戰線。”葉離情淡淡說道,“若是被發現了便按規矩來。”
說話的壯漢跪伏在地上,渾身一震,低頭應下。
“那批草藥下落如何?”
“屬下無能,番海把草藥全部帶走後,直接入宮了。”
壯漢嚇得臉色慘白。
“皇宮?”葉離情笑,眸間卻是不帶笑意,“去仔細查一下當日叫我們收購草藥的人是誰?”
“仔細查。”他一字一字地強調著。
“把這片草藥的前應後果都差清查。”
“是!”
“世子。”門口傳來一個低啞的聲音。
是剛才那個乞丐。
“太師府在玄明堂鬧事,舒三娘子被人帶走了。”
葉離情臉色一變。
太師和太傅不和多年,三日前還因為御史大夫章如生該不該滿門抄斬一事,當朝發生爭執,鬧得官家大發雷霆。
舒雲宜因為治過太傅多次,前幾日太傅還特意來玄明堂,在一灘渾水的京都,本就隱隱和太傅夠上瓜葛。
再加上舒家牆頭草一般搖擺不定,溫家若有若無的態度,這些都會讓毫不知情的舒雲宜陷入被動狀態。
太師又是出了名的小心眼,睚眥必報。
“什麼時候走的。”葉離情皺眉問道。
“半炷香前。”
葉離情陷入沉默。
他今日出門是有個重要的事情要做的。
太傅今日要去參加百花宴,百花宴又稱學士宴,是太傅難得身邊沒有黑衣衛的時候。
而他今日要做的就是去見他。
他來京都作為質子,也是因為太傅。
男扮女裝,淹沒于人群也是為了減少不必要的爭鬥,平安見到太傅。
“太傅如今到哪了。”他冷靜片刻後問道。
“剛剛出發,戴鎮親自領隊。”壯漢說道,“一炷香大概就會到今日百花宴的吳瓊院。”
葉離情手指搭在桌子上的竹笛上,手指輕攆著竹笛上稍顯斑駁的痕跡。
屋內靜寂無聲。
“你親自帶人去太師府看著,紂恩在這裡等著,我自己去找太傅。”
“不可。”異口同聲的聲音響起。
“世子獨自一人去見太傅太危險了。”
“讓紂恩陪您一起去吧。”
兩人著急地勸說著。
“不必了。”葉離情帶上紗帽,冷冷說道,“事不宜遲。”
“務必保護好三娘子。”出門前,葉離情的視線落在乞丐身上,冷冷不帶一絲笑意。
乞丐渾身一顫。
舒雲宜是被人強架著送進太師袁斐的。
袁府世代貴勳,源遠可以和溫家媲美,算得上大堯難得的高門貴族,傳到袁太師這一代,卻只剩下一個女兒。
女兒袁秀從小就愛舞刀弄槍,是個大大咧咧的性子。
太師寵得厲害,袁秀成了京都一霸,最是霸道的性子。
舒雲宜在舒家的時候也只是遠遠見過一面,按理是不認識這位元袁家大娘子的。
所以對今日的遭遇也是一頭霧水。
“你們到底要幹嘛。”她扭頭問著明顯是頭頭的僕人。
僕人不說話,繼續加快腳步走著。
舒雲宜坐在小轎上,抱著藥箱子,眉頭皺得緊緊的。
一行人很快來到一個水榭邊上,亭臺樓閣,江南水鄉的溫柔繾綣——徐閣。
“舒三娘子到了。”僕人扣了扣門。
大門很快就被人打開,出來一個丫鬟模樣的人。
“進來吧。”那人掃了一眼舒雲宜一眼,不屑說道。
舒雲宜莫名被人放了下來,跟著丫鬟入了內院。
“大娘子,人來了。”丫鬟站在門簾後低聲說道。
“讓她給我滾進來。”裡面傳來一聲怒叱聲。
舒雲宜一頭霧水地走了進來,首先看到的是一張紅腫的臉,頓時一驚。
“看什麼,還不是你的東西害得我,你妹妹說你是狐媚子,我之前還不信,現在我知道了,你就是要害我,溫哥哥不在你就要害我,溫哥哥怎麼會喜歡你這種人。”
她一邊罵一邊哭,因為激動,一張臉越發通紅,臉上的疙瘩也越發明顯。
舒雲宜聽懵了,不得不說道:“袁娘子再說什麼,你並未來回春堂開過藥啊。”
她耐心性子認真說道。
袁秀觸不及防地把矮凳上的東西朝著她扔過去。
舒雲宜躲避不及,被鐵盒子直接被砸了腦袋。
她腦袋一疼,摸了摸腦袋,只覺得生疼,還有些血絲。
“你,你怎麼不躲啊。”袁秀沒想到動靜這麼大,噌的一下站起來。
舒雲宜心中醞著一團火,低著頭看著地下的東西,不理她。
是一盒水粉。
她覺得有些眼熟,蹲/下/身仔細看了一眼,又捏了一點碎粉聞了聞。
是自己做的的草藥水粉。
她臉上的神情一下就嚴肅起來。
“袁娘子的臉是因為塗了這個嗎?”舒雲宜捂著腦袋,面無表情地問著。
“明知故問。”她冷哼一聲,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袁娘子並未來過我店裡買東西。”
“我叫別人帶的不行嗎!”她瞪眼,怒視著她。
“自然可以,可是那人沒與你說,塗這些水粉有禁忌嗎。”
“忌對白術、白芷、白及、白蘞、白芍、白茯苓、白珍珠過敏之人,忌對蜂蜜、牛奶過敏者。”
舒雲宜慢條斯理地看著她:“袁娘子一看便是過敏了。”
袁娘子一臉張陰沉下來。
“我家娘子對奶過敏,自小不能吃,不能碰。”一旁的丫鬟解釋著。
舒雲宜點點頭。
“那我開點藥,袁娘子先服用三日,之後幾日不能塗抹胭脂水粉,養養便好了,若是奇癢難耐,也不可抓撓。”
袁秀冷笑:“我已經請自家大夫看了,要你這個三腳貓看什麼。”
舒雲宜嘴角緊抿,冷冷說道:“那袁娘子今日找我做什麼。”
“出氣啊,看著就來氣,滾滾滾。”
“你妹妹說的沒錯,你果然是個表裡不一的壞人。”她嗤笑著,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給我趕出去。”
舒雲宜氣得扭頭就走。
她捂著腦袋,越走越氣,走過一個拐彎口,不曾想直接撞到人。
她疼得臉色一白,齜牙咧嘴。
“你怎麼受傷了。”
她的手被人握住,頭頂上傳來葉離情冰冷的聲音。
舒雲宜一愣,抬頭看著她。
“你怎麼進的袁府啊!”她扭頭看了看,確實還在袁府花園中。
“你怎麼流血了!”她看到舒雲宜手指上沾著的血跡,臉色一變。
“沒事,小屁孩就凶得很。”
她拿下來看了看手指,發現手指上染了點血,不在意地說著。
混世大魔王袁秀在京都威名赫赫,便是公主縣主都不放在眼裡。
雖然袁秀去年已經及笄,但這種性格在她眼中都是還沒長大的人
依她的脾氣,今日沒把她打一頓,已經是克制了。
葉離情日光下的一張臉幾乎能凍出冰渣來,眉宇間帶著煞氣,淺色的眸子斂著寒光,令人膽寒。
第32章 河道遇險身世漏
“不痛的,就是磕了一點,看上去有點嚴重。”舒雲宜拍了拍她的胳膊,安慰著。
葉離情冷著一張臉,背著藥箱子沒說話。
“說起來,你怎麼在太師府啊。”她轉移話題,好奇地問著。
“你不是出去了嗎?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你是怎麼進來的,怎麼好像沒人發現一樣。”
“你是不是擔心我啊。”
舒雲宜一邊說,一邊得意的笑。
“翻牆進來的。”葉離情的視線從她額頭一閃而過,壓下一點戾氣,隨意說道。
“翻牆!”她驚訝地說著,“太師府的牆這麼高,而且不是有護衛嗎?”
葉離情呲笑一聲,不屑一顧。
舒雲宜冷靜地哦了一聲。
忘記葉娘子是個高手這個事情了。
“你今天出門的事情辦好啦嗎?”
“出了點狀況。”
葉離情眉心蹙起,顯得格外不快。
“這樣啊。”舒雲宜敏銳察覺到她心情不好,訕訕地不說話。
兩人順著河道邊上的樹蔭下,沉默地走著。
過了午時,天氣卻依舊炎熱,柳樹打著卷,路邊的野花野草也都焉噠噠的,原本碧波蕩漾的護城河都靜悄悄的。
街上人煙稀少,不少人都躲在陰涼處乘涼,倒是幾家酒樓的雅間偶爾能冒出頭來。
葉離情視線一掃,突然皺了皺眉,重新把帽子帶了上去。
“怎麼了?”舒雲宜耳朵一動,突然警覺。
“沒什麼,有點曬。”她甕著嗓子說道。
舒雲宜往四周看了看,驀然發現不遠處富貴樓雅間的窗戶裡好似有幾個人影。
“別看了,走。”葉離情的手按在她的腦袋上,強勢地把她的腦袋轉回來。
舒雲宜嘟囔了一句,拉著葉離情的袖子,快步走遠了。
“舒家最近可有什麼消息?”富貴樓上,身著月白色金絲滾邊薄裳的男子收回視線,漫不經心地問道。
他身後站著的正是太子率府右衛軍魏萊將軍。
“回稟殿下,最大的事情莫過於原本要和溫家的定情,因為溫大郎君出征南邊戰事,侯爺夫人和溫夫人商議把親事停了下來。”
魏萊不屑地說著。
“與舒雲宜?”太子饒有興致地問著。
“自然。”
“溫家主動的?”
“是,溫夫人親自上門說的,溫夫人前腳走後腳侯爺夫人就張羅了。”
“不過說來也奇怪,親事暫停的事情,侯爺夫人也很積極。”
太子捏著手中的酒杯,半斂著眉,沉思片刻,笑著搖了搖頭。
“是奇怪,舒長卿見著好處不撒嘴的性子,竟然會輕易放棄與溫家的婚事,去查一下舒家。”
魏萊抱拳稱是。
“舒三娘子為何不回府,你可知道。”
魏萊搖了搖頭。
“她身後那個高高的女子是誰?”
“據說是劍南道逃難來的人,之前和溫郎君發生過衝突。”
太子挑了挑眉,似笑非笑:“言德怎麼會和女子起衝突。”
“那名女子出了名的兇悍,想必是兩人有了摩擦。”魏萊響起京中傳聞,解釋著。
“這女子名叫葉離情,乃是江南道軍戶出生,之前就和舒家人發生過兩次衝突,後來在陳三一事中,是他最後找到的陳黃。”
“是她。”太子驚訝,“那事和太傅沒關係?”
“沒有。”
“倒是有個能人。”他笑,眼角卻是冰冷一片,“又是姓葉。”
“當真是和姓葉的人衝突不成。”
他手中的酒杯砰得一聲碎在手心。
碎片落在地板上,發出銀白冷光。
雅間內的人瞬間跪了下去。
“太子息怒,如今京都都已布下我們的眼線,只要世子一出現,立刻就能知道。”魏萊低聲勸慰著。
太子不說話,半闔著眼。
“這麼久沒消息,說明他已經藏得很嚴密了,我們必須要主動出擊,逼他正大光明地出現。”
炎熱的夏天,魏萊背後卻是生生鬧出一點冷汗。
“這個舒雲宜有點意思,過來。”太子招手,在魏萊耳邊低語幾句。
被人惦記的舒雲宜終於離開熱鬧的街道,松了一口氣。
“你怎麼把我還慌張。”葉離情饒有興趣地問著。
舒雲宜捂著嘴,小聲說道:“還不是因為你,你為何要讓河運漲價啊,這幾日我生怕你被人套麻袋了。”
葉離情低頭看著她小心翼翼的樣子。
“水漲船高,價高者得,應該也是沒問題的吧。”葉離情漫不經心地說著。
舒雲宜歎氣:“有的,道義上太過混蛋了,不過如今民生多艱,你的船漲上去了,普通百姓的小船生意應該還不錯。”
“我不過是個看病的,我也不懂這些彎彎道道,只希望這個夏季能平安度過。”
她彎下腰,在河道邊上的巨石角落中撿起一朵青色的小花。
“給你的。”她笑眯眯地說著。
“和你的笛子很配呢。”她伸手把花插在葉離情腰間的笛子口中,滿意地點點頭。
細嫩的小花迎風而動,嬌豔富有生命力。
葉離情的指尖落在嬌弱的花瓣上,一時間失了神。
“走吧,我想吃冰粉和糕點,我們先……啊。”
舒雲宜向前走著,突然從小巷中竄出一隻貓,對著舒雲宜直接撞了過去。
她躲閃不及,向後退去,竟然直接一崴腳,跌入到河道中。
葉離情臉色大變,想也不想直接跳了下去。
舒雲宜恐水,一入水就根本浮不起來,混亂中掉入河中,瞬間沒了分寸。
眼睛鼻子到處都是瘋狂擁擠進來的水,不能呼吸的窒息感讓她難受地撲騰起來,意識很快就隨著不斷減少的空氣而消失。
她逐漸模糊視線,沒了意識,順著河流下沉。
在一道微弱視線中,她看到有人沖著她遊了過來。
有人伸手把她抱在懷裡,一股熟悉的味道悄然湧入她鼻尖。
她緊緊抓著葉離情的衣襟,尖銳的指甲嵌入肉中,才讓她清醒過來。
——是前世在大火中,她最後聞到的味道。
葉離情感受到她的躁動,把人緊緊箍在懷中。
兩人破水而出的那一刻,日光落在舒雲宜的眼皮上,讓她瞬間醒神。
“你,你是不是……”她睜著一雙濕漉漉的眼,急促地問著。
“魏萊救人。”
岸邊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
舒雲宜閉上嘴。
“掩護我。”葉離情貼著她耳朵,雙手扶著她腰,繞到她身後,小聲說道。
舒雲宜心思一震。
“你,你別過來,我上的來。”舒雲宜把葉離情擋住,驚慌失措地喊著。
“這岸很高。”岸邊上的人高高在上地注視著她們。
“男女有別,我上的來。”舒雲宜感覺到那股令人惱怒的視線,心中不悅,板著小臉,冷笑道,“太子殿下。”
“三娘子果然冰雪聰明。”
太子聞言,搖了搖頭,後退一步,淡淡說道:“魏萊,把東西放下。”
魏萊把繩子系在樹幹上,又放下兩件衣服,這才隨著太子一起背對著她們。
葉離情摟著她的腰,輕點水面,一躍而上,把地上的紗帽順手一帶,眨眼就帶著舒雲宜消失在河道上。
“殿下!”魏萊回神一扭頭,就看到後面空無一人,以及還未遠去的背影。
“這個身法……”
太子扭頭,眯了眯眼。
“劍南軍。”
作者有話要說:掉皮倒計時!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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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小基友的文《我是病嬌兄長的良藥(重生)》
國公府的禾姑娘重生了。
重活一世,若禾決心要阻止宋梁成造反殞命。畢竟兄妹一場,自己也能背靠大樹好乘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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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梁成抬手覆上柔軟的面頰,在她眉心落下一吻,“丫頭,該叫相公。”
第33章 飛簷走壁學藝難
“我有點暈。”
舒雲宜整個人埋在葉離情肩膀上,半眯著眼,看著驟然收納在自己眼中的京都。
高屋建瓴,紅杏薔薇,富麗堂皇的衡門,窸窸窣窣的人群,所有的一切都清晰而直觀地落在她眼中。
雲收霧辟,萬里天空碧,臨風而去的快/感,讓她把之前的鬱悶一掃而空。
就是有點暈。
她忍不住戳了戳葉離情的肩膀。
葉離情停下腳步,一個轉身落在一條小巷中,順手把別人院中的衣服摘了出來。
“哎,你怎麼拿人東西。”舒雲宜皺著臉。
葉離情面無表情,左手把衣服往她身上一批,右手扔出一錠銀子。
“哎,這也太多了點。”舒雲宜又心疼。
“閉嘴。”
“哦。”
舒雲宜裹著衣服,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
“你認識太子殿下?”
不然何必落荒而逃,簡直狼狽。
“你也認識太子殿下?”葉離情皺眉。
舒雲宜搖了搖頭:“我不認識啊。”
“我就是認識那個煩人的魏萊,我之前被侯爺拉去給太傅看病的時候,就他話最多。”
“我聽說魏萊是太子的貼身護衛,往上推能讓他保護的也就是皇族眾人,官家子嗣不豐,和這個年紀的也就只有太子了。”
她慢吞吞地說著,說起那兩人就不高興地皺著眉。
“認識一點,太子身邊有一良娣,乃是江南槽幫幫主幼女,與我們素有瓜葛。”
葉離情見舒雲宜渾身濕漉漉的,頭髮粘著臉,可憐兮兮的模樣。
舒雲宜倒是不在意,站在陽光下曬著太陽,一臉認真地說著:“所以你出門真的會被人套麻袋啊。”
可以說非常抓得住問題的關鍵了。
葉離情張了張嘴又沒說話。
“等會就有人送衣服來了。”她訕訕地轉移話題。
“咦,江南槽幫幫主的女兒也可以送進東宮嗎?”舒雲宜好奇地問著,“我以為東宮裡的人都是世家貴女。”
“借著名目就送進來了。”葉離情不願多說,“都是噁心人的事,你不用多想。”
說話間,有一個乞丐捧著兩件衣服跑了進來。
葉離情把她帶入一間空蕩蕩的屋子裡,把衣服扔給她:“趕緊換衣服,不要著涼了。”
“你不和我一起換嗎?”舒雲宜看著拎著衣服要走的人,出聲攔著。
“我去隔壁。”葉離情淡淡說道。
“不用啊,這樣很容易被發現啊。”她一邊解開腰帶,一邊說道,“一起換的話,等會跑得時候也跑的快一點。”
“畢竟我們現在是做賊啊。”
葉離情背對著她,聽著身後衣裙摩擦的聲音,耳朵不經意紅了起來,輕聲嘖了一下。
“不會被發現的。”
舒雲宜看著忙不迭逃出去的人,疑惑地眨眨眼。
等舒雲宜換好衣服,出門就看到葉離情站在院子中間,大大咧咧的架勢,格外囂張。
“快走,小心被發現了。”她躡手躡腳地靠近她。
葉離情看著穿著一身粉色衣裙的人,明豔的顏色讓她落在日光下的眉目越發清晰。
“怎麼了?我好久沒穿這麼複雜的衣服了,你這衣服哪裡來的。”舒雲宜扯了扯裙擺,不好意思地問著。
“沒什麼,走吧。”她身後攬住舒雲宜的腰,足尖一點,幾個起落間至今進入玄明堂的內院。
舒雲宜眼睛睜大,忍不住露出幾絲興奮之色。
“我也可以學武嗎?”她眼睛亮晶晶地問著葉離情。
葉離情搖了搖頭。
“年紀大了,而且骨骼不合適。”
舒雲宜沮喪地低下頭。
“不過學些暗器還是可以的。”
她見人如此低落,便又乾巴巴地補充道。
“可以可以,什麼時候教呢。”舒雲宜忍不住靠近他,突然又聞到那股若有若無的香味,心思一震。
“你用的是什麼香粉啊,好香啊。”她狀似不在意地問道。
葉離情皺眉,抬手聞了聞。
“我沒用這個東西!”
“不可能,明明就有香味。”舒雲宜揪著她袖子。
“沒有,誰用這些東西。”她一臉嫌棄。
“明明有的。”舒雲宜忍不住湊近她聞了聞。
細軟還未全幹的頭髮觸不及防地落在葉離情視線中,水汽混著日光的躁意莫名湧入鼻尖,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之色。
葉離情忍不住扶住她的肩膀,往後退了一步。
“沒有,大概是你衣服上的味道。”他解釋著。
舒雲宜眨眨眼,看出她的抗拒,也沒有繼續問著。
“三娘子你總算回來了。”張嬸一見她就急忙跑來。
“怎麼了?”舒雲宜心中咯噔一下。
“有人來鬧事,非說我們買的水粉不行,砸了好多水粉,還搬了個板凳坐在門口吆喝呢。”
舒雲宜和葉離情對視一眼。
“我去看看。”舒雲宜說。
“先去報官,然後把人趕出去。”葉離情攔住她,“都是些混混,去了有什麼意義。”
“明顯是有備而來,你親自去解釋反而越弄越亂。”她解釋著。
“你這醫館裡都是老弱病殘,應該找些護衛來。”
她看了一圈沒看到年輕力壯的人,只好自己帶著紗帽出門了。
舒雲宜跟在她後面,苦哈哈地說道:“等子苓這趟回來,我們還有餘錢就去雇幾個。”
葉離情被迎面撲來的窮酸氣嗆了一聲:“不用,我過幾日讓人來學藝,其中就有幾個年輕男子。”
“你包吃包住就行,我發工錢。”
她補充道。
舒雲宜眼睛一亮。
現在她最多的就是房子了。
按理可以把空余的房子租出去生財的。
可一方面她還想開個醫學,所以需要留個位置,另一方面,老師不太願意讓別人入住,這才把這麼多空余的房子都閒置下來。
所以玄明堂看上去既有錢,實際上還是那個窮得一文錢恨不得掰開兩個用的地方。
兩人來到前堂就看到有幾個混混模樣的人坐在門口,一臉無賴地大聲吆喝著。
“各位看看啊,這家店買的東西把人家小娘子的臉弄壞了,好好的醫館轉行做起了胭脂水粉,這不是坑人嗎。”
“就是就是,小娘子的臉都金貴啊,這要是壞了,以後誰負責啊。”
“罷了罷了,開這家店的小娘子也是有本事得很,一邊勾搭著溫家,一邊還留在舒家呢,嘖嘖……啊。”
一顆小石頭滴溜溜地滾落在地上,好似無事發生。
右邊的小混混突然捂著嘴尖叫起來,手指滲出血來。
只見他呸的一聲,突出一顆牙齒來。
舒雲宜眼珠子往葉離情身上看去,見她鎮定自若地站著,絲毫沒有把人牙齒打掉的慌張。
果不其然是心狠手辣賽西施。
“是誰是誰!”那人一嘴血的怒駡著。
玄明堂眾人面面相覷,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所以說不能亂說話,不然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舒雲宜慢吞吞地從櫃檯後轉出來說道。
“等會再胡說可能就不是掉一顆牙了。”
“胡說八道,明明是你們自己弄的東西有問題。”另一個混混叫囂著。
“我的東西賣的規規矩矩,使用禁忌和不宜使用都寫的清清楚楚,絕不會出問題的。”
“可別人的臉確實是毀了啊,太師府的小霸王你也跟惹,遲早要你好看。”
“你是袁秀找來的。”
“自然。”
“哦,袁娘子雖然性格差了點,但有一點卻是不錯的。”舒雲宜慢條斯理地說著,“敢借著她的名聲做壞事。”
“她會把你扒皮抽筋,斷手削足的。”
舒雲宜用手在脖子上抹了一下。
“哼,誰騙你。”有個混混冷笑。
“沒關係,是不是騙我很快就知道了,我已經報官了。”
舒雲宜笑了笑:“是非曲直,總要有個說話。”
混混臉色一變,也不知是誰喊了句:“官差來了。”
兩人連忙相扶著跑了。
“不會真的是太師府的那個混世大魔王找的人吧。”
張嬸憂心忡忡。
“不會,她的性子可不是能弄出這個事情的人。”舒雲宜搖了搖頭。
“能當場打你,絕對不會背後出手,也算得上是一種光明磊落。”
“那你覺得是誰?”葉離情問。
舒雲宜歪著腦袋想了想:“不知道是誰把水粉給袁秀的。”
葉離情隔著薄紗和她對視一眼。
“那人一定明白袁秀對奶過敏,卻又沒告訴她。”
葉離情淡淡說道。
“故意的。”
舒雲宜點點頭。
就是不知道是針對袁秀還是她。
作者有話要說:遊戲真好玩,綜藝真好看,夜宵真好吃TAT
第34章 門前冷落回春鬧
舒雲宜坐在櫃檯上,百無聊賴地看著教著陳黃識字。
陳黃是個勤奮又刻苦的小孩。
半個月的時候,一本三字經如今能磕磕巴巴全都讀下來了。
“可以了,去和妹妹一起玩吧。”舒雲宜教完最後一個字,拍了拍他腦袋,笑眯眯地說著。
陳黃抱著三字經跳下凳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謝謝姐姐。”
“乖。”舒雲宜笑得睫毛彎彎,摸出一塊糖果遞到他手中,“吃吧。”
陳黃臉色一紅,擺了擺手,小大人地說道:“我是大人了。”
“嗯,大人吃糖也沒事的。子苓哥哥還每天都要吃糖呢。”
陳黃瞪大眼睛。
“去玩吧。”舒雲宜揮了揮手。
陳黃捧著糖果興高采烈地走了。
“對了,我早上看到葉姐姐在跟一個大乞丐說話。”陳黃趴在門口小心翼翼地說著。
舒雲宜從書中抬起頭來,疑惑地問道:“在哪?”
“就在我們隔壁的小巷子裡。”陳黃皺著眉,“那個乞丐好奇怪,右手好像彎的。”
舒雲宜抬頭想了想,前幾日給她送衣服的那個乞丐好像手臂也不太行。
“沒事,是葉娘子的朋友。”舒雲宜解釋道。
陳黃眨眨眼。
“還有事情嗎?”舒雲宜柔聲問道。
陳黃小小的身子躲在門後,就露出一個黝黑稚嫩的臉:“葉姐姐是不是很厲害啊。”
舒雲宜點點頭。
“那天她來救我的時候,好多人圍著她。”
“都是又高又大的男子。”
“而且葉姐姐力氣好大,一隻手就把我和妹妹從洞穴里拉出來了。”
他嚮往的說著,“好厲害啊。”
“她突然出現的時候,好像話本裡從天而降的大俠。”
舒雲宜笑。
“她自幼習武自然是厲害的,你若是想要學武,不如有空去磨磨她。”
陳黃捂著嘴,眼珠子轉了轉。
“還不去看你妹妹,葉娘子忙得很,哪有空教你這個小蘿蔔頭。”張嬸從後面拍了拍他腦袋。
陳黃捂著嘴,點點頭,一蹦一跳地走了。
“三娘子這般給葉娘子找事情做,葉娘子可要不高興了。”張嬸笑說道。
“誰叫她整日都不在,中午多沒回來吃飯。”舒雲宜笑。
“葉娘子一看便是做大事的人,忙得很。”張嬸把藥櫃檯子擦了一遍。
“不過說起來,我第一次看葉娘子還以為是男子呢。”
“倒也不是因為高,就是一種感覺。”
“哪怕她是笑著的,也感覺是個不好惹的人。”
舒雲宜想起葉離情光明正大跟著她入了玄明堂的事情,不由噗呲一聲笑起來。
張嬸突然歎氣:“算了算了,都是老婆子年紀大了,眼睛花了。”
“不過這幾日的生意差了不少,還好不需要再交房租,不然又要頭疼了。”
“沒事的,等案子判下來就好了。”
舒雲宜安慰著她。
“上次那個案子,衙門為什麼還不貼公告,明明和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三娘子還大晚上出門給人看病,吃力不討好。”
陳三的案子,京都令至今沒有給出正式的回復,倒是衙門裡的人說起來都說和玄明堂無關。
舒雲宜也跟著歎氣:“我也不知道,催了好幾次了,都把我打發走了。”
“這些官老爺子就知道拿錢不幹活。”張嬸淬了一聲,憤憤不平。
“你們這幾天也休息一下。等子苓回來便開義診了,到時候忙得很,現在大家都趁機玩幾天。”
“玩什麼,心可是會玩散的。”張嬸勤勞地櫃子擦得乾乾淨淨,滿意地點點頭。
“葉娘子說得對,我們堂裡應該早點男的來,不然以後碰到一些鬧事的,我們幫不上忙,總不能次次讓娘子出面。”
張嬸坐在矮凳上,一邊擦著櫃壁,一邊碎碎念著。
小藥童躡手躡腳地跳下高凳椅,舉起手來,得意地說道:“等我長大了,我來保護三娘子。”
“小蘿蔔還沒櫃子高,一邊去,說起來三娘子教你們讀書,多好的機會,還不知道去讀書,趕緊去讀書,這裡我看著。”
張嬸無法生育小孩,是以對玄明堂裡的小孩都當自己的小孩一樣,又是嚴厲又是慈愛。
小藥童吐了吐舌頭,忙不迭地跑了,卻是朝著外面的方向。
張嬸搖了搖頭:“學了一年多了,還不如陳黃呢。”
“這一直沒生意也不是辦法,不過還好那兩個挨千刀的小混混沒來。”張嬸摸著抹布,氣得直歎氣。
舒雲宜也皺眉。
玄明堂根基不深,一連兩次被人鬧事,趕走了不少客人。
今日開門到現在只來了三個人。
日光落在玄明堂空蕩的大堂上,沒多久就聽到不遠處有敲鑼打鼓的聲音。
張嬸好奇地走出去看看,沒多久就怒氣衝衝地回來了。
“回春堂好歹也是京都大店,如此不要臉,學了三娘子的想法,今日開始擺攤賣水粉了。”
小藥童也怒氣衝衝地跑過來:“他們好過分,還支起帳子說童叟無欺,今日問診免費送水粉,絕不會出錯。”
外面的動靜越來越大了,舒雲宜推開窗戶看去,就見回春堂的門口圍滿了人。
這場活動大概預熱依舊,沒多久麻生街上便都是馬車。
“小偷!”小藥童氣急。
“回去讀書,小孩子這麼大戾氣做什麼。”舒雲宜放下窗戶,淡淡說道,“張嬸,把小花抱下去。”
“我不去,我去把他們攤子掀了。”
張嬸見舒雲宜臉色平靜,皺了皺眉,連忙把喋喋不休的小藥童抱回內堂。
舒雲宜心緒平靜地翻看著醫術。
前世,她深知沒有能力保護好自己,這才一直蜷縮在舒家的庇護下,可到最後卻是舒家親自拋棄了她。
可如今她自己掀開了那層庇護,雖然求了一個自在,但也明白很多東西她是護不住的。
這些胭脂水粉只是一個開端。
雖然心中告訴自己無數次,可事情還是突然發生的時候,她還是無力地歎了一口氣。
“三娘子歎什麼氣。”門口傳來一個笑臉盈盈的笑聲。
舒雲宜抬頭,就看到綠懷俏生生的站在這裡。
“你怎麼來了?”舒雲宜皺眉。
“回春堂幾日前就給我們侯爺遞了帖子,說是今日自家藥堂做的凝脂膏和雪輝丸好了,四娘子便來捧場一下。”
綠懷笑臉盈盈地說著。
舒雲宜點點頭,不置一詞。
“這是四娘子叫我來送給三娘子的。”綠懷從身後的丫鬟中拿出一盒烏木盒子和一小個瓷瓶。
舒雲宜臉色微變。
“三娘子差點毀了崔娘子的臉,多虧了崔娘子脾氣好,不計較,不然定是要玄明堂好看的。”
“不過四娘子畢竟初學醫術,學藝不精也不可怕,這些東西三娘子借花獻佛,希望四娘子可以拿去仔細看看。”
“也別丟了舒家的臉。”
她盈盈上前,把手中的兩樣東西放到舒雲宜的案桌前。
“三娘子別急著生氣。”綠懷按住舒雲宜的手,笑臉盈盈,恭恭敬敬地說著。
“回春堂畢竟是百年老店,三娘子拿著本醫術就敢開藥店,也是勇氣可嘉。”
“玄明堂作為一個晚輩,像長輩學習不可恥。”
她的手指用力壓在舒雲宜的手上,尖銳的指甲磕在那雙白皙的手背上,露出一點鮮紅的痕跡。
可她依舊笑臉盈盈,哪怕神情不甚恭敬。
“所以現在長輩為老不尊,也要我多加學習。”
“三娘子想岔了,這不是為老不尊,這是技不如人,是精心準備,而且輸了便是輸了,結果如此,天意難為。”
綠懷慢條斯理地說著。
舒雲宜緊抿著唇,手指一動,甩開她的手。
“道不同不相為謀,出去。”
她冷淡說道。
綠懷笑。
“三娘子何必和舒家倔呢,三娘子一出生便比常人多了一點機會,按理好好抓住才是,如今這個機會落在四娘子手中,四娘子可是不撒手呢。”
“就像你一樣?”
舒雲宜注視著她。
“不敢和四娘子攀比,只是我聽說夫人如今正在給四娘子議親呢,只是物件一直把不准。”
“三娘子覺得溫家的好事會不會落到四娘子頭上。”
舒雲宜冷笑。
“與我何干。”
“啞叔送人出去。”
早早等在一旁的啞叔拿著棍子要把人掃出去。
綠懷狼狽躲避的時候,站在門口高聲喊著。
“雖說崔娘子的臉因為三娘子的藥弄壞了,但三娘子也不必多慮,回春堂的大夫妙手回春早就把人治好了。”
“這水粉好得很,三娘子不要介懷。”
這聲音格外得大,即使街上熱鬧非凡,卻還是成功地讓空氣倏地安靜了片刻。
人人都把注意力放在玄明堂門前,看到狼狽的丫鬟,兇狠的啞叔,以及面無表情的舒雲宜。
原來她送藥就是為了剛才那句話。
“水粉這種東西因人而異,秀秀的事情如何能全賴到三娘子頭上。”一輛繡著牡丹花紋的馬車停在玄明堂面前。
綠懷臉色大變,連忙下跪。
第35章 貴人撐腰諸事顯
這輛馬車一出現在麻生街,路上所有馬車都停在原處,目送它遠去。
漆黑的帷布上繡著純白色牡丹,黑布在日光下閃著金光,牡丹嬌豔欲滴,富麗堂皇。
高調到令人移不開眼。
舒雲宜倏地一驚,立馬起身。
“溫夫人。”她站在馬車前看著被人扶下來的人,行禮問安。
“你我何須如此多禮。”她上前親自扶起舒雲宜。
溫夫人原名顏晝,乃是安平縣主獨女。
一出生就被封為安陽郡君,七歲和溫家嫡長子定親,十八歲出嫁,生下嫡長女溫寰,嫡長子溫如徐,如今個個都是人中龍鳳。
可以說從一出生就是順風順水,是京都人人傾羨的物件。
從生到死一生尊貴。
麻生街倏地一靜,緊接著不少馬車都調轉方向朝著玄明堂走來。
原本冷清的玄明堂瞬間熱鬧起來。
綠懷臉色微變,順著人群正打算溜出去,就見有幾個小乞丐不著神色把她圍住。
她臉色一變。
“你這手素來巧,我聽聞你做了些胭脂水粉,特來看看。”
溫夫人巧笑嫣兮地牽著她的手入了大堂。
張嬸機靈,很快就把收起來的胭脂水粉拿了出來,一件件排開,把幾樣模樣特別出彩放在最前面。
“盒子倒是精緻,這個花樣奇特,還有一面小鏡子啊。”溫夫人捧著水粉盒子,驚奇地說著。
“若是外出的時候,拿出水粉盒子就可以簡單上妝了。”舒雲宜解釋道。
這想法是葉離情提出來的。
她走南闖北多年,又和外邦遠海之外的人做過生意,見解獨到。
連這些鏡子的安裝都是她搭的線。
“這鏡子可是海外之物,京都難尋,你是哪來的。”溫夫人慧眼如炬,一眼就認了出來。
舒雲宜眨眨眼沒說話。
葉離情沒說過這事,一時間她也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可是你身邊的那個葉娘子幫你弄的。”
溫夫人素來是個心細聰慧的,又和她相處多年,看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麼。
舒雲宜身邊多了個葉娘子不是稀奇事。
他兒子甚至還大費周章去查此人,帶兵南下的時候甚至還特意去見了她。
是個人物,能把性格沉穩的言德氣得回家生悶氣。
舒雲宜還是眨眨眼沒說話。
“你每次想撒謊卻不知道說什麼的時候,都是這樣的。”
她笑著拍了拍舒雲宜的手,言行態度頗為寵溺。
門口圍觀的人皆是心有異色。
原本舒家停了議親之事,眾人都以為舒雲宜要完了,是徹底和溫家無緣。
可今日一見溫夫人反應,頓時搖擺起了心思。
若是舒家沒被拋棄,搭上一個舒家可比一個溫家要容易多了。
“姐姐,溫夫人。”門口傳來舒雲柳嬌滴滴的聲音。
舒雲宜看著特意打扮了一番的人,粉色衣裙,金簪玉飾,裙擺繡著荷葉擺,走動間搖曳生姿。
眾人的神情略有些微妙。
四娘子這身衣服,乍一看和以前的舒雲宜格外相似,從頭到尾一絲不差。
她們的視線又落到如今穿著樸素的三娘子身上。
簡單素雅的青衣,頭髮只用一根銀簪挽著,面容乾乾淨淨,不著粉黛。
可即便如此,三娘子依舊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緻骨血勻,一等一的美人骨。
“四娘子。”舒雲宜收了笑,淡淡開口。
“原來溫夫人也在這裡啊。”舒雲柳姿態嬌俏,見到溫夫人就俏生生地行禮問號。
溫夫人面帶笑容地點了點頭,態度明顯冷淡了一些。
舒雲柳依舊是笑臉盈盈,一派天真嬌俏。
“怪不得全京都的人都要誇夫人善良體貼,溫家禮儀大方,雖然兩家親事作廢,但姐姐出了事,還來給姐姐撐場。”
她說的溫柔小意,無辜單純,卻是實打實的把袁秀毀容的事情算到舒雲宜頭上。
舒雲宜眉心蹙起,冷淡說道:“兩件事情並無聯繫,四娘子不要以己之心度人之心。”
“袁娘子的事情,我已經解釋清楚了,袁秀對各類奶品過敏,送她水粉的人並沒有告知她。”
“我之前清清楚楚地寫明瞭各類禁忌和不適,與我而言,我只要保證東西品質無礙即可。”
舒雲柳歪著頭,好奇地問著:“可你真的可以保證嗎?姐姐如此年輕,可不能在夫人面前誇下海口啊。”
舒雲宜笑,冷淡說道:“自然可以。”
她說的冷靜鎮定,信誓旦旦,倒讓舒雲柳不得不停下最。
“雲宜我是從小看著長大的,素來是謹慎溫柔的人,她說沒問題我是信的。”
一直不出聲的顏晝親昵地拉著舒雲宜的手,笑臉盈盈地說著。
她說這話的時候,完全看著舒雲宜,一點目光都沒落到舒雲柳身上。
“這些小東西如此精緻,都給我包起來吧,我看著就歡喜。”顏晝掃了一眼檯子上的東西。
“小花樣都是你畫的。”
那些白瓷瓶上都畫了各式各樣的圖案,精緻秀氣,和瓷瓶完美貼合,構思極為精巧。
舒雲宜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明真先生高徒當真不一樣,畫字一技,出神入化,我家言德就沒這種小心思,畫的畫一點都不討我這個母親歡喜。”
她牽著舒雲宜的手,一點也不避諱地說著。
舒雲柳臉色微微一變。
“那是那是,三娘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乃是我們京都出了名的秒人,誰人不知啊。”
有人出聲附和著。
“可不是,聽聞茶藝也是精妙絕倫,溫夫人真是好眼光呢。”
“那水粉我之前就買了好幾個,不止瓶瓶罐罐好看,就是小木盒外面的雕刻也格外好看呢。”
“是嗎,不知道玄明堂還有存貨嗎,可不許吝嗇啊。”
玄明堂頓時熱鬧起來,人人都圍著舒雲宜和顏晝吹捧起來。
舒雲柳逐漸被人擠了出來。
她氣得手指緊握,面色通紅,臉上嬌俏天真的模樣幾乎要繃不住了。
“呦,這是這麼了,如此熱鬧。”門口傳來一聲爽快的聲音。
顏晝一抬眉,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就你來的最及時。”她態度頗為親昵。
“太子妃娘娘。”舒雲宜眉心一挑,莫名覺得一驚。
如今東宮太子妃乃是溫家嫡長女溫寰,十八歲嫁入東宮,二十歲生下嫡長子,背靠溫家,在東宮地位超然,太子敬重。
溫寰模樣美豔,性子爽快,能力出眾,樣樣出尖,未出嫁前便是京都閨秀中的翹楚,出了嫁依舊是人人口中欽羨的對象。
“雲宜何必與我多禮,你的繡花還是我教的呢。”
她穿著大紅色的明豔衣服,一出場便豔壓眾人,成了玄明堂最為耀眼的一束光。
她態度熱烈,挽著舒雲宜的手,親親熱熱地說著。
舒雲宜比溫寰小八歲,溫夫人卻總是帶著她們一同赴宴。
溫寰姐姐一般的性格,總愛帶著她一起去結交京都貴女。
舒雲宜抿唇笑著。
“好漂亮的盒子啊,我之前就看到東宮內有人用了你的東西,膚若凝脂,可比我那些雪花膏好多了。”
“這些我都要了。”她揮了揮手,豪氣地說著。
“小丫頭,盡和我搶東西,這些我早就買了。”溫夫人嗔怒地點了點她的額頭。
溫寰小女兒姿態地笑著:“娘行行好,給我一點吧,女兒之前送言德去南邊,人都黑了一點。”
兩人旁若無人地說著,一時間大堂內的眾人皆是溫順地聽著,臉上演繹著喜悅的笑容。
舒雲柳被擠在角落裡,手中的帕子都要被扯斷了。
舒雲宜抬起頭來:“溫郎君去了南邊?”
她眼皮子一跳,驀然覺得不對勁。
前世可沒有這回事,因為三個月後,溫如徐高中狀元,兩人便成親了。
她清清楚楚地記著,當時溫如徐可是日日都出現在她面前。
“對啊,你不知道啊。”溫寰吃驚,複又調笑著,“虧我家那個傻弟弟還叫我看著你點呢。”
“南邊不是要打仗了嗎?”舒雲宜沒有接她的話,眨眨眼,有些濛濛地繼續問下去。
“就是去平叛的,南番不安定,不知為何同時亂了起來,如今正在邊境僵持著,不過前幾日的戰報傳來,不知為何南番又同時退兵了。”
溫夫人以為她害怕,連忙安慰著。
舒雲宜眨眨眼,莫名覺得有些慌亂。
一輛馬車若是一直按著自己想得位置走,自然不會奇怪,但有一天你突然發現馬車不知何時走偏了,被發現時的瞬間能讓人喘不上氣來。
舒雲宜明顯愣住了。
“呦,可是擔心我家那個傻弟弟。”溫寰靠近她,促狹地眨眨眼。
“別胡說。”溫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嗔怒道,臉上卻也是帶著笑。
“不,不是,我……”舒雲宜在兩人意有所指的目光中,連連搖頭。
一旁的人也連忙跟著起哄,話裡話外都是般配的意思。
舒雲宜幾次開口都被人打斷,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嗚嗚,不是袁娘子叫我來的,我也是收錢辦事啊。”
“對啊,那人給了我們兄弟兩人十兩銀子。”
就在眾人說笑間,門口傳來哭嚎聲,舒雲宜向外看去,赫然是之前鬧事的兩個混混。
那兩人一身狼狽,渾身濕漉漉地跪在大門口,衣服上也不知沾著誰的血跡,牙齒掉了幾顆。
說起話來含糊不清,趴在地上連哭帶嚎,直嚎著與自己無關,把自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倒出來。
啞叔拿著棍子要去趕人。
兩人被打得抱頭鼠竄。
“是她,是她啊,是她給的銀子啊。”其中一個奔跑間,突然看到人群中的一人,連滾帶爬地去抓她。
原本擁擠的人堆瞬間驅散開來,露出躲閃不急的一張驚慌失措的臉。
——綠懷。
第36章 鬧事風波逐漸熄
不過半個時辰的時候,眾人活像看了一齣戲,高潮迭起,議論紛紛。
被暴露在天光下的綠懷臉色慘白,搖搖欲墜。
“是她啊,她那天中午拿著銀子來找我的,叫我來這裡鬧的,叫我扯著崔娘子的名字鬧得,都是她啊。”
那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血淚交替,可憐兮兮地哀嚎著。
兩人圍著綠懷又哭又鬧,淒淒慘慘。
“混帳東西,敢冒充你姑奶奶的名字。”
一道淩厲的長鞭子淩空而來,重重落在那兩人身上。
那兩人疼得遍地打滾。
眾人看著馬車上站著的居高臨下的少女。
一身粉嫩色的衣裙,帶著白紗帷帽,手指緊握一根烏金色鐵鞭,氣勢洶洶,幾欲駭人。
兩個小混混連滾帶爬,躲在角落裡瑟瑟發抖。
“是你讓她污蔑我的?”
崔家僕人把綠懷壓倒她面前。
綠懷惶恐地跪在地上,刺眼的陽光落在她臉上,刺得她睜不開眼。
“不是這樣的……啊……”
長鞭破空而來,啪得一聲落在她身上,疼得她發出尖銳的尖叫聲。
“是不是你。”崔秀死死盯著她,冷冷問道。
綠懷肉眼可見地抖了起來,視線向著人群中看去。
人群中的舒雲柳避開她的視線,最後偷偷上了馬車。
她倒吸一口氣,剛想說話,就被緊接著而來的連綿長鞭打得在地上翻滾。
崔秀的脾氣京都皆有所耳聞,暴烈兇狠,鬧起事來手段血腥殘忍。
不過幾個呼吸間,綠懷身上遍佈傷痕,血淋淋的模樣。
舒雲宜忍不住皺眉。
“秀秀,玄明堂到底是要開張的地方,你若是要教訓一個下人帶回去關起門來才是。”
太子妃笑臉盈盈地開口說道。
崔秀抬起頭來,看向太子妃,下巴微微抬起:“那與我何干。”
“說起來這個下人之前不是三娘子身邊的嗎?”她惡狠狠地瞪著舒雲宜。
舒雲宜平白背了鍋,無奈說道:“你也說了是之前。”
“誰知道你們是不是還有藕斷絲連。”她尖銳地反駁道。
“不要胡鬧,回了崔家,要殺要剮沒人管你。”太子妃有些不悅,態度冷了一些。
溫寰到底是太子妃,又是溫如徐的姐姐。
崔秀捏著鞭子的手猶豫了一會,這才冷哼一聲,甩了甩鞭子,氣憤地回到馬車內。
“給我帶回去。”
崔家的僕人連忙去壓人,綠懷渾身一顫。
誰都知道入了崔府,依照崔秀的脾氣能不能出來就難說了。
綠懷不知哪來的力氣,掙脫了僕人的壓制,連滾帶爬地跑到舒雲宜面前。
舒雲宜被嚇了一跳,連連後退,卻又動彈不得,不得不主扶著一旁的柱子。
“還不拉下去。”溫夫人臉色一變,厲聲呵斥道。
崔家僕人見衝撞了貴人,嚇得魂飛魄散,連忙上前要去拉人。
“三娘子,三娘子,救我。”綠懷抱緊她的大腿,失聲尖叫。
舒雲宜被她齜目瞪眼的模樣嚇了一跳。
“紅袖,她一直在等你。”綠懷被人拉著,卻死死抱著舒雲宜的大腿。
她就想浮水中抓住一個稻草,一點都不肯鬆開。
“我告訴你在哪,你救我。”
舒雲宜被她拉得都要跌倒在地。
“還不把人拖下去。”溫夫人拉著舒雲宜的手,大呵著。
“紅袖在哪?”
“你救我,我就告訴你。”綠懷雙腿被人強硬地拉著,抱著舒雲宜的手指尖泛著白意。
“我救不了你。”
舒雲宜抿了抿唇,她蹲下來,握住綠懷的手。
崔秀的脾氣便是太子妃也拿捏不得,她是京都真正的貴人,世代榮膺,她想做的,誰也擋不住。
綠懷死死捏著她的手。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她失控地喃喃自語,臉色猙獰。
“弄什麼,還不給我抓回來。”崔秀拿著鞭子跳下馬車怒駡道,“沒用的東西。”
僕人畏懼說道:“那個賤/人抓著三娘子不放。”
“那就把她的手給我剁了,給我抓回來。”崔秀戾氣說道,手中的鞭子被捏得嘎嘎作響。
眾人被她地狠厲嚇了一跳,紛紛避開視線。
崔秀氣急,捏著手中的鞭子,見僕人不敢上前,手中鞭子淩空而出,對著舒雲宜飛去。
人群尖叫。
溫夫人和太子妃被僕人保護起來推到一邊。
舒雲宜被綠懷抱著動彈不得,只好眼睜睜地看著黑色一般的長鞭,在鶴唳聲中呼嘯而來。
她嚇得捂著臉閉上眼。
就在此時,她背後閃過一陣風,有人攔腰抱起她,同時傳來一聲尖銳的叫聲。
舒雲宜偷偷張開眼,就看到自己站在屋頂上。
綠懷被鞭子打中,長長的一條傷痕直脖頸落在腰間,只這一下,鮮血淋漓,皮開肉綻。
她疼得面無人色,在地上翻滾,血跡拖成長長一片。
所有人都被這一幕嚇得失語。
“別看。”葉離情站在她背後,身後把她的眼睛捂住。
“葉娘子。”舒雲宜在黑暗中,伸手摸向葉離情的手,只摸到一截骨節分明的手腕。
溫熱複有韌勁。
一顆心倏地安了下來。
崔家人連拖帶拉的把綠懷帶回車裡。
過了好一會,底下的鬧劇這才結束。
“紅袖。”舒雲宜眨了眨眼,喃喃自語,漆黑濃密的睫毛緩緩擦過她的手心。
葉離情手指一僵,慢慢收回手。
“今日事後,紅袖必定平安。”她平靜的聲音在舒雲宜頭頂響起。
舒家能走到這一步,全靠舒雲宜,他們若是還想要攀上溫家的大船,必定不會徹底得罪舒雲宜。
“這兩個人是你找來的嗎?”舒雲宜抓著她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扭頭問道。
她靠得極近,漆黑的眼珠倒影著天光,映出眸中一點光亮,若是再靠近一點,甚至能感受到她若有若無的溫度。
葉離情不由繃緊身體。
“是嗎?”舒雲宜不由靠近她,板著小臉,“不要騙我。”
葉離情往後推了一小步,但很快又停下腳步,神情不由僵硬:“嗯。”
她輕輕應了一聲。
“那你怎麼打他啊,還打成這樣。”舒雲宜皺眉,“打人犯法的!”
她嚴肅地強調著。
“我沒打他,是有人要殺他們,我順手救的。”葉離情隨口說道。
“那他們一定跑得很狼狽吧。”她歎氣,頗為同情。
因為那兩個混混的模樣實在太過淒慘了。
葉離情半垂著眸不說話,視線不經意和地面上攙扶著離去的混混對視一眼。
混混嚇得連滾帶牌直接跑走了。
“我最近有點事情,可能,不回醫館了。”葉離情把人送到地面的時候,低聲說了一句,就轉身離開了。
舒雲宜點了點頭。
“這人就是葉娘子,好生高,模樣也有些英氣呢。”太子妃從大堂內張望著,笑臉盈盈地說著。
舒雲宜點點頭,突然驚醒——葉娘子這次沒帶紗帽。
她下意識掃了眼四周,不由皺了皺眉。
玄明堂四周不知何時圍了不少沒見過的人。
她莫名眼皮子一跳,抬頭看向太子妃,突然覺得心慌。
“對了,我這幾日在宮中無聊,也做了些胭脂水粉,雲宜若是有空便來東宮指點一下。”
溫寰親熱地挽著她的胳膊,嬌嬌地說著。
舒雲宜被人拖著坐在椅子上,慢吞吞開口說道:“醫館最近沒人看著呢。”
“醫館重要還是我重要啊,來嘛,我讓你準備你愛吃的冰粉。”溫寰拿出一塊玉佩掛在他腰間。
“明天哦。”她歪著頭,豔麗的眼角微微下垂,“我讓人來接你。”
舒雲宜手指不經意靠近玉佩,突然一抖,只覺得燙手。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張……掉馬!
第37章 初入東宮雌雄現
舒雲宜昨夜等了許久也不見隔壁屋子有響動。
她翻來覆去,熬到天微微亮起這才睡了過去,只是睡去沒多久就被一陣敲門聲驚醒。
“東宮的馬車到了。”張嬸隔著門神情惶恐。
舒雲宜睜開眼,露出一雙清明的眼睛。
“來了。”
她起身穿衣梳妝,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銅鏡前的人,沉默地坐著,她下意識扭頭看了眼窗外,門前的那顆大樹上今日竟然沒有麻雀嘰嘰喳喳。
“就是過去看看,沒事的。”舒雲宜拍了拍自己的臉,安慰著。
她上了東宮的馬車,向著從未去過的東宮而去。
在她背後的屋頂上,露出葉離情穿著青色長衫的身影。
“世子。”乞丐換了身麻衣,出現在他邊上,“城外做好接應準備了。”
葉離情的視線落在舒雲宜逐漸遠去的馬車上。
“黑衣衛在玄明堂的人都撤走了嗎?”
“走了,都是太子麾下的人,跟著馬車一起走了。”
“紅衣衛呢?”
“一同跟了上去。”
乞丐猶豫片刻,又問道:“那我們的人走不走,京都所有據點都被查了,再留下來隻會越來越危險。”
葉離情沉默。
“世子,如今您的行蹤洩露,太子和太傅同時追查到您,再不走只怕這事就要敗露了。”
人人都說劍南道世子失蹤在渭河之上,生死未蔔,實際卻是喬裝入京,隱忍不發。
往小的說是貪玩,不知禮數,往大的說卻是圖謀不軌,株連九族的大罪。
乞丐苦口婆心地勸著。
“王爺還在等你呢。”
“走吧。”葉離情最後看了一眼舒雲宜馬車的方向,最後決然轉身,入了停在小巷的馬車內。
東宮遠遠望去,層台累榭,雕梁繡戶,好似天宮入凡,白雲寥繞,金碧輝煌。
舒雲宜驚歎。
“三娘子到了。”抬腳的黃門畢恭畢敬地把人送進大殿。
出來接她的是太子妃身邊的大宮女素錦。
“三娘子總算來了。”她殷勤又不失禮節地掀開竹簾,“娘娘等了許久。”
她一入內,就看到殿中掛滿了女子的畫像,前前後後竟有三十幾副,裡面赫然有崔秀的畫卷。
舒雲宜微微睜大眼睛,歪著頭,不解地掃了一眼。
“瞧你這無辜的小兔子模樣,把嘴巴收一收。”
溫寰從內殿走了出來,見她懵懂的模樣,笑著打趣道。
舒雲宜行禮問安。
“起來吧。”溫寰有些疲憊,眉宇間倦倦的,坐在羅漢椅上,招招手。
“客氣什麼,我入宮的時候你還是小孩,如今都已經這麼大了。”
她拉著舒雲宜的手,細細打量著。
“真是標緻的美人。”
舒雲宜笑著不說話。
“娘娘不是要做香粉嗎?”舒雲宜岔開話題。
溫寰點點頭:“你自小就聰明,罷了,端上來吧。”
素錦點點頭,不一會兒就有人抬著黃木矮幾長桌上來。
“你做吧,我就看著,昨夜睡得晚有些累了。”太子妃歪在背靠上,懶懶說道。
舒雲宜點點頭,接過小銀勺,專心地調製水粉。
若只是調製水粉,她倒是真的舒了一口氣。
她動作麻利地碾花調粉,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態度。
“你難得入宮,午膳不如留下來吃飯。”溫寰笑臉盈盈地看著她。
舒雲宜動作一頓,抬起頭來眨眨眼:“可我下午約了禦史太夫家的四娘子,要給她看病。”
“慌什麼,吃了飯我送你去即可。”
太子妃顯然態度堅決,舒雲宜只好點頭應下。
“娘娘,太子傳話中午會帶客人來用膳。”門口有丫鬟來傳話。
“太子不是一大早就去城外了嗎?”她皺眉,“可有說都帶了誰?”
“不曾說,只說是重要的人。”丫鬟仔細說著。
“既然如此,讓廚房準備大菜,素錦你去盯著。”溫寰淡淡吩咐著。
素錦退下。
“殿下來了客人,那你就更要陪我吃飯了。”溫寰看著舒雲宜軟軟地說著。
舒雲宜張了張嘴,到最後還是乖乖地點點頭。
有點懵的樣子。
“太子最近為了尋找劍南王世子的事情,已經許久沒人陪我用膳了。”太子妃抱怨著。
舒雲宜乾巴巴地安慰了幾句。
“你知道劍南王世子嗎?八歲上戰場,十歲立軍功,算的上一個人物。”
她打量著舒雲宜,笑眯眯地說著。
舒雲宜眨眨眼,巴巴地點點頭,一臉懵懂。
“沒聽過?”太子妃驚訝地問著。
舒雲宜搖搖頭。
“也對,你在閨中整日抱著醫書看。”太子妃搖了搖頭,憶起往事,臉上多了一點笑意。
“娘娘好像不高興的樣子。”舒雲宜小心翼翼地開口說著。
溫寰笑著不說話。
舒雲宜趕緊低下頭倒騰著手裡的東西。
“你是不是不想陪我。”太子妃突然問道。
舒雲宜抬起頭來,眨眨眼。
溫寰噗呲一聲笑起來。
“母親說的對,你真的是一點都沒變。”
“罷了。既然不想留下來吃飯就早些走。”溫寰接過她手中的粉餅盒子,笑說著。
舒雲宜連連搖頭,忙不迭把腰間的玉佩遞回去。
“傻丫頭。”溫寰笑,接過玉佩隨手放在一旁。
只這一下,舒雲宜心中莫名一噔。
“我當日聽說你決意離開溫家,一點也不奇怪。”溫寰起身,慢慢坐到她身邊。
“別人都說你溫柔似水,我卻覺得你倔。”她笑,摸了摸舒雲宜的腦袋。
舒雲宜抬頭看著她。
“沒事,隨意感慨一下,歲月如刀,你都已經這麼大了。”
太子妃身上淡淡的香氣順著冰鼎上的水氣飄了過來。
舒雲宜莫名覺得心軟。
溫寰是她接觸的第一個高門貴女,高傲也溫柔,完美地挑不出一絲錯來。
可私下的她明明也是一個嬉笑怒駡的人。
“素錦,叫人備馬。”
素錦看了她一眼,抿唇退下了。
“娘娘恕罪,馬廄裡的馬剛剛被一隻耗子驚了,如今正在安撫呢,還請三娘子稍等片刻。”
門口有個嬤嬤俯身告罪。
溫寰半闔著眼,淡淡說道:“一匹馬都管不好,拖下去。”
舒雲宜一驚:“娘娘息怒,現在日頭正大,晚一會也沒事。”
溫寰不動聲色的眉眼微微一聳,冷冷說道:“三娘子求情便饒你一命,仗責三十。”
“去催著點。”她對素錦說道。
半個時辰後,舒雲宜終於坐上回醫館的馬車,驀得松了一口氣。
馬車晃晃悠悠地出了內殿,正打算出東宮大門的時候,突然被攔了下來。
“三娘子,太子回宮了。”門口黃門低聲說道。
舒雲宜莫名眼皮子一跳,連忙下了馬車,跪在路邊。
夏日的日光越是接近正午越是刺眼,舒雲宜跪在大太陽底下,沒一會就熱得滿頭大汗。
她今日出奇得熱,內心的一團火一大早便醞釀著,盛著正午的日光,燥得她神情不安。
兩側都是黑衣衛開路,三步便有一人站著。
而此時,太子帶著客人正緩步而來。
隨著他們越來越走近,三個人的倒影逐漸出現在自己面前,舒雲宜一顆心莫名吊了起來。
“三娘子。”
她的心一沉。
太子殿下玄色金絲圓頭靴出現在她面前。
“請太子殿下安。”舒雲宜莫名覺得頭皮發麻。
她視線一凝,看著倒映在自己面前三道身影,盯著其中一人,手指微微緊縮。
她隱約的目光中出現一個熟悉的荷包,粉色的荷包上有一朵潔白的蘭花。
那人穿著黑色圓靴,下擺的白色長衫繡著金絲,一根還未雕刻完成的竹笛穗子微微下垂。
她眨眨眼,一滴汗落到她眼角,順著輪廓滑了下去。
有那麼一瞬間,她的腦袋是空白的。
她迷茫地跪在這裡,感受著炙熱的日光落在她的頭髮上,呼吸著灼熱的空氣。
一時間不知道是生氣還是憤怒。
這打扮,這模樣,是不折不扣的郎君。
“起來吧,不必拘謹,這裡都是你的熟人。”太子溫和的聲音響起。
舒雲宜起身,依舊沒有抬起頭來。
她低著頭,眨了眨眼,突然醒悟,原來入宮的目的在這裡。
什麼水粉,什麼午膳,都是給她下套的。
那股火終於順著夏日豔陽噌的一聲從她心裡冒了出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什麼逃難,什麼女人,都是在騙她的。
她活像一個傻子,被這些位高權重的人耍得團團轉。
舒雲宜瞪大眼睛,盯了好一會的地面,這才抬起頭來。
太子身後跟著的兩人。
一個是太傅江軒。
另一個身穿青色長衫,腰間束著腰帶,一雙淺色的眸子在日光下閃著光澤。
“太傅安。”舒雲宜的視線對著兩人輕輕掠過,最後落在太傅身上,行禮請安。
面無異色,不卑不亢。
“不必多禮,日頭曬,趕緊回去吧。”太傅溫和地開口說著。
“是啊,世子也是初來京都,想必也不熟悉京都氣候。”太子殿下給太傅面子,順著臺階下。
“多謝太子關心。”劍南王世子的聲音格外低沉。
“這是永甯侯三女,舒雲宜。”太子介紹著,複又對舒雲宜說道,“這是劍南道世子,葉景行。”
舒雲宜的目光落在劍南王世子臉上。
一點一點地掃過去。
平直而銳利的眉眼,淺色而冷淡的眼眸,堅韌而瘦長的腰身。
這模樣無論如何都是一個俊挺的郎君形象。
她真是又瞎又蠢。
“世子安。”她最後半低著眸,平靜說道。
“不必多禮。”葉景行冷淡說道。
太子的視線在兩人身上一閃而過,最後視線落在她身上,帶出一絲鋒利。
“怎麼不留下用膳?”太子溫和地問著。
“下午還約了禦史太夫家的人,時間匆忙,怕耽誤太子妃用膳。”舒雲宜慢吞吞地說著,神情不變,一如既然的溫吞。
她回視著太子殿下,漆黑的眸子落下日光,讓她的眉眼越發豔麗。
“既然如此,三娘子沒機會品嘗劍南道沒事了,送她平安回醫館。”太子殿下遺憾說著。
小黃門磕頭應下。
舒雲宜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
車簾落下時,一張俏臉瞬間面無表情。
作者有話要說:猜猜世子到底被誰抓了!
第38章 受邀治病反遭辱
舒雲宜這幾日總是無意往門口看去,看了許久這才驀地回神,之後神情便是越發冷淡。
因為那日溫夫人和太子妃的捧場,玄明堂最近的生意很好。
小藥童和張嬸啞叔她們忙得不可開交。
舒雲宜送走了看病的婦人,坐在屋內發呆。
往常這個時候,葉離情會坐在角落裡帶著削他那根一直不成型的竹笛,手邊還是給她買的涼粉。
夏日綿長,日光耀眼,時間卻是過得極快的,人來人往中裹挾著難得寧靜,好似一切都想著莊康大道而去。
舒雲宜咬了咬牙,把腦袋裡的畫面晃開。
“騙子。”她低聲罵了一句,搖了搖頭。
張嬸捧著一個帖子站在門口猶猶豫豫。
“怎麼了?”舒雲宜抬頭,疑惑地問著。
“舒家來了帖子,說舒夫人病了,請三娘子入府看病。”
張嬸愁眉苦臉地說著。
“舒家不是以前都是去找回春堂嗎?”
舒雲宜接過帖子看了看,眉心不由皺起。
裡面沒有寫明舒夫人的病狀,只是說了句不舒服,請舒雲宜明日一早入府診脈。
“這可如何?”張嬸歎氣,“葉娘子也不在,沒個人保護三娘子,如何是好。”
舒雲宜一張俏臉沉了下來。
張嬸不說話了。
“哎哎,葉娘子的脾氣是大了點,凶得很。”她期期艾艾地勸著,“不過人還是不錯的,之前幫了我們好幾次。”
舒雲宜有些煩躁地把帖子扔到藥箱裡,不高興地說著:“我明日自己一個人去就好了,又不會吃了我。”
她不高興了,張嬸就更不好說什麼,擦了擦面前的圍兜出去了。
第二日,舒雲宜帶上一個車夫就往舒家走了。
她一到門口就覺得有些不對勁。
舒家門口停了不少馬車,管家正在熱情地招呼各家娘子入內。
她的馬車一停下來就有人把注意力轉到她這邊。
有人竊竊私語。
有人交頭接耳。
但無異都是令人不舒服的視線。
舒雲宜下意識縮回腦袋,翁著聲音問道:“問下舒家今日是否不方便看診。”
車夫哎著應著。
沒多久,就聽到車外傳來管家的聲音。
“三娘子這邊請,夫人已經等許久了。”
舒雲宜皺眉,只好下了馬車,目不斜視地踏進舒府。
舒家燈籠高掛,人來人往,一看便是辦宴會的樣子。
“夫人怎麼了?”舒雲宜把脈,皺了皺眉。
脈象平和,氣息穩定,完全沒有病弱痕跡。
舒夫人半靠在椅子上,身旁坐了幾個同年紀的婦人。
“你自然看不出來,你但有一點用心在你母親身上,也不至於看不出來,這些年的書也都沒有白讀了。”
她嘴角一挑,嘲諷著。
一旁的幾人連忙有一句每一句地說著。
“哪裡的話,誰不知道三娘子最是書卷氣。”
“這般性子才能入了溫夫人的眼啊。”
“就是年紀小不懂事。”
她們句句都把舒雲宜放在火上架著,眼神嘲諷不屑的模樣。
舒雲宜倒是沒有以往的羞憤不安,一臉冷漠地坐著,仔細地把手中的藥箱收拾乾淨。
眾人說了半天也不見舒雲宜有什麼反應,漸漸地就沒了聲響。
舒夫人臉色陰沉下來。
舒雲宜慢吞吞地理好東西,這才抬起頭來,認真說道:“夫人是不是又忘記了。”
屋內倏地安靜下來,氣氛沉默。
“我和舒家早已沒了關係。”
“你……”
“番將軍親自做的證,我已經說過無數次了,夫人已經忘記多次了,不如趁著今日把番將軍叫來,把剩下的事情都做好。”
舒雲宜也是起了火氣,憋著心中數日的邪火蹭得一聲全都冒了起萊。
眾人被她這番話都嚇得驚住了。
舒夫人被氣得手直抖。
“你,你,虧你妹妹叫我來叫你赴宴,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不知好歹,不孝,不孝。”
她把手邊的瓷杯掃落在地上,弄出巨大的動靜,惡狠狠地瞪著舒雲宜。
“你嫉妒我們偏愛四娘子。”
“怎麼會呢,她就是一時糊塗,舒家多好的地方啊,夫人多和善的人啊。”有人勸著。
“這有什麼用,還不是胳膊肘往外拐,我給她找得婚事……”
溫夫人捏著手怕擦著眼角,可憐地哭訴著。
“夫人。”舒雲宜背起藥箱,冷冷地站在門口,打斷她的話。
“夫人為何叫我來,夫人自己心裡清楚。”
那雙漆黑的眸子平靜地注視著她,暗含嘲諷,背對著陰影長長地落在地磚上。
修長而冷漠。
“我當日說過的話絕不後悔。”她轉身離開。
舒夫人呼吸一窒,臉色扭曲。
“逆子,逆子啊。”屋內傳來舒夫人破口大駡之聲。
舒雲宜背著箱子出了小院,一直挺直的腰杆這才微微松下。
她這幾日一直沒有好好休息,一睡下去便是東宮那日葉離情冷漠的模樣,今日出門就診不曾想又是一番另有所指。
好似她身邊的人都是有著目的而接近她。
舒家是。
葉離情也是。
幾日的憋屈記在心底,這才讓她今日發了一頓火。
“姐姐。”她正準備離開就聽到身後傳來一個嬌滴滴的聲音。
舒雲宜置之不理,打算直接離開。
“雲宜的脾氣越來越大了啊。”另一個似嘲非嘲的聲音緊接著在背後響起。
同時,兩個丫鬟攔在她面前。
“雲宜好久不見。”
舒雲宜看著面前笑臉盈盈和她打招呼的人。
戶部尚書左司郎中的女兒王環,也算她以前閨中來玩較多的人。
雖然她並不喜歡這人。
“你妹妹今日辦荷花宴,你怎麼也不留下來看看。”王環盈盈上前,嬌柔說著。
“姐姐是個脾氣大的,不願意便算了,我是想問下母親的病如何了。”
舒雲柳唯恐惹人生氣的模樣,小心翼翼的問著。
“無病無災,好吃好喝。”舒雲宜淡淡說道。
“怎麼會無病無災,好吃好喝呢。”舒雲柳歎氣,“母親像你多日了,借著今日才敢把你叫回來。”
“對啊,雲柳也念了你許久呢,今日宴會上都是你認識的人呢。”王環也勸道。
“姐姐,你就今日在府中呆著吧。”
“就是,那個醫館到處都是窮酸的人,你到底是侯府女兒,可不要失了分寸。”
“是那個兇神惡煞的葉娘子不然姐姐來嗎?”
舒雲柳無辜問道。
舒雲宜本就心中不虞,又見身邊到處都是恨不得從她身上咬下一口肉的人,剛剛熄滅的邪火蹭得又冒了上來。
“舒家辦宴與我何干。”
她深吸一口氣,看著舒雲柳冷冷說道。
“我今日入府是因為你們說舒夫人病了,你們的歪門邪道與我無光。”
“我與舒家無關。”
“于溫家更無關。”
她看也不看震驚的兩人,推開攔路的兩人直接離開舒家。
舒雲宜怒氣衝衝地上了馬車,結果一上馬車更加生氣了。
“你怎麼在這裡?”她眼睛好似冒著一團火,質問道。
坐在馬車內的赫然是恢復男兒身的葉景行。
他穿著黑色常服,腰間系著金玉九頭腰帶,頭髮被一貫玉梅餐枝玉冠挽著,腰間掛著百花荷包,衣裳簡單卻也看得出金貴。
“我不是有意騙你的。”
舒雲宜頭也不回,直接跳下馬車,看架勢是準備自己走回去。
葉景行也緊跟著下了馬車,倒也沒攔她,而是不緊不慢地跟著。
舒雲宜一股腦地往前沖著,低著頭,越走越快。
“小心。”葉景行拉著她避開路上急行的一輛馬車。
他視線一凝,突然楞在原處。
“你,你哭了。”
舒雲宜眼眶通紅,襯得漆黑眼珠越發剔透。
他突然沒了分寸。
“我不是故意的,我當時也是沒有辦法的。”他低聲下氣地解釋著,
舒雲宜死死忍著眼底的淚水,面無表情地瞪著他,氣得渾身發抖。
“荷包還我。”她抖著手,把葉景行身邊的荷包粗魯地扯下。
她把荷包裡的東西倒得乾乾淨淨,捏著那個空荷包,揉了又捏,捏了又揉,沒一會就皺巴巴的。
“我不是故意的。”
葉景行認真地道歉著。
舒雲宜瞪著他,眼底的淚被她生生忍著,看上去格外委屈:“都是騙子,都不是好人。”
她罵著。
“舒家不是好人,溫家也不是,王環也不是,你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是好人。”
她不可抑制地顫抖著,消瘦的肩膀幾乎要扛不住肩上的藥箱。
“你們都是騙子,混蛋。”她來回罵著,眼角終於落下一滴淚來。
順著臉頰的輪廓,落在小巷的泥土中。
葉景行的瞳孔倏地一縮。
她以前不知道那些閨中密友為何一下與她好,一下冷淡她,重活一世後才知道原來是因為溫家。
舒家也是如此,只把她當做踏腳板,若是無用便置之不理,若是有用,便是一滴血也不浪費。
她原本以為撿到的葉娘子不一樣,可到頭來還是一樣的。
所有人都想一座山壓得她喘不上起來。
可他明明已經躲得遠遠得了。
“對不起。”
舒雲宜微微睜大眼睛。
一雙溫熱的手落在她臉頰上,輕輕拭去那滴眼淚流下的淚痕。
葉景行看著她,琥珀色的眸子露出一點微光。
“當日情況緊急才出此下策。”他收回手,輕聲解釋著。
“所以這就是你剛才耍流氓的原因。”
舒雲宜回了神,瞪著他,不知從哪裡冒出一股力氣,用力一踩他的腳,拎著藥箱子頭也不回地跑了。
葉景行站在遠處沒動。
原先的乞丐早已換了侍衛的衣服從角落裡探出頭來。
“要追嗎?”
“不用了。”葉景行冷冷說道,“找個人保護她。”
“哎哎。”那人應了一聲,“我們在舒家的暗線是不是可以藏起來了。”
“三娘子今日來的光明正大,舒雲柳聽了丫鬟們的蠱惑才請的人,應該猜不到是世子動的手,太子不會懷疑到您身上。”
葉景行漫不經心地點點頭:“懷疑便懷疑,反正我如今住在太傅府。”
那人噎了一下,連連點頭。
世子如今和太傅達成協議,太傅自然要護他無憂。
“暗線說,太子的人馬應該快找到我們了。”
“給太子的禮物準備好了嗎?”葉景行眯著眼,冷笑著。
“好了。”
“這份大禮可不能出錯。”
他露出一抹森冷笑意。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完了!!突然而來的瓢潑大雨把我困在單位裡回不來,好慘啊TAT,而且竟然還覺得今天有點冷,也是醉了。
第39章 深夜陳情牆頭草
舒雲宜頂著大太陽回了玄明堂,還沒走近就發現醫館鬧哄哄的。
門口的啞叔一見她就連忙跑了過來,接過她手中的藥箱,快速地比劃著。
“三娘子你怎麼一個人走回來的啊。”
張嬸也看到她了,擦了擦手也跟著走了出來。
“怎麼這麼多人圍在一起。”舒雲宜問道。
張嬸哎了幾聲,露出一點激動之色。
“太子妃送了許多禮來,人剛剛走的,東西我們剛剛抬進去。”
“就是太子妃說是來給您賠罪的,這是為啥。”
張嬸疑惑地說著。
舒雲宜臉色一淡,默不作聲。
“怎麼了?”張嬸被啞叔推了推,這才發現三娘子臉色不對。
“可是不能收。”
她謹慎地問著。
舒雲宜露出一點笑來,搖了搖頭:“沒有,收著吧。”
她眉宇冰冷,帶了些複雜之色。
啞叔和張嬸面面相覷。
舒雲宜入了屋內,看也不看大堂內堆放著的紅木箱子,直直地向著診脈的隔間走去。
玄明堂氣氛莫名有些壓抑,眾人目目相對卻都相顧無言,各自忙碌到傍晚時分。
開飯的時候,舒雲宜收到玄子苓的信說是明日就能回來,總算露出一點笑意。
眾人也松了一口氣,氣氛頓時熱鬧起來。
她隨意吃了幾口就回了內院。
玄子苓已經走了快一月了,盛夏也走過一半的時間,進入了暮夏,傍晚的夜風依舊吹得人心煩氣躁。
舒雲宜喝了一口冷茶,這才降了降火氣。
她一回神就看到藥箱中被冷落了一天的荷包。
這是當初老師走的時候繡的,後來又順手給葉娘子腰間空蕩蕩的,便也繡了一個送給她。
之後葉娘子整日掛在腰間,她嘴上不說,但是心裡還是很高心的。
她自幼沒有什麼朋友,身邊的人都是別有用意接近她的人。
直到出府後遇到葉娘子。
葉娘子看上去就不太想一個溫柔的閨閣女子,可她卻幾次三番救她與危難中,她感激也欣喜,慶倖自己也有了一個知己。
從前世到現在,她只給過四個人香包,玄子苓,老師,以及前世的溫如徐,還有便是葉離情。
舒雲宜搖了搖頭,煩躁地把手中的荷包往池塘裡扔去,轉個身子這才繼續理著藥箱。
天色漸沉,暮鼓終於消停,玄明堂眾人都開始忙自己的事,舒雲宜身邊頓時安靜下來。
一盒涼粉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她驚得立馬站起來四處張望著。
葉景行無辜地坐在屋簷上。
“你!”舒雲宜氣得不行,伸手就要把涼粉扔了。
“琉璃居明日便關門了,做/粉的師傅走了。”葉景行淡淡說道。
舒雲宜抵著竹碗的手微微一怔,沒了動作。
“真的?”
“嗯。”葉景行從屋簷下跳下來,抱臂,靠在欄杆上。
“這是最後一碗了。”
他強調著。
舒雲宜不由露出一點糾結之色。
全京都最好吃的冰粉。
她從小吃到大。
這是最後一碗了。
“你沒把東宮送的禮物還回去吧。”葉景行忍笑,轉移話題說道。
舒雲宜搖了搖頭。
“我送回去做什麼?”她皺眉,“我看上去怎麼蠢的嘛?”
葉景行笑:“自然不是,只是怕你天氣太熱憋不住火。”
舒雲宜呲笑一聲。
“不請自來是什麼,世子知道嗎?”她抬起頭來,神情冷淡說道。
“什麼?”葉景行手指輕輕一點,手中的笛子便打個轉。
“不速之客是為賊。”舒雲宜眉眼一挑,挑釁著。
葉景行低下頭,看著她,淺色的眸子少了點光影的交接顯得格外深邃。
其實在他假裝葉娘子的時候,很多時候也是這個模樣,不動聲色,不辨喜怒。
可那時,舒雲宜並不在意,好似女子柔美的衣裙軟化了一點他的冷漠矜貴,讓他多了幾絲煙火氣。
“我之前和三娘子做了一個交易,三娘子忘了嗎?”
他聲音低沉,在夏日不甚涼爽的夜晚中帶來一點嗡鳴。
舒雲宜一愣,眨眨眼,懵懵懂懂地看著他。
她眼睛極黑極亮,落入一點光都顯得格外晶亮,好似一塊發光的美玉。
“賽西施。”他突然笑了笑,眉眼彎彎。
這一瞬間倒是多了點葉娘子的模樣。
舒雲宜倏地想起此事。
葉離情給她找了賽西施的船位去南方運藥,她則是答應接受他幾個學醫的人。
“你到底是誰?”舒雲宜皺眉,嚴肅地問著。
賽西施乃是河運牛耳,殺人如麻,風評極差,卻又保得一方水土安寧十年,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灰色人物。
劍南王世子卻是劍南道守護神獨子,保家衛國,出生入死,乃是大堯人民心中的英雄,是個人人稱讚的世家子。
一正一邪。
可這兩個身份卻在現在詭異地融合在一起。
“兩個都是我。”他低聲說道,“所以你要替我保密。”
舒雲宜板著小臉:“我才不要給騙子保密。”
“是我不對,我今日是來解釋的。”
他歎氣,視線突然向外看去一眼,往後一退,退到了燈籠籠罩不到的黑暗處。
舒雲宜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卻什麼也沒看見,眉心不由皺起。
她起身,用竹竿挑滅了幾盞燈,原本燈火通明的內院瞬間暗了下來。
“你說。”她抬了抬下巴,頤指氣使地說著。
黑暗中的葉景行眉眼一彎,露出一點笑意。
“你知道為何那日太子妃會叫你入東宮嗎?”他的聲音落在黑暗中,顯得平淡自然。
舒雲宜的耳朵不由動了動。
“為了指證我早已出現在京都。”
她不解地睜大眼睛。
“劍南王世子失蹤是大事,不論如何都會導致君臣離心,劍南道乃是必爭之地,葉家祖輩駐紮江南道已有八十年。”
“世子入京是太子一手負責的事情,我便是掉了一根汗毛也是他的大過。”
葉景行平靜說道,黑暗中翠綠色的笛子在指尖時不時閃動著。
舒雲宜吃驚地眨眨眼,突然臉色大變地站起來。
因為她突然想起一件很嚴重的事情。
——前世她死的時候,正是劍南道攻入京都的時候。
領兵的貌似就是劍南王世子。
劍南王起兵迅速,勢如破竹,不過半月時間就打到京都城門口,而她得知消息的時候,已經自顧不暇,分身乏力,所以第一時間得知葉娘子身份的時候,竟然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若是世子真的是賽西施,坐水運完全可以半月到達渭河,抵達京都。
“怎麼了?”
葉景行也被她嚇了一跳,站直身子連忙問道。
舒雲宜看著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過了一會這才故作冷靜地搖了搖頭。
“沒事,有個蟲子。”
她眨眨眼,無辜說道。
“對了,那你為何女裝入京。”她生硬地轉著話題。
葉景行皺著眉打量著她,但並沒有多問,只是繼續說道。
“我此次入京是為了劍南道止戰一事。”
舒雲宜坐在椅子上,一臉嚴肅。
“但在入京途中遭到黑衣人追殺,連續三波,最後我在渭河落水,索性藉故遁入京都。”
他說的簡單輕鬆,舒雲宜卻是不由吊起一口氣。
“是誰?”她眉心皺得緊緊的。
“可疑之人頗多,被我知道秘密的太子,想要借機收回兵權的官家,不想要劍南道和平的太傅。”
他漫不經心地說著,舒雲宜卻是倒吸一口冷氣。
“不過都是猜測,也許可能只是山賊,想要打劫罷了。”他開口打趣著。
“山賊又不是傻子,逮著你一個冤大鵝薅毛嗎。”舒雲宜沒好氣地說著。
“然後呢,你女裝入京為何潛伏到我身邊。”
她緊盯著葉景行,不肯放過他臉上一點變化。
“因為我發現太傅對你不一樣。”
這是舒雲宜第三次聽到他這樣說。
舒雲宜皺眉。
“大概是因為你也是學醫的。”他解釋著,“太傅早逝的兒媳便是學醫的,京都這些年醫館遍地,學醫風氣盛行也不無關係。”
“你接近我是要接近太傅。”舒雲宜不解,“你不是說太傅不想要劍南道和平嗎?”
“你要殺了他!”
她腦袋倏地一僵,大驚失色。
“所以你幾次三番跟著我入江府,甚至還慫恿我去!”
葉景行手中的笛子倏地一轉,被他握在手心。
黑夜中只聽到他冷靜的聲音:“是有這個打算。”
“那現在呢,變了嗎?”
舒雲宜步步緊逼。
“嗯,變了。”葉景行笑說著。
“為什麼?”
“其實那日我是準備出城的,卻不料在城外被黑衣衛發現了。”他淡淡說著。
舒雲宜倒吸一口冷氣。
“是太傅解圍救了我。”
他眼睛微微眯起,淺色的眸子被黑暗籠罩著,看不出神色。
“所以我和他達成一個交易。”
“什麼交易。”舒雲宜雙手緊握。
“我幫他查京都為何缺藥,他幫我說服官家讓劍南道徹底休戰。”
“京都缺藥要你一個外鄉人查什麼?黑衣衛不是很厲害嗎。”
葉景行笑了笑沒說話。
“權謀之術,走一觀十,這水深得很。”葉景行顯然不願意再說這事,止了話題。
“不對,那太子是如何發現你的,他為何知道你在我這裡?”
舒雲宜腦子回過神來,滿臉疑問。
在此之前,她從未和太子有過接觸。
“那日你跌入護城河也不是偶然,應該說從陳三那件事情開始便不簡單,只是不知道一開始是哪裡露出馬腳。”
舒雲宜屏息聽著,一臉不可置信,眼睛瞪得極大。
葉景行不由笑出聲來:“一個街頭混混若是沒了天大的好處,也不至於殺妻滅子。”
“那日在護城河是正午時分,人人都躲在陰涼處,那人早不沖完不沖偏偏等你走過來再沖。”
“還有魏萊又不會未卜先知,知道今日路上會遇見有人落水,不然怎麼會早早備好披風呢。”
舒雲宜抬頭想了想,煥然大悟地點點頭。
“所以我之後便很少出現,之前教訓那兩個混混的時候,我本來躲在門口,卻不料那個崔秀性格惡劣,我救你時匆忙未來得及戴面紗,當日太子妃身邊都是東宮的黑衣衛。”
“崔秀性格惡劣,難以掌控,回春堂應該不至於請來她捧場,所以那日她是為何而來。”
舒雲宜嘴角緊抿。
京都能叫得動崔秀的,溫家算一個,東宮也算一個。
恰巧,那日他們兩人都在。
“你被發現後,太子為何不直接來我這裡找你,反而如此委婉地想要我指認你。”
她摸了摸下巴。
“因為官家就在他頭上。”
舒雲宜愣了一會,突然煥然大悟。
太子鋒芒太露,對官家而言不是好事。
“那你們三人那日何如碰見?”
“因為太子也得知我要出城,出門圍截,只是被太傅搶先一步而已。”
葉景行說得平靜,舒雲宜卻被當時緊逼的氣氛嚇得喘不上起來。
兩人沉默間,突然聽到隔壁牆頭有點動靜。
葉景行神情一凝,自黑暗中快速地把舒雲宜拉倒身後,緊盯著東邊牆頭。
沒多久,就看到牆頭上露出一顆腦袋。
那人抬起頭來,借著微弱的燈光,赫然是快一月不見的玄子苓。
舒雲宜從他身後探出腦袋。
玄子苓也沒想到一低頭就能看到院中站著兩個人,連忙裂開嘴笑。
他挪了挪手,艱難地爬上半個身子,趴在圍牆上休息。
舒雲宜慘不忍睹地閉上眼。
就在此時,牆頭上又多了一個人頭。
舒雲宜定睛一看,果然是葉夜。
葉夜穿了一身夜行衣,全身黑漆漆的,動作靈敏快速,眨眼就蹲在牆頭。
他一低頭就看到舒雲宜和葉景行,大大咧咧地用力揮了揮手,露出一口雪白的牙。
這態度自然地好似不在翻牆而是在別人牆頭散步。
只見他帶著顫巍巍的玄子苓麻利地反身下了牆頭,姿態自然瀟灑,乾淨利索。
“不是說明天回來嗎?“舒雲宜從葉景行身後出來,疑惑道。
玄子苓戳了戳葉夜,翻了翻白眼:“你問這個傻大個。”
葉夜摸了摸腦袋:“不是給你們一個驚喜嗎。”
“驚喜嗎?”他擠眉弄眼著。
“有驚無喜。”舒雲宜沒好氣地說著。
“沒宵禁嗎?怎麼跑回來的。”舒雲宜坐會椅子上,突然想起。
葉景行摸摸退回到黑暗中。
與此同時,葉夜也躡手躡腳地跟了過去。
玄子苓笑著湊上去,給自己到了一杯茶,笑說道。
“聽說劍南道世子找到了,官家高興,開了五天夜市。”
“說起來那世子也是運氣好,身受重傷後落入渭河被漁民救了,之前一直在養傷,有次太傅出城督工渭河河壩這才把人帶回來。”
玄子苓慶倖地點點頭。
舒雲宜冷笑一聲,眼角一瞟,就看到交頭接耳的兩人。
葉夜及時發現了她的目光,立馬誇張大喊。
“表妹,表妹,幾日不見你瘦了好多,表哥好心疼啊……”
連哭帶喊,摸著葉景行的手臂幹嚎著。
葉景行冷靜地把人推開,朝著舒雲宜的位置使了個眼色。
舒雲宜抱胸冷笑,挑了挑眉:“繼續啊,怎麼不繼續啊。”
第40章 二入舒府心結解
玄子苓最近總是在出神,或者時不時看著舒雲宜,神情恍惚。
傳說中的劍南王世子竟然以女裝形式和自己相處了半個多月,現在想來還覺得有些震驚。
“看什麼看,義診的場地選好了嗎?”
舒雲宜一大早就全方位地感受著他的目光,沒好氣地問著。
玄子苓回神,點了點頭,後又搖了搖頭:“不行,最近各大街道禁嚴,我最近看黑衣衛抓了好多人。”
他捂著嘴,小心翼翼地說著。
“這幾日東大門都是血。”
舒雲宜歎氣。
京都向來是個繁榮卻也危險的地方。
“我早上在酒樓裡聽人說是章正儀禦史彈劾太子,卻被發現是誣告,惹了聖上大怒,牽連九族,不少官員都被抓了。”
“彈劾太子什麼,官家如今平安長大的兒子就一個太子,太子勤政以來還算勤勉,風評不錯。”
舒雲宜雖然討厭太子之前借刀殺人的舉動,但平心而論,在此之前太子風評一直很少,不沉迷女色,不□□荒政,不□□暴虐,是一個合格的儲君。
“說是太子倒賣草藥,大肆斂財。”
舒雲宜手中的醫書倏地一頓,抬起頭來,不可置信:“什麼!”
“草藥啊!”玄子苓整個人都趴在她面前,擠眉弄眼,“我們之前不是都收不到草藥嗎。”
京都周邊草藥短缺也有一月之久,不然也不會讓玄子苓千里迢迢去江南收藥。
“溫家紮根江南,江南乃是魚米之鄉,物產豐富,東宮和溫家關係密切,太子為何要高價收購京都的草藥。”
舒雲宜蹙眉說著。
玄子苓摸了摸腦袋:“我怎麼知道,而且不是查清此事和太子無關嗎,指不定是誣告呢,不然官家也不至於這麼生氣。”
“御史大夫掌糾繩內外百官奸匿,肅正朝廷紀綱,大事則廷辯,小事則糾彈,既繩外朝臣僚,亦諫內廷君後。”
舒雲宜淡淡說道:“無五大罪,可左遷罷黜,不可滅門抄家。”
她歎氣:“不過是彈劾太子而已。”
玄子苓訕訕地坐回遠處:“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大概誹謗儲君動搖根本吧。”
舒雲宜搖了搖頭。
草藥一事必有問題,不然太傅也不會和世子聯手。
“算了,反正都遲了,再晚一點也無所謂。”舒雲宜收拾好書,對著啞叔點點頭。
玄子苓見有病人來了便出去了。
葉景行和葉夜自那晚被趕出去後就一直沒了動靜。
琉璃居果然關了門。
東宮毫無動靜,只是聽說戶部尚書左司郎中嫡女王環,祖上冒青煙入了太子的眼,被一頂小轎抬入東宮。
太子妃回了溫家小住。
所有的憤怒不甘隨著夏日烈陽的照樣都煙消雲散,玄明堂的日子開始平靜下來。
水粉生意極好,玄明堂人手不夠,準備招幾個人來,順便把自己的醫館開起來。
“舒家的轎子在門口。”
玄子苓掀開簾子,一臉厭惡地說著。
“怎麼了?”她皺眉問著。
“說是舒夫人病了。”
舒雲宜停住腳步。
之前舒家醉溫之意不在酒,請她來不過是營造出三娘子跟舒家關係尚可的假像。
“怎麼了?那個管家還挺急的。”玄子苓疑惑地問著。
舒雲宜歎氣。無奈地拎起藥箱子:“我自己一個人去就好了。”
“還是我陪你去吧。”玄子苓跟在她後面愁眉苦臉,“不行就讓小王和你一起去。”
小王模樣端正,就是少了根手臂,之前一直找不到工作,最是落魄之際應聘玄明堂夥計,身手不錯。
“不用,醫館還要有主事的人。”舒雲宜上馬車的時候安撫道。
這次舒家大門緊閉,管家一頂小轎直接把人抬到漪瀾院,夫人的陪嫁嬤嬤盛菊一臉著急地在門口徘徊。
舒雲宜這才嚴肅起來。
“怎麼了?”她一下轎子就被盛嬤嬤連拉帶扯地拖走了。
“夫人早上吃了一盅藥補,還未到中午就又吐又瀉,現在躺在床上已經動彈不得了。”
“藥補還在嗎?”舒雲宜慌亂中,忙不迭地提著藥箱問道。
“在在,已經把廚房的人都抓起來了。”盛嬤嬤聲音一冽,冷冷說道。
舒雲宜一進屋子就看到屋內熏著草藥,煙霧繚繞,門窗緊閉,放下的帷帳內傳來溫夫人喘不上氣的喘息聲。
“把窗戶打開,這些東西都拿走。”
舒雲宜聞了聞三角鼎上的藥味,是簡單木香加生甘草熏烤,可以緩解一些噁心感。
不過這是治腸胃不適造成的上吐下瀉。
舒雲宜一進來就問道一股奇怪的味道,溫夫人可能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了,這便很有可能是中毒。
而木香熏烤會有輕微刺激。
“這,萬一受寒。”盛嬤嬤猶豫。
舒雲宜已經掀開簾子,那股味道直衝衝地湧了過來。
舒夫人臉色蠟黃,嘴唇蒼白,一見她便是鼓睛暴眼,憤怒羞愧。
舒雲宜倒是冷靜,開始給她自己把脈。
脈象混亂艱澀,脈搏快速激烈。
她又拿出兩個特製的銅管子,上下套著兩個茶杯大小的東西,一個放在舒夫人胸口,一個放在自己耳邊。
耳鼓上是劇烈的跳動聲。
“這裡疼嗎?”舒雲宜把手放在她的肚臍上方一側,微微使勁。
舒夫人沒說話。
“這裡呢。”她把手放在她的腰側下方,也就是肝的位置。
溫舒夫人突然皺著眉,發出一聲沙啞的尖叫聲。
盛嬤嬤一臉緊張地圍了上來。
“怎麼是這裡難受。”
“中毒了。”舒雲宜收了手,看了眼屋內,見還是一開始的模樣,加重語氣說道,“窗戶啊打開,爐子撤掉,木香有毒。”
盛嬤嬤這才忙不迭指揮人去照做。
桌子上是還未倒掉的藥補。
京都流行夏日藥補,冬日食補。
舒夫人這盅藥補就是很普通的烏雞桃花白玉湯,祛濕寒用的。
用砂仁、陳皮、半夏、甘草、大棗、白術、茯苓、香附、豆蔻、飴糖調製而成的湯底,之後燉熬兩個時辰,呈湯的時候飄上桃花。
舒雲宜把整盅倒在果盤上細細撥弄著,突然動作一燉,低下頭,把其中一根草藥夾了出來。
“怎麼了?”盛嬤嬤頓時警惕起來。
“夾竹桃。”舒雲宜細細說著。
夾竹桃形態很像桃花,誤食一點就會出現中毒症狀,症狀正是上吐下瀉,噁心,心悸、脈搏不齊。
“什麼!”盛嬤嬤大驚,怒道,“去把管草藥的人亂棍打死。”
舒雲宜下筆開了寫藥方。
盛嬤嬤把人送出小院。
舒雲宜眯著眼看著那個拿著藥方的丫鬟,沒有朝著大門跑去,反而去了內院。
“府中好濃的藥味,是誰生了重病嗎?”舒雲宜漫不經心地問著帶路的小廝。
小廝摸了摸腦袋:“除了夫人無人生病,不過幾日前侯爺帶回了很多草藥,大概是西院在曬草藥吧。”
舒雲宜手指一頓,倏地皺起眉來。
舒家有多不喜歡草藥,她是知道的。
嫌棄晦氣,覺得不上進。
“呦,都說今日是好日子,果然出門就遇見雲宜了。”
花叢中轉出一個穿金戴銀的人,正是王環。
舒雲宜打量著明顯不同以外的人。
穿著貢品蜀繡的緋色銀絲百花紅裙,帶著三花金鳳頭釵,腳尖一顆碩大的夜明珠。
“我們王良娣自然是運氣最好的,出門就能遇見太子。”
舒雲柳笑臉盈盈地跟了過來,態度自然親切。
“瞧你這話說得,還是多虧了你,那日邀請我,又留我一會,不然也不會……”
她捂著唇,嬌羞地笑了起來。
舒雲宜面無表情地看著攔路的兩個人。
王環眼珠子一轉,落到舒雲宜身上,花團錦簇的團扇半掩住眉眼:“我聽雲柳說你決心要與舒家割袍斷義。”
舒雲宜不說話,心情卻是莫名煩躁起來。
大概是這幾日沒有一件好事落在她頭上。
大大小小聽不懂人話的人,聯手騙人的世子和葉夜,再到琉璃居關門,義診開不成。
久而久之,便是脾氣再好的人,都變得易怒。
她眉心不由皺起,露出一絲不耐煩之色。
舒雲柳立馬說道:“王姐姐別說了,姐姐脾氣可不好,是我不該多嘴的。”
“只是聽說京都藥材都沒了,想著姐姐是開藥店的一定是周轉不濟,爹爹帶回了不少藥材,姐姐若是低頭,定能度過難關。”
“雲柳果然最是心軟。”王環憐惜說著。
舒雲柳羞怯地笑了笑。
“侯爺哪裡找的藥?”舒雲宜冷不防問著。
“這我如何知道,我是閨中女子從不管長輩之事,姐姐雖說鬧了脾氣,如今在外獨居,可也不能沒了分寸。”
“雲宜,你我好歹是十幾年的手帕交,我便與你直說了,你如今鬧得歡不過是仗著舒家撐腰,可若是溫家回過神來,你這樣的人……”
王華打量著面前打扮樸素卻依舊豔麗無雙的人,不由閃過一絲嫉妒之色。
她嘴角一撇,冷冷說道:“便是給溫家做妾,人家也是不要的。”
舒雲宜深吸一口氣,再睜開眼時,嘴角一挑,露出比她還譏諷的笑來:“你喜歡做妾。”
“我不喜歡!”
“你與舒家的交易,我不感興趣。”
“舒家和溫家的事情,我不感興趣。”
“我和舒家溫家都沒有關係。”
她冷冷說著,完全不顧兩人變了的臉色,推開他們直接離開。
“你,你,給我攔住她,攔住她!”王華氣急敗壞地怒駡著,臉色通紅。
舒雲宜警惕地抱著藥箱。
“你以為你算什麼東西,從小到大就一臉看不起人的樣子。”
王環早已沒了一開始矜貴高傲的模樣,沖到她面前指著她鼻子罵道。
“不過是沽名釣譽的人,憑什麼讓明真先生收你為徒,讓溫夫人看上你,不過是仗著有幾分狐媚樣子。”
“我入得是東宮,做的是良娣,而你,怕是連溫家大門都進不去。”
“你見了我還要下跪,你這輩子都只能活在爛泥裡、”
她氣急敗壞,破口大駡。
“我為什麼要進溫家的大門,你想要的從來都不是我要的。”
“我不是爛泥,但你已經在爛泥中了。”
“你!”王環高高舉起手來要落下。
舒雲宜眼疾手快拿出一根銀針對著她手腕紮過去。
王環手臂一麻,捧著手大喊著。
舒雲宜拎著藥箱慌不擇路地向著馬車方向跑去。
“給我抓住她,抓住她,我要打死這個賤/人。”後面傳來王環憤怒的聲音。
舒雲宜被追到角落裡,突然一雙手自上而下把她拎了起來。
“啊!”
“是我。”
一個熟悉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她瞪大眼睛把剩餘的尖叫收回肚子裡。
她被人禁錮著,高高地遊走在屋簷上,緊靠著溫熱的胸膛,鼻息間是熟悉的味道。
——葉景行。
“膽子還挺大,我還以為你會跟以前一樣受氣。”耳邊,是他忍俊不禁的聲音。
舒雲宜被他桎梏在懷裡,抱著藥箱悶悶說道:“本來就很凶。”
“嗯,凶一點是好事。”
“呵,別以為你救了我就可以讓我原諒你。”
舒雲宜冷笑一聲,突然發現他的腰間竟然重新掛上那個蘭花荷包。
“荷包哪裡來的!”
她微微睜大眼睛。
“送我的東西哪裡拿回去的道理。”葉景行淡淡說著。
他轉眼就帶人來到京都最大的酒樓屋頂上,這才把人放下。
舒雲宜盯著那個蘭花荷包,不說話。
“它都在池塘裡泡了一天了,你難道還想把它扔進去嗎?”葉景行警惕地捂著荷包。
“你什麼時候找回來的?”她柳眉細細皺著,有點糾結有點猶豫,又有點不高興。
葉景行久久地看著她,淺色的眸子倒映著日光,絢爛如琉璃。
“那你怎麼才能原諒我。”
他低聲問著,有點低聲下氣的模樣。
“你怎麼在舒家的。”舒雲宜抱著藥箱小心翼翼地坐下去,轉移話題。
“聽說你來了,剛好也在附近,便來了。”葉景行也坐了下來,姿態瀟灑。
“那個……王環的事情,是不是和你有關。”她眼角掃了他一眼,悶悶說道。
“你怎麼知道的。”
葉景行不反對便是承認的意思。
“你那日好端端出現就挺奇怪的,你又是睚眥必報的性子,太子這樣的罪你了,你不還掀了他。”
舒雲宜訕訕地說著:“而且,我也是詐你的。”
她一臉無辜真誠。
葉景行失笑:“那又如何,太子吃了我的虧,知道了也得自己咽下去,而且今日她讓王良娣來舒家未必是好心。”
舒雲宜耳朵動了動,又紅又嫩,軟軟的模樣。
葉景行盯了一會便移開視線。
“你若是原諒我,我便告訴你。”他不知從哪裡掏出一塊冰糕。
舒雲宜眼珠子不由被他吸引過去。
——是琉璃居的。
她聞著味就知道了。
“而且,我還可以把琉璃居的師傅送給你”
他轉了轉手中的笛子,狀似無意地問著。
舒雲宜眼睛一亮。
“可以讓他住在玄明堂。”
“月俸從我這邊出。”
“他還會很多手藝,糕點也是一絕。”
“每日都可以給你做。”
舒雲宜咽了咽口水。
“所以,你可以原諒我嗎?”葉景行看著他,一臉真誠。
舒雲宜勉強把思緒從冰粉中□□,眨眨眼,滿臉糾結。
“那你再給我吹個笛子!我開心了就原諒你的。”她眼珠子一轉,落在那根綠笛上。
葉景行臉上笑容一僵。
作者有話要說:1.掌糾繩內外百官奸匿,肅正朝廷紀綱,大事則廷辯,小事則糾彈。2.既繩外朝臣僚,亦諫內廷君後——御史大夫職責來著一篇文獻,有天覺得很洋氣,給摘錄下來了。
藥補那些藥理全部瞎說的!瞎說的!瞎說的!
真的好像再糾糾結結一會啊TAT
第41章 峰迴路轉婚約疑
舒雲宜最終還是沒聽成笛子,因為葉夜及時救場。
他趴在屋簷上,可憐兮兮地說道:“太子在路上了。”
葉景行放到嘴邊的笛子狀似遺憾地放下,果斷地舒雲宜交給葉夜,自己下了屋頂,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世子如今住在驛館嗎?”
驛館在西邊,而此刻世子正在往東邊走。
“沒有,住在太傅府中。”
葉夜拎著藥箱,遠遠跟著。
舒雲宜停住腳步,扭頭問道:“我會吃人嗎,你躲這麼遠做什麼?”
葉夜提著藥箱,委委屈屈地說道:“你會瞪我。”
“你那天大晚上把我趕走。”
“我趕路回來超級累的。”
“你那天還凶我。”
葉夜活像被人拋棄地怨婦,壯碩的身材微微彎著,像一隻大黑熊佝僂著,可憐兮兮地說著。
舒雲宜嘖嘖稱奇,打量著葉夜。
“你們聯手騙我,你還有理了。”她叉腰質問著。
葉夜慢吞吞地走過去:“也不是故意的,世子昨夜為了撈你的荷包大半夜找了一晚上。”
“京都詭譎,世子處境艱難,劍南道議和已經是箭在弦上的事情,太子莫名其妙針對世子,太傅也是態度搖擺。”
“世子很難的。”
他強調著。
舒雲宜沉默,她前世對劍南道唯二的印象,一是入京,二是造/反。
但前世世子入京並沒有失蹤一事。
劍南王世子入京當日,太傅親自出城門迎接,架勢壯大。
五年後帶著滿載禮品回了劍南道,沒多久劍南王去世,世子繼位,可過了沒幾年,新任劍南王揭竿而起,長驅直入。
“你家世子……”
“不要這麼稱呼,太生疏了。”葉夜搖了搖手指,得寸進尺。
“那我要怎麼稱呼?”舒雲宜皮笑肉不笑地問著。
“其實離情是我家世子的字,你也可以……”
“我看你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舒雲宜掏一根銀針,紮在葉夜的手腕上。
葉夜疼得嗷了一聲。
“你又來了!”
他捂著手臂,慘兮兮地說著。
舒雲宜認真地打量著他,認命說道:“其實你也不算騙我。”
畢竟還是一如既往得不著調。
她扭頭朝著玄明堂方向走去。
在走出小巷的那一刻,日光落在她臉上,耀眼而熱烈的天光在此刻卻莫名讓她眯了眯眼,嘴角不由露出笑來。
多日積壓而來的一腔鬱悶在絢爛的日光中煙消雲散。
她腳步輕快地回了玄明堂。
玄子苓正撥著算盤,先是看著舒雲宜面帶笑意地走了進來,還沒琢磨出個所以然,緊接著就看到葉夜拎著醫藥箱,昂首挺胸跟了進來。
他敏銳地眯了眯楊,順手一抹算盤,也跟著去了後院。
“怎麼回事?”他警惕地轉著眼珠。
葉夜驕傲地挺了挺胸:“翻身了唄。”
“都去幹活,再不去就去把防洪的沙包抗進來。”舒雲宜坐在藤蔓架下,翻開一頁醫書細看著。
“對了,你們這次去江南有順道收些毒藥來嗎?”舒雲宜手指搭在書頁上,漫不經心地問著。
“收了一些,他們也不怎麼銷制毒草,零零散散加起來一斤都未到。”
“現在市面上賣夾竹桃的能有多少醫館。”
“夾竹桃,那可是劇毒,除了幾個大藥店備著偶有出售,我們也是留著備用,從不曾賣給別人。”
“嗯,知道了。”舒雲宜翻開下一頁醫書,淡淡說道。
她眉心蹙起,有些疑惑。
舒夫人的藥是自己準備的,也就是說舒家有夾竹桃。
舒家之後沒來找麻煩,事情很快就掀了過去,葉景行出現在內院的次數越來越多。
眾人一開始還見怪不怪,後來在葉夜的強烈洗腦下,很快也都安然接受了。
“男裝穿得涼快。”
“我表妹的性子我也管不住。”
“現在住在外面男裝方便一些。”
舒雲宜皺眉:“你為什麼不坦白自己身份?”
“怕你們惹麻煩。”葉景行捏著一塊權杖,面色平靜地說著。
“那你還頻繁出現在醫館,難道沒人會看到,太子又不是傻子,聯繫起來不就都知道了。”
“只要沒證據那邊都是猜測,而且我整日閒逛也好比整日忙碌要讓人來的安心。”
葉景行無所謂地說著。
態度隨意,神情不屑。
玄子苓的腦袋從拱門處探出腦袋,眉心緊皺:“門口多了幾個官家娘子,要你出去看看。”
“看病?”舒雲宜起身。
“聲音嘹亮,面色紅潤,嘰嘰喳喳,感覺不太像。”他撇了撇嘴。
“去看看吧。”舒雲宜歎氣。
這些小娘子最是嬌氣,若是目的沒達成還有的磨。
舒雲宜一到大堂就停住腳步。
一屋子的鶯鶯燕燕,個個穿紅戴綠,面容精緻,三三兩兩地站著,門口被僕人圍著,不少人都繞道而走。
那些人一看到舒雲宜就停止了交頭接耳的動作,目光各異地落在她身上。
“沒了舒家,也不過如此。”有人上下打量著她,嘖了一聲,嫌棄說著。
“畢竟一個是大家閨秀,錦衣玉食,一個是醫館娘子,抛頭露面,自然有些醜陋。”
“聽說醫館都是早起晚睡的,可不是要累死了。”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著。
舒雲宜冷冷說道:“各位來看病的?”
“呸,晦氣。”有人淬了一口。
“那你們來做什麼?”舒雲宜神情自若的問著。
“我們啊。”有人捂嘴笑著,一雙眼遮掩不住惡意,緩慢而嘲諷地說著,“我們是來看你笑話的。”
門後的葉景行面容冷硬,眉宇平直,淺色的眸子冷淡無情,淡淡掃了一眼門口圍著她的人。
舒雲宜眉心好似繃著一跟弦,面無表情。
“呦,還不知道啊。”有人搖著扇子,和旁邊之人矯揉造作地驚呼著。
“可不是,還當自己是官家娘子,未來溫家夫人呢?”
“溫家夫人啊,我看便是溫家的妾也不行呢。”
“她的身份哪裡能進得去溫家。”
“可不是,溫夫人真是仁善,就算不喜歡某人了,還要給人捧場。”
“就是,我可聽說溫夫人去清了城西的王媒婆。”
“王媒婆啊,那可是官媒中的佼佼者,誰不說她拉得姻緣是天作地和的一對啊。”
“就是,也不知道是誰家能有這等福氣。”
舒雲宜聽了片刻,才知道她們說的是溫夫人找了官媒,看樣子議親的對象也不是舒家。
她緊皺的眉慢慢平和下來。
雖然有些出乎意料倒也正中下懷。
葉景行冷淡的目光落在她籠在日光下的側臉。
少女的臉上看不到失落,也看不到傷心,甚至隱隱松了一口氣。
他眉心倏地一松,半闔著眼,懶懶地對著躲在角落裡的葉夜使了個眼色。
葉夜聽著耳邊的話,咧開嘴笑了笑。
“沒問題。”他信誓旦旦地說著。
“原來是這樣。”
葉景行聽到門口的她輕鬆地應了一聲。
“那就祝各位娘子心想事成。”
嘈雜的環境突然安靜下來,眾人面面相覷。
“就是因為這個。”舒雲宜皺眉,“也是難為各位大夏天跑來了。”
“我請了琉璃居的廚師,不然請你們喝一碗,改良過的涼粉和涼糕,清涼解暑。”
她皺了皺鼻子,頗為得意地說著。
琉璃居在京都可是大受歡迎的。
各府每日都要排長隊才能買到東西。
她現在每天都吃,百吃不膩。
眾人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不明白話題怎麼就扯到吃得上面了。
葉景行躲在後面,不由抱臂失笑。
“張嬸。”舒雲宜神情輕鬆,頗有些炫耀著。
張嬸失笑,忙不迭出去了。
“我才不吃,琉璃居早就關門了,師傅說是回老東家了,怎麼會在你這裡,少吹牛。”
有個人還算了解點底細,不屑地質問著。
“老東家。”舒雲宜眯了眯眼,眼珠子往屋內掃了眼。
簾子後傳來一聲咳嗽。
“反正現在在我這裡,就是我的了。”她不高興地嘟囔著,“你們吃了就知道了。”
“誰要吃你的東西。”有人嫌棄地說著。
“對啊,可別等會別吃別哭。”
“我真得真誠地祝願你們,心想事成。”舒雲宜眨眨眼,誠懇地說著。
若是真的和溫家脫離關係,她當真是松了一口氣。
自己的日子才能真的走上正軌,而不是介於官生和白生之間猶豫。
舒家也會徹底放棄她。
“誰要你這個掃把星祝願。”
眾人今日來就是來看舒雲宜笑話的。
看這個終究還是未踏入溫家的異類笑話。
溫夫人有意讓舒雲宜做兒媳的事情讓舒家在京都格外不同,人人都羡慕。
這份榮譽舒家享受了十年,這次終於要沒有了。
被一個舒雲宜壓在頭上多年的諸位娘子可算是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
畢竟舒雲宜從哪看都沒有比她們更優秀的地方,也不知如何入了溫夫人的眼。
“有些人註定不是帶金釵的命。”
有人撫了撫鬢間的金釵,嗤笑著。
“我可要走了,如意閣新出的首飾我可要去看看。”
“我也要去,溫夫人可喜歡他家的首飾了。”
幾人相視一眼,準備攜手離去。
其他人也覺得無趣,絲毫沒有看到想看的,也都露出無聊之色,搖著扇子準備離開。
“哎呀哎呀,讓一下啊,倒藥渣啊。”
內院沖出一人。
只見葉夜扛著一大鍋的藥渣,大喊著地沖了出來。
“除晦氣,除晦氣啊。”他看也不看,就對著躲閃不及的重任直接潑了上去。
葉景行眼疾手快把扣著舒雲宜的手,把人拉倒簾子後。
“嗨,藥到病除!”
一股濃重的藥腥味在大堂內彌漫開來。
他在眾多娘子的尖叫聲中,咧著嘴,露出雪白的牙。
第42章 破解流言生後招
舒雲宜終於把溫家未來少夫人的頭銜折騰掉了。
這個消息在京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蔓延開來。
這幾日舒家有意反駁的理由在這種背景下顯得更為可笑。
舒雲宜倒是每日吃著冰粉冰糕,忙著醫館學堂開業的事情。
葉景行送來四男四女要來學醫術。
每個人都出乎意料的高,玄明堂眾人圍觀了許久這才把人放走。
學堂就開在醫館隔壁閒置的小院裡,分為大小兩個學堂。
小學堂是給陳黃這等小藥童學習用的,大學堂給則是給學醫術的人用的。
“醫館現在就你和孫大夫,你為什麼還要開學堂啊,多累啊。”玄子苓撥弄著算盤,“這樣資金又很緊迫了。”
“還要給小孩請老師識字,學醫術的人若是你們自己教,也太累了。”
“因為京都女大夫太少了啊。”舒雲宜一邊整理初學者的書籍,一邊笑說著。
“你沒發現來我這裡的都是女子居多嗎,隔壁孫大夫都沒什麼人,來了也都是一些跌打損傷。”
“可你現在這裡只有四個女的啊。”玄子苓木木地說著。
舒雲宜笑:“應該說至少還有四個,開局不錯。”
她笑眯眯地吹了吹手中的紙。
“算了,但你也別太累了,最近大堂就別去了,烏煙瘴氣的。”玄子苓撥著算盤說道。
舒雲宜不說話。
玄子苓撥了撥算盤:“上次葉夜潑了人怎麼沒人來找我們算帳啊。”
舒雲宜也是疑惑地搖頭:“我也奇怪。”
“我都做好被砸店的準備了。”她吐了吐舌頭,無辜地說著。
“我是這種給人添亂的人嗎?“
一個陰沉沉的聲音自眾人頭頂響起。
“而且溫家昨日給之前來的每個娘子都送了金釵。”葉景行從屋頂上落了下來,淡淡說道,神情不悅。
舒雲宜沒好氣地說道:“大門是燙腳嗎,整日翻牆。”
“倒也不是燙腳。”葉景行慢吞吞地說著,“門口都是紅衣衛。”
“嗯?”她一臉疑惑地抬頭,
“溫如徐回來了。”也不知道是哪裡惹了這位世子大爺不高興,手中的笛子都要轉出一朵花來了。
舒雲宜面無表情地點點頭,繼續低頭整理書冊。
“聽說那日鬧事的時候他就回來了。”
“嗯。”
“第二日溫家就給各個娘子送了金釵。”
“哦。”
“所以今日應該沒人會來鬧事。”
“挺好。”
“流言應該也要散了。”
“是嗎。”
兩人一坐一站,有一下沒一下地說著。
玄子苓忍不住撲哧一聲笑起來。
“你這個表情好哀怨啊。”他指著葉景行笑得賊大聲。
只是笑著笑著突然笑不下去了。
“哈哈哈。”他感受到面無表情盯著他的視線,笑容逐漸僵硬,最後乾笑了兩聲,“我去忙了。”
他抱著算盤連滾帶爬地跑了。
舒雲宜咳嗽一聲:“說起來,我很早就發現你好像對溫家有點意見。”
葉景行捏了一塊冰糕,冷靜說道:“沒啊,好得很,沒衝突。”
“哦,騙人,有鬼。”舒雲宜嗤笑一聲,低著頭繼續整理書冊。
葉景行坐在邊上幫忙塞驅蚊藥囊。
“你很閑?”
近在咫尺的氣息讓舒雲宜莫名覺得有些不自在,微微睜大眼睛問道。
“一個人質哪來的事情。”他一邊說一邊眉心緊皺,動作僵硬地把香囊口紮起來。
“這樣。”舒雲宜看不下去了,捏著他一根手指說道,“不要把抽線的繩子扯住。”
指腹溫熱的氣息貼在手指上。
夏日滾燙的溫度帶著筆墨之氣深深地烙刻在肌膚處,也讓他僵在原處。
“你是木頭嗎?”
舒雲宜見他不動彈,挪到他邊上,把他整個手腕拎起來,自己動作麻利地把香囊口紮起來,重新塞回他手中。
葉景行手指捏著香囊,不說話。
“若是溫如徐依舊執意要娶你,你會嫁過去嗎?”
葡萄藤架下,熱烈的日光透過濃密的藤蔓落在桌面上,光影泯滅,遮擋出一角陰涼。
氣氛倏地沉默下來。
舒雲宜書中地筆停在原處,暈開一點黑墨。
她盯著那張寫廢了的紙,嘴角微微抿起。
葉景行不由握緊手中的香囊。
“再說吧。”舒雲宜把紙張揉成一團,扔在腳下,隨口說道,“你一個世子整日關心這些事情做什麼。”
葉景行半闔眼,手指摩挲著香囊上複雜的花紋,笑著搖了搖頭。
“嗯,是我冒昧了。”
舒雲宜再一次把寫壞的紙,揪成一團扔在地上。
葉景行不說話。
舒雲宜也沉默。
兩人各有心思地做著手邊的事情,心照不宣地各自略過此事。
“溫夫人來了!”玄子苓一臉驚恐地,“溫如徐也來了。”
舒雲宜眉心倏地皺起。
“看病?”她深吸一口氣,這才冷靜問著。
“神清氣爽,面色紅潤。”玄子苓比劃著,“把櫃檯上的胭脂水粉全買了。”
她沉默地收拾著桌子上,自嘲地笑了笑:“還挺好。”
“你要出去嗎?”他小心翼翼地問著。
舒雲宜理了理鬢角:“沖我來的,哪有我不去的道理。”
她起身向著前院走去,出藤架的時候,扭頭說道:“你不要出來。”
葉景行挑眉。
“我們第一次出門,溫如徐帶著紅衣衛出城應該就是找你吧。”
她搖了搖頭,一臉無奈。
“你每次見他都帶著帽子。”
“大抵也是認識你的。”
舒雲宜聳了聳肩,隨意說道:“我已經夠忙了,還是保持點距離,不想攪合進你們的事情了。”
葉景行身形極高,站在藤架裡,翠綠的葉子映在他頭頂上搖曳。
傾斜而來的日光落在他琥珀色眼中,讓他眉眼深刻,眼眸深邃。
玄子苓大熱天打了個寒顫。
舒雲宜面色平靜地看著他。
“嗯。”葉景行把手中的香囊隨手一扔,便進了不遠處的藥筐裡。
“你說得對。”
他終於坐下,頓時少了點逼人的壓迫,漫不經心地說著。
舒雲宜帶著玄子苓消失在內院門口,葉景行這才收回視線。
葉夜從屋簷下倒掛下來,畏懼而可憐地伸出三根手指:“太傅找人來催三遍了。”
葉景行不說話,修長白皙的手指搭在翠綠的竹笛上,輕聲還複有規律地點著。
“走吧。”良久之後,葉景行平靜開口。
葉夜忙不迭地跑了。
“溫夫人,溫郎君。”舒雲宜上前行禮。
溫如徐一見她,就忍不住露出笑來,回了一禮。
“起來吧。”溫夫人扶起她,上下打量著,“你素來苦夏,但也不至於清瘦了這麼多。”
舒雲宜搖了搖頭:“最近有點忙。”
“夫人是不舒服嗎?”她拿出醫藥箱公事公辦地說著。
“近日幫族中子弟議親,時常胸悶氣短,食欲不振,半夜驚醒數次。”
溫夫人斜了溫如徐一眼,依舊笑臉盈盈地說著。
舒雲宜臉色嚴肅起來,沉思把著脈。
“有些中暑脫水之兆,脾胃有些虛弱,半夜驚醒應該是思慮過多。”
舒雲宜頂著溫如徐炙熱的視線,冷靜地收回手:“苦夏最忌多慮,夫人還是靜心才是。”
“我也想啊,可是我的兒子總是讓我不安心。”她嗔怒著。
“是兒子不孝。”溫如徐收回視線,憂心請罪。
“罷了罷了,都是債。”夫人搖了搖手。
兩人說話間,舒雲宜已經開好藥方。
“夫人估計這幾日要清淡飲食了,辛辣的銅鍋也少吃為好。”
她前世給溫夫人看過數次,對她的愛好忌諱瞭若指掌。
“你怎麼知道母親喜歡吃辛辣銅鍋。”溫如徐接過藥方,驚訝地問著。
舒雲宜神情一頓,眨眨眼:“之前聽人說起的。”
溫如徐張了張嘴沒繼續說下去。
她母親喜歡吃銅鍋也是沒多久的事情,知道的人可不多。
溫夫人拉了拉他袖子,對著他打了個眼色。
舒雲宜表面平靜,內心有些慌亂。
上一世的記憶被她習慣性地帶到這裡來。
“對了,之前買了水粉效果如何。”她僵硬地轉移話題。
“好得很,你看看我這臉是不是細膩了許多,而且真的有變白,不錯不錯,你櫃檯上的我都買了。”
溫夫人說起這事就開心地炫耀著。
“好多人問我要呢,我可都說是你做的。”
“怪不得最近水粉生意很好。”
舒雲宜笑了笑。
三人在內間閒聊了半炷香的時間。
“不耽誤你看病了。”溫夫人盡興後,看了眼外面,笑說著。
舒雲宜連忙起身送客。
溫如徐掀簾,跟在兩人身後。
“世人都說女子要相夫教子,安於室內。”溫夫人拉著舒雲宜的手,眉眼一挑,露出一絲銳氣
。
“我可不怎麼覺得,你開這個醫館我是喜歡的,救死扶傷,你既有本是秉燭夜遊的本事,就該堂堂正正地給別人看。”
她看著舒雲宜,溫柔又堅定地說著。
“世人都無知狹隘,你無需理會。”
“你這醫館,好得很。”
她說得清脆,擲地有聲。
舒雲宜看著她,目光一柔,倏地笑了起來,眉眼彎彎。
漆黑的睫毛微微煽動,好似蝶翼在日光中飛舞。
脈脈眼中波,盈盈花盛處。
“你確定?”太傅府茅草屋內,江太傅端著茶碗,細細抿了一口,這才蹙眉問道。
“確定。”
“若是她不願呢。”
“她不會不願的。”葉景行手指搭在茶杯上。
“草藥之事遲遲沒有進展。”他神情平淡,“既然斷在舒家上,既然要攪渾這趟水,為何不直接翻江倒海,鬧個天翻地覆。”
“天翻地覆。”太傅斜了他一眼,“為我,為你,還是為她?”
“一舉三得。”
他平靜說著。
“鬼迷心竅。”
太傅嗤笑。
第43章 疑雲爭吵好事來
大熱煊赫,燋金爍石。八月的京都連青石板都是滾燙的。
懸掛在門口的珠簾子在酷暑中沉默。
舒雲宜吃了兩碗涼粉這才緩了緩心中莫名的焦慮。
溫家昨日一個表親訂婚,說是溫夫人親自做的煤,三媒六聘派頭極大,紅妝十裡,鬧得沸沸揚揚。
前陣子沸沸揚揚的流言不攻而破。
別的不說,舒家四娘子的赴宴的行程又開始繁忙起來。
“怎麼了,心神不定的。”玄子苓從內院出來,好奇地問著。
“沒什麼。”她翻看著醫書,搖了搖頭。
“因為前日溫夫人來的事情。”玄子苓反而湊了上去,趴在案前問道。
舒雲宜沒說話。
“溫家的態度反反復複,確實煩得很,一把刀在頭頂來回轉著,何時掉落都是未知的。”
他撐著下巴,頭頭是道地分析著。
舒雲宜難得放下書本,頗有耐心地聽著他繼續胡扯。
玄子苓頓時來勁。
“京都都在傳溫如徐和你的親事,傳了十年,可細究下來,根本八字還沒一撇。”
他在烏木桌上畫了一筆。
“三媒六聘一個都沒有。”他說道,“可你被他困了十年。”
舒雲宜沉默。
這門婚事人人羡慕,可算起來也不過是鏡花水月,尤其是預知了未來的她。
看似繁花似錦的前途未來卻是一片漆黑。
“一門婚事若是一直不成,一定是有原因的。”他說著,“就是不知道是什麼。”
“不是門戶,不是年紀,不是性格……”玄子苓一點點板著手指算著。
這些都是硬傷,若是真的不合適早就該發現了,而不是拖拖拉拉這麼久。
“那便是人的問題了。”他嘟囔著,突然也不說下去了。
“可人又有什麼問題呢,我看你們之前玩得還挺好的啊。”
舒雲宜神情有些恍惚。
若是一開始都是舒家和溫夫人一廂情願道也可以解釋為何她和溫如徐婚後生活為何會如此不愉快。
她臉上露出苦澀之色,長而濃密的睫毛微微顫抖。
“出去。”一顆花生米砸在玄子苓身上。
玄子苓憤怒的臉在扭頭看向來人的時候倏的一僵,訕訕地說道:“你今天怎麼走正門啊。”
來人正是一身玄衣的葉景行。
玄子苓不解地看著他。
葉景行威懾地挑了挑眉。
玄子苓摸著算盤忙不迭地跑了。
“好凶。”他對著葉夜抱怨道。
葉夜拍拍他的肩膀,沒告訴他,世子已經在門口站了好一會了。
“你怎麼來了。”舒雲宜低下頭,整理著桌面上的東西。
一道狹長陰影自上而下籠罩下來。
那股熟悉的香味在狹小的空間越發清晰。
清冽而通透,帶出一絲距離感卻也不會有拒人千里的冰冷。
舒雲宜動作一頓,幾乎覺得喘不上氣來。
“你喜歡溫如徐?”
葉景行聲音低沉,帶出一絲陰沉之氣。
兩人近乎咫尺的距離,聲音細細的震動幾乎卻要震聾舒雲宜的耳膜。
舒雲宜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冷冷說道:“你僭越了。”
屋內蔓延著死般沉默,兩人皆是面無表情之色,眉宇緊繃,神色冰冷。
“你剛才在難過。”葉景行坐在她面前,冷靜說道。
舒雲宜沉默。
“若是問題真的出現在人,是你還是他?”葉景行咄咄逼人,近乎銳利。
“你先提出的退婚,若是溫如徐出的問題,也不會眼巴巴讓溫夫人前日特意來玄明堂給你撐腰。”
“若我幫你……”
“閉嘴。”舒雲宜把手中的書朝他扔了過去,再抬眼時,一雙漆黑的眼珠死死地瞪著他。
“關你屁/事。”她氣急,嘴角緊抿,眼角通紅,胸膛劇烈起伏,勉強維持著冷靜的臉色,“出去。”
葉景行捏著那本書,淺色的眸子微微斂起,日光下深邃而陰沉。
“是我的事情,不是世子您的事情。”她只覺得一股火自心裡沖到頭頂。
一塊隱秘的傷疤被人血淋淋地撕開,落在乾淨不知險惡的空氣中,而自己只需一眼就能看到裡面的污穢骯髒和不堪。
那種□□裸的血腥和殘忍,讓她陡然失了冷靜。
她不明白,這條路為什麼怎麼難。
向上走已經是絕路,向下走為何依舊依舊是懸崖。
葉景行手指微微僵硬。
“出去。”
舒雲宜把他未說出口的話堵在嘴邊,冷靜重複著。
“出去。”
“太傅來了。”門口的葉夜戰戰兢兢地縮著,頭也不敢探進來,低聲說道。
舒雲宜臉上憤怒的神情倏地僵住,滿腔怒火像是被紮了一針,散了大半。
“來看病的?”她皺眉問道。
葉夜看了一眼背對著他的世子,見他毫無動靜,只好搖頭說道:“不知道。”
舒雲宜從窗戶中看到太傅已經下了馬車,再也顧不得之前的事情,連忙起身出門迎接。
“倒是清瘦了不少。”江軒打量著她,溫和地笑了笑。
舒雲宜勉強地笑著,臉上依舊帶著憤怒的餘韻,一點淺紅色在日光下越發明豔。
“你之前開的藥,我讓玄默借此基礎加以補充後,吃了幾貼,精神好了許多。”
他笑著開口,舒雲宜卻是心中一咯噔。
無事不登三寶殿,拿這種都要落灰的事情開頭,接下來的事情必定不簡單。
江軒一眼就看闖了她的心緒,笑著安撫道:“不必緊張。”
“今日是來送你一個好消息的。”他開門見山地說著
說話間,眼角掃了一眼帷幕遮擋下隱約露出的半個身影,不動如山。
舒雲宜一顆心緊緊提著。
“什麼好消息要太傅親自來送。”她勉強說著。
江軒直接坐在大堂的圓凳上,對著柴叔招手。
柴叔立馬送上一張紙。
舒雲宜眼尖,立馬看到一角紅色章紋,竟然是舒家的印章。
“我一見你便覺得親切,好似故人歸來。”江軒隨手把那張紙放在茶几上,“你又是明真先生高徒,師從陰陽先生,我更是歡喜。”
江軒陷入回憶中,嘴角露出一絲笑來。
“玄鳳說你能力不錯,大有青出於藍勝於藍的架勢,杏林終將會有新的變化。”
他露出緬懷之意,看著舒雲宜卻又像透過她看著另外一個人。
“清泉自愛江湖去,流出紅牆便不還。”
他自沉思中回神,淡淡地收回手,目光溫和地注視著她,神情和煦可親,好似河邊垂柳,溫柔點水,拂面而過。
“大鵬展翅恨天低。”
“你自由了。”
舒雲宜聽著他的話,莫名覺得心驚,但是心中隱隱有了猜測,卻又不敢相信驚喜來得如此之快,雙手忍不住微微顫抖。
江軒對著她點了點頭,把茶几上的紙遞到她手邊。
她顫顫巍巍地接過。
那張紙被打開赫然是舒家侯爺舒長卿的分戶書。
舒家三娘子舒雲宜徹底分出舒家,與舒家斷絕關係。
她盯著那個紅印和舒長卿的簽字,許久沒有回過神來。
“不喜歡?”江軒微微側首,逗趣地問道
她下意識捏緊那張薄薄的紙,連連搖頭。
“那便是太過驚喜了。”江軒眨眨眼,無辜說道。
舒雲宜舌頭被鳥叼走了,一時間不知如何說話。
“禮物也送到了,我也該走了。”江軒也不勉強,只是起身說道。
臨走前,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舒雲宜的腦袋,見她依舊一臉呆滯,笑著出了門。
他上馬車前,扭頭看向東邊,透過竹簾窗,看到診脈內室裡那張面無表情的側臉。
陰冷沉默,拒人千里。
葉景行感受到他的視線,抬了抬眼眸和他對視著,淡淡地點了點頭。
態度自然狂放。
江軒搖了搖頭,上馬車回府了。
舒雲宜心情逐漸平復,這才覺得奇怪。
太傅日理萬機,哪裡會把心思放在她身上,所以他是怎麼會知道她和舒家糾纏不清的事情的。
她沉思片刻,突然把視線落在內室的簾布上,突然發現屋內已經沒人了。
原本應該倒影著陰影的地磚已經被熱烈的天光所佔領。
刺眼而空曠。
舒雲宜嘴邊的笑意逐漸消失。
作者有話要說:端午假期開心!!麼麼噠
第44章 借花送包親事了
葉夜已經五天沒來了。
玄子苓板著手指頭數著,哭喪著臉。
醫館學院裡幾個葉景行送來的人也對葉夜的下落渾然不知。
“我們是葉統領從劍南道帶回來的,不是京都這邊的人。”
“葉統領跟著世子的,應該是世子有事吧。”
“我們只是跟著葉娘子學醫的。”
四男四女中性子還算開朗的幾人爭先恐後地說著。
玄子苓長歎一口氣,背著手繼續去抗沙袋。
京都盛夏會有幾場大暴雨,今日清晨天剛剛亮,蟲鳴鳥叫就格外嘶啞,沒多久就熱得嚇人,連喘氣都覺得難受。
啞叔一大早就皺著眉,比劃著手勢說今天看架勢要下大雨了。
整條麻生街地勢都不高,玄明堂防水的地台壞了許久一直沒空修。
沙包堵水乃是常用的辦法。
坐在上首批改學徒作業的舒雲宜驀地停下筆,盯著其中一行字陷入沉思。
那日之後,葉景行已經五天沒來了。
這是兩人自認識以來第一次這麼久沒見面。
她時常莫名失神。
“咦,師傅,這味藥方為何要加入甘草嗎呢?”最是健談的邱娘子邱貞趴在案桌前,疑惑地說著。
舒雲宜倏的回神,定睛一看。
“可以的,諸藥中甘草為君,治七十二種乳石毒,解一千二百般草木毒,調和眾藥有功,故有國老之號。所以有“甘草和百藥”的說法。”
舒雲宜細細地看著那方藥,在甘草上畫了一個圈。
“這人是治理虛寒之症,用了蕪花只能用熟甘草。生甘草會加重蕪花的毒性。”
邱娘子連連點頭,得意說著:“我也是這麼覺得的。老師給的書中關於第三篇藥性裡有講過。”
舒雲宜吃驚:“你看到第三篇了。”
被送來的四男四女都是有點醫學基礎的,舒雲宜給了書讓他們自己看,但自己還是從頭開始教。
其中邱娘子年紀最小但學的最快,極有天賦。
她得了誇讚,驕傲地皺了皺鼻子。
舒雲宜失笑,拍了拍她腦袋:“不要驕傲,為醫最忌急躁。”
邱娘子搖頭晃腦,眼珠子亮晶晶的。
“我給老師買了一根珠簪,好看嗎。”她突然殷勤地從懷中掏出一根碧玉簪。
簪子晶瑩剔透,雕刻著一朵盛開的小花,簡單又不失貴重。
一看便是值錢的東西。
“太貴重了,不收。”舒雲宜直接拒絕著。
邱娘子笑著攆了上來,一張圓臉可憐兮兮地皺著。
“求求老師了,收下吧,我有錢,我爹在世子手下管理漕運,而且這個簪子一點小錢而已。”
“我也是有事想求老師。”
她是八人中性子最活潑,脾氣最驕縱,家境最優裕的,第一天來就給玄明堂眾人都帶了禮物,禮節上面面俱到。
這次也不例外,熱情地把玉簪插到她頭上,態度嬌俏又堅定。
“求求你了,幫我一個忙吧。”
舒雲宜無奈,把玉簪拿了下來:“又闖禍了?”
她來這裡半個月,玄明堂都要被掀了一遍,玄子苓一見她就頭疼。
“沒有沒有!”她連忙搖手。
“我聽說你和世子關係不錯。”她坐在舒雲宜面前,眼睛越發閃亮。
舒雲宜臉上的笑容逐漸僵硬。
“沒有啊。”她半低著頭,把手指從發簪上抽了回來,淡淡說著。
“有的啊。”邱娘子著急地捂住她的手,“葉統領說世子在京都多虧了你幫忙呢。”
“他還說你是世子第一個大夫朋友呢,與眾不同。”
“大夫朋友?”舒雲宜抬眉,疑惑地看著她。
“對啊。”她理直氣壯地說著,突然眨眨眼,驚奇地喊道,“你不知道啊!”
“世子可討厭大夫了,王爺有個舊疾就是庸醫治壞的。”她手掌化刀向下落下,“遇見了,就是一個字。”
“死。”
她收了手後沒心沒肺地繼續笑道:“所以聽說世子要找人來學醫,還有一個關係很好的大夫,我才搶到這個來京都的名額。”
舒雲宜眨眨眼,漆黑清透的眸子透出一點不解之色。
“你一定不知道,有超級多的人要搶著來。”她皺皺鼻子頗為得意,“幸虧我和葉統領關係還不錯。”
舒雲宜點點頭。
“你天賦不錯。”她誇道。
“嘻嘻,實不相瞞,其實我也不想學的,我是為了接近世子的。”她吐吐舌頭,無辜又嬌俏。
“我喜歡世子好多年了。”她得意地說著,絲毫不覺得羞恥,眼睛明亮。
舒雲宜吃驚地看著她。
“你們京都人就是忸怩。”她嗤笑,不過扭頭又覺得不對勁,連忙說道,“老師就不一樣,老師超級好的。”
她可憐兮兮地眨眨眼,掏出一個繡得歪歪扭扭的荷包,小心翼翼地遞到她面前。
“過幾日便是世子生日了,老師替我送個荷包給他好不好。”
舒雲宜看著眼前大紅色荷包,顏色豔麗,圖案精細,一看便是花了功夫的。
她倏地屏息,沉默不語,只覺得荷包莫名刺眼,不由移開視線。
“你應該自己送過去。”良久之後她才冷靜說道。
邱娘子唯恐她不同意,一把抱住她胳膊,哭喪著臉說道。
“不行啊!世子不會收的,而且我看他腰間已經掛了一個荷包,不知道是那個撲棱蛾子送的!”
她越說越傷心,拉攏著耳朵,可憐兮兮地抽著鼻子。
“他一見我就跑!”
她義憤填膺地怒駡著。
舒雲宜莫名背上撲棱蛾子的名聲,也是一臉無奈。
“我已經許久沒見他了,再說了荷包還是自己給才行。”
她把荷包重新塞回她手中,找了個藉口,近乎落歡而逃。
“陳黃,去城西李大鐵家買些銀針來,要一套的,來三套先吧。”
舒雲宜一出學堂就聽到玄子苓在吩咐陳黃。
“老師……”風中傳來堅持不懈的邱娘子連綿不絕的呼喊聲。
她立馬劈手奪過玄子苓手中的錢袋:“我去買。”
說完就忙不迭的跑了。
玄子苓一臉迷茫地看著她跑遠。
“不是不愛大夏天出門的嗎!”他嘟囔著,摸了摸腦袋繼續回去幹活。
舒雲宜走了半響才發現沒帶傘,天氣悶得嚇人,走幾步就熱得滿頭大汗。
她貼著牆根快步走著,突然遇到陰迎面而來的葉夜。
葉夜破天荒撐著一把傘,一見她就熱情地把傘遞過去。
“大熱天的怎麼沒傘啊。”他一張嘴極快,“我就喜歡曬太陽,世……真喜歡。”
他嘴軲轆了一下,摸了摸後腰:“給你吧,我撐著太麻煩了,簡直耽誤我走路的速度。”
說完也不等人回應,撒腿就跑。
舒雲宜一臉懵地舉著傘,看著他消失在街角。
若是尋常人這樣突兀,她必定覺得奇怪,可這事放在葉夜身上就覺得無比合理。
畢竟論不著調他是專業的。
葉夜躲進角落裡,這才背後貼著牆,捂著藥疼得直抽氣。
世子拿石頭打人,真是狠心。
“三娘子。”舒雲宜穿過西街衡門,背後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溫郎君。”舒雲宜看著一身狼狽的人,驚訝地喊著。
溫如徐長衫淩亂,額間佈滿汗水,胸膛起伏,一看便是跑過來的。
溫家偏偏少年郎何時如此失態過。
舒雲宜吃驚地看著他。
溫如徐看著撐傘站在她面前的人,盈盈而立,面如桃花。
明明近在咫尺,卻覺得中間好似隔了一跳條長長的河流。
他和她真的沒有可能了嗎?
“你拿了舒家的分戶書?”他看著面前的少女,沙啞地問著。
舒雲宜神情一冽,卻還是直接點了點頭。
俊秀的少年在日光下灰敗了臉色,露出一絲倉皇之色。
“你為何……”他在猶豫不安間開口,“是我做的不好嗎?”
舒雲宜瞳孔倏的一縮。
這話她曾在前世聽他酒後說過無數遍,卻沒有一次要到答案。
“母親之前給我議親我拒絕了,我也不同意舒家換四娘子頂替你的位置。”
他惶惶上前,連一絲驕傲之色都不復存在。
“你為什麼……為什麼……”
他張了張嘴,沒有繼續說下去,眼角微紅,強忍著最後一絲體面。
年少依戀,之前看處處是歡喜,卻不知怎麼就走進死胡同,到如今連回頭的機會都沒有了。
“郎君,夫人尋你回去。”匆匆而來的紅衣衛擋在兩人面前,冷靜說道。
溫如徐巍然不動,只是看著面前沉默的人,從他的角度看去,只看到那雙漆黑的眼眸倒影著天光,異常深邃晶亮。
“郎君請回吧。”舒雲宜後退一步,平靜說道。
“你告訴我,你為何執意要……”
“帶回去。”
身後傳來一聲怒斥。
溫夫人快馬而來,一人一馬出現在眾人面前。
她一下馬,長長的鞭子便要落到溫如徐面前。
“溫夫人。”舒雲宜驚呼。
紅衣衛溫潮立馬擋在溫如徐面前。
顏晝狠狠收了鞭子,瞪了失魂落魄的溫如徐一眼。
紅衣衛不敢懈怠,連拉帶扯地把人送上馬車。
“給你添麻煩了。”溫夫人來到她面前,倒是神色如常。
“太傅給你送來分戶書,官家借花獻佛不准我們再開兩家之前的玩笑了。”
她笑說著,神色確實有些銳利地打量著舒雲宜。
“官家?”舒雲朦朦朧朧地問著。
她一臉迷茫,不明白這事怎麼和官家扯上關係了。
不准她們再提之前的事情就是說,溫舒兩家的親事徹底解綁了!
接連的好消息讓她一時間不知作何反應。
顏晝見狀,松了一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
“罷了,是我沒有福氣了。”她笑說著,翻身上馬。
舒雲宜目送她們遠去,手中的傘柄發出咯咯的響聲。
隔著一堵牆的小巷屋頂上坐著一個黑衣男人,腰間掛著蘭花香囊,手中緊握一根竹笛。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小巷的一切,面無表情,神情冷淡。
“世子。”葉夜從屋簷上露出一個腦袋。
“回去吧,這天也太曬了。”他一張臉被曬得通紅,生無可戀地說著。
第45章 大雨和好起火災
這幾日京都的天格外陰晴不定。
舒雲宜進廚房的時候天還是熱得嚇人,喘不過氣來,結果半個時辰後一抬頭,外面眨眼就下起瓢潑大雨。
舒雲宜退回廚房內,向外張望著,卻不見一個人的人影。
如今已是大晚上,早早過了吃飯的時間,廚房又在最西邊,西邊都是放草藥的倉庫,除了小孩玩鬧,很少會有人來。
她垂頭喪氣地找了個小矮凳靠著柱子坐著,撐著腦袋看著因為大雨漸起的漫天水汽,霧濛濛,濕漉漉。
豆大的雨水滴落在青石上,濺起朵朵水花,水霧繚繞,幾乎要模糊了眼前的視線。
舒雲宜百無聊賴地坐在屋簷下,興致衝衝地伸手接著屋簷下落下的雨珠。
冰冷的雨水撲通一聲跌入她手心,瞬間化為水流從指縫中滲去。
她開心地眯著眼,暴雨帶來的涼爽吹散了鬱結多日的鬱悶之情。
恰巧一陣大風吹過。
狂風裹挾著驟雨,劈頭蓋臉地沖著她打過來,瞬間濕了她的衣裳。
她倒也沒有生氣,咯咯地笑了起來,堅持不懈地伸手接著雨珠。
水珠一滴接著一滴落下,沒一會就沾濕了手掌,在地面上留下一個小小的水漬,暈濕了青色裙擺。
她開心得笑著,突然發現連綿不絕的雨水消失在手心。
她抬頭,只看到一柄油布傘出現在自己眼前。
“小心風寒。”
她身後傳來一個淡淡的聲音。
舒雲宜倏地回頭。
只看到數日不見的葉景行舉著傘站在自己身後。
“你怎麼在這裡。”舒雲宜驚訝地睜大眼睛。
“我不能來嗎。”他黑著臉質問。
舒雲宜連連搖頭。
耳邊是淩冽的風,豆大的雨,中間隔著濕漉漉的水霧,鼻息間是大雨磅礴的水氣。
兩人一坐一站,面面相覷,皆是無言以對。
“這雨要下很久,進來吧。”葉景行無奈歎氣,開口說道。
舒雲宜點點頭,正要邁步突然說道:“等一下!”
她一把拉住葉景行的手臂,漆黑的眼珠大大地睜著,無辜地說道:“還是在門口站著吧,夏天了不會風寒的。”
葉景行低頭看著她,讓她完全倒影在瞳孔中。
舒雲宜莫名有些訕訕地收了手:“坐在門口涼快啊。”
他沉默,繼續看著她。
“真的!涼快!”舒雲宜背對著他坐在小矮凳上。
過了一會沒聽見身後動靜,她耳朵不由一動,突然覺得不對勁,一扭頭。
果然人不見了!
她大驚失色,連忙站起來。
就在此時就見葉景行端著一碗東西出現在門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他晃了晃手中烏黑黑的東西。
“你做的?”
舒雲宜耳朵通紅,梗著脖子說道:“對啊,餓了。”
“給自己做長壽麵?”
他看著裡面坨成一團的面塊,平靜問道。
“對啊,下錯面了。”
她不由躲到柱子邊上,粗聲反駁著。
“哦。”葉景行長長地應了一聲。
“給我放回去。”舒雲宜惱羞成怒瞪著他。
葉景行臉上笑容一收,有些委屈地說著:“你又凶我。”
舒雲宜的怒氣僵在臉上,一張臉紅白交加,又氣又急。
她算是明白,葉夜根本就是學他,沒一個靠譜的。
“三天后是我生辰。”他端著碗,一步步走近她,“你知道嗎。”
他神情倏地溫柔下來,輕柔而緩慢。
傾天雨幕下玄色身影越發深邃,淺色的眸子籠著水霧多了幾絲溫柔之色。
舒雲宜再退一步就要走到大雨中。
背後衣裳已經被雨水打濕,風一吹帶來一陣涼意,可再手心臉頰卻是滾燙的。
她在淋雨還是打人間猶豫不決,臉色難看。
“進來吧,衣服都濕了。”葉景行後退一步,無奈說著。
“對!”她咬著牙閉眼說道,“我知道,給你做的,滿意了嗎!”
她梗著脖子,破罐子破摔,又氣又急,鼻息間多了股熟悉的味道。
被風水雨打的背後的突然一暖,再睜眼時,只看到葉景行拎著掛在門口的蓑衣披在自己身上。
“進去吧,會生病吧。”他不容抗拒地把人拎了進來,輕輕鬆松。
舒雲宜一臉懵地看著她。
“繼續啊,怎麼不說了。”
他伸腳把圓木凳勾過來自己端著那碗失敗的長壽麵坐下,仰著頭,笑眯眯地看著舒雲宜。
舒雲宜到嘴的話被人塞了回去,一臉鬱悶。
“給你道歉的,那天不該凶你的。”她悶悶地拖著另外一個凳子出來,隔著遠遠地,坐在門口。
葉景行皺眉:“你第一次凶我。”
舒雲宜呼吸一窒,氣急:“明明是你先過分的。”
“是我過分了,所以我也給你道歉。”
葉景行順杆子往下爬的速度出人意料。
舒雲宜第一次見人這麼無恥,幾個呼吸間情緒起伏極大。
她鬱悶地把自己裹在蓑衣裡,小小一隻地縮在門口,像一隻小刺蝟蜷縮著。
“那我們各退一步,謝謝你給我做的長壽麵。”
舒雲宜抬頭,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葉景行笑起來眉眼好似彎月,眼眸低垂,深邃的眉宇蒙著水霧,軟化了棱角的銳利。
水波漣漪,霎那溫柔。
舒雲宜看愣了。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恢復世子身份後真心的笑,乍一看好似重新看到了葉娘子。
葉景行見人呆滯,無奈地彎下腰來,連人帶凳子地把人抱起來。
舒雲宜驚呼,緊緊抓著他的手臂。
葉景行把人抱到廚房門口,笑說道:“你那個位置漏雨沒看到嗎?”
舒雲宜腦袋還是暈的,傻傻地扭頭看了一眼,果然有幾滴雨。
怪不得剛才頭皮有點涼。
她莫名悲憤。
等她回頭,突然看到葉景行不知從何處抽了雙筷子,夾了一根麵條放進嘴裡。
“啊!”她連忙撲上去,把人攔住,“不能吃,麵條還是生的,雞蛋也煎壞了。”
她有些喪氣。
“還可以,幸好味道還行,咸淡適中。”葉景行把那根麵條咽了下去,睫毛微微彎起,笑說著。
舒雲宜不知為何覺得有點手腳發麻,連忙把碗端走,假裝無事地端到廚房倒掉。
她一出門就看到葉景行靠在牆上,長腿舒適地支棱著,手中的竹笛有一下沒一下地轉著。
“你還沒吹笛子給我聽呢!”她把椅子那道另一邊門框邊上坐著,有點大聲地嘟囔著。
葉景行手中動作一頓,劍眉橫飛,斜了她一眼。
“倒也不會不可以。”他多了一點信誓旦旦。
原本打算看笑話的舒雲宜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之前富貴樓上叫他吹笛,那表情也不是這樣的。
葉景行雙手付笛架勢十足。
舒雲宜饒有興致地看著他。
只是剛剛吹響第一個音符,只見不遠處的西廂房突然冒出一股黑氣。
舒雲宜定睛一看,焦急說道:“是放草藥的地方。”
她有些著急,拿起那把油布傘就要衝過去。
葉景行眼疾手快把人拉住。
“葉夜。”
穿著蓑衣的葉夜從屋頂上一躍而下。
“屬下去看看。”他抱拳而去,幾個起身就消失在眾人面前。
舒雲宜站著,臉色陰晴不定。
“不會有事的,動靜不小,玄子苓那邊也有發現的。”葉景行安慰道。
舒雲宜抬頭,一雙眼瞪得滾圓:“他一直在屋頂?”
葉景行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舒雲宜臉色爆紅,連露出的一截脖子也都紅得能滴出血來。
“外面雨這麼大,我們剛才說的他聽不清的。”葉景行突然明白她的異樣,笑說著。
“而且,我們也沒說什麼啊。”他一本正經地反問著。
舒雲宜瞪了他一眼,拖著雨傘站在屋簷下等著。
“那邊著火了,玄子苓已經帶人去救火了。”葉夜很快就回來了,低聲說道。
“我去看看。”舒雲宜一見他就難受,話音剛落就頭也不回地跑進雨幕中。
“做的不錯。”葉景行接過他手中的傘,拍了拍他肩膀,慢悠悠地說著,慢悠悠的朝著西邊走去。
葉夜渾身是雨,一頭霧水。
玄子苓帶著玄明堂的人正在滅火。
他一扭頭就看到衝衝而來的人,一模臉上的水,在混亂中,朝著舒雲宜大喊。
“你在這裡做什麼,快回去,不是說要去做面嗎,趕緊走,這裡危險。”
舒雲宜三步並作兩步,一把捂住他的嘴:“別說了。”
她感受到背後那股視線,頓時坐立不安。
玄子苓眼珠子一轉這才看到背後慢吞吞走過來的人。
“哦,原來哄好了。”他嘟囔著,把舒雲宜的手扯下,“一邊去,我去看看草藥的情況。”
“好奇怪,裡面著的火。”
他撇下兩人,朝著被燒了一半的屋子走去。
劍南道來的把人一見葉景行紛紛低頭行禮。
“去救火吧。”葉景行點點頭吩咐道。
邱娘子要說話卻被身旁的人拉了拉袖子,拖去提水了。
“火油的味道。”他把人帶到屋簷下,眯了眯眼,嘴角露出一個冰冷的笑意。
舒雲宜連忙吸了幾口氣。
“雨太大了,味道很淺,等會火徹底撲滅了,去看看起火的地方就知道了。”
葉景行被她抽著鼻子的模樣逗樂,笑說道。
幸好之前玄明堂幾個小鬼玩躲貓貓,及時發現著火的地方,所以西廂房火勢不大,撲滅的也算及時。
“這個屋子很少點燭火的,怎麼會柱子起的火。”舒雲宜看著燒成焦炭的柱子,眉心緊皺。
“火勢蔓延極快,中間這段極黑,說明沖中間燒起,地下這團也很黑,說明這個地方也燒了許久。”
葉景行大致掃了一眼。
“今日雖然下雨但之前天氣炎熱,自燃也不無可能,但自燃一般自內而外,焦炭均勻,這個明顯不是。”
舒雲宜抱胸,一臉嚴肅:“所以是人為縱火。”
“什麼!”玄子苓大叫。
“別吵。”葉夜不知從哪裡冒出來,捂住他的嘴,把人拖到一旁,讓屋內只留下世子和三娘子。
看眼色,葉夜自認第一。
世子剛才那一眼,他可是摸得明明白白的。
“是誰,陳黃呢。”渾然不知發生何事的舒雲宜問道。
陳黃在門口探頭探腦。
“你今日在這裡玩又看到陌生人嗎?”
陳黃搖了搖頭。
“我光顧著玩了。”他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沒事,說明這裡應該沒人。”舒雲宜連忙安慰道。
“報官吧,這裡有個腳印。”葉景行站在視窗前,看著面前半個濕漉漉腳印,低聲說道。
玄子苓連忙點頭應下。
“走吧,這裡也不安全,草藥都轉移出去了嗎?”舒雲宜看著滿目狼藉的廂房,歎氣說道。
“這個廂房都是放之前潮了的草藥,準備好天氣拿去塞的,沒什麼大損失。”
玄子苓安慰著,順手把陳黃牽了出去。
舒雲宜點點頭,在屋內繞了一圈,正打算離開,只聽到咯吱一聲。
她下意識抬頭看去。
只看到一根燒焦的橫樑朝著她砸下來。
水汽中彌漫著一言難盡的炭焦味。
那根橫樑好似張開血盆大口的巨獸,舒雲宜瞳孔一縮,好似回到前世死前那一刻,那根帶著烈火的橫樑朝著她落下。
她呆在原地,一臉驚恐。
她感覺自己回到大火炙熱的那一日,空氣沉悶地令她喘不上氣來。
但是記憶中的疼痛並沒有如期而來,她倏地被人抱在懷裡,溫熱而有力量。
那股熟悉的味道再一次蔓延在她鼻息間。
恍惚間,她好似看清了那人大火中破門而來之人的模樣。
她在混沌中睜開眼。
只看到近在咫尺的葉景行淺色眼眸,清淺如一汪清泉,蒙著水霧,在大雨滂沱中清晰而深刻。
“是你嗎?”
她在回憶和現實中沉淪失神。
腦中那根弦被人緊緊拽著,只要她在回憶中竭盡全力想去看清那人的臉,便覺得頭疼欲裂,幾欲窒息。
作者有話要說:起火知識點出事瞎編,本來打算百度一下,奈何搜出來的圖片有點可怕,蠢作者很慫地自己編了。
第46章 養病換地銀簪疑
房梁倒塌地太過迅速,眾人都還未反應過來,就看到世子和舒雲宜被壓在橫樑上。
“世子!”門口的葉夜臉色大變。
舒雲宜被這聲尖銳的聲音倏地拉回神志。
不過眨眼的時候她已經滿頭冷汗,瞳孔渙散,精神萎靡。
那根柱子砸在葉景行的左臂上,左臂無禮地耷拉下來,一看便是斷了。
舒雲宜被護在他身上,鋪天蓋地洶湧而來的味道。
她拽著葉景行的衣袖,嘴唇微微顫動。
葉景行側首,皺眉看著她。
“摔到哪裡了嗎?”他沙啞的聲音貼在耳邊響起。
舒雲宜睜大眼睛看著他,漆黑的眸子倒影著他的模樣,好似透過他看著更遠的地方。
汗水掛在黑睫上,盈盈不堪。
眾人忙不迭地上前搬起柱子,劍南道來的人,乾淨利索地把世子抬了出來。
“沒事吧。”邱娘子撲在擔架前,臉上依舊留著瞬間的惶恐不安。
葉景行被人密密麻麻地圍著,透過縫隙看到被張嬸扶著的人。
慘白如紙,搖搖欲墜。
雨絲落在她臉上,濕漉漉的臉頰,眼角微紅,好似痛哭過一場。
“你沒事吧!”玄子苓擋在兩人中間,一臉著急地看著舒雲宜。
“哪裡受傷了嗎?”
“臉色好差。”
“是不是有內傷。”
“你怎麼在發抖。”
玄子苓圍著她著急地喊著,接過啞叔遞來的毯子,把人整個包裹起來。
舒雲宜像個提線的木偶,僵硬而狼狽。
大雨依舊傾盆而下,砸在地面屋簷上發出的響聲模糊了嘈雜的西廂房。
葉景行閉上眼,躺在屋簷下,身邊圍著人,可帶著水汽的風依舊落在他臉頰上,混亂的思緒稀釋了手臂斷裂帶來的劇痛。
舒雲宜之前的喃喃自語他聽到了。
——是你嗎?
是誰?她剛才在看誰?
“孫大夫來了。”陳黃拉著年邁的老大夫大聲喊著。
“快給世子看看。”邱娘子眼疾手快拉住邱大夫,把人往世子這邊推過去。
“這只手好想不能動了,不知道有沒有內傷?”葉夜讓出位置說道。
孫大夫哎哎了幾聲,連忙伸手去觸摸他的手腕。
“怎麼這麼冰?去拿條毯子來。”他連忙說道,“小心風寒。”
被人牆堵在外面的啞叔的手從人群中傳過來。
眾人從他手中接過毯子。
“不要圍著,散散。”孫大夫趕人離開。
“胸口疼不疼,脊椎難不難受,呼吸可有困難。”他把著脈,仔細問著。
葉景行搖了搖頭。
“可有嘔吐眩暈感,會不會頭暈目眩,手腳發麻?”
葉景行依舊搖了搖頭。
“那應該沒事。”孫大夫收了手,“舒大夫更擅長內科,等手包紮好讓她來看看。”
葉景行眼波微動,人群散開後,視線陡然寬闊了起來。
舒雲宜和玄子苓已經消失不見了,地下只留下一根銀釵。
“有些痛,你忍了忍,骨頭已經斷了,抬起前院,要上甲板固定住。”
孫大夫一看便知曉大致情況。
“對以後有影響嗎?”葉夜焦急問著。
孫大夫琢磨片刻後說道:“世子年輕,好好養著,應該是沒大礙的。”
“只是傷筋動骨一百天,這些日子可不能隨便亂動。”
“剛才三娘子也被砸到了,你去看看。”一直沉默的葉景行說道。
孫大夫摸著鬍子連連點頭:“弄好你的,就去看一下舒大夫。”
邱娘子臉上情緒倏地一僵,抬眉順著葉景行的視線看去,只看到一根銀釵。
她面色陰沉,手指緊握。
世子受傷的消息是瞞不住的。
葉景行對外說是白日裡不小心摔了一跤,運氣不好摔斷了手,如今住在玄明堂修養。
“回江府更好啊。”葉夜捧著擦脖子的碗,苦口婆心地勸著,“這裡太吵了。”
玄明堂治療風格格外奇特,對有疑難雜症的病患會特意準備一個屋子給他們住,只需提供一點住宿伙食費就可以了。
葉景行如今就住在這裡。
別人都是好幾人一間,只有他是單獨一間。
畢竟葉夜一瞪眼,趕走了不少人。
“挺好的,人不是都被你趕走了嗎?”
他翻看著送來的緊急情報,左手打著草藥,掛在脖子上,脖頸也有一些傷痕,扶著墨綠色的草藥。
他岔開話題,臉色蒼白,眼睛精亮:“今年多屯糧,讓船隊多帶些糧食回去,種田的人也多找一些帶回去。”
他耳朵突然一動,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手中的紙塞到葉夜手中,緊接著半闔著眼,虛弱地躺在床上。
葉夜震驚地睜大眼,沒一會就聽到敲門聲。
“我能進來嗎?”是舒雲宜的聲音。
葉景行沒說話,只是睜眼看著葉夜,一臉冷酷無情。
葉夜身子比腦子快,哎了一聲,連忙去開門。
舒雲宜端著一碗藥走了進來。
“雖然沒有守內傷,但背上那塊淤血還是要去的,活血化瘀的藥,我特意多放了點甘草,不苦的。”
葉夜站在一旁,突然被人戳了下腰子,迷茫地低下頭。
葉景行看著他,正準備打眼色。
舒雲宜放下藥碗走了過來。
“手上的藥換了嗎?固定板不能動。”
她坐在圓凳上,伸手碰了碰包裹著的手臂。
葉夜貼著牆站著,耳朵警惕地豎著。
“脖子上的藥還沒塗。”葉景行虛弱地說著。
葉夜眉心一跳,張了張嘴,突然收到世子的視線,訕訕地住了嘴。
“那藥呢?”舒雲宜環顧一周,只看到一個空碗。
“葉夜笨手笨腳倒了。”
舒雲宜扭頭看著葉夜。
“是,是我,都是我的錯,我太笨了。”
葉夜不虧是最會看眼色的人,立馬打了一下自己的說,頭也不回地走了。
隨著大門咣當一聲關上。
屋內只剩下她們兩人。
舒雲宜端過藥碗,細聲說道:“喝了吧。”
葉景行盯著藥,不說話。
“這藥不苦。”
“右手沒事。”
“自力更生。”
三句話把葉景行所有的話都堵在嘴邊,他認命地端起藥一飲而盡。
舒雲宜順手把藥碗放在一旁。
“傷口還疼嗎?”她伸手把著脈。
“有點疼。”他可憐兮兮地說著。
“哪裡疼,怎麼疼?”舒雲宜皺眉,嚴肅地問著。
“那裡都疼。”
舒雲宜動作一頓,抬眉,面無表情:“那就是骨頭接壞了,我讓孫大夫給你敲斷了,再接一遍。”
葉景行想起接骨時的疼,不由倒吸了一口氣。
“那也不用。”
“那就好好說話。”舒雲宜不解風情,冷冷說著。
“不是很疼,還可以,就是陰天的時候會不舒服。”葉景行無奈說著。
舒雲宜沉思片刻:“這幾日濕氣重,怕會受寒。”
“是啊,這個屋子潮氣很重啊。”葉景行漫不經心地說著。
舒雲宜看了他好幾眼。
葉景行無辜地回視著她。
“你怎麼不回太傅府養傷。”舒雲宜含糊地問著。
“哎。”葉景行歎氣又不說話。
“怎麼了?”舒雲宜下意識皺眉。
“這樣只怕養病都不安心了。”他幽幽說著,頗為惆悵。
舒雲宜不說話。
世子在京都受傷不是小事。
他如今一口咬定是摔傷的,堅持不和玄明堂扯上關係。
若是回了太傅府只要每時每刻都要被人叨擾。
舒雲宜嘟囔著幾句。
葉景行依舊是一臉哀愁之色。
“算了,等會讓葉夜帶你回之前住的地方吧,我讓張嬸收拾一下。”舒雲宜板著小臉說著。
“我監督你養傷。”
葉景行露出為難之色。
“這樣不好吧。”
舒雲宜冷笑:“少來,我又不是傻子。”
她從被褥中抽中一張薄紙。
“還日理萬機處理政務呢?”她把那張薄紙拍在他胸前,“脖子上的藥新鮮的很。”
她伸出食指摸了下脖頸處的草藥。
“色澤鮮豔,水潤濃稠。”
“又騙我!”她伸手把粘在手指上的藥,順手摸到他臉上。
“傷好了,找你算帳。”
她氣得端起空碗轉身就走。
葉景行摸摸鼻子,尷尬地把那張紙隨手放在桌子上。
“三娘子。”
舒雲宜端著空碗回前院的時候,拐彎處突然闖出邱娘子。
“邱娘子。”舒雲宜驚訝地看著她,“怎麼沒在學堂?”
“我聽說老師繡花很厲害,想請教一下。”她笑臉盈盈地說著。
舒雲宜眨眨眼。
“世子喜歡蘭花,我們繡個蘭花好不好。”
舒雲宜歪著頭,細聲說道:“可我最近忙得很,張嬸也很厲害。”
她眼尖,看到門口的張嬸:“張嬸,邱娘子想要繡荷包,你教她一下吧。”
張嬸探出腦袋,直點頭。
邱娘子看著忙不迭跑遠的人,一張含笑的臉瞬間陰沉下來。
“張嬸,這個銀簪是不是老師的啊,我無意間撿到的呢。”邱娘子一扭頭看著張嬸,嬌滴滴地問著。
張嬸細細打量著:“對啊,是三娘子的呢。”
邱娘子握著銀簪的手一緊,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
第47章 內部危機先生歸
玄明堂失火的事情成了一樁疑案,那個腳印一直查不出是誰的,官府來了幾趟也是無濟於事。
玄子苓只好加強西廂房的防守,葉夜把劍南道來的人都編了巡邏的隊伍中。
玄明堂都是老弱婦孺,真要出事,也頂不上用。
“之前南下買的草藥有損失嗎?”葉夜抱劍問著。
玄子苓仔細檢查了屋內,這次退到門口,一邊鎖門一邊解釋著。
“還好前幾日雲宜見天氣好曬草藥曬得勤快,啞叔怕麻煩,直接挪到東廂房去了,這裡的都是之前陳舊還未銷制好的草藥。”
“就是有些可惜。”他關上門歎氣著。
“之前京都沒草藥的時候,特意收來的,本來打算花時間整理一番的。”舒雲宜歎氣。
葉夜眯著眼沉默了一會。
“什麼時候搬去東廂房的啊。”他跟上兩人,隨口問道。
“沒幾天吧,就三天前。”玄子苓想了想,“就那天我們搬好沙包的那天,順道一起搬去東廂房的。”
“你們沙包怎麼搬的?”
玄子苓哀怨地看著他。
舒雲宜憋笑。
葉夜疑惑地看著他。
“你若是在,我就不用多花十一兩銀子請外人來了,那外人手腳還不乾淨,到處亂晃。”
葉夜無言,不得不板著臉說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誰?葉夜啊。”玄子苓疑惑地看著他。
葉夜翻著白眼,從腰間抽出自己的權杖:“振威飛騎尉統領,正五品。”
玄子苓連連拍手:“好厲害啊。”
他驕傲點頭,與榮有焉的模樣。
葉夜粗黑的眉毛連連皺起,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只能訕訕地收回權杖。
舒雲宜噗呲一聲笑起來。
怪不得葉夜和玄子苓玩得好,某些方面而已,兩人相似得很。
“那個工人是哪裡找得,你還記得嗎?”他生硬地轉移話題問道。
玄子苓無辜地看了一眼舒雲宜,最後抬頭想了想。
“那人當時在門口徘徊,說他好幾天沒吃飯了,想要打個工來掙點銀錢,張嬸一時心軟便答應了。”
葉夜無語。
“你也不怕招了個壞人進來。”
玄子苓涼涼地說道:“若不是我們心大,你和世子怎麼能安心待這麼久?”
他遲鈍地開始記仇,世子男扮女裝誆了他們這麼久,葉夜裝傻充愣一問三不知。
葉夜語塞竟覺得無言以對。
他說的好有道理。
“那人的模樣你還記得嗎?”
玄子苓比劃著:“個子不高,人很精瘦,嘴角有一顆小紅痣,一直笑嘻嘻的。”
“對了,有點長短腿。”
舒雲宜開口補充道:“因為這事張嬸還多給了他一兩銀子。”
玄子苓連連點頭。
葉夜不由挑了挑眉。
“倒是很明顯的特徵,要不是有恃無恐不怕被我們找到,要不就是初犯不懂遮掩。”
玄子苓一頭霧水:“什麼意思?”
“你覺得他是壞人,上次來踩點的。”舒雲宜嚴肅問著。
“不排除,但玄明堂來來回回就這麼點人,那腳印和你們對不上,只能是外人。”葉夜分析著。
“玄明堂應該也沒啥錢請外人吧。”他斜了一眼葉夜。
葉夜笑得見牙不見眼,點頭附和著:“對對。”
“算了,下次不要隨便找其他人了,如今玄明堂也是大點了,那八個人你也可以用起來。”
葉夜板著臉囑咐著。
玄子苓臉上閃過一絲喜意,但又勉強壓住,故作推脫道:“不太好吧。”
葉夜冷笑一聲。
“那我就不客氣了。”他利索地借杆子往下爬,搓著手說著。
“不過那個邱娘子,你少使喚。”葉夜吩咐著,用手抹了下脖子,“水匪出身,凶得很。”
玄子苓煞有其事地點點頭。
“一看便是閨閣出身,和其他三位娘子略有不同。”舒雲宜笑說著。
她看著葉夜,好奇說道:“邱娘子喜歡世子。”
葉夜心大地點點頭,突然眼珠子一轉。
“不過這跟世子沒關係啊。”他補充道,“我家世子潔身自好。”
“對了,三娘子怎麼今日不去看我家世子啊。”他懵懂地問著。
舒雲宜笑,倒也看不清神色。
“能吃能睡還能看密函,我去做什麼。”她皮笑肉不笑地說著。
葉夜打了個寒顫,不敢說話。
“你知道京都為什麼這麼熱鬧嗎?”一直沉默的玄子苓突然靠近葉夜,笑眯眯地八卦著。
葉夜斜了他一眼,冷笑一聲:“血流成河,你只覺得熱鬧。”
玄子苓一臉嚴肅:“是我的不會說話。”
“這幾日的雨都沖不乾淨血。”舒雲宜歎氣。
葉夜不說話,眉心緊皺。
“很嚴重嗎?”突然沉默的氛圍,讓他一下子緊張起來。
“你很關心?”葉夜扭頭看著他。
玄子苓笑了笑:“只是好奇而已,我看先是章禦史,然後又是妙太醫,這麼大的動靜,我可是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對吧,雲宜。”
舒雲宜眨了眨眼,不說話。
這麼大的時候,按理在京都早該掀起三層浪了,偏偏此事一點動靜也沒有。
要不是西城門口的血一直流不乾淨,任誰都覺得此刻的京都應該是風平浪靜的。
葉夜歎氣:“這事太複雜了,章禦史彈劾太子一事你應該知道吧。”
玄子苓點點頭。
這事一開始鬧得就挺大的,後來莫名平息下來。
“如今已經牽扯到太醫院了,據說妙太醫曾高價收購草藥,如今被查了,官家大怒。”
“現在已經牽扯了太醫院三位太醫了,連副院首都被牽連了。”
玄子苓倒吸一口冷氣。
“不過太醫院不是都很清貧嗎?怎麼會高價購買呢?”舒雲宜疑惑。
葉夜點點頭:“你倒是知道一點,太醫院確實清貧得很,所以官家還在往深裡查。”
“說起來,你是不是不會醫術啊。”葉夜好奇地問著玄子苓。
玄子苓點點頭,點了點自己的腦袋:“榆木腦袋不開竅,算帳可以,把脈不行。”
三人之間的氣氛一掃之前的沉悶,有說有笑地順著遊廊向著外院走去。
直到她們走遠,角落裡這才走出一個陰冷的人影,正是邱貞。
“我說的沒錯吧,世子被狐狸精眯了眼,你一個槽幫之女,何必扭扭妮妮。”
她身後走出一個身形矮小之人,走路姿勢一瘸一拐的。
邱貞手中的紅色荷包被捏得皺巴巴的。
“舒雲宜最會賣弄美色,加上世子仁厚,之前在京都深受她的照顧,這才一顆心都在她身上呢。”
那人說話間,嘴角那顆紅痣在日光下閃閃發光。
“世子失足掉入渭水,和她有什麼關係,少給我捕風捉影。”
她冷笑,把手中的香囊扔到一旁的水池內。
那人半闔著眼,不說話。
“再說了,我的事要你管。”邱貞冷笑一聲,轉身就走。
“自然不敢,只是你若是幫了我主子這個忙,世子自然就是你的。”
那人壓低嗓子,極有誘惑力地煽動著。
“只要把這個東西滴到草藥裡。”
他手心躺著一個白瓷瓶,瓷瓶在日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
邱貞被它吸引住視線,不由微微眯了眼。
前院舒雲宜剛剛坐下,就聽到陳黃激動的聲音。
“明真先生回來了。”玄子苓掀開簾子高興地說著。
舒雲宜臉色一喜,連忙出門迎接,卻不料撲了一個空。
“駕了輛馬車,啞叔帶人去停車呢。”玄子苓站在她身後,摸了摸腦袋無辜地說著。
“好像還帶回了一個生病的小男孩,陳黃這般年紀大小。”他低聲說著。
舒雲宜眉心一蹙。
“三娘子,明真先生叫你!”張嬸匆匆剛來,手腕間竟然還帶著烏黑色的血跡。
她看得心驚肉跳,連忙上前說道:“老師受傷了。”
“不是不是,是那個小男孩吐血了。”
張嬸格外著急,圍兜擦著手腕上的血跡。
舒雲宜不敢耽誤,提著藥箱向著後院跑去。
“快來給他看看。”屋內,明真先生抱著一個臉色蒼白的男孩,焦急說著。
那男孩只穿著白色內裳,臉色慘白,渾身克制不住地抖著,嘴角的血抑制不住地流了下來,脖頸間已經滿是血跡。
“驚夏!”舒雲宜把著脈,臉色嚴肅得嚇人。
驚夏是一種能讓人生不如死的劇毒。
中毒者陷入昏迷後不能清醒,但渾身骨骼都是劇烈疼痛,內臟在疼痛中出血,直到死亡才能平息苦楚。
“這種毒竟然用在小孩身上,好陰險。”她一臉憤怒。
“有救嗎?”明真先生抱緊手中的小孩。
“有,老師將它放下。”舒雲宜指揮著,拿出銀針,“有點疼,按著他。”
一根銀針插在男孩的眉心。
男孩劇烈地掙扎起來。
“按住他!”
舒雲宜沉聲喊著。
王來招死死握著他的手:“別怕,別怕,安全了。”
男孩在半昏半醒間,緊貼著王來招。
舒雲宜眉眼不動,冷靜下針。
他渾身插滿銀針,直到舒雲宜把針落在指尖上,細細一轉,男孩手指青筋倏地冒出。
王來招一把握住他的手腕,舒雲宜把那針拔出,緊盯著拿出傷口。
只見它終於流出黑血。
“好了。”她松了一口氣。
半個時辰後,男孩神情趨於穩定,眉心終於鬆弛下去,逐漸睡了過去。
“這是誰?老師認識?”舒雲宜收了銀針,抹了一把汗,隨口問道。
明真先生不說話,只是溫柔地擦了擦男孩臉頰上的汗。
“不認識。”
舒雲宜整理藥箱的動作一頓,很快說道:“我親自去煎藥。”
“麻煩你了。”王來招抬眉,洞察一切地看著她,疲憊的眉心松了松,笑說著。
舒雲宜細細一看,不由心驚肉跳。
一月不見,明真先生竟然已經兩鬢斑白,老態橫生。
第48章 同門決裂疑香案
“你在發什麼呆?”玄子苓從門簾後探頭,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著。
舒雲宜倏地回神,揉了揉額頭。
“沒什麼?藥煎好了嗎?”她抬頭問道。
玄子苓點點頭:“我親自送去了。”
“嗯。”她盯著玄子苓突然笑了笑,“我剛見你時,瘦的跟竹竿一樣,現在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她比劃了一下身高:“那一年你才十五歲,好像也就才這點高。”
玄子苓挎著臉:“哪有這麼矮,比明真先生的小毛驢高一點吧。”
“沒有啊。”舒雲宜歪著頭想到,“你那時說話都不會抬頭,整個人畏畏縮縮的,哪有小黑高。”
玄子苓哼哼幾聲,氣呼呼地走了。
他一走,舒雲宜臉上的笑意瞬間斂了下去。
“舒姐姐。”陳黃從小窗戶裡爬進來。
七/八歲的小男孩正是愛動的年級,整日上躥下跳,現在也不知從哪裡冒出來。
舒雲宜見他掛在窗戶上一晃一晃的,無奈說道:“小心摔著,下來。”
他咧嘴笑,露出兩顆大白牙:“花花好看嗎?那位小弟弟喜歡嗎?”
“你見過他了?”舒雲宜眉心一蹙。
陳黃見她不高興了,立馬縮回腦袋,只露出一雙眼睛。
“我本來在西廂房那邊抓蟲的,聽到有小孩在哭就進去看一下了。”
驚夏毒素反復,中毒者萬蟲撓心,經脈劇痛,便是意志堅定的成年人都難以忍受,更別說一個小孩。
舒雲宜招了招手,把人喚到身邊:“你做的對,花也很好看。”
“但你不能說在外面說我們這邊多了一個小孩知道嗎。”她語重心長地說著。
陳黃眨眨眼,點點頭。
他年紀小,經歷的事情多,所以很懂事。
“去吧。”舒雲宜摸摸他腦袋,溫柔地笑說著。
午間,日光熱烈,門口突然傳來盔甲之聲,舒雲宜臉色微變,連忙探頭出去看。
只看到一隊黑衣衛圍在玄明堂門口,正中上一輛裹著紫色綢緞的馬車。
太傅!
舒雲宜眼皮子一跳,連忙迎了上來。
“太傅。”她上前行禮。
江軒還穿著紫色官服,頭髮一絲不苟地挽著。
他注視著舒雲宜,清透明亮的眼珠盛著日光,敏銳而堅定。
“我來找你老師。”
舒雲宜避開他的視線,為難道:“老師一大早就出去了。”
江軒歎氣:“我與你老師同窗十年,雖分道揚鑣,但我不會害他的。”
舒雲宜眨眨眼,依舊擋在門口說道:“老師真的不在。”
兩人在門口僵持。
舒雲宜一直平和溫柔的臉上是難得的堅持。
太傅從來都是含笑的臉龐毫無笑意。
眾人都放輕呼吸,不敢說話。
“不關你事,下去吧。”舒雲宜背後傳來王來招冷淡的聲音。
“老師。”
舒雲宜藏不住憂慮地看著她。
“讓他進來吧,你回去坐著。”王來招第一次頗為嚴厲地對她吩咐著。
舒雲宜嘴角緊抿,站在遠處。
“子苓,帶她進去。”
王來招看向躲在櫃檯後的玄子苓。
玄子苓連忙把人拉回小隔間,自己站在門口小心翼翼地張望著。
“玄子苓,黑而有赤色者為玄,是個好名字。”
江軒的視線落在玄子苓身上。
玄子苓莫名激起寒意,連忙放下布簾。
舒雲宜抿唇:“你過來坐下。”
玄子苓同手同腳地走了過來,捂著一杯水,手指不由發抖。
“你是玄子苓,玄大叔的兒子。”舒雲宜伸手握緊他的手。
玄子苓盯著水杯中的茶紋,堅定地點了點頭。
“要去看著點嗎?”他問。
自然是看王來招和江軒兩人。
“不用。”舒雲宜搖頭,“你過幾日把小魚帶到其他地方修養。”
兩人在屋內呆了許久,這才聽到門口有動靜。
太傅臉色極差,唇色雪白,兩頰通紅,一看便是經過劇烈爭吵的。
他神色匆匆,直接上了馬車。
舒雲宜心中一驚,連忙掀開簾子向著後院跑去。
王來招面無表情地跪坐在案桌前,他的衣袖斷成兩截,一截孤零零地落在地上,甚至還沾染著血跡。
“不是我的。”王來招先她一步,疲憊說道。
舒雲宜更是心驚。
若是太傅的,這口血更是要命。
太傅體弱多年,舊疾纏身,心肺俱損,情緒不能起伏太大,若是吐血便是傷筋動骨的事情。
“我十四與他相識於微末,到今年已是整整五十年。他那時還是京都江家的私生子,人人憎惡,我是琅琊王家的浪蕩子,世人嫌棄。”
他半闔著眼,眉目平靜下蘊含著難以言表的憂傷。
舒雲宜沉默地坐在他身旁。
“我們同一天被送入白鹿學院,說是送進去讀書,不過是被人拋棄的廢子。”他神情嘲諷,帶著一絲冷意。
“可我們不甘心,若是你,前途已是死路,你會繼續走下去嗎?”
舒雲宜下意識搖了搖頭,可她突然發現,老師並不是想要她的答案。
她的老師在悲憤,在質問,在過往的悲喜交加中沉淪。
“我的腿,他的傷,哪一個不是為了大堯。”他睜開眼,眸光近乎銳利。
舒雲宜手指微微一緊。
“還不夠,他身邊所有的親人都死了,成了徹底的孤家寡人,我脫離王家背水一戰,成了真正的戛然一身。”
“響必應之與同聲,道固從至於同類,我一直以為我們只是殊途同歸。”
他的視線落在那截帶血的衣袍上,眼眶不可抑制地泛起紅意。
“我們本應是殺害惡龍的引路人,可如今他成了為虎作倀的悵。”
舒雲宜頭皮發麻,手指僵硬地蜷縮著。
她扭頭看向自己的老師,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眼角閃著淚花,倒影著天光,鬢間白髮越發滄桑。
那雙承載了整整五十年情意的眼睛,到了現在怕是連一滴淚都盛不住了。
舒雲宜莫名覺得悲愴,幾乎要落下淚來。
“下去吧。”王來招半闔著眼,斂下滿腔悲涼。
舒雲宜低聲應下,出門時順手把門關上。
視線逐漸狹窄時,她自昏暗中只看到一道晶瑩的水光。
她一轉身就看到葉景行舉著手站在不遠處的遊廊下,身形修長。
“你怎麼出來了?”她驚疑地問著。
“聽說剛才太傅來了,來看看。”
玄明堂偷偷摸摸藏了一個小孩的事情瞞不過他的,但她們既然不打算宣揚,她自然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沒事了,來找老師的,你回去休息吧。”舒雲宜長歎一口氣。
“現在正在張骨頭,應該躺好的。”她伸手扶著人,“回去吧。”
見她不願細說,葉景行也順勢略過話題。
“最近大晚上睡覺很難受,包裹起來的地方很漲。”他頗為苦惱地抱怨著。
“怪不得你最近整日翻來覆去,難受地睡不著嗎?”舒雲宜恍然大悟。
她話一說出口又覺得不對勁,悄咪咪一看果然看到葉景行促狹的眼神。
“你不是說不理我嗎?大半夜還看我睡得如何?”
他笑,眉眼彎彎,眼尾下垂,看上去無辜又得意。
舒雲宜睜大眼睛辯解道:“沒啊,是你太吵了,吵到我了。”
葉景行笑著點點頭:“那確實是我的問題了。”
雖然他嘴上快速地道歉,但舒雲宜依舊莫名牙癢。
她哼哼唧唧不說話。
“你親自熬藥?”他低頭嗅了一下,好奇地問著。
“嗯。”舒雲宜點點頭但也沒多做解釋。
“你真的沒用香料嗎?”她也忍不住湊過去嗅了一下。
葉景行一臉嫌棄:“沒有!我一個大男人整天塗香料做什麼。”
“可是真的有香味啊,而且玄子苓很喜歡香包的,你怎麼還歧視。”她不高興地嘟囔著。
葉景行見她總是說他身上有味道,也是一臉無奈。
一抬眉看到躡手躡腳準備溜的葉夜,隨意地揮了揮手。
葉夜一臉菜色地走了過來了。
“你過來。”葉景行平淡說著。
葉夜挪了一小步。
“過來!”他不耐煩地說著。
葉夜一臉驚恐,咬咬牙又靠進一步。
一條胳膊出現在他面前。
“有味道嗎?”
世子毫無感情的神情在他頭頂響起。
葉夜一時間沒摸准什麼意思,連氣也不敢喘。
“你不覺得你家世子身上有股香味嗎?有點像木線香,還有點藥香,反正是個清冽冷香。”
舒雲宜湊過去,仔細描述著。
葉夜輕微地動了動鼻子,盯著世子炙熱的目光,連連搖頭。
舒雲宜急得連忙伸手把人眼睛擋住,另一隻手忍不住把葉夜的腦袋往葉景行身上湊。
“真的有啊,你仔細問問,不畏強權!”
葉夜耳朵緊緊貼著腦袋,看著近在咫尺的世子胸膛,一張臉活似見了鬼,眼睛瞪大老大。
“真的沒有啊!三娘子!”他奔潰地喊著。
他簡直能感受到世子的殺氣就在自己脖子邊上徘徊。
這兩人又是鬧哪一出啊!
他又急又氣又委屈。
舒雲宜愣了一會,再一次確定著:“真的?別騙我?”
“真的啊,我騙人我小狗,我千刀萬剮,我天打雷劈,我……”
“我信你,我信你!”舒雲宜也被他嚇了一跳,連忙說道。
她一鬆開葉夜,葉夜活像一隻受驚的兔子,連滾帶爬地跑了。
“我說了我沒有。”葉景行再一次強調著。
“怎麼會呢,明明有味道。”舒雲宜不甘心地嘟囔著,拉著他去找玄子苓。
玄子苓一臉懵地聞了三遍葉景行,自己也開始懷疑自己的鼻子。
“真的沒有!”舒雲宜也是見了鬼的模樣,就差整個人趴在葉景行身上聞了。
“有啊!木香的味道!仔細聞啊,這個味道很奇特的,你仔細聞聞啊!”
她不安地揪著葉景行的衣袖。
“真的沒有啊!沒有!沒有!”本攔在兩人中間的玄子苓保持著一個奇怪緊繃的姿勢,奔潰地喊著。
舒雲宜抬頭看著葉景行,葉景行也低頭回看著她。
兩人面面相覷,無言以對。
舒雲宜莫名的焦躁不安,最近緊緊抿著。
“真的沒有!”
葉景行伸手摸了摸她腦袋安撫著。
“那大概是我聞錯了。”她失落地低下頭說著。
“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兩人沉默地走在遊廊下,耳邊是夏蟬聒噪的叫聲,屋簷下垂下的藤蔓遮擋住炙熱的日光。
舒雲宜卻是感覺一絲寒冷。
明明有味道的,為什麼他們都聞不到。
她惶恐驚疑,敏銳而模糊地覺得是不是和自己身上的異事有關。
“小心。”葉景行一把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邊。
舒雲宜倏地回神,抬頭一看,只看到邱貞站在自己面前。
她行色匆匆,要出門的模樣。
“大中午你要出門啊。”舒雲宜抬頭看了眼天色。
邱貞的目光在葉景行的手上一閃而過。
“嗯,出去買個水粉。”
她態度有些冷淡。
“那你小心點。”舒雲宜囑咐了一句。
邱貞笑,眉目上揚,眼中不由帶出一絲敵意:“當然。”
舒雲宜不明所以地摸了摸鼻子,目送她遠去。
第49章 黑衣搜查老師罪
邱貞靠在後巷牆上,手中一個白色小瓷瓶在手心滴溜溜地轉著。
“想清楚了。”嘴角有著紅痣的男人笑問著。
“差不多了。”邱貞隨口說道,“說起來我這裡有個消息,我們要不要做個交易?”
那個男人嘴角一揚,得意說道:“沒有什麼是我主子不知道的事情。”
邱貞嗤笑,收了手中的瓷瓶,冷冷說道:“那便算了。”
那人笑容一僵,沒想到邱貞拒絕地如此爽快。
“想知道?”邱貞抬眉,冷冷一笑,“那就別給我裝模作樣。”
那人氣得臉色大變。
“你主子是誰?”她漫不經心地問著。
“與你何干,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那人怒叱道。
“自然有關,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家主子是人是鬼我都不知道,誰知道會不會背後捅我一刀。”
她動作閒適地帶上紗帽,自從一點白紗空隙中,面無表情地看著那人。
“我的消息對你主人而言,絕對值錢。”
那人一臉猶豫。
“我聽說京都如今在找一個人,要我再具體點嗎?”
“一個小男孩。”
邱貞懶懶散散地說著。
那人臉色一變。
“你怎麼知道?”
邱貞手中的白瓷瓶在日光下閃著耀眼的光澤,她微抬下巴,冷冷說道。
“青天白日那有什麼秘密。”
“廢話少說,你想好做這筆交易了嗎?”
她步步逼迫地問著。
那人嘴角緊抿,唇邊的那點紅痣幾乎要燃出憤怒的光來。
“我怎麼知道……你去哪!”
邱貞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你既然猶猶豫豫,大中午地糾結什麼,反正這事與我而言不過是夏日柳絮,與你們而言可就不一定了。”
那人臉頰青白交加,最後一咬牙:“成交。”
“我先問。”邱貞先發制人,“你不是回春堂的人卻處處處心積慮針對那批草藥。”
她眼睛微微眯起,把那人完全倒影到眼中。
“低賣高賣可是大案,你家主人是上面的人。”邱貞一字一字從口中蹦出,手指朝東邊指了指。
那人臉上露出殺氣,握緊右邊腰間的短刀。
“我是漕幫獨女,你殺了我,你家主子只怕此生難安。”
邱貞信誓旦旦地挑了挑眉。
“看來我也不需要你的回答了。”她壓了壓帽檐,嘴角一挑。
“那你的事情呢?”那人短刀出鞘,冷冷問道。
“你可沒回答我的問題,哪來的答案。”邱貞冷笑。
那人臉色青白交加。
“再說了我來京都後一直在玄明堂,我知道什麼。”
“你若不與我說,我便去玄明堂把你檢舉了。”
邱貞毫無顧忌地轉身離去,露出不設防的背影:“那便去吧。”
“你……”
“住手。”
黑暗中傳來一個低沉的男音:“她已經告訴我們答案了。”
舒雲宜端著藥親自去送給小男孩。
老師給他取了個名,名叫水淼。
水淼小小一隻坐在床上,陳黃也脫了襪子和他一起盤腿坐著。
兩個年紀相當的人坐在一起,乍一看分不清誰是誰。
兩人玩著陳黃的玩具,咯咯直笑。
舒雲宜一來,水淼就一臉緊張。
“沒事,吃了藥,我等會給你糖吃。”陳黃拍著胸脯保證著。
等他皺著臉把藥吃了,舒雲宜例行公事地給他把了脈,身體內的毒已經清除地差不多了。
“不要玩太久,記得休息。”舒雲宜摸了摸他腦袋就出去了。
她端著空碗放到廚房,這才關上小門,朝著玄明堂的位置走去。
這裡靠近醫學館,卻又是獨立的位置,玄子苓前天就把人帶到這裡了。
明真先生三日前和太傅不歡而散後出去好幾日,直到今天早上才回來。
“三娘子,黑衣衛來了!”葉夜遠遠看到她,連連招手。
舒雲宜心中一驚,快步上前:“怎麼回事?是太傅來了嗎?”
葉夜拉著她就走:“官家麾下番將軍親自來的,看架勢是要抓人。”
“抓人?抓誰?”舒雲宜一顆心都提了起來。
“說是一個小孩,是不是玄明堂哪個淘氣猴精惹事了。”他一邊罵著一邊擔憂著。
明真先生帶回一個小孩,玄明堂就舒雲宜和玄子苓知道,大概或許葉景行也會知道。
舒雲宜咯噔一下,她正想要回頭看看那個小院,突然被葉夜抓了抓胳膊。
她一抬眉,只看到葉夜使了個眼神,她順著那個方向看去,只看到屋頂上一個一閃而過的黑影。
她倏地把脖子僵在原處。
“可能是誤會吧。”她咽了咽口水,強迫自己把腦袋移回來。
“對啊,一定是誤會的,我們的小孩乖得很。”葉夜大聲地說著。
舒雲宜手腳冰涼,腦袋一片混亂。
番將軍番外人,人高馬大,站在玄明堂門口,能堵住半個大門。
她還未走進,番海便扭頭看著他。
銳利而冰冷,幾乎能把人盯死在原處。
舒雲宜緊抿著唇,下意識站在原處。
兩人四目相對,氣氛倏地一僵。
“進來吧。”葉景行吊著胳膊的身影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
舒雲宜感受到葉景行安撫的眼神,神情瞬間安靜下來。
她雙手握了握,很快就放鬆下來。
“番將軍。”她盈盈上前行禮。
“不必多禮。”番將軍用長劍擋了她的禮,淡淡說到。
舒雲宜心裡咯噔一下。
“有人舉報玄明堂私藏罪犯。”他公事公辦說道。
“怎會有如此荒唐的事。”舒雲宜皺眉反駁道。
番海細細打量著她,她毫無畏懼地回視著。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三娘子還是讓我們搜查一番為好。”他握緊腰間佩劍,態度強硬。
舒雲宜大方地點點頭:“自然,將軍請便。”
番海比了個手勢,黑衣衛瞬間湧入玄明堂。
舒雲宜低著頭不說話。
“沒有。”
“沒人。”
“這也沒有。”
接二連三的黑衣衛出來回稟著。
舒雲宜抬眉:“玄明堂奉公守法,怎麼會做出這等有違人倫的大事。”
番海的目光落在那一排長長的屋簷下,平靜說道:“沒人的地方也去搜。”
“那些都是放草藥的地方。”舒雲宜順著他的目光,冷靜地解釋著。
“是不是放草藥的,由我說了算。”番海冷冷說道。
“不如我帶你去,放草藥的地方要一直封閉,若是……”
“不用。”番海打斷她的話。
“三娘子剛才從哪裡來?”他低頭問道。
舒雲宜呼吸一窒。
“去搜。”他沒有放過舒雲宜一絲一毫的表現,吩咐道。
舒雲宜還要說話,卻被身後的葉景行戳了戳腰間。
“你那些屋子一直放草藥,也應該看看,若是真是被宵小占去,正好讓番將軍做主。”
葉景行慢悠悠說著。
“世子明理。”
“應當的。”
葉景行把人拉到身旁,自己站在她面前,半低著頭,不動聲色。
舒雲宜低著頭,手指微微顫抖。
“有個小孩!”黑衣衛提著一個小孩快步走來。
舒雲宜正要回頭,葉景行順勢伸手把她的肩膀按住。
自己回頭看了看,眼睛微微眯起,笑了笑。
“原來你今日去找陳黃了。”
他鬆手,笑說道。
黑衣衛提著一個不斷撲騰的小孩走了過來。
“陳黃昨日打壞了我的茶盞,怕我打他,原來是躲你這邊了。”葉景行看著舒雲宜笑說著。
舒雲宜愣了一會,嘴巴比反應要快。
“嗯,他還小。”
“不小了,皮實得很。”
“嗚嗚,舒姐姐。”陳黃見狀,在黑衣衛的咯吱窩裡大聲哭著。
番海臉色一沉,幾乎要滴出墨汁來。
那個黑衣衛不安地站著。
“把他給我吧。”
舒雲宜神色輕鬆,伸手說道。
“他身上怎麼有藥味。”番海質問。
“我們藥堂的孩子自小識藥,他又是負責煎藥的,怎麼會沒有藥味。”
舒雲宜抱著陳黃淡淡說道。
番海看向那個黑衣衛。
黑衣衛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屋內就他一個人,他坐在床上玩玩具。”
“滾下去。”
番海握緊手中長劍,怒斥道。
舒雲宜把陳黃交給啞叔,終於松了一口氣。
三人站在屋簷下,源源不斷有黑衣衛自玄明堂裡面出來,卻都是空手而歸。
舒雲宜輕輕鬆了一口氣。
“明真先生呢?”
葉景行已經很高了,番海還要比他高出一大截,魁偉高大的身形倒影在地上,落出一大片陰影,完全把舒雲宜遮擋住。
他突然出聲,一直低著頭的舒雲宜不由抬頭看向他。
“將軍找老師何事?”她笑。
那雙異于常人的眸色居高臨下地注視人的時候,總會帶來莫名的壓抑窒息。
舒雲宜不由緊抿著唇。
“三娘子很緊張?”他微微抬起下巴,似笑非笑地問著。
“自然,老師性格孤僻,京都臥虎藏龍,我總怕他在不自知的情況下得罪人。”
舒雲宜慢條斯理地解釋著。
番海眼波閃動,墨綠色的眼眸倒映著日光,冰冷而閃爍。
站在舒雲宜身後的葉景行微微眯眼,伸手握緊腰間的竹笛。
“確實得罪人了。”番海的視線把世子的動作清晰地收入眼底,嘴角勾起,露出古怪的笑意。
但是很快他的視線慢慢移到門口,被黑衣衛押解的王來招身上。
舒雲宜臉色大變。
“你們抓老師做什麼!”她想上前,卻被番海瞬間出鞘的長劍擋在她面前。
銳利的劍鋒鶴唳風鳴,憑空攪出三分殺氣,在舒雲宜臉頰上露出一道淺淺的血痕。
與此同時,葉景行手中竹笛在空中劃過一絲風鳴,擋在長劍面前,堅鏗之聲,宛若金玉。
兩人平靜又冷漠地對視著。
“將軍小心。”
“世子好身手。”
舒雲宜渾身蓄著怒氣,瞪著番海:“我老師所犯何罪,為何要抓他。”
“所犯何罪。”他扭頭看向王來招,“明真先生知道嗎?”
王來招冷笑:“識人不清,懷璧為罪。”
番海笑:“那便是這個罪了。”
“帶走!”
“不准!”舒雲宜張開手攔在他面前,憤怒說道,“這是什麼罪,你分明是濫用刑罰,仗勢而為。”
番海嗤笑:“這是你老師自己認的罪,與我何干。”
“‘懷璧’二字,何以服天下。”
“明真先生乃是白鹿院長,文人典範,將軍就不怕得罪天下人。”
舒雲宜憤怒而大聲地質問著,漆黑的眼眸盛著一團火。
麻生街安靜極了,街道上空蕩蕩,所有人都不敢看向這邊。
玄明堂眾人躲在櫃檯後面,畏懼而悲憤。
“讓開。”番海冷冷注視著她。
“你必須要給我一個理由。”
“雖無顯跡,意有之。”他長劍抵在舒雲宜面前,冰冷的劍鋒倒映著舒雲宜憤怒的雙眼。
“王來招意欲謀反,官家親旨。”
“你若不讓開,便一同拿下入死牢。”
那抹劍鋒蓄著烈日,幾乎能閃的人睜不開眼。
“讓開。”一直沉默的王來招低聲說道,“聽話。”
舒雲宜臉色煞白,眼眶瞬間通紅。
第50章 求助無門轉機生
“沒有理由。”葉夜午日後,自外面一臉沉重地回來。
“明真先生直接入了刑部死牢,誰也見不了。”
舒雲宜臉色慘白,握著杯子的手微微顫抖。
“繼續看著刑部,去查京都最近有什麼疑事。”葉景行吩咐下去。
葉夜憂心忡忡地退下。
明真先生是白鹿學院前院長,從遊歷花叢的浪蕩子到名滿天下的名儒大士。
他在大堯名聲極高,也更為突出。
更別說這位讀書人曾在十四年前,力擋敵軍千軍萬馬之前,為京都百官和百姓逃亡留出一線生機,更是成了學子口中的楷模。
高高在上,平步青雲的學士太有威嚴了,而這樣前半輩子落魄,後半輩子騰飛的人才更有說服力。
這次管家驟然以意欲之罪把人抓起來,態度強硬,絲毫沒有顧忌天下學子的感受。
舒雲宜不由朝著最壞的方向想去。
明真先生在做一件大事。
她是知道的。
自懵懂時便跟在他膝下讀書識字,到了如今已是十多年的光陰。
一開始他在舒家還能安安穩穩地坐著,可到她六歲之後,老師每年至少有半年都是在外面的。
天不亮就出門,深夜而歸,有事一出門就是一兩個月。
直到五年前,他帶回了玄子苓,交給了自己的忠僕玄大叔撫養。
而那一年,太傅掛印辭官,官家百般挽留,奈何根本阻擋不住太傅南下歸隱。
那一年,京都同樣血流成河,科舉舞墨一案,震驚大堯。
誰也不知道,太傅離京前一晚曾深夜到訪舒家,和王來招徹夜詳談,直到東方即亮。
太傅走後,從來不動聲色,閒適淡然的王來招大哭一場,之後消失了半個多月,這才帶回了玄子苓。
她莫名有些不安。
“我去找太傅。”她忍不住站起來,焦躁不安地說著。
葉景行搖了搖頭。
“你有沒有想過,明真先生此番入獄若不應公,而為私,是為何?”
他幾乎銳利地問著。
舒雲宜冷冷地看著他。
“明真先生被抓之前發生過什麼事情?”他徐徐引導著。
“去哪了?”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出去了?老師出門兩天。”
“兩天最遠不過到渭河?渭河附近的事情我可以很確定地說,渭河到京都方圓百里,最近沒有任何異樣。”
舒雲宜迷茫地看著她,電光火石間,有一點異樣一閃而過。
“你知道太傅對當今官家而言是什麼嗎?”葉景行手中的竹笛扣在桌面上,淡淡問道。
“恩師。”
舒雲宜謹慎地說著。
“當今官家幼年在冷宮長大,性格孤僻,幸得當時為國子祭酒少卿的江軒庇護,躲過先帝末年奪嫡大案,最後被太傅一路扶持登上帝位。”
葉景行不動聲色地解釋著,短短幾句卻帶著意猶未盡之意。
“官家待他如師如父,敬愛有加。”
他咬著最後幾個字,重重說道。
舒雲宜臉色一變。
王來招和江軒在玄明堂不歡而散,太傅回去後明顯臉色不好。
太傅體弱,這般大動干戈,身體必然受不了。
“太傅身邊有黑衣衛貼身保護,乃是官家直屬,獨大堯獨一份。”
舒雲宜搖搖欲墜。
“可,可太傅性格必定不是牽連他人的。”舒雲宜咬牙說道,“他不是這樣的人。”
“他為何不是這樣的人,官家為他曾連殺十位禦史,八位太醫。”
葉景行淺色的眸子半斂著,冷淡說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因他而死便是他之過。”
舒雲宜腦子混亂一片。
“可太傅不是這樣的人。”
她想起老師,有想起當年第一眼見到太傅時的模樣。
“老師說過,他最是心軟,這才落到如今的境地。”
葉景行不說話,屋內陷入沉默。
“我想去試試。”良久之後,舒雲宜堅定而清晰地說著。
能有救老師的一線生機,她都不願放棄。
葉景行無奈地說道:“那便去吧。”
“太傅未必知曉此事。”葉景行笑了笑,“官家對太傅也是忌諱頗多。”
舒雲宜抬眉看他。
“太傅白鹿學院出身,白鹿之人講究修身平家治天下,出過數十位將領閣老,性情各異,但大多是為國為民之人。”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不然劍南道止戰一事,我也不會把主意打到他身上。”
“太傅性格中庸,但官家暴虐,兩人性格大相庭徑,官家不少事情都是瞞著太傅的。”
葉景行眯了眯眼,眉眼彎彎,卻不見笑意。
“滿朝皆知。”
舒雲宜震驚,聽葉景行描述,君臣關係卻是渾然一變。
她迷茫問道:“太傅不知?”
葉景行失笑:“你覺得呢?”
舒雲宜沉默。
便是事前不知,事後定然是知道的。
都是活生生的人,突然消失在自己面前,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他又如何不知。
“太傅常年病弱,一半是官家的責任。”
葉景行嗤笑,絲毫沒有把官家放在眼裡。
“所以此事太傅不一定知道,他若是知道了,一定不會不管的。”
舒雲宜眼睛一亮,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一塊浮板,扒住不放。
葉景行只是笑著沒說話。
若是平日,舒雲宜早就察覺他的異樣,奈何她已經亂了陣腳,根本沒發現。
“我這就去!”她心思一起,根本就按耐不住,起身就要走。
葉景行沒有攔他,只是對門口的葉夜打了個眼色。
葉夜點頭,轉身找人看著舒雲宜的馬車。
“世子為何不與她明說。”葉夜折返回來的時候,眉心皺起,“她根本見不到太傅。”
“她性格堅定,認定了事情不碰過頭破血流怎麼會輕易放棄。”葉景行捏著笛子平靜說道。
“邱貞那邊如何?”他揉了揉額頭問著。
京都草藥一事,明真先生被抓一事,兩件事情隔得太近了,湊巧到他不得不懷疑兩件事情是否有關聯。
“是宮內的人,回春堂也是背靠宮內的人,但每次查到邊緣的時候,就會有人來打岔。”
“之前是章禦史,然後是妙太醫,現在又是明真先生。”
葉夜板著臉,沉默說著。
“我們查到明真先生前兩日去的是藥村,那著一副畫像在問人。”
“畫像?”葉景行倏地抬頭。
“是的,但是當日結束後就燒毀了。”
“難道他也在查這個草藥的事情,甚至可能知道真相了,這才被人推出來。”
葉景行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笛子。
“可這和官家有什麼關係。”
“難道官家真的只是為了維護太傅。”
翅膀撲騰聲在窗外響起,一隻雪白的鴿子站在門口。
“宮中剛剛傳來密保,昨日太子連夜進宮。”
葉夜拿出那張字條,輕聲念著。
話音剛落,葉景行倏地抬頭。
“太子!”
“正是,但是不知說了什麼,但沒多久番將軍就帶著黑衣衛來了。”
葉景行臉色極為嚴肅。
“但太子怎麼會知道妙太醫的孫子在玄明堂。”
葉夜搖了搖頭。
“沒人知道,除非玄明堂有內奸。”他抬頭,一張臉幾乎能凍出冰來。
“去查。”他滿臉殺氣,“所有人都查。”
“是!”葉夜也是一臉煞氣。
“你親自把水淼帶走藏起來,等風頭過後再送進來。”
“讓人去盯著那幾個藥村,不要打草驚蛇。”
葉景行捏著手中的笛子,沉默片刻。
“備馬,去江府。”
舒雲宜被攔在穆蘭街衡門之下。
“回去吧。”高頭大馬上的番將軍慢吞吞的聲音。
“太傅病了,官家有令,誰也不准打擾。”
舒雲宜抬頭看著他,眉宇緊繃好似一根被拉緊的弓,堅韌卻脆弱。
“老師真的是因為明真先生才被抓的。”
番海打量著面前柔軟的少女,搖了搖頭但態度堅決:“回去吧,此事與你無關,送客。”
他策馬而去,不再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舒雲宜站在日光下,刺眼的日光照得她睜不開眼。
她身側的拳頭緊緊握著,強忍著才沒有露出不安惶恐之色。
“呦呦,這是誰啊?”身後傳來一個戲謔的聲音。
舒家侯爺帶了長長一堆馬車,自己下了馬悠哉地走到她面前。
他眉眼吊起,譏笑著:“不是攀上太傅了嗎?怎麼連麻生街都進不去。”
他自被迫寫下分戶書後,心中就憋著一團火。
之後又見玄明堂風風火火地過日子,氣得整日睡不著,不曾想峰迴路轉,明真先生被抓了。
他一聽到這事就忍不住大笑起來。
舒雲宜一見他就面無表情,敷衍地行了一禮就要離開。
“走什麼,不想救你老師了?”
舒長卿的話成功止住她的腳步。
舒雲宜微微側首。
“你老師可是得罪貴人了,不巧,這個貴人我是知道一些的。”他得意地說著。
“誰?”
她扭頭,露出急切之色。
舒長卿打量著她,眼睛微微眯起。
舒雲宜是真的長得好,便是不施粉黛,渾身落魄,依舊有著一絲搖曳的風姿。
“你若是回來,我便告訴你。”
“不可能。”舒雲宜矢口否定著。
“你嘴上說著要救明真先生,可連一點犧牲都不願意。”他大聲嘲諷著。
他上前,忍不住伸手摸向她的臉。
只是還未觸碰到,就大叫一聲,捧著手大叫著。
“一條狗到處亂吠,可是會被打死的。”
葉景行自眾人身後慢吞吞走來,漆黑的眼珠落在舒長卿的眼眸中,嘴角含笑,眼底卻是帶著凝出實質的煞氣。
“你若是去找溫家找太子只怕不巧,這個時辰,太子應該在官家書房聆聽教誨。”葉景行站在舒雲宜聲前,譏笑著。
“一條狗連主人什麼時候在家都不知道,當真是不應該。”
他抬眉冷笑,銳利的眉眼含著日光,冰冷不帶一絲笑意,令人望而生畏。
第51章 水落石出反擊起
“這事跟太子有什麼關係?”舒雲宜滿臉焦躁不安,眉頭緊皺。
兩人如今站在河道柳樹陰影下,焦躁的日光讓空中中充滿不安的情緒,聒噪的蟬鳴充斥在耳邊。
舒雲宜被一股股熱浪逼得喘不上氣來。
“若是明真先生只是因為得罪了太傅,才被官家抓起來的,那必定不會有什麼危險。”
葉景行的視線從她急躁的臉上一閃而過。
“可老師已經被關進死牢了。”舒雲宜憋不住火氣,忍不住提高音量反駁著。
從來沒有人進了死牢,還能出來的。
她說話又急又快,明顯帶了遷怒之色,眉宇間的火氣再也按耐不住。
葉景行的視線落在她相互攪著的手中,手指甲在手指上留下紅色的印記,觸目驚心。
“可起因若不是這個呢?”
他冷靜說著。
“什麼?”舒雲宜一愣,抬頭看著他。
“明真先生,陰陽先生,還有太傅,在白鹿書院號稱三絕,明真先生丹青,陰陽先生醫書,太傅書法。”
“三人同窗十年,之後各奔東西,可多年來一直都有聯繫。”
舒雲宜一愣,下意識反駁道:“沒有的,陰陽先生最忌諱別人在他面前提起太傅。”
“三人分道揚鑣是十四年前的事情。在此之前三人一直感情深厚。”
葉景行解釋著,說話間突然皺了皺眉,隱約閃過一絲疑惑。
“可老師之前和太傅已經決裂了。”她沒有察覺到異樣,不安地喃喃自語。
“太傅最重感情,十四年前與陰陽先生決裂,但這些年對白鹿學院卻依舊照顧有加,與你老師更是有過命的交情,不會短短幾日便反目成仇。”
“明真先生性格狂傲不羈,仗義執言,曾數次當真指責朝堂,甚至呵斥官家行事荒誕。”
“能安然走到現在,太傅的態度最是關鍵。”
“所以,你的意思是。”舒雲宜黁裡讓自己冷靜下來,平靜說道,“只要有太傅在,官家就不會輕易動老師。”
“對。”葉景行堅定說道。
“那不是正好說明,太傅不願再護著老師了嗎?”她鑽進死胡同出不來。
“你冷靜一些,太傅若是對你老師起了殺心,明真先生活不過當夜。”葉景行神情冷靜無情。
舒雲宜一怔。
“中間隔了五天。”他伸出說來,“一定是這五天發生了什麼事情,之後又恰好碰到太傅重病。”
“時機恰巧。”他意有所指地說著。
“太傅病了?”舒雲宜腦子已經轉不過來了,只是呆呆地重複著。
“嗯,昨夜高燒不退,太傅的身體你也是知道的,沉珂多年,不易動怒,不易操勞,不易憂思。”
“他那日回去臉色就不太好。”舒雲宜喃喃自語,想起老師屋內那半截衣裳上的血跡,忍不住抖了一下,“他還吐血了。”
舒雲宜深吸一口氣,忍不住把所有的事情都理了一遍。
葉景行說得對,中間隔了五天,官家的脾氣要想殺人便是留人一刻都按捺不住。
“所以是那五天的事情?”她清醒一點後說道,“老師人在外面,是他得罪了人?”
“不會的,太傅和老師決裂的消息還沒傳出去,明真先生的名號足以嚇退大部分。”
“是他發現了什麼秘密!秘密大到不得不要殺人滅口。”
她打了個寒顫。
葉景行把她神情收入眼底,了然說道:“你知道是嗎?”
“你老師一直在做一件事情。”
舒雲宜迷茫地看著他。
“我知道他有事,但我不知道是什麼事情。”
她皺眉,努力回想著:“老師從不與我說這些,但我隱約知道他再查一件要瞞著太傅的事情。”
“你老師有沒有再找一個人?”
葉景行循循問道。
舒雲宜想了想,猶豫說道:“老師以前好像在找一個人,但有一年他深夜回來後燒了一本書,之後就再也沒找過了。”
那一年,他還抱著年幼的舒雲宜大哭了一場。
這是王來招唯二的失態,舒雲宜記得清楚。
“最近呢,有探子說他去過我們之前去的藥村,拿著畫像找人?”葉景行解釋著。
“藥村找人?”舒雲宜震驚,“老師怎麼會知道我收藥的地方,老師最不喜歡藥材了,每次陰陽先生來教我,都要自己偷溜出去的。”
葉景行見她確實一無所知的樣子,心中的一點希望頓時淹沒下去。
“算了,我已經讓人去藥村打探了,不礙事,官家不會輕易動明真先生的。”
葉景行安慰道。
舒雲宜抱胸皺眉,一臉嚴肅。
“對了。”她被葉景行拉上馬車的時候,突然拍手。
“老師給過我一個荷包,他說危機時可以打開。”
她一拍手激動地說著,自顧自地爬上馬車,眼底又燃起一絲希望。
“快走,回玄明堂。”她高聲喊著。
葉夜駕馬很快就回了玄明堂。
玄子苓激動地撲了一個空。
“哎,你去哪?”他正要跟過去,就被葉夜一把薅住脖子。
“等會,我問你要個名單,你們玄明堂的花名冊給我一份唄。”葉夜連拉帶拽,不容拒絕地把玄子苓往角落裡帶去。
舒雲宜回了自己的屋子,打開梳粧檯上的一個暗格,拿出裡面的荷包。
“就是這個。”她深吸一口氣,反復地要去解開這個繩索,卻手抖得厲害。
“我來。”葉景行伸手,接過她手中的荷包。
他手指麻利地解開那個死結,從荷包中拿出兩張紙。
舒雲宜撲了上去,被葉景行順手按在桌子上。
他把兩張紙攤開,一張是生辰八字,一張是一個男子畫像。
舒雲宜盯了好一會,失望地說道:“這是什麼?”
葉景行盯著那張畫像出神。
“這個人長得好奇怪啊。”她歪著頭說著,“他長得有點年輕,怎麼有鬍子。”
葉景行渾身一怔,伸手把畫像的下半部分遮住:“這樣你認出來了嗎?”
舒雲宜看著那雙眼睛,看久了竟然也覺得有點熟悉。
“當日太子妃來玄明堂買東西,身邊跟了一個黃門。”葉景行提醒道。
舒雲宜記憶回籠,再定睛看去,果然是那人的長相。
那人長相頗為陰柔,所以記憶深刻。
“真的是他!”
她一臉震驚。
“老師怎麼會有東宮內侍的畫像,還是這樣的裝扮。”
“東宮內侍?”葉景行漆黑的眼眸露出一絲光來,“朝中一直有太子私收草藥的傳聞。”
“什麼!”
“章禦史你還記得嗎?就是他檢舉太子倒賣草藥這才滿門抄斬。”
舒雲宜和他面面相覷。
“還有妙太醫,水淼的祖父,也是查到太醫院這才被推出來的。”
葉景行把京都這半月發生的所有匪夷所思的事情連成一條線,赫然都在草藥案上。
“你的意思是。”她咽了咽口水,一臉震驚地說道,“太子真的……”
“明真先生白日裡在藥村拿著畫像尋人,當夜太子連夜進宮,第二日明真先生被抓。”
葉景行手中不安地點著那張畫像。
這個推測有點勉強,太子和官家的對話水也無法知曉,誰也不知道他到底用什麼理由把人抓起來。
這條線索還有很多謎團。
比如那些草藥到底都藏在哪了,可以神不知鬼不覺,至今沒被人發現。
比如太子屯草藥真的只是為了低買高賣,為了一點錢財。
比如官家到底知不知道此事。
但現在都不能輕易說出來,一說起來,只怕舒雲宜會徹底亂了手腳。
舒雲宜沒有察覺到他的心思,只是看著那張畫像,喃喃自語:“真是太巧了。”
“還有你那批江南運來的草藥,毫不客氣地說如今京都,如今應該就玄明堂藥草庫存最為豐富,你有想過你這批藥為何幾次三番都有人盯著。”
“多了我這些藥,京都藥價就抬不起來。”
舒雲宜喃喃自語。
“這也是官府什麼也查不出來的原因,他們也不敢查出來。”
“那我們現在如何?”舒雲宜著急地說著,“若真的牽扯到草藥案裡了,老師如何脫身。”
葉景行沉默。
草藥案若真是太子,朝堂上下為了掩蓋這個醜聞,必定要推一個出來擋刀,這人若是明真先生,那真是太合適不過了。
舒雲宜也想到這一點,急得滿頭大汗,一張臉通紅。
“官家抓明真先生都用了意欲之罪,想必也是不願聲張,事情未必沒有迴旋的餘地。”葉景行安慰著。
“我們手上還有你的那批藥,太子如今要脫身,勢必要脫手手中囤積的草藥,玄明堂這批藥就很關鍵。”
舒雲宜連連點頭。
“所以我們不如以靜制動,引蛇出洞。”葉景行微微眯了眯眼。
舒雲宜眨眨眼,突然明白他的意思。
“我們之前把藥藏得太隱秘了,過幾日玄明堂就要開義診,草藥都是要提前晾曬的,不如趁現在拿出去。”
她心中有了計畫,人也冷靜下來,一直緊繃的眉宇也鬆弛下來,整個人也不再緊繃。
葉景行滿意地點點頭。
“這不是你的生辰八字?”她又指著其中一張問道。
舒雲宜也是想清了其中關鍵,憤怒又無奈,聞言只是隨意掃了一眼。
“就年份一樣,月份不一樣,我是冬日生的,咦,這個日期不是昨天嗎。”
“你身邊有這個生辰的人嗎?”葉景行追問著。
舒雲宜搖了搖頭。
“那真奇怪,明真先生很珍視這個生辰八字,還用桐油曬乾過。”葉景行放在鼻尖聞了聞。
“三娘子,角門有個小娘子拿著一個小香囊說要見你。”
陳黃捏著一個小香囊脆生生地說著。
舒雲宜一看香囊,臉色微變,倏地站了起來。
“人呢?”
陳黃被嚇了一跳。
“在角門邊上的小屋裡歇著呢。”
舒雲宜拎起裙擺就往外跑去。
第52章 謎團終解突變生
夏日驕陽裹挾著熱烈的日光落在舒雲宜腳尖前,落出一點細碎的金光。
她站在角門屋前猶豫不決,透過竹簾向內看去,只看到裡面坐著一個瘦弱的女子。
不過半年不曾見過她,從背影看去,只覺得她好似和自己印象中潑辣爽朗的模樣大相庭徑。
“三娘子。”守門的張叔一抬頭就看到門口的人,高興地揮了揮手。
“外面曬,我去給您泡杯茶。”他拄著拐杖,笑眯眯地說著。
一直背對著她的人猛地回頭。
她一見門口的舒雲宜就紅了眼,不過嘴角還是開心地咧著笑:“三娘子。”
“紅袖。”
舒雲宜見她兩頰消瘦地只剩下一點骨頭,滿臉枯黃,異常憔悴,也忍不住紅了眼。
兩人相顧無言,一時皆不知如何開口。
“我等會還要回去呢。”最後還是紅袖先開了口,“我借著出門買油布的藉口才出來的。”
她指了指桌上的東西。
舒雲宜這才發現桌子上拎了一大袋油布。
“你賣這些做什麼?”舒雲宜坐在她邊上,驚疑地問著。
“怕過幾日大雨,讓草藥潮了發黴,特意買來包起來的。”紅袖平靜地說著,甚至還笑了笑。
“還是三娘子教我的呢。”
舒雲宜一臉吃驚。
“我如今在舒家管著草藥呢。”她解釋著,“還是綠懷給我找的事,倒也比之前輕鬆了許多。”
她自嘲著,露出一絲苦笑。
綠懷的事,她也聽人隱約說起。
入了崔府,到了崔娘子手中,還沒有人能活著出來呢。
聽著這個熟悉的名字,兩人再一次陷入沉默。
綠懷心氣高,她們都知道。
結果卻是一條路走到黑,落到這個下場,她們又都於心不忍。
“我不該提起這個背主的人的。”紅袖捋了捋頭髮,笑著安慰道。
“我今日來是聽說明真先生被抓了。”她歎氣,“這事隱約和侯爺有些關係。”
舒雲宜愣在原處,眼底露出一絲震驚之色。
“為什麼這麼說,你聽到什麼了嗎?”她探身上前問道。
紅袖一臉嚴肅地點點頭。
“三娘子可能不知道,你離開後沒兩個月,舒家突然開始囤積草藥,到現在整個東廂都是草藥。”
“可侯爺不是最討厭草藥的嗎?”她喃喃自語。
想起有次入府給侯爺夫人診脈時,聞到的若有若無的草藥味。
“正是如此。”紅袖附和道,“一開始我不知道,兩個月前,綠懷以我之前跟您學習過醫術的理由,把我調到了東廂房那邊,我才知道……”
她深吸一口氣。
“整整一別院的草藥,零零總總,加起來有上千斤的。”
“這麼多?”舒雲宜皺眉,“京都的草藥都沒有這麼多。”
“而且都是品質上等的草藥。”紅袖強調著。
舒雲宜眉心緊皺:“這麼多草藥可不好打理,舒家最近應該沒有招過僕人。”
這麼多草藥,若是要找人牙子賣人,可是一大筆錢,而且勢必會有大動靜。
“說來也奇怪,舒家不知從哪裡找來許多沒見過的僕人,一起整理這些草藥。”
紅袖補充道:“那些人都會武功,晚上的巡邏也都是他們自己負責的,我們入了東廂就不能隨意外出了。”
“這麼嚴格。”
“對,非常嚴格。”
紅袖堅定地點點頭。
“這和老師有什麼關係。”她疑惑地問著。
“東廂房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一次宵禁,禁止所有人出房門。前夜宵禁的時候,我恰巧在廚房還未出來。”
她咽了咽口水,露出一點恐懼之色。
“我後來躲到草藥堆裡,直到看到侯爺帶了一個男人走進來。”
——“前日跟收草藥的時候,看到王來招拿著貴人的畫像在藥村裡問人。”
——“藥村的大人早已被打點過了,不曾想疏漏了小孩,一個小女孩把貴人的事情說了。”
——“又是王來招這個老匹夫,不依不饒,當真是活膩了。那個藥村一個不留,這事我去回報主子。”
“你看清那人模樣了嗎?”舒雲宜一個激靈。
“有點印象。”紅袖歪著頭想著,“長相年輕,眼睛狹長,留著大鬍子,但說話聲音很細很柔。”
“是他嗎?”葉景行的聲音在門口傳來。
修長的身影倒影在門口,瞬間遮擋住了夏日烈日。
他把手中的紙攤開,放在桌面上。
正是明真先生錦囊裡的畫像。
“是他!”紅袖確定地連連點頭。
之前的猜測得到證實,舒雲宜激動地抬頭看著葉景行。
“他那天晚上還有說什麼嗎?”葉景行冷靜地伸手按在舒雲宜肩膀上,讓她繼續坐著。
紅袖認真地想了想:“沒了,他每次來就是帶來草藥,然後檢查草藥,之後就跟著侯爺去了書房。”
舒雲宜有些失落。
“他大概是什麼時候來舒家的。”葉景行不動聲色地問著。
“三個月前吧。”紅袖皺眉。
“具體日子我也不記得了,但是舒家確實是三個月前突然來了大批草藥,因為那幾日剛好侯爺被封了官,舒家熱鬧得很。”
“少府監鑄錢監正。”舒雲宜喃喃自語。
葉景行低頭看著她:“之前四娘子特意來說過了。”
她有些無奈地解釋著:“我原本以為他是攀上了溫家的關係,才得了這個位置。”
“就是那幾日鬧得風風火火,夫人找了錢媒婆,闔府都在傳您和溫郎君的事情。”紅袖也想起這事,不由多說了句。
言辭態度上倒是有些惋惜。
葉景行眉眼微微斂下,纖長的睫毛蓋住眼尾,看不清神色。
“去查一下,舒長卿推薦表上的上官是誰?”他摸上手中的笛子,平靜說著。
就見葉夜倒掛著出現在窗戶口,皮笑肉不笑地應下,連滾帶爬地跑了。
“我該回去了,回去晚了會被發現的。”紅袖看了眼天色,齊聲說道。
舒雲宜連忙伸手拉住她的手,不安地看著她,輕聲說道。
“別回去了,我之前找過你,但都找不到,我現在有錢了,可以給舒家錢,贖你回來。”
紅袖笑:“三娘子別傻了,舒家草藥瞞了這麼久,一定是不能被人知道的,我已經知道了,怎麼會放我離開呢。”
“而且……”她突然歎氣,眨了眨眼,“綠懷給我打點了不少人,我在東廂房過得還不錯。”
舒雲宜不願放手,可又著急地說不出話來。
“你讓她先回去。”葉景行用笛子按住她的手。
“黃羌心狠手辣,若是看出一點端倪,誰也活不下去。”
舒雲宜臉色發白,手指拽著她的衣袖,更加不願鬆開。
“這個事情結束,我一定讓她平安回來。”
葉景行輕聲保證著。
猶豫間的舒雲宜抬頭看著她,一臉糾結。
原本溫柔注視著三娘子的紅袖突然看向面前素不相識的男人,不由皺了皺眉。
葉景行抬眉掃了他一眼,漆黑的眸子冷淡而無情。
紅袖打了個一個寒顫,可還是堅持和他對視著。
“真的嗎?”舒雲宜猶猶豫豫地問著。
葉景行收回視線,低頭,笑:“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舒雲宜訕訕地收了手,嘟囔著:“你經常騙我。”
紅袖掃了兩人一眼,最後說道:“三娘子不必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她拎著沉重的油布,行禮離開。
“我讓人幫你一起搬吧。”舒雲宜起身說道。
“不用,萬一被人看到了就說不清了。”
紅袖露出一雙皸裂粗糙的手,熟練地抗在背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舒雲宜看著她的背影,露出傷心難過的神色。
紅袖一直是她的大丫鬟,從來不曾做過粗活,養得比一般的小娘子還要金貴。
“沒事的。”葉景行安慰著,“我準備去藥村看下,你與我一同去嗎?”
舒雲宜的視線還落在紅袖離開的方向,失落地搖了搖頭。
“不去了,之前堂中有幾個病人要複診,我今日要去看看。”
“那去吧。”葉景行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腦袋,“都會好的。”
舒雲宜勉強笑了笑,轉身去了內院收治疑難病人的療養院。
療養院雖然都是住著疑難雜症的病人,但也格外熱鬧,所有人一見她就樂得直打招呼。
舒雲宜進了這個環境,也忍不住拋開煩心事,一心紮進病人堆裡。
等她好不容易忙得忘記其他事情,把所有病人都診斷完,揉了揉酸疼地腰準備回去休息。
拐彎口,看到陳黃哼次哼次地抱著妹妹溜達,笑眯眯地給了一顆糖。
“謝謝舒姐姐。”陳黃甜甜地喊著。
舒雲宜摸了摸他腦袋,目送他抱著妹妹離開了,眉眼忍不住帶上笑意。
“老師,東廂房的草藥好像有點問題。”
她剛剛在涼亭內坐下。
邱貞急匆匆地跑來說道。
舒雲宜臉色微變,藥箱都來不及關閉,就提著裙子,跟著她去了東廂房。
“我今天巡查的時候,在走廊間聞道一點怪味,打開門一看裡面的草藥不知為何全都腐爛了。”
邱貞一開門,屋內就湧出一股令人作嘔的草木腐爛味。
屋內草藥碼得整整齊齊,卻見地上流出一股股深褐色的濃水,泛出難聞的味道。
“怎麼有枯木水?”舒雲宜一看就變了臉色。
“原來是枯木水。”邱貞冷淡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什麼意……”
舒雲宜還未回神,就覺得脖頸一痛,眼前一黑。
陷入黑暗時,只看到邱貞猙獰的臉,以及站在她身後嘴角有著一顆紅痣的男人。
“我在世子身邊十多年,最後憑什麼是你。”
邱貞蹲下/身面無表情地看著舒雲宜,眼底一片煞氣。
“世子,玄明堂失火,三娘子消失。”
葉夜字黃土中裹挾著風沙策馬而來,神色匆匆。
葉景行臉色微變。
第53章 大火救人平安至
葉景行還未走到麻生街,就看到軍巡鋪的人推著機桶,拿著水袋、唧筒、麻搭等物急匆匆地跑著。
遠處滾滾濃煙騰空而起,不少人都拖家帶口地從麻生街跑出來。
“好大的火啊。”
“味道好沖,也不知燒了什麼。”
不停有人大聲議論著。
葉景行站在馬上,臉色陰沉,遙遙望去,那位置正是玄明堂的內院。
“我帶人去救火,世子在這裡等著。”葉夜出聲。
“你去叫人。”葉景行手中鞭子一甩,逆著人群直接朝著濃煙的方向跑去。
葉夜臉色微變。
“把附近的水鋪、水社和冷鋪都叫來。”他忙不迭地吩咐道,連忙追了上去。
玄明堂門口混亂一片,前堂空蕩蕩的,半開著的藥櫃,來不及扶起的凳子,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味道,到處狼藉。
他眉宇緊繃,喜怒不見,動作利索地下了馬,朝著內院走去。
門簾被重重砸在牆上。
“雲宜找到了嗎?”
“沒有,整個玄明堂找遍了也沒看到三娘子的影子。”
“自己的屋子找了嗎?”
“找了,只有她的藥箱還開著。”
“東廂房那邊呢。”
“就是東廂房那邊著的火,怎麼過去啊。”
眾人把玄子苓圍在一團,七嘴八舌地說著,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灰塵。
舒雲宜不見了,大火一發生的時候就有人發現了,但現在找了許久,都沒有看到他。
“三娘子是不是去看草藥了。”張嬸牙齒打著哆嗦地問道。
玄子苓臉色難看:“她之前不是還在療養院給人看病嗎?怎麼會去東廂房。”
“她從療養院回來之後,還有去哪裡嗎?”玄子苓大聲喊著,“著火之前,你們看到三娘子去哪了嗎?”
眾人皆搖了搖頭。
“我知道我知道。”陳黃抱著妹妹,灰頭土臉地沖出來,大聲嚷嚷道,“我看到邱娘子叫她去了。”
葉景行眉峰一厲,漆黑的眸子倒映著火光,不動聲色又暗藏殺氣。
“邱娘子呢,你們誰看到邱娘子了。”玄子苓大喊。
“你看到他們去哪了嗎?”他蹲下來,著急地問著。
陳黃搖了搖頭。
“我只看到舒姐姐朝著東廂房跑去了。”
“邱娘子不在這裡。”有人大喊著,“邱娘子,邱娘子。”
“去找。”葉景行壓低嗓子,咬牙切齒地說著。
葉夜臉色微變,低頭退下。
火光沖天,濃煙滾滾,猛烈的火勢幾乎要淹沒了整個東廂房。
房屋倒塌的聲音在眾人耳邊驟然響起。
葉景行臉色幾欲駭人。
軍巡鋪的人大喊著,讓人退出來。
地面上濕漉漉的水氣,被火光炙烤著,露出斑駁的痕跡。
“東廂房找過了嗎?”葉景行一把抓住玄子苓的胳膊,低聲問道。
玄子苓一個激靈,下意識地連連搖頭。
“東廂房西邊的房子著的火,那邊靠近廚房,火勢就是那邊起的,不知道是誰不小心點了火。”
夏日著火,借著熱風,沒一會就點燃了全部的廂房。
“雲宜不見了,她有沒有和你在一起,哎,哎,你去哪裡!”
玄子苓還沒說完,就見葉景行朝著大火走去,著急喊道。
“回來啊,太危險了。”
葉景行還未走進,就能感受到那股熱浪,壓制這人喘不上氣來,呼吸都帶著炙熱的空氣。
“快走,火勢太大了,救不了的。”有人提著水桶,見他還站在這裡,大聲喊著。
他順手把那人的水提了過來,對著自己當頭澆了下去。
冰涼的井水瞬間驅散了一點躁意。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甩了甩頭。
“廚房在哪裡。”他扭頭問道,態度冷靜,漆黑的眸子帶著水珠,幽黑深沉,卻又格外駭人。
那人被嚇在原地,愣愣地伸手去指了指西邊的位置。
葉景行扔下水桶,面不改色地朝著西邊走去。
大火是從西邊燒起來的,摧拉枯朽的架勢,濃霧繚繞。
鮮紅的大火照亮了天空,卻又被濃煙籠罩著,腥臭濃烈的黑霧染黑了半邊的天空,熏得人睜不開眼。
他一眼便看到臺階上掉落的荷包,藍底蘭花的小荷包染上灰燼的黑色,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他牙關緊咬,不由雙手緊握。
東廂房是兩處起火的,靠近廚房的廂房因為放著草藥,冒出弄弄的黑煙,火勢卻沒有想像中的恐怖。
最先起火的廂房早已大火迷茫,熱浪灼熱得人睜不開眼。
“舒雲宜。”
“舒雲宜。”
葉景行在幾間廂房門口,大喊著。
耳邊是木頭劈裡啪啦的聲音,物體倒塌的聲音此起彼伏,唯獨沒有聽到他想要聽到的。
他心中越發陰沉,整個人像是站在熱浪上炙烤著,燒出他的渾身戾氣。
葉景行的視線放在那間放著草藥的屋子,大火燒的只剩下一個框架,在火光中搖搖欲墜。
內心深處有一股強大的動力在催促著他。
——不去救她,你會後悔的。
這樣的想法太過激烈,鬧得他腦袋緊繃的那根線發出劇烈的疼痛。
他在灼熱滾燙的空氣中模糊了視線,好像自己站在大火前,隔著巨大的火簾,看到濃煙後躺著一個人。
一根巨大的柱子正朝著那人砸下。
不過呼吸間的視線,眨眼間,他額頭瞬間佈滿冷汗。
那個朦朧的幻境太過逼真,讓他在柱子砸下的刹那間,感受到撕心肺裂的疼痛。
一個輕微的動靜驟然在他耳邊放大,瞬間驚醒了他。
他活像抓到一根浮木,看向發出聲音的地方。
是一間上鎖的廚房。
門口臺階上彌漫著大火,把所有的路都封死,黑煙沿著窗戶竄了進來,屋內隱約有著火光閃耀。
“舒雲宜。”
他試探又激動地喊著。
“是你嗎!”
一個無力卻沉悶的聲音。
是有人敲著牆壁的聲音。
葉景行撿了一件被人扔在地上的濕被子披在身上,靠近廚房這才發現這扇門是被人從外鎖著。
他眉眼瞬間冰冷。
不過情況危機,他來不及想其他事情,帶著戾氣一腳踹開門。
廚房內的火苗瞬間朝著他舔舐過來。
他眯著眼彎下腰來。
“舒雲宜。”他朝裡面大喊著。
灶台的角落裡發出一點細微的動靜。
葉景行眼睛一亮,披著被子來到灶台邊上。
舒雲宜被人五花大綁地綁著,嘴裡塞著一塊布,一張小臉黑漆漆的。
她的手掌搭在地上,地面血淋淋的,手指帶著血肉,無力地下垂著。。
“沒事的。”葉景行手抖地給人解綁,直到把人抱在懷裡,一顆心這才安定下來。
舒雲宜早已被濃煙熏得暈乎乎的,軟軟地倒在他懷裡,眼神虛幻。
恍惚間,那股熟悉的清冽的味道再一次彌漫在她鼻尖,沖淡了一絲焦味。
她在半昏半醒中睜開眼。
“別怕。”葉景行把人把在懷裡,環顧四周。
外面的大火已經順著門框蔓延到屋內,火苗瞬間淹沒了大門,堵死了唯一一條出路。
屋內的溫度瞬間升高。
葉景行用棉被把人緊緊裹著。
“世子!”
“雲宜!”
“你們在哪?”
外面傳來葉夜和玄子苓起此彼伏的喊聲,緊接著,地面發出隆隆之聲,地板在微微顫動。
葉景行只看到一個高高的東西一閃而過,他神情一凝,扔出自己腰間的笛子。
竹笛穿過大火,咣當一聲落在地上。
“在廚房,快快,開閘。”此刻,外面傳來溫如徐著急的聲音。
一注水龍沖天而起,借著壓力在空中形成一道弧線,直直落在廚房屋頂上。
巨大的水勢瞬間澆壓制住廚房內的火勢,地面發出刺啦一聲的尖銳生,地面焦黑一片。
葉景行把人抱在懷裡,不讓她被突如其來的水淋濕。
“要塌了,快出來。”
玄子苓站在門口,著急地喊著。
他身後是一輛巨大的木車,是宮內滅火才有的水龍車。
溫如徐一身是汗,臉上緊張的神色還未完全鬆弛下來,抬頭看向廚房門口的時候,卻是忍不住微微縮緊瞳孔。
渾身狼狽葉景行抱著舒雲宜出現在眾人面前。
“雲宜。”他上前喊著。
卻見舒雲宜半閉著眼,一臉痛苦。
“多謝世子出手,剩下的事情交給我吧。”他看著葉景行平靜說道。
“多謝溫郎君出手,剩下的是玄明堂自己的事。”葉景行同樣平淡地說著。
玄子苓著急上前,伸手去抓舒雲宜的手,把著脈:“讓我看看雲宜!”
被人突然握住手的舒雲宜突然抽搐起來。
葉景行下意識把人抱緊。
“安全了。”他低頭,輕聲安慰著。
“葉娘子。”舒雲宜迷迷糊糊間,聞著那股熟悉的味道,忍不住靠近他,喃喃自語。
溫如徐臉色微變。
第54章 碼頭對峙一意行
“我們的人在渭河上找到了邱貞和回春堂夥計張武的蹤跡,只是我們剛剛把人圍住,紅衣衛就來了。”
葉夜抱劍,一臉嚴肅。
“而且聽說邱叔也連夜趕來了。”
他的視線不經意落在坐在窗邊的世子身上。
世子化名賽西施,收攏了大堯大部分水道、
其中南北水道被牢牢掌握在他手中,明面上便是借著邱叔的名聲。
邱叔是葉家世代家將,兩個兒子戰死沙場,髮妻悲痛而亡,只留下一個嗷嗷待哺的女兒。
王爺便脫了他軍籍,讓他去了漕運管事,遠離劍南道戰事,也算能留一個安穩的晚年。
“如今僵持在哪裡?”
葉景行想要摸笛子,卻撲了一個空,眉心不由皺起,心情不由越發惡劣。
葉夜頭皮發麻,只好低下頭,眼觀鼻子地繼續說道。
“在渭河南邊的十裡豐碼頭上。”
“去看看。”葉景行撫了撫袖子,起身。
他一出門,就看到孫大夫提著藥箱出了隔壁房。
“三娘子怎麼樣了?”葉景行腳步一頓,站在原處,側首問道。
“脈象平穩。”
他雖然是這麼說的,可眉心皺得緊緊的。
“那為何一直醒不過來。”葉景行也緊跟著皺著眉。
孫大夫歎氣。
“老夫才疏學淺,只等陰陽先生以來。”他拎著箱子唉聲歎氣地走了。
葉景行神色,隱晦不明,最後把視線落在葉夜身上。
葉夜連忙保證道:“找人看著三娘子了,絕不會再出問題了。”
之前放到玄明堂學醫的八人都已經消失在京都了。
世子讓他們光明正大地出現在京都,就是為了明面上保護舒雲宜和玄明堂,結果事到臨頭是自己人動的手。
玄明堂整個東廂房都被燒空了,舒雲宜至今昏迷不醒。
葉景行留他們一個全屍,已經是最大的仁慈了。
“走吧。”他收回視線時,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最後神情冷峻地出了院子。
等他趕到碼頭的時候,正好和匆匆而來的溫如徐撞到一起。
兩人對視一眼後皆面無表情地移開視線,臉色瞬間陰沉下來。
紂恩一個月不見,渾身被曬得黝黑,越發顯得一身正氣,握緊腰刀上前:“世子。”
“人呢?”葉景行慢條斯理地問道。
“在屋裡分開關著,各自有人看守著。”
他的視線落在被溫潮拉倒一旁去的溫如徐身上。
“紅衣衛和我們的人一起守著。”
他低聲說道。
“理由?”葉景行想去摸笛子的手撲了一個空,臉色越發得差。
紂恩和葉夜對視一眼,半低著頭:“說是那個回春堂的夥計乃是朝廷搜查已久的要犯。”
“回春堂在京都這麼久,現在才發現。”葉景行冷笑。
“去看看。”他冷笑著,越過溫如徐,直接朝著關押在夥計的木屋走去。
邱貞和夥計是上船準備離開京都的時候被發現的。
紂恩在河道上直接攔下人,大概是動靜太大,意外驚動了巡城軍,順帶牽扯出紅衣衛。
回春堂夥計名叫張武,原本是回春堂的大夥計,此刻被人狼狽地捆在地上,頭上還帶著濕漉漉的水汽。
“你放火燒的人?”葉景行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關我什麼事情?我不過是和那個小娘子私奔。”張武叫囂著,咬死不認。
“倒是你們隨意綁人,我要去官府告你們。”他大聲怒叱著。
葉景行半斂著眉,看不清喜怒之色,漆黑的眼珠被修長銳利的眉眼遮蓋著,只露出一點光澤。
“腳印比較過了嗎?”他平靜地問著紂恩。
紂恩點點頭。
“一模一樣,第一次也是他放的火。”
“既然是之前玄明堂報案的那人,更應該讓紅衣衛帶回去審理。”溫如徐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此人身負三條命案,理應交給大理寺審理。”
葉景行抬眉,冷冷說道:“此人時常在京都行走,巡城軍現在才發現是逃犯。”
“那是巡城軍的事情,如今被紅衣衛看到,自然要捉拿歸案。”
溫如徐無視他口中的嘲諷,面色平靜地說道。
“你有何證據他是要犯。”
溫潮拿出畫像,畫像上的人和張武有七八分相似。
葉景行眼皮子微微掀開,露出一點幽光,平日裡一貫懶懶散散的模樣,今日莫名多出一絲鋒利。
“此罪當誅啊。”他掃了一眼張武的事蹟,似笑非笑地說著。
“自然。”溫如徐冷冷說道。
葉景行低頭,看著神情中掩飾不住得意的張武,嘴角泛開冷笑。
“既然是死罪。”
他抬眉懶懶掃了一眼溫如徐,漆黑的眸子好似含著鋒利的匕首,陰沉且銳利。
“就地正法也不為過。”
葉景行動作極快,從抽刀到殺人,不過眨眼的時間。
手起刀落的手法,連血跡都堪堪只落在他腳邊,沒有沾濕他的衣擺。
而此刻,刀鋒上的血才順著鋥亮的刀面滴答一聲落在地面上。
光可鑒人的刀面上還倒影著張武半喜半驚的古怪笑容。
他的話音也不過剛剛落下。
“你!”溫如徐大驚。
屋內氣勢瞬間劍拔弩張。
紅衣衛和侍衛都亮出武器。
“我如何?”葉景行抬眉,深刻含煞的眉眼完全暴露在天光下,黑白分明的眼珠越發深邃。
他眼眸眯起,嘴角帶笑,可眼底卻又是冰冷一片。
“張武劫持劍南王家將之女,意欲反抗,當場格殺。”
葉景行微微一笑,眼睛掃過堂內眾人,最後定格在溫如徐身上。
“溫郎君覺得呢?”
溫如徐氣得臉色漲紅:“你這分明是私刑,此人身負要案,應該交給大理寺處理死刑。”
葉景行手中的刀微微一轉,刺眼的光亮在屋內一閃而過,最終落入黑暗中。
紂恩連忙自他手中接過自己的腰刀。
“你確定會處以死刑。”葉景行一步步,緩慢靠近溫如徐,眉眼緊繃如弓弦。
溫如徐沉默。
葉景行失笑,嘲諷道:“關鍵時刻,你便是連喜歡的人都護不住,也怪不得別人想要和你劃清關係。”
溫如徐臉色青白交加:“還不是你挑撥離間,借著女裝接近她。”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她離開時你,是因為你是溫家的人,因為溫家註定身不由己。”
葉景行冷冷注視著他,斬釘截鐵地說著。
溫如徐雙拳緊握,憤怒又不甘地嘲笑著:“難道你不是。”
葉景行笑,視線微微一斜,落在身後那具屍體上,嗤笑道:“你說呢。”
“她至今沒醒過來,你難道就要任由這個放火的人逍遙法外。”
“有仇報仇。”
“天理如此。”
葉景行與他擦肩而過時,冷漠又自然地說道。
溫如徐看著屋內劍南王侍衛依次退下,一張臉冰冷如刀。
“少主。”溫潮看著那具屍體,為難道。
“張武和劍南王侍衛發生衝突,被當場格殺。”他的視線厭惡地繞過那具屍體,平靜說道。
溫潮沉默應下,指揮著,把屍體抬下去。
葉景行站在邱貞房間面前。
邱貞自小在軍營長大,大家對她都頗為寵愛,對她之前地所作所為也都是痛心疾首為主。
她只是被關押著,沒有被綁起來。
“世子,進去嗎?”葉夜膽戰心驚地問著。
葉景行搖了搖頭:“邱叔來了之後就讓他帶回去吧,今後都不要靠近劍南道了。”
葉夜心底松了一口氣,又氣又急地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長歎一口氣地跟著世子的腳步離開了。
邱貞靠在門邊,門縫內依稀還殘留著那個影子,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影子消失在門口。
她一雙眼瞪得極大,眼尾通紅,眼眶蓄滿眼淚。
“我不喜歡你了。”
她盯著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喃喃自語。
“邱叔來了。”紂恩開門的時候,已經看到收拾妥當的人。
“你自小心氣高,我便怕你走錯路。”他跟在她後面唉聲歎氣。
“明知錯誤還要一條路走到黑,我不信你看不出來。”
邱貞停在原處,順著她的目光只看到一批純黑色的駿馬。
馬邊上站著葉景行,身形修長,氣質清冷,眉眼如刀,是一貫的冷峻模樣。
“他看舒雲宜的時候。”邱貞眯了眯眼,“是笑著的。”
她在臉上比劃著:“這裡,還有這裡都是笑意。”
紂恩直歎氣。
少女心事熱烈的不加掩飾,任誰看不出來,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我要是想殺她,何必把她放在廚房裡。”邱貞收回視線,紅著眼眶,但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就是想看看他能做到那一步。”
她一頭鑽進船艙裡,細細聽去,只聽到一陣陣嗚咽聲。
紂恩目送她遠去。
“邱叔說沒臉來見您,怕給您惹麻煩,等您回劍南道親自上門致歉。”
葉夜看著那葉小船飄飄蕩蕩遠去。
“嗯。”葉景行收回視線。
“其實,這次能抓到張武,是她沿路留下消息的。”葉夜忍不住開口解釋著。
邱貞臨危受命,做了一次間諜,唯一的問題就是到了最後把無辜的舒雲宜牽扯其中。
葉景行眉目沉靜,不說話。
葉夜也不敢多說,只是低眉站著。
“陰陽先生那邊如何說?”葉景行皺眉。
“正在路上,走的水路,各區都會照料者,務必第一時間護送先生如今,預計最遲明日下午便會到。”
舒雲宜昏迷兩日還沒有醒來的跡象,他便飛鴿傳書給南邊槽幫的人,讓他們務必說服陰陽先生入京。
陰陽先生一聽說此事,立馬就收拾包袱跟著來著。
“黃羌的事情打聽的如何?”葉景行走向駿馬時開口問道。
“明日他就會出東宮和舒長卿一起去橋頭村收藥。”
“嗯。”葉景行翻身上馬,捏著馬鞭,低頭注視著葉夜,漆黑的眸子逆著日光,越發顯得陰沉黑暗。
“活、捉。”
“是。”
作者有話要說:不知道有沒有高考生(應該都在複習吧!!)希望諸位一舉高中,心想事成,好好考試,不驕不躁,加油!!
第55章 大夢初醒惡意生
“殿下。”魏萊進來的時候,太子正在和太子妃說話。
太子滿臉帶笑,抬眉懶懶一掃,一見他的模樣,臉色微變。
“殿下有事便先去吧。”溫寰臉上笑容不變,善解人意地說著。
“我午時回來吃飯。”太子起身時,溫和說道。
溫寰目送太子離去,臉上笑意這才逐漸消失。
“殿下如今監理朝政自然忙了些。”素錦笑說著。
溫寰沒說話。
“可太傅都回來了啊。”她感歎道。
自古沒有不愛權的帝王,這位更甚,他眼中除了太傅再無一人可以相信,即便是太子。
如今太子權勢煊赫,實在不是好兆頭。
“殿下,黃羌被抓了!”
剛剛過了拐彎口,魏萊就迫不及待地說道。
太子瞬間變了臉色。
“誰抓的。”
“劍南王世子。”
太子腳步一頓。
“誰?”太子不可置信地睜大眼。
魏萊頂著夏日熱烈的日光,低下頭:“葉景行身邊的葉夜親自到人去抓的。”
“黃羌被生擒。”
“舒長卿跑了。”
午後的花園本就人煙稀少,如今主子倏地沉默,讓它越發顯得安靜。
太子站在遊廊下,細碎的日光落在陰冷的臉頰下,讓人望而生畏。
“太傅如何?”
“還在昏迷中。”
太子臉色越發難看。
劍南王世子在京都是一個不穩定因素。
劍南道在大堯是個不穩定因素。
他入京是為了劍南道求和一事,可他性格乖張冷漠,根本摸不清到底在想什麼。
跟何況,大堯滿朝文武都沒有想讓劍南道休戰的打算。
劍南道數十年時間,早已成了大堯心尖上的一根刺。
常年戰亂總比臥榻鼾睡要來得更讓人放心。
“為何抓他。”太子深吸一口氣,這才壓下心中波瀾。
“說是和之前世子入京時的落水行刺一案有關。”
魏萊輕聲說道。
“世子態度強勢,已經把人帶走了。”
“胡言亂語。”太子驚怒,眼尾微微一顫。。
他心中起了巨大的波瀾,自然無法再掩飾。
劍南道世子如今遭遇五次刺殺,最後落入渭河失蹤,最近才正式出現在京都。
這事鬧得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知道的人都知道,不該直到的人一個人也不知道。
“言德呢?”他雙手緊握,低聲問道。
“還有兩月便是秋闈,溫夫人把他禁足了。”魏萊掃了太子一眼,低聲說道。
太子沉默。
溫家自古只忠於帝王,明顯不想摻和到這件事情上來。
“罷了,你親自去找世子,務必帶回黃羌。”
他看著魏萊,眼中含著一點光澤,襯得瞳色冷漠而無情。
“若是不行,一定要收拾乾淨。”
太子冰冷而血煞的話,讓人在燥熱的夏日打了一個寒顫。
“世子,魏萊來了。”
葉夜衣擺上還帶著一絲血跡,臉上還殘留著還未消退的殺意,遠遠站在院門口,恭敬說道。
葉景行坐在木凳上,對面是早上匆匆而來的陰陽先生。
他對外面的動靜置之不理,只是耐心地等著陰陽先生把完脈。
“她怎麼樣了?”葉景行面色平靜,手指卻是微微蜷縮。
“大火中的人大都不是被燒死的,而是因為濃煙窒息而死。”
陰陽先生摸著花白的鬍子,從藥箱中掏出一個銀針。
“門口有人叫你,怎麼還不出去。”他沒有立刻紮下去,反而扭頭問道。
葉景行一愣,皺眉說道:“我想等先生弄完。”
“不必,出去吧。”陰陽先生絲毫不給他面子,略顯冷淡地說道,“我行醫不喜人觀看。”
他擺明瞭趕客的態度,葉景行自然不敢多留,只好陰著臉出去了。
陰陽先生把銀針在火摺子上來回炙烤著。
“你自小乖順,這倒是我第一次見你鬧脾氣。”
良久之後,陰陽先生揮著那根銀針面無表情地說道。
說話間,原本一直昏迷不醒的舒雲宜睜開眼。
“老師。”
她許久沒說話,聲音沙啞。
“什麼時候醒的?”花無問性格嚴肅冷峻,說話也是硬邦邦的。
“早上的時候。”舒雲宜眉宇間俱是倦意,聲音輕若蚊呐。
“為何假裝?”他皺眉。
舒雲宜眨眨眼沒說話。
“罷了。”花無問歎氣,“我聽說王來招的蠢事了。”
他起身:“事在人為,我聽啞叔說你為了他已經許久沒休息了。”
舒雲宜眼眶微紅,淺淡流離色的眼珠露出無助悲懼之色。
花無問看著她,清冷高傲的神色倏地一松,疊滿皺紋的眼角微微下垂,無奈說道:“我替你走一趟。”
“你老師天煞孤星,孤苦一生,收你為徒,是他的幸運。”
“你想要繼續睡還是醒過來。”他收拾好自己的藥箱,轉移話題。
舒雲宜沉默片刻:“老師覺得會有一個人於你而言是不同的嘛?”
花無問抬眉看她。
“比如,他身上有股味道,所有人都聞不到,只有你可以。”舒雲宜睜開眼,清晰而認真地問著。
花無問挑眉:“葉景行?”
舒雲宜眼睛一亮:“老師也聞到了?”
他嗤笑一聲,板起嚴肅端方的臉:“自然沒有,只是剛才他一來,你脈搏就加快。”
舒雲宜聞言,莫名紅了臉。
“沒有!”她弱弱地反駁著。
“那我也沒有。”他應著。
舒雲宜眨眨眼。
“你說的情況,我不知道,我傾向於是心病,與你的鼻子無光。”
他收拾好藥箱,最後伸手摸了摸她額頭。
“好生歇息吧,我年前見你還是豐潤模樣,現在都憔悴成這樣了。”
“王來招天生就是不省心的東西。”
他怒斥一聲,結果一開門就看到原本應該離去的葉景行站在門口。
“嘖,牆下小人。”他面無表情地呵斥著,拎著藥箱直接走了。
舒雲宜和葉景行尷尬地大眼瞪小眼。
屋內安安靜靜,屋外只剩下聒噪的蟬鳴。
“好困啊。”舒雲宜打了個哈欠,整個人滑到被子裡。
“那你便睡吧。”葉景行看著只剩下頭頂一點烏髮的人,滿腔的情緒最後只剩下無奈之色。
舒雲宜露出一雙眼睛。
“怎麼了?”他站在門口,長長的身影倒影在屋內,背後是灼熱的豔陽,好似一團火覆在身後。
“你進來。”她小聲說道。
葉景行看著他,沒有動腿。
舒雲宜皺眉,捏著被子只露出一雙清亮的眼,但也只是看著他,不說話。
“說吧。”無言沉默許久之後,葉景行妥協,這才踏入屋內。
“你相信前世之說嗎?”
她小聲地問道。
葉景行搖了搖頭。
“鬼怪之說,敬畏可以,迷信不可。”
他斷然否決。
舒雲宜有些洩氣,神情也有些懨懨的。
“你相信?”葉景行微微皺眉,看著她。
他咳嗽一聲:“過好當下才是正事。”
倒有些苦口婆心的模樣。
舒雲宜乾脆連眼睛都不露出來了,露出一點頭髮絲,悶悶說道:“困了。”
葉景行一頭霧水,但眼角看到葉夜站在角門處,脖子都要伸歪了,只好無奈說道:“好生歇息吧。”
隨著房門咯吱一聲關上。
舒雲宜掀開被子,一雙清醒的眼睛瞪著床幔。
她在昏迷中一直陷入前世的那場大火中,反反復複在生死之間來回徘徊。
昏迷時,是一次比一次清晰的夢境,那場不曾熄滅的大火,永不消散的濃煙,還有那股若有若無的味道和門口看不清臉的人。
清醒時,她又能清晰的感知到葉景行半夜坐在她床邊時的溫度,也能聽到玄子苓嘰嘰喳喳的絮絮叨叨聲。
直到今天早上,她再一次陷入迷夢中。
她瞪大眼睛,甚至掙扎地往前爬去,只想看清破門而來的那人到底是誰?
直到那根柱子砸在自己身上時,她突然在滾滾煙霧中發現那人腰間掛著一根翠笛。
——一根簡陋粗糙的笛子。
她倏地從昏迷中睜開了眼。
“不信啊。”她喃喃自語,抱著被子滾到床邊,抵著冰冷的牆壁,失落又不甘。
屋外,葉夜看著自己世子沉默的側臉,張了張嘴沒說話。
葉景行突然轉身離去,葉夜忙不迭跟了上去。
“人還在嗎?”
“在,已經等了一個時辰了。”
“我是說黃羌。”
葉夜一個激靈,連連點頭:“還有氣。”
“嗯。”
他快步向著前院走去,遠遠便看到魏萊焦躁不安地坐著。
“魏將軍。”他走近時又恢復了平日裡懶懶散散的模樣,笑著打了個招呼。
“不敢當,請世子安。”魏萊一見他,原本不耐煩的臉上瞬間露出笑來。
“本來太子殿下打算親自拜訪,奈何被官家叫走,不能親至。”魏萊一開口就解釋了原因,態度謹慎。
葉景行坐在上首,端著茶杯點點頭你:“自然,殿下公務繁忙,我一介閒散自然不敢耽誤。”
“不敢不敢。”魏萊見他油鹽不進的樣子,嘴角的笑意差點繃不住了。
屋內兩人都沒開口說下去。
魏萊只好硬著頭皮說著。
“卑職今日來是因為黃羌。那人不知為何得罪了世子,死有餘辜,只是她畢竟是殿下身邊的人。”
他看著葉景行不動聲色的眉眼,絲毫沒有接下去的打算,只好繼續說下去。
“他若是得罪了世子,世子稟明殿下,殿下一定會親自為世子出氣,只是那人……”
“你說的是那人害我的人啊。”葉景行恍然大悟地說著。
“這個奴才確實不好,借著太子名聲偷偷囤積草藥,我之前得了太傅的指令,要查出京都草藥案的真相還太子一個清白。”
他善解人意地說著。
“定是此人狐假虎威,平白污蔑太子聖名。”
魏萊連連點頭。
“定是如此,那更要交給太子。”
“這可不行,既然答應了太傅,總要不負使命。”葉景行放下茶杯嚴肅說道,“如今太傅還未清醒,又有明真先生意欲亂政,其罪當誅。”
“殿下已經為這等大事操心,何必把這等小事交到他手中。”
他綿裡帶針地說著。
魏萊也來了脾氣,強勢說道:“這些事情不麻煩世子,殿下想親自處理。”
葉景行臉上虛情假意的笑容斂了斂,手指漫不經心地搭在茶几邊沿。
“那可惜了。”
他抬眉,幽深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如今只剩下一張嘴可以動了。”
“只怕將軍帶不走了。”
“你。”魏萊瞪大眼睛,“濫用私刑。”
“明明是尋找證據。”
他隨意地笑了笑,臉上的笑容又倏地收起,動了動手指:“送客。”
魏萊甩了甩袖子,怒氣衝衝地上了馬車。
黑衣衛走過小巷時,突然從裡面竄出一個人。
“將軍,我有個玄明堂的秘密,想換將軍救我舒家一命。”
舒雲柳站在馬下,捋了捋鬢角碎發,巧笑嫣兮地說著。
第56章 憶盡前世別院險
葉景行端藥進來的時候,舒雲宜坐在涼亭上,正趴在桌子上塗塗寫寫。
“怎麼不休息一下。”他不悅道。
舒雲宜一見他就緊張地把手中的東西揉成團,一臉欲蓋彌彰。
葉景行挑了挑眉。
“幹嘛。”舒雲宜忍不住緊張地問道
“吃藥。”葉景行捧著藥碗,施施然地走到涼亭內坐下。
“哦。”她眨眨眼,看著他,一臉無辜,乾巴巴地應著。
葉景行坐在他面前,饒有興趣地看著她。
舒雲宜被看得眼珠子直亂撞,捏著書中的紙張,任由墨水染黑手指。
“你知道陰陽先生去哪了嗎?”他的視線一掃而過,懶懶問著。
舒雲宜搖頭。
“去了太傅府。”
葉景行攪著藥碗裡的湯匙,笑臉盈盈地看著她震驚的臉頰。
舒雲宜愣愣地看著他。
“去哪?”她不可思議地說著,在片刻震驚中回神,“因為老師嗎?”
陰陽先生與太傅決裂在大堯不是遮遮掩掩的故事。
花老師是個性格剛烈決斷的人,他認定的事情從不見他後悔。
可他這次卻是回頭了。
她瞬間多了些莫名的難過。
“士為知己者死,陰陽先生和明真先生互為知己,花先生入京想必已經有了打算。”
葉景行把手中地藥碗遞過去,寬慰道。
舒雲宜悶悶地一口喝下去。
“你的紙團掉了。”
等她放下藥碗,就看到葉景行手中捏著皺巴巴的紙團,饒有興趣地說著。
舒雲宜瞪大眼睛,一臉緊張:“還給我。”
葉景行看著伸到自己面前攤開的手。
“跟我有關?”
他一挑眉,信誓旦旦地說著。
舒雲宜眼珠子不安地轉著,嘴角緊抿。
“還你。”
葉景行輕笑一聲,手指一彈,那個紙團就輕巧地落在舒雲宜懷中。
舒雲宜狐疑地看著他莫名轉晴的好心情,一頭霧水。
“你不忙嗎?”舒雲宜重新藏起紙團,警惕的問著,一副要趕人的模樣。
葉景行見她吃了藥,聳了聳肩,起身離去。
舒雲宜見人走遠了,這才小心打開紙張,露出裡面淩亂的痕跡。
“不應該啊,我之前見過他嗎?”
她喃喃自語。
她這幾日把前世的事情仔細回憶了一遍,卻沒有想起到底何時見過劍南王世子。
若是沒見過,他為何來救她。
還跑到戒備森嚴的溫家內宅裡。
她皺著臉,百思不得其解。
“世子。”葉夜從外面匆匆而來,神情嚴肅,“太子的黑衣衛突然包圍了安置水淼的院子。”
“魏萊帶話,請您和三娘子過去。”
葉景行臉上笑容逐漸消失。
“他們怎麼會知道水淼在哪?”
葉夜搖搖頭:“水淼是我親自安置在京郊別院的。”
葉景行半斂著眉,眉眼平靜:“看來太子是真的沒辦法了。”
以一換一,這種魚死網破的辦法可不是一個冷靜的人能做出來的。
“黃羌都交代了嗎?”他扭頭,平靜地問道。
“差不多了,反反復複詢問過了。”葉夜從懷中拿出一疊供詞。
葉景行接過去隨意翻看了幾眼,冷笑一聲:“太子倒是能人,怪不得一定要帶回黃羌。”
“把人帶上,去別院。”
他冷冷說道:“就算死,也要死在我們自己手中。”
葉夜滿身煞氣地應下。
“對了,你們有沒有看到水淼啊,是不是你們把他藏起來了啊。”
出門前,玄子苓捂著嘴小聲地問著。
“他身上的毒還沒解呢,三娘子問了我好幾次呢。”
他皺著臉,憂心忡忡地說著。
葉景行坐在馬上,墨色瞳孔收著一點光,深沉而平靜。
“嗯,我讓人帶他出去玩了,晚上便回來。”
他低聲說道。
玄子苓臉色一喜,連連點頭。
兩人策馬而去,瞬間消失在麻生街的盡頭。
京郊別院是葉夜特意買下來院子,掛在別人名下,按理太子應該是查不到的。
但葉夜一到別院門口,就看到低著頭畏畏縮縮地人牙子瞬間明白怎麼回事了。
院子是他親自出面買的,和他打交道的正是這位人牙子。
京都畢竟是天子腳下,太子為主東宮,查一個別院還是簡單的。
人牙子一見他就躲到黑衣衛身後,頭也不敢抬起來。
葉夜滿眼含煞,掃了他一眼便讓他如履薄冰,雙腿顫抖,差點跪在地上。
“舒雲宜呢?”他環顧一周,皺眉問道。
“還在昏迷,給你太過來嗎?”葉景行嘲笑著。
“世子好大的本事,罪犯的孫子也敢藏起來。”
魏萊被他的態度氣個仰到,岔開話題,忍不住冷笑著,揮了揮手。
手下的士兵立馬提溜出一個小孩。
正是一臉驚恐的水淼。
葉景行身邊只有一個葉夜,態度倒是有恃無恐。。
他慢悠悠地走進黑衣衛的包圍圈,見狀只是笑了笑:“我一時善心,隨手撿的一個小孩,我哪知道是誰的孩子。”
散漫的態度完全沒有把衣衛放在眼裡。
“倒是將軍氣勢洶洶地拿著一個小孩質問我,是否失了禮數。”
“一派胡言。”魏萊冷笑,“可是有人看到你這個屬下帶著這個小孩進入這個院子。”
那個人牙子被人推了出來。
這一會,他才覺得大事不妙,整個人癱坐在地上瑟瑟發抖。
“你看到的嗎?”葉景行垂眸看著他。
人牙子顫巍巍地低著頭,不敢說話。
“快說。”魏萊長劍出鞘,指著那個人牙子。
“威逼利誘可不好。”葉景行笑,手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把小刀。
他笑了笑,眉眼倒是多了份溫柔之色:“不急,你仔細想想,可是我身邊這位。”
人牙子牙齒打顫,只是抬頭看了一眼,就被葉夜冰冷的臉色嚇得直閉眼。
“我,我,我不……”
長劍蹭得一聲架在他脖子上。
他嚇得自己趴軟在地上。
“若是沒有其他事情,我可要走了。”葉景行轉著小刀,漫不經心地說道。
“草藥案可沒有著落,我可不能辜負太傅的期望。”
他笑,散漫的眼神落在魏萊身上,嘴角帶笑,可眼底卻是嘲諷。
“那我就把這個小孩殺了。”魏萊的劍移到水淼身上。
葉景行平靜地看著他,沒有絲毫動作。
水淼嚇得臉色蒼白,只是低著頭,沒有說話。
“你認識他嗎?”魏萊低頭問道,“只要你說認識,我就不殺你了。”
葉景行的視線落在小孩身上。
無情又冷漠,好似面前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孩子,只是一堆血肉稻草。
水淼咽了咽口水,盯著腳下的影子,肉眼可見地在發抖,可還是細聲細氣地說道:“不認識。”
“你!”魏萊暴怒,“既然不認識,那你便去地下陪你的爺爺去。”
長劍揮下時,只聽到啊的一聲。
假山後被推出一人,緊接著跑出一個小人,對著桎梏著水淼的手就是一口咬下。
倒地的人正是舒雲柳,出來的小人便是陳黃。
陳黃咬了半天沒動靜,不由白了臉。
“滾開。”被咬手的人粗聲喊道,右手一揮,竟然直接把陳黃甩到柱子上。
葉景行移開視線,無奈說道:“三娘子找你許久了。”
他緩步上前,慢慢走到陳黃面前,把吐了一口血的人輕輕鬆松地抱在懷裡。
陳黃緊緊拽著他的袖子,大聲喊道:“都是這個壞女人。”
他掏出一條手帕,細心地擦著他唇邊的血跡。
“還說你們沒關係。”魏萊見狀冷笑。
葉景行的視線落在舒雲柳身上,雙眸如珠,漆黑似夜。
舒雲柳大熱天生生打了一個寒顫。
“我救的人,自然與我有關,只是我又不知他到底是何許人,病人之病,憂人之憂,任誰見了一個身受重傷的小孩都會憐惜幾分。”
他抱著陳黃,無奈笑說道。
“要殺便殺,我可要把人送回去了。”他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陳黃瞪大眼睛,正要回頭,卻被葉景行牢牢按住。
“你整日亂跑,下次讓啞叔把你關起來。”他穿過黑衣衛,淡淡地威脅著。
陳黃見狀,只能乖乖窩在他懷裡。
魏萊舉著劍,氣得雙眼通紅。
“你不是說她們很看重那個小孩嗎?”他瞪著舒雲柳,厲聲質問著。
舒雲柳也被他惡如厲鬼的模樣嚇住,連忙忍痛爬到一旁。
“我上次看到舒雲宜親自給他煎藥送藥的,玄明堂這麼多人,若是沒有特殊意義,為何如此謹慎。”
她嘶聲力竭地喊著,唯恐被人一劍殺了。
若不是無意偷聽到侯爺和夫人的對話,知道舒家要完了,她才不會主動和這個厲鬼一般的將軍合作。
魏萊捏著劍,氣得緊咬牙齒。
“將軍。”拎著水淼的士兵低聲喊道。
“給我殺了。”他冷冷說道。
“讓人準備去劫……”
“啊!”
舒雲柳偷偷提著裙擺要跑,走到門口突然尖叫一聲,撲通一聲跌坐在地上。
只見她面前是一團爛泥一般的人,一雙眼不甘心地睜著。
正是黃羌。
魏萊氣得目眥盡裂,手中長劍哐的一聲砍在門框上,入木三分。
“葉、景、行!”
院內,突然傳來響動,只聽到有人驚呼:“被搶走了,快,去追。”
“將軍,有蒙面人把小孩搶走了。”
魏萊一張臉幾欲駭人。
“立馬去通知殿下。”他咬牙切齒地說著。
陳黃坐在葉景行馬上,小心翼翼地問道:“這樣會不會給三娘子惹麻煩啊。”
他看了眼乖乖坐在葉夜馬上的水淼。
“無憑無據,黑衣人劫走的,與我何干。”葉景行冷淡說道。
陳黃啊了一聲,似懂非懂,只是看著水淼和他背後黑布掛在下巴處的葉夜。
水淼有些困了,趴在葉夜懷裡眯著眼,受過驚嚇,又一身塵土,可憐兮兮的樣子。
葉夜伸手把人抱在懷裡,敷衍地拍了拍他,安撫著。
“你們終於回來了啊!”玄子苓站在門口,遠遠看到他們,忍不住揮了揮手。
“啊,水淼這麼怎麼髒啊。”他接過葉夜手中熟睡的水淼,驚訝地說道。
葉景行面不改色地說道:“哦,和陳黃在外面滾了下泥潭。”
他動作麻利地把陳黃從背後扯出來,抹了一把門框上的灰,借機抹在他臉上。
陳黃被頂到前面,迷茫中又不耽誤點頭。
“是是,都是我!”
第57章 深夜驚險故人去
一隊黑衣衛趁著黃昏快馬而去,沿途稀疏的百姓目送這些策馬遠去的人。
“世子,番將軍突然把明真先生提到刑部死牢。”葉夜踏著夜色入了內院,附在他耳邊輕聲說道。
葉景行手中的茶杯微微一晃,蕩出一點水來。
“怎麼了?”一旁的舒雲宜警惕地趴過去問著,眼睛盯著葉景行不放。
“番將軍帶走了明真先生。”
他眼疾手快地按住舒雲宜的肩膀。
“別急。”
舒雲宜手指不由顫動起來,臉色難看。
“葉夜已經讓人盯著了,我們有兩手準備,實在不行還有其他辦法。”
“什麼辦法?”她滿眼希冀地看著葉景行。
“劫獄。”
舒雲宜睜大眼睛。
“我們最好的辦法自然是東宮出面放人,再退一步是逼迫官家放人,最後便是自己救人。”
葉景行神情平靜,態度自然,絲毫沒有一絲敬畏之心。
舒雲宜愣愣地看著他。
“你在這裡坐著,我去去就回。”他拍了拍舒雲宜的腦袋起身說道。
“你要去哪?”舒雲宜拽著他的衣袖,惶惶地問道。
葉景行笑了笑:“去做最壞的打算。”
“我和你一起去。”她倉皇不安地說著。
葉景行低下頭注視著她,墨色眼珠沉默而溫柔。
“若是成功了,我讓人來找你。”
他他把腰間的一杆青竹放到她手中,笑著撫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自小就喜歡竹笛,放你這邊,我自會來取。”
舒雲宜捏著那根青竹,欲言又止,可最後還是沉默地看著他的背影在逐漸黑暗的黃昏中遠去。
天色逐漸昏暗下來,誰也不知道這條漫無邊際的黑色走廊到底能不能看到光。
“三娘子,怎麼在這麼黑的地方站著啊,要點燈了呢。”張嬸帶著幾個人提著燈籠笑說道。
舒雲宜倏地回神,盯著她手中的那盞燈。
“怎麼了?”張嬸提著燈籠疑惑地看著她。
她眨眨眼,忍下莫名湧出的淚意:“都掛起來,讓黑夜來得晚一點。”
“哎哎。”張嬸一見她紅了眼,哪有什麼不答應的,立馬應了下來,找了更多的人開始掛燈籠。
不一會兒,整個玄明堂掛滿燈籠,亮如白晝。
舒雲宜坐在石凳上,頭上明亮的燈籠,眼前是耀眼的光亮。
她捏著那根青竹,一顆心在黑暗中沉默。
“我,我看到溫家的紅衣衛入宮了。”玄子苓探出腦袋,猶猶豫豫地說道。
舒雲宜抬眉,看著他。
“是老師出事了嗎?”他惴惴不安地問道。
他身後站著玄明堂不少人,就連一直在床上休息的水淼都被啞叔抱著,擔憂地看著她。
舒雲宜看著眾人擔憂的目光,突然笑了笑:“不會有事的。”
葉景行坐在刑部門口的茶棚外,葉夜抱劍站在他身後。
巡夜的巡城軍遠遠看到他們,都假裝沒看見地繞過他們。
今天夜色黑得快,街道卻都還是人。
黑衣衛,紅衣衛,世子親衛,穆蘭街家家戶戶都有人員走動,長燈不歇,剛才太傅的馬車竟然朝著皇宮而去。
風聲鶴唳的夜晚,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世子,太傅的馬車現在去了皇宮。”
“太傅醒了。”葉景行抬頭,驚訝地問道。
紂恩在黑暗中快馬而來:“不知,但是馬車確實從江府出來。”
“黑衣衛跟著嗎?”
“跟著,戴鎮親自領隊。”
“陰陽先生呢?”
“不知。”
葉景行沉吟片刻:“不用盯著,若真是太傅事情還未這麼糟糕。”
“世子,人備好了。”有人單膝跪在地上。
他身後壓著一人,細細看去容貌竟和明真先生有幾分相似。
“我們的人已經打通好關係了,只是今日守門的將軍是魏萊,八面城門都是他們的人。”葉夜憂慮地說道。
“不急,先把人帶出來,燈下黑未必知道。”葉景行注視著不遠處燈火通明的刑部,眯了眯眼。
“地圖呢?”他問。
葉夜從懷中掏出一張輿圖。
“刑部大牢在這裡,由黑衣衛親自守護,我們的人若是要進去,只有趁著交接班的半炷香的時間。”葉夜指著右上角的位置說道。
“我們已經買通這裡的人,倒是會給我們打掩護。”
他說完,突然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葉景行,低聲說道:“我們光明正大堵在這裡,只怕會留下話柄,給王爺惹麻煩。”
葉景行看著輿圖,頭也不抬地冷靜說道:“就是要惹出麻煩,我入京多日,官家一直不召我入宮,談和一事又被擱置。”
他冷笑一聲:“就是要鬧得人盡皆知的地步,不得不宣的地步。”
葉夜張了張嘴,沒說話。
“王來招是太傅摯友,官家卻對他積怨已久,趁著太傅重病下狠手,我們不過是做個好心人,替太傅保護一下朋友而已。”
他指了指大牢的位置:“這把火別忘記了。”
葉夜點頭應下。
一行人在日暮時分的昏暗中沉默,明明涼棚內人數眾多,卻偏偏安靜到連蟲鳴鳥叫地消失在這片黑暗中。
隨著時間流逝,天色逐漸黑暗,烏雲蔽日,刑部面前的燈逐漸明亮清晰起來。
紂恩帶著那個容貌相似的人幾個起落,順利躲過所有人的視線,進入刑部。
直到夜深,刑部大門在寂靜中突然發出嘈雜聲,緊接著東北角冒出沖天火光。
原本寂靜的大街瞬間熱鬧起來。
軍巡鋪的人推著救火用具慌慌張張地跑過來。
“世子。”黑暗中,紂恩帶著一個老人出現在涼棚內。
王來招憔悴了許多,一張臉瘦到脫形。
“先生上馬。”
葉景行起身,把人扶上馬車,緊接著自己也上了馬車,借著黑暗的掩護,向著東城門走去。
“去哪?”王來招聲音沙啞。
“送先生遠離京都。”
“遠離京都又如何,活在世上的人不再是王來招。”他閉眼虛弱地說著。
葉景行看著他,目光沉靜:“一個名字而已,虛名種種,人活著才是現實的。”
“不畏義死,不榮幸生。”他淡淡反駁著,消瘦的肩頸靠在車壁上,好似一株枯死的紫竹。
“先生高義,可又把三娘子放在何處。”葉景行平靜說道,“所有人都要因為先生不明所以的高義而痛苦,先生偉大,留下的卻是一地心碎。”
王來招臉色一僵。
“雲宜。”他輕聲喊道。
“我把人接到十裡亭裡。”葉景行移開視線,“若是今日能平安出城,你們尚有相見的時機。”
王來招睜著眼,看著車簾上一閃而過的光影,目光深沉。
“我給雲宜的錦囊你們看了嗎?”在黑暗中,他輕聲問道。
葉景行一臉不解,但還是點了點頭:“看了,這才抓住黃羌,不然他們也不會選擇在今夜動手。”
“若是我不曾見到雲宜,你便跟她說去水意村找一對夫妻。”
“找誰?為什麼找他們?”葉景行皺眉,突然想起那張突兀的庚帖。
王來招閉上眼沉默,不再說話。
“何人深夜走動。”馬車突然停住,守城的士兵高聲呵斥道。
“劍南道世子,出城辦事。”葉夜亮起權杖,冷聲說道。
“太子有令,沒有他的手令,誰也無法出城。”
一行士兵沖了出來包圍住馬車。
“放肆,我們提太傅辦事,爾等耽誤得起。”葉夜掏出江府權杖,放在眾人面前。
守城的將士有些猶豫。
“太傅還在昏迷,怎麼勞煩世子大駕。”魏萊從遠處策馬而來,一臉仇恨地盯著馬車。
“給我搜!”
黑衣衛長/槍出手,把所有人都控制住。
葉景行的聲音隔著門簾懶懶響起:“魏將軍好大的威風,太傅的事情也敢耽誤。”
“哪有什麼太傅的事情。”他冷笑,雙拳緊握,驅馬來到馬車前,“劫持逃犯可是大罪。”
他的手抓住門簾,以此同時,葉夜的手按在劍柄上。
“且慢。”
葉景行挑了挑眉。
黑暗中,第三批人踏夜而來。
“溫郎君。”魏萊皺眉,緊接著又看到一輛馬車。
是江家的馬車。
他眼皮子一跳。
“太傅勞煩世子出城採買藥物,不曾想驚動魏江軍,鬧出如此大的動靜,真是失禮。”
馬車內傳來柴叔慢吞吞的聲音。
“柴公。”魏萊下馬,拱手示意。
“開城門吧。”
“我同世子一道出城。”
柴叔掀開簾子露出一張衰老的臉。
魏萊站在原處,臉色青白交加。
“魏將軍,開門吧。”
溫如徐低聲說道。
“太傅醒了。”
魏萊臉色微變,咬了咬牙,揮手示意。
巨大的城門發出咯吱一聲,被緩緩打開。
一行人順著夜色,向著城外小道走去。
十裡亭是個小涼亭,位於高高聳立的接風崗之上。
晚風習習,帶著夏風,莫名多了一絲涼意。
“這是我的人,會安排先生下江南。”葉景行把人扶下馬車,披上披風,細心說道。
“三娘子還未來,先生不妨再等等。”他看著遠處的夜色,皺了皺眉。
王來招攏了攏披風,看著被黑暗籠罩著的京都,在群山中若隱若現,長歎一聲。
“不必了,今生師徒已盡,何須平添煩惱。”他的時間落在後面的馬車上。
“叫她好好學醫,不可懈怠。”
馬車緊緊地站在黑暗中。
“這是我與你說的最後一句話。”
王來招看著它,像是能透過那層車簾看到裡面的人。
“你若是護不住舒雲宜,你會後悔的。”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江家馬車,果斷回頭上了去往江南的馬車。
“走吧。”
夜風中傳來他冷淡的聲音。
車夫看了葉景行一眼。
葉景行抿了抿唇:“先生見一下三娘子吧。”
馬車內,王來招冷漠說道:“雲宜心軟,見了我只怕越發難以收拾,走!”
他說得堅定,葉景行長歎一口氣,只好點了點頭。
馬夫就見他點了點頭,利索地甩了馬鞭。
眾人目送青布馬車逐漸走遠。
沒多久,山道上傳來一陣焦急的馬蹄聲。
“老師呢。”她神色匆匆,提著裙擺,著急地掀開車簾問道。
“老師在哪。”她看向葉景行。
葉景行看著她,放緩口氣:“走了,先生叫你好好學醫,不可懈怠。”
舒雲宜失魂落魄地站在馬車邊上,茫然地看著他。
一雙淺色流離的眼珠倒映著夜色,盛滿了淚水,盈盈不堪一落。
夜風微涼,她發出一聲抽泣聲。
她知道她再也見不到老師了。
“回去吧。”葉景行伸手借著微弱的月光,捋了捋她的碎發。
舒雲宜哽咽著上了馬車。
葉景行對著溫如徐和江府馬車點了點頭,頭也不回地朝著下山的路走去。
經過停靠在路邊的江府馬車時,車簾微微晃動,露出舒雲宜半低著頭,沉默流淚的側臉。
鼻尖通紅,眼角含淚,柔軟又堅定的模樣。
一直不動的江家馬車突然動了起來,門簾被人掀開,裡面踉踉蹌蹌地跑出一人。
馬車內竟然是江太傅江軒。
他朝著早已遠去的馬車喘息著跑了幾步。
溫如徐連忙下馬把人扶住。
“太傅說什麼?”他微微側首問道。
他聽到太傅口中不停地念著兩個字。
江軒沒有說話,只是盯著那輛馬車,一張臉毫無血色。
柴叔也緊跟著下了馬車,著急地扶住臉色慘白的太傅。
“不是她,不是她。”柴叔牢牢把住他的手臂,“郎君回去休息吧。”
他摸著太傅滾燙的手心,哽咽地勸著。
太傅一醒便堅持入宮面聖,之後忍著高燒來送王來招最後一層。
“老師,是朕錯了,老師回去吧。”
馬車後傳來一個哀求聲。
溫如徐心中一驚,跪在地上。
小小的涼亭跪了一地的人。
江軒依舊望著那輛馬車,眼底的光亮逐漸消失不見。
他緩緩閉上眼,靠在柴叔身上,好似枯敗消瘦的老樹,不堪一擊。
“官家慎言。”
他一字一字,緩慢卻又清晰地說道。
第58章 草案結案紅袖歸
舒雲宜坐在內室發呆,街上突然傳來極大的動靜,她回神向外看去。
只看到兩隊黑衣衛氣勢洶洶地去了對面的回春堂。
沒一會,回春堂的夥計老闆就被人拖了出來。
街面亂得厲害,黑衣衛身著黑甲,頭戴黑帽,氣勢兇狠地站在街道上,路上的行人紛紛避退三舍。
“怎麼了?”舒雲宜探出腦袋,驚訝地問道。
玄子苓站在門口張望著,慢吞吞靠近她的方向:“不知道,黑衣衛抓人一向沒有風聲。”
“是不是之前那個我們的那個縱火案啊。”他眯著眼看著回春堂肥頭大耳的老闆被人拖上囚車。
“那也不該是黑衣衛出馬啊。”舒雲宜疑惑,“縣衙哪裡差使得動黑衣衛。”
她嘟喃著。
“對了,我好久沒看到世子了,你知道他在哪嗎?”玄子苓眼睛微微眯起,突然扭頭問道。
舒雲宜搖了搖頭。
那夜回玄明堂後,她渾渾噩噩,連人什麼是離開的都不知道。
“哦。”玄子苓歎氣,“東廂房還沒收拾好呢。”
舒雲宜收回視線,無奈說道:“人家好歹是統領,你整日叫別人扛沙袋,搬石頭,也太不像樣了。”
“可我們玄明堂沒人啊。”玄子苓把著算盤撥弄著。
“你親自去牙行那邊買點人吧。”舒雲宜放下簾子,拿出筆墨算了算,“之前學堂的事情,世子送來的人都回去了,可陳黃他們還要繼續讀書。”
她塗塗寫寫:“索性把學堂也翻修一遍,張嬸啞叔年級也大了,早點培養出接替他們的人,也好讓他們安心養老,這樣就需要四個人了。”
她捏著筆碎碎念著,沒多久就寫滿了一張紙。
玄子苓接過那張紙,無奈說道:“我們哪來這麼多錢。”
舒雲宜突然捂著嘴小聲收到:“我讓世子幫我們把之前官家賞賜的東西,偷偷處理掉了。”
玄子苓神情一冽。
“會……”他用手比劃了一下脖子,一臉驚恐。
舒雲宜經歷了師傅一事,早已破罐子破摔,無所謂地揮了揮手:“不在乎了,反正我一個平頭百姓,估計也記不得我了。”
玄子苓佩服地連連拱手。
“去吧去吧。”她揮揮手,把人打發出去。
“三娘子,來病人了。”沒多久,張嬸掀開簾子,扶著一個大肚子的女人走了進來。
舒雲宜連忙收拾乾淨桌面,板著小臉,一臉嚴肅地指了指椅子:“坐吧。”
正午時分,玄子苓突然匆匆跑了回來。
“怎麼了。”舒雲宜正在琢磨一張藥方,拿著筆,眉心緊皺。
玄子苓站在門口,一張臉猶豫不決。
舒雲宜茫然地抬頭看著他。
“我,我看到。”他咽了咽口水,“舒長卿……”
舒雲宜臉上笑容逐漸消失,不由皺起眉來。
“被黑衣衛抓走了。”
他吐出一口氣,繼續說道:“舒家大門都被封了,所有人都被抓起來了。”
舒雲宜蹭得一下站起來。
“怎麼這麼突然,一點動靜也沒有。”
她下意識驚訝地看著大門緊閉的回春堂。
“和他們有關係嗎?”玄子苓顯然也想到這一點,指了指那個方向。
舒雲宜搖了搖頭:“不知道。”
“沒什麼關係。”,門口,傳來葉景行慢吞吞的聲音。
多日不見的葉景行穿著赤色長袍,腰間掛著玉帶,極其奢華,正是劍南道世子服。
“京都之前的草藥案出了結果。”他慢條斯理地走了進來,彎下腰,拿起放在一旁被精心擦了油的竹笛。
簡簡單單的一個動作,舒雲宜莫名覺得頭皮發麻,不自在地移開視線。
葉景行輕笑一聲,青竹在手指間打轉。
“舒家倒賣草藥,低買高賣,破壞京都秩序,處以極刑。”
舒雲宜盯著青竹頂端閃現的一點光暈,有些迷茫地說道:“極刑?”
極刑五大罪中最嚴重的懲罰。
舒家囤積草藥是該死,但也上升不到這個地步。
她不安地眨眨眼。
“可之前不是說是章禦史和妙太醫嗎?”她問道。
葉景行不說話,只是看著她微微笑著,眼底的光卻是極為冷淡的。
舒雲宜腦袋一懵,瞬間明白他的意思。
官家是天子,天子是不可能做錯事情。
他說這事有章禦史和妙太醫的痕跡,那便是有。
她的視線落在門外的水淼身上。
水淼正抱著一直小野貓坐在小凳上,秀氣又安靜地笑著。
歲月安寧,人間幸事。
“舒家的下人都被重新發賣了。”葉景行轉了轉青竹,另起話題說道。
舒雲宜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突然抬起頭來。
“紅袖!”
“你看到紅袖了嗎?”
葉景行搖了搖頭:“等你回神,人都被人買走了。”
他的視線落在窗外,恰好看到葉夜牽著一輛馬車停在門口。
“來了。”他抬了抬下巴,笑說道。
舒雲宜眼睛一亮,提起裙擺向著外屋跑去。
紅袖被人牽了下來。
“三娘子。”她穿著一身素白色的衣裙,站在馬車邊上笑臉盈盈地說著。
舒雲宜眉眼彎彎,忍不住伸手把人抱個滿懷。
“紅袖。”她蹭了蹭紅袖的脖子,嬌嬌軟軟地喊了一聲。
紅袖不由紅了眼。
她們自小一起長大,這是她們最長一次的分開。
“外面熱,快進來吧。”玄子苓搖著大蒲扇,笑眯了眼。
“我去給紅袖收拾屋子。”張嬸擦了擦手,激動地說著。
“姐姐吃糖。”小藥童掏出糖來,殷勤地遞過去。
“把我隔壁屋子給她收拾起來吧。”舒雲宜說道。
玄子苓眼珠子一轉,看了眼依靠在內室門框上的葉景行。
舒雲宜的隔壁就是葉景行假扮葉娘子的那間屋子。
葉景行垂眸不語,手中的青竹倒是有一下沒一下地轉著。
葉夜拉了拉玄子苓的袖子,擠眉弄眼。
“哎哎,那間屋子之前不是給世子養傷嗎,還有點藥味,張嬸給紅袖把右廂房的那間收拾起來。”
玄子苓秒懂,連忙扯了個藉口。
舒雲宜眨眨眼:“開窗通通風就好了。”
“哎,多麻煩了啊,張嬸,就照我說的去收拾。”
玄子苓一邊大咧咧地揮著手,一邊小心翼翼地覷了葉景行一眼。
正好對上他和善的笑臉。
他忙不迭露出笑來。
“讓紅袖去休息一下吧,慎刑司累得很。”葉夜及時開口,緩和著氛圍。
舒雲宜連忙點點頭。
“我帶你去吧。”她高興說道。
玄子苓被人戳了下後腰子,頂到前面。
“我去我去,我來吧,你去內室坐著吧,萬一有病人呢。”
“是啊是啊,我和他一起去,世子也去內室休息吧。”
兩人架著紅袖,頭也不回地走了。
舒雲宜一臉笑意地看著紅袖的背影。
“開心點了嗎?”葉景行淡淡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舒雲宜回頭看著他,眉梢眼尾俱是遮擋不住的笑意。
“開心!”
“對了,你知道水意村嗎?”他和舒雲宜面對面坐著的時候,漫不經心地說著。
舒雲宜點點頭。
“知道啊,我們上次去收藥時的隔壁村就是水意村。”她歪著頭說道,“不過他們都被回春堂收走了。”
她眨眨眼看著葉景行,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
“沒什麼,今天突然聽到而已。”他面不改色地說著。
“你有找過你的生父生母嗎?”
葉景行手中的青竹放在案桌上,臉色平靜。
“你和舒家已經分戶,文書上早已除名,你有沒有聯繫過自己的親生父母,戶引上也該有個名字,不然你可是一個黑戶。”
舒雲宜啊了一聲,突然想起這事。
“沒有,我不知道親生父母是誰,侯爺當日帶回舒雲柳的時候,什麼也沒說。”
她皺著臉,一臉苦惱。
“這可怎麼辦?”
“那我還可以行醫嗎?”
她憂心忡忡地說著。
“不急,我讓人幫你去打聽一下。”他搖了搖頭,“你可有什麼線索提供。”
舒雲宜眉心緊鎖,一臉認真地想著。
“沒有一點線索?”良久沒聽到動靜的葉景行不可置信地問著。
她尷尬地點點頭。
“之前都沒人跟我說過。”
“罷了。”葉景行無奈,“你的生辰是對的嗎?”
舒雲宜猶豫又不確定地說道:“本來是很確定的,現在又有點不確定了。”
葉景行見她一問三不知的懵懂模樣,長歎一聲:“算了,我自己去查便是。”
舒雲宜一臉感激地看著他。
“你真好。”
她感歎著。
葉景行轉若無事地移開視線,盯著外面的回春堂的封條。
“你知道舒家這次會怎麼樣嗎?”舒雲宜順著他的視線,突然問道。
“官家下了死令,滿門抄斬。”漆黑眼珠注視著舒雲宜,“你想救他們。”
舒雲宜遲疑:“既然做錯事情了,自然要受到懲罰,只是這個懲罰是不是……”
“太重了。”
葉景行看著天真的三娘子,笑了笑:“你覺得草藥案真的是舒長卿做的嗎?”
他不等舒雲宜說話,便又繼續說道:“舒長卿一心浸淫官場,卻實在沒這個運氣和天分,我甚至可以說一句蠢。”
“這樣的人,能密謀這麼久,甚至差點釀成京都大禍。”
“你信嗎?”
舒雲宜搖了搖頭。
“可現在到底是不是他已經不重要了,因為他真的參與其中,官家要的是一個替罪羊,一個不會說話的替罪羊。”
葉景行眉目清冷,神色冷淡。
口中聊著別人的生死,平靜而隨意,滄海一粟不過如此。
舒雲宜沉默,隨即長歎一聲。
“罷了,我和他們早就還清了。”
前世用命還了養育之恩,今世也不該再受此羈絆。
第59章 步入正軌疑雲出
葉景行穿著青色長衫,神情閒適地坐著,他的對面正是多日不曾上朝的江太傅。
江太傅久病不愈,整個人越發虛弱,一張臉泛不上任何血色,渾身都是飄忽感。
炎炎夏日,他依舊穿著厚重的衣服,額頭卻沒有冒出一點虛汗。
“世子可知我今日為何尋你。”他咳嗽幾聲後虛弱開口。
葉景行看著他,乾脆地點了點頭。
“我從未見過劫人出獄能如此囂張。”他笑著搖了搖頭。
“官家不願不見我,我自然是要想個辦法。”
他倒是誠實,平靜又直接地說道。
江軒注視著他,目光柔和溫柔。
“我說過我想會想辦法的。”
“王爺只有你一個獨子,官家的性子想必也如今也已瞭解,若是遷怒下來,只怕王爺會傷心。”
太傅攏了攏袖子,手指搭在冒著嫋嫋細煙的茶杯上。
“劍南道議和一再被擱置,太傅身體抱恙,我身為劍南道世子總該要做些什麼。”
他直言不諱,就差把不信任寫在臉上。
江軒沉默,卻也沒有露出氣憤不悅之色,只是長長歎了一口氣。
“擅謀擅斷,有你父親的大將風範。”他笑著點了點頭。
葉景行也跟著懶洋洋地笑了笑:“太傅謬贊。”
“我聽說太子病了。”他漫不經心地說道,“陰陽先生還在府中,太傅為何不讓他給太子看看。”
太傅臉上笑容逐漸斂下,淡淡說道:“太子身邊自有太醫,何必勞煩陰陽先生。”
他的視線落在後面的茅草屋上。
花無問除了給他看病,幾乎不再踏出屋子。
他已經言明,明日就要出京。
“那真是可惜了。”葉景行眯了眯眼,拖長嗓子,懶懶說道。
“你是個聰明人,在京都知道的太多不是好事。”太傅神情略帶冷淡地說道,“你以為的推波助瀾,誰也不知道接下來的到底是塵埃落地還是浪海濤天。”
葉景行笑了笑,摸著手中的青竹。
“你是劍南道世子,等休戰事情塵埃落定,我便讓官家放你回去。”
太傅抿了一口熱茶,冷靜說道。
葉景行臉上帶著笑意,卻沒落在眼底,眉梢微微下垂,帶出一絲冷意。
“那便有勞太傅了。”
“咳咳,回去吧。”太傅捂著嘴劇烈地咳嗽著,虛弱說道。
葉景行起身拱手告辭。
“舒長卿的右遷表上今日消失從吏部消失了,太傅可知去哪了。”
臺階下,葉景行背對著江軒漫不經心地問道。
江軒咳嗽的動靜一靜,緊接著聽到太傅沙啞而虛弱的聲音:“世子聰明人,不該牽扯到這些事情上。”
“舒長卿明日處刑,事情已經塵埃落定了。”
葉景行視線微微下垂,落在自己被拉長的影子上。
“可章禦史和妙太醫好生無辜。”他輕歎道,“第一批草藥到底去了哪裡,如今死無對證。”
“回春堂老闆當夜在獄中暴斃。”
“舒長卿也是一問三不知。”
“至於東宮……”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江軒的視線落在葉景行身上,目光平靜又克制。
葉景行卻是不由繃緊身子。
“回去吧。”
“結束了。”
他最後還是收回視線,揮了揮手,立馬就有黑衣衛上前,請他出去。
葉景行握著青竹,隨意地揮了揮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一出江府大門,葉夜就立馬緊張地圍了上來。
“沒事吧。”他問道。
“我都站在這裡了,你說呢。”葉景行呲笑一聲,接過他手中的韁繩,翻身上馬。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葉夜,眯了眯眼:“叫你查的東西查得怎麼樣了。”
“只查到舒長卿是從水意村接回了舒雲柳。”葉夜皺眉,“但那對夫妻已經搬走了。”
“村裡人都不知道去哪了。”
“官服文牒上有記錄嗎?”
葉夜搖頭:“文牒上都是搬遷記錄,上面沒有那對夫妻的名字。”
“那就是藏起來了。”葉景行捏著韁繩低聲說道。
“為什麼藏起來?”他喃喃自語。
“這對夫妻是三娘子的親生父母嗎?”葉夜小心問道。
葉景行沉默。
按理應該是的,舒雲宜和舒雲柳被調換了人生,那舒雲柳的養父母應該舒雲宜的親生木府。
可他下意識覺得不是這樣的。
那種預感太過強烈。
王來招那日的話太過平靜,更像是一種解脫和釋然。
他在釋然什麼?
舒雲宜的身世要查並不難,為何要特意交代,還交代的不清不楚。
“不過,我聽說當年京都叛亂,官家短時間停留過這裡,後來叛將追兵就是在這裡交鋒的。”
“水意村接近渭河,太傅親子江白就是死在這裡的。”
“不過那是十四年前夏日的事情了。”
葉夜謹慎地解釋著。
“三娘子出生在冬日,和這件事情並沒有什麼聯繫。”
“那一年太亂了,不然舒家也不會抱錯孩子。”
“不過只是聽說,當日渭河附近所有村莊都被屠村,這些都是後來的人聽說的。”
有個事情在葉景行腦中一閃而過。
“去死牢。”他勒朱韁繩,停在原處,臉色陰沉。
葉夜哎了一聲,連忙驅馬趕了上去。
玄明堂最近熱鬧得很。
回春堂被突然查封,老闆暴斃,原先堂中養著的藥童和大夫一時間沒了著落。
足足五六十號人。
舒雲宜心思絡活,想起玄明堂如今人員缺少的情況,和玄子苓一合計。
兩人趕在眾人前面,把早就看中的人都招攬過來。
玄子苓最近在忙著安置新來的人,忙得腳不沾地。
原本人員稀少,空蕩蕩的院落,一下子熱鬧了不少。
舒雲宜送走最後一個病人的時候,下意識朝著街尾掃了一眼。
夕陽暮鼓之下,是空蕩蕩的街道。
“娘子,你在看什麼?”紅袖上木板的時候,也跟著看了一眼。
舒雲宜收回視線,笑著搖了搖頭:“沒什麼,感覺回春堂關了之後,麻生街都冷清了不少。”
“哪裡冷清,我看娘子從早上到現在都沒休息過。”紅袖不贊同地說道,“午飯也只吃了一口,小心餓壞了身子。”
她利索地關好門,掩住了屋外的昏黃日光。
“娘子以前也這麼忙的嗎?”紅袖跟在她後面直皺眉。
“如今已經有五個堂口大夫了,娘子這邊怎麼還怎麼多人。”
舒雲宜歎氣:“可就我一個女大夫啊。”
原先回春堂也有一個女科大夫,可她沒招攬過來,那人自己回家開店了。
京都女大夫本就稀少,不少娘子夫人只願意看女大夫,她恰好又有些名聲,自然越來越忙了。
“那也不能餓著自己啊。”紅袖惆悵地說著。
“沒事的,學堂已經備好了,我有開女子醫學的打算,到時候她們立起來了就好了。”
她說起這事就笑眯了眼,眸子卻是亮晶晶的,語氣堅定而自信。
“我要開全京都最大的醫館,我想讓所有人都可以求醫治病。”
“不論是男子還是女子都不會因為窘迫而耽誤治病。”
紅袖看著面前的三娘子,年輕稚嫩的臉頰,卻又帶著堅定和無畏,一顆心頓時又軟又酸。
“開飯啦!”張嬸站在遊廊門口高高興興地喊道,“做了三娘子愛吃的紅燒排骨。”
舒雲宜眼睛一亮。
等她吃完飯,坐在內院一邊磨著草藥一邊看書的時候,眼前光線突然一黑。
她茫然抬頭,只看到葉景行站在她面前。
“你這麼怎麼晚才回來。”她皺了皺鼻子,低下頭繼續搗著藥。
“飯在廚房,你自己去吃吧,葉夜的也有。”
她翻開下一頁書,頭也不抬地說著。
“怎麼了。”她耳朵一動,看著面前不動的人,抬頭疑惑地問著。
葉景行半垂著眼眸,緊緊地看著她。
“你從哪裡回來,怎麼有股味道。”她鼻子一聳,警惕地問道。
“沒什麼。”
葉景行開口說道,聲音沙啞。
“明真先生已經在鎮江安頓下來了。”他岔開話題說道。
舒雲宜眼睛一亮。
“再過幾日你應該就要及笄了吧。”他掀開眼皮,淡淡說道,“可以寫信過去,事情塵埃落定了。”
“不是啊,還久得很呢。”她仰著頭想到,“不過舒家沒有過生辰的習慣,我也記不太清了。”
“但我知道是在冬天。”
“不是在夏天。”
“舒家跟你說的嗎。”葉景行突兀地問著。
“嗯?”舒雲宜皺眉,不解地反問道,“這不是庚帖上寫著的嘛?”
她敏銳說道:“怎麼了,有問題。”
葉景行搖了搖頭:“沒有,只是我之前算了算,舒夫人懷孕的時候,應該還在國喪的時候。”
“舒長卿倒是大膽。”
他笑說著。
舒雲宜眨眨眼,不說話。
“你騙人。”
她指著葉景行,皺著小臉,堅定又委屈地說道。
“又騙我!”
作者有話要說:我家的電腦不知道為什麼十幾分鐘就斷一次網,啊啊啊啊,一天了,奔潰,讓電信的來修,等了一天沒來,又氣又急。
第60章 夏日疑雲撥雲見
陰陽先生坐水路回白鹿學院的時候,舒雲宜去了碼頭相送。
“老師不在京都多留幾日嗎?”
舒雲宜從醫館匆匆而來,只穿了件模樣古怪的束手衣裳,頭戴一頂帶著紗帽。
她戀戀不捨地站在花無問面前,可憐兮兮地問道。
花無問一臉無情,頭也不回地上了船:“少學王來招的扭捏,得空回白鹿就是。”
他上了船,很快就招呼船夫離開。
態度之決絕,舒雲宜望著那艘船遠去,失望地轉身離開。
“早就聽說陰陽先生脾氣古怪,倒是耿直之人。”葉景行跟在她身後,漫不經心地說道。
舒雲宜歎氣:“花老師一心學醫,從不顧忌其他,與人交往一向直來直往,很是得罪人的性子.”
“渭河是不是漲的有點高。”舒雲宜站在碼頭上,張望了一會,突然說道。
葉景行漫不經心地點點頭:“今年的雨太多了,只怕要有洪災,河運早早就停了。”
舒雲宜歎氣:“京都的地勢可不太高。”
“反正麻生街高。”葉景行掃了一眼為何,皺了皺眉。
舒雲宜沒說話,只是隨意地坐著,她沒有上馬車,反而沿著河堤慢悠悠地坐著。
昨夜下半夜暴雨,現在一大早天氣倒還不錯。
日光明豔卻不熱烈,照在人身上,也沒有燥熱感。
舒雲宜踩著河道上的石堤,一步一個石頭地走著。
她整個人走得搖搖晃晃,每次都在搖擺間驚險地站穩腳跟。
葉景行跟在他後面,一雙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無奈說道:“下來,太危險了。”
舒雲宜停在原處,皺眉:“不下來,除非你告訴我,你昨天騙我什麼了。”
她耿耿於懷地質問著。
葉景行面不改色:“都說沒有了,只是好奇。”
舒雲宜哼哼幾聲,大聲說道:“騙人,我已經問過葉夜了,葉夜說你去大牢裡見過舒家人。”
她停下來,眯著眼,彎著腰,居高臨下地注視著他。
傾倒而來的陰影籠罩在葉景行微微揚起的臉頰上。
“你去問他們什麼了?”她陰森森地質問著。
葉景行睜眼看著他,漆黑的眼珠倒映著舒雲宜的臉頰。
從遠至近,幾乎能把她眼皮上的睫毛都清晰地數出來。
少女纖細修長,面容嬌嫩無畏,輕若點水地落在眼波中,瞬間蕩起漣漪。
“快說!”舒雲宜見他沉默,氣得去揪他的臉。
“是不是又在想藉口騙我!”
她奔潰地喊著。
葉景行一把握住她的手,無奈說道:“沒有,是去了大牢,但事情不能與你說是因為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猜測,我需要驗證一下。”
舒雲宜挺直腰杆,眯眼,抱胸,動作一氣呵成,眼珠子向下地打量著他。
“你沒說和我無關,所以果然和我有關!"
她斬釘截鐵地說著。
葉景行不說話,只是笑看著她。
舒雲宜一見他這樣,立馬不高興的嘖了一聲,重新慢吞吞走著。
“沒事,查我的事情,沒理由繞過我。”她張開手,保持平衡,惡狠狠地說道,“有你求我的時候!”
葉景行跟在她身後,手中的竹子在指尖翻滾,只是溫柔地注視著她。
“老師,回去吧。”
堤壩的不遠處,停著一輛馬車。
江軒裹著披風,臉色蒼白,唇色烏青。
那場大病差點要了他的命,若不是花無問妙手回春,大堯無人能醫治,這種層層累積起來的成年舊傷。
他的視線落在不遠處的一男一女身上。
那身熟悉又陌生的衣服,讓他瞬間失了神。
“老師在看什麼。”
官家探出腦袋,順勢看去,目光隨意一瞟後又厭惡地收了回來。
“這個葉景行離經叛道,老師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保他。”
“當街劫獄,眾目睽睽殺人。”他冷笑,眼底泛出殺意,“目中無人。”
他說完話,突然發現太傅的視線依舊落在外面。
官家臉上神情僵硬,不甘地擋在江軒面前。
“老師,你在看什麼。”
他狀若無事地問道,眼睛卻是直勾勾地盯著太傅,
“沒有。”江軒終於回神,虛弱地咳嗦一聲,靠在車壁上半闔著眼。
“回去吧。”他低聲說道。
官家低下頭沉默著。
馬車終於動了起來,微風順著車簾飄了起來,卷著薄帛在風中搖曳。
經過舒雲宜的時候,太傅的視線不經意地落在她身上。
那張臉笑容璀璨,眉眼彎彎,手中卷著一條柳條,細長柔軟的翠綠色在空中一閃而過。
“為什麼是她。”他移開視線,低聲說道。
“什麼?”官家坐在他邊上,警惕問道,“老師在說什麼?”
江軒不再說話,虛弱疲憊地閉上眼。
官家見問不出什麼,憤怒而不甘地緊抿嘴角。
“太子該出來了。”入城門後,太傅低聲說道。
他睜開眼,看著官家,目光平和:“太子既已是儲君,長久不出現必有動盪。”
“可他做出這樣不顧民生,自然應該……”
官家皺眉說道。
江軒掀動衰老的眼皮,露出清亮的眼珠,大病初愈的青白臉龐讓他眸光越發醒神。
他只是沉默地看著官家,官家臉上的神情逐漸僵硬,最後訕訕地說道:“知道了。”
“太子畢竟是太子,官家要給太子足夠的體面。”
官家不甚在意地嗯了一聲。
江軒看著他,最後緩緩移開視線,似乎有些失望,輕聲歎了一口氣。
官家親自把太傅送到江家門口,就被江軒強硬地要求回宮了。
柴叔扶著太傅踏入江府。
“今日可是舒家問斬的日子。”他坐在涼亭內問道。
柴叔點點頭:“正是,正午時分在東市門口,還有半個時辰。”
“我記得舒家鬧出真假千金的事情。”他抿了一口茶,垂眸問著。
“是有這一出,說是三娘子舒雲宜不是舒家親女,乃是十四年前抱錯的人。”
“十四年前啊。”江軒神情一冽,隨後悠悠長歎一聲。
“丹心的孩子若是還在,也該是這個年紀了。”
柴叔不說話,只是擔憂地看著他。
“十四年啊。”江軒視線放空,落在波光淩淩的湖面上。
“也是這樣的夏天。”
他喃喃自語,露出痛苦之色。
“那一天天氣陰沉得很,三伏天竟然有這樣反常的天氣。”他手指微微顫抖。
“郎君,身子要緊。”柴叔上前,握著他的手,低聲勸慰著。
江軒沉默。
“明真走之前叫我照顧好舒雲宜,陰陽也是。”他眼神空洞地說著。
“三娘子乃是兩位先生高徒,自然是要多照顧。”柴叔解釋著。
太傅一聲不吭地坐著。
“去查一下舒雲宜。”他揉了揉額頭,“仔仔細細地查。”
柴叔一愣。
“去查吧,也好讓我安心。”
他苦笑。
“我病重的時候總是做夢,夢到丹心離開的那一幕,夢到她懷中抱著一個小孩。”
柴叔眼眶微紅,幾乎要落出淚來。
“明真交代我照顧舒雲宜,我倒是能理解,陰陽不是這樣的人,他這輩子只關心過丹心一人,你何曾見他為被人操心過。”
“也好斷了我的奢望啊。”
他彎著腰劇烈地咳嗽著。
柴叔連忙伸手去撫他的後背。
他冷靜下來,揮了揮手:“去吧。”
渾然不知道被人惦記著的舒雲宜被葉景行帶著去逛了一圈西市,買了一大堆零食,高高興興地回了玄明堂。
葉夜一見她就跑了。
玄子苓撥著算盤,頭也不抬地說道:“義診放在科舉前還是科舉後。”
“啞叔說這個夏天有點奇怪,這雨下的有點多,叫我們早作準備。”
玄子苓撥了撥算盤:“我買了不少沙袋和石基,希望不要用的上。”
舒雲宜的好心情瞬間消失不見了。
“那就等科舉後吧。”
“對了,剛才有一對夫妻找你,我說你不在,他們就走了。”玄子苓去後院的時候,開口說道。
“小藥童見過了,到時候再來就提醒你。”他順腳輕輕提了下打盹的小藥童。
小藥童驚醒,一個踉蹌從椅子上跳起來。
“藥沒少,沒少。”他高聲喊著。
舒雲宜噗呲一聲笑起來。
“等會那對夫妻來,記得領去找三娘子。”玄子苓嘲笑著,頭也不回地走了。
小藥童小雞嘬米一眼點頭。
“那対夫妻好奇怪,一直低著頭,玄子苓一靠近就跑了。”小藥童大聲說道。
舒雲宜點點頭。
她一抬頭就看到葉景行帶著葉夜消失不見了。
“那個生辰的事情查得如何了?”他坐在涼亭內,語氣平靜地問著。
“還在排查,那年夏天京都大亂,官家出逃輔京,江白攜妻留守,但京都城破之時,許多冊子都丟了。”葉夜歎氣,“那對夫妻的檔案正好在其中。”
“那對夫妻查到了嗎?”
“沒有。”葉夜臉色難看。
“毫無蹤跡。”
“他們會不會?”死了。
葉夜小心問道,覷了葉景行一眼,沒有把話說完。
葉景行皺眉,亂世人命比草賤,一對草藥村的夫妻命途本就漂泊,不論是死亡還是失蹤都如水泥入海,難尋蹤跡。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葉景行沉聲說道。
第61章 生死謎團終見曉
小藥童匆匆跑向內院去找舒雲宜的時,舒雲宜正揪著葉夜逼問葉景行的事情。
葉夜被逼著只差跪在地上求饒了。
“三娘子,三娘子,那對夫妻又來了。”小藥童趴在門口,眼睛忽閃忽閃地,高聲嚷嚷著。
舒雲宜只好一臉失望地收手,把葉夜放了。
葉夜忙不迭地跑了。
“葉哥哥怎麼了?”小藥童好奇地看著跑遠的人。
舒雲宜施施然起身,淡然說道:“沒事,要被打了而已。”
小藥童一臉懵懂地跟在她後面。
“是來看病地?”舒雲宜問。
“應該不是,玄子苓把它們安置到內院大堂了。”小藥童搖頭晃腦地說道。
舒雲宜腳步一頓,反身向著內院走去:“這話要早點說。”
“還有,叫玄哥哥!”她伸手拍了下小藥童的腦袋,“沒大沒小。”
小藥童吐了吐舌頭,也跟著扭頭跟了上去,敷衍地點點頭。
舒雲宜來的時候,只看到他們畏畏縮縮地坐著,連半個椅子都沒有坐住。
手邊熱騰騰的熱茶和糕點沒有一點動過痕跡。
屋內的男人穿著灰色布衫,佝僂著背,臉上的褶皺烏黑而深刻。
女人穿著洗得發白的天藍色布料,一張臉圓潤憨厚,局促不安地坐著。
“給兩位重新上茶。”她站在遠處的回廊上打量了屋內的情形。
紅袖哎了一聲,帶著探頭的小藥童走了。
那兩人一看到舒雲宜就站了起來,臉上露出激動之色。
“你,你就是……”
“是我,二位先坐吧。”舒雲宜被兩位激動的神情驚了驚,睜大眼睛,惴惴說道,“先坐吧,是來看病的嗎?”
“不不不,不是。”那個女的連忙晃了晃手。
男的扯了扯她的袖子,她突然沉默下來,束手束腳地坐著。
舒雲宜臉上的笑意瞬間收了下來。
屋內的氣氛逐漸沉默下來。
那對夫妻局促地坐著。
很快,紅袖就端上新的茶水和糕點。
茶香和糕點的香甜慢慢交織籠罩在屋內,稀釋了屋內窒息的空氣。
“不為看病,又是為何而來?”舒雲宜沉默片刻後這才問道。
她眉宇被扯著像一根緊繃的弦,蓄滿了力,豔麗深邃的眉眼輪廓尤為顯眼。
那婦人搓了搓手,看了眼一旁的男人,沉默不說話。
“俺,俺叫陳來財,這是俺媳婦。”男人握著旱煙杆子,畏畏縮縮地說道。
舒雲宜點了點頭。
“俺是水意村的人。”
舒雲宜歪了歪頭,突然想起葉景行曾經無意提起過這個村莊名字。
是個藥村,回春堂收藥的地方,她還解釋過。
她不由眯了眯眼。
而且葉夜說他最近一直在水意村查人。
那對夫妻見她一直沉默不說話,越發不安。
“我,我是……”
“我是喜兒的娘!”
倒是那個女人先吼了出來,一張臉漲得通紅、
“喜兒?”舒雲宜眨眨眼,不解地問道。
“別吵別吵一邊去。”那男的眉頭緊皺,用旱煙敲了敲她的手臂,扭頭尷尬說道。
“喜兒就是被舒家抱回去的舒雲柳。”
舒雲宜微微瞪大眼睛,吃驚地看著他們。
身後的紅袖頓時露出警惕之色。
“你,你們是……”
他茫然而不安地看著他們,嘴角不由抿起。
紅袖立馬上前,厲聲呵斥道。
“之前可都是給過銀子的,五十兩的銀子,你們也都簽字畫押了,與我家娘子再無關係,可別又蹬鼻子上臉,糾纏不清。”
舒雲宜抬頭不知所措地看著她。
“三娘子有所不知,但是侯爺為了杜絕這種情況,給了這對夫妻五十兩銀子,他們也是收了的,現在好端端來找你做什麼!”
紅袖本就不是柔軟的性子,她性格頗為潑辣,叉腰罵人的時候更是兇悍。
她柳眉一豎,厲聲呵斥著,眼裡似乎能淬了毒,瞪著那對得寸進尺的夫婦。
那對夫妻被她笑了一條,皆是露出尷尬之色。
“不是不是,俺不是來……”那漢子看了舒雲宜一眼,尷尬地低聲說道,“不是來認親的。”
“那就出去!”紅袖怒視著。
“那你來做什麼?”舒雲宜拉了拉紅袖的袖子,頗為和氣的問著。
她看著面前兩人,按理他們是自己的親生父母,可今日一看,內心依舊是毫無波瀾。
“俺……俺用一本書和娘子換點銀子。”男人低著頭,惴惴不安地說著。
紅袖一聽就直瞪眼。
“書。”舒雲宜揉了揉額頭,耐心說道,“什麼書。”
“俺們也不想的,可俺的兒子偷了老伴治病的錢去賭博了,如今不見蹤影了。”
那老婦人突然抹著眼淚說著。
男人唉聲歎氣,灰敗的臉色越發死氣沉沉。
“什麼被偷,我看你們分別是……”
“紅袖。”
舒雲宜見不得別人在她面前哭得肝腸寸斷,剛剛硬起的心腸不由軟了下來,軟軟地呵住了紅袖。
紅袖住了嘴,嘴角緊緊抿著。
“那你們想用什麼書和我換。”
舒雲宜看向她們問道。
緊繃的眉眼微微柔和下來,籠在明亮的天色中,白皙透亮的臉頰好似一塊上等美玉,晶瑩剔透。
老婦人看著她,心中的緊張莫名消了一點,她推了推一旁的老頭子,示意他拿出來。
那男人從懷中掏出一本醫書:“就是這個。”
那本書書皮簡單,只用一塊牛皮紙隨意裹著,甚至還有一點油脂,看上去格外破舊。
她接過去隨意看了一眼。
“這事誰的?”她突然變了臉色,合上書嚴肅問道。
“是,是,是一個路人落在俺家的。”老頭被她嚇了一跳,訕訕說道。
“胡說!”舒雲宜捏緊手中的書,“你若是不說,我便報官。”
“別別別。”那婦人嚇得連連擺手,對著老頭子直達眼色。
舒雲宜難得堅定地盯著他們看。
老漢被她嚇住了,一時間亂了手腳。
“快說!哪來的,是不是偷來的!”紅袖咄咄逼人。
“陳黃,陳黃,去報官!”她眼尖,看到不遠處和水淼一起玩的人,高聲喊道。
“不是,不是,是一位女的當時在俺家生孩子,那是她的。”女的駭得臉色發白,連忙喊道。
“女的,生孩子?”舒雲宜莫名心驚了一下。
“你還記得她的模樣嗎?”她不由前傾身子問道。
那對夫妻低下頭不說話。
舒雲宜皺眉:“不記得了嗎?”
“大概是怕說了,以後不能問你要錢了。”葉景行的聲音自門口傳來。
舒雲宜倏地抬頭。
那對夫妻白了臉。
“畢竟借著親生父母的殼子,真有事情也可以厚著臉皮讓你救濟一下。”
“好一對厚顏無恥的人,這是打算訛上我家娘子了。”紅袖氣得柳眉倒豎。
“你不是舒雲宜的親生父母,對嗎?”
葉景行踏入屋內,面無表情地站在畏縮在一起的人。
舒雲宜一愣,呆呆地看著他,眉心卻是不由蹙去。
“那名女子留在你家生產,後又把孩子和銀錢交付給你們,囑託你們照顧孩子。”
葉景行慢條斯理地說道,口氣卻是前所未有的嚴厲。
“同年冬季,京都波瀾,舒家夫人出逃後也恰巧在你們這裡生產,但是你們當日也恰好生下一個女兒。”
那對夫妻嚇得手腳顫抖,整個人都跌坐在地上。
“只是我不明白你為何要把舒雲宜換到侯爺夫人那邊去,你自己的女兒呢。”
那個婦人嚎啕大哭,趴在地上大喊道。
“我可憐的女兒沒這福氣進侯府享受啊。那年頭戰亂哪養得起小孩,我們原本打算一個也不想要的。”
“俺們收了那娘子的錢銀,自然要給她找個好去處。”
“俺原本打算把侯爺夫人的女兒溺死,我那不爭氣的老伴沒了孩子,心思恍惚,哭著要留下來,我們又不得不留下來了。”
那老漢歎氣,一張臉越發愁苦。
舒雲宜腦袋混亂,完全抽不出一絲冷靜來打量著這個局面。
葉景行冷冷地注視著他們。
“你們若是好好對她,四個月的孩子如何能瞞天過海。”他冷冷說道。
那對夫妻沉默。
“我們,我們也沒錢啊。”婦人喃喃自語,“養兒子費錢啊。”
“你們兒子欠了一大筆錢後逃了,你們借機躲了起來。”他慢條斯理地說道。
“你知道俺們兒子的消息。”老婦人連滾帶爬地走了過來,“俺兒子去哪了,他卷了老頭治病的錢就再也沒有消息了。”
“沒良心的人啊。”
“天煞的。”
“到底去了哪啊。”
葉景行垂眸,看著地下哭得撕心裂肺的人,淡淡說道:“與舒家勾結,囤積草藥,接二連三放火行兇,已被當場格殺、。”
那對夫妻愣在原處,怔怔地看著他,像是沒聽明白他的話。
“你們若是現在去城外亂葬崗,應該還能撿到一點屍體。”
葉景行冷淡至極:“送客。”
舒雲宜忍不住揉了揉發蒙的腦袋:“等,等會。”
她捏著手中的書,在混亂中回神:“紅袖,取一百兩銀子給他們。”
葉景行注視著她。
“買這本書的錢。”她深吸一口氣,勉強找回一點神思。
“送他們走吧。”舒雲宜揮了揮手。
等他們一走,她茫然地看了會地面,突然抬頭看向葉景行,板著臉交代道:“老實交代。”
葉景行還未說話,就聽到舒雲宜陰森森的聲音:“別騙我。”
“那張生辰,應該是你真實的生日,我之前去了舒家大牢問了舒夫人當年逃難的事情。”
他沉默片刻後開口。
“查到這一步也是因為太傅突然出現。”
“太傅查到他兒子欠了賭坊的前後又莫名消失了。”
他顯然有些心亂,有一下沒一下地捏著青竹:“我看了他們兒子的畫像,這才發現就是當日放火之人。”
他也有些頭疼,揉了揉額頭。
“他的賭資就是舒雲柳還的。”
舒雲宜目光陷入深思。
“那我的身世,你為何起疑。”
“明真先生,陰陽先生,以及那張突兀的生辰,還有太傅。”
他緩慢說道,目光深邃地注視著舒雲宜。
“那對夫妻就是當年你母親生產後託付的農家,他們的兒子與舒雲柳勾結,想要毀了玄明堂。”
“玄明堂第一次火災就是他放的。”
“那第二次呢。”
“第二次也是他放的,卻和舒雲柳沒什麼關係。”
“那和誰有關。”舒雲宜步步緊逼。
“和京都草藥案有關,”他明顯不願繼續說下去。
舒雲宜抿了抿唇:“那和太傅有什麼關係。”
葉景行看著他,眸色深沉,似有千言萬語。
“不知道。”
只是他最後依舊是輕聲說道。
舒雲宜看著他,清淺澄亮,一點眸光能看到人心裡去。
“嗯。”
她低下頭,淡淡地應了一聲。
“你知道太傅有個獨子嗎?”
葉景行突然開口問道。
舒雲宜抬頭熱烈地看著他。
“當日生產的婦人很有可能是太傅獨子江白的夫人。”
舒雲宜迷茫的神情逐漸僵硬,最後變成震驚之色。
第62章 認祖歸宗諸事了
舒雲宜獨自一個人坐在涼亭內發呆。
她想破腦袋也沒想明白這件事情怎麼會走到這個地步。
前世,她的身世沒有任何人質疑過,也沒有突然冒出來的水意村和太傅。
當時確實發生過藥價奇高的事情,只是很快就趨於平靜,落水無聲,根本沒有掀起波瀾。
她整日渾渾噩噩,戰戰兢兢,到最後依舊是頂著舒家假千金的名聲嫁入溫家。
老師入京時意外溺水身故,花老師閉關不出,了無音訊,她在京都徹底孤立無援。
上輩子的人生戛然而止在十八歲,禁錮在深宅內院,至死無法探測外面的世界。
可今世,她的人生好似發生了一個驚天逆轉。
原來草藥案牽扯如此之深,原來她的身世另有乾坤。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她想了半天都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她的人生不過是踏出了舒家大門,展露在他面前的卻是截然不同的面貌。
“到底怎麼回事!”她敲了敲自己至今還暈乎乎的腦袋,喪氣地說道。
“三娘子,三娘子。”陳黃帶著水淼匆匆跑來,趴在欄杆上,一臉驚恐地說道,“外面好多黑衣衛!”
舒雲宜一愣,嚇得站了起來。
她下意識心虛地以為是自己偷偷發買了之前官家賞賜的物品被發現了。
“做什麼來的,人多嗎?凶不凶!”她理了理鬢角,連連問道。
陳黃啊了一聲,不明所以地說道:“不知道啊,好多黑衣衛啊,好凶啊。”
舒雲宜頓時腦袋天旋地轉,一張臉欲哭無淚。
“你怎麼還在這裡,章力士已經在門口等了。”
葉景行翻牆而來,就看到舒雲宜一手撐著欄杆,惶惶不安的樣子。
舒雲宜抬頭,傷心說道:“完蛋了。”
葉景行看著她。
“我之前叫你買的賞賜東西是不是被發現了。”
“今天是不是要來抓我的。”
“刑部大牢是不是特別可怕。”
她嚇得直嘀咕,臉色雪白,嚇到不行。
葉景行凝神聽了片刻,失笑:“現在知道怕了,之前買東西的豪邁哪裡去了。”
舒雲宜欲哭無淚地站著。
“跟這事沒關係。”葉景行站在廊簷下,無奈說道。
舒雲宜覷了他一眼。
“太傅也來了。”
他上前,接過陳黃手中的油布傘,姿態優雅地撐開,站在臺階下,漫不經心地看著她。
“走吧。”
舒雲宜早就被太傅的到來打得腦袋發蒙,湧起無數緊張,束手束腳地走在他邊上。
“太傅找我做什麼。”她停下門口,隱隱看到門口烏壓壓的黑衣衛,憋了一路的話,終於問出口。
玄明堂門口圍滿了人,眾人或遠或近地看著,所有人的驚訝之色幾乎要透過大堂畢竟她眼中。
葉景行低頭注視著她,目光平和深邃。
“我前日說過,太傅與我一起查到水意村。”
舒雲宜一口氣吊著,幾乎到了吐了也不是,咽也不是的地步。
她逐漸露出猶豫之色:“所以你之前說,我的親生母親是……”
葉景行收了傘,把手搭在她肩膀上,輕巧地使力,在她驚訝的目光中,把人輕輕推進屋內。
“去了就知道了。”
他笑,低聲說道。
舒雲宜腦袋迷糊地出現在大堂內,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她身上。
她一抬頭,第一眼就看到大夏天裹著披風的太傅。
太傅一見她就站了起來,衰老而年邁的面容不由輕微顫抖,一向波瀾不驚的面容多了幾絲溫柔和懷念。
柴叔扶著他,同樣面色激動地看著舒雲宜。
“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太傅快快坐下。”章力士立馬上前,扶著人坐下,輕聲寬慰道。
江軒笑著撫開他的手,忍不住,上前幾步。
舒雲宜卻是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這個細微不經意的動作,卻讓屋內的氣氛渾然一僵。
太傅臉上的激動之色隨著她的後退而逐漸僵硬。
章力士臉色一變,忍不住站直身子。
不識好歹四個字已經在嘴邊了。
他神情兇惡,舒雲宜越發覺得害怕。
她被這個尖銳而沉默的氣氛嚇得耳鼓震動,幾乎下一刻就開始扭頭看向門口。
藍色布簾外沒有站人。
她有些失望地收回視線。
“太傅還是宣旨吧,三娘子只怕還在迷糊中。”
在她惶惶不安的時候,原本應該在內院的葉景行冠正大光明地從大門口走了進來。
“對對對,是這個理。”章力士被柴叔瞪了一眼,滿臉笑容地接了下去,“三娘子剛才定是被嚇住了。”
他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太傅,就見他的視線依舊落在舒雲宜身上,便是連眨眼都捨不得。
舒雲宜強忍著回視他的衝動,只好扭頭看著把玩著青竹,假裝無事發生的葉景行身上。
“三娘子,接旨吧。”葉景行站在她邊上,淺笑著說道。
舒雲宜愣愣地,正要跪下,就聽到章力士略略提高的尖銳聲音:“不必!不必!”
他連連揮手,身後的兩個小黃門立馬撲上前把人攔住,撲通一聲跪在她腳下。
舒雲宜又被嚇得睜大眼睛,連連後退。
突然,她腰間抵著一把扇子。
“別退了。”葉景行無奈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
章力士瞪了一眼成事不足的兩個小黃門,滿臉笑意,柔著嗓子說道:“官家說了,不必多禮,都是自家人了。”
舒雲宜眨眨眼,終於出聲了:“自家人?”
她的視線終於還是忍不住落在江軒身上。
柴叔瞪了章力士一眼,連忙解釋道:“三娘子知道自己親生母親是誰嗎?”
舒雲宜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我可以和太傅單獨說話嗎?”她雙手緊握,鼓起勇氣說道。
葉景行半低垂著頭,抬眸看向舒雲宜,漆黑的眸色倒映著她的側臉,沉默而溫柔。
章力士一愣,扭頭看向太傅。
江軒看著她便是止不住的激動,素來蒼白的臉頰染上紅暈:“我們去哪?”
“去後院可以嗎?”
他顫巍巍地走向舒雲宜,最後站在她面前,眼眶微紅,卻依舊是露出笑來:“走吧。”
葉景行目送兩人向著內院走去。
“官家的聖旨呢?”他臉上溫和的笑意逐漸消失,又恢復了以往漫不經心的模樣。
章力士也沒了之前諂媚的模樣,抬起下巴高傲說道:“等太傅出來再宣旨。”
葉景行眉眼平直,隨意地掃了他一眼。
只見他手中的青竹輕輕一挑,在空中劃過一道青影。
章力士手腕一痛,握著聖旨的手忍不住一松。
再回神,就看到青竹和聖旨都落在葉景行手中。
他大怒:“世子,私看聖旨乃是……”
“封為永樂郡主,賞賜郡主府。”
葉景行一掃而過,最後落在柴叔身上。
“太傅同意了?”
他平靜地問著,臉上看不出喜怒。
柴叔只是點點頭,沒有說話。
葉景行一攏聖旨,直接扔回章力士懷中,冷冷說道:“親王為郡,官家亂了規矩。”
章力士手忙腳亂地捧著聖旨,聞言,怒斥道:“無知豎子,膽敢議論官家之事。”
“夠了,今天是高興的日子,別讓太傅難做。”柴叔籠著袖子,淡淡說道。
章力士滿臉通紅,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狠狠瞪了一眼葉景行。
葉景行頭也不回地朝著內院走去。
舒雲宜和太傅面對面地坐著。
內院的涼亭被舒雲宜利用起來擱置草藥,坐在亭內,藥香撲鼻。
兩人無言地坐著。
“我,我知道了一點。”舒雲宜先開了口。
“世子與你說的。”太傅溫和地問著。
舒雲宜猶豫了一會,點點頭:“是我問他的。”
“不礙事,世子性格雖然乖張,但素來有分寸。”太傅捂著唇咳嗦幾聲,這才繼續說道,“戴鎮說在水意村看到他的人了。”
“你與他交好,會告訴你並不奇怪。”
太傅寬慰著她。
“那他說的是真的嗎?”舒雲宜看著他,“我的母親是您的兒媳。”
“是真的。”
太傅點點頭。
“當年京都大亂,子落和白兒留守京都斷後,你是在戰亂中出生的。”
他越發溫柔地注視著她,似乎要透過她的骨骼血液,看到她已經仙逝多年的雙親。
“我找了你許久,最後連您母親都告訴我你不曾活下來。”
舒雲宜一愣:“我母親說的。”
“是,她恨我。”江軒平靜地說著,臉上卻沒有憤怒怨恨之色,“不願你和京都有牽連。”
“是我對不起你們母女。”
“那她現在還……”舒雲宜心裡突然燃起一絲希望。
“不在了,白兒死後她就去了劍南道,化名游丹心,十年前便去世了。”他歎氣,“她不願回京都,若是有空,我帶你去劍南道祭拜。”
“游丹心?”舒雲宜思緒一凝,瞪大眼睛說道,“她便是醫仙游丹心。”
“正是,你所學的素問便是她所寫,她走之前給你留了第九冊,那對夫婦應該交給你了。”
舒雲宜點頭,她突然沉默,沙啞地說道:“素問,是我老師給我的。”
她眨眨眼,像是要挑破最後一層紗窗,帶著一絲顫抖:“所以我老師早就知道了是嗎!”
她有些難過,又有些迷茫。
老師原來早就知道了,那他為何前世看著她痛苦難過,惶恐不安,也不願告訴她真相。
“從時間上算下來應該是的。”太傅歎氣,帶出一絲疲憊。
他找尋多年的人,近在咫尺,所有人都知道,唯有他被瞞在鼓裡。
“你母親在你四歲那年離世,你老師在你四歲那年辭去白鹿書院書長一職,去了舒家。”
“所以他一直知道?”舒雲宜看著眼底的光亮逐漸消失。
“我不知道。”江軒搖了搖頭,“你若是難過,該親自去問他,而不是從我口中知道。”
舒雲宜低下頭。
“你老師小事不靠譜,大事卻是極有分寸,妄自揣度,壞了你們十多年的師徒情。”
江軒看著她依舊喪氣的模樣,憐惜地笑了笑:“你願意跟我回江府嗎?”
舒雲宜迷茫地看著他,猶豫片刻說道:“我不願意。”
江軒眼底露出失望之色,可還是溫和地問道:“住在這裡嗎?”
“嗯。”
舒雲宜緊張地看著他。
“你若是喜歡這裡便住著吧。”江軒笑說著,“若是有空便來江府看看。”
舒雲宜沒想到太傅這麼快就同意了,忙不迭地點點頭。
“之後的事情我會處理的,你既然和你母親一樣與醫術上有長處,只管自己便是。”他起身寬慰著。
舒雲宜也跟著站了起來。
“您要回去了。”
“回去了。”江軒招招手,“陪我走一段路吧。”
舒雲宜上前攙扶著他。
兩人順著林蔭小道,夕陽落在他們的腳下,長長的影子被拉長,熱鬧的蟲鳴鳥叫卻沒有打破他們的沉默。
“太傅。”柴叔和章力士見人回來了,起身喊道。
“回去吧。”太傅喘了一口氣,這才繼續說道,“把東西都抬回去吧,聖旨交於我,我與官家去說。”
章力士猶豫。
太傅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是是。”他一個激靈,連忙說道。
“三娘子不和我們一起回去。”上馬車後,柴叔忍不住問道。
“她不願意。”太傅捂著胸口直喘氣,“江府太亂了,不來未必不好。”
柴叔連連歎氣。
舒雲宜目送馬車遠去,一轉身就看到葉景行靠在櫃檯上。
兩人四目相對,突然都笑了起來。
“突然成了太傅的孫女有何感想。”他打趣道。
舒雲宜皺眉,仔細想到:“大概是你之前給我提過一點,今天倒也沒有太大的想法。”
她雙手握拳,用力地敲了敲腦袋:“騙你的,其實我腦袋是糊的。”
“我從未想過這事,也不知如何是好。”
“但太傅人很好。”
她眯了眯眼:“我其實還有點開心。”
“你最近可有的忙了。”葉景行站直身子笑道。
舒雲宜突然神氣起來:“太傅說他會給我搞定的。”
眉眼生動,光彩耀目。
第63章 潰堤在即科舉畢
京都市井最近議論最多的事情,大概就是太傅找回了失散多年的親孫女。
這個孫女不是別人,正是之前被眾人非議的舒家三娘子。
原本舒家落魄了,溫家對她也不再熱情,不少紈絝子弟還打算沾染一二。
雖然總是被莫名打了一頓,但被美色衝昏頭腦,依舊熱情不減,整日圍在玄明堂。
只是誰也不曾想,這個事情鬧出了大反轉。
舒雲宜,一個被趕出舒家的落魄女搖身一變成了江太傅失散多年的孫女。
這一出好戲,讓京都鉚住了勁去探聽一二點消息。
奈何別有用心的人一靠近玄冥堂,就會被門口等候多時的黑衣衛攔下,直接送了回去。
江府這幾日大興土木,修建杏林院作為舒雲宜的閨閣,官家甚至親自送了無數珍寶過去祝賀。
不少朝臣接著機會,也紛紛湊了上去,奈何禮物皆被柴公軟綿綿的地打了回來。
舒雲宜在舒家有不少手帕交,後來因為她脫離舒家而逐漸冷淡。
這幾日也逐漸活絡起來,借著看病的名義往玄明堂跑得勤快,變著法地套著關係。
舒雲宜經過這麼多事情,也算明白這些人都是見了好才湊上來的人,只好裝傻充愣,仗著現在沒人敢撒野,四兩撥千斤地把人打發走。
那些人顧忌著門口的黑衣衛,不敢太過糾纏,訕訕地走了。
“膽子大了點。”葉景行不知從哪來,半支著腿,坐在窗口,甩著竹笛似笑非笑地說道。
舒雲宜放在藍布簾,松了一口氣,沒好氣地說道:“世子真是悠閒。”
葉景行從視窗跳了下來,打量著她片刻,挑眉:“不高興。”
“沒有。”舒雲宜坐會椅子上,托著下巴,望著牆壁上晃動的光圈。
“其實我到現在還有點迷糊。”她皺著眉,“我自小就以為是自己親緣淺薄,沒想到那些卻都不是我的緣分。”
“舒夫人不喜歡我,我從小就知道了,只是因為老師還有溫家的庇護,她才願意看我一眼。”
“侯爺更是不管後院之事,我見他的次數屈指可數。”
“我原本以為他們就是這樣的性格。”舒雲宜慢慢露出一絲難過之色,“可後來舒雲柳回來了,就不一樣了。”
一向不苟言笑的侯爺夫人喜笑顏開,親自帶著她參加宴會,為她準備秋衣,給她增點妝匣,那種昭然若知的珍視,恨不得把她廣而告之。
“不過溫夫人待我都比侯爺夫人要和煦許多。”她笑了笑,“我記得我第一次赴宴是八歲的時候,還是溫夫人親自帶我去的。”
“還有老師,他帶我去了好多地方,還給我請了花老師作為師傅。”
“還有花老師,我每年生日他都送我禮物,有時候是一把種子,有時候是一張藥方,甚至是學院的柳條桑葉。”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好似一塊發光的琥珀。
一雙手按在她腦袋上,隨意地抹了一把。
舒雲宜迷茫地抬頭看著他,眨了眨眼。
“舒家對你不過是有利可圖,敲骨吸髓之痛,不必留戀。”
“溫夫人,你兩位老師如今健在,你若是喜歡,去看看也無妨。”
舒雲宜頂著他的手,呆呆地看著他。
“太傅為官風評不好,為人卻是極好的。”他笑說著。
舒雲宜用腦袋甩開他的手,不高興地說道:“說人是非者,必是非人。”
“我發現你好像一開始就對太傅很有好印象。”葉景行抱胸,饒有興趣地問道。
舒雲宜皺眉,一臉遲疑:“是嗎?大概是我第一眼看到他我就覺得他好難過。”
“大概是為人醫者,對苦痛之人總是抱有愛惜。”
她聳了聳肩,無所謂地說道:“而且太傅自己說過辨人好壞,應從己身出發,不能說外物影響。”
“我覺得太傅人就是很好啊。”
她信誓旦旦地說道。
葉景行只是笑著不說話。
這番話若是傳出去,只怕京都眾人都要驚駭萬分。
太傅若是好人,西市的血每年都能少一半。
江軒從政五十年,不論是因他而死,還是被他殺死的人,他手中的人命不計其數,
“你怎麼還叫他太傅。”他為自己倒了一杯茶,笑問道。
舒雲宜摸了摸臉,不好意思地說道:“習慣了。”
“那可要改口了。”他笑,“小心倒楣。”
舒雲宜耳朵一動。
“苦頭還是要自己吃一下,才記得住的。”他意味深長地說道。
“又來了!”她不高興地嘟囔著。
外面突然傳來驚呼聲,緊接著就傳來玄子苓驚天動地的喊聲。
“下雨了,快去收藥。”
外堂瞬間亂了起來。
舒雲宜探頭出去,原本還算有些光亮的天,眨眼的功夫就黑了下來。
黑雲滾滾,壓城而來。
頃刻間,大雨傾盆而下。
大風裹著雨水落在吵雜的大地上,街面上越發熱鬧。
“又下雨了。”舒雲宜趴在窗沿上,伸出感受著落在手心的雨水。
冰冷渾濁。
“已經連下三天的雨了。”葉景行心思沉重地說道,“渭河的水距離堤壩不過一尺了。”
舒雲宜歎氣。
“朝廷沒有想辦法嗎?”
“工部尚書如今都住在渭河邊上了,若是治不住水,工部的人都要自己去填河了。”
舒雲宜一愣,扭頭打量著他,卻見他面色嚴肅,完全不是在開玩笑。
“填,填河?”她傻傻地問道,“怎麼填?扔沙袋嗎?”
葉景行笑,眼底卻是毫無光亮。
他輕柔又無情地說道:“自己主動填河了,還能不牽連家人。”
“是你,你跳嗎?”
舒雲宜倒吸一口氣。
“可,這是下雨啊,天要下雨,我們如何能控制。”她喃喃自語。
葉景行只是笑著不說話。
“渭河的堤壩也是年年鞏固,今年本就雨水多,京都也不是沒漫過水。”她慌亂又不安地說著。
她突然住嘴,沒有說話。
“之前,之前,也是這樣嗎?”她艱澀地問道。
葉景行點了點頭。
“工部四年換了三個尚書,兩個都是跳了渭河,一個因為諫言官家大新土木,被當場杖斃。”
舒雲宜愣愣地看著他。
她突然想起,前世的京都今年確實發了大水,死了不少人,當時她被舒夫人帶去雷山避難。
“沒人管嗎?”她喃喃自語。
葉景行溫柔地看著她:“你祖父,江軒,江太傅。”
“但他老了。”
他平和又冷漠地說道:“他辭官那三年,誰也控制不住官家。他回來那日,全朝堂沒有一個不是松了一口氣的。”
這些不算秘聞,卻也是京都秘而不宣的事情。
舒雲宜常年深居閨中,浸淫醫術,竟也是第一次聽到這等駭人的奇幻之事。
“怎麼會這樣。”她喃喃自語。
葉景行深邃的眼眸注視著她,眉眼緊繃。
“罷了,這些事情本就和你無光,太傅都叫你專注醫術,就是不想讓你摻和這些事情。”
他最後移開視線,淡淡說道。
舒雲宜收回濕漉漉的手心,扭頭注視著他:“那你為何與我說。”
葉景行無奈地歎氣。
“這位工部尚書與水利極有天賦,乃是世家出生。”
“渭河的堤壩本就是豆腐渣工程,這次能撐這麼久,多虧了他先見之明,改了堤壩模樣,才能拖這麼久。”
“你想叫我勸太傅。”她敏銳地說道。
“可他為何聽我的。”舒雲宜不解地問道。
“因為你是江白的女兒,你的母親是游丹心。”葉景行伸手關上窗戶。
“只要是你說的他一定會答應的。”
兩人的距離咫尺之隔,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水汽。
宛若實質的濕氣幾乎要黏在他們裸露在外面的肌膚上。
渾濁中帶出一絲涼意。
“為什麼。”舒雲宜咄咄逼人地問著。
葉景行歎氣:“別問了,這事我會自己想辦法,你不要摻和了。”
他眉心皺起,有些後悔地說道:“是我的錯,我不該與你說這些。”
“你不跟我說,我就親自去問太傅。”舒雲宜拉著他的袖子,堅定地說道。
葉景行掏出手帕,擦了擦她濕漉漉的手腕。
手腕纖細白皙,看得人便是微微用力都捨不得。
“太傅的身子應該禁不起折騰了,你若是真的覺得他是好人,便不該刺激他。”
“有些事情,立場不同,給予的結果也是不同的。”他幽幽歎氣。
“太傅出自京都江家,自小學的便是忠君之道,他眼中官家利益為先。”
“就像是溫家。”他歪著頭笑了笑。
“刀終究是傷人又傷己的。”
舒雲宜倏地一愣,突然明白葉景行語意未盡的話。
畢竟她曾在溫家真真切切地生活過三年。
尾大不掉的船是沒有回頭的機會的。
“三娘子!”玄子苓倏地掀開簾子,突然一愣。
“打擾了。”他倒吸一口氣,冷靜地放下簾子,甚至貼心地拍了拍。
舒雲宜低頭看著手腕上的帕子,突然後退一步。
葉景行冷靜地收了帕子,抱臂回到牆壁上靠著。
“滾回來。”舒雲宜眉心一跳,呵斥道。
玄子苓站在門口,猶豫說道:“不合適吧。”
“那你滾。”
玄子苓可憐巴巴地探出一個腦袋。
“今天是科舉的最後一天,有個考生沒地方住宿了,想來我們借住一晚。”
“那你安排吧。”舒雲宜握著手腕,淡淡說道。
“哦。”玄子苓莫名覺得屋內的空氣有些壓抑,笑著打哈哈說道,“我聽說今年溫如徐也科舉呢。好多人問我們……”
他突然住了嘴,因為覺得空氣越發窒息了。
身後的葉夜拎著領子把人揪出來,伸手把布簾改好。
“人家科舉關你什麼事,你也打算去投香包嗎?”葉夜板著臉,大聲指責著。
玄子苓歎氣:“我就是想說,好多人問我們要蘭草了。”
“我們不賣!”葉夜斬釘截鐵地說著。
第64章 京都暴雨驚險夜
京都這場雨已經連下三天了,完成科舉的士子全都被滯留在京都。
整個京都彌漫著人心惶惶的氣氛。
而就在剛才原本就已經瓢潑的大雨,突然變成變得更大了,整個天瞬間暗下來。宛若黑夜。
玄明堂地勢稍微低矮的地方早早就被放上沙包。
啞叔怕深夜出事,這幾日把所有人都聚集在東跨院休息。
“三娘子,關門吧,估計不會有人來了,讓陳黃和水淼在這裡呆著,有人扣門,在開門也不遲。”
張嬸抹了一把全是水的臉,大聲說道。
玄明堂大堂前已經壘起半人高的沙袋,但雨還是源源不斷的被風打進來,沾濕了地面。
舒雲宜連忙把窗戶都關上,點頭喊道:“關了吧,讓小孩去東跨院帶著,我來守。”
張嬸手腳麻利地把大門關上,想了一會,又用木頭把幾扇窗戶全都定死。
“總要防著點。”她解釋著。
外面的狂風暴雨被門窗稍微阻擋住,屋內終於安靜了一些。
“三娘子,我來守著,您忙一天了。”張嬸用圍兜抹了一把臉,臉色沉重地說著。
“這雨只怕今日不會停了,您和陳黃他們去東跨院避著。”
舒雲宜站在大堂中間,聽著外面劈裡啪啦地大雨聲。
幾乎要掩蓋住一切的聲響,讓整個天地只剩下這場無窮無盡的大雨。
“渭河會潰堤嗎?”舒雲宜驀得想起已經三天不見人影的葉景行,突然問道。
張嬸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天氣又悶又潮,外面是漂泊大雨,裡面卻熱得磨人。
“渭河潰堤不是年年都有的事情嗎,這麼多人填堤了,還有人還整日在堤壩上偷工減料。”
她頗為怨懟地說著,手中的蒲扇扇個不停。
“你也知道堤壩潰堤會有人跳河。”舒雲宜扭頭看向她。
“這又不是什麼新鮮事,我看今年這個新上任的年輕尚書估計也要喂魚了。”
張嬸說起這事,顯得習以為常,漠不關心。
“渭河水量本就大,今年雨勢不正常,渭河本就位於低窪之處,潰堤是不能避免事情啊。”舒雲宜喃喃自語。
張嬸嗤笑:“這些道理我不懂,我就知道,地勢低所以才要建堤壩,現在堤壩依舊是十多年的樣子,根本沒人管。”
“我母親就是被河水沖走的,我這輩子也忘不掉。”
她臉色沉重。
“你怎麼知道是有人偷工減料。”她好奇地問著。
張嬸平靜說道:“若是沒有偷工減料,這個堤壩怎麼和十多年前一模一樣。”
舒雲宜沉默。
“可若是沒有撥下錢款嗎?”
她突然想起葉景行當日說起前三個工部尚書的死因,其中有一任便是諫言官家大新土木。
一個工部尚書,為何要諫言這個。
而且官家奢靡,不是什麼新鮮事。
“什麼?”張嬸抬頭看她。
“沒什麼,那這裡就麻煩張嬸了,我去看看後院的草藥都放好了嗎?”
她收了臉上的迷茫之色,狀似輕鬆地說道。
“玄郎君都去看過了,昨夜葉夜和我們連夜收拾好了。”
“昨天葉夜來了?”舒雲宜吃驚地問著。
“對啊,大半夜披著蓑衣就來了。”張嬸不甚在意地說道,“還帶了許多屯糧,怕我們沒得吃。”
“還叫我們不要隨便出門。”
“對了,他還特意叮囑不用叫您起來,自己帶人把所有地草藥都收拾好了,天還沒亮又匆匆走了。”
“好像忙得很咧。”她最後說道。
舒雲宜眼睛微微睜大:“就他一個人啊。”
“沒啊!”張嬸想了想。
“還帶了其他幾個男人呢,五大三粗地,我也不認識。”
舒雲宜眼中的光亮微微黯淡下來。
渭河堤壩奔潰在即,這事人人都有數。
當日深夜,舒雲宜撐了許久終於忍不住微微眯上眼。
迷糊間,只聽到地面微微震動,原本昏昏欲睡的人瞬間驚醒過來。
“決堤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原本擠滿人的東跨院瞬間亂了起來。
“別急,不一定是決堤了,而且麻生街地勢高不會淹上來的。”玄子苓高聲喊道。
“啞叔你帶人在周圍守著,水勢不對就喊人。陳黃,你帶小的在裡面不要出來,雲宜,你也進去。”
玄子苓動作迅速地披上蓑衣,冷靜吩咐道。
舒雲宜看著黑沉的夜幕,烏雲幾乎要貼著沿街的屋頂落下。
巨大的水霧瞳孔而起,街道地溝壑上洶湧不住的流水奔騰地向下流去。
整個京都好似被一個朦朧的水球包圍著,下一刻即將在水汽中翻騰。
這雨大到令人窒息。
玄明堂眾人臉色顯然都極差,他們還沒見過這麼大的雨。
有勞動力的人幾乎都出去了,屋內只剩下舒雲宜和幾個小孩。
陳黃抱著妹妹,水淼抱著小藥童,幾個小孩團在一起瑟瑟發抖。
“好可怕。”小藥童聽著頭頂上巨大的雨聲,哆哆嗦嗦地說著。
“不怕不怕。”水淼小大人地安慰著他。
外面傳來一陣轟隆聲,屋內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
只聽到外面傳來急切的聲音。
“快快,這裡漫出來了。”
舒雲宜蹭得站了起來,走到窗前看著。
只見東跨院西邊的一面牆轟然倒塌。
雨水夾著水霧撲頭蓋臉地湧了進來。
“這是之前曬草藥的時候,另外修補的,怎麼這麼不牢靠。”小藥童大聲指責道。
“外面叫來的人就是不行。”
他又氣又急,想要跳出水淼的懷裡去外面幫忙。
舒雲宜眼疾手快把人攔下:“回去呆著。”
她神情嚴肅,一下就把人嚇住了。
“你們去床上坐著。”她扭頭看向陳黃,“保護好弟弟妹妹們。”
陳黃堅定地點點頭。
“堵不住了,水要湧進麻生街了。”有人摸著臉從外面跑回來,“太大了,下麵的街面全都淹了。”
“渭河真的潰堤了。”
“外面都是往我們麻生街和隔壁春堂街跑來的人。”
年輕人惶惶不安地說著。
“把門窗都封死。”玄子苓看著玄明堂寥寥幾人的青壯年當機立斷。
他扭頭看了眼門口的舒雲宜,籠著蓑衣上前,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
“麻生街魚龍混雜不安全,我叫啞叔送你去江府。”
“穆蘭街靠近皇城,地勢最高,又有黑衣衛守著,比這裡安全多了。”
他還有幾句話沒說。
若真的要逃京避難,跟著江太傅一定可以得到最好的安置。
舒雲宜顯然也想到這一點,搖了搖頭:“那你們怎麼辦?”
“你若是不放心帶幾個小的走也行,我們其他人都是男人加上張嬸這些市井女人,不會有事的。”
玄子苓的目光落在屋內幾個小孩身上,直接說道。
“門口有幾個混混在砸門。”張嬸領著棍子,跑過來憤怒地說道。
玄明堂是麻生街最大的店面,半個街道都是他們的,地勢也是最高,尤其是玄明堂人數不多。
這種混亂的時候,自然會有人把注意打到他們身上。
“我去教訓他們。”幾個年輕人握著木棍,氣憤的說道。
“沒必要,打走一個還有一個,我們只要守著東跨院就好,讓啞叔把牆先堆起來。”
舒雲宜冷靜說道:“把我們的糧食都看好,院子分成四批人,輪著照看東跨院。”
外面的激烈的敲門聲順著雨聲逐漸飄了過來。
罵罵咧咧的聲音格外的囂張。
“你進去吧,我去安排人。”玄子苓把人推進屋子,順手關上門。
舒雲宜聽著外面嘈雜的動靜,沉默地坐在椅子上。
誰也不知道現在到底是什麼時候了,小孩七歪八倒地睡在一起。
舒雲宜盯著燭火不由自主地出神,眼睛冒出一點紅血絲。
天色依舊陰沉得嚇人,外面是眾人忙碌的聲音和遠處熙熙攘攘的喧鬧聲。
遮天雨幕籠罩在眾人面前,視線所及之處到處都是奔騰的流水。
惶恐不安的氣氛逐漸蔓延開來。
就在此刻,大雨磅礴下,外面突然沒了聲響。
舒雲宜在混沌中猛地驚醒過來。
凝神聽去,原本嘈雜的聲音竟然消失了。
她倏地站起。
只是她剛一抬頭,就看到大門被人推開。
多日不見的葉景行穿著暗黑色盔甲,就這樣突兀地出現在她面前。
他渾身濕漉漉的,只站了一會,腳底下便是一趟水漬。
“渭河潰堤,官家打算避走輔京。”他注視著舒雲宜,低聲說道。
外面是在大雨中肅然沉默的黑衣衛。
舒雲宜臉色煞白。
“太傅叫我送你過去,一同去輔京避禍。”
“那你呢?”舒雲宜從他的隻言片語中,莫名生出一股不安。
一生戎裝的葉景行背後是陰沉遮天的烏雲,幾乎要把整個京都壓垮。
大雨不顧一切的氣勢幾乎要淹沒整個人間。
“留守京都。”他看著舒雲宜,疲憊卻堅定地說道,“救災。”
第65章 雨寺見面情誼生
“雲宜不來。”江軒掀開簾子,露出一張青白憔悴的臉。
“是。”柴叔披著蓑衣,一臉急色,帶出不贊同之色,“她說想要留在京都。”
“她留京都能做什麼?”太傅被風雨激了激,捂著胸直咳嗽,臉頰立刻泛上不正常的紅暈。
柴叔不說話,只是擔憂地看著他。
“郎君仔細身體。”他忍不住勸道。
“年輕人有年輕人自己的想法。”他身後伸出一隻保養得益的手。
官家竟然也坐在太傅的馬車內,親自為他倒了一杯茶,遞到他手中。
“溫如徐也不是不願走嗎?”他慢條斯理地說著,“倒是太子,跑得還挺快。”
他神情有些不悅。
太傅垂眸,盯著杯中晃蕩的水。
“官家慎言,太子只是先行替官家安排行宮。”
他眉宇間俱是疲憊,幾日不見好似又蒼老了幾分,鬢間已經遮擋不住白髮,整個人憔悴了許多。
“麻煩番將軍先送官家去輔京吧。”
他話音剛落,就掀開簾子自顧自地跳了下來。
柴叔神情一驚,連忙撐開傘上前:“郎君要去哪?”
他展開披風把人把人包裹起來:“京都已經被淹一半了。”
水勢來的太急,誰也反應不過來,不然太傅早早就會把舒雲宜接回江家。
就在此時,人群中傳來驚呼之聲。
只見官家竟然也跟著跳了下來,頂著大雨走到他身邊。
“老師要去哪裡。”
不過一會,他已經渾身被雨打濕了,整個人狼狽不堪。
江軒臉上閃過一絲疲憊之色:“官家保重身體,回馬車上吧。”
“老師去哪。”官家伸手握住江軒瘦弱的胳膊,堅持問道。
番將軍撐著傘,猶豫地站在他身後。
大雨瓢潑,所有人的視線都彌漫著水霧,不遠處傳來水流奔流的聲音。
山坡上站滿了密密麻麻的人,此刻卻是鴉雀無聲,唯有風雨呼嘯的聲音。
江軒臉頰已經露出滾燙之色,他掙扎了片刻,最後頹然地撫開官家的手。
“雲宜還小,留在這裡太危險了。”
“那讓番將軍把人帶回來。”
官家的臉被風雨打濕,雨水順著鬢角下顎的弧度流下,眼睛卻依舊在發亮。
“我不是非要帶她回來,我只是想去問問她而已。”
太傅有些疲憊,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蜷著腰,渾身都在發抖。
柴叔連忙半扶著人,著急說道:“讓我去問吧,若是雲宜想要留在這裡,我也去陪她。”
“我怕一定平安帶她回來。”
柴叔和太傅相扶相持一輩子,太傅歎口氣都知道他在想什麼,自然也知道這次他堅持去找舒雲宜的原因。
十四年前,他沒有堅持帶走江白和丹心,最後天人永隔,如今自然不願意重蹈覆轍。
太傅骨瘦如柴的手指緊緊搭在他的手腕上,喘息著看著他:“我,自……自己去。”
官家牢牢護著那盞熱茶,著急地遞到他手中。
“去便去,老師上車吧。”
他顫抖地扶起太傅一側的胳膊,心驚膽戰地說著。
“避走輔京宜早不宜遲,官家先行去吧。”太傅難得堅定地說著。
衰老的眉眼下露出一雙無畏且清亮的眉眼。
他堅定地看著官家,伸手接過番將軍手中的油布傘,遞到官家手中:“走。”
官家臉上著急之色逐漸僵硬消失,最後露出一雙沉默的眼。
“番海。”他硬下心腸,冷聲喊道,“送官家出京。”
說完,他頭也不會地上了一輛青布馬車,向著山下走去。
番海看著官家瞬間面若寒冰的臉噤若寒蟬。
官家性格暴虐,唯有面對太傅才是軟言細語。
眾人在風雨中瑟瑟發多,誰也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走!”
良久之後,天地間好似只剩下山頂上的一群人,雨幕傾盆而下,烏雲遮天蔽日。
眾人只聽到官家這聲不動聲色的壓抑聲音,這才動了起來。
舒雲宜披上蓑衣,穿上油布鞋,跟著葉景行匆匆去了安置災民的寒雨寺。
這裡收置了受傷最為嚴重的第一批百姓,舒雲宜一踏進去,就聽到裡面傳來各種哀嚎聲。
“你若是害怕,我現在就讓人送你回去。”葉景行站在門口,輕聲說道。
舒雲宜猶豫片刻,掏出一塊手帕遞給他。
“不怕,我是大夫,擦擦臉吧,流血了。”
葉景行把人帶過來的一段路已經被亂石淤泥堵塞住了。
他親自背著舒雲宜才走了過來,臉上被沿途一根突然帶著水泥滾下來的樹枝劃傷,留下一條狹長斑駁的傷口。
葉景行伸手接過手帕。
他本就極高,穿上威武的盔甲越發顯得氣勢凜然,一雙眼被雨水浸潤,在漫天烏雲中,深不見底。
“我進去了。”舒雲宜莫名紅了耳朵,匆匆拋下一句,頭也不回地走了。
葉景行站在門口,看著侍衛把人帶去病房中,突然笑了笑,捏著手帕片刻後,這才放進懷中。
他一轉身就看到路口出現的人,神情一冽。
紅袖還困在那條泥濘路上,等著葉夜把人帶回來。
舒雲宜只好找了一個士兵給自己打下手。
安置在這裡的人大都傷得不輕,雨水突然變大,山體滑坡也是猝不及防,不少人被落石砸中或者在水中受傷。
舒雲宜面對這樣血淋淋的慘狀面不改色,仔細又認真地給人處理傷口。
等她處理好這個屋子裡的傷人,正準備離開,突然看到門口不知何時站著的人,眼睛微微睜大。
“太傅。”
她一出聲就有些懊惱地閉上嘴。
江軒聽著她的話眼底先是閃過一絲失望之色,但是很快就平和下來,溫柔笑道。
“無事,你若是不習慣,這樣也無妨。”
他撐著傘,對著她招了招手。
舒雲宜連忙接過他的傘,兩人站在屋簷下。
“為何不去輔京,你還小,這裡太危險了。”江軒神情溫和地問道。
舒雲宜打量著他,見他沒有露出不悅之色,這才小聲說道:“京都大夫本就不多,回春堂的時候又走了一大批。”
“能走的人都走了,不能走的人難道只能留下來等死。”
“我輩持燭而行,如何獨避風雨。”
“螢火之光,其亮不遠,可我依舊想要照亮別人。”
“大醫治病,一心赴救,所以我想留下來。”
她的眼睛在昏暗縹緲的燭光下發亮。
少女輕盈的身姿被籠上黑暗,可依舊有一束光落在她身上,纖柔而挺直。
江軒怔怔地看著她,一顆心在疼痛和欣慰間來回反復,幾乎要逼出他的淚來。
他在舒雲宜身上看到了江白乾淨清澈的靈魂,也看到丹心懸壺濟世的慈悲。
這樣一個纖細柔軟的少女,在疾風苦雨中好似漂泊的荷花無依無靠。
可底下卻是中空挺直的剛強與堅韌。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
舒雲宜見他不說話,只是盯著她看,視線一轉又看到門口一排黑黝黝的黑衣衛,有些苦惱地皺著臉。
“反正,我不想走。”
她虛張聲勢地強調著。
江軒看著她露出的一點孩童之氣,突然笑了笑,掏出一塊手帕,憐惜地擦了擦她手指上沾染的血跡。
“那便不走了。”他動作輕柔,面帶笑意。
舒雲宜眨眨眼看著他。
“好孩子。”江軒摸了摸她腦袋,語氣是說不出的溫柔。
他的視線落在出現在門口的葉景行身上。
“勞煩世子照顧了。”
他矜持有禮地點點頭。
“自然。”葉景行大步上前,站在臺階下,堅定說道。
太傅的視線一直落在舒雲宜身上,幾乎要柔得滴出水來。
“去吧,若是累了記得休息。”
他把油布傘遞到她手中,眉目似水,眼眸濕潤。
“我送太傅趕上大部隊。”葉景行接過葉夜遞來的傘,低聲說道。
“不必。”
江軒避開他的動作,接過柴叔的蓑衣,視線中的笑意微微斂下,對著他點點頭:“照顧好雲宜。”
“自然。”葉景行面若常色地收回雨傘,“我送太傅出去。”
舒雲宜捏著扇,看著空氣中莫名的氣氛,歪著頭,目送兩人離開。
“三娘子。”紅袖的聲音拱門處響起。
只見紅袖提著兩個大箱子氣喘吁吁地跑過來。
“外面都是人,我看到紅衣衛抬著好多人送過來了。”
紅袖一邊脫下蓑衣,一邊說道。
“紅衣衛啊。”
“對啊。”紅袖突然小聲說道,“我看到溫郎君也在呢。”
舒雲宜愣了一下,卻也沒有感到太多的意外。
讀書本意為報國。
這是他的信念。
她從不懷疑他對黎明百姓,天下蒼生的家國情懷。
溫家的繼承人向來是出色的。
“哦。”她突然沒了興致,淡淡說道,“我們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她接過紅袖的箱子,沿著走廊向著下一個房間走去。
“雲宜。”身後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
舒雲宜停步,扭頭看去。
只看到穿著白色盔甲的溫如徐站在雨中,一月不見,身形消瘦許多,溫潤的少年多了一些穩重。
舒雲宜一愣,行禮:“溫郎君。”
溫如徐上前一步,後又停在臺階下。
“不用行禮。”他沙啞地說道,“你如今已經是太傅孫女了。”
舒雲宜恍然。
是了,她再也不是不入流的舒家之女,而是權傾天下的太傅孫女,便是公主皇子見她都不敢受她的禮。
“不知溫郎君,有何貴幹。”她猶豫地問道。
她疏遠的態度讓溫如徐嘴角發苦。
兩人隔著臺階,一人站在屋簷下,一人站在雨中,皆是沉默無言。
“我今年科舉。”他低聲說道,“我若是高中狀元……”
他抬頭,目光近乎懇切,年少的情誼落滿他的眼底。
“你可以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舒雲宜眨眨眼,近乎震驚地看著他。
溫如徐一向驕傲,何曾見過他這樣的卑微。
“我雖然心懷天下,可依舊可以放下你。”
舒雲宜心底一痛,莫名紅了眼。
她曾經等這句話等到死亡的那一刻,若是她早早聽到這句話,一定會選擇再一次飛蛾撲火。
可今日再聽到這一句話,卻覺得陌生極了。
三年的夫妻折磨,把所有的年少情誼都消磨地一乾二淨。
“你給我一個機會好嗎?”
溫如徐上前一步,對著她緩緩伸出手來。
舒雲宜愣愣地站在原處,盯著那雙修長白皙的手沉默。
“溫大郎君。”
葉景行冷淡的聲音在拱門處響起。
“你的副將找你。”
舒雲宜倏地回神,紅著眼,抬頭看向大雨中□□的身影。
兩人隔著巨大的雨幕,四目相對。
一人深不見底,一人情緒未歇。
她突然後退一步,對著兩人胡亂地行了一禮,直接轉身離開。
第66章 笛聲亂心無從解
舒雲宜眉頭緊皺,捏著還沒寫好的藥方,整張臉嚴肅得嚇人。
“到底是誰在吹笛子。”紅袖也皺著臉,一臉驚恐。
一旁幫忙搬東西的葉夜連忙低下頭。
這笛聲如何形容呢。
嘔啞嘲折難為聽。
笛聲鴞啼鬼嘯,氣息偏又延綿不絕,造成的殺傷力是成倍增長的。
每每感覺要停頓的地方,偏偏不絕如線。
在苦風淒雨的深夜,幾乎達到了如泣如訴的程度。
“也不知是誰如此哀怨,等會還需勞煩葉統領去看一下。”紅袖把藥箱整理好之後隨口說道。
“而且大晚上也忒不讓人安生了。”
她忍不住抱怨道。
葉夜連連點頭。
“對了,世子呢?”舒雲宜理出點頭緒後,不經意抬眼問道。
“怎,怎麼了?”葉夜剛剛直起的腰,突然緊繃,一臉緊張。
舒雲宜被他嚇得愣了一會:“沒事,就是早上世子的臉被劃傷了。”
葉夜忙不迭地擺上笑臉,掐著嗓子說道:“世子在外面呢,我去幫三娘子叫來。”
舒雲宜搖了搖頭,從袖中掏出一個瓷瓶:“不用,雖然是小傷,但這種天氣最是潮濕,小心潰爛,晚上塗上這個,好得快點。”
葉夜聞言,恭恭敬敬地把東西收了下去,態度虔誠,動作慎重,把舒雲宜看得一臉驚疑。
“都是小東西,不用這麼緊張。”她乾巴巴地解釋著。
“不是的,是救命的東西!”葉夜斬釘截鐵地說著。
他把東西謹慎地放好,順手拿起幾包草藥,高高興興地說道:“我幫三娘子把這幾包草藥送去。”
紅袖張了張嘴,還沒說,就見人忙不迭地走了。
“啊,葉統領知道給誰嗎?”紅袖猶豫問著。
舒雲宜把最後幾味藥添上,這才吹了吹未幹的墨蹟。
“上面寫了名字,應該知道的。”
她把東西收起來,打了個哈欠,漫不經心地說著。
“三娘子忙了一天了,早些休息吧。”紅袖上前把東西收拾好。
葉夜拎著草藥,沿著走廊,腳步輕快地走著,一直走到寒雨寺最外面的大殿面前。
這個大殿如今已經被收拾起來,臨時駐紮紅衣衛和世子親兵,如今溫如徐正帶人去山下開路。
葉景行剛剛回來沒多久。
那不可說的難聽笛聲就是從這裡傳來,且越來越清晰。
葉夜倒吸一口氣,搖了搖腦袋,把滿腦子的笛聲晃了出去,這才在屋頂上在找到坐著的人。
一直連綿的大雨終於短暫地停了下來,只是天色依舊低沉,黑得似濃墨一般嚇人。
大雨依舊沒有停歇的跡象。
葉夜摸了摸懷中的瓷瓶,順手把手中的草藥包遞到紂恩手中,抬了抬下巴:“去送,救星來了。”
他晃了晃手中的瓷瓶,興高采烈地走了上去。
紂恩冷笑,斜了一眼得意的人,扭頭就去送藥了。
葉景行坐在高高的屋頂上。
向上是深不可測的黑夜,向下是荒涼破舊的寺廟,屋頂上的人反而顯得格外渺小虛無。
葉夜頂著笛聲折磨,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
“世子。”
他殷勤地喊著。
葉景行不為所動,繼續閉眼吹笛。
葉夜連忙掏出白瓷瓶,高高地遞到他面前。
“葉娘子叫我送來的。”
笛聲倏地一停。
葉景行漆黑的眼眸落在他手中的瓷瓶上。
“三娘子擔心得很啊,一直叫我馬上來卡卡那您,還說是謝謝你今日帶她來,一見世子就很放心,最後非要親自……”
他口若懸河的嘴突然閉上。
原來手中的瓷瓶到了葉景行書中。
“這嘴,不如明日去給軍中眾人保媒。”葉景行手指捏著那瓶東西,冷淡地說道。
葉夜連連搖頭,縮回腦袋,只露出一雙無辜的眼。
“她說了什麼?”
葉景行背對著後院,視線落在遠處,迎風而飛的白牡丹棋子上,淡淡問著。
“給世子塗臉的。”葉夜悶悶說著。
他沉默片刻,突然覺得脖子一涼,抬頭一看,就見世子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怎,怎麼了?”他乾巴巴地問著,突然眼珠子轉了轉,立馬又說道,“沒有了!真的沒有了!”
葉景行收回視線,捏著瓷瓶沉默。
“下去吧。”他長歎一口氣,低聲說道。
“深夜吹笛,佳人無意,確實可惜了些。”屋下傳來一個打趣的聲音。
葉夜臉色一變,低頭,對著來人瘋狂搖頭。
“你自己都自身難保,打趣我做什麼。”
葉景行小心地收起瓷瓶,漫不經心地反駁著。
“誰知道呢,潰堤的那一刻,我覺得我要死了,你救了。被水沖走的時候,我覺得我要死了,溫如徐救了我,誰知道後面會不會還有其他人救我。”
死裡逃生的工部尚書龔珍穿著一聲破舊的文人長衫,站在落魄的庭院中,笑臉盈盈地說著。
他模樣普通,身形中等,卻有種說不出的溫和感。
人畜無害,溫柔體貼。
“只怕難了。”葉景行翻身下了屋頂,姿態瀟灑地背對著兩人,揮了揮手。
“明日還要去救人,早些休息吧。”
“那位三娘子在內院。”龔珍扶著葉夜下來的梯子,隨口問道。
葉夜點點頭,又倏地警惕起來,嚴肅地看著他:“別打她注意,小心……”
他用手抹了下脖子。
“世子脾氣可不好。”
他臨走前,再一次強調著。
龔珍目送兩人遠去,獨自一人在黑暗中沉默,一直含笑的眉眼微微斂下。
舒雲宜是被暴雨聲驚醒的。
她醒來沒多久,就聽到不遠處有人在大喊,聲音混著大雨,只聽到聲音越來越近。
“外面怎麼了?”舒雲宜連忙穿好衣服問道。
紅袖提著藥箱跑來,著急說道:“我們這邊有好幾間廂房漏水了,不過幸好沒有我們放草藥的地方。”
“剛才溫郎君派人說讓我們去隔壁院子呆著,等會讓人來修,會吵到娘子。”
舒雲宜點點頭。
兩人說話間,就見有一個青衣男子領著一群人沿著屋簷走了過來。
那男子明顯是文人模樣,舒雲宜走之前不由多看了一眼。
“三娘子。”
她剛剛穿上蓑衣,走近紅袖的雨傘下,就聽到背後有人喊著。
正是那個青衣男子。
“在下龔珍,寺院長久失修,前往西院的路昨夜大雨塌了不少,不如我帶娘子去西院。”
他站在不遠處,微微側身,恭敬有禮地說道。
舒雲宜看了眼外面傾盆而下的大雨,也有些猶豫。
“昨日不是還好好的嘛?”
龔珍苦笑:“這路都是泥濘小路,雨水暴擊,沖刷久了,自然也不行了。”
舒雲宜無奈點頭:“那就有勞龔郎君了。”
“不敢,三娘子這邊請。”他撐開油布傘,下了廊簷。
龔珍一路無言地帶人走到半路,突然被人攔下。
“不勞煩龔尚書了,三娘子由我帶過去便是,東院的修補還請龔尚書多多費心。”
溫如徐攔在兩人面前,態度強硬地說道。
龔珍一見他,就笑了笑,倒也沒有強求,只是退回樹下。
“那就勞煩溫郎君了。”
舒雲宜看著他頭也不回地走了,突然皺了皺眉:“他就是工部尚書。”
穩如戲的視線落在她身上,最後失望地移開視線,點了點頭。
“他可有和你說什麼?”
舒雲宜搖了搖頭。猶豫說道:“不是說,潰堤的話會……”
“被葉景行救了回來。”溫如徐明白她未盡之意,直接說道,“後來要跳江,又被我救了我回來。”
舒雲宜眨眨眼,不解地看著他。
“龔珍是個人才,大堯對水利建築有他這等造詣的獨此一份。”
溫如徐顯然也有些頭疼此事,眉頭緊皺。
“他最後還是會死嗎?”
舒雲宜的聲音在大雨中格外縹緲。
溫如徐眉眼閃過一絲厲色,眉頭緊皺,最後長歎一口氣,斂下神色。
“都是朝堂之事,與你說了也是也是徒增煩惱,到了。”
他停下,抬眉看向西院,目光溫柔地注視著舒雲宜。
“若是有什麼需要,只管讓人來找我。”
舒雲宜只是微微笑了笑,行禮謝道後頭也不回地踏入院子。
溫如徐站在門口,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自己面前,眼底的眸光終於消失得一乾二淨。
舒雲宜對他的態度,和龔珍一般無二。
“那個龔珍好生殷勤。”紅袖拎著藥箱子說道,皺了皺鼻子,“不像好人。”
“你覺得他會死嗎?”舒雲宜輕聲問道。
紅袖搖頭:“我不知道,但官家的脾氣可不好。”
舒雲宜沉默。
甯康帝的脾氣何止是不好,簡直是暴虐。
靠近院子的時候,她開口說道:“晚上去把太傅留給我的黑衣衛叫來。”
紅袖不明所以,但還是乖巧地點點頭。
“大夫,大夫,你快來看看。”一個婦人撲了過來,“我家當家的,昨夜就上吐下瀉,現在人都不清醒了。”
舒雲宜一走進屋內,就被一個婦人淒厲的喊聲叫住。
與此同時,屋內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味道。
作者有話要說:重啟太好看了,更新遲了!!!
第67章 京都突變太子回
“世子。”
昨夜開始的大雨,到了清晨依舊瓢潑而下。
葉夜策馬而來,馬蹄驚起的雨水,帶起陣陣水霧。
“寺廟發生瘟疫。”他來到葉景行身邊,沉重說道。
葉景行臉色微變,轉身離開。
“三娘子已經把染上瘟疫的人重新安置了。”葉夜緊跟著走了上去。
“一共有三個人,同一個屋子的,其他人也都重新安排住宿了。”
“重點安排了那三個密切接觸的人。”
葉夜語速極快,在巨大的雨聲中清晰而沉重。
“去把京都還剩下的大夫全都叫來。”葉景行上馬的時候,眼眸低垂,面無表情。
“若是不願。”葉夜猶豫。
葉景行捏著馬鞭不說話。
“通知輔京。”他翻身上馬時說道。
四字剛落,他的馬就直接沖了出去,向著寺廟跑去。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瘟疫的消息隨著大雨傳到寺廟中的每個角落。
寒雨寺如今亂成一團。
舒雲宜帶上自製的布罩,手腳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的一雙眉眼緊緊皺著。
原本安置病人的西跨院時不時傳來尖銳的哭聲和失控的喊聲。
紅衣衛也穿著同樣奇怪的衣服和面罩,開始用石頭和木條封鎖一開始發現瘟疫的房間。
“已經把人都換了個房間,而且一人一間。”
溫潮渾身過得嚴嚴實實,站在遠處,沉靜的臉上難掩慌亂。
瘟疫。
癘氣流行,家家有僵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殪,或覆族而喪。
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是一個能殺人於無形的東西。
溫潮不由打了個寒顫。
溫如徐看著院中開始煎煮草藥的人。
舒雲宜從一開始的震驚慌亂,但很快就冷靜下來,有條不紊的把人分開,又讓人去抓藥。
“還有做什麼嗎?”
“郎君。”
溫潮驚呼,來不及伸手攔住他,就見他踏入院中。
舒雲宜抬頭,見他毫無保護措施地走了進來,連連擺手:“出去出去。”
她從邊上抓出一包草藥,直接扔到他懷中:“回去立刻洗澡,還未清洗過的手不要碰嘴和眼,還有傷口。”
“你要留在這裡?”溫如徐被攔在宮門前,猶豫問道。
舒雲宜頭也不抬地說著:“就我一個大夫,我當然要留下來。”
“回去吧,你是溫家嫡子,不去輔京已經仁至義盡,要是在這裡出事,溫夫人該如何是好。”
她抬頭,忍不住皺眉勸道。
與此同時,溫潮的手已經抓著溫如徐的胳膊。
“郎君。”
他懇切地喊著,唯恐自家郎君衝動。
“我不怕。”溫如徐低聲說道,目光一直落在舒雲宜身上。
“我怕。”舒雲宜掀開藥蓋,看了眼裡面的草藥,“我怕治不好別人,平白耽誤人家。”
“你若是真的想幫忙,找幾個不怕死的,自願的士兵來,外面還有許多人需要你,不應該耽誤在這裡。”
舒雲宜笑了笑,眉眼平和溫柔。
“你又不擅長醫術,救人才是你要做的,各司其職,才能共渡難關。”
她說的太過簡單隨意,目光中卻是義不容辭的堅定。
“想想夫人吧。”溫潮開口苦勸,“大娘子出嫁後,夫人身邊就只剩下郎君了啊。”
舒雲宜溫柔地看著他,點點頭:“溫潮說得對。”
高門大戶有高門大戶的難處,而且更為艱辛,更不能為人所道。
她在溫家生活過三年,早已經被折磨得心力憔悴。
溫如徐臉上浮現猶豫之色。
“三娘子說得對。”三人背後傳來葉景行冷淡的聲音,“葉夜,叮囑好你挑好的人,不可給三娘子惹麻煩。”
兩人早已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溫如徐瞬間變了臉色。
溫潮死死拽住他的手。
葉景行的視線在他身上一閃而歸,帶著嘲弄無情之色,最後冷靜地看著廊簷下的人。
舒雲宜沒有察覺到外面的波濤洶湧,只是眼睛一亮:“多少人。”
“十人。”葉景行修身而立,手上有條不紊地套上舒雲宜常用的羊腸手套。
“劍南道常年戰亂也時有疫亂,這十人都是經歷過的,且我已讓人飛鴿傳書去取歷年來的藥方。”
葉景行姿態從容不迫,語氣清晰又沉穩。
外面是不停歇的傾盆大雨,可這話卻莫名地安撫人心。
舒雲宜連連點頭:“那真是太好了。”
“你讓他們來,我讓紅袖交代一下。”
她站在屋簷下,雨水順著狂風落在她腳尖,打濕她的裙擺衣襟。
“我還缺些藥,可以帶我回一趟玄明堂嗎?”她皺眉問道。
葉景行抬眉看她,眉目深邃:“我已經讓人把所有藥都送上來了。”
“太好了。”舒雲宜忍不住露出今日的第一個笑來。
“大夫大夫。”屋內傳來淒厲的喊聲,間雜著哽咽聲。
舒雲宜臉色一變,收拾好面罩和手套,沖進屋內。
葉景行瞳孔忍不住微微縮起,手指微動,最後只是抓住腰間的竹笛,沉默地看著她離開。
溫如徐倒吸一口氣,若不是被人拉著,只怕要衝上去攔人。
“世子。”龔珍的聲音在眾人身後響起,“屋子不夠了。”
屋子不夠,實在是一個不能更壞的消息了。
葉景行低眉,平靜說道:“封鎖寒雨寺,即刻起,誰也不准出去。”
溫如徐冷笑:“世子不怕這些人躁動。”
“那便殺。”
葉景行抬眼,露出一雙肅殺的眼,在暴雨滂沱中冰冷到駭人的地步。
“瘟疫素來過人,如今既然只出現在寺廟中,就要及早隔開,若是傳出去,遭殃的是整個京都。”
他態度太過冰冷,乃至蕭殺到令人不寒而慄。
“把目前沒有症狀的人都帶去前院,一人一個屋子,一日三餐親自送去,門口重兵守衛。”
葉景行最後看了一眼不曾完全閉上的房門,隱約可見白色的衣角在走動。
“違抗者,格殺勿論。”
他扭頭,直接踏入雨幕中。
“郎君。”溫潮低聲說道,“回去吧。”
溫如徐倏地回神,緊緊捏著手中的草藥包。
“瘟疫到底何時來的也不知道,若是我們中也有人被傳上了呢。”
溫潮臉色難看。
“輔京那邊要去傳消息嗎?”溫潮打傘問道。
溫如徐搖了搖頭:“現在情況還不嚴重,不急。”
但三天后的深夜,太子披著蓑衣,冒雨而來,行色匆匆地出現在寒雨寺門口。
“殿下!”溫如徐知道後,大驚失色,“您怎麼在這裡。”
太子渾身都是水,站了一會,地上已經一趟水漬。
他站在寒雨寺屋簷下,一張臉陰沉得嚇人。
“有人直接傳信給父皇,父皇讓我來的。”
太子神色不明,目光落在燭光昏暗的寺廟中。
“這裡已經被葉景行封閉了,三日內連發十八起,如今只進不能出了。”
溫如徐低聲交代著。
“殿下不如先回宮坐鎮。”
“裡面可有大夫,據說太傅的孫女在這裡,官家讓我帶回四個太醫,正在來的路上。”
“在,葉景行把京都所有還在的大夫都強行抓進來了,寒雨寺如今不缺大夫。”
太子目光幽深。
“這裡太過危險,殿下回宮主持大局才是。”溫如徐勸道。
太子咬牙。
官家要他親自鎮守,分明是想要他親自來寒雨寺。
可那是瘟疫啊!
他沉默不語,溫如徐歎氣:“殿下放心,這裡有我。”
“言德,你……”太子吃驚地看著他。
溫如徐只是苦笑著搖了搖頭。
兩人說話間,就見舒雲宜包裹著嚴嚴實實從裡屋,抱著幾個藥罐走了出來。
太子在門外不曾踏入寺廟,按理是看不見她的。
只是她一出來,溫如徐的視線不由跟著她走了一會,太子也下意識看向她。
“三娘子。”太子一見她,臉上露出一點笑來。
舒雲宜被人攔住,迷茫的抬頭,看到門口站著的兩人。
“三娘子留步,如今疫情情況如何?”太子的聲音隔著雨幕傳了過來。
舒雲宜只好停步,轉身淡淡說道:“不算最壞。”
“可有良方?”太子看著她,臉上帶著笑,眼底卻是冰冷。
“三娘子送了信,太傅擔心不已,送了無五名御醫來,不日即可到達。”
舒雲宜一愣。
“御醫,為何送御醫來?”
她不解地問著。
“你不是給太傅送信了嗎?太傅知道情況後擔憂得很。”
太子笑說著。
“是送了信,但那是……”
“孫大夫在找你,十六房的病人吐血了。”
葉景行從拐彎處走了出來,結果她手中的東西,淡淡說道。
舒雲宜顧不上這邊的情況,連忙披上蓑衣,匆匆走了。
溫如徐嘴角緊抿,露出一絲不忿。
“信是我送的。”葉景行隔著雨幕,站在兩人面前,平靜地說著。
太子一直不動如山的臉色終於變了變。
“國家以生死,禍福避趨之。”
那雙漆黑的眸光隔著水霧彌漫的庭院,依舊能讓人悸動。
作者有話要說:國家以生死,禍福避趨之——化用了林則徐的詩
癘氣流行,家家有僵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殪,或覆族而喪——曹植
第68章 好事成雙官家歸
寒雨寺出現瘟疫的消息終於還是傳了出去。
京都人心惶惶。
但是很快太子就出現在眾人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證著,言辭懇切,神情擔憂。
他甚至親自去各大安置災民的地方巡視,安撫躁動的民心。
寒雨寺經過十天的篩選,最後只剩下三十個發病的人,其餘沒有問題的人,被士兵離開寺廟在山下村落裡安置著。
玄子苓好幾次想上山都被人攔住。
溫如徐最後也被人趕了下來。
溫家紅衣衛呆著溫夫人的親筆書信,很快就帶人回了溫家。
緊接著,葉景行帶著親衛親自去個個地方,交代瘟疫的注意事情。
比如有人發燒,上吐下瀉,就要立馬上報。
比如食物,水都要燒開了再喝。
比如所有人都要勤洗手,不可聚集,屋內保持乾爽。
劍南道親衛連同滯留再進的黑衣衛,紅衣衛把所有安置災民的地方都團團守護著。
同時,舒雲宜等人配置的草藥都一一發到眾人手中。
在葉景行在京都奔波的時候,偌大的寒雨寺一夜時間變得空蕩蕩。
太子送來的四個御醫年紀頗大。
四人不管心中想法如何,對待瘟疫的態度也都是全力以赴,加上舒雲宜,太傅親孫女的身份坐鎮,做事情也算認真。
不過幾日不見,舒雲宜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眼底帶著濃重的黑痕,那身古怪的白色衣服都大了一截。
“十六號屋子的人,肚子不疼了。”
一群人圍在一起商量要如何修改藥方的時候。
紅袖捧著藥碗,興奮地跑過來,終日不見笑顏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來。
孫大夫噌的一聲站起來,憔悴的臉上瞬間露出一點光亮:“那還發燒嗎?手腳可還發麻嗎?神志清醒了嗎?”
紅袖顯然也是匆忙跑來,上氣不接下氣。
“不發燒了,但神志不是很清醒,醒來也沒有再吐了。”
舒雲宜和諸位大夫面面相覷,同時松了一口氣。
“總算是好消息了。”她勉強笑著。
“說明三娘子這味藥方有用,這確實是腸胃引起的。”鬍子花白的老人點頭頗為欣賞。
“既然病從口入,那廟中的整潔情況好好排查一下。”
這次說話的是被葉景行綁上來的大夫,連著幾日的惶惶不安,終於松了一口氣。
“這次瘟疫來勢洶洶,發病極快,而這次又是突然發起來的,說明情況應該還在寺廟中。”
孫大夫本就是玄明堂的人,又是自願來的,態度上也更為親近舒雲宜。
舒雲宜把那張藥方拿出來仔細斟酌著。
這事葉景行從劍南道帶來的藥方,是傳說中的醫仙所寫,也就是她的親生母親游丹心。
這味藥方用藥大膽,陰陽辯證卻又合理,所以往往有奇效。
是足以傳世的好藥方。
“葉夜回來了嗎?”她問著紅袖。
紅袖搖了搖頭:“還在山上找三娘說得泉眼。”
舒雲宜點點頭。
“為何要找泉眼。”
“寒雨寺之前一直平安無事,中間只發生過一次坍塌,面積巨大,直接把上下山的路堵死了。”
舒雲宜解釋道:“異動必有妖。”
“你是懷疑水有問題。”
孫大夫問道。
“也有可能是潮濕的屋子,大雨已經連下十天了,生黴多病。”他提出質疑。
有人附和地點點頭。
“或者就是天降邪佞。”也有人潑了冷水。
“可屋子潮濕這種情況已經很久了,沒有潰堤前,也斷斷續續下了半個月的雨,京中並未異樣。”
舒雲宜抬眉掃了一眼屋內眾人,認認真真地繼續說著。
“而且,我們在這裡已經呆了十五天了,現在可有人染上。”
眾人神情一冽。
舒雲宜拿起一張紙,那張紙已經發黃,邊角都打著卷
“這事醫仙整理出歷年大疫之後需要注意的事項。”
她把那張紙放在眾人面面。
眾人眼睛瞬間發亮。
“游丹心!”孫大夫小心翼翼地撲在桌子上,看著那張薄薄的紙。
“這裡著重表明了水源。”舒雲宜點了點開頭的一行字。
“那必然是沒錯了。”孫大夫立馬站在舒雲宜這邊,細細看著那張紙,忍不住連連點頭稱讚道,“好生詳細。”
“藥理運用如此出神入化,當真是厲害。”
“還把注意事項寫的如此詳細。”
那些人年級加起來好幾百歲的人,圍著那張紙,碰也不敢碰,眼睛卻是越發亮了。
“這張紙哪來的?”孫大夫抬頭問道。
“世子給的,他也有意讓這這些東西流傳出去,諸位若是喜歡便謄抄一番。”
舒雲宜認真說道。
“當真。”孫大夫眼睛一亮。
其他幾位大夫也是露出興奮之色。
“自然當真,我去外面尋葉夜。”舒雲宜起身,溫和說道,“這裡就麻煩孫大夫了。”
“世子果然仁德。”孫大夫的眼睛已經黏在紙上拔不出來了,隨口誇著。
舒雲宜抿唇笑了笑,出門離去。
暴雨昨夜終於停了,一直昏暗的天色難得露出一絲天光。
舒雲宜難得好心情,腳步輕快地走著。
“你怎麼在這裡。”她走到庭院前,看到樹下站著的人,驚訝地問著。
葉景行轉身,露出一張疲憊的臉。
“渭河水降了。”
他目光平靜地說著。
舒雲宜愣了一會,突然高興地跳了起來。
葉景行看著她,眼神倏地溫柔起來,漆黑的眸子倒影著微弱的天光,竟有種說不出地繾綣深情。
“我們的方子也生效了。”她跳到葉景行面前,只露出眼睛的臉龐露出笑來。
她仰著頭,細長的柳眉,上挑的眼尾,微亮的光落在她臉上,幾乎能發光。
撥雲見日,這天終於要亮了。
“你去哪?”葉景行低眸問道。
舒雲宜眼睛亮晶晶的:“去找葉夜。按照醫仙的要求,在排查山上的泉水。”
她抑制不住開心地轉了一個圈。
“你給的方子,我也按照你說的都讓他們抄一份走了。”
她停下來,突然神神秘秘地說道:“怎麼突然這麼好心。”
葉景行無奈笑道:“在你眼中,我做什麼都是別有用心?”
舒雲宜停下來,嚴肅地想著,最後認真說道:“沒有,你很好,你願意留下來救災,便是最好的。”
渭河潰堤,京都權貴十有八/九全都潰逃而走,留下來身份最大的便是江南王世子。
而他,是最不應該留下來的。
劍南王就他一個獨子。
劍南道守衛大堯汴京八十餘年,歷經三代,若是他出事,對於風雨飄搖的大堯來說,絕不是好事。
得知官家避走輔京的消息,舒雲宜那一瞬間是心涼的。
上不知民生多艱,乃是大不幸。
葉景行笑了笑。
“不過,這事不好說。”舒雲宜背著手,搖著腦袋,狡黠地說道:“有、鬼。”
“我去找葉夜了。”她說完這話扭頭就跑了,腳步輕快,神情愉悅。
葉景行看著她走遠後,手中握著青笛,慢吞吞地跟了上去。
“不曾想,世子和三娘子關系如此之好。”太子和溫如徐的聲音從拱門處轉了出來。
太子笑臉盈盈地說道。
溫如徐低著頭,不說話,清俊的臉上逐漸籠上一層陰霾。
“三娘子確實是一個妙人。”太子打趣道,“我本以為你們會成的。”
“畢竟你自小就是找著藉口去見人。”
他扭頭看著溫如徐,面色如常。
“原先還覺得餓一個舒家之女配不上去,現在看來若是太傅的孫女,那便是門當戶對了。”
他的目光落在溫如徐臉上,意味深長地說道:“可是需要幫忙?”
溫如徐抬眉,看著太子,搖了搖頭:“不用。”
“三娘子乃是江白獨女,太傅尋找多年,偏愛至極,三娘子的終生大事自有他親自操心。”
太子臉上的笑意淡了幾分,無奈說道:“我還能害你不成,不過是怕你傷心。”
“你自小的心思,你姐都操心了許久,日日與我念叨。”
溫如徐一聽到溫寰的名字,眉眼便柔和了幾分。
“我自己會解決的,殿下還是操心五日後官家回京的事情。”
太子臉上笑容一僵,但還是點了點頭:“天佑大堯,多虧官家在輔京為百姓禱告,如今回京,正是時候。”
兩人在濕漉漉的庭院中,互看一眼,最後只是淡淡一笑。
風起雲湧,民間的災難剛剛結束,朝堂的風波卻是剛好開始。
第69章 瘟疫小退欲歸家
官家回京那日,一直陰雨連綿的京都終於出現了難得的太陽,雖然微弱但卻是極好的兆頭。
一時間,人人歡喜,便是太子也松了一口氣。
舒雲宜被葉景行從山下帶下來,遠遠站在一旁槐樹下。
她的周圍空蕩蕩的,許多人都只是遠遠看著她,不敢靠近。
玄明堂的女大夫去了寒雨寺不是什麼隱秘的消息。
舒雲宜長久沒看到這麼多人,有些尷尬地摸了摸腦袋。
“早知道不下來了。”她扯了扯自己的帽子,嚴嚴實實地遮住自己的臉。
葉景行的視線從遠處收回來,漫不經心地掃了眼周圍,淡淡說道:“你不是想見太傅嗎?”
“回來了,再見也一樣的。”舒雲宜挪著腳,悄咪咪地躲到葉景行身後。
葉景行扭頭,只看到背後無聊地扯著一根柳條的人。
“你若在城門口親自接他,太傅一定很高興。”他後退一步,與她並肩而立。
舒雲宜不動聲色,又打算慢吞吞移到他後面。
“大災之後人心浮動,你自寒雨寺來,自然會有人畏懼。”
葉景行眼疾手快,拎著她手中的柳枝,把人扯住。
舒雲宜抬頭,透過白色紗帽,溫吞地看著他。
“經此一役,玄明堂名聲大漲,你遲早要出來見人,他們今日畏懼你,是因為還未完全平息下來的瘟疫。”
葉景行眉宇溫柔,眼神清亮。
“可今日多畏懼,明日便會有多熱烈。”
他把人帶到自己身邊,伸手掀開她的紗帽,露出裡面憔悴了許多的臉頰。
“你總不能一直躲在別人後面。”
舒雲宜抬頭看著他認真的眉眼,眨眨眼,突然咧嘴開心地笑了笑。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三娘子。”龔珍不知從哪裡冒出頭,打破了兩人的氣氛,一見她就笑眯眯地打著招呼。
舒雲宜扭頭一看到他,就一臉驚疑:“你的臉怎麼了。”
只見龔珍臉頰上青一塊紫一塊,走起路來甚至還有點一瘸一拐的樣子。
“前幾日修房子的時候,摔了一跤。”龔珍笑說著,不甚在意。
“怪不得,那日房屋莫名落水後,你修著修著人就不見了。”舒雲宜恍然大悟。
龔珍臉色一僵,下意識掃了眼舒雲宜。
卻見她笑眯眯的,倒是身後的世子,半垂著眸不說話。
“嚴重嗎?”舒雲宜關心地問道,“玄明堂的孫大夫最擅長跌打損傷了。”
“好得很,還是要謝謝三娘子的救命之恩。”龔珍拱手道謝。
舒雲宜連連搖頭:“我沒做什麼,為何堤壩總要有人重建的,他們都說你是個厲害的,我才……”
“官家來了。”葉景行輕聲說道,視線在龔珍身上一掃而過。
龔珍打了個寒顫,面露尷尬地退到兩人身後,最後被葉夜一拐脖子,直接帶離了兩人身邊。
舒雲宜眼珠子微微一眯,靠近葉景行,出其不意地錘了他一下。
葉景行低頭看她。
舒雲宜哼哼唧唧不說話。
“真是他自己摔的。”他無辜地說道。
“我是大夫。”舒雲宜指了指眼睛,面無表情說道,“我沒眼睛嗎。”
葉景行笑:“真的摔的。”
“葉夜。”他扭頭喊了聲。
葉夜先是倒吸一口氣,然後磨磨嘰嘰走過來,一臉沉重地說道。
“是摔的,下梯子的時候沒注意踩空了,不曾想下面都是架子,又從樓梯上摔下來。”
他邊說邊比劃,苦大仇深的模樣。
“很多人可以作證的!”他信誓旦旦地補充著。
舒雲宜皺眉,驚訝說道:“這麼倒楣。”
“也是時運不濟啊。”葉夜附和著感慨道。
舒雲宜扭頭看葉景行,只見他無奈地看著她笑。
“主要是,這也太巧了。”她嘟囔著。
——你還這麼記仇。
這話她只敢在嘴邊滾了一下,沒說出來。
“是啊,太巧了。”葉景行慢條斯理地附和著。
兩人說話間,人群突然熱鬧起來,嬉鬧聲逐漸熱烈。
原來是官家的馬車終於出現在眾人視線中。
太子帶著溫如徐站在城門口迎接聖人。
甯康帝被人攙扶著,下了馬車,熱切地扶起太子,軟言細語地安慰了幾句。
緊接著又拍著溫如徐的肩膀,慈祥可親,隱隱可聽是誇讚之語。
城門口其樂融融,君臣和諧。
沒多久,太子被官家親自拉上馬車,溫如徐也被溫夫人接到後面的馬車上。
葉景行面無表情地看著面前和諧歡愉的一幕,眼眸深邃,嘴角泛出一絲冷笑。
“太傅呢?”舒雲宜踮起腳尖看了好幾眼,都沒看到太傅的馬夫,疑惑地嘀咕著。
御駕終於再一次向著皇宮的方向慢悠悠地走去。
舒雲宜看了半天沒看到江家蘭花馬車,有些失望的低下頭。
“是不是還沒回來啊。”
她帶上帽子,百無聊賴地歎氣著。
“不過這次回來德急,太傅身體也不好,慢點也……”
“雲宜。”
舒雲宜倏地抬頭。
只見官家的馬車停在自己的不遠處,不知何時,他們竟朝著她而來。
而一直不見蹤影的江軒竟然坐在官家的馬車上。
他掀開簾子,一見她便露出笑來。
眉目溫柔平和,眼神清亮柔軟。
“太傅。”
舒雲宜連連揮手。
馬車停在路邊,緊接著太傅掀開簾子下了馬車。
“老師。”
馬車內,官家的聲音平靜響起。
“多謝官家體恤老臣年邁,一路多加照顧。”太傅站在馬車下,拱手恭敬說道。
“如今老臣孫女在此,老臣想與雲宜一道回家。”
“還請官家恕罪。”他躬身行禮,長拜不起。
江軒態度堅決,柴叔也從後面的馬車上跳了下來,扶著太傅的手臂。
馬車的氣氛有些凝滯。
舒雲宜不安地眨眨眼。
“去吧。”官家溫柔的聲音響起。
車簾被掀開,露出甯康帝保養得益的臉頰,他的視線先是看著太傅,最後落在舒雲宜身上。
“照顧好太傅。”
他神情溫柔地笑說著。
舒雲宜卻是莫名打了個寒顫。
“起駕回宮。”
馬車再一次悠悠動了起來。
“辛苦了。”江軒來到她面前,目光愛憐,滿是蒼老地眉眼幾乎能滴出水來,憐惜地捋了捋她的頭髮,“怎麼瘦了這麼多。”
常年冰冷的手掌落在她嬌嫩的臉頰上,溫柔又疼惜。
舒雲宜咧嘴笑,接過柴叔的位置,興奮地說道:“很快就會補回來的。”
“那也要慢慢來,小心傷了身體。”江軒笑說著。
葉景行和柴叔跟在兩人身後,聽著他們又一下沒一下地說著這半月的事情。
舒雲宜一說起醫術之事,便眉飛色舞,神采飛揚。
“瘟疫可有了藥方?”太傅低聲問道。
“有了!多虧了世子給的藥方,是之前醫仙在劍南道行醫的時候留下的。”
她說起這事,便是眼睛都亮了幾分。
江軒看著她興奮的眉眼,眼神無奈卻依舊還是笑著。
“嗯,丹心素來厲害,不過你若是沒本事也不能化用,所以你也厲害。”
舒雲宜控制不住咧嘴笑。
“等會還要去寒雨寺嗎?”江軒輕聲問道。
她點點頭:“藥方要時時改著,我得去看著。”
“那就勞煩世子再送你回去。”
“不敢。”身後的葉景行拱手說道。
舒雲宜點點頭,送太傅上馬車的時候,突然說道:“等我回來我就回府看你。”
江軒倏地露出激動之色。
“你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希望我們能更親近些。”舒雲宜鼓起勇氣說道。
“我聽說我的屋子很漂亮。”
她不願露出太多的軟弱之色,岔開話題笑道。
“漂亮得很,你會喜歡的。”
江軒手指握緊車簾,虛弱灰敗的臉色露出笑來。
柴叔也是一臉激動:“美得很,郎君還特意給三娘做了藥房,三娘一定喜歡。”
“嗯。”舒雲宜點點頭,“太傅趕路累了,先回去休息吧,早點弄完,我就早點回家。”
“好,回家。”江軒眼眶濕潤,喃喃說道。
舒雲宜目送馬車遠去,這才松了一口氣。
“想通了。”葉景行懶洋洋地問道。
“剛得知出現瘟疫時候,我很害怕。”舒雲宜轉身的時候,有些沮喪,“我害怕我若是死了該如何是好。”
“我還沒感受過家的溫暖,我剛知道太傅是我祖母,醫仙是我母親,我捨不得。”
“我應該自己勇敢地走出第一步。”
“我相信太傅……祖父,會等我的。”
她歪著頭,天真地笑了笑。
葉景行注視著她的背影,目光倏地柔軟起來。
質傲清霜色,堅韌賽磐石。
她明明是個香含秋露華的柔弱之人,可往往卻堅韌到令人詫異。
“我送你回去。”葉景行看了眼天色,“時間不早了。”
“你等會要去哪?”舒雲宜上了馬車後,猶豫地問道。
葉景行挑了挑眉。
舒雲宜慢吞吞地說道:“你今日沒在城門口迎接官家,我覺得不太對勁。”
“沒事,是我不去的。”葉景行笑說著。
“你若是有事,記得找我。”舒雲宜坐會馬車內,“我也可以幫你。”
“嗯。”
葉景行翻身上馬,臉上的笑意卻是抑制不住。
寒山的瘟疫是因為之前暴雨死了不少動物,泉水邊上多了幾具動物的屍體,順便污染了整個水源。
葉夜按照舒雲宜的吩咐,把屍體全都燒了,又把泉水掩埋了,最後範圍幾百里都圍了起來,不准常人進入。
而寒雨寺裡的病人也因有了藥方,那些本就年輕力壯的病患大都活了下來。
這次京都的瘟疫在極快速的時候被發現,進而被控制,這才萬幸沒有在整個京都蔓延開。
半個月後,舒雲宜終於從緊閉的寒雨寺出來了。
葉景行穿著青色長袍,身後是駕著馬車的柴叔。
“歡迎回家。”
多日不見的葉景行站在日光下,對著她微微笑著,目光溫柔繾綣,眉眼平和舒張。
第70章 賜婚風波交心會
“賜婚。”溫如徐坐在椅子上,聞言一愣。
“官家說你此次有大功,要給你賜婚。”溫夫人放下茶杯歎氣。
她看著自家兒子俊秀的側臉,臉上又是欣慰又是無奈。
“你可知是誰?”
溫如徐一顆心倏地吊了起來,清亮深邃的眼眸看著母親。
溫夫人臉上也不知是喜是悲,手中撥動著佛珠,無奈說道:“舒雲宜。”
溫如徐臉上的表情是瞬間僵硬,有些迷茫又有些驚訝地看著母親。
母子兩個坐在溫家清雅如花的廳堂內,四目相對,皆是沉默。
“怎麼是她?”溫如徐聲音沙啞地問道。
溫夫人看著他,歲月爬山她的眼角,帶來一點細小的紋路,卻又平添了一絲動人的韻味。
“你喜歡她嗎?”她柔聲問道。
溫如徐看著她,少年明亮的眼睛黯淡下來,掙扎又痛苦:“可她不喜歡我了。”
她的目光總是不由追尋在其他人身上,而對他卻好似芸芸眾生中普通的過路人。
葉景行像是從天而降的巨石,擋在兩人中間,不知不覺斷了這條路。
溫夫人手中的佛珠輕輕磕在桌面上:“我自小就知道她是個有主意的人,奈何被舒長卿夫婦打壓,養車了沉默的性子。”
“但她不是這樣的人。”
“你與她青梅竹馬,也應該明白她認定的事情,從不回頭。”
溫如徐臉上露出灰敗之色。
“若她依舊是舒家人,這門親事我們說了算,你若是喜歡再好不過,你若是不喜歡那便算了。”
“你當年在明真先生那邊,一眼瞧中她,我便順了你的意,溫家走到這一步,我已經犧牲了我的長女,我不想再讓你的未來也要如此。”
溫夫人柔柔說著,語氣卻又不由帶出一股森冷之氣,高貴而冷漠。
“高門大戶,能得一人真心便是天大的幸運,我和你父親只需要你們平安喜樂地過日子。”
“可如今她成了江太傅的孫女。”
她不由歎氣。
“溫家與東宮命運相戚,這次潰堤也你看到了。”溫夫人眉宇間閃過一絲疲憊之色。
“官家不容太子。”
她緩慢而輕聲,卻幾乎在空曠的大堂內瞬間抽幹空氣,讓人喘不上氣來。
溫如徐面露掙扎之色。
“你姐姐還在東宮,我們溫家在太子船上,不能回頭了。”
母親的話幾乎是砸在他耳邊。
溫如徐失神地看著地面上的細小的圓暈,在這一瞬間,他幾乎要喘不上氣來。
他想要舒雲宜,卻不是這樣的結果。
他在滿腦混亂中,刹那間明白舒雲宜那日未竟之話。
身在溫家,註定身不由己。
原來她早就知道了。
“現在最萬幸的是,官家賜婚的物件是舒雲宜,至少……”溫夫人看著他,無奈說道,“你還喜歡,不是嗎。”
溫如徐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清朗俊秀的臉頰上蒙上一層陰影。
“不一樣的。”他輕聲說道,目光空泛地看著溫夫人。
江府給舒雲宜準備的屋子名叫杏林苑,甚至還有許多官家賞賜的東西。
舒雲宜住進來三天了,依舊還沒把這個林苑逛完。
“三娘,太傅尋你。”紅袖換了身江家一等婢女的青色衣裳,站在藥房前,俏生生地說道。
舒雲宜順著遊廊走到江家花園。
江家花園依山傍水,精緻別致,從南到北的四季之景在這裡都能看到。
太傅坐在湖心小築上慢條斯理地煮著茶。
“祖父。”
舒雲宜喊得時候,稍微停頓了一下,但還是堅持喊了出來。
“來,坐。”太傅親自為她到了一杯茶。
“蒙頂甘露,你嘗嘗。”
舒雲宜捧起茶杯,笑說道:“好香。”
她轉念又接了下去,眼睛盯著太傅的茶杯,笑眯眯地說道:“可胃不好的人,不能多喝哦。”
太傅笑了笑,眼角的皺紋越發明顯,神情間帶有舒張之色:“早就不和了,今日煮茶不過是聞聞味道。”
舒雲宜皺了皺鼻子,得意說道:“那我就不客氣了。”
她輕輕抿了一口,滿足的眯上眼:“琴裡知聞惟《淥水》,茶中故舊是蒙山。好茶。”
江軒輕柔地看著她,滿臉微笑:“學問不錯,而且聽聞茶藝也素來出眾。”
舒雲宜笑了笑:“老師總是說讀書要觸類旁通,才能更進一步,琴棋書畫,詩書禮樂都應學習一二。”
“是他的風格,白鹿學院的藏書館,只要他一人全部都看過。”江軒懷念說道。
舒雲宜眼睛一亮:“好厲害。”
白鹿學院最有名的就是滿院學富五車的大儒和三層高樓的藏書館。
收盡天下名士,藏盡天下名書。
“花無問也是閱盡館中醫書。”太傅咳嗽一聲,細聲說道。
舒雲宜連忙伸手去拍他的背。
“怎咳得這麼厲害。”她一模太傅的手,就是臉色一驚,“手怎麼這麼涼。”
“無礙。”
江軒邊咳邊擺手。
舒雲宜卻是堅持把脈,細眉皺著:“操勞過度,憂慮過重,是不是昨夜又沒好好休息,我要去問柴叔。”
“要照顧好自己。”
她收回手時,滿腦子都是要如何修改方子。
“我今日來是有事和你說的。”太傅收回手,無奈說道。
舒雲宜抬眉,露出清亮的眼眸,天真地看著他。
“官家打算在你及笄後,給你賜婚。”他緩慢又清晰地說道。
舒雲宜臉上的笑容逐漸僵硬,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了一下,眨了眨眼,又懵懂又驚疑。
“你有喜歡的人了。”
江軒認真地看著她臉上的神情,試探地問道。
舒雲宜下意識握緊雙手,半低眉,平靜說道:“沒有啊。”
“你想知道另外一人是誰嗎?”太傅越發溫柔地問道,儘量不激起她的抗拒。
“誰?”她輕聲問道。
“溫如徐。”
這三個字說出口的時候,太傅一直注視著她的臉色,沒遺漏那一瞬間的恐懼和慌張。
“別怕,你若是不喜歡,我便替你推了。”
太傅溫柔地說道。
舒雲宜抬眼,眼眸中的水波越發濕潤,看上去格外可憐。
“平心而論,這門婚事我是滿意的。”太傅輕聲說道,又怕嚇著她,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溫如徐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人品才學無可挑剔,溫夫人也不是苛待兒媳之人。”
“溫家秩序分明,禮儀得當,配得上你。”
舒雲宜喃喃自語:“可我……”
“但我問你三個問題,你若是回答了已經堅持不想要這門婚事,我明日進宮就去回絕此事。”
太傅堅定的態度稍微安撫了她不安躁動的心。
“祖父請講。”她深吸一口氣,冷靜說道。
“你是不喜歡溫家,還是不喜歡溫如徐。”
舒雲宜歪著頭看著他。
“溫家是大家族,家規森嚴,你當初毅然和舒家斷絕關係便知道你性格隨你母親,不耐溫家情有可原。”
太傅笑說著。
“但我不得不說,溫如徐是你目前而言最好的良配,尤其是他還喜歡著你。”
舒雲宜搖了搖頭:“我不喜歡溫家,但我也不喜歡溫如徐。”
“我喜歡的他給不了。”
舒雲宜堅定說道。
“溫家束縛為了他,他也掙脫不開。”
江軒一愣,突然笑了起來。
“你說得對,束縛之獸如何能配翱翔之鷹。”
舒雲宜愣愣地看著他。
“舒家雖不算貴重卻也富裕,你能毅然選擇脫離,我便知道你像你母親,是溫柔又堅定的蒼鷹。”
舒雲宜莫名覺得心酸。
所有人都告訴她溫如徐是良配,是她高攀了,是她不惜福,絲毫不管她願不願意,
祖父是第一個告訴她。
他不配。
你若不願便算了。
“好孩子。”江軒和藹地看著她,“你的一切都靠你自己,就這一點京都之內便少有人及,不要自怨自艾。”
舒雲宜紅著眼點點頭。
“那你想好以後的路要如何走嗎?”
太傅提出第二個問題。
“想開女醫館,想做一個跟母親一樣的人。”
“想要懸壺濟世。”
“想要拯救苦痛。”
舒雲宜緩慢但堅定地說著。
她注視著祖父,生怕在他身上看到一絲質疑或者不贊同。
可沒有。
江軒的臉上只有欣慰,只有溫柔。
“你的母親一定很開心。”他輕聲說道。
舒雲宜眨眨眼:“我以為祖父會……”
“我會如何?”江軒失笑,“逼人嫁人,讓你痛苦。”
“人的一生能找到為之堅持的東西是很難得,你母親很幸運,你也是,許多人窮其一生都碌碌無為。”
“我又如何忍心掐滅那絲火苗。”
江軒的目光寬容而博大,蒼老的面容沒有遮掩住他的視野,反而讓他越發深邃博遠。
舒雲宜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一時間楞在這裡,不知如何開口。
“你有喜歡的人了,對嗎?”
江軒話鋒一轉,篤定說道。
舒雲宜面容驀然湧上紅雲,腦海中浮現出一個人影,下意識搖頭。
“沒有啊,我沒有喜歡的。”
“你有,你的眼神騙不了人。”
“我……”
“你還小,也許你自己心理還不確定,你也不需要與我講那人是誰。”
太傅輕聲安撫著躁動的人,細聲說道。
看著他篤定的態度,舒雲宜懊惱地低下頭。
“可我希望,你以後真的喜歡上一個人,我希望是安穩平淡之人。”太傅輕聲說道。
“我老了,護不了你多久了,你父母早逝是我一生的痛,我最大的希望便是你能平安到老,愛你之所愛,做你之所做。”
“我只是希望你一生平安而已。”
一向內斂的人一旦露出一點情緒的波動,濃郁到幾乎要讓人喘不上氣來。
舒雲宜眼眶濕潤。
“這話你也許不愛聽,但我依舊要說。”
太傅面露一點冷色,驅散了之前徐徐暖意。
“他不是良配。”
作者有話要說:加班!!!啊啊啊
第71章 再入江府婚事了
葉景行站在江府門口。
官家要給溫如徐賜婚的消息不脛而走,在京都掀起軒然大波。
溫家的權勢,官家的表態,無邊的富貴,無不讓家中有適齡娘子的人動起了心思。
葉景行同樣知道了這個消息,並同時知道官家賜婚當日,太子入宮面聖的消息。
所以他知道官家賜婚的物件是誰。
舒雲宜,如今已經改名叫江雲宜。
這段賜婚若是被宣揚出去,任誰也挑不出一個錯字。
溫如徐是京都貴公子,背靠溫家,目之所及皆是潑天富貴。
江雲宜是太傅親孫女,江家唯一的後代,太傅權勢滔天,官家親近,最是風頭。
再者,兩人之前的緣分之深,任誰看了不得狹促的笑幾聲,道一聲‘緣分’。
“世子。”葉夜站在他身後,低眉順眼地喊著,“溫夫人和溫如徐去東宮了。”
葉景行眼眸低垂,眉目看不清神色。
“太傅在嗎?”
“在,今日休朝,不曾出門。”
“她呢?”
“一大早去玄明堂了。”
葉景行的身影籠罩在清晨璀璨的日光下,修長挺拔,影子落在江府高高的臺階上,顯得縹緲虛幻。
葉夜擔憂地看著他。
東宮有劍南道的眼線,甚至宮中也有,王爺在世子入京之後一併交給他。
江雲宜被賜婚的消息,沒多久就傳到他耳朵。
當夜,世子沉默了許久。
他摸著手中的竹笛足足摸了一晚上,一宿沒睡,眼眶內佈滿了紅血絲。
來江府,是他的長久沉默後第一個動作。
“叩門。”葉景行抬眉,邁向江府。
葉夜連忙上前敲門。
開門的人是柴叔。
他見到葉景行一點也不意外,眼皮上層層疊疊的皺紋輕輕抬起,只露出一雙渾濁又不失睿智的眼。
“進來吧,郎君在湖心亭等您。”
他開了房門,淡淡說道。
葉景行拱手致謝後隨著小廝上了小船,入了環境清幽的湖心亭。
太傅穿著深藍色長衫,正坐在亭中釣魚。
他輕手輕腳地上了涼亭。
太傅伸手在手邊的位置上拍了拍,示意他坐下。
那位置明顯是早已準備好的,香茗魚竿軟墊一應俱全。
葉景行行禮坐下,也開始甩開魚竿,開始釣魚。
湖面波光粼粼,官家花費大力建造的江府,光是挖開這汪湖泊便花費上萬輛銀子,引了城外寒山上的山泉。
清晨的日光堪堪落在魚竿邊緣,落在兩人腳尖,往前一步便是光芒閃耀。
兩人無言間,太傅的魚竿微微一動。
只見太傅眼疾手快,快速提了起來,很快便見湖面上撲騰著一條大魚。
一旁伺候的僕人連忙上前把魚放進桶裡。
“送去廚房,中午燉魚湯給雲宜喝。”他吩咐著,僕人連忙提著桶下去了。
“雲宜說想吃魚,我想著今日無事便親自釣了一條,運氣倒是不錯。”江軒慢條斯理地繼續甩下魚竿。
葉景行的視線落在自己安靜的魚竿上,沉默不語。
“你今日來便打算一直不說話。”江軒的視線落在他臉上,笑問道。
“我沒有想好要如何開口。”葉景行聲音低啞地開口說道。
“那你今日為何而已。”
“賜婚一事。”
“那你為何不開門見山與我說。”
葉景行再一次沉默。
“因為你知道我其實很滿意這麼婚事。”
葉景行搭在魚竿上的手指一僵,臉上卻依舊平靜無波。
“你也知道我並不喜歡你。”
江軒臉上帶笑,神情卻又格外冰冷。
深重的眼皮半闔在他眼上,不動聲色的眉眼,高高在上又冷漠無情。
這是江軒一直對外的模樣。
覺得他善良溫柔的,從來只有江雲宜一人。
“是,我知道。”葉景行抬眉,認真地看著他,“可我還是想試一試。”
“就像我入京一樣。”
世子入京,是為了劍南道休戰。
雖然過程艱難,但結果卻是喜人的,兩國談判已經開始。
江軒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最後冷冷地移開視線,面朝著寬闊無垠的湖面。
“你男裝靠近雲宜可是一開始便另有所圖。”
江軒冷淡問道。
“有,因為太傅對她格外不同,我想知道是為什麼。”
葉景行誠實說道:“但我知道她的身份與太傅知道的只相差幾天。”
太傅冷笑一聲:“人心不似水,平地起波瀾,你不過是料准了雲宜性子溫柔,不與你計較。”
葉景行沒有反駁。
“哼,這等心性如何值得託付。”
“此事確實是我有錯在先。”葉景行低頭認錯。
江軒靠著籐椅,手指搭在一旁的扶手上,一張臉冷若寒冰。
“雲宜是我唯一的孫女,我年級已大,活不了多久,溫家百年家族,溫如徐是我看著長大的,也算是我弟子,溫夫人性格強勢卻也不是不講理的人。”
他慢條斯理地說著,收斂了臉上的寒氣。
“京都之中能護得了雲宜的,只有溫家。”
葉景行的魚竿動了動,可兩人皆是坐著,誰也沒有動一下。
“可太子危矣。”
葉景行抬眉,平靜說道。
太傅一直低垂的眉眼瞬間露了出來,殺氣在眼底醞釀。
“太傅應該比我清楚,京都三年內必起戰事。”
“遠走京都並不是壞事。”
太傅冷笑:“可那也不是常年戰亂,貧瘠苦困的劍南道。”
“可我護得住她。”葉景行漆黑的眼眸倒影著天光,銳氣幾乎要洶湧而出。
“我不會因為權利家世而束手。”
他堅定又自信地說道。
“我心悅她,便一定會保護好她。”
日光落在他堅毅的眉眼上。
少年世子經歷過戰場,經歷過生死,如今他在京都為一個女子承諾著,依舊是一如既往的堅定。
“求太傅給我一次機會。”
葉景行起身,跪在地上,神情誠懇。
江軒看著他,伸手把已經空了的魚竿慢吞吞地收了起來。
“起來吧,你是世子,我不過是垂垂老矣的祖父,當不起這一跪。”
葉景行心中一涼。
太傅的態度他早已知曉,可如今親眼所見卻還是泛上一陣悲涼。
江軒見他不動,無奈長歎一口氣。
“雲宜還小,此事我打算等她及笄後再說。”
他伸手扶起葉景行,冰冷又隨意地開口說著。
“我等會便進宮面聖,世子也當今日不曾來過。”
葉景行看著他。
漆黑的眼眸倒映著衰老年邁的太傅。
“我不知你是不是一時歡愉,可我不能用我的孫女打賭。”
他接過柴叔遞來的披風,面色冷淡。
“送客。”
葉景行看著慢慢走遠的人,一直懸掛的心這才松了下來。
他從沒指望憑藉今天一番話,可以讓太傅接受他。
葉夜被攔在涼亭外,一見世子出來就迎了上去,可一看到世子沉重的臉色,又不知如何開口。
“回去吧。”葉景行握著手中的竹笛,淡淡說道。
葉夜哎了幾聲,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世子。”紅袖從拐彎口轉了出來,見到兩人,連忙行禮。
“怎麼就你一個人,三娘子呢?”葉夜好奇問道。
紅袖歎氣:“早就回來了,說是改了藥方要給太傅看看,現在不知跑哪裡去了。”
“什麼時候回來的。”
葉景行突然問道。
“一炷香之前吧。”紅袖估摸著。
葉夜哦了一聲,見世子又不說話,只好開口說道:“那趕緊去找吧,江府這麼大,可別迷路了。”
紅袖連連點頭後退下。
一直沉默的葉景行的視線落在湖心亭上。
湖心亭背靠假山,兩面靠湖,視野開闊,地勢幽靜。
“走嗎?”葉夜低聲問道。
“走。”
他收回視線,面無異色地離開江府。
“賜婚取消了。”溫如徐正準備離開東宮的時候,一個小黃門匆匆而來。
太子抬頭無奈說道:“太傅親自去說的。”
溫如徐心底松了一口氣,但是很快又浮現出一股難言之色。
原來她是真的不願意。
這個事實突然變得清晰而明亮,就像一個巴掌重重打在他臉上。
“雖然不是我親自去說,但你的目的也達到了。”太子笑說道。
溫如徐搖了搖頭,低聲說道。
“只要太傅還在,我和她便永無可能,姐姐已經加入東宮,我的婚事如何能高攀上江家。”
“我不過是想試試。”太子訕訕說道。
“只怕官家已是心中不悅。”溫如徐簡單又犀利地說道。
太子臉色笑容一淡,眼中已經落下一絲陰霾。
溫如徐見狀,只是低頭不語。
太子的處境,入了局才會知道到底有多難。
官家越老越強勢,幾乎要到了要斬斷太子羽翼的地步。
“第一批草藥追查到了嗎?”沉默間,太子冷硬問道。
溫如徐搖了搖頭。
“那就不用查了。”
他驚訝地看著他。
“能把我逼到這個地步,不得不咽下全部的人,想必早已收拾乾淨尾巴了。”太子淡淡說道。
“去見你姐姐和母親吧,你姐姐念你許久了。”
太子一提起太子妃,神情倏地溫柔了下來。
溫如徐行禮退下,只是剛走到門口,就見有人匆匆而來。
“殿下,官家宣了江雲宜入宮。”
小黃門跪在門口,低聲說道。
第72章 宮中波瀾接連喜
這不是江雲宜第一次入宮。
她曾被溫夫人帶著參加過皇后的折花宴,去過東宮的綺桂殿,也賞過御花園的花。
但那只是偌大的皇宮中的冰山一角。
今日要去的禦書房便是她從未去過的地方。
江雲宜坐在軟轎上,看著一閃而過的景色,井然有序的黑衣衛,還有匆匆而去的侍女黃門。
明明人數眾多,卻森然肅穆。
人人都像是端莊肅穆的泥塑,面無表情,小心翼翼,毫無生機。
江雲宜害怕得收回視線,捏著手帕,感受著不知何時能停下來的顛簸。
官家找她做什麼?
因為賜婚的事情嗎?
還是因為之前給祖父寫信求情的事情?
還是因為葉景行?
她惴惴不安地看著轎子停下,嗓音尖細的小黃門笑眯眯地說道:“三娘子這邊請。”
禦書房金碧輝煌,高大壯觀,琉璃瓦片在日光下閃著耀眼的光澤。
“三娘子,您終於來了,這邊請。”
有過一面之緣的章力士一見她就笑著眼睛彎彎,殷勤地上前扶著人。
“力士知道我祖父去哪了嗎?”江雲宜怯生生的問著。白嫩的臉頰惴惴不安。
章力士笑容滿滿:“去辦事了,很快便回來,三娘子莫怕,官家是最和善的人了。”
江雲宜柔柔地笑了笑,低著頭不說話。
“奴才就送三娘到這了。”章力士站在臺階下,恭恭敬敬地說著。
江雲宜眨眨眼,抬頭去看牌匾上游龍走蛇的字,氣勢磅礴,和江府牌匾是同一個人寫的。
江府二字原來是官家寫的。
“三娘子,別讓官家久等了。”章力士催促道。
她深吸一口氣,重新露出一點怯懦之色。
沉重的大門被輕輕推開,一點光亮照射進來,清幽獨特的香味在鼻尖蔓延。
甯康帝坐在上首,銳利且深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江雲宜。”
他高高在上,可依舊面色含笑。
“坐吧。”
江雲宜低眉順眼地坐了下來。
“我聽老師說,你不願意和溫家聯姻。”
官家聲音明明還算溫和,江雲宜卻是倏地一抖。
她對官家的印象在於那日入城時,那個淺淡薄涼的一笑。
笑容裡包裹著是毫無感情的銳利,讓人心驚膽戰。
江雲宜不知道太傅是如何開口婉拒這門婚事,一時間僵在原處,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喜歡。”
最後,她被官家的視線逼迫著,只是實話實話道。
“不喜歡什麼?溫家你也不喜歡?朕可是聽說溫如徐與你青梅竹馬。”
江雲宜嘟了嘟嘴,不高興地說道:“就是不喜歡。”
小女兒嬌態,帶出一絲天真固執。
官家嘴角含笑,可目光深邃地落在她身上,刀割劍剮,刺得人生疼。
江雲宜卻好似絲毫沒有受影響,依舊是低著頭,手指繞著手帕,漫不經心,沒心沒肺的樣子。
“太傅也說你小兒心性,定不下來,想等你及笄之後再說。”
官家笑了起來,和藹說道。
“聽說你與劍南王世子關係不錯。”
江雲宜剛剛松了一口氣,瞬間提了起來。
“沒有啊,也就之前洪水的時候認識地,看上去怪凶的。”她嬌嬌地抱怨著。
“之前不認識啊。”官家意味深長地問道,“我怎麼聽說……”
江雲宜懵懂的抬頭,淺色的眼珠閃現著天真無辜:“聽說什麼?”
甯康帝看著她一點也不躲閃的目光,挑了挑眉:“沒什麼,大概都是無稽之談。”
江雲宜抬眉笑,眉宇嬌憨溫和,不諳世事的天真模樣。
“之前洪水還多虧了你,這才沒讓瘟疫橫行。”官家慢條斯理地說著,“年紀輕輕,醫術了得。”
江雲宜得意地皺了皺鼻子。
“不過你是太傅唯一的獨孫,行為做事也要為太傅考慮一下。”
官家規勸著。
江雲宜隨意地點點頭。
“說起來,你怎麼會認識龔珍?”他狀似無意地問著,“還要因為此人勞煩老師。”
“龔珍是修水壩的那位嗎。”江雲宜歪著頭,不解地說道,“我不認識啊。”
“他是我的病人啊,我只是順嘴和祖父講了一下,因為他順手用泥沙就搭出了屋子,好厲害。”
她眼睛亮晶晶的,興奮地說著。
“是嗎,這麼厲害的嗎。”
“是啊。”
一人深沉,一人天真,兩人四目相對皆是滿臉笑意。
“是個乖孩子。”官家收回視線,淡淡地揮了揮手,“回去吧。”
江雲宜起身行禮退下。
直到出了門,迎著熱烈的日光,她才發現自己背後濕了一片,眼睛酸澀得厲害。
“三娘子這邊請,奴才親自送您出去。”
章力士殷勤地上前把人扶上轎子。
“這是什麼?”江雲宜眨眨眼,看著身後跟著的一群人,尤其是臨頭的那人,面皮白皙,莫名覺得眼熟。
“這是官家給三娘子的賞賜呢。”章力士指著身後的數十個人,笑說道。
“官家仁厚,三娘子又是太傅獨孫,自然是要給您天大的體面。”
江雲宜收回視線,哦了一聲,臨走前,再看了一眼禦書房的大門。
大門緊閉,連日光都只能落在門口的臺階的三寸之地。
皇宮實在太陰冷了。
江雲宜想著。
轎子親自送到門口,章力士又殷勤的人扶上車。
江雲宜一掀開簾子,立馬放了下來,也阻了章力士的動作:。
我想回玄明堂,力士可以幫忙把我的東西送回江府嗎?”
她軟軟地問著。
力士連忙說道:“自然可以,這是奴才應該做的,娘子上馬車吧。”
舒雲宜依舊拽著簾子不鬆手,白嫩手指掐得緊緊的。
她臉色漲得通紅,尷尬又細聲說道:“我,我第一次見聖人,有點腿軟,力士先去吧,我自己緩一會。”
章力士一愣,立馬退後一步,上道地說道:“自然可以,那奴才就先行送賞賜去江府。”
江雲宜小雞嘬米一眼點頭。
等人走遠了,江雲宜這才掀開簾子,小心翼翼地挪了進來。
“你怎麼又偷摸摸上別人的馬車!”她坐在車門口,壓低嗓音質問道。
就見江家的馬車的角落裡,正坐著一人,正是葉景行。
葉景行長腿蜷縮著,有些無辜地說道:“聽說官家找你,所以特意來接你。”
“我又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現,只好借著你馬車的殼了。”
江雲宜板著小臉,嚴肅說道:“接我做什麼!萬一被發現了,不是連累我了嗎?”
態度非常冷酷無情。
官家前腳還在提他,後腳兩人就見面了,那不是妥妥的欺君之罪。
“哦,我是來帶給你一個好消息的,不過你既然不高興,那我就不說了。”葉景行聳聳肩,無所謂地說道。
江雲宜面無表情,但眼珠子一轉,耳朵不由動了動。
“不說就不說,好消息我遲早會知道的。”
她無所謂地說著,要不是一開始沒克制住耳朵,只怕真的能糊弄住人。
葉景行煞有其事地點點頭。
“你說得對。”
他認真得附和著。
江雲宜一口氣吊著,差點沒緩過來,不高興地背對著他坐著。
“就是大騙子!”
她理直氣壯地喊著,隔著門簾對車夫大聲說道:“回玄明堂。”
馬車晃晃悠悠,日光籠著馬車,烘出暖洋洋的氣氛。
禦書房那一番對話,消耗了太多精力,她背後的衣襟早已濕了一大片,緊繃的那根弦順著悠悠的馬車逐漸送了下來。
日光悠悠,莫名的寧靜閒適,她的眼皮不受控制地眯上。
葉景行先是看著她的腦袋一點一點的,最後又看著背影一點又一點地倒下來,最後沖著他倒下來。
他無奈,伸手把失控倒下地人抱在懷裡,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軟塌上。
江雲宜睡得深,纖長濃密的睫毛一顫一顫的。
葉景行盯著她熟睡的臉,一派天真。
“小刺蝟。”
他蜻蜓點水一般,點了點她的鼻子,稍縱即逝,連江雲宜還沒反應過來,便收了手,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樣。
江雲宜再一次醒來,只覺得迷糊,一睜眼便是烏黑色的車頂,還愣愣地眨眨眼。
“起來吧。”
葉景行人高腿長,這輛馬車又是娘子馬車,小巧秀氣,他靠在車壁上,啞著嗓子,懶洋洋地問著。
江雲宜瞳孔倏地睜大,扭頭看著一旁的人,記憶回籠。
“你錯過了太傅的魚湯。”葉景行曲起腿來,懶懶散散地說道。
江雲宜側首看著他,眼眸含著微光,好似一塊璞玉終於露出一點細潤的光澤。
“怎麼了?”葉景行低眉問道。
俊秀的眉眼,含笑的眼眸,眼眸流轉,神采飛揚。
“怪不得你女裝騙我!”江雲宜嘟囔著,“怪好看的。”
最後四字,她含在嘴裡,在舌尖反復滾了幾遍,最後只露出一點氣音。
“什麼?”葉景行側首問道。
“沒什麼!騙子!”
江雲宜噌的一下起身,也不知為何臉上蘊了一絲怒氣,怒氣衝衝地下了馬車。
葉景行沒明白她為何突然生氣。
江雲宜一下馬車就愣在遠處。
玄明堂門口多了好多胡人!
正在和胡人手舞足蹈說話的玄子苓一出門看到她,立馬洋溢著熱情的笑來。
“你什麼時候找人買的香料啊,好多沒見過的呢,做你的草藥胭脂水粉定是極好的。”
江雲宜下意識扭頭看了眼施施然下馬車的人。
葉景行靠在馬車邊上,矜持地笑了笑。
“不忙著謝。”
他手指上的竹笛幾乎要轉出花來。
“還有,之前學堂不是招人,但一直沒有人來,前幾天突然來了好多人,送了自家小孩來,男的女的都有呢。”
玄子苓撥著算盤,機智地說道:“他們還帶了束脩。”
束脩,那可是打算正兒八經的學。
江雲宜瞬間亮了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改名叫江雲宜了!
第73章 及笄大禮笛意生
“為了這些香料,我可是找了很久,三個月前就已經準備了。”
葉夜坐在後院裡,面前放著一摞草藥,仔細看去應該是沒收拾幾根,草藥尖都還冒著。
他邊說邊比劃著,抓起茶杯就往嘴邊倒。
一旁幾個小的格外給面子,連連發出驚歎聲。
玄子苓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手腳麻利地手中的草藥掐尖去絲,拾掇得乾乾淨淨。
“還有隔壁學堂裡的小孩也是我親自去勸說的,都是篩選過的,還算好苗子。”
葉夜不要臉的自我褒獎著,一臉得意。
“好厲害啊。”
陳黃給面子地拍了拍手。
“你們也該去讀書了。”玄子苓掃了眼天色,無情地把人趕走。
陳黃戀戀不捨地放下藥簍,帶著幾個小的,腳步沉重地朝著學堂走去。
“這事是世子叫你辦的?”玄子苓等人走遠了,這才平靜問道。
“是啊。”葉夜大咧咧地說道。
“世子對我家三娘子好端端這麼好,做什麼?”他一臉警惕。
葉夜大笑:“當然是喜……望我們可以成為好朋友啊。”
他臉上笑容倏地一斂,認真又嚴肅地說道。
玄子苓觸不及防,愣在原處。
“這,也不必吧。”他揪著一根草藥,慢吞吞地說著。
“當然要,為了你,我可以做很多事情。”
葉夜神情頗為深情,五大三粗的體魄深深扭捏成嬌羞的模樣。
玄子苓瞪大雙眼,活像見了鬼。
江雲宜站在假山後,一臉無語地說道:“葉夜這張嘴當真是不靠譜。”
葉景行冷淡地掃過涼亭,真巧是心虛的葉夜打了個正著。
“是要好好教訓一下了。”
他冷淡地收回視線。
“你前天說的好事就是這個?”江雲宜歪頭問道。
葉景行朝著院子外面走去,江雲宜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眼珠子一轉。
“這事我什麼時候跟你講過來著。”她扯了一根柳枝,虛虛地點著他背後,搖頭換腦地說著,
“你說要給我八個人跟著我學醫,我說希望你幫我找點便宜的異域香料。”
“對吧。”她柳枝點著葉景行的耳朵,狡黠地問道。
葉景行不自在地微微偏開腦袋,點點頭。
“最近這麼多事事情,我以為你忘記了呢。”
她眨眨眼,盯著他的側臉,笑眯眯地問道。
葉景行停在原處,扭頭,抓住那根搗亂的柳樹,神情無奈。
“香料的事情,我們之前既然做了交易,不論如何,我總是要履行的,而且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買賣,哪會這麼容易忘記。”
“至於學堂,你的提議不壞,大災過後,多得是活不下去的幼童,既然有能力幫一下為何要見死不救。”
江雲宜抬頭看著他。
逆光處的人只能看到模糊的輪廓。
她也不知從哪來冒出一點失落之情,懨懨地抽回柳枝,手指卷著細嫩的柳條。
“不論如何,還是謝謝你了。”
葉景行低頭注視著她,最後只是淡淡移開視線。
“走吧,江府已經派人來三次了。”
江雲宜心不在焉地跟在他後面走著。
“祖父動靜也鬧得太大了。”她歎氣。
“太傅找了你十幾年,又恰巧碰上你及笄,自然是想要大肆操辦。”
葉景行淡淡說道:“而且那日你要寫進江家族譜,官家也不會讓此事悄無聲息地過去。”
江雲宜只是歎氣。
“去吧。”兩人一出門,就看到柴叔站在門口等著。
他一見到江雲宜就滿臉含笑:“及笄的簪子到了,太傅想讓你親去去挑。”
“好啊。”江雲宜笑眯眯地說著。
她被扶上馬車的時候,扭頭看了一眼葉景行。
葉景行站在臺階上,接觸到她的視線,淺淺一笑。
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三娘子。”柴叔見她不動,疑惑地喊了一句。
江雲宜張了張卻沒說話,最後只是懊惱地鑽進馬車。
柴叔帶人走遠,車簾微微晃動,日光下金絲暗紋若隱若現,隱約可見車內之人雪白的側臉。
她似乎有些失落。
“世子。”葉夜貼著門框,低眉順眼地喊道,“王爺來信了。”
葉景行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又恢復了往日裡冷靜慵懶的模樣,面無表情地朝著馬棚走去。
“舌頭要是不要,就割了。”
經過葉夜的時候,葉景行冷淡說道。
葉夜嚇得捂著嘴,一臉驚恐。
“三娘子的禮物準備好了嗎?”
上馬前,他低眸問道。
葉夜緊閉著嘴,連連點頭。
江雲宜的及笄大禮一開始就註定是熱熱鬧鬧的。
官家親自觀禮,長公主作為長輩為她正賓,進入大廳觀宴的都是世家大族的主事人,便是當年太子及冠都沒這等威風。
這場大禮註定轟轟烈烈,在喧鬧中開始,在讚歎中結束。
江雲宜一大早就被拉起來,遠遠就能聽到喧鬧之聲,京都中能叫得出名字的人今日齊聚江府。
她全程迷迷糊糊地跟著眾人走著,行禮,跪拜,最後來到江府主屋大堂上。
能進這個大堂的只有二三十人,個個都是面帶笑意,一臉和善。
葉景行坐在太子手邊,穿著劍南道世子的官服,修身如玉,在眾多人面前格外耀眼。
江雲宜的視線在他身上一閃而過,在大堂內縈繞著的各種氣味中,那股熟悉的神秘的味道不期而至。
意外讓江雲宜不安的心冷靜下來。
太傅今日穿了一聲大紅色的衣裳,臉上的笑意遮都遮不住。
江雲宜被長公主引導著跪在席面上,有司奉上羅帕和發笄,長公主親自為她梳發。
屋內靜悄悄的,唯有司儀的唱和聲。
“這是官家賞賜的牡丹繡珠玲瓏裙。”
長公主捧著那件大紅色衣裙,在眾人面前展示著,隨後遞到司儀手中:“送三娘去內院換衣。”
禮服格外華麗,江雲宜穿了許久,但大廳內眾人臉上沒有露出一點不耐煩之色。
“恭喜太傅。”
“官家仁厚。”
眾人的祝賀聲此起彼伏地響起。
葉景行手邊放著一個紅色禮盒,手指隨意地搭著,低眉垂眸,不言不語。
“來了!”
贊者看向門口,大聲喊道。
葉景行抬眉看去,倏地一愣。
迎面而來的人蟬鬢攏雲,蛾眉掃月,大紅色衣裙落在地上搖曳而來,娉婷嫵媚中,又帶著一團書卷秀氣,國色天香,斌斌儒雅。
大堂眾人大都是第一次見江雲宜,不由都愣在原處。
“榮曜秋菊,華茂春松,果真擔得起雲宜二字。”
長公主回神,笑著上前把人牽進屋。
及笄之禮極為複雜,三拜三加皆是長而複雜的過程。
她一開始還有些興奮,到了後面完全是一臉麻木,直到最後她做到太傅身邊。
“好孩子。”太傅握著她的手,把早已準備好的禮物遞到她手中,“你原先上頭還有兩個表兄弟,但不幸早逝,所以你依舊行三,不必擔心。”
“雲宜是個好名字,便也不改了。”
江軒解釋著,又從柴叔手中接過一塊玉佩。
“我親自為你雕刻的玉佩,竹節白脂玉。”
“望你以後隨心所欲,不受束縛。”
江雲宜握著玉佩,驀地笑了笑,堅定地點點頭。
“這是朕給你的如意對鐲,望你事事如意,凡事順心。”
章力士捧著碟子上前。
江雲宜起身行禮。
餘下的人也都有條不紊地上前祝賀著,沒一會兒,她手邊就堆滿了東西,幾個丫鬟懷中也都抱不下了。
江雲宜一開始還是興致勃勃地驚歎著貴重的禮物,可到了最後也只是麻木的點點頭。
唯有在葉景行來的時候,認真打開看了一眼。
是蘭花紫玉簪。
華貴但也普通。
她一時間說不上是不是有點失落。
“開宴吧,三娘子也累了。”官家見東西都送往了,這才慢條斯理地開口說道。
直到華燈初上,江家才逐漸平息了熱鬧。
江雲宜腳步沉重的回了自己的院子。
紅袖帶著人把今日收到的禮物統統鎖進內庫裡。
“明日再整理吧。”江雲宜扭著脖子,坐在椅子上說道,“這怎麼還有一個,放起來吧。”
紅袖一愣:“沒了啊,都放起來了啊。”
她伸手要去拿禮盒。
江雲宜突然聞到了那股奇特清新的味道。
她搶先一步,摸著桌子上鮮紅的盒子,下意識地打開盒子。
一杆青翠欲滴的竹笛躺在紅色的絨布上。
第74章 太子送人醋意來
“這是誰家送的,倒是別致。”紅袖打量著竹笛,“沒有名牌。”
江雲宜捏著那根精雕細琢的竹笛,竹身青翠欲滴,光滑平整,入手的是沁涼的觸感。
是個簡簡單單但又雕刻精美的竹笛。
她握在手中把玩著,修長纖細,燭光下閃著翠綠色的光澤。
“好看嗎?”她高興地問道。
紅袖點頭:“好看。”
她又不說話了,捧著竹笛直笑。
“好看是好看,可天色也不早了,三娘今日起得這般早,還是早些休息吧。”
紅袖挑了挑燈芯,燈芯閃過一絲火花,瞬間又亮了起來。
江雲宜眼睛卻是亮晶晶的:“好可惜,我不會吹笛。”
紅袖聽著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滿臉笑意,遮都遮不住。
“喜歡可以改日讓人教一下啊,我看送笛子的人就不錯。”紅袖放下帷帳的時候,打趣著。
江雲宜紅了臉,用被子蓋住腦袋。
“我睡啦!”
一大早太傅也沒有把人拉起來一起吃早飯,自己吃了早飯便去上朝了。
江雲宜一覺睡到日上三竿,這才迷迷瞪瞪地睜開眼。
“紅袖。”她掀開簾子,軟軟地喊了一聲。
門口的紅袖立馬哎了一聲,推門而入。
“三娘,可是要起了。”紅袖繞過屏風,挽起帷帳,輕聲問道。
“什麼時辰了。”她坐在床上愣愣地問著。
“巳時一刻了。”紅袖把人扶到梳粧檯上。
江雲宜震驚:“這麼晚了,祖父呢?”
“上朝還未回來,三娘今日還去玄明堂嗎?”
紅袖動作利索地梳好頭髮,目光落在面前一整排滿當當的發簪上。
“娘子想要帶那個。”
及笄後,女子對發簪的要求就少了許多,除了龍鳳之類不可佩戴,其他的只要有都是能帶。更別說昨日,三娘子及笄後收的發簪數不盡數。
“就這個吧。”江雲宜捧著盒子挑了許久,這才拿出一根蘭花紫玉簪。
“世子送的,倒也清雅素錦。”紅袖接過去,正準備帶上。
“等等!”江雲宜突然伸手把簪子拿回來,往首飾匣中塞到裡面去,“這個吧。”
她又胡亂摸了一支並葉白桃福祿白玉簪,看也不看就往紅袖手中塞進去:“就這個了。”
紅袖只是笑著接過去,沒有多話:“富貴雅致,也好得很。”
江雲宜隨意地點點頭:“等會備車去玄明堂,中午不回來吃飯了。
”
她收拾乾淨後很快就上了馬車。
“三娘這般急匆匆去哪?”柴叔送她出門的時候,好奇地問著。
“去玄明堂。”紅袖低眉順眼地說著。
“是嗎。”柴叔狐疑著。
去玄明堂不過是稀疏平常的事情,也沒聽說玄明堂最後有何大事,三娘子為何這般急不可耐的樣子。
“紅袖。”江雲宜的腦袋從馬車內探出,眨巴眨巴眼,無辜說道,“還不走嗎?”
“走吧走吧。”柴叔揮揮手。
明明是一段不長的路,可今日卻是坐了一炷香的時間還只走了一半。
“怎麼了?”馬車又停下來的時候,她忍不住探頭問道。
“這麼熱鬧啊。”
她看著兩旁摩肩擦踵的商販,好奇地問著。
“今日是暮夏,夏天就只剩下一個尾巴了,按照慣例都要開集市,晚上還有夜市。”
車夫甩著鞭子,馬車重新動了起來。
馬車走走停停,終於到了玄明堂。
玄明堂門口圍滿了人,張嬸站在門口吆喝著。
“好像是三娘的胭脂水粉。”紅袖掃了一眼,“從後門進嗎?這裡太多人了。”
江雲宜點點頭。
“三娘好像不太高興。”紅袖敏銳地問道。
“又不是沖著我的東西來的。”她摸了摸自己的簪子。
紅袖笑道:“為何不是因為娘子的東西好才來的,娘子不必妄自菲薄。”
江雲宜悶悶地不說話。
玄明堂一如既往地安靜,後門靠著無人地小巷,那片小巷也因為是玄明堂的,暫時無人居住。
樹蔭婆娑,安寧隨和。
江雲宜下馬車的時候,意外發現門口還停著一輛青布馬車。
車夫一見人來人了,就眯著一雙眼打量著人。
視線格外令人不舒服。
江府的下人擋在江雲宜邊上,瞪了他一眼。
江雲宜帶著紅袖踏入玄明堂的時候,意外發現葉夜正帶著一個女人躡手躡腳地朝著他們走來。
葉夜一見她就愣在原處。
她身後的女人腰肢纖細,面容嬌豔,走起路來一扭一扭的。
“這位可是三娘子。”她一見江雲宜就嬌滴滴地笑了起來。
江雲宜站在遊廊下,臉上的笑意全都收斂起來,只剩下冷漠之色,目光落在葉夜身上。
“你是誰?”她冷淡地問著。
葉夜連忙說道:“走錯地方了,我正準備把人帶走呢。”
“呦,葉統領好生無情呢。”那女子軟若水蛇的推開他,眼波流轉,媚態橫生,“奴家叫青青,今日是來尋世子的。”
她盈盈走到江雲宜面前,捂著唇嬌滴滴地說道。
“都是三娘子是京都難得的絕色,今日一見,果真如此,怪不得我家世子看不上我。”
紅袖冷笑,站在江雲宜面前:“什麼么蛾子整日撲騰,也不看看自己的模樣,還不把人送走。”
江家帶來的下人立馬上前要去扭著人。
青青後退一步,紅了眼睛看著江雲宜:“三娘子好生得凶,我可是太子送給世子的,以後說不得要做姐妹的。”
她雙目含淚,委屈可憐地看著江雲宜。
江雲宜淺色的眼眸收著光,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胡言亂語,給我打出去。”紅袖臉色一變,大聲呵斥道。
江家的僕人上前要把人拉出去。
門口一直坐著的人猥瑣男人也借機沖了出來。
兩人一言不合就動起手來。
這裡靠近學堂,沒一會就有人探頭看了過來。
“姐姐不要生氣,是青青不會說話。”
青青眼含熱淚,委屈說道。
“葉統領!”
紅袖眼含怒氣地看著葉夜,葉夜一個激靈,連忙上前把人拉住。
“我立馬就帶走,立馬就帶走。”他動作強硬,鉗住她的手臂就往外面走。
青青拉住欄杆,期期艾艾地說道。
“我只是來找世子的,不想與三娘子起衝突,她是太傅的掌上明珠,而我不過是湖中浮萍,不會與三娘子爭的。”
葉夜也有些不耐煩,拉著人的胳膊一直往外走,絲毫沒有憐香惜玉之色。
“世子叫你在驛館呆著,你就好好帶著,別給我搞這些有的沒的。”
青青疼得直掉眼淚,可憐兮兮地看著江雲宜:“三娘子,你要相信我啊,我不是來找您麻煩的。”
江雲宜冷淡地看著她,平靜說道:“我和你素不相識,何來找我麻煩一說。”
“不過玄明堂外人不能進入,你若是無事還請早已離開。”
她抬腳,向著學堂走去。
紅袖臨走前瞪了葉夜一眼,連忙跟了過去。
“帶下去。”
江雲宜的腳步還未邁出的拱門處,身後傳來一個冰冷的身影。
“是世子。”紅袖扭頭,壓低著嗓子雀躍說道。
“關我什麼事。”她眼角餘光看到有人修生而立站在門口,卻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葉夜頭皮發麻,把青青的手連抓帶扒拉地扯下,把人鉗制著,直接提了出去。
“下次再看不住……”葉景行漆黑的眼珠落在葉夜身上。
葉夜一個激靈,眼尖,看人還要說話,一把捂住她的最,幾乎是把人挾著出去的。
葉景行站在廊簷的臺階下,目光流連在江雲宜離去的方向。
“啊,你在這裡正好。”拐彎處,玄子苓捧著一大堆書從學院方向跑來。
“幫我送給雲宜一下,張嬸說前面買水粉胭脂的人太多了,我要趕著去招呼一下。”
他把東西往葉景行身上隨意一塞,腳不沾地地直接走了。
葉景行在日光下捧著那堆書站了良久,終於朝著內院走去。
“你來做什麼?不去陪你的青青嗎?”江雲宜抬眉,冷淡說道。
他把手中的書放在石桌上:“玄子苓叫我交給你的。”
“哦,謝謝。”江雲宜冷淡謝著,臉上大寫地‘送客’。
“太子送的人,我總不能推脫。”
江雲宜冷笑一聲。
“她還有用。”
江雲宜這才抬眉,仔細打量著面前無奈的人。
葉景行無辜地和她對視著。
她的視線在他身上打了個一個轉。
“你,給我吹個笛子。”
她指著腰間的竹笛,抬著下巴說道。
葉景行的手搭在笛子上。
“不然我就不理你了!”她張牙舞爪地嚇唬著。
“我自然可以吹,只是吹了只怕你越發不理我了。”葉景行的竹笛落在手心,笑眯眯地說著。
“你吹。”
她不為所動,堅持說道。
那竿青色的竹笛搭著修長的指尖,說不出的清雅俊秀。
舒雲宜托著下巴狡黠地看著他。
秀色可餐,誠不欺我。
葉夜的腳步突然頓在遠處,痛苦地捂著耳朵蹲了下來。
那縷咿呀嘈雜之聲,堪稱魔音入耳,能把人吹得三魂出竅,七魄離體。
世子怎麼在吹笛!
是誰開了這個神通。
葉夜滿臉猙獰地想著。
廳內突然想起一陣爆笑聲。
江雲宜捂著肚子蹲在地上。
“太,太難,聽了吧!哈哈哈,你也有今天,哈哈哈。”
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指著他直哆嗦。
葉景行收了笛子,一臉無奈地看著她。
“消氣了嗎?”
他伸手落在她面前,滿含笑意地說道。
江雲宜看著面前修長白淨的手,楞楞地止住笑。
“起來嗎?”
頭頂上傳來一個溫和深沉的聲音。
江雲宜莫名多了些變扭,自己把手搭在石凳上,摸了摸眼角的眼淚。
“出氣了。”她咳嗦一聲坐在椅子上,假裝認真地翻開那些書。
“那晚上可以一起去逛夜市嗎?”
葉景行坐在她對面,手指搭在竹笛上,漫不經心地問道。
作者有話要說:這個綠茶炮灰,大家看的有拳頭硬了嗎!!
第75章 夜市花燈多情意
夜市千燈照碧雲,高樓紅袖客紛紛。
京都的夜市一向市列珠璣,戶盈羅綺,人聲鼎沸,各家郎君娘子都攜手相伴出門遊玩。
江雲宜只帶了紅袖一人出門。
葉景行換了身深藍色衣服,笑臉盈盈地站在門口接她。
大樹上高高懸掛著燈籠,昏黃的燭光落在他的發梢眼尾,暈開銳利的眉眼,冷寂的夜晚瞬間有了絲溫度。
江雲宜站在門檻後看了一眼,耳朵不由一動,冒出一點血意。
“給你的。”
葉景行從身後掏出一個花燈,是一個小刺蝟花燈,手掌大小,掛在竹竿上,在夜風中一晃一晃的。
江雲宜接了過來,眨眨眼:“不會也是你做的吧。”
他咳嗽一聲,無奈說道:“我只會做笛子。”
江雲宜煞有其事地點點頭,意有所指:“也就只會做了。”
葉景行無辜地看著她。
“走吧。”江雲宜拎著小花燈一馬當先地走著。
夜市人來人往,各類攤販吆喝聲此起彼伏。
“這次的夜市好熱鬧啊。”她捧著一碗涼糕,用竹簽子插著吃。
“說是今日有煙花團來表演。”紅袖耳尖,早早就聽到別人的議論聲。
江雲宜眼睛一亮。
“煙花團嗎?”她踮起腳尖張望著,“在哪放?我要去占位子。”
“不急,我已經在富貴樓定了位置。”葉景行慢條斯理地說著,他身後跟著的葉夜已經掛滿了大包小包的東西。
“那邊是在猜燈謎嗎?”江雲宜走到一半突然抬起頭來,看著頭頂那盞巨大的花燈。
是走馬觀花燈。
燈身巨大,被竹編分為十二格,每個格子都是不同的圖案。
燈籠內部是一層套著一層,共三層, 第二層則是姿態各異地人,裡面那層則是四個的四季圖。
花燈中被能人做出旋轉的託盤,導致燈身在緩慢的旋轉著。
每個人從不同的角度看去,每次都能看到不一樣的景色。
“好漂亮。”江雲宜感歎著。
擂臺上想起了敲鑼打鼓之聲,不少人沖著那裡湧了過去。
“這應該是這次夜市最大的花燈了。”她拉著葉景行的袖子,往人最多的地方擠過去。
“我們去湊個熱鬧。”她眼睛亮晶晶的,帶著高個子的葉景行,很快就擠到最前面了。
臺上的中年男子,文縐縐地說著話,大體就是猜燈謎贏花燈,猜對五十道,便可帶走今日最大的走馬觀花燈。
“你想要那個嗎?”葉景行的聲音自她頭頂上傳來。
江雲宜抬頭看去。
這一看越發覺得這盞燈做工更加精緻,花紋圖案皆是上乘,精巧縝密之處處處都是驚喜。
“不想要。”
她搖了搖頭。
“你不喜歡?”葉景行挑眉問道。
江雲宜收回視線,在擂臺上一溜的各異花燈上掃視著。
“喜歡啊,但是喜歡卻不心動。”她眼睛盯在其中一個花燈山,突然跳了起來,“我要那個!”
葉景行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一個迎風而動的小狐狸花燈晃晃悠悠地出現在夜風中。
小狐狸憨態可掬,蹲坐在石頭上,蓬鬆地尾巴豎在身後,雙手抱著一根青翠的竹子,狐狸眼微微眯起。
“我要它。”
江雲宜笑眯眯地指著那盞花燈。
她滿眼都是笑意,璀璨的光落在眼中,笑容越發燦爛。
葉景行一眼就看穿她的小九九,眉眼一彎,笑而不語。
“幹嘛!”被這樣別有深意的目光注視著,舒雲宜臉色逐漸漲紅,凶巴巴地瞪著他。
“輪到你的小狐狸了。”葉景行抬頭,輕而慵懶地說著。
只見擂主提著那個狐狸燈籠,在眾人面前轉了一圈。
“燈籠用了絨皮,和匠人秘訣,質感極佳,屬於上等手藝,需要答對我們三道題。”
說話間,三個小娘子捧著三個紅對聯出現在眾人面前。
江雲宜頓時緊張地看著檯子。
第一個小娘子張開手中的紅色卷軸。
“烏鳶爭食雀爭窠,獨立池邊風雪多。盡日踏冰翹一足,不鳴不動意如何”
舒雲宜的視線一閃而過,連連舉手跳起來,壓住了其他幾位要說話的讀書人。
“我我我。”
擂主看有小娘子這麼捧場,連忙點了人起來。
“有請小娘子回答。”
“是鶴!”
她斬釘截鐵地說著。
“小娘子好文采,正是鶴。”擂主捏著鬍子誇讚著。
江雲宜得意地睨了葉景行一眼。
葉景行笑看著她,態度閒適,神情溫和。
第二聯的橫幅很快就出現在眾人眼前。
“千形萬象竟還空,映水藏山片複重。無限旱苗枯欲盡,悠悠閑處作奇峰。”
江雲宜皺著眉念了一會。
這個顯然比之前的要難許多,在場不少人都陷入沉吟。
葉景行抱胸看著她,江雲宜眉間皺得越發緊了。
“是不是雲啊。”
江雲宜嘟囔著:“應該是雲。”
她一邊說一邊舉起手來。
擂主一看還是她,便又說道:“請講。”
“是不是雲。”
她眼角瞄了眼葉景行,見他老神在在的樣子,猶猶豫豫地說道。
“小娘子好學問!”擂主安撫著,大聲笑道,“老夫走南闖北,此題難倒不少人,小娘子算是回答快的了。”
他安慰著,一臉贊許。
江雲宜忍不住露出笑來,臉上越發興奮。
“就差一題了。”她扯著葉景行的袖子,躍躍欲試。
葉景行低頭盯著那雙嫩白小手,指尖粉紅,纖細白皙,把藍色衣服緊緊團著,露出一點折痕。
“第三題乃是最難的,不僅需要猜出什麼,還需要再做出一副相同的詩謎底。”
“乃是今日排名前三的難題。”
擂主顯然信誓旦旦,掃視著擂臺下的眾人,得意說道:“乃是我老友的得意之作。”
“戶部一侍郎,恰似關雲長;長任石榴紅,辭官金菊風。”
有人緩慢地念了出來。
作詩,她最不擅長了。
江雲宜的肩膀一下就垮了下來,攥緊他袖子的手也不由松了下來。
“太難了吧。”
她嘟囔著。
江雲宜的手自他袖間倏然滑落,動作很輕,葉景行卻是心中猛的一墜。
“是扇子。”
他用笛子輕輕地抵住她的手,低聲說道。
江雲宜看著被竹笛拖住的手,眨眨眼,扭頭看向他。
她眼疾手快,連忙把人的手舉起來,臉上寫滿笑意。
擂主和藹地看向兩人:“請說。”
“有風不動無風動,不動無風動有風。”
葉景行朗聲說著。
擂主回味片刻,眼睛一亮。
“好生厲害的郎君。”
江雲宜不由咧嘴笑。
“那謎底是……”
“扇子。”
“好好好,翠葉,把花燈送給這位小娘子。”擂主高聲說道。
“好一個‘有風不動無風動,不動無風動有風’,郎君高才。”
江雲宜接過花燈,迎著燭光高高舉起,小狐狸黑色碎石點成的眼珠在燈光下閃閃發光。
人群中發出驚歎。
江雲宜得意地出了人群,愛不釋手地提著花燈,便是連吃的都不要了。
她一邊看,一邊提著花燈放在葉景行身邊比劃著。
“一模一樣啊。”
她忍不住一路感歎著。
葉景行倒是好脾氣,每次她把小花燈放在他邊上,他就眯眼笑著,露出和小狐狸一模一樣的神情。
葉夜簡直不忍猝讀,便連紅袖也不好緊跟三娘子後面,之後推到後面和葉夜一同走著。
“煙花來了。”
“已經在湖邊了。”
人群中有人窸窸窣窣地說著。
江雲宜連忙抬頭去看漆黑的夜空,不遠處的湖面上果然多了不少身影。
“去富貴樓吧。”
人群倏地擁擠起來,葉景行伸手把人護在身側。
她忙不迭地點點頭。
富貴樓早已被人訂滿了位置,葉景行一來就有小子迎了上來。
“貴人這邊請,蘭字雅間已經備好了。”
江雲宜剛剛坐定,湖面就熱鬧起來。
絢爛的煙火先是一團火龍,之後在空中倏地炸開,弧度圓潤,色澤豔麗,在空中閃過一道明豔的光。
墮地忽驚星彩散,飛空旋作雨聲來。
所有人都在歡呼,都在尖叫,江雲宜滿眼倒映著煙花,眉眼絢爛如畫。
她看過無數次煙花,可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欣喜自然,外面是喧鬧,心裡卻是難得安靜。
煙花放了許久,葉景行一直是百無聊賴的樣子,直到快結束時,這才放下茶杯,抬眉望去。
那顆煙花在空中發出一聲尖銳的鶴鳴,在最高點停頓瞬間,緊接著花千樹,星如雨,照亮了半面天空。
富貴樓裡也發出不少驚呼聲。
江雲宜也是哇得一聲驚歎著。
但是緊接著,那枚散開的如樹煙花倏地消失在空中,緊接著一隻小小的,團成一團的小刺蝟在空中一閃而過。
極為短促,又極為震撼。
人群中先是安靜片刻,隨後發出比之前更為熱烈的聲響。
江雲宜愣愣地看著它,突然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小刺蝟,又猛的扭頭看向葉景行。
正巧和背後的葉景行目光相撞。
“喜歡嗎?”
葉景行轉著笛子,慵懶又認真地問道。
富貴樓裡也是熱鬧之際,所有人都在驚歎剛才的煙花,整個京都都在驚豔於今夜的煙花。
江雲宜耳鼓在咚咚作響,震得她三魂七魄都附在空中,隨著夏風漫無目的地飄著。
她重活兩世,從沒有這樣的感覺。
有人把她捧在手心,放在心中,眉梢眼尾俱是溫柔。
她驀地紅了眼眶。
“喜歡。”
她認真又堅定地說著。
“喜歡便喜歡,你哭什麼。”
他把人送到江府門口,終於忍不住說道。
江雲宜自覺丟臉,板著臉反駁道:“我才沒有,花燈還我,這個給你。”
她把小狐狸拿到自己手中,把一開始的小刺蝟遞到葉景行手中。
“我走啦。”她塞完東西,立馬就跑了。
葉景行笑看著那人消失在自己面前,手中的小刺蝟團成一團,小小一隻。
“世子。”紂恩自黑暗中匆匆而來,臉色陰沉,“出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甜嗎?(感情苦手一臉愁眉苦臉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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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雲宜入宮回家難
京都的煙花團帶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誰也沒發現北城門被悄然打開。
一匹快馬趁著黑色的掩護朝著東邊的皇宮而去。
與此同時,江府一輛馬車順著側門,悄然出門。
而此刻,葉景行正站在江府門口。
紂恩滿頭大汗,手中還捏著馬鞭,他一看到葉景行,臉上慌亂惶恐的神色這才略略收下。
“慌慌張張做什麼、”葉夜呵斥著。
步履匆忙的紂恩單膝跪在不遠處,低聲說道:“王爺受傷了。”
葉景行漆黑的眉眼倏地一冷。
“蠻夷在談判中撕毀條約,王爺猝不及防,突圍過程中受傷。”
葉夜臉色大變,打了個寒顫,倏地跪了下來。
葉景行站在漆黑的夜色中,濃稠的夜色幾乎能把人吞沒,江府門口搖曳的燭光照得他臉色陰晴不定。
王爺遇刺,劍南道談判失敗,努力了數月之久的事情土崩瓦解。
葉景行深色眼眸逐漸變冷。
“情況如何?”
“不知。”
紂恩不敢說話,只是低俯著身子。
“宮中得到消息了嗎?”
葉景行快步朝著駿馬的位置走去。
“得到了,太傅半柱香前剛剛出府入宮。”紂恩快步跟上。
葉景行上馬的時候,一直沉默的葉夜抓住他的韁繩,抬眉,低聲問道:“世子打算去哪?”
他抿了抿唇。
“不能去皇宮請旨回劍南道。”他艱難說道,“官家最是疑心,世子遠在京都都能私聯劍南道,殺身大禍,如今和談已經不成,若是搭上世子,屬下萬死難辭其咎。”
“放手。”葉景行低眉,冷冷說道。
葉夜死死抓住韁繩:“若是情況情急,王爺一定會想辦法的,世子不要衝動。”
紂恩也連忙上前勸道:“葉統領說得對,世子三思,京城到劍南道萬里路程,世子若又意外,王爺長鞭莫及。”
“王爺送世子入京已是百般無奈之舉,世子若是出事,王爺必當悔恨一生,世子三思啊。”
葉夜不得不搬出王爺苦勸。
“談判為何會失和。”葉景行看著恢復黑暗的天色,手指緊握韁繩,指尖冒出白意。
“太傅一諾千金,既然遊說談判且成功,不會有假,一定是另有隱情,世子不如靜觀其變,以靜制動。”
葉夜見他冷靜下來,這才鬆開繩子,低聲說道。
“而且王爺沒有消息,未必不是好消息。”紂恩也緊接著說道,“王爺吉人自有天相,也許早已做好準備。”
蠻夷反水,始料未及,一定是發生了大事。
“回驛站。”葉景行抬眉掃了一眼江府門派,調轉方向,冷冷說道。
江雲宜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是第二日的中午。
她等了許久,也不見太傅回來與她一同用膳,這才從柴叔口中得知太傅昨日連夜進京的消息。
她敏銳地察覺出不對勁,逼問許久這才得知是劍南道出事了。
“王爺遇刺了。”她愣愣地坐在椅子上,手中的帕子被胡亂地捏著。
柴叔連忙說道:“不會起戰事的,三娘不必擔心,早些用膳吧。”
他連忙讓下人把午膳擺上。
江雲宜看著那桌豐盛的午飯,突然問道:“那世子會回去嗎?”
柴叔笑說道:“這些事情,我一個下人怎麼知道。”
“你知道的!”她斬釘截鐵地說著,“你什麼都知道,就是不告訴我!”
她委屈地眨眨眼。
柴叔連忙哄道:“我哪會不告訴三娘,世子事情複雜得很,便是太傅也不能斷言一二。”
“複雜什麼。”
江雲宜緊接著問道。
柴叔無奈:“劍南道自古就不是簡單的事,世子入京本就是多方爭奪的結果,不然他也不會女裝潛伏在三娘身邊。”
世子之前的事情,眾人不過都是假裝不知,圖一個和稀泥罷了。
這是一旦捅破,單是世子遇刺一事,便是誰也說不清了。
大家便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和和氣氣地說著話。
“王爺情況如何?”
柴叔搖了搖頭。
“所以世子會回去是嗎?”江雲宜堅持問道。
柴叔聞言,歎氣,卻又說道:“難。”
江雲宜愣在原處。
“王爺不是出事了嗎?若是世子不回去,劍南道怎麼辦?”她傻傻地問著,“世子為什麼不能回去。”
柴叔看著她懵懂的樣子,無奈搖了搖頭。
“朝堂博弈,死傷流血皆是籌碼,就是死了一個王爺那又如何。”
“可那是劍南道!”
她突然生出一點氣來,賭氣又不高興地說著。
“是我失言了。”柴叔低頭說道。
江雲宜放下筷子,就要去出門。
“三娘去哪?”
柴叔連忙問道。
江雲宜盯著自己的腳尖,不說話。
“世子天不亮就被官家叫走了。”柴叔攔住她,無奈說道,“還沒回來呢。”
“那我去宮門口接祖父。”
她又說道。
“太傅說了,不需要,三娘在家中等著即可。”
柴叔見多識廣,冷漠地見招拆招。
江雲宜沉默了一會,小聲又堅持地說道:“我要去。”
柴叔本就疼她,一見她倔強的模樣,連連歎了幾口氣,心軟說道:“那便去吧,剛好之前東宮送了些東西來,三娘勞累些,替太傅回禮去吧。”
她眼睛一亮。
“去給三娘子套車,把回禮都放上,讓黑衣衛跟著。”
柴叔井然有序地吩咐道。
“柴叔最好了。”江雲宜上前挽著他的胳膊撒嬌著。
“三娘高興才是最重要的,最近東宮亂得很,三娘可要避著些。”柴叔看著她,滿眼慈愛。
江府的權杖格外好用,她順順利利地入了東宮。
溫寰一見她就笑:“都是貴氣養人,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她態度親切自然,絲毫沒有受到退婚一事的干擾。
“太子妃安康。”江雲宜規規矩矩地行了禮。
“坐吧,今日怎麼來了。”她指了指自己手邊的位置,笑問道。
江雲宜老老實實地說道:“之前東宮給祖父送了禮,祖父叫我來回禮。”
太子妃一愣。
“不是太子妃送的?”江雲宜也愣住了。
溫寰沉思片刻:“大概是太子之前從前院支出的賬,沒有經過我的手。”
江雲宜眨眨眼,乖乖哦了一聲。
有些奇怪,但她不方便問出口。
“看來太子送了不少貴重的東西。”溫寰掃了眼回禮,笑說道。
江雲宜只是笑,手中扭著手帕,沒說話。
溫寰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坐立不安,打趣道:“看來你也會藏心事了,若是有事,便回去吧。”
江雲宜抬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今日來還想接祖父回家的,怕錯過了。”
太子妃抬頭看了眼素錦:“太子回來了嗎?”
“還在官家那邊。”
“想必是發生了大事,昨夜太子便走了。”太子妃失笑,目光若有若無地落在那堆回禮上。
“你若是心急,便去門口曬太陽吧,我是留不住你了。”
太子妃轉著手中的鐲子,軟軟地趕著客。
江雲宜倒也不覺得丟臉,乾脆地起身離開。
等人走了,溫寰一直含笑的臉這才斂下:“去把前殿的張黃門叫來。”
另一邊的江雲宜順著東宮直接來到禦書房不遠處的小涼亭內坐著。
巡視的禁衛看到她身邊的黑衣衛,狀若無人地繼續巡查著。
江雲宜微微松了一口氣。
第一次仗勢欺人,有點心虛。
江雲宜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眼尖的小黃門勤快地換了好幾次茶水糕點。
直到日落西山,只聽到大門咯吱一聲打開打開了。
太子率先走了出來。
葉景行緊跟其後。
兩人出來後,大門再一次關上。
太子一眼就看到了江雲宜,一直沉重的臉上露出一點笑來:“三娘子。”
江雲宜行禮請安。
“祖父呢。”她張望著。
“父皇還留著呢,估計還要等一會。”太子點頭說道。
他臉色極差,從昨夜到現在,將近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便是鐵打的也受不了。
“孤還有事便先走了,三娘子稍等片刻。”
他搖搖欲墜,魏萊將軍扶著人,快速地上了馬車。
江雲宜等人走遠了,這才扭頭看著葉景行。
她很少看到葉景行有這樣的神情,眉目冷淡,毫無笑意,好似一把出鞘的利劍,鋒利傷人。
“你餓不餓啊。”她端起糕點,小心說道。
葉景行垂眸,盯著擂得整整齊齊的點心,再往下看,便是一雙擔憂不安的水汪汪大眼睛。
“不餓。”他沙啞著說道。
江雲宜訕訕地放下點心,若有若無地看著他,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你知道了?”他問。
“只知道一點點。”她眨了眨眼,“我……你,你不要擔心。”
她弱弱地安慰著。
“嗯,坐吧。”
江雲宜皺著眉坐下,幾次想開口又閉上嘴,臉上懊惱之色越發濃烈。
兩人沉默地等了許久,大門終於再一次打開。
江軒顫巍巍地被人扶了出來。
“祖父。”江雲宜連忙上前扶著人。
“你怎麼來了。”太傅一見她便笑,憐惜地拍了拍她的手。
他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葉景行身上,臉上笑意斂了斂。
“回劍南道一事,我會勸官家的,世子切勿焦慮。”
葉景行微微斂下眉,拱手行了一個大禮。
江雲宜不明所以,卻倏地心中一驚。
第77章 再遇青青朝堂事
劍南道的情況一日之間瞬息萬變。
蠻夷趁著王爺情況不明之下,舉兵入侵劍南道,一夜之間攻破兩城,兩軍如今隔江對峙在拓木城。
消息不過兩日就傳遍京都。
朝堂震驚。
有人要求劍南道軍死守拓木城,也有人要求退兵至墨山轉攻為守。
朝堂鶴唳風聲,所有人都關注了劍南道的消息。
劍南道一旦失守,只剩下蜀道一條天阻,而蜀道自從開通綢茶古道,入京之路暢通無阻。
人心浮動,不知何時,箭頭指向了劍南王。
因為今日早朝有禦史彈劾劍南道王爺曾經私自見過蠻夷王,兩人來往甚密。
一時間,朝野震動,官家震怒。
江雲宜還是在玄子苓口中得到消息的。
“簡直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她氣急,“而且本來在談和,現在蠻夷撕毀條約,分明就是有鬼。”
玄子苓煞有其事地點點頭。
“而且現在最重要的不是應該驅逐蠻夷嗎?”
江雲宜抱胸生悶氣。
“咦,你這麼憤慨做什麼。”玄子苓回過神,覺得不對勁。
江雲宜一愣。
“鳴不平不行嗎!”她嘴硬地說著。
“也行啊。”玄子苓傻傻地應著。
兩人面面相覷,皆覺得有點不對勁。
“走開走開,打擾我看病。”江雲宜率先繃不住了,揮手開始趕人。
玄子苓傻乎乎地被趕了出去。
“我怎麼還是感覺不對勁。”他出門前,摸了摸腦袋,迷迷糊糊地走了。
“對了,我剛才來不是要說這事的。”玄子苓探出腦袋,嚴肅說道。
“快說!”江雲宜板著小臉。
“京都糧價漲了三十文,說是南邊的糧食少了許多,這幾日的帳本糧價支出很多,我與你說一下。”
江雲宜一頭霧水:“這事你自己看著辦就好了。”
“不是,我的意思啊,我們要不要屯點糧。”玄子苓指了指南邊,一臉嚴肅。
“不知道會不會徹底打起來,往常這個時候的糧價都是最便宜的,現在莫名漲了,我不□□心。”
江雲宜滿腹心思,只是胡亂地點點頭:“都聽你的。”
玄子苓聳了聳肩,出去了。
“紅袖。”江雲宜坐了一會,忍不住出聲喊人。
紅袖探出問道:“怎麼了?”
“世子的驛站你知道在哪嗎?”江雲宜狀似無意地說道。
紅袖點點頭,臉上露出一點猶豫之色。
“怎麼了?”她敏銳地問道。
“柴叔出門前特意囑咐我,讓我看著三娘,最近不要去找世子。”
紅袖心思敏感,早早就察覺出一絲異樣,但不敢太多嘴,撿了機會這才小心委婉地說道。
“柴叔說的也不錯,畢竟男未婚女未嫁,三娘謹慎一些也是沒壞處的。”
江雲宜沒察覺出異樣,只是低頭隨意地撥弄著藥袋。
“可我還是想去。”她思考良久,可憐兮兮地抬起頭來說道。
目光又柔又水,委屈巴巴。
紅袖一看心都軟了。
“我就去看一眼。”江雲宜伸出一根手指,“萬一他想不開,我還能去救人。”
她擼起袖子,信誓旦旦地說著。
紅袖聽了直想笑。
劍南道世子的性格不去殺/人就不錯了,哪裡會去自/殺。
奈何三娘子總是覺得世子需要保護,真是莫名其妙的一腔熱血。
可看著她認真又執著的樣子,她又忍不住直歎氣。
“那我讓人去備馬車。”
她無奈說道。
江雲宜小雞啄米一樣連連點頭。
驛館以前是安置各團使節的,如今半個驛館都是劍南道世子帶來的人。
門口守衛的人也換成了劍南軍。
江雲宜站在門口張望,紅袖去而複返。
“世子一大早就出去了。”
“出去了啊。”
她有些失落地低下頭:“去哪知道嗎?”
紅袖搖了搖頭。
“那回去吧。”她長歎一口氣,正準備折返回馬車裡。
角落裡突然轉出一個人,速度之快,直接把江雲宜撞到在地上。
紅袖大驚失色。
“啊,對不起。”傳來一聲熟悉的嬌滴滴聲音。
江雲宜吃痛,捧著手臂看著面前跌坐在地上的人。
正是青青。
“原來是三娘子,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氣。”她突然抽泣著,拉著江雲宜的袖子不鬆手。
“你不要生氣,世子昨夜只是喝了酒而已,嗚嗚嗚。”
江雲宜眉心倏地一皺。
梨花帶雨的美人哭起來格外惹人心疼。
路上不少人的視線都落在她身上。
“您是太傅的親孫女,我不過是蒲柳之女,是萬萬不敢招惹您的。”
她整個人死死地抱著江雲宜的大腿,甚至還要去拉她的手。
紅袖氣急,伸手要把人拽開。
“胡說什麼,滾開。”
她怒叱著:“還不把人拉下去,瘋婆子,吃了藥還胡言亂語。”
驛館的士兵也看到這個動靜,派人過來查看。
一看是那個青青,臉色一變,連忙上前把人拉開。
“對不住了,人沒關好。”侍衛長也是眼尖的人,一看衝撞了的江雲宜,連忙彎腰致歉。
紅袖見人被拉走了,連忙蹲下來,給她整理被壓皺的裙擺。
“瘋婆子,還熏這麼濃的香,平白汙了三娘的衣服。”紅袖忿忿地罵著。
江雲宜有點心不在焉,慢吞吞地上了馬車。
葉景行傍晚回驛館也聽說了這些事情,臉色瞬間陰沉下來。
葉夜心中一驚。
“胡言亂語,我家世子可不會喝酒。”
他怒斥道。
“把人給我帶來。”
“不必,人已經沒用了。”
葉景行冷淡說道。
侍衛長打了個寒顫,躬身退下。
但是誰也沒想到,那個青青在守衛森嚴的驛站憑空消失不見了。
侍衛長頓時一身冷汗。
江雲宜興致缺缺地回了江府,正巧碰到太傅回府。
“怎麼不高興的樣子。”太傅一見她就笑著。
“沒有。”江雲宜扶著他,沿著小路走著,“祖父……”
她欲言又止。
江軒鼓勵地看著她,拍拍她的手背:“你要說什麼便直說,都是自家人,不需要顧及。”
他皺眉,不舒服地咳嗦了幾聲。
“世子回不去是不是。”她低聲問道。
江軒溫和地注視著她。
“為什麼怎麼說?”
江雲宜破罐子破摔:“風向不對。”
“現在指責劍南道的聲音這麼大,只要風聲一旦變成王爺心思不純,世子如何回去。”她咬唇,不甘說道。
“王爺真的是故意的嘛?”她不安地問著。
“你可知如今劍南道已經全境封鎖。”太傅長歎一聲,悠然說道。
江雲宜不解地看著他。
“這就意味著,蠻夷不能再一次大舉進攻。”
江雲宜眼睛一亮。
“可,大堯的軍隊同時也不能進入。”
她一愣。
“官家多疑,朝野多慮,百姓多憂,你讓世人如何想。”
太傅輕聲問道。
“那永昌、保予兩城的百姓真的是被……”她不忍把‘出賣’二字說出口。
蠻夷手段殘忍,他們人員稀少,自覺控不住滿城百姓,結局往往都是屠城。
太傅搖了搖頭。
“可,祖父不是說過,不能憑著他們的隻言片語判斷一個人嗎?”
“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
“您如今也說劍南道全道封鎖,也許事情不是眾人猜測的這樣,何必用最壞的惡意揣測別人。”
她猶豫說道,眼角小心翼翼地看著祖父。
江軒滿臉笑意地點了點頭。
“你說得對。”
“這也是我遲遲不肯表態的原因,將軍應該戰死沙場,而不是死於朝堂輾軋。”
“孰是孰非,都需要一個明確的證據。”
這是江軒第一次在她面前直接說起朝堂之事。
態度清晰而中立。
——大堯的頂樑柱自來便是太傅。
這樣的話,她兩世以來,或多或少早已聽過無數遍。
前世,她無緣認識太傅,一直不曾有著清晰的認知。
可今日,她突然明白這樣的話,大堯風雨飄渺,腹背受敵,可因為有著太傅的掌舵,這艘大船才能搖擺前行。
“罷了,此事還有的磨,你忙了一天早些休息吧。”他笑著轉移話題。
“怎麼身上這麼香。”
他邊說邊咳。
“我開的藥沒吃嗎?怎麼好端端又開始咳嗦了。”江雲宜著急說道。
“沒事,最近沒休息好。”太傅咳得滿臉通紅,唇色卻是雪白。
“我等會讓下人燉點補品來。”柴叔及時說道,“正巧太子送了一株雪蓮,最是滋潤。”
江雲宜點了點頭。
“不說話了,祖父也早些休息吧。”江雲宜擔憂地把人扶進院子。
她從江軒的院子出來,突然看到紅袖站在門口猶猶豫豫地模樣。
“怎麼了?”江雲宜疑惑地問道。
紅袖忍不住抱怨道:“葉夜也太大膽了。”
“竟敢瞞天過海,偷溜進江府。”
“胡說八道什麼,我家世子不會喝酒,一杯倒什麼的,最近大晚上都是他親自守著世子睡的,簡直是莫名其妙。”
她跟在江雲宜身後一直抱怨著。
江雲宜聽著聽著,突然露出一點笑來。
第78章 糧倉疑雲心思生
江雲宜親自煎好藥,端著去找祖父時,聽紅袖說世子來了。
劍南道出事後,她已經十天不曾見過葉景行了。
“正在丹白院和太傅說話呢。”
紅袖接過她手中的藥碗,低聲說道:“三娘可是要進去。”
江雲宜站在門口猶豫。
她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就被葉夜逮了個正著。
“三娘子怎麼在這裡,這是太傅的藥吧,趕緊進來。”
葉夜極為熱情,一見人就主動接過託盤,格外殷勤地把人帶到門口。
一句‘我家世子不會喝酒’的話來回,不著邊際的車軲轆著。
“閉嘴。”紅袖怒斥道。
葉夜見江雲宜不說話,訕訕地住了嘴。
柴叔見人來了也上前說道:“可能要稍等片刻,郎君和世子正在說話。”
門口的動靜驚動了屋內的人。
“是雲宜來了嗎?”太傅咳嗽著,低聲說道,“讓她進來吧。”
柴叔引著她入了屋內。
屋內一片藥味,太傅前幾日病倒了,歇了早朝,官家都親自來看過一次。
案桌前,還有一碗雪蓮人參湯只喝了一點。
“這個冷了不能喝了,重新熬吧。”她把補品端走,又把自己的藥放上去。
“我和玄默先生重新改了藥方。”她嘟囔著,“怎麼好端端就病了。”
葉景行側頭,打量著她,突然皺了皺眉。
“你替我送送世子。”太傅面不改色地喝完藥,突然爆發出劇烈的咳嗽。
江雲宜臉色一變。
太傅捂著嘴,揮了揮手。
柴叔連忙說道:“這裡我來,三娘去送送世子吧,郎君也該休息了。”
他給葉景行打了個眼色。
葉景行也伸手說道:“柴公說得對,太傅也許是累了。”
江雲宜皺著眉。被人拉出院子,心事重重,愁眉不展。
她一走,太傅放下手來,嘔出一口血來,汙了面前的一堆紙張。
柴叔臉色大變。
“不要……雲宜……說。”太傅虛弱地說著。
“不必擔憂。”江府花園內,葉景行寬慰道。
江雲宜胡亂地點點頭:“對了,你剛才在和祖父說什麼,桌子上都是東西,祖父也不太高興的樣子。”
“又不是沒了祖父,你們這些事情就不能運作。”她有些不高興。
葉景行笑了笑:“你說對了,大堯沒了太傅,真的會自斷一臂。”
江雲宜斜眼看他。
“你今天來這裡做什麼?”
“官家打算為劍南道徵集糧草。”他淡淡說道,“援助父親。”
江雲宜一聽,就琢磨出一點不對勁。
京都的風向一天三個樣,不過幾天時間,官家的態度就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結果南方糧食十室九空,各大豪紳皆早早賣空了。”
她驚疑地眨眨眼。
“誰買的?”
葉景行搖了搖頭,複又問道:“草藥案之所以被揭穿是為什麼?”
她想了片刻,猶豫說道:“黃羌?”
“老師的香囊裡有他的畫像,你又查出他幾次三番出現在藥村,而且大規模收藥而不動聲色,必須是一個權勢滔天的人。”
她慢吞吞又認真地說著,小臉板得緊緊的。
“那你知道南方空糧倉又是為何爆出嗎?”葉景行站在廊簷下,低頭問道。
江雲宜一愣。
“南方出現一人……”
葉景行眯眼:“神似黃羌。”
“可,黃羌不是……”她突然愣在原處,“神似黃羌……”
兩人在寂靜的遊廊上面面相覷。
“想起來了?”
“我第一次去禦書房看到一個人長得好像黃羌。”她皺眉,“但是我只見過黃羌的畫像,不敢確定兩人到底是不是真的相像。”
“官家和太子關係還未交惡的時候,內掖局曾有一對雙胞胎兄弟被充入內宮做黃門。”
“兩人音容笑貌一模一樣,官家歡喜,便賜了一個給太子。”
“那年太子還小,格外倚重那名黃門,賜名黃羌。”
“宮裡那位名叫順義,因為不太會說話,逐漸不受寵,只能做粗使,常年見不得外人一面,所以不得為外人知。”
江雲宜皺眉:“粗使?那我那日怎麼見得到?而且若真的是粗使,怎麼又會被官家下派到江南。”
葉景行沉默。
江雲宜歎氣:“若真的是……那是為何呢?”
她悄咪咪看了葉景行一樣:“只是為了不讓你回劍南道嗎?”
葉景行凝重的表情倏地一松:“罷了,此事事關重大,你這幾日安心在江府看著太傅吧。”
江雲宜把他送到門口,一路上也想明白了不少事情,臉上露出一絲沮喪之色。
“我感覺此事我無能無力。”她喪氣地說著。
官家嗜權,前世的時候,她在溫家便深刻的感知道,剷除一個劍南王想必能讓他安心許久。
至於其他,不過是拆了東牆補西牆,堅固了上百年的牆總不會全都塌了。
“祖父知道這些事情嗎?”
葉景行點點頭:“自然瞞不住太傅的眼睛。”
江雲宜有些難過。
官家是江軒一手扶持上去的,若是真的踏錯步了,太傅一定是最痛苦的人。
葉景行看著她,可憐又煩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腦袋。
“朝堂之事,你不過是一個大夫,何必參與,你的志向從不在此,無需多慮。”
江雲宜還是悶悶不樂。
“如今你的玄明堂名滿京都,收徒開業,你煩惱的應該是這些,而不是朝堂風雲。”
“可是,感覺自己依舊渺小。”
她惆悵地說著。
“我一直都是無能無力的人。”
原來前世今生,都是如此。
只是境遇不同,可她依舊沒有改變。
“你身上是什麼味道?”
葉景行的臉突然放大在自己面前,清晰到連睫毛都能清晰可見。
那股濃郁的,常人不得聞的味道,強烈而衝擊地直沖她腦門。
江雲宜呆在原處,愣愣地站在原處,微微睜大眼睛,只是看著他,看到他漆黑的瞳孔中倒映著自己的身影。
有點小,有點傻,還有點羞澀。
“這個味道有點奇怪。”葉景行見人不言語,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近在咫尺的柔嫩臉頰。
入手細滑溫涼,上好的綢緞尚不及剛才的那點手感。
江雲宜只覺得被捏住的地方瞬間滾燙,整個人僵在遠處,她的耳朵很快染上紅暈,臉頰上也逐漸爬上血色。
“不是你身上常有的藥味。”他疑惑地問著。
“哪有什麼味道。”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弱弱地反駁道。
她說起這事就忍不住有些胸悶,不高興地撅了噘嘴。
“還不是你的青青身上味道,好像是那天留下味道的,現在十幾天了,還洗不掉啊。”
葉景行眉尖微微一聳。
“還有,你剛才在做什麼!”她突然一掃僵硬之色,板著臉,睜大眼睛,怒視著他。
葉景行眉梢刹那鬆開,笑了笑,眉眼彎彎。
江雲宜一本正經地說道:“動手動腳可不好。”
“嗯。”他依舊笑著,漆黑的眼珠微微眯起,眼角下濃密的睫毛都帶著笑意。
江雲宜眼皮子抖了抖,強忍著才沒移開視線。
不能輸!
“青青跑了。”葉景行開口打破了詭異的沉默,慢條斯理地說道。
她一愣。
“她是太子送來的人,我讓人一直盯著卻沒有任何動靜,只發生過兩次逃跑事情卻都和你有關。”
他微微皺了皺眉。
“太子的目標不是你就是太傅。”
“這幾日還需小心一些。”
“這個香很奇怪,不是京都常用的香料。”
他說話間,紂恩匆匆而來,站在遠處著急地張望著。
江雲宜識趣,低聲說道:“紂恩找你,回去吧,我會注意的。”
葉景行收回視線。
他注視著江雲宜,深邃的目光深沉如海,眉宇平直如緊繃的弦。
最後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竹雕,是一塊玉佩模樣的正方形牌子。
“劍南道箭竹聞名大堯,你願意親自去看看嗎?”
江雲宜腦袋一嗡。
所有的人事瞬間離她遠去,只有那句話浮在她耳邊,在心中徘徊,無處著落又緊緊相隨。
手中的竹雕突然變得燙手。
第79章 晴天霹靂水落出
這幾天江雲宜一直渾渾噩噩的,給人看病的時候,還會時不時盯著人發呆。
玄子苓在她身邊走了許久,江雲宜也沒注意到他、
“怎麼回事!”他拉住紅袖,震驚地問道。
紅袖不耐煩地抽回袖子,頭也不回地說道:“小事,別吵,去幹活。”
她掀開簾子,果不其然,又看到江雲宜看著一塊竹牌在發呆。
那日她送世子出門後,回來就這樣了。
“學堂那邊今日有三娘的課,時間要到了。”她站在門口輕聲說道。
江雲宜回神,點點頭。
“知道了,馬上就去。”她慢條斯理地把東西收拾進藥箱裡,明顯得心不在焉。
“對了,玄子苓呢?”她突然問道。
玄子苓趕緊從紅袖身邊擠出腦袋,彰顯存在感。
“在這呢。”
“京都的糧食價格如何了?”
玄子苓眼睛一亮:“你是不是知道內幕消息了。”
他雙手一攏,把深藍色布簾子左右一摟,抱在懷中,然後自己的腦袋掛在幕布上,掏出算盤撥弄著。
“如今已經是三十文一斤了,比往常這個時候貴了足足二十文,倒也奇怪,更金貴點的白米倒也沒有漲幅這麼大。”
他算了算,抬頭,得意地笑了笑:“還好我之前機靈,屯了不少糧食,足夠我們這麼多人吃七八個月了。”
“因為買的多,還打了折,划算。”
他邊說邊撥著算盤:“一共花了一百兩銀子,是貴了許多,不過也比現在市面上的便宜了不少。”
他一個人嘚吧嘚吧地說了許久,這才抬起頭來,無辜說道:“啊,你要跟我說什麼來著。”
江雲宜皺眉。
原來南方缺糧,京都早有苗頭,只是眾人都沒當一回事罷了。
劍南道每年軍餉都是靠著南方和京都供給,現在又值戰事,缺口卻這麼大,不論如何都不是好消息。
她臉色越發沉重。
“你最近怎麼總是不開心的樣子。”
玄子苓見她沉默,訕訕地問著。
“玄明堂已經是京都最大的醫館了,你開了夢寐以求的醫學,甚至還有女醫。”
他苦惱地撓了撓腦袋,手中的算盤噠噠直響。
“可我感覺你不開心的日子卻是越來越多了。”
江雲宜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臉,果然是凝重的臉頰。
“不過,不開心也是正常的。”
玄子苓慢吞吞地放下簾子,讓幕布遮住了自己的臉,隨意的聲音隔著布簾響起。
“長大了總是有煩惱的。”
“我以前為了生死,後來為了錢財,現在則是為了每日數不清的瑣事。”
布簾後能聽到玄子苓離去的腳步聲。
沉重卻也不失快樂。
玄子苓一向是個沒心沒肺的人。
門口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沒多久就有人撲通一聲跪在江雲宜的面前。
“太,太傅,病了。”
江雲宜臉色大變,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
“怎麼回事,我出門前不是好好的嘛?”
“早上去了內宮,之後回來喝了雪蓮,突然吐了血,現在人已經昏迷了。”
這人是柴叔的心腹,說話做事雖然驚懼但卻不慌亂。
“玄默先生初步判斷是中毒了。”
“中毒!”
江雲宜坐不住了,拎起藥箱往外走。
“回去!”
馬車剛回到江府,就看到一輛黃色馬車同時停在門口。
她心中一個咯噔。
下車的果然是甯康帝。
甯康帝神色匆匆,衣裳淩亂,一看便是匆匆而來的。
他看也不看江雲宜,直接朝著太傅的院子走去。
江雲宜慢了一步,剛一進門就被人攔下。
正是葉景行。
“你怎麼在這裡?”她驚訝地問著。
“我送太傅回來的,還未來離開便聽到太傅昏迷了,直接留了下來。”
他神情近乎凝重,眉宇緊繃,帶著煞氣。
江雲宜腳步一頓,扭頭,輕聲問道:“很嚴重?”
葉景行帶著她,沒有直接走花園,而是從小路出發,繞道去往丹白院。
“官家素來霸道,他不喜你,現在直接和他碰面,不過是觸黴頭。”
他今天倒也不委婉了,直接說道。
這樣的話讓氣氛倏地緊張起來。
小道上彌漫著沉默的空氣。
“今早,太傅和官家大吵了一架。”他在沉默中開口,“太傅辭官了。”
江雲宜雙手不由握緊。
“官家不允,兩人在禦書房不歡而散,當時太傅臉色就極差。”
“為什麼爭吵。”江雲宜緩緩問出口,心思回轉,靈關一閃,“糧草的事情。”
葉景行沉重地點點頭。
“所以真的是……”
她沒說出口,臉上露出驚疑難過之色。
祖父在劍南王一事中說過——“孰是孰非,都需要一個明確的證據。”
現在既然態度如此堅決,一定是有了結果。
“江南那人確實是順義。”
葉景行摸上腰間的竹笛,有一下沒一下地轉著。
“但是順義消失不見了,官家堅持說與他無關,但內宮森嚴一個小黃門不翼而飛,簡直是死無對證。”
“就憑這一點嗎?”江雲宜皺眉。
相比較這個事情的嚴重性,這個證據太草率了些。
“跟之前的草藥案有關。”葉景行停在原處,長歎一口氣。
“太子?”江雲宜直接往他懷裡撞了上去,抬頭疑惑地看著他。
“是官家。”
葉景行把人扶住,低聲說道。
“別聲張。”他搖了搖頭,伸手抵住她的唇,低聲說道。
江雲宜死死睜大眼睛。
“草藥也是從江南來的,而且草藥的數量一直對不上,第一批草藥不見了。”
“太醫院章太醫被推出的很大一個原因便是登記冊不見了。”
“那批草藥大概是被官家賣出去了。”
“處理這麼一大批草藥,若想要神不知鬼不曉,賣去哪裡更合適?”
他扭頭,面色平靜地問道,只是眼底深處冒出一點光來。
憤怒不甘,且失望。
“蠻夷?”江雲宜顫抖著,“所以他們公然撕毀條約,完全不顧夏季行兵易生瘟疫的弊端。”
“有證據嗎?”她眨眨眼,下意識揪住他的袖子。
“有。”他握緊手中的笛子,“但太傅全都燒掉了。”
江雲宜提著的一顆心倏地落下,驚訝中又不覺得意外。
“但落了一張紙。”
一張破舊,被燒了一半的紙出現在她眼前。
她忍不住仔細打量了一下,腦袋發蒙。
有舒長卿的名字。
“舒家被困在太僕寺少卿多年,碌碌無為,汲汲名利,怎麼會突然變成少府監的鑄錢監正呢?”
“推薦他的陳禦史便是官家的人。”
“陳禦史?”江雲宜只覺得這個人的名字格外耳熟。
“在草藥案後曾一直彈劾過太子,導致太子被禁足一月。”
葉景行收回紙,淡淡說道。
“那為何之前都說是太子?”她皺了皺眉,自嘲道,“也對,牽一髮而動全身,若是被人發現背後的事,再牽出官家那還了得。”
“怪不得太子一句申訴的也沒有。”
想必太子也是早早就知道了。
她突然多了一點說不出的失望。
她是離太傅最近的人,自然最能感受到太傅對官家的扶持和信任,對大堯的全新付出。
這樣一心為國的人,被自己盡心輔佐的人背叛了,痛苦可想而知。
兩人一拐彎,終於走到丹白院門口。
門口站滿鐵甲森然的黑衣衛,番海臉色肅穆地站在門口。
“官家在裡面,還請三娘稍等片刻。”
他伸手攔住人。
江雲宜捏著雙說,焦急地站在門口。
天氣炎熱,這樣一個燥熱的末夏,空氣卻逐漸凝固,丹白院連蟲鳴鳥叫都消失得一乾二淨。
她心中不安越發濃重,幾乎到了坐立不安的位置。
葉景行只是沉默地給她打著傘,一隻手輕輕地按在她肩膀上。
溫柔卻又力量。
第80章 再無親人回家去
天氣沉悶得嚇人,所有人的臉色都極差。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藥味,丹白院中安靜極了。
太傅不喜喧嘩,江府常年寂靜,今日連風吹過大堂帶來的樹葉沙沙聲都消失不見了。
江雲宜被毒辣的烈日曬得頭暈。
在她接連看到院內伺候的僕人和玄默先生被趕出來的時候,一顆心直直地往下掉。
“先生。”她扭頭,看著章玄鳳,輕聲喊道。
章玄鳳一張臉崩得緊緊的,輕微地搖了搖頭。
江雲宜眼前一黑,身子不由晃了晃。
一雙手自背後輕輕籠住她的肩膀。
那股奇特又清冽的味道在她鼻尖縈繞,安撫著慌亂跳動的心臟。
番海和戴鎮面面相覷,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不安的神色。
一直緊閉的大門再一次打開,露出柴叔通紅的眼睛。
他佝僂著背,一下子衰老下來。
“三娘子,郎君喚你。”
他沙啞著嗓子,衰老的眼皮下露出紅腫的眼睛,悲傷卻又平和。
江雲宜楞在遠處,她不敢邁出這一步。
葉景行在背後輕輕推了她一把。
“不要讓太傅久等了。”
冷靜又溫柔的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
江雲宜也不知自己是如何進的院子,她渾渾噩噩間,隨著柴叔的腳步來到屋內。
屋內依舊殘留著來不及收拾的藥渣,彌漫著散不開的苦味。
太傅躺在床上,不過幾個時辰不見,他面色慘白,鬢須皆白,胸脯只能輕微地起伏著,一雙眼半闔著,幾乎看不出一點生機。
高高在上的甯康帝早已沒有之前的矜貴高傲,跪坐在地面上,衣裳混亂,一身狼狽。
他一雙眼睛紅得滴血,眼角一片血紅,嘴角緊緊抿著,眼底卻是露出悲痛之色。
江軒感受到她的氣息,自沉默中睜開眼,露出一雙不再明亮的眼睛。
“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點溫柔之色。
江雲宜瞬間紅了眼眶。
“老師。”甯康帝膝行到他面前,哀求著。
江軒卻是再也不肯再看他一眼,目光只是落在江雲宜身上,眼底彌漫著少許溫情,驅散了一點死氣。
“祖父。”江雲宜跪在他邊上,伸手握住他冰涼發抖的手,哽咽喊道。
“好孩子。”他艱難地喘著氣,臉上泛出詭異的紅色,精神竟然也看不上去好了不少。
江雲宜慌亂地撲上前,惶恐不安,只是緊緊抓著他的手。
手指控制不住在顫抖。
“祖父不能照顧你了。”
他注視著江雲宜,目光深邃,像是要把她的模樣全都刻在心中。
他生來富貴,卻又一生孤苦,眾叛親離。
不惑之年,收養義子江白,卻沒有保護好他,讓他黃沙埋骨,不得善終。
逼得丹心不得不隱姓埋名,客死他鄉,卻又沒有照顧她的幼女。
如今,只剩下面前這一個親人。
他便只是這樣看著,就覺得高興。
“不會的,您會好起來的。”江雲宜嘴唇顫抖,泣不成聲。
江軒只是看著她笑著。
衰老,病氣,虛弱,都遮不住他眼底的溫柔。
“別怕,祖父都交代好了。”他伸出手來,要去觸摸她的臉頰。
江雲宜連忙把自己的臉放上去。
一手的濕潤。
“離開未必不是解脫,別哭。”
他輕聲說道。
江雲宜哭得說不出話來,只是搖頭。
“能再遇見你,是祖父這輩子最大的幸事。”
他的手指微弱但溫柔地擦乾淨江雲宜臉上的淚痕,僵硬灰敗的臉上,露出溫柔的笑來。
江雲宜哭得喘不上氣來。
“照顧好她。”
江軒的視線落在跪伏在地上,長哭不起的人身上。
“答應我,照顧好她。”
他聲音倏地拔高,尖銳而堅定。
柴忠哽咽著,強忍著悲痛:“是,郎君。”
江軒的臉上露出一點釋然之色,血絲逐漸消失在臉頰上,黑沉的死氣瞬間籠在眉宇間。
“替我,去你母親墓前說一聲,對不起。”
他看著江雲宜,看著她笑,卻好似又不在看著她。
渾濁的眼睛閃出一絲光來,可漸漸的,那點光開始逐漸渙散。
那只手開始從江雲宜手中脫落。
江雲宜先是一愣,只是下意思呆呆地握住他的手,緊接著發出一絲低咽的哽咽,最後只能發出一聲尖銳的哭聲。
葉景行站在院內,只聽到裡面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
聲聲泣血,幾欲肝腸寸斷。
屋外眾人神情一冽,全都跪倒在地。
他手中的雨傘向後倒去,頹然地閉上眼。
大堯,完了。
江軒薨了,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幾乎打得京都措手不及。
所有人都在惶恐不安,屏息看著內宮中那位九五之尊。
可誰也沒料到,官家至今都很平靜。
他封江軒為忠義侯,給了他最高的體面下葬,聲勢浩蕩,甚至停朝三日,以示對這位恩師最大的懷念。
緊接著又封了江家遺孤江雲宜為安寧郡主,賞賜一張丹書鐵劵。
大堯至今唯一的郡主,唯一一張丹書鐵劵。
江雲宜臉色消瘦,身形纖細,接過章力士手中聖旨,臉上不辨喜怒。
她哭得數日,到最後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卻依舊時常覺得眼睛抽疼。
偌大的江府,空得她一顆心再也沒有著落。
她和江軒相認不過三月,從永興三年的夏初到夏末,一個苦悶又炎熱的夏天,卻在他身上得到了最深切的關心和溫柔。
他注視著她,溫和平等,寵溺自由。
這是她從未有過的舒服和自在。
她前世混沌而不安,日日擔驚受怕。
今世步步艱難,茫然不知所措。
只有祖父,溫和而堅定地看著她——你的選擇是對的。
可如今,那道目光卻是再也沒有了。
“恭喜郡主。”
章黃門木著一張臉,臉上一道好長的傷疤,他不似以前那樣多話,低著頭,匆匆離去。
江雲宜站在江府大堂裡,裡面的物件熟悉又陌生。
每日清晨,她在這裡與祖父告別,去了醫館。傍晚回來,與祖父請安。
一磚一椅,都是熟悉的樣子。
可她今日看去,卻覺得它們成了一把刀,割得她鮮血淋漓。
背後的靈柩今日一大早下葬了,官家親自扶的靈,入了皇陵,乃是至高無上的榮耀。
她再次看到這位至高無上的帝王,甚至蔓延出一股恨意。
若不是因為他,太傅本就羸弱的身體怎麼會如此快就倒下。
宮闈內鬥,天家奪權,到頭來流得卻是別人的血。
如何不讓人憤怒。
“雲宜,世子來了。”玄子苓是過來幫忙的,如今也是熬得眼睛通紅,一身憔悴。
江雲宜自茫然中抬頭。
葉景行穿著玄色長衫,頭髮一絲不苟地挽著,下顎露出一點鋒利的弧度。
他眉宇平直,眉峰處還帶著來不及散開的銳利,漆黑的眼眸倒映著絢爛的天光,深邃而沉穩。
江雲宜看著他,看著他腳步堅定地朝著自己走來,迎著日光,帶著秋意,一步步來到自己面前。
一個觸手可及的位置。
那股味道逐漸充斥著大堂,消散了略帶苦味的麝香。
沉悶而空蕩的大堂好似終於可以落進光來。
江雲宜瞳孔微微一縮。
這不是祖父去世後,她第一次與他見面,卻是第一次面對他紅了眼眶。
發紅的眼尾逐漸變紅,淺色的眼珠盛在隱隱水波中。
“我沒有家了。”
她低喃著。
一滴淚順著她的下顎滑下,很快就打濕了她的臉頰。
葉景行看著她,滿懷克制著,伸出的手,卻是不敢落在她身上。
“不是的。”
可最後他還是伸手,近乎克制卻又瘋狂地把人抱在懷中,低啞著說道。
少女體格纖細,十日的操勞讓她瘦到脫形,抱在懷中都有些硌手。
她只是站在這裡,沉默地落著淚,卻能讓人心碎。
本是一顆華貴的珍珠,卻又要忍受砂礫。
他心疼地只能把人緊緊抱在懷裡,不停地重複著。
——“別哭。”
耳邊不絕的抽泣聲,疼得幾乎要揉碎他的心。
“我帶你回家。”他聲音低沉而慎重。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的回復有問題啊,還是我的號被封了???我怎麼回復了,前臺不顯示。三天了,我感覺是我之前吃瓜把自己吃進去了,sad!!!!!!
第81章 離京前夕掃諸事
官家今日早朝同意葉景行回劍南道道的請辭。
這事把眾人打了個措手不及。
誰也沒想到,太傅離世後的第一個早朝,官家就給眾人一個驚疑不定的舉動。
葉景行之前一直無法離京,誰都看得出,是官家不願意放他走。
很快劍南道世子回劍南道的消息傳遍了京都。
此刻,寂靜數日的江府難得熱鬧起來。
柴叔被人攙扶著,站在大堂內指揮著眾人收拾東西。
“三娘的一應物件都應帶好。”
他憔悴了許多,原本還算硬朗的身子如今已經頹廢下去,露出深刻的老態。
“藥房的草藥去問下三娘是否需要。”
“這些瓷瓶大件就留在這裡。”
“三娘的四季衣物鞋襪首飾都要收拾妥當。”
柴叔面前站著好幾個大管事,他有條不紊地吩咐下去。
不笑的時候,他的眼角的皺眉都是緊繃著的,刻板得嚇人。
江府眾人低眉順眼,不敢多話。
“都下去吧。”柴叔眼皮子一抬,平淡說道,“不要起不該的心思,我這把老骨頭還沒死呢。”
大管事們嚇得跪在地上,忙說道:“不敢,不敢。”
“下去吧。”柴叔坐在小矮凳上,半闔著眼,冷冷說道。
江家成分複雜,既有之前京都江家的舊人,也有後面太傅獨立出來新收的老人,還有許多官家賞賜,後續找的新人。
各有各的心思,三娘子入府晚,若是無人幫忙,自然是壓不住的。
柴叔就是這樣的壓事人。
管事們紛紛散去,一個中年男子捧著三個小盒子匆匆走來。
“都整理好了,京都的田地和房屋在這個盒子裡。”
“這是剛買好的劍南道田地和屋子。”
“這個則是江南的三千良田和店鋪。”
那人捧著三個盒子,仔仔細細地說道。
柴叔打開盒子粗粗掃了一眼:“送去給三娘。”
“往後就是你留在這裡看管京都大宅了,這些東西直接送去劍南道即可,其他的細碎的,你自己仔細收著。”
他手指搭在三個檀木盒子上了,蒼老細瘦的手指因為年邁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柴忠已經六十歲了,十歲那年跟在太傅身邊,至今五十年。
在京都誰不稱呼他為一聲柴公。
“京都諸事皆由你操辦。”他嗓子綿長,吊著一口氣,聲音極為低沉。
中年男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不必擔憂,這是你的賣身契,三娘仁慈,給你後輩一條大路。”
他手指點了點盒蓋。
“我聽說你孫子在找啟蒙老師,青山學院招人,明日拿著推薦信送去讀書吧。”
“一心向上,才是出路。”
他意味深長地說著。
中年男子臉上閃過狂喜之色,強壓著激動之色,連連磕頭。
“奴才一定盡心竭力為三娘子守好京都。”
“起來吧。”柴叔不動聲色,眼皮微微耷拉著,“以後也是體面人了。”
他身後的小子把手中的兩張賣身契都遞給他。
“去吧,我們走之前把自己的事情辦好。”
柴叔揮了揮手,疲憊地說道。
他走後,大堂就格外安靜,三娘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柴叔。”她輕聲喊道。
柴叔睜開眼,起身,見她便笑了起來。
“三娘交代好玄明堂的事情了嗎?葉夜早上說後天一大早便走了。”
舒雲宜糾結著不說話。
“怎麼了?”柴叔關切地問著。
“我若走了,玄明堂會不會被人……”她猶豫地問道。
柴叔失笑:“自然不會,大堯唯一的郡主,誰敢那您的藥店下手。”
“可我走了啊。”她睜大眼,天真地問著,“我還去了這麼遠的地方。”
劍南道和京都,遠隔千山萬水,便是順著河流,最快的航程,也要三天三夜。
柴叔有些苦惱,在他眼中,三娘子還小得很,有些話說多了可不好。
“這又沒關係。”他只能這樣乾巴巴地說著。
江雲宜一頭霧水,懵懵懂懂地皺著眉。
“玄明堂今天丟草藥在街上,也沒人敢去撿。”門口傳來葉景行淡淡的聲響。
她向外看去,只看到葉景行穿著世子朝服,玉身長立地站在門口。
“玄明堂若是出事,便是打官家的臉,只怕大家都拱著它,還來不及呢。”
他解釋著。
江雲宜似懂非懂。
柴叔連連打岔道:“那玄明堂的人可有要跟著走的。”
江雲宜有些失落地搖了搖頭。
“子苓說要留在京都,看著玄明堂,張嬸啞叔都說要留著,其他人也都不走了。”
她似乎還停留在搬離紫薇街的時候,大家搬離逼仄狹小那間玄明堂,長長的隊伍走出那條小巷。
那個時候大家都在,雖然落魄但依舊充滿希望。
可今日,她還要再搬一次家,卻沒有人跟在她後面了。
玄子苓說得很有道理,張嬸和啞叔也都有自己的想法,他們做得都沒錯。
可事情走到今天這一步,清清楚楚地告訴她,有些事情真的不一樣了。
她低著頭,臉上的難過遮都遮不住。
柴叔安慰道:“人來人往,俱是常色,三娘不必憂慮。”
“他們留在京都未必不好,京都畢竟在天子腳下,有你和太傅的雙重餘威,沒人會隨意欺壓他們。”
江雲宜抬眉看著他。
“劍南道未必一直安全,黑衣衛也只能保護你一人。”
葉景行清晰又冷淡地分析著。
“他們在京都也可繼續幫你開著學堂,照顧藥店,不然那些學子也要跟你,遠去蜀州嗎?”
江雲宜眨眨眼,臉上的惆悵之色逐漸退下。
“真的?”
她細眉緊緊地皺著,眼睛猶豫地看向柴叔。
柴叔連連點頭:“世子說得對。”
“你東西都收拾好了嗎?”他轉移話題問道。
江雲宜點點頭:“差不多了。沒什麼好帶的,柴叔說祖父早就準備好了。”
她眯了眯眼,質問道:“你也知道。”
葉景行點了點頭。
“果然是騙子。”她皺了皺鼻子,不高興地說道。
葉景行無奈說道:“原本打算你母親忌日時,帶你回去小住才買的。”
“那你……”她話說了半截,瞄了眼柴叔。
柴叔很有眼力見,立馬扶著小子:“我去輕點下外面的行李。”
江雲宜等人走後,這才逼近一步,氣勢洶洶地問道:“你什麼時候祖父讓我帶我會劍南道的。”
她一不留神,靠得太近,那股熟悉又清冽的味道在她鼻尖縈繞。
那股味道,若有若無。
她原本堅定地看著葉景行的視線,不受控制地瞟開。
“我之前問你,你願意跟我回去看箭竹,你還不曾回答我。”
葉景行低沉的聲音被輕輕拉長,語尾好像帶著一把刷子,輕輕拂過她的耳垂。
他聲音本就有些金石質感,沉悶優雅,卻又震得人耳朵發麻。
江雲宜耳朵不由泛上紅意。
“祖父說,說讓我去的。”她梗著脖子,在他的打量下,語氣越說越弱。
葉景行看著她,漆黑的眸子斂著光,總是看不出深淺。
她莫名有些緊張。
“嗯。”
出乎意料,葉景行只是輕聲應了一聲。
江雲宜悄咪咪抬眉去看他。
卻見他,似笑非笑地低著頭,眸光深邃,意有所指。
“刺蝟碰到壞人總是要躲起來的。”他笑眯眯地說道。
“所以你也知道你是壞人?”
她立馬抓著話柄質問著。
“所以你也覺得你是刺蝟?”
葉景行反問。
江雲宜語塞,懊惱地拍了拍腦袋。
被套路了!
葉景行無奈地拿下她放在腦袋上的拳頭,卻被她刺溜一聲抽了回來。
對面的人一臉警惕瞪著他。
他失笑。
“你在京都還有什麼沒做的嗎?”
“沒有。”江雲宜搖搖頭。
“玄明堂的人都不願走,那就沒什麼事情了,明日給溫家送個禮,之後便無事了。”
葉景行眉心不由一挑,卻也沒說話。
“溫家之前照顧我良多,我既然要走了,也該送個禮,而且柴叔也說送禮不挑錯。”
她隨口解釋著,態度自然。
“嗯,正好我明日也去溫家,不如一起去。”
葉景行捏著手中的竹笛,平靜說道。
作者有話要說:刮颱風了,希望不要斷水斷電!大家晚安!
第82章 遠走京都新篇起
次日一大早,江雲宜就帶著柴叔備好的禮物準備出門,不曾想,一出門就看到葉景行站在馬車邊上。
兩人四目相對。
江雲宜眨眼,驚訝說道:“你真的要同我一起去啊。”
她皺皺眉:“不太合適吧。”
她去溫家是為私事,帶著世子實在奇怪。
葉景行笑,緩步走到她面前,隨意說道:“不過是一道同去,哪有這麼講究。”
雖然是這個說法,但還是還有些不得勁。
她上馬車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想著。
江府和溫府只隔了半條街,但距離還是頗遠。
溫家管家看到江雲宜的時候,還有些吃驚。
“安寧郡主。”
“我明日便西去劍南道,這些年多謝夫人照顧。”
紅袖遞上拜帖。
管家連呼不敢,指使小子打開大門,恭敬說道:“郡主這邊請,夫人剛起身,煩請稍等片刻。”
他親自帶人去了主院花廳,奉上香茗。
臨走前,突然發現劍南王世子也站在門口,一時間露出糾結之色。
“世子。”
他猶豫喊著,不明白他今日為何要來。
葉景行如今的處境,可不合適出現在溫家。
這樣敏感的身份,眾人都是躲閃不及的。
親自登門拜訪,實在是有些奇怪。
葉景行手中的竹笛轉了轉,他沒有回到管家的問題。
管家坐立不安地煎熬著。
直到半炷香後,葉景行半垂著的眼皮倏地一抬,露出一雙幽深漆黑的眼眸。
拱門處轉出一個人。
“我要找的人。”
葉景行握住手中竹笛,站直身子,淡淡說道。
溫如徐腳步一頓,臉上急切的神情僵在遠處,冷漠的視線落在他身上。
“世子。”
“溫少卿。”
兩人皆是彬彬有禮地笑著。
溫如徐臉上的笑意逐漸消失,面無表情地說道:“不知世子拜訪所謂何事。”
葉景行有條不紊地走到他面前,冷淡說道:“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太子如今被禁足。”
溫如徐嘴角緊抿,閃過一絲冷意。
“我明日便要離京,有些話總要和溫少卿說個明白,我想……”
他笑了笑,平直的眉眼在日光下矜貴而冷漠。
“你也是這樣的。”
他的視線落在不遠處,花廳內百無聊賴的江雲宜身上,意有所指。
“我沒有什麼好與你說的。”
溫如徐冷冷說道,抬腳就要往花廳走去。
一杆翠綠色的竹笛擋在他面前。
“她出京已沒有迴旋的餘地。”葉景行冷漠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溫少卿年少有為,也該明白所思非人。”
這話像是一潑油,瞬間點燃了溫如徐的怒火。
“世子手段高超,也該明白所做不端。”
葉景行懶洋洋地笑了笑,目光露出嘲弄之色。
“溫少卿至今都沒明白,她要的,你給不起。”
“若是你真的可以護住她,在舒家的時候為什麼還能讓她受委屈。”
“若是你真的可以保護她,她在玄明堂為何還如此落魄。”
葉景行收了笑意,銳利的眉眼,緊繃的下顎,如刀劍出鞘,鋒利而直白。
“你有無數種解釋,可你自己心中明白,到底是為什麼。”
溫如徐一張臉青白交加,袖中之手不由攥緊。
“成也溫家,敗也溫家。”
“你掙脫不開。”
葉景行收了面前的竹笛,懶懶散散中喊著一絲冷冽。
“京都風雲叵測,官家心思難測,太子極限求生。”
他冷漠又無情,似乎完全沒有把大堯最為尊貴的父子放在眼中。
“她離京,是為了保命。”
溫如徐心思欺負極大,眼角泛出一片血色,可臉色依舊冷漠。
“劍南道常年戰亂,三年內必有大亂,她在京都便還能得太傅餘威一絲照顧,你又如何護住她。”
他沙啞著,咬牙切齒地說著。
葉景行說的話字字紮心,讓他憤怒,讓他絕境困獸,可又反駁不了。
因為他說的是對的。
“劍南軍不會讓敵人邁入故土一步。”
葉景行笑,信誓旦旦。
“我葉家拱衛劍南道數十年,只要你們京都不再背後捅刀,便能繼續護邊境安寧。”
他說得直接而簡單。
“劍南道未必是她最後的歸宿,但顯然現在的京都已經不是。”
溫如徐臉色一變。
“這就是我今日與你的交易。”
葉景行的聲音在日光中瞬間縹緲起來。
“太傅死了。”
他一字一字,清晰而冷漠。
溫如徐手指微顫。
“天子父子,不死不休,于百姓、于社稷,百無一利。”
“放肆。”他緊咬牙關,厲聲呵斥。
葉景行冷笑:“糧草一案,你溫家當真毫不知情,南方可是溫家的南方。”
“那個太監到底是誰的人。”
“借著官家出京,從南方水道出去,借道渭河水道的糧食,倒是誰下令。”
“官家糊塗,但他之前還有個底線,可現在沒了。”
他說的輕巧而認真,漆黑的眸光卻是冷意。
溫如徐臉色幾近鐵青。
胡言亂語,在他嘴邊徘徊,卻是說不出口。
“如今能遏制官家和太子只有溫家了。”
葉景行意味深長地說道。
“我們的目標至少是一致的。”他的目光落在溫府花園層層盛開的牡丹上,“與我做個交易。”
“守住大堯。”
溫如徐心中一顫,第一次睜眼,認真打量著面前的世子。
“去書房。”領走前,他的視線遠遠落在花廳內的少女身上。
她笑起來時,眉眼舒張,溫柔又愜意。
熟悉的面容,可他卻發現她有點認不出她。
珍珠若是拂去落塵,是不是都是這樣光芒萬丈。
江雲宜等了片刻,就看到屏風後轉出的溫夫人。
溫夫人雖然精心打扮過,但一看便是臉色不太好,白/粉遮不住的憔悴。
她擔憂說道:“夫人可是身體不適。”
溫夫人笑了笑,咳嗽一聲:“好似要入秋了,天氣涼了一點,沒注意。”
江雲宜點點頭。
“今年秋天來得晚,但又來得急,夫人要仔細身體。”
她不做糾纏,稟明來意:“雲宜明日便要離京,這些年多虧溫夫人照顧,區區薄禮不成敬意。”
有丫鬟接過禮單,遞到溫夫人手中。
溫夫人隨意一掃,便扣在桌上:“談不上照顧,你自己本就爭氣,我不過是幫扶一二。”
她看著江雲宜,突然遺憾地笑了笑:“我第一次見你,你還是一個小團子。”
“言德一直喊你妹妹,你怯生生地躲在明真先生身後,一雙眼睛亮晶晶的。”
“我原本怕你的性子吃虧,沒想到你終於還是自己立起來了。”
她有些懷念地說著:“女子若是不依附男子,總是活得艱難一些的。”
“別人這麼做,只能落下幾分嘲笑,但你不一樣,你的性子,一旦認定就不會回頭。”
江雲宜抿著唇,笑了笑。
不卑不亢,無悲無喜。
溫夫人的視線溫柔又可惜:“是我兒子沒福氣。”
“我若是站在你的立場裡,也不會選他的。”
江雲宜吃驚地看著她。
上輩子,她和溫夫人相處最多的,但只止步於她是一個通情達理,明辨是非的好婆婆身上。
可現在,她重新注視著這位從生到死都極為尊貴的婦人,卻發現她其實是最為清醒的人。
“世人只看看到溫家花團錦簇,卻沒看到溫家烈火烹油。”
“你不是第一個,但是最有決心做割捨的一個。”
“好孩子,去了劍南道我也幫不了你什麼了,我母族乃是攏右顏家,距離倒是不遠,若是有事,便去找他們。”
她摘下腰間的一枚玉環:“這是我出嫁之物,攏右特有的礦石。”
江雲宜吃驚,連連擺手。
顏晝劇烈咳嗽著,一邊把手中的玉環地給她:“就當是我作為長輩,送你遠去的禮物,不必推辭。”
“是啊,郡主且收下,我家夫人也是喜歡的。”
“夫人一片心意,郡主切莫推辭。”
一旁的嬤嬤丫鬟接二連三地勸著。
江雲宜無奈,只好收下,起身行禮謝道。
“去吧,我也累了,此去路途遙遠,回去好生休息。”
她笑說著:“送郡主出去。”
江雲宜捏著玉環,只覺得燙手。
“母親,為何要送她雙心玉環。”
屏風後走出一人,正是太子妃溫寰。
顏晝看著已經消失不見的背影,無奈歎氣:“這天要變了。”
“我總要為你們留條後路。”
溫寰臉色大變。
“我當初若是也同她一樣堅定便好了。”她閉眼,眼角滲出一絲淚水。
“富貴自古誘人犯錯,誰能同她當斷則斷。”溫寰臉色灰敗,眼眶泛紅。
葉景行走的那日,醞釀了許久的秋雨終於下了。
斷斷續續,飄飄渺渺,秋意終於爬上京都的山頭,覆蓋了炎熱的夏日。
夏天,終於過去了。
玄明堂大大小小來了不少人,玄子苓看著江雲宜,眼眶微紅。
陳黃抱著妹妹站在她身邊。
“別難過,世子說,我走水路只要四日就能到京都看你們了。”
江雲宜眉眼含笑,輕鬆說道。
“等京都穩定了,我在劍南道也穩定了,我就讓人把你們接回來。”
“時間不早了,我真的要走了。”
她看了大大小小的人,高興地笑了笑。
“我還沒出過京呢!”
“嗯,那好好去玩吧。”玄子苓露出笑來,視線落在不遠處高頭大馬的葉景行身上。
葉景行朝著他點點頭。
“我親自扶你上馬車。”
他牽著江雲宜想著馬車方向走去:“我十歲那年見你,就想哪來的妹妹這麼漂亮。”
“你若是沒有哥哥,以後我送你出嫁好了,一定很有面子。”
“現在,我扶你上馬車。”
玄子苓抬頭看著站在馬車上的人,露出一個欣慰又心酸的笑。
“真的還挺驕傲的。”
江雲宜低頭,看著他認真的視線,眉眼彎彎地笑著:“你怎麼整日不著調。”
玄子苓歪著頭,最後看了她一眼:“走吧,妹妹。”
他鬆手,果斷轉身離去。
江雲宜背對著他上了馬車,入了車內,眼眶瞬間紅了。
第83章 初來劍南遇蠻夷
劍南道靠近大堯版圖西南上方,最負盛名的茶馬古道中最負盛名的一段路就貫穿其中,也就是江雲宜今日的目的地——蜀州。
好歹是個大州,原本以為比不上京都,至少也能肖像其七/八。
不曾想,掀開簾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破舊的城門和灰撲撲的城牆。
這也太寒磣了。
她忍不住齜牙。
蜀州是真的窮,一路上都是黃土地,兩側的排水溝有小又窄,邊緣總是帶著缺口。
街面狹小逼仄,屋子低矮緊密。
江府準備的馬車不算大,卻只是剛剛好能通過大路。
“不是說是茶馬古道嗎?”紅袖嘟囔著。
江雲宜一開始也覺得落魄,但是看久了卻又看出一點不一樣來。
這裡的人衣裳樸素,但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喜悅之色。
不同于京都富貴奢靡的模樣,這裡別有一番邊境粗獷的滋味。
這裡的人衣著髮髻都別有不用,盛行銀飾品,花紋簡單。
他們多是短打,利索的裝扮,和京都盛行的富貴繁瑣大為不同。
他們打量著蜀州的人,蜀州的人也都打量著她們。
一行人的裝扮分明是遠道而來,看這見不到頭的隊伍,看架勢是來定居的。
這可太稀奇了,蜀州已經多年不曾有外人大規模來了。
打頭騎馬的是葉夜,已經有敏銳的人猜到了這隊人是誰。
世子終於要回劍南道了,這可不是什麼秘密。
“是世子回來了。”人群中有人看到一輛馬車邊上的人,大聲喊道。
緊接著人群中冒出接二連三的歡呼聲,所有人都注視著那匹黑馬上的人。
那是他們的世子。
是曾保衛過蜀州的世子。
是劍南道最為鋒利的一把刀。
他終於回來了。
不知是誰先跪了下去,長長的一條街,皆是低伏之人。
江雲宜原本只是隔著窗紗看著,突然直起身子,閒適的臉上露出一點嚴肅之色。
從她的視線內看去。
葉景行騎著馬跟在她邊上,一身玄衣,風塵僕僕,可下顎尖銳,眉目沉靜,漆黑的眸子來到這片土地上,好似多了一點人情味。
黃沙漫漫,破舊不堪的蜀州,可眼前的人卻如明珠,萬般凋零不掩其光彩。
“怎麼了?”紅袖見她盯著一處發呆,擔憂地問著。
江雲宜回神,漫不經心地收回視線:“蒼鷹屬於蜀州。”
“什麼?”
紅袖不解地看著她。
“沒事。”江雲宜抹開臉上的若有所思,露出開心地笑來,“蜀州好像也不差。”
紅袖歪著頭看著她。
馬車停了下來。
葉夜的聲音在車門口響起:“三娘子,到了。”
“這是之前太傅托世子買的房子,三進三出,後來怕人多,又加了左右兩個小院子,用遊廊貫通在一起,圍牆也是剛剛砌好。”
他回了蜀州,說話的底氣都足了一些,指著嶄新的圍牆,得意地說道。
“用了最好的花岩,堅固又防火。”
江雲宜打量了一圈,發現這裡的裝飾和佈局和江府大體相似。
“有心了。”她眉眼彎彎地說道。
“這條街好像就兩間府邸,隔壁是誰?”柴叔被人扶著,顫巍巍地走了進來,漫不經心地問道。
葉夜大大咧咧,沒心沒肺地說道:“便是劍南王府,三娘若是有空,走幾步就能見到世子了。”
“而且這條街都是親衛,保衛三娘更是方便。”
他又補充道:“是世子親自吩咐得呢。”
柴叔滿是皺紋的眼皮不經意地一掀,露出一點光來,隨意打發道:“世子有心了。”
葉夜越發得意地笑了。
江雲宜耳根子發紅,見不得傻子在自己面前晃,只好假裝忙碌,把人打發走,等大門關上,這才松了一口氣。
“雖然走了水路,但也累得很。”
她捏了捏脖子。
柴忠被人扶著,跟在她身後。
“都說賽西施脾氣暴躁,殺人如麻,現在看來所言不虛,一路上打了她的旗子,百船避退,萬事先行。”
他慢吞吞地開口。
江雲宜轉著脖子的動作一頓,乾巴巴地笑說著:“是啊,真是方便。”
柴叔輕輕掃了她一眼,只看到她僵硬的腦袋,嘴角露出一絲笑來。
“嗯,是啊。”
他收回視線,輕聲附和著。
江雲宜轉身,連忙笑了笑:“大家都累了,不如先安置下來吧。”
柴叔點點頭:“三娘不如帶著幾個黑衣衛先去拜訪劍南王,免得失了禮數,也是為了感謝世子一路護送之恩,”
他看了看戴鎮,點點頭。
誰也不曾想,原本已經是正四品的左鎮司戴鎮,在太傅死後,沒有回到官家身邊,而是隨著江雲宜去了江南道。
戴鎮點了幾個年輕但穩重的人,仔細囑咐了一番。
江雲宜不疑有他,帶著人興高采烈地朝著劍南王府走去。
戴鎮目送她遠去,扭頭,皺眉說道:“三娘好像知道賽西施的事情。”
柴叔半垂著眸,淡淡說道:“你我只需照顧好三娘即可,其他與我們何干。”
“三娘好,就夠了。”
戴鎮嚴肅應下。
“右跨院都給你,把你的人安置下去吧。”柴叔坐在大堂中間的矮椅上,有條不紊地囑咐著。
能被帶到這裡,都是值得信賴的人,做起事來也沒得顧忌,手腳極為麻利。
這邊,江雲宜帶著禮物準備拜訪自己的新鄰居,去見慕名已久的劍南王。
一行人還未靠近劍南王府邸,就看到有三五陳列的士兵鐵甲寒兵在巡視。
“他們好不一樣。”紅袖看著他們,小聲感慨道。
江雲宜點點頭。
京都的士兵即使穿著這些盔甲,也都是浮於表面的嚴肅,而不像這裡的人,哪怕嬉笑怒駡都帶有一股沙場磨礪之氣。
戰火硝煙中出來的人,總是和富貴繁華的京都不一樣的。
為首的士兵早早就足以到一行人,一板一眼問道:“來者何人?”
“這位是我家三娘子,如今住在王府隔壁,一路上多虧世子照料,特來感謝。”
紅袖脆生生地說著。
那個士兵抬頭看向不遠處忙碌的車馬,視線一凝,側身說道:“葉統領說過此事,三娘子這邊請。”
他讓開一條道。
江雲宜這才踏入守衛森嚴的葉府大門。
劍南王府邸占地面積極大,但佈置卻是格外簡單粗獷,大片大片的空地上,到處都是舞刀弄槍的人。
他們面容各有特色,年級相差極大,有些甚至肢體還有殘缺。
江雲宜即使目不斜視地走著,但還是忍不住把視線落在他們身上。
那些人也都好奇地看著她。
“這些都是戰場遺孤或者負傷的人,王爺仁慈,見他們無家可歸,便都收入府中。”
帶她入內的士兵露出一絲柔情,緩聲解釋道。
江雲宜心中一動,忍不住對這位劍南王越發好奇。
“世子沒回來嗎?”
葉景行把他們送到門口,就讓葉夜留下,自己帶著紂恩他們走了。
“應該去定州吧。”士兵大概是得了交代,對她交代得還算詳細,“十日前蠻夷又來叫囂,如今僵持在北固一代。”
“世子過去定是能好好教訓他們。”
他的口氣不乏激動驕傲之色。
“他們會打到蜀州嗎?”
紅袖問道,不乏有些恐懼。
對於京都人來說,戰爭是一個從不曾見過,但又令人恐懼的事情。
士兵嘴邊一撇,略略帶出一些不屑:“世子回來了,自然不會打到這裡,而且王爺還在呢。”
江雲宜發現整個劍南道對葉家人近乎崇拜,她不過剛剛踏入這座城池,可這樣的言辭和神情卻比比皆是。
葉家是守護劍南道的英雄,是他們至高無上的神。
官家忌憚劍南道似乎也不是並無道理。
“自然,世子武功高強,自然可以護一方百姓安全。”江雲宜細聲細氣地說著。
士兵滿意地點點頭。
“到了。”他把人帶到花廳,“王爺正在府中修養,已經派人去請了。”
大廳正中掛了一張完整而寬大的虎皮,整個大廳氣質粗獷而簡單。
紅袖看得目不轉睛,嘴裡嘟囔著:“是真的老虎皮嗎?”
“我也不知道。”江雲宜的視線落在高門懸樑上,極高的橫樑,一點裝飾也沒有,只是一根孤零零的木柱。
簡單又直接。
好像整個蜀州給她的感覺。
只需要生存,不需要生活。
“自然是真的。”門口傳來一個大笑聲,“還是離情親自射的呢。”
江雲宜的視線落在門口,就看到門口站了一人,眉眼處的輪廓和葉景行有幾分相似。
“王爺。”她下意識理了理裙擺,起身行禮。
“不敢,您是安平郡主,受不得這禮。”他半側身子避開。
江南王年逾四十,面容粗獷,劍眉斜飛,下顎緊繃,大馬金刀地坐著,常年征戰沙場的霸氣顯露無疑。
“你的事情,我聽離情講過了,太傅與劍南道有恩,你如今定居劍南道也無需擔憂,有任何事情來找離情便是。”
他說著,打量著面前的人,露出一點笑來。
“你與你母親好像。”
游丹心曾在劍南軍效力多年,後心思鬱結,久病不愈,溘然長逝,誰不道一聲可惜。
但誰也沒想到,她竟然會是權傾天下的太傅兒媳,江白之妻。
江雲宜抿了抿唇:“今日前來,也有一個不情之請。”
她低聲說著,眉宇間籠著一股愁緒:“我母親不知葬在何處。”
葉江廷歎氣,沉思片刻複又說道。
“是我考慮不周,三日後我讓人帶你去祭拜神醫,穆圖山險峻,是你母親親自選的地方,我還需讓人探測一番才能放你入山。”
他態度溫和地解釋著。
“多謝王爺。”
她行禮說道。
兩人沉默片刻,本都是話少之人,正事說完便都無言以對。
“咳,聽聞王爺之前對敵時受了傷,這是我做的秋意丸,有助於王爺調養身體。”
江雲宜拿出小瓷瓶,關切說道。
“為何叫秋意丸?”葉江廷把玩著藥丸,有意緩解氣氛,順著話題,好奇地問道。
她臉上笑容一僵,乾巴巴地說道:“因為在秋天做的啊。”
兩人一愣,皆是露出尷尬的笑來。
“咳咳,那我就不打擾王爺休息了。”
她冷靜地起身告辭,出了大門才覺得一身汗。
王爺好像和世子性格一點也不一樣。
她跨著臉,悶悶不樂地走著。
“王府好冷清。”出門後,紅袖感歎道,“感覺沒啥人氣,不過王爺滿和藹的。”
“三娘怎麼了?不太高興的樣子。”
她從興奮中回神,驚訝地問著。
江雲宜深吸一口氣,冷靜說道:“沒事。”
兩人漫步走回自己的府邸。
“你說我剛才在王爺面前表現得這麼樣啊。”
她捋了捋頭髮,狀似漫不經心地問著,耳朵卻是不由豎了起來。
紅袖笑:“自然是極好的。”
“哦,是嗎。”她的臉上終於露出一點笑來。
她回府後和柴叔說了明日去祭拜母親的事情。
柴叔格外嚴肅,連忙吩咐下去,讓人準備香燭祭品。
只是她沒等到三日後上山祭拜的行蹤,卻在第二日半夜驚醒。
原來在定州被世子打得落花流水的蠻夷,不知怎麼找到一條茶馬古道被廢棄的小路,翻山越嶺,花了一天一夜的時候急行,深夜來到蜀州,一把大火燒了一條主要幹道——四條街。
而江雲宜所在的江府名叫條筒街,恰恰就在四條街隔壁。
火被潑了油,燒得動靜極大,濃煙滾滾,瞬間就驚動了無數人。
江雲宜是被嗆醒的。
紅袖焦急收拾著她的衣物。
“隔壁街著火了,有一夥蠻夷潛了進來,外面都是人,柴叔叫我們去前院等著。”
“蠻夷怎麼進來的。”她吃驚地問著。
紅袖一臉凝重地搖搖頭。
大堂內,她一來就被黑衣衛團團圍住。
戴鎮穿著盔甲一臉嚴肅。
黑夜中的火光格外清晰,沖天而上,染紅了眾人的視線。
“嚴重嗎,人被抓了嗎?”她坐在柴叔邊上,著急地問著。
柴叔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有些嚴重,人還未被抓,王爺親自出動,臨走前,給了我們一支衛隊。”
他仔仔細細地說著,拖著一口氣,倒也不慌不忙。
冷靜的聲音,讓江雲宜松了一口氣。
“三娘,稍等一些,至少等火滅了,我讓戴鎮加強巡邏,務必保證三娘安危。”
“我們要去幫忙嗎?”她扭頭問道。
柴叔搖了搖頭,冷漠說道:“初來乍到,不必熱情。”
“三娘可是擔憂王爺。”他睜眼問道,滿是皺紋的眼角卻帶出一點睿智之色。
江雲宜莫名心虛,但還是抿了抿唇,繼續說道:“王爺武功高強,又有眾人保護自然不需要擔心。”
“只是這幾日我看蜀州民眾皆不豐裕,剛遇戰亂,又突遇大火,雪上加霜,心中有些悲切。”
柴叔溫柔地笑了笑,眉目在燭火下搖曳。
“三娘當真和善,不過我早已聽聞王爺愛民如子,想必會有打算,若是還不放心,等明日一大早再去看一下,若是力所能及,相助一二,並無不妥。”
江雲宜點點頭。
外面的喧鬧聲不絕如縷,哭喊聲此起彼伏,揪人心弦,大火依舊肆虐,且蔓延趨勢越來越凝重。
氣氛在秋夜中逐漸凝固。
江家眾人在大堂枯坐許久,直到天剛剛亮起,街邊的動靜才慢慢歇了下來,火光也逐漸暗了下去。
“今日亂得很,也不合適去上香祭拜少夫人,三娘先去休息吧。”
柴叔沙啞著,開口說道。
江雲宜睜著眼坐了一晚上,早已困倦不已。
大堂內的人瞬間散去,江府帶來的人本就不多,護衛不能緊密守衛整個院子,不然昨夜不會把人都聚在一起。
“柴公也先去休息吧,這裡有我呢。”戴鎮俯身,低聲說道。
柴忠閉著眼,沉默片刻:“蜀州你覺得如何?”
戴鎮一怔。
“亂中有序,但窮山惡水。”他皺眉說道,“但幸好有葉家。”
他小心覷了一眼柴叔,不解說道:“我不明白,太傅為何讓三娘來這裡。”
“江南富庶,又有溫家庇護,不是更好的選擇嗎?”
“劍南道五年內必有大亂。”他篤定著。
柴叔眼皮子微微掀開,盯著大堂外的花壇,良久之後這才低聲說道。
“要變天了啊。”
戴鎮臉色大變。
“罷了,你我只需保護好三娘子。”他顫巍巍起身,淡淡說道。
江雲宜腦袋剛沾上枕頭,就睡得昏天黑地,直到下午才醒來。
“外面情況怎麼樣了?”她問。
“聽說死了十幾個人,房屋沒了的人都被王爺安置到善堂了,燒掉房屋的人,王爺各家補貼三兩銀子。”
紅袖脆生生地說著。
“雖然只是三兩,但王爺好像還不賴。”
她歪著頭說道。
“三娘要去外面嗎?”她挽發的手一頓。
“去吧,藥堂地點也沒著落,去外面看看。”
她心中有了計較,但也沒仔細說說,只是想看了之後再決定。
見她出門,戴鎮親自跟著。
“昨夜的蠻夷共有十二人,只抓了八人,外面不太安全。”他解釋著。
江雲宜目的明確,朝著被燒的街道走去。
那群蠻夷心狠手辣,把油潑在居民居住處,殺了巡邏的人,然後還在店鋪上點了火,加上昨夜風大,火借著風勢,竟然燒了半條街。
四條街損失慘重。
她不過走了十幾米,到處都是哭聲,殘垣斷壁,觸目驚心。
“聽說這原本是蜀州還算繁榮的街道了。”、
“現下燒得一乾二淨,重建只怕難了。”
紅袖直歎氣。
江雲宜看著眼前的慘狀直皺眉。
戴鎮敏銳,低聲問道:“三娘子,有何打算。”
“若是這裡無人接手,不如我們接過來開醫館。”她低聲說道,“到時候補償豐厚一些。”
“這裡?可聽說柴叔已經選了幾處地方,娘子還是多加考慮一下。”戴鎮直言,“這裡燒地只剩下地基了,若是建醫館,耗費的錢財只多不少。”
江雲宜歎氣,嘟囔了一句,沒說話。
“走吧,我回去找柴叔。”
她轉身離去,入門時,聽到街上有馬蹄動靜聲,忍不住回頭望去。
“世子在北固大敗蠻夷,生擒主帥,現在正乘兵直入,打算完全奪回定州,把戰線推回拓木城,隔江對峙。”
戴鎮的聲音在背後淡淡響起。
江雲宜耳廓倏地紅了起來,她連忙收回視線,頭也不回地踏入府內。
戴鎮一向不苟言笑的臉上,突然露出一點笑來。
太傅終究是疼愛這個孫女,一點委屈都不想讓她受著。
柴叔知道她的想法,說得口乾舌燥,但也勸不動她。
“怎和郎君一樣固執。”他最後無奈歎氣。
“那便四條街吧,我派人去和官府說,安置的錢銀也都從我們這邊出。”
江雲宜疑惑地看著他。
“劍南道不富裕。”他解釋著。
“若是富裕怎麼會安置費只有三兩銀子。”紅袖也是皺眉。
“是不是這次打仗,朝廷沒撥下糧款。”她猶豫地問著。
出京時,京都鶴唳風聲的模樣她還歷歷在目,觸目驚心。
柴叔只是看著她笑。
“那都是朝堂的事情,我家三娘子可只是一個大夫,救人而不是救世。”
他柔聲說著,岔開話題。
江雲宜原本愉悅的心情,不知不覺沉重起來。
“你不寫封信給玄明堂嗎?我看玄子苓要急死了。”他笑說著,轉移她的注意力。
紅袖也趕緊說道:“昨日收的信,三娘還不曾看呢。”
她坐在屋內提筆很快就回復了,等紅袖封好蠟,抬頭在看她時。
只見她捏著筆,皺著眉,盯著一張空白的紙張。
“怎麼了?”紅袖不解地問,“可是要練字。”
江雲宜嘟囔著,嘴裡也不知說著什麼,臉頰卻是微微紅了起來。
她下筆寫了幾行字,自己折了起來,偷摸摸地塞起來。
“可要一起寄。”紅袖問。
“罷了,也不知道寄哪裡去。”她失望地垂下肩膀,把那信隨意往醫術上一夾。
紅袖眉心不由一聳,電光火石間,她好像看到一個‘葉’字。
她看著三娘子失落的樣子,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江府很快就收了那塊地,給了受災的人豐厚的錢銀。
此事也算解了劍南王的一個心思,所以親自出面,手續很快就辦了下來。
江雲宜也是一心撲在醫館上,有事沒事就去逛逛。
她腰間不知何時掛了一塊竹牌,紅袖怎麼問都沒問出來歷,瞬間有些傷心。
三娘子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小秘密了。
那日江雲宜正和工人說著醫館的佈局,就見葉家管家帶著一小隊劍南軍匆匆而來。
“之前出了蠻夷之事,城中不安,王爺不敢帶三娘子貿然上山,今日王爺讓我帶您去穆圖山祭拜神醫。”
管家恭恭敬敬地說著。
江雲宜眼睛一亮,很快就收拾好東西,跟著人去了穆圖山。
穆圖山是蜀州第一高山,地勢險峻,崇山峻嶺,但樹木茂密,飛瀑小湖,風景極好。
游丹心的墓就在山中一個低凹山谷內。
旁邊是濃密的竹林,對面是開闊的湖水,背靠巍峨大山,端得上是一處風水寶地。
江雲宜下了馬車,站在墓前。
墓碑上只刻有游丹心三字。
“當時不知神醫是太傅兒媳,也不知其有子嗣,這才這留下名字。”管家解釋著。
“下次可換個墓碑來。”他怕江雲宜不高興,又補充道。
誰知江雲宜搖搖頭。
“就這樣吧,母親若是想要這個身份,也不會在這裡停留多年。”她蹲下來仔細地擦了擦墓碑。
墓碑趕緊整潔,邊上還有乾枯的鮮花,一看便是常年有人打理的。
“這裡的山民若是得空都會來清理雜草的。”管家露出沉痛之色。
游丹心在劍南道民間威望也是極高的。
戴鎮把人帶遠了,只剩下她一人站在墓前前。
“祖父走了,但他很想你,若是你們在地下見面了,可不要吵架。”她低聲說著。
“我不曾見過你,但我又十分仰慕你。”
“我會好好學習醫術的。”
“你不要討厭祖父了。好不好。”
她看著這個名字有些難過。
雖不曾親眼見過她,但從小聽著老師講她的事情,久而久之,心生嚮往。
可如今這個崇拜的人,變成了自己的母親,便又多了一點不一樣的情緒。
她是自己的母親,卻又和祖父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可祖父待她極好。
人間之事,多是陰差陽錯,她無法為任何一人做出選擇。
可依舊期望他們在下面可以和好。
山風靜謐,萬物柔和,江雲宜對著墓碑說了許久的話。
“天色不早了,山間多野獸,早些回去吧。”戴鎮看了眼天色,上前說道。
她點點頭,笑眯眯地說道:“那我下次來看您。”
她最後摸了摸石碑,準備起身離開。
突然,戴鎮臉色一變。
緊接著,一道淩厲的箭鋒破空而來,帶來呼嘯之聲。
“有埋伏!”戴鎮把人撲倒在地上。
那箭噌的一聲落在她手邊。
江雲宜臉色一白。
“三娘子莫怕。”戴鎮把人扶起來,黑衣衛很快就把人團團圍住。
“山中已經巡查過了,怎麼會有刺客。”管家怒叱。
話音剛落,連綿不絕地長箭劃空而來。
“帶三娘走。”
戴鎮把人推向其中一個黑衣人,大喝道:“抱團。”
這裡地勢開闊,又是山谷,敵人居高臨下,幾乎沒有躲藏的地方。
江雲宜在眾人層層疊疊的掩護下,倉皇而走。
“是蠻夷。”有人驚呼。
定睛一看,就見山頭密密麻麻站滿了奇裝異服的蠻夷。
戴鎮一看人數,心中一涼。
蠻夷將近有一百多人,而他們只有二十幾人。
且他們佔據高地,他們宛若困獸。
“你便是京都來的安平郡主。”為首有人獰笑著看著人群中的江雲宜,露出垂涎之色。
“當真是大美人。”他邪笑著,“不如跟我回去,和這些將死之人有什麼好在一起。”
那群人發出接二連三地猥瑣笑聲。
瑟瑟發抖的紅袖擋在她前面,怒視著他們。
戴鎮對著其中一人打著眼色。
那人微微點了點頭。
戰亂在一瞬間發生。
蠻夷舉著長刀沖了下來,戴鎮拔劍怒叱:“給我殺。”
“得罪了。”江雲宜被人抱起,坐上一匹馬,沖著山下而去。
她不曾見過這樣的場景,一張臉雪白。
身後馬蹄聲接二連三響起,且越來越近。
天色逐漸陰沉,這裡卻是萬籟無聲。
夕陽落在他們身上卻帶來刺骨的寒意。
五人保護著江雲宜皆是視死如歸的心態。
江雲宜突然聽到一聲悶哼。
她知道帶她騎馬的人中箭了。
小道盡頭,突然多出了幾個人,不知何時有蠻夷接著小道趕在他們前面。
五人懸馬停下,把江雲宜圍著中間。
“我只要人。”為首那人說著蹩腳的官話,目光落在江雲宜身上。
“我不認識你。”江雲宜壓著心中的恐慌,冷靜說道。
蠻夷微微一笑,無辜又野蠻:“可有人要買你,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抱歉。”
“是誰?”她心中一咯噔。
“拿錢辦事,可不能說。”他動了動手指,“不廢話了,拿下。”
五名黑衣衛保護著江雲宜束手束腳,纏鬥許久,在十人圍攻下,最後只剩下一人活著,被逼至懸崖邊上。
“只要你過來,我就放過他們。”蠻夷頭領抹了抹刀上的血,嘴角一挑,頗為可惜,“黑衣衛果然武功高強,真是可惜了。”
“郡主不要聽信他的話。”唯一一個活著的黑衣衛持劍而立,冷冷說道。
江雲宜一身狼狽,她見過許多重傷的人,可從沒有像今天一樣手抖。
一個人如果留了許多血是會死的,這個黑衣衛已經留了很多血了。
她扶著人,一雙手忍不住在顫抖。
“聽聞安平郡主是大夫,醫者仁心啊。”首領頗懂攻心之術,慢條斯理地說著。
“你過來,他活著。他死了,你依舊要過來。”他眯了眯眼,極為享受現在的情況。
看人垂死掙扎,真是再美妙不過的事情了。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不要聽他的。”黑衣衛攔住江雲宜,“將軍馬上就到。”
“哼,敬酒不吃吃罰酒。”首領冷笑一聲,手中一塊石頭砸在黑衣衛的膝蓋上。
黑衣衛早已是強弓之弩,生生受了這一力道,噗呲一聲吐出血來,直接暈倒在地上。
“都給我殺了,把屍體給我抬回去。”
首領冷漠地看著江雲宜,好似注視著一具屍體。
江雲宜站在懸崖上,風吹得她衣袖飛揚,少女面色蒼白,惶惶不安。
風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樹木間是沙沙的風聲,夕陽讓所有的一切都突然變得可怖起來。
高高舉起的寒刀,在細碎的夕陽下閃著刺眼的光。
江雲宜嚇得閉上眼。
“啊!”
預期的疼痛沒有傳來,反而是有人撲倒在她面前。
她膽戰心驚地睜開眼,只看到原本囂張的人瞬間到下一半。
她面前那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好似沒明白怎麼回事,而他背後則是插著一根深深沒體的箭。
只留下羽尾在風中顫顫巍巍。
有人自樹林中,踏著夕陽餘光緩慢而來。
玄色盔甲,大紅披風,腰間掛著一杆青竹,手中弓箭還在發出嗡嗡之聲,漆黑眼眸斂著夕陽之光,隱藏暗紅之色,煞氣淩人。
“葉景行。”她喃喃自語。
葉景行緩步走來,秋風吹的他紅袍獵獵作響。
他面無表情道:“敗家之犬,如此狂妄。”
原本還氣勢洶洶地首領臉色難看:“你不是在定州嗎?”
“多虧了你的引路這才發現了這條密道。”他只是笑著,眉目卻是冰冷。
他注視著那人,輕描淡寫的話順著秋風送到眾人耳邊。
“我送你去見你哥哥,你便知道我為何不在定州了。”
“你,你,你殺了我哥。”那人手中的刀瞬間握緊,滿臉猙獰。
葉景行沉默不語,只是揮了揮手。
紂恩滿臉殺氣,率先沖了上去,帶著人和蠻夷廝殺在一起。
“別看。”葉景行來到她面前,脫下披風把她蓋上。
披風帶著那股神秘清冽的味道,籠罩著她,安撫著她狂跳不已的心臟。
江雲宜在朦朧間被人抱起。
她一驚,下意識動了起來。
“別動,我送你回家。”葉景行把人小心翼翼抱在懷中,在刀光劍影中目不斜視地離去。
江雲宜靠在他懷中,慢慢地伸手,摟住他的脖子。
渾身僵硬的身子也慢慢軟了下來,靠在他懷中,聽著他堅定有力的心跳。
突如其來的安全感讓她莫名多了一絲委屈。
“你怎麼才來。”
不是說過會保護她的嗎。
那些人都死了,就死在她面前。
她經歷過別人的死亡,卻從不曾經歷過別人的生死。
沉重到令她喘不上氣來。
她哽咽著,忍不住紅了眼眶。
“下次不會了。”她被人抱上馬車的時候,葉景行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一個輕輕的吻,落在她帶血的眉間。
江雲宜濕漉漉的睫毛,迷茫地抖動了幾下,最後愣愣地看著他。
“別哭了。”她瞳孔中倒影著葉景行認真的模樣。
漆黑的眼眸把人納入瞳孔中,慎重而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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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第一綠茶》
頂級綠茶路杳杳柔軟嬌嫩,美人細腰,一手茶藝出神入化,人茶合一。
她背靠奸臣爹在京都興風作浪,辣手摧草,終於長大到了議親的年齡。
一張聖旨,官家直接賜婚給新回京的太子。
新太子溫文爾雅,風度翩翩,看上去不像一個狠角色。
被綠茶折磨了十六年的貴女們每天一邊吃醋,一邊暗戳戳地等著後宮大戲。
看看這盞綠茶能熬到什麼時候翻車。
只是她們等著等著,卻發現綠茶不但沒有被嫌棄,反而越發醇厚了。
“殿下,都是臣妾的錯,讓幾位姐姐不高興了。”
綠茶泫然欲泣地撲倒太子懷中。
“此事和杳杳有什麼關係,無須妄自菲薄。”
太子一臉愛意地摟著她,安慰著。
圍觀全過程的貴女們:“呵呵,絕配。”
小劇場
路杳杳扶著腰,咬牙切齒:納妾,必須納妾。
太子委屈又可憐:昨天你朝顧相的兒子笑了三次,還讓那些女人入宮,你是不是不愛我了。
綠茶多年的路杳杳難以置信瞪大雙眼——這,這是遇到對手了啊?!
綠茶戲精嬌氣女主x白切黑深沉腹黑男主
第84章 學堂救世老師歸
三娘子遇刺的消息傳回江宅時,柴叔的手抖了一下。
“不過後面世子及時趕到,把人救了回來,現在正在回來的路上。”
報信的是劍南軍的人,極為年輕,說話輕快利索。
柴叔端著茶杯不說話,低垂的眉眼被層層皺紋所阻擋,明明是衰老而羸弱,可報信的小卒卻從沉默中敏銳地聞出一點銳利和怒氣。
不安的氣氛在大堂內彌漫。
怪不得之前給人報信的時候,沒人願意來。
小卒在心底淚流滿面。
腿好軟!
年輕小子低垂著頭,緊抿著唇,一點聲響也不敢發出來。
“有勞了。”
柴叔的手指搭著茶杯,隨意地把茶杯放在茶几上,佈滿皺紋的病弱手指搭在扶手上。
是送客的態度。
身後伺候的僕人立馬送上一包銀子,親自送人出門。
小子銀子都來不及捏了,隨手一揣,連滾帶爬地跑了。
“可要派人去接。”僕人去而複返,低聲問道。
“不必,去煎副安神的藥來。”他揮了揮手,卻又獨自一人坐在大堂內。
大堂的燭火在秋風中縹緲,逐漸陷入黑暗的江府,在燭火中冒出一點光亮,卻又沒有太大的生機。
柴忠就這樣沉默地坐著,燭火把他的影子落在地面上,漆黑而幽深。
他已經很老了,歲月在他身上留下深重的痕跡,孤零零坐在大堂上時,好像一顆垂老的枯樹。
誰也不知他到底坐了多久。
門口突然傳來響動,是大門打開的聲音。
他抬眉望著逐漸朝他走來的熱鬧,伸手卻是不小心打翻茶杯。
秋意蕭瑟,劍南道冷得快,茶盅早已透出冰涼。
茶杯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音,打破了死寂般的沉默。
他伸手揉了揉額頭,再抬頭就看到江雲宜被人抱著送了回來。
是多日不見的葉景行。
葉景行也看到大堂內的人,眉峰倏地一緊,很快又鬆開。
“受到驚嚇,睡過去了。”
他壓低嗓音,緩緩說道。
柴叔起身,隔著長長的空地,看著面前尤帶殺氣的少年。
淺淡的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漫,在逐漸漆黑的夜晚帶來不安的氣息。
可他懷中的人卻又睡得安詳。
他年邁的眼皮緩緩闔上,一字一句慢慢說道:“有勞世子了,紅袖還不帶路。”
紅袖一個激靈,連忙上前帶路。
兩人交叉而過,皆是面無表情之色。
戴鎮一身是血,身上的血腥味尤為濃重。
“傷亡如何?”柴叔坐回椅子上,沉聲問道。
“走了五個兄弟,重傷三個,五個輕傷。”戴鎮眼底閃過一絲戾氣。
“你呢?可有受傷?”柴叔的視線落在他的胳膊上。
“小傷。”他握著腰間還帶血跡的長劍,狀若無事地說著。
柴叔也不多問,臉上突然湧出一絲厲色:“蠻夷為何會到穆圖山?”
“世子說前朝有條茶馬小道分支在這裡,後來嫌棄這個窮山峻嶺,所以荒廢已久,不知為何被蠻夷知道了。”
他低聲說道,神情逐漸凝重:“那群蠻夷似乎沖著三娘子來的。”
柴叔眼皮子倏地掀開,倒影著燭火的眼珠冰冷而殺意。
“那個頭領特意帶了十人去追擊三娘子。”
他神情極為嚴肅。
“而且他們似乎認識三娘子,一開口指明要安平郡主。”
柴叔放在膝蓋上的手捏成拳頭,臉色陰晴不定,極為難看。
“知道了,此事我去查的,你好生休息。”
最後,柴叔淡淡說道。
戴鎮不疑有他,匆匆離去。
柴叔沉默地坐著,腳下的陰影逐漸被吞沒,最後只剩下一個混沌的輪廓。
他的視線朝著東邊看去,那是京都的位置。
“趕盡殺絕。”他低聲說道,字字帶血,聲聲殺氣。
葉景行把人抱回去,院中的人也剛剛收拾好屋子,門窗皆開正在通風。
紅袖眼睜睜看人入了閨閣,到嘴的話猶豫著要不要說出口。
索性,世子只是把人放在床上,主動退了出來。
劍南道靠山,秋風都比京都要來的大,有個丫鬟不小心碰到了書桌,書散了一點,被風卷了書頁。
丫鬟匆匆去關門關窗。
一陣秋風傳堂而過,一張薄薄的紙落在葉景行面前。
他低頭。
紅袖眼尖,倏地一僵。
是那封一直沒有送出去的信。
她眼睜睜地看著世子撿起那張紙。
一直冷漠冷厲的眉目在秋意中逐漸露出一點柔色。
出門前,紅袖接過那張紙,愣愣地看著他出了院子。
——安好勿念,劍南道的秋天很美,不知是否也有乞巧節。
紅袖歎氣,連忙假裝無事,把那張紙重新放好。
江雲宜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中午。
她迷迷瞪瞪地睜開眼,看到熟悉的床帷,耳邊似乎還殘留著刀劍刺破皮肉的聲音,滾燙的血落在她手背上。
山風吹得她睜不開眼。
直到最後,葉景行踏著最後的日色,緩緩走到她面前。
鼻尖縈繞著淡淡的選項,她沉默了一會,這才掀開簾子喊人。
紅袖推門而入:“三娘餓了嗎?廚房一直溫著粥。”
江雲宜點點頭。
“昨天,是世子給我送回來的嘛?”她狀似無意地問道。
紅袖平靜地點點頭。
“三娘睡過去了,世子怕來回換人驚醒您,就直接送你去休息了。”
江雲宜見她態度自然,也舒了一口氣。
“柴叔在嗎?”她穿好衣服,準備出門。
紅袖點點頭:“在的,府中打算招點人來,柴公正在和人牙子說話。”
“我的書桌?”
她出門前,視線一瞟,突然看到擺放不一樣的書桌,下意識走了過去,伸手摸了一本書。
看到那本書下面下面壓著一張信,這才松了一口氣。
“昨夜風大,被風吹亂了,丫鬟們重新理了一遍。”紅袖笑說著。
“可有什麼丟了?”她問。
江雲宜連連搖頭:“沒有沒有。”
“走吧。”
她一顆心放了下來,想著前院走去。
大堂內站了十來個人牙子,還有她們帶來的數十人丫鬟小廝。
蜀州多戰亂,人口流失極大,不少人困於生活,被父母發賣,或者被人拐賣。
人牙行子格外多,被賣的人年紀也非常小。
今日帶來的就有十來個,最小的那個最多才五歲。
江雲宜的視線忍不住落在幾個面黃肌瘦的小人臉上。
柴叔坐在上首,幽深犀利的目光正一個個看過去,所有人都噤若寒蟬,便是舌燦金蓮的人牙子都低著頭不敢說話。
“三娘可有順眼的?”柴叔見她來了,抬眉笑道。
江雲宜掃了幾眼幾個年紀小的,但還是搖了搖頭,老實說道:“不太會挑、”
柴叔把她的動作納入眼底,笑著點點頭:“如今院子大得很,三娘頂著郡主頭銜,身邊不能沒人照顧,四大八小總是要,六個嬤嬤也要配備起來。”
江雲宜聽得直咋舌,但依舊沒說話,捧著茶,細細地抿著。
“年紀太小使喚起來不順手。”
“太老成的,三娘自己也麻煩。”
“這幾人,你覺得如何?”他點了幾個人出來。
江雲宜看了一眼,都是老實強壯的模樣。
柴忠在江府擔任管家數十年,眼睛最是尖利。
所以她點點頭:“都聽柴叔的。”
“那便這些了。”他合上冊子,遞給一旁的小子,臉色平淡。
人牙子心中一喜,連忙點了人出來磕頭。
江雲宜數了數,足足有三十人,男女老少都有,年紀都在十歲和三十歲之前。
那幾個年紀最小乖乖磕了頭,面色麻木地跟著人牙子出去了,衣袖擺動間,隱約可見骨瘦嶙峋的軀幹。
她不由皺了皺眉。
“等會。”柴叔出聲留人。
人牙子一愣,乖乖站定。
“三娘若是喜歡,為何不言明。”柴忠扭頭,溫柔地問道。
江雲宜張了張嘴,有些尷尬。
“我本就是江家家生子,如今也只是來照顧三娘的。”柴叔恭敬又平淡地說著。
“您才是江家唯一的主人。”
柴忠平和的目光注視著她。
“三娘心善,從來都不是一件壞事。”
他目帶鼓勵地說道:“三娘子喜歡誰,不如親自說出來。”
江雲宜抿了抿唇,清了清嗓子。
“那幾個年紀小的都留下。”
人牙子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身後十來個小孩也是不安地動了幾下。
年紀越小越難賣出去,除非是什麼安穩的富貴地方,打算從小培養知書達理的大丫鬟,或者講究書香門第的薰陶。
蜀州多戰亂,人家要選也都是選身強體壯的人。
人牙子下意識地把目光落在柴叔身上。
柴叔面色冷淡,不虞說都:“還愣著做什麼,還不把賣身契交上來。”
人牙子抖了一下,連忙把賣身契遞到江雲宜手中。
足足有十五張,最小的才四歲,最大的不過八歲。
他看了眼擠在一起的小孩,勉強露出笑來:“這些小孩也是可憐人,能留在這裡是他們的福氣呢。”
他諂媚地說著。
奈何柴叔完全不搭理他,江雲宜正數著人,胡亂地點點頭。
他只好捏著鼻子,帶著剩餘的人走了。
“這些人你打算做什麼?”柴叔見人髒兮兮的,指揮著小子把人帶下去洗漱。
江雲宜捏著賣身契,沒說法。
“這個世道,人是救不過來。”他輕聲說道。
她笑了笑:“既然看到了總不是視而不見,年紀這麼小,讀好書,讓他們求一條生路呢。”
柴叔只是笑著,順著她的意點點頭。
“聽說你在四條街葉辟了一間學堂和學醫館。”
江雲宜點點頭。
“劍南道的戰亂總會停止的,可這些人不能停在原處。”她細聲說道。
“而且只是教些基本的,也不累,紅袖也可以上手的。”
她怕柴叔拒絕,連忙說道。
“三娘是大人了,這事不需要和我商量。”
江雲宜咧嘴笑。
“不過此事最後還是知會一下劍南王府,初來乍到,可不能太過高調。”
葉景行啊。
她腦海中浮現出他的臉頰,手指不由卷了卷。
“去吧。”柴叔閉上眼,神情略帶疲倦地說著。
江雲宜來到劍南王府的時候,正看到空地的擂臺上,葉景行拿著一杆□□和王爺比試著。
□□如銀龍飛舞,在日光下熠熠發光。
葉景行身姿飄逸,以柔克剛,一挑一刺,隨意而瀟灑。
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王爺的□□被制約,這才停下打鬥。
“不錯不錯,有進步。”
王爺開心地拍了拍他的胳膊。
“王爺,世子,三娘子來了。”守門的士兵高聲說道。
葉景行扭頭,原本冷漠的臉上倏地露出一點笑意,眉眼彎彎。
“咦,他怎麼有竹牌……”
王爺細細一打量,驚疑地嘀咕著。
他突然收到葉景行警告的視線,眼睛微微一眯,露出一點趣味之色。
“你怎麼來了。”葉景行飛身站在她面前。
“我想開個學堂,柴叔說要與你們知會一聲?”
“現在開?”他皺了皺眉。
“對啊。”江雲宜不疑有他,“收了幾個小孩,年紀這麼小總不是使喚做事情吧,好好讀書,以後劍南道停戰了,還有用呢。”
她皺皺鼻子,得意地說著。
“那你又要兼顧醫館又要教授學堂。”葉景行斂下眉,看不清神色。
“不會的,還有紅袖呢。”
“若是老師在就好了,他學問比我好多了。”她嘟囔著,卻也沒繼續說下去。
明真先生詐死,脫離了旋渦圈,沒必要再塔進來。
“嗯。”葉景行沉默片刻,輕輕應了一聲,也看不出是否同意了。
“罷了,我到時給你送個人來。”葉景行伸手捋了捋她被風吹得秀髮,平靜說道。
江雲宜眼珠子轉了轉。
直到半個月後,學堂正式邁入正規,一輛青布驢車慢慢的停在玄明堂門前。
江雲宜皺了皺眉,隨後不可置信地睜開眼。
“老師!”
就見王來招穿著青布衣裳,扶著老腰,一臉愁容地走了下來。
他一見到江雲宜,就忍不住抱怨著:“一點也不尊老愛幼,葉景行我不同意,你可不能上他的當。”
江雲宜停在門口,一時間不知道是被羞的,還是被嚇得,一張臉通紅,視線忍不住朝著驢車後的人看去。
作者有話要說:不知道為什麼從昨天晚上開始突然發燒了,39.5,溫度下不來,還在吊瓶,先更新,等我活蹦亂跳了,再多寫點。愛你們哦
第85章 萬花盛典情竇開
明真先生遠來已經足夠讓江雲宜興奮地坐不住了,圍著他直打轉,噓寒問暖,很是殷勤。
便是連柴叔都驚動了,特意來醫館拜見王來招。
王來招再看他只覺得恍若隔世,拍著柴忠的手又不說話。
“求仁得仁,不虛此生。”
兩個頭髮花白的老人相看無言,眼眶通紅,最後還是被江雲宜分開。
“老師帶了什麼回來,好幾輛馬車?”她各自給人斟上一杯茶,笑問著。
一說起這話,王來招也是沒了悲春傷秋的心情了,一撇嘴,斜了江雲宜一眼,一時間說不出是什麼心緒。
“那小子左邊請了我,右邊就去了白鹿學院請花無問去了。”
他搖著大摺扇,一看便是有火氣的。
江雲宜眼珠子一轉,笑著打圓場:“花開兩枝,各有不同,老師善學,花師善醫,我又想開學堂和醫館,怪不得世子。”
王來招聽得直齜牙,不高興地嘟囔著:“胳膊肘往外拐的也太快了些。”
江雲宜只當是沒聽到。
“喏,給你的,就你們師徒情深。”他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酸溜溜地扔到江雲宜懷中。
是一株被做成內封的桃花,盛開的桃花帶著褐色的桃枝被固定在最美的一刻。
“花無問自小就會哄人,哼。”王來招不忿地說著。
江雲宜忍不住捧著內封直笑。
王來招的扇子搖的越發起勁了。
“所以馬車裡都是什麼東西。”她轉移話題。
“你喜歡的花老師的。”他靠在椅背上,搖著扇子,懶懶散散地說道,“送你開師授業的啟蒙禮。”
說話間,葉夜很快就帶人把馬車內的東西都搬了出來。
“都是書。”
他把東西壘好就忙不迭地跑了。
畢竟他就站一會,明真先生的眼刀就要刮死他了。
這事冤有頭債有主,有本事找世子去啊。
他嘟囔著,但還是頭也不回地跑了。
江雲宜隨手一翻,眼睛卻是亮了起來。
“這不是……”
王來招也是胡亂一抓,松松斜了一眼:“倒是用心,白鹿學院的基礎冊子。”
“用來啟蒙小子剛剛好。”
“這不是白鹿學院不傳的冊子嗎?”江雲宜捧著冊子,皺著臉。
王來招嗤笑,把手中的書一合,隨意讓到她懷裡:“我就說不能跟著江軒,我一個伶俐的小徒弟活生生變得迂腐了。”
江雲宜捧著書,尷尬地摸了摸手。
“白鹿學醫以啟蒙世人立世,一開始收生可是來者不拒,只是後人把路走窄了,成了如今這等沽名釣譽之地。”
“但事已至此,大勢所趨,白鹿學院已然是扭不過來了,這些年只出了幾人能往下走,你母親便是一個,她選擇劍南道我一點也稀奇。”
他半闔著眼,斜了江雲宜一眼,露出一點欣慰之色。
“你能想在教化戰亂之地,我們多年栽培也沒白費。”
王來招露出欣慰之色。
“明真先生早就知道大娘在劍南道。”
一直沉默不語的柴叔開口問道。
王來招搖扇子的手一僵,扇面蓋在臉上,含糊不清地說道:“也沒多久。”
“比郎君早?”柴叔難得堅持地問道。
王來招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揉了揉眼睛,果斷起身向著後院走去。
“困了,世子真不是人,我這一路都沒好好睡一覺,我先去睡了。”
江雲宜在尷尬的氣氛中訕訕說道:“老師性格本就憊懶,柴叔不要生氣。”
柴忠只是笑著,不說話。
“三娘不要累著了,之前找的人,若是可用也要培養起來。”他起身,慢吞吞地說著。
江雲宜把人親自扶上馬車,又見馬車走遠,這才長歎一口氣。
“歎什麼氣。”她後背被人砸了一下,扭頭看去,正是躲在門簾後鬼鬼祟祟的王來招。
“老師不是困了嗎?”她皺眉問道。
“突然清醒了。”他見大堂沒人了,大搖大擺搖著扇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來劍南道可有受欺負。”他問。
江雲宜搖搖頭:“王爺很好,江南道雖然窮但也不是險惡之地。”
“也對,我看門口的劍南軍倒是不少。”
江雲宜咳嗽一聲,瞪了一眼不著調的王來招。
“你來這裡是江軒的安排。”他又問。
“嗯。”
“同意了?”他指了指東邊。
“嗯。”
王來招摸著下巴,想了片刻,這才說道:“我幼時見你祖父就覺得人煩的人,迂腐頑固,多年來一點都沒變。”
“但總歸是一片好心。”
他收了扇子:“不說了,這次真的累了。”
“對了,你和世子……”他毫無名家風範,趴在門框上,又是八卦無聊,又是擠眉弄眼。
江雲宜一愣,磕磕巴巴地說道:“胡,胡說,什麼。”
王來招得意地耍著扇子:“小丫頭可騙不了我。”
他話音剛落,突然變了臉:“不過我可不同意,那個小兔崽子,大半夜把我叫醒,哼,別想過我這關。”
他氣呼呼地甩了布簾,朝著後院走去。
他沒有住在江府,更不會住在王府,江雲宜給他挑了個玄明堂的後院住著。
“才不要你管。”她捏著兩本冊子,把書頁都捏皺了,嘴裡小聲嘟囔著。
“三娘,世子帶了口信。”紅袖站在門口,臉色一言難盡。
江雲宜把手中的書放到案桌上,扭頭,臉色忍不住帶出笑意,眼睛亮晶晶地問道:“怎麼了?”
紅袖低眉順眼,溫順說道:“今晚是蜀州的萬花節,世子想盡地主之誼,帶您去看看。”
江雲宜眨眨眼,突然想起那份不見天日的信。
“怎麼好端端帶我去逛街。”她眯了眯眼,“你,沒瞞我什麼事吧。”
紅袖硬著頭皮,沒說話。
少女情懷總是詩,三娘又是素來遲鈍的人,難得有個起心思的人,家中諸位大人都沒反對,她一個做奴婢的,萬萬沒有下絆子的說法。
“聽說萬花節是僅此春節的大節,三娘初來乍到,想必世子也有心讓您多見識見識。”
她細聲說道,倒也不無道理。
江雲宜不疑有他,點點頭。
“行吧。我去見識見識。”
“那幾個小孩先安頓下來,這些書也分下去,但規矩也要給他們立好。”她一本正經地吩咐著。
“藥堂如今就我一個大夫,還有江府原先的府醫,藥童小廝也要培養幾個出來。”
她有條不紊地交代著,紅袖一一應下。
“對了,百花節有什麼特殊的說法嗎?”她出門前,撲閃著大眼睛,狀似不在意地問著。
紅袖嘴角忍不住帶了笑意。
“倒也不曾,就是聽說蜀州民風較為大膽,三娘倒是不要被嚇著了。”
大膽,是有多大膽。
江雲宜若是沒親自見識過,是從沒想過這個節日過得這麼大膽的。
她原本穿著百蝶胡粉百褶裙,帶著金絲芍藥戲蝶簪,開開心心地準備去逛街。
如今卻只能被一堆人圍著,一臉尷尬地看著他們說著蜀州方言。
“他們在說什麼啊?”她雙手不得不抵著葉景行的胸膛,耳朵被燭火照得通紅。
被他們圍著的人大都是一男一女,任是她再遲鈍也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那些人卻是開放許多,順著音樂載歌載舞,臉上洋溢著熱情之色,甚至還有人抱在一起,動作親密。
“都是祝福人的話。”
他見人越來越多,牽著她的手,把人帶到一旁,借著夜色直接從人群中閃了出來。
江雲宜此刻頭髮也散了,衣服也亂了,精心打扮的妝容也花了,欲哭無淚地站在掛滿花燈的樹蔭下。
“萬花節有花燈出遊的環節,不曾想我們一出門就撞上了。”葉景行看了她狼狽的模樣。
“可是要回去換身衣服。”他捋了捋她散亂的頭髮,低聲問道。
“不換了。”
江雲宜好歹也是獨自一人鍛煉過的,把頭上的發簪一把,自己隨手擼一把,換了個簡單的髮型,又整了整衣服。
“你真的不知道?”她打理自己的時候,疑心甚重地抬眉問道。
怪不得她疑心,這也太巧了,她還沒開始逛呢。而且,她前腳寫了有沒有乞巧節,後腳帶我來萬花節。
這也太湊巧了!
“我只承認我看過你寫的信。”
江雲宜一愣,臉頰倏地爆紅。
“你,你,你……”她嚇得手指尖都帶著粉色,一張嘴反復長著,但是說不出話來。
“我不是故意的。”他伸手籠住她的手指,低聲說道。
“但是確實看了,是我不對。”
他面容誠摯,搶先一步道歉。
江雲宜滿腦子都是炸了的煙花,耳朵嗡嗡作響,葉景行的聲音好似籠著一層紗,飄忽地聽不太真切。
被發現了!
她滿腦子都是這句話。
少女情思好似被蒙上黑布的籠子,一旦被掀開,暴露在天光下便會灰飛煙滅。
她當時為何要寫下那句話,大概是害怕。
她兩世都不曾見過戰亂,生怕他會出事,會再也見不到他。
身為大夫見慣了生離死別,可這種事,一旦落在自己身上便是一座沉重的大山。
若是他沒這麼喜歡自己怎麼辦?
她莫名紅了眼眶。
葉景行見她不說話,甚至紅了眼,也急了。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別生氣。”
他低聲說道,昏黃的燭光籠罩著他的眉眼,冷靜自製的模樣一掃而空。
江雲宜眨眨眼,漆黑的睫毛上冒出一點水漬,看上去可憐兮兮的。
“別生氣,好不好。”他低聲懇切地說著。
“那你沒什麼要說的嘛?”她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遮住晃動的燭光,越發映襯地膚色如雪。
葉景行一下子沒回過神來。
“你之前問我是不是願意和你一起去劍南道看竹子。”她抬頭,被淚水浸潤過得眼珠,澄亮透明,幾乎能暈出光來。
“我現在來了,那你呢?”
她的眼眸中倒映著面前之人,可憐兮兮地問道。
鼻尖通紅,眼睛卻又清澈。
外邊是鑼鼓喧囂的熱鬧,□□的隊伍敲鑼打鼓,熱熱鬧鬧地傳街而過。娘子郎君的嬉笑怒駡聲此起彼伏。
這是蜀州最熱鬧的節日,所有人都在為此歡慶歡呼。
可他的心卻漂浮在高高的天空,滿心滿眼都是面前之人。
初見時,原本以為不過是亂世中的浮萍,美麗而不堪,但相處之後才發現,她是堅韌而不屈的荷花,不為外物所動。
他心動,卻不敢妄動。
風雲縹緲的大堯,若非兩情相悅,生死相許,誰也不敢給別人許諾一個未來。
“你是不是……”江雲宜見他不說話,眼角依舊通紅,臉色卻是微白。
“相思始覺海非深。”
葉景行低頭,一個輕輕的吻落在她冰涼的眉心。
第86章 學堂風波半化解
那夜江雲宜回府的時候,眼眶微紅,衣衫淩亂,頭髮都換個髮髻,可把江府的人嚇了一跳,一下子就驚動了不少人。
江雲宜手腳發麻,硬著頭皮跟著柴叔去了書房。
“沒事沒事。”她自以為收拾妥當了,但在紅袖眼中分明就是有鬼。
“碰上花街□□被攔住了,玩了一會。”她乾巴巴地說著。
柴叔的視線活像一把刀,看得她渾身不自在。
哪怕她沒做什麼壞事,也莫名覺得心虛,忍不住移開點視線。
也不是沒做什麼壞事啊。
但她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好似那個溫熱的觸感停留在這裡。
她眨巴眨巴眼,委屈巴巴地想著。
柴叔這雙眼看過多少事,三娘這等慌裡慌張又強裝鎮定的模樣,他哪會不知道發生了啥,忍不住磨了磨牙。
“送三娘回去洗漱。”柴叔淡淡開口說道。
江雲宜忙不迭地跑了。
雖然兩人堂堂正正,但還是出奇地心虛。
“下次不准世子登門拜訪。”
柴叔甩著袖子怒氣衝衝地說著。
戴鎮低眉順眼,一言不發,也轉身離開。
女大不中留,柴叔就是太規矩了點。
蜀州風氣開放,他是早有聽聞的,這幾日也是見識頗多。
紅袖最後伺候人洗漱的時候,沒發生什麼奇奇怪怪的痕跡,這才松了一口氣。
“世子怎麼沒照顧好您。”她給人擦著濕漉漉的頭髮,抱怨著。
江雲宜忍不住皺著小臉,可憐兮兮地說著:“我們一出門就碰上□□隊伍了,那些人說的話我都聽不懂。”
“不過,這個萬花節真的好熱鬧,他們這邊的吃食和京都差好多。”
“這裡的花燈也和京都的不一樣,他們花燈還是最簡單地竹制花燈,但是形狀好看極了。”
“他們好多東西都好辣,我吃不來。”
“這裡人群混居,今天出門好多人穿著異域風情的衣服。”
“這裡銀飾比金飾受歡迎呢。”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淺色的眼眸迎著昏黃的光,長長的睫毛都被暈上淡黃的光暈。
“是世子說的嗎?”她忍不住打趣道。
江雲宜臉頰微紅,但還是強詞奪理地說道:“我剛來,自然是他和我說的。”
“嗯。”紅袖滿臉含笑地應下,“世子真好。”
“本來就很好的。”她繞著一朵布娟牡丹,小聲說道。
“我想要那些外族人的衣服和銀飾。”她睡前,露出一雙眼,水汪汪地說著。
“嗯,明日陪三娘去買。”
“還想要找一個這邊當地話的老師。”
“嗯,讓人去請。”
紅袖吹滅了蠟燭,一點脾氣都沒有,只是笑臉盈盈地應下。
江雲宜心安理得地睡了下去。
不過,第二天計畫就遭到阻攔,因為學堂開了,兼職神棍的老師卜了一卦說今日開封最好。
她只好調轉馬車回了玄明堂,主持大事。
因為是寂寂無名的學堂,而且還是新開的,開業時間急,根本就沒招到人。
江雲宜一開始也是著急的,後來又想著老師不多,便又歇了心思。
王來招把那幾個小不點換上學童服,板著臉,讓他們乖乖坐著。
“還給他們開設了醫學啊,物盡其用,不錯不錯。”他翻著江雲宜設計的課表,摸著鬍子說道,“騎射是必須要的,強身健體。”
“三娘回來了嗎?把炮仗準備好。”他坐在上首,寬衣長袍,頗有點名士風範。
“來了來了,在門口被堵住了。”
新招來的管事是柴叔從京都帶來的人,之前也是照顧江府門面的,很有手段。
王來招羽毛扇子停在遠處,一頭霧水。
“被堵住了?今天前面藥堂做活動?”
“不是不是。”管事尷尬地搓了搓手,“是世子。”
王來招忍不住冷哼一聲。
“他又做什麼么蛾子了?”
“帶了一批軍屬過來。”
管事的無奈說道。
“都是戰場上雙親已逝的孤兒,原本都在葉府扶持的孤兒園住著,但是蜀州這種情況,根本沒有飽學之士願意常住,這些孩子有些十來歲了,名字也不會寫。”
“也是可憐,王爺府中也都是大老粗,練練身體還可以,讀書真不行。”
王來招皺著眉,搖了搖手中的扇子。
文人書生若是沒有一腔熱忱,何苦來這些地方受罪。
“聽說今日學堂開業,那群人不知哪裡聽到了消息,就自己跑過來打算求學了。”
“世子知道後就追了上來。”
“不曾想,在門口和三娘的車架撞上了。”
“三娘帶他們去了醫館的後院。”
江雲宜看著這麼多小孩也是發愁,因為她沒準備這麼多的學堂位置。
“我沒這麼多位置。”她拉過葉景行在角落裡,不好意思地說著,小臉崩得緊緊的。
其實還有一個問題便是,目前學堂就她和老師,還有被拉來教授騎射的葉夜,人太多怕累壞人。
葉景行也有些無奈。
戰亂年代的小孩各有各的主張,他還是等人都跑出來,管事的發現了,這才知道此事,匆忙來報的。
“我知道,我等會帶人離開。”他細聲安撫著,伸手捋了捋她散亂的頭髮。
江雲宜悄咪咪扭頭看了一眼,只看到一雙雙膽怯卻又渴望的眼睛。
一個個雖不至於面黃肌瘦,卻也比京都同等年級的人要瘦弱許多。
“蜀州沒有學堂?”她心裡有點發酸。
“之前有的,但是永昌和保予失守後,蜀州就在戰場前線了,許多人都往南往東走了。”
葉景行垂眸,冷靜說道:“不少鄉紳富豪也都搬走了,若不是你來了,蜀州大概只剩下兩座醫館了。”
戰亂年代,人人畏死,倒也怨不得誰。
江雲宜第一次聽說此事,愣愣地不知說些什麼。
生死如草芥,實在是太過沉重的話題。
“不過爹已經把戰線全部收攏,兵力集中在北固一代,打不進蜀州的。”葉景行怕她害怕,便又解釋著。
“我不怕,不會被嚇走的。”她抬臉笑了下,眉眼彎彎。
自從兩人中間那層紙被捅破後,說話間就好似插不進其他人,便是舉手投足,言辭眉宇間都是化不開的蜜糖。
“他們之前讀過書嗎?”江雲宜忍不住又回頭看去。
那群小孩各有特色,有的局促,有點兇悍,但不約而同皆是站在門後,沒有進來。
“隨便學過,是一個戰場上退下來的傷病,回永昌探親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葉景行揉了揉額頭,頗為頭疼。
“我明日去軍營再尋個識字的來,你這裡也夠亂了。”他伸手揉了揉她腦袋,神情平靜。
“實在沒辦法就先留著吧。”江雲宜嘟囔著。
“不行。”誰知葉景行態度堅定,“這會給你帶來大麻煩。”
江雲宜懵懂地看著他。
“蜀州可不想你看得這麼平靜,不可如此冒險。”
“還是世子明事理,我徒弟一個小孩子懂什麼。”王來招懶洋洋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只見穿著寬衣博帶的明真先生搖著羽毛扇,頗為閒情逸致地走了進來。
“你們都去門口呆著,小孩子太過叛逆,遲早壞事。”他用扇尖點了點那群圍在門口的小孩。
“善用心計,心術不正。”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個小孩身上。
“還不把他們帶下去。”
那群人還未見過這樣的人,氣質懶懶散散卻又渾然天成,這是蜀州從未有過的人。
每個人都睜大眼睛,不安地看著他。
“把人帶下去,不要衝撞先生。”
劍南王也匆匆而來,神色匆匆,盔甲還未接下,一看便是從軍營回來。
葉夜上前要把人帶下去。
“我想讀書科舉離開這裡,難道也有錯嗎?”之前被明真先生指著的少年,不甘地說著。
“我爹死了,我娘死了,我不想死。”
他失控吼著,幾個年紀小的的人哭了起來。
葉江廷停步,看向說話的人。
他身形高大,目光如炬,直把人看的臉色慘白。
“自然沒錯。”他走到他身邊,蹲下/身來低聲說道,“可你不能威逼利誘,這樣不好。”
“光明正大做人,坦坦蕩蕩做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他伸手要去摸他的腦袋,卻被他躲了過去。
葉景行皺了皺眉。
“我已經讓離情去南邊高價請老師了,你們先回去等著吧。”
那人憤憤離開。
“此子性格倒是剛烈,剛強易折,不是好事。”王來招搖著扇子踏入屋內。
“差點給你老師惹麻煩。”他坐定後,指了指江雲宜,氣呼呼地說著。
江雲宜歎氣:“我只是覺得於心不忍。”
“各有各的命,你還太小,劍南道戰亂一日不休,這種事情一日不止。”
“你能救幾個人,你不過是來避難的人。”
王來招說話素來犀利,一點也不給她面子。
江雲宜面色通紅,羞愧地低下頭去。
葉景行連忙打著圓場:“三娘也是一片好心,她是先生的徒弟,先生應該最是瞭解才是。”
“就是太瞭解了,不然也不會莫名其妙撿了你來照顧。”王來招涼涼說道。
葉景行低頭不說話。
他徒弟的性格不想她母親游丹心,倒想她的祖父江軒。
“老師你胡說什麼呢。”江雲宜從葉景行背後探出腦袋,不高興地維護著。
王來招看著她牽著人家的袖子,只覺得牙酸。
“罷了,不說此事了。”他搖了搖扇子說道,“蜀州之亂,非一日能解決。”
“小孩子不管教,易多生事端,不如讓他們來旁聽,等你們在江南找到人再來把這些孩子分配出去。”
“先生仁厚。”葉江廷拱手致歉。
他也是練兵回來聽到此事,心生不妙,這才匆匆趕來。
“不過學堂還是要辦的,蜀州總不能一直停步,建設總是需要人的。”他不由長歎一聲。
“我有幾個人選,還請世子借著賽西施的船去各處問問,願不願意來。”王來招從懷中掏出一張字,紙上寫了七/八個人的名字。
葉景行臉上一喜:“謝先生高義。”
“不必,我既然來了劍南道,便要做些什麼。”王來招半闔著眼,慢悠悠說道。
“今日一事多虧王爺,王爺若是有事便可先行離去。”他乾淨利索地把人打發出去。
“你去書院看一下那些小子。”緊接著,又把江雲宜指使出去。
江雲宜出門前,看了眼葉景行。
“還不走。”王來招微微睜開眼,牙酸地呵斥著。
“不要吵架啊。”她關門前,低聲說道。
葉景行噗呲一聲笑起來,清俊深刻的眉眼瞬間柔軟起來。
“江軒不會看不出你的心思,他既然同意了,我也不會多插一腳,只是我畢竟是她老師,但有兩個問題不得不問。”
王來招放下羽毛扇子,淡淡說道。
“老師請講。”葉景行拱手,神情尊敬。
“你打算怎麼辦?”
“劍南道打算怎麼辦?”
作者有話要說:我算了下,大概還有十個事情要講,大概就結束了,等還剩下五個事情的時候,我就問一下大家想看誰的番外了啊,大家可以想一下啊!
第87章 梳頭風波上山行
兩人的談話止步於這個房間,具體說了哪些,誰也不知道。
倒是劍南王經過幾日思考,覺得明真先生的提議極有建議,開始大刀闊斧準備開辦學堂,修路,分門別類管理東西兩市。
因為前線僵持,軍營中可支配的人不多。
葉景行召集了沒有工作的百姓,由劍南王府發薪酬雇傭他們幹活,也算解了一大隱患。
同時,借著賽西施的河運,明真先生的人脈,不少人被運送到蜀州。
江雲宜的藥材和草藥面妝等物也隨之河運送去大江南北,尤其是京都。
在京都的玄子苓可不會做那些。
劍南道玄明堂的生意蒸蒸日上,連帶著四條街的其他店面生意也起死回生。
今日葉景行約她去看蜀州治下其他縣的縣學建造情況。
藉口是三娘子是蜀州唯一創辦過學堂的人,讓她過去掌掌眼。
王來招和柴叔對這個藉口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江雲宜躍躍欲試的神情,他們可不忍心打破。
“柴叔看得我好緊。”她一趴上馬車就抱怨著,“戴鎮還跟在後面呢。”
葉景行今天穿了身青色圓領長袍,腰間掛著竹笛,濃密的睫毛聞言微微抖了抖,笑說道:“蜀州亂,自然要仔細一些。”
他伸手從暗格中拿出一盤糕點,模樣各異,除了黃豆黃和芸豆糕是她見過的,其他的竟然都不曾見過。
“蜀州特有的點心,你嘗嘗。”
他輕聲說道,有在矮桌上沏了一杯茶:“蜀州特有的蜀口茶,湯色明亮,茶味濃郁,最是解膩。”
江雲宜最擅長茶藝,聞到空氣中彌漫著清苦的味道,便道:“是好茶,茶自峰生味更圓。”
她咬了一口糕點,眼睛一亮:“不是甜的啊?”
“嗯,說是糕點,但也偏向胡餅,只是做的頗為小巧,沒什麼大雅之名,街邊都叫他胡辣餅。”
“好吃的。”她點頭,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一個。
她正準備去拿下一個,突然看到葉景行只是定著自己,卻不吃,動作一頓,瞬間朝著他而去。
“你吃。”
她跪坐在軟塌上,眉眼彎彎,淺色的眸子被濃密的睫毛微微壓著,顯得無辜又天真。
糕點味道清甜,順著窗邊微微略過的風飄到他鼻尖,少女身上帶著草藥的苦味,清晰而深刻。
“不吃嗎?”江雲宜睜大眼睛,不解地說道,“那我自己吃了。”
她話音剛落,剛想收回手,就突然一個踉蹌,手腕被人抓住,整個人撲倒他懷裡。
那股清冽的味道觸不及防地湧了進來,她眼前都是青衣上的青竹紋路。
“吃的。”
低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好似一盞孤鐘在耳邊震盪迴旋,只把她震的手腳發軟。
葉景行借著她的手,直接把那塊茶糕送進嘴邊。
“很甜。”
他低聲說道。
江雲宜臉頰砰地一聲爆紅,耳朵發蒙,眼睛發花,一時間不知道今夕是何年。
她愣愣地抬眉,眉心不由皺起,淺色的眸子喊著水珠,水潤潤的。
葉景行半斂著漆黑的眼眸,眼波沉靜,倒影著她狼狽又通紅的模樣。
“世子,前面是山路,坐穩了。”葉夜硬著頭皮的聲音在馬車內響起。
像是一把刀劃破馬車內的死寂。
江雲宜活像被燙了皮的刺蝟,猛地向後倒去,卻是撲通一聲撞到車壁上,動靜之大,連馬車都震了震。
葉景行連忙伸手把人攔住:“沒事吧,疼嗎?”
他把人抱在懷裡,伸手去摸她的後腦勺,竟然有些腫了,大驚失色。
“疼嗎?”他不敢去碰,又忍不住仔細摸了摸。
“疼疼疼。”江雲宜嗡著鼻子喊著,從他懷裡出來,眼淚汪汪地瞪著他,“都是你。”
“都是我的錯。”葉景行低聲下氣地說道。
“疼嗎?頭髮解了看下有沒有流血。”
江雲宜警惕地把腦袋往後仰去:“不可以,都是因為你。”
“若是流了血,傷口黏上頭髮,疼得很。”他堅持說道。
江雲宜猶豫,因為她確實覺得後腦勺濕漉漉的。
“紅袖沒來。”她嘟囔著,“不可以。”
她不會梳頭發,到時候回府又是一場風波。
“沒事的,等會回去我看看。”她捂著腦袋,齜牙咧嘴地說著。
“現在就看,若是傷到了也要及時包紮。”
葉景行難得在她面前露出強勢一面。
他打量了片刻,像是明白她的猶豫,抿了抿唇,低聲說道:“我會梳頭。”
江雲宜捂著腦袋的手一僵,眼睛驚疑地打量著面前之人,忍不住湊上去捏了捏他的臉。
“你會?”她見了鬼一般的神情。
“你怎麼會?”
她又是好奇又是警惕,看著近在咫尺的臉,忍不住放輕呼吸,視線控制不住地落在他放在膝蓋的手上。
“小心又摔了。”葉景行無奈歎氣,伸手把人拉開。
她一時不察,被人抽了簪子,如瀑青絲瞬間落下,蓋住她纖細的脊背。
江雲宜手腳發麻,卻是被人抱住肩頸按在肩膀上,溫熱的氣息順著脖子清晰而緩慢地喘息著。
熟悉而熱烈,慢慢和自己劇烈跳動的心跳連在一起,血液在身體裡奔湧,心思在腦袋裡翻滾。
她忍不住閉上眼,靠在他的肩膀上,任由紅雲慢慢爬上她的耳朵。
“有一點點破皮了。”
“幸好不太嚴重。”
“這藥塗上去不疼,沒事的。”
蜀州的秋風如此激烈,可耳邊的話卻又是如此溫柔,樹影婆娑,皆晃不過此時的心跳。
那雙大手固定住她的脖頸,一股清涼的味道塗抹在她後腦勺。
“可以了。”葉景行把人放開。
江雲宜低著頭,長長的青絲落在她臉龐兩側,擋住她泛紅的臉頰。
她抬頭,板著小臉,眼睛落在葉景行身後的木板上。
“梳頭!”
要是披頭散髮地回去,柴叔估計吞了葉景行的心都有了。
“沒梳好,下次就連玄明堂就進不去。”她慢吞吞背過身,凶巴巴地威脅著。
但她等了半天也沒見人又動靜,忍不住回眸看他:“怎麼了?”
不曾想,葉景行竟然破天荒落出一點不好意思之色。
江雲宜心中警鈴大作。
“我不記得之前的髮髻是什麼模樣了。”
他舉著梳子,在她頭髮上比劃著,無奈說道。
江雲宜一愣,緊接著又大驚失色。
“你,你,你也太不靠譜了。”她氣得咬牙切齒。
“你還記得嗎?”葉景行虛心求問。
江雲宜心如死灰,一臉麻木:“我哪裡記得住,不是你會梳頭嗎?”
“好像這裡有個髮髻,這裡要插簪子。”葉景行拿著梳子比劃著,“這裡是不是插這個紅珠。”
江雲宜捧著銅鏡,看著鏡中倒影的手,猶猶豫豫地說道:“好像是的。”
兩人都不記得早上頭髮的模樣了,是以一邊討論一邊梳頭,動作慢卻也麻利。
葉景行竟然真的會梳發!
她看著銅鏡中整整齊齊的發飾,極為吃驚。
“你怎麼會梳頭?”
江雲宜打量著新髮髻,乍一看是和早上的發飾有些相似,但她就是覺得還是哪裡有點奇怪。
葉景行給她插上最後一根發簪,無奈說道:“我之前在京都玄明堂的時候,總是要自己一個人梳發的吧。”
江雲宜皺眉,突然意味深長地扭頭看他:“你騙我,準備的還挺全。”
“可你之前為什麼會梳頭。”她放下鏡子,疑竇叢生,“你之前給人梳過?”
“是誰!”
她眯著眼,頗為不高興。
只要一想起他也曾這樣溫柔地給人梳過發,心中就是止不住的冒酸水。
“沒有,給善堂的小孩梳過,一事通萬事通,倒也不是很難。”葉景行把人扶正,無奈說道。
“年紀不大,倒是愛醋。”他伸手捏了捏她鼻子。
“胡說八道。”江雲宜排開他的手,一本正經說道。
“世子到了。”駕車的葉夜一路上聽得大秋天渾身是汗,一到目的地就跳下馬車,大聲喊著。
“到了就到了,喊這麼大聲做什麼。”
江雲宜掀開簾子,一臉不解地跳下馬車。頭也不回地朝著縣學走去。
葉夜不經意地打量著江雲宜,見她頭髮整齊,衣服端莊,一時間也是摸不著頭腦。
按照一路上馬車裡的動靜不應該啊。
他的視線忍不住隨著人遠去,摸摸下巴。
——不會是世子不……
他突然後脖頸起了一陣陣雞皮疙瘩,茫然回頭,只看到世子靠在馬車上,似笑非笑地對著他笑。
他生生打了個寒顫,連忙低眉順眼地站好。
“這是什麼地方?”江雲宜從縣學出來的時候,突然看到半山腰上一座模樣奇怪的建築。
“古剌那縣特有的神廟。”一直不遠不近跟在她後面葉景行慢悠悠地說著。
“想去看看嗎?”他看了眼天色,時間尚早,逛一下也無妨,“聽說這個廟裡的齋飯很好吃,許願也很靈。”
江雲宜眼睛一亮:“好啊。”
“上去可以,但是不能亂走,這廟是當地人很看重的地方,不能冒犯到他們的信仰。”
葉景行借機上前一步,和人並肩而走。
江雲宜斜了她一眼,倒也沒有再一次加快腳步。
她伸手拽下一片樹葉,放在手心把玩著,就是不去看半個手掌距離的人,自顧自地玩著,好似這是一片從沒見過的金葉子,值得人細細看著。
等走到山下,眾人抬頭看了眼漫長,不見邊際的山路,忍不住倒吸一口氣。
江雲宜張大嘴巴:“山路好陡好長啊。”
“那便慢慢走。”他伸手,自然地牽過她手,十指交纏,柔軟和堅硬落在手心,狀若無事地說道。
江雲宜手指一僵,倒也沒有抽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推薦一下我小基友的文《獨佔女帝的男後》
女帝年少娶將軍為後。
說好的政治聯姻,顧閆卻總在攻略她。
奈何罵不得又打不過,女帝只能躺平任摸,做個被男皇后寵愛的小嬌妻。
沒想到只因為多看了綠茶男一眼,被迫追夫火葬場。
顧閆將軍嫁入皇家,一己之力攔下所有想攻略女帝的男妃。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只是女帝任性心又飄,顧閆能阻止她拈花惹草,卻始終是得到她的身體得不到她的心,最終出走邊疆,夫妻分離。
女帝后知後覺——
“顧閆,我現在說愛你還來的及嗎?”
作精女帝小慫包×身強體壯腹黑男皇后
第88章 寺廟布願前世秘
寺廟牌匾上的名字是用當地特有的文字寫的,葉景行說這是輪回的意思。
“怎麼神神叨叨的。”她環顧四周嘟囔著。
寺廟佈置極為奇特,高而長地布塔高高聳立,四條掛滿布的竹塔迎風鼓動,發出烈烈響動。
竹塔上面掛著五顏六色的布條,說是當地人祈求願望所寫的布條。
數不盡數,色彩繽紛的布條在山林中乘著風肆意舞動,在蒼茫深山中成就一道極為別致的風景。
“很靈嗎?好多布條。”她站在塔下,震驚地看著。
“會有許多人千里迢迢來許願。”葉景行搖了搖頭嗎,“但我沒來過。”
“你不信?”江雲宜扭頭問道。
葉景行淡淡一笑,卻又格外自信:“不信神鬼,敬自然。”
“我也是。”她皺皺鼻子,點頭認同著。
“咦,這個是不是要掉下來了。”江雲宜剛準備離開,突然伸手指著其中一條青色布條。
不曾想,一陣風吹來,那根搖搖欲墜的布條竟然真的飄了下來,最後輕飄飄地落在她手心。
江雲宜倒吸一口氣,活像捧著一個燙手山芋,茫然不安地看著葉景行。
“施主。”背後傳來一聲溫和淺慢的聲音。
葉景行揪了揪她脖子,她立馬閉上嘴,眼珠子轉了轉,順手把布條背到身後,一臉慌張不安。
一個穿著百衲衣,年輕稚嫩的臉上畫著三道赤色紅痕,頭上沒有點戒疤的僧人赤腳走來。
“這條布願和施主有緣,施主不必慌張。”他一開口卻是字正腔圓的官話。
江雲宜扣了扣布條,仰頭,看了葉景行一眼。
“把布願還給大師。”他低頭溫柔說道。
大師目光平和地注視著他們,深遠而悠長,好似佛堂上的琉璃神佛,滿目慈悲卻又不帶絲毫人間煙火之氣。
江雲宜莫名有些畏懼這僧人,和這個古怪的寺廟。
她的靈魂在風中戰慄,渾身汗毛此起彼伏。
她磨磨嘰嘰上前,站得遠遠地,直直伸手,要把布條交給他。
“它自己飛過來的。”
不是我揪下來的。
她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憐兮兮地說著。
大師伸手,露出一雙格外滄桑老態的手。
江雲宜嚇了一跳,愣愣地看著他。
“不必驚慌,我輩世代如此。”他捏著布條,突然皺了皺眉,“布條與你有緣,施主不妨看看。”
江雲宜不知所措地站著,葉景行出現在她身後,無奈伸手:“既然如此,看一看也無妨。”
他伸手替人接過那張紙。
——願以一身血肉還回來。
“還誰回來?”江雲宜看著那個模糊到看不清的名字,好奇地低頭,打算仔細去看。
“讓誰回來,父母?還是喜歡的人嗎?”
不曾想,葉景行突然合上布願,輕聲說道:“他人之事不必細看。”
江雲宜愣愣地點點頭,收回視線,乖乖站好。
葉景行抬眉,銳利劍眉下露出一雙漆黑的眼眸,深邃陰沉,山間的風也吹不散眼中的陰霾。
僧人目光平和地和他對視,低聲念了一句禪語。
他接過布條,沒有再次掛上去,而是伸手扔進一旁的火架上。
“哎,怎麼燒了。”江雲宜驚訝地說著。
“這個味道……”
她扭頭仔細嗅了嗅,卻被葉景行一把拉住。
“使命已成,自然要回歸塵土。”他注視著那團火苗,低聲誦念著。
“施主如今做什麼行當。”他扭頭,看向江雲宜。
江雲宜渾身僵硬,不安地說道:“開醫館。”
他臉上露出一點笑意:“很好。”
大師高深莫測地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江雲宜看著他離開,突然看著火苗吞噬了整條布條的模樣,縮了縮瞳孔。
布條在火中燃燒,好似一個人在火中燃燒。
“別看。”葉景行伸手捂住她的眼睛,眼睛微微眯起,視線落在寺廟高高的屋簷上。
“還逛嗎?”他問道。
江雲宜焉焉地低下頭,搖了搖頭:“不逛了。”
她有點害怕這裡,好似有個很恐怖的東西在這裡等著他,會吞噬她,讓她戰慄驚恐。
“那我們走吧。”葉景行牽著她的手,堅定地出了山門。
江雲宜坐在馬車內,突然抬頭說道:“你剛才聞到了嗎?”
“什麼?”葉景行有些心不在焉地抬頭問道。
“那個布條燒起來的味道。”
“有什麼特別的嗎?”他皺眉。
不過還是普通布料燃燒的燒焦味。
江雲宜微微睜大眼,細長的眉毛微微蹙起不安地揪著衣服。
“你聞到什麼了?”葉景行捏著她細長纖細的手指,漫不經心地問著。
江雲宜淺色的眸子不安地瞅了他一眼,不說話。
“和我有關。”他沉默片刻後說道,“是我身上的味道。”
他想起江雲宜總是神神秘秘地說他身上有股味道,但除了她,誰也聞不到。
那個奇怪的味道。
那條奇怪的布願。
“是,很濃烈,但是那條布之前是沒味道的。”她眼珠子含著水汽,莫名有些不安。
那個味道她不會聞錯的,和現在葉景行身上若有若無的味道一模一樣。
只是它更加濃郁清冽,好似青山上的雪松被積雪壓垮,帶來的味道甚至有些刺激,激得她渾身震盪,極為難受。
“也許是特製的布匹,燒起來才有,不用擔心。”
葉景行沖斂眉沉思中回神,濃密的睫毛微微掀開,露出一雙漆黑深處的眼。
江雲宜看著這雙眼,逐漸冷靜下來。
“也對,這個寺廟和外面的很不一樣。”她嘟囔著。
“縣誌也沒有具體的記載時間,蜀州劃分而治的時就已經存在了。”葉景行淡淡說著。
馬車緩緩悠悠,江雲宜卻是莫名有些困了,打了個哈欠,眼角滲出一點淚來。
“困了便睡吧。”葉景行伸手把人抱在懷裡,拿出一個靠枕墊在自己腿上。
江雲宜一沾枕頭,很快就睡了下去。
昏昏沉沉間,她又來到那場大火之前,這次她不在屋內,而是高高地飄在天空上,看著陌生又熟悉的街道。
那個她生活了兩世,三十幾年的京都在一片戰火中,到處都是哭聲,血腥味衝刺著整個京都。
高高的城門上掛著好幾個屍體,她的視線遙遙望去,驚駭地發現竟然是舒家眾人。
她嚇得牙齒發抖,但渾身不受控制,順著風晃晃悠悠,最後驚訝地發現這裡,風把她送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
——溫家。
她最後幾年生活的那個破舊院落。
遠遠看去,富麗堂皇的溫家陷入一片大火,到處都是尖銳的哭聲和混亂的叫聲。
她站在那片熟悉的上空,震驚地看著庭院內一地屍體。
舒雲柳雙目怒睜地躺在地上,脖頸處湧出大量的鮮血,把大紅色衣裙染得越發鮮豔。
大院門口的屍體堆得極高,高度已經湮沒了臺階,鮮血已經匯成了一灘小小的河流,所有人都不甘地睜大眼睛。
她渾身發抖,根本不敢細看。
院子的大火已經熄滅,她透過半開的大門,只看到有人跪在床前。
那個身影極為熟悉。
她想要飄過去仔細去看,卻又動彈不得。
耳邊傳來一個細微的哭聲,在喧鬧的溫家細微地近乎無聲,卻又被她奇異地捕捉到了。
有人在為她哭。
只見屋內那人把臉埋在早已冰冷的屍體上。
“你是誰?”她髮指眥裂地想要衝過去,看看那個人到底是誰。
她被這個夢困擾了許久,一直停在最後破門而入的刹那間。
在剛回到這個世界的前幾個月,那張被薄霧籠罩的臉夜夜出現在她夢境中,讓她次次驚醒,卻又無法釋懷。
可無法觸摸的力量把她困在原處,讓她只能在焦躁中憤怒不安,在混亂中迷茫驚懼。
“是誰。”
“你是誰。”
“你到底是誰。”
她大聲喊著,可滿院子的人沒有一個人能聽到她的聲音,她的呐喊。
不知何時,她在看不見的囚籠中撞得傷痕累累,淚流滿面。
困獸猶鬥,不過如此。
“世子,皇宮攻破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炸開。
她自淚眼朦朧中睜眼,門口有人踏著高高的屍體,面無表情地入內。
——葉夜。
她像是被火灼傷一樣,猛地抬頭看向窗戶內的人。
那人緩緩抬起頭來,正是一張熟悉的臉龐。
——葉景行。
是她從未見過的葉景行,一雙漆黑的瞳孔好似蘊含著無盡的寒意,觸之令人生寒,消瘦的臉頰,鋒利的眉眼,一旦失去笑意,便顯得極為戾氣。
他自沉默中凝神,突然抬眸朝著窗外看去。
江雲宜如墜刀山,瞬間驚醒。
“醒醒,醒醒。”她聽到耳邊有人在叫。
是葉景行。
她倏地睜眼,突然覺得臉上濕漉漉的,抹了一把臉才發現臉頰上滿是淚水。
“魘到了嗎?”他拿著手帕擦著她額間的汗。
江雲宜躺在他的膝蓋上,只是出神地看著他,驚魂未定。
“怎麼了?嚇到了,不怕。”
他伸手把人溫柔地抱在懷裡,又學著哄人的把式,輕輕拍了拍她的脊背。
“我們以前見過嗎?”
她整個人虛弱地靠在肩膀上,輕聲問道。
葉景行一愣,皺了皺眉:“應該見過一次。”
江雲宜渾身僵硬。
“我年幼隨我父親去過一次京都述職,參加過皇后的折花宴,那是你應該只有七/八歲,跟著溫夫人去了。”
“你和幼時頗為相似。”他抿了抿唇,低聲說道。
記憶中,年幼的江雲宜睜著一雙清透天真的眼乖乖地站在樹下,對著他甜甜地笑著。
——“你長得好好看。”
——她說。
江雲宜睜開眼,露出一雙空洞的眼睛。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出門赴宴。
“沒有了?”
“沒有了,第二日我便回劍南道了。”
所以,唯此一次嗎。
她倏地紅了眼。
作者有話要說:這段莫名寫了好久……這是我的第三稿
第89章 王爺生病情意濃
柴叔看著手中的字條露出似笑非笑的嘲弄神情,可最後臉上神情最終還是歸於陰霾。
“真的易主了?”戴鎮平靜面容下不免帶出一絲驚恐之色。
柴忠把京都傳來的密報遞到他手中。
“弑父?!”戴鎮大驚失色。
柴忠搭在梨木案桌上的手指微微顫抖,年紀越來越大,他便越來越力不從心了。
“是清君側。”他沉默片刻後開口。
太傅死後,官家精神狀態越來越差,每日都要死上五六人,長安城血流成河,西市城門口的血再也沒有幹過。
一月前突然開始寵倖一個方士,日日不早朝,打死了三個禦史,卻不料此事沒有徹底平息下來,反而越鬧越大。
因為太子跪伏勸諫,卻差點被官家一劍刺死。
大堯主君和輔君的矛盾徹底激化。
所以太子選在乞巧節那日發難並不奇怪,朝堂眾人選擇束手旁觀,也都是為了保命。
可事情真得驟然發生,依舊是誰都無法接受。
大堯易主了。
“太子即位……”戴鎮喃喃自語,“不會比上一個更差的了。”
他不安地捏著劍柄,艱澀說道。
柴叔半闔著眼,沉默不語,臉上卻是絲毫沒有輕鬆之色,反而越發濃重。
“柴公覺得太子有違正統?”戴鎮小心翼翼地問道。
“太子雖然因為草藥案名譽受損,但瑕不掩瑜,總的來說不算太差。”
草藥案雖然太傅和官家聯手施壓,可到底是壞了太子名聲,太子為此蟄伏了數月之久。
世子出京那日剛剛被放出來。
“而且聽說已經拍了特使親自送糧草過來,至少對劍南道沒有敵視之心,柴公也能舒口氣不是嗎。”
新皇上任第一件事情就是撥下劍南道糧草,火速加急送往蜀州,博得一片喝彩。
“可朝中的糧食哪來的?”柴叔抬眉,面無表情地淡淡問道。
戴鎮一愣,謹慎說道:“自然是糧倉的。”
“可糧倉沒有糧了,江南道缺糧的事情鬧得如此大,天下糧倉不平著七/八,新帝哪來的糧。”
柴叔抬眉,燭火跳躍,籠著他暗淡衰老的眉眼,冷漠而銳利。
戴鎮一僵。
“草藥案中第一批草藥消失不見,糧草案中被收購的糧草同樣沒了蹤跡。”他嘴角不由浮現出冷笑。
“天家父子相殘,官家陷害太子草藥案,太子陷害官家糧草案,倒是一脈相承,一如既往地無用。”
“柴公。”戴鎮突然大聲喊道,止住他的話,嘴唇不由顫動,張了張嘴卻又沒說出話來。
柴忠默默地合上眼,沉默不語。
江府大堂寂靜無聲,秋日的光落在庭院內,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寧靜,屋愣瓦片倒映出的陰影蓋住了一半花花草草。
靜謐又溫馨。
蜀州這份難得的安寧卻又不知能維持到何時。
“三娘回來了。”僕人站在花廳內,低聲說道。
“嗯?”柴忠收斂了臉上的凝重之色,“今日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江雲宜腳步沉重地踏入屋內。
她這幾日一直睡得不安穩,形容憔悴,現在垂頭喪氣地走進來越發讓人注意。
“怎麼了?”
柴忠擔憂地看著她。
江雲宜坐下,喝一盞茶,這才慢吞吞說道:“是不是……京都出事了啊。”
柴忠和戴鎮面面相覷。
“我聽病人說的,而且玄子苓的信比尋常晚了三天。”
柴忠也沒瞞她,嚴肅地點點頭:“官家夢了,太子登基。”
江雲宜迷迷糊糊地聽著,這幾日她總是做夢,夢到了前世的一切,一點點仔細地,像個旁觀者一般回顧著,幾乎像是重新生活了一遍。
那段漫長而無邊際的日子,等她重新回頭,跳脫出當時的局限再看,才發覺隱隱有些不對。
溫如徐婚後冷落她,竟然是因為覺得她心中另有他人。
挑唆的人是她的妹妹舒雲柳。
而那人好死不死,似乎是不知何時再次入京的葉景行。
她整日被那場不知是真是假,似而非似地夢所困擾,幾日下去就消耗了不少精氣神。
難道今日打起精神去醫館卻又聽聞這樣的事情,一時間四顧茫然,渾然多了一點荒謬感。
到底什麼才是她真實經歷的。
“那,那不好嗎?”她敏銳地察覺到兩人僵硬的氣氛。
柴叔點頭:“新帝心性絲毫不遜於先帝。”
江雲宜愣愣地,最後琢磨出一點滋味來。
新帝不好。
她越發愁容。重新回到這個世界,可發生的事情卻是在無一件相似。
“不必擔憂這些事情,都是未知之數,多思無意。”柴叔規勸著。
“柴叔說得對,”她起身行禮,小小打了個哈欠,“那我先回去休息了。”
“去吧。”
“守衛院子的黑衣衛說,三娘最近一直在做噩夢,叫都叫不醒。”等人走遠,戴鎮憂心說道。
“做噩夢?”柴叔皺眉,“最近磕碰到什麼煩心的事情。”
戴鎮搖搖頭,猶豫說道:“那日和世子回來之後,三娘便有些心不在焉。”
“罷了,不必多言,再看幾日。”柴叔沉思片刻後說道。
“是。”
“王府派人來請,說是王爺病了,請三娘去一趟。”
“王爺病了?”柴叔一驚,站起來,驚訝說道。
戴鎮打了個眼色,火速派人去請。
江雲宜剛剛準備睡下,聽到這個消息,提起藥箱就往王府走去。
“怎麼病了,有什麼症狀嗎?”她連聲問著王府侍衛。
“之前王爺受過傷,本來養的都差不多了,但是昨夜突然傷口疼,一大早開始滲黑血,剛才吐了好大一口血。”
侍衛急得抓耳撓腮。
“王爺今日的吃食留下了嗎?”她問。
“留下了,葉叔連人帶菜都扣下了。”
一進葉府,府中的氣氛肉眼可見的緊張,演武場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等候多時的官家葉嵐快步迎了上去。
緊張、驚疑、警惕,一路走來,誰都掩飾不了這樣赤/裸裸的眼神。
“世子呢?”她拐過拱門時,低聲問道。
“去了北固,前幾日邊境異動,世子前去視察。”
“王爺最近有什麼不一樣的事情嗎?”
葉嵐搖了搖頭:“和往常一樣練兵,哦,對了,聽說朝廷送糧來了,昨天接到一個八百里加急檔。”
兩人沉默地走到屋前。
“大夫呢?”江雲宜突然覺得奇怪,一路上沒聞到藥味就算了,到了門口也沒有一個大夫。
“王爺說不想驚動其他人,怕多生事端,只讓我請了三娘子。”
江雲宜一愣,很快也明白王爺的意思。
戰事緊張之際,若是主帥出事,必定擾亂軍心。
她推門而入,就看到王爺已經起身,坐在案桌前奮筆疾書。
“王爺,您怎麼不繼續休息啊。”葉嵐一臉急色。
“沒事,好多了。”他抬頭,露出蒼白的臉色,發青的唇色,“三娘來了啊。”
江雲宜見不得病人還糟心的事情,連忙上前板著臉說道:“王爺還不躺下,若是之前的傷口復發,還是仔細一些為好。”
她給葉嵐打了個眼色,士兵上前扶著人往床走去,等給人蓋上被子,又搬著小圓凳放在床側,殷勤地接過江雲宜的藥箱。
江雲宜把著脈,臉色卻是逐漸嚴肅起來。
“怎麼了?”葉叔緊張地說道。
“中毒了。”她伸手從藥箱中拿出一根纖長銀針。
那銀針極為細軟綿長,在天光下閃著銀質光澤。
只見江雲宜一臉嚴肅,細眉緊皺,嘴角抿起,把銀針朝著他手腕處紮去。
“別動,有點疼。”他像是又先見之明,直接按住王爺忍不住彈起的手,冷靜說道。
很快,她便把東西拔了出來,只見銀針尖頭處冒出黑色的痕跡。
葉嵐臉色大變。
葉江廷倒是冷靜許多,捏著那根冒著血珠的手指,平靜問道:“三娘可知是如何中毒?”
江雲宜把銀針放在火摺子上烤著,只看到黑色的痕跡慢慢退去,這才收回到帕子上。
“我想要看一下王爺之前受傷的地方,聽說昨日傷口就有異樣。”
葉江廷頓時有些為難。
“不必為難,在大夫眼中,男女老少不過都是肉體。”江雲宜像是明白他的為難,冷靜說道。
“倒也不是因為這個。”葉江廷慢吞吞脫下外衣,露出一道猙獰的傷口。
“某人的心眼便是芝麻都比他大的。”
最後一句,他含在嘴裡嘟囔著。
傷口正中胸腔,差一點便是心臟的位置,當時能救回一條命可以說是驚險萬分。
如今這個傷口的邊緣隱隱泛紅,竟然有再次化膿的趨勢。
江雲宜臉色大變。
“不該啊,傷口都已經癒合了,怎麼還會化膿。”她轉首問道,“可有王爺之前的藥方和案診記錄。”
葉嵐點頭:“我這邊讓人取來。”
“很嚴重?”葉江廷粗黑的眉毛微微皺起。
“有些奇怪,王爺這邊還未發炎的地方看去,骨肉長勢很好,只是不知為何傷口又有潰膿之兆,許是因為體內的毒素。”
她簡單地解釋著。
“是何毒?”
江雲宜搖了搖頭。
葉嵐很快就取來藥交給江雲宜,江雲宜看著藥方一愣。
“怎麼了?藥有問題?”葉叔緊張地問著。
江雲宜回神,搖了搖頭:“不是,這個字跡好眼熟。”
“是離情重新謄寫地吧。”葉江廷眼睛一瞟,解釋著。
她倏地回聲,點了點頭:“藥方沒問題,沒想到王爺也對銀杏忌口。”
“對對。”葉嵐點點頭。
“我祖父也是對銀杏忌口。”
緊接著,又把今日吃食都細細看了一遍,皆一無所獲。
“這是為何?”她皺眉,一臉不解。
“排查之事,急不得一時,王爺的毒可有辦法。”葉嵐急得直上火。
“有,索性毒性不深,吃幾服藥即可,這幾日王爺要忌口。”她細細把禁忌說了一遍,這才下筆寫了藥方。
葉嵐捧著藥方下去抓藥了。
“三娘子有空嗎?”王爺看著低頭理藥箱的人,低聲說道。
江雲宜抬頭,突然理了理裙擺,正襟危坐,認真點點頭:“有空。”
“你這個竹牌可是離情給你的。”他的視線落在腰間那個青竹色腰牌上。
江雲宜耳朵微紅,但還是點點頭。
“蜀州都竹,他自小就喜歡竹子,整日拿著小刀雕刻物件。”他頗為懷念地說著,“年幼之時還頗為可愛,童言稚語,長大了卻是一點也不體貼了。”
“蜀州多事,世子是為了給王爺分擔負擔。”她乾巴巴地解釋著。
“在京都時,離情便說你是滿懷善意之人,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江雲宜矜持地笑了笑。
“我既然你留下你是想為離情當日女扮男裝欺騙你一事道歉的。”他突然起身,拱手長拜。
江雲宜猛地跳了起來,連忙避開。
“此事是他做得不對,浪費三娘好意。”
他堅持行禮。
江雲宜連忙把人扶起,連連搖頭:“他已經道過歉了,還給我送了竹牌,您看。”
她把腰間的腰牌拎了起來,還體貼地堆到他眼前。
葉江廷仔細打量著這個腰牌,突然倒吸一口氣,憤憤說道:“混帳東西,我看是欠揍。”
江雲宜一頭霧水。
“沒事沒事,這些東西哪能道歉。”他咳嗽一聲,“我改日親自把人壓上門道歉。”
“不用推辭,就這樣決定了。”他堅持說著。
“做錯事情哪有不道歉的道理。”
“他小時候可不是這樣的,很乖很可愛的。”他坐會床榻上,憋了半天又說道,“整天奶聲奶氣說話的。”
江雲宜耳朵一動。
畢竟很難相信葉景行奶聲奶氣的時候。
“這麼高的時候,我帶他去京都赴宴,這小子回來跟我說碰到一個小娘子朝他笑,說他長得真好看。”
“呵,京都的風氣可不比我們蜀州遜色,那小子也是一副色迷心竅的樣子,幸好我第二天便帶他回去了。”
江雲宜臉色爆紅,偏偏又要端正,可謂是板凳落針,坐立不安,眼睫毛不安地顫著。
這事她竟然毫無印象。
“別看離情平日一聲不吭的,不曾想還有一見鍾情的時候,這次入京除了想去找些大夫,未必沒有去找那個小娘子的打算。嘖,也不知找到了沒有。”
“若不是遇見你,估計會一直潛伏在京都。”
江雲宜感覺自己能一頭撞死在這裡才能緩解這份尷尬。
“劍南道自你母親去世太缺大夫了,他原本打算去京都請幾個過來的,不曾想一路上遇刺,幸好帶回了你。”
葉江廷話鋒一轉,連連歎氣。
“對了,那你可聽過他吹笛之聲。”
江雲宜露出一言難盡之色。
葉江廷捂著傷口大笑:“難聽,就尼瑪可怕得難聽,毫無天賦。”
江雲宜抿唇笑了起來。
“爹。”門口傳來葉景行平靜的聲音。
葉江廷嘴巴一避,往床上一躺:“藥吃的我困死了。”
“藥還沒煎好。”葉景行冷酷說道。
“送三娘子回去。”他翻了個身假裝深睡。
江雲宜提著藥箱跟著他後面出去了。
“你別聽我爹亂說,他年紀越大心性越小。”葉景行替她背鍋藥箱,解釋著。
江雲宜抬頭,看著他俊秀的側臉,露出一點細小白牙:“你,你真的一見鍾情啊。”
葉景行不說話。
“所以你才賴上我的,還對我這麼好,給我趕走壞人,原來是圖謀不軌。”
一旦知道這層關係,江雲宜突然想明白葉景行一開始為何對她這麼好,若真的是利用她接近太傅,保她一人便是,何必幾次三番為她得罪人。
她忍不住一邊笑一邊走,笑得樂不開支,只是突然撞到他背上。
“好疼。”她摸著鼻子,不高興地說著,“你怎麼停下來也不說一聲。”
她下巴被人抬起,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看著緩緩靠近她的人。
呼吸逐漸變得急促起來。
“是一見鍾情,滿意了嗎。”他伸手摸著她的鼻子,在她鼻尖輕輕落上一吻。
溫柔,似蜻蜓點水,轉瞬即逝。
江雲宜手腳僵硬,面色潮紅,淺色的眸子幾乎不知落在何處。
“幸好,這次,你是我的。”
他抱緊懷中之人,雙手緊扣,在她耳邊輕聲說道。
一雙漆黑的眼說不出的深沉。
那股細密綿長的清冽雪松之氣,逐漸緩慢而清晰地包裹著她,讓她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作者有話要說:1.錯字明天仔細堅持(其實我真的每次都很認真堅持了一遍,但是好像不太理想,sad)。2.有個情節不知道到底寫不寫,等我明日仔細想想再做決定。3.晚安哦,好夢。
第90章 中毒疑雲終露怯
漫天大雪,落滿了整座大山,雪松染上白意,好似長龍臥睡,森然威嚴。
長長的臺階上,留下一串串腳印,有人一步三叩地往上走著。
江雲宜飄在空中看了許久,始終不看不清這人到底是誰。
那是古剌那縣的那座神廟。
神廟依舊是那日所見的那般,大紅牆壁在大雪中格外刺眼,掛滿布願的竹塔高聳入雲,寒風中的布條被吹出繃緊的弧度。
山路上的臺階足足有九十九格。
她親眼看著那人從第一步臺階一步步跪了上來。
直到他來到高高的山門前,緊閉的朱紅大門依舊緊閉。
她想要看清那人的模樣,卻又被困在遠處只能焦急地看著。
也不知等了多久,山林依舊死寂,而那人身上已經落滿積雪,半個身子埋在雪中。
天色最後一點日光被吞噬後,緊閉的大門終於打開了。
江雲宜震驚地睜大眼,還是那日看到的僧人。
一如既然的年輕臉龐,可露出的說卻好似苦朽的老人。
他低眉順眼,雙手合十,低頭說著話,一如既往地清冷,不落凡間。
江雲宜凝神去聽,卻依舊聽不清兩人的對話。
就在失望間,她看到雪地中的男子拔刀在手腕上劃出一道傷口,沾著血在一條青色布願中寫著什麼,最後長拜地上,不願起來。
她皺眉,只覺得有些奇怪又熟悉的異樣,可還未想明白,只看到那僧人接過那個布願,雙手合十。
最後朝著她被困的方向看了一眼,眉眼溫柔斂下,卻又不帶一絲感情。
她突生一陣戰慄,突然聽到一陣沉重悲鳴的鐘聲。
原本沉寂的山林瞬間回蕩出杳杳之聲,像是在回饋那聲悠長鐘聲。
鐘聲披起透白雪,山林共震神魂懼。
江雲宜頭痛欲裂,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她倏地睜開眼,只看到熟悉的場景,這才松了一口氣。
“紅袖。”她起來抹了一把汗,這才發現竟然滿頭冷汗,褻衣已經濕透。
紅袖推門而入,一見她的臉色,就著急問道:“可又是做噩夢了,怎麼一身汗。”
“沒事。”她突然一愣。
因為她一個起身的時間,竟然記不起來之前做的夢了,只記得夢中有條鋪滿雪的山路,和一串長長的腳印。
為什麼做這個夢!
“怎麼了?”紅袖見她坐在床上不動了,嚇得連忙挽起布簾。
“沒事沒事。”她回神,“我今天可以出門了嗎?”
紅袖搖了搖頭。
她一臉震驚,指了指西邊的位置,愁眉苦臉地說道:“還沒好啊。”
“沒呢,外面最近亂得很。”
自從王爺被查出中毒後,葉景行雷厲風行地整頓了王府,一時間發賣了數人,甚至動手整治了不少人。
江府就在他隔壁,自然也是刮了點風尾,柴叔早早把人都約束好。
“可我想出去了。”江雲宜歎氣,“老師那邊也不知道如何了?”
“三娘,柴公有請。”
江雲宜隨意收拾好自己,帶著紅袖去了前院,一來前院就發現葉景行也在。
她站在門口咧嘴笑了笑,突然伸手用扇子把臉擋住,只露出一雙撲閃撲閃的眼睛。
早上隨意收拾一下就出門了,連胭脂都沒塗。
少女嬌羞一下湧了上來。
早知道就好好打扮一下了。
葉景行雖然和柴叔說著話,卻是第一時間捕捉到她的腳步聲,側首,正好撞上她清亮的視線。
依然一笑作春溫。
柴忠面無表情地咳嗽一聲。
“柴叔尋我?”江雲宜入內,盈盈問道。
“是世子尋你。”
他端起茶杯,不偏不倚地說著,對著兩人再次接觸的視線視若無睹,只顧自己端起茶來抿了一口。
葉景行拿起手邊的一卷聖旨,溫和說道:“你看看這個聖旨。”
江雲宜不明所以,接過紅袖手中的聖旨,剛一打開就皺了皺眉。
“好奇怪的味道。”她還沒來得急看文字,只是拿著聖旨仔細嗅了嗅。
“好像是這個木頭。”她手指扣了扣聖旨兩側的立架。
葉景行不知何時來到她身邊,伸手竟然直接把聖旨撕碎了。
江雲宜猝不及防地遭遇了這一切,只是舉著那個立架,一臉震驚。
“是你說的杏仁嗎?”他身子前傾,漆黑的眼珠落在她側臉上。
江雲宜仔細聞了聞,點了點頭:“應該是被浸泡過了,苦杏仁本就有木頭味,這個是樟木味道也頗重,不過這個木頭浸泡的時間有點長,反而讓杏仁味道有些發澀發沖。”
葉景行放在案桌上的手,雙拳緊握。
“銀杏和王爺所服的藥相衝突。”江雲宜一拍手,“是了,若是本身就有傷口,會照成潰瘍,嚴重的還會復發致死。”
江雲宜臉色沉重。
柴叔端著茶杯的手倏地一僵,臉上閃過一絲戾氣。
“又是銀杏……”戴鎮還未說完就被柴叔一個眼神制住了。
幸好江雲宜沒有發現異樣,目光依舊落在葉景行身上。
屋內一片寂靜,長長的日光落在大堂內,在青石地板上發出刺眼的光。
她把那張聖旨布料撿了起來,仔細看著。
是關於朝廷派送糧草到劍南道的事情,甚至還言明有欽差親自押送。
管家那日說過,王爺發病前看過京都發來的聖旨。
“你不是說要去醫館嗎?”柴叔把手中的茶杯放了下來,輕聲說道,“我給明真先生備了些補品,你出門前記得拿走。”
他有意把人支出去,江雲宜看了眼葉景行,面露糾結之色。
“我送你吧。”他把聖旨混亂的揉成一團,起身,臉色已經恢復平靜。
江雲宜慢吞吞地跟在他後面。
“又是銀杏!”等他一走,戴鎮臉色極差,咬牙切齒地說著。
“畜生,太傅好歹是他恩師。”
柴忠冷笑,衰老的臉上露出煞氣:“不必多說,此事不用和三娘說,朝堂之事,我們自己解決即可。”
“他不仁,就不要怪我們不義,之前截殺三娘的事情讓人順著他去查。”他注視著屋外熱烈的花團錦簇,口氣冰冷冷地說著。
“我有話和你說。”江雲宜上了馬車,掀開簾子低聲說道。
葉景行抬眸看她,容納了日光的瞳孔中倒映著她的模樣。
但等他上了馬車,她又沉默下來,扣了扣下巴,軟軟說道:“心緒不定不合適騎馬。”
“王爺身體如何了,這幾日要好好休養的。我等會再去給王爺看一下吧。”
她沒吃早飯,從暗格中掏出糕點,嘴巴鼓鼓地嚼著。
葉景行見她一副天塌了也不怕的模樣,突然笑了笑,伸手擦了擦她嘴角的糕點碎、
細嫩柔軟,好似一塊上好的凝脂。
他忍不住細細地摩挲著,甚至還捏了一下。
江雲宜原本楞在這裡,臉頰通紅,突然甩頭,把他的手甩開:“不能捏臉。”
“會變大的。”
她把糕點咽下,堅定說道,只是視線卻是不由移開,只是落在糕點上。
“不是應該是不能亂捏嗎?”葉景行懶洋洋地伸長腿,語帶調笑。
江雲宜惡從膽邊生,故作兇惡地拿起糕點塞滿他口中:“閉嘴。”
葉景行把人送到目的地,很快便離開了。
看著馬車逐漸消失,江雲宜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
“回神了。”明真先生扔了一片葉子,懶洋洋地說道,“女大不中留原來是真的。”
江雲宜把懷中的葉子扔了,也不惱,突然一臉殷勤地挪過去:“哎,老師這幾日你累了吧,我給你按按。”
明真先生果不其然是教過她十幾年的,幾乎是同時一臉警惕躲開她的手。
“做什麼,起開,有事直說。”
江雲宜乖乖坐好,比出一個手指:“就問一個問題。”
“說。”他一臉火氣地搖著扇子。
“如果官家想要害王爺為什麼?”
扇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什麼?”明真先生的聲音都帶著一些怪異扭曲。
“劍南道戰事緊,王爺若是出事,官家就不怕出事嗎?”她沒理會老師陰陽怪氣的聲音,苦惱地皺著眉,自顧自說著。
“也許不是官家。”
“但聖旨只能是官家吧。”
“可是劍南道失守,於官家而言可不是好事。”
王來招用扇子拍了拍她腦袋,打斷了她的喃喃自語。
“等會,你慢慢說。”他揉了揉額頭,頭疼地說著。
江雲宜把這幾日的事情都仔細重複了一遍。
“所以真的是官家嗎?”
聽到最後,王來招的臉色已經完全陰沉。
江雲宜不敢說話。
“都是瘋子。”他手中的扇子被啪地一聲,蓋到書本上,冷笑,“這就是江軒心心念念要扶持的正統,臭魚爛蝦都比他們來得乾淨。”
“所以真的是……”
“小孩子別管這些。”她還沒說完,就被王來招打斷。
王來招好似著火一般搖著扇子:“我晚上去找柴忠,暮鼓後一起走。”
“為什麼又不跟我說嗎?”她不高興地捏著他扇子,質問著。
“我於你說新皇瘋了,為了一己私欲,打算想殺了葉江廷,挑起劍南道戰事,你該如何?”
他見江雲宜瞪大眼睛,一副見鬼的模樣,失笑,用扇子拍了拍她腦袋。
“我們做不了什麼,但也要以防萬一,你當江軒走之前一定要柴忠發誓照顧好你做什麼。”
“還不是要你無憂無慮的過日子。”他歎氣,“若是江軒能把這些心思用在自己身上,也沒這些糟心事了。”
江雲宜臉上驀地露出一絲難過之色。
“是不是沒事幹啊,你找的小孩皮得很,你自己去收拾。”他抿了抿唇,揮著扇子開始趕人。
只是誰也沒料到,天剛剛黑下來,王來招剛來到江府,就聽到有一騎快馬聲。
很快,柴忠也得到消息。
——蠻夷今日中午強攻北固,已保衛北固。
第91章 出征北固蜀州險
屋漏偏逢連夜雨,大堂內柴忠和王來招臉色在大堂縹緲不定,又堅強燃燒的燭火中陰晴不定。
“好巧。”王來招的扇子在手心來回捏著,扇面上的羽毛在空中顫巍巍的抖動著。
柴忠把手中的字條壓在茶杯下,動作慢條斯理,不急不慌。
“早有預料的事情。”他咳嗽一聲,拳頭抵住嘴角,神色冷淡,“倒是沉不住氣。”
“廢物。”
大堂昏黃的燭光下,柴忠嘴角向下彎起,態度冷淡放肆。
江雲宜被這擲地有聲的兩字嚇得睜大眼睛,眼珠子滴溜溜地轉。
目光所及之處,卻又見其餘兩人都是平靜之色。
“有備而來,只怕劍南道不輕鬆。”王來招重新開始慢慢悠悠晃著扇子。
“看葉家手段了。”柴叔倒也不急,“葉景行就不是簡單的泥人。”
江雲宜一聽他的名字就豎起耳朵。
“王爺病情如何?”王來招問道。
今天下午,江雲宜特意去王府複診了。
“中毒的原因既然找到了,我重新開了藥,只是這個毒會虛弱身體,不能動武,動怒,王爺這段時候只能臥床休息了。”
她皺眉仔細說著:“幸好中毒時間不長,這種惡毒的下毒之法,用的是相克之法,只要加大其中一個藥劑,王爺凶多吉少。”
柴叔的目光轉瞬即逝地落在她身上,最後收回視線,斂眉不語。
“那此次出戰,應當還在世子領軍。”王來招搖著扇子,“王爺鎮守後方,調配糧草。”
“只是南邊缺糧已久,我來這裡之前江南一帶的糧價已經高達三十文,不知軍中糧草是否足夠。”他轉念想起此事,不由多了絲焦慮。
“我聽說新帝送了一批糧草來。”江雲宜在這個嚴肅的氣氛中,弱弱開口說道。
“就是之前那個聖旨。”她看向柴叔,突然也覺得而有些奇怪,不由皺了皺眉,“這麼巧啊。”
“一邊送糧草,一邊下毒,一邊要人抵抗蠻夷,一邊毒害將領。”她百思不得其解,“新帝在想什麼?”
“這批糧草為何遲遲不到。”王來招抬眉問道。
“聖旨都到了,糧草卻還未到,欽差也無音訊,”
他的手指搭在扇柄上,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最後視線落在柴忠身上,眸中帶著深意。
“先帝的那批草藥你追查的時候,可知最後去了哪裡?”柴忠出人意料地提出這個問題。
王來招怔在原處:“不知具體去了哪裡,但是只知道借著水路,運出了京都。”
“為何要選在秋日開戰,糧食既未豐收,且多疾病。”柴叔的手搭在桌沿上,慢條斯理地說著,“這個時間不覺得太奇怪了嗎?”
“所以他們是都做足準備,這才準備乘虛而入,那王爺的病就太不巧了。”
王來招意味深長地說著。
“父子肖像一般無二,自小仁義餵養,到頭來不如喂了狗,當真不幸。”
柴忠抬眉掃了他一眼,卻沒有反駁:“此事不簡單,如今需要屯糧,你在江南道可有認識的人。”
“到有一些,還需賽西施幫忙。”
江雲宜聽著兩人打啞謎,聽得抓耳搔腮,眼睛在兩人身上來回打轉。
“都是些瑣事,三娘若是累了不如先回去休息。”柴忠注意到她,溫和說道。
她坐在椅子上,磨磨唧唧不肯走:“我不累。”
三人說話間,門口突然傳來大量的馬蹄聲,有僕人匆匆而來,跪在門口低聲說道:“世子求見。”
企圖插/入其中的江雲宜再也顧不得其他,倏地站起來:“在門口嗎?”
她不等人回答,直接拎著裙擺,向著門外跑去。
江府大門上掛著兩盞大燈籠,燈籠被秋風吹得晃晃悠悠,照得那張俊秀的面容多了一絲陰沉之色。
“小心點。”他聽到腳步聲,抬頭,只看到一個粉色的身影跑了過來。
“你,你去北固了嗎?”她睜大眼睛,看著那身漆黑玄甲,不安地問著。
“嗯,北固失聯,我必須去一趟。”他伸手縷了下散落的碎發,溫和說道。
兩人在秋夜忠沉默。
他是劍南道世子,這是他的使命。
保家衛國,義不容辭。
她不舍卻又不能挽留。
有人註定要走到這一步,不會因為任何人停留。
“那你小心。”她張了張嘴,苦澀說道。
“嗯,你也小心,最近蜀州會有些亂,出門記得帶好黑衣衛,不要只帶紅袖一人出門。”淩冽清淺的味道在黑夜中浮動,輕輕地包裹著兩人。
江雲宜點點頭。
“馬上就走嗎。”
“嗯。”
“那,我等你回來啊。”
江雲宜抬起頭輕聲說著,耳朵微紅,眼神卻是格外堅定。
“嗯。”
葉景行低頭,一個輕輕的吻落在她眉間。
“咳咳,世子且慢,我有些想與世子說。”柴叔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地說著,假裝沒看到之前的事情。
“紅袖,天色已晚,送三娘子回去休息。”王來招瞪了葉景行一眼。
紅袖哎了一聲,連忙把人扶了進去。
“去吧,好好休息。”葉景行最後摸了摸她鬢間碎發,點頭溫柔說著。
江雲宜只好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世子可知欽差如今到哪了?”柴叔被王來招扶著下了臺階,低聲問道。
“不知,應該還未入劍南道,不然沿途驛站會有消息傳來。”
“這批糧食到底為何送來,真是給你們的嘛?”柴忠一口氣在秋風中吊著,卻又像一根弦緊緊繃著人。
“柴叔是覺得……”
“要世子自己覺得。”柴叔揮手打斷他的話,“只是覺得此事有些奇怪,而且,我總有點不安。”
“若是發難,者等手段,太過低端了。”
“他如今已經是官家了。”
他歎氣,終於露出一點衰老之色:“我所求不過是三娘平安。”
“一路順風。”
他顫巍巍地回了江府大院。
“城外大軍已經集結完畢。”葉夜的聲音在黑夜中飄了過來,“蜀州還剩下一千防衛人手。”
“是不是太少了些。”防衛人手一般都不是青壯年。
蜀州大戰多年,青壯年的比例極低,如今只要是六十歲以下的軍戶便都要繼續入籍。
“無事,蜀州完全擋在北固之後,守住北固才能守住蜀州。”葉景行眉宇如緊繃的弦,銳利而冷硬。
“出發嗎?”
黑夜中的葉夜,套上盔甲立馬少了平日裡的不著調,多了些沉穩,眉目間的冷峻之色,不遜於秋意的深夜。
“好多了,毒素已經完全解了,但王爺還需靜養。”江雲宜收回手,笑說著。
葉江廷收回手,歎氣:“我哪坐得住啊。”
“必須坐得住。”她板著臉,嚴肅說道,“王爺不要小看這種毒,最能在不知不覺中削弱他人身體,且完全根治困難,若是再有人中毒,毒素會加倍增加,到時候回天乏力。”
管家聽得臉色一白。
“別瞎擔心,你不是早早就把所有東西都檢查一遍了嗎?”葉江廷揮了揮手,無奈開口安慰著。
說話間,有人端著藥走了進來。
江雲宜歪頭看了他一眼,赫然是之前鬧事來讀書的小孩。
“招兒無父無母,原本寄養在善堂,之前不是鬧著讀書嗎,府中剛好有個退下來的帳房先生,讓他先帶著這群小孩識識字,等戰事消停一會,再去別的地方請人來。”
葉江廷解釋著,面不改色地把手中的藥一飲而盡,動作迅速。
“可真苦。”
他剛說話,就看到一雙手落在她面前,手心放著一包油布,上面有幾顆糖。
“解解苦,都是果糖,不礙事的。”江雲宜笑眯眯地說著。
葉江廷一個大老粗不由紅了臉,突然明白自家那個心思陰沉的兒子怎麼看上人家了。
狐狸不是總愛叼兔子回窩嗎。
“沒事,也不苦。”他牙齒抵著糖,含糊不清地說著。
“你吃嗎?”江雲宜低頭,伸手問著那個小孩。
小孩依舊是陰沉模樣,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了。
葉江廷怕她不高興,連忙解釋道:“招兒就這個性格,自小就孤僻,沒什麼惡意的。”
江雲宜聳聳肩,收回糖果,好脾氣地說道:“沒事,我接觸過的小孩比他難纏的也很多,小孩子,總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她笑,拎起藥箱說道:“那我先回去了,藥要按時吃,王爺好好休息,若是亂動,我可要告訴世子。”
葉嵐忍不住笑出聲來。
“怎麼還告狀。”葉江廷嘟囔著,乖乖蓋好被子。
“送送三娘子。”他打了個哈欠,最後吩咐道。
“北固情況如何?”江雲宜走在遊廊上,忍不住問道。
葉嵐點點頭:“還不錯,原先失聯是有條路上的小鎮被蠻夷截斷,所以失聯了,世子去的時候北固還在。”
江雲宜松了一口氣。
北固乃是一道天險,若是掉了,蜀州危,蜀州若是沒了,整個劍南道都有失守的風險,劍南道失守,大堯危矣。
“王爺今夜子時有密件送往前線,三娘可有什麼需要一併帶去。”出門前,葉嵐站在門口,低眉順眼地問道,好似不過是真的隨口一提。
她眼睛一亮:“寫信也可以嗎?”
“自然可以,若是三娘的信大概可以直接到世子案前。”他忍不住打趣著。
江雲宜紅了臉,倒也不羞澀:“那我晚上就送來。”
等葉景行收到蜀州來信已經是三日之後的事情。
北固戰事僵持,蠻夷傾全國之力進攻,來勢洶洶,他們只能憑著天險阻擋,勉強維持戰局,同時派人去益州,隨州借兵。
這幾日,對面大概也是累了,難得歇了幾天,但也是日日派人叫駡。
案桌前堆滿了文書,王爺帶著紅封的加急信被放在第一位,等他仔細看完,雙眉便皺了起來。
——欽差消失了。
他會好信,塞好信封準備叫人送回去的時候,突然看到原來信封下還有一個信封。
——世子親啟。
是一個熟悉的字體。
江雲宜的字。
他手指抖了一下。
一打開信封,一片紅色楓葉就飄落在他手心,鮮紅完整,甚至還帶著剛摘下的草木味。
——“蜀州的秋天冷得好快,一覺醒來,山上的楓葉紅了,這片楓葉好看嗎?”
他失笑,卻又心頭一暖,若是她此刻在身邊,只怕會皺著眉,小臉緊皺,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他順手提筆回了句:“很好看,等我回來帶你去打獵。”
他有千言萬語要說,可到最後只是留下短短這幾句話。
只是誰也沒想到,這封信還未送到蜀州。
蜀州便發生一件大事。
一支兩千人蠻夷的精壯軍隊不知為何出現在距離蜀州五百米的郊外,帶路的赫然是原本應該在王府的招兒。
與此同時,江雲宜被人悄悄帶入王府。
第92章 蠻夷對峙待人歸
王爺早上一大早起來吐血昏迷,這種緊要關頭,葉嵐不敢聲張,便連請人入府都是偷摸摸的。
江雲宜從側門進來的,一來便覺得王府氣氛格外緊張。
原本到處都是人的演武場空無一人,目之所及到處都是整裝待發的侍衛,偌大的王府瞬間空蕩下來。
“事出緊急,三娘不要見怪。”
這個時候蜀州的天還未大亮,朦朦朧朧的晨霧依舊籠罩著安靜祥和的蜀州上空。
誰也不知道,一支要命的鐵騎正在不遠處的城門口蓄勢待發。
江雲宜迷迷糊糊被叫起來,隱隱約約聽到柴叔和葉嵐之間的對話。
一夥蠻夷不知如何繞過北固,直接來到蜀州城外。
這個消息好似秋日突然摸到了寒冰,讓人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王爺怎麼會吐血?”她捏緊手中藥箱的帶子,平靜面容下是掩飾不住地惶恐。
葉嵐面容扭曲,露出一絲血色:“狼心狗肺的畜生,王爺收養他們,教育他們,他為了一己私欲竟然剛給王爺下毒。”
“不過是讀書之事,如今連活命都是問題,讀書那玩意是給能活下去的人折騰的。”
他咒駡著,若是那人在他面前恨不得把他喝血食肉,滿腔仇恨。
江雲宜心驚,突然響起那日碰見的小孩,面容陰沉,沉默不語,卻不料是包藏禍心。
“是藥有問題?”她眼皮子跳了一下。
“我們在他那個小崽子的屋子裡發現了銀杏粉。”
江雲宜停在原地,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一向低垂的眼底都隨著震驚之色而上揚。
“怎,怎麼了?”葉嵐在寂靜的庭院中萌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
她唇角不由顫抖了一下。
“怎麼了?”葉嵐著急,猛地回想起,“王爺這個毒是不能再碰銀杏了是嗎?”
“你只是說中毒,我以為是任何有毒的東西都碰不得。”
“我只是把之前的藥都停了,而且讓人把一些帶有毒素的花花草草都搬走了,把廚房的食材都仔細控制著,就連鐵器也怕帶煞,便是連兵器都不給王爺碰了。”
他哆哆嗦嗦地說著,雙手控制不住地在顫抖。
“這個毒一旦中毒,此生都碰不了銀杏。”江雲宜嘴角蒼白,清晨的秋霧籠在眉間,帶出薄涼之意。
一陣秋風吹過,兩人皆是一個哆嗦。
王爺所在的院落如今被團團圍住,每個人都是凝重深沉之色,銀色長/槍在日光下閃著銳利的光澤。
守門的將士看到葉嵐和江雲宜這才把人放進去。
一入門,江雲宜便是暗了暗眼神,王爺的情況不太好。
面容灰敗,顴骨通紅,嘴角還殘留著來不及擦乾淨的血跡。
“怎麼又吐血了?”葉嵐著急上前。
“王爺剛才開始就狂吐不止。”王府小廝捧著帶血的帕子,哭說著。
“讓開,把王爺扶起來。”江雲宜上前,打開藥箱,拿出銀針,沉聲說道。
葉嵐把人小心扶起,緊張地看著江雲宜在王爺手、脖頸、臉頰上紮滿銀針,一直喘著粗氣的人竟然平穩了呼吸。
江雲宜松了一口氣,任由那些銀針插著,自己伸手把脈。
脈象混亂虛弱,凝澀不通。
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陣喧鬧聲和尖叫聲,緊接著,四大城門的戰鼓同時敲響,一聲接著一聲激烈,震得人耳朵疼,心臟劇烈跳動起來。
一顆心在秋風中直勾勾地往下掉,墜得她心口疼。
“如何?王爺情況如何?”葉嵐一見她臉色,心中咯噔一聲,但還是不信邪地問著。
江雲宜收斂心思,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快說啊,快說啊!城外蠻夷大軍壓進,城中精兵都被世子帶走迴旋北固,這群王八孫子,甚至殺了沿途的欽差,搶了糧草,分明是要強攻蜀州啊,若是王爺……若是……蜀州完了。”
他本就是戰場上下來的人,說話又快又沖,如今急了起來,便露出一點厲色,格外駭人。
江雲宜沒想到內裡已經危險到這個地步了,不由抖了抖手指。
“王爺,王爺不太好。”她輕聲說道,又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銀杏藥量極大,已經深入肺腑。”
“無藥可醫。”她抬眸,露出一雙淺淡的眸色,蜀州明亮的光落在眼底,留下一點回天乏力之色。
毒入心肺,便是死路。
葉嵐臉色扭曲,他下意識反駁道:“胡說八道。”
江雲宜只是低下頭,不說話。
“別吵了。”虛弱的聲音在兩人中間響起。
原來是葉江廷清醒過來,睜開一雙混沌的眼,眉宇間都是疲憊虛弱之色:“城外情況如何?”
“那支蠻夷不知道從哪裡出現,殺了欽差,截了糧草,守在城門口,剛才有人來報已經有人在門口叫囂了,我已經安排人把百姓約束起來了。”
“世子那邊呢?”他語氣極為虛弱,一陣風都能吹散。
“送信過去了,讓他回援。”
葉江廷倒吸一口氣,大怒,提起嗓子大聲怒斥道:“糊塗!”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臉上的銀針冒出血來。
“王爺不要激動。”江雲宜說道,把那根銀針拔了出來,用手帕按住血跡。
“一激動,毒素便會逆流,王爺仔細身體。”
她拿出一個瓷瓶到處一顆藥丸來:“護心丸,雖不能解毒卻能緩解一時痛苦。”
“讓人把信追回來,給平洲送行,讓王蠻來,米脫為何傾全國之力駐紮在北固,不就是被想要拿下北固嗎?”
他面不改色吞下藥,陰冷的腹部湧上一層暖意,蒼白的臉上也有一點血色。
“北固不能丟,北固一丟,西南入京如履平地。”
他深吸一口氣,斷斷續續地說著。
“平洲到蜀州快馬加鞭也要五天,北固到這裡不過兩日。”葉嵐解釋著。
“北固不能丟,把信追回來。”他捂著胸口,喘著氣,氣得直哆嗦。
葉嵐面色難看,忍不住破罐子破摔地罵道:“丟了便丟了,那個狗皇帝竟然下了手段害您,先皇在世時便常常扣著糧草不發,若是不是世子爭氣,殺出個賽西施的名字,從南方運糧過來,劍南道早就沒了,世子為此受了多少次傷,王爺為何不心疼心疼世子,他不過才二十。”
他氣得牙齒緊咬,發出咯咯的聲音,緊握的拳頭露出猙獰的青筋。
“現在這個倒好,直接對您下了死手,他們不仁不義,我們為何要忠,為何要去赴死,為何將軍要替他守這個江山。”
“這個江山與我們何干。”
江雲宜愣愣地聽著,一時不知道是聽到葉景行的過往而心疼,還是為繁華的京都呆久了,讓她以為大堯處處都是這樣熱鬧的想法而羞愧。
她看著葉嵐一個七尺男兒,眼眶泛淚,額頭緊繃,無聲地哭著,一顆心瞬間被人捏緊,莫名覺得有些難過。
葉江廷灰敗的臉上露出無奈之色:“皇帝該死,百姓不該死啊,劍南道到京都綿延千里,沿途六百萬百姓何其無辜。”
“難道我劍南軍三十萬兒郎就該白死。”
葉嵐雙手顫抖:“南坪一役死了三萬人,退居拓木城時死了兩萬人,永昌、保予總計軍民十三萬,王爺,那全都是我劍南軍的好兒郎啊,往前數更是血流千里,伏屍百萬,開設劍南道原本照冊人數有一百萬人,現在,王爺,每年冊子一次比一次少,如今不足五十萬。”
“我們到底在保衛什麼。”
他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雙拳砸在地上,沉悶卻又激烈的聲音,不多時,地面上就露出一點血跡。
葉江廷紅了眼眶,掙扎地要把人扶起來。
江雲宜先行一步,把人拉起來。
“朝堂輾軋,可又何必拖累百姓。米脫心性殘,所到之處必定燒殺搶掠,永昌、保予就是鐵證,拓木城已經失守,北固不能再退了。”
“人命如草芥,但也不能肆意踐踏啊。”
葉家兩代人都曾說過人命如草芥,可卻都不曾輕視過他們。
他們一直在保護世人口中的草芥。
江雲宜忍不住紅了眼眶。
“就當是為了天下黎民不受戰亂之苦。”他閉眼,疲憊又凝重地說著。
葉嵐嚎啕大哭,越發替王爺委屈。
“將軍,蠻夷在門口叫囂,一直說您已經……百姓亂了,要壓不住了。”門口,有將士跪在地上不安地問著。
“待我上陣迎敵。”葉嵐一抹眼淚,咬牙切齒地說著。
“可有什麼藥能讓我面無異色的,甚至上陣殺敵的。”葉江廷抬眉,冷靜地問著江雲宜。
江雲宜一愣,搖了搖頭。
“不需要治癒,只需要讓我看上去並沒有生病。”
他又開始不舒服,蜷縮著腰,劇烈咳嗽起來,好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江雲宜倒了一杯水遞到他手中,神色頗為為難。
“有,是嗎?”他敏銳地察覺到她的神色,柔和說道,“不瞞三娘,蜀州只有一千守衛兵,並無其他將士。”
“我若倒下,蜀州必敗。”
他說著這話,臉色卻是極為平靜。
葉嵐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江雲宜從未有過這樣的壓力。
這是蜀州十萬人壓在肩上的沉重,讓她幾乎喘不上氣來。
“若是會死的。”她閉上眼,輕聲說道。
屋內氣氛倏地一僵。
她不去看眾人,繼續說道:“回春丹,能短暫蒙蔽傷者五官,令其感受不到疼痛。”
屋內的氣氛卻沒有緩解下來,誰都知道世上沒有神藥。
她咬了咬唇,看向葉江廷:“藥效消失,疼痛會加倍,而且若是中毒者,則會……”
“立馬就會死嗎?”葉江廷溫和地問著,竟然笑了起來。
“不知道,但藥效一過,肯定生不如死。”
她扣著手中衣袖上的花紋:“是我母親研究的藥,我從未用過,原本她只是為了緩解斷肢之人治療時的痛苦。”
“醫仙的藥那必定療效很好,給我吧。”葉江廷輕聲說道。
“不可,王爺讓我去迎敵,自然也能打退那些狗/雜/種。”葉嵐勸道。
“我若是不去,軍心便亂了,拓木城如何丟的,你忘了嗎?”
葉嵐臉色慘白,面無人色。
劍南王和米脫在拓木城不遠處的小鎮議和,卻不料米脫驟然發難,王爺雖然也是早有準備卻也不慎中了暗算。
不過昏迷了兩天時間,但主帥重傷的消息還是讓拓木城人心渙散,最後草草丟了,大軍不得不退守北固,落得一個被動的下場。
江雲宜沉默又掙扎地站著。
一個城的性命和一個人的性命就這樣突然又強勢地落在她面前。
而她不過是一個大夫而已。
“三娘不必過於擔憂,先是解決眼前的事情才是、”葉江廷在葉嵐的攙扶下顫巍巍地起身。
“蜀州等不起了,三娘也知道治病若是不趁早,病入膏肓之際才是無藥可醫。”
“誰都有一死,若是能死於戰場上,於將士而言並非不幸,馬革裹屍,黃沙埋骨才是我輩所行之事。”
厚重的玄色盔甲套在發抖蒼白的身體上,病弱不堪卻又好似一根定海神針。
他在笑,暢快又肆意。
江雲宜驀地響起剛到蜀州時,眾人談起葉家時的模樣,驕傲且信任。
天下人都知道劍南王是劍南道的不敗的神,是他們所有人的信仰。
他們不能倒下。
江雲宜倏地紅了眼。
蜀州人心惶惶,蠻夷不知怎麼繞過北固來到蜀州城外百米遠的地方。
高高的旗杆上還掛著一個人的屍體。
有人說那是給劍南道送糧食的欽差屍體。
蠻夷素來野蠻,叫駡聲粗俗不堪,一大早開始已經換了三撥人。
守門的將士聽得一肚子火,卻又不得不忍著。
城門上,城門下的眾人的視線總是飄忽不定,時不時往東邊看去,那是劍南王府的位置。
如今已經是正午了,可王府依舊毫無動靜。
城中早已流傳著一則消息,一開始誰也沒有當真,可隨著時間越來越久,所有人臉上堅定的神情逐漸動搖。
——王爺,真的還在嗎?
就在蠻夷換下第四撥人的時候,沉重又不失淩亂的馬蹄聲傳來。
“王爺!”守城門的將士松了一口氣,提高嗓子大喊道。
他一喊,城門口頓時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看著身穿鎧甲,披著大紅披風的人走到城門口。
王爺手握長/槍,面色紅潤,完全看不出垂危的模樣。
“王爺。”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接二連三有人跪了下來,松了一口氣的雀躍模樣。
“王爺是否出兵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城門口的將士走下來,激動地說道。
葉江廷步伐堅定地上了城門,高高地站在城門口,目光銳利地看向遠處軍隊。
不過兩千人卻都是精銳治之士,氣勢驚人。
“不急,他們糧草不多,我已讓世子派人馳援,到時呈包圍之勢,一網打盡。”
他堅定又平靜說道,冷靜的語氣無意安撫了眾人躁動的心。
“王爺說的是。”兵曹露出笑意,忍不住附和著。
“讓人看好城中,進入戰時狀態,不要隨意走動,城中米糧足夠,不要引起恐慌。”他大馬金刀地坐在城牆上,氣勢不減,冷靜地一個個吩咐下去。
城門下又傳來叫囂聲,污言穢語不堪入目,惹得叫陣的人狂笑不止。
士兵們握緊兵器,露出憤憤之色。
葉江廷虎目掃視一眼,沉思片刻,伸手說道:“拿弓來。”
葉嵐大驚,卻又被王爺一個眼神制止了。
重弓被拉滿,精製牛弦被拉成一個緊繃的弧度,不堪重負地發出嗡鳴之聲,搭在弦上的利箭在日光下發出刺眼的光。
一道尖銳的鶴鳴之聲。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
城門下死般寂靜。
王爺一箭殺了兩人,箭羽堪堪落在前面一個人胸前,箭頭剛剛過後面那人的後背。
“王爺威武。”士兵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隨即滿臉通紅,大聲喊著。
一時間,此起彼伏的聲音在城門口響起。
低沉的氣勢一掃而空。
“廢物,不是說下了藥嗎?”米脫拿下千里眼,眯著眼恨恨打了一巴掌面前跪著的少年身上。
他的目光落在少年身後的幾個小子身上。
“不會是打算騙我吧,你們大堯的皇帝……”他桀桀怪笑幾聲,露出一點殘忍之色,“背後捅刀。”
“不是的,藥我確實下了。”李招咬牙擋在那些小孩面前,謙卑說道,“大王和王爺也打過這麼多年交代,也該知道王爺武功高強,身強體壯,也許是強弓之弩……”
一塊玉石砸在他腦門上,李招腦門上流處一點血來。
“廢物,滾下去。”
那群小孩圍著李招一起走了。
“別怕,去了京都就好了。”李招摸了摸其中一個人的腦袋,冷靜說道。
李招的話不無道理,既然大堯的皇帝連欽差都獻祭了,想必不會騙他。
米脫露出貪婪之色,看著緊閉的蜀州城門。
那可是大堯的土地,只要有了這個蜀州,富饒的大堯指日可待,他的子民就不用逐水而居,日夜奔波,可以安安穩穩地挺直腰杆了。
葉江廷在城門口呆了半個時辰,重新安排兵力,把府兵也全都送上前線,這才匆匆回了王府。
王府大門一關上,葉嵐剛松了一口氣,就看到王爺噗呲一口吐出血來。
葉江廷原本紅潤的臉頰瞬間青白下來,整個人沖著他倒下來。
“去叫三娘!”他的聲音尖銳到近乎劈叉,滿臉慌張。
江雲宜坐在大堂沉默。
剛聽到門口馬蹄的動靜就起身,卻不料還沒出門就戴鎮攔下。
她一愣。
“柴叔。”她看著柴忠,又看著戴鎮依舊身後整裝待發的黑衣衛。
“蜀州守不住了。”柴叔冷靜說道,“穆圖山的密道還在,我讓戴鎮護送三娘前往定州。”
江雲宜捏著藥箱,盯著自己的腳尖不說話。
“三娘。”柴忠一見她的神情便知她在想什麼,“你救不了蜀州。”
她抬眉,蹙眉卻又堅定地說道,“可若是定州守不住呢?”
“我們再去崔州,再去嘉州,最後重新回京都。”
“可有一天京都也守不住呢。”
少女清亮的眸子沒有沾染一點世俗的塵埃,清澈又認真:“現在萬一我可以救王爺呢。”
“萬一,萬一蜀州守住了呢?”
“沒有萬一,葉江廷活不了。”柴叔閉上眼,不願去看那雙清澈的眼睛。
這一雙任誰看了都會覺得羞愧的赤忱眼眸。
柔弱不堪,卻又心懷天下。
“你祖父,我的郎君,便是死於這種毒藥,陰陽先生救不了,玄鳳先生救不了,你救得了嗎?”
戴鎮臉色一變:“柴公。”
江雲宜愣在原處,臉上的血色逐漸退下,身形搖搖欲墜。
“祖父……”
“你可知太傅明知銀杏有毒,從不碰,又是為何中毒的嘛?”
“夠了。”王來招自遊廊出而來,大聲喊道。
“你那日去找世子被那個送來的人撞上,裙擺上沾上那點杏仁粉,讓郎君大怒之下一病不起……”柴忠不理會他人,繼續面無表情地說著。
“別說了。”戴鎮怒斥道。
“為何不說。”柴忠比他還要怒色地罵道,“亂世之中哪裡容得下一點善心。”
江雲宜雙唇慘白,眼眶中不由蓄上一點淚水。
“是我,是我……”
“不是。”戴鎮堅定說道,“太傅病弱多年,當日陰陽先生便說過太傅不能活過今年,與三娘毫無關係。”
江雲宜卻是什麼也聽不進去,她突然想起每次她靠近祖父,祖父都會莫名咳嗽,根本止不住,原本以為是受寒了,原來是因為她。
她雙手顫抖,幾乎站不住。
柴忠不忍看她如此,卻又不得不強硬說道:“去定州,定州不行,就去崔州,嘉州,再不行我們就出海。”
“大廈將傾,大羅神仙也救不得,已經沒了太傅,我只想保護三娘平安,不然我死後無顏去見郎君,你能救一個葉江廷,明日就會出現第二個陳江廷,王江廷,你就不及的。”
淚水順著臉頰的弧度最後落在地面上。
王來招歎氣。
“送三娘走。”柴總冷酷轉身離去。
身後傳來一聲低咽聲,好似被人捂住嘴巴在掙扎中發出悲鳴,是瀕死前的哀嚎,是墜入深淵的悲戚。
柴忠身形一顫,最後還是轉身離開。
他一轉身就又停在原處,只是眯眼看著不遠處的人。
“救救我家王爺。”葉嵐不知何時出現在遊廊前,看著大堂,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救救……”
“救救蜀州吧。”
青石板上被人磕出好大一塊血跡,戴鎮於心不忍地移開視線。
江雲宜狼狽地看著葉嵐,眼眶通紅。
“送客。”柴忠面不改色地看著,冷漠說道。
黑衣衛拉著人就要拖出去。
“蜀州十萬人啊,葉家死了便死了,可蜀州有十萬人啊。”葉嵐大聲喊著,哀求的目光落在江雲宜身上。
江雲宜一雙眼睛紅腫著,不知所措地看著葉嵐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
“走吧,三娘。”柴忠轉身,幾乎是哀求著。
江雲宜看著大堂中三個長輩,雖都是沉默之色,卻也都表明態度。
——讓她離開蜀州。
“柴叔知道祖父為何要我來蜀州。”
“自然是以為葉家能守住劍南道。”柴忠冷淡說道。
不過是幾個呼吸的時候,這個原本被京都著嬌養著的小姑娘好似一瞬間就長大一點。
一抹眼淚,眼底露出一點堅毅倔強之色。
睫羽輕顫,卻又格外堅定。
“不是的,你們都說他料事如神,難道猜不到這一步嗎。”
“可我們還是來了,祖父不會錯的是嗎。”
“他一定不喜歡我是一個懦夫。”她眨眨眼,把眼底的濕意忍了下去。
“我是救不了所有人,可我不能放棄每一個人。”
她從未有這麼狼狽的時候,好似被人刀劍風霜刮著,連呼吸都覺得疼,疼的她心神俱裂,眼前發黑。
“而且,世子會回來的。”
“他不會放棄他的百姓。”
她眼珠通紅,摸著腰間的竹牌,認真又堅定地說著。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世子就回來了
第93章 天降神兵殺戮起
月明星稀,窮山峻嶺上的高大樹木在稀薄的日光下搖曳,猙獰可怕,樹林中發出嗚咽之聲。
百鳥歸巢,高山深林一片寂靜,但很快一種古怪的聲音在樹林中回蕩,沉悶而急促。
鳥獸發出急促的動靜,但很快密林又重新陷入寂靜。
昏暗的月光中,幾道扭曲狹長的身影逐漸靠近。
“過了這座山就到穆圖山了,那條小道還未完全堵住,雖然艱難但也過得去。”
葉夜穿著急行衣,一天一夜的疾行讓他眼底露出青影。
“子時便能到蜀州。”他沉聲,語氣堅定。
那貨蠻夷是如何繞過北固來到蜀州城外,甚至中途還殺了欽差,截了糧草,誰也不知道,但事情走到這個地步,便是誰都能隱約猜到這事和新帝脫不了干係。
玄鐵盔甲重約三十斤,葉景行卻是穿了一天一夜,月光下的眉宇間凝著冷意,高山上的秋意都不急他眸中的冰冷之色。
“卸重疾行。”他薄唇輕啟,冷冷說道。
那聲音幾乎能冷得人凍出渣來。
葉夜擔憂地看了他一眼。
自從接到蜀州被圍困的消息,世子一張臉就一直陰沉著,連夜佈置好工作,把平洲王莽送信要求速來,緊接著點了以前精兵,日夜兼程,直接朝著穆圖山快馬而去。
兩天時間,便是連闔眼小憩的時間也沒有。
“蠻夷兩千人不過也是打著圍困蜀州的目的,又想著讓前線拖住世子,世子不如休息一下。”
葉夜忍不住上前勸著。
葉景行不過稍作休息就翻身上馬,急行多日的眼眸在黑夜中的一匹狼,眸色無情又銳利。
“米脫不怕到時候我回馬槍,把他們包圓了嗎?”
葉夜一愣。
“蜀州距離北固快馬加鞭最晚三日,他憑什麼圍困蜀州。”
葉夜靈光一閃,咽了咽口水,乾澀說道:“世子的意思是,蜀州出事了?”
最後三字不敢大聲說出,只能用微弱的氣息緩緩吐出。
“最好不是。”葉景行淡淡收回視線,眼底閃過一絲煞氣,斜飛的劍眉帶出淩厲之色。
接到葉嵐的那份信,他一顆心就沒放下來過,眼皮也一直在跳。
一行人片刻整頓後順著夜色潛行,很快便又一次隱入大山中。
江雲宜就休息在葉江廷隔壁院子裡。
王爺情況很不好,他白日蓄力一箭引得毒素倒流,經脈逆行,原本三個時辰的藥效,不過一個時辰就失效了。
吐血昏迷後一直沒有蘇醒的動靜。
江雲宜眼皮子一直在跳,看著王爺躺在床上灰敗的臉頰,淺薄的呼吸。
她是大夫,這樣的情況再是熟悉不過。
油盡燈枯,不過如此。
這樣的場景她已經經歷過一次,不想再經歷一次。
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紅袖著急的聲音響起:“王爺醒了。”
江雲宜根本就沒有睡下去,一有動靜立馬就起身,眼皮一直在跳,腦袋不由緊繃著一根線:“醒了?”
她快速穿好衣服,心底不祥之色越發濃郁。
不該醒的,也不應當醒的。
“什麼時候醒的,精神好嗎?”
紅袖抬眼看著她沒說話,嘴唇止不住在顫抖。她跟著江雲宜多年,醫術不算精通但也是入門的。
王爺這才深夜醒來,精神確實極好的,一直混沌的眼也是精亮了許多。
她悲戚的神情讓江雲宜心中一咯噔。
“沒事的,沒事的,王爺吉人自有天相。”她拎著藥箱,不住地說著,也不知是安慰紅袖還是安慰自己。
她一入內看到葉江廷的模樣,一顆心止不住往下掉。
——迴光返照。
她捏著藥箱帶子,站在門口不敢邁進去。
“三娘子,王爺王爺,醒了。”葉嵐扭頭臉上帶笑,眼底卻是止不住的恐懼。
他半輩子征戰沙場,送走了數不盡數的人,這樣突如其來的紅潤臉色,他如何不清楚,一雙手止不住在抖。
“王爺。”江雲宜要去把脈,卻被人避了過去。
“不用了,我的情況我清楚得很。”葉江廷臉上帶著笑意,雙手緊握,對著葉嵐說道,“我之前與你說的,可記住了。”
葉嵐雙眼含淚:“記住了。”
“卑職一定誓死守衛蜀州,城在人在。”
“下去吧,我想和三娘說說話。”他揮了揮手,目光落在江雲宜身上,柔和且釋然。
屋內很快就只剩下他們兩人。
“尚在京都時,離情來信說有喜歡之人,我還不知一二。”他笑,帶著懷念之色。
“之後太傅早早就來信與我,讓我照顧你一二,我想著終於放下一顆心,江家的人不會錯的。”他苦笑,“可,不曾想卻是不能兌現太傅諾言了。”
江雲宜紅了眼眶,低聲說道:“王爺自謙了,雲宜入蜀以來多虧王爺照顧。”
“哪能一樣,你與你祖父,你母親都極為相似,這些年也多虧太傅對劍南道暗中支援,不然也不能撐到現在。”
他長歎一口氣,臉上露出惆悵之色。
蜀州危矣,他卻無能無力。
將軍死于朝堂,是屈辱,是憤懣,是不甘。
“離情不知何時會回來,蠻夷進攻之期誰也估摸不准,蜀州即將迎來滅頂之災,三娘子一介女子,能走到這一步已經是仁至義盡,天下稍有,且隨著柴忠去避一避吧。”
柴忠原本要帶她去避難的時候,他已經聽葉嵐說過了,一時間五味交雜。
江雲宜搖了搖頭。
“世子很快就會回來的。”
她眨眨眼,淺色眼睛明亮而認真:“他不是會置王爺于不顧的人。”
“最遲明日。”她抿了抿唇,看著王爺顴骨上異于常人的鮮紅,“王爺等等他可以嗎?”
葉江廷一愣,臉上的紅暈緩慢地退了下去。
“等不了了。”他輕聲說道,眼睛看望窗外,“來不及了。他年幼時還時常粘著我,我時常覺得煩,可大了後明瞭事成了大人,我時常有些惋惜。”
他臉上的血色終於逐漸退下,露出一點慘白的灰敗之色。
“離情年幼喪母,除了葉夜身邊再無他人,劍南道這份重擔我原本想多替他抗一會兒的。”
他喘著氣,雙手抓著胸口,聲音變得低沉而斷斷續續。
“沒,沒了,也好,讓他開心一些。”
“希望我兒餘生肆意。”
他眼中的光終於是逐漸滅了下來。
葉嵐只聽到屋內傳來一聲哭咽之聲,嘴角哆哆嗦嗦,最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長伏大哭。
“王爺王爺,蠻夷,蠻夷攻城了。”小兵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最後卻又被那細密低啞的哭聲嚇得站在遠處,一張臉煞白。
葉嵐死寂的眼波微微一動,一抹眼淚,冷靜起身說道:“點兵,府中不留人,全部上陣。”
士兵不敢細想,連忙跑了出去。
蠻夷攻城猝不及防,天還未大亮,攻城車巨大的動靜便震的地面直晃。
守城的將領明銳,立馬布下火石,這才避免了被蠻夷一波攻下的羞辱。
蜀州城內所有能上的青壯年全都上陣,便連有個把力氣的婦孺都上城牆扔石。
戰事隨著葉家府兵的加入而逐漸激烈。
震耳欲聾的火炮聲在夜空中回蕩,尖叫和嘶喊聲此起彼伏,刺鼻的鮮血流滿蜀州街面,到處都是混亂奔跑的人。
“三娘。”柴忠來到門口,低聲喊道,
江雲宜自迷茫中回神,視線從葉江廷身上移開。
“北城門已經破了。”戴鎮渾身是血衝衝而來,“一百來個蠻夷沖了進來。”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屋內眾人的呼吸都屏息片刻,柴忠終於是歎出長長一口氣。
“王府沒人了,帶王爺走吧。”江雲宜起身,聲音中還帶有哽咽之音。
“自然。”王府眾人不論男女老少全都上陣了,偌大的王府如今只剩下江府一行人。
戴鎮見人有了走的想法,連忙差人把王爺背上。
“馬車已經備好,八條主幹道全都是人,我們直接從四條街出發,沿著破了的北城門走,只要進了穆圖山便一切好說了。”
他有條不紊地說著。
“柴叔不走。”她上馬車前,疑惑地問道。
柴忠搖了搖頭:“三娘先走,我自有出來的辦法,王爺也先跟著我,戴鎮護不了這麼多人。”
戴鎮點頭:“北城門如今還不亂,送三娘子上了山,我立馬來接人。”
“來得急。”他保證道。
江雲宜這才上了馬車,馬車出發前最後看了眼葉家大門,朱紅大門孤零零地敞開著,只露出裡面寂寥的一面。
第一次來這座王府粗獷卻熱鬧得很。
馬車一路向北行駛,卻不料沿途碰上流竄的蠻夷,雙方很快就廝殺起來。
江雲宜從未這般害怕,馬車停在角落裡,外面全是喊殺聲,刀劍入肉,短促而刺耳,她的手不由緊緊攥著。
誰也不曾想北城門的蠻夷竟然越來越多。
“快跑,走走,去王府躲著。”馬車內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江雲宜一愣,順著車簾悄悄看去,是那個李招。
只見他渾身是血,帶著幾個小孩在刀劍中穿梭。
少年敏銳,幾乎立刻就察覺到她的視線,一扭頭,只看到一雙陰鷙的眼。
她眼皮子一跳,還未回神,便聽那小子大喊道:“郡主在這,來人啊!”
他大喊著,手中匕首對著馬屁股狠狠紮了進去。
那馬受了驚,吃了痛,立馬把腿就跑,江雲宜觸不及防,直接一個踉蹌,腦袋磕在車壁上。
“保護馬車。”她頭暈眼花之際只聽到戴鎮撕心裂肺地喊著。
馬兒受了驚根本就是慌不擇路,直把人顛地穩不住身子。
江雲宜咬牙扶著車板這才沒被甩出去。
只聽到一陣尖銳的馬叫聲,原本橫衝直撞的馬車突然停了下來,江雲宜手指緊緊抓著小凳才沒有栽出去。
外面傳來她聽不懂的話。
江雲宜臉色一白。
車簾便挑了起來,兩張不似漢人的臉出現在她面前,黑夜中只有帶血的尖刀格外刺眼。
那兩人看著她發出猥瑣的笑來。
江雲宜心中一咯噔,背在後面的手,不由捏緊藥瓶,趁著他們伸出要來抓自己的時候,把手中的東西撒了出去。
不過是尋常辛辣藥味,只能迷一時的眼。
江雲宜換不擇路地跳下馬車,也不知往哪邊求救,但只能咬牙朝著陰影最深的地方跑去。
穆圖山就在不遠處。
馬上就要逼近子時了,天色黑得嚇人,可爆炸聲,火光聲卻是照得蜀州帶出一點血紅的光亮。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血腥味越來越重,刀鋒上的血跡也格外顯眼。
江雲宜被逼到角落裡,面色慘白。
就在此刻,沉悶的鼓聲驟然響起。
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在黑夜中越來越清晰,沖天火光驟然照亮北城門。
一件披風蓋在她身上,有人似一道風,摟著她的腰蜻蜓點水,一閃而過。
那股清冽的味道在到處都泛著血腥味的空氣中格外明顯。
兩聲慘叫聲接連響起。
“別看。”那件紅色披風蓋住她眼睛,只能讓人看到猩紅之色。
世子帶來的那支精兵宛若天降,直接從北城門而起,像是一把利刃,徹底撕開戰場。
葉景行手握長/槍,在人群中如若無人之境,所到之處,屍橫遍野,血流千里。
勝利很快就傾斜在蜀州這邊。
江雲宜接連兩日沒睡,一碰到葉景行的氣息便不由深睡下去,在睡夢中,她迷迷糊地聽到有人講話。
“放開我,放開我。”好像是李招的聲音。
“如何處理?”滿是屍體的王府門口,葉夜提著那群小孩,不安地問著。
葉景行抱著人下了馬車,領走前回眸看了一眼那雙熟悉的眼眸。
一如既往的陰沉倔強。
“殺。”他平靜地收回視線,冷冷說道。
作者有話要說:夜宵誤我!!!
第94章 城牆相擁聞她意
江雲宜一覺醒來已經是第三天的早上。
她太累了,蜀州被圍困了兩天,她便兩日不曾合眼,這一睡自然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年。
紅袖聽到動靜,推門而入,衣服是淡色襦裙,鞋面上也是乾乾淨淨,沒有繡花,手邊上綁了一根白繩。
江雲宜不甚清醒的眼神盯著那根白繩,目光逐漸清醒,露出一點哀傷之意。
“王爺昨日發喪,今日下葬,如今全城都掛上白幡了。”紅袖見她盯著袖間的白繩,便細聲解釋著。
“世子呢?”江雲宜啞著嗓子問著。
紅袖搖著頭:“不知道,世子不曾來過。”
戰事緊張,蠻夷雖然被打退了,但北固昨夜失守,所有人都退居到蜀州,原本還空蕩蕩的蜀州瞬間擁擠起來。
原來蠻夷是兩地同時進攻,仗著就是劍南道人手不足,打了個眾人猝不及防。
平洲王莽乃是葉江廷一手培養出的將軍,智勇雙全,卻奈何雙拳不敵四手,蠻夷全力出擊,他為保全實力,果斷撤回北固,帶著百姓來了蜀州。
幸好蜀州外面的兩千精兵已經被葉景行當場斬殺,甚至追擊千里活捉了米脫。
北固出來的數萬人平安入了蜀州。
“北固丟了。”江雲宜看著銅鏡中憔悴地自己,愣愣地問道。
“不過王將軍已經帶著全部百姓都撤出去了,只留下一個空城。”
發喪期間不易奢華張揚,紅袖只是簡單地梳了一個簡單的髮髻,插了兩根玉簪。
“不用帶簪了。”江雲伸手把玉簪拿了下來。
紅袖張了張嘴沒說話。
“素衣烏髮只是為了祭奠保家衛國的英雄。”她解釋著。
“王爺什麼時候下葬。”她又問。
“早上便下葬了,世子特意吩咐不用叫醒您。外面如今亂得很,世子怕遲則生變,所以不設靈堂。昨夜祭奠後,早上就發喪了。”紅袖心中酸澀。
好歹是為了一代將軍,為了劍南道嘔心瀝血一輩子,到頭來便是連下葬也倉促到令人窒息。
這樣的事情如何不令人心寒。
蜀州的氣氛一下凝重到近乎窒息,葬禮在一片死靜中舉行,長長的隊伍貫穿整條主街。
江雲宜深吸一口氣:‘柴叔呢?’
“在葉府幫忙呢,葉府前夜出征已經走了不少人,葉嵐下落不明,柴公就去幫忙了,戴統領也去了。”
戰場上下落不明,那是找不到屍體的安慰之詞。
一個說著不願再保護這個國家,最終依舊是獻出自己的生命。
江雲宜捏著發簪上的花鈿,沉默著沒說話。
“去葉府看看。”她起身淡淡說著。
葉府大門緊閉,門口還殘留著落葉碎布,冷清又孤寂。
她從側門進去時,開門的也不再是那個熟悉的斷臂阿公。
是一個年紀很小的人。
“你找柴公嗎?”他認識江雲宜,可依舊是面無表情地問著,一雙眼毫無波動。
“柴叔。”她跟著小子來到葉府大堂,裡面的人正有條不紊地把靈堂拆掉。
柴忠坐在一側,手中握著拐杖,半闔著眼,沉默不語。
“三娘來了啊。”柴忠睜開眼,衰老的眼皮微微掀開,露出裡面一雙疲憊的雙眼。
“可是休息好了。”
江雲宜點點頭,在他一旁坐下,目光落在那條正在被拆下的白布上。
匆匆掛上去的白布,甚至連剛印染而形成的光澤都來不及在時間內消失,黯然失色,就又要再一次被摘下。
“世子呢?”
“在城門口,米脫是蠻夷三皇子,大軍很快就會彙集到蜀州城外,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柴忠手指搭在拐杖,眼皮耷拉著,平靜開口說著。
大堂內只有拆卸靈堂的動靜,眾人皆是茫然死寂之色,只是沉默地做著手中的活計。
“我想去看看他。”她自沉默中抬眉,堅定地說道。
那夜匆忙相見,她陷入黑暗中只依稀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味道,摻雜著血腥味的雪松之味,濃郁到令人作嘔,她有心和他說話,卻又抵抗不住疲憊,只能任由倦意把她拉向黑暗。
他一定很痛苦。
她捏著指尖,難過地想著。
年幼喪母,青年喪父,可他不過才二十而已。
劍南道綿延數千公里,數百萬人的重擔就這樣突然落在他肩上,前途是步步緊逼的兇惡豺狼,後面又是踏錯既入深淵的懸崖。
她迫切地想去看看他。
那種想法原本只是一簇火苗,卻在頃刻間席捲她全身,讓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他,連呼吸都覺得漫長。
“去吧。”柴叔沒有阻止她,只是平靜說道,“帶上黑衣衛。”
原本熱鬧的大街到處都是碎石斷木,她不得不下了馬車徒步向著城牆走去。
“世子在北城門。”護衛說道。
黑衣衛前夜也是損失慘重,如今圍著她的人都不是之前臉熟的人。
一路上家家戶戶都掛上白帆,到處都有哭嚎聲和悲鳴聲。
難得明亮的蜀州籠罩在一片悲慟中,誰也無法安然前行。
北城門當夜是第一個被攻破的,也是被破壞得最厲害的,還未靠進,就遠遠看到士兵在修復城牆。
她要找的人就站在城牆上,青竹色蜀錦襴衫迎著秋風烈烈作響,不曾用玉冠束起的烏髮用青色綢帶隨意綁著,髮絲飛揚映得他清瘦許多。
江雲宜站在城牆下,定定地看著他,卻不料城牆上的人扭頭,敏銳地捕捉到她的視線。
漆黑的眼眸帶著冷冽,比秋意還要令人蕭瑟,劍眉斜飛入鬢,不含笑意的臉龐在明朗的日光下銳利而冷漠。
葉景行不笑起來總是帶著幾分矜持和距離感,好似一顆壓滿雪的雪松,冰冷又挺直,不為任何彎腰。
她抿了抿唇,一步步靠近他。
北城門的臺階又長又繞,踏上去還能聞到還未散去的血腥味和□□味。她一步步地向上走著,每走一步都能感覺到那股視線好像隔著城牆依舊落在她身上。
平靜且銳利。
她終於站在城牆上,距離他不過三尺之遠,近到能看到他眼底彌漫著的青色,近到可以聞到那股清冽的味道,近到她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世子。”她輕聲喚了一聲,依舊一步步靠近他。
直到兩人只剩下半步的距離。
葉景行的視線依舊落在她的身上,漆黑的眼眸倒映著天光卻絲毫沾不上暖意。
他黑似鴉羽的睫毛輕微顫動,最後輕輕落下,半闔著眼睛。
兩人相互沉默著,誰也不曾開口,秋意的風越過城門上的高臺越發淩冽起來,好似一夜只見,短暫的秋天就要過去了。
“王爺讓我帶句話給你。”
她仰頭,露出一截纖細白皙的脖頸,嬌弱而脆弱。
葉景行沒有抬眸,可她能感受他的視線落在她身上。
——希望我兒餘生肆意。
葉景行雙手一顫。
江雲宜伸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指尖留著還未擦拭乾淨的血跡,虎口處的傷口不知何時又開始重新流血。
血順著掌心的紋路最終一點點落在指尖上,滴到還未來得及清洗,佈滿血污的地面,緩慢融入一團,最後慢慢只讓地面越發暗沉。
江雲宜拿出手帕,皺著眉,把他的手細心包紮著。
柔軟細嫩的指腹溫暖而濕潤。
葉景行的視線落在她蔥白的指尖上。
“你是來告別的嘛?”他低啞著嗓子,低聲問道。
江雲宜動作一怔,抬起頭來,清淺的眼眸迎著日光明亮又清澈。
葉景行和她四目相對,最終卻是自己先移開視線。
“蜀州不知道能不能守得住,你離開也是……”
“我不走。”江雲宜在他手心小心翼翼地系上一個蝴蝶結,低著頭,把玩著他的手指。
指腹帶著小繭,卻也不是很粗糙。
她沒見過這樣的繭子,下意識伸手扣了一下。
葉景行渾身僵硬,想要抽回手,卻被那雙小手牢牢抓著。
“我那夜原本打算去穆圖山躲一下的,等著你回來的。”
“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
“你說過你會保護劍南道,保護我的。”
“我信你。”
她拉著葉景行的手,抬起頭來,靠近他,盯著他漆黑的眼珠。
“我入了蜀州便不打算走了。”
她看著葉景行,輕聲卻又堅定地說著。
葉景行的視線終於落在她眼中,悲涼而滄桑。
江雲宜瞬間紅了眼眶,她踮起腳尖,伸手,把人輕輕抱在懷裡。
“他很想你,我也很想你。”她低聲說道,“要哭就哭吧。”
“我陪你。”
葉景行的手緊緊抱著她,雙臂緊握,似要把人揉進血肉中,鮮血潤濕帕巾,染紅了她的衣裙。
江雲宜感到灼熱的淚水打濕她的脖頸處的肌膚。
她伸手,心疼地拍著他的脊背,入手是嶙峋的脊樑尖銳的觸感。
秋風蕭瑟,再也迎不來蜀州冬天的英魂最終只能在漫無邊際的荒原上飄蕩。
呼嘯的秋風傳堂而過,卻始終吹不涼那滴落在她脖頸處的熱淚。
滾燙而悲慟。
葉景行長長的睫毛終於輕輕闔上,銳利的眉眼染上一層陰霾。
一夜的時間,北固丟了,父親走了,他懷中的少女差點死在他面前。
母親走時,他還年幼,只能看到父親整夜喝酒,醉後便是嚎啕大哭,他站在門口,害怕卻又不解。
現在才知道原來疼是可以疼死一個人的,可以疼到連呼吸都覺得是煎熬,可以疼到最後毫無知覺,好似一具行屍走肉。
他終究成了一個人。
可最後還會有個人願意陪著他。
他感受著那人的心跳,感受著她發梢間的草藥味,漫無目的的一顆心終於是重新落了回去。
高高的城牆上,吹的人衣袖鼓動,髮絲飛揚,兩人都不曾挽起的烏髮,不知不覺交纏在一起。
匆匆而來的葉夜站在城牆下,不由紅了眼。
第95章 再派欽差話玄機
蜀州重建的第五天,蠻夷大軍再一次出現在一千米遠的城外。
這次是浩浩蕩蕩的五萬大軍,煙塵彌漫,聲勢浩蕩。
幸好蜀州的修復工程也完成得差不多了,城牆被加固,物資通過穆圖山的密道送到蜀州,暫且解了蜀州被圍困的窘境。
劍南道重燃戰火,戰線直接推到蜀州,自蜀州以南地區全部淪陷,按理身後州縣應該會傾力支持,但奈何葉江廷的去世讓局勢緊張的劍南道瞬間有了分崩離析之像。
葉景行還太年輕了,他才二十。
而如今劍南道駐紮的將領最低都已經是而立之年的年紀。
不能服眾,是一把隱形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柴叔倒也沒有再提要走的事情,只是拘了她的足,不許她到處亂跑。
如今黑衣衛從原本的一百號人只剩下六十號人,江府的守衛頓時緊張起來。
蠻夷大軍出現在城門口的消息是在傍晚的時候,出現在蜀州城內的,當時江雲宜還在準備藥膳。
葉景行當機立斷在城門口當場處決了米脫,並砍了他腦袋懸掛在城門上。
這等雷厲風行地操作讓沮喪的士氣有了上漲的趨勢。
緊接著,入夜之後,葉景行率親兵趁著夜色,摸上大軍的糧草,一把大火少了一半糧草,回程之際,燃警示煙,城門上兩面大鼓同時響起,營造出突襲的假像,昂蠻夷分寸大亂。
最後率軍出門迎戰,殺敵三百,首戰告捷,取了一名大將人頭,一同掛在城門口。
一時間,蜀州的士氣隨著今日的出其不意的殲敵之法,瞬間高漲起來。
葉景行穿著玄色盔甲,站在秋意淩冽的高臺上,染血的長/槍還滴著鮮血,漆黑的眼眸倒影著火把上的光。
火光簇動,冰冷血腥。
蠻夷後退三百里,退居布河對岸駐紮。
他下城樓的時候,突然看到角落裡一輛青色馬車停著,江雲宜拎著藥箱坐在車轅上,一見他下來,就抱著藥箱跑過來。
“有受傷嗎?”她看著渾身是血的人,細眉緊皺,一雙手不知道落在哪裡。
“沒有。”葉景行低頭,目光落在她顫動地睫毛上,“都是別人的血。”
“別動。”江雲宜掏出手帕,踮起腳尖,嘴角平直,小臉崩得緊緊的,“都流血了。”
她伸手擦了擦他眉間一道傷口,自眉骨到眼角,傷口不深,卻又一直流著血。
“不疼。”他配合地低下頭,任由她在自己臉上吹氣。
近在咫尺的距離,連她細弱的呼吸聲都聽得一清二楚,只看到她豔紅的小嘴絮絮叨叨地嘟囔著,嬌嫩鮮紅。
他抿了抿唇,突然起身。
江雲宜的手僵在遠處,疑惑地抬頭看著他。
“回府吧。”他輕聲說道。
馬車悠悠向著劍南王府走去,經過江府的時候,停了一下。
葉景行原本以為她是要回家,卻不料她伸手結果一個食盒,送進馬車內,便繼續說道:“走吧。”
“你不回去?”他靠著車壁,神色平靜地問著。
“不回去,這是我給你做的藥膳,補身體的。”她眉眼彎彎,笑得格外開懷,殷勤地把蓋子打開,“藥補不能大補,只放了一點參須,但藥材卻都是極好的。”
是一盅烏雞湯。
“你的竹笛呢?”江雲宜把食盒小心放好,目光落在他腰間。
葉景行捏著指骨,漫不經心說道:“放起來了。”
江雲宜抱著食盒的手指一緊,慢吞吞說道:“不如給我吧,我吹笛給你聽。”
馬車內有些沉默,只有車轍壓過青石板的聲音。
“好。”葉景行伸手,摸了摸她腦袋,眼角微微眯起,終於露出一點笑來。
“我已經快一個月沒收到玄明堂的消息了。”江雲宜撐著下巴,有些憂愁,“你說他們會出事嗎?”
“我已經讓人去打聽了,不急。”他捏一下江雲宜的髮髻,被人惱怒的躲了過去。
馬車停在葉府門口。
葉景行下了馬車,站在車邊邊上,只看到江雲宜一手食盒一手藥箱,磨磨嘰嘰地站在門口,猶猶豫豫地不知道如何下來。
她可憐兮兮地看著世子,遞出手中的兩個東西,示意他接過去。卻不料葉景行直接掐著她的藥,把人抱了下來。
江雲宜耳朵爆紅,毫無知覺手中的兩個物件也都被人拎走了。
“世子,有份京都的密信。”王府內,江雲宜一邊吃著糕點,一邊盯著葉景行吃飯。
自從王爺走後,葉嵐的屍體也找到了,早已面目全非,葉府空了一半的人。
他一人扛起重擔,便一直沒有好好吃過飯,合眼休息過。
葉夜只好把江雲宜請出來,這不,現在就在盯著他吃飯。
剛吃到一半就看到葉夜匆匆而來。
密信看到一半,葉景行冷笑一聲,眉宇間閃過一絲厲色,但是很快又冷靜下來。
“怎麼了?”她放下吃糕點的手,皺眉問道。
“無事。”葉景行把密信慢慢折了起來,慢條斯理,動作斯文。
江雲宜算是摸清他脾氣的人,這模樣分明就是怒火中燒,莫名覺得頭皮發麻。
“柴叔在嗎?”他問道。
江雲宜連連點頭:“在的,柴叔最近總是在和老師還有戴鎮說小秘密,都不帶我。”
她捏著手指,委委屈屈地說著,不過很快就轉移了注意力:“你要找他嗎?”
葉景行點點頭,繼續吃起藥膳來:“那想必是無聊的事情。”
他攪著濃湯,慢吞吞地說著。
“我知道,就是你們不想和我說。”她咽下糕點,板著小臉一本正經地說著,“不過,我也不想知道。”
“我最近在研究娘留下的醫書,也很忙的,正研究到瘟疫那一塊。”
葉景行只是笑著,動作快速卻也斯文優雅,很快就吃完了藥膳,攜手一起去了江府。
今日天色不錯,柴忠正在眯眼小憩,手邊放著的藥膳早就冷了。
“柴叔,你不舒服啊。”江雲宜見他臉色不好,連忙上前要去把脈。
柴忠任由他動作,只是無奈說道:“昨夜睡得不好,不礙事,不用緊張。”
柴叔的年級不小了,甚至比太傅還要大上幾歲,所以只要他一有點頭疼腦熱,江雲宜就很緊張。
“世子怎麼來了?”他抬眉看著江雲宜身後的人,淡淡問道。
葉景行的視線落在柴叔身上。
“這盅藥膳……”
“我不走,我要聽,你找其他人。”江雲宜格外警惕,在他們把視線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一瞬間,立馬出聲反駁道,順便坐在小矮椅上,一副穩若泰山,誰也支不走的樣子。
柴忠無奈地搖了搖頭:“那世子直說吧。”
江雲宜拍了拍手邊的位置,他無奈坐在一旁說道:“京都又派了欽差過來了,借道興元府,入巴州,順著河流從梓州繞道過來。”
柴叔波瀾不驚,眉心都不帶聳動一下的,手指搭在欄杆上,毫無異色,可見是早有聽聞。
“送糧草的嘛?”江雲宜天真地問著。
畢竟之前的糧草被蠻夷劫走了,朝廷再補發一份也不過分。
“當然也會送來。”
柴忠食指點了點案桌,搖了搖頭,沉思片刻後又問道:“入劍南道了?”
“昨日出了興元府,大概五日後就到蜀州。”
江雲宜不說話,只是豎著耳朵,端起一盤的葡萄開始慢吞吞地撥著吃。
“官家的動作倒是快。”柴忠冷笑一聲,“聽說欽差人選是溫如徐。”
“咳咳。”江雲宜嗆到了,正摸著茶杯,卻被人遞到嘴邊。
她接過來抿了幾口,放下茶杯的時候,下意識覷了身旁的人一眼,只看到他俊秀的冷靜側臉,卻是莫名覺得心虛。
“正是他,溫家如今成為新帝新寵。”葉景行淡淡說道,察覺到她的視線,側首微微一笑。
“那他來到底是做什麼啊。”江雲宜含糊地問著,剝了顆葡萄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塞進他嘴裡。
柴忠敲了敲桌子,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江雲宜訕訕地坐會自己的位子,繼續撥著葡萄。
“誰知道呢。”柴忠半闔著眼,“不是為錢,就是為權,總逃不過這兩樣,不過至少能帶點糧草來。”
“如今劍南道戰亂四起,茶馬古道被迫中斷,錢是沒有錢了,世子的河運不為外人知道,自然不會為錢。”
柴忠手指緩慢而又節奏地點著扶手。
“若是為權,只怕不是好事。”他沉聲說道。
葉景行神色沉重:“怕是為了追責北固失守一事。”
“如果是這樣的話,世子最好查一下,如今劍南道中誰與京都關係密切。”柴忠臉上閃過一絲狠厲,手指蜷縮成拳,“先下手為強。”
庭院的氣氛格外凝重,秋風帶著一絲微不足道的燥熱,卻能讓心煩意亂之人輕易捕捉到。
蜀州天氣都濕熱,即便是秋天也粘稠得人難受。
“只要利益足夠大,誰都有可能上鉤,如今劍南道還剩下的八州都不算苛刻剝削之人。不論是誰成了替死鬼,受苦的都是百姓。”
葉景行半低著眼眸,摸著袖間花紋,冷淡說道:“不是落棋的人便永遠都要受到擺佈,殺了一個又如何。”
柴總抬眉,層層皺紋的眼皮下是一雙犀利的眼眸。
葉景行一雙漆黑的眼和他對視著,面無表情又冷靜自製。
“王爺知道只怕要來找你。”
“我只知道,我不走這一步,葉家列祖列宗都要來找我。”他眉宇平直,神色冷靜,“葉家基業不能毀在我手中。”
“蜀州不能丟,北固要回來,丟失的六城要一座座帶下來。”
“前有狼後虎,我不能放手一搏。”
“後繼無人乃是大忌。”柴忠犀利指出問題,“而且世家盤根錯節,只怕最後會不受控制。”
江雲宜越聽,眼皮子越跳。
她怎麼感覺事情的走向有點不對勁。
“聽說官家長子乃是溫家女所生,天資聰慧,性格溫和,柴叔應當見過。”
溫家長子,江雲宜知道,不過四歲而已,是個愛笑的小孩,倒是天真浪漫。
柴忠沉默。倏地,又笑了一起來,譏諷刻薄:“倒是天道輪回。”
“這是世子自己的事情,只需明白一點,此事與我家三娘子無關。”
“今日世子也不曾來過。”
“送客。”
被點名的江雲宜坐直腰杆,眨了眨眼:“你們在打什麼啞謎。”
兩人不說話,同時移開視線,各自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
葉景行放下茶杯,就要離開。
江雲宜正要追上去,卻被柴忠攔住:“三娘之後可要避開溫家。”
“為何要避開。”她皺眉,“我和他們早早就了斷清楚了,問心無愧。”
柴總略帶深意地打量著,最後說道:“如此便無事了,只是蜀州亂得很,那些流民遲早是禍事,三娘不要到處亂走,免得被誤傷。”
江雲宜捏著手指不說話。
柴忠有些頭疼:“去隔壁也要人跟著,知道嗎。”
江雲宜這才露出開心地笑來,點了點頭:“之前答應葉夜了,而且世子如今是守衛蜀州,我怕他忙於戰事損害身體呢。”
她有理有據地解釋著。
柴忠好脾氣地點點頭:“三娘說得對。”
溫如徐最終是八天的深夜到達蜀州,之前剛剛發生了小規模戰鬥,蜀州城牆上燈火通明。
江雲宜當時正在給葉景行包紮手臂上的傷口,帶著火油的利箭,插著手臂而過,傷口極為嚇人。
“雲宜。”
江雲宜吃驚地扭頭,只看到火光下的人,眼睛微微睜大。
亮如白晝的燭火下,溫如徐一席緋紅色長袍,雖然狼狽卻依舊矜貴而優雅,他只是這樣如竹挺立地站著,被燭火籠罩,還是耀眼得讓人睜不開眼。
但江雲宜卻是忍不住皺了皺眉。
面前之人她認識卻又不再是熟悉的人。
那雙一直溫和的眉眼帶著陰霾,好似面前溫文爾雅的貴公子早已在遙遠的京都瞬間長大,長成了她不認識的樣子。
倒有點像前世他成了首輔時的深沉模樣。
她還未看得仔細,突然胳膊一疼,忍不住吃痛低下頭來。
“你弄疼我了。”葉景行半斂著眉,低聲說道。
江雲宜一看,連連鬆手包紮的手,之前太過入神,好不容易止住血的傷口又流血了。
“對不起,對不起。”她收回視線,繼續給他認真地包紮著。
“使館我已經安排好了,戰場混亂,溫中令一路勞累不如先去休息。”
葉景行的視線和他撞在一起,面色平靜地說道。
溫如徐率先收回視線,摸著袖間的金絲,冷淡如松地站著,面不改色地說道:“不急,還有人沒來。”
他話音剛落,就聽到一個驚喜的叫聲。
“雲宜。”
“三姐姐。”
“三娘子。”
江雲宜一愣,猛地回頭。
只看玄子苓帶著陳黃啞叔一行人站在火把下,她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們,嘴角逐漸露出笑來。
“京都不安全,我猜你也很想他們,就讓他們借著欽差的掩護過來。”
溫如徐的視線落在她身上,目光中難得露出一絲溫和之意。
好似那個熟悉的的溫家郎君又回來的模樣。
江雲宜一愣,看著那種陌生又熟悉的模樣,最後只是輕聲道謝行禮:“麻煩溫郎君了。”
溫如徐看著她,只是笑著,眉眼彎彎,最後移開視線時,臉上的笑意就收了回去:“使館在哪?”
葉景行對著葉夜使了個眼色。
欽差一行人很快就消失在眾人面前,有人面面相覷,有人面露深思。
“你怎麼受傷了?”江雲宜看著玄子苓手臂上的白布臉色一變。
“沒事,路上出了很多事情。”玄子苓好似也變了許多,面容更加成熟,目光落在離去的溫如徐身上。
“大堯是不是要亂了。”他低聲問道。
“就你們幾個人嗎?”江雲宜抿了抿唇,沒有回答他的話。
“想留在京都的都留在京都了,只有十八個人願意來,都是原來的老人。”
江雲宜嘴角的笑逐漸僵硬,看著她背後的人:“那其他人呢?”
他身後只有十三人。
他紅了眼眶,勉強露出一點笑意,“我也不知道從哪講起。”
“那便先去休息,他們也累了。”葉景行走到她身後,扶著她的肩膀。
“對,你們先去休息吧,江府如今很大,夠你們休息了,我讓人帶你們走。”
“你也回去吧,太晚了,這些都是你徒弟你還不放心嗎。”葉景行把人送到戴鎮邊上。
江雲宜上馬車的時候,看了眼站在陰影處的葉景行。
燭光下的人面色冰冷,平直的眉宇好似緊繃的弓弦,煞氣而緊張。
她眼皮子忽然一跳,突然明白那日白天葉景行和柴叔的對話。
原來欽差來了,真的不是好事情。
第96章 密謀對策驚雲宜
欽差帶了糧草和棉衣,也算解了蜀州的困難,士兵們都是神情鬆快了許多,對欽差也不在是很有敵意。
次日一大早,江雲宜提著藥膳去找葉離情的時候,赫然發現溫如徐也在大堂。
他換下那身緋紅色官袍,穿著青山仙鶴團紋的靛青色長袍,烏髮被桃枝玉冠束起,半低著頭,腰杆挺直地坐著,矜貴得體,好似他依舊是京都那個人人欽羨的溫家郎君。
“雲宜。”他察覺到動靜,側首,目光先是落在她手上的食盒上,一掃而過之後,這才落在她臉頰上。
江雲宜沒想到他會在這裡,領著食盒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硬著頭皮上前:“溫郎君,好巧。”
“你給他送飯?”他看著他,語帶凝澀地問著。
江雲宜耳朵微紅,低著頭,頗為不好意思:“葉府的廚娘犧牲了,世子的膳食如今掛在我們這裡,我是來送飯的。”
溫如徐臉上的笑意虛幻片刻,沒有拆穿這個藉口,只是繼續笑著,溫和問道:“嗯,辛苦了,蜀州呆得開心嗎。”
江雲宜點點頭。
大堂內,兩人隨意說了幾句便陷入沉默。
溫如徐撫著袖間的金絲雲浪紋,低著不說話。
對面的江雲宜坐如針毯,手指不安地繞著。
“飯菜怕是要涼了,早些送去廚房吧。”溫如徐開口打破了這份沉默,徐徐說道。
她連忙端起飯盒,匆匆行禮,忙不迭地走了。
溫如徐的視線一直落在她身上,直到她消失在拱門外,這才低聲問道:“她是不是不一樣了?”
身後的溫潮抱劍的手緊了緊。
“她在京都的時候從沒有這麼放鬆過。”他伸手,看著自己的手指,最後緩緩握成一個拳,放在扶手上,“笑起來,眼睛都亮了。”
他笑了一聲,眉宇間帶了點薄涼之氣。
“離京果然是對的。”
“葉景行比我瞭解她。”
溫潮擔憂地看著自家郎君,安慰的話堵在嘴邊,最後只能輕聲歎了一口氣。
“溫中令久等了,世子這邊有請。”葉夜還穿著玄色盔甲,帶著一身灰塵,匆忙說道,“沒想到溫中令來得這麼早,世子一早先去了軍營。”
溫如徐起身,淡淡說道:“不礙事,睡不著而已。”
葉夜拐彎時,難得看了他一眼。
他對溫如徐的印象還是京都溫家的貴公子,表面溫文爾雅實則暗含傲骨,一身驕傲,哪會是現在的波瀾不驚的模樣。
溫如徐察覺到他的目光,依舊是面色沉穩。
不止是江雲宜變了,短短幾個月,他也變了許多。
鮮衣怒馬的少年郎終究在京都那把漫天大火中長大了。
葉景行脫下盔甲,換上樣式簡單的青竹色長衫,坐在一旁吃著飯。
一旁的食盒格外眼熟。
溫如徐的視線一掠而過,最終淡淡收回視線。
“聖旨看過了嗎?”他坐在一旁,眉色冷漠,平靜問道。
葉景行手邊是一盅老鴨煲,他漫不經心地叫著,點點頭:“看到了,讓扶州的淮諾接替蜀州,命我回京述職。”
扶州靠近隴右道,隴右道是原先便是□□,兩者早有來往,淮諾孫子娶了攏右李家的孫輩的庶三娘子。新帝最後選擇淮諾,他早有預料。
劍南道本就不是一條心。
未經歷戰事便不知戰事之苦,起了異心,遲早的事情。
溫如徐點頭:“世子打算什麼時候和我回去。”
葉景行手中的白瓷湯勺輕磕了下湯盅,眉峰一挑,露出一點冷嘲,嗤笑道:“淮諾可不會打戰,我敢保證我一走,蜀州當夜便掉。”
“蜀州一掉,入京如履平地,也許官家可以學著哀帝三牽京都,最後隔江守著江南道,過幾日紙醉金迷的日子。”
“只是溫家可要小心了,畢竟疑心甚重也是他。”
溫如徐臉色劇變,怒斥道:“妄言。”
葉景行聞言,放下手中的湯勺,抬眉,漆黑的眼眸中閃過嘲弄之色:“當今天子秉性如何,你應該比我還清楚。”
“京都的那場大火燒得可真巧。”他半闔著眼,“死的都是誰,溫中令應該比我清楚。”
溫如徐嘴角倏地拉直。
“太子能安然無恙做到這個位置上,那把火可是功不可沒。”
他冷笑,繼續拎著湯匙漫不經心地攪著,深邃濃烈的眉目在日光下閃著淩冽的寒光:“江南道未必不好,畢竟是溫家氏族所在,不然也不會替太子屯下這麼多的糧草。”
“不是溫家。”溫如徐咬牙切齒。
溫家如今和太子深度捆綁在一起,很大一個原因,便是人人都以為糧草案的背後是溫家在撐腰。
如何能讓人不想到溫家,畢竟江南道可是溫家的天下,溫家子弟遍佈每一個角落。
“那又如何。”他冷漠說道,“群狼環伺,沒人會注意到底是那一匹狼咬死了獵物。”
“你們溫家無視甚至縱容太子屯糧便是不可磨滅的恥辱。”
溫如徐臉色慘白,雙拳緊握,卻是無力反駁。
“如今你們江南道的糧都在蠻夷手中,而蠻夷正舉起屠刀屠殺大堯的子民,你們哪裡無辜。”
“人我已經都處決了。”溫如徐深吸一口氣,冷淡說道。
“永昌、保予的人也都死完了,二十萬人全死了,蠻夷搶佔城池後一向屠城,無一人能倖免。”
“世子,郎君頂著壓力處決了三十三人,這事與他無關,何必咄咄逼人。”溫潮冷聲怒斥著。
“那又如何?”葉夜不甘示弱,譏笑著,“只是三十三人罷了。鐘鳴鼎食的溫家自詡仁義道德,禮義廉恥,掀開遮羞布還不是髒骨血肉,吃盡他人脊髓。”
溫潮還要說話,卻被溫如徐拉住,他臉頰蒼白,襯得一雙眼越發晶亮,眉宇間冷清地好似秋日清晨的寒霜。
“世子何必激我,有話不如直說。”他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神色已經恢復常色,沉默世故,滴水不落。
葉景行微微一笑,笑意不達眼底。
“無話可說,這張聖旨我接不了,我也沒法接。”他的視線落在秋日清晨寥廓深遠的天空,“蜀州不能丟,不是為了這個太子,而是為了大堯的百姓。”
“戰爭的苦痛不是死亡的那一瞬間,是長達一個輪回的傷痕與自愈。”
溫如徐目光悠遠,嘴角抿得越發緊。
“世子打算如何?”他重回話題,“官家下了死命令,要我必須帶你回去。”
“雲宜出京那日,我與你說的話還算數嗎?”
溫如徐不說話、
“你該考慮的,至少也要為溫家考慮,為你你的姐姐考慮,青梅竹馬到最後相看兩厭,甚至猜疑仇視,時間可不長。”
“送客吧。”葉景行低頭,喝了一口放涼的藥膳,淡淡說道。
溫如徐起身,毫不猶豫地走了。
他一走,一直緊閉的正屋大門就被打開,江雲宜皺著眉走了出來。
“我都搞不懂了。”她坐在葉景行身邊,托著臉,“草藥案是先帝做的,嫁禍給太子,糧食案是太子做的,假話給先帝。”
“為什麼啊。”她蹙眉,“而且為什麼都要賣給蠻夷,這不是往別人手中遞刀子嗎。”
“自古權力迷人心,尤其是天家父子。”葉景行譏笑著。
“至於為什麼都是賣給蠻夷,其一:很難被發現,其二:蠻夷才能一次出這麼多錢,其三……”
他斂眉,秋日不甚暖和的日光落在鴉黑的睫羽上,泛出冷光,“無知無畏。”
江雲宜歎氣。
“你和溫如徐做了什麼交易。”她眨眼問他,琥珀色眼眸一閃一閃的,充滿求知的欲/望。
葉景行只是笑,卻不開口解釋著。
江雲宜嗤笑一聲:“你給他加了一層層心理壓力,還不是怕他不同意,這麼神神秘秘,小心翻車。”
“不過,他好像變了一個人,京都形勢很難嗎?”
她憂心忡忡地問著。
“他父親溫兆突然去世了,他如今是溫家家主了,先皇走的那一夜,發生了動亂,紅衣衛死傷過百,溫家如今也不過是紙糊的。”
江雲宜瞪大眼睛,一臉不可思議。
“溫相身子骨不是一向硬朗嗎,怎麼這麼突然,溫夫人一定很傷心。”
兩人年少夫婦,一路相伴,溫相膝下子女皆是溫夫人所生,感情甚篤,乃是京中高門大戶中的夫妻典範。
葉景行搖了搖頭,表示不知情。
“紅衣衛武功高強,且死傷這麼多,那日情況一定很危急。”她歎氣。
“你很瞭解溫家。”葉景行放下湯匙,隨口問道。
江雲宜手指一抖,心虛說道:“不過是聽人說的而已,你快喝湯吧,都涼了。”
“你覺得溫如徐會答應嗎?”他索性推開湯盅,歪頭問道,“溫如徐確實足夠優秀,而且我知道你不喜歡他便足夠了。”
他看著面前的人目光柔和,神情坦蕩。
江雲宜摸了摸莫名發紅的耳尖,濃密的睫毛顫了顫。
“我又不知道你們說的是什麼?”她微微避開他的視線,低聲說道。
“若是太子不靠譜,不如換個人。”
江雲宜捧著湯盅的手一抖,差點整個跌了出去,幸好扶住桌子這才站住,只是被濺出來的湯水燙紅了手。
葉景行一驚,連忙上前接過湯盅,捧著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發紅的手腕,見沒有流皮這才松了一口氣。
“沒事吧。”
“你,你……你……”她一臉震驚地看著近在咫尺的人,嘴皮子都說不出話來。
“別緊張。”他失笑,伸手捏了捏她的嘴,擠出一堆肉來。
江雲宜活像做賊一樣,先是警惕地掃視作為,最後薅下他的手,靠近他,警惕又驚疑地問道:“我離京的時候,你就已經知道這幾日發生的事情了。”
葉景行被她的模樣逗笑,懶洋洋地坐回了回去,只是依舊拉著她的手,沒鬆開:“總是有些預兆的,喪心病狂的第一步往往是沒有章法的,太子設計太傅的死亡後,便已經是失心瘋。”
江雲宜一愣,臉上的神情逐漸僵硬,最後只是緩緩低下頭。
太傅的死,與她而言是一道不可癒合的傷疤。
因為死亡的刀是她親手遞上去的。
“不關你的事。”
江雲宜耳邊閃過一絲無奈的聲音,很快手背一暖。
葉景行輕輕地一個吻落在發紅發燙的手腕上。
第97章 突發戰事學迫人
江雲宜在巨大的炮火聲驚醒,剛一睜開眼,就聽到紅袖著急的敲門聲。
“三娘,柴公叫我們去前院候著。”紅袖被晃得站不穩,口氣卻還算鎮定。
這半個月,葉景行和蠻夷兩方攻守來回交換,只要蠻夷攻城,柴忠就會把人集中在前廳。
江雲宜躺在床上,只迷糊了一會,眼神立馬清醒過來,起身披上衣服向外走去。
漆黑的天空隱隱發出血紅的顏色,大地時不時震動著,大街上的喊叫聲也逐漸混亂嘈雜起來。
“外面情況如何?”她問。
“黑衣衛還沒回來,想來也和之前一樣。”紅袖無奈地說著。
蠻夷攻城,氣勢上一直是磅礴的,但實際上卻都是隔靴搔癢,只派小規模隊伍騷擾偷襲,往往這樣才最讓葉景行頭疼,因為最是消耗耐心,消磨警惕。
江雲宜聞言,皺了皺眉。
此刻,天色依舊是烏黑之色,火/藥味順著秋風逐漸飄了過來,味道濃重刺鼻,喊殺聲遠遠傳來。
戰況似乎要比之前強烈一些。
看不清的惶恐不安氣氛在空氣中彌漫。
大堂內,王來招和柴忠早已各自坐下,玄子苓帶著啞叔陳黃也坐在一側,臉上的惶恐緊張之色遮蓋不住。
出人意料的是,溫如徐竟然也在這裡。
“溫郎君。”
溫如徐注視著她,溫柔的笑意逐漸填滿他冷漠的臉頰,眼眸倒影著光,顯得溫潤如玉:“三娘子。”
她坐下後,小心翼翼看向柴忠,卻聽到溫如徐解釋的聲音及時響起:“第一次如此直面蠻夷,奈何我帶來的人不多,幸好柴公遣人相邀,便來叨擾三娘子了。”
江雲宜沒想到被人抓了個正著,一陣心虛,連忙說道:“沒有的事,相互照顧也是應該的。”
溫如徐看著她笑了笑,撫著衣袖,半垂著頭不說話。
柴忠神情巍然不動,垂眸不語。
一旁的王來招掃了一眼門口的紅衣衛,密密麻麻足足有一百人。
想必這都是溫家新任家主出使劍南道後,溫家也是傾盡全力派出的精兵,保證溫如徐不會有一絲損傷。
玄子苓抱著陳黃的妹妹陳花坐在腿上,憂心問道:“你們經常這樣嗎?”
江雲宜捏著糕點逗著小孩,搖了搖頭:“沒事的,很快就會結束的,那些人就是莫名其妙來騷擾的。”
“騷擾?”陳黃和水淼圖涼快直接坐在地上,抱著玄子苓的小腿,仰著頭,好奇地問著。
“蜀州城牆足有三尺多高,攀雲梯都是要特製的,能打下來,要不就是強攻,要不就是圍困。”
江雲宜這半個月前前前後後的地方跑得勤,加上葉景行從不避諱在她面前談這些,有些事情看的也清楚。
“雖然這才只來了三萬人,蜀州加上北固退回的人也有三萬人,但蜀州憑藉地勢主場優勢,蠻夷不來十萬大軍很難攻下。”
溫如徐的目光不知何時,又落在她身上,大堂明亮的燭火在他瞳孔中跳躍,映得眼底安安靜靜,平靜無波。
他只是這樣看著,便忍不住露出笑來。
陳黃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那他們為什麼不直接集結大軍再來,這樣不是也是消耗自己的士兵嗎?”玄子苓繼續疑惑地問著。
江雲宜搖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不知是拖延時間,還是另有打算。”
她細眉蹙起,神情憂心,目光不由落在大門口。
黑衣衛還未回來。
“溫中令覺得是為何?”誰也沒料到,一直沉默的柴忠開口問道。
溫如徐視線從江雲宜身上移開,眉心皺起,看向柴忠,卻只看到柴公低垂的眼皮。
柴忠在京都五十年,年少到年老,至今無一人能看穿他的心思。
眾人的視線先是落在柴忠身上,最後又落在溫如徐身上。
江雲宜莫名跳了跳眼皮。
柴忠的性格,相處這麼久,她還算了解。
尊口難開,一旦開口必定是有所圖,但誰也猜不到他到底在圖什麼。
溫如徐頂著眾人的目光,沉默片刻後這才開口說道:“物之反常者為妖,如今的蠻夷王不是平庸之輩,圍困蜀州圖謀為大。”
王來招端起茶來,懶懶說道:“言德倒是說說圖謀什麼。”
溫如徐苦笑,拱手討饒道:“還請老師指教。”
“我不過一介書生,能指教你什麼。”王來招放下茶杯,目光落在一旁的柴忠身上,努了努嘴,“倒是要問問他,怎麼好端端問這個問題。”
“事出有因,柴忠雖然脾氣差了點,但也不是得理不饒人的人。”他打了個哈欠,眯上眼,聲音都輕了下來,“我只教書不摻和政事。”
江雲宜眨眨眼,眼睛跟著落在柴忠身上。
“溫郎君清楚得很,不過是不願說罷了。”他端起茶杯,明顯不願多說,“某今日冒昧問起,這是希望溫中令能明白溫家開言‘以官為家,以民為先’八字祖訓。”
“良禽擇木而棲。”
說話間,天空突然亮起一個巨大的火炮聲,照紅了半邊天空,屋內眾人都晃了晃,誰也沒聽清柴忠最後一句話。
可那雙被皺紋掩蓋的眼皮巍然不動,只是微微掀起,睿智而犀利,落在溫如徐僵硬卻又得體的笑臉上。
他睫毛輕顫,只是保持著矜貴溫和的笑意,不言不語,那張臉再也不是當初意氣風發,五陵年少的翩翩公子模樣。
江雲宜把視線落在溫如徐身上,卻不料和他的視線撞在一起。
那時一種難以言表的目光,種種情緒交至在一起,最後只能落為死寂之色。
她咬了咬唇,低聲打著圓場:“各有各的難處,不願說也不是什麼大事。”
溫如徐只是笑著點點頭。
隨著那聲激烈的聲音消失後,原本喧鬧的環境逐漸安靜下來,秋風帶來的血腥味和□□味,在此刻格外清晰。
江雲宜起身要往外面走。
“好奇怪,今日結束地好快。”她張望著,拎起藥箱準備離開。
“世子一早便說過了,今日不必去了。”柴忠淡淡說道。
江雲宜驚訝地看著他,又看了眼戴鎮。
戴鎮點點頭:“確實派人說過。”
他組織了措辭後繼續開口說道:“今日蠻夷進攻有些奇怪,世子也是怕生變,等戰場結束,世子必定會進過府邸門口的。”
江雲宜只好抱著藥箱繼續坐下去,看樣子是打算等人回來。
“都去睡吧。”柴忠等了片刻見沒有動靜了,這才說道。
一直假寐的王來招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走得最快。
玄子苓也帶著玄明堂的老老少少回去休息了,臨走前還勸了一句江雲宜:“早些休息吧,若是有事應該會派人來請的。”
江雲宜只是揮了揮手,把人趕走了。
戴鎮和柴忠也緊跟著走了。
一時間大堂內就只剩下江雲宜和溫如徐兩人。
“現在剛過子夜,應該還能睡,你不回去嗎?”江雲宜外頭,疑惑地問道。
溫如徐雙手交叉露出白皙的指尖,抬眉,眸色溫柔:“在蜀州過得開心嗎?”
江雲宜不明所以,但還是點點頭:“蜀州很好,我很喜歡。”
“你當初說的對,我最大的問題便是溫家,我之前還恨你尋了個藉口敷衍我,卻不知眾人都知的事情,只有我一個人蒙在鼓裡。”
他低眸,嘴角露出冷諷,睫毛下垂,蓋住眸底的冷色。
江雲宜一愣,錯愕地看著他,突然湧出一點心疼。
眼前之人也才剛過二十,還不是前世那個名滿天下的溫相,還沒有邁過那個長長的十年。
她有許多話可以說,但都不過是安慰之語。
溫如徐的性格便是,只是自己想不通,誰也走不進他的心裡。
“其實你們說的我隱約明白一點。”她揪著手邊藥箱的帶子,冷靜說道,“蜀州一直被圍困不是辦法,彈盡糧絕是遲早的事情。”
“這事世子不論做到哪一步,退敵都是微乎其微。”她無所謂地笑了笑。
溫如徐抬眉看她。
“終歸要從源頭早已,源頭便是如今的官家身上。”
“你知道。”他沙啞著開口。
江雲宜眨眨眼,比劃出一個手勢:“一點點而已,經歷了這麼多事情,我怎麼也該長大了一些不是嗎。”
神情頗為天真無辜,好似依舊是那個不曾經歷風雲的三娘子。
溫如徐終於時露出一個真情實感的笑來,眉眼彎彎,一派溫柔。
“我知不知道並不重要,是你願不願意走出這一步。”她臉上笑意頓收。
“你想要我走出去。”他注視著她,極為認真。
江雲宜歪著頭想了想,最後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你會不會走出去,但良君將賞善而除民患,愛民如子,蓋之如天,容之若地。”
“他真的做到了嗎?”
她捏著自己的手指,輕歎一聲,又說道:“你說過百學須立志,治國先安民,清肅正風,國之大幸。”
溫如徐合上眼,唇色慘白。
他面前站著的人是太子,是和他一起長大的太子,是他從小被教育要忠心守衛之人。
“你想做一個名垂千史,為民請命的宰相,我自小就相信你可以做到。”江雲宜語帶笑意地說著。
“但蜀州十萬人的姓名壓在你身上太重了。”她歎氣,聲音逐漸低沉,“不論你做什麼,只要問心無愧即可。”
溫如徐手指一抖,卻又快速被自己另外一隻手壓住。
“不打擾你了。”溫如徐臉上已經慘白,襯得一雙眼越發明亮,好似一團火借著生命的微光在眼底燃燒,“他對你好嗎。”
他問道,目光突然落在門口,看到門口匆匆而來的人。
葉景行穿著玄色盔甲站在屋簷下。
“好。”
江雲宜眨眨眼,露出大大的笑來,堅定又認真地說著。
“那便好。”他起身,目不斜視地直接離開。
江雲宜目送他離開。
“我是不是過分了點。”她垂眸,低聲說道,“他自幼學得便是忠君之道,我們一直相逼,逼他做不願的事情,實在是太過分了。”
她剛才的話又何嘗不是在逼他。
葉景行上前,那股清冽的味道慢慢傳來。
他伸手,摸了摸她失落的腦袋:“溫如徐不一樣,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
“聰明人的人才會做選擇,不然也會跟他父親一樣,殉了先帝。”
江雲宜瞪大眼睛,沒想到還有這種內幕。
“去睡吧,天色不早了。”他捏了捏她細嫩的臉頰,橘色的燭光籠罩下,眉眼都溫和了許多。
“官家真的和他們做交易了嗎,他們現在圍困我們就是為了在你調走後,佔領蜀州嗎。”她蹭了蹭這雙微涼的手心,神情陰澀。
“嗯。”葉景行沒有瞞著她,而是蹲/下來,平靜地和她對視著:“你怎麼知道。”
江雲宜看著那雙深邃的眼睛,漆黑如海,專注看人的時候,幾乎能把人溺進去。
她無奈,咬著唇,苦笑:“我聽到柴叔對溫如徐說的最後一句話了,我又不是傻子,這幾日的情況如此奇怪,不過是稍做一個大膽的設想。”
“但他不會成功的。”葉景行認真地保證著,讓人不會質疑他的決心。
他捋了捋她的碎發,神色都軟了下去:“去睡吧。”
“不睡了,想和你去看日出。”她伸手,輕輕抱住她,靠在他的肩膀上笑了笑。
“我吹笛子給你聽好不好。”
濃密纖長的睫毛綴著光亮,一雙眼又亮又天真,直把人看的心都軟了。
第98章 日出吹笛別送日
漆黑夜色中,穆圖山高高的支峰上,密林沉寂,百獸沉默。
江雲宜裹著狐裘大氅,嫩白小臉被雪白毛絨裹著,眼睛亮晶晶地坐在毛毯上。
東邊的夜色好似一團不曾劃開的濃墨,厚重,深不可測。
“是不是快天亮了。”江雲宜手中捏著竹笛,笑眯眯地問著。
“還有一個時辰。”葉景行把她的手塞回到大氅中。
秋夜本就寒露,更別說是在高山上,溫度陡然下降許多,已經有了初冬淩冽之意。
江雲宜乖乖縮回手,歪著頭,突然湊近他,促狹地問道:“你很喜歡笛子,為什麼吹笛子這麼難聽啊。”
裹挾著藥草香的風落在鼻息間,草木中帶著一絲清甜。
一縷風落在鼻尖,若是心在風中戰慄,便格外令人悸動。
葉景行的視線只要微微下移,就能看到那雙黑若鴉羽的睫毛,在風中微微顫抖,好似嬌弱的花瓣,輕盈而脆弱。
“不知道,父親說我出生那日府中原本已經枯萎的竹子突然冒出綠色。”
他低聲說著,看到她的眼睛微微睜大,迷茫又震驚,便又忍不住露出笑來。
“那也是有緣分啊。”她忍不住又掏出那根竹笛安慰著。
笛子是他親手做的,刷上薄薄的一層清漆,笛面上的荷花紋路栩栩如生,雅致秀氣。
“你不會樂器。”她又問。
“天生無感。”他把半歪著的人扶直,理直氣壯地說著。
“那你為什麼總是掛著笛子。”江雲宜籠著大氅靠近他,手中的笛子高高舉起,“還能做得這麼精美。”
黑暗中的竹笛籠著夜色的光澤。
葉景行也皺眉,不解地說道:“不知道,好似天生就很喜歡這個,我爹說我小時候一哭鬧只要抱著竹笛就不哭了。”
江雲宜聽得目瞪口呆。
“就像你選擇學醫一樣,莫名其妙又順其自然。”他接過竹笛,在指尖漫不經心地轉著,“你會吹笛子?”
“會的啊,還很厲害呢,我八歲入東宮赴宴的時候,表演的就是吹笛子呢。”她一把搶過笛子,皺皺鼻子,得意地說著。
“你沒聽到嗎,可好聽了。”她皺著小臉,有點點不高興地嬌氣質問著。
這場被人突兀提起來的宴會,正是兩人第一次見面,只是誰也沒料到這場緣分會這樣延續下去。
葉景行搖了搖頭:“不記得了,我那次回劍南道之後大病一場,現在竟然回想不起在京都的日子,只記得當時見過你。”
“這麼玄乎的嘛。”她摸著笛子也不在意,很快又說道,信誓旦旦,“你喜歡什麼曲子。”
“你八歲時吹得是什麼曲子。”他仔細回想那場盛大的宴會,他記得很多事情,卻對這個環節毫無印象。
“是竹林落。”她得意地說著,“好像就是你們蜀州的調子呢,我偷偷拜師學的,大家都沒聽到,最後還得到皇后賞的一對玉鐲子呢。”
她橫笛在嘴邊,很快一陣悠揚的笛聲便飄了出來。
笛聲婉轉添長恨,管色淒涼似到秋。宛轉悠揚的聲音,在夜色中空靈繞梁,風在山間遊蕩,群山震盪,星空迴響。
樹葉沙沙作響為之附和,秋風瑟瑟為它譜曲。
葉景行眼神逐漸迷茫,最後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一個畫面,卻不是八歲的江雲宜,而是梳著婦人髮髻的江雲宜。
她站在高高的山巒石頭上,前面是陡峭的懸崖,秋風瑟瑟,衣袖翻飛,低垂的眉眼,落寞而疲憊,那雙晶亮會說話的眼睛含著數不清道不明的哀傷。
眼角含著一滴晶瑩的淚珠。
他忍不住上前,還未靠近涼亭,卻突然又突然驚醒。
“好聽嗎?”一回神,就看到眼前明亮天真的淺色雙瞳,笑臉盈盈,千言萬語都是欣喜。
截然不同,天翻地覆。
江雲宜見人不說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不好聽嗎?”她警惕地問著。
葉景行抓住她在眼前歡動的手,溫熱細膩。
“好聽,確實是蜀州的民調。”他把那雙手緊緊握住,沉默片刻後這才說道,“很好聽,很開心。”
“因為我改編過了,原曲是所愛不得求的故事,我聽著就難過。”
“嗯。”葉景行被那個幻境弄得神情疲倦,不由揉了揉額頭。
幻景中,江雲宜眼角那滴欲掉不掉的淚,好似一滴油瞬間落在火中,燙得他心中一緊,差點失態。
“你累了嗎?怎麼沒什麼精神。”江雲宜見他沉默,體貼地問道,“那你眯一會眼,日出了我叫你。”
“不累,你很喜歡吹笛子嗎?”葉景行收回神志,隨意問道。
“喜歡啊,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很親切,老師還特意給我請了個夫子呢。”她皺皺鼻子,無奈說道,“不過很少吹,感覺不太對,我可以隨意彈琴卻不會輕易吹笛。”
“笛聲過於悲涼清亮,有時吹著笛子就覺得心裡難受,慢慢就不吹了。”
“可到了蜀州,心底那點制約好像就消失了,大抵是蜀州到處都是竹子,我看了親切。”
她眯眼笑,眉眼彎彎,溫柔又天真。
葉景行倏地心中一疼,那一瞬間的通感,讓他臉上失了血色。
他放在一側的手悄悄握住拳頭,側首看著她,清麗的側臉在夜色中輪廓分明。
“日出還早,不如你先眯一會。”他輕聲說道。
江雲宜打了個哈欠,裹緊大氅,像個小刺蝟團著。
葉景行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臉上,看著她整張臉都埋在狐裘裡,安靜又無辜地閉著眼。
“真的會有來世嗎。”他接著江雲宜睡沉後斜過來的身子,想起古剌那縣的那座神秘的輪回神廟中的那條布願。
那字跡分明是他的。
但他從不曾去過那個地方,更不曾寫過布願。
他不信神佛,卻又莫名有種想念。
所以這輩子真的是他求來的嘛。
剛才的幻境太過真實,讓他能清晰的感受到旁觀時的心緒,那是一種壓抑到極致的痛苦。
“你是我的。”他低頭,看著躺在他腿上睡得無知無覺,安然閒適的人,伸手點了點她鼻尖,把人緊緊抱住。
江雲宜最後也沒看成日出。因為太好睡了,葉景行叫了許久都沒有反應,反而整個人蜷縮著,滾到他懷裡去了,愣是一覺睡到第二日中午。
她頗為氣惱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
“聽說欽差明天就走了。”紅袖碾著藥,覷了自家娘子一眼,小心翼翼地說道,“三娘打算去送送嗎?”
江雲宜一愣,包裝藥的手停在原處,皺了皺眉:“這麼早。”
“嗯,一大早送來的消息。”
“柴叔怎麼說?”
“柴公說聽三娘子自己的。”
江雲宜哦了一聲不說話,手上的動作明顯加快了一些。
“世子呢?”
“葉夜早上派人來說,中午在軍營不回來了,昨夜蠻夷出了火器,損失比較厲害。”紅袖沉重地歎氣,“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結束。”
“快了,”江雲宜給草藥包紮上一個結。
“我去藥方拿些藥。”她起身,拎著一個籃子就走了。
第二日清晨,江雲宜還未出門就聽到大門口有動靜,加快腳步朝著門口走著,只看到溫潮帶著二十個紅衣衛正在和戴鎮說話。
戴鎮眉心緊皺。
兩人同時發現江雲宜,扭頭看向她。
戴鎮神色一松,連忙說道:“溫中令怕三娘在蜀州不安全,特留了二十個紅衣衛給我們,您看著如何……”
江雲宜看了眼溫潮,見他沒說話便連連搖頭:“我聽子苓說過你們來時的情況,你們回京路程危險,我這裡還有黑衣衛還有劍南軍,不會有事的。”
“郎君說一定要三娘子收下。”溫潮是個死板的人,說話一板一眼。
江雲宜皺著臉,和戴鎮面面相覷。
“真的不用。”
“郎君說要。”
“留下吧。”柴忠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三娘可要去送送溫中令。”
“不用了,郎君說不需要。”溫潮冷冷拒絕道。
江雲宜愣在原處,傻傻地看著溫潮。
“外面危險,郎君交代過了,心意到了即可,不必相送。”溫潮留下人便打算走。
“等等。”江雲宜連忙喊住他,從紅袖手中拿出幾瓶藥來,局促不安地遞到他面前,“不送也沒事,這是我給溫中令找的藥,這是解毒的,這是補身體的……”
她一瓶瓶介紹著,最後統統塞到他手中。
溫潮看著手中的瓷瓶子,嘴角緊抿,皺眉看著她,目光犀利而刺骨。
“郎君不好嗎。”
江雲宜瞬間明白他的意思,不由站直身子,沉默片刻說道:“很好,可是這不一樣。”
溫潮不說話,只是點點頭,面無表情地轉身離去。
“溫郎君這是什麼意思。”紅袖站在身後抱怨著。
江雲宜看著溫潮的聲音消失在自己眼前,這才悵然若失地收回視線。
她知道,年少愛戀的情愫,真的全都消失了。
八歲便糾纏在一起的歲月,終於徹底解脫了。
“大概是急著趕路吧。”江雲宜收回視線,心底那根若隱若現的弦突然鬆弛下來,原本無法消散的愧疚感消失不見了。
溫如徐到底是一個君子,是一個溫柔端方的人。
自己親手劃斷彼此的聯繫,不忍把這個罪惡落在她身上。
“確定不讓她來。”葉景行看著溫潮獨自一人回來後,挑了挑眉。
溫如徐已經穿上緋紅色的官袍,來的時候帶了人馬和糧草,長長的隊伍看不到頭,現在卻是輕裝上陣。
“不用了。”溫如徐上馬,眉眼低垂,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照顧好她。”
“自然。”
葉景行信誓旦旦:“我們的約定……”
“自然算數。”溫如徐眉宇間露出冷凝之色,“你也要做好準備。”
兩人目光對視,最後齊齊移開視線。
“後會有期。”
“京都見。”
作者有話要說:竹林落——編的
綜藝誤我,b站的說唱新時代,熬過第一集,後面的真香。
第99章 京都事故蜀州捷
大堯全境最近都不安穩,
劍南道戰亂四起,北邊戎族蠢蠢欲動,南邊經歷過空倉的事情,糧食巨減,京都又經歷過易主和大火,時不時就有起兵的亂名。
本就人心惶惶的氛圍,突然一則流言好似一陣風瞬間吹滿大街小巷,市井街坊。
——泰山天子峰之中時常有人哭泣,沙彌問之才說其死得冤枉,東邊有沐猴而冠之輩,牛馬襟裾之才。
這個故事一聽就非常荒誕,但更荒誕的是,流言在短短幾日內傳遍大堯大街小巷,甚至還有黃口小兒變出打油詩。
京都皇宮內,新帝雙目佈滿血絲,猙獰地瞪著底下跪著的人,地面上到處都是散落的奏摺,禦書房好似被一陣大風刮過,狼藉一片。
“去查,給朕去查,是誰編造大不敬之詞,膽敢傳播謠言者,株連九族。”
新帝大聲怒吼著,一張臉漲的通紅,雙手拍得桌子哐哐直響。
底下跪著的京兆府尹和京都左右校尉瑟瑟發抖,不敢抬頭。
“還不滾下去辦事。”他見三人不動,氣得腦仁疼,手邊的硯臺直直地扔了下去。
那三人驚慌失措,連忙起身退下。
這三人是官家匆匆提上來頂替位置的,原本三人隨著京都那場大亂下去陪先皇。
不曾想,新提上來的人到底是酒囊飯袋,一點小事都搞不懂。
頂了黃羌成了大太監的張如海不動聲色地站著。
“到底是誰?是誰在背後做這些骯髒手段。”他坐在龍椅上咬牙切齒,“順義呢,找到了嗎?”
張如海低身說道:“不曾,內宮已經前前後後翻了三遍了。”
“去找。”新帝臉色扭曲,眼睛幾乎要冒出火來,“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張如海慌忙跪地,虔誠應下。
這個皇帝自他從太子登基那一刻便不得安身,沒有一件好事發生,事事不如意,時時不順心。
“啟稟官家,張貴妃特意做了杏仁糕送來。”
門口小黃門恭敬說道。
張貴妃是繕國公家的小娘子,嫡親出生,一個月前入宮便極為受寵,風頭大漲。
皇后和官家氣氛一直古怪,誰都在想,中宮之位是不是要換人了。
官家聞言依舊是面無表情,咬緊牙關,但還是冷靜開口:“讓愛妃回去好好休息。”
張貴妃長的極美,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開,聞言只是咬了咬唇,輕聲道謝。
消息傳回中宮的時候,晉級為皇后的溫寰只是逗著小女兒,臉上含笑的模樣都不帶變。
“張貴妃這幾日和後宮衝突越來越大,今日還去禦書房獻殷勤。”小宮女忿忿說道。
“閉嘴。”素錦怒叱道,“去門口跪著。”
小宮女心生不願,悄咪咪去看皇后,卻見她依舊是笑臉盈盈地逗著小公主,臉色一白,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去門口跪著。
“這是官家早上賞賜的蜀錦,昨天剛到地,總共才十匹,八匹都送到娘娘這邊了,娘娘要看看嗎?”她淺笑著問道,“小公主長得快,也該做身新衣服了。”
“不必了,放起來吧。”溫寰收回視線,神色淡淡的,“大郎君什麼時候回來。”
素錦嘴角閃過苦澀,但又強打精神說道:“說是快了,坐了水路回來,大概十日後便到了。”
“嗯。”溫寰靠在軟塌上,眉眼沉靜,原先張揚明豔的少女一瞬間沉穩下來,眉眼都甚少帶著笑意。
她累了。
溫如徐還未回來,請罪的摺子已經上了上來。
此次出行沒有完成任務,劍南道的兵權沒有收回來,人也沒有帶回來。
官家大怒,但還未來得及降罪,就又聽說皇后大病的事情,小公主哭鬧不止,差點哭撅過去,中宮亂成一片。
一時間僵在遠處,最後只能不了了之。
張如海看得清楚,官家額間的青筋都冒出來了,可最後還是高拿輕放。
就拿捏官家心思這一點,宮中眾人無一人能及。
他垂眸,低聲想到。
溫如徐回家那日是深夜,溫府卻是華燈如晝,燈火不熄。安平縣主穿著素衣,撚著佛珠,平靜地坐著。
“母親。”他入門行禮。
顏晝細細打量著他,這才松了一口氣:“瘦了,既然平安回來就回去休息吧。”
溫如徐只是沉默地坐著,悠黃的燭光落在消瘦的臉頰上,襯得人也落寞了許多。
溫家至今還掛著白布,原本熱鬧的家族一夜之間冷清了不少,顏晝這等愛俏愛美,自小不曾受過一點委屈的人,此時不得不白衣素髻,端著不苟言笑的神態。
“怎麼了?”她見人不懂,扭頭不解地問著。
“想給父親燒柱香,母親與我一起嗎?”
他放下茶杯,眸色深沉,跳躍著微光,倒影而下的陰影落在他腳邊,憔悴而陰沉。
顏晝注視著他,透過那雙眼眸看到他內心深處,最後平靜地點點頭:“一起去吧。”
溫兆的牌子日日有人擦拭,燭火照耀下依舊嶄新發亮。
溫如徐跪在蒲團上,恭恭敬敬上了幾炷香。
偌大的祠堂內只有他們母子二人,手臂粗的白燭燈芯發出劈啪地一聲脆響。
“你有心事。”顏晝站在一旁,溫柔地注視著他。
“做純臣真的是對的嗎。”溫如徐的聲音格外縹緲,在祠堂中稍縱即逝。
顏晝臉色微變。
“姐姐過得不好,母親過的也不好。”他抬頭,睜眼,看著溫家數百個排位,密密麻麻,百世積累,高高在上的階梯上,自開立門戶的先輩開始到剛剛去世的溫兆為止。
溫家出過十位丞相,十三位中書令大夫,入朝為官的子輩數不勝數,也曾經歷過改朝換代,但始終能在亂世中屹立不倒。
憑藉的是只忠於帝王的作風,多年來始終不站隊。
“這話別說了。”顏晝斂眉,平淡說道,“我很好,你姐姐也很好。”
“可來不及了。”
他起身,長長的身影落在整齊排列的牌位上,眉目低垂,無可奈何地說著。
“是你……”顏晝身形搖搖欲墜,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到嘴的話卻又被自己死死捂著。
在京都陷入一片風雨縹緲的時候,劍南道中葉景行卻在深夜驟然發起反攻。
蜀州三萬士兵,聯合平洲一萬將士,在夜黑風高的深夜踏著夜色,不聲不響越過布河,畢竟蠻夷視線所及之邊際。
只能堪堪卡在岸邊。
這也是葉景行一直把人逼到這裡的目的。
打了個視線差異。
喊殺聲瞬間劃破漆黑的天空,與此同時,帶火的長箭憑空而起,直直落在箭塔上,蜀州頓時熱鬧起來。
“殺!”葉景行穿著玄色盔甲自正面攻擊,手中□□在微暗的燭火中閃閃發光。
江雲宜抱著藥箱坐在江府大堂內,目光落在天邊被火/藥照亮的地方,火光時明時暗,喊殺聲卻是一直順著風傳過來。
“還沒結束嗎?這次好久啊。”陳黃有些困了,打著哈欠,窩在玄子苓懷裡,死命睜大眼睛。
水淼也是困得團在椅子上,腦袋一點一點的。
“去內屋休息吧。”王來招看不過去了,指揮著幾個婦人把小孩抱緊內屋的軟塌上休息。
“三娘若是累了,也去內屋眯一會。”柴忠說道。
江雲宜搖了搖頭,一雙淺色眸子清亮:“不困。”
“你看這雙眼,要不是你攔著,你能沖到前線去。”王來招打了個哈欠,打趣道,“我可熬不住了,和小子們一起眯一會。”
江雲宜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等會去城門口接人,記得帶上紅袖和黑衣衛,不要冒冒失失出去。”柴叔早已是睜一眼閉一眼,但仍開口勸道,“大晚上不要再出去了。”
江雲宜瞪大眼睛,眼睛滴溜溜地轉著,臉頰微紅。
“黑衣衛又不是吃素的。”他嗤笑,卻又顧忌她的面子,不再過多言語。
這場戰打到東邊的太陽餘光躍了出來,懵懂的天光擦亮了天際,遠遠傳來的交戰聲,這才隱隱有了消停的痕跡。
江雲宜起身,忍不住向外走了幾步,仔細側耳聽去。
接連不斷的火/炮聲好像真的停息了,吵鬧的蜀州倏地安靜下來。
玄子苓被突然起來的安靜反而驚醒過來,彈跳起來,緊張又迷茫地說道:“結束了嗎?結束了嗎?”
“不忙出去,讓黑衣衛去看看。”柴忠止住她的腳步,打了個眼色,一旁黑衣衛連忙跑了出去。
江雲宜突然坐立不安。
玄子苓眨巴眨巴眼:“你好像很關心世子啊。”他懵懵懂懂地問著。
“趕緊去睡覺,哪來這麼多話。”江雲宜紅了耳尖,扭頭,一張臉凶巴巴地瞪著他。
玄子苓丈二摸不到頭腦,越發迷茫了。
就在此時,一陣巨大的喧鬧聲由遠而近地傳來,幾乎要把屋頂掀翻,但是聲音極為嘈雜,誰也聽不清到底在說什麼。
江雲宜一震,再也忍不住了,直接跑了出去。
柴忠追趕不及,連忙讓人追了出去,玄子苓也緊跟著跑了出去。
江雲宜拎著裙擺,朝著城門口跑去,沿途到處都是探頭探腦,打聽情況的人,不時有人在高聲說著蜀州方言。
等她跑到氣喘吁吁跑到城門口的時候,已經密密麻麻圍了一堆人。
“怎麼了?”玄子苓逢人就是堅持不懈地問著。
“贏了嗎?贏了嗎?”
他帶著江雲宜好不容易擠到最前面,只看到滿身是血的士兵被人推著入了城內,長長一條隊伍,有人歡喜有人憂。
這些都是劍南道的英雄。
江雲宜踮起腳尖,死死盯著城門口。
人群中突然傳來極大的歡呼聲,擁擠的人把她向前推著,沖散了她和玄子苓,她被迫向前走著,湧現城門口
“贏了,贏了嗎。”
“是不是大勝啊。”
人群中不停有人著急又慌張地問著。
有人喜極而泣,有人痛哭流涕。
“贏了!贏了!大勝!”
江雲宜臉上的笑意再也遮擋不住,她匆匆抬頭望去,只看到一匹匹高頭大馬走進城門。
為首那人正是葉景行。
她跳起來,激動地揮了揮手。
“世子生擒主帥,斬殺一萬人。”
“蠻夷三位副將悉數死于馬下。”
“王爺保佑劍南道。”
“是我們的世子啊。”
人群中激昂之聲越來越激烈,有人大哭,有人大笑,千言萬語在耳邊回蕩,說著各族語言的人在抱頭痛哭,在放聲狂笑,誰也控制不住情緒。
江雲宜聽著熱烈而激動的人間歡騰,不由紅了眼眶。
誰都知道,這場大勝來得太不容易了,劍南道犧牲了王爺,犧牲了北固,犧牲了太多太多人的性命,差點犧牲了蜀州。
現在他們的世子開始反擊,帶著他們邁出第一步。
蜀州還在,百姓還在,希望還在。
江雲宜眼眶含著的淚,忍不住順著臉頰落了下來,她連忙低下頭,眼淚卻是再也止不住。
她替人高興也替人委屈。
“哭什麼。”
不知不覺中人群的聲響逐漸熄了下來,原本把她圍住的人向著兩邊散開。
她在倉促又茫然間抬起頭來。
只看到葉景行下了馬,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臉上還帶著來不及擦拭的血跡,血腥味帶著淩厲的煞氣,裹挾的秋意的淩冽,幾乎能把人凍在原處。
可他現在這樣緩慢而堅定地走到她面前,冷厲的目光迎著東出的日光,逐漸柔和下來,沖淡了他身上的凝質的殺意。
他伸手,露出那雙修長的指尖,輕輕拭去她臉上還未來得及乾涸的淚水。
他問。
清晰又認真。
江雲宜看著她,眼眶內的淚水止不住往下流,可嘴角卻是不由上揚,眉眼彎彎,浸染了淚水的眼眸晶瑩剔透,眸眼清炯,好似琉璃剪秋水。
“我高興。”
“我也是。”
他伸手,即使滿懷血污,渾身盔甲,卻依舊把人緊緊抱在懷裡。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必不可能有錯字
第100章 風起雲榮大幕開
“他們怎麼就抱在一起了!”玄子苓拉著葉夜,一臉驚恐地問著。
葉夜任由他拉著,一臉不耐煩,板著臉不說話。
“你家世子也太失禮了。”他不高興地補充道。
葉夜一臉可憐地看著他。
“你看看,你仔細看看。”葉夜把他的腦袋按在花壇後面,讓他睜大眼睛看著面前的一幕。
葉景行之前手受了傷,幸好沒傷到經脈,但還是被吊了起來。
傷的是右手,葉府又沒有丫鬟,日常吃飯就成了問題。
如今的一幕,正是江雲宜在喂他吃飯。
“真是過分,讓我們雲宜做小丫鬟的事情。”玄子苓不忿地碎碎念著。
葉夜翻了個大白眼,接到世子警告的目光,連忙把人壓著脖子帶出去。
“少管,你情我願的事情,就你離譜。”他把人火速帶離現場。
“你沒告訴他?”葉景行喝了一口粥,語焉不詳地挑了挑眉,
“我以為他看得出來的。”她無奈地說著。
“我都跟葉夜說了,你怎麼還不跟玄子苓說。”葉景行不吃飯了,靠在椅背上,有些不高興,“你該不會……”
他眯了眯眼:“始亂終棄吧。”
江雲宜手中的粥碗差點打翻,一張臉也不知是被這話還是這突然起來地靠近逼得又紅又白,臉色精彩。
“你這麼緊張做什麼。”他繼續靠近她,不悅地問著。
“吃飯吧。”江雲宜向後仰去,手忙腳亂,捏起一塊糕點就往他嘴裡塞去,“幼不幼稚。”
“咳。”她咳嗽一聲,扯回正事,“接下來要做什麼啊,蜀州之危也算解了,蠻夷短時間內沒有餘力集結兵力了。”
葉景行咽下糕點,隨意說道:“等消息。”
“那個流言……你弄得。”她小心翼翼地問著。
“這麼損的事情明顯就是文人手筆。”他嗤笑。
雖然借助了賽西施的水路,把事情幾天內傳得全國皆知,但這等事情,他也不會主動提起。
江雲宜攪著白粥不說話了。
“那我們現在就乾等著嗎?”她眼皮子總是在跳,心中莫名不安。
這事蔓延得太快,紙是包不住火的,溫家尚且還有祖傳餘威庇護,但劍南道卻是仇恨拉滿的,遲早會查到葉景行身上。
“嗯。”葉景行漫不經心地捏著她的手,把粥送到自己嘴邊,指尖揉著指尖,“別想這些事情了,你打算餓死我嗎?”
江雲宜手指發燙,連忙收斂神思,抽回手:“知道了。”
流言越傳越廣,越來越離奇,甚至還把之前的草藥案和糧食案都扯了出來,大堯人心浮動,民憤開始堆積。
新帝上任當真是沒遇到一件順心事,按下這頭,浮起那頭,偏偏又不是極有耐心的人,半個月的時間,流言越演越烈,朝堂上也是人心各異。
直到昨日泰山地動,塌了旭日山,山中的玉皇石被離奇攔腰斷裂。
旭日山是皇帝泰山祭拜時的場地,其中玉皇石因為肖像加冕冠衣的人更是被當做神跡保護起來。
泰山不是沒經歷過地洞,次次官家都下罪己詔,可那一次都沒有這次來得突然,來得湊巧,來得猛烈。
禦書房都被砸了個稀巴爛,拖出去無數個宮人。
皇宮風聲鶴唳。
“下什麼罪己詔,朕做錯什麼了,混帳,都是混帳東西。”新帝踢翻腳邊的椅子,大聲怒吼著。
溫如徐垂眸站著,手指籠在緋紅色的官袍中,映得皮膚蒼白,眉眼深邃,不言不語地沉默著。
“我到底哪裡做的不好,卯起子睡,兢兢業業,可到處都是爛攤子,爛攤子。”
他氣得直喘氣,眼睛紅得出血,雙拳砸在梨花木案桌上,憤怒不甘。
先帝確實留下一大堆爛攤子,但當時有作為帝師的太傅一路保駕護航,朝綱勉強維持穩定。
太傅世家出身,文人楷模,一生奉獻給朝堂,終身不曾娶妻,只收養了一個好友遺孤,卻白髮人送黑髮人,做事雖然雷厲風行,但任誰也指摘不出錯誤。
如今這攤爛攤子更多的是太傅溘然長逝後,兩宮相鬥留下的,只是朝堂上沒人有太傅這等魄力和手腕,甚至是足夠的尊敬,開了口的傷口只會越來越大,越來越嚴重。
直到現在,被一個□□驟然點起,瞬間無人能控。
“是不是葉景行搞的鬼。”官家疑神疑鬼。
那張臉再也不是當初溫文爾雅的模樣,反而因為這幾個月的煩心,迅速消瘦下來,顴骨突出,隱隱有了瘋癲的跡象。
他的目光露在溫如徐身上,平靜中帶著一絲猜忌。
“你在劍南道多日,難道就沒察覺到什麼。”
溫如徐眉眼低垂,面不改色,冷靜說道:“入了劍南道危機四伏,蠻夷流兵一直逃竄各州,戰亂不止,蜀州十日發生三次小規模戰鬥,微臣都不曾仔細和世子說過話。”
“世子也不願與臣說話,最後是江家三娘子送臣出的城。”
他最後淡淡補充道。
官家臉上的猜忌之色逐漸淡去。
是了,葉景行的性子狂妄得很,溫如徐能平安回來應該靠得是和江雲宜的舊情。
“蠻夷和劍南道的戰事如何,為何遲遲沒有戰報。”他
恢復了冷靜,揉了揉發疼的額間,心平氣和地坐了下來。
溫如徐沉默地搖了搖頭:“微臣去之前,蜀州便是一直僵持,蠻夷佔據上風,沒有情報,應該是蜀州毫無無進展。”
官家緊握的拳頭微微松了松,臉上的神情安靜許多:“也是。”
“流言的事情查的如何?”
溫如徐抬眉,露出一雙平靜無波的眼:“只知京都這邊的流言是一個商人自扶州那邊帶來的,人已經走了,但是具體的源頭因為流傳的範圍太廣,至今沒有痕跡。”
“扶州?劍南道?”新帝瞳孔一縮,“是葉景行……不對,葉家常年紮根劍南道,不瞭解京都……”
他突然咬緊牙關,手指微微顫抖。
角落中的溫如徐抬眉,注視著他,目光平和,看著他沉靜在自己的情緒中,臉色陰晴不定,最後只是眉眼無言地斂下,沉默地站著。
“下去吧。”新帝疲憊地揮揮手。
溫如徐躬身退下,剛一出門就看到黃門提著食盒和章如海說著話。
“官家最近不是頭疼嗎?”
“皇后娘娘送來的藥膳。”
“親自熬得呢,特意讓雜家送來的。”
那人是姐姐身邊的大黃門。
黃門一見溫如徐就殷勤地低頭哈腰,溫如徐點點頭,面不斜視地直接離開了。
官家把眼前的一幕盡收眼底。
章如海提著食盒走了進來。
“娘娘親手做的十棗湯,官家可以嘗嘗,還熱乎著呢。”章如海笑臉盈盈地說著。
官家疲憊的臉上露出一點笑來。
“對了,把魏萊叫來,讓他去查查扶州淮諾叫來。”他吃了幾口,突然說道。
章如海心中一冽,但臉上還是笑容滿面,低聲應下。
京都風起雲湧,局勢瞬息萬變,沒多久,一騎鐵騎從南城門策馬而去。
與此同時,一隻海東青自京都一處宅院飛起朝著西南而去。
葉景行賴著江雲宜數日,直把人磨得面紅耳赤,她一生氣就喊胳膊疼,弄得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劍南道的秋天落下最後的帷幕,風頓時淩冽起來,葉景行手上的繃帶也終於要拆了下來。
江雲宜捏著他的手臂,來回動著:“有不舒服嗎?”
葉景行搖了搖頭,自己大力地甩了幾下,把人嚇得臉色大變:“好得很,不用擔心。”
“若是孔大夫還在,定然好得更快。”江雲宜收拾著藥箱,突然有些難過地說著。
葉景行不說話,伸手揉了揉她腦袋。
“別動我頭髮。”她大怒,伸手把他的手甩了下來,不高興地瞪著他。
兩人說話間,一隻海東青落在他的案桌前。
海東青頭部白色綴有褐斑的羽毛在風中一抖一抖的,雪白利爪抓著窗沿,收攏巨大雙翅,注視著她們,天藍色鳥瞳明亮又清澈,兇悍而睿智。
“這不是溫家的海東青。”江雲宜驚訝地說著。
“你認識?”
江雲宜頗為心虛,打著哈哈:“見過一次。”
葉景行略帶深意地挑了挑眉,卻沒繼續說話。
這個海東青是溫家專門用來傳重大消息的,平常不輕易見人。
不過江雲宜不願多說,他也不會過於追問。
畢竟誰都有秘密。
葉景行讓葉夜拿了一塊生肉來,等它吃飽了,這才把他腿邊的布條取了下來。
他看了一眼,打開熏爐把布條燒了,江雲宜只看到扶州二字,就見火苗迅速把布條吞噬。
“怎麼了?”她見人眯著眼,明顯是在打壞主意的模樣。
“我們該幹活了而已。”葉景行在案桌前快速寫了回信。
海東青歪著頭看著他奮筆疾書,眼睛一眨一眨的,見他來塞信,甚至還主動抬起腳來。
“好可愛。”江雲宜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後,眼巴巴地看著它。
海東青也扭頭,盯著她看。
“海東青性格兇猛,除了飼主其他人都……”
葉景行還未說話,就見一直盯著江雲宜的海東青突然伸出半邊巨大的翅膀,雪白的翅尖在日光下熠熠生光。
那翅膀落在江雲宜面前極近的距離。
江雲宜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臉上不由露出笑來。
“有點硬呢。”她一本正經地說著。
只是她還沒摸/過/癮,海東青就倏地收回翅膀,頭也不回地飛走了,極為無情。
江雲宜眼巴巴地看著鳥飛遠了,張開的雙翅好似巨大的鐵扇,翩翩舞廣袖,似鳥海東來,直到它消失在眼前,這才戀戀不捨得收回視線。
她一扭頭,就看到葉景行抱臂,似笑非笑地說著:“沒什麼話說嘛?”
“說什麼啊。”她睜著大眼睛,無辜的問著。
葉景行伸手捏了捏她的臉,倒也沒繼續追問下去。
江雲宜背著手,眯著眼,沖著他直笑,又無辜又天真,眉眼彎彎,直把人看的心都軟了。
“我等會要出門,你最近出門記得帶黑衣衛。”他揉了揉江雲宜的臉。
她的臉又白又嫩,輕輕捏一下就弄出紅印子,突兀地出現在臉上,看得他極心疼。
“京都有消息了嗎。”江雲宜乖乖仰著頭,任由他揉著,含含糊糊地問著。
“嗯,我要去趟扶州。”葉景行簡單說道。
“危險嗎?”她睜眼,擔憂地問著。
“很快就回來,最多五天。”他放下手,發現臉頰越來越紅,頗為心虛。
“哦。”江雲宜點頭。
葉景行很快就出門了,江雲宜也自己溜溜達達地玄明堂。
碰上剛散課的老師,乖巧地打了個招呼。
王來招拉著她直皺眉:“臉怎麼這麼紅啊,是不是過敏了啊。”
江雲宜莫名其妙地看了眼水缸,臉色越發通紅。
怪不得一路上臉頰都是熱熱的,還以為是走路走熱的。
她氣得直拍水缸。
葉景行還未回來,但江雲宜在他走的第三天聽到扶州刺史淮諾打獵時被一隻雙鉤利箭驚嚇,失足掉下馬,摔斷了脖子的消息,眼皮子倏地一跳。
這麼巧!
她坐在玄明堂的後院的屋簷下漫不經心地搗著藥,眼神都不知道落在哪裡。
“想什麼。”
一個巨大的雄鷹風箏落在她面前,雄鷹展翅,正是海東青的模樣。
她一臉驚喜,抬頭間就看到葉景行自屋簷上一躍而下。
“扶州風箏最是有名,喜歡嗎。”葉景行穿著青竹色長衫,靠在欄杆上,笑問著。
“怎麼不從正門進。”她接過風箏,看著栩栩如生的海東青,笑得眼尾睫毛直顫。
葉景行摸摸鼻子:“玄子苓攔著門呢。”
玄子苓防著他跟防賊一樣,一見他就緊張兮兮的。
江雲宜噗呲一聲笑起來。
“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她捏著風箏高高舉起,感受著蜀州初冬的風力。
“事情做得比想像中的快。”他眯了眯眼,嘴角一勾,似笑非笑,帶著一絲嘲弄,但他無意多說,只是轉移話題道,“去放風箏嗎。”
江雲宜眼睛一亮,連連點頭。
這邊開開心心地放著風箏,京都卻是風雲突變。
官家聽到魏萊的稟告,氣得失手打碎了硯臺,甚至對著不幸撞槍口上的張貴妃發了一頓邪火,直把人罵得哭得不能自己。
空蕩蕩的禦書房內,只剩下魏萊一人,官家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雙手直抖,氣得直喘氣。
“這麼巧,分明是故意的。”他癡狂一般喃喃自語,“雙鉤利箭,分明是恐嚇朕。”
雙鉤利箭是蠻夷特有的利器。
“不行,不行,不能讓他們把注意力放在朕身上。”他捏著一本摺子,失控地低聲喊著,“對,對,劍南道,讓他們去找劍南道的麻煩。”
他低聲嘶吼道,眼角通紅,眼底帶著血絲,抬頭看著角落中匆匆回來的魏萊。
魏萊臉頰激瘦,一雙眼宛若死水一般平靜,早已沒了以前精幹的模樣。
“去,按照之前的計畫進行,讓他們去找劍南道,去找他們。”
魏萊一愣。
“還不快去!”他失控地大喊著。
魏萊臉色灰白,跪下行禮後,低頭退下。
第101章 水落石出時疫疑
蜀州入冬格外得早,江雲宜一覺醒來就覺得有些冷,出門後抬頭一看,原本還枯著的早梅竟然冒出一點小芽孢來,細小飽滿。
她激動地站在樹下看了許久,高興地說道:“終於入冬了。”
紅袖連忙拿出薄披風:“早上起來還起了寒霜,三娘今日出門多帶件外披走吧。”
江雲宜滿臉雀躍,高高興興地上了玄明堂的馬車。
不曾想,一大早,四條街就熱鬧極了,玄明堂門口更是擠滿了人。
“怎麼了?”她不解地睜大眼睛,跳下馬車。
玄明堂圍了太多人,玄子苓不得不開始分流,門口坐滿了人。
“我也不知道,很奇怪,昨天晚上就有人敲門了,早上人更多了。”
玄子苓穿著那身奇奇怪怪的白色衣服,一大早忙得滿頭大汗。
“都是什麼症狀。”江雲宜沒從大門口下車,反而帶人去了側門進去。
“肚子痛,渾身都疼,上吐下瀉,大部分人都起了高燒,有的人臉上出紅疹子,有些人還會吐血,有人是胸口悶。”玄子苓早早就覺得不對勁,讓坐堂的四個大夫把病症方子歸納起來。
江雲宜穿上那套白色衣服,聞言挑了挑眉:“所有人都是肚子疼,發燒,外加上吐下瀉的症狀。”
玄子苓眉心皺得緊緊的,臉色極為不好看。
他看了眼江雲宜,神色頗為憂心。
“昨夜就有七/八人了,一大早到現在已經有三十人了,後院已經住不下去了,我怕有問題,把隔壁的學堂隔開了,也不准人員隨意走動,老師那邊也安排人了,讓他最近不用出門。”
“所有角落都開始熏草藥了,所有人都穿上衣服,帶上面罩了。”
他眉心緊皺,強忍著心中的不安之色。
江雲宜點點頭,安撫道:“你做得對。”
“自古邊境多瘟疫,之前就在蜀州外發生戰亂,若是戰場打掃不乾淨卻是很容易引起瘟疫。”他輕聲說道,“布河是蜀州的主流河幹,是不是……”
江雲宜蒙上面罩,只露出一雙琥珀色明亮眼睛,平靜又認真:“不要慌,是不是還沒定論,也許只是這一片的人吃壞東西了。”
“而且距離大勝那日已經一月有餘,哪有一個多月之後才爆發的瘟疫。”
“可現在不是夏季,是冬季,冬季本就要慢一些的,雖然天氣寒冷,但蜀州潮濕,極易形成問題。”
“那應該不止二三十人,布河遍佈蜀州各地,你讓人去通知世子。”
江雲宜笑了笑,眉眼彎彎,安撫著玄子苓,自己朝著安置病人的西院落走去。
西院落到處都是哀嚎的人,發燒的,胸口悶的,吐血的,起疹子的等等有著相似病情的,全都分別歸類安置,膀大腰圓的男女僕人在其中穿梭。
“發燒這邊的,有些人都燒糊塗了,胸悶的之前暈了兩個人,張大夫來過了,吐血的大都是暈著的,起疹子的是最平靜的。”張嬸在玄明堂工作多年,經驗異常豐富,如今在西跨院主持大局。
她渾身裹得嚴嚴實實,白布緊緊悶著臉,臉色極為嚴肅。
“我覺得不太妙,上吐下瀉,高燒不退,有點像瘟疫,但這些胸悶氣短、吐血又很像中毒了。”
她自昨天就沒有好好休息,眉宇間忍不住有些疲憊。
“辛苦張嬸了。”江雲宜沉思片刻後說道,“發燒的人都安置在哪了。”
“在最東邊的三間屋子裡。”張嬸連忙起身給她帶路,“燒一直下不去,有些年紀大的,體弱的,看樣子都要燒糊塗了。”
快走到門口的時候,張嬸張了張嘴,小聲說道:“我早上聽有些婦人說其他醫館都不收他們的。”
“蜀州大的醫館攏共也就三所,其他小門路更是不會收的,如今只有我們玄明堂收呢。”
玄明堂成立不久,人手不多,到現在為止已經吃力得很了。
說話間,前院又送來三個人,都是發熱的。
江雲宜看著躺在擔架上□□的人,臉色蒼白,唯有顴骨通紅,每個人都捂著肚子在呻/吟,嘴角還有一些還未擦乾淨的污穢。
她搖了搖頭:“我會和世子商量的。現在先辛苦你們了。”
“不敢。”
她入內,屋內一股腥臭味撲面而來。
“去開門。”她指揮著其中一個僕人。
她去搭最近一個人的脈,脈象虛浮堵塞,舌苔極重,瞳孔已經放大,雙手無意識顫抖。
“疼嗎?”她重重地按了下那人的腹部。
那人痛苦地呻/吟著,手指僵硬地蜷縮著。
江雲宜嚴肅地皺著眉,收回手,去找下一個人,一屋子下來,症狀不同卻又是各有相似。
“去隔壁看看。”她出門,沉重地吐出一口氣。
隔壁的時候胸口痛的院子,胸口痛這事可大可小,一直有大夫坐鎮。
“三娘子。”這是從回春堂挖來的年輕大夫名叫蔣薈,這次也隨著玄子苓來了劍南道。
“如何?”江雲宜掃了眼屋內,這個屋子的人不太多。
“不太好,這些人胸痛毫無預兆。”蔣薈臉色凝重,“我原本以為是之前京都潰堤時的瘟疫,但瘟疫不會有胸痛的徵兆。”
“這些人的胸痛很像是中毒了。”
他抿了抿唇,小聲說道。
蔣薈年紀雖輕,醫術也是既有天賦,孔大夫之前愛才心切,收了他做弟子。
江雲宜慎重地點點頭,入了屋內。
蔣薈說得對,他們的脈象確實有點瘟疫症狀,但也有中毒的跡象。
她臉色逐漸凝重。
“我去另外兩邊看看,以防萬一,讓人多備些火盆,但是要開窗通風。”她臨走前對蔣薈吩咐道。
“你也注意身體,啞叔說你最後吃的飯也不多。”江雲宜看著他,沉重地歎了一口氣,“節哀。”
蔣薈只是笑著點頭。
等江雲宜從最後一類的屋子出來時,還未歇口氣,就聽到葉夜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軍營也有些這樣症狀的人,軍醫把他們都隔離起來了,世子讓我請三娘過去。”
“軍營?你有症狀嗎?世子呢?”江雲宜心中一個咯噔。
“軍營有些嚴重,我目前沒事,世子也沒事。”葉夜臉帶厲色,眉梢緊繃,淩冽如冬日寒風,能把人看得凍出渣來。
江雲宜松了一口氣:“犯病的人多嗎?”
“二十來個。”葉夜神色極為凝重,“軍營飯食都是統一的,那十三人也沒有特別外出的記錄,沒有做奇特的事情。”
“唯一和眾人不一樣的就是昨夜是他們巡查下半夜,在西側布河源頭那一片的位置。”
他跟在江雲宜身後,沉重地說著,眼中露出驚疑之色。
劍南道是出過瘟疫的,而且平均每五年就要來一次。
以前都是損失慘重,不得不割捨大批人的性命和地區,等待瘟疫自己消退。
後來游丹心居留在劍南道,情況大為好轉,甚至還攻克下好幾次瘟疫,逐漸留下不少秘方和方法,只有游神醫仙游後,葉家憑藉這些秘方和方法也抵禦過不少瘟疫。
可那都是在夏季或者夏秋交替之際,從未出現在冬季。
但今年戰場本就來的奇怪,選在原本真是農忙的秋季。
“不是瘟疫。”江雲宜一大早忙到現在,午飯都不曾吃,水也沒喝一口,但態度卻又格外堅定。
“瘟疫其一是:四季常行,□□時疫。”江雲宜站在庭院下,看著有一批人被抬了進來,“季春行夏令,則民多疾疫,只有時令之氣有異,才會發生瘟疫。”
“蜀州今年時令正常嗎?”
葉夜沉默片刻,點點頭:“正常,四季極有規律,與往年並無變化。”
“京都那次瘟疫是因為京都渭水倒灌,河堤泥沙上湧,溫度幾日之內時冷時熱,變化極大,又趕巧發生泥石坍塌之事,生畜腐死河流才造成的。”江雲宜問,“對嗎?”
“對。”
“那便是其二:戰亂引起的,大量屍體來不及處理。”她抿了抿唇,沒有細說,“你覺得是這個嗎?”
葉夜謹慎地搖了搖頭:“劍南軍有專門戰爭清理隊伍,世子就怕會形成瘟疫,當時蜀州布河邊緣處理得極為乾淨。”
“那便是了。”她點頭,“其一其二都不成立,天時地利都不合適,如何會是瘟疫。”
“雖還未查明到底是何物作祟,但事出反常必有妖,一定會有馬腳漏出來的。”
她入了屋內,把衣服面罩都燒乾淨,仔仔細細洗了臉,洗了手,這才隨著葉夜出門,去了軍營。
之前平洲援救的一萬士兵並沒有及時撤回,現在更是走也走不掉了。
她一入軍營就被帶入主營,營帳內葉景行和平洲王莽正面對面坐著,臉色極為凝重。
“是瘟疫嗎?”葉景行一見人來了,直接問道。
江雲宜堅定地搖了搖頭:“不是。”
“瘟疫發病急劇,證情險惡。初起憎寒壯熱,旋即但熱不寒,頭痛身疼,苔白如積粉,舌質紅絳,脈數等。瘟疫大作,必先頭痛或骨節疼。”
她沉默片刻:“玄明堂收治的三十六位病人,確實都有這種症狀。”
王莽臉色大變,葉景行也是神色僵硬。
“不過……”江雲宜片刻之後又說道,“這次病症很雜,吐血胸悶也接在此列。”
她手指緊握,皺著眉,極為嚴肅:“這些症狀若是出現在時疫中,必定是最後時刻了,可醫館的人,甚至脈象比沒有這些症狀的人還要平穩。”
葉景行陷入沉思。
“還有便是出紅疹,那些人脈象竟然最為平整,紅疹這種病相,往壞的說是大多是中毒,往好的說也有解毒的說法。”
“為何會這樣?”王莽長相粗獷,絡腮鬍子蓄滿臉頰,大聲問道。
“時疫一開始的症狀是頭疼發熱,上吐下瀉,但頭疼發熱,上吐下瀉不單單是時疫特有的病症。”
她篤定地說著,凝重而認真地看著葉景行,
葉景行摸著手邊的案牘邊沿,眉宇含著戾氣。短短片刻時間,腦海中已經閃過無數猜想,最後沉聲說道:“下毒?”
“也許。”江雲宜也不敢輕易點頭,“我需要看更多的人。”
“我讓葉夜帶你去。”他揉了揉額頭。
江雲宜點點頭,沒有跟著葉夜出去,反而繼續說道:“我還需要世子借世子的名聲替我做一些事情。”
葉景行看著她。
“發佈告示,讓士兵挨家挨戶去通知,邪從口鼻而入。水要燒開,入口東西煮熟,手洗乾淨,開窗通風。”
“若是有了症狀便即使送過來,不能隱瞞。”
她把要點一點點仔細說清楚。
葉景行點頭:“遊醫仙曾經說過這些事項,我已經召集識字的士兵,等會便去城中宣傳。”
“你覺得需要封城?”他突然問道。
江雲宜抿了抿唇:“蜀州如今十萬災民,封城之後衣食住行便都是問題。”
她手指緊緊扭著,巨大的壓力讓她有點喘不上氣來,眉心不由皺起。
“反正蜀州城內士兵也多,不怕暴/亂,以防萬一還是……”王莽打著圓場。
“不用。”江雲宜出聲,認真說道,“需要戒備,嚴格出入,不建議出城,但不需要封城。”
這話一旦開了口,她之後的話便輕鬆起來。
“我堅信不是時疫。”
“時疫發病極快,如今布河之戰已經一月有餘。時疫是順應天時,先天受,後傳染,不會因為是冬季就放慢傳播速度,”
“瘟疫之症,一人得病,傳染一家,輕者十生□□,重者十存一二,但現在情況,平心而論,人數太少了。”
蜀州十萬人,外加六萬士兵,若真的是瘟疫,爆發起來必定是一發不可收拾。
她說得直接,葉景行的臉色卻不再如剛才的凝重。
他相信江雲宜的醫術。
“那便如此。”他下了最後的決定。
江雲宜這才隨著葉夜去了軍營收治病患的地方。
等她出了軍營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沉,漆黑的大山只能看到俯臥的輪廓,密林在風中搖曳,在黑夜中重疊。
她出了門寨,就看到有人牽著馬車站在門口。
“累嗎?”葉景行上前,捋了捋她散落在鬢間的碎發,漆黑的眸光在黑夜中也格外閃耀。
江雲宜仰著頭,吹著冬日夜風,眯了眯眼:“有點,軍營裡的人症狀比玄明堂的病人要輕。”
她松了一口氣,蹭了蹭臉頰處的大手,眉眼彎彎:“我倒是有點頭緒了。”
“是嗎。”葉景行笑了笑,“冷嗎,臉怎麼這麼冰。”
“不冷,風吹得吧。”她眼睛晶亮,迫不及待地說著,“我覺得這個病和瘟疫有關,但確實不是瘟疫。”
“先上馬車吧。”劍南軍駐紮在山間,初冬的風格外得大,他見人衣裳單薄,忍不住皺了皺眉,把人朝著馬車位置哄去。
江雲宜一肚子話要說,動作迅速地上了馬車,剛坐定,卻見他沒有上來,掀開簾子,眨巴眨巴眼,可憐巴巴地說著:“你不進來坐嗎?”
“我來駕車!”在遠處角落裡貓著的葉夜極為上道,連忙跑出來說道。
他眼疾手快牽過韁繩,殷勤地掀開簾子,送他入內。
“葉夜說你晚飯只吃了一塊糕點,你今日忙了一天,本想讓你在馬車內睡一覺的。”葉景行無奈說道。
江雲宜乖乖坐在一側,眨著眼,見他入內做好,這才繼續說道:“睡不著,有點頭緒了,想和你說說話。”
“那你說吧。”他拿出暗格內的糕點,遞到她手邊,“吃點糕點,壓壓肚子,免得餓壞了。”
江雲宜接過糕點,卻沒塞進嘴裡,眼睛亮晶晶的:“我一直覺得奇怪,那些人病症和時疫頗為相似,但又頗為不同。”
“它有時疫的症狀也有時疫沒有的症狀,癘氣疫毒伏于募原者,治以疏利透達為主,我白日裡用達原飲、三消飲兩張藥方分別給他們服用,一開始皆有效果,但很快又重新燒了起來。”
達原飲、三消飲是游丹心親自擬定的方子,曾經救過蜀州次數,效果極好。
她眼睛亮晶晶的:“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葉景行認真地聽著她說話,點頭說著自己的見解:“有用但效果不顯。”
“沒錯。”她一拍手,手中的糕點跌落在地上,但也顧不上了。
馬車正在下山,拐了個彎,她用手抵著車壁,順勢朝著他傾斜過去:“只有中毒才會這樣。”
那股淺淡的藥香在鼻尖縈繞,草木苦味混著她衣服上的皂角香味。
“毒不解,做什麼都是杯水車薪。”
江雲宜靠近他,原本還算寬大的冰冷車內好似有點點燥熱擁擠起來。
“那些人是中毒。”
馬車上掛著的夜燈,順著被風吹開的簾幕漏進光來,給昏暗的車廂照進一絲冠名。江雲宜琥珀色的眼眸在夜色中明亮耀眼,讓人挪不開視線。
葉景行看著近在咫尺的面容,甚至能感受到她淺淺的呼吸聲。
“知道了,做好吧。”他移開視線,拿出一塊糕點要遞給他。
卻不料馬車輪子磕到石子,抖了一抖,還未坐穩的江雲宜朝著她撲了過來。
葉景行張開雙臂把人接了個滿懷。
“路上有點顛簸,世子和三娘子坐好了。”
馬車外,葉夜冷靜自製的聲音傳來。
馬車內,是格外的死寂。
江雲宜撐在他懷中,一雙手的下面是溫熱又富有彈性的胸/膛。
她烏髮上的清香清晰的落在葉景行鼻尖。
是梅花的味道。
兩人的距離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的心跳。
沉重而快速。
清冷的空氣瞬間燥熱起來。
“吃糕點嗎。”葉景行沙啞著嗓子問道。
江雲宜連忙坐好,胡亂地抓過一塊糕點往嘴裡塞,含糊不清地說道:“吃吃吃。”
“別吃噎著了。”葉景行打開水壺,遞到她手邊。
“不用,手髒。”糕點有點油,江雲宜慌亂中弄髒了手,羊皮水具若是弄髒了,清洗起來格外麻煩。
她搖了搖頭,把嘴裡的東西艱難地咽下去,她幹得舔了舔嘴巴。
突然間,水壺的瓶口放在她的嘴唇上,溫熱的水浸濕了她乾燥的嘴唇。
她莫名受了驚嚇,觸不及防地收回舌頭,眼皮子慌忙一抬,只看到近處,一雙含笑的眼。
“那我喂你。”
第102章 水源勘測端倪生
蜀州出了一個奇怪的病,這個消息很快就席捲劍南道,一下子各州都要遠遠避開蜀州的人,而蜀州城內也有不少人想要上趕著離開。
只是城門口審查極嚴,但凡有身體不適的都不能外出,立刻被一旁的士兵帶去玄明堂。
“他們就算出了蜀州,也沒有城池願意收留他們。”江雲宜站在城牆上,看著一樣望不到頭的隊伍,無奈地搖了搖頭。
“出了蜀州可就進不來了,自己做的決定總該承擔著。”葉景行冷漠地收回視線。
“不過出去的畢竟是少數的。”她又安撫著。
昨夜,劍南軍就挨家挨戶地說明情況了,把江雲宜吩咐地注意事項,還有世子說得出入城要點都仔細說了一遍。
葉家在蜀州威望極高,有他親自出面吩咐做的事情,不少人躁動的心也都被安撫下來。
蜀州的燈火亮了一夜。
“還不走嗎?”葉景行為她攏了攏披風,面無表情地下了城牆。
蜀州的冬日冷得快,一個晚上的時間,寒意越發淩冽。
今日起得大早,院中的樹葉都徹底落完了,迎面的風吹得人一哆嗦。
“走走走。”江雲宜拎著披風跟在他後面,“我們先去那日你們交戰的地方,再去布河的源頭看看,對了我之前說要取的幾個城中河流和幾口大井取了河水了嗎?”
她一邊拎著披風,一邊拉著裙子,綴在他身後,低著頭看路,嘴巴說個不停。
葉景行無奈,停下腳步,卻不料被身後的人一頭撞了上下來。
“疼疼疼。”江雲宜捧著鼻子,看著他地眼睛淚汪汪的。
“你幹嘛停下來。”她哽咽著,可憐兮兮地質問著。
“下面是臺階,蜀州風大,不能再用京都的長披風了。”他伸手揉了揉她的鼻尖,見她被撞得通紅,又有點心疼,“很疼嗎?”
江雲宜嬌嬌地點點頭:“當然疼,磕到我了。”
她伸手點了點他的胸膛,不高興地說著。
葉景行捧著她的臉,巴掌大的小臉潤白如玉,唯有鼻尖一點通紅,看上去頗為可憐。
江雲宜靠他這麼近,又被他專注地盯著,莫名覺得不好意思,扯了扯披風,垂眸說道:“我不疼了,快走吧。”
葉景行站在她邊上扶著她:“蜀州衣服輕便,多有異域之風,改日我讓人給你裁幾件。”
江雲宜的手腕被他牽著,炙熱又堅定。
她的臉被蜀州冬日的風吹得冰冷,內在卻又被奔流的血液帶得滾燙。
蜀州的冬天也沒這麼冷嘛。
她偷偷彎了彎眼,腳步微微加大,上前一步,借著寬大的袖子的遮掩,悄悄地牽著他的手指。
指尖溫熱,指形修長,指腹粗糙。
是一雙溫暖有力的手!
葉景行一愣,低頭看著她,最後視線落在被粉色衣袖蓋住的雙手上。
“衣服太長了,不牽著我,萬一摔了這麼辦。”
江雲宜低著頭,眼珠子盯著臺階,假裝一本正經地強調著,態度義正言辭,話卻是含在嘴裡的。
耳朵尖不由自主地紅了起來。
兩人牽著手沉默而滿懷心思地上了馬車。
葉夜目不斜視地駕車出了城門。
布河的戰場早已打掃乾淨,初冬的寒霜落在地面上,覆蓋著蒼涼的地面,枯黃稀疏的小草東倒西歪,毫無精神,依稀可見當日的慘烈。
“屍體也都是打撈上來的嘛?”江雲宜蹲下/身,伸手入了河水,被凍得一激靈,連忙收回手來。
“好冰啊。”
她微微睜大眼睛,有點不可置信。
蜀州的冬日是早一些,冷一點,但也不至於入手是這個溫度。
“整條河發源自穆圖山上,而穆圖山一月前早已入冬,前幾日甚至還下了雪,地下水本就異于常水溫度,入冬後留下來的水自然冰冷。”
“好神奇。”江雲宜捂著被凍紅的指尖,眨了眨眼,“穆圖山高山峻嶺,一山卻又有四季,確實不同凡響。”
“要取水嗎?”他問。
江雲宜點點頭。
葉夜立馬上前取了一壺水。
“布河下游去哪裡啊?”
江雲宜順著河流方向看去,布河水下暗流極多,河水表面卻是安靜地向下奔流而去。
“去雅州和眉州。”他沉默,“如今都在蠻夷手中。”
江雲宜一愣,扭頭突然問道:“蠻夷城中可有這些症狀?”
葉景行半垂的眼皮倏地一抬,露出那雙銳利而冰冷的漆黑眼眸。
“去查。”他嘴邊突出兩個字,寒氣森森。
葉夜連忙點頭應下。
“先去源頭取點水來。”江雲宜沉思片刻還是覺得按著原計劃進行。
一行人在沉默中,趕著馬車去了布河源頭,穆圖山深處。
“雅州和眉州若是有,消息應該早就傳來了吧。”江雲宜坐在馬車內,捏著水壺,不安地說著。
葉景行不說話,手指隨意地搭在膝蓋上。
“蠻夷入城後一定會屠/城,至少殺一半以上的人,如今我們在兩地的眼線寥寥無幾,穿不出消息也正常。”
他低聲說道,眉宇平直緊繃,眼尾不由下垂。
“蜀州這事鬧得不小,其他兩州有沒有遲早會知道的。”
江雲宜面露複雜之色,只好乾巴巴地安慰著。
“若是沒有,問題便是出現蜀州城內的大小水井處,可水井都是有水長丞親自看管的,若是下毒如何避開視線。”
“不急,先去源頭看看。”
葉景行手指微微蜷縮,岔開話題。
穆圖山深處早已白雪皚皚,滿眼看去皆是白雪,大雪壓滿樹枝。
葉景行給人裹上狐裘,這才讓她下了馬車。
源頭處的水從地下和石壁中不斷滲出,發出潺潺水聲,這裡地勢極為開闊,多巨石枯木,目之所及空空蕩蕩。
“這裡的水更冰。”她伸手感受了一下水流。
水質極為清澈若何,但同樣冰冷刺骨。
她心中越發篤定心中的猜測。
大部分毒藥的毒性都不能在如此寒冷的水流中保持毒性,
上吐下瀉,感冒發燒都為熱證,熱證的藥不論毒藥還是解藥的藥性在這樣的環境中都會大打折扣。
她半斂著眉,滿懷心思地收回手,漫不經心地捏著發紅的手指。
“這裡已經很靠近軍營了。”葉夜接好水後說道,“最先身邊的那十來個人,發病之前就在這裡不遠處的位置巡視。”
這次軍營人多,駐紮的範圍很大。
“你們喝水都是從哪裡打水的。”江雲宜問。
“就一口水井,就在軍營正中,守衛最為嚴苛,不可能是哪裡出錯的。”葉夜斬釘截鐵地說著。
“你為何覺得毒一定下在水井。”葉景行問。
江雲宜一愣,心思一動,但還是解釋道:“毒藥一般都是粉狀或者水狀,只要下在水中才能不被人輕易發現,而且大部分的人都不會生喝水,就算有一點點異味也察覺不出。”
“可蜀州是軍事重地,任何水源都是被嚴密把控的,一口水井出事,坐連至少五戶人家。”葉夜出聲解釋著。
“比京都管理嚴格數十倍。”他又補充道。
江雲宜皺眉,蜀州一旦進入戰事狀態,確實管理非常嚴格,連出入都會遭到盤問。
“可那會是在哪裡?”她無意識地捏著手指,百思不得其解。
“算了,先把東西都帶回去吧。”葉景行上前鬆開她的手,揉了揉她發紅的指尖,“昨日可有新增的人。”
“有的,十三個,都已經安置好了。”江雲宜被他牽上馬車的時候,還是想著剛才的話,“有兩人比較嚴重。”
“好奇怪,這次生病的人好像沒有幾個女子。”她爬馬車的動作一頓,突然抬頭,一臉驚疑。
“昨日十三個人,只有三個女的。”她搖了搖身子,卡在中間上不來下不去。
“女子?”葉景行連忙伸手扶著她的腰,先把人抱下來。
“先回去再說吧。”她嘟囔著,攏了攏大氅,裹住點熱情,凍得跺跺腳,“我繼續看看。”
葉景行無奈,只好連人帶披風一裹,直接提溜上去。
“什麼地方是男子去的比較多,女子比較少去嗎?”江雲宜坐在馬車內,抓著他的手,放在手心捂著,紅著鼻子問道。
“青樓楚館。”她沉默片刻後抬眉,快速掃了他一眼,小聲說著。
葉景行抿了抿唇:“確實有這個可能。”
每個地方都會有青樓楚館,除了越是發達的地方,越是容易發生戰亂的地區,這些皮肉生意也是越來越發達。
蜀州也不例外,但更多的是苦命的女子。
江雲宜哼哼了幾聲,扔開他的手。
“跟我有什麼關係。”葉景行被莫名牽連,無奈苦笑。
“你回去問問你的士兵是不是大晚上跑出去了。”她哼哼幾聲,雙手揣回大氅裡,不悅地說著。
“不過他們如何進的城。”她又好奇地問著。
“那你親自去問可以嗎?”葉景行遞過去一個暖壺,“小心凍著。”
“回軍營。”
葉夜應了一聲,掉轉馬車朝著軍營的方向走去。
軍營還是一如既往的熱鬧,操練聲絡繹不絕,大冬天依舊是熱火朝天的訓練和喊殺,王莽站在高臺上時不時發出一聲大喝。
生病的士兵被早早隔離起來,放在最東邊的軍營處。
“你去問。”江雲宜走到門口,不進去了,把人推進去,自己紮根在門口。
葉景行看著她。
“我在門口站在就好了。”她把玩著暖壺,眨巴眨巴眼。
“那你去營帳裡等我吧。”葉景行也不想她聽到什麼污言穢語,理了理脖頸處的白色狐毛,小聲說道,“這裡冷,小心受寒了,我送你回去。”
江雲宜搖搖頭:“我認路的,而且我想去軍醫那邊問問情況。”
軍醫的帳子就在隔壁。
葉景行便點點頭,把人親自送入帳中,自己轉身離開的那一瞬間,臉色立刻陰沉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瘟疫下毒的內容,純屬自由發揮。
第103章 病因逐顯先開局
劍南道軍營裡的軍醫都被扔到玄明堂交流過,玄明堂走的是正統醫學,江雲宜師承陰陽先生,又自幼學了素心九問,其他幾位大夫也都是各有師承,醫書就讀得有一人高,學識極為驚人。
軍醫又有不同,大都是從實戰起家的,許多人都是掛著醫籍,世代從醫,祖祖輩輩都留在軍營裡,走的是野路子。
兩者各有各的長短,當時交流了一個月,兩邊人都戀戀不捨地離開了。
“有兩人的症狀明顯減輕了,只是一直在高燒,怎麼也退不下來,但明顯有精神了。”江雲宜和軍醫交流著這幾日病患的疫情。
“藥劑都換了嗎?”江雲宜翻看著這兩人的冊子,是這十三人中最小的。
“換過了,先是用了達原飲,後來換了白虎合犀角升麻湯,最後新換了三娘子昨日清瘟敗毒飲,這個效果最是明顯,那兩人就是當夜頭痛和腹痛的症狀就減輕了不少。”
軍醫交贊不絕,看她的目光滿是讚歎。
“大概是當兵的身體好,我堂中的人症狀減輕還沒這麼明顯。”江雲宜笑了笑,合上冊子,“軍中有新增的人嗎?”
“沒有。”軍醫激動地搓著手,“果真不少瘟疫,三娘子料事如神。”
這個症狀一開始和往年的瘟疫相差無幾,誰都以為是布河之戰留下的後遺症,皆是惴惴不安。
時疫之慘狀,作為軍醫最為瞭解,說是觸目驚心都不為過。
出門無所見,白骨蔽蜀州。
“軍營這幾日是戒嚴了嗎?能有人外出嗎?”她遞還冊子時,又問了一句。
“世子不僅不准任何人外出,甚至除訓練、巡防和吃飯,其餘時候不准在營中自由走動,管理極為嚴格。”軍醫感歎道。
“這附近除了安劄的軍營,還有其他村落嗎?”她轉似無意地問著。
“有幾個小村落,都是可憐人。”軍醫感歎,“劍南道全民皆兵,青壯年數量已經遠低於造冊人數,留下不少孤兒寡母,家中沒了青壯勞動力的人大都住在穆圖山裡圖個溫飽。”
江雲宜點點頭。
“那她們都是做什麼營生的呢?”江雲宜疑惑地問道。
軍醫突然尷尬地不說話。
她眨眨眼,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做些皮肉生意。”他頂不住那個視線,含含糊糊地說著。
江雲宜微微睜大眼睛。
“不過三娘子放心,世子早早就怕擾亂軍心,把她們都遷到山下了,安排了田地和屋子,有些有手藝的甚至還安排了活計,一點也沒虧待她們。”
他連連擺手解釋著,生怕讓世子的形象蒙上一層灰。
“世子也是三申五令,嚴禁士兵們去山下找她們,被抓到人,嚴重的可是要仗責三十,逐出軍營呢。”
“我們世子最是仁善了。”
他最後誇了一句。
劍南軍對於士兵待遇很好,若是立了大功脫了軍籍也是常有的事情,歷代葉家家主都是溫和寬宥之人,是以在劍南道入軍,不算一個壞事。
“哦,所以我們是不能接觸到那些村民,是嗎?”
“當然接觸不到。”軍醫信誓旦旦地說道。
門外突然傳來一聲重重的腳步聲,緊接著,牛皮門簾被掀開,一陣寒風順著空隙遛了進來,打斷了屋內說話的氣氛。
“好了嗎?”葉景行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冬日的風帶著一股血腥味逐漸蔓延在營帳內。
江雲宜抬頭驚訝地看著她,卻又見他衣裳乾淨整潔。
軍醫被嚇得不說話了,只顧低頭整理手邊的東西,恨不得把整個人埋進土裡。
“好了。”她起身,迎向他。
“怎麼了?”出門口,她側首看向他,“臉色這麼差。”
她的目光不由落在一側的躺著病患的營帳內,卻又見裡面安安靜靜,一點異樣也沒有。
“別看了。”葉景行伸手把她腦袋轉回來,帶人朝著自己的主營帳走去,語氣不好。
“你說得對。”
一路無言,直到最後進門前,他突然說了一句,臉色嘲弄。
他坐定沒多久,就把王莽和葉夜分別叫來。
“去查軍營裡有誰去找了山下的那群人,一個個查過去,要是誰隱瞞不報,全隊連坐。”
“去蜀州把大大小小的青樓楚館,全都查封,一個都不能放過。”
他沒有多做解釋,其餘兩人也沒有多嘴,領命直接退下。
江雲宜坐在一旁,捧著茶杯低著頭,直到他們都走了,這才抬起頭來,眨眨眼:“你問到了?”
葉景行點頭:“那日他們十三人借著巡查夜班的機會,沒有按規定去巡邏南邊的地方,而是去了山下找暗娼。”
他臉上閃過一絲陰霾厲色,手指緊握成拳。
“軍中規矩一向森嚴,沒想到他們膽子這麼大。”
江雲宜扣著茶杯沒說話。
“如果這毒真的是因為這些事情過到自己身上的,怎麼過得,又是誰下的毒呢?”
她皺眉,百思不得其解。
“此毒精妙,想必製作極為不易,為何要選在現在下毒呢?”
葉景行眉眼微微斂下,沉默而冷厲,下顎弧度緊繃,雙唇緊抿。
“你知道是誰?”江雲宜細細打量著他,驚訝地問道。
“大概知道一點,但也需要確認,我先送你回去,我今夜誰在軍營內,有事讓戴鎮來尋我。”他起身,拿起架子上的披風,敞開,披在她身上,小心地給她系上。
他明顯不願多說,江雲宜也不好多問,起身準備離開。
“我之前的藥有用,但沒有具體的毒藥配方,只能一樣樣試過去,我怕耽誤事。”她輕聲說道。
“軍中沒有病例了,可蜀州城內卻是接連不斷,我已經把老師和學生接到江府了,把學堂都挪作他用了,若是五日內還沒有結果,醫館就要住不下了。”
上馬車時,她皺著眉,無奈說道。
葉景行點頭:“五日內一定有答案。”
他伸手摸了摸她腦袋:“上車吧,太冷了。”
江雲宜眼睛一瞟,就見王莽神色匆匆地站在不遠處看著這邊,便又說道:“讓紂恩送我吧,你去忙吧。”
葉景行看著王莽著急的神色,心知是有事情發生,眸光略帶歉意地說道:“等我回去就來看你。”
“那我很忙啊,不用擔心我。”江雲宜皺皺鼻子,安慰著他,“紂恩,直接去玄明堂。”
紂恩連忙接過韁繩:“一定把三娘子平安送到。”
“去吧。”葉景行目送馬車遠去,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直到成了一股冷凝之色,面無表情卻又滿含殺氣。
“怎麼了?”他問道。
“蠻夷有動靜。”王莽低聲說著,嘴角緊抿,“剛剛傳回的消息,雅州內有軍隊在集結。”
“雅州沒有這個奇怪的病。”
他補充道。
“是他們搞的鬼嗎?”
兩件事情發生的時間實在太巧了。
布河之戰,蠻夷正副三位將軍被當場斬殺,六萬大軍損失過半,按蠻夷以往的性子早就該回退,伺機而動才對。
不過兩月時間,現在竟然又有出兵的打算,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葉景行捏著手指不說話,漆黑的眼珠微微眯起,嘴角泛起一絲冷笑。
“知道了,雅州的情況盯著即可,蠻夷王性格謹慎,不會貿然出兵。”他眉目堅毅,堅定轉身,朝著營帳走去。
“可需關閉城門。”王莽問道。
“不需要。”葉景行冷笑,“我不僅不關,甚至還要大開城門,讓想出去的人都出去。”
他帶著一身寒氣入了帳內,笑說道:“不讓人出去怎麼知道蜀州安然無恙。”
王莽一震,眼角一瞟,只看到他冰冷的眉眼。
“你回平洲等我消息。”葉景行看著劍南道地圖,偌大的地圖如今只剩下一半是大堯的天下,半數國土落入敵手。
可他卻被人束縛著,無能為力。
葉家世代守護的基業成了別人搏鬥的砝碼,將士的死傷無足輕重,百姓的安危視若無睹。
他咬牙,幾乎能聞到口中的血腥味。
“世子。”王莽驚叫。
葉景行知道他要說什麼,擺了擺手:“蠻夷兵力不多,不會貿然進攻,他們竟然主動集結兵力,我們為什麼不反擊。”
他眼皮子一掀,目光冷冷地落在王莽身上:“拿回雅州。”
一字一字,堅定有力。
王莽渾身一顫,撲通一聲跪下。
“回去聯繫茂州、宜州、綿州。”葉景行收斂臉上的銳氣,冷淡說道,“等我消息。”
“是!”
王莽大聲應下。
江雲宜回玄明堂之後,很快就一頭紮進後院裡,昨日的藥頗有成效,幾個年輕的,身體強壯的人,甚至能起身了。
“藥很有用。”蔣薈壓抑不住激動之色,一直死氣沉沉的臉色也忍不住落出笑來,“原本一直喊著胸疼胸悶的人,昨夜難得睡了一覺。”
“那你也去休息吧,這裡我讓張大夫來看著。”玄子苓看他憔悴的臉,連忙說道,“雲宜已經有思路了,研製出解藥是早晚的事情,你還是先回去休息吧。”
他難得態度強硬地把人趕回去,蔣薈被人推著向前走著。
江雲宜拿著那本厚厚的病例冊子。
這裡寫滿了這個病症的病人每日情況和每日藥方。
她這一看便看到太陽落山,啞叔帶著人來掛燈籠。
“三娘子,歇歇吧,看了一天了,晚飯也沒吃。”張嬸說道,“廚房還熱著飯菜,趕緊去吃吧。”
啞叔比劃著手勢,連連點頭。
江雲宜合上最後一頁,起身動了動僵硬的脖子和腰,臉色中帶著疲憊之色。
她隱約覺得有點不對,但又說不出什麼。
“知道了,這些天也辛苦你們了,等這事結束,我就給你們發紅封。”她笑眯眯地說著。
“才不需要。”張嬸大咧咧地說著,“我能吃堂裡的,用堂裡的,做一些小事算什麼,三娘才辛苦,這幾日忙得人都瘦了。”
她看得心疼極了。
“紅袖姐姐已經在門口等著姐姐了。”陳黃跑過來,仰著頭,脆生生地說著。
“那我就先回去了。”她的目光落在冊子上,最後無功而返地準備回去。
“對了,堂中的石膏和蓮花沒了。”張嬸送人出門的時候,突然想起此事。
“石膏本就用得不多,這次蔣薈原本打算給胸痛的人改藥方這才發現沒有了,蓮花則是因為此次用量極大,已經用完了。”
江雲宜點頭:“我知道了,去暑熱的,本就要多備些……”
她一愣,站在臺階上沉默,背後的燭火拉長她的背影,長長的身影落在馬車邊上。
紅袖不敢出聲打擾。
“石膏。”她低聲念著,突然拍了拍腦袋,“對啊,石膏。”
“清瘟敗毒飲中加重石膏也許可以。”她突然提起裙擺往回跑去。
“三娘。”紅袖連忙追了上去,張嬸一頭霧水也緊跟著跑了過去。
正巧碰上休息回來的蔣薈。
“你說對,就是要加石膏,是我狹隘了,此病雖然不似疫疹,但症狀極為相似,說明也許都是借著癘氣引起的,除了天道,還有一種便是暑熱疫,加大石膏未必不可。”
她滔滔不絕地說著,思維跳躍。
蔣薈卻是立馬跟上她的思路。
“所以這就是為何用了達原飲沒用,換了白虎合犀角升麻湯稍有效果,你改良後的清瘟敗毒飲大有成效,都是暑熱。”
“對!”
兩人動作極快,坐在露天的石桌上,對著藥方開始討論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地辯論著。
玄子苓站在拱門處直歎氣。
“去把飯菜端來吧,估計一時半會回不去了。”
紅袖無奈點頭,去了廚房端飯。
黑夜中,一直純白的海東青在空中徘徊,淺藍色的眼珠在門窗緊閉的漆黑葉府一閃而過,最後朝著劍南道的軍營而去,如一道利劍,破空而去。
“開始了。”
漆黑的營帳總,葉景行喂著海東青,喃喃自語,遠處微弱的篝火,讓他冷厲的臉色光影交錯,煞是駭人。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加班!噩耗!
藥方純粹瞎編。
第104章 波瀾起伏軍營行
一夜之前,大堯各地都入了冬,京都眾人一覺起來只覺得寒氣甚重,紛紛裹上棉衣。
中宮內的皇后娘娘卻是一夜無眠,睜眼到天亮。
“娘娘。”素錦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張貴妃請了太醫。”
溫寰手中的紙一抖,豔麗張揚的臉龐是掩蓋不住的疲憊和憔悴。
“如何?”她問道,這才發現嗓子已經完全沙啞了。
素錦一驚,推門而入,見她衣冠還是昨夜入侵時的模樣,心中一個咯噔,連忙把門重新關上。
溫寰抬眉,露出一雙佈滿血絲的眼,她面不改色,冷靜問道:“張貴妃有了?”
素錦輕輕嗯了一聲,神情不安。
之前在東宮,太子妃榮寵宮院,東宮子嗣皆是她出,太子日日留宿,後宮良娣妾侍寥寥無幾,這是一樁難得的好姻緣,便連溫寰自己也難以指摘。
太子與她青梅竹馬,這樁婚事雙方皆是歡喜,大婚之日的欣喜至今歷歷在目。可事情走到現在這一步,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溫寰想了許久終於是死心了。
“娘娘不必憂心,官家只是送了禮,都不曾來看她,娘娘當初懷小皇子可是……”素錦出聲安慰著,卻不料被娘娘直接打斷。
“官家子嗣充盈是好事,讓人備禮送去吧。”她把手中的紙扔道只剩下零星火光的炭盆中。
趨於沉默的火盆像只蟄伏的猛獸,一遇到獵物,帶出火苗瞬間吞沒那張薄薄的紙張。
“太醫院的章太醫擅長藥膳,拿我的牌子去請他來。”
素錦硬著頭皮,臉色難看:“張貴妃一大早便把人帶走了。”
溫寰半闔著眼,面不改色,手指落在膝蓋上,雪白的綢緞襯得她指節如玉,修長如蔥:“你只管去請,會有人送來的。”
她起身,揉了揉發漲的額頭:“我去歇一下,午後請母親入宮。”
素錦連忙服侍著人躺下,放下鮫紗帷帳後這才躡手躡腳退下。
溫家收了入宮的消息,顏晝還在和溫如徐僵持。
“姐姐做決定了。”溫如徐聽著小廝的話,輕聲說道。
“溫家三百二十人,你在做什麼。”
“因為大堯有五百三十萬人。”
母子兩人沉默著,視線皆是下移,不肯相互對視,屋內彌漫著死寂的沉默。
溫家還在守孝,白布都不曾撤下,冷冷清清,冬日安靜得連鳥叫聲消失不見,越發顯得溫家寂靜。
溫家依舊富貴繁華,錦繡絢麗,卻再也不是那個熱鬧的溫家了。
“若是敗了呢……”
“不會的。”溫如徐抬頭,溫和又冷靜,“不會輸的。”
他目光中的篤定即使在冬日陰沉的天空中依舊顯得明亮清澈,無人能動搖。
溫家郎君一向是個堅定,言出必行的人。
她從未見過像今日這般堅定的兒子。
顏晝合上眼,頹廢地長歎一口氣:“知道了,下去吧。”
溫如徐起身退下,動作行雲流水,姿態瀟灑閒適,依舊是京都人人追捧的貴公子,任誰也挑不出一絲錯來。
他一出門,抬頭看去,只看到天邊一道雪白的閃電,緊接著沖自己而來,是那只海東青。
海東青落在他的手臂上,眨著眼天藍色的眼珠看著他,伸出自己的右爪,信筒被密封,顯然是有東西。
他取下東西,是劍南道傳回的消息。
——“奪取雅州後。”
“雅州。”他眯了眯眼,把手心的字條揉在手心,大步朝著書房走去。
千里之外的蜀州如今也是一片緊張狀態。
雖然玄明堂研製出那個奇怪毒藥的解藥,讓原本壓在蜀州頭頂的烏雲瞬間被吹散。
可與此同時,劍南軍雷厲風行關閉了所有青樓楚館,甚至把剛剛解毒,還未痊癒的人全都抓緊大牢。
更有甚者,蠻夷在雅州集兵的消息莫名在城中彌漫。
短短幾日,消息一個接著一個,蜀州很快就進入戰事狀態,全城戒嚴,不得隨意外出。
研製出解藥之後,江雲宜每日只睡兩個時辰就起來,直到五日後,玄明堂收治的病人全都退了燒,這才被柴叔親自壓著帶回江府休息。
她這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再一醒來的時候,蜀州下了第一場大雪。
白茫茫的一片,落滿整個庭院,池中的鯉魚頂著落在水中的葉子,到處遊著,院中的梅花在寒雪中傲然綻放。
“三娘子餓了?廚房熱著粥呢。”紅袖笑臉盈盈地推門進來。
“我想吃梅花糕!”她眼睛亮晶晶地,眼巴巴地盯著屋外的梅花。
紅袖噗呲一聲笑了起來:“還是世子瞭解三娘,剛送來的梅花糕。”
她晃了晃手中的食盒,眨眨眼打趣著。
江雲宜的視線落在食盒上。
“除了梅花糕,世子還送了四豆甜湯,蜀州特有的四色涼糕。”她把東西一樣樣擺在江雲宜面前,最後遞上筷子,“世子還說,這場雪還要下一天,讓三娘出門注意保暖。”
江雲宜咬著還帶著溫度的梅花糕,笑得眉眼都是彎彎的。
“好好吃,甜而不膩。”她滿意地點點頭。
“世子呢?”她吃了三塊糕點這才停了下來,“今日也在葉府嗎?”
紅袖搖搖頭:“世子讓葉夜特意送來的,還囑咐他說清楚,這幾日都在軍營,讓三娘子顧好自己即可。”
江雲宜嘴裡的涼糕頓時沒了味道。
算上今日,她已經十五日沒見到世子了。
“這東西還是葉夜剛剛順道送的呢。”紅袖假裝不經意地說道,“說起來也是可憐,葉夜每三日回來一次,每次都在我們府中吃飯呢。”
江雲宜味同嚼蠟的臉色瞬間亮了起來。
葉夜還不知道被人惦記上了,蹲在廚房門口嗦著面。
“你怎麼黑了這麼多。”
他身後突然想起一個驚訝的聲音。
江雲宜打量著一躍而起的人,只見葉夜黑了不少,也精瘦了不少,一張臉黑的只剩下一雙大白牙最是顯眼。
葉夜一臉呆滯地捧著碗,愣愣地看著她。
“三,三娘子。”他把嘴邊的面吸溜進去,幹幹地喊了一聲,“醒了啊。”
江雲宜一見他就露出溫柔可親的笑來。
葉夜汗毛直立,忍不住後退一步。
“我會被罵死的。”葉夜悶著聲,甩著鞭子,委委屈屈地說著。
江雲宜探出半個腦袋來,只見領肩處的雪白狐裘把她襯得小臉潤白如玉,一雙琥珀色眼珠撲閃撲閃的,濃密淺長的睫毛在寒風中顫動。
“你就說是我自己爬上馬車的嘛。”她裹緊大氅,只露出半張臉,悶悶解釋著。
葉夜哽咽了一下。
“那你說我只是去看看那些病患而已。”她又給自己扯了藉口。
“沒有病患了,這個藉口不行,因為那些人都被趕出去了。”葉夜甩了下馬鞭,潑著冷水。
江雲宜一愣,突然想起來軍醫的話。
——“嚴禁士兵們尋花問柳,嚴重的可是要仗責三十,逐出軍營。”
“那下麵村子的人?”她小心問道。
“全都抓起來了。”葉夜倒也不隱瞞,直接說道,“毒是揉在蠟燭上的,屋內還有很多沒用用完的蠟燭,一看便是背後有人指使的。”
他冷笑,眉宇間點出一絲蕭殺。
“多虧了三娘的解藥,這個毒肖似瘟疫,若是沒及時處理,引發的效果不會比瘟疫小。”
江雲宜看著被白雪覆蓋覆蓋的長路,往上走便是軍醫所在,她不由眨了眨眼,嘴角帶出笑來:“應該做的。”
“那三娘子想好如何和世子交代了嗎?”葉夜話鋒一轉,可憐巴巴地問著。
“哼,我才不告訴你。”
她放下簾子,揉了揉被風吹的發僵的臉,抱著湯婆子,閉眼小憩。
“反正你不會挨駡的。”她小聲說著。
葉景行剛剛從校場回來,就看到營帳內有燭火亮著,門口的葉夜一見他就苦著臉。
“三娘子,世子回來了。”
他裝模作樣地咳嗽一聲,小聲說道。
葉景行眉心皺起,一臉不悅,葉夜低著頭不說話。
江雲宜的腦袋從牛皮簾子後探出來,一雙眼眨巴眨巴,無辜說道:“是我自己跟過來的。”
她臉色極白,一雙唇露出青色,看上去極為憔悴可憐。
“病了?”葉景行臉色一變,上前一把握住她拽著門框的手。
“風吹得好冷。”江雲宜嬌嬌地說著。
葉夜在身後看的歎為觀止,明明進營帳之前還是面色紅潤的樣子。
“穆圖山入冬極冷,所以這才叫你不用上來的。”他斜了葉夜一眼,“多備些炭火來。”
葉夜連滾帶爬地跑了。
“你來做什麼?城中有事?”他捂著她冰冷的說,把人帶入營帳內,“軍營這幾日亂得很,怕有人衝撞你。”
他還是親自解釋著。
被他抓著手焐熱的江雲宜只是仰著頭,笑眯眯地看著他:“你低下頭來,我告訴你,我今天為何來。”
葉景行不明所以,但還是聽話地低下頭來。
冰冷的鎧甲帶著冬日的寒風落在她臉頰上,刺骨又冰冷,可那股神秘又清冽的味道又在同一時間包裹著她。
好似能驅散風雪刀劍,讓她毫無畏懼。
江雲宜反手握住他的手,踮起腳尖,小心又得意地靠近他耳邊。
“因為我想你啊。”
她輕聲,語帶笑意地笑著。
葉景行一愣,低著頭,視線所及,只看到江雲宜脖頸處露出的一點雪白肌膚,賽雪欺霜,便是穆圖山頂的積雪都沒有這般雪白晶瑩。
他眼前突然閃過古剌那縣的神廟裡的竹塔,滿塔迎風而動的布願就這樣在大雪寒風中獵獵作響,最後那條青竹色的布願輕飄飄地落在一雙手中。
高高的寺廟臺階上落滿大雪,只能看到臺階上一路淩亂的痕跡。
是有人三叩九拜上來的痕跡。
他還未仔細看去,只看到主持那雙睿智的眼看向他,瞬間清醒過來。
江雲宜說完,卻見人毫無動靜,不由睜大眼睛,暗道話本真不靠譜,打算扭頭去看他的表情。
只是她還未扭頭,就被人一把扣住後腦勺,按在冰冷的盔甲上。
鎧甲冰冷,貼著她的臉,讓她哆嗦一下。
“那就別走了。”她聽到耳邊有人低啞著嗓子說道。
那股風輕輕地落在耳邊,羽毛輕輕擦過耳廓。
“這輩子都別走了。”
江雲宜一張臉瞬間爆紅。
第105章 冬至喜訊捷報來
“你要去打雅州。”江雲宜還沒從暈乎乎的羞澀中蘇醒,就被人當頭一棍,打得瞬間清醒。
“嗯。”葉景行也不知是哪裡不對勁,非要把人抱在腿上。
江雲宜動也不敢動,臉上的紅暈一直下不去,眼角水潤濕漉,看上去格外可憐。
葉景行給她倒了一杯茶,遞到她手中,讓她有暖手的東西。
她半晌沒說話,手指捂著茶杯,半垂著眼眸。
“也行,本來就是要拿回來的。”她抿了一口茶,細聲細氣地說著,長長的睫毛抖了抖,又乖又軟。
兩人相擁沉默間,誰也沒說話。
葉夜掀開簾子,端著炭火入內,期間頭也不抬,速戰速決,放下後立馬就走了。
“炭火來了。”她動作輕微地挪了一下,又覺得頗為不好意思,臉頰紅紅的。
葉景行的帳篷雖然是主帥帳篷,但也格外簡陋,冷冰冰的,連個落座的凳子也沒有,火盆也是快要熄滅的樣子。
江雲宜不曾吃過受凍的苦,坐了一會就覺得渾身發寒,葉景行只好把人按在自己腿上了,免得人凍著。
“嗯。”葉景行應著,但沒動作,依舊箍著她的腰沒動彈。
江雲宜見人光說話不動作的行為,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艱難地扭頭看向她。
白絨絨的狐裘蓬鬆柔軟,遮住她的半張臉,只露出一張水汪汪的大眼睛,濃密的睫毛半蓋著眼睛,委委屈屈的樣子。
葉景行失笑,把人放下。
“蒲團冰得很,現在也坐不了人。”他無辜地說著。
江雲宜伸出手指戳了戳,果然還是冰冰冷冷的。
似笑非笑的,近在咫尺的視線就落在自己身後,但她只能梗著脖子不回頭,假裝無所謂地說道:“不冷啊,剛剛好。”
她一坐下就忍不住皺著臉,眉眼耷拉著。
不舒服!
又冰又硬!
葉景行就在她身旁,一舉一動看得格外清晰。
“等天黑了,我讓葉夜送你回去。”葉景行忍笑說著。
江雲宜難受地晃了一下,垂頭喪氣地應了一聲:“嗯。”
葉景行揉了揉她的頭髮,最後捏著她的手,一根手指借著一根手指來回地板著:“我三日後輕裝出兵,你在玄明堂記得照顧好自己。”
“這麼快。”江雲宜抬頭,澄亮的眼珠子微微睜大,茫然又不安。
“回來得更快。”他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回來陪你過立冬,你包個餃子等我好嗎。”
立冬作為賀冬的第一個節日,有小年的別稱,素來有‘肥冬瘦年’的說法,過了小年便是大年了,所以這日子在蜀州極為隆重。
江雲宜被捏著的手指忍不住想抽回來,卻又被人牢牢捏著。
那雙手溫柔又堅定,輕輕地捏著自己的手指尖,緩慢而安撫的動作莫名讓她面紅耳赤,口乾舌燥。
她眨眨眼,長長的睫毛如蝶羽般微微顫動,一雙琉璃色眼眸帶著羞澀的笑意,輕輕地嗯了一聲。
“乖。”
一個溫熱的吻落在她指尖。
好像夏日趴在魚塘邊上喂魚,天真不諳世事的紅色大鯉魚擺著尾,輕輕遊到你身邊,濕潤柔軟的魚唇輕輕觸碰你的指尖。
觸不及防,怦然心動。
葉景行悄然而走的時候是深夜,江雲宜還圍著張嬸學著擀皮,手指頭被擀麵杖壓了一下,疼得直吸氣。
“三娘想吃餃子,我給你做就好了,何必親自動手呢。”張嬸心疼地說著。
江雲宜盯著那張莫名其妙又破了的餃子皮,氣餒又不甘地說道:“怎麼又壞了。”
“要往邊上推,力道不能大。”張嬸一邊講著要點,一邊示範了一邊,很快一張又大又圓的餃子皮就出現了。
江雲宜聽得直皺眉,下手去糟蹋下一個面餅了。
“做的不好吃可不能怪我。”她嘟囔著,小心翼翼地推著擀麵杖,木棍滾了過去,中間沒破,兩邊又裂開了。
“好難!”她有些發愁。
寂靜的夜空,突然聽到鳥獸略過天空的聲音,一直碎碎念的江雲宜停下手中的動作,抬頭向外看去。
烏漆漆的深夜,蜀州好似被籠在黑暗中的巨獸,在寂靜中沉睡。
“三娘子,在看什麼,可是累了。”張嬸見她盯著天邊不動,出聲寬慰著,“擀面皮本就不是一天能學會的,三娘子今天學了一天了,不如先去休息。”
江雲宜收回視線,看了滿地狼藉,滿腔的熱情隨著那陣突然淩空而起的飛鳥而逐漸散去,眼底的光也慢慢熄滅,低下頭,沮喪說道:“明日再努力吧。”
“哎哎,三娘子這麼聰明,學個擀面皮還不是輕而易舉。”張嬸誇著,手腳麻利地自己把剩下的麵團擀好。
一疊雪白柔軟的面皮逐漸被壘了起來,沾了□□的面皮軟綿綿的,看上去便極為可愛。
江雲宜摸了下面皮,再一次看了下自己的手。
不爭氣啊!
她百無聊賴地想著,目光又是落在西邊的位置。
穆圖山便屹立在那邊,高大連綿的山體,起伏如波濤,在黑夜中安靜地蟄伏著,包圍著整個蜀州。
剛剛是他走了嗎。
她收回視線,揪著一小塊麵團,無聊地揉/捏著。
玄子苓簡直覺得見鬼了,有空就捧著醫書的江雲宜這幾日從早上到晚上就紮進廚房,要學著包餃子。
江雲宜可謂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別說包餃子了,連刀都沒拎起來過。
奈何他追問了好幾次,都無功而返,倒是王來招搖著扇子看熱鬧的時候,大聲嘲笑他眼神不太好,腦子不聰明。
玄子苓的注意力便又被老師吸引走了。
在奮力學捏餃子的江雲宜不由翻了下白眼。
日子一閃而過,蜀州下了兩場不大不小的雪,她的餃子也終於能成功力起來了,雖然醜了點,但不會再露餡了。
冬至也終於要來了。
江雲宜一覺醒來就覺得窗外格外德亮,她急匆匆地起床,果然下了大雪,一夜不見,白雪落滿枝頭,滿院都飄著梅花清淡的香味。
紅袖見人赤腳下床,一臉急色:“三娘子怎麼不穿鞋襪,昨夜便下了大雪,小心寒氣入體。”
“有消息嗎?”江雲宜被人推回床上,是不是能聽到街上隱隱傳來熱鬧的喧鬧聲,眼睛亮晶晶地問著。
紅袖搖了搖頭:“一點雅州的消息也沒有,也沒有聽說那裡打起來了。”
她看了眼江雲宜,猶豫著:“是不是世子臨時變了計畫。”
江雲宜抱著暖爐,裹著被子,滾到床裡面,只露出一雙小鹿般清亮的眼睛:“反正他說今天回來的。”
有些不開心,但又帶著認真。
她悶悶地說著:“廚房的東西準備好了嗎?”
紅袖怕她不開心,連忙哄著:“三娘吩咐的事情,張嬸哪一次不是早早就備好了,廚房裡已經調了魚肉韭黃餡、雞肉冬筍餡、素三鮮餡還有酸菜牛肉餡和圓菜羊肉餡呢。”
江雲宜眼睛越發晶亮,迫不及待起身:“那我們早點去吧。”
“不急,張嬸還帶人在和麵呢,餃子皮的關鍵可是在麵團上。”紅袖拉著急匆匆的人,笑臉盈盈地說著。
“他好像不挑食。”江雲宜抱著被子坐在床沿上,“不過不吃甜的。”
紅袖笑著用湯婆子熱著衣服:“玄郎君說今日玄明堂早點打烊,大家一起包餃子過節。”
江雲宜點點頭:“應該的,你去各自拿二十個金銀絡子來,到時候包在餃子裡,誰吃到就是誰的,我再多給一兩的紅封。”
因為要一起包餃子,後院便早早搭起了防風的棚子,幾個一人高的炭燒大銅爐立在角落裡,把棚子熏得暖洋洋的。
門外直接打了個簡易灶台,放了個大鍋,下麵柴火慢慢燒著,熏得周邊的雪都融化了,露出泥土的痕跡。
陳黃帶著幾個小孩在雪地裡玩得尖叫四處,柴叔和王來招輩分大坐在椅子上賞著梅花喝著溫酒,臉色愜意。
今日蜀州有花燈□□,熱鬧地連這裡都聽得到人群的歡呼聲。
一派祥和熱鬧,喜氣洋洋。
江雲宜面前已經包了一盤的餃子,形狀各異,模樣千奇百怪,幸好這皮是張嬸特意做的,有大又圓,這才沒有落出餡來。
“你怎麼一點進步也沒有啊。”玄子苓從隔壁桌坐了過來,得意地拎著自己包的餃子,“你看看我這個餃子。”
江雲宜不理人,繼續低著頭包餃子。
她打算包三十個,如今還差十個。
“你怎麼不包個金果子進去。”玄子苓撐著下巴問著,麵粉在他下巴處留下一點痕跡,但他已經興奮地無心擦乾淨。
“包了一個。”江雲宜小心翼翼地捏著餃子皮,看著被自己戳破的大肚子,自暴自棄地揪了麵團,填窟窿一樣填進去。
“哈哈哈,也太醜了吧。”玄子苓放聲大笑。
江雲宜面不改色,抹了一把麵粉,往人臉上抹去:“閉嘴,吵死了,走開。”
玄子苓還要說什麼,背後被人紮了一下,一枝梅花在地上滴溜溜地轉了一個圈。
“把我的花枝撿回來。”王來招語氣已經微醺,懶洋洋地斜了他一眼,“少打擾我家織女。”
玄子苓不明所以,頂著個花臉湊上去,奈何王來招裝傻充愣,就是不再說這個了。
“開鍋了,下餃子嘍。”張嬸大喝著,攪著一個巨大的湯勺,啞叔坐在灶台前,笑眯著眼,慢吞吞地添著柴火。
“下我的。”
“下我的。”
“我的也下。”
“你也送我幾個唄。”玄子苓沖江雲宜的託盤中摸走了五個,笑嘻嘻地說著。
江雲宜頭也不抬地揮了揮手:“拿走拿走,別煩我。”
不少人爭先恐後地端著做好的餃子倒入鍋中,笑嘻嘻地擠在鍋面前。
“這個餃子給我娘吃的,我得看著。”
“我這個給我家婆娘吃的。”
“我這個給我夏大哥的。”
不少人盯著餃子不錯眼,生怕包給自家人的餃子被人捷足先登了。
一股濃郁的香味蔓延出來,餃子在水中沸騰,白生生,胖嘟嘟的,格外可愛。
“起鍋。”張嬸大喝著,“自己的餃子看好了啊,都別擠。”
“我先給柴公和先生盛一碗,剩下的你們自己看著辦。”她手腳極為麻利,找了幾個模樣最好看的,滿滿當當盛了兩碗,遞到兩人矮座上。
“辛苦了。”王來招遞上一個紅封,和顏悅色地說著,“前個月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張嬸有些局促,雙手擦著圍兜。
“不礙事,給你的,收下吧。”江雲宜早早就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大聲說道。
柴忠也是點點頭:“收下吧。”
張嬸這才哎哎地收下。
那一邊盛餃子的盛況也是熱鬧非常,吵得屋頂都要掀翻了。
“我第一個。”玄子苓大叫著,“這是雲宜給我的,我先來,這個這個還有那幾個。”
他自餃子下鍋就一直盯著,它滾去哪裡,眼睛就盯去哪裡。
江雲宜低著頭,嘴角忍不住露出笑來。
玄明堂的熱鬧直到天色完全黑了,原本停了的大雪又重新落了下來,快到子時深夜時分這才全都停了下來。
屋內,紅袖給人洗漱換衣後,端著那碗熱騰騰的餃子,小心翼翼地說道:“今日大雪可能路上耽擱了,不如這碗先放廚房溫著。”
江雲宜已經困得眼角直泛淚,但還是強撐著,眼睛落在餃子上:“你先放著吧,我再等等。”
紅袖見她態度堅決,只好多加了一盆炭火,無奈退下。
江雲宜穿著月白色的寬鬆衣裙,頭髮懶懶散散地披散著,趴在桌子上,盯著那碗餃子,不高興地說著:“再不來,我就給你倒了。”
“騙子。”
她嘟囔著,最終還是抵不住睡意,枕著胳膊,睡了下去。
迷迷糊糊間,她感覺有人把她抱了起來,一股寒氣包圍著她。
她一個驚醒,下意識驚魂著,還未睜眼就想要開口大叫。
“是我。”
她睜開眼,昏黃的燭光下,一張滿是風雪的臉出現在她面前。
“路上大雪耽誤了一下。”葉景行低頭,看著她,滿臉笑意。
“要神不知鬼不曉地送出消息,所以耽誤了幾天。”他把人放在床上,一臉疲憊,可眼底卻又是送不出的輕鬆。
“桌上的餃子是給我的嗎?”
他問,語帶笑意。
江雲宜覺得被他觸碰過的地方渾身冒著氣,扯了扯被子上的花紋,咳嗽一聲,強裝鎮定地說道:“嗯,不過冷了,我叫人熱一下。”
“不必了,已經很晚了。”他起身,坐在桌子前。
原本就不太美觀的餃子如今已經快成了面疙瘩,看上去極為不美觀。
“算了算了,我明日再重新包。”江雲宜從床/上跑下來,看著那碗糊了的餃子,不好意思地連連擺手。
不曾想,葉景行搖了搖頭:“不行,我現在就要吃。”
他撈出一個勉強還成型的餃子放入口中,開心地說道:“很好吃。”
“別吃了,都冷了,小心吃壞肚子。”江雲宜把他的勺子奪回來,苦惱地說著。
“你怎麼赤腳下/床。”葉景行臉色微變,不贊同地說著。
江雲宜踩著羊絨毯子,不好意思地後退一步,臉頰先一步紅了起來,不安又羞澀地說著:“不冷的。”
他移開視線,低聲說道:“把鞋襪穿起來,蜀州濕氣很重,小心傷了身子。”
江雲宜諾諾應下:“那你別吃了。”
她噠噠跑回床/上,一抬頭就看到葉景行還在吃餃子,不由奔潰說道:“你要是餓了,我讓廚房再下一碗。”
“等下。”葉景行突然含糊地說著,“你包了什麼進去。”
他吐出一顆金果子。
江雲宜鞋子也來不及穿了,連忙跑下去,高興說道:“是金果子!京都吃餃子都是要包這個的,平平安安的意思呢。”
她從背後倏地抽出一個紅封,笑眯眯地說道:“給你的壓歲,祝我們的世子平平安安,開開心心。”
葉景行看著那個大紅色的紅封,最後落在江雲宜臉上,那雙漆黑的眼珠在跳躍的燭火下閃耀著,如此認真而專注地盯著人看的時候,幾乎能讓人羞澀卻又移不開眼。
“不,不喜……”
“我很喜歡。”
葉景行接過那個紅封,滿臉笑意地說著。
“謝謝,我很開心。”
江雲宜忍不住咧開嘴笑了。
“三娘子該睡了。”門口突然傳來戴鎮生無可戀的聲音。
江雲宜一驚,葉景行搖了搖頭,張了張嘴。
——“我走了。”
她突然想起今日世子的行為不可君子,一時間恨得挖個地洞鑽下去,三步並作兩步跳到床/上,裹著被子滾到最裡面去了。
葉景行臨走前最後看了蟬蛹一樣的她,然後順著窗戶約了出去,和不遠處的戴鎮面面相覷。
兩人皆是匆匆移開視線,假裝無事發生。
“恭喜世子。”他低聲說道。
“辛苦將軍了。”
葉景行同樣抱拳。
兩人假惺惺地笑了一聲,各自踏入大雪中。
與此同時的京都,張如海捧著一張神秘的紅色布條扣響了中宮緊閉的大門。
“有急報。”張如海站在門口低聲說道,佝僂的影子倒影在門窗上顯得有些怪異猙獰。
本就淺眠的溫寰睜開眼,心中一驚,緊接著那雙搭在她腰間的手一動。
“何事?”
“邊關之事。”張如海低聲說道。
官家原本半閉的眼睛倏地睜開,匆匆起身,臨走前安慰道:“不是什麼大事,你先睡,我去去就回。”
溫寰柔順應下,卻在他轉身離去後,臉上笑意逐漸消失。
側殿,張如海把布條遞給官家,官家臉色大變,身形搖搖欲墜。
“葉、景、行!”
飄落在地上的那張布條赫然寫著兩句話——蜀州解危,雅州丟失,反手捅刀,自食其果。
是蠻夷文字。
作者有話要說:啊,寫的我好想吃餃子
第106章 稻草之亂篇章起
冬至熱熱鬧鬧地過去了,緊接著世子突襲雅州,雅州回來了的消息一日之間傳遍整個劍南道。
這事正大光明被人送上官家案頭的時候,已經是三日後的事情了,還是用了最快的飛鴿傳書。
官家臉色極差,幾日不曾睡好的面容露出高高聳起的顴骨,眼底是遮不住的憔悴。
他穿著繁瑣尊貴地玄色禮服,南海明珠製成的九孔琉珠擋住陰晴不定的神情,高高在上的注視著底下爭吵不休的人。
“雅州本就是大堯的,出其不意奪回,是正民心,肅清緣,哪來的大過。”
“出兵不請旨官家,接連丟了雅州、眉州和北固,幾次三番宣他回京卻是百般推辭,這次貿然犯難,分明是擁兵自重,其心可誅。”
“分明是你欺軟怕硬,奪回雅州,民心所向,你為何不去看看民間又是如何歡呼的。”
“那豈不更是用心鬼祟,不懷好意。”
“這事不如請劍南王世子上表陳情為好。”
責怪的,維護的,和稀泥的,三方人吵得天昏地暗,誰也不肯後退一步,整個朝堂熱鬧地堪比東西市的早市。
官家臉色陰沉,怒拍了幾下桌子,銳利的眼眸冷冷掃過堂下,喧鬧的朝堂這才安靜下來。
“整日就知道打嘴皮子仗,事情一點都沒有解決。”他冷笑著。
底下的人紛紛請罪,跪了一地。
“溫卿覺得要如何處置。”他的目光落在一直沒有說話的溫如徐身上。
溫如徐年級輕輕已經官至中書,再進一步便是內閣,再往前一步便是宰相,前途不可限量。
他穿著緋紅官袍,沉默地站著,聞言上前一步,低聲說道:“王爺逝去多日,世子也該入京授封了。”
這便是要劍南道世子回京的意思。
至於來了還回得去的嗎,這便又是一個問題。
官家打量著他,目光又落在朝堂中朝臣各異的臉色中,眼底卻是松了一口氣:“就按照溫卿說的辦,世子領兵奇效,也該授封了。”
“聖人英明。”百官齊呼。
“世子若是回來,蜀州只怕……”散朝時,依附溫家的人圍著溫如徐低聲說道。
“他不得不來。”溫如徐捏著手中笏板,冷淡說道,“這事沒這麼快結束。”
“這幾日讓人都待在家中,不許胡亂出頭。”上馬車前,他隨□□代著。
“是。”那人恭敬應下,目送他遠去。
溫家的影響力已經大不如前了,溫如徐太年輕了,不少人的心思早就蠢蠢欲動,幸好如今中宮住的是溫家人,溫如徐又是官家的伴讀,兩者羈絆滋生,令這棵龐然大樹沒有倉皇倒下。
“官家,東西又送來了。”那條紅布條想催命符一樣擺在他案頭。
新帝雙拳緊握,嘴角不由抽搐,如臨大敵地盯著那條紅布條,幾乎要咬碎一口牙:“得寸進尺,狼心狗肺,糧草和棉衣都給他們了,還要如何。”
他把那張布條甩落在地上,活像它是能吃人的厲鬼,看一眼就會被吞噬。
章如海低垂著頭,恨不得躲在角落裡不出聲。
屋內只聽得到官家艱難喘氣的聲音,與書房內時不時傳來東西落地的聲音。
“不會再喂給這群畜/生了,讓人準備一下,留不得了。”
“皇后娘娘送來了藥膳。”門口,小黃門細聲說道。
官家臉上猙獰的神色一僵,神色逐漸平緩下來,張如九松了一口氣,連忙說道:“定是讓章太醫做的藥膳。”
他收拾乾淨桌子,又親自接過小黃門手中的食盒,一打開盒子就笑眯了眼:“是您最愛的白果牛奶菊梨湯。”
清淺色的湯麵極為清爽,雪梨安安靜靜地沉在碗底,淺黃色的菊花瓣完整的漂浮在湯麵上。
“娘娘要了章太醫就是為了給官家調養身體,一天一盅,大雪天也都沒有拉下的。”章如海笑眯眯地開口奉承著。
官家臉上的神色越發好了點。
“只是貴妃那邊,去中宮問了好幾次呢。”他漫不經心又憂心忡忡地提了一句。
官家斜了他一眼,眉心卻是皺起:“皇后身體還未痊癒,不要整日打擾她,這月便免了後宮拜見,你等會再去太醫院挑一個太醫送到貴妃那邊。”
章太醫是宮中最擅長藥膳的,之前也被貴妃請了過去,不料和皇后前後腳岔開了,官家便直接把人支使到中宮去了。
“你最近倒是很為中宮說話。”他漫不經心地說著。
章如海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誠惶誠恐地請罪:“是奴才多嘴了,奴才不過想著這偌大的皇宮也只有皇后還一如既往地掛念著您,和當初在東宮時一般不離不棄,不過是心生感慨罷了。”
東宮。
官家愣在原處。
明明登基不過半年,東宮的回憶竟然模糊起來,只記得被囚禁那兩月時的淒苦模樣,只溫寰一人一直陪著他。
她給自己繡了個荷包,彈了首曲子,跳了支舞,是那個難捱歲月中最明亮的光。
官家臉上的神色倏地鬆動起來。
“起來吧。”他輕聲說道,“東海貿易司新進的南海大明珠給皇后送去吧。”
夜明珠送到中宮的時候,溫寰正帶著小皇子讀書。
“放下吧。”她頭也不抬,漫不經心地說著。
素錦雖然心中早已了然,但真實看到了還是有些難受。她雖然這般想著,臉上卻還是笑臉盈盈:“大皇子午膳可要留在中宮一起。”
大皇子已經八歲了,又是長子,早早便搬出中宮了,這幾日能日日來中宮,還是因為皇后病了的事情,官家憐惜,這才破例。
“想留下來嗎?”她低頭問道。
懷中的大皇子仰著頭,烏黑的眼睛不錯眼地看著他,端方自持的小臉上是壓抑不住的期望。
“可以嘛,母后。”他年少文中,忍著沒開口,只是一臉既望地看著它。
溫寰低頭,滿目深沉地看著他,最後只是沉默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留下吧。”
日子過得飛快,大年如約而至,蜀州家家戶戶都熱鬧極了,葉景行捏著從京都傳來的聖旨,垂眸不語。
“要回去嗎?”江雲宜皺眉,小心翼翼地說著。
便是她也明白這次回去必然不能和上次一樣全身而退。
上一次他能從京都平安回來,是因為太傅憑著自己在先帝心中的重量,臨死前的一句話,可現在確實再也沒有這樣的時機了。
葉景行把手中的聖旨隨意扔到桌面上。
“你覺得要回去嗎?”
江雲宜搖搖頭。
她對新帝印象除了從前去東宮見溫寰時看到的匆匆一角,剩下的便是葉景行偽裝躲在京都時,他若有若無地幾次試探。
高高在上,薄情疑心。
她自小就不喜歡太子。
“太危險了。”她揉著手指,糾結地說著。
葉景行懶懶散散地靠著椅背,修長的手指隨意搭著,姿態放鬆卻又莫名有一種緊繃感。
“可我不得不去。”他抬眉,漆黑的目光落進一點冬日微亮的光。
江雲宜莫名響起了那只海東青,翱翔于天際的雄鷹不論身處何地都不會磨滅眼中的光。
“那你想做什麼。”她自認為也算比較瞭解葉景行,見他的模樣便知道,他心中早有了計算。
“劍南道尚有五州還未收回,共有六十萬人在蠻夷手中。”他半闔著眼,輕聲說道,“葉家紮根此地八十六年,卻沒有固守住祖先領土,次次退讓,直到今日劍南道半數領土盡歸蠻夷。”
他說得冷靜,好似這些事情不過是史書上輕描淡寫的一筆,可落在葉家頭上便是一座大山,把葉家壓倒如今的地步。
葉家掌兵劍南道之事在大堯數十位君王看來,除了高祖欣賞,高宗心寬之外,歷任聖人皆是猜忌鉗制,不敢給予過多的權力。
誰都想推自己的心腹接手劍南道,葉家不是沒有退讓,可丟掉的州最後能打回來的只有葉家,死在戰場上的依舊還是葉家人。
這也是劍南道為何前三十年能寸土不讓,甚至能把蠻夷打得落花流水,可之後卻一直節節敗退的原因。
京都不支持,只能靠著葉家自己勉強維持。
子嗣一事,到了葉景行的曾祖父,葉家只剩下獨苗,傳承到現在如今,整個葉家便只剩下葉景行一人。
葉家已經退無可退了。
江雲宜睫毛微顫,掩蓋住眼底露出的心疼之色,伸手覆蓋住他的手。
緊緊握在手心。
“我想要全都拿回來。”他輕聲說著,“可官家不願意。”
江雲宜迷迷糊糊地聽著,電光火石間,突然明白他的意思,整個人僵在原處。她驚疑又不安,卻又隱隱明白他到底在說什麼。
她的目光不經意抬起,和葉景行深邃的目光直直撞上。
“你,打算……”她沙啞著,艱難開口,卻發現自己好像又說不出來。
葉景行只是這樣看著她,目光平和,好似兩人不過說著冬日閒聊。
她突然想起前世,她雖被困於內院,可也聽有人提起過劍南道世子造/反的事情。
夢境中的京都硝煙遍地,哭聲震天。
所有人都在責駡他。
所以事情兜兜轉轉又回到原點了嗎?
她不願讓他背上駡名,卻又無能無力阻止這件事地發生。
“早就開始了嗎?”她輕聲問道。
“嗯。”葉景行見她雖然略帶迷茫卻不見厭惡之色,心中緊繃的一根弦終於是落了下來。
“我不知道要如何處理這些事情,我只是一個大夫,我不懂這些事情。”她苦笑著,卻也老實說著,“但我知道你不是壞人。”
“你不會讓大堯陷入平白的戰火中,也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情。”
“我總是信你的。”
“雖然我不知道這事到底對不對。”
她斷斷續續地說著,說的話倒是極為誠實,把心中所想所說了出來,一雙清亮柔媚的眼也只是不安又迷茫地眨著。
葉景行看她這般模樣,一顆心簡直是在雪地裡滾了幾道,這才看看停下。
“嗯。”
他笑,伸手把人抱個滿懷:“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江雲宜閉著眼,漆黑的睫毛微微闔下,放任自己靠在他懷中,感受著他的心跳。
“開始了。”溫如徐站在漫天大雪中,輕聲說道。
海東青就站在涼亭一角,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曆治二年終於在一場暴雪中拉開帷幕。
風雨飄渺的大堯像是火盆上蓋住一塊布,終於壓不住任何火勢了。
泰山石莫名斷裂的事情還歷歷在目,南方乾旱還未緩解,流民數量數不盡數,京都暴雪已經死了數百人,流言四起,更有傳言朝中有人勾結蠻夷,這才導致劍南道連連失利。
一個人說的是謠言,一百個人說的便是眾口鑠金。
積壓多年的情緒終於在這場北方暴雪中爆發了。
而劍南道世子終於準備入京的消息也傳到京都,只是他這次不是獨自一人而來,而是帶著五萬大軍拔旗而來。
——清君側。
大堯歷任先皇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葉家反了!
作者有話要說:姨媽疼得我生不如死,服了!
第107章 長驅直入硝煙起
劍南道塘報送到京都時,甯順帝宋曜一口血吐在案桌上,還未說話便是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等他再次醒來,只看到皇后趴在床邊眯著眼小憩著,眼底滿是烏青之色,眼角還有未乾涸的淚水。
他剛一動就驚醒了淺睡的溫寰。
溫寰見他醒了,連忙喊了章如海進來,章如海後面則是跟著太醫。
“官家氣急攻心,傷了心肺,要好生調養,這幾月內不可再動氣了。”太醫低聲說道,“這幾日的飲食也要忌油忌冷,多加休息才是。”
溫寰坐在他身側點了點頭,神情難掩疲憊。
“我睡過去多久了。”宋曜沙啞著問道。
“兩日了,朝堂上我讓內閣三位閣老共同兼顧了。”溫寰替他壓了壓被子,體貼說道。
這話便是沒讓溫家的插手朝政。
宋曜不由松了一口氣,但很快又說道:“你太謹慎了,這種事情還需要溫家一臂之力。”
溫寰笑了笑,纖長的睫毛微微下垂,柔順而謙卑:“管家有心了,言德還是避嫌為好。”
帝后說話間,章如海端著藥送了進來。
“娘娘也去休息吧,兩天不曾休息了。”他接過皇后的位置,扶起官家,低聲勸道。
“梓童兩日不曾休息。”宋曜驚訝,連忙呵斥道,“還不讓人送皇后回去休息。”
溫寰也沒有強留下,剛出了門,素錦就趕忙扶著她。
“不敢勞煩章太監,您感覺去伺候官家吧,奴送娘娘回去。”素錦不卑不亢地說道。
“去吧,我自己回去。”溫寰站在廊簷下,眯著眼看了眼陰沉的天氣。
風雪欲來,京都竟是又要下大雪的模樣。
章如海也不敢離開官家身邊太久,便連連打千請罪,直把人送到宮門口便折返回來。
溫寰穿著大紅色斗篷,突然停住腳步,向後望去,黑雲壓頂的秀和宮,空蕩而安靜,門口站立的僕人好似一個個雕塑,沉默而僵硬。
“娘娘。”素錦不安地喊著。
娘娘的神情實在太過悲傷了,枝頭掛落的雪都不及她眼尾的冷意。
“回不了頭了。”她收回視線,笑了聲,“那便走吧。”她頭也不回地朝著中宮走去。
她還要很多事情沒做,很多障礙沒掃,但給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葉景行的人馬已經在哪了?”官家喝了藥,來不及休息,便迫不及待地問著。
章如海臉色一僵,勉強笑道:“官家先養好身體,這些政務還有閣老們看著呢,溫中書也一直盯著呢。”
他這番模樣難能糊弄人,宋曜臉色微變,忍不住咳嗦起來,大怒道:“還不快說。”
章如海撲通一聲跪下,瑟瑟發抖,低著頭根本不敢抬起來。
宋曜臉色大變,直接掀開被子就要下床:“塘報呢,劍南道的戰報呢?”
“官家,官家。”章如海見他赤腳直接下了床,大驚失色,連忙攔著人。
宋曜一腳把人踢開,紅著眼,大聲吼道:“狗奴才,把東西拿過來,耽誤戰機,看我不砍了你腦袋。”
章如海被撞了個踉蹌,磕在桌腳下,抬頭只見他蒼白的臉頰已經通紅,眉宇有了癲狂之色,眼眶通紅,心中一冽,不敢多說話,只好忍痛安撫著。
“奴才馬上就去拿,官家不要動怒。”他捂著腰,招過一個小黃門在他耳邊嘀咕了一句,這才親自去了禦書房。
“葉家大軍竟然能長驅直入,巴州,壁州,興元府竟然一點也不抵抗,開門迎敵,如今大軍已經在京兆府,京兆府是官家一手扶持的伴讀,看來是要死守了。”
溫家書房內,擁護溫家幾人圍著溫如徐沉聲說道,他們在朝堂上的位置皆不低,算是溫家的死忠。
溫如徐穿著深色的長衫坐在上首,面容顯得成熟而深沉,他捏著新送來的戰報,沉默不語。
書房內氣氛格外凝重,誰都能感覺到此事不能善了。
官家把劍南道逼到這個地步,劍南道沒有別的選擇,而葉景行選了舉起清君側的大旗便是再也沒有回頭的路。
天空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天空中終於又一次飄下大雪。
“又下雪了。”一朵雪花順著窗戶,落在溫如徐手邊,他手中微微顫動。
“未必不是好事呢。”戶部侍郎打破沉默,含糊地說著。
京都的流言越演越烈,官家手段雷霆,卻是完全壓不下去。
一件接一劫的禍事,一樁皆一樁的奇事,也許真的是天意呢。
“慎言啊。”有人怒斥著。
“溫中書覺得如何?”又有人抬頭,謹慎地問著。
溫如徐的目光落在窗外,不過片刻,大雪已經鋪蓋住庭院,薄薄的一層積雪,大地白茫茫地一片。
眾人看向他,卻見他在出神,睫毛半斂住眼尾,有一瞬間,眾人恍惚回到先帝在世時的時光,那個時候面前的溫家郎君俊秀斯文,風度翩翩,而不是如今這個模樣。
一場大火,燒得人連片刻綺思都留不得。
但是很快,眾人這個想法瞬間消失,因為溫如徐抬眸看向他們。
深沉似海,波瀾不驚。
漫天的雪光都不曾照亮他的眼眸。
“官家醒了。”他輕聲說道,“是不是天命便看京兆府能不能守住了。”
京兆府一破,如京都便是長龍入驅,不費吹灰之力。
不得不說,溫如徐說得沒錯,所有人的目光如今都落在京兆府。
葉景行五萬大軍駐紮在京兆府八百裡外的山上。
京兆府尹是甯順帝心腹,也是禁衛出生,早早便讓人做了準備,卻又不出門迎戰,打算耗死葉景行。
手段老套,但也奏效。
葉景行只留了兩萬在蜀州,以番被蠻夷破光子破摔突襲,這一路原本只想著速戰速決。
“糧草還可以堅持一個月,棉衣卻是有些不夠了,今年大堯格外得冷。”女扮男裝的江雲宜穿著醫藥小童的裝束,捏著筆有模有樣地算著。
葉景行無奈地看著她。
江雲宜是偷偷摸過來的,她假裝是小醫童混進軍醫中,直到大軍拔營三日,被清點的人以為是奸細給逮到他面前的。
她站在堂下,低著頭,也不說原因。
帳中的眾人也是葉家親信,見狀也都避開了,就連葉夜也不好說什麼,只是擔憂地看了她一眼。
“柴叔知道嗎?”葉景行見她凍得鼻尖通紅,嘴唇卻是雪白,拿起一旁的大氅蓋在她身上,放緩嗓子輕聲問道。
江雲宜搖了搖頭。
“我送你回去?”他無奈說道。
她還是搖了搖頭,抬眉,一雙淺色的眸子只是看著他,嘟囔著:“我不想走。”
“為何?”他抱人抱在懷裡,按在膝蓋上,握著她冰冷的手心。
江雲宜只是抬眉喪氣地掃了他一眼,低下頭不說話。
這一眼,葉景行還有什麼不明白,不由笑了笑。
“不放心我。”他捏著那根纖細的手指,緩聲說著。
沉默半響的江雲宜最後還是輕聲嗯了一聲。
“那你也不該來,在蜀州才最為安全。”
江雲宜疑惑地斜眼看他。
“蠻夷共有十位將軍,如今只剩下三位了,已是元氣大傷,再加上他們內部也不是一盤散沙,聽說蠻夷王遇刺了,想必一兩年內不會主動來攻打蜀州了。”
他慢條斯理地說著,眼睛微眯,一看這事就他的推波助瀾。
蠻夷和劍南道互相鬥了數十年,兩邊埋得眼線只多不少,做些事情,傳些消息還是不難的。
“所以還是回去吧。”他放柔嗓子,輕聲問道。
江雲宜捏著他的手指不說話,態度堅決。
“不行。”
原本葉景行以為她不說話,沒想到她倒是低聲說著:“之前我眼皮子一直跳,而且我可以當軍醫,我醫術你還不滿意嗎?”
她軟軟地說著,眼珠子總是往他身上看,這模樣分明是還沒說實話。
“自然是滿意的。”他把人抱在懷裡,沉默片刻這才繼續說道,“那便留下吧。”
他生怕又出么蛾子,這才僥倖在安全時把人找到,若是下次讓她誤入險境,他難安,所以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倒也安心。
“但是你要自己寫信給柴叔交代清楚。”他冷漠說著。
江雲宜一張臉頓時耷拉下來。
“你寫。”她扭頭,不願地說著。
“你寫,或者我送你回去。”葉景行捏著她的臉頰,難得強勢地說著。
江雲宜癟著嘴,低著頭,越發委屈。
至於小軍醫怎麼變成錢糧官的,還要從錢糧官這個倒楣鬼摔下馬說起,如今還在靜養不能動彈。
錢糧又是極為重要的事情,找一個識字算數又貼心的心腹人很難,所以葉景行就把人直接拎在眼皮子地下看著。
“看我做什麼。”她皺眉,“我沒算錯啊。”
江雲宜見他不說話,以為是自己算錯了,連忙又開始算。
“沒算錯,棉衣已經借著賽西施的名義採買了,不日便會送來。”葉景行揉了揉眉。
“我打算明日進攻,你確定還不說你到底為何跟來。”他最後一次問道。
之前一路過來都極為順利,巴州,壁州,興元府迫於壓力開門迎人,他最後只留下自己的人,不費一兵一卒就走到京兆府門口。
可現在戰爭一觸即發,自然怕到時太亂顧不得她。
江雲宜充耳不聞,假裝忙碌地撥著算盤,嘴裡念念有詞。
她能說她只是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嘛。夢中場景到底是如何她已經忘記,但卻多了一股莫名的衝動。
那股突如其來的衝動讓她突然想看一下,上輩子的葉景行也是這樣入京的嘛?也是這樣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的嘛?
她耳朵微紅,抱著這樣隱秘而自私的想法,自然不能宣之於口。
第108章 勢如破竹大勝來
京兆府並無天險,地勢也極為平坦,只靠著一座異于常人的高牆才能抵擋一二。
劍南軍打下京兆府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只是京兆府尹王鏘是個倔脾氣,看架勢是打算打空城池才肯甘休。
劍南軍剛從戰場上下來,京兆府尹的府兵連血都沒有見過,雙方鏖戰數日,京兆府損失慘重。
急報送到京都,寧順帝急調了五萬大軍前往京兆府,由剛剛剿滅起/義/軍的趙磊老將軍親自率軍前往,原本一邊倒的優勢瞬間成了僵持。
因為趙磊帶了大型火器。
江雲宜在軍營帳中來回穿梭,被抬進來的人越來越多,不少人被火器所傷,場面十分慘烈。
“麻沸散煮起來,給他們灌下去。”江雲宜連忙叫小藥童煮藥,自己則蹲在一個手部斷裂的人身邊。
“抬到大帳裡,學過縫合的人跟著我來。”她有條不紊地吩咐著,動作極為麻利。
“有點疼,但不礙事。”江雲宜用手帕擦乾淨她的臉,細聲安撫著。
她臉色倏地凝重下來,她用被酒精掃過的小刀眼疾手快地清理乾淨斷肢和傷口,最後開始用特製的魚膠線縫合起來。
整個過程聯手都不帶抖一下。
“等他醒了會很疼,記得及時給他吃安神的藥,實在不行就再喝一碗麻沸散,如果傷口抽疼不要去碰,把他放到後方去。”
她交代著,在這人的病冊上用炭筆寫了幾行話,臉色極為肅穆。
“他的手會好起來嗎?”小藥童睜著眼睛,期待的問著。
江雲宜沉重地搖了搖頭,目光冷靜又柔和:“不知道,看天意,看他自己能不能活下來。”
火器殺傷力重大,這是劍南軍受到的最猛烈的一次交戰。
葉景行回來時,軍醫營到處都是哀嚎聲,源源不斷地傷患被送了進來,夕陽落在灑滿鮮血的大地上,悲壯而沉重。
這一戰,京兆府損失慘重,劍南道亦是。
江雲宜忙得腳不沾地,直到月明星稀,才一聲疲憊地走了出來。
她如今的帳篷就搭在世子大帳的隔壁,特意支起來,江雲宜對外的身份是玄明堂的大夫。
她剛進步就看到桌子上擺了一碗熱騰騰的面。
“給你的。”葉景行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長長的影子順著門縫擠了進來,落在她腳邊。
“今日辛苦了。”
江雲宜見人要走,連忙掀開簾子出去。
門口的葉景行換了身玄色長衫,準備離去。
“你沒事吧。”她三步並作兩步站在他面前,細心打量著,“有受傷嗎?”
他應該洗漱過,頭髮披散著,散發著水汽,映著眉目清雋。
“沒有。”他伸手擦了擦她臉上還未抹乾淨的血跡,眉眼斂下,搖了搖頭。
“哦。”江雲宜見他卻是沒有受傷這才松了一口氣,“那我先回去休息了。”
“去吧。”葉景行收回手,笑說著。
燃燒的篝火在風中跳躍,天空烏雲密佈,黑雲壓城之勢壓著雙方每一個人的心裡。
這場戰打得極為艱難。
城牆居高臨下的地勢和火器的優勢,讓戰場焦灼著。
可誰都知道一旦沒了火器,這場戰爭便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不曾廝殺過,見過血的人根本無法存活。
火器數量有限,京兆府又有八扇大門,根本無法一一防守。
葉景行在正面牽制著火器,王莽和葉夜從左右側面攀咬,京兆府腹背受敵,應接不暇。
大堯的將軍如今都在邊境鎮守,其中以劍南道最多,共有七位將軍,剩下的分別在北邊對抗大金和南邊的海賊,無法抽身。
如今來京兆府的是一位老將。
老將勝在穩妥,龜縮不出,仗著地險和火器消耗兵力和糧草。
劍南道一開始確實損失慘重,京都戰報頻傳,朝堂上一片祥和。
“不如讓趙將軍主動出擊。”朝堂上有人激動地建議著,“不義之師,必將大敗。”
附和之聲絡繹不絕。
溫如徐沉默地站著。
“溫卿覺得如何。”官家問道。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如聽趙將軍的意見。”他沉聲說道。
“將禍難道還不明顯嗎,官家乃聖人,自然是以他為先,如此龜縮京兆府,有違我大堯顏面。”御史大夫不屑說道。
“以退為進永遠不如以攻為守,總要驗證一下這連續五日的戰報到底是真是假。”
“趙將軍手中有五萬兵,加上京兆府的兩萬,七萬人馬打五萬難道還打不下嗎,拖則生變,微臣也建議出兵迎敵。”
溫如徐半闔著眼,退回至佇列中,不再說話。
這話一出,不少人附和。
宋曜臉頰越發消瘦,唯有琉珠下的一雙眼格外精亮。
京都天氣驟變,反復無常,官家連日大病,今日終於好了一些。
“溫卿是謹慎了一些。”他冷冷掃過朝堂,低聲說道,“那便下旨吧。”
京都的聖旨到京兆府的時候,一則流言也悄然而至。
京兆府的大夫救了一個人,那人自稱是宮中逃出來的小黃門順義,因為替官家做了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情差點被滅口,最後拼死才逃了出來。
官家勾結蠻夷的事情,就這樣越發流傳出去。
事情越傳越有鼻子有眼,許多事情甚至都還對的上。
比如蠻夷為何選在秋日開戰,圍困蜀州時的糧草到底是如何越過各州縣被劫下的,甚至是為何遲遲沒有糧草支援劍南道。
一樁樁一件件,順著東風彌漫著整個大堯。
“是你做的?”江雲宜脫下滿生是血的白色衣袍,歪著頭,好奇地問著。
葉景行搖了搖頭。
“順義在最後一次轉移南方糧草的時候就消失了,我曾借著賽西施的名義找了許久都沒有任何消息。”
“所以他真的是被官家抓了,現在逃出來了?”江雲宜皺眉,一臉不可思議。
“逃到這裡嗎,這麼巧。”葉景行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地嘲弄著。
江雲宜摸摸下巴,了然地眨眨眼:“所以是有人把他藏起來了,可為什麼現在才放出來,散播這樣的事情明顯對你有利,你認識那個人。”
“你也認識。”他神秘地說著,卻不願意多說,施施然下了高坡,朝著營地走去。
江雲宜摸了摸下巴,突然眯了眯眼,一字一字輕聲念著:“江南。”
這個留言被人瘋狂鎮/壓,卻不似之前一樣簡單粗暴地被人撲滅,反而如燎原之火,瞬間點燃了民間沸騰的情緒。
劍南道民怨尤重,家園淪陷竟然是背後有人捅刀,甚至還有人扯出老王爺的死因一定也不簡單。
南方的人也是苦不堪言,之前糧草被人大量收購,導致物價奇高,百姓連吃口飯都不行,稅卻又是加倍徵收。
北方的人也不安穩,今日是劍南道,明日會不會就是他們。
上位者不忠,是大忌。
一時間,民心浮動,所有人的視線落在京兆府。
只要京兆府一破,大堯要面對的就不止是劍南軍。
京兆府中年邁的趙將軍捧著聖旨,緊咬牙關,臉色極為陰沉。
“將軍。”副將悲憤喊道,“這不是讓將軍去送死嗎?”
劍南軍豈是之前眾人所見的流民混混,他們是上過戰場殺過敵人的,和如今駐紮在京兆府中的府兵完全不一樣。
趙磊長歎一口氣,把聖旨放在一側。
“再說了哪來的七萬士兵,我們趕到的時候王鏘手中只剩下五千人了,就差要殉城了,這幾日別看我們炮火連天,可我們的損失不必他們少。”
“世子用兵當真是厲害,怪不得能令蠻夷望而生畏。”
副將敬佩又憤恨地說著。
趙磊臉色灰白:“老王爺到底是如何死的?”
他突然發問,語氣有些恍惚。
“劍南道上報的摺子說是重傷,不治身亡。”
“這個流言你覺得世子知道嗎?”他猶豫著,不安著。
副將抿了抿唇,頗為咬牙切齒:“鬧得這麼般大,王鏘殺雞儆猴殺了數百人,怎麼會不知道。”
“老王爺和世子感情極好,為何他沒反應。”他緩聲說道。
副將愣在原處。
趙磊沉默,眼皮子輕輕闔著,看不出喜怒之色。
“世事無常。”他長歎著,“這天終究是要變了。”
“明日便率軍出戰吧。”他起身,看也不看那張聖旨,頭也不回地走了,“祖輩受恩與宋家,逃不掉的。”
老將軍六十高齡,卻一向腰背挺直,身形硬朗,但今日他踏入昏暗的天色中竟然露出一絲佝僂。
江雲宜趴在桌子上小憩的時候,突如其啦的喊殺聲鋪天蓋地的傳來,大地震動,晃的人幾乎站不穩。
“趙將軍率軍出城迎戰了。”軍醫營中有人惴惴不安地說著。
江雲宜微微睜大眼睛。
“怎麼會出城,不是要耗著我們嗎?”她眼皮子一跳。
營帳中,眾人搖搖頭,皆是不解。
“罷了,諸位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了。”有人說道,把不知不覺圍聚起來的人驅散開。
大地接二連三在震動,源源不斷的人被送回來,誰也沒了說話的心思。
軍醫營帳中到處都是哀嚎聲,江雲宜甩了甩頭,這次全身心投入到這裡,不再想著外面的事情。
直到一陣激烈的鼓聲遠遠傳來,是鳴金收兵的聲音,江雲宜原本靠在邊上休息,倏地一下跳了起來,向著大門口跑去。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營帳中並沒有多少士兵,所以黑漆漆的空地只有零星篝火在燃燒,大營裡格外安靜。
她站在黑暗中,突然聽到看到有人走過來的聲音。
寨門一下子像是潮水一般湧了進來。
寂靜的營帳瞬間熱鬧起來,人群發出巨大的歡呼聲,耳邊到處都是笑聲和罵娘聲。
江雲宜一眼就看到人群中的葉景行,玄色盔甲在黑暗中吞噬著黑暗。他坐在黑暗中,但誰也不能忽略他的光芒。
混亂中葉夜和王莽連忙把戰俘帶下去安置。
其中為首的便是趙磊老將軍。
葉景行站在原處,隔著長長的夜色,看到篝火旁的人。
精緻嬌媚的五官在火光中閃耀,好似一道光落在他眼中,令人移不開視線。
“你受傷了?”江雲宜不錯眼地看著走近的人,眼睛微微下滑,臉色一變。
只見他的左手被簡單地包紮著,血染紅了布條,濃郁地好似能滴血,看上去觸目驚心。
“被劃了一刀,不疼。”
他輕聲說著。
江雲宜掏出金瘡藥,解開布條,看了眼傷口,雖說不太深,卻也一直在流血,她仔仔細細地包紮好,這才松了一口氣,神情也輕鬆下來。
“恭喜世子凱旋。”她抬眉,對著他笑了笑,長而濃密的睫毛留著光,映著眼睛都在發亮。
“我帶你回家。”他注視著江雲宜,輕聲又堅定地說著。
作者有話要說:沒有大綱的結果就是寫結局寫到頭疼,我下次一定……
第109章 入京終結清君側
“你便是江太傅尋找多年的孫女。”趙磊看著面前給他包紮的小娘子,溫和問道。
“嗯,將軍認識我祖父。”她抬眉,笑了笑,眉目舒張,眼尾低垂,看上去格外乖巧。
趙磊點點頭:“他還未找到你時,曾讓我借著出兵的名義在各地尋過你。”
江雲宜微微睜大眼睛。
從不曾有人和她說過此事。
趙磊像是明白她想的,笑了笑:“你祖父做事一向如此,從不宣揚,內斂自持。”
“他當年一直覺得沒死,找了你許多年,可又怕打擾到你和你母親,所以京都對於此事知情者甚少。
江雲宜再一次聽到祖父的事情,迷茫中忍不住心疼,睫毛微微下垂。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勞煩你大晚上還要為我包紮傷口,回去休息吧。”趙磊收回手,溫和說道。
江雲宜慢吞吞地說是著藥箱,眼睛時不時飄了幾下,一副語意未盡的模樣。
“你想勸降?”倒是趙磊先冷不丁地開口了。
江雲宜一愣,還沒說話,耳朵倒是先紅了起來。
趙磊笑了一聲:“葉景行叫你來的。”
她連忙搖了搖頭。
“那你便回去吧。”趙磊揮了揮手,態度隨和卻又堅定。
她眉尖蹙起,輕聲說道:“可不值得啊。”
趙磊最佳露出一點笑來,淺淡又透徹:“這世上能值得的事太少了,我不過是求個問心無愧。”
江雲宜還想說話,卻聽到門口葉景行冷淡的聲音:“不要打擾將軍休息。”
“去吧,至少世子找到了一個值得事,劍南道甚幸有他。”
雖說是階下囚,但葉景行依舊給了他一個獨自的營帳關押,可見對其敬重。
葉景行接過她的藥箱,兩人並肩,沉默地走在夜色中。
“趙磊家中只剩下一個老妻和一個如你一般大小的孫女,”葉景行送她入營帳的時候,開口說道。
“獨子和兩位孫子十五年前上了北方戰場,遇上平野之戰都沒回來,兒媳生下女子三年後便也去了。”
他的聲音在夜色中孤寂而冷靜。
“他一投敵,家中老妻和孫女都緊接著也要跟著他去了。”
江雲宜手指糾結著,臉上露出複雜之色。
平野之戰是先帝在位時的最大一個污點,北方割讓三城十八郡,數十萬百姓流離失所,無家可歸。
“回去休息吧,明日便要拔寨出發了。”葉景行摸了摸她細軟的頭髮,柔聲說道。
“是無解嗎?”江雲宜入營帳前,低著頭問道。
“無解。”
江雲宜掀開簾子,沉默地踏入屋子。
這世上能顧好自己便是萬幸,能助別人一二已然艱難,若是想救助人人便是天命難為。
她自幼學醫,自詡看管了人生不得已,到頭來已經覺得難過。
京兆府城破,大堯風向瞬間一變,各地接二連三起兵,大船終究是撞到暗礁上,千瘡百孔,難以維持。
偏偏這個時候,震怒的宋曜在禦書房吐血昏倒了,太醫束手無策。
溫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控制住後宮,隔開了張貴妃往外送的信,緊接著請了內閣三位大臣入宮。
風雨欲來,四處縹緲。
大冬天,京都竟然下起了細雨,細密而冰冷。
溫如徐站在廊簷下,迎著風雨,感受著雨水落在臉上的冰冷。
“南邊反了,共有三支隊伍,我們讓人按兵不動了,北邊的人暫時沒動靜,大概在觀望趙磊的反應”溫潮低聲說著,“宮中的消息,官家昏迷了。”
“這麼快?”溫如徐扭頭,皺眉問著。
“看到戰報,急火攻心。”溫潮緊抿了唇。
“葉景行還有幾日能到。”溫如徐沒想到這個變故,眉心蹙起,甩袖,轉身回了書房。
“大軍早上剛剛拔營,預計還有十五日。”
溫如徐站在大堯輿圖上,手指從京兆府一點點順著官道遊到京都上。
“十五日時間,只怕京都也要不安定。”他閉上眼,露出一點冷笑,“也太不爭氣了。”
“送信讓世子他們快馬加鞭趕赴京都,讓姐姐把遠郊大營將軍的家屬統統接近宮內。”溫如徐收回手指,半闔著眼,慢條斯理地說著,“封鎖皇宮。”
溫潮一震,臉上閃過一絲猶豫。
“若是趙磊不出城,京兆府一役至少能拉長一月,一月時間足夠官家從南方和北方點兵勤王,足夠官家重新整頓流言,足夠安撫天下百姓,若真是如此,此後如何就不好說了。”
溫潮看著他的清瘦的修長背影。
“剛愎自負,疑心甚重,心中無民,奢靡無能。”
溫如徐淡淡說道:“天不佑大堯,三代君王皆是如此,亡國不過可數之間。”
溫潮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你自幼面冷心熱,同情犧牲的無辜人,可若是到最後這把刀落在我頭上,我也願意欣然赴死。”
“大堯可有一千三百六十三萬的無辜百姓。”
“郎君!”溫潮眼眶微紅,大喊一聲。
“下去吧。”溫如徐的視線落在那張輿圖上,十五道,三百六十州,一千五百五十七的縣,一千三百六十三萬百姓。
不如意事十□□,正用此時風雨來。
葉景行接到京都的密信,眉心皺起,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怎麼了?”江雲宜捏著一塊肉,打算悄咪咪去摸一旁的海東青。
海東青一雙湛藍色的眼珠不錯眼地看著她,最後眼疾手快叼走她手中的肉,飛到更高的位置去了。
“沒事,我們要加快腳步了。”葉景行把字條燒了,冷靜說道。
“京都出事了?”江雲宜敏銳地問道。
葉景行輕輕嗯了一聲,倒也沒繼續說下去。
他把葉夜招來,在他耳邊低語了一句。
“趙磊死不成了。”他看到江雲宜迷茫的視線,笑說道,“天命也該眷顧一下保家衛國的英雄了。”
江雲宜眼睛瞪大,驚訝地說道:“當真。”
“嗯,不要聲張,這幾日會辛苦些,你這幾日都早些休息,軍醫營那邊不用天天跑過去了。”葉景行摸了摸她臉頰。
一月的時間,江雲宜肉眼可見地瘦了,臉頰都凹了進去。
“行的吧。”她眼睛落在躍躍欲飛的海東青身上。
正準備展翅高飛的海東青一僵,扭頭看了她一眼,湛藍色眼睛眨了眨,最後伸出巨大的翅尖,快速地拍了拍江雲宜的肩膀,緊接著頭也不回地飛走了。
江雲宜眯著眼笑了笑。
劍南道大軍一路北上的時候,大堯各地的情報倒是源源不絕地送過來。
南方有人起/義,竟然無人阻擋,長驅直入,最後竟然差點和劍南軍撞在一起,被葉景行小小教訓了一下便潰不成軍。
北方也有小規模戰亂,索性鎮守的將軍多,大致都鎮壓下來,只是最近這樣的事情越來越多,誰也不知道那些將軍什麼時候自己起兵了。
至於京都,如今早已封鎖,不給出入,但縹緲之勢絲毫不比外面的少,單是京郊大營家屬全都被請入宮中,各大王爺皇子的暗使層出不窮地入了大營。
不過,不論如何,依舊是葉景行率領的劍南軍最是矚目。
他們打下京兆府後突然快馬加鞭,如今已經過了豐水,五日後就能抵達京都門口。
原本是十五天的時間,如今只需要十天。
深宮內,溫寰看著依舊昏迷不醒的人,眉心一片平靜。
“官家什麼時候會醒?”她疲憊地揉了揉眉眼,低聲問道。
太醫院三位大醫跪在地上,沉默不語,臉色極差。
“說實話吧。”溫寰是最為冷靜的人,她穿著月白色金榮細花長衫,頭上只是簡單地挽著一個單髻。
“微臣,微臣不知。”院正瑟瑟發抖,“官家脈象極為奇怪,昨日已經趨向平穩,今早就開始脈象凝塞,時有時無。
“知道了,之後還要麻煩你們了。”溫寰素來是個好說話的人,瞭解情況後便讓人回偏殿休息。
門口傳來喧鬧之聲,章如海匆匆跑來,神情難看:“張貴妃抱著小皇子在門口想要進來。”
溫寰充耳不聽,只是擰了塊帕子擦著官家的臉。宋曜已經瘦到脫形了,皮膚蒼白到毫無血色,嶙峋消瘦,面無人色。
章如海咬了咬牙。
“娘娘,宮門口張尚書連同京都路參軍和大理寺王少卿已經連續叩門五日了。”
張尚書便是戶部尚書張庭,也就是張貴妃的祖父。
“之前請了京都各大將領的妻女入了宮,如今眾人都頗有怨念。”他一咬牙,繼續說道。
京都宛若一鍋沸騰的水,現在是人人都往這上面添點柴火,看著便令人心驚肉跳。
“去請示閣老吧。”溫寰淡淡說道。
官家重病,閉宮不出,為避免事端,如今三位閣老每日都有一位鎮守在官家身邊,剩下兩人維持日常朝堂運作。
鐘秀殿不能隨意進出,就連皇后入了鐘秀殿就再也沒回過中宮。
章如海點頭稱是,沒多久就聽到外面女人的喊叫聲和嬰兒的啼哭聲。緊接著又聽到一聲老者的怒斥,外面很快又恢復了安靜。
“大婚時,你說此生唯我一人,可我還是看著你不停地納了良媛良娣”溫寰握著他骨瘦嶙峋的手,柔媚的雙眼微微下垂,有些悲戚,“人人都說太子妃要賢良,可明明是你先許諾我的。”
“若是做不到,何必呢。”她笑,捋了捋天子鬢角的碎發,“不過沒關係,往後你就會陪著我一個人了。”
鎏金長頸仙鶴銅獸逐漸吐出細白的香煙,白煙嫋嫋很快就消失在屋內,鐘秀殿格外安靜,黃門和丫鬟都被禁足在殿中,不得隨意走動。
“娘娘,郎君著人來了。”素錦出現在她身邊。
“最後一顆藥,服用後三日後便會醒過來,郎君叫我們去城外避一避。”她遞過去一顆藥。
“嗯,送出去的時候小心點。”溫寰接過藥丸和信封,嘴角露出一絲笑來,把展開的信封扔回到香爐裡。
“娘娘不一起!”素錦臉色大變。
溫寰搖了搖頭:“不了。”
“娘娘,郎君在門口等您。”素錦看著娘娘冷靜的側臉,咬了咬唇,加重語氣勸道。
“照顧好昭兒。”溫寰扭頭,對著她笑了笑,“陳閣老要來了,走吧。”
陳閣老腿腳長年不利索,烏木拐杖拄著青石板發出的噠噠聲,越來越近。
素錦臉色青白交加,面帶悲傷,哀聲喊道:“娘娘,大皇子不能沒有您。”
“大皇子有了我才不行,讓言德照顧好他。”溫寰的目光落在面色蒼白的宋曜身上,露出一絲溫柔的笑來。
“還不滾出去。”她臉色一冽,大聲呵斥道。
與此同時,陳閣老站在門口,目光深邃地看著跪在地上的素錦身上。
“大皇子很想您,已經十日不曾見到您了。”素錦跪在低聲,眼角看著面前一閃而過的深色衣袍。
陳閣老是三位閣老中年紀最大的,也是資歷最深的,性格古板,最是嚴苛,對誰都是不假顏色。
“大皇子哭得厲害,奴婢這才擅自進來。”素錦低聲說道。
“小孩子哭一哭便歇了,小題大做,留你是為了照顧大皇子,不是來一驚一乍的。”溫寰神色冷冽,威壓甚重地呵斥著。
素錦沉默片刻,這才低頭恭敬退下。
“娘娘有心了,事出突然,為了官家不得不如此,只好委屈大皇子了。”陳閣老半闔著眼,吊著一口氣,冷冷說道。
溫寰面無表情地收回視線:“自然是以官家為先。”
東側門,溫如徐接過昏睡的大皇子,聽著素錦的話,烏黑的睫羽在風中微微顫動,唇色慢慢沒了血色。
去母留子,自古有之。
原來她早已做好打算,也沒給自己留退路。
這把刀沒有落在他頭上,反而落在了他姐姐頭上,他的一顆心在寒風中翻滾著,抽搐著,幾乎不能呼吸。
他在風中站了許久,這才慢慢低下頭:“走吧,先送昭兒出京。”
素錦站在遠處,眼眶含淚,臉色煞白:“大娘子,大娘子還在裡面。”
她瞬間就明白溫如徐的意思,身形搖搖欲墜,幾乎要站不穩。
“走。”溫如徐抱著大皇子上了馬車,車簾晃動下露出一雙堅定又深沉的眼,“我會回來接阿姊的。”
京都格外安靜,還未天黑,街上便早早沒了人,載著他們的馬車趁著暮色匆匆出了城門。
誰也不曾想,兩日後的深夜,京都內就有人反了,起兵的正是先帝唯一的弟弟,原先一直存在感不強的閒散王爺不知何時控制住了京都營,強行扣押三品以上的官員家屬,自己帶兵闖入皇宮。
一路暢通無阻,順利到令人驚悚。
賢王順利來到鐘秀殿,看到的是空蕩蕩的大殿,屋內窗戶大開,明黃色簾帳隨風飄動,只見龍床上躺著雙目緊閉的宋曜。
他一直緊繃的心瞬間安穩下來,再也顧不得這裡的奇怪樣子。
“去,找一下玉璽在哪。”他坐在那張五爪金龍的椅子上,圓潤似白麵團的臉頰露出舒心的笑來。
但他們找了許久也不見東西。
“三叔在找朕手中的東西嗎?”帷帳內傳出一個虛弱又嘲諷的聲音。
賢王渾身一震。
只見宛若死人的宋曜不知何時靠在靠枕上,似笑非笑地說著。
與此同時,三位閣老一臉肅色的出現在門口。
玄甲黑衣衛包圍著鐘秀殿。
賢王大驚失色,隨後冷下臉來,露出一股殺意:“強弓之弩,京都衛已經包圍皇宮了,官家還是乖乖寫下退位詔書為好。”
“放肆。”陳閣老怒斥一聲。
這一聲好似一個開端,原本對峙的兩隊人馬突然廝殺起來,三位閣老被人護著入了偏殿,官家面前也站了十來個黑衣衛。
一場大戰在黑夜中拉開帷幕。
葉景行趕到的時候,京都城門大開,廝殺聲不斷傳來。
江雲宜一臉驚異:“怎麼了?之前南方的那波人傳進來了嗎?”
京都燈火閃爍,到處都是穿著盔甲的人,甚至還有不少地方著了火。
“賢王反了。”葉景行想起幾日前街道溫如徐的來信,淡淡說道。
“你在城外等著。”他低頭說道。
江雲宜皺眉,嘟囔著:“我去後面軍醫營。”
不帶他反駁就立馬拎著藥箱往後面跑去。
“豎旗。”葉夜大喝一聲。
“劍南軍來了。”
“葉景行來了。”
接二連三的喊叫聲,眾人的目光瞬間落在城門口的玄甲騎兵上。
劍南軍順著朱雀大街來到皇宮,皇宮大門敞開,屍體躺滿一地,血流成河。
“在鐘秀殿。”
黑夜中,一人舉著火把漫步走來,修長淺淡的身影落在青石板上,逐漸清晰,最終成型。
正是溫如徐。
兩人劍南道一別,已有半年多不曾見面,書信也是傳得屈指可數,可心中的信念卻又是越發堅定。
他們隔著青石板,借著微弱的燭光互相對視著,沉默而冷靜。
“有勞。”葉景行拱手。
“不必。”溫如徐側首,沉默地避開。
鷸蚌相持漁人得利的戰役總是突如其來的開始,猝不及防地結束,除了最後的漁翁所有人都是束手就擒的獵物。
劍南軍好似一把破空的長/劍,撕開焦灼著的戰場,雙拳抵擋四手,輕輕鬆松,宛若殺神。
賢王一派被就地格殺,官家的黑衣衛也很快就被制服。
只見一把長/槍自後背貫入賢王胸前,一滴血落在葉景行臉頰上。
“清君側。”他看著手臂上中了一刀的宋曜歪頭,無畏笑著,火光中的笑容格外冷淡無情,只把宋曜看得瞳孔緊縮。
“官家覺得呢。”
被溫寰攙扶著的宋曜站在殿門口,一雙眼幾乎能射/出冰來。
第110章 塵埃落定換心意
劍南王世子宛若天兵神將,以碾壓之勢平息了戰亂,倒是坐實了清君側的由頭,任誰也不敢出來挑錯。
只是官家宋曜被賢王所傷,重傷不起,如今還在鐘秀殿養傷著。
這是這歇息實在奇怪,只留了皇后貼身照顧,其餘人無詔不得入內,便是三位閣老都被請出宮內,無法面見聖人。
京都人心惶惶,誰知道這是變天了,可劍南道五萬大軍還在城門口駐紮了,京郊大營一夜之間損失過半,不成氣候,竟是誰也不敢說話。
便是有禦史台的刺頭捨得了自身,仗義執言,憑街怒斥,可誰能不顧惜家中老母和妻兒,便是再多的話也說不出來。
一時間,京都貴胄紛紛各自找個許多門路打探這個世子的虛實。
原本以為世子好歹在京都待過半年,怎麼說也該和京都諸位官僚有點聯繫,卻不料諸家打探了許久,這才發現世子在京都毫無來往。
唯二有關係的,一個是江家,可太傅已逝,孫女早已去了劍南道,一個是溫家,據說還是有過不悅關係。
這就有些棘手了,眾人投靠無門,皆是惴惴不安,開始想去年是否得罪過這位殺神。
不過也有不少人打算看溫家的熱鬧,溫家富貴煊赫了這麼多年,若是能一朝落難也是值得人津津樂道的。
溫如徐回來那天,悄悄把大皇子送回皇宮,便轉道去了世子府邸。
溫家高調的馬車一點都沒有遮掩出現在穆蘭街,看熱鬧的人不得不遺憾止步。
“溫郎君。”江雲宜正看著十幾碗黑漆漆的苦藥皺眉,一邊翻看著醫書,一邊仔細聞著藥渣。
她不經意抬頭,不曾想能在這裡看到溫如徐,連忙起身問安。
溫如徐站在遊廊臺階下,也不知站了多久,見她看了過來便展眉一笑,眉尾微微下垂,露出和煦的笑來:“永樂郡主。”
江雲宜一愣,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她不由歪了歪頭,眼睛露出一點迷茫之色,眼睛微微睜大,露出一點迷茫天真之色。
是了,先帝給過她一個郡主封號,只是後來隨著柴叔去了劍南道再也沒人叫過,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溫如徐垂眸,收斂了萬般思緒,低聲問道:“世子在嗎?”
“在的,在書房。”她指了指東邊的位置。
“不打擾郡主做事了,言德先行告退。”他拱手行禮,低著頭,目不斜視地離開了。
江雲宜坐回椅子上,捏著那卷書,陷入沉思。
那股苦澀的味道在鼻尖飄蕩,味道極大,能把人熏過去,卻也把她拉回神思。
她漫不經心地合上書,搖了搖頭,不由露出笑來。
她入京五日,便聽說溫如徐至今不曾定親,她生怕把人耽誤了,如今看他自己放了下來,自然是高興的。
從她今世睜開眼的那一瞬間,就已經割斷了前世的事情。
她的目光落在東邊緊閉的書房內,把腦中的雜思都甩開,繼續幹著自己的事情。
書房內,京都已經快要入夏了,竹簾早早掛起,奉冰的銅山在角落裡散發著絲絲寒氣。
溫如徐和葉景行面對面坐著:“朝野議論聲很大,世子若是無意也該出面了。”
葉景行冷笑。
溫如徐面不改色,鴉黑睫羽輕輕半闔著:“若是世子有問鼎之心,溫家也是願意鼎力相助。”
雖然一開始早已說好的條件,但眼下的情況改弦更張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誰叫人如今才是執棋人呢。
他自引虎入室便做了兩手準備,也算不緩不慢。
“只是劍南道丟失的城池還需世子另尋大將拿回。”他慢條斯理地說著,手指搭在還是滾燙的杯壁上,不一會兒便燙紅了指尖,只是他恍若未聞,面無異色。
兩人的交易一開始便是,溫家扶持幼帝上位,葉家收回劍南道丟失的六城。
葉景行眉梢抬起,眼眸蘊含著鋒芒銳利而冰冷,眉眼處如緊繃的弓箭,蓄勢待發,咄咄逼人。
“若是我要取而代之,那你要做什麼才能保下你們溫家。”葉景行嘴角露出笑來,眼底卻是一片冰冷。
“畢竟如今大皇子被你送了回來,有了他,我便名不正言不順。”
他眸中露出一絲惡意,打量著面前之人。
溫如徐面色不變,冷靜說道:“大皇子不過七歲,一場大病即可送走。”
“可終究不安啊。”葉景行看著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
“史書上早已鐵板釘釘的事情,便是有人借著他的名義不算是謀逆,官家何必擔憂。”他輕聲說道,抬首注視著他,“我不可能送他去死,他是我姐姐的孩子。”
“那就送你姐姐一同下去。”
溫如徐纖長的睫毛倏地抬起,露出一雙深邃冰冷的眼珠,溫和的眉眼瞬間露出一股煞氣。
“世子的意思便是談不下去了。”
初夏的日光落在安靜的書房內,世子府格外安靜,便連蟲鳴鳥叫都極為稀少。兩人在微醺的日光下沉默地對視。
一陣突兀的敲門聲響起。
門口響起江雲宜細聲細氣的聲音:“糕點來了。”
屋內緊繃的氣氛倏地一松。
江雲宜推門而進,只是打量了一下便覺得不對勁,遲疑說道:“打擾到你們了?”
葉景行早已收斂了臉上的神情,搖了搖頭:“沒有,怎麼讓你送來了。”
“廚房走不開人,我剛才去端藥,廚娘只好托我送來了。”她有些愁眉苦臉,頗為可憐地說著。
跟著入京都的人不多,所以世子府人數也少,大都是護衛拱衛安全之責,伺候的人更少了,江雲宜閑的沒事也幹了小丫鬟的活。
“是我疏忽了,等會送幾個丫鬟來。”溫如徐低聲說道。
“不用。”葉景行淡淡說道,“畢竟也快換個地方了。”
溫如徐雙手指尖搭在一起,略帶深意地抬眉看他。
葉景行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回視著他。
江雲宜明顯感覺氣氛又開始僵硬了,端著盤子走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只好硬著頭皮說道:“廚房新做的蓮子糕我就放這了,你們繼續聊。”
她把東西放在案桌上,冷靜說道。
“去吧,之前玄子苓不是還叫你幫他帶東西吧,出門記得帶葉夜,注意安全。”葉景行細聲囑咐著。
江雲宜點點頭,抿著唇看著屋內的兩人,最後憂心忡忡地走了。
兩人走後,緊閉的屋子慢慢飄出蓮子糕甜膩的香味。
“世子何必匡我。”溫如徐盯著那疊白嫩的糕點,輕聲問著。
葉景行呲笑一聲,捏著一塊糕點咬了一口:“總該要弄清溫中令的心思才對,我只會遠在劍南道,你在京都,若是動了手腳我豈不是避之不及。”
“世子多慮了,賽西施一日千里,哪裡能瞞得住世子。”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指尖,低聲說道,“海岳尚可傾,口諾終不移。”
屋內兩人再一次陷入沉默。
“就依你之前說的辦吧,幼帝登基後我便回劍南道,沿途替你把南邊的亂清了。”
葉景行漫不經心地說著,又恢復了往日裡懶洋洋的模樣。
“多謝世子。”溫如徐拱手謝道。
“去吧,接下來是你的事情了。”
溫家沒有兵權,這也是和葉景行合作的原因,只要劍南軍還鎮壓著京都,不論發生什麼都掀不起風浪來。
“南邊平叛是永樂郡主要求的嗎。”溫如徐起身離開時,突然扭頭問道。
話音剛落就看到對面之人眼睛微眯,露出不悅之色。
“是我冒昧了,只是南邊的事情我也有打算,不勞煩世子了……南方多柳絮,如今正是柳絮飄的季節,該早些回劍南道。”
他低聲說完,便面不改色的事情。
“溫中令只需做好自己的事情。”
葉景行冰冷的,含著殺氣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溫如徐扯出一絲苦笑:“世子教訓的是,是我唐突了,還請世子恕罪。”
她剛走了幾步就看到百無聊賴坐在欄杆上的江雲宜,日光落在她臉上,印的膚色雪白,神色閒適。
“溫郎君。”她一看到溫如徐就高興地跳下欄杆,“你們說好了嗎。”
她笑著,眉梢眼尾俱是笑意。
溫如徐不錯眼地看著她,最終還不等江雲宜察覺出異樣,鴉黑的睫毛微微下垂,溫和說道:“嗯,郡主辛苦了。”
他拱手深深作了一揖,這才起身離開。
江雲宜一愣,愣愣地站在原處,目送他遠去。
葉景行透過窗戶把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你對柳絮過敏?”葉景行見人進來後,狀似不經意地問著。
江雲宜坐在他身旁,高高興興地嚼著蓮子糕,笑眯眯地反問著:“你怎麼知道,我也是……”前世雖溫如徐婚後第一年帶她去南邊祭祖才知道的。
她愣在原處,舉著糕點,目光瞬間幽深下去。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柳絮過敏是會死人的,後來溫如徐就再也沒帶她去過江南。
葉景行盯著她,嘴角倏地一緊,隨後漫不經心地說道:“嗯,那我們可能不能順道去南方平叛了,那便都是柳絮。”
他說完卻見江雲宜還在蹙眉,眉心微微皺起。
那塊糕點早已被她捏碎了。
他嘴角緊抿,不由露出一絲暴虐之氣。
江雲宜視線一黑,唇邊一疼,突然驚醒過來,眼睛睜大,手中的糕點撲通一聲掉落在地面上。
“嗚嗚。”她吃痛,想把人推開。
“你在想什麼。”葉景行額頭抵著她眉心,冷靜問道。
江雲宜一抬眉便看到自己的聲音完全落在他漆黑的瞳孔中,倒影著她有些迷茫的神情。
“你在想什麼。”他堅持不懈地問著。
江雲宜突然笑了笑,伸手捧著他的臉,無奈說道:“只是覺得奇怪,不過兩年的時間怎麼就把之前的事情都忘記了。”
“忘了?”葉景行一字一字低聲說道。
“嗯,都忘了。”她垂眸,盯著那雙還留著自己血跡的雙唇,嬌氣說道,“我想回家了。”
溫熱的吻落在他尤待血跡的雙唇上。
“那便回家。”
他反客為主,緊貼著她的唇,低聲說道。
京都之事,一日三便。
寧順帝終究是沒熬過去,沒趕上端午便撒手去了,緊接著皇后也跟著走了,說也沒想到年僅八歲的大皇子竟然能在溫家和葉家的扶持下順利登基,速度快到令人措手不及。
甯順帝和溫安皇后伉儷情深,一同入了皇陵,一月之後摘了白布便有開始著手準備新帝登基的大事。
新帝登基一月後,葉景行留了葉夜和兩萬大軍鎮守進度,自己則帶著江雲宜先行回了劍南道。
坐在馬車內,江雲宜扭頭最後看了一看城門,碩大莊嚴的京都二字,風吹雨打,早已沒了鮮豔的模樣。
她知道這次一走,此生不會再回京都。
葉景行就站在她身邊。
“太傅的棺槨已經先行一步運回去了。”他捋了捋她被風吹亂的頭髮,柔聲說道。
江雲宜深吸一口氣,笑了笑,握緊他的手說道:“走吧,回家。”
“你說溫姐姐為什麼不和我們會劍南道。”馬車終於開出京都,馬車內,她突然問道。
葉景行無奈說道:“就像葉家哪怕有保皇之功,也註定不能留在京都,溫家不能再出一個皇太后了。”
幼帝年幼,若是外戚是溫家,內宮依舊是溫姓人,溫家的脊樑骨只怕永遠不得安寧。
溫如徐抱膝坐在一旁,似懂非懂,只能悶悶地應了一聲。
“不要想別人好不好。”葉景行伸手抱人抱在懷裡,腦袋埋在她的脖頸間,“我已經修書給柴公了。”
江雲宜扭頭,疑惑地看著他。
“求親。”
葉景行靠著她臉頰輕聲說道。
江雲宜眨了眨眼,突然紅了臉頰,正準備扭頭,掙扎地跑出去,卻被人攔腰抱住,腦袋被人壓著,雙唇附上溫熱的觸感,完全掙脫不開。
“我心悅你。”
他似歎似喜,低沉的嗓子就落在她唇邊,像是要把那四個字一點一點揉碎,喂到她血脈中,那雙漆黑的眼睛似乎能把人溺死在眼波中。
作者有話要說:全文完結了,再寫一個婚後的番外!結束!
第111章 番外一
江雲宜的大婚放在開年的春天,京都那邊都送來永樂郡主的冠冕和賞賜,長長一車足足有一百六十八車,便是嫡親公主出嫁的賞賜也不過如此。
江雲宜看著把院子擠得滿滿當當的箱子,瞪大眼睛。
“怎麼送這麼多來。”她打開一個箱子,只見裡面塞滿了書籍,隨意打開看了一眼今日是一卷卷醫書。
“想必是把集賢殿書院杏林閣的書都謄抄了一份。”柴叔眼尖,掃了一眼便淡淡說道。
江雲宜眼睛一亮。
“備禮的人倒是用心。”柴忠滿意地點點頭,“可有什麼喜歡的,先挑了去,之後我讓人整理收納,把冊子送過去。”
江雲宜掃了眼滿當當的箱子,突然意興闌珊地搖了搖頭:“不用了,都先造冊吧。”
她帶著紅袖垂頭喪氣地往後院走去。
柴忠皺眉,招來丫鬟問道:“三娘怎麼了,可是最近醫館有人鬧事。”
丫鬟連連搖頭:“三娘子最近連醫館都很少去了呢,只是忙著繡喜帕呢。”
“噗,小丫頭怕是有些害怕了。”從外面踏青回來的王來招搖著扇子大聲嘲笑著。
“害怕?”柴忠眉心越是皺起,“害怕什麼?”
王來招撿了張椅子坐下,環顧四周,突然長歎一口氣:“你看看,你這一眼望下去,江府竟然只有雲宜一個女主子,這結婚如此大的事情便是和長輩交流交流都沒地方去。”
柴忠臉色越發嚴肅,心中細細想了片刻,江府和葉府竟然當真沒有一個女性長輩。
“你的意思是雲宜害怕大婚?”
他沉聲問道。
“如何不怕啊,細細算來也不過十八而已。”王來招搖著扇子,“也沒個長輩提點,自然想得多。”
柴忠心思一震,心中轉了幾轉,最後冷靜說道:“不如大婚延遲,我托人去隴西道請靜怡長公主來。”
太傅曾與隴西道靜怡長公主有恩,若是因為此事尋她,反而不算失禮。
王來招一口水含在嘴裡,噗呲一聲吐了出來,弄得一身狼狽。
“不是,你這不是……”
他簡直不敢相信這事要是成真了,葉家那小子的刀得架他脖子上多久,雲宜只怕也要氣得不理他了。
“言多必失,做多必錯,就這樣吧。”王來招連忙搖手阻止著,顧不住體面,三步並作兩步,一把薅住他的手,語重心長地說道,“女大不中留,這事我有法子,也別提那什麼推辭了。”
他生怕這念頭紮根柴忠腦袋,握著他的手連連上下晃著:“聽我的,先別急,明日就好了。”
柴忠還是眉心緊皺,一臉不信。
王來招自己搬起石頭砸到腳,扇子也不搖了,自己朝著門外走去,邊走邊喊:“別衝動啊,前往別衝動。”
戴鎮收拾東西的手停止遠處,也不由抬眉問了一句:“還收拾嗎?”
原本滿心焦慮的柴忠冷笑一聲,看了一眼滿滿當當的院子,面無異色地繼續說道:“自然收拾,整日在三娘面前胡扯,這張嘴遲早是要被打一頓的。”
出了門的王來招也沒朝著別的地方去,反而腳步一拐,朝著隔壁的葉府走去。
葉府比江府還空蕩蕩,還沒女人,就連端茶送水的,都是年紀很少的小兵蛋子,不過人人都是面帶笑意,門窗上也都掛滿紅布。
他看得直齜牙。
葉景行聽到王來招拜訪,眼皮一跳,以為出了什麼事,連忙捨下練武堂的人,快步朝著前院走去:“明真先生”
王來招眼皮子一跳,沒好氣地說道:“都把我家小丫頭騙走了,還不跟著改口叫老師。”
“我還擔不起嗎。”
他動作大力地搖著扇子,露出一點火氣。
葉景行見他神情不像有異,也松了一口氣,笑說道:“老師。”
“不知老師今日來是為何?”
王來招扇扇子的手一頓,神情有些訕訕。
“倒也不是什麼大事。”他慢條斯理地說著,眼珠子瞟了一眼葉景行,見他低眉順眼,極為謙遜的模樣,這才摸了摸鼻子,小聲說道,“雲宜……”
他立刻感覺到一道犀利的目光路在他身上。
果然是一匹帶血的狼,自己的東西碰都不能碰一下。
他輕吸了一口氣,索性直接說道。
“新嫁娘總是有些害怕,葉府沒有長輩,我和柴忠戴鎮又是男子,有些話不方便。”
他一邊說一邊不停地斜看著葉景行,見他聽了進去,便又繼續說道:“小娘子臉皮薄,怕突然請人來,讓她惱羞成怒,所以……”
“我去?”葉景行上道,自己接了上去。
王來招越發滿意地點點頭。
“如今兩府也就你與她能說上幾句了,你若是不去說幾日,江府可又要不得安寧了。”王來招直歎氣,絲毫不說自己的撩火行為。
葉景行沉默不語,卻也點頭應下。
王來招搖著扇子晃去了玄明堂。
江府因著江雲宜的喜好,中了不少樹木,現在的天氣正逢桃花開了。
她穿著粉色桃花裙,細密的裙擺層層散開,垂在滿是落花的地面上,嬌豔的眉眼在燭光中蹙著。
只見桃花樹下,是一簍子繡布,石桌上也放著一個繡棚,上面是還未修好的鴛鴦。
江雲宜撐著下巴,目光無神,也不知在想什麼。
紅袖過來看了幾次,準備給她收拾東西,又見她連連擺手,直把人打法了去休息。
“我自己來。”
“我不繡了,就看看。”
“別拿走。”
她護著東西,表情著急,只顧著把人趕走了,去沒看到拱門處有人站著。
紅袖抬頭,見那人點點頭,無奈地退下。
江雲宜捏著繡棚也是直歎氣,鴛鴦戲水,如今還少了一隻鴛鴦。
“為何不繼續繡下去。”
身後的突然聲響把她嚇得一個激靈,還未一躍而起就被人壓著肩膀重新坐了回去。
“世子。”她回神後,睜大眼睛,迷茫地看著他。
柴叔說婚前不能見面,他們已經有兩個月不曾見面了。
“你怎麼來了?”她歪著頭看著面前的人。
葉景行接過她手中的繡棚仔細看著,想了片刻便說話:“手藝不錯。”
江雲宜愣了愣,手指扣了扣:“世子不必給我遮掩。”
畢竟誰也沒想到,江雲宜琴棋書畫詩酒花樣樣精通,唯有女紅極為一般,也就繡繡蘭花香囊還能見人,婚事上的大物件全是紅袖帶著一班繡娘做的。
紅蓋頭上的鴛鴦卻說最好是新娘子親手繡的,寓意和和美美,天長地久。她這才接了過來,半個月過去,只磕磕絆絆繡了這只胖鴛鴦。
“我娶妻又不是用來繡花的,能有模樣便是極好了。”他捏著她蔥白小手,笑眯眯地說著,“便是沒有,我也歡喜。”
江雲宜驀地紅了臉。
“你怎麼來了?”她岔開話題問著。
葉景行伸手把人拉倒自己懷中,捏了捏她臉頰:“想你了,便來看看來。”
江雲宜前一陣的紅暈還沒歇下來,後一陣就又湧了上來。
她突然扒下葉景行的手,嘟著嘴,不高興地說著:“哪裡學來的油腔滑調。”
葉景行只是笑,手指反客為主捏著她的手指,細細的揉搓著。
“你也來笑話我的。”江雲宜突然悶悶地說著。
“老師笑話你?”葉景行皺眉。
“還有玄子苓!”她悲憤地告狀著。
葉景行笑出聲來。
江雲宜眉眼一挑,不高興地瞪著他。
“是我不好。”他捏著她的手,落在自己唇角,“讓你不安心了。”
“他們若是再笑話你,你便讓他們來笑話我。”他輕聲說著,含著月光,溫柔極了。
“笑話你什麼?”江雲宜歪著頭,懵懵懂懂地問著。
“他們笑話你什麼,自然也笑話我什麼。”他笑,把人箍在懷中,“我也緊張得很,只是我府中無人,這才無人知曉而已。”
葉府如今就葉景行一個主子,葉家早已只剩下他一人,便是主婚的人,也只是請了柴忠而已。
江雲宜見他說得平靜,心中一軟。
“他們若是笑話你,我便叫柴叔教訓他們。”她皺著鼻子,凶巴巴地說著。
葉景行笑著點點頭。
“可以告訴我,你在緊張什麼嗎?”他把嘴巴貼在她耳邊,低聲問著,好似月色也能醉人。
江雲宜明顯恍惚了一下,喃喃說道:“不知道,就是有些害怕。”
“是我做的不夠好才讓你害怕。”
“不不,和你也沒什麼關係。”江雲宜搖頭,苦著臉,索性敞開心思,慢吞吞說著,“話本裡說,喜歡的時候是喜歡,可若是娶進門了就不喜歡了。”
原來是話本惹的禍。
葉景行哭笑不得。
“你笑我!”
她不高興極了,準備起身,扭頭走了,卻不料,被人攔腰抱住,重新壓回大腿上,下巴被人一抬,熟悉的清冽味道撲面而來。
“問我不比話本來的直接。”他在她唇邊低語,綿長的氣息落在她臉頰上,卻吹不散她臉上的紅暈。
與他呼吸之隔的江雲宜大膽地盯著他看,纖長濃密的睫毛在微微顫抖。
“先前喜歡的後面不喜歡的,那本來就是不夠喜歡。”他輕聲說道,“可我不一樣。”
“你只需要看著我便知道,我到底喜不喜歡。”
“若是你以後真的不喜歡我了呢?”她蹙眉。
“那便把我停留在喜歡你的最後一刻。”
江雲宜的睫毛在風中顫動,卻能直勾勾地看到那雙漆黑的眼珠。
認真而執著。
他原來不是在開玩笑。
江雲宜心思一顫,最後只是伸手抱住他的脖頸,嬌嬌地說道:“也對,反正我是神醫。”
“嗯。”葉景行把人死死揉在懷中。
相擁的兩人好似交頸的鴛鴦,倒映在滿是桃花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