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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讀 By priest part 1

默讀 By priest part 2

☆、第91章 韋爾霍文斯基(一)

   駱聞舟自己平時是住在客臥的——因為客臥及其衛生間離大門最近,這樣萬一早晨起晚了,他可以在兩分鐘以內完成把臉上的貓掀飛、穿衣服、洗漱以及發射出門的全部任務。

   於是當他把主臥當客房,抱著新的被縟給費渡鋪上的時候,費渡明顯是會錯了意。

   駱聞舟還沒來得及直起腰來,一個熟悉的木香就從他身後貼了上來,隨後他被人從身後一把抱住,一隻很不老實的手勾住了他的腰,另一隻手則輕輕地掃過他的脖頸,按住他的嘴唇,繼而往他耳朵裡吹了口氣。

   駱聞舟一側的耳朵裡「嗡」一聲,身體沒經請示,已經擅自燒著了半邊,他一把抓住費渡的手腕,自己都覺得手心燙得沒法見人。

   駱聞舟:「別胡鬧。」

   費渡早發現駱聞舟對木系的男香沒什麼抵抗力,尤其是只剩下一點尾調的時候,於是出院前特意讓助理帶來了一瓶,此時,他對駱聞舟微弱的抵抗充耳不聞,從善如流地讓對方抓著手腕,順著他的後頸舔了下去:「師兄,假正經啊。」

   駱聞舟打了個寒顫,猝不及防地被費渡抵著膝窩一撲,撲到了剛鋪好的被子上。

   費渡剛洗過的頭髮濕漉漉的,髮梢凝成水珠,在昏暗的床頭燈下流光溢彩,叫人頭暈目眩,水珠忽然成型,滴落下來,駱聞舟的喉嚨跟著滾動了一下。

   費渡又似笑非笑地補充了一句:「不過我就喜歡你們這樣引狼入室的『假正經』,口感一般都很好。」

   「滾下去,」駱聞舟活似中華鱉精附體一樣,內心火燒火燎,仍是伸手推他,咬牙切齒地說,「剛出院你就作死麼?」

   費渡早看出敵人的抵抗意志十分消沉,不躲不閃地任他推,果然,駱聞舟的手勁並不比駱一鍋重多少,只是輕輕扒拉了一下,費渡沒有順勢後退,於是駱聞舟按在他胸口上的手就變了味道,彷彿不是在推拒,而是在佔便宜。

   駱聞舟碰到了費渡的心跳,聽說那裡曾經驟停過,所以費渡剛出ICU的時候,他總是忍不住去聽費渡的心音,然後心裡想,什麼時候能讓這微弱又遲緩的心跳重新活潑起來,讓他幹什麼都行。

   ……現在倒是活潑了,駱聞舟有點後悔,很想把當時的話原封不動地吃回去。

   就在他走神的時候,費渡倏地湊近,駱聞舟周身的肌肉驟然緊繃,呼吸一滯。

   費渡先是若有若無地碰了他的嘴角,隨後帶著一點鼻音,嘆息似的說:「作死能死在你身上,這結局很美好啊。」

   駱聞舟實在不想聽見「死」這個字,倏地變色:「你胡……」

   可憐一聲「胡說八道」的訓斥剛起了個頭,他就被費渡封了口。

   這次唇齒間是淡淡的檸檬味——他家新換的牙膏。

   費渡給他實地表演了一番能給櫻桃梗打結的「伶牙俐齒」,把堅信自己「心無雜念」的駱聞舟攪合成了一鍋粥,熬幹了他最後的理智。駱聞舟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忍無可忍地親了回去,他下意識地按住費渡的後背,雙手脫離開大腦的控制,開始由其他器官支配著在費渡身上摸索……直到他不小心碰到了費渡的後肩。

   正好被壓在傷處,費渡明顯疼得激靈了一下,然而此人實在是條漢子,為了某些不可說的目的,他居然硬是扛住了沒吱聲。駱聞舟卻在瞬間清醒過來,哭笑不得。

   他忽然使了個巧勁,猝不及防地一翻身,迅疾無比地把費渡按在蓬鬆的被子上,費渡還沒來得及反應,手腕就是一涼,只聽「咔噠」一聲,他的左手被手銬銬在了床頭。

   駱聞舟平復著劇烈起伏的心跳,板著臉扭了扭僵成石頭的脖子:「老實點。」

   費渡側頭搖晃了一下手腕,手銬發出清脆的碰撞聲,他不當回事地笑了起來:「你打算剛開始就來這麼激烈的?」

   「假正經」的味道果然堪稱極品,名不虛傳。

   駱聞舟白了他一眼,煩躁地抓了一把自己亂糟糟的頭髮,站起來一抖被子,把被費渡壓住的一團被子重新拽了出來,三下五除二將他裹成了一隻大蠶蛹,然後在費渡頭上屈指一彈。

   費渡:「……」

   不,這個走向似乎有點不對。

   駱聞舟彈完他的頭,又鐵面無私地隔著被子在他身上拍了幾下:「睡覺。」

   費總萬萬沒料到,這位聲稱要把自己裸/照裝裱的駱警官竟是個「真正經」。他彷彿在鬧市區的大街上邂逅了一隻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十分震驚地愣怔了半晌,難以置信地伸手拉了一下鎖在床頭上的手銬:「駱聞舟,你就讓我這麼睡?」

   駱聞舟當然不是這麼想的,片刻後,他又重新走了進來,拎著個吹風機,開到最大功率,對著費總那「性感滴水」的腦袋就是一通「嗡嗡嗡」的亂吹,動作和每次給洗完澡的駱一鍋吹毛一模一樣。

   駱一鍋聽到這熟悉的動靜,從門縫往裡張望了一眼,發現那鏟屎的正在對另一個人實施「非貓的虐待」,頓時心有慼慼然,唯恐下一個輪到自己,連忙撐起肉墊,悄無聲息地逃走了。

   費總被自己的長發糊了一臉,說話就得吃頭髮,只好閉嘴。

   駱聞舟幹這事是個熟練工,不到五分鐘,就簡單快捷地打理完了費總金貴的頭,他不甚溫柔地在上面抓了一把,要去擰床頭燈:「這回可以了,睡吧。」

   費渡眼疾手快地伸出僅剩的自由手,拽住了駱聞舟:「師兄我錯了,你放開我,我保證不亂來。」

   駱聞舟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客廳裡的電視正在回放小品,一句應景的台詞正好順著門縫飄了進來:「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我玩什麼聊齋啊!」

   費渡:「……」

   駱聞舟:「……」

   兩個人就著詭異的情境與詭異的背景音面面相覷片刻,終於覺出此情此景的逗樂之處,同時笑了起來。

   費渡哭笑不得地往枕頭上一躺——枕頭非常軟,帶著一股有點甜的味道。

   不知是駱聞舟在上面灑了什麼助眠的東西,還是費渡自己折騰累了,他剛一碰到枕頭,眼皮就有合上的趨勢。他對著床頭燈柔和的光下抬起一隻自由的手,半遮住眼,含含糊糊地說:「那你到底讓我來你家幹嘛?」

   駱聞舟沉默地在他床邊坐了一會:「我想照顧你,不行嗎?」

   費渡一頓,已經快閉上的眼又無聲無息地睜開了:「你不是都照顧了倆月嗎?」

   駱聞舟轉過身,手肘抵在膝蓋上,撐著頭看著他:「你以為我照顧你,就是因為你給我擋了個炸彈嗎?」

   不等費渡回話,他就隔著被子在費渡身上摑了一巴掌:「混蛋吧你。」

   費渡輕輕一動,床頭上的手銬就「嘩啦」一聲,他頂著一頭被駱聞舟吹得蓬鬆柔軟的亂發,無奈地看了一眼駱聞舟,也不知道誰是混蛋。

   駱聞舟忽然想起了什麼,問:「去抓鄭凱風那天,你在車上想問我的『私人問題』是什麼?」

   費渡想了一會,把手掌往下一蓋,直接擋住眼睛:「忘在醫院裡了,要不我再重新想一個吧。比如……你喜歡什麼姿勢?」

   「你當時想問的不是這個。」駱聞舟肯定地說,然後就在費渡以為他準備把這個問題繞過去的時候,駱聞舟居然一本正經地作出了回答。

   他說:「我喜歡正面能看清臉的——這種試一下就知道答案的問題太沒價值了,費總,你做生意的時候也這麼缺心眼嗎,你家居然還沒倒閉?我再給你一次交易的機會怎麼樣?」

   駱隊強買強賣,費渡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在溫暖的床頭燈下沉默了一會,他說:「許文超……就是那個綁架謀殺小孩的,他拋屍的地點屬於『光耀基金』旗下一家項目公司,因為一些手續辦不下來,項目一直拖延,那片地也成了撂荒的安全的墳場——這個你們已經知道了。我說點你們不知道的吧,這個項目的項目書曾經送到過費承宇手裡,想讓他注資,費承宇沒幹,理由是『沒有成熟的盈利模式』。」

   費承宇就是費渡的父親,他們家整個集團的奠基人。

   「沒有成熟的盈利模式」這話聽起來毫無異常,駱聞舟卻從費渡的語氣裡聽出了某種更讓人毛骨悚然的東西。他下意識地直起腰來:「你爸和光耀基金也有聯繫?」

   「曾經是很密切的合作夥伴,」費渡伸了兩根手指,示意他這算第二個問題,「我接管公司後查到的,他以前還給光耀旗下的一支公益基金捐過很多款,早期公司管理不規範,賬目很難查,但是通過那點留下來的資料來看,這個光耀基金歷史悠久,和他們合作的所有項目幾乎沒有賺錢的——」

   駱聞舟眼角一跳。

   「我瞭解費承宇這個人,非常貪婪,而且精明、冷酷,」費渡緩緩地說,每一個字都好像卡在他喉嚨裡,吐出來十分沉重,「當時有些項目的投資名目一看就很荒謬,一看就是必輸的,他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當吃藥,這我真的不相信。」

   駱聞舟沉默地思量了片刻:「還有嗎?」

   「沒了,」費渡一聳肩,「你以為一個『少爺』,在他留下的這個錯綜複雜的集團裡混很容易?我光是想查閱公司的核心加密文件就花了將近兩年。」

   明裡暗裡做掉了足有一個加強連的絆腳石。

   費渡把最後面那句話嚥了回去,裝做興致勃勃的樣子,靠著床頭半坐了起來:「該我問你了。你……」

   駱聞舟一伸手抵住他的嘴唇:「你要不要好好想想?別再浪費機會了,實在想不起來,我可以把那天我們在車上說的話複述一次。」

   費渡沉默良久,原本顯得有幾分輕佻的桃花眼都沉靜下來,好半晌,他才說:「我第一次碰到回答問題這麼積極的選手。」

   駱聞舟緊逼不放地注視著費渡的眼睛。

   他能感覺得到,費渡讓他用**來交換信息的時候,並不完全是開玩笑,他當時心裡真的想問一句什麼,可是很快又後悔不想說了,正好當時鄭凱風的貨運車出現,給了他一個台階下——如果費渡只是想開句帶點葷的玩笑,大可以一邊追蹤一邊說,當時的事態又沒緊急到連說句話的時間都沒有的地步。

   費渡的嘴角不易察覺地繃了一下。

   駱聞舟等了片刻,眼神有些暗淡,聲氣一緩:「好吧,或者你也可以明天再告訴……」

   「我當時想問……」費渡倉促地開了口,說了一半,自己又笑了,「這問題更無聊,要不是你非得追問我早忘了——你當時不是說,你不是個剛表完白就轉頭懷疑對方的人渣嗎?我就是想問問,你什麼時候表白的,我怎麼不知道?」

   「你不知道?」駱聞舟挑起眉,「我覺得自己說得不太隱晦,你一個擅長從別人標點符號裡往外挖料的,居然說不知道?」

   「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啊費渡,」駱聞舟嘆了口氣,伸手摩挲著費渡的下巴,「你還打算說,你不明白我媽為什麼去醫院給你送飯,對不對?」

   費渡:「……」

   駱聞舟捏著他的下巴,讓他抬起頭來:「還有,你今天跟我過來,就是打算睡我,從來也沒想過在我這久留,對吧?」

   費渡一時說不出話來。

   分明是他先動手動腳地撩撥,是他先在雷池邊上裡出外進的試探,可真被人一把拖進去時,他又不知所措,本能地想逃跑。

   可是本能想跑,心裡卻不想跑,兩相交疊,他一時進退維谷,只好充滿恐慌地僵在那。

   駱聞舟用一聲嗤笑掐滅了他的另一條路。

   駱聞舟說:「你想得美。」

   然後他自己抱了一床被子過來,扔在費渡旁邊,在費渡的手銬上墊了一點棉花,擰滅床頭燈:「晚上想起夜叫我給你開鎖,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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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韋爾霍文斯基(二)

   費渡在醫院躺了兩個多月,大概把他一輩子的睡眠都補全了,著實是有點睡多了。這天他好不容易被柔軟的枕頭激起一點睏意,卻又跟著「心猿」和「意馬」輪番折騰了一圈,一躺下就有些心緒難平——尤其心猿意馬的對象在旁邊睡得十分無邪。

   他只好調整了個相對舒服的姿勢閉目養神,心裡開始走馬燈似的想事。想他一直追查的,想他下一步要怎麼走,想他和駱聞舟透露出的、與仍然隱瞞的……諸多種種。

   鄭凱風車上那顆突如其來的炸彈,不僅是讓費渡在生死邊緣走了一圈,也多少打亂了他的計畫。

   比如因為他住院,畫冊計畫不得不臨時換了個聯絡人。新的聯絡人顯然是為了混學分才臨時頂上的,除了跑手續拿資料,基本不到市局來,這段時間市局又因為周家的案子忙得團團轉,「畫冊」的整個建檔工作基本是停滯的。

   再比如,周氏這案子一出,「那些人」猝不及防地在公眾視野中露出了狐狸尾巴。雖然他們最後用上非常低級的「殺人滅口」手段,總算把事情圓上了,能讓市局勉強拼湊出一條證據鏈結案,但有心人恐怕都有了自己的疑惑和猜測。

   當然,這對費渡來說也未必是壞事。

   可驚動了公權力,同時也意味著,他想像原定計畫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解決掉「那些人」,難度大大增加了。

   還有……

   還有駱聞舟。

   對了,放下那些紛繁複雜的中長期計畫姑且不提,眼前還有一件迫在眉睫的「瑣事」讓費渡兩難——他今天莫名其妙地在駱聞舟家住下了,明天又該怎麼辦?

   他是要稀里糊塗地在這住下?還是快刀斬亂麻地告辭走人?

   費渡天生會獨處,後天又學會了鬼混,可是從來沒有人教過他什麼叫做「長期、穩定」的關係。

   一想到這當中種種不便,還有未來巨大的不確定性,費渡心裡就無來由地湧起一陣焦躁,簡直不能理解為什麼自己還沒撬開手銬、光著腳跳窗戶逃走。

   不過幸運的是,就在費渡不堪滿腹千頭萬緒折磨的時候,他受了傷的後背和胸口突然一起發作起來,疼痛打斷了他紛亂的思緒。

   費渡一時有點喘不上氣來,他於是悄悄地把壓在身上的被子掀起了一點,然後習慣性地翻身平躺,把氣息拉得綿長而平靜,像安睡一樣挨著這疼痛。

   費渡非但沒有聲張,反而暗地裡鬆了口氣——他熱愛病痛,對於他來說,身體上的痛苦有時就像一針強效鎮定劑,他在專心對抗痛苦的時候往往能摒除雜念,甚至讓他產生某種滿足感,控制慾得到最大程度的釋放,是件很上癮的事。

   費渡在這種半窒息的疼痛裡終於停止了半宿的自我折磨,伴著一身冷汗漸漸放鬆,開始有了點稀薄的睡意。

   可惜,就在他快要戰勝失眠的時候,駱聞舟又讓他功虧一簣——那貨可能是怕他睡不好,自以為輕手輕腳地爬起來,打開了費渡的手銬。金屬機簧「咔噠」一聲,在一片靜謐中分外刺耳,一根針似的戳在費渡好不容易聚集起的睡意上。

   費渡:「……」

   真是太感謝駱師兄的「體貼」了。

   駱聞舟好像也懊惱於這動靜有點大,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觀察費渡的動靜。

   費渡閉著眼裝睡,然而越裝睡,神經就往往越活躍,幾乎要挑起探戈來。

   好半天駱聞舟才觀察完畢,躡手躡腳地重新回到床上,床墊傳來微微的震動,費渡鬆了口氣,那位總算消停了。他把自己繃緊的四肢重新放鬆,同時漫無邊際地想著:與人同床共枕就這點不好,「運動」完閉眼就能睡著還好,一旦稍微有點失眠,旁邊人翻身喘氣都是打擾,尤其駱聞舟的存在感還那麼……

   存在感很強的駱聞舟又有窸窸窣窣的動靜,煩人精這回翻身要起來。

   費渡在啼笑皆非之餘,真是有點小崩潰,很想一鎯頭敲暈駱聞舟,再敲暈自己。

   駱聞舟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擾人清夢,他雙手撐在床墊上,直起上半身,藉著夜色中的微光,探頭端詳著費渡的「睡顏」,看了一會,他實在沒忍住,湊過去輕輕親了費渡一下,然後輕手輕腳地把他扒拉到了懷裡——這些事只能趁費渡睡著偷偷摸摸的干,否則這小子指不定又要得寸進尺。

   費渡:「……」

   他像屍體一樣任憑駱聞舟擺弄了一陣,那方才已經覺得擾人的呼吸聲這回直接貼在了他耳根,起伏的胸口緊貼在他後背上,兩套被子閒置了一套,姿勢分外擁擠。

   費渡無奈地想:「算了。」

   「算了」這倆字就好像一個魔咒,效果立竿見影,乍一從他心裡生出,週遭一切煩擾頃刻就塵埃落定,費渡居然是一宿安眠。

   不過他睡得安穩,卻是被嚇醒的。

   駱一鍋清晨六點,準時從第一覺裡醒來,總覺得少了點什麼,於是貓爺張牙舞爪地伸了個大懶腰,頭晃尾巴搖地一哆嗦,將全身的炸毛抖回原位,它例行公事地在「領地」裡巡視了一週,最後順著門縫鑽進了比別處高兩度的主臥。

   駱一鍋把自己拖到了一尺來長,墊著後腳扒到床沿上,好奇地左右聞了聞,然後它大著膽子「喵」了一聲,一個健步躥上了床,低頭嗅著費渡落到被子外面的手。

   費渡半睡半醒間感覺到有一團毛在蹭他的手,下意識地伸手一摸,摸到了一個柔軟溫熱的小活物。

   他先是一愣,隨即整個人突然從睡眠狀態掉進了應激狀態。費渡猛地坐了起來,瞳孔瞬間收縮,渾身的血都被急劇上升的血壓撞入四肢,手腳一時發麻,脖子上彷彿被臆想中的金屬環緊緊地卡住,這讓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停頓了一下。

   駱一鍋原本正在認認真真地辨認陌生氣息,被他突然詐屍嚇得在原地一蹦,身上的毛炸做一團,後爪從床沿上踩空,爪舞足蹈地掉了下去。

   一人一貓驚魂未定地面面相覷片刻,終於驚動了一家之主。駱聞舟迷迷糊糊地把費渡往自己懷裡一攬,在他腰上輕輕一摑:「別鬧……天還沒亮呢。」

   費渡這才回過神來,緩緩地吐出他卡在喉嚨裡的那口氣,醒得不能再醒了。

   駱一鍋已經鑽到了床頭的小籐椅底下,只露出個腦袋,一對尖耳朵被擠得背在了頭頂,活像隻兔子,戰戰兢兢地窩起前爪瞪著他。

   費渡與它對視了片刻,緩緩挪開駱聞舟的胳膊,悄無聲息地下地走出了臥室。

   駱一鍋警惕地盯著他的背影,疑心那鏟屎的蠢貨被「壞人」害死了,連忙跳上床查看,它繞著駱聞舟溜躂了兩圈,欣慰地發現鏟屎官還會喘氣,遂放下了心,毫不留情地從他身上踩了過去,追出臥室,繼續探查敵情。

   然而「敵人」既沒有攻佔它的貓爬架,也沒有搶它的窩,就只是對著陽台的落地窗發呆。駱一鍋還是怕他,在原地踟躕著不敢過去,滿心焦慮,因此不由自主地追起了自己的尾巴,等它察覺的時候,發現費渡已經盯著它看了好一會,駱一鍋連忙剎車,瞪起大眼睛僵成了標本。

   費渡依然記得這貓小時候的樣子,那時它還是個支愣著尾巴尖、顫顫巍巍的幼貓,頭上長著雛雞似的絨毛,顯得腦袋大身子小,一臉智力欠缺的懵懂。

   看在陶然的面子上,他勉為其難地把小貓帶回到了市區的小公寓,每天除了喂食喂水,基本對貓視而不見。幼貓天生愛粘人,雖然幾次三番被無視,仍是不依不饒地抱來蹭去,不理它,它就會哼哼唧唧地叫喚,吵得費渡煩不勝煩。

   有一天,幼貓朝他伸出了爪,爪子勾住了他的褲腿,扒在地上撒嬌耍賴,費渡的耐心終於告罄,就在他皺著眉冷冷地看著那貓,盤算著把它轉手送給誰時,費承宇突然來了。

   聽見鑰匙聲響的瞬間,費渡一把抓起了掛在他褲腿上的貓,活活把幼貓的指甲拉斷了,幼貓一聲柔弱的尖叫還沒來得及叫出來,就被少年捏住脖子沒了聲音,然後它被粗暴地扔進了抽屜裡。

   抽屜剛剛合上,那男人就推門進來了。費渡手裡端著一本書,若無其事地從書房裡走出來,好似剛剛被開門聲驚動。

   費承宇還是發現了他屋裡的貓糧和貓砂盆,幸運的是,這天他剛清理過貓砂,貓糧還沒來得及放。

   費承宇問:「你養了個什麼?」

   「貓,」當時不滿十五歲的費渡一臉心不在焉,好似隨口說,「那個多管閒事的警察給的。」

   費承宇十分有興趣地轉過頭看著他:「小民警還挺有童趣,貓在哪呢?拿給我看看。」

   費渡看了看他,冰冷又詭異地笑了一下,衝他攤開手,掌心有幾根帶血的貓毛:「在這呢。」

   費承宇看完沒說什麼,只是不咸不淡地教訓了他幾句,囑咐他再買一隻差不多的還給人家,適當的時候可以和警察走得近一點,將來有好處。費渡眼皮也不抬,懶洋洋地聽著,不知聽進了幾句,同時當著費承宇的面,他心靈手巧地把那幾根貓毛編在了一起,在那男人離開的時候,衝著他的背影無所謂地一吹——

   費承宇檢查完了他的「得意之作」,心滿意足地走了。

   那是費渡第一次反抗,第一次瞞天過海,第一次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無所不能,魔鬼也能被他過度的自信輕易騙過。

   不過現在,當年的幼貓已經長成了好大一隻,據說性情古怪,還掉毛——

   費渡收回了讓駱一鍋緊張的視線,緩緩從它身邊走過,在它碗裡加滿了貓糧。

   駱聞舟平時八點半上班,八點十分能起床已經不錯了,每天早晨都過得跟打仗一樣。這天,他卻不到八點就睜了眼,先是伸手一摸,摸了個空,他一激靈翻身起來,對著已經涼透了的半張床愣了好一會,幾乎帶著幾分惶急衝了出去。

   直到看見坐在陽台上喝咖啡的費渡,駱聞舟這口氣才算鬆下來。

   餐廳的小桌上擺著加熱過的三明治和另一杯咖啡,應該是費渡一大早下樓買的,駱一鍋的貓糧盤還剩下大半盤,那有奶就是娘的王八蛋正蹲在沙發上舔爪子,明顯是吃飽喝足了,根本沒有搭理那過氣鏟屎官的意思。

   「這麼早。」駱聞舟嘀咕了一句,又皺著眉走過去搶走了費渡的咖啡,「誰讓你喝這個了,去廚房左邊那櫃子裡拿牛奶。」

   費渡點了點手錶:「你快遲到了。」

   駱聞舟不屑與他爭辯,打算讓他領教一下什麼叫「龍捲風一樣的男子」。

   然而等他洗漱完,徹底清醒過來以後,駱聞舟看見費渡身上穿戴整齊的衣服,心裡不由得又打了個突。

   他一口咬掉了半個三明治,在快被噎死的間隙中,假裝若無其事地問:「你今天要出去?」

   費渡聞聲放下了牛奶,表情有點為難。

   駱聞舟就像剛輸入高考准考證號,等著查成績的學生一樣,一顆心剎那提到了嗓子眼,與剛嚥下去的早飯發生了慘烈的撞擊,唯恐費渡給他一句「我想了想,還是告辭吧」。

   費渡:「你這裡是不是沒有多餘的停車位了?」

   駱聞舟高高吊起來的心「噗通」一下砸回心裡,砸得他一把含苞待放的心花齊刷刷地怒放起來,他實在難以掩飾,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費渡看著他的表情,十分意外,心想:「看不出這破小區車位還挺充足。」

   結果就聽駱聞舟心花怒放地告訴他:「哈哈,是啊,沒了。」

   費渡:「……」

   什麼毛病!

   駱聞舟三口並兩口地把早飯塞進肚子,車鑰匙扔給他,也不問他要去哪:「這兩天出門先開我車,等週末我想辦法給你弄一個……最多一個,可別把你那『三宮六院』都開過來。」

   費渡:「你呢?」

   駱聞舟活力十足地朝他擺擺手,跑進地下室扛走起他的大二八,動如瘋狗一般,「稀里嘩啦」地騎走了,活活把自行車蹬出了火箭的氣勢,「白虹貫日」似的奔向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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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韋爾霍文斯基(三)

   「白虹貫日」到底還是不如四個輪子的現代科技產物跑得快,駱聞舟同志臭美了一早晨,不幸光榮遲到。

   不過在這方面,駱聞舟乃是慣犯,晚個十幾二十分鐘,還不足以激起他的罪惡感,他大搖大擺地走進辦公室,十分坦然地接受眾人的注目禮:「早啊,孩兒們,吃了嗎?」

   注目禮染上了一層期待的柔光,飢餓的群眾飽含深情地看著他。

   駱聞舟空著手「哈哈」一笑,得意洋洋地宣佈:「我吃了。」

   含情脈脈的目光立刻黑化,原地化作仇恨的利箭,恨不能把駱聞舟楔在地上,再踏上一萬隻腳。

   不過隨後,樓下食堂緊跟著送上來幾籠剛蒸好的小籠包,得知這是駱隊刷卡買的,人民群眾的情緒又穩定了下來,駱隊又重新成了大家的好隊長。

   郎喬一邊給大家分包子,一邊問:「老大,你又起晚了是嗎?」

   「沒有,」駱聞舟用狀似很隨便的語氣說,「早晨我車讓人開走了,騎車過來的。」

   駱聞舟沒有拿愛車當小老婆的毛病,在這方面頗為大方,便衣探訪、不方便開公車時,經常會「私車公用」,還會偶爾借給窮鬼同事相親用。然而這句話的重點不在「借車」,而在「早晨」。

   有好事的同事探頭問:「誰一大早開你的車啊,駱隊,昨天晚上家裡有人吧?」

   駱聞舟欲蓋彌彰地一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享受起「群起而哄之」的特殊待遇,完事他還要得便宜賣乖,真顯擺假抱怨地來了一句:「裹什麼亂,我這喝了一肚子西北風還沒消化呢,唉,這種時候就覺得,單身狗也有單身狗的好處。」

   眾人聽了這番話,嘴裡的包子忽然有點不是滋味,雖然填飽了肚子,依然有點想揭竿而起,弄死這個賤人。

   駱聞舟心滿意足地收穫了一把死亡視線,打開自己的電腦,登陸市局的「移動辦公系統」。

   自從上次出了跟蹤楊波的刑警身份洩密事件,他就養成了沒事登陸看一看的習慣。

   「對了,老大,昨天行政的王主任說,快年底了,局裡打算做個普及安全教育的宣傳片在公交地鐵上放,讓咱們隊出幾個人。」郎喬說,「要形象好一點的。」

   「告訴老王,我手下是本市公檢法系統第一秧歌……不,模特隊,讓他過來隨便挑,看上哪個直接領走,我們賣身不賣藝……」 駱聞舟伸了個懶腰,隨手把頁面往下拉,「哎,什麼情況,怎麼熊孩子離家出走的破事也推送到我這了?」

   這套移動辦公系統全稱太長,於是大家給它起了個藝名,叫做「打卡器」,系統設計理念其實很先進,是全市範圍內聯網的,只是沒有經過強制性推廣,功能又和本來就有的公安內網有諸多重合,誕生得很是多餘。於是它和市局每年舉辦的無數場不知所謂的活動——諸如沒人看的宣傳雷片一樣,都成了「面子工程」。

   除了出外勤時要記掛著「打卡器」這個形式主義的小累贅,其他人基本也就是在寫年底總結的時候,才會一窩蜂地登陸查詢自己的工作記錄。

   駱聞舟的權限比較高,除了能查詢市局刑偵隊所有人的出勤情況以外,他還能看見各區分局刑偵部門目前都在幹什麼。如果各區分局與街道派出所遇到比較複雜的情況,需要轉交上級,他們也會事先備份簡單信息,在走程序前推送給相關部門負責人。

   可是此時推送到他面前的這案子著實有點「雞毛蒜皮」——是一起中學生集體離家出走事件。

   本市有一所初高中一體的私立學校,名叫「育奮中學」,育奮中學是封閉式管理,學生們都住校,一週才能回家一趟,這禮拜卻有幾個高一的學生趁夜從學校裡翻牆跑了,其中一個學生還給老師家長留了封信,交代了出走緣由,無非也就是「壓力太大」、「孤獨沒人理解」之類。

   駱聞舟看完,十分莫名其妙:「我說,下一步咱們的工作重點是不是就得變成尋找走失金毛犬了?」

   燕城的公安系統一般是這樣的——類似自殺、事故、尋人之類的案件,由基層派出所的民警處理。如果民警介入後,發現事件比較複雜,需要配合專業的刑偵手段,就會報到所屬區縣分局的刑偵隊。

   一般只有那些跨越了行政區,或是影響非常惡劣的大案要案,才會驚動市局。

   郎喬溜躂進他辦公室,探頭一看:「哦,這個事啊,我知道,首先這件事跨區了,而且據說還申請了網警協助,不是一兩個派出所能解決的事,協同作業的部門比較多,可能是推送的時候沒仔細看,順手把市局也鉤上了。」

   陶然奇怪地問:「尋人找網警幹什麼?這幫熊孩子離家出走去網吧啦?」

   「不是,因為領頭那孩子留下的那封信在網上火了,」郎喬打開手機上的社交媒體給他們看,「還有好多人轉發,現在的孩子都離不開網,萬一在哪看見了,可能會抑制不住虛榮心回覆,到時候能第一時間定位到人。」

   駱聞舟掃了一眼:「這都三天了,人還沒找到?」

   青少年離家出走和兒童走失不是一回事,出走的是高中生,十四到十六週歲不等,男女都有,因為是自發結伴走的,碰上什麼危險的概率也不高,而且畢竟年紀小,比較容易追蹤,往往很快就會被逮回來。

   當然,更常見的是錢花完了,熊孩子們不等被找到,就自己乖乖滾回來了,三天還沒找到人,著實有點不太正常。

   「誰知道跑哪去了,」郎喬一聳肩,「想我年輕那會,每天都忙著早戀,從來沒時間搞這種幺蛾子難為老師家長……」

   「對,你肯定也沒時間讀書。」駱聞舟翻了個白眼打斷她,「三歲看老,你也就這點出息——快別貧了,準備開會!」

   這是在大半年非人的工作強度後,市局難得清閒的一段日子,駱聞舟懶洋洋地主持了一個玩手機……不,思想學習大會,會議的主要內容是由陶副隊用平鋪直敘的聲音念催眠的學習材料,中老年同事們交頭接耳抱怨孩子不好好學習,小青年們由駱隊本人身先士卒,在會議室裡開了個團,現場刷boss。

   要是每天都能像這天一樣就好了——整個燕城籠罩在冰天雪地裡,大家打著哈欠上班上學,公安系統冬眠在寧靜的會議室裡,手頭最大的案子就是一夥高中生離家出走。

   手游裡的Boss被轟了個四腳朝天,駱聞舟跟周圍一幫人擠眉弄眼,在會議桌底下互相拍手。同時,他心裡又忍不住走了個神,心想:「費渡那會在學校裡幹什麼呢?」

   那時候他媽剛死,他又有一個說不清楚的父親,十四五歲的孩子,連句多餘的話都不願意跟人說,心事重得千斤頂都扛不起來,他聽得進老師講課嗎?會像別的孩子一樣,惦記著自己要考哪一所大學嗎?能無憂無慮地沉迷於早戀嗎?

   「老大,又開一盤,快點加進來。」

   駱聞舟回過神來,重新端起發燙的手機,感覺費渡可能是有毒,見縫插針地要跑到他腦子裡來騷擾一番,甚是煩人。

   比竇娥還冤的費渡此時對自己的「罪行」毫不知情,他輕車熟路地開車去了燕公大。

   潘雲騰的辦公室門被敲響了三下,他抬頭應了一聲:「請進。」

   市局重啟「畫冊計畫」,白老師的丈夫潘雲騰就是燕公大這邊的負責人,也是費渡的臨時導師——費渡原定的導師在開學前突然獲得了一個難得的進修機會,著實機不可失,於是幾經疏通學校的關係,把費渡換到了潘雲騰手下,讓他「機緣巧合」地開始跟進「畫冊」項目。

   「費渡?」潘雲騰見他愣了一下,「你怎麼這就出院了?快坐。」

   費渡住院的時候,潘雲騰和白老師夫婦當然也去醫院裡探過病。他這會臉上仍然帶著明顯的病氣,臉頰蒼白,衣服也比平時厚了三分,下樓時感受了一下燕城嚴酷的冬天,被車載空調用熱風對著吹了一路都沒能暖和過來,直到這會手還是僵的。

   他道了謝,從潘老師手上接過一杯熱飲,捂在手心裡好半晌,燙紅的手指才有了幾分活氣。

   「不需要後續治療,在醫院住著也沒什麼用,再說住得也不舒服,還不如回來慢慢養,」費渡說,「再說我怕再躺,一個學期就過去了,您讓我留級怎麼辦?」

   「說正經的,你也是,」潘雲騰沒回應他這句玩笑,嚴肅地說,「一線刑警偶爾遇上危險還可以理解,可我還是頭一次聽說一個調檔做文字整理的學生也能趕上這種事!」

   「巧合,當時市局公車不夠,正好借他們用車嘛,」費渡十分放鬆地靠在椅背上,「我聽說駱隊為了我這事寫的檢查都夠集結出版了?這事就算揭過吧──老師,我交的作業您看了嗎?」

   潘雲騰瞪了他一眼,從電腦上調閱出他交的論文,他辦公室有個電視,潘老師專精學術,不苟言笑,即使偶爾放鬆,看得也是法制頻道——費渡進來之後的這會功夫,電視上正好在播《鄉村警察故事》,講一個婦女出走後死在路邊,旁邊有急剎車痕跡,當地派出所很快找到了肇事車輛,肇事司機承認自己深更半夜醉酒駕車,從死者身上碾了過去。

   可偏偏死者身上沒有撞擊痕跡,死因彷彿另有隱情。

   費渡也沒看見前因後果,只是電視節目渲染的氛圍又詭異又森冷,好像藏著什麼大陰謀似的。

   潘雲騰大概是嫌吵,抬手關了電視。費渡在轉椅上轉了一圈:「人是撞死的,還是死了以後再被車碾壓的,法醫很容易鑑別吧?這種所謂『陰謀』有什麼意義?」

   「要是之前整理的那些卷宗你都仔細看了,就會發現,其實大部分的犯罪分子並不具備足夠的常識和智力,」潘雲騰一目十行地回顧著費渡的論文,頭也不抬地說,「有些完全是一時衝動之下的激情殺人,還有一些十分愚蠢,凶手甚至會相信一些道聽途說的謠言,企圖糊弄當代刑偵手段。真正棘手的犯人非常鳳毛麟角——唔,群體性趨勢,『趨勢』這個詞用得很微妙,你為什麼想寫這個題目?」

   「因為您說得對,除了在一些相對偏遠地區,想要躲過當代刑偵手段是很困難的,往往也更挑戰人的心裡承受能力,但群體性犯罪則是另一回事,有時候成員可能根本不認為自己參與了犯罪活動,」費渡說,「越是相對封閉的環境,就越是容易催生出畸形的群體,比如監獄、偏遠山區裡買賣人口等。當然,開放的地區同樣有可能,只是成本也會比較高。」

   潘雲騰看了他一眼。

   費渡脖子上還掛著圍巾,微笑藏了一半在圍巾裡,說出了他的來意:「老師,最近的三起大案都是群體**件,能不能在畫冊裡專門做一個專題?」

   潘雲騰的眉高高地挑起來,如果不是因為這個聯絡人是他自己指定的,潘雲騰幾乎要疑心費渡是別有用心。

   費渡低聲解釋:「我做事不喜歡半途而廢。」

   「我考慮一下。」潘雲騰衝他擺擺手。

   費渡也不糾纏,衝他一點頭,起身告辭,同時不太擔心對方會不答應──如果真是那樣,反正他也有辦法讓現在的聯絡人因為一些意外退出項目。

   希望運氣好一點,他的論文能說服潘雲騰,否則非要動用非常規的手段,對傷患而言也是種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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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韋爾霍文斯基(四)

   早晨出來還是陽光燦爛、晴空萬里,傍晚卻突然來了一片沒來由的雲,無理取鬧地下起小雪來。

   駱聞舟把自行車當雪橇推,一邊走一邊在地上滑,快溜到市局大門口的時候,陶然忽然三步並兩步地趕上來,把一個包裝十分喜慶的盒子掛在他車把上:「你怎麼跑這麼快,那麼著急回家做飯啊?這是我媽從老家寄過來的臘肉,都是沒吃過飼料的土豬肉做的,純天然綠色食品,我剛在辦公室分一圈了,這是你的。」

   駱聞舟一句「謝謝」還沒說完,就看見陶然的手搭在那臘肉盒子上,食指飛快地在上面敲了三下。

   天一冷,陶然就早早地套上了烏龜殼一樣的羽絨服,裹得十分厚實,渾身上下只露出一雙眼睛,駱聞舟抬頭看過去的時候,見他眼睛裡沒有一點笑意,立刻就知道這盒「土特產」不是單純的土特產。

   駱聞舟一頓之後,若無其事地道完了謝,把盒子拿在手裡掂了掂:「一看見臘肉,就知道冬天真到了——怎麼這麼沉,你媽這是給你寄了多少?」

   「多著呢,」陶然說,「我昨天還給師娘送了一箱。」

   駱聞舟倏地一愣——陶然方才敲打盒子,是在暗示他盒子裡除了臘肉還有別的東西,補上這一句話,則代表裡面的東西是從師娘——楊正鋒的遺孀那裡拿過來的。

   兩個人無聲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從師娘手裡拿過來的東西,只可能是楊正鋒的遺物。

   駱聞舟試探道:「師娘可不待見咱倆,現在不年不節的,你過去打擾,她沒把你打出來?」

   老楊犧牲三年了,如果她手裡有什麼東西,為什麼現在才肯拿出來?

   陶然頓了頓,目光中充滿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東西。

   捲著雪的夜風陰冷而凜冽,能吹透皮囊,直抵肺腑,市局門口的紅旗還是國慶時插上的,一直沒有摘下來,在風雪中獵獵作響,紅得彷彿要刺破沉沉的暮色。

   駱聞舟站住了,心裡忽然生出不祥的預感。

   「師娘……師娘上個月去了醫院,」陶然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渺茫的天光,又沒著沒落地落回到自己腳面,輕聲說,「剛剛查出了淋巴癌。」

   駱聞舟一時錯愕:「什麼?」

   「晚期,」陶然說,好像被寒風嗆了嗓子,他吐字有些困難,「沒多少……沒多少日子了。」

   「我去她那看看。」駱聞舟愣了片刻後,突然翻身上車,踩住腳蹬,「那孩子怎麼辦,都沒畢業……」

   陶然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肘,朝他搖搖頭。

   「今天太晚了,你先回家,別打擾她休息。」陶然說著,又一次敲了臘肉的包裝盒,意有所指地對他說,「你也不是人見人愛,她見了你心情未必會好——回家吃頓好的,我走了,你慢點騎。」

   「陶然!」駱聞舟吐出一口白氣,對著他的背影說,「她得這個病,是不是因為老楊?是不是因為老楊出事,她一直心情抑鬱才會這樣?」

   陶然遠遠地衝他擺擺手,沒回答。

   沒什麼好回答的,再深究原因,也改變不了結果,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晚了。

   也可能這就是命。

   與你是天才地才還是鬼才、有幾萬貫的家財、多大的權勢,都沒什麼關係。

   陶然掛在他車把上的臘腸真是不少,纍纍贅贅地壓住了駱聞舟的前輪,他逆風而行,簡直舉步維艱。

   早晨出門時,這輛車的兩個輪子還像一對神通廣大的風火輪,晚上回去,就彷彿成了變形的鐵圈。

   就在駱聞舟騎車穿過馬路,往右一拐,經過購物中心門口的停車場時,他突然若有所感,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隨後猛地反應過來他方才超的那輛車有點眼熟。

   駱聞舟連忙伸腳點地剎住自行車,扭頭望去,霍然和自己的車打了個照面。

   他頂著一頭細碎的冰雪碎渣,睜大了眼睛和自己的坐騎面面相覷。那車的發動機著著,引擎發出「嗡嗡」的響動,暖和的近光燈下,雪花簌簌地旋轉而下。

   費渡居然來接他了?

   駱聞舟方才發沉的心好似裝上了懸磁浮,「忽悠」一下浮到了半空,繞著胸口的邊界游了一圈狗刨。他定了定神,假裝若無其事地溜躂到車窗前,彎腰正打算敲窗戶,驚喜忽然變成了驚嚇——

   費渡不知等了他多久,已經蜷縮在架勢座睡著了,車裡顯然開足了暖氣,而他不知是怕冷還是怎樣,門窗居然是緊閉的!

   駱聞舟一口涼氣倒灌進胸口,肝差點裂了,伸手拍了幾下車窗:「費渡,費渡!」

   就在他已經打算砸車的時候,費渡總算是醒了,他有點迷茫地動了一下,好像忘了自己在哪,隨後才注意到旁邊的動靜。

   費渡伸出手指抹了一把眼睛,打開車門鎖:「你下班……」

   他一句問候還沒說完,駱聞舟已經一把拎住他領子,把他從車裡硬拽了出來,衝著他的耳朵吼了一句:「你他媽是找死還是沒常識!」

   費渡一個踉蹌,從溫暖如春的車裡驟然掉到冰天雪地中,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戰,徹底醒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幹了些什麼——費渡倒不是故意想悶死自己,他等駱聞舟的時候下車溜躂了幾圈,實在扛不住凍,於是打算跑回車裡暖和一會,只是沒想到住一次院著實傷到了根本,就這麼一會的功夫,手腳的血還沒循環起來,人已經不小心睡著了。

   費渡很少當著別人辦出這麼缺心眼的事,多少有點懊惱:「我其實……」

   「滾滾滾,滾那邊去。」駱聞舟盛怒之下,懶得聽他解釋,連拉再拽地把費渡扔進了副駕駛,又橫衝直撞地上了車,把車飆出了停車位,一口尾氣跑出足有十來米,他才又想起什麼,罵罵咧咧地下車跑回來,把被遺忘的自行車和臘肉挪走,拖進了後備箱。

   他把車門摔得山響,怒氣衝衝地開車往家走。

   費渡長到這麼大,鮮少有被人對著耳朵咆哮的經歷,突然被駱聞舟發作一番,他有點反應不過來的耳鳴,像剛摔碎了瓷碗的駱一鍋。

   他懵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為了掩飾尷尬,露出了個過於圓滑的微笑,一手撐著頭,一手很不規矩地放在了駱聞舟的大腿上,壓低聲音說:「師兄,你這麼擔心我啊?」

   駱聞舟不想和他聊騷,一巴掌拍開他的爪子:「滾。」

   無往不勝的費總立刻調整策略,放緩了聲音說:「我就是太冷了,上來暖和暖和,沒想久待,剛才只是……唔,閉目養神。」

   駱聞舟冷冷地說:「你閉目養神的時候連耳朵也一起閉?」

   費渡:「……」

   費渡這兩句辯解起到了很好的反作用,駱聞舟從最初幾乎肝膽俱裂的恐懼裡回過神來,好像被按下哪個開關,深吸一口氣,他對著費渡展開了狂轟亂炸似的長篇大論。

   駱聞舟這一點深得其父真傳,即興演講與即興罵人都是特長,從費渡以前幹過的種種混賬事數落起,一直說到他剛出院就把醫囑忘了個一乾二淨、一大早也不知道開車去哪浪,沒病找病。

   到最後,他還對費渡蒼白的解釋發出了一句相當有力量的詰問——駱聞舟:「怕冷?怕冷你不穿秋褲!」

   這個問題讓費渡分外無言以對,只好保持安靜,一路聽訓聽到了家,再也沒有試圖插過嘴。

   眼看推門進了家,駱聞舟一手拎著臘肉盒子,一手夾著「叮咣」亂響的自行車,還沒有要偃旗息鼓的意思,費渡突然毫無預兆地一把摟過他,給了他一個襲擊似的親吻,這回說出了正確的台詞:「師兄,我錯了。」

   「……」駱聞舟儘量板著臉,聲氣卻不受控制地降了下來,「你少給我來這套。」

   費渡略一低頭,把臉在他肩窩裡埋了一下,想了想,又說:「能罰我以身相許嗎?」

   駱聞舟就知道他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在他後腰上輕輕拍了一下,把自行車塞給他,指使道:「車總搬得動吧,給我搬地下室去——吃飯前活動活動,看你那腎虛樣。」

   費渡連忙見好就收,拎起車把,推起古樸的大「二八」去了地下室,樓梯間的櫃櫥上有個全身鏡,他上來時無意中一抬頭,發現自己嘴角居然掛著個不甚明顯的微笑。

   自行車的車鏈剛上過油,搬動過程中,在費渡筆挺熨帖的褲腳上留下了一道明顯的污跡,他頓了頓,好像不明白自己有什麼好笑的,這時,駱聞舟又在廚房催他:「過來幫忙,別擎等著吃,洗菜會嗎?」

   已經淪為「搬運工」和「洗菜小弟」的前任霸道總裁蹭了蹭鼻子:「……不會。」

   駱聞舟:「什麼都不會,你跟駱一鍋一樣沒用……嘶,小兔崽子!」

   人家駱一鍋好好地在旁邊舔著爪,也不知招誰惹誰了,聽了這話,它怒不可遏,從冰箱頂上一躍而下,精準無比的降落在了駱聞舟腳背上,狠狠踩了一腳後,撒丫子飛奔而去。

   寒夜裡,霜花如刻,有萬家燈火——

   ……也有不為人知的角落,瀰散著難以想像的黑暗。

   女孩藏在垃圾桶裡,腳下踩著黏糊糊的一團,刺鼻的味道不斷刮擦著她的鼻腔,她發著抖,緊緊地縮成一團,咬著自己的手腕,黑暗中,她聽見不遠處傳來男人粗重的喘息聲,還有利刃剁在骨頭上的悶響。

   她已經十五歲了,長得像大人一樣高,也許她也應該像個人一樣,撞開臭氣熏天的垃圾桶,出去和那個人拼了。

   他們本來有兩個人,二對一,或許是有機會的。

   可她太懦弱了,根本不敢面對、也絲毫不敢反抗,永遠是下意識地躲起來。

   突然,那拖沓又沉重的腳步聲重新響起,竟然越來越近,女孩的心也跟著腳步聲一起顫抖起來,極度恐懼之下,她全身竟然開始發麻。

   那腳步聲倏地一頓,停在了垃圾桶外面。

   有多遠?一米?半米……還是三十公分?

   女孩屏住呼吸,與一個可怕的殺人魔隔著薄薄的塑料桶,彷彿已經聞到了那個人身上的血腥氣。

   突然,塑料垃圾桶被人輕輕的一敲。

   「咚」一聲。

   女孩緊繃的神經驟然崩斷,劇烈地一哆嗦,外衣的金屬拉鏈撞到了塑料桶壁——

   詭異的輕笑在黑暗中響起,一個男人用沙啞的聲音,荒腔走板地哼起歌來:「小兔子乖乖,把門開開……」

   女孩撕心裂肺的尖叫聲響起,在她藏身處不足兩米的地方,一個少年的屍體悄無聲息地橫陳在那,眼睛被搗爛了,四肢都被砍下來,整整齊齊地在旁邊排成一排,身上蓋著育奮中學的校服外套。

   此時是夜裡十點半。

   駱聞舟把家裡所有含咖啡因的飲料都鎖了起來,按著費渡的頭,灌了他一杯熱牛奶,強行逼他去睡覺。

   「十點半,」費渡看了一眼表,對這種中老年人作息嗤之以鼻,「別說午夜場,社交場都還沒進入主題呢,師兄,商量一下……」

   駱聞舟拒絕談判,一句話把他撅了回去:「哪那麼多廢話,躺下睡。」

   費渡認為駱聞舟這種赤裸裸的獨裁非常不可理喻,正準備抗議,就看見駱聞舟從兜裡摸出一副手銬。

   費渡識時務者為俊傑,立刻一聲不吭地躺下了。

   駱聞舟陪著他躺到了午夜前後,確准費渡睡熟了,才爬起來輕輕親吻了他一下,離開臥室帶上了門,在廚房儲物間裡翻出陶然給他的那箱臘肉,在撲鼻的香味中,找出了一個厚厚的文件夾。

   才剛打開,一張手寫的信紙就掉了出來。

   那是……這年代已經很少有人會用的紅色橫格信紙,上面是鋼筆一筆一劃留下的字跡,駱聞舟曾經見過無數次的——老刑警楊正鋒的字。

   「佳慧,」開頭稱謂是他妻子的名字,楊正鋒寫道,「寫這封信是以防萬一,萬一有一天我意外死了,而你發現了我留下的這些東西,希望它不要給你和欣欣帶來危險。做這一行的,誰都不希望給家人帶來危險,但是我已經沒有人可以託付了。」

   駱聞舟心裡「咯噔」了一下。

   「處理完我的後事,你切記,別再跟局裡的人聯繫,有些人已經變了,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你一定要小心。聞舟和陶然他們這些孩子,都是我一手帶出來的,我心裡有數,但都還太年輕,心或許有餘,能力未必足,不要將他們牽扯進來,你也不要同他們來往太密切,以免後生們不知輕重,造成無謂的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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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韋爾霍文斯基(五)

   駱聞舟拿著牛皮紙的文件袋走到陽台上,把窗戶推開了一點,點著了一根菸。原本被臘肉味勾引來的駱一鍋被小寒風一掃,立刻夾著尾巴,哆哆嗦嗦地跑了。

   他迎面是這一年中最冷的寒夜,背後是讓人沉溺的暖房,手裡有一封紙頁都被人翻皺的、可怕的遺書。

   「我不知道我的敵人是誰,也不知道他們存在了多久,他們有龐大的組織、巨額的財富,佔據了無數優質資源與特權,卻猶不肯滿足,還要為所欲為,凌駕於法律之上——我懷疑這些人與多起謀殺案有關,甚至私下豢養通緝犯,買/凶/殺人。」

   駱聞舟看到這裡,彈菸灰的手陡然一頓,不由得輕輕地打了個寒噤。

   他的目光重新掃過「私下豢養通緝犯,買/凶/殺人」這一行字跡——周氏一案中,開車撞死董曉晴的凶手就是個通緝犯,不知道從哪取得了製作精良的假身份,以殺人滅口為生。

   冥冥中,好像有一條極細的線穿過重重迷霧,隱約透露出一絲微弱的脈絡來。

   「佳慧,你還記得顧釗嗎,我曾經的好朋友、好兄弟,現如今誰也不敢提起他,他成了不光彩的『歷史』,連合影都要被遮掉一角的人。范老師雖然走了歪路,可他有一句話說對了,顧釗不是那種人,這背後一定有問題。」

   「范老師已經折進去了,但他是為了報私仇,我有時候想,我又是為了什麼呢?我不知道,我參加工作二十多年,按理說,應該從一線上撤下來了,從此以後專注管理,開開會、發發言,每天不再和各種違法犯罪的人打交道,我應該安安穩穩地干到退休,看著欣欣畢業成家,再功成身退、頤養天年,我應該假裝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我真想這樣,把分內的事都做好,沒有人能苛責我什麼。」

   「可是一閉上眼,我就會想起范老師、想起顧釗,想起『327國道』上那些死不瞑目的人,還有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孩子們。」

   「佳慧,我做不到,我希望你能原諒我。」

   「這個世界太複雜了,無數污濁的東西,長久地沉積在地下,像是無法自癒的沉痾。」

   「可是我總覺得,時間就像是源源不斷沖上岸的大浪,每一次漲潮都來勢洶洶,而每一次的來而復返,也都會把那些縫隙裡、地底下的污跡刮掉一些——譬如我們現在有了各種各樣的痕跡檢驗技術,能測謊,能比對DNA,也許很快,還會建成一張到處都是的監控網,能鋪到每一個角落。」

   「也許下一個浪頭打來,這一切都會大白於天下,要是那時候我已經不在了,請你替我看著那一天,把這些東西交給有能力繼續追查下去的人。」

   駱聞舟看完,長長地呼出口氣,小心翼翼地按著原印把信紙折起來。楊正鋒寫給妻子的信不長,其中卻有幾處他不太明白。但老楊說他「心有餘力不足」的那一段,他是明白的。

   他努力回憶著老楊犧牲前的那段日子,依稀記得楊正鋒那時候抽菸抽得格外凶,別人問起,他只說是因為擔心孩子高考,他們幾個不懂事的小青年還老拿這事開涮……

   老楊當時看著他,是什麼心情呢?

   覺得他爛泥扶不上牆吧?

   於是那老刑警只能像一個無人可托的孤膽英雄,獨自邁步走上黑暗中的險路。

   駱聞舟朝著窗外發了片刻的呆,轉身往書房走去。

   駱一鍋正在旁邊的臥室門前走來走去,一副很想進去的樣子。駱聞舟經過,彎腰拎起它的兩隻前爪,往胳膊上一放,把貓抱進了書房:「別去吵他。」

   駱一鍋「喵」了一聲,團成一團,窩在他腿上,瞪著眼看他登陸了內網,輸入「327國道」的關鍵詞。

   彈出來的資料基本都是掃瞄件,可見年代真的很久遠了,又是一樁舊案,閱讀起來有點吃力。

   那是十五年前曾經轟動一時的事——

   「327國道」是燕城城外的一段公路,繞行蓮花山,三十多年前建成的,也曾經是交通命脈之一。後來幾經風雨,逐漸被穿山填海的高速公路取代,這才漸漸荒僻起來,除非要去327國道沿途的幾個小鎮,否則很少有人特意從這裡繞山路。

   那起連環搶劫殺人案,就發生在這條人煙稀少的路上。

   受害人都是跑中短途的貨運司機——中短途的貨運司機為了節約成本,通常都是獨自上路,而且身上一定會攜帶財物,是比較容易下手的對象。

   凶手可能是篤信一些民間迷信,認為橫死的人會自行進化出照相機功能,視網膜上能留下他生前最後看見的影像,因此將受害人的眼珠都搗爛了,死狀看起來格外淒慘。

   第一個被害司機的屍體被丟棄在貨車旁邊,身上被捅了十幾刀,致命傷在胸口,隨身攜帶的所有財物不翼而飛,連一個鋼鏰都沒剩下,貨廂裡則少了一台小型電冰箱。現場除了司機以外,還有一堆凌亂的腳印,經過分析,應該是兩男一女。

   除此以外,前輪上還有一點可疑的血跡,因為並不是人血,剛開始沒能引起重視。

   此後不到兩個月,327國道上又發生了一起類似的案子。

   凶手們可能是「一回生二回熟」,除了依然搗爛了死者眼珠外,沒有再亂捅一氣,第二個死者是一刀斃命。死者身材瘦小,死前跪伏在車門前,身上沒有過多的抵抗傷,根據推斷,他應該是被持刀劫匪威脅後,為了生命安全不戀財物,乖乖地給了錢,不料歹徒到底不肯放過他,在他毫無抵抗的情況下,從背後捅了他致命的一刀。

   到了第三起案子,凶手們的犯罪手法再次升級。這回,他們竟還學會了拿受害人取樂,受害人一刀斃命之後,他們挖走了他的眼睛,還用砍刀剁下他的四肢,在旁邊擺在一邊,凶殘得令人髮指。

   當時這起重大連環搶劫殺人案被當地警方迅速轉交燕城市局,市局成立了專案組。

   駱聞舟的目光在專案組負責人上停留了一下,見組長霍然是「楊正鋒」,而副組長是他不熟悉的名字——「顧釗」。

   駱聞舟有皺起眉,有一下沒一下地擼著貓。

   如果這個顧釗是個曾經和老楊一起共事過的前輩,也是經歷過很多大案的,為什麼從來沒有人提起過他?

   駱一鍋只是想找個地方睡覺,好不容易屈尊看上了鏟屎工的大腿,還要忍受他亂七八糟的小動作,於是很不滿意地隔著肉墊打了鏟屎工的手,從他膝蓋上跳下去跑了。

   駱聞舟沒顧上關它,繼續往下翻——當時專案組發現,三起搶劫案中,遭到搶劫的貨車前輪或前檔上都有少量動物的血跡,於是組織人力沿著國道大規模的搜索,重點排查了幾處事故高發、道路狹窄的區域,果然,在最近一起案件事發附近找到了一處急剎車車轍和狗的屍體。

   專案組懷疑犯罪嫌疑人是利用小動物當誘餌,埋伏在漆黑狹小路段,目標車輛開過來,就猝不及防地把狗扔出去,迫使貨車減速,再由這個團夥中的女性共犯出面碰瓷,逼停貨車,誘使受害人下車。

   327國道不是西遊記片場,一般人看見單身女性,防備心不會太強,一旦受害人下車,她的同夥就會撲上來實施搶劫和謀殺。

   專案組利用線人,找到了專門捕捉販賣流浪狗的非法商販,循著這條線索順藤摸瓜,最後鎖定了凶手——主犯是國道沿途小鎮上的一對兄弟,哥哥叫「盧國新」,弟弟叫「盧國盛」,跟他們一起的女犯人是個小太妹,是盧國新的女朋友。

   盧國新其人,沒什麼好說的,就是個游手好閒的無業青年,有過搶劫入獄的案底。

   倒是弟弟盧國盛則比較特別,他是個大學肄業生。

   這個盧國盛在校期間經常曠課,因為表現不良,不及格科目太多,被學校延遲畢業,扣發畢業證,之後好不容易找了個小運輸公司做文員,又因為和人發生衝突而被辭退,回家後越發憤世嫉俗,決定報復社會,跟他的人渣哥哥一拍即合,策劃出了這起連環搶劫案。

   搶到財物,三個人就拿出去揮霍,來得快去得也快,錢花完了,就開始惦記下一票。而盧國盛是個天生的反社會分子,與另外兩個人不同,他對貨運司機那仨瓜倆棗的錢財沒什麼興趣,反而在一次又一次的行動裡找到了殺人的樂趣,在這事裡,他才是靈魂人物,剩下的兩位一個是打手,一個是誘餌,都是他指哪打哪的跟班。

   警方很快逮捕了盧國新和他的女朋友,可是最危險的盧國盛卻望風而逃,就此從人間蒸發了。

   駱聞舟輸入了「盧國盛」的全名,發現他的通緝令竟然還沒有撤掉。也就是說,十五年過去了,這個人沒抓著!

   在一個吸毒都會被鄰居舉報的社會裡,一個窮凶極惡的通緝犯,是怎麼一藏藏了十五年的?

   除非他跑到哪個人跡罕至的地方隱居……可是像盧國盛這樣的人,真的能耐得住寂寞和行兇的**麼?

   駱聞舟揉了揉眉心,又點了一根菸,去翻牛皮紙袋裡其他的東西。

   文件夾第一頁夾著一張照片——駱聞舟曾經無數次在陸局辦公室裡看見過,只是陸局擺的那張合影上用鏡框擋住了一個人,這一次,他終於看見了全部。

   第五個人站在角落裡,被楊正鋒拉著胳膊肘,似乎不太習慣鏡頭,人站得有些拘謹,一臉見牙不見眼的笑,顯得有些用力過度。

   顧釗……這個人就是顧釗麼?

   駱聞舟伸手敲了兩下鍵盤,搜索「顧釗」,然而信息同樣很少,只有個語焉不詳的處分單。駱聞舟把處分單反覆看了幾遍,只看到了「嚴重違紀」和「觸犯法律底線」的幾個字眼,這個人究竟做過什麼,則毫無線索。

   而除了給師娘的信和舊照片,牛皮紙袋裡還有一打抓拍的照片,不知道是從哪弄來的。

   照片上的主角男女老少各異,看起來和普通市民沒有任何區別,駱聞舟想了想,翻看起通緝令來,不到半個小時,他就從內網數據庫裡找到了好幾個照片上對應的人,無一例外,都是在逃犯。

   這時,書房的門再次「吱吱呀呀」地開了,駱聞舟思路驟然被打斷,頭也不抬地訓斥了一聲:「駱一鍋,你討厭不討厭?」

   這時,他腳下的電源線動了動,駱聞舟一低頭,正看見駱一鍋呲牙咧嘴地對他的電源線實施殘害,哈喇子把黑線弄得亮晶晶的……那門口進來的是誰?

   駱聞舟猛地看向門口,卻發現費渡正靠在門框上看著他。

   「我出來倒杯熱水。」費渡說。

   駱聞舟一哆嗦,下意識地把手頭的頁面關了,隨後慌慌張張地把老楊的文件夾塞進抽屜,站了起來:「我……我給你倒。」

   等這杯水倒完,駱聞舟才回過神來──費渡老大一個人,又不是沒手沒腳,為什麼倒杯水也要指使他?他不過就是半夜三更起來上個網,怎麼弄得活似給人捉姦在床似的?

   費渡默不作聲地從他手裡抽走了杯子,掃過了駱聞舟的指尖,他突然想:「我在這住著,其實他也不方便。」

   在自己家裡看個東西,還要半夜爬起來躲進書房。

   一個屋簷下,各自都躲躲藏藏的,對兩個人都是消耗,這是何必呢?

   費渡垂下眼,把這句話在心裡斟酌了一下,幾次三番想起個話頭,可是一杯水喝完,他也沒能開口。

   他像個行走在沙漠中,全身皸裂的旅人,而駱聞舟和這小小的宅子,就像是從天而降的半瓶水,哪怕內有砒/霜,哪怕冰冷的理智一根一根地掰開他的手指……他也不捨得放棄。

   兩個人相對沉默片刻,駱聞舟忽然開了口:「我在查我師父真正的死因,最近正好有一些線索。」

   費渡沒想到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幾乎嚇了一跳。

   「牽涉太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駱聞舟定定地看著他,說,「不排除可能跟你也有關係,我現在有很多事沒有理清,沒法估量出能不能告訴你、告訴你多少,所以你得給我幾天時間——我坦誠到這個地步,你看行嗎?」

   費渡從來沒見過這樣「條分縷析」的隱瞞和坦誠,愣了一會,下意識地點了個頭:「行。」

   駱聞舟鬆了口氣,他方才看著費渡慢吞吞地喝完那杯水,心裡突然有種無來由的預感,總覺得自己如果不說點什麼,之後會發生一些他不願意看到的事。

   他伸手一攏費渡的肩:「那你早點……」

   費渡毫無預兆地拉過他的手腕,用力一推,駱聞舟重心頓失,一個趔趄撞在沙發扶手上。

   費渡用膝蓋抵著他,歪頭看了看他,忽然一笑:「不過師兄,打發我,不能只是口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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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韋爾霍文斯基(六)

   駱聞舟對這種神一樣的變臉歎為觀止,無奈地伸手撐住沙發靠背:「你……」

   費渡飛快地把他的身搜了個遍,先下手為強地順走了那副可惡的手銬,並用半秒鐘考慮要不要收為己用,繼而又理智地放棄——他沒有警察叔叔業務熟練,搞不好會作繭自縛——於是他一揚手,把手銬遠遠地扔進了餐廳。

   駱聞舟:「……」

   「吃一塹長一智」,挺好的,這孩子將來放出去吃不了大虧。

   駱聞舟小心地扶住他的腰,嘆了口氣:「你知道你現在不宜劇烈運動嗎?」

   「那就不要劇烈的,你不喜歡溫柔一點的嗎?」費渡的膝蓋擠進他腿間,剛離開被窩沒多久就涼下來的手順著駱聞舟的下襬鑽進了他的衣服,冰得他一激靈,費渡親了他一下,囈語似的輕聲說,「以後會喜歡的,相信我的技術。」

   駱聞舟有點驚奇地看了費渡一眼:「等等,你說什麼?」

   你可能是誤會了什麼……

   費渡對上他的目光,瞳孔裡映著一對倒影,好像把駱聞舟整個人圈了進去,在燈下折射出一層一層的光,炫目得不可思議。

   然後他對駱聞舟笑了一下:「哥。」

   駱聞舟當時就忍不住抽了口氣,頭皮一陣發麻,身體立竿見影地發生了變化。

   費渡當然感覺得到,乘勝追擊地順著他的後脊一節一節地往下按:「我想要你。」

   這本來只是一句信口而至的**,可是在說出口的瞬間,卻突然在費渡心裡捲起了軒然大/波,像莽莽雪原中驚破了凍土的不速春風,無中生有,席捲而至,巨大的迴響在他肺腑中激盪,震顫不休。

   就好像他不經意間吐出了一塊帶血的真心似的。

   這讓費渡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幾乎帶著幾分虔誠找到駱聞舟有些干澀的嘴唇,將那句話在心頭重複了一遍。

   「我想要你。」他想。

   他這一生,不斷地揮別、不斷地掙扎,也不斷地擺脫,他從未留戀過任何人、任何東西。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被陌生的渴望攫住,平靜的胸口在不動聲色中起了看不見的波瀾,轟然淹沒了他靈敏的五官六感。

   費渡甚至短暫地忘記了自己一貫的套路和技巧,滿嘴的甜言蜜語歸於啞然,只能憑著本能去靠近肖想過許久的獵物。

   駱聞舟幾次三番扛住了誘惑,自覺已經快要成為一位「脫離了低級趣味」的偉人,馬上將成就一段教科書級的「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不料勝利前夕,敵人的攻勢居然平白無故升了級。

   他來不及反應哪裡不對,鋼鐵般的意志已經在「糖衣炮彈」之下土崩瓦解——最後的理智只夠發出一聲窮途末路的叫喊,提醒他「沙發太硬,容易受傷,回臥室去,別忘了鎖門」。

   然後這囉囉嗦嗦的「理智」就和他的上衣一起,被遺棄在了倒霉的客廳裡。

   「碰疼了你要吭聲,受不了就告訴我,好嗎?」駱聞舟貼在費渡耳側,呼吸有些急促,費渡的頭髮與雪白的枕套黑白分明,他得咬著牙才能維持自己大致的人樣,「我知道你喜歡折騰自己,但是我不喜歡,我不喜歡你疼。」

   費渡沒顧上思考他這話裡蘊含的信息,因為他直到這會才發現,在一些問題上,他和駱聞舟可能有點不同的見解。

   「不是,」費渡乾笑了一聲,「你等等……」

   可惜已經晚了。

   駱聞舟摩挲著他有些突出的腕骨,把費渡的手腕別在了枕頭上,舔了一下自己的虎牙,開始審他:「你到底是聽誰說我喜歡做零的?」

   費渡剛從醫院裡出來的全套器官只是自我感覺良好,此時,他脆弱的心肺功能暴露無遺,幾乎有點喘不上氣來,作為業內知名的「護花使者」,他雖然尷尬,卻仍然不太想出賣那個名字,因此沉默了一下。

   駱聞舟驚詫:「這麼坑你你都能忍?」

   費渡一想,也是這個道理,於是果斷交代:「郎喬。」

   「哦,」駱聞舟面無表情地結束了簡短的「審訊」,輕輕地磨了磨牙,「好,很好。」

   潛伏在暗處的內鬼不知道是誰,但不管怎麼說,先抓住一個吃裡扒外的。

   夜色綿長,駱一鍋幾次三番溜躂到主臥門口,跳起來扒拉了幾下門把手,意外地發現這屋門從裡面反鎖了,它鬍子顫了顫,以豆大的腦袋思量了一會,感覺今天一切都十分反常。駱一鍋無聊地追著尾巴轉了幾圈,終於還是百思不得其解地鑽進了自己閒置許久的貓窩,伸了個四仰八叉的大懶腰。

   哦,對了,還有個嘴碎的女同志,明天的早飯可能得吃香菜餡包子了。

   費渡覺得自己基本才剛閉眼,天就亮了。

   第一縷晨光從窗簾縫隙裡刺進來時他就醒了,只是不想動。

   雖然駱聞舟小心得有點煩人,但到底還是有點勉強,爆炸造成的傷處斷斷續續地折磨了他半宿,最後也不知是太累睡著了,還是乾脆暈過去了,反正傷處疼歸疼,沒影響睡眠,因此他到底還是沒吭聲。

   費渡偏頭看了一眼纏在他身上的駱聞舟,放任自己繁忙的思緒一片空白地遊蕩了好一會,顛倒的神魂終于歸位,心裡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什麼叫『我喜歡折騰自己』?」

   思前想後,他覺得可能還是因為這次住院的緣故,住院的人沒有**,身上那些亂七八糟的紋身貼也當然得擦掉,恐怕掩蓋的電擊傷也是因為這個無所遁形——所以……駱聞舟以為他是個重口味的「S/M」愛好者?

   費渡正有點啼笑皆非,這時,駱聞舟扔在床頭的手機響了。

   費渡剛開始沒管,不料鈴聲快把房頂頂起來了,駱聞舟依然睡得死狗一樣,絲毫沒有動一下的意思。他只好輕輕扒開纏在身上的手,有點半身不遂地撐起上半身,越過駱聞舟去拿手機,手指剛堪堪夠到,駱聞舟就在半睡半醒間不由分說地把他按了回去,摟得更緊了。

   此人選擇性地裝聾作啞,對嗷嗷叫的「啊——五環——」充耳不聞,還在費渡頸間蹭了蹭,抱著他翻了個身,接著睡。

   駱隊作為資深起床困難戶,為了多睡五分鐘,撒嬌耍賴能無所不為,臉都可以不要。

   可惜往常和貓同床共枕時,駱一鍋不吃他這套,到點了不起來給它老人家「上供」,它就從大衣櫃上一躍而下,一屁股能把死人坐詐屍。駱聞舟空有一身賴床的本領,無處施展,這回總算是得到了散德行的機會,一定要在床上滾個夠。

   費渡掃了一眼手機屏幕:「寶貝兒,電話。」

   駱聞舟一翻身壓住了他,無意識地在費渡胳膊上摩挲了好一會,他才含糊地哼唧了一聲:「……接。」

   陶然第一通電話已經因為長時間沒人接聽,自動掛斷了,顯然,他對此經驗豐富,很快又打來了第二通。

   費渡無奈,只好接起來:「是我,我叫不醒他,一會我把電話放在他耳邊,你湊合說吧。」

   「……啊?呃……哈哈,」陶然先是語無倫次地發出了一串沒有意義的語氣詞,低頭找了半天,才把自己的舌頭撿了回來,「那行……那個什麼……出了點事,有點……有點急,能讓他早點過來嗎?」

   費渡:「我試試吧。」

   陶然乾笑一聲:「你剛出院,注意身體啊,不宜太……那個什麼……我就、就那個意思。」

   聽陶然的意思,可能以為他把駱聞舟燉一鍋吃了,費渡對著天花板嘆了口氣,把手機聽筒貼在了駱聞舟的耳朵上。

   陶然也不知道聽電話的換沒換人,只是繼續說:「……前幾天不是有一夥中學生離家出走嗎?本來大家都沒當個事,但是其中有個男孩,昨天夜裡死了。按理說這種案子也不應該轉到市局……」

   駱聞舟悄無聲息地睜開了眼。

   「凶手搗爛了死者的眼睛,還把他的四肢剁下來放在了一邊——」

   駱聞舟:「在哪?」

   「鼓樓區後巷。」陶然沉聲說,「駱隊,你得盡快過來。」

   駱聞舟用非人的速度整理好自己,衝出門去的時候,費渡才剛扣完襯衫的袖口,等他把毛背心套上,還沒來得及拉平整,方才跑出去的駱聞舟又回來了。

   費渡瞄到沒鎖的書房門,心裡會意,很體貼地假裝不知道,頭也不抬地問:「忘帶東西了?」

   「忘了這個。」駱聞舟大步走到他面前,在他錯愕的目光下彎下腰,狠狠地親了他一口,又上上下下在他身上摸了個遍,見他確實沒露出什麼痛苦神色,遂抓起費渡的手,在他手背上抽了兩巴掌,指責道,「混賬東西,誰讓你招我!」

   費渡:「……」

   駱聞舟行完了這個得便宜賣乖的凶,看了一眼表,又風馳電掣地跑了,帶起的小旋風在屋裡久久不散。

   費渡慢吞吞地走到門口,從大門上把駱聞舟忘在上面的鑰匙取下來,和駱一鍋麵面相覷片刻,他忽然對貓說:「你爸這把年紀,有點太不穩重了。」

   駱一鍋輕聲細語地叫喚了一聲,溫文有禮地表示:「你說什麼我都同意,只要給我拿吃的。」

   費渡一呼一吸間,胸口還在隱隱作痛,他靠著大門休息了一會,順手帶上書房的門,一步一挪地過去給駱一鍋開了罐貓罐頭。

   老貓吃飽喝足以後,情緒總是十分穩定,繞著費渡轉來轉去地討撫摸,在他褲腿上黏了一圈毛。

   費渡注視了它好半晌,終於彎下腰,試探著朝它伸出手。

   就在他的手指尖剛剛碰到貓的時候,突兀的電話鈴響了起來,費渡倏地縮回手,好像剛從鬼迷心竅中清醒過來,他伸手捏了捏鼻樑,又恢復了冷淡莫測的表情,接起電話:「潘老師。」

   潘雲騰沒寒暄沒過度地說:「如果你自己覺得可以,就重新回來吧。」

   費渡無聲地微笑起來,等著他後面的話。

   「可是有一點你記著,」潘雲騰冷冷地說,「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管你要幹什麼,但是這次畫冊計畫的負責人是我,你在市局申請的任何材料,都必須要有我簽批的條,否則你一個字也見不到。」

   看來潘老師在看完那篇論文後,已經調查過他了。

   只有費渡知道,費承宇的車禍是自作自受。

   在外人看來……特別是知道一些當年「畫冊」計畫真相的人來說,他就像個父母雙亡、忍辱負重的小白菜,一心想追查父親車禍的「真相」。

   「那是當然,」費渡說,「本來不就是這樣嗎?」

   駱聞舟趕到的時候,警車已經把事發地圍了個水洩不通。

   鼓樓區是個旅遊景點,周圍幾乎沒有居民區,為了古建保護,最近的賓館也在五百米開外。這一代白天有多熱鬧,晚上就有多僻靜。

   「屍體還在,等你看完再讓他們運走。」陶然迎上來,說著,他上下打量了駱聞舟一番,感覺這個駱聞舟和平時那個有點不一樣,一大早被人從床上拎起來,連一點不耐煩也沒有,情緒十分穩定,他好像一頭炸了半輩子毛的獅子,一下被人順過來,原地化成了一隻柔軟的大貓。

   駱聞舟先是一點頭,隨後莫名其妙地問:「你老看我幹什麼?」

   陶然比當事人還尷尬地干咳了一聲,扭開視線,至今還是很不習慣那倆人之間今非昔比的關係。

   駱聞舟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對他說:「陶陶啊,人家姑娘跟你住一棟樓,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對你還有那麼點意思,你看看你,一天到晚也不知道都在忙些什麼,這都大半年了,愁死我了——要是我,估計現在已經可以奉子成婚了。」

   陶然:「……」

   駱聞舟裝完大尾巴狼,正色下來,鑽過封鎖線,走進現場。

   那是一條小巷,兩側被古色古香的外牆夾著,中間的小路擠得窄而深,路邊有兩個塑料的大垃圾桶,其中一個倒了,正好掩住後面的屍體,要不是早班的清潔工做事仔細,恐怕這屍體一時半會還沒那麼容易被發現。

   駱聞舟還沒靠近,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就撲面而來。男孩的五官已經幾乎看不出原貌了,列隊在旁邊的殘肢極富衝擊力地撞進了他眼裡,分毫不差地與他頭天晚上翻看過的「327國道」案現場照片重合在了一起。

   肖海洋本來正在旁邊給屍體拍照,拍著拍著,他不知想起了什麼,動作一頓,原地發起呆來,被突然從旁邊經過的駱聞舟嚇了一跳,他手忙腳亂地站直了:「駱隊。」

   駱聞舟「嗯」了一聲,仔細看了看男孩的屍體:「通知家長了嗎?」

   「通知了,應該正在趕來的路上,」肖海洋連忙說,「死者名叫馮斌,十五週歲,在育奮中學念高一,網上那封留給老師家長的信就是他寫的,剛才法醫大致看了一眼,說致命傷可能在頸部,手上、頭上有明顯的抵抗傷,生前很可能和凶手搏鬥過,具體情況還要等帶回去仔細檢驗。」

   駱聞舟:「這孩子家裡是干什麼的?」

   肖海洋立刻回答:「根據學校的登記資料來看,他父親經營一家小公司,母親就是家庭婦女,家裡應該有點錢,但也不算富二代,父母生意上有沒有得罪過人,等一會人來了我再仔細問問。」

   駱聞舟有意無意地說:「戳眼睛和砍四肢……我怎麼總覺得好像在哪聽說過?」

   肖海洋一滯,隨後,他輕輕的推了一下眼睛:「駱隊,你聽說過『327國道』連環搶劫殺人案嗎?」

   駱聞舟看了他一眼。

   「十五年前的一起案子。」肖海洋說,隨後,他就跟個機器人似的,語速飛快地開始複述327國道案,倒背如流,與內網上的案情簡述隻字不差,「駱隊,當年那案子中的主犯盧國盛現在還在逃,會不會和他有關係?」

   駱聞舟眯起眼:「十五年前?十五年前的事你都知道,那時候你多大?」

   肖海洋:「我從內網上看見的,我……我記憶力比較好。」

   「你這記憶力不能算比較好,應該是過目不忘的程度了,」駱聞舟站起來,示意旁邊的法醫過來收拾屍體,對肖海洋說,「在學校讀書的時候成績挺好吧,為什麼想不開非得來當警察?我們工資那麼低。」

   肖海洋一時被他問住了似的,慌張地避開他的目光,慢了半拍才回過神來:「我……從小的夢想就是當警察。」

   「也是為了拯救世界麼?」駱聞舟笑了一聲,沒再逼問他,只是抬頭看向路口——那裡停了一輛救護車。

   駱聞舟問:「人都死的這麼透了,救護車來幹什麼?」

   肖海洋輕輕地鬆了口氣:「哦……哦,對,駱隊,我方才忘了跟你說,昨天晚上凶手行兇的時候,現場有目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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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韋爾霍文斯基(七)

   「目擊者叫夏曉楠,是個女孩,跟馮斌他們一個班的,前幾天,幾個學生一道出走,不知道為什麼就他們倆在一起,有可能是跟其他人走散了。」肖海洋跟在駱聞舟身後,像個嘚啵嘚啵的點讀機,哪裡不知道點他就夠了,「昨天晚上馮斌被殺的時候,女孩就躲在旁邊的垃圾桶裡,那男孩可能是想保護她。」

   駱聞舟一邊大步走向救護車的方向,一邊問:「這幾個學生既然還在市裡,為什麼這麼長時間沒找著人?」

   「他們不知道從哪弄來一堆不記名的手機卡,不好定位,」肖海洋頓了頓,又說,「再者都是這麼大的人,離家出走還自己拿了錢、留了信,誰也沒想到他們真能出事。基層警力向來緊張,有時候會優先處理比較緊急的……」

   駱聞舟也不是沒在基層幹過,當然清楚是怎麼回事,一擺手打斷肖海洋:「你的意思是,倆學生身上都有手機?案發時間是什麼時候?」

   肖海洋一愣:「法醫剛才看了一下,初步推斷是前半夜。」

   「前半夜,」駱聞舟腳步一頓,「那女孩既然沒事,為什麼她事後沒報警?」

   這起可怕的分屍案唯一的目擊證人夏曉楠,她不單沒報警,還在垃圾箱裡自己待了半宿,把發現屍體的清潔工嚇得嗑了一把速效救心丸。

   十五歲的少女十分纖細,瓜子小臉,眉清目秀,是個美人胚子。只是這會的形象不大體面——她渾身又餿又臭,木然地坐在一個小角落裡,懷裡緊緊地抱著個書包,臉色白得瘆人,眼珠又烏黑,像個缺魂短魄的等身娃娃。

   駱聞舟過去的時候,發現郎喬她們幾個女警和一水的醫護人員都在,圍著夏曉楠站了一圈,誰也不敢靠近。

   駱聞舟掃了一眼這詭異的氛圍:「怎麼回事,你們在這圍觀什麼呢?」

   「老大你別過去,這孩子可能受了點刺激,」郎喬小聲說,「跟她說話沒反應,一有人靠近就尖叫,連那邊長得最慈祥的那個大夫都不行,我們現在等家長呢,看看是不是強行給她打一針鎮定。」

   駱聞舟遠遠地彎下腰,試著和女孩視線齊平。夏曉楠的目光堪堪與他對上,又好似沒對準焦,散亂地與他擦肩而過。

   「好幾個派出所,協助學校跟家長找了他們三四天,好,警察都沒找著人,先讓壞人找著了。」郎喬嘀咕了一句,「你說這叫什麼事?」

   「調附近的監控,這邊是旅遊區,沒那麼多安全死角,凶手也不可能隱形——另外讓兄弟們別閒著,便利店、超市、餐廳……都走一圈問問,幾個熊孩子出門在外,不可能不吃不喝,肯定有人見過他們。」駱聞舟說到這,忽然微微皺起眉,伸手一指夏曉楠懷裡的包,「二郎,你看,她那書包上蹭了一塊什麼?是髒東西還是血跡?」

   郎喬還沒來得及定睛仔細看,身後突然一聲急剎車,輪胎蹭出尖銳的摩擦聲,活像把地皮揭開了三寸。

   在場的警察醫生集體哆嗦了一下。

   郎喬回頭一看,喃喃地說:「不好,我就怕這個。」

   只見一個衣著考究的中年女人捅開車門,腳都沒沾地,人已經衝了出來。她像個被大風颳得東倒西歪的蘆葦,搖晃了幾步,毫無章法地摔在地上,摔得她半身血跡、一臉驚恐,一把抓住趕上去扶她的警察,險些將人家的褲子也一併扒下來:「我……我兒子呢?我斌斌呢?」

   「好像是死者馮斌他媽。」郎喬小聲說。

   「讓法醫們麻利點,趕緊把屍體挪到袋裡,」駱聞舟輕輕推了她一把,催促道,「別給家人看見,認個臉趕緊抬走,將來驗完屍縫好了再說。」

   可是已經晚了。

   馮斌的母親本來是一個細腳伶仃的中年婦女,渾身份明沒有二兩肉,卻在看清了法醫們進出的小巷後,猛地躥了起來,力大無窮地撞開了試圖拉她的丈夫和警察,非要上前看個究竟不可。

   只看了一眼,她的後半生就被生生撕裂了。

   女人一聲不吭地坐在了地上,原本守在夏曉楠身邊的醫護人員只好一擁而上,先搶救她。她在神志不清中被眾人拖到一邊,一抬眼看見蜷縮在角落裡的夏曉楠,馮斌他媽狠狠地哆嗦了一下,當即甦醒,手腳並用地拉住她:「同學,你知道什麼對不對?你知道是誰害死我們斌斌的嗎?」

   夏曉楠被她扯住外套,渾身抽搐起來,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嚎叫。

   一時間,哭嚎聲、勸慰聲、質問聲,還有那少女高分貝的、經久不衰的慘叫在人耳邊狂轟濫炸似的響,現場一片混亂不堪。

   駱聞舟被吵得一個頭變成了兩個大,抬手按住耳朵,回頭看了一眼那古意森森的小巷——凶手真的會是十五年前的盧國盛嗎?如果真是他,到時候該怎麼和受害人家屬交代,告訴他們是一個遊蕩了十五年之久、讓警方至今頭緒全無的幽靈害了你兒子嗎?

   盧國盛為什麼會突然露面?他沒錢了嗎?又為什麼會盯上中學生?是因為十五年過去,他力有不逮,身邊又沒有幫手,所以再也沒有沖大人下手的自信了嗎?

   還有,死者馮斌的屍體上,蓋了他自己的校服,凶手好像生怕他著涼似的,這說明什麼?那個人行兇後還在愧疚後悔?可如果他真的還有那一點殘存的人性,能對著一個尚未長成的少年幹出分屍和搗毀眼球的事嗎?

   到底為什麼?

   馮斌的父親搖搖晃晃地倒退到路邊,突然無力再去照顧妻子的情緒,他勉強維持著冷靜的、容易溝通的商人氣質,甚至在駱聞舟看過來的時候衝他點了點頭,好似想要擠出一個微笑,然而失敗了。

   「我工作太忙,十天半月見不到他一次,還把他送進寄宿學校,好像他是個沒處打發的累贅,」那位父親說,「我是不是錯了?」

   駱聞舟沒應聲。

   馮斌的父親說著說著,後脊樑骨就消弭在了空氣裡,接著他蹲了下去,蜷成一團,緩緩摀住了臉。

   「夏曉楠的家長通知了嗎?」駱聞舟用力捏了一下鼻樑,轉頭問手下人,「人呢?怎麼還沒來?什麼時候能讓那女孩說句話?」

   人氣漸旺的路上,車水馬龍初露端倪,忽然,一輛電動輪椅突兀地逆流而上,朝這邊行駛過來,輪椅上的老人大概是嫌這代步工具跑得太慢,用力地伸著脖子,往前探著頭,就像一隻年邁的老龜,輪椅經過一道檻,他重心前傾太過,從電動輪椅上翻了下來。

   陶然正好在附近,目睹了這起小型交通事故,忙跑過去扶起那老人:「我天,您老怎麼開著這玩意就出來了?沒事吧,啊?前面封路了,這不能走……」

   老人掙紮著,一把攥住陶然的手腕,含糊不清地說:「吼蘭……」

   陶然一愣:「什麼?」

   老人哀哀地看著他,嘴唇神經質地哆嗦著。

   「西、西凹……楠!」

   「夏曉楠父母雙亡,家裡只有個爺爺,前兩年因為突發腦溢血,留下了不少後遺症,腦子清楚,可是行走困難,說話也沒人聽得懂。」從現場回到市局的時候,已經快中午了,陶然用上了漢語聽力十六級的水平,才艱難地和夏曉楠的爺爺溝通完,他嘆了口氣,「太可憐了,我看還不如乾脆傻了呢。」

   駱聞舟問:「她家這樣,怎麼還上寄宿學校?」

   「家裡太困難,她爺爺的醫藥費又不是都能走醫保的,育奮當時想招一些好學生來當門面,獎學金給得很大方,再說那老頭有點倔脾氣,不願意讓人拿他當廢人看,平時家務都是自己幹,也不讓別人照顧他。」

   「別人就算了,」旁邊一個刑警說,「但是我實在想不通,夏曉楠這樣的女孩怎麼會出走——我剛查了一下,這個女孩中考成績進了全市前五十,只要保住這個成績,育奮每年給她兩萬塊錢的獎學金,她成績一直很拔尖,應該沒問題,學校老師也說她性格內向,但特別懂事,學習上從不讓人操心,她會因為空虛無聊從學校裡出走?她家裡是這麼個情況,她就忍心把她爺爺扔了?那這女孩未免也太沒有心肝了。」

   駱聞舟沒吭聲,用手機翻看著馮斌出走前留下的信,這玩意在網上頗有熱度,此時馮斌被殺的消息還沒傳開,人們還在就此抨擊教育體制和中國式親子關係。

   駱聞舟想了想,隨手把那封信的鏈接轉給了費渡,剛發送完,門口就有人探頭進來:「駱隊,馮斌和夏曉楠的班主任來了!」

   費渡的手機「嗡」一聲輕響,提示有新信息,他的手機壓在一堆東西下面,一時沒聽見。

   苗助理遞過簽字的鋼筆,低頭看了看趾高氣揚在她身邊巡視的駱一鍋,趁著費渡看文件,很想和貓玩一會,就問:「費總,這貓貓撓人嗎?」

   費渡說:「撓。」

   苗助理:「……」

   她默默地把伸出去的手縮了回來,四下打量著這走簡潔現代風的屋子:「您……現在就住這?」

   費渡輕輕一推眼鏡,抬頭看了看她。

   「嗯……」苗助理猶猶豫豫的,十分委婉地說,「和您辦公室的感覺差太多,好像不是一個風格。」

   費渡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和他辦公室相比,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家都簡陋窮酸得像公廁一樣,然而那並不是他的風格。這時,一份框架協議露了出來,費渡一目十行地掃過,內容倒是沒有問題,但紙頁間卻有股特殊的氣味。他頓了頓,捏起來聞了一下──薄荷,羅勒葉……還略微有一點混合的漿果香。

   費渡掀起眼皮看了苗助理一眼,苗助理對他苦笑。費總出了名的葷素不急,而且審美向來不是什麼秘密,連張東來都知道,他偏愛外表秀氣內斂、內裡卻有點刺激性的人和事物。時常有人利用這個動一些歪心思。

   費渡把協議放下,抽出一張濕紙巾擦了擦手:「什麼時候我司講究到連打印紙都特製了?我們和沙特皇氏有什麼裙帶關係嗎?」

   苗助理低聲解釋:「是蘇總新招的助理。」

   「蘇總是不是還約了我出去吃飯?」費渡無聲地笑了起來,眼神卻有點冷淡,「老蘇這個人啊,在我爸手下幹了十多年,就自以為是兩朝元老,能當攝政王了。」

   苗助理沒敢接話——老費總曾經的心腹們,在費渡掌權後,基本已經散了個七七八八,好一點的外調養老,狠一點的被抓住個什麼把柄,直接吃了牢飯,還有出了種種意外自行請辭的,到如今,只剩下蘇程這麼一個碩果僅存的元老,偏偏還是最資質平平的一個。

   「可是我就喜歡他這種會自我膨脹的蠢貨——回去告訴他,我沒空,他一把年紀了,先把自己屁股擦乾淨再說,老耍這些低級的手段多掉價。如果有人想見我,就自己來找我,我不太喜歡這種拐彎抹角的方式。」費渡說到這,話音一轉,又沖苗助理眨眨眼,語氣緩和下來,「你們怎麼也不幫我擋一擋,我不是你們大家的嗎?是不是我老不回去,你們現在都不愛我了?」

   苗助理早習慣了他這種一邊翻臉、一邊又好像鬧著玩的反覆無常,她面不改色,只是奇怪地問:「是誰要蘇總引薦您,還讓他兜這麼大個圈子?」

   「一些無關緊要的人。」費渡迅速簽完剩下的文件,把苗助理送出門,臨走又想起什麼,說,「對了,最近食品價格是不是又漲了?告訴人事,給大家把午餐補助標準提高百分之三十,吃好一點才有精力做事。」

   老闆說要發錢!苗助理這回一點意見也沒有,清脆地應下來,連腳步都活潑了:「費總,您怎麼知道食品價格漲了?」

   因為洗菜的時候看見了標籤,多嘴問了一句,還被某人念叨了一頓「不知人間疾苦」。

   費渡沒說話,用腳尖把跟出來的駱一鍋撥回屋裡,笑眯眯地和苗助理揮手告別。

   有人在試探他對公司的控制力。

   費渡推開窗戶,讓方才那股繚繞不去的香水味散去。

   「那些人」太謹慎了,這麼多年,從未在他面前露出過一點形跡,可是周氏一案裡,他們被迫斷臂求存,失去了鄭凱風和周峻茂這個大金主,現在日子一定很不好過,所以急需挖掘新的資金來源。

   看來他這些年來顛倒的名聲,外鬆內緊的手段,濱海療養院中想要拔掉費承宇呼吸機的動作,以及扔下偌大的公司,費盡心機地加入新一輪「畫冊」計畫的行為……諸多種種,終於完成了漫長的鋪墊,逼著「那些人」開始試圖接觸他。

   不過……

   費渡從餐桌下抽出自己的手機,打算去翻那個讀書節目的手機應用——還有一股力量若有若無地攪合在其中,甚至算是無意中幫了他一把,他幾次三番試著追查過,都沒有結果,會是誰?

   這時,他看見駱聞舟轉給他的鏈接和留言。

   駱聞舟說:「這封信不對勁,你幫我看一下。」

   市局接待室裡,一個四十來歲的女老師帶著個男學生,正跟負責接待的警察聊著,正是馮斌的班主任和班長。

   駱聞舟在門口旁聽了一會,瞥見那男生的衣著,男生把校服外套搭在臂彎裡,站在一邊,完全不像同齡那些發育得亂七八糟的毛頭小子,看見門口的駱聞舟,衝他彬彬有禮地一笑,駱聞舟不知怎麼想起了少年版的費渡,再仔細一看,他發現男生身上的襯衫牌子特別眼熟——給費渡整理衣櫥的時候見過不止一件,品牌名稱長得不知道該怎麼念。

   一個小崽子穿這麼貴的衣服?

   駱聞舟皺皺眉,這個育奮中學果然是富二代們的俱樂部。

   「老大,」郎喬快步走過來,小聲附在他耳邊說,「路口監控裡拍到了凶手。」

   駱聞舟倏地回頭。

   「我不知道,請前輩們看了,好像……就是那個盧國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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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韋爾霍文斯基(八)

   「男孩馮斌當時在鐘鼓樓附近的十字路口,等了大概五分鐘,夏曉楠過來了。」刑偵隊的小會議室裡,郎喬打開鼓樓區案發地附近蒐羅來的一段監控錄像。

   「就他們倆?其他人呢?」駱聞舟湊近了看監控記錄,「等會,給我停一下,看看馮斌手裡拿著什麼東西。」

   郎喬把錄像暫停後局部放大,高清的鏡頭下,即使在缺少光源的夜晚,也能看清馮斌手裡拎了一個有超市標誌的塑料袋,裡面裝著一些零食和飲料。

   誰都經歷過青春期,一看就知道他們倆是怎麼回事——男孩找個藉口先走一步,在約定的地方等著女孩,兩個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其他同學的視線,悄悄獨處一會。這些半大不小的少年少女,湊在一起談一場半懂不懂的戀愛,沒有大人那麼多「主題」可奔,往往還會帶著些稚氣未脫的習性,總是伴隨著叫人哭笑不得的零食和洋快餐。

   所以這就是他們倆為什麼和其他人走散了的原因。

   「『BD'超市……我記得好像是連鎖的,去定位一下鼓樓區有幾家連鎖店,挨個問問。其他那幾個孩子很可能也在附近。」駱聞舟扭頭吩咐了一聲,隨後又奇怪地說,「他們倆半夜三更,能不能找個好點的地方早戀,為什麼非要逃票跑到鐘鼓樓去?」

   郎喬朝他翻了個堪比乒乓球的大白眼:「老大,你是本地人嗎?」

   駱聞舟莫名其妙。

   「鐘鼓樓後面有一個小景點,叫『情人鏡』,其實就是一塊打磨過的大石頭,據說人站在情人鏡前,影像能反射到天上,當年七仙女就是從這面鏡子裡看見董永一見鍾情的,旁邊還有『天人同心』的字樣,情侶站在情人鏡前,相當於得到了天上神的見證,可以一生一世。」

   駱聞舟聽了這個謠言一樣沒誠意的旅遊宣傳故事,當即嗤之以鼻:「民政局裝不下你們了,非得玉皇大帝再給扯張證,怎麼,攢七張證能多買一套房嗎?」

   這些無恥的異性戀,真是貪心不足。

   郎喬:「……」

   她實在百思不得其解,憑什麼她一個清純浪漫的美少女都還沒有男朋友,像駱聞舟這種貨色竟然有男人肯要?

   駱聞舟話音一轉:「鐘鼓樓是景區,晚上關門之後肯定要清場,所以他們倆是偷偷溜進景區裡的時候被盯上的嗎?」

   「不是,」郎喬只好跟著他正色下來,「凶手從十字路口這裡就開始跟蹤他們了,你看——」

   她再次按下播放,路口的攝像頭靜悄悄地伸出視線,送走了連手都不敢牽的少年少女。

   靜謐的夜色沉默片刻,一個男人突然出現在鏡頭裡。

   駱聞舟從畫面中看見這人,略微吃了一驚——因為這凶手和他想像中只敢對孩子下手的「老弱病殘」完全不一樣。

   這人目測至少有一米七五以上,體格堪稱健壯,不超過四十歲,漫不經心地從街角溜躂過來,嘴裡還叼著根菸,不遠不近地綴上了馮斌和夏曉楠。

   駱聞舟:「有正臉嗎?」

   「有,其他鏡頭拍到的,我都打印出來了。」郎喬把幾張打印的截屏照片分給周圍的同事們。

   駱聞舟只看了一眼,就確定這個人是當年的盧國盛無疑。他頭天晚上才剛仔細看過「327國道案」的通緝令,對這個主犯的臉印象頗為深刻。

   盧國盛有點「大小眼」,看人的時候,眼珠略有斜視,臉頰瘦削,下巴很長,五官頗為深刻,左邊的嘴角有點歪。截屏照片上的男子約莫三十□□,臉上確實有了少許歲月的痕跡,五官輪廓卻依然是老樣子,變化不大。

   看得出,這十五年來,盧國盛作為一個通緝犯,過得頗為滋潤,竟都不怎麼顯老。

   駱聞舟還沒來得及說話,肖海洋已經先篤定地開了口:「沒錯,就是盧國盛!」

   這回,連郎喬也頗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駱聞舟一點頭:「嗯,小喬,你先繼續說。」

   「凶手跟著馮斌他們去了鐘鼓樓景區,要逃票進景區,得走偏門,中間要經過幾條窄巷,那地方你們也看見了,挺『背』,而且都長得差不多,錯綜複雜,凶手就是在那動的手——下面這段你們看吧,我不想再看第二遍了。」

   說著,她調出了另一段視頻,轉過身去。

   這一段監控錄像來自鐘鼓樓一處保護性古建築的歇山頂上,鏡頭有點遠,鏡頭邊緣處的小路口突然有兩個少年慌不擇路地跑出來,方才手牽手的寧靜溫馨已經蕩然無存,男孩一後背血,女孩被他拉得踉蹌了一下,一下摔在地上,錄像裡雖然沒有一點聲音,卻陡然把人心揪緊了。

   那天夜裡,原本溫柔的月光突然起了一層血色的毛邊,少年繾綣而青澀的情愫竟被一個突如其來的歹徒打碎,簡直是發生在噩夢深處的轉折。

   馮斌強忍恐懼和劇痛,把手裡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朝那個人形的怪物砸過去,然後拉起心愛的女孩發足狂奔,慌不擇路。

   他們一邊跑一邊大聲呼救,然而已經清場的景區人煙稀少,或許是他們運氣不好,恰好沒人聽見,又或許有巡邏看場的人聽見了呼救,生怕惹什麼麻煩,非但沒過來,反而躲得更遠了。

   人形怪物的腳步聲已經逼至身後,空曠的街道里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充滿人工式浪漫的鐘鼓樓群投下冷冷的、千樓一面的目光。這個節骨眼上,馮斌慌亂之下,卻在錯綜複雜的小巷裡迷路了,他們倆不知怎麼七拐八拐,又繞回到了原處。

   正好和拎著一把砍刀的凶手狹路相逢!

   此時,會議室中所有看著這段回溯的人都跟著冒了一層冷汗,有人甚至跳起來撞到了桌角。

   馮斌拉著夏曉楠轉頭就跑,他看見不遠處有一個值班亭,男孩彷彿見到了曙光,拼了命地跑過去,用力拍打著值班亭的窗戶。

   來個人,什麼人都好,來救救他們……

   可是很快,他最後的希望也化成絕望——值班亭裡沒有人。

   此時歹徒已經追至眼前,帶血的刀距離他們不到五十米,夏曉楠已經嚇得面無人色,馮斌慌亂之下,選了一條最錯的路。

   那條出事的小巷是個死胡同!

   他們逃入小巷之後發生了什麼,監控拍不到了。

   大概半個小時以後,盧國盛從小巷裡離開,他把外衣脫下來反穿在身,遮住了血跡,篤定非常地走遠了。

   會議室裡一時鴉雀無聲。

   郎喬背對著屏幕:「你們看完了嗎?」

   旁邊不知是誰喃喃地說:「我嚇得都快吐了,這是恐怖片吧。」

   「也就是說,當時盧國盛追著兩個孩子進了一條死胡同,然後殺了一個,留了一個,為什麼?」駱聞舟率先開口打破詭異的氣氛,「案發現場咱們看了,只有那兩個垃圾桶可以藏人,當時倆孩子嚇壞了,一共犯了兩個致命的錯誤,跑進死胡同是一個,女孩走投無路之下,躲進垃圾箱是另一個——你們仔細想想,那種情況,要是你是凶手,你會不掀開垃圾桶蓋看看嗎?」

   駱聞舟的目光在會議室裡掃了一圈:「如果不是那女孩會隱形,那就是盧國盛腦子有問題了——夏曉楠有沒有受傷?」

   「沒有。」郎喬說,「我剛才和醫院確認過,除了她自己摔的那一下,身上沒有其他明顯外傷,也沒有受到過性/侵。另外,她書包上的那塊污跡確實是血跡,DNA正在提取比對,但還沒出結果。」

   駱聞舟問:「夏曉楠包裡有錢包手機和其他貴重物品嗎?」

   郎喬一愣:「沒有,你的意思是……」

   陶然插話說:「327國道案中,盧國盛可是雁過拔毛,連一個鋼鏰都不會給受害人留下。」

   郎喬皺起眉,一時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工作太不走心了,否則怎麼每個人都對所謂「327國道案」熟悉得如數家珍,說起細節來頭頭是道,就她什麼都不知道?

   「還有,馮斌沿途呼救的時候,景區裡的值班員和巡邏員都跑哪去了?」駱聞舟說,「真的那麼巧,所有人都恰好不在崗,還是商量好了見死不救?聯繫景區,傳訊那天所有當班的工作人員。」

   這是一起嫌疑人與作案手法如此一目瞭然的案子,彷彿只剩下再次通緝盧國盛一件事要做了,可就在這麼簡單的前因後果裡,卻混雜著大量的疑點,好像也籠著一層鐘鼓樓夜裡濛濛的霧氣。

   駱聞舟在走廊盡頭點了根菸,忽然若有所感,回頭張望了一眼繁忙的刑偵隊。老楊遺書中沉甸甸的一句「有些人已經變了」如鯁在喉。

   駱聞舟摸出手機,撥通了市局人事科的電話:「喂,李主任,我是刑偵隊的小駱……哎,沒有,不辛苦——那什麼,領導讓我寫一份新同事的入職鑑定……誰知道老陸又出什麼幺蛾子?麻煩您把我們刑偵隊新來那小孩的簡歷和政審材料傳我一下,謝謝謝謝,我知道,改天一定請您吃飯……」

   由於市局的介入,調查節奏從牛拉車一下進入了航空航天時代。

   當天傍晚之前,小一個禮拜沒找著蹤跡的幾個熊孩子就都被逮回來了——警方找到了馮斌買過東西的那家BD超市,通過超市的監控記錄,發現出走的幾個學生都不止一次來買過東西,推斷他們肯定是在附近落腳。

   從在超市輻射範圍裡一掃,稍微一排查,就把人從一家快捷酒店裡抓回來了——其中一個學生不知道是追星還是干什麼,在網上認識了這家快捷酒店的大堂經理,走了個後門,沒登記就住進去了。

   四個學生在接待室裡蔫巴巴地貼牆跟站成一排,在班主任和警察面前交代了他們為什麼要出走——說是學校壓力太大,聖誕節又快到了,集體溜出去放鬆。

   心急如焚的家長們聽了這番混賬理由,氣急敗壞,恨不能將身化作大耳光,把幾個熊孩子抽成旋轉跳躍的陀螺。

   同時,鐘鼓樓景區裡的工作人員們被輪番詢問了一遍,也審出了貓膩。原來景區保安科從負責人到巡視員的問題由來已久,全體玩忽職守,夜班時間聚眾賭博已成慣例,這回真出了事,才被捅出來。

   至此,除了殺人凶手盧國盛仍在逃,精神受刺激的女孩還在醫院昏迷之外,整件案子彷彿都已經水落石出。

   找回來的學生們紛紛被老師家長領走,其中一個男孩被他媽粗暴地扯著往前走,臉上還留著他爸盛怒之下的巴掌印,活活給打胖了兩斤,生理性的眼淚不停地流。他這樣狼狽,卻一直回頭,眼巴巴地盯著市局的方向。

   送他們到門口的駱聞舟若有所思片刻,開口叫住他:「那個同學,稍等一下。」

   男孩父母腳步一頓,連忙壓抑住火氣,客客氣氣地問:「警察同志,還有什麼事嗎?」

   駱聞舟走過去,打量著那男孩,白白淨淨的少年,微胖,一邊走一邊哭,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小,他好似有點內向,一見駱聞舟靠近,立刻侷促不安地低下頭。

   駱聞舟:「你叫什麼名字?」

   男孩囁嚅著小聲說:「張逸凡。」

   駱聞舟儘可能地放輕了聲音,問:「你有什麼話想跟警察叔叔說麼?」

   男孩還沒有發育的喉嚨輕輕地動了一下,周圍老師同學的幾道視線立刻打在他身上,駱聞舟忽地一皺眉,那幾道無聲的視線無端讓他有點不舒服。

   張逸凡的父親很看不慣兒子的扭扭捏捏,抬起熊掌似的大巴掌,在男孩後背上狠狠一摑:「有就說,沒有就說沒有,怎麼說句話那麼費勁呢?我看見你就來氣!」

   男孩滿臉驚慌,好像個社交恐懼症患者被逼著和強勢的陌生人說話,眼淚一下就湧了出來,脫口說:「沒……沒有。」

   駱聞舟正要追問,他卻一頭把臉埋在他媽肩頭,逃也似的快步走了。

   這時,郎喬伸了個懶腰,走過來:「老大,這事算告一段落了嗎,什麼時候寫報告?」

   「不急,」駱聞舟目送著匆匆離開的男孩,把外套往胳膊肘上一搭,「我先去諮詢一下專家的意見。」

   郎喬一愣,還沒反應過來這個「專家」指的是誰,就見駱聞舟和顏悅色地回過頭來問她:「小喬兒,明天早晨想吃點什麼?」

   「包子!」郎喬絲毫沒有察覺到他的不懷好意,高高興興地說,「謝父皇!」

   駱聞舟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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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韋爾霍文斯基(九)

   駱聞舟早晨出門趕時間,是坐出租車去的鼓樓區,這會他剛出市局大門,一輛空駛的出租就恰好駛過。

   他插在衣兜裡的手指動了動,卻莫名其妙地沒有招手攔,反而等了半分鐘的紅綠燈,往馬路對面的停車場走去。

   駱聞舟的腳步踏在四平八穩的斑馬線上,目光已經化作掃瞄儀,將停車場從東往西檢閱了起來。

   才剛檢到一半,他這自封的首長就先在心裡自嘲開來——人心不足,有一就得有二,費渡上次心血來潮接了他一次,他居然還就蹬鼻子上臉,第二回會自己找過來了。

   可人家要是不來呢?

   不來……他也挑不出什麼理來。

   他有手有腳,站起來有半個房高,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赤手空拳能幹翻一個班的小流氓,區區三兩公里的回家路,跑步回去也絕對累不死他,還要指望別人開車來接,未免也太不要臉了。

   畢竟,費渡從來沒有說過要接他下班。

   他甚至沒有明確表示過他們倆之間算怎麼回事。

   駱聞舟是人,是人有時就難免貪求,難免得隴望蜀。

   最開始,費渡就像一株危險卻又散發著異香的植物,無差別地吸引著過往的人,理智越是一再亮著催他遠離的警報,他就越是會被這個人吸引,大概世上一切堪稱「誘惑」的人與物都是這樣——叫人知道他有毒,偏要去服毒。

   後來那場爆炸與險些生離死別的崩潰,就像是一隻看不見的黑手,一頭把他推進了這口名為「費渡」的沼澤裡,想要疼他,想要照顧他,想要像撕開一件工藝品的包裝一樣,慢慢地揭開他層層疊疊、看不分明的心,駱聞舟用單方面的宣言開啟了這一段路,做好了長途跋涉的準備,背起了一個行囊的耐性。

   誰知道才把人接到身邊沒幾天,他就像中了蠱似的破功,再一次被那王八蛋打破了應有的步調。

   突如其來的親密接觸讓他丟盔卸甲,漫生心魔。也好似把他推上了雲霄飛車,原本計畫好要「從長計議」的東西,一下子都成了「迫不及待」。

   駱聞舟迫不及待地想聽費渡說,那天那輛致命的冷鏈車爆炸時,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又為什麼要撲上來。

   他迫不及待地想扒開費渡迷宮一樣的胸口,看看自己的進度條,看看自己究竟走到了那一步。迫不及待地想從那個人嘴裡聽幾句真心話,把一切從實招來。

   但這是不對的,駱聞舟心裡明白。

   對付壞人,需要機智、勇氣和力量,對付費渡,則需要巨額的毅力和耐心。

   駱聞舟幾乎苛刻地反省著自己,腳下每邁過一條斑馬線,他就把心裡預期降低一個格,等他走完了十米寬的馬路,已經強行將方才漂浮在半空中的心壓回地面。駱聞舟掂量著這顆鋼化玻璃心的承受能力,給自己做了萬全的心理建設——他想,即使現在回家,發現費渡睡完就跑,那也是非常可以接受的正常現象。

   至於為什麼在單位門口錯過空車,非要過馬路……

   駱聞舟也給自己找好了理由,他只是打算過馬路買一包糖炒栗子。

   他這樣想著,連落在糖炒栗子小攤上的目光都灼灼地燒起來,好像饞得想把人家的鍋也一口吞了……然後在下一刻,駱聞舟在那小攤後面看見了自己家的車。

   費渡這回開了暖氣,也開了車窗,他手肘撐在車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從側面看,就像眼巴巴地盯著人家炒栗子一樣。

   駱聞舟鋼鐵似的心理建設頓時分崩離析,站在幾步以外,腳步像是黏在了地面上。

   早晨他起來得太匆忙,很多事沒顧上細想,此時相距一天,再見費渡,那些沒來得及回味的耳鬢廝磨、皮膚的觸感、對方燈下細微的表情,還有糾結在一起的氣息……全都走馬燈似的在他腦子裡循環播放,駱聞舟喉嚨輕輕一動,感覺血壓都上來了。

   食髓知味,實在是人間一大折磨。

   這時,炒栗子的小販鍋鏟一頓,亮出嗓子吆喝起來,清亮的嗓門傳出去老遠,終於同時驚動了相距幾米的兩個人。

   費渡走了不知幾萬里的神終於回了魂,他隨手往大衣兜裡一摸,摸出一張整鈔,正要從車窗裡遞過去:「勞駕……」

   話沒說完,就被人中途截住了。

   「現在吃這個,你一會還吃不吃飯了?什麼毛病?」駱聞舟好似剛好出現似的,若無其事地把他的手按下去,隨後,不等費渡開口,他又對糖炒栗子的小販說,「我這有零的,您給稱兩斤。」

   費渡:「……」

   駱聞舟接過包好的栗子上車,刻意繃著一點臉色,對費渡說:「明天別再專門過來了,我走回去也沒多遠——今天要不是為了過來買東西,我可能就在門口打車走了,那不就錯過了?」

   費渡痛快地說:「哦,行。」

   駱聞舟:「……」

   現在把才纔那句話撿回去嚥了還來得及嗎?

   他頗為鬱悶,又不好表現出來,剛給別人定完飯前不准吃零食的規矩,就低頭自己剝起了栗子,剝了好幾個吃完,才大發慈悲地賞給旁邊的費渡一個:「吃多了不好消化,給你嘗嘗味,吃完這個就沒你份了。」

   費渡沒和這種「嚴於待人,寬於待己」的二貨一般見識,停在路口等紅燈的時候,他一低頭,從駱聞舟手裡叼走了栗子,並且順勢地在駱聞舟手指上舔了一下,意味不明地說:「確實甜。」

   「敵人」又一次沒有通知就開火放大招,駱聞舟當胸遭到一炮重擊,險些嘔出一口慾求不滿的老血:「找事是吧,昨天哪個孫子暈過去了?」

   費渡才不在乎這個,毫不以為意,正打算調戲回來,駱聞舟就率先喝住他:「閉嘴。」

   費渡聽出了一點惱羞成怒,在這場不要臉的較量中略勝一籌,便無聲地笑起來,從善如流地閉了嘴。

   車裡只剩下廣播在嘮嘮叨叨地唸著晚高峰的封堵路段,兩人一時相對無言,難以言喻的氣氛卻隨著「嗡嗡」的暖氣席捲過車裡的每一個角落,幾乎讓人坐立不安起來。

   駱聞舟餘光凝注著費渡的側臉,恍然間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遙遠的少年時,第一次懵懂地抓住了喜歡的男孩的手,那隻手是粗是細已經記不清了,唯有那時心裡好像放了一把煙花的滋味歷歷在目。

   隨著他年紀漸長,閱歷漸豐富,開始覺得**往來也就是那麼回事,像吃喝拉撒一樣稀鬆無味時,當年曾經真真切切在胸口灼燒過的熱流再也沒有出現過,像是被什麼封印了。

   如今,三藏法師途徑大路,揭開了五行山上的法帖。

   山崩地裂,餐風飲露的野猴子一聲大叫,重見天日。

   駱聞舟忽然說:「前面掉個頭,去趟鐘鼓樓。」

   費渡一邊並道進掉頭車道,一邊詫異地問:「我剛才看見新聞推送,不是說出走的幾個學生都找到了,也鎖定了嫌疑人?」

   「哦,對,鐘鼓樓剛出了一起兇案。」駱聞舟心想。

   他大尾巴狼似的伸了伸腿,很正直地開了口:「凶手是327國道連環搶劫案裡在逃的嫌疑人之一,這裡面疑點很多,唔……我想再看看——我轉給你的那封信看了嗎?」

   他語氣太一本正經,好像本來就想說這個似的,連費渡都被他唬過去了,收了鬧著玩的心。

   「嗯,」費渡一點頭,「留信的孩子真名叫什麼,平時在學校跟同學關係怎麼樣?」

   駱聞舟回過神來,拖回了自己圍著地球轉了一圈的魂,艱難地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鐘鼓樓的兇殺案上,順著費渡的話音琢磨了片刻,他有些疑惑地說:「和同學的關係?為什麼這麼問?」

   一般反應不是問他和父母的關係怎樣嗎?

   因為馮斌出走前壓在寢室桌上的信,就是寫給父母的,開頭是「親愛的爸爸媽媽:留下這封信,是因為我每天都在煩惱,痛苦地思索著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而誕生」。

   似乎是常年在寄宿學校裡生活,親子關係受挫,感覺不到關愛,又加上青春期、學習壓力大等諸多因素造成的一次情緒爆發。

   「你先說,不然只有一封信,我沒法做太多解讀。」

   「這個男孩叫馮斌,在育奮念高一,和同學關係還可以,據他們老師說,他在學習上是個中等生,不好不壞,家庭條件也還行,不過在那個富二代俱樂部裡算普普通通,長得不錯,學過幾年音樂,除此以外,其他方面都不怎麼突出,性格比較合群,沒什麼棱角,不是那種領袖型的男孩,也不是那種被全班孤立的。」駱聞舟頓了頓,「話說回來,這回一起出走的幾個孩子,好像都是這種類型的——除了那個夏曉楠。」

   「夏曉楠又是誰?」

   新聞裡提到未成年受害人的時候,都會使用化名,費渡一時沒反應過來。

   「就是昨天晚上那起兇案的目擊者,」駱聞舟簡短地介紹了一下,「那個小姑娘是獎學金學生,家裡比較困難,跟同齡人交往起來可能也沒什麼共同語言,在班裡有點格格不入。」

   鼓樓區晚高峰時段還算順暢,不到二十分鐘就開到了。

   「左手邊那個黃色的小樓看見了嗎?就是那家快捷酒店,幾個學生這幾天住的地方,往前走兩個路口有一家『BD超市』,從那條路走,」駱聞舟一邊指路一邊說,「那天晚上,馮斌將近九點的時候,從賓館出來,跟同學說的是想出去轉轉,大概半個小時後,夏曉楠以買日用品為理由,也離開了賓館,他們倆是在超市後面的十字路口見面。」

   費渡:「偷偷約會?」

   「嗯,」駱聞舟先是應了一聲,隨後心裡一動,好似不經意似的提起,「你中學的時候跟人偷偷約過會嗎?」

   費渡猝不及防,嘴角當即一僵。

   他從未有過這樣青澀的青春期。

   費承宇不會允許的。

   費承宇從來都認為,**可以發育,可以成熟,可以有**,但如果僅僅因為荷爾蒙的萌動,就產生了什麼諸如「青春期」之類的症狀,對誰產生什麼幻覺一樣的所謂「感情」,那算什麼?豈不是像發/情的狗一樣愚蠢?

   費渡一頓之下,立刻調整過來,露出一個有點曖昧的笑容:「師兄,這就開始打聽我的前任了嗎?」

   接著,他不等駱聞舟回話,就輕描淡寫地說:「沒有,我讀的是公立學校,全校沒幾個富二代,也不太合群。再說喜歡我的女孩太多了,挑了一個,就得傷害其他的,那多不好?」

   說著,他緩緩繞過超市,把車停在馮斌和夏曉楠見面的路口。

   鐘鼓樓景區已經又一次關門落鎖,出了兇殺案,整個鐘鼓樓景區顯得格外肅穆,聚眾賭博的保安科被整個端了,鐘鼓樓景區的負責人臨時當起了夜班,連清潔工都比平時賣力。

   駱聞舟敏銳地察覺到了費渡方才瞬間的不自然,他深深地看了費渡一眼,沒有一味緊逼,用其他的話打了個茬:「凶手就是在這裡跟上他們倆的。」

   費渡搖下車窗,四下看了一眼,皺起了眉:「那就怪了。」

   「怎麼?」

   「這是個四通八達的地方,」費渡輕輕敲了敲車窗,「一般半夜三更攔路打劫的不會選擇在這裡蹲點——你該怎麼篩選目標?你怎麼確定經過的人下一步要往哪走?萬一他們拐個彎就上大馬路呢?不確定性太強了,而且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基本都有監控,就算不怕被拍到,也沒必要特意過來留個影吧?」

   駱聞舟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是說,凶手很可能是事先知道那倆孩子約會的地點和方向,早早到這裡來蹲點的!」

   盧國盛不是重操舊業,他的目標就是馮斌!

   可是為什麼?

   十五年前,盧國盛被一紙通緝令追得東躲西藏的時候,馮斌都還沒出生,他能跟盧國盛有什麼恩怨?

   盧國盛又是怎麼知道馮斌和夏曉楠約定見面的地點的?

   還有那個毫髮無傷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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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韋爾霍文斯基(十)

   費渡把車停在路邊,兩個人順著馮斌和夏曉楠走過的路,一路走向鐘鼓樓東側的小門。

   冬至前後,最是晝短夜長,這會儼然已經有入了夜的意思,介於月牙和半月之間的廣寒玉蟬高掛在遠處鐘鼓樓的一角,沾染了一點昭昭的霧氣,與瓦片上細細的雪光遙遙相對。

   「所以出走的理由是學習壓力太大,跑出來過聖誕?」費渡緊了緊圍巾,若有所思地說,「這理由你們也信?」

   「說得過去,誰還沒年輕過?小崽子們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有時候不一定非得要符合大人的邏輯。」駱聞舟不經意地擋在他上風處,同時仔細地端詳起週遭。

   白天來時還沒有這種感覺,這會天一黑下來,整個鐘鼓樓景區就成了一片碩大的迷宮,所有的路燈都長得一模一樣,長長地列隊成排,好似武俠小說裡某種詭秘的**陣法。

   附近除了地標性的鐘鼓樓本身,所有小巷彷彿都是如出一轍,連仿古的老店舖掛門臉的位置都差不多,到處都是三岔路,偶爾能碰上一兩個撞大運似的路標,還標得不明不白,人在其中,走著走著就不知串到了哪裡。

   他們倆都不是找不著北的路盲,尤其駱聞舟,做了好多年的一線刑警,對地理環境與人的面部特徵有特殊的敏感性,可饒是這樣,夜間穿梭在側門的羊腸小路里,也覺得有點暈頭轉向。

   「不對,回來,不是那邊。」駱聞舟打開手電筒,對著稀有的路標研究了好一會,把轉錯方向的費渡叫了回來,「這倆崽子是不是吃飽了撐的,到底是怎麼半夜摸過來的?」

   費渡突然冒出一句:「半夜去鐘鼓樓,他們倆是為了看情人鏡吧?」

   駱聞舟原本站在路標旁邊的小台階上,猝不及防地一腳踩空掉了下來,嘴裡結巴了一句:「什、什麼?」

   「『情人鏡』是本市十大約會勝地之一,就在鐘鼓樓景區,」費渡奇怪地說,「你沒聽說過嗎?」

   駱聞舟以己度人,以為自己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還想暗搓搓地以「實地考察案情」為幌子,把費渡拐來,在玉皇大帝他老人家面前領張證,然而他千算萬算沒想到——費渡竟然不務正業到這種地步,沒事整天研究約會勝地。

   「我為什麼要聽這種破事?」駱聞舟沒好氣地說,「我看你的專業就是泡妞泡傻小子吧,一天到晚淨是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你們家到現在沒倒閉,真是家底豐厚。」

   費渡非常冤,因為這恰恰屬於他為數不多的「正事」範疇——鐘鼓樓這個主打情侶主題的旅遊項目做得非常簡單粗暴,效果卻異乎尋常地好,一直是所有打算涉足相關領域的老闆們百思不得其解的課題之一,費渡不單知道鐘鼓樓有個情人鏡,連情人鏡旁邊照相小店的年營業額都耳熟能詳。

   他茫然了一瞬過後,很快敏銳地注意到駱聞舟話音裡的氣急敗壞,費渡心裡忽然輕輕一動,意識到了什麼。

   費渡使出了十分的功力才憋住了沒笑,假裝自己不知道「調查」是個幌子。

   駱聞舟則感覺自己辦了一件再蠢也沒有的事,打定了絕不能讓費渡知道的主意,假裝自己是個正經民警,「調查」並不是一條幌子。

   兩人各自扯住「幌子」的兩邊,分別用「無辜」和「正直」的眼神對視了一眼,又各懷鬼胎地移開視線。

   費渡有理有據地說:「鐘鼓樓景區的全價票也就是二三十塊,既然這個馮斌家境不錯,他應該不會在乎這點錢,會選澤晚上來,很可能只是不想讓人發現他和那女孩的關係。」

   駱聞舟煞有介事地一點頭:「有道理,還有嗎?」

   費渡:「……」

   遊刃有餘的費總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假裝沒在約會」的約會,一時英俊瀟灑地忘詞了。

   駱聞舟:「再往前走走看。你猜隱瞞的動機是什麼?早戀一般也是瞞著老師家長,很少連一起出走的死黨也瞞吧?」

   費渡順著他的話音說:「兩種情況,要麼是自己覺得跌份兒,要麼是為了保護對方——馮斌花這麼多心思帶女孩去看情人鏡,推測應該是後者。」

   「嗯,那——」駱聞舟好似不經意地點頭之後,突然話音一轉,「你以前也不在乎違章停車那點罰款,整天在市局門口招搖過市,怎麼最近開我的車到市局來,反而知道規矩,去找停車場了?你算前者還是後者?」

   費渡一頓。

   駱聞舟撩起眼皮看著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不趁機表個白嗎?我還等著聽呢。」

   「都不是,」費渡回過神來,曖昧地笑了,在駱聞舟腰上摸了一把,壓低聲音,「那不是公安局嗎,我怕我『無證駕駛』,被抓起來——警察叔叔,什麼時候跟我去情人鏡前領個證?」

   駱聞舟:「……」

   這王八蛋果然早發現了,在這裝蒜呢!

   費渡這棵洋蔥大瓣蒜真是要多煩有多煩,一點也不招人疼,駱聞舟此時覺得他從頭髮絲到腳後跟,沒有一個細胞的可愛之處,什麼花前月下都多餘想著他,這種貨色只配給拖回家扒光了扔床上。

   掉光了葉子的古樹枝杈間,能看見鐘鼓樓上古樸的大鐘,夜色澄澈。

   兩個假正經終於撕開了那張千瘡百孔的「幌子」,把那樁凶手是誰一目瞭然的兇殺案丟到了一邊。

   「我十五六歲的時候,也策劃過集體出走,不過理由比『過洋節』像樣一點——當時是肯德基還是個什麼組織,辦了一場中學生籃球賽,獎品是一批NBA明星的簽名籃球,正好有我喜歡的球星,我就糾集了一幫人,從一個同學當護士的表姐那騙來一打病假條,跟家裡說是學校組織競賽夏令營,跑到外地打了半個月的比賽。」

   費渡:「……」

   這熊得讓人歎服的崢嶸歲月。

   「果然拿到了獎,還糊弄我媽說是同學出國玩帶回來的,」駱聞舟和他並肩走在幽靜的小巷裡,拉過他的手,覺得涼,就把尚帶餘溫的栗子給他捂手,並且用餘光時刻提防著他偷吃,「後來開家長會,老師跟我媽一通氣,這事就穿幫了,我爸回家聽說以後,把我臭揍了一頓。」

   費渡總覺得像這種晚期問題兒童,不是簡單的暴力能鎮壓得了的。

   「我爸這人,看起來挺嚴肅,其實也很通情達理,」駱聞舟說,「等他從氣頭上過去,回過味來,於是跟我說,『強扭的瓜不甜,不愛上學就拉倒吧,愛去不去』。」

   駱聞舟那堪稱雞飛狗跳的家長裡短故事,對費渡來說有著不可思議的吸引力,每次聽他偶然間提起隻言片語,都覺得像邂逅了一顆幕後彩蛋,見駱聞舟說到這突然停下,費渡忍不住追問:「然後呢?」

   駱聞舟:「剛開始我還挺高興,以為他老人家從此『回頭是岸』改吃素了,沒想到然後他就很『通情達理』地把我高二的學費和生活費一起扣下了。」

   「我雖然偶爾逃學,也沒做好真當失學兒童的準備,只好趁放假出門打工賺學費,那老東西說到做到,真一分錢都沒給我。我給人家送了倆月的桶裝水,就為了一個球……不許笑。」

   這個故事要是也能存起來當標本,費渡感覺他能拿著把玩半輩子。

   「每次說起這些丟人現眼的事都讓我主講,」駱聞舟抬起胳膊肘戳了他一下,「該你了。」

   費渡:「……」

   他漫長的成長經歷中著實沒有什麼好玩的事,可是實在捨不得此時破壞氣氛,只好搜腸刮肚地想了好一會,還真就從乏善可陳的記憶裡扒拉出一件事。

   「好吧,」費渡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駱聞舟做出洗耳恭聽的姿勢。

   「有一年春節前後,我去一個朋友家拜年,」費渡頓了一下,接著說,「在他家樓下看見一輛自行車,是一輛帶變速的賽車,刷著特別騷氣的漆,像毒蛇的花紋,看起來非常合我的眼緣。」

   駱聞舟覺得他描述的這輛車莫名耳熟。

   費渡舔了一下嘴唇,十分謹慎地修飾著自己的措辭:「我就給它留下了一點新年禮物,嗯……用口香糖黏在了後輪上。」

   駱聞舟倏地停住腳步——他想起來了,有一年春節,陶然因為值班排得滿,不能回老家,他就騎著車、拎了年貨,代表燕城人民去給警察同志送溫暖。

   去之前想起了某個沒人管的小崽子,還帶上了限量版的遊戲機,打算托陶然帶給他。

   結果他才在陶然家坐了二十分鐘,放在樓下的車就被人做了手腳——不知道哪來的倒霉孩子,用口香糖在他後輪上黏了幾個一壓就炸的小摔炮,駱聞舟走的時候沒注意,一步跨上車,落座車座的同時伸腳一踩腳蹬——

   差點被炸上近地軌道!

   費渡保持著微笑,心虛地往後退了一小步。

   「費、渡!」

   費總「色字頭上一把刀」,為博美人一笑,鬼迷心竅地主動投案自首,再後悔是來不及了。

   他並未因為坦白而得以「從寬」,被駱聞舟捉住了好一頓收拾,從背後被推到了牆上。

   費渡:「等……等、等一下。」

   「等什麼?」駱聞舟捏著他的下巴獰笑,「強/奸不用等紅綠燈。」

   費渡:「這牆上有血……」

   駱聞舟一愣,立刻鬆了手,費渡腳步有些凌亂地退開,臉色有些發白地轉開視線——幸虧那牆上的血已經乾涸,他倒不至於當場吐出來。

   牆上有一溜血點子,在暗紅色的牆壁上極容易被忽略,如果不是費渡對血腥氣非常敏感,恐怕就要被忽略過去了。

   「監控只拍到了馮斌和夏曉楠被凶手追著,從一條小巷中跑出來的一幕,」駱聞舟伸手抹了一下牆上的血跡,隨即在周圍轉了轉,在隱蔽的牆角處找到了一個玻璃飲料瓶的碎片,「馮斌應該是在毫無防備的時候驟然遭到襲擊,曾經試圖反抗,把買的零食和飲料砸了過去——清潔工大概是沒注意,都給收走了。」

   費渡輕輕地揉了揉眉心:「馮斌跑出去的時候已經被砍傷了?」

   「嗯,」駱聞舟一點頭,「傷在後背。」

   後背受傷,馮斌當時很有可能正親暱地和夏曉楠膩在一起……甚至正在親吻她,也許他偷偷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設,到了這裡才敢大著膽子碰一碰他心愛的女孩。

   這是一段每個角落都適合接吻的路,月光盤旋,新雪清澈,路燈時常把兩個人的影子搭在一起,纏綿得難捨難分。

   這迷夢似的情境卻突然被一把砍刀打碎。

   「凶手從十字路口開始,跟了他們一路,」費渡緩緩地說,「方才我們經過的路段中,至少有三四處,比在這裡動手更理想。可凶手卻偏偏要選擇了這,為什麼?」

   馮斌和夏曉楠第一次遭遇盧國盛的時候,馮斌雖然被砍了一刀,兩個人也確實非常狼狽,但他們當時跑出去了——因為正如費渡說的,這裡的地理環境對於凶手來說「不理想」。小巷另一頭是明的,四通八達,分叉口很多,如果那兩個孩子跑得夠快,他們很有可能會成功地甩開盧國盛!

   對了,如果不是他們倆自己迷迷糊糊地又轉回原地,也許當時就順利脫逃了。

   如果不是他們倆自己轉回來……

   駱聞舟和費渡同時沉默下來,這條甜得通往「天人同心」的情人鏡的路,突然讓人毛骨悚然起來。

   每個剛吻過心上人的男孩,都能在那一瞬間獲得他這一生最大的勇氣,馮斌當時來不及多想,一定是拼盡全力想護著夏曉楠逃走。

   可被他緊緊握著手的女孩當時在想什麼呢?

   她在用什麼樣的目光注視著兩個人交握的手呢?

   就在這時,小巷另一頭突然傳來極輕的腳步聲,軟膠皮鞋底,踩在地上幾乎悄無聲息,只有在這令人窒息的安靜中才微微露出行跡,夜色中立刻泛起不詳的漣漪,駱聞舟悚然一驚,一把將費渡攔在身後:「誰?出來!」

   一個人應聲戰戰兢兢地走出來,是個景區的夜間巡邏員。

   巡邏員可能也有點緊張,拿起手電上下亂晃:「干、幹什麼的?這已經關門了。」

   虛驚一場,駱聞舟面無表情地從兜裡摸出工作證一亮:「警察,來看看。」

   巡邏員長吁了一口氣,用力拍拍胸口,擠出個客客氣氣的笑容:「哦哦,好,您忙。」

   說著,他一邊點頭哈腰,一邊就要離開。

   「等等,」駱聞舟叫住他,「能問一下你的工號嗎?」

   巡邏員一愣,隨即順從地把自己的工作卡摘下來,雙手遞到駱聞舟手上:「警官您隨便看。」

   駱聞舟不動聲色地掃過證件號碼和上面的照片,把工作卡還回去:「這麼晚了,一個人在發生兇案的地方巡邏,你不害怕嗎?」

   巡邏員的態度無懈可擊,大喇喇地衝他笑了一下:「兇案不是這條街,那條街都封住了,想去也不讓去呢。」

   駱聞舟刀鋒似的目光從這個巡邏員身上掃過,盯得那巡邏員已經有些不自在了,才擺擺手示意對方可以走了。

   等這段小插曲過去,費渡才接上了方才的話音:「也不排除是巧合。畢竟我剛才也差點走錯路。」

   駱聞舟卻沒吭聲,他腦子裡在清晰地回放著這一段監控視頻──馮斌和夏曉楠第一次從盧國盛眼皮底下逃走的時候,盧國盛並沒有奮力追。他走出路口的姿態幾乎是閒適的,好像篤定了他的目標跑不了。

   「馮斌那封信,我覺得很不對勁,」駱聞舟說,「但是具體哪裡不對勁,一時又說不上來,所以才發給你看,你現在有結論了嗎?」

   「有一點可供參考的——雖然那封信的開頭是『親愛的爸爸媽媽』,但整體不是寫給父母的語氣,」費渡說,「『我們都很焦慮,身邊沒有真正悠閒寧靜的人』,『以前想要的,現在全都不想要了』,還有開頭那一句『痛苦地思索自己為了什麼而誕生』──大量句子化用自一本書,叫《關於莉莉周的一切》,日文譯本,是個關於校園暴力的兇殺故事。我不確定他是不是在暗示什麼。」

   駱聞舟沉吟片刻:「走,跟我去趟醫院,我要去見夏曉楠。」

   與此同時,他飛快地把才纔看來的工作證工號給當晚值班的陶然發了過去:「聯繫鐘鼓樓負責人,查查這個工號的巡邏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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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韋爾霍文斯基(十一)

   「夏曉楠?我剛才看了她一眼,還沒醒呢。」負責盯著醫院的刑警剛吃完飯,不慌不忙地往住院部裡走,「怎麼了老大?不是說過幾天,等這孩子精神狀態好了再問嗎?」

   電話裡傳來一聲尖銳的汽車鳴笛聲,駱聞舟飛快地說:「夏曉楠不是目擊者,她是嫌疑人之一,給我盯住了!」

   「啊?誰?你說夏曉楠是……」

   推開病房門的刑警話音戛然而止。

   駱聞舟心裡一沉。

   「老大,夏曉楠不見了!」

   駱聞舟一腳踩下油門。

   「夏曉楠是本市人,父親叫夏飛,肺癌,一直也沒法出去找正經工作,以前靠給人看小賣部打點零工,前些年沒了,她媽常年照顧病人和一家老小,大概有點抑鬱,一時想不開,跳樓死了。」費渡把電話開了免提,陶然的聲音透過信號傳過來,「這個女孩從小到大得到的評價基本都是『懂事』、『內向』,學習成績也一直很穩定,是那種帶病也要上學、放假也會穿校服的女生,對這種孩子來說,讀書、上個好大學,是改變命運的唯一出路。」

   「她家裡人和當年327案與盧國盛有沒有什麼牽扯?」

   「沒有,就是普通老百姓,他們家除了慘了點以外,沒什麼特殊的,祖孫三代都沒有去過蓮花山,連那邊的親戚都沒有,我想不出她是怎麼認識盧國盛的,也想不出她跟馮斌能有什麼深仇大恨,至於把人殺了分屍。」

   駱聞舟調兵遣將完,掛斷那頭的電話,轉向費渡:「你提到『校園暴力』,有沒有可能是馮斌欺負她,所以她才想方設法報復?」

   「你們對馮斌的信做過筆跡鑑定嗎?如果能確認那封信是他本人寫的,那應該不是。那封信不是加害人的語氣。」費渡說,「再說夏曉楠不是嚇得精神有點失常了嗎?如果是裝的,演技未免也太好了。」

   費渡可能是老闆當習慣了,深刻地瞭解做上司時喜歡什麼句式——他很少提出一些亂七八糟的可能性擾亂別人的思路,有結論說結論,沒有結論,推測過程也能說得條分縷析,非常痛快。

   駱聞舟從後視鏡裡看了他一眼,對陶然說:「聯繫他們班主任,還有那幾個出走的學生,徵求監護人許可後分別找來談話——我們馬上到醫院了。」

   「嗯,」陶然應了一聲,隨後語氣略一遲疑,又問費渡,「什麼是加害人的語氣?」

   費渡肢體語言十分放鬆地靠在副駕駛上,沿途掠過的燈光從他臉上或明或暗地掃過,蓋不住的栗子香氣撲鼻迎面,絲絲縷縷地浸染在那羊毛外套上細密交纏的纖維中。

   「就是即使加害者們長大,學會了『政治正確』,開始擔心自己的孩子受欺負,也跟著社會主流意見一起痛斥『校園暴力』,但是當他們回憶起自己少年時的所作所為時,字裡行間還是會帶著些許炫耀感。因為潛意識中並不認為這是加害,而是一項成就——所謂校園暴力,歸根到底是群體內的權力秩序。」

   除非有一天遭到一模一樣的境遇。

   「可是剛才老師家長都在,又是在公安局裡,」陶然說,「如果真的被人欺負,那幾個孩子為什麼不告訴我們?」

   費渡笑了起來:「陶然哥,封閉式的寄宿制學校能自成一種生態環境,已經形成了自己的規則和『法律』,你所認為的自然規律,在別人眼裡說不定是匪夷所思——比如你告訴兩千年前的古人,我們其實生活在一個球上,會有人相信你嗎?」

   駱聞舟一打方向盤,此時,醫院已經近在眼前。

   先前他們以為夏曉楠是個倖存的目擊者,並沒有派太多人盯著她,只是怕她沒人照顧,留了個人陪在醫院裡。市局的一幫人這會才紛紛趕來,警車把本就擁擠的停車場塞得更加水洩不通。

   「她爺爺陪著她,我就出去吃了個晚飯,」奉命盯在醫院的刑警一臉懊惱,「中間老人家上了趟廁所,他行動不太方便,花了大概有十分鐘吧,她就從這跑了。」

   住院部為了讓病人有個活動的地方,特意開闢了一片小花園,是封閉的,樓道的監控拍到夏曉楠悄無聲息地溜出了病房,她穿過小花園,從石頭牆上翻過去,不知去向。

   夏曉楠的爺爺一腦門熱汗,哆哆嗦嗦地扶著輪椅,嘴裡絮絮叨叨地不知在說些什麼,見沒人聽得懂,他急得直嚷,像個誤入人間的低等怪獸,又醜陋又無助。

   一個刑警正要上前,被駱聞舟攔下來了:「等等,先別告訴他。」

   他走到那老人身邊,老人掙脫開輪椅,搖搖晃晃地向他撲過來,嘴裡吱哇亂叫出了一段長篇大論,見駱聞舟不答,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是半個啞巴,人家都不明白他說什麼,於是他茫然地拽住了駱聞舟的衣角,不知所措地閉了嘴,掉下眼淚來。

   駱聞舟拍拍他的手:「大爺,曉楠平時除了上學,一般都去哪?」

   老人活動起僵直的舌頭,從喉嚨裡拖出了一個長音:「……家。」

   「就回家?她從來不出去玩嗎?有沒有經常串門的朋友?」

   老人聽了這話,驟然悲從中來,他毫無預兆地咧開缺牙短齒的大嘴,嚎啕大哭了起來。

   一年中最冷的寒霜悄然落下,蓋上了一年中最長的夜。

   像是下起了小雪。

   駱聞舟帶人把夏曉楠的爺爺送回了家,順便徵得了老人的同意,進了夏曉楠的房間——說是一個房間,其實只是隔出來的一個小塊地方,剛夠放得下一張床,連門也沒有,一條簾子垂下來聊做遮擋,「床頭櫃」是一架廢棄的舊縫紉機,上面橫著一支廉價的粉色塑料鋼筆,是整個房間唯一有點少女色彩的東西,屋裡沒有多餘的櫥櫃,她為數不多的幾件舊衣服羅在床頭,用一塊白布單蓋著,床底下放滿了書本,大部分都是課本和習題冊,連小學時候用過的都沒捨得扔。

   費渡彎下腰,撿起一本習題冊翻了翻,見上面所有空白的地方都寫滿了筆記,筆跡娟秀而乾淨,有些地方寫不下,甚至用小紙條貼了一層又一層,兩百來頁的一本習題冊被她弄得像現代漢語詞典一樣厚。

   他一目十行地掃過夏曉楠的筆記,能很明顯地感覺到這孩子邏輯不是很清楚,稍微難一點的題目,她就要做大量的解析筆記,看得出來,資質頗為一般,長期穩定而優異的成績是時間精力堆出來的。

   駱聞舟:「怎麼樣?」

   「陶然說得對,」費渡把習題冊合上,「這就是個帶病上學,放假也穿校服的女孩——如果馮斌被殺和她有關係,那很可能是被脅迫的。」

   「假如她是被脅迫的,那她現在可能會去哪?她不在家,不在醫院,學校那邊我也找人盯著了,暫時沒動靜。這個夏曉楠平時也沒什麼可以傾訴的朋友……」駱聞舟話音一頓,「她有沒有可能去找那個脅迫她的人了?」

   「找到了幹嘛,跟他算賬嗎?是把那個人揍一頓還是逮捕歸案?」費渡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師兄,如果她的思維方式和你一樣,早就稱霸學校了,誰還敢脅迫她?」

   駱聞舟:「……」

   費渡這條舌頭可能已經成精了,以前跟他不對付的時候,就算同意他的意見,也同意得冷嘲熱諷,現在毛順過來了,哪怕意見相左,他也能反駁得人通體舒暢。

   駱聞舟的語氣不由自主地柔和起來:「那她還能去哪?」

   費渡沒有立刻回話,目光在夏曉楠蝸牛殼一樣的小屋裡逡巡片刻,發現床頭破縫紉機上鋪著的桌布上有一塊污漬,像是有人長年累月經常用手揉搓出的痕跡,費渡按著那一處污跡,掀開桌布的一角——那正好是放針線盒的地方。

   針線盒裡有一個五寸的小相框,裡面是一張過去的全家福,相框的背景紙後面寫著:「送給我的女兒曉楠」,那字跡顯得成熟一些,字體卻和夏曉楠的字有一點像。

   「是……是忒——啊媽、媽哎的。(是她媽媽給的)」身後傳來一個呼哧帶喘的聲音,夏曉楠的爺爺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門口,眼巴巴地看著他們。

   這時,照片從拆開的鏡框裡滑下來,後面還夾著一封信,是夏曉楠她媽媽自殺之前的一封遺書。

   費渡緩緩地抬起頭:「陶然說她媽是跳樓死的,從哪跳的?」

   駱聞舟悚然一驚。

   警笛聲呼嘯而過,在蜿蜒的公路上留下了一溜紅藍相間的殘影。

   「夏曉楠的母親叫孫晶,生前在一所初中裡當校工,是從學校的行政樓上跳下去的,地址已經發給你們了,」陶然飛快地說,「消防和救護車馬上到位!」

   「四十三中,」費渡在車上翻看著陶然發過來的簡短說明,「夏曉楠的母校,她媽跳樓的時候,夏曉楠正在上自習課——從行政樓上能看見他們教室,她可能是想最後看她女兒一眼。」

   「她媽自己倒是解脫了,丟下一家老小,還當著孩子的面跳樓,夏曉楠不會怨恨她麼?為什麼你會覺得她可能會跟著學?」

   「這很正常,一個人往往會變成他最恨的樣子,」費渡一聳肩,「越是忌諱,走投無路的時候就越有吸引力,比如說……」

   他話沒說完,駱聞舟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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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韋爾霍文斯基(十二)

   費渡詫異地抬起頭:「怎麼了?」

   駱聞舟在那一瞬間,身體是快於思維的。

   從陶然開始講夏曉楠家的事,他就無端想起了費渡,想起七年前的夏末,他推開門,看見滿屋的鮮花敗了,樓上傳來絮絮的歌,幽靜又空曠的大宅子裡飄滿塵埃,落定時,有一份「大禮」在等待著他。

   無數次午夜夢迴時,費渡也會反覆回憶起她麼?

   回憶的盡頭,他在想什麼?

   然而駱聞舟衝動之下抓住了費渡的手,打算要說些什麼,他心裡卻是沒數的。

   說什麼呢?

   這畢竟是一件傷心事,心上就是擦破一層油皮,都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好的。

   「不用緊張,」費渡拍拍他的手,「不出意外,我猜她就算站在了樓頂上,最後也不會往下跳的。」

   「我剛才就覺得你穿太少了,後備箱裡有件棉大衣,」駱聞舟搜腸刮肚出一句,「你去披上。」

   費渡開著他的車跑了好幾天,從未注意到後備箱裡那一坨是件衣服——他一直以為那是擦車用的破抹布,聽了這話,費總感覺到了精神和眼睛的雙重虐待,堪比遭遇了另類的家庭暴力。

   他二話不說掙脫了駱聞舟,衣冠楚楚地快步走了。

   駱聞舟:「等等,你還沒說完呢,你怎麼知道她最後不會往下跳?」

   這時,耳機裡傳來同事的聲音:「駱隊,那女孩真在行政樓頂上!」

   高處的風更凜冽,刮著骨,發出「簌簌」的摩擦聲。

   夏曉楠的病號服一吹就透,皮膚已經沒有了知覺,她居高臨下,望著不遠處黑著燈的教學樓。

   她記得自己當時正在做一份物理試卷,絞盡腦汁地分辨著那些佶屈聱牙的概念,把筆帽啃禿了一角,突然,班裡騷動了起來,同桌用力撞了一下她的胳膊肘,衝著她的耳朵大喊一聲:「快看,有個人要跳樓!」

   筆尖在紙面上留下了一條鋒利的創口,夏曉楠心裡忽悠一下,扭過頭,就看見一個人影從對面的行政樓上一躍而下,像一塊不知從什麼地方飄來的灰燼。

   半個班的人都站了起來,爭相湧到窗口圍觀,把原本在窗邊的夏曉楠擠到了一邊,大家都在看,只有她不敢。

   直到警察後知後覺地處理了現場,夏曉楠都不知道跳下去的人是誰,也沒來得及見她最後一面。

   這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從出生到現在,整整十五年,只活成了一個大寫的「不敢」,她不敢挺身而出,不敢開口要求分擔一部分家庭的重擔,總想假裝自己是個和其他人一樣的普通少女,能兩耳不聞窗外事地讀自己的書。

   她不敢為別人出聲,也不敢為自己說話,不敢反抗一切毫無道理的欺凌,過往的生活只教會了她默默忍耐,期待著無常的命運之風把那些不好的東西都吹走。然而命運從不雪中送炭,只會雪上加霜。

   她也不敢和那個傻乎乎的男孩逃之夭夭,不敢扔掉自己的手機,不敢在那個時候,從那個垃圾桶裡出來——

   甚至一切結束時,她都不敢去看馮斌一眼。

   只要不去面對,就可以當一切只是噩夢,一切還未發生。

   夏曉楠雙手扶住冰冷的護欄杆,手心「聞到」了那上面腥甜的鐵鏽味,一長串的眼淚從八樓的樓頂滾落而下。

   駱聞舟扣上對講機:「別開警笛,消防和救護車也都閉嘴,當心刺激她!嘴皮子利索腿腳好的,都準備跟我上去,動作快!消防氣墊呢?」

   警察、消防隊員、救護車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放學後原本已經變得寧靜的校園裡亂成了一鍋粥,行政樓的管理員嚇得直哭。

   費渡無聲無息地繞開眾人,往行政樓正對的教學樓走去,他和管理員要來了鑰匙,打聽清楚後,逕自走進了當年初二六班的教室。

   教室裡空無一人,粗心大意的值日生沒把黑板擦乾淨,剩下一角字跡,似乎是一道代數題。費渡朝窗外看了一眼,抬手打開了教室的燈。

   然後他推開窗戶,對上已經站在了護欄外的女孩。

   夏曉楠一直在盯著那間教室,沒想到裡面突然有人開燈,一時晃了下神。

   與此同時,效率奇高的消防員已經飛快地把安全氣囊充滿了,開始預判她有可能墜落的落點,駱聞舟帶著一幫消防員和刑警接近了頂樓,費渡修長而挺括的衣擺被窗口的風往他身後捲去,衣袂翻飛。

   他眯起眼睛,和樓頂上不知所措的女孩遙遙對視。

   「姑娘,」駱聞舟上了頂樓,遠遠地對夏曉楠開了腔,「風太大了,你小心一點。」

   夏曉楠的身體陡然一晃,她雙手抓住護欄,驀地扭過頭來,不言不語,先開口發出了一聲尖叫。

   駱聞舟把雙手放在胸前,攤開給她看,非常舒緩地做了一個下壓的動作。

   「一個人如果自己都走到了要跳樓的這步田地,卻連句話也不能對人說,你不覺得遺憾嗎——小姑娘,你其實是可以說話的,對不對?」

   夏曉楠不言不語,冰冷的小臉上蒼白一片,她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又扭過頭去望著開燈的教室。

   費渡衝她笑了一下,伸手點著教室的座位,靠窗一排,他數到了第五個,拉開椅子坐在了那裡,順手推開旁邊的窗戶。

   初中生的座位對於手長腳長的成年男人來說略顯狹小,他的腿委委屈屈地蜷在桌下,手肘撐在桌面上。

   夏曉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隨著他動,此時忽然一震——那正是她自己曾經坐過的座位。

   駱聞舟飛快地打了幾個手勢,趁著夏曉楠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一邊,幾個刑警和消防員分別從幾個方向朝夏曉楠移動過去,這樣,她的行動就會被鎖定在一個極小的區間內,她要麼不跳,要麼只能原地跳,即便真的一躍而下,消防氣墊能接住她的概率也大大增加。

   駱聞舟壓低聲音,衝著對講機說:「人在頂樓西側,距離拐角大概一米五的位置,七樓的救援人員立刻就位——」

   「收到。」

   對講機裡話音落下,幾個消防員緊跟著從七樓西側的樓道窗口爬了出來,緊張地待命,以防她萬一摔下去。

   樓下的消防員們正拉扯著消防氣墊,不住地微調位置。

   「我媽就是從這跳下去的。」夏曉楠沉默片刻,望著亮燈的教室,終於開了口,她不尖叫時,聲音細且甜,帶著一點輕微的鼻音,顯得非常柔軟,「你們別過來。」

   悄悄靠近的刑警同時回頭看駱聞舟,駱聞舟示意他們暫停——雖然不能靠近,但至少這個站位是把她逼到那裡不能動了。

   「我們都知道,那確實是個悲劇,你現在打算重蹈她的覆轍嗎?」駱聞舟說,「小姑娘,遇到什麼難處了嗎?」

   夏曉楠卻並不回應他,只是喃喃地說:「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了。」

   「那你就錯了,」駱聞舟嘆了口氣,「這個事真應該讓我們法醫同志來給你科普一下,跳下去並不是一了百了,你知道後面還會發生什麼事嗎?」

   「從這裡掉下去,你會成為一個不受控制的自由落體,並不一定是頭部落地,你不會立即死亡,數十秒、乃至幾分鐘都能清晰地感覺到全身骨骼碎裂、內臟破裂的痛苦,你會血肉模糊地在地上掙扎,比現在痛苦一萬倍。」

   夏曉楠發著抖,抽泣了一聲。

   「如果你沒有立即死亡,按照規定,我們當然要儘可能地搶救你,搶救過來的幾率很小,所以我們基本是在『按照規定』增加你的痛苦。讓你走得毫無尊嚴,相當難看,然後法醫會草草把你縫成一個人樣,通知你爺爺來認屍。」駱聞舟說,「但是也沒關係,反正他一回生二回熟,這輩子認過的屍體太多了。」

   夏曉楠不依不饒地盯著亮燈的教室,泣不成聲。

   七樓窗口的消防員壁虎一樣地往上爬了幾米,靠近夏曉楠,樓頂的刑警們進一步縮小包圍圈。駱聞舟和同事們交換了眼神,又小心地上前一步:「你有什麼難處,現在不說,以後也就沒機會說了,你連死都不怕,還保守什麼秘密?」

   夏曉楠終於回頭看了他一眼:「她是恨我,才從這裡跳下去的。」

   眾人本來以為她會說和馮斌有關的事,沒想到女孩突然冒出這麼一句,一時都愣住了。

   這時,駱聞舟手機一震,看見費渡發來了語音信息。

   費渡不慌不忙地說:「夏曉楠站在那個位置,現在應該已經發現了,她媽媽跳下去之前一直在注視著她,等到她抬頭,才特意跳給她看的。」

   駱聞舟毛骨悚然地往對面的教學樓上看了一眼。

   費渡:「不然世界上有成千上萬座高樓,她為什麼只選擇了這裡?為什麼偏偏要往這個方向跳?」

   駱聞舟對夏曉楠說:「誰恨你,你媽媽?」

   「她恨我,」夏曉楠伸手一指對面的教學樓,「她就這麼看著我,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我們班有人發現了她,直到我抬頭看她……她就是想跳給我看,對我展示,她終於擺脫我們了。」

   「我爸和我爺爺生病,花光了家裡所有的錢,最後連化療也做不了,只能從一些江湖郎中手上買中藥,做『保守治療』,晚上我跟他們只隔著一道門簾,常常聽見我爸半夜裡疼得睡不著,來回輾轉、唉聲嘆氣,吵醒了我媽,她就得起床照顧他,然後不停地哭——她每天除了在學校以外,還另外打一份工,沒白天沒黑夜地干活掙錢,回到家連覺也睡不好,有時我爸也說『要是實在受不了,就離婚吧,我們不拖累你』。」

   「可是我害怕,沒有她,我該怎麼辦呢?」

   夏曉楠垂下目光,看著不遠處唯一一處燈火,覺得自己整個人好像踩在了雲端之上,不真實,因此不由自主地把埋了多年的話往外掏:「我知道她失眠、神經衰弱、抑鬱,可我就只會在我爸跟她說要離婚的時候哭著跑出來,央求她別不要我們。每次她忍無可忍,對我傾訴什麼的時候,我都不願意聽,我怕聽多了就得承擔責任。」

   「我只會搪塞她,每次都跟她說『媽,我不懂這些,我會好好讀書,等將來……等將來我考上好大學,找到好工作,你就能享福了』。」

   夏曉楠說到最後幾個字,幾乎泣不成聲,樓頂的鐵欄杆被她搖晃得「嘎嘎吱吱」地直響。

   駱聞舟立刻接上話音:「那你現在想要效仿她,擺脫你爺爺這個累贅嗎?你是覺得他老也不死,拖累了你,所以報復他嗎?」

   夏曉楠用力搖著頭。

   駱聞舟的聲音故意冷淡下來:「可是在我們看來,你就是這個意思。不然你跳下去,摔成一堆爛肉,還有別的意義嗎?」

   「死有什麼意義?」夏曉楠大聲說,「她可以逃避,我為什麼不能逃避?」

   「因為馮斌還在那邊等著你呢,」駱聞舟說,「他死不瞑目,你想好怎麼給他解釋了嗎?夏曉楠,你逃避得了活人,難道還逃避得了死人嗎?」

   「馮斌」好像是一個禁忌,夏曉楠再一次失控地尖叫起來,然而她人雖然在護欄外,雙手卻是緊緊抓著鐵護欄的,駱聞舟注意到她的肢體語言,意識到費渡說得對,這女孩到了關鍵時刻,沒有縱身一躍的勇氣。

   他果斷一揮手,此時,距離夏曉楠最近的消防員已經在他們交談中悄悄靠近到她五米之內,那消防員猛地衝出來,在夏曉楠反應不及時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夏曉楠驚叫一聲,幾乎失去平衡,早早懸掛在七樓的另外兩個消防員一左一右地從下面兜住了她,少女像一隻無助的小蟲,被眾人不由分說地從樓頂黏了下來,哭聲碎在呼嘯的夜風裡。

   駱聞舟走過去,往對面的教學樓裡看了一眼,見費渡一手插在兜裡,頗為不慌不忙地關上了窗戶,遠遠地朝他招了一下手。

   「世界上有成千上萬座高樓,她為什麼只選擇了這裡?」

   「……什麼樣的媽媽會掐著時間,特意把屍體留給她的孩子呢?」

   「她是恨我。」

   「她是……」

   駱聞舟就著方才費渡發過來的微信,隔著兩座樓,給費渡回了過去:「夏曉楠說她媽恨她,是真的還是你用了什麼手段讓她誤解的?」

   「真的,」方才還氣場強大又淡定的費渡凍得手指已經不靈便了,強撐著風度,沒就地哆嗦成鵪鶉,關緊窗戶靠住教室的暖氣,「當然長期的心情抑鬱是主要因素,不過人在精神狀態極端不穩定的情況下,會向親友發出各種形式的求救,如果得不到回應,會讓她的情況雪上加霜——極端情況下甚至會憎恨起自己的親人。」

   駱聞舟用手機打字:「你上次說你知道你母親的死因,那她……」

   他輸入到這裡,遠遠地看了一眼費渡靠在窗邊的背影,見一整座樓悄無聲息,所有的教室都在黑暗中沉睡,唯有他一個人孤獨地佇立在一小片燈光下。

   駱聞舟手指一頓,又把才纔打的字都刪了。

   就在這時,陶然的電話打了進來。

   「夏曉楠救下來了,」駱聞舟說,「我們這就把她帶回去。」

   「嗯,我知道,」陶然說,「我是想告訴你,方才鐘鼓樓景區方面給了我回音,查了你說的巡邏員,他們那確實有這麼個人,工號和姓名是對得上的,但……」

   駱聞舟輕輕一抬眼。

   陶然說:「那個巡邏員應該是個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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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韋爾霍文斯基(十三)

   夏曉楠這個人是救下來了,然而她和詭異的馮斌被殺一案究竟有什麼牽扯,依然迷霧重重。

   那個神秘的巡邏員當時要幹什麼?為什麼要混進鐘鼓樓景區,又為什麼要一路跟著駱聞舟他們?這也讓人十分費解。

   大好的月色大好的星,瑤池裡可能也結滿了冰花,各路貓冬的神仙圍著情人鏡,先開頭只想看一段花前月下的談情說愛,不料這情人鏡打造得著實粗製濫造,中途竟然串了頻道,插播起了冷森森、血淋淋的刑偵片。

   眾神仙齊刷刷地倒足了胃口,不由分說地掀起一捧烏雲,蓋住了皎皎星空,留下霧濛濛、黑沉沉的一片鍋底色,各自散去。

   等駱聞舟他們處理完少女跳樓事件,安頓了夏曉楠後再回家,連人間八點檔的花前月下也快要唱起片尾曲了。

   駱聞舟覺得連空氣都被餓得稀薄了三分,一推開家門,他還很不平衡地發現,發現自己肚子裡空空如也,駱一鍋的貓食盆裡竟然有糧有罐頭。沒良心的老貓吃飽喝足,把自己舔得油光水滑,四仰八叉地賴在貓窩裡。聽見門響,它的尖耳朵轉了半圈,理都不理,遑論迎接。

   駱聞舟對自己的家庭地位加深了理解——原來駱大爺每天出來進去迎接的乃是行走的飯票,至於鏟屎的兩腳廢物本人,它一點興趣也沒有,只要有吃的,人野到哪去無所謂,愛死不死。

   別的生物飢一頓飽一頓倒沒什麼,駱聞舟只是唯恐餓著病號。

   剛把夏曉楠逮下去的時候,他就想叫病號先走,可是費渡不肯。

   一看時間已經太晚,路上,駱聞舟又想從外面買點外賣,費渡也沒說想吃什麼,就對著途徑的一路大小飯店做出了雞蛋裡挑骨頭的點評,言外之意,仍是不肯。

   「非要回家吃,回家有什麼好吃的?給你喝粥吃鹹菜就順口了?你比駱一鍋毛病還大。」駱聞舟一邊抱怨,一邊匆匆忙忙地把一碗淘過的大米凍進冰箱,又開始剁肉末和皮蛋丁,手忙腳亂地支起高壓鍋,他對著旁邊游手好閒的費渡暴躁地數落道,「還跟駱一鍋一樣礙手礙腳!」

   捧著遊戲機在他身邊打轉的費渡,以及不知什麼時候湊過來的觀察人類食譜的駱一鍋一站一蹲,一起將目光投向他。

   駱聞舟與這二位對視片刻,不到半分鐘就潰不成軍,敗下陣來,任勞任怨地干活去了。

   費渡會在大雨裡跟一幫空虛的富二代們飆摩托車,會跟狐朋狗友喝酒喝到半夜,會揮金如土,會滿口油腔滑調,分明應該是個張揚縱情的人,可他同時又克制內斂得過分,笑也好,怒也好,大部分是擺出來應景,一點真實的喜怒哀樂都像是微量元素,須得用上特殊的儀器才能瞧出端倪來。

   駱聞舟在自己肉眼前加了兩片顯微鏡,隱隱約約看了個不分不明,可能是他的錯覺,駱聞舟覺得這會費渡有點「黏」他——只有一點,是煮爛的大米那種黏度。

   也許和嘴裡不停喃喃說「她恨我」的夏曉楠擦肩而歸時,他心裡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無動於衷、無懈可擊。

   費渡按著駱聞舟的差遣,佔用了一個小小的案板,開始著手「拌鹹菜」。鹹菜是店裡買的芥菜疙瘩,需要切成細丁,再和香菜丁、尖椒丁一起,兌上香油耗油等調料,是化用了東北人民「老虎菜」的私房吃法。

   不管讓他幹什麼,費渡都學得很快,說一遍準能記住,很快就像模像樣起來……只是刀工差一點,下一刀要找半天角度,菜刀一下一下碰到熟食案板,碰撞聲幾乎要拖起長音,聽起來格外催眠,及至駱聞舟用高壓鍋煮好了一鍋自創的皮蛋瘦肉粥,蒸上了速凍的小包子,費渡才剛把一小塊芥菜切完。

   駱一鍋從烤箱頂上探出頭,好奇地盯著費渡,觀察他幹什麼,卻不敢在他面前造次搗蛋。

   駱聞舟雙臂抱在胸前,注視著他的費爺和貓爺,直到這時,他自己落在佈滿冰霜的行政樓頂的心,才彷彿歸了軀殼,緩緩沉入胸口,發出了一朵學名「靜好」的花。

   就在費渡用菜刀在尖椒身上來回比劃的時候,駱聞舟突然好似無意地開口說:「哎,你以後……要不要就跟我這麼過下去?」

   費渡手一滑,一刀落下,將尖椒腰斬於案板間。

   死不瞑目的尖椒對天噴出了一股辛辣的冤情,堪比生物炸彈,中招的費渡和駱一鍋同時打了一串噴嚏,一起被辣得涕淚齊下。

   駱聞舟早有準備地躲到了一米開外,笑成了狗——然後他藉機把才纔的問題遮了過去,嘻嘻哈哈地去給費渡拿濕巾盒。

   費渡透過通紅的淚眼,回頭注視著駱聞舟有點倉惶的背影,一時有衝動追過去回答一聲「好啊」。然而他一張嘴,就忍不住背過臉又打了個大噴嚏,剎那的衝動好似風燈中一株微弱的火苗,無聲而起,又無形而歿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駱聞舟就先被叫到了法醫科,夏曉楠書包上的血跡化驗出了結果,血跡確實是馮斌的,書包的拎手內側還有一個隱蔽的血指紋,與系統中記錄的盧國盛的指紋一致。

   「也就是說,盧國盛殺完馮斌,從垃圾箱裡挖出了夏曉楠,搜走了她包裡的錢和手機,又把東西還給她。」陶然一邊說,一邊幫忙擋住郎喬——倒霉的長公主正趁著陛下沒注意,愁眉苦臉地到處和人換包子,「可我還是覺得夏曉楠不可能是同謀,你們想一想這件事,不覺得很瘆得慌嗎?別說一個小女孩,如果我不是警察,反正我肯定不敢和盧國盛這種窮凶極惡的人有什麼交流。」

   「還有那個可疑的巡邏員,」郎喬跟最後一個香菜餡的包子依依惜別後,探頭插了句嘴,「我本來以為他跟盧國盛他們是一夥的,假冒巡邏員是打算清理現場的血跡,可是現在想一想,清理血跡能有什麼用?盧國盛和夏曉楠打過照面,這結論我們一化驗就能檢查出來,他連殺人分屍都不肯戴個手套,犯罪現場的一點血跡有什麼好在意的?」

   駱聞舟看了她一眼,郎喬連忙一縮頭,不敢再進入他的視野。她冥思苦想了半天,實在想不通自己又哪得罪他們老大了,只覺得此基佬的心像海底的針,陰晴雨雪,全然無跡可尋。

   郎喬一時間覺得「前途無亮」,很想換個基佬當老大,比如姓費的霸道總裁就不錯。

   「夏曉楠怎麼樣了?」

   「一會我試著和她聊聊,」陶然說,「對了,我剛才聯繫了育奮的老師和那幾個學生,老師倒是沒說什麼,答應上完課就過來,學生家長可都不太願意,可能還得再溝通一輪。」

   別人家的孩子出事,做家長的自然唏噓後怕,可是如果因為這事,三天兩頭讓公安局把自己家的孩子招去問詢,那就不十分美妙了。

   「理解,」駱聞舟嘆了口氣,「實在不願意過來,等會我們挨個上門家訪——先去問問夏曉楠。」

   夏曉楠靜靜地坐在那裡,就像一盞單薄的美人燈,畫的線條精緻、活靈活現,然而只是一層紙,稍一不注意,她就要在火苗中化成灰燼。

   她一聲不吭地看了看陶然和駱聞舟,繼而又重新低下了頭,凌亂的碎髮自兩鬢垂下來,在肩頭落了一把。

   駱聞舟比較擅長對付窮凶極惡的類型,一見夏曉楠,頭都大了兩圈,因此將主場交給了陶然。

   「夏曉楠是吧?」陶然像個好說話的副科老師,非常慈眉善目地往她面前一坐,亮出了自己的工作證,「我叫陶然,在刑警隊工作,想找你瞭解一些事。」

   夏曉楠不抬頭,好像沒聽見,全心全意地摳著自己的手指甲。

   一個小時之後,陶然無可奈何地從審訊室裡出來。

   夏曉楠好似隨身背著一個隱形的蝸牛殼,外面有風吹草動,她都要戰戰兢兢地縮回去,軟語相勸,她不吭聲,態度強硬一點,她就哭,哭起來能撕心裂肺,有一次甚至差點原地休克,陶然沒辦法,只好中途把扮演黑臉的駱聞舟轟到了監控室。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也算是軟硬不吃了。

   從頭到尾,她只點過三次頭。

   第一次是陶然問「馮斌遇害的時候你在不在場」,第二次是駱聞舟被她躲躲閃閃的態度弄得不耐煩,衝她說了一句「你是不是事先勾結過通緝犯,要不然他怎麼能在那麼複雜的小路里正好截住你們」。

   第三次,則是陶然問她「你知道是誰要害馮斌嗎」。

   這回夏曉楠給出了清晰的回答,她說:「是我。」

   「是我」這兩個字一出口,她就崩潰了,神經細如蛛絲,彷彿一台行將報廢的破電腦,隨便點開個蜘蛛紙牌都能崩,崩開就接不上,至於她為什麼要害馮斌,從哪裡認識了盧國盛,那通緝犯事發後又跑到了什麼地方,就全然問不出來了。

   被捲入惡性案件中的人,只要不是那種喪心病狂的大變態,往往會抵賴,就算抵賴不成,也會下意識地把自己描述成無可奈何的受害人——撇清關係與推卸責任乃是人之常情——他們鮮少會承認得這麼痛快,連段動機都不肯編就一口認下來。

   夏曉楠的爺爺等在樓道里,孫女被帶到公安局,老人終於後知後覺地察覺了不對,他到處打聽才拼湊出了一點來龍去脈,嚇得肝膽俱裂,見陶然和駱聞舟走過來,他立刻像犯了錯的學生,手足無措地站了起來。

   陶然用胳膊肘一戳駱聞舟:「你去跟他說。」

   駱聞舟聞言,掉頭就跑:「李主任,哎呀李主任,我可找您半天了,昨天說的材料給我找著沒有啊,急等著用呢!」

   陶然:「……」

   混蛋。

   因為夏曉楠不肯配合,整個案子再次陷入僵局。

   傍晚時,忙了一天一無所獲的刑偵隊在會議室裡碰頭。

   「那小姑娘除了反覆承認是她害死馮斌之外,什麼都不肯說,」郎喬在夏曉楠情緒穩定後,又去找她談了一次話,「還有,我旁敲側擊,發現她根本不知道盧國盛是十五年前就在逃的通緝犯,提到這個人她就開始哆嗦,手指摳破了也毫無反應,是真害怕,不是裝的。」

   「他們班主任宋老師剛才過來和我聊了,」陶然夾著記事本走進來,「她說夏曉楠成績好,性格文靜,長得也漂亮,班裡的男孩喜歡她的不少,但沒見她和誰關係走得很近過——女生也沒有,他們班氛圍很好,大家都很團結,在學校裡朝夕相處,像家人一樣,不存在欺負人的現象。」

   郎喬說:「學校裡有沒有欺負人的現象,老師不一定會知道吧?」

   「不,」肖海洋一推眼鏡,「單個的吵架、針對之類雞毛蒜皮的事老師可能不知道,但長期、群體性的校園暴力,除非老師是剛畢業的小青年,一點經驗也沒有,不然她心裡一定有數。要麼校園暴力確實是子虛烏有,要麼那老師在撒謊。」

   肖海洋的政審材料就壓在駱聞舟的辦公桌上,他還沒來得及打開,聞言,駱聞舟看了他一眼:「我不是讓你們去跟學生們聊聊嗎?」

   「聊了,」肖海洋攤開筆記本,「這次出走的學生總共六人,除了馮斌和夏曉楠以外,還有四個孩子,三男一女,女孩說是連驚帶嚇地發燒了,根本不肯見我們,剩下三個男孩倒是見到了,但是一問三不知,口徑一致得好像統一過,一口咬定出走是為了出去玩,出事當天都待在賓館,不知道馮斌和夏曉楠是一起的,也不知道他們倆出去幹什麼。」

   駱聞舟想了想:「我記得有個小胖子叫張逸凡,見了生人說話有點結巴,也沒說什麼嗎?」

   肖海洋搖搖頭。

   駱聞舟:「景區方面呢?那個假冒的巡邏員有沒有線索?出事當天,盧國盛殺了人,大搖大擺地離開現場,之後去了哪,有沒有監控可以追蹤?」

   幾個風塵僕僕的刑警一同搖了搖頭。

   駱聞舟皺著眉,忽然站起來,披上外衣要走,郎喬忙說:「這都快下班了,老大,你還要幹嘛去?明天再說吧。」

   「再去找那幾個學生聊聊。」駱聞舟一口把桌上的茶喝完,他知道今天下班不會在對面停車場裡看見費渡了,因此對「下班」這個詞毫無期待,半死不活地說,「聊完我順便打車回家。」

   郎喬看了一眼表:「可是燕公大那邊說聯絡員一會過來,你不在誰給他簽字調檔?」

   駱聞舟沒好氣地一擺手:「愛誰誰,他誰啊,還讓我專門在這恭候聖駕?我不干工作了,當誰都跟他們這幫倒霉學生一樣閒得沒事嗎?讓他明天再過來一趟。」

   他話音沒落,就聽見門口一個聲音說:「今天的預約已經滿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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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韋爾霍文斯基(十四)

   駱聞舟目瞪口呆地看著費渡插著兜、抬腳進屋,他不知什麼時候換了一身學院派風格的衣服,胳膊底下還假模假式地夾著一本書,抬手在門框上輕輕一敲,費渡的目光掃過整個散發著「求包養」氣息的刑偵隊,發出一個群體性的點頭致意:「我的辦公桌還在原位嗎?」

   雖然費渡在刑偵隊待的日子並不長,但自古「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所有人都記得六星酒店專門配送的夜宵、取之不盡的飲料零食,在強大的糖衣炮彈之下,幾乎生出了條件反射——看見費總這位玉樹臨風的美男子,第一反應是分泌唾液。

   駱聞舟眼睜睜地看著手下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小弟們散德行,恭迎散財童子一樣,簇擁著費渡佔領了他的辦公室,終於回過味來了——怪不得他頭天晚上說讓費渡不用來接的時候,這倒霉孩子答應得那麼痛快!

   陶然從後面撞了他的肩膀一下,壓低聲音對駱聞舟說:「你倆這算什麼情趣?」

   駱聞舟頃刻間收起了自己「找不著北」的表情,散發出高深莫測的冷淡,語重心長地對陶然說:「你啊,整天坐在家裡幻想老婆的人,目前還屬於社會主義萌芽階段,明白嗎?萌芽!溫飽都沒混上,追求什麼精神文明建設?嗯?情趣和你有什麼關係?」

   陶然:「……」

   駱聞舟故作不耐煩地看了一眼表:「這點鐘才來,是在食堂訂桌了麼?我真沒法說他。」

   陶然保持著微笑,認真思考著絕交的一百零八十式:「你剛才不是要去家訪出走學生嗎?」

   「是啊,」駱聞舟甩了甩身後看不見的大尾巴,「要不為了等他我早走了,淨耽誤我事——費渡,別廢話了,有什麼要我簽的趕緊整理出來。」

   陶然看著駱聞舟扒拉開人群進屋逮費渡的背影,實在忍不住笑了起來,感覺他以前的兩塊心病以毒攻毒地內部消化了,著實是一身輕鬆。然而他一個放鬆的微笑還沒來得及成型,兜裡的手機就震動了一下,陶然掏出來看了一眼,來信人是常寧。

   常寧問他:「我朋友送了兩張水上雜技表演的票,就是這個週末,她剛才臨時放我鴿子,你要不要來?」

   短短一條信息,陶然活像個閱讀障礙患者,來回看了十分鐘,恨不能把每個字都掰開嚼碎,吞進肚子裡。

   常寧不是那種性格強勢張揚的姑娘,就連請他去看一場表演,也要先說出一長串理由,然而這對她來說,已經能算是很明確地表明態度了,可是……

   老楊生前,和陶然聊得比較多——他每次看見駱聞舟那個「老子為什麼這麼帥」的臭德行就想懟他,心平氣和不下來。

   就在他出事前不久,老楊拿出手機裡拍的女兒的錄取通知書給陶然顯擺,不知想起了什麼,突然嘆了口氣,對陶然說:「一轉眼孩子都這麼大了,我們這一代人,稀里糊塗地就過了大半輩子。想起當初她媽嫁給我,還是老領導給介紹的對象,當時心裡可美了,覺得自己好不容易算是騙回個媳婦,往後不用打光棍了,也沒想別的,現在覺得太草率了,光知道看人家條件好,不知道自己是個拖累。」

   陶然當時嘻嘻哈哈地調侃老傢伙得便宜賣乖,沒往心裡去,之後很久才回過味來,明白了他是什麼意思。太太平平的時候,誰不想和一家人膩在一起、老婆孩子熱炕頭?遇到危險的時候,卻恨不能自己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猴子,無父無母、無親朋無故舊,是光腳的光棍一條,「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陶然輕輕地吐出口氣,在旁邊同事們的七嘴八舌中,刪掉了差點發出去的「好」,重新回了一條:「抱歉,這週末要加班。」

   他想趁著週末,偷偷去看看師娘,哪怕師娘不願意見他,放下點東西,也算聊表心意。老楊留下來的那些照片還等著他去查,還有那些觸目驚心的隻言片語……陶然掐了掐自己的眉心,覺得自己可能從骨子裡就不是個幹大事的人,有點事就往心裡去,就要夙夜難安、輾轉反側,不由得羨慕起天塌下來也能當被蓋的駱聞舟來。

   裹著「天字號厚棉被」的駱聞舟在十分鐘之後拐走了刑偵隊的首席金主。

   「費總,從小到大沒挨過罵吧?」駱聞舟坐在車裡說,「走,我帶你挨頓罵去——宏志路的幸福苑小區,不認識路開導航,走吧。」

   駱聞舟總覺得,如果有人能說出點什麼來的話,應該就是那個小胖子張逸凡,所以打算再去找他一次。

   那天在市局,幾個學生已經都接受過問詢了,今天肖海洋他們再上門,家長們已經很不耐煩,再一再二不再三,這會他再去一次,駱聞舟用腰帶都能想出學生家長得給個什麼臉色。

   駱聞舟一邊琢磨,一邊打開了從人事那裡弄來的肖海洋的檔案和政審材料——肖海洋父母離異,母親已經因病去世,他成年之前由父親監護,父親和繼母經營一家4S店,還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馬上要高考,家庭條件還不錯,但也算不上多富貴,全家都是普通人,近親屬裡沒有涉案人員、沒有死於非命的,甚至連個有公檢法背景的都沒有。他本人剛從學校畢業沒幾年,家庭背景又乾淨簡單,所以資料並不多,一目瞭然。

   駱聞舟皺起眉——這就奇怪了。

   費渡餘光瞥了他一眼,沒問他在看什麼,只是提醒了一句:「快到了。」

   駱聞舟合上肖海洋的材料,抬頭望向前方一大片高檔小區,短暫地把思緒收回來。他十分頭疼地嘆了口氣,說:「要不然一會這樣,你先假裝去上個廁所,等人家甩完臉色,你再過來。」

   費渡不慌不忙地聽著導航往前走:「放心吧,只要他們家有女性成員,我就不會挨罵。」

   「……」駱聞舟伸手捏了一把他的側腰,「當著我的面勾引已婚婦女?小崽子,你是不想活了吧?」

   費渡無聲地笑了起來。

   不過費總並沒有得到勾引已婚婦女的機會——敲開張逸凡家門的時候,戰戰兢兢的小胖子表示他父母不在家,晚上出去應酬了。

   大人們大抵都是繁忙的,因此才會花大價錢把孩子送往寄宿學校,全權交託給老師——這不能算不關心孩子,花了那麼多錢,能算不關心嗎?

   成績好、表現好,就給他獎勵,給他買東西。犯了錯、膽敢出走,當然就要罰,罰不許吃飯,扣光零用錢,把他關在家裡讓他反省。

   獎懲分明,多麼有原則的教育。

   至於青春期的孩子心裡在想什麼,那並不重要。一幫小崽子能有什麼有價值的想法?廣袤的非洲大地上還有那麼多飢餓的兒童,這些要什麼有什麼的祖宗還有什麼可矯情的?

   「請坐。」張逸凡還算有禮貌,給他們倒了水,只是十分認生,不肯抬頭和客人們對視,像接受審訊一樣,蔫頭耷腦地坐在對面,「今天有別的警察叔叔來過了,你們還要問一樣的問題嗎?」

   駱聞舟端詳著他:「你還記得我嗎?」

   張逸凡飛快地看了他一眼,點點頭。

   駱聞舟放緩了聲音:「我不知你聽說沒有,昨天晚上,夏曉楠從醫院裡溜出去,爬上了一個樓頂——」

   張逸凡吃了一驚,猛地抬起頭,雙手攥緊拳頭:「啊!」

   「救下來了。」駱聞舟伸手比劃了一下,「差這麼一點,就從八樓跳下去了。」

   張逸凡先是大大地鬆了口氣,又連忙追問:「她沒事吧?」

   「沒受傷,」駱聞舟說,覷著小胖子的反應,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我們把她帶回去以後,她跟我們承認,那個殺了馮斌的凶手和她有勾結,是她害死馮斌的……你們已經超過十四週歲了,我覺得這不能叫沒事。」

   張逸凡先是睜大了眼睛,脫口說:「不是的!」

   隨後,他臉上的血色倏地褪了個乾淨,張逸凡死死地咬住牙,在暖氣充足的屋裡,鼻尖上浸出了一層薄薄的汗珠。

   這時,費渡在旁邊插嘴說:「你也喜歡夏曉楠嗎?」

   他一句話像是一把躁動的火星,小胖子的臉又由白轉紅,他緊緊地閉著嘴,憋得好像要炸,然而就在駱聞舟以為他快要憋不住的時候,小胖子忽然看向了費渡,目光掠過他敞穿的大衣、腕錶,以及他那懶散又顯得遊刃有餘的坐姿,那一瞬間,費渡清晰地從少年的眼睛裡讀出了恐懼。

   費渡才剛一愣,就見張逸凡好像個漏氣的氣球,精氣神肉眼可見地干癟下去,緊緊地抿上了嘴。隨後,只見小胖子坐立不安片刻,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站起來走回他的臥室,片刻後,拿了個信封出來,往駱聞舟和費渡面前一推。

   駱聞舟詫異地接過來,打開一看,發現裡面是兩張銀/行卡。

   「這裡面是我媽給我存的教育基金和我從小到大的壓歲錢,兩張卡的密碼一樣,都是我生日,就是在警察局裡登記過的那個日期——裡面一共應該是三十萬……唔,應該還有一點利息。」張逸凡努力坐正了,用不知從哪個電視劇裡看來的漢奸賄賂鬼子的姿態,笨拙地壓低聲音說他的台詞,「麻煩您多照顧照顧夏曉楠,她不是那樣的人,這裡面肯定有什麼誤會。」

   駱聞舟:「……」

   費渡:「……」

   這真是能載入史冊的一刻,駱隊混到現在,收到了他從業以來贓款數額最大的一筆賄賂,行/賄者還是個未成年!

   現在的熊孩子都是從哪學來的這一套!

   駱聞舟屈指輕輕一彈,把銀/行卡彈回到信封裡。

   「你不告訴我你們出走的真正原因,不告訴我夏曉楠和馮斌的關係,也不告訴我馮斌在學校裡和誰結過怨——就想通過這玩意……打算讓我怎麼樣?私自把夏曉楠放出來嗎?」駱聞舟心累地嘆了口氣,「寶貝兒,你有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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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韋爾霍文斯基(十五)

   小胖子張逸凡傻乎乎地看著駱聞舟。

   駱聞舟把信封放在桌上,讓他氣笑了:「三十萬就想打發警察叔叔,差點意思吧?」

   張逸凡沒聽出這是句玩笑話,竟然還信以為真,小圓臉上露出了一點走投無路式的慌張,他囁嚅著說:「可是……我真的就只有這些了……」

   「你這都是從哪學的?遇到什麼事就拿兩張卡解決,」駱聞舟笑容漸冷,衝著那小胖子板起了臉,「殺人償命的事也是能用錢解決的嗎?哪個混賬老師教你的,你告訴我,我明天就讓他滾出教育界!」

   張逸凡在家裡怕他爸,在外面也怕和他父親一樣強勢嚴厲的男性,當時就被駱聞舟嚇得噤若寒蟬,一聲也不敢吭。

   「如果夏曉楠殺了人,那不管是她親自動手,還是她夥同他人,都必須得付出代價。向警方隱瞞一個通緝了十五年的通緝犯去向,勾結通緝犯,朝同學下手,多大的仇要這麼喪心病狂?」

   駱聞舟每說一句話,小胖子的臉色就要白一分。

   「殺人不算,還要分屍——」

   那天在市局裡,警方只是詢問,沒有告訴幾個學生馮斌案的細節,那麼血腥的事,老師和家長當然也不會提起,張逸凡回了家就被關了禁閉,還沒來得及回學校,驟然聽說「分屍」兩個字,他嚇得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分屍?什、什麼意思?馮斌被人……被人……」

   駱聞舟很想給他描述一下馮斌的死狀,話到了嘴邊,看著那副還帶著孩子氣的面孔,又嚥回去了,只是問:「你們為什麼要出走,是誰攛掇的?是誰要害馮斌?」

   「沒、沒有!沒有人要害他!」 張逸凡連連搖頭,在駱聞舟的逼迫下,他像是背了一千次台詞一樣,脫口而出,「我們是為了聖誕節……」

   費渡把茶杯放在桌上,一聲輕響打斷了張逸凡。

   「聖誕節?」他問,「聖誕節是什麼特殊的日子嗎?」

   張逸凡好像一隻被掐住了脖子的小倉鼠,瞳孔連帶著整個人都瑟縮了一下,可怕的沉默在小胖子家裝修考究的客廳裡蔓延開。

   好半晌,那少年忍無可忍,發出一聲難以抑制的哽咽。

   「給你父母打電話,」駱聞舟伸手去摸桌上的手機,「有什麼好應酬的,跟國家主席吃飯嗎?」

   張逸凡猛地撲上去,雙手按住駱聞舟。

   他手心裡全是汗,濕噠噠、黏糊糊地貼著駱聞舟的手背,手心冰涼。

   駱聞舟覺得他十指齊上的樣子不像個十五六歲的小夥子,反倒像個脆弱稚拙的走失兒童,因為缺少力量,連自己的手指都不打算信任,抓東西的時候本能地張開滿把的手掌,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抓得牢。

   「別……別打……」小胖子艱難地五臟裡擠出一句話,「我害怕。」

   「你怕什麼?」費渡不動聲色,見張逸凡在無意中碰到他的目光後立刻又滑開,他立刻敏銳地問,「你是怕我,還是怕某個跟我很像的人?」

   「張逸凡,」駱聞舟低聲接上話音,「那天在市局,你到底想跟我說什麼?」

   張逸凡哽咽得幾乎難以安坐,整個人一抽一抽的,幾次三番沒能吐出一個清晰的話音。

   費渡打量著他,這小胖子個頭不高,長得小鼻子小眼,又招財又喜慶。

   因為出走,他身上沒有穿校服,T恤衫緊繃在身上,挺出一個有點圓的小肚子,小肚子上面是正在秀二頭肌的超人,後背上則有一個巨大的拳頭,倘若光看「包裝」,恐怕會叫人覺得這塊布料裡包裹的軀體中充滿了力量,是個威武雄壯的大塊頭。

   從客廳的沙發上,能瞥見張逸凡的臥室,臥室門沒關,門後掛著一個裝飾用的沙袋和拳擊手套,牆上貼著電影裡超級英雄的海報,床單也能看到一角,上面印著一隻咆哮的美洲獅,正睥睨無雙地盤踞在床鋪中央。

   張逸凡生活空間的風格是如此的整齊劃一,連一張小貼畫都代表著父母對其難以言說的期待,恨不能化成刀片,千方百計地想把小胖子身上的肥肉削下來,貼貼補補,把他削成泰森,削成金剛狼,削成一個銅皮鐵骨、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可惜事與願違,這孩子還是個哆哆嗦嗦的小哭包。

   「你喜歡超人嗎?」費渡忽然問,「點頭搖頭就行。」

   張逸凡躲躲閃閃地看了他一眼,用力抽噎了一下,搖搖頭。

   「哦,明白了,你爸媽喜歡給你買超人的衣服,是吧?父母總是和你的想法有一些出入,我小時候也經常與我父親的期望背道而馳。」費渡說到這,略微一停,駱聞舟下意識地看了他一眼,看見他語氣柔和,嘴角含笑,彷彿在說一段溫馨與矛盾並存的成長經歷,全無一絲勉強與胡編的痕跡。

   費渡又說:「這種時候,我們往往得妥協,誰讓你還沒長大呢?但是我也有我自己的反抗方式。」

   張逸凡一邊打著哭嗝,一邊眼巴巴地看著他。

   費渡衝他笑了一下:「等一會再告訴你——你初中也是在育奮上的學嗎?」

   張逸凡點頭。

   「初中屬於九年義務教育,公立學校一般都不收學雜費,但你們學校收,而且很貴,是吧?據說學校食堂還有專門的西餐廳?」

   費渡閒聊似的問了小胖子幾個問題,都是只要點頭搖頭就可以作答。

   張逸凡急促的呼吸漸漸平息下來,費渡打量著他的臉色,估摸著他大約可以正常說話了,於是從茶几下面的雜物簍裡撈出幾塊方糖,放在張逸凡的杯子裡,又拿起旁邊的暖水壺,給他加了一點熱水,耐心等他喝得七七八八,才又拋出了下一個問題。

   費渡:「你喜歡學校嗎?」

   張逸凡一頓,用力搖了搖頭。

   費渡略一傾身,手肘抵在膝蓋上,讓自己的視線和張逸凡齊平,放緩了聲音:「學校裡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這一次,張逸凡沉默了更長的時間,但他非常緊繃地搖搖頭。

   費渡思量著什麼似的,反覆捏著一塊方糖的包裝紙,同時觀察著小胖子的神色——張逸凡此時已經多少平靜下來了,方才那段沉默並沒有什麼情緒的起伏,從肢體語言判斷,他似乎只是在回憶,搖頭的時候動作也並不勉強。

   要麼是真的,要麼是他認為自己沒有受過欺負。

   費渡:「那有沒有人欺負過馮斌和夏曉楠他們?」

   張逸凡先是一點頭,隨後遲疑片刻,又搖搖頭,小聲說:「……馮斌沒有被欺負過,他跟他們是一起的,但他……他不一樣,他這人挺好的。」

   費渡點在包裝紙上的手指一頓。

   馮斌和「他們」是一起的,屬於欺凌者那一派。

   「他們……他們盯上了夏曉楠,」張逸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又吐出這麼一句,「我們必須跑,這也是馮、馮斌說的。」

   他說得前言不搭後語,駱聞舟卻莫名從中聽出了些許觸目驚心的東西,追問:「誰盯上了夏曉楠?」

   「他們……『主人』。」

   駱聞舟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什麼人?主人?那你是什麼玩意?奴隸嗎?」

   「我不是奴隸,我是普通人,就是『平民』,」張逸凡低聲說,「王瀟他們才是奴隸。」

   除了馮斌和夏曉楠以外,這次還有另外四個學生一起出走,王瀟就是其中的唯一一個女孩——今天肖海洋被王瀟的家長以孩子發燒為名,拒之了門外,沒能見到她。

   「王瀟是跟你們一起的那個女生嗎?」駱聞舟見張逸凡點頭,又問,「你說『王瀟他們』,『他們』是指誰,剩下那兩個男孩?」

   張逸凡再次點了點頭。

   「『主人』、『平民』,還有『奴隸』,」駱聞舟重複了一遍從張逸凡嘴裡聽到的稱謂,一時感覺中二氣撲面,簡直有些荒謬,這些熊孩子好像在認真扮演一個大型的真人版桌游,可是寒意卻不斷地從他腳下往上湧,「你的意思是,馮斌屬於『主人』,王瀟他們幾個屬於『奴隸』,只有你是『平民』,我沒理解錯吧——那夏曉楠是什麼?」

   「夏曉楠是……『鹿』,」張逸凡從喉嚨尖上擠出這麼幾個字,尚未發育完全的聲線細如一線,好似隨時要崩斷,「每年聖誕節,英語老師組織的聖誕晚會之後,都是學生自己的活動,學校聖誕節和元旦都不熄燈,寢室樓也不鎖門,可以玩通宵,從初中到現在,每年都有一次……」

   駱聞舟直覺這個「活動」不是聚眾斗地主,立刻問:「玩通宵,玩什麼?」

   「玩打獵遊戲,就像《倖存遊戲》裡的那種,」張逸凡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他們每年在聖誕節前抽獎,從『平民』裡抽中五個人,可以參加打獵遊戲,最後贏了的就能加入他們。」

   「加入他們——意思是以後從普通人變成了『主人』的那個小團體?加入了有什麼好處,可以隨便欺負別人嗎?」

   「加入以後就安全了。」小胖子可憐巴巴地對駱聞舟說,「只要不和別的『主人』鬧矛盾,以後就不會隨便被人欺負,不會變成『奴隸』,也不會莫名其妙地成為『獵物』,下課以後可以第一時間去食堂,不用避開『主人』,可以配寢室和寢室樓的鑰匙,不用怕被鎖在外面,可以……可以好好上學。」

   反抗不了,只好努力加入他們,才能得到一個正常學生應有的待遇。

   「袁大頭復辟那會,都不敢復辟元朝的制度,你們學校的學生真可以,」駱聞舟緩緩地說,「今年你被抽中了嗎?」

   張逸凡看了他一眼,無聲默認。

   駱聞舟:「你們這個打獵遊戲怎麼玩?」

   張逸凡握緊了拳頭,客廳裡的大鐘一下一下地往前走著,「咯噔」「咯噔」的秒針行動時帶著金屬的顫音,一下一下地往沒有終點的前方走去,不知它跋涉了多久,張逸凡才攢足了開口的勇氣——

   「開始以後,所有參加打獵遊戲的人要在學校裡找『鹿』,只有遊戲開始的時候,他們才會宣佈『鹿』是誰,之前沒人知道這會落在誰頭上,他們宣佈完以後,『鹿』有五分鐘的時間可以跑,可以躲藏,『獵人』們要去把他抓出來,一直到天亮,誰抓住了,誰就贏了。」

   「你們學校那麼大,那麼多教學樓和寢室樓,一個人藏,五個人找,那怎麼能找得到?」駱聞舟問,「再說像夏曉楠那樣的小女孩,隨便往哪個犄角旮旯一躲不能躲一宿?」

   「不是五個人在找,」旁邊費渡輕輕地說,「是全校都在搜她一個人。」

   駱聞舟倏地一愣。

   張逸凡卻點點頭。

   欺凌者的小團體在學校裡掌握話語權,普通學生就像是暴君□□下的百姓,像小胖子張逸凡一樣,只想過平靜的生活,只求不要莫名其妙地成為被欺負的對象,一旦接受了這個秩序體系,就會本能地順從,像那些看見同學被欺凌,心懷不滿卻只敢冷眼旁觀的人一樣。

   能參加遊戲的人就像是「候選人」,每個候選人都是潛力股。

   為未來能加入那個小團體中的某個人提供「鹿」的關鍵信息,以後自然而然地能得到那個人的保護——不,或許在遊戲開始之前,機靈一點的就已經加入了某個候選人的陣營。

   所謂「打獵遊戲」的五個候選人都是被抽中的嗎?

   小胖子在這一點上顯然說謊了,看他企圖拿錢賄賂警察那一套做得那麼熟悉,大概就能推斷出他是怎麼拿到的「名額」。

   「鹿被抓住以後,」費渡問,「會怎麼樣?」

   張逸凡的臉色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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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韋爾霍文斯基(十六)

   「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再也看不到在笑聲掩蓋下為世人看不到的任何眼淚了。」——《群魔》。

   女老師姓葛,名叫「葛霓」。

   她約莫四十出頭,戴眼鏡,化淡妝,說話斯文有禮,穿大衣搭配半裙,從頭髮絲到腳後跟,無處不體面。

   體面得幾乎不像個中學老師。

   在普通中學裡當主科老師,尤其是班主任,頭頂都懸著升學率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每天一睜眼,就覺得自己是一條心力交瘁的牧羊犬,得趕著一幫瞎眼的迷途羔羊過獨木橋,身影往往淹沒在雪片一樣的試卷裡,很少會有人把自己打扮得能到高街上當街拍模特。

   沒時間,沒精力,沒氛圍,沒人看……而且沒錢——這才是中學女老師辛酸的生活常態。

   駱聞舟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她,作為馮斌的班主任,葛霓已經是第二次被單獨請到市局配合調查了。

   這次,接待她的人換成了刑偵隊長。

   駱聞舟先是態度溫和地開口問:「葛老師帶這個班多久了?」

   葛霓輕聲細語地回答:「接手不到半年。」

   「哦,」駱聞舟一點頭,「那王瀟這個女生,你熟悉嗎?」

   葛老師不露齒地微微一笑:「我們班一共三十六個學生,每個孩子的情況都在我心裡存著——王瀟是個很老實也很文靜的女生,目前成績確實有些不太理想,但是一直很用功,英語尤其突出。」

   「我聽說這孩子是初三才轉到你們學校的,學習不太好,家裡花了大價錢,衝著你們學校的國際通道來的。」

   育奮中學的「留學直通車」是其招生噱頭之一。從初中開始,學校就配一定比例的外教課,跟很多國外學校都有協議,每年寒暑假組織出國遊學的冬令營和夏令營,甚至在高二後,會開設專門的留學輔道班,除了夏曉楠那種「門面學生」,大部分花錢來讀育奮的都有高中畢業後直接留學的打算。

   「家長都是望子成龍,」葛老師推了推下滑的眼鏡,十分得體地說,「為了讓她接受最好的教育,大人省吃儉用一點沒什麼。」

   「不止是『省吃儉用』吧?據我瞭解,她應該是傾全家之力,」駱聞舟微微眯起眼,「你們學校的開銷對於我們普通工薪階層來說,負擔過重了,像王瀟這種情況,父母恐怕九成的收入都得進貢給學校,還得動用家裡的積蓄,以她的成績,恐怕考個普通本科都困難,如果將來不能順利出國,那不等於是傾家蕩產的積蓄都白扔了?」

   葛老師聽了這番窮酸的論調,附和說:「風險確實是客觀存在的,但……」

   駱聞舟不等她說完:「所以這孩子等於是背負著全家的期望,她無論如何也不能退學,無論如何也得把這幾年順利念下來、順利出國——哪怕她在學校裡受盡欺凌,生不如死,也不能跟家裡提一句,多大的委屈也得自己咽,老師,您說是這麼個道理嗎?」

   葛霓臉色微變,嘴唇顫動了一下,這時才反應過來今天這場問詢恐怕不是例行公事。

   「受盡欺凌?」她頓了頓,然後把一對柳葉眉高高挑起,挑出了一副過分的無辜與茫然,「這……駱隊,您這說得哪裡話?我們班……」

   「都很團結,像一家人一樣。」駱聞舟面無表情地接上她的話音,他略微往前一傾,壓迫感十足地說,「葛老師,每年聖誕節晚會後,你知道學生們會自發組織活動嗎?」

   葛霓在很短的時間之內再次伸手去推眼鏡:「是,我知道——我們學校主推留學項目,為了幫助學生將來適應文化差異,像萬聖節、聖誕節這種洋節,都是很鼓勵學生搞活動的,可以通宵不落鎖是傳統,他們能自由安排時間,也可以和同學交流感情……」

   駱聞舟再一次直接打斷她:「用『打獵遊戲』的方式交流感情?」

   「打獵遊戲?」葛霓飛快地眨了幾下眼,笑了起來,「這是誰告訴您的?我都不知道他們玩的叫什麼。唉,現在這些孩子,老是喜歡玩一些聽起來讓人害怕的遊戲,什麼『殺人』啦,『殺狼人』還是『狼人殺』的,其實就是玩牌而已。」

   駱聞舟的目光略微透露出一點寒意:「您班上的學生玩的恐怕不止是紙牌,有人告訴我,他們在玩一種一個人躲,所有人『搜捕追殺』他的遊戲,他們鬧這麼大動靜,學校一點也不知道嗎?」

   葛霓「啊」了一聲,笑容紋絲不動。

   她輕描淡寫地說:「可那不就是捉迷藏嗎?」

   捉迷藏。

   大孩子玩的遊戲往往與小孩子們的遊戲有異曲同工之處——只不過更複雜、更有噱頭。

   頭天傍晚,駱聞舟跟費渡一唱一和,撬開了小胖子張逸凡的嘴。

   張逸凡說,去年聖誕節的「鹿」,就是剛剛轉學到育奮的王瀟,當時她完全不明所以,躲進了寢室樓的公共衛生間裡,躲進去之前,她還毫無戒心地和同寢室的另一個女生打了招呼。

   結果不到十分鐘,她就被一個參加遊戲的女孩闖進來,硬扯著頭髮拖了出去。

   那時王瀟還並不知道,她的噩夢已經開始了。

   被指定當「鹿」的人,不止是打獵遊戲的時候負責躲起來讓人抓,還意味著這個人被學校裡的「主流」排斥討厭了,他會成為未來一段時間裡所有人都能欺負的對象。

   和別的同學產生矛盾,總有顧慮重重——能徹底「得罪」這個人嗎?對方的性格會像平時看起來一樣好欺負嗎?他家裡是什麼背景,老師和其他人會站在誰那邊?他是不是屬於某個小團體,有沒有自己惹不起的朋友?因此撕將起來也總不能痛痛快快地翻臉,即使心裡恨不能把對方千刀萬剮,表面上也總得把握一個度。

   可是「鹿」就不一樣了,是「官方認可」的廢物,肯定既沒用、又有討人嫌之處,對付這樣的人,是順應「民意」和「正義」,所有人都會站在自己這邊,驚嘆於自己尖酸刻薄的「才華」,閒來無事找他來發洩一下,既能解壓,又有助於促進和其他人的階級友誼,一舉多得。

   「捉迷藏,誰小時候都玩過,」駱聞舟雙臂抱在胸前,往椅子背上一靠,居高臨下地看著對面精緻漂亮的女老師,「不過一般遊戲規則是誰先被抓住,下一輪就輪到誰來抓,可能是我見識少,我沒聽說過誰家的遊戲規則是被抓住了就要去喝馬桶水的。」

   葛霓:「什麼?」

   「去年聖誕節,王瀟在您所謂的……『捉迷藏』遊戲裡,被幾個同班的女孩拉著頭髮從廁所裡拽出來,她們強迫她去喝公廁裡馬桶的水,王瀟拒絕後,被您『團結友愛像一家人一樣的』學生們在女生寢室樓的大堂裡扒光了衣服,供人圍觀。」

   駱聞舟把一個文件袋扔在葛霓面前,幾張照片的一角露了出來。葛霓猛地抓住自己膝蓋上的手包。

   「這是當時學生們中間流傳的照片,葛老師想看看嗎?」

   葛霓掀開文件夾,只看了一眼,就猛地伸手蓋住了,臉上的從容鎮定終於蕩然無存:「這……這也太……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件事,那時我還不是他們班主任……我回去一定要……」

   「高一上半學年,王瀟因為熄燈落鎖後仍在寢室樓外遊蕩,被巡查老師抓住了十多次,學校因為屢教不改,直接給她記了處分,」駱聞舟盯著女老師的眼睛,「作為班主任,別的您不知道,這事您總該清楚吧?」

   葛霓:「是……這件事我……」

   「那我就奇怪了,葛老師,一個整天夜不歸宿被處分的女生,為什麼你方才告訴我,她『老實文靜』?」

   葛霓勉強一笑,蒼白無力地辯解:「我、我是怕在警察面前說三道四,會對孩子有不好的影響……」

   「那您可真是認真負責,感動中國——那您知道王瀟為什麼專門在熄燈以後出去散步嗎?因為經常有人在快要落鎖的時候,把她的床褥和換洗衣服從窗戶外扔出去,如果她出去撿,拿著鑰匙的女孩就會把寢室門和樓門上鎖。」

   「為什麼這孩子寧可挨處分,也不肯告訴老師和家長?因為她知道學校是誰的地盤,也知道老師的態度,她被人拳打腳踢的時候,有個老師就從旁邊過去,卻對她視而不見!」駱聞舟完全不給葛霓說話的機會,目光森然射向她妝容整潔的臉,「葛老師,您說您這種敗類同行應該怎麼處置?」

   葛霓:「我……我……」

   監控外的陶然震驚地看向費渡:「什麼玩意,這是真的還是老駱誑她的?」

   費渡翻著育奮中學整個高一年級的人名單,頭也不抬地說:「真的——要想不被所有人欺負,就得依附於某個有『權力』的同學,成為『奴隸』,否則下一年還得當『鹿』,被選中的孩子大部分都是性格軟弱,家庭條件也很一般的學生,你知道,這樣的孩子在普通的環境裡也會被或多或少地孤立——犧牲這些不會反抗的人,剩下大多數人會得到一定程度上的心理滿足……」

   陶然的聲音變了調子:「心理滿足?」

   費渡抬頭看了他一眼,見純潔善良的陶副隊五官都快從臉上飛出去了,忍不住笑了,隨即笑容一放即收,他說:「心理滿足——有些孩子是跟風者,覺得『我合群,我和大家同仇敵愾,人人都討厭她,肯定是她的問題,她活該』,還有些孩子更聰明、更清醒,他們會覺得『我有掌控力,我不是這個學校裡的底層,欺負她、孤立她,我的人緣會更好』——有王瀟這樣的靶子,學校裡的秩序會非常穩固,確實也會更團結,最開始建立這個秩序的孩子真是個天才。」

   陶然一臉「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的震驚。

   費渡自知失言,不動聲色地往回找補了一句:「諷刺意義上的——昨天和我們透露這些事的孩子說,今年他們選中的『靶子』是夏曉楠,夏曉楠比王瀟幸運,因為她不是普通小姑娘,她比較漂亮。」

   陶然被他糊弄過去了,皺著眉思量片刻,他說:「也就是說,馮斌因為暗戀夏曉楠,背叛了他所屬的小團體。」

   「王瀟和其他兩個男孩是忍無可忍的『奴隸』,張逸凡也喜歡那個漂亮小姑娘,剛剛花錢買到了加入小團體的資格就得知了這麼個消息,很受打擊,乾脆在聖誕前夕一起出走了。」

   陶然:「他們要幹什麼?」

   「馮斌臨走時不是還留下了一封信嗎?我猜他們是想曝光這件事,」費渡說,「先用出走引起社會關注,然後在合適的時機,通過媒體把育奮中學裡的事曝光出來,沒想到馮斌這時候被殺了。」

   「不……等等,」陶然衝他做了個略顯慌亂的暫停手勢,「你等等,你的意思是,他們本想曝光這件事,結果馮斌一死,就誰也不敢多嘴了——也就是說,馮斌的死跟他學校的同學脫不開關係?他的同學,一個上中學的熊孩子,已經會殺人滅口了?」

   費渡把目光投向監控。

   葛霓被駱聞舟逼問得崩潰了,這會涕淚齊下,固若金湯的體面也一潰千里去也:「我只是個領工資的小老百姓,學校裡的很多學生非富即貴,有時候我們真的沒法管,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駱隊……您可憐可憐我們吧……我真的不知道……」

   駱聞舟:「你放屁。」

   葛霓是個文明人,被大流氓駱聞舟突然發作嚇得噤若寒蟬,

   「現在我們懷疑你的人渣學生裡有人涉嫌□□,」駱聞舟說,「這他媽是什麼程度的刑事犯罪,熊孩子不懂你也不懂?葛霓,你最好給我一個說法,否則我們有理由懷疑這裡面也有你的事!」

   葛霓一臉驚惶,拚命搖著頭:「我不知道,我是冤枉的,求求你,不要問我,我真的……」

   費渡湊近了監控,仔細打量著女老師的表情:「她心裡明顯有數……唔,讓班主任這麼護著,這個人家裡可能位高權重,也可能是和學校關係匪淺,校董或者捐過大筆的錢……」

   陶然轉頭朝同事們交代調查方向,又問費渡:「還有嗎?」

   「有……陶然哥,我在想,為什麼選中夏曉楠?」費渡的食指輕輕地敲著桌子。

   陶然想了想:「因為她也是高中才轉來的,家裡窮,沒人管,也沒人給撐腰?」

   「不,成績優秀的漂亮女孩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想想你上高中的時候暗戀過的女孩吧。夏曉楠這樣的不知道會有多少男孩喜歡,輕易動她可能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為什麼?」

   陶然無端被他戳中了,一時思路中斷,訥訥無語。

   費渡卻沒注意到他的異狀:「成績優秀的……成績優秀?」

   他突然一頓,伸手去翻學生檔案,夏曉楠轉到育奮高中後,第一學期的期中考試成績是年級第一。

   費渡驀地抬頭:「第二名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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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韋爾霍文斯基(十七)

   「馮斌死了!」

   「什麼?怎麼死的?天哪!」

   「會不會是因為……噓!」

   網絡上的新聞以電磁波的速度擴散,頃刻間覆蓋了大片的手機終端,一大早,葛霓的英語課就換了代課老師來上,缺席的幾個空位格外扎眼,學校裡課間氣氛詭異非常。

   育奮中學的教學樓裡裝修奢華,窗明几淨,大理石的地板光可鑑物,每一層樓都有校工穿著統一的工作服隨時打掃,蘭花香的型清潔劑味道瀰漫在各個角落。

   女生穿著針織衫和短裙,把校服隨意地披在外面,假裝算是遵從學校統一著裝的管理要求。她不知從哪黏了一腳泥的皮鞋踩過校工剛剛拖過的地板,留下了一串泥水交加的腳印,校工不好當面斥責什麼,只是抱怨似的嘆了口氣。

   女生聽見這一聲,腳步一頓,隨即惡狠狠地把沾著裸色唇蜜的口香糖吐在乾淨的地板上,伸腳踩扁,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她在每個班門口都晃了晃,沒吭聲,也沒說叫誰,但每個班都有人心照不宣地走出來,幾個男生和女生之間彷彿有什麼古怪的默契,各自默不作聲地交換著眼神,一同來到了高一二班。

   高一二班屋裡的空座是最多的,這起鬧得沸沸揚揚的出走事件中幾個主角基本都是他們班的,男班長正捏著根馬克筆站在白板前,他身量瘦高挺拔,一手隨意地插在兜裡,在白板上寫著聖誕節活動暫停通知,別有一番冷漠鎮定的風度翩翩。

   穿短裙的女生等了一會,不見他回頭,於是直接探頭進去喊:「魏文川!」

   課間趴在桌上補覺的學生全被她這一嗓子驚動,可是一見是她,誰也沒敢說什麼。

   男班長聽是聽見了,筆尖一頓,然而沒理會,他不緊不慢地把剩下的幾個字工工整整地寫完,這才回過身,面無表情地看了看教室後門聚在一起的幾個人,隨即把馬克筆丟在第一排同學的書桌上,這才踱著步從教室裡溜躂出來。

   隱隱帶著些許焦躁的小團體彷彿一下找到了主心骨,自發地圍在了這名叫「魏文川」的少年身邊,魏文川推開其中一個人遞給他的口香糖,簡短地衝著眾人一點頭:「這裡說話不方便,跟我來吧。」

   穿短裙的女生眼圈通紅,方才吐口香糖的氣焰早不知漏到了哪裡,委委屈屈地跟了上去。

   魏文川帶著他們徑直上樓,來到了頂樓屋門緊鎖的「多功能教室」,從兜裡摸出一串鑰匙,回家似的輕車熟路,領著一群人推門而入,吩咐道:「把門關上。」

   門鎖「咔噠」一聲扣上,穿短裙的女生立刻繃不住了:「馮斌死了,到底怎麼回事,馮斌為什麼會死?」

   其他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將目光一起投向魏文川,全不吭聲。

   「死就死了,」魏文川神色漠然地開了口,「和你有什麼關係?」

   「可是我聽葛霓說了,夏曉楠現在在公安局,她會不會跟警察胡說八道?」另一個男生臉色陰沉地說,「我當時就說,不應該選夏曉楠,梁右京非得要她,人家不就是有點姿色,期中考試超你一回嗎?」

   「我就是看不慣她,怎麼了?」穿短裙的女生尖叫起來,「一天到晚裝純裝傻,裝得你們這群傻叉就會圍著她轉,馮斌是,你也是!你現在倒為她打抱不平了,有本事跟他們一起走啊!」

   「誰圍著她轉了,我……」

   魏文川伸出一隻手,□□兩人之間,清脆地打了個指響,正要回嘴的男生立刻打住自己的話音,忍著餘怒閉了嘴。

   「再製造噪音,你就滾出去。」魏文川涼涼地掃了女生一眼,隨後他慢條斯理地說,「馮斌自己離開學校,在外面不巧被人殺了,所以呢?你們有什麼好慌張的?葛霓和夏曉楠在公安局又怎麼了?一個是見了校長那種級別的人都不敢抬頭的廢物,一個是大嘴巴子抽她也不敢吭聲的黃毛丫頭,她們難道還敢多嘴嗎?」

   方才閉嘴的男生忍了忍,沒忍住:「萬一其他人……」

   「萬一真有誰嘴不嚴實,透露出什麼——」魏文川緩緩地走到窗邊,一把拉開多功能教室厚重的防紫外線窗簾,大片的陽光一擁而入,無數細小的灰塵在光下起伏飄蕩,他懶洋洋地眯了一下眼,「你們不承認不就得了?警察有證據嗎?就算有證據,他們能把全校一起抓起來嗎?放心吧,警力那麼緊張,人家才沒時間管你們幾個中學生私下裡有什麼矛盾,有那精力,還不如去追查殺人的通緝犯。」

   馮斌被害一事雖然見諸報端和網絡,但警方不可能把沒結的案子所有細節都披露出來,目前,新聞裡只說前些日子一封離家出走書信引起圍觀的男孩意外被歹徒殺害,並沒有公佈馮斌的死狀和嫌疑人身份,當然,也沒有人知道凶手就是十五年前327國道案的在逃犯。

   這會,幾個學生聽了他這話都是一愣,穿短裙的女生遲疑著問:「殺了馮斌的……是個通緝犯?」

   「殺人犯當然會被通緝,」魏文川面不改色地看了她一眼,「有什麼問題嗎?」

   女生無端有點發冷,閉嘴緘口不言了。

   這時,上課鈴聲響起,打斷了這場臨時的會議,魏文川擺擺手,幾個少年少女不敢再纏著他,應聲散了。他走在最後一個,順手帶上多功能教室的門,打算重新上鎖。

   就在這時,方才和短裙女生嗆聲的男孩落後其他人幾步,猶猶豫豫地留在了魏文川身邊。

   眼看同伴已經往樓梯口拐去,他壓低聲音,飛快地對魏文川說:「文川,梁右京提名夏曉楠的時候,你為什麼也沒反對?當時大斌都急了——你應該反對的!如果……」

   「我為什麼要聽馮斌的?馮斌跟我們,早就不是一條心了,別跟我說你沒注意到。我對夏曉楠一個女生沒有意見,但你不覺得她恰恰能讓我們中的叛徒暴露出來嗎?」魏文川說到這,突然一笑,伸手拍了一下那男生的肩膀,「你很聰明,不過有時間在這裡想東想西,還不如琢磨琢磨怎麼應付警察。背叛者總會有報應,不是現在,也是將來,誰知道呢?大家都能引以為鑑就好了,不要步他的後塵。」

   那男生聽出了他話裡有話,看著魏文川臉上別有深意的笑容,他隱約猜到了什麼,肩頭好似被毒蛇舔過,惡寒和恐懼頃刻間淹沒了他。

   此時,市局刑偵隊也在開會——

   「這個女生名叫梁右京,」陶然在投影屏幕上打出一張照片,「課外活動很多,也很能拉幫結派,是女生裡的『大姐大』,但是成績一直很好,向來以『聰明』、『天才』、幹什麼都不影響學習成績,有才又有貌自居,因為被夏曉楠搶走了年級第一,她父母以為她『成績下降』,如臨大敵地往學校跑了一趟,沒收了她的化妝品,感覺丟了好大的人,所以一直對夏曉楠心懷怨恨——這是葛霓透露的,針對夏曉楠的很可能就是她。」

   「給監護人打電話,叫來問問,」駱聞舟又轉向郎喬,「夏曉楠還是什麼都不肯說嗎?」

   郎喬無奈地一攤手。

   這時,旁邊的肖海洋突然插話說:「我覺得從這方面入手是沒用的,學校裡的事,只要不造成嚴重後果,類似扒衣服打人這種,就算證據確鑿,那麼多人都參與了,你還能怎麼樣?頂多就是集體批評教育一通——人又沒給你打壞。把學生叫來問話,身後會跟著一幫家長和律師,保準什麼都問不出來。」

   駱聞舟:「你的意思呢?」

   肖海洋說:「我的建議是,這件事還是從盧國盛入手。」

   「盧國盛是殺害馮斌的凶手,這一點毋庸置疑,能找著盧國盛,我們也不會跟一幫熊孩子較勁——可現在就是恰恰就是抓不著盧國盛啊。」陶然說,「他在鐘鼓樓殺完人後,大搖大擺地離開,明顯就是有人接應,在逃十五年還過得相當滋潤的通緝犯哪那麼好抓?要不是發現夏曉楠有問題,連學生這條線索都沒有,弄不好又得是大海撈針。」

   駱聞舟不置可否,逕自分派任務:「陶然,你帶人去趟學校,瞭解一下情況,小郎,通知梁右京家長,把那女孩傳過來問話——費渡,你不忙著回學校的話,先替我跟夏曉楠聊幾……」

   他話沒說完,肖海洋就突兀地打斷了他:「十五年來,盧國盛不可能一直銷聲匿跡。」

   平時大家一起玩,一起壓榨駱聞舟買早飯還要吃裡扒外,但工作時期——特別是分派任務的時候,是沒有人打斷他的,肖海洋這一嗓子叫得會議室裡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坐在牆角的費渡也把目光從手機上抬了起來,他的手機屏幕上霍然是「顧釗」那簡短而神秘的簡歷。

   肖海洋不自在地推了一下眼鏡:「盧國盛被通緝了十五年,顯然他只是躲起來了,既沒有整容,也沒有搓過指紋,這說明有人把他保護起來了——我昨天晚上查了盧國盛,這個人只有哥哥一個近親屬,327案的時候就被捉拿歸案了,剩下的都是遠親,對他避之唯恐不及,他沒什麼朋友,被通緝之前也沒有走得近的異性,是個天煞孤星式的反社會,什麼人有這麼大能量、還肯冒著風險窩藏他?」

   費渡接上他的話音:「想利用他幹點什麼的人。」

   「對,」肖海洋站了起來,「駱隊,我建議你查從十五年前到現在發生過的所有案件裡,有沒有帶著疑點的案件,有沒有沒抓住的嫌疑人體貌特徵和盧國盛相類似,甚至他的指紋……」

   「海洋,你這個工作量也太大了,往前倒騰十五年,檔案室都得查一遍,」郎喬在旁邊說,「再說這都是你的推測吧?就算你的推測是對的,也許那個養著盧國盛的人『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以前沒用過他呢?咱們為什麼放著眼前的線索不追,非得迂迴前進?」

   肖海洋這個人,調入市局半年,就跟他在花市區分局時一樣不合群,他平時沉默寡言,從不參與同事的業餘活動,工作時雖然積極認真,但有時思維方式和正常人完全不一樣,腦回路長得像個讓人費解的迷宮。

   他被郎喬一句話問得語塞,不尷不尬地站在原地,緊繃的抿了抿嘴。

   駱聞舟合上筆記本,隔著幾米遠,探照燈似的目光落在肖海洋臉上:「據我所知,本市在這十五年裡沒有出過分屍挖眼的案子,那你難道還打算把調查範圍擴大到全國嗎?肖海洋,我們不可能因為你一個猜測就興師動眾,你還有其他靠譜的作證嗎?」

   肖海洋說不出話來。

   駱聞舟等了他三秒:「好,都行動——外面有很多人在打探這案子的細節,沒結案之前,管好自己的嘴,散會!」

   眾人從會議室裡魚貫而出,行色匆匆地奔赴各自的任務,肖海洋孤獨地戳在原位,捏緊了手機,好一會,他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悄無聲息地走向樓道盡頭的男衛生間。

   刑偵隊裡老爺們兒多,因此當初裝修的時候,在走廊盡頭洗涮墩布的小隔間裡頭專門改裝出了一個多餘的男廁所——反正平時大掃除,他們也不捨得指使稀有的警花去涮墩布——但這個衛生間因為離辦公室遠,位置又比較少,一般情況下使用率不高。

   肖海洋推門進去,謹慎地確認裡面確實沒人,甚至變態似的打開了每個坐便器的隔間看了看,這才回手帶上門,拿出手機飛快地撥了一個號碼。

   「是我,肖海洋,」他語氣輕而且急促地說,「你上次給過我名片……」

   電話裡的人興奮地說了句什麼。

   「唔,」肖海洋一邊說,一邊隨時警惕著有沒有人來,「我們也有紀律,局裡沒有決定對外公佈的信息本來不該往外說,看在老同學的份上,就這一次——」

   「關於網上熱議的那件案子,案情比想像中的複雜,殺害離家出走高中男生的凶手並不是哪個持刀搶劫的小流氓,是十五年前327國道連環搶劫殺人案的兇犯之一,監控拍到了,還找到了他的指紋,通緝十五年一直在逃,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躲過去的,我們懷疑凶手可能是專門奔著被殺的男孩去的……就這些,其他的我不方便說了,你可以自己去查『327案』。」

   電話裡的人猝不及防地被灌了一耳朵信息,想必耳廓都給撐爆了,「嘰裡呱啦」地問了一串問題,把肖警官那不甚結實的國產山寨機震得「嘰嘹」作響,肖海洋卻面無表情地掛斷了電話,悄無聲息地推開了衛生間門,往已經空了的樓道里瞄了一眼,快步走了。

   片刻後,空蕩蕩的衛生間「吱呀」一聲開了門,存放墩布掃帚的立櫃打開了,費渡隨意地彈掉袖子上沾的污漬,從裡面走了出來。就在他剛剛把手搭在大門把手上時,費渡聽見駱聞舟的聲音在門外說:「你上廁所這麼長時間,是鬧肚子嗎?」

   費渡微微一頓,隨即,他很快意識到這話不是對自己說的。

   肖海洋有些緊張地聲音從稍遠的地方傳來:「有、有一點。」

   隔著一扇門,駱聞舟的腳步聲從費渡面前經過,由近及遠,隨後停了下來。

   「我查過你的檔案,」駱聞舟說,「你的家庭背景非常單純,乍一看、看不出一點異狀——後來我回家仔細想了想,發現一點,你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今年已經是高考生了——這麼大的弟弟,你父母離婚的時候,你可能還是學齡前。資料裡說,你母親在世的時候有正當工作,有經濟來源,也沒有什麼不良記錄,而父親又要再婚,按照常理,我覺得你當時的監護權應該是在母親一方那裡,直到她因病去世,才轉回父親那邊,於是方才找了個管戶籍的哥們兒查了查,果然是。」

   肖海洋:「那又怎麼樣?」

   「你和你母親一起生活了四年,她工作忙,一個人帶孩子不方便,晚上回不來的時候,時常把你寄養在一個鄰居那——那個人正好是咱們刑偵隊的前輩。」駱聞舟一頓,「名叫顧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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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韋爾霍文斯基(十八)

   費渡輕輕地鬆開了門把手,無聲無息地站在薄薄的門板後面,聽著「顧釗」兩個字一出,樓道里就是一片死寂,幾乎讓人懷疑外面的人已經走了。

   不知過了多久,這場靜默的啞劇才被人出聲打斷,肖海洋用冷硬的聲音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那、又、怎、樣?」

   隔著門板都聽出了他牙齒摩擦的聲音。

   不等駱聞舟開口,肖海洋又咄咄逼人地衝著駱聞舟放了一串連珠炮:「市局刑偵隊的政審原來不止審本人和近親屬,連街坊鄰居也要一併掘地三尺嗎?駱隊,大清國還在的時候,皇上株連九族也沒到這種地步吧?」

   駱聞舟聽了,也沒跟他急,聽起來語氣平穩,費渡猜他的表情大概也是紋絲不動。

   「肖海洋,」他拖著聲音說,「我招你惹你了,咱倆就事論事,說點人話成嗎?」

   費渡莫名有點想笑,嘴角輕輕地提起了一點。

   就聽駱聞舟又說:「我不太在乎身邊的人是什麼性格,也不要求大家每天表演『歡歡喜喜一家人』,你可以好相處,也可以『各色』孤僻,你願意和大家打成一片最好,不願意跟人交淺言深,那也隨便,別說是你,咱家費總那種毛病比人還大的,我也沒說過他什麼。」

   費渡:「……」

   聽這話音就知道自己偷聽已經被發現了,費渡也懶得遮掩,索性推門走了出來。

   肖海洋城府不深,此時乍一看見大變活人,驚駭之色藏也藏不住,當下後退了一步。

   駱聞舟看著肖海洋的神色卻嚴肅下來:「但是我需要你記住這裡是什麼地方,肖海洋,我需要你們全神貫注,至少在工作期間能顧全大局,為你手頭的案子負責,少留一點私心——我不管你有什麼理由,也不管你有什麼苦衷,能送到這的案子都是要命的,背後都是一筆一筆的血淚,難道只有你的苦衷值錢,別人的冤屈和痛苦都可以一筆帶過?」

   駱聞舟嘴皮子太利索,說得肖海洋啞口無言,神色起伏不定。

   「駱政委,我得稍微打斷一下你的思想工作,」費渡靠在一邊的牆上開了口,「肖警官,你方才把『凶手就是盧國盛』的消息透露給誰了?」

   駱聞舟沒聽見肖海洋在廁所裡打的那個電話,聽了這話,臉色一變:「肖海洋!」

   從駱聞舟說出「顧釗」這個名字開始,肖海洋就像是一根弦,被駱聞舟一句一句不斷地擰緊,直到費渡一口道破他的小動作,這根弦終於崩斷了,他驀地抬起頭,方才因為駱聞舟三言兩語而動搖的眼神色厲內荏地冷硬起來。

   「你腦子裡有水嗎?」駱聞舟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全世界的違法犯罪分子都削尖了腦袋,想打探警方的調查進度,好知己知彼,你是他們派來的內奸嗎?你知不知道在案情沒有明確的時候隨便亂放消息會讓老百姓以訛傳訛,甚至會造成恐慌?萬一後續調查裡有新情況出現怎麼辦,再更正說法嗎?現在連天氣預報都不敢這麼說嘴打臉,你把市局的公信力往哪放?」

   肖海洋奮力掙紮了一下,然而身手稀鬆,沒能掙脫開駱聞舟的手,只好對他放出了嘴炮:「你們警察還有什麼公信力!」

   「『我們警察』?你他媽工資是大風颳來的?」駱聞舟強行從他身上搜走了手機,把鎖屏按在了肖海洋臉上,「你是想自己打開,還是想戴上手銬,讓我找技術員來開?」

   肖海洋像只可憐巴巴的耗子,整個人幾乎被駱聞舟一手提起來,越發顯出大腦袋和小細脖,堅硬的制服襯衫卡住了他的頸子,他有點喘不上氣來,卻仍然要不依不饒地出言不遜:「可……咳……可以,你願意找誰找誰,只要你來……得及……」

   他話音沒落,費渡就伸出手拍了拍駱聞舟青筋暴起的手背,報出了一串數字:「密碼是這個——嘖,駱隊,怎麼解決問題的方式總是這麼野蠻呢?」

   肖海洋臉色驟變,伸手要去搶回手機,駱聞舟抬手把他的手機丟給費渡,不由分說地鎮壓了他的反抗。

   費渡像玩自己的手機一樣,利索地解鎖了肖海洋的電話,直接翻到通話記錄。

   「翻他的通訊記錄,」駱聞舟冷冷地說,「看他聯繫了誰,讓郎喬他們順著號碼查,如果是媒體,叫人直接去把他們領導找來談……」

   他話沒說完,就見費渡沒聽吩咐,直接把才纔那通電話打了回去:「喂,你好,王主編嗎……我不是海洋,他現在不太方便說話,請教一下您是哪家公司……哦,『燕都傳媒』啊,真巧……不,沒別的問題了,謝謝。」

   費渡說完掛斷,摸出自己的電話給苗助理發了語音信息:「苗苗,跟燕都傳媒打聲招呼,讓他們別亂說話,我說的就是中學生被殺的那個事,盡快處理。」

   駱聞舟:「……」

   肖海洋:「……」

   苗助理反應迅捷,立刻回覆「收到」,費渡彬彬有禮地把肖海洋的手機還了回去:「剛收了一部分新媒體的股權,還沒來得及改組,新興產業,管理都比較混亂,見笑了。」

   肖海洋一天到晚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平時和費渡並沒有什麼交流,只以為他是個游手好閒的富二代,懵了好一會才回過味來,頓時對這個權錢交易的世界出離憤怒了,居然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推開了駱聞舟:「你們掌握話語權,你們厲害,可以了嗎?當年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只要有權力、有手腕,天大的冤案也能抹平,沒有人可以議論是不是!」

   一個刑偵隊的同事正好不知有什麼事跑上樓來,兜頭聽見這麼一聲吼,頓時不明所以地戳在原地,過來也不是,不過來也不是。

   駱聞舟遠遠地衝他擺擺手,面沉似水地轉向肖海洋:「換個地方說話,你別在大庭廣眾之下嚷嚷。」

   肖海洋本以為自己會被帶到審訊室,他方才打出那個電話,其實純屬一時衝動——還是駱聞舟散會前提醒的那一句「管好自己的嘴」給了他靈感。

   馮斌被殺事發的那天清晨,肖海洋突然在上班路上接到陶然電話,他無法描述自己聽到分屍挖眼的屍體描述時的心情——是那個人,他心心唸唸了十幾年,銷聲匿跡了十幾年的那個人。

   肖海洋簡直無法控制自己,在整個刑偵大隊圍著一群熊孩子打轉的時候,他恨不能衝出去搜遍全城,抓回盧國盛,挖出那一壇經久的沉冤——

   「說吧,誰冤枉你了?」這時,駱聞舟轉過身來問他,「誰的冤案被抹平了?」

   肖海洋這才回過神來,發現駱聞舟把他帶到了一個隱蔽的樓梯間,牆角的監控歪著脖子卡在那裡,彷彿正在面壁思過,造型十分滑稽。

   「不用管它,」駱聞舟見他望向監控,頭也不抬地說,「這監控室兩年前局裡推行禁菸的時候我們一起弄壞的,至今沒人修,有什麼話你可以隨便說,不會留下記錄。」

   「盧國盛被通緝一年後,其實出現過,在一次打架鬥毆致死案中,法醫意外檢查到了一枚盧國盛的指紋,就在燕城。」肖海洋沉默了好一會,一開口就來了這麼石破天驚的一句話。

   「不可能,」駱聞舟皺起眉,「這次案發現場的監控裡拍到了盧國盛,我們已經把和他有關的全部資料都調出來了,這麼明顯的線索不可能漏掉!」

   肖海洋冷笑了起來:「那是因為這是一樁醜事!」

   駱聞舟想起內網上關於顧釗的處分決定,愣了一下。

   「這條線索很快報到了當初經手這案子的刑警手上,327案有兩個主要負責人,一個好像是姓楊,當年正好去休假了,另一個就是……就是他,顧釗。」

   駱聞舟看著他臉上難以遮掩的隱痛,語氣略微緩和下來:「顧釗到底是你什麼人?」

   這句話好像一支細細的刺,靈巧地鑽過皮囊,直戳入肖海洋胸口,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仰頭望向樓梯間裡被各種二手菸熏黃的天花板和面壁的監控,凝結的記憶緩緩流動起來,千言萬語到了嘴邊,脫口而出,卻仍是干巴巴的:「我父母早年感情不和,爭吵不休,我記事以來,父親就不怎麼回家,在外面也有人……第一個給我父親感覺的,就是顧叔叔。」

   他媽在醫院當護士,醫院是那種恨不能全世界的人都擠進來搶專家號的大醫院,常年人滿為患,肖海洋記得她總是一臉夜班過後的疲憊,他媽不在家的時候,就會留好飯菜,把小兒子反鎖在家裡。

   有一次,她走得匆忙,忘了把飯菜盛到小碗裡,五歲大的男孩只好搬來小板凳,揮舞著巨大的湯勺給自己盛,他可能天生小腦發育就不太健全,一不小心連人帶鍋一起摔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會的老房子門板牆壁都薄,下班回家的鄰居聽見屋裡撕心裂肺的哭聲,敲門也不應,還以為出了什麼事,撬了門闖進來。

   在肖海洋看來,裹著夕陽進來查看的顧釗就像來救他的英雄一樣。

   「顧叔叔照顧了我四年,從幼兒園到小學三年級,低年級的學生作文題材匱乏,老是讓寫『我的爸爸媽媽』,就是『我有一個願望』之類的東西,我寫的爸爸都是顧叔叔,寫的願望都是長大當警察。」

   顧警官年輕有為,剛剛升任刑偵隊長的副手,忙一陣閒一陣的,也那麼多值班了,不知是不是單身久了,他很喜歡和小孩玩,肖海洋他媽不在家的時候,他就背著小書包到顧叔叔家去,聽他講抓壞人的故事。

   上了小學以後,班上的小朋友嫉妒他總是考第一名,不知怎麼聽說了他父母離婚的事,於是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從電視上學來些不知所云的污言穢語,編排他有娘沒爹,是「破鞋」生的孩子。

   肖海洋從小就拙嘴笨舌,不會還嘴,只好打架……可惜打架也沒什麼天分,往往是他先開始動手,最後被一群混小子按在地上揍。

   有一天放學路上,壞小子們把他的頭按在地上,嘲笑他和他媽沒人要,顧釗正好騎自行車經過,人高馬大地從自行車上下來,身上穿著威風的制服,把欺負肖海洋的孩子排成一排,訓了十分鐘,警告他們「再欺負我兒子就把你們都抓進公安局」。

   「我一直幻想他能和我媽結婚,還試著撮合過他們,弄得兩個大人都很尷尬。他後來跟我說,這個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人,他就是那種不會結婚的人,所以也不會有孩子,我就是他兒子,所以得加倍努力學習,長大多掙錢,多養一個爸爸。」

   肖海洋說到這,注意到駱聞舟的臉有一點模糊,他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發現自己居然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他羞憤不已,低頭摘掉眼鏡,狠狠地在袖子上一抹。

   「327國道案的時候,我已經上二年級了,每天拿著他家的鑰匙,給他澆花,拿他訂的報紙看。那段時間他少見的忙,足有十多天沒回家,後來我從報紙上看見327案的報導,還好奇地追著問了很久。」肖海洋頓了頓,「他是在一年後出事的,我在他家留宿的時候,半夜醒來,發現客廳的燈還亮著,正想爬起來找水喝,聽見他壓低聲音給什麼人打電話,說『我知道這件事匪夷所思,但那裡不止是盧國盛』。」

   駱聞舟想起老楊的遺書,心裡重重地一跳:「什麼意思?」

   八/九歲的男孩,正是好奇心旺盛想像力豐富的時候,大人們卻往往會忽略他們的眼和耳,肖海洋正在放暑假,閒得沒事,作業又少,也開始暗地搞自己的小調查。

   「那段時間他顯得又疲憊又焦躁,當年老警察們都會隨身帶個記事本,有一次顧叔叔睡著了,制服兜裡的筆記本正好露出一角,我沒忍住好奇,偷偷拿出來翻看了,看見他在幾個月前某天的筆記裡寫『花市區某歌舞廳發生大規模酒後械鬥,疑似嫖客爭風吃醋,致一人搶救無效死亡,法醫為鑑定主要責任人,採集了所有涉案人員的指紋與鬥毆使用的武器,在其中一個啤酒瓶上檢測到了一個意外的指紋,屬於通緝犯盧國盛』。」

   駱聞舟:「那麼久遠的事你都記得?」

   「我過目不忘,」肖海洋面無表情地說,「何況這件事在我心裡顛來倒去了好多年,我每天都在複習。」

   一直在旁邊沉默不語的費渡突然插嘴問:「顧釗說的『那裡』,指的是哪?」

   肖海洋:「一家名叫『塞納河右岸』的大型高檔會所,又叫『羅浮宮』。」

   「羅浮宮曾經是本市最奢華的娛樂場所,但是當年著了一場大火,」費渡說,「據說是消防的問題,後來被罰了款,被迫關停,之後也就銷聲匿跡了。」

   駱聞舟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總覺得這兩個人都不像二十出頭的小青年——說起十多年前的舊事全都如數家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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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韋爾霍文斯基(十九)

   肖海洋後退兩步,靠在樓梯間的牆上,緩緩往下滑了一點。

   「是啊,」他囈語似的說,「火勢從大樓地下室的一個辦公室開始燒,點著了地下室的幾個酒庫,炸了,整個那一層的工作人員沒幾個逃出來的,逃出來的也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火勢蔓延後,不少客人也被牽連其中,死傷無數,是一起……特大事故。」

   他說到這裡,駱聞舟才略微有了點印象——十四年前,偉大的中國隊長還在自己的小宇宙裡鬧中二病,然而即使這樣,他都能分出精力來對這事稍有耳聞,可見對於本地人民來說,那場大火確實是堪比「911」的大事件了。

   「當時好像牽連了不少人,對不對?」駱聞舟皺起眉,「我記得好像也有本系統內的……」

   「因為這場大火不單純是消防事故,」肖海洋說,「根據當時從現場逃出來的倖存者口供,說那天是『市局某領導』索賄未果,和領班起了衝突,推搡的時候失手把領班的頭磕在了桌角上,人當場死亡,凶手本想毀屍滅跡,沒想到這麼大的一個高級會所消防工程竟然是個擺設,酒庫設置也非常不合理,一不小心把自己也燒了進去。」

   「等等,等等,」駱聞舟徹底服了肖海洋這個顛三倒四又快如爆豆的語言風格,感覺他年幼時確實因為家庭原因顛沛流離過,語言表達那一部分至今沒發育好,連忙一伸手打斷他,「費渡你閉嘴,又把他帶跑了——你什麼意思,『市局的領導』指的是誰?顧釗嗎?索賄又是怎麼回事?你是怎麼知道的?還有,剛才咱們不是在說盧國盛的事嗎,怎麼串到這來了?」

   「具體情況我不知道,這些是後來調查他的人在他家裡翻查,我偷聽來他們隻言片語拼湊出來的——我只知道,顧叔叔當時確實在追查327案罪魁禍首的行蹤,追到了羅浮宮,至於細節,他是不可能跟我一個小學生說的,可是這件事後來不知怎麼,就變成了『顧釗以追查通緝犯的名義,反覆向商家索取巨額賄賂,並失手殺人』,有人證也有物證……」肖海洋的聲音滾在喉嚨裡,含著沙啞的、變了調子的悲愴,「他要是索取賄賂,會每天住在我們那個……那個垃圾都沒人收拾的破小區裡嗎?直到他死,家裡最貴的一件電器還是他家的彩電——為了給我連遊戲機用專門買的!」

   駱聞舟和費渡一個靠在樓梯間門口,一個站在牆角,剛好把肖海洋夾在中間。駱聞舟頭一次聽見這中間的內情,強行將震驚掩在了不動聲色下,無聲地與費渡對視了一眼——這手段和周氏案中連環套一樣的滅口風格太像了,一樁案子,最後有一個完美的解釋,並且「罪魁禍首」全都死得合情合理,渣都不剩。

   市局刑偵隊,也算是系統內的精英,年輕有為的副隊竟然幹出這麼喪心病狂的事,負有領導責任的自然要吃掛落——怪不得當年就已經是正隊的楊正鋒比同期的張局陸局都走得慢了一步,老楊曾經背處分降級的傳說原來不是空穴來風——而這起惡性案件還意外導致大火,牽連無辜無數,造成了堪稱災難一般的後果……那麼這種領導責任,就不是當年老楊一個小小的刑偵隊長付得起的了,連市政都要吃掛落。

   怪不得顧釗的事被捂得這麼嚴實。

   幸而當年可怕的互聯網還沒在內地生根發芽,資訊傳播沒有那麼快,無端被牽連的各方人馬才能默契十足地一條錦被遮過,把整個來龍去脈深深地壓在地下,以至於至今都追查不到當年的蛛絲馬跡。

   駱聞舟被人塞了一口發霉的舊事,皺著眉,原地咀嚼了好一會,這才說:「所以你打算怎麼樣,告訴所有人,說有人藏匿在逃犯盧國盛,還是藉機把十幾年前的舊事捅出來,逼迫市局重新調查顧釗案?既然你知道這個內情,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肖海洋梗著脖子,毫不退讓地衝他冷笑:「因為我知道你們不敢查——運氣好,這回你們瞎貓碰上死耗子,抓住盧國盛,頂多也就是結了這個案子,運氣不好,盧國盛依然逍遙法外,你們上交個『證據確鑿』的報告,再發佈一條新的通緝令,也能算是結案,什麼為了別人的冤屈,說得好聽!你們不就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嗎?當年顧釗案那麼多疑點,誰追查了!」

   駱聞舟雙臂抱在胸前,聽了這番厥詞,不由得為光陰荏苒而心生感嘆——不用說多久,就是三五年前,有人在他面前這麼討打,他一定會擼起袖子滿足對方的願望。

   「別說你們不一樣,王洪亮在花市區一手遮天這麼多年,那些冤死的女孩們、還有被毒品害得家破人亡的倒霉鬼們,有人管嗎?市局管過嗎?因為王洪亮不傻,他也知道現在是法治社會,『法治社會』保護體面人,所以他挑來下手的都是沒根沒靠的窮人、來了又走的打工仔,活著沒人見、死了沒人埋!如果不是正趕上開會時東窗事發,如果不是黃敬廉豬油蒙心,動到你駱公子頭上,分局這群人渣能太太平平的地久天長!你們這些正義使者都哪去了?」

   駱聞舟還沒說什麼,費渡卻微微皺起眉。

   「對,被殺的馮斌有父母、有朋友來鳴冤、來哭鬧,他念私立學校,家裡有人有錢有地位,你們當然得重視,當然要做足姿態查案破案,將來都是履歷上添的光。可是顧釗呢?他光棍一條,家裡只有個老母親,也在他出事後一病不起,沒多久就沒了,誰來替他討真相?誰會吃力不討好地唸著他的冤屈,有誰還記得他!」

   駱聞舟無奈地說:「你……」

   這時,費渡不徐不疾地打斷他,局外人似的涼涼地插了話:「你想曝光,這個思路有一定道理。」

   「不過首先,你選的曝光媒體挑錯了,『燕都傳媒』主打網媒,不瞞你說,到現在為止,自己的局面都還沒打開,這才想整天弄點大新聞博人眼球,不見得真能主導輿論,而且新鮮事那麼多,明星出軌都比殺人案好看,就算能引起討論,多不過一個禮拜,也就被人遺忘了。顧釗當年『謊報通緝犯線索,並以此為名索賄』的罪名既然已經板上釘釘,翻不翻得開這一頁,不是網上幾句閒言碎語就能左右的。」

   肖海洋一愣,透過模糊的淚眼看著他,不明白費渡為什麼突然站在自己這邊了。

   費渡話音一轉:「其次呢,顯然你也明白,盧國盛是被人藏起來的,馮斌的案子,說得冷酷一點,確實非常慘,但也是我們能碰到幕後人的一個契機——只要你不打草驚蛇。你在這個不上不下的時候把過去的膿瘡捅破,驚動了背後的狡兔,會怎麼樣呢?」

   肖海洋方才種種行動搶白,完全是憑著一口衝動做出來的,此時發洩得差不多了,不多的理智漸漸回籠,把費渡這番客觀又平靜的話聽進去了。

   「如果我是藏匿通緝犯的幕後人,聽說事情鬧大了,我會隨便找個理由弄死盧國盛,把屍體丟出來送給市局結案——我相信這對於幕後人來說,連『壯士斷腕』都不算,最多算是扒下一件濺上泥點的襪子。」費渡和風細雨地看著肖海洋,「肖警官,你這個劍走偏鋒的手段很可能有用啊,沒準能幫大家爭取到一個不用加班的週末呢。」

   費渡每說一句,肖海洋的臉色就白一點。

   「至於那個馮斌,一個小高中生,半夜三更不睡覺,自己溜出去瞎跑,死了也是自己作的,仗著家裡有錢,還要不依不饒地浪費公共資源和警力去反覆偵查,真正有冤情的人卻深埋黃土,無人問津——實在是想一想都覺得很不公平,對吧?」費渡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回手推開樓梯間的門,「顧警官要是泉下有知,怨氣一定也很大,真是可憐。」

   肖海洋:「你、你胡說!」

   「怎麼,他都沒有怨氣嗎?那可真是個聖人——既然這樣,你在這撒潑是為了誰?」費渡挑起修長的眉,表演了一個浮誇的驚訝,偏頭看了他一眼,「哦,我明白了,那就是你自己覺得自己放棄了那麼多東西,就為了給一個人洗刷冤屈,背負著這麼多秘密,你替自己委屈。」

   肖海洋啞口無言中帶了幾分驚懼。

   「委屈就不要繼續了,顧警官也沒要求過你替他翻案,翻案不成,他死了還落你一身埋怨,多可憐,何必呢?」費渡那畫上去一樣的笑容蒸發了,冷冷地睨了肖海洋一眼,抬腳走了。

   駱聞舟這時才嗅到費渡話音裡淡淡的火氣,混了他身上殘留的、基調低沉的木香,湊成了一對「**」,鑽進駱聞舟的胸口,狠狠在他心裡放了一把煙花——別人罵他,有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居然生氣了!

   「為了我。」他心想。

   駱聞舟回過味來,費了好大的勁,才算憋住了沒當場傻笑出來,再面對肖海洋,駱聞舟心裡一點脾氣都沒有了,非常和藹可親地衝肖海洋一伸手:「工作證和警用品交上來,我暫時停你的職,沒有意見吧?」

   肖海洋滿腔怒火被費渡一把冰潑成了灰燼,憤怒冷下來,愧疚卻冒出了頭,這傻狍子不由自主地又被費渡帶跑了,心裡恐慌地想:「我在怨恨顧叔叔?」

   他彷彿直面了自己卑鄙的靈魂,魂不守舍地呆立片刻,一言不發地掏出工作證和手銬交到駱聞舟手上,霜打茄子似的飄走了。

   費渡徑直去找夏曉楠,經過辦公室門口,正好看見郎喬剛掛了電話走出來。

   費渡:「通知梁右京的家長了嗎?」

   郎喬點點頭,繼而抬頭看了他一眼,覺醒了野獸一般的小直覺,總覺得費總身上裹著一層冰碴子。

   「我想去和夏曉楠聊幾句,」費渡溫文爾雅地對她說,「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跟年輕漂亮的大姑娘在一起,可以緩解小姑娘的緊張。」

   「哦……哦。」郎喬莫名其妙地跟上了費渡,試探著地問,「費總,天涼了,王氏是不是要破產了?」

   費渡沒聽懂這個梗,回頭問:「王氏是什麼?」

   郎喬用手指撐住眼角,給了他一個充滿世界和平的微笑。

   夏曉楠被來人驚動,飛快地抬頭看了一眼進來的人,又深深地埋下頭去。

   「你的同學都告訴我們了,」費渡進來之後沒有做冗長的開場白,單刀直入地說,「關於聖誕節的打獵遊戲。」

   夏曉楠猝不及防,哆嗦了一下,慌張地望向費渡。

   「告訴我你在怕什麼,」費渡看進她的眼睛,看見那女孩的瞳孔在緊張中明顯地收縮,慌亂地試圖躲開他的視線,「夏曉楠,看著我說話,馮斌已經死了,可以說是為了你,你的另一個同學本來可以置身事外,也是為了你才把這些事透露給我們,你爺爺坐著電動輪椅從家跑到市局,現在還不吃不喝地在外面等著消息,你這一輩子只想當個糊在牆上的美人燈嗎?能不能像個人一樣堂堂正正地為自己、為別人說句話?」

   一直以來只會尖叫和沉默的夏曉楠呆了片刻,突然毫無預兆地哭了。

   費渡一聲不吭地等著她哭完,足有十幾分鐘,直到女孩只剩下抽噎的力氣,他才繼續說:「特招生一般要和學校簽協議,你不能轉學,必須要在育奮參加高考,否則要把已經拿到的獎學金還給學校,對不對?」

   夏曉楠上氣不接下氣地點點頭。

   「所以剛開始你只是為了在學校生存下去,」費渡說,「聖誕節被捉弄的對象在公佈出來之前,本人一般是不知道的——但是這次有人提前告訴了你,除了馮斌以外,還有一個人,對不對?你點頭搖頭就行。」

   夏曉楠遲疑了一下,再次點了點頭。

   「這個人在學校裡比馮斌有權力,他要求你把善意提醒過你的人出賣給他,否則不單讓你在學校待不下去,還要讓你償還獎學金,但是那些錢早已經拿回家給你爺爺看病,補貼家用了,你還不出來,只能屈服。」

   夏曉楠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這時,馮斌對你說出了他的計畫,他想要帶你們出走,把學校裡這些不正常的秩序捅出來——看得出來他策劃很久了。你成了他們這些人裡的『內奸』。」

   「他……他只說想找人整馮斌……」夏曉楠終於聲如蚊蠅似的開口說了話,「我以為他們是要找人在校外打他,或者讓學校來抓他,給他記個處分什麼的……」

   「馮斌家境寬裕,父母都很有辦法,即使被學校抓回來,也會有人想辦法不讓他處分留檔,他有那麼多退路,大不了還可以轉學——對不對?」費渡輕輕地說,「可是小姑娘,你想過嗎?即使退學,也不是走投無路,人的際遇高低起伏,再過兩三年,又不一定會怎麼樣,但是你有可能一輩子也遇不到一個這麼喜歡你的男生了。」

   夏曉楠再次泣不成聲,郎喬感覺自己都快被費渡說哭了,連忙掏出紙巾遞了過去。

   夏曉楠把紙巾團成一團,攥在手心裡:「他……他在我手機上……裝了追蹤軟件……」

   費渡:「他是誰?」

   夏曉楠狠狠地摳著自己的手,摳得皮開肉綻,說不出話來。

   郎喬不由得追問:「你不用怕,這裡是公安局,沒人能把你怎麼樣,他是誰?」

   夏曉楠哭得好似隨時要背過氣去,就是搖頭。

   郎喬看了費渡一眼,就見費渡忽然站起來,把外套一拖,扔在了監控上,然後他走到夏曉楠身邊,從兜裡摸出一張名片放在她面前,俯身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麼。

   夏曉楠一臉震驚地抬頭看向他。

   郎喬:「……」

   帥哥,脫衣色/誘未成年不合規定!

   費渡給了那女孩一個無懈可擊的微笑,直起腰:「你信不信?」

   夏曉楠打著哭嗝屏住了呼吸,良久,她吐出了一個名字:「是……魏文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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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韋爾霍文斯基(二十)

   費渡不甚明顯地一頓:「魏?」

   夏曉楠哽嚥著點點頭。

   不知是不是郎喬的錯覺,她覺得費渡抬眼的瞬間,眼睛裡好像劃過一道冷光,她於是默默把「遮住監控不合規」的提醒嚥了回去——反正這屋不止一個監控,遮一個也不影響什麼。

   費渡略微挽起襯衫袖子坐下:「這個魏文川是什麼人?」

   夏曉楠聲音有些含糊地低聲說:「是我們班班長。」

   郎喬原本在旁邊充當書記員,聽到這裡,筆尖倏地一頓:「你們班有幾個班長?」

   「一個……就他一個。」

   這個魏文川是來過市局的。

   馮斌被殺一案事發當天,市局接管,派人出去尋找出走中學生的同時,曾經把馮斌的班主任葛霓叫來問話,當時有個格外引人注目的少年就陪在她身邊,自我介紹是他們班長。學生出了事,公安局會把老師和校領導找來問話,卻不可能在不通知家長的情況下把未成年的學生也叫來,也就是說,魏文川當時是自己跟過來的!

   那麼如果這件事真的和他有關係,他當時看見繁忙的警局、痛不欲生的受害人家長,和那一幫瑟瑟發抖的學生時,心裡是怎麼想的?

   害怕嗎?緊張嗎?

   擔心校園欺凌的事情東窗事發,把自己捲進去嗎?

   不……郎喬仔細回憶了一下,她記得那個男生當時舉止十分從容,是事不關己、冷眼旁觀的從容,有風度有禮貌,見人先帶三分笑——如果他焦灼不安,他們一定會注意到。

   他更像是來檢閱自己計畫結果的,難怪找回來的四個學生在公安局裡一個字都不敢說!

   一層冷意躥上了郎喬的後背。

   旁邊的費渡催眠似的輕聲對夏曉楠說:「能講一講具體經過嗎?」

   夏曉楠低著頭,眼淚接二連三地落下來,很快打濕了費渡給她的名片,她緊緊地捏著它,好像那張小紙片是救命的稻草。

   「十二月初的時候,有一天我不太舒服,請假沒去上體育課,一個人在教室裡看書,馮斌突然不知怎麼回到了班裡,告訴我,我就是今年的……今年的……」

   「鹿。」費渡接上她的話音,「我聽說你高中才剛剛轉到育奮,看來已經知道他們所謂的『鹿』是什麼了,對嗎?」

   夏曉楠縮緊了肩膀:「……我看見他們弄過王瀟。」

   費渡十分溫和地做出傾聽的姿態。

   「她們……王瀟同寢和隔壁寢室的幾個女生,有一天不知因為什麼,把她的被縟扔到窗外,還推她、打她,罵了好多難聽的話,我當時正好經過寢室樓下,被子砸下來嚇了我一跳,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旁邊的女生告訴我,王瀟就是『鹿』,是每年大家一起選出來的最討厭的人,她又髒又賤,誰跟她住一個寢室誰倒霉。後來對面男生寢室來人,笑嘻嘻地說,『這已經是我的奴隸了,你們怎麼又打她』,他還給打人的女生們掏了幾百塊錢。」

   「……」郎喬回憶了一下自己聽個演唱會都得攢一學期錢的中學時代,簡直如聽天方夜譚,「幾百塊?」

   「應該是五百,」夏曉楠以為她在問具體數額,順口回答說,「因為我記得,接錢的女生數了數,說『怎麼變成五百了,又少一百,王瀟你天天降價』……就是類似這樣的話。」

   「王瀟不吭聲,一個人把她掉的東西都撿起來,那些女生們就不讓她進寢室樓,說是已經把她『賣了』,叫她去找買主,然後那個男生衝她招招手,她就……就……去了男生寢室……」

   「什麼?」郎喬聽到這裡,差點原地起跳,瞠目結舌好一會,她有些結巴地說,「這也、這也太不像話了,你們寢室樓沒有老師嗎?不管嗎?」

   「有老師,」夏曉楠低聲說,「但是不管……不敢管的。」

   費渡倒了兩杯水,在郎喬和夏曉楠面前各自放了一杯,又對夏曉楠說:「所以你很怕自己也會遭到這樣的對待。」

   夏曉楠幾不可聞地從喉嚨中擠出一句:「那天我站在旁邊,看她自己撿那些東西,撿起來又拿不了,拿起這個掉下去那個,我……很想幫她……可是……」

   大概只有摔在地上沒人扶的人,才會後悔自己當初也沒有去扶別人。

   費渡微微一哂,沒接這茬,只是又問:「馮斌告訴你他有辦法,對不對?他有沒有跟你詳細說過他從學校出走後打算想幹什麼?」

   夏曉楠說:「他說他在校外有一個朋友,很有門路,已經聯繫好了,要把這件事捅出去,他也受夠這個學校了。」

   費渡:「這個朋友是誰?」

   「不知道真名,只有個不知是筆名還是網名的……很長,好像叫『向沙托夫問好』。他答應過我們,會把學校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都公佈出來。」

   費渡無聲地看了一眼牆角——牆角屋頂上還有另外一個不起眼的監控攝像頭,他彷彿和監控後面的視線遙遙對視了一眼:「這個朋友你見過嗎?」

   夏曉楠茫然地搖搖頭:「沒有,馮斌說那個人最近在外地,不過已經約好了聖誕節回來,我們在賓館住著等他幾天就好……但……但我們……沒來得及。」

   「你既然已經決定跟馮斌走了,為什麼後來又反悔?」

   「因為……就在我們出走前一天,魏文川找上了我。他說他什麼都知道,包括我們打算怎麼走、什麼時候走,去哪,都有誰……他讓我想清楚,因為沒人會管學校裡這些雞毛蒜皮,最多找幾個學生出來道個歉而已,以後還會更變本加厲……再說媒體,學校……都有他們家的門路……外面的社會也和學校一樣,也分三六九等,也有人說了算,他有辦法提前知道我們的行程和計畫,也有辦法讓我再也不能上學……不信、不信就試試。」

   費渡嘆了口氣,因為知道這段話並非單純的威脅——還是實話實說的威脅:「所以你屈服了。」

   「我……魏文川告訴我,這次我被選為鹿,其實是梁右京的意思,因為考試搶了她的風頭,害她在父母面前丟人——她媽媽是校董之一,就算她在學校裡殺了人都能擺平,別人根本不敢惹她,除非他親自去和梁右京開口說……」

   「他要你做什麼?」

   「他給了我一個有追蹤竊聽功能的手機……還、還答應我,只要這次的事過去,我就能安安穩穩地上完高中畢業,沒人會來找我的麻煩。」

   「你當時知不知道他想幹什麼?」

   「不知道,」夏曉楠拚命地搖著頭,「我真的不知道……那天去鐘鼓樓,突然遇上……遇上那個人,當時我嚇懵了,馮斌推我,對我說『快跑』的時候,我根本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那麼黑,我甚至以為他只是被人從背後打了……我根本不知道那個人……那個人……」

   不知道那個人拿著刀,不知道馮斌那聲充滿恐懼的「快跑」是在後背被砍傷的情況下脫口而出的。

   因為太黑了,突如其來的襲擊又讓人來不及反應。

   只是被人從身後打了一棍吧?魏文川只是找來了一群小流氓,想動手教訓馮斌一頓吧?

   她心裡這樣自我安慰,五官六感也只好從善如流,跟著她自欺欺人。

   「所以你到最後也沒有扔掉那台手機?」郎喬終於忍不住問出了這句話。

   夏曉楠臉上血色褪盡。

   難怪凶手不徐不疾、遊刃有餘。

   費渡說:「結果你們不小心鑽進了一條死胡同……孩子,放鬆一點好嗎?你給出的信息越詳細,我們就越是能抓住害死馮斌的凶手。」

   夏曉楠把自己蜷縮成一團,小鹿似的眼睛張皇失措地看向費渡。

   費渡試著放軟了聲音,緩緩地引導她:「當時情況非常緊急,馮斌一眼看見面前是條死胡同,可是再要退出去也已經來不及了,所以他讓你躲進一個垃圾桶裡。那天很晚了,一人高的垃圾桶裡泛著刺鼻難聞的餿味,你頭頂蓋著塑料的蓋子,四周黑黢黢的,什麼都看不見,只能聽見外面傳來聲音……聽見了什麼?」

   「……救命。」夏曉楠沉默了好一會,才喃喃地說,「他剛開始叫救命,沒人應,然後他語無倫次地試著和那個凶手說話,問他是誰,還答應把自己身上的錢都給他,那個凶手……一直都沒吭聲,然後沒多久,我聽見凌亂的腳步聲、一陣亂響……還有慘叫……後來……後來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又過了一會,我聽見笑聲,還有……還有重物一下一下跺著地的聲音……」

   那不是重物跺地,是盧國盛砍下馮斌四肢時發出的悶響。

   「然後那個人向我走過來,他、他知道我躲在哪,我太害怕了,他還哼著歌……」夏曉楠學了幾句,「『小兔兒乖乖,把門開開』……」

   郎喬的胳膊上迅速躥起一層雞皮疙瘩。

   「然後我就被他從垃圾桶裡翻了出來!我嚇死了,連氣都忘了喘,他就、就衝我伸出手,拿走了我的書包,搜走了我的手機和錢包……我以為我死定了,可……可他居然只是衝我笑了一下,拿著我的手機晃了晃,什麼都沒說就走了。我、我這時才看見馮斌……馮斌……」

   夏曉楠好像重新回到那一場午夜噩夢中,雙眼失去焦距,在原地不住地倒著氣。

   費渡一探身握住了她的手,掌心那一點溫度烙在女孩冰涼的手背上,猛地將她喚回到現實,她一愣之下,崩潰似的將整個人攀附在費渡的手上,像是命懸於此一線:「對不起,我害怕……」

   但凡**凡胎,一生有千百種遺憾,諸多種種,大抵都可歸於這六個字。

   對不起,我害怕。

   監控室裡注視著這場對話的駱聞舟面沉似水地一轉身,打電話給陶然:「涉案學生和家長們聯繫上了嗎,怎麼說?」

   陶然那邊環境十分嘈雜:「有點亂,學校在跟我打太極,我這五分鐘已經接了七八個律師的電話了,我說這些富家子弟……」

   「全部帶回來,包括宿舍樓值班老師和學校管事的,」駱聞舟冷冷地說,「育奮中學的學生涉嫌虐待和集體性/侵。」

   「什麼?」陶然先是震驚,一頓之後立刻說,「我這就去!」

   駱聞舟掛斷了電話,站在監控室門口,長長地吐出口氣,然後他想起了什麼,低頭翻開了手機裡那個新下載的聽書軟件。

   這一期,朗讀者的投稿題目是「魔鬼在虛無的夜色裡徬徨——《群魔》陀思妥耶夫斯基」。

   「沙托夫」是書中一個被當做「告密者」謀殺的角色,如此微妙地與馮斌的遭遇重合。

   而當時和馮斌聯繫,答應把育奮中學的齷齪事昭告天下的那個人……怎麼會如此正好地取名叫「向沙托夫問好」?

   某個人……或是某一種勢力,早在馮斌決定帶夏曉楠出走的時候,就已經預計到了這場血案嗎?

   他們是策劃者還是推動者?

   為什麼這一次他們這樣明目張膽地亮相?

   駱聞舟站在狹長的樓道里,連抽了兩根菸,抬頭看了一眼窗外蒼茫的天色,正是天陰欲雪,他想起了那天他和費渡在鐘鼓樓的小巷子裡碰到的神秘巡查員,覺得自己彷彿伸出手,就碰到了平靜的水面下洶湧的暗流。

   市局的強勢介入,像一把鋒利的扳手,強行撬開了藏污納垢的牆角。

   這天下午,育奮中學全體停課,警方乾脆徵用了校辦公室,把所有在校生分開談話,所有涉事老師與校工被一鍋端回了市局,高壓下重見天日的學生們終於有人按捺不住,吐露了實情,隨後一發不可收拾——

   當天傍晚,小胖子張逸凡像他衣服上的超人和舉起的拳頭一樣,第一個用真名站出來,寫了一篇文筆稚拙的長文章,貼到了網上,短暫的寂靜過後,沉默的羔羊們終於停下迷茫的腳步,發出微弱的吼聲……漸漸匯聚成咆哮。

   震驚的家長們蜂擁而至,險些在市局門口動手。

   混亂的調查取證工作一直持續到深夜十點,才因為考慮到未成年人的身體和精神情況而暫停,倒霉的陶然一張烏鴉嘴一語成讖——週末果然得加班。

   回家路上,話沒說兩句,費渡就不吭聲了。

   駱聞舟偏頭一看,見他窩在副駕上,居然保持著端坐就睡著了,只好把暖風開到最大,一路儘可能平穩地開回家,在進入小區時才抓住費渡的手輕輕搖了搖:「醒醒,要下車了,別吹了冷風。」

   費渡後腰坐得有些僵硬,勉強應了一聲,人還沒醒過來,發著呆盯著正前方,一直到駱聞舟停車入位。

   「看什麼呢?」駱聞舟伸手在他頭上抓了一把,摸了摸他溫熱的脖頸,又用力緊了緊他的圍巾,「快回家。」

   「你家……」費渡聲音有些沙啞,抬手一指,「為什麼亮著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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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韋爾霍文斯基(二十一)

   駱聞舟家不單開著燈,還開得相當囂張,從客廳亮到了陽台。

   駱聞舟愣了愣,下車張望一番,在不遠處的發現了一輛十分熟悉的家用車:「奇怪,今天又不是星期五。」

   費渡無奈:「今天就是星期五。」

   駱聞舟:「……」

   所謂「星期五」,就像個被家世和盛裝烘托出來的美人,扒掉這名姓背後的意義,它本身一文不值,對於節假日還要加班、已經把日子過糊塗的人來說,反而得平添悲憤。

   駱聞舟有點滄桑地嘆了口氣,一邊催著費渡快點走,不要在室外逗留,一邊隨口說:「沒事,這不是停車位緊張麼?也就是週五週六晚上,鄰居去郊外過週末,能湊合著占人家車位用一會——我爸媽趁週五晚上偶爾過來,給我送點東西,不過他倆幾個月也不一定湊出一個『有空』,坐一會就走的。」

   費渡的腳步倏地停在樓梯口。

   樓道里的聲控燈最近不太靈敏,得重重地跺腳才能喚醒,此時無知無覺地沉寂著。

   費渡整個人一半在樓外,一半在樓裡,路燈的餘暉披掛在他肩頭,泛起蒼白的光暈。

   他爸媽過來,霍然看見一個陌生男子借住在這,這算怎麼回事?

   費渡遲疑著,不知該以什麼身份介紹自己。

   同事?朋友?室友?還是……電光石火間,費渡又想起那天在醫院和他有一面之緣的穆小青,她臨走時留下的那句意味深長的話又是什麼意思?駱聞舟和他父母正式出過櫃嗎?還是那位女士只是憑藉母親的直覺在隨口試探?

   這些都是駱聞舟的私事,費渡從未打聽過,也無從推斷。

   **交流畢竟只是興之所至的一晌貪歡,費渡總覺得自己和駱聞舟之間的關係還是一團曖昧難明、走一步算一步的亂麻,他慣常把自己的一切安排得條分縷析,此時方才驚覺,在這件事上,他連分寸和計畫都沒有,居然是放任自流的。好像坐在一葉小舟上順流而下,也不管方向,也不管暗礁,什麼時候遇上漩渦沉溺其中,他也不打算掙扎。

   駱聞舟回過頭,徑直看進他的眼睛:「怎麼了?」

   駱聞舟的神色那麼理所當然,好像絲毫沒有察覺到此情此景有什麼不妥似的。

   費渡頓了頓,委婉地試探說:「你父母在這,我是不是有點打擾?」

   駱聞舟的眉梢輕輕地動了一下,可能是四周太黑了,費渡看不清他的微表情,也可能是駱聞舟喜怒不形於色慣了,越是真情實感,他就越不動聲色……總之,費渡居然一時沒能看出他是什麼意思。

   就聽駱聞舟若無其事地說:「沒事,他們知道你在,你住院的時候,他倆還去醫院看過,不過那會你意識不太清醒,後來我媽還給你送了頓飯,記得吧?」

   費渡簡短地應了一聲,放下心來,自覺聽懂了駱聞舟的言外之意——這樣看來,他在駱聞舟父母面前,應該算是救過自己兒子的朋友,「孤苦伶仃」沒人照顧,大家又都是單身男青年,所以在他傷沒完全好之前,住過來當個減免租金的室友,老兩口恐怕也是出於感謝和禮貌,聽說他出院,特意過來看看。

   費渡找準了自己的定位,起伏的心緒立刻塵埃落定,重新從容下來,恢復成準備「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費總。

   他沒看見駱聞舟垂在身側的手緊了緊。

   往日一開門,迎出來的都是駱一鍋,今天換了規格,穆小青親自迎了出來,一見駱聞舟,她就快言快語地抱怨開了:「怎麼這麼晚,剛才差點給你打電話。」

   費渡沒來得及說話,穆小青已經毫不見外地一把拖了他進屋,自來熟地數落:「外面天寒地凍的,你穿成這樣也沒人管,快點進來暖和暖和——你倆吃飯了嗎?」

   「吃了,」駱聞舟探頭一看,「我的媽,你們這是來扶貧還是來探監的,都沒地方落腳了,這是要幹嘛?」

   他家的玄關已經被各種大小箱子堆滿了,連換鞋的地方都沒有,駱聞舟隨手翻了翻,發現有山珍、熟食、茶葉、水果、零食……還有一摞窮奢極欲的貓罐頭。

   天地良心,駱一鍋都快十五斤了!

   「怎麼還有這麼多牛奶,我又不愛喝這個……嘖,貓玩具還有套裝,真行,撿來的兒子親生的貓。」

   「牛奶也不是給你買的,少自作多情了。」穆小青說,「你們食堂能有什麼好飯,油大鹽多,你這種皮糙肉厚的物種隨便喝點泔水對付兩頓就算了,怎麼能委屈傷員跟著一起吃?」

   駱聞舟沖費渡翻了個白眼——那貨才不肯委屈自己,他不但自己要叫外賣,還要拖著整個刑偵隊一起**,相當的喪心病狂。然而他忍耐片刻,終於還是「哼」了一聲,把這千古奇冤默默吞了,憤憤不平地扛起玄關裡堆的東西,任勞任怨地一通收拾。

   他們母子倆自進門開始就一對一句,無縫銜接,跟對口相聲似的,外人根本插不上話,直到駱聞舟扛著箱子走人,費渡才終於有機會不動聲色地抽出自己的手,對穆小青說:「早知道您要過來,我應該提前走一會去接您的,反正我只是個見習的,跟在市局也幫不上什麼忙。」

   穆小青就喜歡聽他這滿口毫不拘謹的花腔,因為感覺這小青年和她兒子是一丘之貉,沒有自家養的豬禍害老實白菜的罪惡感,高高興興地拉著他進屋。

   費渡一眼就看見客廳沙發上的駱誠,不同於穆小青,僅僅從面相上就能看出駱聞舟和這位先生的血緣關係。

   駱誠兩鬢髮灰,並沒有像尋常中老年男子那樣挺著發福的肚子,他腰背挺直,眉間有一道不苟言笑的紋路,單是坐在那裡,就有不可思議的存在感,屬於一進飯店包間就會被引入主位的角色……就是懷裡抱著隻貓有點破壞氣場。

   駱誠和費渡對視了一眼,中青兩代人精在極短的瞬間內互相打量了一番,費渡忽略了他老人家正在跟貓玩握爪遊戲的手,十分得體地和他打了招呼:「叔叔好,打擾了。」

   駱誠一點頭,隨後,這理所當然讓瘸腿兒子讓座的「太上皇」居然破天荒地站了起來,堪稱隨和地對費渡說:「看著臉色好多了,快過來坐。」

   駱一鍋「嗷」地一聲,在太上皇懷裡打了個滾,囂張地躥上了他老人家的肩膀,居高臨下地舔了舔爪子。

   「我們倆早想來看看你,駱聞舟那棒槌非說怕我們打擾你休息。」穆小青十分溫和地說,「在這住得慣嗎?有什麼事就使喚他去做,累不死他。」

   費渡噎了一下,因為隱約覺得穆小青的語氣太親密了一點,於是很謹慎地說:「師兄挺照顧的。」

   穆小青聽了「師兄」這個稱呼,沒說什麼,眼角卻充滿了意味深長的笑意。

   等駱聞舟任勞任怨地清理完玄關,有點擔心地探頭張望時,發現他們家難伺候的費爺和更難伺候的老太爺竟然已經聊上了。

   不知他又從哪翻出一副「青年才俊」的面孔,費渡對付這種中老年男子十分輕車熟路,一身紈袴氣收斂得一渣也不剩,跟老頭各自佔著沙發的一角,活像準備共同開發城市核心地段的投資商和政府代言人。

   費渡不知說了些什麼,說得駱誠頻頻點頭,他老人家頭頂著一隻膀大腰圓的貓,眉目難得舒展,還一本正經地順口點評道:「你這個想法很好,回去斟酌完善一下,寫一份詳盡的報告交給……」

   穆小青連忙乾咳一聲,把一瓣橘子塞進他嘴裡,打斷了自家老頭子不合時宜的胡說八道。

   時間確實已經太晚,聽說市局明天又是一天修羅場似的加班,駱誠和穆小青也沒多待,略坐了一會,就起身準備走了。費渡禮數週全,當然是要送出來的,被穆小青抵著肩膀推了回去。

   「快別出來,」穆小青說,又轉向駱聞舟,囑咐了一句,「你比人家大幾歲,本來就該多擔待些,以後在家收收你那少爺脾氣,聽到沒有?」

   這話就家常得太曖昧了,駱聞舟懶洋洋地應了一聲,費渡卻是一愣。

   這時,駱誠開了口,對費渡說:「聽說你父母現在都不在身邊了,往後遇到個什麼事,實在過不去,可以找我們。」

   費渡心裡驚疑不定,對上那雙肖似駱聞舟的眼睛,見駱誠竟然若有若無地衝他微笑了一下,不怒自威的臉上神色近乎慈祥了。

   穆小青衝他們揮揮手,又把手插/進駱誠兜裡取暖,笑眯眯地說:「我們家『大個兒』從小就沒心沒肺的,好多年沒見過讓他哭一鼻子的……」

   不等她說完,駱聞舟「嗷」一嗓子嚎了聲「再見」,一把關上了門,把穆小青後面的話拍在了門外。

   穆小青和駱誠一走,方才顯得亂哄哄的客廳立刻安靜下來,駱聞舟心裡知道倆老東西是按捺不住,跑來看人的,剛開始還好,最後那語氣跟囑咐兒媳婦似的,費渡心有照妖鏡,一點蛛絲馬跡都能讓他照個通透,別說這麼明顯的態度。

   駱聞舟一直不讓他們倆來,就是怕他們貿然捅破那層窗戶紙,然而事到臨頭,他又不由得有些期待費渡能給點反應——不管是好的反應還是壞的反應,總能解一解原地踟躕的焦灼。

   他十分矛盾,一時沒敢看費渡的表情,只是彷彿滿不在乎地抱怨了一句:「來了也不提前通知一聲,真能添亂,我去熱個牛奶。」

   費渡有如實質的目光沉甸甸地綴在他背後,看著他撕開一盒牛奶,用小碟子給駱一鍋倒了一點,又把剩下的倒進杯子裡,混了一勺蜂蜜,塞進微波爐。

   駱聞舟知道費渡在看他,卻拿不準那人目光的含義,舌尖動了動,他幾次三番想起個話頭,打破這尷尬的沉默,卻搜腸刮肚也沒想好要說什麼,後背起了一層薄薄的細汗,偌大的廚房,安靜得只剩下微波爐細微的轟鳴聲。

   這時,微波爐「叮」一聲,駱聞舟回過神來,伸手去拉門,忽然一隻手從背後伸過來,扣住了他的手腕。

   駱聞舟一激靈,方才魂不守舍,居然不知道費渡什麼時候靠近的。

   「你跟你父母到底怎麼說的?」費渡細細地摩挲著他的手腕,帶著點調笑的意思問,「我看這誤會大了。」

   駱聞舟的喉嚨輕輕地動了一下。

   費渡低笑了一聲,在他耳根下最敏感的地方啄了一下,另一隻手挑開了駱聞舟的襯衫下襬:「剛才嚇我一跳,師兄是不是應該給我一點補償?我技術真的很好的,你試一下,保證……」

   駱聞舟一把按住他的鹹豬手。

   費渡打算把這件尷尬事揭過去,駱聞舟知情知趣得很,當然聽得出來,只要他自己順水推舟,就能在倒霉的週末加班前享受一場毫無負擔的情/事,然後大家一起愉快地維持著之前的曖昧,活色生香地這麼過下去。

   等待漫長的水到渠成……或者分道揚鑣。

   「太急躁了。」駱聞舟心裡對自己說。

   然後他把費渡的手從自己身上拽了下去,轉過身,一字一頓地對他說:「我父母對我一直比較放養,特別是成年以後,只要大方向不錯,他們不大會來干涉我——我跟誰交往,交男朋友還是女朋友,工作幹得怎麼樣,這種都是我的事,他們不怎麼會過問。」

   費渡隱約感覺到了他要說什麼,愣愣地看著他。

   「也談不上誤會什麼,」駱聞舟的手不由自主地用了點力,費渡的手腕被他箍得有點疼,「今天他們特意過來看你,又是這個態度,是因為我跟他們正式說過……」

   費渡莫名有點慌張,下意識地想打斷他:「師兄。」

   「……你是我打算共度一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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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韋爾霍文斯基(二十二)

   費渡的表情似乎被此時零下五度的室外溫度凍住了,凝固許久,駱一鍋卻已經舔完了小碟子上的一點牛奶,豎個大尾巴過來蹭他的褲腿,他這才如夢方醒,輕輕一動,駱聞舟如鐵箍似的手上彷彿有個什麼機關,即刻鬆開,任他抽回了自己的手腕。

   費渡低頭和膀大腰圓的駱一鍋對視了一眼,然後笑了:「真的假的,嚇死我了。」

   駱聞舟心頭岩漿似的血略微涼了下來,停止了無法控制的左突右撞,漸漸落地成了一堆厚重的火山灰。

   他意識到自己選的時機不對。

   自從他把費渡放在身邊,就彷彿總是在急躁,總是在情不自禁。先前想好的、打算要細水長流的進度條成了脫韁的野狗——沒忍住碰了他,沒忍住心裡決堤似的感情,沒忍住多嘴說了多餘的話……不止一句。

   才不過幾天,他就屢次「計畫趕不上變化」,原本的設想漏洞百出,已經成了塊縫不起來的破抹布。

   他那專坑兒子的倒霉爹媽還又來跟著裹了回亂。

   大概所謂年齡與閱歷賦予「遊刃有餘」都只是個假象,很多時候,遊刃有餘只是閱盡千帆後,冷了、膩了、不動心了而已。

   可惜走到這一步,再要回頭是不可能了。

   駱聞舟覺得自己是真把費渡嚇著了,於是略微放輕了聲音:「你就想跟我說這個?」

   費渡想了想,後退幾步,從餐廳裡拖過一把椅子坐下,他的胳膊肘撐在餐桌上,手指抵住額頭,在太陽穴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按著,眼睛半睜半閉地說:「我以為你比較瞭解我。」

   駱聞舟:「我比較瞭解你哪方面?」

   「當然不是那方面,」費渡隨口開了個玩笑,見駱聞舟並沒有捧場的意思,他就收了調笑,倦色卻緩緩地浮了上來,費渡沉默了一會,「我記得你以前不止一次警告過我,讓我規矩點,不要有朝一日去體驗你們的囚車。」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追捕趙浩昌那天,在天幕下面,我已經道過歉了。」駱聞舟把熱好的牛奶拿出來,從餐桌的一頭推上去,杯子準確地停在了費渡面前,一滴沒灑,「你還能倒點別的小茬嗎?」

   費渡短暫地閉了嘴,因為他心頭一時間有千頭萬緒,晃得人眼花繚亂,任他巧舌如簧,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好一會,他才抬起頭。

   「不,你其實沒必要道歉,你也沒錯,我當年沒有動手弒父,是因為能力所限,我做不到。你們調查費承宇的時候,發現另一撥人在跟蹤他,那確實是我的人,是我通過一些不太合法的渠道雇的,後來你們撤了,這些人就在一夜之間全部離奇失蹤,本身做的就是灰色的營生,也沒人報警,落得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那是費承宇給我的警告,我的翅膀還不夠硬,撼動不了他,我是因為這個才消停的,不是什麼道德和法律的約束。」

   駱聞舟的心開始不斷地往下沉:「所以呢?」

   「駱隊,你在一線刑警幹了這麼多年,見過的變態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應該相信自己最開始的直覺,我確實就是『那種人』——天生大腦有缺陷,道德感與責任感低於正常水平,多巴胺和□□分泌異常,無法感知正常的喜怒哀樂,也沒法和人建立長期穩定的關係……說不定連別惹所謂的『愛情』是什麼也感知不到。」

   駱聞舟靠著餐廳旁邊的牆,掛鐘在他頭頂一刻不停地走——這玩意壞了好久,總是走不准,還是費渡拆開以後重新修好的。

   他聽到這裡,冷冷地說:「對我沒那個意思,不喜歡我,你可以明說。」

   費渡有一瞬間張口想要解釋什麼,可是很快又強忍住了。

   駱聞舟那沉甸甸的「共度一生」壓得他幾乎喘不上氣來,他最本能的反應就是驚慌失措地逃避,用盡了全力才維持住了彬彬風度。

   他像個在未央長夜裡跋涉於薄冰上的流浪者,並不知道所謂「一生」指向哪條看不見的深淵寒潭。

   費渡沉默了一會,終於只是干巴巴地說:「抱歉。」

   「那你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我?」駱聞舟的聲音壓得極低,好像胸口堵滿了石頭,那聲音得從石頭縫裡擠出來,每個字都咬得「咯吱」作響,「我警告過你、拒絕過你很多次,為什麼你還要——」

   費渡神色漠然地避開了他的視線。

   駱聞舟住了嘴,他突然覺得十分沒意思,原地靜默片刻,重重地吐出口氣,大步走向書房,摔上了門。

   駱一鍋被這驚天動地的摔門聲嚇了一跳,「嗷」一嗓子炸了毛,直起脖子張望,不知鏟屎工有什麼毛病。它警惕地炸了一會毛,見沒人搭理它,就一頭霧水地衝費渡小跑過來,縱身一躍跳上了餐桌,和費渡大眼瞪小眼。

   費渡整個人好像靜止了,無聲地和它對視片刻,心裡沸反盈天的千頭萬緒重新沉寂下去,他胸口是空蕩蕩、白茫茫的一片,萬念無聲。

   好一會,他無來由地想起白天在市局審訊室裡忽悠夏曉楠的一句話——「你有可能一輩子也遇不到一個這麼喜歡你的男生了。」

   馮斌之於夏曉楠,就像是駱聞舟之於他,都是意外事故一樣的運氣,一個人的一生,大概只能奢求一次。

   而往後看不到頭的一生中,能有一點回憶已經彌足珍貴。雖然回憶有點短。

   但也沒關係,世上所有「回憶」都是短的。

   費渡緩緩地衝駱一鍋伸出了手,駱一鍋先是本能地往後一仰頭躲開,隨即,它又猶猶豫豫地湊過來,試探著聞了聞費渡垂在半空中的手,裡裡外外地聞了一圈,它終於放下了戒心,低頭在他手心蹭了蹭。

   費渡的手掌終於小心翼翼地落下,貼在了駱一鍋油光水滑的後背上,從它頭頂順著毛輕輕地撫摸了幾下。

   原來貓是這樣的,毛髮細膩,十分柔軟,又和毛絨製品不同——細毛的根部是暖烘烘的,手放在上面,能感覺到悠長的呼吸和輕輕掙動的心跳。

   是一條無憂無慮的小生命。

   駱一鍋眯著眼睛,喉嚨裡「咕嘟」片刻,有一下沒一下地甩著蓬鬆的大尾巴,發出十分娘炮的哼唧。

   費渡近乎心平氣和地與它和平共處片刻,貓爺被伺候舒服了,遂把自己團成一團,眯起的眼睛緩緩合上,就地睡了。

   費渡悄無聲息地收回手,揣起自己的手機,走到書房門口,不輕不重地敲了三下:「這幾天多謝你照顧了。」

   駱聞舟沒搭理他。

   費渡也沒多做逗留,轉身從玄關的衣架上摘下自己的大衣圍巾,準備出去找個附近的酒店先湊合一宿,明天再想辦法叫人打掃一下自己空置許久的小公寓,搬回家住。

   深更半夜,從暖氣襲人的家走進凜冽的冬夜裡,著實需要一點勇氣,費渡嘆了口氣,覺得光是想一想,手腳就已經條件反射似的發冷了。

   然而就在他剛剛披上大衣,還沒來得及把胳膊套進袖子時,緊閉的書房門突然被人從裡面重重地掀開了。

   倒霉的駱一鍋剛合上眼,又被身邊掠過的一陣厲風驚醒,也不知招誰惹誰了。它憤怒地叫喚了一聲,一溜煙地鑽進了駱聞舟空置數天的次臥裡,不肯出來了。

   費渡還沒來得及回頭,突然被人從身後一把扯住,他猝不及防地踉蹌半步,虛虛披在身上的大衣一下落了地。

   駱聞舟一把揪住他的圍巾,費渡為了不變成平安夜裡的吊死鬼,只好順著他的力道後退,被駱聞舟抬手抵在玄關處狹窄的牆上。

   「我問你兩件事,」駱聞舟面沉似水地說,「第一,不喜歡我,為什麼鄭凱風的車爆炸時,你非要多此一舉地擋在我面前。」

   費渡:「我……」

   駱聞舟根本不聽他說:「第二,既然你是個不痛不癢、不知道愛恨的變態,為什麼你家地下室裡有電擊和催吐的設備?我當了這麼多年一線刑警,見識過的變態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沒聽說過他們中的誰是因為熱衷於折騰自己進來的!」

   費渡的瞳孔急劇收縮,而後他下意識地掙動起來。

   鎮壓他並不比鎮壓肖海洋難度高到哪去,駱聞舟一把將他的雙臂折在身後,拽下他脖子上鬆動的圍巾,三下五除二地在他手上裹了三圈,牢牢地繫了個扣,冷冷地嗤笑一聲:「費總,你缺乏鍛鍊啊。」

   費渡被駱聞舟拖進客廳,就近扔在了沙發上,長腿撞到茶几,方才為了招待駱誠和穆小青而準備的一盤橘子紛紛滾落在地,也沒人去管。

   駱聞舟一把扯開了費渡那件須由乾洗店精心伺候的襯衣,崩開的扣子擦著他的下巴倉皇逃竄,駱聞舟抬手按住了費渡的胸口——這身體畢竟是年輕,恢復能力和新陳代謝一樣強,很多陳年的舊傷疤只剩下淺淺的痕跡,非得在大燈下才能看見些許淺淺的影子。

   「你用紋身貼蓋電擊傷,就不怕灼傷內臟?你就不怕一不小心無聲無息地死在你家那個空蕩蕩的地下室裡?」駱聞舟居高臨下看著他,「那天從恆愛醫院回去,如果不是我強行把你拖出來,你打算做什麼?」

   費渡從小和一幫紈褲子弟混在一起,羞恥心有限,興之所至,裸奔都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此時,駱聞舟動手撕開的,卻彷彿並不只是一件襯衫,而是他裹在骨肉上的皮囊。費渡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無法言喻的恐慌,慌不擇路地屈膝撞他:「放開——」

   駱聞舟不躲不閃,生受了這一下,堅硬的膝蓋撞出一聲聽著就疼的悶響,費渡一僵,錯失了反擊的時機,叫駱聞舟壓住他的膝蓋,強行分開,關節「嘎嘣」一聲輕響,費渡下意識地閉上眼。

   可是兩人就著這彷彿預示著一場暴力對待的姿勢僵持許久,駱聞舟卻沒碰他一根頭髮。

   「我真恨不得……」好一會,駱聞舟嘆了口氣,低頭在他幹燥的嘴唇上輕輕親了一下,低聲說,「挖出你的賊心爛肺看看。」

   他說著,鬆開了箝制,從沙發旁邊的搖椅上掀下一塊薄毯,丟在費渡身上,有些疲憊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太晚了,你去洗洗睡吧。我回……回我自房間裡……」

   「那間地下室以前是費承宇的,」費渡一動沒動,忽然低低地開了口,「費承宇是個虐待狂,如果我媽犯了他的『規矩』,就會被他拖進地下室裡懲罰。」

   駱聞舟倏地一怔,心狂跳起來,下意識地屏住呼吸,他暗暗深吸了兩口氣,才算把自己的聲音穩住,輕輕地問:「什麼規矩?」

   「很多,我也說不清,諸如不准對外人說話——包括保姆和清潔工,禁止她和別人有眼神接觸,禁止她碰他允許範圍外的書和電視節目……她日常作息的時間都是固定的,七點半起床,八點上餐桌,八點半開始清理家裡的花瓶,換上新的插花,誤差時間超過一分鐘,就會被他拖進地下室——電擊不算什麼,是很輕的手段了。」費渡低聲說,「費承宇認為,這是他表達喜愛的方式,你不單要得到一個人的**,還要得到她的精神,把她整個人裝進一個玻璃瓶裡,讓她每一個枝杈都隨著自己的心意長,這個人才算屬於自己。他做這些事的時候並不避開我,他的地下室裡甚至有一張兒童書桌。」

   駱聞舟的呼吸忽然有點困難:「他有沒有……有沒有……」

   「虐待過我?」費渡微微一頓,隨後神色不變地說,「沒有,我是繼承人,費承宇甚至認為我代表他的一部分,不會對我怎麼樣的。」

   駱聞舟揪緊的心略微放下來,鬆了口氣,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坐在費渡旁邊。

   「我從懂事之後,就一直很想擺脫他,但也只是想,沒做過什麼——直到她自殺。」費渡低聲說,「她被困在惡魔的牢籠裡,身邊只有一個無動於衷的我,長期的畸形和虐待,她的精神是不正常的,抑鬱之外,還有很深的被迫害妄想症狀,認為空氣中佈滿了監視她的探頭,即使單獨和我相處的時候,也絕不敢說一句『規定範圍』以外的話。費承宇要求她每天晚上睡前給我念一個小時的書,於是她花了兩年的時間,小心地把她想說的話混進那些閱讀科目裡,試圖反覆向我灌輸『自由』的概念……可能是我的反應太冷漠了吧?她唸完最後一本書,終於親自向我展示了什麼叫做『不自由,毋寧死』。」

   「對不起,」費渡囈語似的輕輕地說,「我其實一開始就知道她是自殺的,當時之所以堅持不認同自殺結論,不依不饒地糾纏你們,逼迫你們反覆調查,其實是想利用你們給費承宇和他們找麻煩。」

   駱聞舟:「……他們?」

   「你知道寄生關係嗎?」費渡說,「我給你提供養分、碳水化合物,你來給我提供保護和微量元素……費承宇身後就有這麼一隻寄生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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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韋爾霍文斯基(二十三)

   追捕鄭凱風的那天晚上,費渡曾經隱晦地向駱聞舟點出周氏、背後某種勢力——以及蘇家三代人販賣謀殺女童案之間隱秘而驚悚聯繫。

   周氏的案子、死亡車隊、被豢養的通緝犯……

   還有周氏的楊波,楊波平白無故被鄭凱風看重,分明是個金漆的飯桶,卻能一直在周峻茂身邊做貼身助理。楊波的父親也死於一起離奇的車禍,當時據說撞死了一個項目團隊,而最大受益人有個隱形股東,名叫「光耀基金」,剛好是許文超處理小女孩屍體的濱海一帶地塊使用權的所有人。

   事後駱聞舟想起來,確實順著這條線路簡單地探查過,只不過當時事情太多太繁雜了,調查也只是淺嘗輒止,沒能深入。

   還有費承宇那場離奇的車禍,與老刑警楊正鋒的死亡時間有微妙的重合,陶然曾經推斷過,在這背後巨大的暗流與千絲萬縷的聯繫中,費渡一定是知道最多的一個。

   此時,他像千年的河蚌精一樣,終於開了一個淺淺的口,將那鬼影幢幢的世界掀開了一角,已經讓人心驚膽顫。

   駱聞舟問:「你說的這個『寄生獸』,指的是那個『光耀基金』?」

   「公司只是個殼,像百足蜈蚣的一隻腳,蜘蛛網上的一個環,沒什麼價值,反倒是如果你貿然動它,容易打草驚蛇,背後的控制人也很容易給你來一場金蟬脫殼。」費渡輕輕地說,「養通緝犯也好,殺人買/凶也好,甚至是建立龐大的人脈網絡,都需要大筆的資金——費承宇定期給他們捐助和利益輸送,養著他們,而這些人則會無所不用其極地替他掃清障礙。」

   費承宇其人,駱聞舟在早年調查費渡母親自殺一案的時候,曾經接觸過,印象裡是個斯文又冷漠的男人,風度翩翩,但對妻子的死亡,除了最開始的震驚之外,懷念和傷感都是淡淡的,多少顯得有些薄情。

   可是駱聞舟記得前來幫忙的老刑警教過他,這樣的情況下,像費承宇這種反應才是正常的,因為常年精神失常的女人會給家人帶來漫長的折磨和痛苦,夫妻之間沒有血緣與其他牽絆,本就是同林之鳥,費承宇那麼大的家業,沒有拋妻棄子,只是常年不著家投身事業,已經是難得的品行端正了,聽說妻子死了,有解脫的想法是人之常情——反倒是如果他表現得痛不欲生,那還比較值得懷疑。

   現在看來,費承宇當時的一舉一動都是經過精密計算的,連從業二十多年的老前輩都被他蒙眼騙了過去!

   屋裡溫暖如春,駱聞舟背後卻躥起了一層冷汗:「這些事你是怎麼知道的,費承宇連這也不避開你嗎?」

   費渡掙開束縛在他手上的圍巾,有些狼狽地從沙發上坐了起來,他沒去管方才被駱聞舟扯爛的襯衫,隨手捋了一把散亂的頭髮,那眼神平靜得像是兩片鑲嵌在眼眶中的玻璃,清澈、冰冷,好似方才的大悲大喜與失魂落魄全然都是幻覺,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接著,他逕自站起來,拉開櫥櫃門看了一眼。

   駱聞舟一口氣吊了起來,因為能讓費渡開口,太艱難了,興許會在他的逼迫下吐露一點端倪,過一會回過神來,沒準又縮回去了。他說不說、說多少,得全憑運氣,駱聞舟唯恐聲氣大了,就把這口運氣吹化了。

   他心裡焦灼,嘴上卻又不敢催,只是輕聲問:「你找什麼?」

   費渡皺了皺眉:「有酒嗎?」

   酒當然是有的,逢年過節探親訪友的時候,大家免不了互贈幾瓶紅酒,可是駱聞舟看了一眼費渡那好似打晃的背影,著實不太想給他喝,糾結了好一會,才不知從哪翻出了一瓶傳說中甜度最高、度數最低的,倒了一個杯底給他。

   溫和的酒精很快隨著血流散入四肢百骸,略微驅散了說不出的寒意,好似浸在冰冷的泥水中的大腦反而清醒了一點。

   費渡捏著空酒杯,卻並沒有要求第二杯——他天生很懂什麼叫做「適可而止」。

   「抱歉,我從沒跟人說過這些事,有點複雜,一時捋不清頭緒。」費渡頓了一下,順著思緒倒到了一個很久遠的開頭,「我有個沒見過面的外公,是最早一批『下海』的人,生前攢下了一點家業,當初曾經很反對我媽嫁給費承宇,後來拗不過女兒鬼迷心竅,婚後曾經一度不與他們來往。」

   駱聞舟不知道為什麼故事換了主角,一下從罪案情節切換到了家庭劇,卻也沒有急著發問,試探著順著他的話音搭了一句:「因為老人家眼光毒,看出你……費承宇有問題?」

   「如果費承宇願意,他能偽裝成世界上任意一種人,沒那麼容易露出破綻。」費渡笑了一下,他的笑容一放又收,又說,「虐待狂首先要潛移默化地斬斷施虐目標的社會關係——例如她的父母、親戚、朋友……讓她變得孤助無援,同時對外抹黑她的形象,即使她求助,也沒人相信她,這是第一步,這樣你才能肆無忌憚地不斷打壓她的自尊,破壞她的人格,把目標牢牢控制在手裡。」

   駱聞舟心裡隱約覺得不對勁,因為覺得費渡說起這些的時候,就像個真正的犯罪心理專業學者一樣,充滿了學術和客觀——就好像他說的不是切膚之痛一樣。

   「普通朋友,挑撥離間幾次,很容易就心生誤會不再來往,親近一點的,也是一個道理,多費點工夫而已,我媽家裡的親戚在舊社會戰爭年月裡走散了,還有聯繫的不多,沒有七大姑八大姨,省了不少事——但你知道,除此以外,總有些關係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我外公早年喪偶,只有一個獨女,置氣歸置氣,繼承人卻從來沒改變過,我想不通費承宇是怎麼斬斷這一層聯繫,還順利得到我外祖家遺產的。」費渡說,「所以我問了費承宇。」

   憑藉著多年審訊室裡裝神弄鬼的強大心理素質,駱聞舟勉強維持住了自己的表情,他咬了咬自己發僵的舌尖,艱難地按平了自己的語氣:「你是說,你去詢問過你爸,問他虐待和控制你媽媽的細節。」

   這也太……

   「這很難理解嗎?虐待狂往往會伴隨無可名狀的自鳴得意,費承宇尤其自戀,他認為這些都是他的能力和作品,樂於向我展示,還把這當做言傳身教,」費渡輕飄飄地說,「我只是不懂就問。」

   如果聽完沒有問題,會被當做沒有思考,態度不端正,年幼的費渡並不很想知道「態度不端正」的後果。

   駱聞舟心裡躥起一層無名火,恨不能把費承宇從舒適的植物人狀態裡揪出來,一腳踹進監獄裡喂他兩顆槍子。

   他深吸了一口氣,好半晌,才按住起伏的心緒,沉聲問:「然後呢?」

   「費承宇告訴我,割斷這種聯繫很簡單,因為死人是沒辦法和任何人建立聯繫的——我外公死於一場車禍,他當時意外得知了我媽懷孕的消息,終於按捺不住想見她,在此之前,我媽被費承宇誤導,一直以為他已經跟自己斷絕了父女關係,收到父親遞來的橄欖枝時,她欣喜若狂……但是約好了見面的那天,一輛醉駕的車撞了我外公。」

   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的謀殺,順理成章地繼承受害人的家產……這故事太耳熟了。

   「是不是很像周氏那場豪門恩怨的翻版?」費渡露出了一個不太明顯的微笑,「我當時還問過費承宇,萬一交警認為這起車禍有值得推敲的地方呢?比如追查到司機生前行蹤詭異,或者他的背景有什麼問題,一旦警方疑心這不是一場事故,而是故意謀殺,那麼作為遺產受益人,費承宇就太可疑了。」

   駱聞舟實在不知道是不是該表揚他,從小思考起殺人放火的事就這麼縝密。

   「費承宇當時輕描淡寫地跟我說『這些事有專業人士處理,不會出紕漏』。」費渡說,「這是我第一次從他嘴裡聽到『他們』的存在。費承宇曾經對我說過,他手裡有一把傳世的寶刀,將來可以給我,只要我能拿得起來。」

   駱聞舟的心臟停了一下,費渡說到這裡,卻一抬頭,正好和駱聞舟陡然緊張起來的目光對上,他倏地一笑:「不用擔心,這把刀沒能到我手裡。」

   駱聞舟聲音有些干澀地說:「你認識我和陶然這麼多年,一個字都沒透露過,是不相信我們嗎?」

   費渡沉默了一會,沒有正面回答,只說:「你知道當年的畫冊計畫嗎?」

   駱聞舟一愣。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在他的地下室裡看見過當年畫冊計畫的負責人,范思遠的論文嗎?不止一篇論文,他那裡有當年畫冊計畫的詳盡資料,包括所有參與人及其親屬——你說你師父叫『楊正鋒』,對吧?他有個女兒叫楊欣,當年正在念小學,在市十二小,週一到週四由一個住在附近的同學家長順便一起接送,只有每週五晚上在學校逗留一小時,等她媽媽,對吧?」

   駱聞舟一陣毛骨悚然,這些細節大部分連他都不知道。

   那張看不見的網有多大的能量?

   還有當年的畫冊計畫到底是為什麼成立的?真的僅僅是編纂學術資料嗎?除了燕公大的專家之外,派個學生溝通,找個管檔案的配合不行嗎?為什麼有這麼多一線刑警參與,保密級別這樣高?

   而在保密級別這麼高的情況下,竟然還是洩露了一個底掉,那隻可能是……只可能是……

   「這把刀究竟是什麼,是誰、在哪、能量有多大,這些我都不知道,直到費承宇意外事故後變成無行為能力人,我花了幾年的時間徹底接管了他的產業,挖出了一些蛛絲馬跡,我發現相關的捐款和利益輸送也已經在多年前停止,如果不深挖財產經營情況,根本發現不了費承宇曾經和他們有這一層隱秘的聯繫。直到這時,我開始懷疑他的車禍不單純。」

   對,如果費承宇只是意外,那麼那些和他「血脈相連」的人不可能連面都不露,更不可能連公司的權利交接都毫無干涉,就這麼悄無聲息地失蹤。

   費渡擺明了是費承宇唯一的繼承人,無論他是否符合繼承人標準,那些人都應該接觸過他,不會就這麼拋棄昔日的大金主。

   駱聞舟:「他們鬧掰了。」

   費渡吐出口氣:「對,他們鬧掰了,而且費承宇就是被他養的這口『妖刀』反噬的。」

   駱聞舟這時已經顧不上去想表白被拒的事,也無暇為費渡難得的坦白欣喜若狂了。

   他拖過一把椅子坐下,皺著眉思量良久,試圖捋清思緒:「為什麼?」

   費渡:「我記得我當時和你探討過許文超可能拋屍的地點。」

   駱聞舟一點頭——永遠不會被翻出來的私人屬地,或是發現了屍體也不會有人報警的特殊地域。

   濱海地區哪一條都不符合,非常出人意料,但屍體確實就在地下埋著,也確實好多年沒人發現,只能歸結為「機緣巧合」,畢竟中國這麼大,幾十年沒人動過的荒地數不勝數,這樣的運氣也不算太離奇。

   「費承宇當家的時候,光耀基金曾給過他一份濱海項目的合作開發企劃,董事會以『盈利模式不明』為由拒絕了——哦,董事會的意思就是費承宇一個人的意思。」

   駱聞舟:「……」

   他感覺今天晚上,自己這天生的一雙耳朵有點不夠用了!

   「也就是說,許文超拋屍濱海不是因為他覺得那裡風景秀麗,」駱聞舟說,「而是因為他知道那裡是個安全的『墳場』?他和那些人聯繫過,甚至可能是付錢租用這塊墳場的!」

   以許文超那往骨灰盒裡藏東西的尿性,他幹得出來——如果那塊地方被買下來就是干這個的,那裡豈不就是個更大的「骨灰屍體寄存處」?

   費渡:「就是蘇家的這起案子,讓我對費承宇出事的原因有了一個推測——」

   駱聞舟試著以正常人的思維方式去看待這件事:「也就是說,你爸爸看不慣這種戀童癖的買賣,拒絕出資參與這件事,所以和那些人分道揚鑣了?」

   費渡無聲地笑起來:「怎麼可能?這也太正人君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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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韋爾霍文斯基(二十四)

   駱聞舟愕然地看著他。

   「憑我對費承宇的瞭解,我猜他的理由很明確,就是『盈利問題』,」費渡一根手指按住空杯子,讓它在桌上轉了一圈,「當年房地產市場已經抬頭,地價在漲,需要多少獵奇的變態、付多少租金才能把這個成本和未來損失覆蓋掉?當然,費承宇那些年以『捐贈』名義無償付出的資金遠不止這些,他大可以把那塊地也當成一種捐贈,可是這個『項目』本身讓他不安了。」

   他話說到這裡,駱聞舟就已經把思路調整過來了。

   費承宇是一個控制慾極強、極端自戀的虐待狂,他在野心與財富增長的同時,必定也在不斷自我膨脹,是絕對不允許手上任何東西失控的。

   以他的敏銳,肯定能看出來,那些人圈地建「墳場」的行為,是已經不滿足於做「殺手」和「打手」的預兆,他們在構造一個更加龐大、更加駭人聽聞的「產業鏈條」,想通過出租墳場拉起一張大網,把黑暗中那些飲血啖肉的怪物都吸引出來,捏住他們的把柄,從而建立自己的王國和秩序——

   「最開始,費承宇認為是自己飼養了這只『寄生獸』,沒想到把它養大,它打算自立門戶,讓費總降格成一個普通的合作者了。」駱聞舟緩緩地說,「是這個意思嗎?可是費承宇拒絕出錢,那塊地他們也還是拿下來了。」

   這一次,不等費渡開口,駱聞舟就順著邏輯自顧自地接了下去:「因為『他們』的資助者不止一個!周氏——周峻茂和鄭凱風也是,對嗎?」

   「你還記得周懷瑾在審訊室裡交代的口供嗎?」

   「什麼?」

   「周懷瑾說,二十一年前,他曾經在周家大宅裡偷聽過周峻茂和鄭凱風的對話,當時周氏進軍內地市場受阻,那兩個人在密談一樁偽裝成車禍的謀殺案。如果周懷瑾沒撒謊,那說明『他們』從一開始就不是只有一個金主、受一方勢力控制,費承宇太拿自己當回事的毛病可能到死都改不過來。」費渡嗤笑一聲,笑容像被小刀劃過的薄紙,淺淡又鋒利,「不過這些都是我的推測了,不見得準——但是有一件事你應該注意一下。」

   駱聞舟抬起眼:「你是說馮斌的案子?『買/兇殺人』,『凶手是神秘消失多年的通緝犯』,這確實和他們除掉董曉晴、鄭凱風的手段一模一樣。」

   「不單是這點,今天那個小姑娘告訴我,往她手機裡裝追蹤軟件的人叫『魏文川』,下午你們忙著審訊的時候,我稍微查了一下——這個魏文川是馮斌的同班同學,班長,在育奮裡一呼百應,很可能是校園霸凌小團體的頭……不過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父親是魏展鴻。」

   「我知道,電話傳喚過了……聽郎二說,好像是個很有名的開發商?」駱聞舟遞給費渡一個疑惑的眼神,「但他好像除了特別有錢之外,沒有什麼□□吧?」

   「魏展鴻為人低調,輕易不在公眾面前露面,話也不多。但是關於這個人,我聽說過一個故事,」費渡低聲說,「幾年前,據說他在D市的開發區拿了一塊地,拿地的時候當然和當地政府打得火熱,市政那邊當時說,開發區已經規劃完畢,這塊地將來會是整個商圈裡唯一的住宅用地,周圍都是商業,他們不會有任何同質的競爭對手——但是這一條沒有寫進土地出讓協議,只是口頭承諾,你懂吧?」

   口頭承諾等於沒有承諾。

   「但是後來也不知是為了修路,還是有別的事,反正工程進度耽誤了一點,等他們的項目終於落成、可以開始賣的時候,就在同一個商圈、地段更好的位置,已經另外起了一大片住宅,而且人家已經搶先出售了大半年,很多買主都入住了。D市本身不是一線城市,流動人口不多,當地市場就那麼大,兩處定位相似、各方面都差不多的住宅,這是你死我活的競爭對手,先獲批銷售的一方會把另一方擠得無法生存。」

   生意方面的事,駱聞舟不是專業人士,但費渡講得條分縷析,他也大致聽明白了,點點頭:「所以魏展鴻這個事砸了,然後呢?」

   「然後那個競爭對手的小區裡就出事了,一個被通緝了兩年的殺人犯不知怎麼流竄到了D市,在那小區的中心花園裡連續捅死了六個人,警察趕到之後依然囂張拒捕,當面抓住了一個學生就要行兇,被擊斃了。據說花園裡的血把蓮花池都染紅了,整個小區都因為這件事成了凶宅,不少房主都低價轉讓房產,魏展鴻的項目卻起死回生,房子沒幾年就賣完了。」

   駱聞舟:「……」

   原來人類在突破了道德底線之後,有時候也能迸發出讓人目瞪口呆的創造力。

   「不過我沒有證實過,都是道聽途說,因為這位魏先生『運氣好』是出了名的,很多人都說他是個福星。」費渡搖搖頭,「福不福我不清楚,但他的寶貝兒子和馮斌被殺案肯定脫不了關係。」

   駱聞舟頭疼地揉起了額頭,兩個人同時沉默下來,各自在凌晨裡消化著龐雜的信息。

   因為他們倆此時都是睡意全無,十分清醒,所以這一點前因後果不禁消化,沒多久,高速運轉的大腦就緩緩降了速,奔騰的血轉而湧向心口。

   被這巨大的秘密砸暈的七情六慾,卻「水落石出」一般地露出頭來。

   費渡的嘴唇從一個杯底的紅酒中借了一點顏色,在他蒼白的臉上,幾乎能算是鮮豔的,他略帶渴望地瞥了一眼紅酒瓶子,感覺自己的手腳又開始發涼,有心想再添一杯,卻被駱聞舟中途攔住了手。

   駱聞舟:「你坦白完了?」

   費渡的喉嚨一動。

   駱聞舟清了清嗓子:「那是不是該輪到我了?」

   費渡分明是衣衫不整地靠在一側的桌邊上,聽了這話,他蜷在身側的手指一收,過度聚焦的眼神倏地落在了駱聞舟身上,分明是「面無表情」、「幾乎一動沒動」,他整個人的肢體語言卻微妙地變了,給人的感覺簡直如同「正襟危坐」一般。

   「我……」

   駱聞舟剛說了一個字,費渡就突然打斷他:「駱隊,等等,你不奇怪嗎,為什麼盧國盛放了夏曉楠?他這不是等於告訴警方女孩有問題,讓你們審她嗎?」

   駱聞舟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說:「是,奇怪。」

   費渡:「還有拐賣女孩的那個案子,到底是誰告訴蘇落盞以前舊案的細節的?她為什麼會突然模仿之前蘇筱嵐的手法?以及……」

   駱聞舟驟然打斷他:「以及我還奇怪,花市區分局出事的時候,那封舉報材料是怎麼突破王洪亮的眼線,傳到市局手裡的。奇怪趙浩昌說的那條神秘短信究竟是確有其事,還是他自導自演。奇怪究竟是誰那麼嘴欠得難受,非要告知董曉晴,關於她爸死亡的真相,讓她犯下難以補救的大錯……我還很奇怪,今年我們到底犯的哪門子工作狂太歲,被一連串的大案要案砸得暈頭轉向,連年假都沒功夫休——」

   「有一個很好的解釋。」費渡盯著他的眼睛,問,「你想不想聽?」

   駱聞舟頓了一下,面無表情地說:「不是很想。」

   費渡卻好似沒聽到,兀自接著說:「有人在把這些案子往你們眼裡捅,誘導你們去查,查得『那些人』驚慌失措,幾次三番幾乎暴露自己,逼得他們只好每次自斷一腕,把有直接動機的『金主們』推出來當擋箭牌。金主的數量不可能太多,因為真正的變態沒那麼多,有足夠財力養得起他們的變態更是鳳毛麟角,等那些人為求自保,把自己砍成個光桿司令的時候,他們就必須尋找新的投資人,比如……」

   駱聞舟冷冷地說:「費渡,閉嘴。」

   「比如我。」費渡充耳不聞,「比如費承宇的繼承人——我。我符合一切條件,我也本該早就是他們中的一員,僅僅是機緣巧合,因為當年費承宇和他們鬧掰,才沒能接過這把『刀』,我幾次三番想弄死費承宇,肯定不會在意所謂『殺父之仇』,我還成功混進市局,近水樓台地調查當年畫冊計畫的真相,矇蔽了……」

   駱聞舟狠狠一拍桌子,卻沒能拍斷費渡的話音。

   「其實他們已經在隱晦地試圖和我接觸了,我一直沒有理,因為不想顯得太知道內情,但如果這回魏展鴻再折進去,那『他們』很可能會變得四面楚歌,迫切需要新的資金,只能跪下求我施捨,我有機會折了他們的翅膀,讓這只『寄生獸』徹底變成我的看門狗,這恐怕就是費承宇當年想做而沒成功的……」

   駱聞舟這回結結實實地被他嚇了一跳,猛地站了起來:「他們和你接觸過?什麼時候的事?你為什麼不說?」

   費渡平整的雙眉輕輕地舒展開:「……可能是還沒做好自首的準備?」

   「放……」駱聞舟一句粗話到了嘴邊,生生又給擋在了牙關之後,他低頭看著靠坐在一邊的費渡,忽然意識到,如果沒有今天這場「意外」,費渡可能會永遠隱瞞下去,如果那些人來找他,他就會順水推舟,孤助無緣地走進深淵裡。

   費渡裝紈袴,裝紙醉金迷,裝出強大的掌控欲,周峻茂出事後第一時間狙擊周氏,沒心沒肺地泡在金錢的盛宴裡狂歡——他還要做出一副「衣冠禽獸」的面孔來,衣冠禽獸自然要紳士,要彬彬有禮,要耐心十足、風度翩翩。讓自己看起來冷酷強大得遊刃有餘。

   可是「衣冠禽獸」終究只是禽獸,再多的功夫也是表面功夫,稍有風吹草動就禁不住推敲,哪個會像他一樣無懈可擊,能陪著語無倫次的鄉下女人王秀娟、懵懵懂懂的小丫頭晨晨「衣冠」到底呢?

   駱聞舟回想起周峻茂出車禍的那天夜裡,總覺得比起做空周氏的股票大賺特賺,費渡其實更想回家睡個好覺。

   他分明只是個冬夜裡一碗瘦肉粥、一盤花樣鹹菜就能心滿意足的人,給他一杯咖啡和一些瑣碎的待整理文件,他就能消消停停地在辦公室一角消磨掉一整天——他哪有那麼大的權力和金錢**去和深淵裡的凶獸周旋?

   駱聞舟突然沉默,費渡心裡驟然升起隱約的不安。

   「因為有這夥人存在,這麼多年,你一直覺得沒能擺脫費承宇,對嗎?」駱聞舟十分心平氣和地開了口,「所以寧可把自己搭進去,成為他們、控制他們,也要把他們連根拔起——失敗了,你可能像鄭凱風一樣屍骨無存,成功了,你又不是臥底,到時候也得跟他們一樣等著刑罰,你想過嗎?」

   費渡勉強一笑:「我……」

   「你又不傻,肯定想得清清楚楚的,」駱聞舟說,「但是無論是一死了之,還是下半輩子在監獄裡,你都覺得挺好的,是嗎?起碼你自由了,沒有負擔,也不用惶惶不安了。」

   因為「不自由,毋寧死」——

   駱聞舟一伸手撐在他身後的桌邊上:「那現在功敗垂成,怎麼肯對我和盤托出了?良心發現嗎?」

   費渡不由自主地往後一仰。

   「呸,你才沒長良心那玩意。」駱聞舟說,「你就是看見我,覺得『臥槽,這麼帥的人跟我表白,哭著喊著要跟我談戀愛,我幹嘛還想死,還想蹲監獄』?另外蹲監獄要剃頭統一發型的,你知道嗎——」

   費渡無言以對。

   「既然你連自己一肚子賊心爛肺都肯剖開,那就是想求我拉住你,我拉了,你又要躲閃掙扎,」駱聞舟一巴掌打了費渡的腦門,「你說你是什麼毛病?就想試試我手勁大不大?」

   費渡好像正在往餐桌上蹦、中途被一筷子敲下來的駱一鍋,讓他拍得有點蒙。

   「你以前總氣我,那時候我每次心情不好,你都是我的幻想對象——幻想拿個麻袋把你套到小胡同裡揍一頓,可是後來有一次,我們一夥人在陶然家鬧著玩,不小心把他家壁磚碰裂了,陶然是租的房,房東又事兒多,看見了肯定要矯情,只不過當時陶然沒說什麼,我們也都沒注意,沒想到你一個半大小孩跑了幾個建材市場,找來了一模一樣的壁磚,又不知道從哪借了一套工具,花了半天把舊磚鏟下來換上了新的,後來我去參觀了,活幹得居然還挺像模像樣。當時我就覺得,你雖然常年皮癢欠揍,但有時候又挺可人疼,萬一走歪了,真是非常讓人惋惜。」

   駱聞舟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彷彿成了耳語:「所以我對你一直很嚴厲,跟誰都沒有跟你一起時候氣急敗壞的次數多……可是那天在市局,你明明是跟那幫狐朋狗友一起來搗亂的,到最後卻變成了一隻陪著何忠義他媽,讓我突然覺得,其實就算我不管你,不每天懟你,你也長不歪。沒想到我給你三分顏色,你還開起染缸了,整天不知死活地來糾纏我,騙我的**就算了,還敢騙我的感情。」

   「王八蛋啊你。」駱聞舟伸出一根手指,用力在費渡胸口戳了一下,「你其實就是喜歡我,以前沒別的念想,以後就想跟著我,敢承認嗎?」

   費渡在他的注視下僵了三秒,一把抓住他亂戳的爪子,猛地把駱聞舟壓在小餐桌上,用撕咬的力度堵住了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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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韋爾霍文斯基(二十五)

  餐桌無端被天降的一個駱聞舟砸得地動山搖,細高條的紅酒瓶子慘遭無妄之災,晃了兩下一頭栽倒,“稀裏嘩啦”地砸了個粉身碎骨。

  帶着濃烈甜香的酒氣泛起聲勢浩大的讨伐味道,把整個餐廳都泡在了其中。色令智昏的人隻好短暫地恢複理智,動手收拾起一地狼藉。

  “你鞋呢?”駱聞舟先是發問,随後想起來了——費渡被他從玄關一路拖回客廳的時候,拖鞋好像是甩掉了,他頗有些尴尬,幹咳一聲擺擺手,一邊清掃玻璃碎片,一邊抱怨,“沒穿鞋躲遠點……話也不說明白,上嘴就啃,沒名沒分的,占我便宜,流氓。”

  費渡退到牆角,目光掃過駱聞舟因爲彎腰而繃緊的腰背,雙臂抱在胸`前:“我不是流氓,我是虐待狂的兒子,以後犯起病來,說不定會不讓你和别人說話,不讓你和朋友單獨出去,在你手機、車裏裝滿追蹤定位的竊聽器,搞不好還會把你鎖在地下室裏不讓人看,恨不能把你吃下去,你怕不怕?”

  駱聞舟把碎玻璃攏在一起包好,又拿膠帶纏成柔軟無害的一團,聽了這番豪言壯語,他很心寬地笑了起來:“就你啊?快别吹了——去拿抹布來。”

  費渡凝視了他片刻,繞過一地的紅酒湯,拿起擦地的抹布,覺得方才親手剜出來的心口難得這樣空曠,好似一塊巨石轟然裂開,無數隐秘的、壓抑的、扭曲變形的念頭,全都像是石頭下面暗生的小蟲一樣,一齊亂哄哄地奔逃而出,在光下露出不見天日的身軀來。

  費渡把抹布遞給駱聞舟,在他伸手來接的時候,卻沒有松手。

  駱聞舟擡頭去看他,見燈光折射進費渡那雙玻璃一樣的眼珠裏,隐約間,竟好似泛起了溫暖的活氣。

  然後費渡拉扯着一塊破秋褲改造而成的抹布,終於點頭承認:“嗯,我喜歡你。”

  被炸得四腳亂蹦的騷包山地車、一直陪着他長大的破舊遊戲機、曾經藏過一隻小貓的抽屜、辣椒面撒多了的烤串、墓地裏一年一度的花、無數次互相嘲諷的口角……現如今想起來,那些舊事都像是一條穿在一起的金線,從記憶的重重黑霧中勾勒出了模糊的輪廓,照着他的從前和往後。

  駱聞舟覺得自己有生以來仿佛就在等這一句話似的,他的嘴角要笑不笑地輕輕抿了一下,然後突然一言不發地拉過那條抹布,随手往地上一甩,伸長了胳膊在洗手池裏沖了手,也不擦,就一把攬過費渡的腰,拖起他就走。

  沒穿鞋正好,省得再給甩掉一次。

  至於滿臉桃花開的餐廳地闆……反正玻璃渣子收拾幹淨了,不怕駱一鍋來踩,其他就随便吧。

  駱一鍋日理萬機,每天夜裏要起來三四次,它得巡視領地,還得補一頓夜宵,行程十分繁忙。今天短短的一覺結束,貓爺才剛蹿出次卧的門,就見那間大一點的卧室門半開,裏面竟還有光。

  它豎起的耳朵輕輕動了動,邁開小碎步打算去查看領地裏出了什麽事,中途卻被餐廳裏的古怪味道吸引。駱一鍋謹慎地圍着地闆上的紅色液體聞了幾圈,忍不住舔了舔粘得黏糊糊的爪子,一般貓狗嗅覺敏銳,畏懼煙酒,誰知駱一鍋同志天賦異禀,居然是一隻貓中酒鬼,舔了一下發現味道頗合心意,於是埋頭大嘗了起來。

  突然,它聽見有人短促難耐地“啊”了一聲,貓爺這才想起自己的使命,艱難地支起脖子,正要循聲而去,不料才一擡腿就走成了順拐,左突右撞地走了幾步,它一頭撞上了沙發邊,趴下不動了。

  平安夜,一年一次,舊蠟燭芯似的,總是不夠長。

  玻璃窗上吸附的水汽在夜色中悄然凝結,開出一片雪白的霜花。

  費渡不知是哪一魂、哪一魄仍在潛意識裏作祟,真幻不辨,於睡意恍惚間将他莫名驚醒,意識一驚一乍地沉浮了一遍,震蕩了一下方才歸位,睜眼卻發現床頭燈居然還沒關——駱聞舟正在旁邊盯着他看。

  見費渡睡不安穩,駱聞舟終於戀戀不舍地擰滅了微弱的燈光,在他額頭上輕輕親了一下:“睡吧,明天我回去加班,你休息就行了,不要跟着我早起。”

  “說得就跟你能早起一樣……”費渡心想,這個嘲諷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去而複返的睡意已經再次溫柔地吞沒了他。

  他仿佛聽見隐約的鋼琴聲,似乎有個略顯消瘦的女人背對着他,坐在一扇明淨的窗戶前,大片的陽光落在她身上,像是要将她的身影也融化進去一樣,她技藝稀松地按着琴鍵,彈出有些生疏的曲調來。

  第二天,偉大的駱隊果然不負衆望,樂極生悲,又起晚了——因爲手機鬧鈴不知什麽時候關了,人工的那個使壞沒叫他。

  費渡已經把宿醉的駱一鍋搬回了貓窩,拿了一打濕巾清理了沾酒的地闆和貓爪,穿戴整齊,一邊翻着手機新聞,他一邊十分“詫異”地把昨天晚上的話還了回去:“不是讓你休息嗎,不用跟着我早起,都沒舍得叫你。”

  駱聞舟叼着牙刷,沖他比了個中指。

  費總愉快地圍觀了大言不慚的那位是怎樣說嘴打臉的,然後任勞任怨地開車送他上班。

  “對了,”駱聞舟坐在副駕上,把最後一口雞蛋卷咽下去,抽了張紙巾擦手,“我剛想起來,上一次的‘畫冊計劃’啓動,是十三年前,也就是顧钊出事之後的第二年,畫冊計劃會不會和他有關?”

  “如果肖海洋說的是真話,如果顧钊當年确實是在追查盧國盛的時候出的問題,那很可能。”費渡說,“‘那裏不止是盧國盛’,在我聽來,很可能是他當時已經追查到了盧國盛的蹤迹,并且在他可能的藏身之處發現其他通緝犯。那個‘羅浮宮’很有可能是他們的一個窩點。”

  “唔,”駱聞舟頓了頓,好一會,他才說,“我隻是在奇怪一件事。”

  “嗯?”

  “一般除了一些很特殊的情況,我們去調查取證的時候,都至少要有另一個同事随行。追查一個通緝犯的下落,既不涉及内部人員,也不涉密,沒有什麽不能光明正大查的,如果顧钊是被陷害的,爲什麽他會單槍匹馬地被人陷害成?”

  他那天去羅浮宮之前,誰也沒告訴嗎?Θ思Θ兔Θ在Θ線Θ閱Θ讀Θ

  還是他其實通知了某個人,但那個人出賣了他?

  駱聞舟眉眼間陰霾一閃而過,随即他話音一轉,又問:“我還沒問呢,你昨天是怎麽堵到肖海洋的?”

  “我沒堵他,他腰上别着一串鑰匙,走路的時候跟别人聲音不一樣,我準備出去的時候正聽見他走過來,你那個三言兩語的短會開始時,我看見肖海洋是甩着手上的水珠進來的,前後沒有十分鍾,他總不會這麽年輕就尿頻吧?當時正好沒人,我覺得有點不對勁,就順便在放潔具的地方躲了一會。”

  “放潔具的地方?”駱聞舟一愣——怪不得肖海洋一無所覺,“那你怎麽知道他鎖屏号碼的?”

  “猜的,有一次别人借用他辦公電腦,他報的密碼就是這個,”費渡漫不經心地說,“肖海洋是個使命感很強、執念也很強的人,通常會用某個有特殊意義的數字做密碼,而且一般就一套——像陶然就比較簡單,他的密碼,我猜基本就是生日、姓名或者電話号碼之類的組合;小喬工作歸工作,玩歸玩,公私分得很開,所以工作電腦密碼和私人密碼肯定不是一套,我估計她辦公電腦和工作賬号的密碼是辦公室門牌号或者警号,也可能是二者的組合。”

  駱聞舟好奇地問:“那你猜我工資卡密碼是什麽……笑什麽?”

  費渡看了他一眼:“我沒事爲什麽要去猜一張書簽的密碼?”

  駱聞舟:“……”

  他莫名覺得自己一覺醒來,這待遇是“一朝回到解放前”了!那個張口閉口損他“夕陽紅”、“不如賣油條”、“老大爺”的混球分明已經闊别已久,現在居然又無聲無息地殺回來了!

  果然甜言蜜語和體貼入微都是裝出來哄人的,都是爲了觊觎他的**!

  滿大街都是臨近新年的氣氛,商家們争奇鬥豔地展開促銷,聖誕紅和大寫的“新年快樂”充斥在快樂的城區裏,小店中“鈴兒響叮當”和“新年快樂”的樂聲不分彼此地黏在一起,此起彼伏的輪唱似的。路上一層淺淺的薄冰已經被早起的環衛工人鏟走,車行其中,十分輕快——哪怕周六加班本身十分沉痛。

  無論是加班内容還是加班本身。

  駱聞舟跟費渡耍了一路嘴皮子,笑容還沒變淡,就看見辦公室門口來了一對中年夫妻。看面相和穿着打扮,家裏恐怕并不殷實,那女人面有雀斑,嗓音尖利,男的微胖,有些端肩縮脖,臉色陰沉地夾着一個灰撲撲的公文包。

  “沒有,我們孩子都說了,那都是沒有的事,他們班小孩不懂事,就會以訛傳訛瞎造謠,鬧這麽大學校也不管管,我們孩子可沒問題,從來也不說瞎話。”女人語速飛快,尖尖的手掌不斷做出推拒的動作,“警察同志,以後别聽風就是雨,随随便便就把人叫來問話,在單位影響多不好啊,不知道的,還以爲我們攤上什麽事了呢!”

  陶然連忙追出來:“能不能讓孩子自己來跟我們聊幾句……”“來一趟公安局不行,還得來兩趟?”女人聲調陡然提高,在樓道裏造成了回音,“那是十五六歲的女孩子,不是什麽小偷、什麽搶劫犯,現在還吓得病着呢,出點什麽事,公家賠嗎?這說的都是什麽話!你們領導呢?”

  陶然張張嘴,感覺後面的話自己不太好開口,郎喬會意,連忙上前接話說:“大姐,您看是不是應該讓她到醫院檢查一下……”

  “檢查什麽?爲什麽要檢查?”女人好似被她這句話激怒了,雙手一叉腰,脖子伸長了兩尺,仿佛随時準備長出堅硬的喙,在郎喬腦殼上啄個窟窿,“你什麽意思啊?哎,你自己也是個小姑娘,怎麽血口噴人呢?這傳出去什麽名聲,敢情不是你……”

  男人陰沉着臉,在旁邊拉了她一把:“說沒有就沒有,别跟他們廢話了,忙着呢,走吧。”

  說話間,中年夫妻已經一陣風似的卷出去了。

  陶然抹了一把臉,無可奈何地走過來,沖駱聞舟一攤手:“看見沒有,就是這樣。除了無關緊要的旁觀者,其他要麽根本是弄個律師過來跟你擡杠,要麽就是這態度。”

  “這不是那個帶頭欺負人的女孩梁右京的家長吧,我看也不像校董啊,還是她們那一夥裏的誰?”

  陶然歎了口氣:“那是王潇家長。”

  駱聞舟有些意外,随即又是一皺眉——怎麽這受害人家長比施暴者家長還着急撇清?

  “王潇那邊,孩子就接了個電話,不肯露面,家長一口否認她在學校遭到過侵害,一大早剛過來鬧了一場。老駱,要真是這樣,取證可就困難了。”

  育奮中學裏的事,如果非要粉飾太平,可以說是學生之間鬧的小矛盾,如果沒有夏曉楠交代的王潇被拖進男生寝室的事,市局刑警介入就相當無力了——打人又沒給你打壞,即便打壞過,現在也鑒定不出傷情了。

  人格侮辱什麽的不好取證,就算證據确鑿,也不能拿一群半大孩子怎樣。頂多批評教育一頓,再把那些學生從哪來放回哪去。或許當事人曾經經曆過暗無天日似的迫害與恐懼,可是用大人的法律標尺來看,就是這麽輕描淡寫的一件“小事”。

  現在集體性/侵這件事,加害者們在律師的撺掇下打定主意一起閉嘴,受害人卻緘口不言,堅決不承認自己遭到過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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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韋爾霍文斯基(二十六)

   「老大,要不然……要不然咱們就算了吧?」

   郎喬忽然出聲,幾個人一起回頭看向她。

   郎喬客串溫情警花的時候總是演技浮誇,瞪眼恐嚇別人倒很有一套,打架鬥毆從來不慫,好像除了飢餓和香菜,她對任何事都無所畏懼。「算了」這個詞,似乎就沒有被收錄進她的字典裡過。

   「王瀟不願意露面,那就隨便她吧,」郎喬頓了頓,又接著說,「咱們現在的重點不還是在馮斌那案子上嗎?也不是沒有別的思路——畢竟夏曉楠交代了她手機裡的追蹤器是為魏文川裝的,如果那個魏文川真的和盧國盛有關,那這事也不可能是他一個人策劃的,再壞,他也是個學生,還得上學、還得住校,他不可能那麼神通廣大,我看不如重點調查一下他的家長吧?」

   「你這思路有道理,」陶然皺起眉,「可是命案是案,其他的也是刑事案件,咱們總不能查個案子也講究主次吧?我記得刑法裡可沒有『抓大放小』原則。」

   郎喬張了張嘴,隨即又把話嚥回去了。

   駱聞舟:「怎麼了?」

   「我知道遇上事咱們得查,可是……」 郎喬猶猶豫豫地頓了一下,「別說是個孩子,就算是大人,遇到這種事也未必敢讓人知道,她也夠慘了,總覺得這樣還去逼她,有點……有點不忍心。」

   因為受害人好像永遠都是有過錯的,永遠都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的。

   只要一個膽大的強/奸犯上前給她標註了一條「柔弱可欺」,成千上萬個強/奸犯立刻跟著蠢蠢欲動,縱然不敢付諸實際行動,精神上也要蜂擁而上,扒光她的衣服,再踏上一萬隻腳。

   駱聞舟正想說什麼,被身後一個很沒有顏色的聲音打斷了:「駱隊。」

   肖海洋同手同腳地走過來,手裡緊緊地拿著一個牛皮紙的文件袋,一聲不吭地遞來給駱聞舟。

   駱聞舟看了他一眼,沒伸手接:「幹什麼?」

   「我寫的檢查。」肖海洋悶聲說,「請求歸隊。」

   陶然莫名其妙:「小肖沒事寫什麼檢查?」

   肖海洋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小眼鏡在人情世故方面遲鈍得像一團惰性氣體,一時沒反應過來陶然為什麼不知道。

   駱聞舟三下五除二把牛皮紙袋打開,一目十行地掃過他的大作,別看肖海洋平時不愛跟人聊天,付諸筆端卻十分了不得,簡直是嘚啵起來沒完,那玩意足有小一萬字,全是手寫的,是厚厚的一打稿紙。

   駱聞舟一目十行地掃了一遍,冷笑一聲,把「萬言書」拍回肖海洋胸口:「誰跟你說寫份檢查就讓你歸隊的?過家家呢?哪涼快哪待著去。」

   肖海洋像個手足無措的近視眼殭屍,渾身緊繃地站在原地,漲紅了臉,還是一具剛煮熟的殭屍。

   費渡搖搖頭,繞過他,正準備去辦公室裡倒杯咖啡暖和暖和,這時,有人叫住了他:「這不是……費總?」

   費渡的眉頭倏地一皺,然而僅僅是回頭的瞬間,他臉上就變出了一副逼真的驚喜:「嚯,魏總!」

   駱聞舟順著他的視線回頭看去,只見那是一個堪稱清瘦的中年男子,打扮得衣冠楚楚,他兩頰微陷,雙目狹長,上眼皮長得很是異於常人——好似刀刻斧鑿過,幾乎沒什麼弧度,是一條鋒利的橫線,他那麼一笑的時候,連目光也被那雙特殊的眼皮壓得沉沉的,彷彿剛飲過血的豺狼。

   這就是傳說中的魏展鴻了。

   魏展鴻略帶詫異地掃了費渡一眼:「這一大早的,費總怎麼跑到公安局來了?」

   費渡在一個十分重口味的學校裡混文憑的事雖然沒有大肆宣揚,但也沒有刻意藏著掖著,稍微下點功夫打聽就能查出來,這些紈褲子弟們一天到晚揮霍時間揮霍金錢,什麼出圈的都玩,倒也不足為奇。

   可是獵奇歸獵奇,他攙和案子的事就不太方便讓人知道了。

   費渡心裡有些遺憾——魏展鴻父子在,他就不能賴在市局不走了。

   「送個人過來,」費渡說著,抬手把鬆鬆垮垮的領口一攏,壓低了聲音遞給魏展鴻一個意味深長的曖昧眼神,「昨天晚上把人家惹得不高興了,這不是表現好點賠罪麼?」

   魏展鴻乾笑了一聲,目光掃過不遠處的幾個刑警,感覺這些不要臉的紈袴們著實是色膽包天,什麼人都敢招惹:「你們年輕人……」

   「好處很多的。」費渡湊近他耳邊,悄聲說,「感覺就不一樣,而且經常鍛鍊身材好,最重要的是……能一不小心能提前知道不少事。」

   魏展鴻臉色微變,想起周峻茂出事後,第一時間做出反應的費氏,

   費渡略微後退了半步,拇指從自己嘴唇上掃過,露出一個若有若無的輕佻微笑。

   駱聞舟:「……」

   他就靜靜地看著某個人怎麼裝。

   費渡又好似很關心地問:「不過這大週末的,您怎麼也跑到這來了?」

   魏展鴻面露苦笑,伸手把身後的一個少年推過來,那少年只有薄嘴唇和尖下巴同魏展鴻如出一轍,長得卻比他父親好看得多,彷彿照著偶像劇裡的男學生會主席長的,見生人絲毫不怵,未語先笑,禮數週全地跟費渡打了招呼。

   「兒女都是債,」魏展鴻嘆了口氣,也不知是回答費渡,還是說給不遠處的警察們聽,他刻意放大了音量,「都是這個不爭氣的小子在學校裡惹是生非,還欺負別的孩子,鬧得人家忍受不了出走校外出了事——你說說,他這辦得都是什麼事?都是家裡沒教育好,我慚愧啊,這不是帶他來配合調查麼。」

   少年魏文川無動於衷,神色坦然,只是應景地略微低了頭。

   魏展鴻又用力摑了一下他的後背:「我在家怎麼教你的?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你現在出了事,也是自己有問題,如果不是你先欺負同學,哪來的謠言?哪會有這麼多麻煩?」

   費渡眉梢一動,搭了句話:「謠言?」

   「他們學校有個女孩,」魏展鴻用一種「難言之隱」似的神色,皺著眉對費渡說,「因為這件事,據說是傳出了些不太好的謠言……我們倒是沒什麼,不過這些事傳出來,對女孩子影響多不好?剛才進來的時候,還在市局門口碰見了女孩家長,人說那些謠言根本就是沒影子的事。」

   魏展鴻一個日理萬機的大老闆,怎麼會認識王瀟父母這種普通小市民的?

   「欺負別的孩子」,「配合調查」,「謠言」……明面上是個恨鐵不成鋼的老父親,其實卻是在暗示市局刑警們,所謂「集體性/侵」,不管發生過還是沒發生過,只能是一樁「謠言」,不管真相是什麼,事情結果就是這個。

   魏文川畢竟年輕,城府不夠深,聽了這話,臉上當時帶出了三分抑制不住得色。

   郎喬臉色一沉,被駱聞舟一抬手攔住。

   「陶然,你帶他們進去。」駱聞舟隨口吩咐了一聲,看也沒看肖海洋一眼,徑直走到費渡面前,從兜裡掏出個東西給他,「車鑰匙給你,別在這打擾公務了,快滾。」

   費渡伸手一接那東西就笑了,瞥見旁邊被駱聞舟公開承認鎮住的郎喬和肖海洋一眼,他抬手在自己手指尖親了一下,又伸手按在了駱聞舟的嘴唇上,在駱聞舟打他手之前飛快地撤退,飄然而去。

   駱聞舟:「看什麼,不干活了!」

   十分鐘後,肖海洋蔫頭耷腦、一步三回頭地從忙碌的市局刑警隊裡走出來,他人是竹竿似的一條,像一條流浪的瘦狗,看起來幾乎有點落寞,獨自走過週末清晨顯得有些蕭條的大街,他有點說不出的茫然,心裡知道自己這回也許會被開除革職,只是不死心地想挽救一下……然而挽救得似乎不太得法,總覺得駱聞舟看見他以後更來氣了。

   可是以後不能當警察了怎麼辦呢?

   肖海洋的腳步停在人行橫道上,察覺到自己似乎也並沒有覺出天崩地裂似的失業之痛——費渡說得對,這份工作、顧釗,這些年都是沉甸甸地壓在他身上的枷鎖,一朝卸下,還沒顧上失魂落魄,先有種隱隱的解脫感。

   「我是這樣的人嗎?」他心裡默默地想。

   這時,對街上突然有一輛車對他鳴了笛,肖海洋剛開始以為是自己擋路了,連忙加快腳步走過人行橫道,隨即又看了一眼,才注意到那好像是駱隊的車。車窗搖下來——想誰來誰,只見方才被駱聞舟轟走的費渡露出臉來。

   「上車。」費渡說。

   「不用了,我家不遠,」肖海洋說,隨即又想起什麼,生硬地補了一句,「謝謝。」

   「沒想送你,」費渡笑了起來,「我準備去一趟那個女孩王瀟家,記不清她登記的地址了,你記得嗎?」

   肖海洋愣了一下,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莫名其妙地坐上了費渡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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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韋爾霍文斯基(二十七)

   費總可能是身負民間傳說的不傳之秘——「拍花」絕技,三言兩語地把肖海洋忽悠上了車,中途還不慌不忙地下車買了一塊車掛熏香,將以前那個喪心病狂的固體清新劑順手塞進了路邊垃圾桶。

   肖海洋從他下車開始,就在思考:「我不都告訴他地址了嗎?導航一下不就行了,我為什麼要上車當人肉導航儀?」

   直到費渡挑三揀四地辦完了他的「要緊事」,小眼鏡也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安全帶都沒來得及解開。

   「這回好多了吧?」漿果香從白瓷包裹的掛香裡散開,像一陣清冽的風,把車裡的空氣洗了一遍,費渡嘆了口氣,「他這車我開了幾天,快熏出腦震盪來了。」

   肖海洋沒心情和他討論這些小情調,飛快地推了一下眼鏡,他一隻手猶猶豫豫地扶在了門上:「你……你應該知道怎麼走了吧,勞駕把我放在最近的地鐵站口。」

   費渡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想和我一起去嗎?」

   肖海洋聲音有些發澀:「我被停職了。」

   「那不是正好,」費渡一笑,「你停職,我沒職。咱倆現在都是普通公民,私下裡去拜訪一個小女孩,不是以警方名義問話,也不用非得通知監護人。」

   肖海洋不吭聲。

   費渡一聳肩,果真把車靠了邊,停在一個地鐵站門口,十分無所謂地說:「那行,不想去你就下車吧,今天麻煩了。」

   地鐵口人來人往,一個小小的書報亭仰面朝天地支著攤,旁邊正小火煮著一鍋待售的玉米。肖海洋把車門推開了一角,寒風立刻在他的眼鏡封了一層白汽,費渡也不挽留,兀自打開車載廣播,聲音清脆的主播正在聚焦社會熱點。

   「那麼現在,『校園暴力』重新成了熱門話題之一,不知道大家在學校裡有沒有經歷過不為人知的心酸呢?來自手機尾號『0039』的朋友說:『我上小學是四十年前的事了,有一次被班裡幾個同學堵到,罵我是狗崽子,還把我扔到了河裡,河水剛剛結出一層小冰碴,冷得刺骨,從那以後,我腿上就落下了毛病』——唔,看來這是一位比較年長的朋友發來的一條有溫度的信,他當年的同學真的很過分,四十年都唸唸不忘……」

   肖海洋縮回了自己邁出去的那隻腳,一言不發地關上了車門,板著臉正襟危坐在副駕上

   。

   費渡觀察他,觀出了一點頗為有趣的地方——這個肖海洋身體的重心永遠都是前傾的,肩膀和後背永遠都是繃緊的,眼鏡片後面的目光充滿警惕,好像隨時準備衝出去炸個碉堡什麼的。

   費渡眼角露出一點笑意,重新掛擋,踩了油門。

   「昨天你可能沒聽見,其實夏曉楠交代了一些校園暴力的細節,」費渡好像毫不在意地跟他洩露機密,餘光瞥見肖海洋一字也不敢漏聽的專注,他就接著說,「我們現在懷疑,這個育奮中學裡存在性/侵同學的情況,但是相關涉事人員——無論施暴方還是受害人,都不肯承認。」

   肖海洋略微睜大了眼睛。

   費渡卻不往下說了,話音一轉:「要不是因為這個,王瀟其實就只是個參與離家出走的普通學生,你只順路去過她家一次,居然就能立刻準確地報出地址,果然是過目不忘。」

   其實即使真正過目不忘的人,在被問及一個不怎麼重要的小細節時,也需要有一個回憶和反應的時間,能脫口而出的,除了記性好,還得是他很熟悉的事。

   這是肖海洋的習慣,每次接到一個新的案件,他都會花時間在第一時間把龐雜的信息事無鉅細地整理一遍,來來回回地用心思考過很多遍,這才能具備「點讀機」的功能,在別人問起的時候隨問隨答。

   然而此時,肖海洋只是有些侷促地略低了頭,沒有解釋。

   「說真的,一般人如果不想去,最多報給我一個地址,不會我一說上車就立刻上來,所以你打心眼裡還是想去,對吧?你嘴上說得難聽,其實還是放心不下這個案子,否則不會停職第二天就匆忙跑來交檢查——寫了個通宵?」

   肖海洋眼睛下面掛著一對碩大的黑眼圈,終於開了口:「交了檢查可能也沒用。」

   洩密但未遂,這事可大可小,可以不了了之,也可以直接開除公職,全看相關負責人怎麼處理。肖海洋吐出口氣,望向結著水汽的窗外,自嘲地咧了咧嘴——就算駱聞舟本打算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大概也被他衝動之下那一串難聽的話氣暈了。

   費渡忽然問:「顧警官是個什麼樣的人?」

   肖海洋沒料到他有此一問,猶豫了片刻,搜腸刮肚,落到口頭,卻只是一句乾巴巴的:「……是個好人,很好的人。」

   費渡沒有打斷他。

   「也不知道他在追求什麼,挺大一個人,長得也不比誰丑,連個家也沒有,就自己住個小破房子,平時也沒什麼上進心,每次發點工資獎金,給他媽寄一些,剩下的好像都零零散散地補貼給各種跟他沒什麼關係的人了,自己花不了幾塊錢,我偶爾見到他的朋友過來坐一坐,數落他說就他線人多,亂七八糟什麼人都有,時不常過來找他打秋風。他居然也管他們。就跟整個燕城都是他罩著的一樣……其實他什麼也不是,自己上班還要騎自行車。」

   書裡說「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可顧釗算個什麼俠?

   窮俠?酸俠?光棍俠?還是叮噹亂響的自行車俠?

   肖海洋突然住了嘴,忍無可忍地伸手蓋住半邊臉:「我不是沖誰,我就是覺得……」

   「覺得自己什麼都做不到,」費渡不慌不忙地接上他的話,「你需要他的時候,他挺身而出,而他需要你的時候,你無能為力。」

   這句話不知怎麼扎進了肖海洋心裡,他的肩膀蜷縮了起來,艱辛維持多年的「大人」外殼突然坍塌,露出十四年前驚恐地透過門縫張望的小男孩。

   「對不起……」

   「哪來那麼多對不起?」費渡沒去接他起伏的情緒,涼涼的一句話把肖海洋打回現實,「你真不知道駱隊把我幹的事瞞下來是什麼意思嗎?」

   肖海洋先是一臉茫然地看著他,片刻後,突然反應過來了,差點從座位上跳起來:「他……啊……那個……」

   費渡彎了一下眼角,平穩地停了車:「到了,王瀟家應該就是這裡吧?」

   王瀟的家在老城區,是早年單位宿舍樓,據說至今也沒有產權。門口有個癱瘓的老太太坐在輪椅上曬太陽,旁邊清理不及時的生活垃圾已經羅起了老高。

   但凡家裡稍微有點條件,即便貸款也搬走了,現如今剩下的基本都是老弱病殘,從樓到人,全體泛著一股死氣沉沉的侷促。宿舍似的小樓走進去是一條長長的樓道,採光不良,一進去就讓人眼前一黑,籠子似的小屋順著樓道兩側排開,一層就有二十多戶,密集的格局讓人想起一格一格的雞舍。

   費渡小心地繞過地面一灘不明液體:「他們家不至於還住這吧?」

   肖海洋條件反射似的回答:「王瀟父母都有正式工作,在公交公司上班,收入其實還可以,下班以後也都不閒著,幫人打點工,也能賺零花錢,但是為了她將來能留學,這麼多年一分錢也不捨得花。」

   費渡隨口問:「為什麼非得留學?」

   「據說她初中的時候就有點跟不上,學校老師建議家長考慮讓她放棄普通高中,去技校學個一技之長,父母一聽就不干了,接受不了孩子還走自己的老路,瘋魔似的非要追求高學歷,在老師那鬧了一通,之後又不知道從哪打聽到育奮的國際部,把原本準備買房的首付款都花了,才把她轉過去。」

   費渡看了他一眼。

   肖海洋侷促地避開他的視線:「審問育奮那個女老師之前做的背景調查——204,王瀟家。」

   王瀟父母果然像肖海洋說的,一點時間也不肯浪費,從市局離開後大概各自直奔打工地點了,父母就像兩頭驢,每天暗無天日地悶頭往前奔,孩子則是個牽線的人偶,拴在驢尾巴上,連滾帶爬地被他們拖著走,不知痛癢地滾向遠大前程。

   費渡伸手敲了敲門。

   過了一會,門上的「貓眼」鏡頭中間黑了一下,應該是有人在門後小心翼翼地往外看,卻沒有動靜。

   「王瀟嗎?」費渡十分自然地開了口,好像面前不是門板,是個活生生的女孩一樣,「我們是從市局過來的,這位肖警官你應該記得吧?」

   屋裡毫無動靜,但「貓眼小鏡」中心的黑影還在,少女應該還在門後。

   費渡:「想和你聊幾句可以嗎?」

   王瀟依然一聲不響。

   肖海洋最不會處理這種情況,有點憂慮地看了費渡一眼。

   費渡卻毫不意外:「我知道你心裡也有話想說。」

   等了一會,只聽「咔噠」一聲。

   然而一條門縫都還沒來得及推開,費渡就在肖海洋的目瞪口呆中,從外面抓住了門把手,重新把要打開的門關嚴實了。

   「別開門,」費渡說著,從大衣兜裡摸出一根筆,順手把門上插的一份廣告傳單摘了下來,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寫在上面,從門縫底下塞了進去,「大人沒教過你獨自在家的時候不要給陌生人開門嗎?多不安全——這是我的電話,一會我和肖警官就到你家後院去等著,你從窗戶可以看見我們,想聊的話就打這個號碼,可以嗎?」

   寫著電話的傳單一半被塞進屋裡,一半露在外面,片刻後,那張紙被人緩緩地拉進去了。

   費渡這才遞給肖海洋一個眼神,往外走去,肖海洋連忙跟上,一直跑到外面,肖海洋才忍不住小聲開口問:「為什麼不讓她開門?」

   「兩個基本陌生的男人敲門,心再大的小女孩開門前都會猶豫,別說是王瀟這種女孩,她不可能讓咱倆進去,屋裡肯定掛了防盜鏈。」費渡被樓外的寒風一掃,立刻打了個哆嗦,把鬆鬆垮垮垂在脖子上的圍巾裡三層外三層地纏起來,「我估計她是想隔著門縫把咱們打發走。」

   肖海洋依然沒明白——隔著門縫說話和隔著窗戶打電話有什麼區別?畢竟樓道里還比較暖和。

   「樓道里攏音,住戶又那麼密集,隔牆不知道多少隻耳朵,王瀟在緊張的應激狀態,什麼都不會說的。把電話交給她,主動權也在她那——而且他們家這般都有防盜窗,從屋裡往窗外望,房子本身會增加她的安全感,每天進出的門沒這個心理暗示作用。」

   費渡每一個標點符號的停頓,肖海洋都會跟認真聽講的小學生一樣點一下頭,全然已經忘了不久以前,費渡一個電話按住他傳出去的消息時,他心裡還大罵過這人無恥。

   兩人來到人跡罕至的後院,在距離小樓大約還有三四十米的時候,費渡就站定了,不再靠近,果然,才站定沒多久,費渡的電話就響了起來。

   費渡抬頭看了一眼,204的後窗上拉著窗簾,厚重的窗簾一角上有些不自然的褶皺,顯然是有人躲在後面,把窗簾掀開了一點往外窺視。他把手機上的一對耳機跟肖海洋一人一隻,接了。

   「喂……」女孩有些沙啞的聲音通過耳機線傳來,雖然仍然緊繃,但好歹是主動說話了,「我爸媽早晨已經去過市局了。」

   「我們見過了,」費渡說,「但還是希望能和你本人聊幾句。」

   「我……我沒什麼好說的,」王瀟輕輕地說,「該回答的我都回答了,其他都不知道,沒別的事你們就走吧。」

   費渡說電話能緩解王瀟的緊張,卻加重了肖海洋的緊張,他幾乎要被逼出電話恐懼症來,總覺得一口氣沒喘好,對方可能就把電話掛了,到時候連搶白都沒機會。

   費渡卻沒有直白地問她重點問題,只說:「你知道夏曉楠被選為今年的『鹿』,如果不跑,會在未來一段時間裡一直被人欺負嗎?」

   「……知道,馮斌說了。」

   費渡:「你和馮斌、夏曉楠關係好嗎,是朋友?」

   「不是,」王瀟沉默了一會,才說,「我就和夏曉楠說過幾句話,關係一般,馮斌不熟。我在學校很孤僻,不討人喜歡,沒朋友。」

   費渡略微抬起頭,衝著204緊閉的窗口笑了一下:「既然關係一般,那為什麼這次肯跟著他們一起出走?如果夏曉楠取代了你的位置,以後那些欺負你的人會把興趣轉移到她身上,你的日子會好過很多,為什麼得知他們要出走的時候沒有告訴別人?」

   王瀟忽然就不吭聲了,然而出乎肖海洋的意料,她也沒掛電話。

   費渡呵出一口白氣,緩緩地說:「有時候,人的思想其實是不自由的,因為外物無時無刻不再試圖塑造你,他們逼迫你接受主流的審美、接受聲音最大的人的看法——即使那不合邏輯、不符合人性、完全違背你的利益。」

   王瀟輕輕地抽了口氣,彷彿是哭了。

   「但是真正的你只要還有一息尚存,總會試著發出微弱的聲音,」費渡盯著204的窗簾,好像那是女孩的臉,「之前,她告訴你跟著馮斌他們走,試著反抗,試著保護一個其實跟你關係不怎麼樣的同學,現在呢?她是不是想讓壞人都付出代價?」

   「王瀟,」費渡低聲說,「她們把你鎖在寢室樓外的時候,你是不是被迫去了男生寢室?有沒有人傷害過你?」

   肖海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過了多久,電話那頭的女孩才發出微弱的聲音。

   她說:「……沒有。」

   肖海洋提起的心一下摔了回去,砸得他心肝肺一起疼了起來,費渡無聲地嘆了口氣,垂下眼。

   「我……我……」王瀟哽咽得喘不上氣來,「沒有,但我聽說過那個人……」

   費渡倏地一愣,連忙追問:「哪個?」

   「殺了馮斌的人,那個……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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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韋爾霍文斯基(二十八)

   肖海洋一激靈:「你說什麼?」

   費渡一伸手按住他:「你『聽說過』?聽誰說的?我記得我們好像沒有公佈過凶手的身份。」

   「是……在公安局的時候,有一個姐姐問我,在外面見沒見過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說他長得很奇怪,下巴特別長,長得像墊過,眼睛有點歪,看起來很凶惡。」

   這是例行問話,要確定這些離家出走的孩子們是不是見過盧國盛,會在不告訴他們此人身份的情況下,給他們描述相貌特徵,如果有點印象,還會給他們看照片和畫像。

   顯然,這小姑娘有她自己的猜測。

   「我在外面沒有離開過賓館,也沒見過這個人,」王瀟有些猶豫,「但是……我不確定。」

   「沒關係,」費渡放輕了聲音,「你儘管說,是誤會也不要緊。」

   「我們每週日有一天假,可以回家,我爸媽週末不休息,又怕浪費我時間,不讓我回去。那天,其他同學要麼回家了,要麼結伴出去玩了,只有我一個人在教室自習,中途去了一趟衛生間,正想出來,聽見外面有人進來,是梁右京她們。」王瀟頓了頓,「我……我怕撞上她們有麻煩,所以躲在隔間裡沒出來,想等她們先走。」

   「她們以為廁所沒人,聊了幾句,我聽梁右京說『魏文川那個朋友是干什麼的,拽成那樣,進來坐了五分鐘,水都不喝,手套也不願意摘』。」

   肖海洋眼皮一跳——公共場合不喝水、不摘手套,這很可能是怕留下指紋和DNA。

   王瀟繼續說:「當時另一個女生說『我覺得他不像什麼大人物,長得有點凶,還斜著眼,怪嚇人的。』」

   費渡沉聲問:「記得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嗎?」

   「記得,十一月初,」王瀟說,「應該是十一月的第一個週末,魏文川過生日請客,他們那些一起玩的人很多都去了。」

   費渡:「馮斌也在其中嗎?」

   「在,他們以前關係還挺好的。」

   失蹤十五年的盧國盛在一群中學生的生日會裡出現,怎麼聽怎麼不可思議。327案中,另外兩個嫌疑人都是為了錢,只有盧國盛是為了滿足嗜殺與玩屍體的樂趣,這樣一個不折不扣的變態,就算是魏文川是他生的,他也絕不會多看對方一眼。

   王瀟說他當時戴著手套,連水都不喝,那他是去幹什麼的?怎麼聽怎麼像是來認謀殺目標的!

   那個時候,神秘人物「向沙托夫問好」已經開始接觸馮斌,勇敢的少年開始計畫著一場轟動的反叛和曝光,卻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盯上了。

   費渡:「什麼地方,你知道嗎?」

   「不知道,她們沒說。」

   肖海洋皺起眉。

   然而就在這時,王瀟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我就聽有個女生說什麼『那家餐廳的佛跳牆不正宗,裡面居然有一片小白菜,笑死了,』梁右京一直很喜歡魏文川,聽完這話就火了,讓她不懂別瞎說,還說人家做的是改良菜,為了健康才做的調整什麼的……」

   「知道了,北苑龍韻城,」費渡只聽了 「小白菜」仨字就有數了,「謝謝,你幫大忙了。」

   這時,204的窗簾拉開了,一隻手擦去窗戶上的白霧,少女露出了憔悴發白的臉,透過鐵籠一樣的防盜網望著他們,她長得還算清秀,可是眼神陰鬱,神色也有些畏縮,常年壓抑與痛苦的生活在女孩身上蒙了一層灰,並不賞心悅目。

   電話裡寂靜一片,女孩沉默了好一會,沒有結束通話的意思,好像仍然有話要說。

   肖海洋本來心急如焚,恨不能插上翅膀飛回市局,把那什麼「北苑龍韻城」查個底朝天,然而不知是被費渡的耐心影響還是怎樣,他抬頭看了看王瀟,沸騰的心緒竟然緩緩平息了下來,走神地想起很多事。

   他想起十四年前,鄰居們指著顧釗那空無一人的房間的種種流言蜚語,想起那個為此抄起半塊磚頭和人動手的、年幼的自己……儘管他不是當英雄的料子,每次奮起反擊,必會被人掀翻在地,再被生活踩著脊背踐踏而過。

   兩個男人在能把人凍挺的寒風中,一人扣著一隻耳機,等著身陷囹圄的「萵苣姑娘」垂下長發。

   「我……我長得不好,學習不好,人緣也不好,」王瀟忽然開了口,「每天把父母拖累得團團轉,他們說我們家還住在這種地方,都是為了我,天天要我爭氣,可我就是爭不來,我花了家裡那麼多錢,現在連能不能繼續上學也不知道……我這樣的人,是不是死了比較好?」

   費渡:「你……」

   他剛說出一個字,就被旁邊的肖海洋打斷。

   「我小時候性格很古怪,」肖海洋忽然硬邦邦地說,發現費渡看了他一眼,他就頗為自嘲地咧了咧嘴,「現在性格也很古怪,可能是天生的,別人都不愛跟我玩,和同事關系也不怎麼樣。我父母離婚的時候,我爸指著我對我媽說『這個累贅你帶走,我多給你點錢』……我也一直都沒什麼用,你看,我是個警察,有一次下班回家碰見個扒手,想上去抓,結果被扒手推了個跟頭,眼看著他逃之夭夭。可我還想繼續幹下去試試,以後日子那麼長,也許有一天會好起來……萬一呢?」

   王瀟趴在窗戶上大哭起來。

   「如果哪天你決定讓一些人付出代價,不用打110,打這個電話,我直接帶你去市局。」費渡囑咐了一句,伸手一推肖海洋,「走了。」

   肖海洋默默地跟著他,直到車裡的暖風吹熱了手腳,他終於鼓足勇氣開了口:「我……我這種情況,現在應該怎麼辦才能重新歸隊?」

   費渡好像正在全神貫注地注意著前面的路況。

   肖海洋連忙又緊張地補充了一句:「你剛才說駱隊沒把我停職的事說出去,是……是……你那麼會說話,能不能……幫我看看那份檢查哪裡寫得不對嗎?」

   費渡笑了:「你們老大沒事的時候,喜歡看別人的檢查解悶?」

   肖海洋一臉茫然。

   車行過路口,費渡搖搖頭,從兜裡摸出一張工作證,扔在呆若木雞的肖海洋懷裡。

   此時,駱聞舟正在監控前觀察著魏文川。

   不知是天生就長成這樣還是什麼,魏文川臉上好像總掛著一絲難以描述的微笑,才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面對兩個警察的輪番追問,他那好似畫上去的笑容能紋絲不動。

   「魏文川,有人指證你是學校小團體的領頭人,經常指使別人換著花樣欺負同學,對人家造成人格侮辱和人身傷害,你承認嗎?」

   魏文川聳了聳肩,揚起齊整的眉,一攤手:「小團體是指什麼?姐姐,你沒幾個玩得好的同事嗎,如果經常和同學一起玩就叫『小團體』,那你們關係好的同事是不是可以叫『結黨』了?」

   郎喬臉一黑:「這審你呢,哪那麼多廢話?再扯淡拘留你。」

   她這幾句嚇唬小孩的話根本觸動不了魏文川,那少年居然還笑了起來:「警察姐姐,拘留我也不能無緣無故吧?至於『人格侮辱』和『人身傷害』——我侮辱誰了?傷害誰了?有沒有視頻和錄音證明我侮辱過別人?人身傷害也總該有份驗傷報告吧?」

   陶然皺眉看了一眼油鹽不進的魏文川:「魏文川,我希望你態度端正一點,我們現在有確切證據證明,你和一起集體性/侵案有關,你家境優良,成績也不錯,將來前程大好,不想添個犯罪記錄去監獄裡住幾年吧?」

   「性/侵誰?王瀟?」魏文川抬手摀住一隻眼睛,沉默了一會,嗤笑起來,「別逗了,警官,麻煩你看看我,再看看王瀟——就她那德行,一根頭髮碰到我,都是我吃虧吧?請問你們所謂『確切證據』指的是什麼?王瀟自己說的嗎?我天,真是醜人多作怪。」

   「少在這裝模作樣!你往女同學手機裝追蹤器的事怎麼解釋!」

   這一次,魏文川終於短暫地愣了一下,臉上一瞬間浮起難以置信的憤怒,好像不敢相信夏曉楠居然有膽子出賣自己似的,隨後很快又平靜下來。

   他往後一靠,眼皮一垂:「夏曉楠吧?對,我裝了,夏曉楠長得還不錯,我覺得還行,逗她玩玩——再說我又沒侵犯她**,我又不是偷窺她,追蹤器是當著她面裝上的,她不高興可以自己弄下來,就算她是個智障,也可以不用那台手機對吧?你情我願的事也犯法嗎?」

   「你在夏曉楠手機上裝了追蹤器,為什麼老師警方都在找他們的時候不提供線索?」

   「沒人問我啊,」魏文川理直氣壯地說,「再說關我什麼事?」

   「可是馮斌被殺的時候,凶手就是通過她手機上的追蹤器追上他們的。」陶然沉聲說,「你有什麼想說的?」

   魏文川的眼神沒有絲毫躲閃,直白地回視著陶然,他嘴角浮起一個虛假的微笑:「第一,你們抓到殺人犯了嗎?是殺人犯自己承認,他是通過那個追蹤器找到馮斌的嗎?第二,就算是,那個追蹤器簡陋得很,任何人都能通過軟件搜到她,憑什麼說跟我有關係?第三——這麼說馮斌死的時候,夏曉楠是跟他在一起的了?那為什麼凶手殺了馮斌沒殺她,這難道不是說明她有問題嗎?還是那句話,關我什麼事?」

   駱聞舟忍無可忍,正想親自上陣收拾這小王八蛋,電話響了。

   「……北苑龍韻城,」他的腳步倏地頓住,聲音幾乎是壓在喉嚨裡的,「你確定嗎?不……這件事保密,你先別過來,把肖海洋那個二百五也看好了,等我回家說。」

   駱聞舟掛斷電話,站在原地都能感覺到狂跳的心,他獨自在監控室裡原地轉了兩圈,抬手把旁邊半杯茶水一飲而盡,再拿起對講機的時候,他已經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不承認就關他一天,什麼玩意家教,」駱聞舟用帶著點薄怒的聲音說,「找幾個兄弟輪番審,一個小兔崽子,我還就不信了。」

   半個小時後,駱聞舟給刑偵隊的幾位直屬上司挨個打了個電話匯報工作,溜躂到樓道里,似有意似無意地抬頭看了一眼角落裡的監控,他挑釁似的衝著監控點了根菸,緩緩地往外走去。

   「有些人已經變了」——這是老楊遺書裡最觸目驚心的一句話。

   上一次抓捕鄭凱風,因為洩密,導致鄭凱風事先收到消息後逃走,之後又給了幕後人殺人滅口的機會,這一次絕不能打草驚蛇。

   駱聞舟下了樓,面無表情地在垃圾桶上彈了彈菸灰,回頭看了一眼帶著國徽的辦公樓。

   他忽然有種預感,他們距離真相已經很近了。

   肖海洋拘謹地坐在駱聞舟家客廳,和駱一鍋大眼瞪小眼。

   醒了酒的駱一鍋炸著毛,一臉不滿意地圍著他打轉,蓬鬆的大尾巴碰到了肖海洋的褲腿,貓爺威風凜凜地露出尖牙,衝著肖海洋「哈」了一聲。

   肖海洋默默縮了縮腿,坐相更拘謹了。駱一鍋證實了自己的判斷,認定了這是一隻好欺負的人類,遂趾高氣揚的端起一臉睥睨,躥上茶几,挺胸疊肚地端坐成一坨,對肖海洋展開了密不透風的監視。

   費渡給肖海洋倒了杯茶,趁駱聞舟不在家,他又偷偷摸到昨天打探清楚的酒櫃,在一堆平價紅酒裡挑挑揀揀,矬子裡拔了一瓶「將軍」,給自己倒了一杯。

   駱一鍋聞到酒味,立刻變了臉,顛著小碎步蹭到他腳下,「嘰裡咕嚕」地撒嬌蹭他的褲腿,見費渡沒有要理它的意思,駱一鍋忍不住伸出了爪子,企圖像平時對付駱聞舟一樣抓著他的褲腿爬到他身上。

   費渡抿了一口紅酒,低頭看了它一眼。

   駱一鍋伸到半空中的爪子僵了片刻,又縮了回去,乖巧地把自己縮成一隻毛球,不敢造次了。

   肖海洋注視著他:「你這貓挺聽話的。」

   「駱聞舟養的,」費渡裝作若無其事地說,「不過這一陣都是我在喂。」

   一般人聽了這話,總該奇怪一下駱聞舟的貓為什麼是他在喂,進而震驚地問一句「你住在駱隊家」。

   然而肖海洋同志並不是一般人,他心裡裝的都是盧國盛,只為通緝犯輾轉反側、無暇他顧,一路被費渡拐回來,壓根不知道此時自己的屁股坐在駱聞舟家的沙發上。他「哦」了一聲,無視了費渡隱晦的炫耀,一本正經地說:「我剛才就在想,如果王瀟聽說的那個人就是盧國盛,為什麼他平時都會注意不留下自己的痕跡,偏偏在殺馮斌的那天留下了指紋?」

   費渡:「……」

   市局招的刑警都這麼遲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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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韋爾霍文斯基(二十九)

   肖海洋一臉誠摯的凝重,費渡只好面無表情地含了一口酒,連酒帶氣一起嚥了下去。

   他緩緩踱步到沙發另一角坐下,十分舒展地伸開長腿坐了下來:「景區周圍是有監控的,盧國盛這些年形貌特徵變化不大,他在動手之前就知道自己會被拍下來,戴不戴手套意義不大,我覺得一個人躲躲藏藏過十五年,未必不嚮往自由。他平時要戴手套,要小心,是因為一旦暴露,立刻會被公安系統盯上,但殺人的那天不一樣,那天他知道自己一定有人接應,可以享受殺人過程,然後就能逃之夭夭。」

   對於盧國盛這種身上背著好幾條人命的通緝犯來說,他無所謂再多背一條,只要警察抓不住他。

   「一個聲名狼藉、身份明確的通緝犯在天網前擋著,對他背後的僱主來說,也無疑是個很好的擋箭牌。」

   肖海洋在正經事方面,腦子轉得倒是不慢,立刻一點頭:「這個我明白……可是還有一點也很矛盾,他殺了男孩,搜走了女孩的手機,卻把她放了,這又是為什麼?難道他不知道警方一定會審問夏曉楠嗎?這樣一來,他辛苦遮掩的僱主不就暴露了?」

   費渡一時沒回答,靜默中,駱一鍋挨挨蹭蹭到他身邊,把頭搭在他大腿上,找到了熱源,沒一會就扒在他身上睡著了。

   盧國盛不殺夏曉楠的原因很多——可能是僱主的要求,也許背叛了馮斌的夏曉楠被幕後的凶手當成自己人;也許因為她漂亮,想把她當成一件珍貴的「戰利品」,不捨得殺;也許年少輕狂的「僱主」天真地認為,只要威脅到位,就能讓那女孩閉嘴,警方什麼也審不出來。

   也可能是盧國盛的原因,畢竟,在他纍纍的血債中,還沒有一個受害人是女性,一些變態殺人狂精神狀態難以用正常的邏輯揣度,他們會在冷酷無情的同時,又出於某種深層次的心理原因,對具有某種特質的人溫情脈脈。在抓住活的盧國盛之前,這些都是未知的。

   唯一能確定的是,如果夏曉楠也死在那個垃圾桶裡,這對少年少女的屍體將一起被發現,到時候女孩的手機已經被搜走,沒人會知道受害人之一也參與其中,這看起來就只是一樁不幸的意外,最多是抓不住通緝犯的警察被拖出來譴責一通——而現在,種種巧合造成了這場本該無懈可擊的謀殺演砸了……在周氏案發後沒多久。

   「那些人」如果這麼容易出紕漏,早就被一網打盡了,根本不可能活躍到現在。

   一直到暮色四合,駱聞舟才帶著陶然一起回來,他倆打了一輛車,大包小包地扛回了一大堆火鍋材料,好像打算在加班間隙中組織一場週末聚會。

   肖海洋眼睜睜地看著駱聞舟掏鑰匙開門,輕車熟路地把鞋踩下來往鞋櫃裡旁邊一踢,終於後知後覺地懵了,十分找不著北地尋思:「這到底是誰家?」

   陶然笑眯眯地把一個不透明的帆布口袋遞給費渡:「小肖也來蹭飯啦?」

   肖海洋:「……」

   他這一下午幾次想走,費渡都讓他「再等等」,肖海洋本來期待著有人來安排一場秘密調查工作,不料就等來了一口火鍋!

   肖海洋:「那個……我是來……」

   費渡打開陶然遞給他的布口袋看了一眼,見裡面是一個通體漆黑的小型儀器——反竊聽設備!

   「他是來交檢查的。」費渡會意,帶著點漫不經心打斷了肖海洋的話音,「還打算給你道個歉,說是昨天不應該在公共場合出言不遜,頂撞上司。為了賠罪,特意買了兩袋進口貓糧,對吧,小帥哥?」

   肖海洋:「……」

   貓糧是費渡在樓下超市買的,肖海洋此時雖然一頭霧水,但出於這一整天對費渡建立起的盲目信任,他閉了嘴沒吭聲。

   「進口?」駱聞舟掃了肖海洋一眼,「我們家那是中華田園貓,不吃進口糧,喂錯了食當心它老人家掀碗……」

   他話還沒說完,一抬頭,就看見駱一鍋撅著腚,甩著尾巴埋頭大嚼,就其肢體語言來看,心情彷彿頗為愉悅,並沒有要砸鍋摔碗的意思。

   駱聞舟:「……」

   這吃裡扒外的小畜生!

   火鍋材料都是現成的,不用怎麼費事處理,連費渡這種初級選手都能應付。

   陶然和肖海洋支起了火鍋先煮著底料,坐在旁邊閒聊,隨時提防駱一鍋,費渡則進了廚房幫忙洗菜。

   他前腳剛進廚房,駱聞舟就輕輕地抽了一下鼻子:「你喝酒了?」

   「……」費渡被他問得措手不及,因為沒料到和固體清新劑一起過日子的男人會有這麼靈的嗅覺,當即一口否認,「沒喝,葡萄汁。」

   駱聞舟原地左搖右晃了兩下,觀察了一下陶然和肖海洋坐在餐廳的哪個位置,隨後猝不及防地抬手把費渡按在了一個視覺死角上,親自在他嘴裡品嚐了一圈。

   廚房的門半開著,陶然和肖海洋一探頭就能看見,費渡甚至能聽見他們倆低低的說話聲,駱聞舟這個突然襲擊式的親吻來得異常兵荒馬亂,幾乎帶了幾分焦躁的惶急,與此時週末火鍋聚餐的「輕鬆愉快」對比明顯。

   大概任何一個人在面對背後捅來的刀時,都很難做到真正的心平氣和。

   冬天氣候乾燥,嘴唇脆弱,費渡「嘶」了一聲,連忙略微側開頭,一把抓住了駱聞舟的手,在他耳邊幾不可聞地說:「寶貝兒,給我咬出血來,你就得把我背出去了。」

   駱聞舟已經得出了鑑定結果,憤怒地在他身上摑了一巴掌:「我把你扛出去——沒喝?你嘴裡有實話嗎?」

   費渡一偏頭,掩過自己死不悔改的笑容,輕輕地舔了一下駱聞舟的耳垂,趁他激靈一下,穩穩當當地端著洗好的蘑菇,飄然而去。

   鍋底已經漾出了侵略性極強的火鍋味,各色的肉菜海鮮在寬敞的餐桌上一字排開,顯得十分豐盛,駱一鍋循著香味而來,急得直叫喚,在桌子底下來回打轉,四個人卻都是面色凝重。

   「誰說你不合群的?下班跟我們一起吃火鍋不就是合群?小肖,你不要抗拒,人跟人之間都是一起吃兩頓飯就混熟了的。明天還得上班,今天咱們就好好吃飯,以茶代酒了——乾一杯。」陶然的聲音裡彷彿帶著笑意,但他臉上卻一點笑模樣也沒有,相當嚴峻地接好了反竊聽設備,抬頭沖駱聞舟比了個「準備好」的手勢。

   肖海洋在旁邊面無表情地舉著兩個瓷杯,自導自演地碰了一下。

   乾燒的火鍋冒著泡,指示燈微微地閃著,發出看不見的掃瞄信號。

   駱聞舟接過反竊聽裝置的探測器站了起來:「這事算過去了,肖海洋,老大不小的人了,以後在外面說話也注意點,不是什麼人都像我一樣容忍你的——我去看看那粉條泡軟了沒有。」

   說著,他拿著探測器在屋裡裡裡外外地巡視開,連門口鞋櫃旁的幾雙鞋都仔細排查了一遍。

   「費渡,別玩手機了行嗎?你有多少錢要賺,連好好吃頓飯的功夫都沒有?」

   陶然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立刻接話:「都關機——咱們也跟網上學,把手機關了羅在一起,誰也不准動,誰忍不住先動,一會就把今天的飯錢成本報銷了。」

   費渡不知從哪翻出了一打能隔離信號的特殊材質紙袋,把所有人關閉手機收攏到了一起,扎進袋口。

   就在駱聞舟靠近玄關的時候,紅燈突然亮了。

   駱聞舟臉色倏地一變,陶然立刻把電視聲音開大,幾個人一起注視著反竊聽儀器上的指示燈——對著駱聞舟走動,它十分不穩定地晃來晃去,片刻後,駱聞舟從衣架上取下了陶然隨身背的破公文包,在震耳欲聾的電視音樂聲中,他把陶然的包從裡面翻開──緊貼著內袋的扣子裡,有一個竊聽器。

   四個人在那小東西上無聲地交流著目光,只有駱一鍋的注意力仍在食物上,見沒人理會,它不高興地長嚎了一聲。

   駱聞舟目光一動,拎著包大步走過來,單手拎起了駱一鍋,駱一鍋四腳懸空,不知道鏟屎的有什麼毛病,扯著小細嗓子尖叫起來。

   駱聞舟在貓的尖叫聲中舀了一杯開水,對著竊聽器就澆了下去,「呲啦」一聲,公文包上的舊皮子發出一股奇怪的味道,紅燈閃爍的反竊聽儀器安靜了下來。

   好一會沒人吭聲,駱聞舟放開了背鍋俠駱一鍋,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陶陶,你這破包背了有十年了吧,光一個拉鎖上就縫了兩層線,也差不多該換了。我那有幾個新的,一會你看看喜歡哪個,隨便挑。」

   陶然勉強笑了一下:「行啊,給我拿個最貴的。」

   肖海洋:「是誰?」

   陶然已經從最開始的震驚中冷靜下來了,他把涼茶一口灌了下去:「誰都有可能,我包裡沒什麼值錢東西,平時也不太在意,一般就隨手一扔——地鐵上擠在一起的人,各種存包的地方,最近見過的熟人、線人,走訪過的證人、受害人……都不是沒有機會,不見得一定是自己人幹的。」

   「確實,」費渡不慌不忙地往火鍋裡下了幾個肉片,「如果是我的話,我會把竊聽設備裝在老駱身上,至少你們倆一人一個。」

   駱聞舟的辦公室也基本是公共空間,他的東西在市局裡也是亂扔,哪個同事缺零錢買菸了,吼一嗓子就可以直接從他包裡拿零錢。

   如果是刑偵隊的人,在他們倆身上做手腳的難度差不多──都沒什麼障礙。

   駱聞舟長長地出了口氣,聲音低得幾乎要淹沒在水汽中:「老楊的遺書裡提到了『327案』和顧釗,所以這個人應該是和他們同時期……甚至更早的,很可能是某位德高望重的老領導,他們之所以把大本營設在本地,或許就是這個原因。」

   肖海洋呆呆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哪、哪個老楊?你們在說什麼?」

   陶然詢問地看了駱聞舟一眼。

   駱聞舟伸手在肖海洋肩膀上拍了一下,簡短地介紹說:「這個二百五是顧釗養大的,算前輩兼受害人家屬。」

   費渡一聳肩:「那我是背叛了『組織』的犯罪分子兼受害人家屬。」

   「我和陶然在追查三年前老楊遇害的真相。」駱聞舟說,「前一陣子,師娘把老楊的遺書交給了我們——現在每個人的信息都不一樣,大家一邊吃一邊互相通個氣吧。」

   他們像是一群在黑暗中摸索前進的人,或出於私心,或出於公義,機緣巧合地踏上了這條尋找深淵的路,跌跌撞撞、閉眼前行了這麼遠,值此一刻,所有起點與終點都不同的路徑終於交接在了同一個點上,在蒼茫一片中閃爍起細碎的火光,隱約露出了深淵的形跡。

   「我可以暫時把魏文川父子扣留,」駱聞舟說,「但扣不了多久,因為我們手上沒有任何證據,魏文川又是未成年人,他們倆心裡也知道,所以十分有恃無恐,時間緊張,下一步我們怎麼辦?直接調查你們說的『北苑龍韻城』恐怕不太方便,我查過,那整個大樓都是魏展鴻建的,是他們自己的產業。調取附近的監控理論上可以,但是查監控要申請,還要有正當理由,不是我偷偷說了算就能隨便調的。隊伍裡人多眼雜,就算陶然包裡的『蟲子』不是自己人丟的,也難保不洩密,在能一擊打到七寸之前,不要洩露消息。」

   陶然:「用線人呢?」

   「線人能信得過嗎?」肖海洋問,「三教九流乾什麼的都有,你也不知道他平時在和什麼人接觸,又收了什麼人的好處,顧叔當年出事,我懷疑就是他用的線人有鬼。」

   這時,一直沒吭聲的費渡突然說:「我的人可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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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韋爾霍文斯基(三十)

  “北苑龍韻城”是一棟大樓,占據了“上風上水”的風水寶地,整棟大樓有三十多層,上面是酒店,下面是商務區,中間夾着個巨型的旋轉餐廳,光照正好的時候,能直接打穿透明的落地玻璃,在旁邊的建築上抹出一把熠熠生輝的彩虹色。

  不過此時,太陽還沒升起來。

  旋轉餐廳并不是一家,四個角分别是自助餐廳、西餐廳、東南亞餐廳,還有一家改良私房菜——也就是把小白菜改良進佛跳牆的那一家。

  其中,東南角自助餐廳爲住酒店的客人提供24小時送餐服務,每天清晨六點開放早餐廳。

  淩晨四點,幾個忙忙碌碌的小姑娘已經在給餐廳的餐桌換鮮花,準備一整天的迎來送往。她們剛值了一宿随時待命的夜班,将在四點一刻時交接班,打掃衛生和布置餐廳是最後一項工作。

  這裏的服務員一般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紀,有外地來的打工妹,也有勤工儉學的大學生,一水的年輕鮮嫩,好歹拾掇一下就足以賞心悅目。領班是個梳馬尾的女孩,插花時手腳比誰都利索,連花瓶裏的水都不帶出一滴,換好後随手擺弄兩下,還能搭配個簡單的造型出來。

  “衛衛姐快來,第一批點心烤好了!”

  梳馬尾的領班随口應了一聲,最後仔細把餐廳檢查了一遍,這才跟着小姐妹們走進後廚。

  早晨第一批點心往往是給廚具預熱的,廚師們要感受原材料的新鮮程度、品嘗新來的調味品,主廚有時候還會趁這會□□小徒弟,這時候做出來的東西都是試驗品,不會拿出去給顧客吃,一般都是夜班服務員們的福利,吃不完還可以帶走。

  值班一宿,小姑娘們早已經饑腸辘辘,叽叽喳喳地循着香味一擁而上。

  名叫“衛衛”的領班也不着急,在旁邊等别人都走了,她才不慌不忙地湊過來,用一次性的衛生袋把剩下的小面點撿走。

  “又給樓下那幾個‘**絲’帶啊?”一個女孩一邊補妝,一邊掃了她一眼,撇嘴說,“我跟你說,衛衛姐,那些土包子可容易自作多情了,你對他們這麽好,當心有人癞蛤蟆想吃天鵝肉,再說他們配吃這個麽?魚翅粉絲都分不出來,平時豬食狗食都往嘴裏扒拉,舌頭都是擺設,我看他們也就配到大街上買幾個衛生紙餡的包子。”

  衛衛笑了一下,沒跟人争辯。

  高級餐廳的女孩們都培訓過體態和禮儀,每天穿整潔的工作服,還要化妝上班,身處衣香鬓影當中,久而久之,就總有種自己也是高級人的錯覺,多少有些看不起樓下和她們一樣值夜班的保安。

  衛衛好心,又會做人,每逢她值夜班,都會把吃不完的點心拿走一些,下班時順便給保安們送過去。都是漫漫長夜沒法入眠的人,有時候隻能互相心疼。其他女孩和廚師們對此見怪不怪,覺得她可能是傻,有客人不巴結,總去結交一些沒什麽用的人。

  衛衛塞着耳機,應和着裏面活潑的歌曲,跟着輕輕哼着,可能是快要下班,她的腳步有些輕快,一路從員工通道下樓,把打包來的小點心分給各處值班和巡邏的保安。從十層的旋轉餐廳一路送到了地下室的監控中心。

  監控中心一般是兩個人值班,一個是新來的男孩,才十□□歲,矮墩墩的,和他同一個班的老油條欺負人,自己在旁邊的小休息室裏睡得昏天黑地,讓男孩一個人撐着眼皮盯監控。

  淩晨四點多,正是人最困倦的時候,漂亮女孩的到訪無疑是件提神的事,可惜小保安有點無福消受。

  衛衛今天帶來了一種包子,味道格外詭異,據說是餡裏填了什麽泰國香料,小保安沒長出一顆能消化泰國草的腸胃,剛吃了兩個,肚子裏就是一陣疾風驟雨似的絞痛。他在女孩面前忍了一會,腸子卻越鬧騰越歡,實在憋不住了,他露出了一臉苦相:“衛衛姐,你能幫我看一會嗎,我……我想上個廁所,跟我一班的大哥有起床氣,我不敢叫他。”

  衛衛沒有二話,一口答應。小保安大松了口氣,連忙提着褲子小碎步跑了。

  聽着他莽撞的腳步聲漸遠,馬尾女孩那陽光燦爛的笑容漸漸消失,她有些緊張地深吸了一口氣,在心裏默默數了二十下,定了定神,這才從兜裏摸出了一塊非常小的特質移動硬盤,轉頭看向了身後的監控屏幕。

  “要十一月六号中午前後的。”她在心裏默念,“旋轉餐廳、樓下大堂、前後門和車庫的監控記錄,越詳細越好。”

  整個龍韻城裏有數不清的監控,她迅速确認了每個攝像頭的序号碼,飛快地調出了十一月六日當天的幾處監控記錄。

  風灌進樓道,輕輕地撼動着監控室的門,總仿佛有人經過似的,衛衛回頭查看了兩次,手心都是汗,緊緊地盯着進度條,每一秒都仿佛被拉得無限長。

  突然,旁邊休息室裏傳來一聲咳嗽!

  衛衛吓得一哆嗦,整個人瞬間從頭涼到了腳,條件反射似的伸出手,準備随時拔掉移動硬盤,休息室裏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偷懶睡覺的保安醒了。進度條逼近尾聲,衛衛輕輕地咬住牙,休息室裏的人帶着睡意,迷迷糊糊地沖外面喊:“小孟?小孟?”

  監控室裏暖氣不足,平時值班都要裹上棉襖大衣,衛衛的額角卻冒出了熱汗。

  休息室的門“吱呀”一聲拉開了,男人一腳已經邁了出來。

  “小孟去衛生間了,是我,王叔,”女孩情急之下突然開口,聲音很甜地說,“看你們太辛苦了,我來送點吃的。”

  “哦,衛衛啊,”老保安借着被窩的暖意,本來隻穿了保暖内衣就想溜達出來,這會乍一聽見女孩的聲音,他有點不好意思,連忙縮回休息室裏穿衣服,隔着一道門說,“唉,謝謝你,現在像你這麽好的小姑娘不多見啊。”

  衛衛不動聲色地低頭呼出口氣,心口哽得難受:“這不都是借花獻佛麽,王叔,您太客氣了。”

  等老保安穿好衣服,整理好儀容走出來的時候,看見女孩正無所事事地靠在桌子上玩手機,他連忙說:“小孟這小子,實在不像話,回來我非得說他不行——你快回家吧,天都要亮了。”

  衛衛沖他一笑,若無其事地裹緊外套,在老保安“路上小心點”的囑咐聲裏,輕輕地捏住了兜裏的移動硬盤。

  這一天還沒破曉,北苑龍韻城的監控記錄已經輾轉幾個人,到了費渡手上。

  “這是魏文川他們請客當天,龍韻城大樓裏幾處重點位置的監控。”費渡打開一台筆記本,眼皮也不擡地對圍着他的一圈警察說,“放心,我的人絕對神不知鬼不覺,不會打草驚蛇的。”

  陶然和肖海洋在駱聞舟家的客卧和書房裏湊合了一宿,因爲沒經驗,晚上屋門沒反鎖,各自被會開門的駱一鍋踩醒了好幾回。

  陶然感覺自己才剛睡沉,就被神秘的敲門聲驚醒了,他抹了一把自己憔悴的臉,強打精神問費渡:“剛才來給你送東西的人是誰?從什麽渠道拿到的監控,合法嗎?”

  “幾個朋友,我以前幫過他們一點小忙。”費渡點開一段視頻快進起來,随口搪塞,過了一會,他想起了什麽,忍不住擡頭看了看駱聞舟。

  駱聞舟一直沒吭聲,叼着煙不點,隻嘗着味道解饞,一直在盯着他,正好和費渡飄過來的目光撞了個“滿懷”。

  費渡頓了頓,把筆記本推給旁邊的肖海洋,摘下防輻射的平光眼鏡緩緩地擦了幾下:“好吧,我……我其實是效仿‘他們’——記得何忠義的媽媽王秀娟嗎?她當時差點從經貿大廈上跳下來,後來經貿的老闆借機蹭熱度,爲了表現企業社會責任感,不是還攙和了一個‘鄉村失獨老人基金會’嗎?那個基金日常運營是交給一個專門的民間公益機構的,除了王秀娟這樣的,還負責照顧各種因爲惡**件導緻喪失生活來源的人——那個公益機構的實際出資人是我,股權是我找人代持的,和光耀基金的思路差不多。”

  駱聞舟輕聲問:“惡**件?”

  “剛才送東西的年輕人,父母死於一個賭鬼的入室搶劫,監控記錄是個在龍韻城工作的女孩想辦法帶出來的,如果沒記錯,她不是本地人,應該是不堪繼父的侵害從家裏逃出來的。”費渡說,“雖然這麽說有點銅臭氣,不過每個人都有可能遇到不公平的事,但當時如果背後有強大的物質支撐,無論落到什麽境地裏,總不至於太狼狽——感謝費承宇的遺産。”

  駱聞舟忽然問:“王秀娟現在在做什麽?”

  “主要是治療,但沒回原籍,身體好的時候在一家家政保潔公司做鍾點清潔工,那家保潔公司和魏展鴻的總部大廈簽過長期服務協議。”費渡磕絆都不打一下地說出了這個早已經被衆人遺忘的女人的下落,“應該不會用到她,她年紀太大了,也不夠機靈,容易出危險,隻是先讓她占個位置,有需要的時候我會找人頂她的崗位。”

  “失去親人,生活無依,也看不見希望,”駱聞舟緩緩地說,“我曾經問過你王秀娟這樣的人以後會怎麽樣——看來你把他們都變成了‘義務警察’的預備役。”

  如果沒有逼他坦白,他會用這些人做什麽?

  最後會和這些人一起走到哪去?

  駱聞舟隻是稍微設想,就是一身冷汗,回過看來路,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過這條名叫“費渡”的鋼絲的。

  費渡避開他的視線,專心緻志地擦着眼鏡,不知上面是不是積了幾百年的灰,他擦起來沒完沒了。

  就在這時,肖海洋突然不長眼力勁兒地出聲:“等等,你們看,這個人是盧國盛嗎?”

  他這一嗓子敲碎了所有在空氣中浮動的心緒,強行把衆人的目光轉移到監控記錄上。

  肖海洋完全沒注意旁邊人說了什麽,激動地把屏幕轉過來——那是旋轉餐廳裏,魏文川請客當天那家私房菜門口的監控。

  大約正午十二點前後,魏文川一邊接電話,一邊從餐廳裏出來,站在門口等,片刻後,電梯打開,一個帽檐壓得很低的男人從裏面出來,他雙手插在兜裏,目光四下逡巡了一圈,冷淡地朝迎上來的魏文川點了個頭,伸手拍了一下少年的後背,跟他一起往餐廳裏走去。

  那男人身材魁梧健壯,手上戴着手套,走路的姿勢和鍾鼓樓那天夜裏拍到的盧國盛一模一樣。

  大概清楚周圍有攝像頭,即使知道龍韻城是誰的地盤,仍然謹慎地低着頭,鏡頭一直沒能拍到他的正臉。

  “沒正臉也不要緊,可以找技術人員對他的身高、體重、體態和習慣動作做個對比,也能作爲這是盧國盛的證據。”肖海洋一激動,語速又快了起來,“魏文川在很早之前就和殺人兇手接觸過,還特意帶着兇手來認目標的臉,這回他們沒法抵賴,可以拘留了!”

  “等等,”駱聞舟按住他,“不急,這段先留着,等抓住活的盧國盛再說。抓一個魏文川不算完。”

  市局裏有“眼睛”,一旦打草驚蛇,魏展鴻父子很可能會和鄭凱風一樣,成爲一面擋箭牌,順藤摸瓜找到他們的窩點才是最關鍵的。

  肖海洋想起陶然包裏粘的竊聽器,神色一凜,不吭聲了。

  “等着看他從哪離開的。”

  盧國盛跟着魏文川進去之後,不到五分鍾就出來了,果然是認了個臉就走,走時他趁往來的服務人員沒人注意,快步繞到後面的員工通道,不知從哪摸出一張卡,刷開通道門後離開了。

  員工通道與普通客用通道不一樣,開的是大樓後面的一個小門,複製監控記錄的女孩做事妥帖,沒有漏掉這個出口,三分鍾後,盧國盛出現在了後門的鏡頭範圍内,他把帽檐壓得更低,還戴上了口罩,幾乎是全副武裝。⑧思⑧兔⑧在⑧線⑧閱⑧讀⑧

  忽然,盧國盛擡頭朝攝像頭的方向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片刻,不知給誰打了個電話,拐角處的小路口,一輛原本已經冒頭的黑色轎車又倒退回了監控死角。

  盧國盛大步走過去,随後鏡頭上車影一閃而過,隻拍到是一輛普通的黑色别克商務車,沒有車牌。

  屏息凝神地盯着視頻的幾個人同時洩了口氣。

  駱聞舟把煙絲都咬出來了,陶然用力抹了把臉:“盧國盛這小子也太謹慎了。”

  “可以理解,”費渡依然沒擡頭,“躲躲藏藏十五年,是人多少都會有點謹慎過頭的被迫害妄想症。”

  “問題是現在怎麽辦?”陶然皺着眉想了想,“快兩個月了,就算地毯式走訪當地人,找到目擊者的可能性也不大了。”

  駱聞舟皺着眉咬着煙絲,沉默了一會,他忽然問:“肖海洋,你看什麽呢?”

  “這鏡頭是高清的嗎?”肖海洋忽然指着屏幕一角,問,“這有個凸面反光鏡。”

  作者有話要說:  王秀娟的情節見第33章=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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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韋爾霍文斯基(三十一)

   黑色轎車當時所處的位置確實是監控死角,其實再往前走一點,就能拍到前面的車牌,盧國盛顯然注意到了這一點,車沒冒頭,他就立刻通知同夥退了回去,遮擋住了前車牌,這個處理非常及時——如果不是拐角處有一面凸面反光鏡。

   凸面反光鏡一般立在路口或者比較複雜的拐彎處,供司機觀察其他方位拐來的車輛和行人。

   拐角處的反光鏡大方向是對著路口的,也就是說,監控對準的正好是凸面鏡的大半個「後腦勺」,二者的方向基本一致,理論上,攝像頭拍不到鏡子裡的東西,所以盧國盛把它忽略了。

   可惜智者千慮也有一失,一扇打開的玻璃窗剛好反射了半面凸面鏡,而且龍韻城建得財大氣粗,用的監控鏡頭剛好是造價最高的高清攝像頭。

   局部放大以後,能模模糊糊地分辨出車牌號的後三位數。

   肖海洋用力推了一下眼鏡,恨不能鑽進屏幕裡:「3……3,6……前面是什麼看不見了,可能是『3』,也可能是『8』,等等,我再仔細分析一下記錄。」

   「不要緊,只要有蛛絲馬跡就行。」駱聞舟盯著截屏裡的盧國盛看了一會,站起來拿起手機撥了個號。

   「喂,老邱,對,是我,我求你件事……前一陣子有個孫子刮了我對象的車,當時沒逮住那人,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這事……哎,人沒事,人不在車裡,不然當時不就知道是誰了麼?其實是沒多大事,主要那車漆挺貴的,糊一下咱大半年工資都進去了……嗯,好,麻煩你給我查查,別跟別人說啊,為這點私事傳出去不好,畢竟也算違紀……是一輛黑別克,看著保養得挺好,十一月六號中午十二點前後,在北苑——北苑龍韻城附近,旁邊一個監控裡拍到它一個一閃而過的車牌尾號,是『336』,我感覺本地車的可能性比較大……行,謝謝啊,不好意思,兄弟替我擔著事兒了,回頭我多帶幾盒好菸給你。」

   他放下電話,就看見肖海洋在旁邊瞪著他,剛推上去的眼鏡又順著鼻樑滑了下來。

   「看什麼看,」駱聞舟伸手在他腦袋上推了一把,「凡事不求人,自己瞎折騰就是英雄了?咱國家就人口資源最豐富,你還不知道把握,蠢貨——等一會天亮,陶然和肖海洋先回市局,該幹什麼幹什麼,隨時等我信息,我去趟交警大隊,費渡你也是,等我的信兒,別擅自行動……行了別擦了,眼鏡片都讓你擦漏了。」

   「我在想一件事。」費渡忽然低聲說,「這麼多年來,盧國盛一直在逃,關於他的信息不多,當年也沒有做過關於這個人的心理側寫。所以我們一直先入為主,覺得他是個心狠手辣、膽大包天的人。」

   陶然:「嗯,不然呢?」

   「十四年前,盧國盛就曾經暴露在警方視野裡——雖然後來不了了之。而這一次,他在殺了馮斌後,更是很無所謂地直接把夏曉楠給放了,還敢大喇喇地出現在公共場所,」費渡把一塵不染的眼鏡重新架在鼻樑上,「綜合以上,這個人給我的感覺是粗心、狂妄、目空一切,很可能伴有分裂和躁狂症狀,雖然智商可能不低,但作案時會帶有一定的發洩色彩,任性,也很不冷靜,簡單來說就是有點瘋。我一直覺得,他能逍遙法外這麼長時間,是因為有人在保護他——盧國盛不應該是這樣的,他不應該這麼謹慎,也不該有這麼強的反偵察意識。」

   北苑龍韻城是魏展鴻的地盤,但魏展鴻事先還真不一定知道他寶貝兒子要幹什麼。老魏再壞,也是壞得有理有據、目標明確,而且知道規避風險,手段也相對隱蔽。為了學校裡「權力爭鬥」買/凶/殺同學……實在太幼稚太不計後果了,大人捅不出這麼無聊的婁子,魏文川這回純粹是坑爹。

   盧國盛心裡應該清楚這一點,所以顯然也沒把龍韻城當成自家地盤,他防備所有人,甚至那愚蠢幼稚的僱主。

   可矛盾的是,既然這麼不放心,他為什麼還在十一月六號那天親自露面?

   想看謀殺目標也好,想看僱主也好,盧國盛都實在沒必要親自露面——讓魏文川拍一段視頻、甚至直接把包間裡的監控給他不行嗎?

   「什麼意思?」肖海洋飛快地問,「你說這人可能不是盧國盛嗎?不對,不單是肢體語言和案發地鐘鼓樓拍到的一模一樣,還有他看攝像頭時露出來的那雙一大一小的斜眼,那麼有特點的一雙眼睛,不容易認錯的。」

   「不……我的意思是,我之前有點誤解,他那天可能不是去看馮斌的。那個包間裡還有什麼人?我需要一份名單,」費渡頓了頓,「尤其是女孩子。」

   「為什麼是女孩子?」

   費渡緩緩地抬起眼:「我想知道他不殺夏曉楠,是不是和移情作用有關。」

   「陶然回市局以後想辦法旁敲側擊地問問,」駱聞舟飛快地說,「不過現在第一要務還是找到盧國盛的藏身之處,只要抓住他,想怎麼觀察怎麼觀察,想怎麼審就怎麼審——這事夜長夢多,必須速戰速決,大家聽好了,第一注意速度,第二注意保密,第三注意自己的安全,第四注意通訊設備,不能肯定自己有沒有被竊聽的情況下,說話都走點心——肖海洋同志,也麻煩你也把『口頭機關槍』的神通收一收,別什麼話都往外噴。」

   肖海洋沒聽出駱聞舟是在損他口不擇言,聞言還心平氣和地為自己做出辯解:「駱隊,我雖然體能測試是擦邊過的,但還沒有智障。」

   駱聞舟無力地吐出一口氣,擺擺手:「對,我是智障——走!」

   再大的房間,四個大老爺們兒湊在一起,也會顯得十分擁擠,可是轉眼人都走光了,屋裡又瞬間安靜下來。

   費渡從早晨一睜眼,整個人就是緊繃的,忙到這會,天還沒亮。屋裡亂糟糟的,頭天晚上吃完的火鍋都還沒來得及刷,跟一堆盤子碗一起隨意泡在了洗碗池裡,費渡推開窗戶通風,想稍微收拾一下,不知道從哪下手,只好故技重施,打電話叫人來。

   這個節骨眼上,實在不便叫外人來,費渡只好叫了個「自己人」。

   那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姓桑,面相上看不出身世淒苦,她原籍在D市,丈夫早亡,含辛茹苦地拉扯兒子長大成人、娶妻生子,有了下一代人,方才高高興興地住進新居,打算以後含飴弄孫。

   可是普通人的幸福就是這麼脆弱,她住的正好是魏展鴻那個倒霉競爭對手的小區,出事的時候,桑老太正推著嬰兒車在樓下散步,不到一歲大的小孫子被突然闖進來的殺人狂舉起來活活摔死了,兒媳婦無人可恨,只能把怨氣記在老太太頭上,帶著怨氣離婚走了,兒子受不了刺激,酒後駕車撞上了路邊防護欄,也沒了,那代表幸福的新居價值幾乎腰斬,當年的購房貸款卻一點折扣都不打,巨額的房貸都落在了一個滿頭白髮的孤寡老人身上,銀行怕她還到一半死了,還要要求縮短貸款期限。

   費渡:「我這裡的事不急,就需要隨便打掃一下,有別的事你就先忙,忙完再說,到時候打車過來,我給你車費,不要去擠公交。」

   「費總難得有用得著我的事。」電話裡傳來溫柔的女聲,隨後桑老太囁嚅了一下,又說,「今天早晨,衛衛有東西要傳給你,經了我的手……我知道我不該多嘴打聽,可……桑姨就問一句,是不是快要抓住壞人了?」

   費渡面朝打開的窗戶,望向遙遠的地平線,清冽的空氣從外面湧進來,灌進他的肺。

   「是啊。」費渡輕輕地說,「這次說不定很近了。」

   桑老太突然哽咽起來:「好……好,好,需要我幹什麼,費總讓人給我送個信,你不要親自來,省得牽連到你,我……我這把年紀了,什麼也不怕,背上炸藥去跟他們同歸於盡都不要緊……」

   「不會的,」費渡垂下眼,「我們沒到這一步。」

   我們可能……永遠都不會到這一步了。

   這時,大門突然從外面打開,駱聞舟不知想起了什麼,又裹著一身寒意去而復返,招呼都沒打,先鑽進了廚房,把酒櫃鎖上了——養貓的人要時刻注意把吃剩的食物放進冰箱,養費總的人要時刻注意鎖住酒櫃。

   費渡:「……」

   真夠可以的。

   駱聞舟收好鑰匙,看了費渡一眼,突然一言不發地走過來,一把抱住他,狠狠地把人壓在懷裡,聞到費渡身上有自家沐浴液的味道,他才彷彿一顆心砸回心窩裡,重重地鬆了口氣。

   費渡呆了呆,遲疑片刻,才緩緩抬起胳膊,放在他的後背上:「我……」

   駱聞舟一抬手打住他的話音:「你是我的人,你就算喘氣,都跟我有關係,撇不清的,記住了。」

   費渡:「……」

   駱聞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一陣風似的跑了。

   一個小時後,市局裡開始新一輪的較量,涉事學生家長和律師們七嘴八舌地擺事實講道理,從警方的證據質疑到程序,恨不能將「誹謗」倆字落成釘子,噴在警察臉上,就差在市局門口立一塊「千古奇冤、暴力執法」的牌子了。

   其中一個家長也不知是有什麼背景,竟然還輾轉找到了陸局的電話,當場告起狀來。

   陸局當然不可能週末在市局加班,被煩得受不了,只好又打電話找駱聞舟。

   駱聞舟摸出手機看了一眼,隨即關上鈴聲和震動,無視了領導的來電。

   「你描述的車型雖然常見,但是把時間地點、車牌尾號,還有什麼本地車、保養得不錯之類的條件都加上,差不多全部符合的就只有一輛。」交警大隊的老邱沒注意到駱聞舟的小動作,給他看了當天路網拍到的監控截圖,「你看看,是這個嗎?」

   駱聞舟湊過去看了一眼,隱約在副駕駛上坐著一個戴帽子和口罩、全副武裝的男人,當即不由得精神一震:「對,它後來去哪了。」

   老邱點開一張地圖,在上面某個地點畫了個圈:「在這個區域附近。」

   「不會是這裡。」費渡到了指定地點,只探頭看了一眼,人都沒下車就得出了結論。

   此時已經臨近中午,駱聞舟把費渡接出來,一起去了老邱幫他追蹤到的地址。

   那幾乎是一處地標性建築,外觀上看是個非常奇特的幾何體造型,航拍照出來像個蜂窩,因此又叫「蜂巢」。

   「蜂巢」打的是「高端消費」的牌子,裡面有各種娛樂設施和奢侈品店舖,還有大型餐飲會所,後面是一個高爾夫練習場,高高的防護網豎著,畫著小球的旗子迎風招展。

   「太招搖了,」費渡搖搖頭,「這些年高端消費場所已經嚴查過好幾輪了,整個行業萎縮得厲害,他們把通緝犯養在這麼樹大招風的地方,是不要命了麼?」

   「也許是燈下黑呢?」駱聞舟拉下車窗,示意他去看練習場門口,一水的黑色轎車停在那,「練習場提供接送服務,用的車和那天去龍韻城接盧國盛的一模一樣。」

   他說著,從兜裡摸出一個小望遠鏡,打開老邱給他的視頻截圖。

   「車牌號『燕X53336』的那輛應該就是。」駱聞舟把望遠鏡遞給費渡,「東邊角落裡那輛——想辦法先接觸這些接送服務的司機。」

   費渡還沒回答,駱聞舟手機又響了。

   「陶然。」駱聞舟看了一眼,按滅了屏幕,沒接。

   費渡:「怎麼不接?」

   「老陸讓他找我的,」駱聞舟說,「說好了『等我信息』,陶然沒事不會隨便給我打電話,我手機上有十幾個老陸的未接來電,估計他是找不著我,找陶然去了。」

   費渡沉默片刻:「你懷疑陸局?」

   駱聞舟頓了頓,卻沒有正面回答:「陸局工作的年限比你歲數都大,當年和我師父是過命的交情,身上的傷疤數都數不清楚,不知道有多少監獄裡的無期犯和死刑犯做夢都想除掉他。我剛到市局的時候,親自參與過一次抓捕行動——有個剛放出來的搶劫犯半夜提著砍刀去他家報仇,幸虧當年有線人提前通風報訊……」

   「說到線人,」駱聞舟苦笑了一下,「我們手頭的線人,小部分是有特殊原因,大部分還都是為了獎金,出於特殊原因和特殊情懷加入這一行的,往往幹不長,反倒是為了錢的能相對長久,這些人裡有嗜賭的,有酒鬼,有吸毒的,還有背著高利貸的,都是可憐人,但有時候你又必須提防他們——顧釗當年栽在『羅浮宮』,我懷疑很可能就是栽在了他自己的線人手裡……錢這玩意,說起來低級得很,可它就是無孔不入,把你對別人的信任破壞殆盡。」

   費渡不置可否,而且在五分鐘後就讓他感覺到了資本的力量。

   蜂巢的高爾夫練習場突然接到了一打接送單子,據說是個外地來的暴發戶擺闊請客,客人要求蠻橫無理,一定要需要預約的接送服務馬上去接人,偏偏暴發戶不知傍上了何方神聖,借來了一張蜂巢的白金卡。

   超級VIP客戶得罪不起,高爾夫練習場門口的黑色轎車被迫傾巢而出。

   駱聞舟:「……」

   「走,先去吃飯。」費渡踩下油門,把車開向蜂巢的會所方向,露出一點似有似無的笑意,「跟了我這麼久,都沒請你吃過一頓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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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韋爾霍文斯基(三十二)

   後座的男人足有小兩百斤,一屁股佔了一整排,操著不知哪裡的口音,南腔北調地跟人打電狂侃。

   有人平時說話聲音不大,一打電話就嚷嚷,總是疑心手機信號不能把他的話及時送出去。那胖子氣息充足,嗓門嘹喨,幾乎要把車頂掀飛出去,好不容易等他咆哮完,司機已經有些耳鳴了,忍不住從後視鏡裡看了胖子客人一眼,剛好和對方目光對上。

   司機連忙送上個有些職業化的微笑:「先生做什麼生意的?」

   「以前在老家開礦,這兩年生意不好做,也關了,倒是有幾個兄弟叫我到這邊來搞點別的。」胖子有些不舒服地在車座上挪了挪,普通話說得有點咬舌頭,「你這車也不行啊,下回能開個好點的嗎?以前我們上那個哪……就那個好多大鬍子那國家,人家酒店來的車都是勞特萊斯——坐你這個,我都伸不開腿。」

   司機假裝沒聽懂他的抱怨,訕笑了一聲:「車都一樣,公司統一配的。」

   「哦,公司的車,」男人撇了撇嘴,「跟我們那不一樣,我們那幹你們這種的,都是自己的車掛在公司,公司有事就跑公司的活,平時就拉私活,盈虧自負,按月交點保險,磕了碰了的,都是自己負責。」

   司機客氣地笑了笑,沒搭腔。

   後座的客人卻看不懂人臉色似的,仍然不依不饒地探頭追問:「那你們開車在外面,刮了蹭了算誰的?賠錢不?」

   司機惜字如金地回答:「公司負擔。」

   後座的土大款一拍大腿,用力往後一靠,座椅發出一聲不堪重荷地「嘎吱」聲:「那還不玩命造嗎?這要是我,碰上個坡坡坎坎的,我才不繞,就直接上,管它爆胎不爆胎,平時沒事自己開出去拉私活,就說有客人預約唄,油錢都有地方報銷,純賺!」

   司機聽了這番厥詞,好好領略了一下國產土大款的素質,終於忍不住笑了一下:「公司也是有管理制度的,我們出來基本都是開固定的車,定期會集中保養,要是油費和保養費太高,一眼就看出來了,也得問責。」

   後座的男人「哦」了一聲,大概也不是誠心想知道接駁車的管理制度,很快又健談地東拉西扯起了別的,隔空將燕城的城市規劃指點江山了一通,正說到慷慨激昂處,突然,他一捂肚子:「壞了,師傅,離練習場還有多遠?」

   「十五分鐘左右吧。」

   胖子客人倒抽了一口涼氣,原地左搖右晃片刻,好像懷胎十月的肚子中像是養了青蛙,「咕呱」亂叫一通,接著,漏了一點一言難盡的「氣」出來。那胖子一邊「哎喲」,一邊焦躁地東張西望:「不行,忍不住了,我這是吃什麼了……你趕緊給我路邊停車。」

   客人不知道自己吃了什麼,司機卻已經聞出了他的腸胃內容,額角跳了兩下,他憋著氣說:「先生,這是高架橋。」

   客人用打電話的嗓門吼了起來:「我知道是橋,可是你得想辦法讓我下去!」

   他不光嘴裡說著話,肚子也跟著嘰裡咕嚕地應和,司機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忍無可忍,找了個地方強行掉頭下橋,才剛把車停在路邊,後座的胖子就好像一枚快要爆炸的生化武器,迫不及待地彈了出去。

   新鮮空氣從打開的車門裡衝進來,司機覺得肺要憋炸了,緊跟著也下了車,在路邊點了根菸,大開著門窗洗滌車內空氣。

   直到他一根菸抽完,那倒霉的客人還沒回來,司機已經覺得有點冷了,正要轉身回到車裡,突然,有人從身後拍了他的肩。

   司機還沒來得及回頭,後頸猝不及防地遭到重擊,他眼前一黑,接著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等他的意識回籠,就發現自己被人蒙上了眼,他還沒完全清醒,一聲淒厲無比的慘叫先沒遮沒攔地將他一雙耳朵紮了個對穿。那司機激靈一下,感覺全身四肢都被綁得結結實實,嘴也被貼住了,忍不住掙動起來。

   這時,有人在他後腰上踩了一腳:「老實點!」

   司機倒抽了一口涼氣,那人不知是不是練過,一腳揣在他腰窩上,疼得他整個人麻了半邊,他的臉蹭過冰冷的地面,不知自己此時在什麼地方,鼻尖輕輕地抽動了一下,問道周圍難以忽視的血腥氣,後背浸出一層冷汗。

   然而很快,這司機就從最初的慌張中冷靜下來後,他努力把自己蜷成一團,調節著自己的呼吸——他知道自己身上有定位芯片,他是兩三年的「老員工」了,公司不可能直接放棄他……

   他每天迎來送往,知道得也太多了。

   這時,他聽見另一個男人的聲音,那聲音非常好聽,還帶著點漫不經心的懶洋洋,又好像含著笑意,不慌不忙地吩咐:「這人只是個小嘍囉,打死他也沒用,別打了——再看看他身上有沒有別的夾帶。」

   「工作服內袋裡有一個,左腳鞋底有一個,手機和對講機裡各有一個,腰帶扣裡還有一個,雖然一路過來開了屏蔽器,不過為了保險起見,也都清理了。」這聲音熟悉,是那個偽裝成客人的胖子!

   這一次,他嘴裡一點口音也聽不出來了,完全就是燕城本地人!

   幾個藏著的追蹤器無一倖免,司機的心往下沉了沉。

   有人粗暴地撕走了他嘴上貼的膠帶,那胖子問:「11月6號,你今天開的這輛車在北苑拉了個人,你說你們是專人負責專車,所以那天的司機也應該是你了?」

   「十……十一月?」司機結巴了一下,訕笑著說,「這都快兩個月了,這……這誰還能記住啊?大哥,我看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一隻手輕巧地勾走了他襯衣上的工牌,那個很好聽的聲音念出了他的名字:「孫新。」

   「哎,是、是我。」司機奮力地循著聲音抬起頭,露出討好的微笑,「您吩咐。」

   「我知道你老婆在蜂巢的練習場當球僮,長得也不錯,我們跟她無冤無仇,不打算把人家小姑娘怎麼樣,可是你得配合。」

   「試試,我配合,什麼都配合!」

   「11月6號中午,你開著今天這輛車,去了北苑的龍韻城,接一個人。那個人四十來歲,男的,藏頭露尾,還戴著手套,長著一雙斜眼──」

   「呃,這……」司機心裡飛快地轉著各種念頭,嘴上卻把聲音拖得很長,顯得有些反應遲鈍,「我、我得好好想想,斜眼……」

   對方卻不吃他這套,就聽那很好聽的聲音說:「我看這人不太老實,卸他一條胳膊。」

   「等……」

   司機剛吐出一個字,後面陡然變調成了慘叫,他整條臂膀被人幹脆利落地卸了下來,疼得差點直接暈過去,而這還不算,另一條臂膀又立刻被扣住。

   「等……等……」

   「等等,」方才那一句話致命的人說,「老陸,誰讓你真卸了?」

   司機渾身冷汗,不由自主地打著擺子,艱難地伏在地上喘息,感覺自己快失禁了,就聽那人繼續慢條斯理地說:「卸了還能安,費事,我看,另一條胳膊就給我直接剁下來算了,省得他不知道害怕。」

   「那是我們公司的一個員工!」司機無法忍受地大聲喊了出來。

   四周安靜了下來,連方才一直如影隨形的慘叫聲都沒了。

   「那是……那是我們公司的,他說他去龍韻城有事,問、問我方不方便送他一趟。」司機用力吞嚥著唾沫,眼睛在綁帶下面不住地亂轉。

   胖子的手還按在他肩頭,砍刀的刀尖抵著他的下巴:「你們公司的員工?叫什麼名字,幹什麼的?」

   「叫盧林,」司機顫聲說,「是電、電工……你們找他幹什麼?是……是和他有什麼仇嗎?」

   這些人做事的風格太野蠻,不像警察。

   只要不是警察,一切都好說。

   脫臼的肩膀疼得死去活來,司機的心卻微微放了下來。

   他知道自己平時接觸的那些人裡有危險人物,不巧有幾個仇家很正常,可能是出門時不注意,在哪被仇家盯上了。遇到這種事,上面對他們的要求就是「嘴嚴」,如果實在是危及性命,隱瞞不下去,那麼是誰惹的事,就把誰供出來,但不要說多餘的話。

   那個一句話要砍他胳膊的人好似微微俯下/身,耳語似的說:「盧林——你知道他的真名叫盧國盛嗎?以前手上沾過人命官司,還不止一起,你和這種人混在一起?」

   「不、不知道,幾位大哥……不、老闆,不管他以前幹過什麼,這事都跟我沒關係啊,我們就、就是普通同事,我連他老家在哪都不知道,怎麼會知道他以前是干什麼的?」冰冷的小刀緩緩地順著他的脖頸擦過,貼著他的臉逡巡而過,司機感覺到鼻樑發癢,知道是刀鋒太過鋒利,刮掉了他的碎髮和眉毛,他一動也不敢動,「我有……有他的電話,要、要不然我可以幫你們把他約出來,別、別殺我……」

   「你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這時,另一個聲音插話進來,好像是最開始踢了他一腳的那個人,「那他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嗎?」

   司機先是一愣,隨後整個人僵住了。

   「你的證件上說你叫『孫新』,其實是假名和假證,你真名叫孫家興,G省人,以前因為詐騙留過案底,家裡有個老娘,還有老婆孩子,一家老小都以為你在燕城辛辛苦苦地賺錢打拚,不知道你幹的是這個營生,也不知道你還在外面找了個二十出頭的小女孩當駢頭,還跟人說她才是你老婆,對吧?」

   這回,司機的臉色終於全變了,慘白的嘴唇不住地哆嗦著,他耳邊響起一聲指響。冰冷的手機湊了過來,裡面傳來猶猶豫豫的童聲:「爸爸?」

   聽見這個聲音,司機瘋狂地掙紮起來,一隻手卻隔著塊手帕堵住了他的嘴。

   聽筒中,孩子的喘氣聲分毫畢現,彷彿還有個女人帶著口音叫「家興」。

   那孩子又說:「爸爸怎麼都不說話?我想爸爸……」

   手機陡然被拿開,那個一直慢聲細語的人對著什麼人吩咐了一聲:「小孩皮嫩,先給他放點血試試。」

   司機終於見棺材落了淚,把蒙在他眼睛上的布條都打濕了,箝制著他的手不知不覺鬆了,他一邊「嗚嗚」地哭,一邊肉蟲似的爬向聲音來源,頭頂結結實實地撞在了什麼東西上,他也渾不在意,循著聲音蹭到了那個領頭人的褲腳下,以頭搶地:「別……別……」

   一隻軟底的皮鞋輕輕撥開他的頭,踩著他的臉在地上捻了捻:「孫先生,『別』什麼?聽說寶貝兒身體不太好,是『先心』吧?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聽我的吧,這孩子也養不大,趁早放棄了,放他早點去重新投胎,也是功德一件。」

   孫家興絕望地貼著地板——最開始,他是為了給孩子治病,想多賺點錢,才被人忽悠著走了邪路。

   可惜運氣不好,錢沒賺到,窩點先被警察端了,一切都好像是雪上加霜,如果他鋃鐺入獄,即便關押時間不長,出來以後也再難找到像樣的工作,而孩子馬上要做手術,救命的錢卻無論如何也攢不夠,誰知就在這時候,有人通過律師告訴他,往他家裡送了一筆錢,只要他出獄以後能去給他們幹一份需要嘴嚴的活,會給他新的身份,以後誰也不會知道他有案底。

   他明知道天上不會掉餡餅,那些人必定不懷好意,可是家人的安全都在對方手裡掌握著,他不敢有任何不忠,明知道自己在鋌而走險,弄不好哪天就被牽扯進去。

   他甚至為了掩人耳目,找了個假老婆做擋箭牌,這樣即使被牽連,也牽連不到他真正的親人身上……對方曾經信誓旦旦地和他保證過,他的假身份做得□□無縫,除非是警察的人一定要查,否則沒人能看出破綻。

   可為什麼……為什麼……

   「我說,我什麼都說——他……盧林……盧國盛,提前一天和我約了車,說是要去龍韻城見客戶。他們這些人要去什麼地方,本來應該跟公司提前報備的,由公司安排接送,可他……他沒經過上面,是私下聯繫我的。」

   「他私下裡用你的車?」

   「對,他名義上確實是公司的『電工』,有員工卡,對外都這麼叫,每次出門都要先到『蜂巢』,想用車要申請,回來也還要再經由蜂巢……這樣萬一在外面被什麼人盯上,或者惹了麻煩有人追過來,也最多到蜂巢這一步,不會被人查到他住的地方……往來得多了,我跟他比較投緣,漸漸有了點交情,他經常會求我私下裡開車帶他出去……放、放風什麼的。」

   也就是說,蜂巢是一道「防火牆」。

   當年的「羅浮宮」,很可能是「他們」豢養通緝犯的窩點之一,但是中間出了紕漏,差點被顧釗順藤摸瓜地查出來,後來「他們」可能長了記性,利用和「羅浮宮」定位非常類似的「蜂巢」做幌子,如果再有人追查,一時半會也只能查到這一層,一旦有風吹草動,足夠讓他們轉移了!

   「盧國盛住在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司機察覺到問話的人似乎不滿意這個回答,抬腿要走,連滾帶爬地用身體攔了過去,絕望地說,「我真不知道,這是機密,我們不敢隨便打聽的,求求你,別碰我老婆孩子……」

   駱聞舟和費渡在漆黑冰冷的地下室裡交換了一個眼神,費渡伸手拍了拍那胖子肩膀,和他一前一後地走出去。

   「幸虧沒有貿然闖進『蜂巢』裡,」駱聞舟吐出一口濁氣,審問的地方在費渡那個充滿驚悚氣息的地下室裡,裡面的空氣都是壓抑的,他頓了頓,又說,「這回我違規不止一條,要是還抓不著人,恐怕就不是一兩篇檢查能混過去的了,到時候真幹不下去,弄不好要靠賣身為生,大爺,你看我這姿色還行嗎?」

   費渡十分配合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那目光像大型貓科動物的舌頭,一層倒刺就把他身上的衣服舔成了蒜皮。駱聞舟有點受不了,抬手擋住了他的目光:「哎,還沒賣呢,你注意素質。」

   費渡笑了一聲,正想說什麼,手機突然響了,他接起來,才聽了兩句,臉色就是一變。

   「費總,蜂巢這邊管理太嚴了,隨時要掌握司機動向,你們抓的人身上追蹤器突然失聯,他們好像已經察覺到了。」

   費渡沉聲說:「知道了,注意安全,你們先離開。」

   午後,市局比菜市場還熱鬧。

   陸局本來就沒剩幾根的頭髮越發稀缺,把陶然拎到了辦公室,拍著桌子衝他吼:「你們一個個的無組織無紀律的,陶然你說實話……駱聞舟那小子到底幹什麼去了,為什麼不接電話?」

   陶然頂著一腦袋書房窄床翻滾出來的鳥窩頭,一臉無辜的茫然:「不知道啊,他也不接我電話。」

   「鋪了這麼大的一個爛攤子,說失聯就失聯……」陸局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外面傳來連哭帶喊的尖叫。

   「憑什麼扣著我兒子?誰給你們的權利?我告你們侵犯公民人身權利!」

   「我女兒到底怎麼了,現在有說法嗎?我說,就算那個女孩被怎麼樣了,那也是男生的事吧,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你們領導呢?我要找你們領導說話,你算什麼東西,知道我是誰嗎……」

   陸局深吸一口氣,狠狠地瞪了陶然一眼,邁開腿大步走出去,一腳踹開臨時騰出來給家長們吵鬧的小會議室門,重重地在門板上拍了一下:「這是公安局,把你們叫過來是接受調查的,吵什麼!」

   會議室裡一靜。

   方才吼聲最高的男人神色一緩,覷著陸局的肢體語言和神色,大致能推斷出他的身份,當即客氣了些:「您就是……」

   陸有良掃了他一眼,聽出這就是大吼「你是什麼東西的」那位,當即直接無視了他,回手一抓陶然肩膀,像抓小雞似的把他扔到了一幫虎視眈眈的家長中:「這是我們刑偵大隊的副隊,他是負責人,有問題你們找他反應,誰再撒潑,一概按危害公共安全處理!」

   陶然:「……」

   就在這時,會議室角落裡萬年落灰的監控突然輕輕地轉動了一下,對著滿室七嘴八舌的人掃了一圈,最後落在了角落裡的魏展鴻身上。

   魏展鴻兜裡的手機輕輕震動了一下,他不動聲色地摸出來看了一眼,臉色微變,飛快地按了幾個鍵回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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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韋爾霍文斯基(三十三)

   費渡站在地下室狹窄的樓梯間裡,這地方讓他不太愉快,但尚在忍受範圍內,因此並沒有聲張,只是皺眉思量片刻:「剛才那個司機說,盧國盛經常私下裡坐他的車,那麼之前去龍韻城,也是私自行動了?他們這些小人物,雖然身上都有追蹤器,但平時並不會被管得那麼嚴,畢竟真正走投無路的是他們,是他們求『組織』收留——可為什麼今天他才稍微耽擱了一會,對方反應這麼大?『那些人』知道我們在追蹤盧國盛了嗎?」

   駱聞舟沉默良久,心裡開始發沉,懷疑這一次他們恐怕又要收到一具死無對證的屍體。

   這時,他手機響了一聲,收到了一條來自肖海洋的信息——

   肖海洋坐在市局會議室的角落裡,美其名曰「警方接待人員」,其實是個三句話不離「我們有規定」的「復讀機」,好話歹話一概不聽,把一幫憤怒的家長氣得臉紅脖子粗,要不是顧忌這裡是市局,早就動手襲警了。

   然而小眼鏡真正的任務其實只有一個,就是盯緊魏展鴻。

   就在魏展鴻拿出手機後、神色突變的一瞬間,肖海洋已經本能地感覺到不好,他來不及細想,當機立斷把手伸進桌子裡,打開了一個微型的信號屏蔽器。

   魏展鴻按下「發送」的一瞬間,手機信號突然被切斷了,信息不當不正地卡在中間,焦躁地轉了會圈,顯示發送失敗。

   魏展鴻沉下臉,下意識地往周圍看了一眼,然而四下並無異狀,只有不耐煩的家長們圍著個左支右絀的年輕負責人——哦,牆角還有個四眼小警察——魏展鴻看了肖海洋一眼,沒拿他當回事。

   小眼鏡就跟穿錯了大人衣服跑來打醬油的小朋友,整個人還透著一股笨拙的學生氣,三腳踹不出一個屁,就知道拘謹地抱著個筆記本往旁邊一坐。

   魏展鴻感覺自己是疑心病過頭了,建築物裡信號不好是常有的事。他深吸了口氣,定了定神,不動聲色地往會議室門口走去。

   門口一個值班員見狀連忙攔住了他:「先生您是要去哪,我們可以幫……」

   「我就去趟衛生間,」魏展鴻皮笑肉不笑地打斷他,「怎麼,怕我跑了?兒子在你們這扣著,我還能上哪去?還是說我們進了這裡,連去廁所都得有人跟著?那我建議你們不如直接拿手銬逮捕我們。」

   他最後一句話的聲調刻意提了起來,周圍好幾個家長聽見,頓時更搓火了。

   趁著值班員一愣,魏展鴻收了皮笑肉不笑的臉,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大步走向樓道另一頭的衛生間。

   市局的樓道細而窄,窗戶也開得很不局氣,看著就憋屈,魏展鴻總覺得封閉的門窗把光和信號一起擋在了外面。他面色凝重,拿著手機一路走到了衛生間裡,四處晃了一圈,直到靠近窗口,手機裡才總算有了一格隱約的信號。

   魏展鴻連忙貼近窗邊,正要試著重新發送,突然,他眼角餘光瞥見窗戶上好像映出了一團黑影,魏展鴻吃了一驚,猛地扭過頭去,誰知另一側的頸部卻被人重重一記手刀打了個正著——

   剛把鐵垃圾桶舉過頭頂的肖海洋:「……」

   一記手刀砍暈了魏展鴻的郎喬:「……」

   郎喬先反應過來,瞪起本來就大的牛眼,壓低聲音問:「肖海洋,你這是要幹什麼?」

   信號屏蔽器是駱聞舟臨走的時候丟給他的小玩意之一,肖海洋當時打開只是下意識行為,後來眼看魏展鴻急急忙忙地離開會議室,專門往沒人的地方鑽,才確定他可能確實要和同夥聯繫。

   駱聞舟和費渡都不在,陶然被纏住了,肖海洋孤助無緣,心裡一急,又不計後果了——眼見他好像找到了信號,肖海洋隨手抄起一個鐵皮的小垃圾桶,就要把魏展鴻當場打暈。

   誰知他還沒醞釀好擊打位置與合適的力道,郎喬就不知從哪冒出來,一下撂倒了魏展鴻。

   「你這是要幹什麼?」肖海洋脫口反問,「這是男廁所!」

   郎喬:「……」

   郎喬剛應陶然的要求,和魏文川他們班的幾個學生打聽出了去參加魏文川生日會的都有誰,打算去找陶然匯報,正好看見肖海洋走進衛生間。

   肖海洋的肢體動作太緊繃了,氣勢洶洶的,好像是打算去找誰尋仇的,郎喬實在覺得奇怪,忍不住冒著長針眼的風險,在經過的時候往裡瞥了一眼,就瞥見了他舉起垃圾桶要給人開瓢的一幕。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又一起低頭望向暈倒的魏展鴻。

   郎喬嘀咕:「這不是那小混蛋的家長麼?」

   肖海洋沒顧上理她,連忙趁著鎖屏前搶先拿起了魏展鴻的手機。

   見上面有一條無備註號碼的信息:「少爺生日會裡有鬼,時間地點?」

   魏展鴻千鈞一髮間沒能發送成功的信息是:「『11.6』,龍韻城。」

   肖海洋一瞬間心思急轉,大腦幾乎要過載——

   根據魏展鴻的回答來推斷,「少爺」指代的應該就是魏文川,但「有鬼」又是什麼意思?

   這個「鬼」說的是盧國盛嗎?

   如果是的話,那這個語氣,這麼看怎麼像……盧國盛和魏文川在龍韻城私下見面的事,魏展鴻他們根本不知道!

   對了,他想,這說得通。

   盧國盛那天注意掩蓋行蹤,還叫同夥躲閃監控,根本不是怕警察——龍韻城的監控又不是天網設備,那是魏展鴻的地盤,魏展鴻怎麼可能會老老實實地把監控記錄交給警方?恐怕是第一時間抹掉的可能性最大。

   如果是怕警察,他大可以聯繫魏展鴻善後。所以盧國盛很可能是出於某種原因,私自出來見某個人,不希望組織知道,還找了同夥接應,同夥的車魏展鴻應該是認得的,雖然姓魏的不至於沒事去翻看監控玩,但他還是謹慎起見,沒留下車牌。

   什麼「反偵察」——鬧了半天是他們幾個自作多情。

   可是……

   十一月初到現在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那些人一直沒注意到盧國盛私下接觸過魏文川,為什麼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知道了?

   肖海洋下意識地咬住嘴唇,一副鐵齒銅牙把嘴唇咬出了血。

   通緝犯盧國盛的照片和身份沒有對外公佈過,警方只在剛開始調查馮斌案的時候,給和馮斌一起離家出走的幾個孩子看過照片。

   而王瀟、張逸凡他們那幾個孩子,除了受害人馮斌以外,都沒有資格得到魏文川的邀請,那天也都不在龍韻城。而案發前去過龍韻城的,現在基本都在市局等候訊問,這回警方的重點是校園霸凌,並沒有和他們打聽過盧國盛這個人。

   也就是說,除非當事人魏文川滿世界嚷嚷自己認識一個罪大惡極的通緝犯,還買/兇殺了同學——否則,恐怕只有王瀟一個人,能機緣巧合地把那天的生日會和馮斌的謀殺案聯繫在一起。

   這一條關鍵信息頭天傍晚才被費渡和肖海洋誤打誤撞地問出來,從昨天到現在,如果沒有誰不小心被竊聽、不小心洩密,那應該就只有他們四個人知道。

   到底哪裡出了紕漏?

   對方已經什麼都知道了嗎?那麼他們會不會把盧國盛的屍體當成壁虎的尾巴拋出來,再一次斷臂求生,讓他們死無對證?

   肖海洋一時心亂如麻,越緊張越捋不清頭緒。

   就在這時,郎喬探頭看了一眼那手機頁面:「生日會?魏文川的生日會嗎?原來是在這裡開的。」

   肖海洋詫異地回頭看了她一眼。

   「陶然剛才讓我去對付那幫問題青少年,順口問問他們,都誰去過魏文川的生日會。」郎喬說,「剛問完,正打算告訴他呢。」

   肖海洋愣了愣,片刻後,他想到了什麼,瞳孔驟縮:「你在哪問的,怎麼問的?」

   「審訊室,就203那間,」郎喬說,「就……結束問話的時候跟每個人都隨口提了一句——陶副也沒告訴我問這個幹嘛。」

   「每個人你都問了?」肖海洋急迫地問,「你提到時間地點了嗎?回答你的學生有人提到過嗎?」

   「除了魏文川都問過了,」郎喬對著手機屏幕上的信息內容一揚下巴,「時間地點沒有人提,我也是剛在你這看見的──到底怎麼回事?」

   肖海洋抽了口氣,原來紕漏在這裡!

   如果是他們四個人中的誰洩密,或者更絕對一點——有人頭天晚上跟著他和費渡去了王瀟家,從王瀟嘴裡得知了這條信息,那麼時間地點,以及盧國盛出現過的事實是顯而易見的,不必臨時詢問魏展鴻!

   所以這是郎喬不過腦子的問話引起了懷疑,有人竊聽了她的問訊過程!

   肖海洋的心在狂跳,腦子空白了三秒,隨後,他狠狠一咬舌尖,回過神來——不,沒到慌張的地步,對方只是聽到郎喬反覆問一個不相干的生日會,起了疑心,不見得真的知道盧國盛和魏文川私下裡接觸過的事,「有鬼」這個字眼可能泛指「出了紕漏」「有異常情況」。

   他心裡對著自己連念了三遍「冷靜」,然後捧起魏展鴻的手機,小心翼翼地刪掉了「龍韻城」三個字,猶豫了一下,他動手把地址改成了「鳳棲城」。

   「鳳棲城」在南城,也是魏展鴻的產業,和「龍韻城」一南一北,正好是條大對角線,取了個龍鳳呈祥的意思。肖海洋頭天晚上睡不著覺,在網上搜索魏展鴻信息,記住了這些。

   此時,肖海洋不知道蜂巢突然失蹤的司機觸動了對方緊繃的神經,他只是希望聊勝於無地放出一點假信息,雖然魏文川去沒去過鳳棲城,對方可能一查就知道不對勁,但至少能迷惑他們一會。

   無論怎樣,只能寄希望於駱聞舟動作夠快了。

   看見信息顯示發送成功,肖海洋吁了口氣,隨後,他又拿出自己的手機,給駱聞舟發了一條信息:「11月6日,魏文川在鳳棲城請了幾個同學吃飯。」

   如果是駱聞舟收到這條信息,他應該能推斷出很多信息,如果他的手機被動過手腳,對方也不會看出破綻。

   郎喬一臉找不著北:「你在跟老大聯繫?這又是什麼情況?老大今天去哪了?」

   肖海洋看了她一眼,沒吭聲,發完信息,他揣起了魏展鴻的手機,打算動手把他推進小隔間。然而這姓魏的看著瘦削,份量著實不輕,被他這麼一折騰,竟然有點快醒的意思,幸虧郎喬又上來給他補了一下。

   肖海洋神色複雜地看著她:「你什麼都不知道,為什麼要幫我?」

   郎喬:「我不幫你,你搬得動嗎?」

   肖海洋:「……」

   郎喬白了他一眼,噴了口氣,心說:這個廢物。

   接著,她一彎腰撈起魏展鴻的兩條腿,和肖海洋把人抬進小隔間,綁成了一團。

   「不想告訴我就算了,」郎喬不是第一天上班,也知道有些調查可能會在一定時間和一定範圍內保密,雖然被排除在外心裡還是很不愉快,她伸手點了點肖海洋,「比起嫌疑人,我當然更相信平時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但你要是讓我信錯人,你就給我小心點,回頭我弄死你。」

   說完,她走出男廁所,在門口張望了一番,確定沒人看見她,才打算偷偷溜走。

   「哎,」肖海洋突然叫住她,「203那間……好像上次駱隊審周懷瑾也是在那,你用那間屋子的時候,說話小心一點。」

   司機孫家興被綁走的現場已經處理乾淨了,費渡的人把車四門打開地丟在高架橋下,司機身上的制服和追蹤器整整齊齊地擺在那,上面還壓了一封打印出來的「辭職信」,看起來就像他自己逃走的一樣。

   他們剛撤退後沒多久,就有另一撥人來到了這裡,幾個男人下了車,裡裡外外檢查起孫家興的黑色別克。

   忽然,其中一個人按住耳機:「鳳棲城?收到。」

   他說著,迅速拿出手機翻看起什麼,片刻後搖搖頭,對耳機裡的人說:「孫新近期應該沒去過城南,車上有一封辭職信,這人可能是自己跑的,要繼續追查他的行蹤嗎……好,知道了,是,我們這就回去。」

   戴耳機的男人一揮手,周圍的人訓練有素,把那輛被遺棄的黑色轎車一起開走了。

   費渡皺緊眉掃了一眼駱聞舟的手機:「那位肖兄這是什麼意思?」

   駱聞舟盯著肖海洋發給他的信息看了一會:「不知道,信息太少,我現在沒法判斷……所以盧國盛到底隱蔽在什麼地方?快點,碰運氣也好,怎麼都好,無論如何要爭取。」

   「這個地方肯定和蜂巢有聯繫,」費渡飛快地說,「但一定不是附近,他們那麼有錢,狡兔三窟,不可能可著一個山頭挖。」

   駱聞舟立刻跟上他的思路:「所以從蜂巢去盧國盛的藏身地點很可能會需要交通工具。」

   「但交通工具不是迎賓車,」費渡說,「剛才那個姓孫的司機沒說謊,他們從藏匿地點到蜂巢,再從蜂巢去別的地方,這是兩條線,互相之間應該是保密的,否則防火牆就沒有意義了,迎賓車的司機們也不知道那個地方在哪。」

   一人配一輛車未免太奢侈,也不現實,會增加好多洩密的可能性。

   連指紋都不敢留下的通緝犯們也不可能放心大膽地整天乘坐公共交通,所以……

   「剛才那司機說什麼?盧國盛假名是盧林,假身份是蜂巢的檢修電工——對嗎?」費渡突然站直了,「員工……有沒有可能是員工班車?」

   駱聞舟一愣。

   費渡不等他回答,已經拿出手機撥出了一個號碼:「是我,方才進去的兄弟們還有仍在蜂巢裡的嗎……我就知道你們不會聽我的乖乖撤出來——那就麻煩幫我個忙,潛進去替我查查蜂巢的員工班車車次和路線。」

   與此同時,南城鳳棲城中,幾個神色嚴峻的人闖進了監控保安室,經理見到總公司的人,並不敢質詢,噤若寒蟬地在一邊陪著。

   「要11月6號的監控——魏文川當時訂的哪個包間?」

   「魏、魏文川?」經理一邊手忙腳亂地讓人幫忙調監控,一邊叫人去查包間消費記錄。

   「快點!」

   秘書一頭不明所以的熱汗衝過來:「經理,小魏先生最近沒有來過咱們這。」

   經理怒道:「沒讓你查最近,讓你查上個月的……」

   「11月6號的,」秘書小聲說,「我從10月6號查到了12月,都沒有。」

   經理眼睛一立,正要說什麼,旁邊匆忙來要監控的男人臉色卻是一變,大步往外走去。

   費渡手機上收到了一封完整的班車路線圖:「我知道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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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韋爾霍文斯基(三十四)

   「班車線路總共有四條,應該是找專業機構規劃的,兼顧了效率、成本與員工早晚換班時間,非常合理,途徑的每一個站點都在人流相對比較集中地帶,你知道我國的『鄰里文化』,在這種地方會很難藏匿,但這裡面有三條線路是『環線』,只有一條是單程。」費渡略微一頓,「環線上的每一站都會隨時上下人,只有單程車才有『終點站』。「

   駱聞舟盯著他:「所以?」

   「這條單程線路是東西向,上午送夜班下班的工作人員,從蜂巢到科技園,十點出發,十二點抵達科技園,下午回來卻是兩點從科技園發車,四點到蜂巢,中間兩個小時間隔,班車需要一個停車場和休息站……」

   「我明白你的意思,」駱聞舟打斷他,「但這是全憑想像。」

   「有依據,有兩個依據,」費渡說,「第一,這條單程線的後半程與去年就開通的地鐵十號線延長線方向一致,功能基本重疊,其中一個班車站點和十號線地鐵站的最近距離不到兩百米,如果我是管理者,我要麼會刪除整條線路,要麼會把後半程截斷,把它變成一輛地鐵到公司的擺渡車,多餘的班車線路是很消耗管理成本的。」

   「也許蜂巢特別財大氣粗,不在乎這點錢;也或許管理人員工作懈怠,反應不及時,這都有可能。」駱聞舟大概是隊長當慣了,一旦碰到正事,特別是時間緊迫的時候,態度就會非常強勢,他一口氣說到這裡,才想起這是費渡,不是他的哪個小弟,連忙略微緩和了語氣,「如果你能確定盧國盛從藏匿地點到蜂巢確實需要使用交通工具,而且所用的交通工具一定是班車,那麼我同意你的推斷,這條線路確實比環線可疑,但問題是,你怎麼能肯定呢?為什麼不是送貨車?為什麼不是一個專門給這些人用的小巴?」

   費渡沉默下來,他是個「包裝精良」的人,不用力晃他、逼迫他,就很難窺見裡面裝了什麼,然而這一刻,駱聞舟突然覺得他眼底好像有一層濃重的陰影掠過。

   駱聞舟:「你……」

   「因為我聽到過一句話。」費渡說著,抬頭看了一眼樓梯間的天花板,那吊頂製作精良,是一條張口欲嗜人的蟠龍的形狀,這麼多年了,依然完好無損、戾氣逼人,「就在這個地方。」

   「那天我在地下室裡翻看到畫冊計畫的全部細節,正在奇怪這是什麼東西,就聽見費承宇一邊打電話一邊從外面走進來。」費渡的語氣非常平淡,幾乎毫無起伏地說。

   他沒說這間地下室非經費承宇允許,是不得擅自入內的——儘管他在這裡有一張旁觀刑罰的小書桌。他兜裡有一顆同學送的彩色玻璃球,不小心掉出來滾下了樓梯,在地下室門上砸出「叮」的一聲,這種東西是不能讓費承宇看見的,他連忙追下去,發現那地下室的門竟然沒有關嚴。

   十歲左右的男孩,自我意識萌芽,好奇心旺盛,基因裡就有叛逆的苗頭。

   因此他沒經過費承宇允許,走了進去,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正想驚慌失措地逃出去時,聽見了費承宇的聲音……

   「如果我沒記錯,他當時說的是『在終點站給他們弄幾個民房,我給你們錢不是建狗舍用的,難道還要把一堆破銅爛鐵當神兵利器伺候嗎?不願意住就讓他們滾,有的是警察等著抓他們立功呢,以後誰再不小心洩露行蹤,連跟他住在一起的人一起陪葬。』」

   費渡在轉述費承宇的話時,無論語氣還是肢體語言,都和他平時有微妙的差別,駱聞舟幾乎有種錯覺,彷彿他是在不由自主地模仿那個男人。他心裡隱約覺得不對勁起來——畫冊計畫,那都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了,費渡那時候才上小學幾年級?

   要多深的印象、多少次的回憶,才能讓一個人把童年時候的一段話記得這樣分毫不差?可是此時每拖一秒都是致命的,並沒有讓他追溯舊事的時間。

   駱聞舟只能倉促地問:「終點站,你確定沒聽錯、沒記錯?」

   「沒有,」費渡目光篤定而平靜地回視著他,「我考慮過很多次這個『終點站』指的是什麼,方才聽見那司機的話,才意識到,班車也有終點站。」

   駱聞舟原地沉默了兩秒,當機立斷地拍了板:「走!」

   此時,敵人們的視野仍在南城。

   鳳棲城的經理一頭霧水,一路小跑著跟上來查監控的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這一出聲,前邊那一臉焦躁的人回手一把薅住經理的領子:「去給查你們總部旗下所有的餐飲生意!」

   經理一米七出頭,和高大健壯一點關係也沒有,幾乎被對方原地拎了起來,不由自主地拖著走:「不是……總部旗下所有,大哥,這個要跟總部的大老闆申請啊,我怎麼有資格查?」

   那人咬了咬牙,把他扔到一邊,抄起電話:「聽我說,魏展鴻那邊不樂觀,恐怕是被人控制了,鳳棲城這邊什麼都沒有,我們被人耍了——從現在開始無論用什麼辦法,地毯式地搜也好,去他們學校查也好,我必須要知道那天他在哪,發生了什麼事!」

   魏展鴻的情況非但不樂觀,簡直是斯文掃地,肖海洋不敢離開,乾脆裝便秘留在了衛生間。

   郎喬則在走出老遠後,心裡仍然琢磨著肖海洋的話——肖海洋的意思她聽明白了,她方才在203審訊室裡問的話被人聽見,而且洩露了出去。審訊過程被人聽見是很正常的,尤其是審問某個案子中關鍵人物的時候,負責人或者其他同事為了掌控進度,都可能隨時到監控室去旁聽。

   郎喬腳步一轉,順扶手上樓來到了三樓監控室。

   監控室在最裡面的房間裡,外面的窗戶上有一個攝像頭,剛好能把經過的人都拍下來,正值週末,跟沸反盈天的二樓相比,這裡簡直是幽靜的,郎喬下意識地往四下張望了一番,閃身走進監控室,把監控室旁邊外窗上的攝像頭記錄調了出來。

   會是誰呢?

   寒冬臘月,又是星期天,沒事的不會往單位跑,值班的和刑偵隊的都忙得四腳朝天、分/身乏術……郎喬飛快地把監控記錄翻了一遍,意外地皺起眉——沒有人。

   整個一上午,三樓都靜悄悄的,沒有人上來過!

   郎喬低聲嘀咕了一句:「見了鬼了……」

   此時,費渡的人已經先他本人一步,趕到了科技園。

   司機孫家興被他們五花大綁地扔在了地下室,費渡找了倆人看著他,帶著那十分機智的胖子老陸趕了過去。途中老陸接了個電話,片刻後,對費渡說:「費總,兄弟們把方圓五公里之內能停車和加油的地方都轉了一圈,距離科技園西門大概兩公里的地方,有個建了一半停工在那的爛尾生態園,旁邊有現成的停車場,還有個很小的私營加油站。」

   駱聞舟「私人加油站?」

   「對,附近有一些城中村,村民們平時用到一些拖來或者拉貨車,一般也不往遠處走,私營的加油站比那些的加油站便宜一些。」老陸說,他有些拘謹地對駱聞舟笑了笑,那笑容禮貌有餘真誠不足,彷彿是看在費渡的面子上勉強壓抑著對身邊陌生警察的警惕,他仍然是一身暴發戶的打扮,然而不裝瘋賣傻的時候,身上那股精明、內斂甚至有些凶悍的氣質卻顯露了出來,身上的金鏈子和皮襖都顯得厚重深沉起來,「我讓他們放無人機航拍器看一眼。」

   「駱聞舟,我是市局刑偵隊的。」駱聞舟察覺到對方隱約的防備,主動搭了句話,「兄弟怎麼稱呼?」

   在司機孫家興面前口若懸河的胖子客套地衝他一點頭,惜字如金地回答:「幸會,我叫陸嘉。」

   駱聞舟察言觀色,沒再說什麼,翻了翻手機,他偷偷連上內網搜了一下「陸嘉」這個名字,忽然一頓——「327案」中,最後一個、也是最慘的一個受害人,來認屍的家屬登記的名字就是「陸嘉」,與受害人的關係是「兄弟」。

   這時,加油站和爛尾生態園附近的航拍圖像傳回來了。

   不是班車停靠時間,停車場上空蕩蕩的,加油站也是門可羅雀,「生態園」雖說是建了一半停工的狀態,後面依山而建的一排員工宿舍似的小民房卻明顯是常年有人的狀態,好幾戶門口掛著衣服,幾個男人在一個小院裡頗為悠閒地打牌。

   這時,一個膀大腰圓的男人從後院走出來,手裡拎著一個飯盒,他經過的時候,原本在院子裡打牌的幾個人全都噤若寒蟬地緊繃起來。

   那拎著飯盒的男人看也不看這幾個人一眼,逕自走到東側,航拍器緊跟著轉了個角度,拉近鏡頭,那裡竟然開了扇小門,黑洞洞的,有個地下室!

   鏡頭清晰度差了一點,但拍到了那男人的側臉,隱約能看見他臉上有一道可怖的傷疤,整個貫穿半張臉,還瞎了一隻眼。

   駱聞舟猛地繃直了後腰。

   陸嘉:「怎麼?」

   駱聞舟:「這人好像是幾年前通緝的一個入室搶劫犯,瞎的那隻眼是其中一家男主人反抗時用菜刀砍傷的,目擊者、證據和監控俱全,這個人就是從人間蒸發了,當時鬧得很大,沒記錯的話那個區分局主抓刑偵工作的領導還被免職了,他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一隻眼』,他在給人送飯,地下室裡是不是關了什麼人?」

   陸嘉輕輕地咬住牙,一字一頓地說:「盧、國、盛。」

   盧國盛鬼迷心竅,私自替一個半大孩子殺人——殺就殺了,還出了紕漏。

   現在各方都在密切注意著警方動態,一旦警方查出了問題,他們可能會立刻讓盧國盛以恰當的方式死亡,屍體丟給警察結案。

   陸嘉的手機震了一下,他一把抓起來,聽了片刻:「費總,龍韻城的衛衛說,她看見經理帶著幾個人氣勢洶洶地奔監控室去了。」

   「讓衛衛馬上離開那。」費渡一腳油門下去,車已經超速到了時速一百八,抬頭就能看見那小加油站了,「找人去接她。」

   陸嘉:「費總,咱們動手吧?」

   駱聞舟:「不行,等等。」

   「不能等了,」陸嘉沉聲說,「駱警官,你還打算叫後援嗎,你確定你叫來的是後援,不是給對方通風報訊?」

   駱聞舟一把按住那胖子的肩膀,也不見他怎麼動手,陸嘉的電話就到了他手上。

   陸嘉:「你……」

   駱聞舟單手格開他,飛快地用胖子的手機撥了個號:「喂,爸,是我——」

   龍韻城中,面色鎮定的女孩靠在牆角,聽著旁邊亂哄哄的腳步聲,深吸了幾口氣,在他們過去之後小心翼翼地閃進員工通道,飛快地從後門脫身。龍韻城的經理一路小跑,氣喘吁吁地說:「魏少爺那天確實在這,叫了一幫孩子鬧騰到下午,用的是『潛龍在天』那個包間。」

   「我要知道那天包間裡都有什麼人。」

   經理親自上前,飛快地調出了當天的監控記錄,從魏文川呼朋引伴抵達開始快進後翻,一直翻到所有學生結伴離開,上菜的服務員來了又走,包間裡偶爾出來個半大孩子往返衛生間——再沒有別人靠近過這個包間。

   龍韻城的經理一口氣提在胸口,只知道對方是總公司那邊下來的,並不知道他們要看什麼,猶猶豫豫地問:「是魏總叫您來查的嗎?懷疑公子是交了什麼壞朋友?我看這……這都是孩子們,好幾個人還都穿著校服,沒有什麼吧?」

   查監控的人沒理他,皺緊了眉頭。

   沒什麼?

   沒什麼警察為什麼會那麼問,為什麼會刻意誤導他們?

   「不要快進,從頭再查一遍,你們幾個——周圍其他攝像頭的監控記錄一起查。」

   這時,陶然好不容易擺脫了瘋狂的家長們,正在陸局辦公室裡聽訓,電話突兀響了,失蹤了半天的駱聞舟終於再次和他們聯繫上了。

   陶然長出了口氣:「喂,駱隊……嗯,我在陸局這裡。」

   一聲「駱隊」剛出口,陸有良就抬起頭。

   只見陶然臉色倏地一變,調門都高了:「什麼?你確定?」

   距離西科技園最近的分局迅速接到命令,值班刑警們額外申請了配槍,趕往案發地,與此同時,數輛警車也從市局後門衝了出去。

   而就在這時,正在龍韻城裡掰扯監控的「調查員」同步接到了一個神秘電話,他只聽了兩句,臉色就變了,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不可能……不、可、能!他們怎麼追蹤到那的?蜂巢沒有異……狀……」

   他說到這裡,驀地想起了蜂巢那個在這個節骨眼上神秘失蹤的司機,瞳孔驟縮。

   這時,旁邊有個手下說:「等等,這不對勁,從十二點五分到十二點一刻之間的被人剪了十分鐘,這裡都不連貫了。」

   「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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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韋爾霍文斯基(三十五)

   陶然很有執行力,也很有親和力,與朋友同事相處,總是寧可自己吃虧也要讓大家都舒服,他可以自己辛苦奔波、必要的時候甚至可以捨生忘死,但一旦壓過來的責任超過他認為自己所能負擔的——譬如要是他的某個決定可能影響很多人,他就會因為不知如何兼顧而格外猶豫。

   他可以獨當一面,但是不能帶著很多人一起獨當一面,因為危急情況下,他的第一反應總是徵求別人的意見。

   自己看著成長起來的後輩,陸有良心裡也有幾分瞭解,只是他沒想到陶然給駱聞舟當了這麼久的副手,在這方面依然沒有一點進步——駱聞舟不在,陶然就把目光投向了自己。

   陸局第一時間先找到了科技園開發區的公安分局,讓他們就近先行趕到,隨後按住了電話,抬頭逼問陶然:「駱聞舟人在哪?他今天到底幹什麼去了?現在又是什麼情況?」

   陶然木頭樁子一樣戳在原地,一臉茫然地和他大眼瞪小眼片刻,這才如夢方醒似的摸出電話:「哦,您等等,我問問他。」

   饒是陸有良平時對後輩們都比較寬容,此時還是給氣得冒煙:「陶然!你今天這是什麼狀態?一個駱聞舟溜號,一個你找不著北,你倆以後還想不想幹了!」

   從早晨眾家長們群鴨開會似的把陸局召喚來開始,陶然的挨訓生涯就沒有停歇過,這會可能是聽得有點麻木了,死豬不怕開水燙地把頭一低,他悶頭問:「陸局,那我現在跟誰匯報?」

   陸有良:「……」

   理論上,是不應該由陸局親自主抓偵破工作的,可是駱聞舟不知所蹤,週末時間、又是突發情況,其他人也是鞭長莫及,陶然更是指望不上,他左顧右盼,發現無人可用,只好抓起外套往身上一披,沖陶然一揮手:「你跟著我。」

   在陸有良轉身的瞬間,陶然臉上那種「不在狀態」的茫然之色潮水似的消失了,他用力閉了一下眼,二話沒說,邁開腿跟上了陸局。

   龍韻城中,所有人噤若寒蟬地看著那前來調查的男人,男人的表情被暴怒扭曲,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又重新冷靜了下來,一言不發地衝身後幾個保鏢模樣的人遞了個眼色。

   手下人立刻會意,連經理再保安,把整個監控室中全清了場。

   這掛著魏展鴻公司「特別顧問」名頭的神秘調查員陰沉著臉,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撥號聲漫長如凌遲,響滿了三聲,對方才接起來,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對方的聲音格外低沉瘖啞。

   「喂,科技生態園管理處,你找誰。」

   「一隻眼,」調查員長長地舒了口氣,低聲說,「蜂巢讓風『刮掉』了,你們那馬上也要『變天』,把『垃圾』處理乾淨,準備找個地方躲一躲。」

   「一隻眼」輕輕地抽了口氣,彷彿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嚇到了,頓了一下,他才壓著聲音說:「『垃圾』……怎麼個處理法?」

   「處理乾淨,你聽不懂嗎?刀割斧砍一把火燒乾淨——隨便你。」

   「一隻眼」沉默了兩秒:「那我們怎麼辦?」

   調查員一愣,隨後很快說:「已經安排好接應你們的人了,你把該干的事幹完,聯繫『牧羊犬』,他會安排,放心,不要亂跑。」

   電話應聲而掛,調查員立刻撥通了另一個號碼,不等對方開口,就直接吩咐:「13號基地暴露,聽到信號以後立刻銷毀。」

   下午十四點整,西區科技園再往西,那一片人跡罕至的爛尾生態園中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建得還算用心的一整排宿舍樓連房再院一起上了天,動靜大得驚動了三公里外自然村裡的村民。

   而直到這時,穿透力極強的警笛聲才響起,最早一批從分局走的警察剛剛趕到!

   分局刑偵支隊的負責人接到命令以後親自帶人趕來,一路差點把警車開成火箭。可即使是超脫了第二宇宙速度的多級火箭,也萬萬跑不過偉大的電磁波。

   就算科技園分局就在案發地隔壁,人又怎麼可能比電話消息傳得快?

   他們在接到命令的一瞬間就已經晚了。

   大火衝天而起,遲到的警察們面面相覷,負責人嘴裡發苦,驀地轉身咆哮起來:「都愣著幹什麼,找人救火啊!」

   距離他們不到一公里處,迎來送往的小加油站裡,一個普通工作人員打扮的男人把微型望遠鏡收起來,沒有靠近,在自己工作服外面裹了一件樸實無華的羽絨服,十分從容地離開加油站,混進聞聲趕來圍觀的村民中間,煞有介事地和大家交頭接耳了一陣子,悄無聲息地穿過人群,走了——每一個豢養通緝犯的「基地」,都有一條「牧羊犬」,平時照顧通緝犯們的生活,看著他們不鬧出亂子,一旦出了問題,這就是咬死病羊的狗。

   「清理完成」的四個字從他指尖發出,悄然從煙塵中插翅飛走,順著幾乎被颶風捲到光天化日下的大網,散到所有相關人的耳朵裡。

   龍韻城的監控室裡,調查員得到消息,放下手機,輕輕地吁了口氣,目光落在排查監控的手下人身上:「其他機位查得怎麼樣了?」

   「您看,這是二十六號攝像頭——員工通道後門拍到的。」

   調查員湊上前去,正好看見盧國盛和來接他的黑色轎車打電話,讓對方退出監控範圍,驚鴻一瞥,已經足以讓他認出,那輛黑色轎車就是蜂巢的迎賓車之一。

   調查員有些難以理解地皺了皺眉:「盧國盛?怎麼是他?他到這來幹什麼?」

   一個隱蔽了十五年的通緝犯,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到了一個熊孩子的生日會上,還留下了監控記錄?

   這是智力正常的靈長類能辦出來的事嗎?

   調查員眉頭緊皺片刻,隨即,嘴角掀起一個帶著血色的微笑——原來如此,條子們夠神通廣大的,居然連這一點蛛絲馬跡也能抓住,一路循著蹤跡追到蜂巢去。

   可是險歸險,幸虧他們消息及時、早有準備。

   被剪掉的視頻裡有什麼,在修復之前暫時無從考證,但就算拍到了盧國盛和魏家那個小崽子跳貼面舞又能怎麼樣呢?現在死無對證,一個年少無知的小孩,就算出於某種原因接觸過,怎麼會知道對方是通緝犯?盧國盛犯事的時候,他差不多還沒出生呢。

   調查員一擺手,手下人拿走了待修復的監控記錄,齊刷刷地站起來,十分訓練有素地跟在他身後,從容不迫地往外走去,誰知剛來到一樓大廳,迎面被一群衝進來的警察堵了個正著。

   「有群眾舉報龍韻城的高檔消費場所中涉/黃涉/毒,所有相關人員一概不准隨便離開,準備接受檢查,搜!」

   與此同時,加油站的「牧羊犬」不慌不忙地順著蕭條又疏於管理的小路走了大約一公里,果然看見了等著接應他的同夥的車。他直接拉開副駕駛車門坐了進去,對旁邊的司機說:「走吧。」

   司機沒動,殭屍似的坐在那,目光直視著正前方,牙齒輕輕地打著顫。

   「牧羊犬」一愣,本能地警覺起來,周身汗毛一炸,猛地去推旁邊的車門——車門已經鎖住了,一支手槍的槍口緩緩地升起來,輕輕地壓在他的太陽穴上,一個聽起來幾乎有點吊兒郎當的男人說:「走哪去啊?」

   「牧羊犬」抬起眼,從後視鏡中看見後座上的人,那人下巴上露出了一點沒來得及打理的胡茬,單手甩著一副手銬,「嘩啦」一聲輕響,而後衝他吹了一聲口哨:「牧羊犬你好,我是警犬,同為工作犬,你老實一點,我不咬你,咱們一起和平友好地移駕公安局怎麼樣?」

   半個小時前——

   就在龍韻城中11月6號的所有監控記錄被從頭往後快進著翻看的時候,費渡臨時繞過了加油站,從生態園另一邊轉了過去,同時,駱聞舟把「一隻眼」的截圖照片發給了什麼人,對另一頭的人低聲說:「就是這個,我看見他們準備了好多炸藥材料,懷疑是有人用這片廢棄的生態園搞『暴/恐』活動。」

   陸嘉目瞪口呆地接過駱聞舟還回來的手機:「炸藥?暴/恐活動?」

   「炸藥是有可能的,」費渡說,「一旦暴露,能轉移就轉移,不能轉移的時候也總要有應急處理機制,相比而言,炸彈具有一定的遠程可控性,是個很好的選擇。」

   「是嗎?借你吉言。但願是有,不然直接通過我爸把武警誆來,萬一發現毛都沒有,就幾個小耗子,老頭得扒我的皮。」駱聞舟沒心沒肺地一笑,繼而又正色下來,「他們已經查到龍韻城了,一旦看見盧國盛留下的痕跡,很可能會立刻殺人滅口,我不等接應了,先進去。」

   陸嘉立刻說:「我也去!」

   駱聞舟這回沒有以警察身份要求無關人員閃避,只是說:「盧國盛活著上法庭,你哥才有機會沉冤昭雪,否則最多是監獄裡再多你這麼一號人物,沒有屁用,懂嗎?」

   陸嘉猝不及防被他點出身份,倏地一愣。

   駱聞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悄悄的進村,打槍的不要——費總,麻煩你場外支援一下。」

   「我出場費很高的,」費渡扔給他們倆一人一套特製的無線電通訊設備,敲了敲方向盤,半帶玩笑似的說,「要是有一天沒人付得起我的出場費,我可就只好親自動手當『清道伕』了。」

   駱聞舟「嘖」了一聲,十分不滿他拐彎抹角的表達方式,毫不避諱別人地伸手繞過前座,在費渡下巴上抹了一下,捏了一下他的耳垂:「知道了,你愛我,我會小心。」

   「一隻眼」端著飯盒走進地下室,陰暗潮濕的小黑屋裡,一個男人被鐵鏈鎖在一角,正是短短幾天已經瘦得脫了形的盧國盛。

   「吃吧。」一隻眼喂狗似的把飯盒扔在盧國盛腳下,盒蓋摔開,還掉出了幾片賣相不佳的菜葉子,一隻眼用自己的獨眼譏誚地看著對方,「喪家之犬一樣,快吃吧,指不定就是最後一頓飯了。」

   盧國盛陰鬱地看了他一眼,沒動。

   「這頓飯裡沒毒,」一隻眼說,「我聽說上次那個蠢貨就是被毒死的,你要是再被毒死,看起來太巧了,我估計這次處理你會有不同的方式——不過還沒接到通知,你先放心吃吧。」

   盧國盛猶豫了一下,被這個邏輯說服了,「稀里嘩啦」地挪起來,端起飯盒。

   「要我說,」一隻眼在旁邊念叨起風涼話,「你就是吃飽了撐的,再做一起大案子也行啊,你折騰半天,就弄出這麼個破事來——那小崽子給你多少錢啊你給他辦事,我看你都覺得跌份兒,簡直……」

   他話沒說完,突然,地下室裡的電燈忽閃了一下,倏地滅了。

   一隻眼一愣,就聽見黑暗中盧國盛第一次開了口:「停電了。」

   自從組織從秘密渠道得知警方正在密切調查的馮斌之死和盧國盛有關,盧國盛這匹害群之馬就一直被關在這裡,好幾天不見天日了,聲音沙啞得彷彿玻璃劃過生鏽的鐵片,聽得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一隻眼」狠狠地一激靈:「閉嘴!」

   他慌忙從兜裡摸出手機——還是藍屏的非智能手機,市面上已經很不好找了。

   手機上一格信號都沒有!

   盧國盛低低地笑了起來。

   一隻眼被他笑得快尿了,循著聲音過去,抬腿給了他一腳,飛快地跑出地下室,四下查看……隨手拍上的門撞上了門口滾過來的一顆小石子,輕輕地彈開了,沒關嚴。

   生態園裡突然停電斷信號,原本安安靜靜的民房騷動起來,不少人出來查看,竟然足有二十多人!

   陸嘉四下一瞟,頭上就見了汗,眼看著駱聞舟藝高人膽大地直接從留了一條門縫的小黑屋裡鑽了進去,片刻後,不受屏蔽器影響的特製通訊設備裡傳來駱聞舟的聲音:「找到盧國盛了,這小子居然還他媽活著!」

   陸嘉來不及驚喜,已經聽見了靠近的腳步聲,一隻眼反應過來了!

   地下室裡,駱聞舟藉著一點微光,拿出他修煉了十多年的溜門撬鎖手藝,三下五除二地撬開了盧國盛手腳上的鐐銬,一把拎起被他打暈的盧國盛,扛了起來。

   同時,去而復返的一隻眼看見沒關緊的地下室門,整個人驟然緊繃起來,他悄悄地側身靠近門口,抬手摸上腰間的彈/簧/刀。

   下一刻,地下室裡傳來極輕的走動聲,一隻眼面露猙獰,在腳步聲靠近門口的一瞬間猛地舉起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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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韋爾霍文斯基(三十六)

   一隻眼蓄滿力氣的一刀還沒來得及遞出去,突然猝不及防地被一條胳膊勒住了脖子,一隻眼大驚之下反手就是一刀,身後的人被迫側身讓開的同時,揮起一條棍子就砸向他頸側,同時,手臂不躲不閃地迎上了歹徒的刀,刀鋒劃劃過那胖得直顛的手臂時發出「嗆」一聲輕響——來人胳膊上扣了個鋼鐵質地的護具!

   來不及感慨對手好賤,一隻眼已經在一愣之時錯失了反擊的機會,手腕粗的大棍子精準地削上了他的動脈,下一刻,他手一軟,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駱聞舟剛扛著個人從小黑屋裡出來,還沒適應光線變化,就見面前寒光一閃,一把彈簧/刀掉在了土地上,他驚愕地一抬眼,對上陸嘉陰沉沉的目光,那胖子隨手把人事不知的一隻眼扔到一邊。

   「沒死,」陸嘉盯著盧國盛看了片刻,才艱難地把自己帶著血氣的目光從那凶手身上撕下來,「我聽得懂人話。」

   駱聞舟:「……身手不錯。」

   「小時候的夢想是當特種兵,」陸嘉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亂顫的肥肉,苦笑說,「一言難盡。」

   這時,費渡的聲音從耳機裡傳出來,多少受了干擾器的影響,有些模糊,他說:「晚上我請你倆喝一杯,到時候再聊兒時夢想,現在注意你們右側前方的院門口,兩道門外、大約五十米處,他們在集結警戒。」

   駱聞舟低低地罵了一聲,用眼神示意陸嘉把「一隻眼」拖走:「這種時候,他們不應該先去看看配電或者總閘嗎?」

   「唔,他們可能不如你乖——天沒黑,又不是用電高峰時段,突然斷電,這些在陰溝裡泡了不知多了多少年的耗子們會在第一時間進入應激狀態……我這航拍有點延遲,看見他們已經在清點人數了,應該很快會注意到這位獨眼先生的缺勤,」費渡不管什麼時候都帶著點漫不經心的勁兒,微微一頓,他問,「成年人的五十米跑,耗時多少算達標?」

   駱聞舟扛著一個也算高大健壯的盧國盛,竟然絲毫也不影響行動,助跑幾步,伸手一撐,倏地越過一道矮牆,陸嘉緊隨其後,居然也沒落後多少,實在是個能打又很靈活的胖子,頗有功夫熊貓「神龍大俠」之風采。

   駱聞舟回頭給了他一個眼神,發現這小子不用照顧,立刻自顧自地往前跑去,順口跟費渡嘴賤了一下:「反正你這種得爬一分鐘的選手是達不了標的。」

   陸嘉:「……」

   總覺得自己好似不存在一樣。

   兩人一路狂奔,前腳剛衝出小院牆根,小黑屋的那個院子隨後就被人強行闖了進去,眼看地牢門開著,探照燈似的手電往下一掃,對方立刻發現盧國盛不見了。幾個手腳麻利的男人互相使了也眼色,紛紛已經越過矮牆,沿著小院飛快地展開搜索,而這時,「一隻眼」竟然好巧不巧地醒了!

   這殺人越貨的強盜沒有貿然行動,先是保持靜止,仍像只死狗一樣裝暈,繼而不動聲色地開始掙開手上的繩子——陸嘉情急之下綁得不怎麼結實,片刻後,居然真的給他掙脫了。一隻眼小心翼翼地配合著陸嘉行動間的顛簸,保持著雙手背後的姿勢,將手縮進了袖子裡,藏在袖口暗袋中的刀片頓時滑入他手心,隨後他驟然發難,狠狠地將刀片劃向陸嘉的脖子。

   在他發力的一瞬間,陸嘉已經感覺到不對,本能地將肩上的人扔了出去。

   一隻眼落地,站都沒站穩,直接往陸嘉身上撲去,細小的凶器劃過空氣,在空中發出微弱的尖鳴,陸嘉把腰間的棍子一橫,撞在刀片上,「叮」一聲響。

   一隻眼甩了甩震得生疼的手,咬牙問:「你不是警察,你們是誰?要干什……操!」

   不等他把台詞唸完,身後一隻腳突然踹在了他的後心上。

   一隻眼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跟著動盪了片刻,被胸口堵的氣體噎得悶哼一聲,一頭撞在了陸嘉的短棍上,陸嘉順勢用短棍套住他的脖頸,勒著他的脖子把他往旁邊一帶。

   一隻眼短暫地掙紮了片刻,再一次偃旗息鼓,失去意識之前,只聽見那偷襲他的人厚顏無恥地說:「不好意思,就是警察。」

   可是就這麼一耽擱,跑得最快的追蹤者已經轉過圍牆,看見了他們。

   駱聞舟說:「倆人你扛得動嗎?」

   陸嘉能打能跑,體重也一個頂倆,自然不在話下,可是此時聽了這話,他卻微微一愣:「你……」

   「扛不動就拖著跑,反正拖不死他倆。」駱聞舟說著,直接將盧國盛扔給了陸嘉,「先走,記著,這個人死了咱們就前功盡棄了。」

   陸嘉下意識地伸手接過死狗一樣的盧國盛,藏在一身肥肉裡的肌肉全體緊繃起來,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塊快要裂開的石頭。

   他用那雙被擠得幾乎看不見的眼睛,死死地盯了駱聞舟一眼,心想:「你不怕我監守自盜嗎?」

   駱聞舟:「別磨蹭!」

   陸嘉一言不發地拖起那兩個人,撒腿就跑。

   他從小就夢想著當一個特種兵,是軍事迷,收藏過整整五年的《輕兵器》,可是他哥認為當兵的又苦又累又危險,還沒什麼前途,總是想讓他多唸唸書。他哥比他大十三歲,小時候父母多病、後來又早亡,他有印象以來,自己就是哥哥帶大的。

   大哥為了生計,早早出來跑車,在當時來說也算是高收入,可一直是個光棍,就因為想多賺點錢,讓陸嘉能毫無後顧之憂地上個好學校,奔個好前程。

   然而年輕的小弟並不能領會家人的良苦用心,妥協後考了個不上不下的普通大學,整天泡在學校附近的小拳館裡,不肯正經讀書,那時候拳館不流行,也不正規,剛裝修完,裝修材料十分粗製濫造,他劇烈運動時吸入有害氣體,誘發了一場大病,休學住院兩年,成了大哥一個沉甸甸的拖累。

   治療時用過大量含有激素的藥,把他吹成了一個氣球的同時,也耗光了家底,大哥為了他,不得不玩命賺錢攢錢,從沒抱怨過一聲。

   可是十五年前他永遠地留在了327國道上,死無全屍。

   而那個他做夢都想要千刀萬剮的殺人凶手,此時就毫無知覺地被他拖著走。

   陸嘉覺得自己腦子裡空白一片,只會跟著耳機中費渡的指揮跑,每一次心裡想到手裡的盧國盛,那一步就彷彿踩在刀鋒上。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淚流滿面,擔心附近還有這夥人的同夥,他也不敢大聲宣洩,只能張大嘴,青筋暴露地發出無聲的吶喊,忍著撕心裂肺的殺意。

   斷後的駱聞舟神色有些凝重,向他衝過來的那群人裡有好幾張眼熟的面孔,不管他們以前是殺過人,還是搶過錢,十幾年的躲躲藏藏,都已經讓他們變異成了同一種人——亡命徒。

   駱聞舟按住了自己的耳機,費渡好似和他心有靈犀,立刻開口說:「整個生態園都在航拍監控範圍裡,目前周圍還沒有閒雜人等靠近。」

   「知道了。」駱聞舟低聲說,「打架鬥毆這種事我是熟練工,拆彈可就差點意思了,萬一我真成爆米花了,你怎麼辦?」

   「撒點奶油就著美國大片吃了。」費渡沒心沒肺地說,然而在駱聞舟看不見的地方,他把車開到了一個非常隱蔽的地方,正好能看見那處加油站——在這地方窩藏一群通緝犯,肯定要找人看著,那個看管他們的人既然不在生態園裡,只可能是在這個加油站了,這裡距離生態園還有一段距離,切斷了信號,相當於短暫地切斷了聯繫。

   費渡從微型望遠鏡裡射出視線,掃過加油站幾個閒散的工作人員,輕聲說:「放心吧,我盯著呢,有可疑人物,寧可錯殺也不會放過的——我叫人接應你嗎?」

   「不,後援應該快到了,這一會我還撐得下去。」駱聞舟聽出他話音裡的危險,連忙說,「叫你的人別露面,你自己也是!」

   他話音剛落,領頭的兩人已經撲了上來,駱聞舟空手撂倒了一個,第二個人舉著一條大棍,隨即劈頭蓋臉地向他當頭砸下,駱聞舟一矮身,順手把手銬甩了出來,充當了變異版雙截棍的,正好砸中對方持拿凶器的手。

   「警、警察!他是警察。」

   「我操,哪來的警察?」

   「快……媽的怎麼還沒信號!」

   這些人畏懼警察看,就好似老鼠怕貓,聽見貓叫尿褲子是本能,但不代表耗子們鼠多勢眾的時候,不能把貓分而食之。

   「嚷什麼,見個警察至於新鮮成這樣嗎,鄉巴佬,」駱聞舟喘了口氣,用拎著手銬的爪子在自己下巴上抹了一下,笑了,「我真是不理解,你們一天到晚把自己憋在這,跟坐牢有什麼區別嗎?坐牢還有人保障你們的合法權益呢,在這是要做什麼,等著給人家賣血賣命嗎?」

   他這話道理真誠,然而態度不太感人,很快招來了憤怒的圍攻。

   巧的是,駱聞舟很快發現,自己怕驚動對方的同夥,對方彷彿也忌憚招來他的同夥——畢竟警察出門,鮮少單打獨鬥。通緝犯們想殺人滅口,盡快逃脫,駱聞舟想拖住他們,一窩端了,雙方保持沉默的默契,一言不發地動起手來。

   費渡不理會駱聞舟的逞強,抬手拿起另一個通訊系統:「是我,靠近生態園西北角,距離宿舍民房30米處,有老陸和我朋友,來人接應一下……」

   話沒說完,耳機裡駱聞舟氣急敗壞的罵了句什麼,費渡倏地一抬眼:「你怎麼了?」

   駱聞舟用肩膀硬扛了一個人砸過來的鐵鍬,腳下不由得踉蹌了一步,一瞬間心裡襲來一陣危機感,他下意識地就地滾開,地上炸起一簇翻飛的土層。

   「娘的,還有人開著消音/器放冷槍。」駱聞舟飛快地說,「沒看清是氣槍還是……」

   他話音沒落,身後又是「嗖」地一聲,駱聞舟來不及仔細觀察,有些狼狽的往前一撲,縱身跳進一輛運水泥的小推車後面,一把將車掀起來,擋住迎面飛過來的一板斧頭。

   費渡的眼神冷了下來,轉向另一個頻道里他自己的人,強硬地說:「動作快點,除了盧國盛,剩下的那些雜碎死活不論。」

   駱聞舟大驚:「費渡你大爺,不行!」

   就在這時,陸嘉氣喘吁吁的聲音突然插話進來:「費總,有人來了!」

   費渡倏地捏住耳機。

   來人沒有十分大張旗鼓,行動極快且悄無聲息,從生態園後門的大野地那邊過來,極其隱蔽,航拍器難以面面俱到,而且略有延遲,等陸嘉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躲了,他剛從生態園裡跑出來,兜頭遭遇對方,耳機裡一時除了駱聞舟那邊打得「叮咣」亂響的聲音外一片沉默,幾支槍口戒備似的提起來鎖定了他。

   陸嘉打量了對方片刻,緩緩地放下盧國盛和一隻眼,舉起手:「我就是報案人,我朋友在裡面。」

   武警終於趕到了。

   由於駱聞舟事先囑咐過,生態園裡可能有炸藥,附近也可能有對方的眼線,武警是從生態園西邊靠近的,那附近荒涼無人煙,只有一個園子裡冒出來的監控攝像頭,已經被突如其來的斷電搞殘了,不到一分鐘就接管了戰場。

   來了後援,駱聞舟立刻撤退,活動了一下方才受傷的皮肉,他有些過勞地吐出口氣,靠著牆根一屁股坐下,點了根菸——實在是身累心更累。

   武警來得及時,費渡那隻帶著致命刀子的「手」已經悄無聲息地縮回到了黑暗裡,通訊器裡一時一片沉寂,他一根菸沒抽完,從天而降的武警已經迅雷不及掩耳地收拾了二十幾個通緝犯,同時來去如風似的,悄無聲息地把他們的聚居點搜了個遍。

   「是公安的同志吧?」一個武警過來打招呼,「這下面還真有炸彈,你說他們可能有同夥,有沒有具體線索,現在直接排除炸彈會不會有危險——對了,你通知單位領導了嗎,你們的人什麼時候趕到?」

   駱聞舟微微一愣。

   按理說,那些人方才就已經鎖定了龍韻城,應該一下就能找到盧國盛在旋轉餐廳大堂裡和魏文川見面的片段,立刻就該有反應才對,即使他們屏蔽了整個區域的信號,暫時排除了手機遙控/炸/彈的危險,對方也應該有相應的行動才對,為什麼沒有動靜?

   他們查個監控要這麼久嗎?

   這時,好半天沒說話的費渡才開了口:「我不知道,我沒讓人在龍韻城的監控記錄裡做手腳,比起單純地偷出來,這樣太危險了——但是……你記得那個神秘的電台嗎?」

   駱聞舟心裡飛快地轉念,從地上一躍而起:「把人都撤出去,我們躲起來,我有個想法——」

   早在武警趕到的時候,費渡就悄悄撤走了區域信號阻斷,駱聞舟用自己的電話打給了陶然,最後特意叮囑了一句:「事態緊急,不知道怎麼處理,你就跟進老領導。」

   他把「老」字咬得很重,陶然是反覆看過老楊遺書的,立刻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而就在警方接到消息後,一隻眼的手機意料之中又情理之外地隨即響了。被半瓶礦泉水澆醒的一隻眼在一圈武警的注視下戰戰兢兢地接打了兩個電話。爆炸餘波尚在,準備「事了拂衣去」的「牧羊犬」就被堵了個正著。

   至此,這滑不溜手的據點終於被完整的連根拔起,然而市局內部有鬼的事實,也以無可辯駁之勢被端上了檯面。

   駱聞舟押著「牧羊犬」突然出現在一臉懵的分局同事面前,頂著淤青的顴骨沖一幫找不著北的刑警們一笑:「北苑龍韻城裡有一夥『掃/黃/打/非』的兄弟們,剛才堵住了一幫可疑人物,疑似和本案有關,能不能勞駕幫忙處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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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韋爾霍文斯基(三十七)

   從市局趕到西郊的科技開發區,還是很有一段路程的,再趕上週末市區的「雙旦」購物節大堵車,心急如焚已經不足以形容陶然心裡的焦灼了,他得是心急如核聚變。

   爆炸的消息傳出來的時候,陶然差點捏碎手機,開車的同事方向盤打了個突,險些碾上無辜的馬路牙子。

   陸局一聽,眉目幾乎要齊齊飛出臉盤:「怎麼回事?」

   陶然沒顧上回答,因為一時間,無數亂七八糟的詢問一窩蜂地擠進了他的手機和無線電,他腦子裡「嗡嗡」作響,一片混亂。

   又失敗了嗎?

   在顧釗和楊正鋒之後,在鄭凱風和周峻茂之後,等著他們的又是一群死無對證的屍體嗎?

   可就在他還沒來得及理出一個頭緒來的時候,提前趕到現場的分局方面又發來消息。

   「什麼?抓住了?」陶然這回是實打實地一腦門茫然,沒有一點水分,左腦的水和右腦的面和了漿糊,陶副隊感覺自己雖然勉強還算風華正茂,但已經有了提前謝頂的風險,他舌頭打了個磕絆,幾乎語無倫次起來,「抓住什麼了?不是……到底抓住了還是爆炸了?」

   在市局眾多同仁們心情好比「股票k線」圖一樣的上躥下跳中,盧國盛與其一干同夥全體落網,蜂巢與魏家旗下所有產業第一時間被強行查封。

   駱聞舟回到市局,遞交了完整的監控記錄資料,同時也很自覺地去領了兩沓稿紙,準備給自己和擅自把魏展鴻鎖廁所裡的肖海洋一人一沓,寫檢查用——分紙的時候才發現不夠,因為打暈魏展鴻的事還有郎喬一份。廣大男同胞們對她一言不和就擅闖男廁所的行為深表不安,強烈要求她對此作出反省。

   由於取證手段不正當,所有技術人員只能在寒冬臘月天裡哆哆嗦嗦地趕回單位加班,試著修復被動過手腳的監控記錄。

   同時,經過證實,在龍韻城堵住的可疑人物是魏展鴻公司特別簽約的「顧問」,年薪高達七位數,卻不負責公司的任何具體職責,只單單掛個名。總而言之,魏展鴻父子、神秘顧問、魏氏高層乃至於蜂巢的法人、高管等一干人全被拘留。

   由於出動了武警,整個事件的嚴重性呈幾何級直線上升,從一個偏重於道德倫理的社會熱門話題搖身一變,成了嚴肅的公共安全問題。

   整個市局燈火通明,預備對外發佈的通報改了十四稿都沒通過,門口堆滿了等著拿第一手資料的媒體。

   馮斌大概怎麼也不會想到,他心心唸唸想要曝光的校園暴力事件,最終發酵成了這樣一場風波。

   駱聞舟臉上的淤青敷了沒多大一會就基本消腫了,只留下一個淺淺的印,郎喬羨慕嫉妒恨地圍著他轉了幾圈:「老大,你年輕時候肯定是那種長痘不留印的牲口吧?」

   「你才牲口,我現在也青春……」駱聞舟瞥了一眼不遠處的鏡子,發現自己此時確乎是一副鬍子拉碴的邋遢樣,滿頭亂發賽陶然,嘴角還破了口,對著這幅尊容,饒是他的臉皮堅如長城,也沒能說出「青春年少」這四個字,只好非常煩躁地衝郎喬一揮手,「滾,滾遠點。」

   郎喬沒有滾,她像平時那樣,鬧著玩似的湊到駱聞舟耳邊,好似打算小聲嘲他幾句,嘴裡說的話卻是:「我在203審問學生的時候被竊聽了,當時監控室裡沒人,後來找後勤查了一下,我發現203那間審訊室裡的設備在前年修過一次……還有206和小會議室,都是同一批檢修的。」

   駱聞舟眼角一跳,抬頭對上了郎喬的目光。

   郎喬僵著臉強行衝他笑,大眼睛裡卻透露出了難以抑制的驚惶——這裡是市局,如果連「家裡」都不再安全,還有什麼地方能讓人放心?

   「寫你的檢查去吧,人沒有豆大,操心得倒多,」駱聞舟說著,漫不經心地衝門口等著叫他的同事點點頭,站起來用捲成一團的稿紙敲了一下郎喬的頭,「天塌下來還有父皇頂著呢。我要去會一會盧國盛,你想參觀一下十五年的通緝犯長什麼樣嗎?走著!」

   平心而論,如果不是那雙斜眼,盧國盛長得非但不駭人,還有點一表人才的意思——大高個,寬肩膀,面如刀刻,而且坐有坐相,並不像那些混混出身的犯人一樣沒型沒款。

   見駱聞舟進來,盧國盛一抬眼,頗為平靜地和駱聞舟對視了一眼。

   書記員有些緊張,因為知道這場審訊有很多人在旁聽,唯恐自己哪個不雅觀的小動作落在領導眼裡,十分拘謹地站起來:「駱隊。」

   駱聞舟拍拍他的肩,拖過一把椅子坐下。

   「駱隊,」盧國盛跟著書記員叫了一聲,目光掃過駱聞舟嘴角的破口,「就是你扛了二十多條瘋狗,把我救出來的?謝謝。」

   「少自作多情,我是把你抓出來。」駱聞舟不輕不重地糾正了他的用詞,翻了翻桌上的文件夾,他公事公辦地說,「盧國盛,男,三十九週歲,籍貫是燕城蓮花鄉蓮花鎮,燕北工程大學肄業,近親屬都已經不在人世,當年有個兄弟叫盧國新,十五年前已經被判處死刑並執行了——對吧?」

   盧國盛瞭然地笑了一下,知道這都是過場,沒搭腔。

   駱聞舟盯著他的眼睛,大概是斜視的緣故,盧國盛的目光總是顯得有些散亂。

   駱聞舟問:「盧國盛,十五年前,327國道上先後發生三起專門針對中短途貨運司機的搶劫謀殺案,是不是你幹的?」

   監控室裡擠滿了人——市局的領導,市政和武警的人,還有部分一線刑警等等,一時間,全都屏息凝神地望著監控上的男人。

   「嗯,」盧國盛的肢體語言坦然而放鬆,一問,他就痛快地承認了,「是我,我想的招,找沒人的地方等著,有目標來了,就往他輪子底下扔條貓狗,有的人傻一點,沒什麼經驗,很容易就被誆下來了。不過有經驗的老司機一般不會,就算知道自己軋死了動物,也通常不會下車查看,但不管怎麼樣,軋著東西,多少會稍微帶一點剎車減速——這時候,我們就讓那女的衝過去。」

   軋死動物不停車可以,但總不能衝著人撞。

   「只要他停車,我和我哥就能把人弄下來。」盧國盛頓了頓,隨後,他沖駱聞舟一伸手,「也跟我根菸行嗎?」

   駱聞舟點了根菸,給他遞過去。

   盧國盛連吸了兩大口,半晌,才緩緩地吐出一口白煙,在一片煙霧繚繞中,他略微眯了眼,喃喃說:「我早知道得有這麼一天。」

   駱聞舟:「為什麼殺人?」

   「殺人越貨還要什麼動機?」盧國盛嗤笑一聲,「為了錢唄,我哥整天游手好閒,也找不著什麼正經工作,為了那個女的神魂顛倒,要什麼給什麼,錢當然不夠花。半夜喝多了酒跟我哭,求我給他想一個來錢快的主意。我正好和一個開車拉貨的有仇,就跟他說那些人身上有錢,不如搶他們的,有膽子就試試……第一個司機是送電器的,那會家裡正好還缺一台冰箱,乾脆從他車上拉走了一台,人是我們倆一起殺的,沒經驗,紮了十幾刀人都沒斷氣,弄得一身血淋淋的,半夜才敢回鎮上。不過第二個就有經驗多了,我專門去查了什麼地方能一擊斃命,在動物身上試了幾次,練熟了,果然,放人身上也好使。」

   駱聞舟追問:「那第三個人呢?」

   盧國盛話音輕輕地一頓,隨後他面不改色地說:「時間太長,有點記不清了。」

   「第三個受害人,你把他雙目戳爛,還砍下了他的四肢,殺人分屍,」駱聞舟緩緩地說,「還是深仇大恨式的殺人分屍,前兩個都記得清清楚楚,這個你說你忘了?」

   盧國盛神色不動,略一思索,說:「哦,我記得好像是錢太少了,費了好大力氣,發現他身上就一兩百塊錢,連一件值錢的東西也沒有。我一時鬱悶,就那麼幹了……戳眼是我大哥讓干的,他不知從哪聽來的,說是死人眼裡有個『鏡子』,能照見最後看見的人。」

   駱聞舟「啪」一下合上文件夾,輕輕靠在椅背上,緩緩地說:「你哥盧國新當年的供詞說,最後一個受害人身上揣著好幾萬,他當時求你們放他一馬,說這錢是預備著給家人買藥的,盧國新非常高興,搶了錢,甚至不想殺人了,你卻不同意——有這麼回事吧?」

   盧國盛沉默不語。

   駱聞舟冷冷地逼問:「怎麼,你們兄弟倆隔著十五年,這沒串好供?」

   此時,旁觀審訊的監控前已經有人竊竊私語,有人低聲問:「他怎麼還不問馮斌的案子?還有爆炸和藏匿的事……幹嘛老逮著這點以前的事不放?」

   旁邊連忙有人小聲「噓」了他一聲,用眼神示意不遠處背著手站得不動如山的陸局──領導都沒說什麼,好好聽著。

   「駱隊,」盧國盛輕輕地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我以為你會問我,殺那個小崽,我收了多少錢。」

   「我知道你沒收錢,否則早就被人知道了,市局下面沒有埋炸彈,咱們有的是時間,你可以慢慢說,」駱聞舟神色不變,淡淡地看著盧國盛,「我知道當年的第三個受害人名叫陸裕,生前從未和你有過任何形式的接觸,這個三十出頭,脾氣非常溫和,是個沉默寡言的老好人,從來沒和別人起過衝突——為什麼你對他有那麼大的仇?」

   盧國盛的眼神微沉。

   「我稍微問了一下專家,他提醒我說,這很可能是移情作用產生的遷怒。」駱聞舟說,「你因為什麼遷怒於他?在第二個和第三個受害人出現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費渡悄無聲息地推開監控室的門,卻沒有進來,而是像個晚輩一樣側身,等著身後的人先走,一個中年人緩緩地踱步進來——他長著一張不苟言笑的國字臉,戴著眼鏡,鏡片卻擋不住刀鋒似的眼神。

   年輕些的都是一頭霧水,上了點年紀的人卻已經認出了他:「潘……老師?」

   陸有良回過頭來,隔著幾步遠,和潘雲騰遙遙對視了一眼,隨後他一言不發地轉過頭去,絲毫不問潘雲騰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也不管他站在這合不合規。

   盧國盛被手銬銬住的手在桌下輕輕地顫動著,臉上的微笑好似長在那的一樣,緊緊地閉著嘴緘口不言。

   只見駱聞舟從文件夾裡抽出一份名單:「不但我們,估計你那些同夥肯定也很好奇,為什麼11月6號那天,你會冒著風險出現在龍韻城,所以我們問出了那天到場的人名單,給你唸唸——王怡琳,周舒,黃敏敏,梁右京……」

   盧國盛的臉色倏地一變。

   「梁右京,」駱聞舟十指交疊,蹭了蹭自己的下巴,「怎麼,你認識她?」

   盧國盛短促又幹澀地說:「不認識。」

   「育奮中學校董之一的女兒,」駱聞舟笑了起來,「一個挺張揚跋扈的小姑娘,現在還在我們局裡,涉嫌組織參與校園暴力,對其他同學進行人格侮辱和人身傷害——這教養,嘖,真不像好人家的女孩……」

   盧國盛倏地抬起眼,狠狠地瞪向他。

   駱聞舟眼皮也不眨,衝著監控的方向打了個指響:「去把那小女孩領過來問問,看她是在哪見過盧國盛的,取個指紋和DNA備案,我看沒準這裡也有她的事……」

   「沒有她的事。」盧國盛突然開了口,從牙縫裡擠出這麼一句話。

   駱聞舟面無表情地回視著他。

   「沒有……沒有她的事,」盧國盛寬闊舒展的肩膀突然垮了下來,良久,他抬起頭,「你們警察應該有保密紀律,就算報導,未成年人的姓名也會打碼對吧?我在這裡說出的話,不會……不會落到不相干的人耳朵裡……」

   駱聞舟嗤笑一聲:「怎麼,像你這種喪心病狂的王八蛋,還指望警察給你免費廣告宣傳個人形象?」

   「十五……就算是十六年前吧,我沒拿到畢業證,只好屈就在一家運輸公司裡當文員,乾得很沒意思,都是瞎混,可是這時,我碰到了一個女人。」

   「女人?」駱聞舟忍不住問,「你同事和親戚都說你為人孤僻,沒有走得近的異性。」

   盧國盛頓了頓:「因為不能說。」

   駱聞舟瞬間懂了:「是誰的老婆?」

   「老闆。」盧國盛輕輕地說,「叫梁志興。」

   駱聞舟輕輕地翻過手頭的資料,梁右京的監護人簽字就是「梁志興」——看來是早年做運輸生意發了家,現在已經儼然是社會成功人士了。

   「梁志興老牛吃嫩草,根本滿足不了她,」盧國盛說,「我們倆在一起兩個多月,沒想到被公司一個司機撞破了,那個賤/人趁機勒索,我想弄死他,可是那女人膽小……嘿,既嫌棄老男人,又捨不得老男人的錢,捨不得太太身份。」

   「你和那個司機是因為這個發生衝突的?」

   「嗯,她息事寧人,為了掩人耳目,還要把我打發走——給了我一筆錢,說是等她徹底解決這些事,我再回來,錢我沒拿,我知道那娘們兒是想讓我這個麻煩離她遠點。」盧國盛冷笑了一聲,「可我還是妥協了,因為她給我看了體檢報告……說那孩子其實是我的。」

   監控室裡的陶然飛快地囑咐旁邊的同事:「去對比一下樑右京和盧國盛的DNA。」

   駱聞舟:「然後呢?」

   「我回了家,心氣一直不平,也沒攢下錢,做了那件事——就是搶錢。」盧國盛低聲說,「做成了兩票,警察也抓不住我們,我膽子就大了,血氣也上來了,一次喝多了,給那個勒索我的賤/人打電話,說我總有一天要弄死他,結果……過了幾天,就收到了一封信。」

   「是什麼?」

   「一沓照片,打下來的小孩的照片,耗子似的一團血,有的地方能看出是人,閉著眼,四肢……還有小碎骨頭都擺在旁邊,放在一個……」盧國盛伸手比劃了一下,「托盤裡。」

   駱聞舟深深地吸了口氣:「你是因為這個,遷怒了第三個受害人,還把他的四肢也砍了下來,屍體一團血肉模糊?就因為這個倒霉蛋也是個開貨車的,剛好那天閻王叫他,讓他經過你們埋伏的路段。」

   盧國盛一揚眉:「唉,是啊,後來想想,挺對不起那兄弟的,其實跟人家也沒關係,不過反正我們也得殺他,怎麼殺也沒多大差別,算他倒霉吧。」

   監控室裡的費渡嘆了口氣,轉過頭,目光好像穿牆而過,落在等在外面的陸嘉身上。

   人為什麼非得知道真相呢?有些荒謬的真相知道了,反而不如一輩子蒙在鼓裡來得舒坦。

   「但其實那個孩子沒死,是司機接了你的騷擾電話以後故意拿出來氣你的。」

   「警察找上門來的時候,我其實去了城裡,」盧國盛說,「我想先宰了那個女人,再去剁了那個賤/人,結果看見她好好地挺著肚子從醫院裡出來,那老王八陪著她,還不知道自己頭上變綠了,我卻機緣巧合地躲過去一次。」

   盧國盛說著,咧開略微有些歪的嘴笑了笑:「就沖這個,我覺得我走妻兒運。」

   駱聞舟簡直無言以對。

   「我在城裡躲了一陣子,到處都貼著我的通緝令,有一次住小旅館的時候被前台認出來了,那人當時沒說什麼,等我一進屋,就偷偷報了警。」盧國盛長出了口氣,「可是……那天在警察來之前,就有幾個人找到了我……領頭的就是生態園加油站裡的『牧羊犬』,我們那一個基地都是他管的。」

   監控室中旁聽審訊的所有人鴉雀無聲,只聽盧國盛漫不經心地說:「他在警察來之前把我帶走了,給我辦了假身份,那會我們都住在一家叫『羅浮宮』的夜總會裡,魚龍混雜地藏著。可是那天我女兒出生,我實在忍不住,偷偷出去看了,回來心裡難受,找了個地方喝酒,沒想到兩撥人鬧事,打出了人命,我那天有點喝多了,不小心在現場留了指紋。」

   「差點讓警察循著蹤跡找到羅浮宮。」那斜眼的凶手好似講起什麼驚險的趣事似的,搖了搖頭,「幸虧他們反應快,放了把火燒了那地方,推到那個傻警察頭上,我們才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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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韋爾霍文斯基(三十八)

   駱聞舟摸出了煙盒,低頭一看,才發現剛才最後一根菸已經給了盧國盛,他手裡只剩下一個乾癟的空盒。

   他坐在這眾人矚目的審訊室裡,過熱的暖氣烤著後背,他卻彷彿置身於荒郊野外的亂葬崗中,親手挖出了一口腐爛的舊棺材。

   觸目驚心,幾乎要長出一口氣才能坐穩。

   駱聞舟端起茶杯,把裡面的涼水一飲而盡。

   「你說你們自己燒了羅浮宮,」駱聞舟清了清嗓子,咬字很重地說,「還推到了一個警察頭上?那個警察叫什麼?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有十多年了吧……十四、快十五年了。」盧國盛伸出一根手指搔了搔額頭,輕輕一撇嘴,「你問我警察叫什麼?我哪知道?」

   駱聞舟緩緩地把那空煙盒捏成了一團,在手心裡來回揉了幾次,然後他偏頭看了一眼監控的攝像頭,彷彿隔著那小小的儀器與一眾目瞪口呆的旁聽者們對視了一眼,隨後他面無表情地收回了自己有些吊兒郎當的坐姿,緩緩推開了那「棺材」腐爛的蓋。

   「十四年前,市局裡有個刑警,名叫顧釗,是327案的主要負責人之一,一直對沒能抓住你這件事耿耿於懷。有一天他無意中得知,一起聚眾鬥毆的事件現場找到了一枚與數據庫中你的指紋相符的印記,他開始循著線索搜查,最後把目光鎖定在了『羅浮宮』上。」

   監控室裡一片嘩然,有人脫口問:「什麼情況,老陸,有這事嗎?」

   「等等,顧釗……我記得這個人當年不是……」

   「這是怎麼回事?」

   「他是怎麼知道的?」

   陸有良一言不發,整個人好似一座敦實的石像。

   駱聞舟:「可是追查到這一步,後來卻不了了之,顧釗死於羅浮宮大火,涉嫌故意殺人、勒索、收受賄賂,所謂『通緝犯的指紋』也只是他勒索的工具,系子虛烏有,這件事被當成一樁巨大的醜聞掩蓋了起來,直到今天。」

   盧國盛回憶片刻,點頭表示同意:「差不多吧,大概就是這意思。」

   「所以你們確實曾經用『羅浮宮』當過據點,顧釗蒙受了不白之冤。」駱聞舟說,「你們怎麼操做的?」

   盧國盛頗為玩味地把「不白之冤」念叨了兩遍,衝他一聳肩:「駱隊,我只是個小人物,你問我,我問誰去?當年要是沒有這個警察當擋箭牌,我們都得玩完,我還擔驚受怕呢。」

   肖海洋在監控室佔了一個小小的牆角,好似被一盆滾燙的白漆當頭澆下,心裡是一片燙壞了知覺的空白。

   週遭的人、聲音乃至於整個世界,都跟著滾成了一鍋粥,半晌回過神來,他才發現自己正被費渡狠狠地扣在牆角。

   費渡一手按住他的肩,一手摀住他的嘴,眉目間好像染著一層冷冷的霜。

   肖海洋看著他近在咫尺的眼睛,覺得那眼珠像兩片漠然的玻璃,隨意反射出微光,照見他自己狼狽而扭曲的面容。

   他一時想不起來自己在哪,想不起來自己是該喜該怒,好似神智短暫地跳了閘,只是一陣茫然。

   火燒火燎的茫然。

   不知過了多久,費渡才松開牽制著他的手,監控室裡燈光晦暗,所有人都被盧國盛那句話震住了,恨不能給他那張嘴加個快進,沒人留意到這小小的角落中足以把人淹沒溺斃的悲與恨。

   十多年來,繃在肖海洋腦子裡的那根弦毫無預兆地斷了,洶湧的記憶與痛楚呼嘯而來,讓他難以抑制地想要大口喘息、想要大哭大鬧一場。

   可是還不行。

   時機不對,場合不對,什麼都不對。

   他面前的費渡好似一道人形的封印,強行拽住了他搖搖欲墜的理智,強行將他幾欲脫殼而出的魂魄塞回軀殼裡。

   肖海洋彷彿聽見自己的皮囊一寸一寸撕裂的聲音,他覺得太痛苦了。

   這讓他六親不認地瞪向費渡,有那麼一瞬間,幾乎要怨恨起對方來。

   可是費渡的目光紋絲不動,像兩根叫人無法掙脫的釘子,無視對方一切情緒,牢牢地釘著他,禁錮著他。

   費渡無聲地豎起一根食指,極輕極輕地衝肖海洋搖了一下頭,動了動嘴唇,口型在說:「給我忍著。」

   駱聞舟不動聲色地吐出一口濁氣,繼續問:「孫家興——也就是那個出獄以後化名『孫新』,在蜂巢當迎賓司機的前詐騙犯——他交代說,你經常私下裡用他的車?」

   「對。」盧國盛點點頭,「那個人膽小,又好說話,他知道我是誰,一開始有點怕我,後來有一次提起來,好像是家裡小孩有病才幹這一行的,都是當爹的,我就跟他聊過幾次小孩,漸漸也熟了,他需要錢,我前前後後地給過他不少錢,讓他私下裡給我開車,我去看我女兒,看了就走,不讓她知道。」

   駱聞舟問:「你的錢是哪來的?」

   盧國盛悠然地彈了彈菸灰:「我是蜂巢的『電工』,他們按月會發工資給我。不太多,我估計跟你們警察收入差不多,不過我沒有花錢的地方,攢錢也沒用。」

   「蜂巢白養你們?」

   「不白養,」盧國盛說,「我們和那些偷雞摸狗的小嘍囉不一樣,我們是做要緊事的,是真正給他們賺錢的人。」

   「什麼是要緊事?賺誰的錢?」

   「真正的客戶,活兒一般有兩種,一種是活差事,一種是死差事。死差事一般就是有去無回了,走投無路的人才會去接,有點類似於新聞裡說的那種自殺式襲擊——只不過往身上綁炸彈的那種是為了讓所有人知道,我們這個活兒要干得讓所有人不知道,比如人造一場車禍,撞人的和被撞的誰也不認識誰,都死了,這個事看著就是一場事故,到交警那就結束了,不會招人查。」

   「活差事更複雜一點,首先一條,接活兒的人自己得有名,無名小卒不行——比如我,倒退十年,本地沒幾個不知道327國道的,」盧國盛說到這裡,還頗有些不可名狀的洋洋得意,「其次,做事的時候要故意暴露出自己來,就是要讓警察來了一看就知道是你幹的,明白吧?」

   駱聞舟:「為什麼?」

   「為了保護委託客戶啊,」盧國盛說,「有人死了,你們警察不是第一時間會去查利害關係人麼?我們事情做完以後,第二天報紙上登出來的必須得是『某在逃犯流竄至本地,為劫財殺人害命』這種,把你們的視線轉移走了,客戶那邊當然就消停了,反正你們也抓不著我們。這種活兒就得幹得利索,我們動手之前都有人專門策劃,要麼一旦警察懷疑到了客戶頭上,我們就沒用了,只能出來給人頂缸,有再多的錢也花不著,這叫『生死有命』,也挺刺激吧?」

   撞死周峻茂的,接的應該就是鄭凱風的「死差事」,而盧國盛殺馮斌,應該是屬於「活差事」——假設魏文川雇他殺人走得是「正當程序」。

   駱聞舟沉聲問:「所謂的客戶都有誰?」

   盧國盛搖搖頭:「不知道,都是大老闆,不會跟我們這些人直接接觸的。」

   據說費承宇在位時,分明是個眼光毒辣的精明人,卻跟被人下了降頭似的,投過不少「穩賠不賺」的生意,此外,還有捐款途徑,以合作名義給的利益輸送、虛假陰陽合同、巨額海外洗/錢資金……他們用這種方式悄無聲息地養著一個蟄伏在暗處的怪物,不涉及明面上的資金往來,比低級的買/凶/殺/人要隱秘無數倍。

   「那我問點你知道的,」駱聞舟敲了敲桌子,示意旁邊已經聽呆了的書記員集中精力,「盧國盛,鐘鼓樓景區裡的少年馮斌,被害當天,現場監控中拍到了你的臉,屍體和當年327案的第三個受害人陸裕的處理方式一模一樣,現場還留有你的指紋,你有什麼話說?」

   「沒有,」盧國盛毫不猶豫地回答,「我幹的。」

   「你認識馮斌嗎?」

   「不認識。」

   「那你為什麼要殺他?誰讓你這麼幹的?」

   「既然都被你們抓住了,我總歸也就這樣了,沒什麼好隱瞞的,」盧國盛說,「一個小子,叫『魏文川』,是個富二代,他們家在蜂巢也有點股份,去過蜂巢,我去蜂巢找車的時候被他盯上的……那小子很不是東西,他認出我來了。」

   駱聞舟神色一動:「魏文川認出你?」

   「有一天他在員工通道里堵住我,對我說『我知道你是干什麼的,那天我在學校附近看見你偷偷跟蹤我同學了,我認識蜂巢的車。』」

   駱聞舟皺起眉——這未免太巧了。

   「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殺了他,」盧國盛咧了一下嘴,「可是他拿出了一個手機,說他已經把錄音和我的照片傳到了一個什麼地方……我不懂這些小孩的新玩意──他說是他爸爸出錢養著我們,讓我不要輕舉妄動,否則所有人都會立刻知道我的秘密。」

   駱聞舟:「他要你幹什麼?」

   「一開始沒讓我幹什麼,就是偶爾纏著我給他講殺過的人,還刨根問題,問我殺人時的感受,說是覺得很有意思……這些閒得無聊的小崽子。我一直在想辦法擺脫他,但是有一天,那小子拿來一份親自鑑定書,對我說『原來梁右京不是梁校董親生的,是你的種』。」盧國盛一直是憊懶而平靜的,只有說到這裡的時候,他的目光有了些波動。

   「這事不能讓人知道,就連孫新也不知道,他一直以為是我跟姓梁的有仇,沒事去盯梢他女兒,是想報復他們。」盧國盛說,「那些人養活你不白養,你的老婆孩子、有一點關係的人都在他們的視線裡,別說我們,就連孫新他們這種嘍囉都是一樣——我不能讓她被這些人盯上。不瞞你說,我這些年也不是沒找過其他的女人,想讓她們給我留個種,可是一夜/情的女人都鬼精鬼精的,又吃藥又什麼,不樂意給你生孩子,可要養個情人呢,不等懷上就會被他們發現。我們老盧家沒人了,那是我們家正根,沒有她,香火不就斷了嗎?」

   饒是駱聞舟見多識廣,也不由得無言以對。

   這個人,殺人越貨、心狠手辣,對人命與狗命一視同仁——全都當鬧著玩似的。

   什麼父母兄弟、親朋好友,他一概沒有感情,一概無動於衷,唯獨在乎梁右京這麼個從來沒有認識過的女兒——因為在他眼裡,她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段「香火」,是個「雖然不知道有什麼用,但肯定很寶貝」的傳家寶。

   這念頭如此根深蒂固,盧國盛深信不疑,就像他對「死人眼會留下死前最後的影像」一樣深信不疑。

   駱聞舟:「魏文川要挾你去幫他殺人。」

   盧國盛一點頭:「說是有人要害他們,還拿出一段聊天記錄給我看——我沒大看明白,這幫小崽子念個書也能念出點簍子來,都是些小孩的雞毛蒜皮,不過那小子說,辦成了這件事,他會幫我私下裡認回我女兒。」

   駱聞舟多少有些不解:「這麼多年過去,你都沒想辦法認她,為什麼現在為了認她,連命都不要,私下裡接殺人的活?你不怕你們那個『公司』知道了,讓你們父女倆都死無全屍?」

   盧國盛被他問得一愣,跟駱聞舟面面相覷片刻,那雙歪斜的眼裡有一點茫然。

   駱聞舟瞬間想通了什麼:「所以你不是私自接的活——」

   「私下接活?我瘋了嗎?」盧國盛說,「那小子有蜂巢的『黑卡』——蜂巢普通的VIP卡就是金銀鑽石三種,『黑卡』只有我們真正的客戶才有,裡面沒有錢,所有的點數都是他們和公司往來裡記的賬,拿著黑卡到蜂巢,找人幫他們策劃,再由我們這些人動手,他是帶著黑卡和策劃人一起來找我的,這是個『活差事』,幹成了我也有一大筆獎金,還能認回女兒,我為什麼不干?」

   駱聞舟隱約抓到了一條線索:「所以殺馮斌的時間、地點,還有來去的路徑,都是這個策劃人告訴你的?是他讓你殺馮斌,留下夏曉楠?」

   「夏曉楠?」盧國盛露出一點疑問神色,隨即反應過來,「你是說那個手機上有定位的小丫頭麼?策劃說那是我們的人,不知道從哪找來的小丫頭,我看她挺不經事的,嚇得要尿,怕她出紕漏,才把她身上的定位器收走的。」

   駱聞舟立刻追問:「策劃人是誰?」

   「編號A13。」盧國盛說,「我不知道他叫什麼。」

   駱聞舟沖監控方向做了個手勢,監控室裡,陶然立刻對旁邊同事說:「從蜂巢逮回來哪些人?去整理一份材料,讓他指認A13是誰!」

   肖海洋實在是在監控室裡待不下去了,一言不發地領了命令,轉身就走。

   「11月6號當天,你為什麼會去北苑龍韻城?是去看梁右京?」

   「策劃人說,這事辦完,就送我去外地躲避搜查,我們這種人,一旦被挪地方,可能三年五載都回不來,所以我瞞著他和魏文川私下商量,看能不能在我走之前讓他先兌現承諾。他答應了,讓我先去見一面,什麼都不要說,等他慢慢告訴她。」

   駱聞舟低聲說:「龍韻城——你就不怕有人認出你,或者被監控拍下來?」

   「十五年了,誰還能認出我來?」盧國盛笑了一下,「魏文川是龍韻城的少東家,不會在他們家門口留下他和我在一起的證據,那小子鬼精鬼精的,早把那段視頻刪了,不過我估計他只關心龍韻城裡、跟他有關係的鏡頭,大門口和周圍的未必會管,所以還是留心了——怎麼,還是出紕漏了麼?」

   駱聞舟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一陣驚濤駭浪——魏文川早把盧國盛出現在旋轉餐廳裡的視頻刪了,為什麼費渡的人還能拿到完整的?

   那麼後來那些人搜索龍韻城的監控,卻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難道是因為他們面前的監控記錄是當初被魏文川刪節過的版本?

   那麼龍韻城裡的監控記錄就是被人不動聲色地換過兩次!

   駱聞舟倏地站了起來。

   「哎,駱隊,」盧國盛叫住他,「我可能是得槍斃吧?」

   駱聞舟一頓。

   盧國盛一攤手:「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不過我女兒可沒犯法——她應該知道自己是誰生的了,不管接受不接受,到了這步田地,你讓她有空來看看我吧。」

   駱聞舟懶得理他,轉身就走。

   這一年陽曆年的年根底下,大雪紛飛中的燕城人民已經遵循著農耕民族的本能開始無心工作,學生準備放寒假,大人準備換日曆——各行各業都在倦怠地期盼年終獎,兩件大事卻把市政和公安系統炸得連年終總結都沒時間寫。

   知名企業家魏展鴻父子買/凶/殺/人,利用蜂巢等娛樂機構做幌子,豢養窩藏通緝犯這件事如「都市傳說」一般,席捲了各大媒體的門面,簡直給街頭巷尾的老百姓們在茶餘飯後製造了一場狂歡。

   駱聞舟在值班室裡住了整整四天四宿,完全是晨昏不辨晝夜不分。

   陶然把他叫醒的時候,他才剛裹著不知從誰身上扒下來的軍大衣睡了五分鐘。

   「蜂巢的人從頭到尾審完了一遍,」陶然說,「沒有盧國盛說的這個A13。」

   駱聞舟從行軍床地下摸出一瓶礦泉水,喝了大半瓶,剩下的都倒在了臉上,激靈一下清醒過來。

   「魏文川交代了,黑卡是從他爸那偷來的,」陶然說,「A13接待的他,他覺得當時那個A13其實看出來他這張卡是偷的,非但沒聲張,還幫他把事辦了——怪不怪?還有更怪的,他幾年前在一個專門討論如何殺人的小眾獵奇論壇上認識了一個網友,網名叫『向沙托夫問好』。」

   駱聞舟眼角一跳。

   「他在學校裡折騰的那些所謂『制度』,有一半是從小說電影裡學來的,還有一半是和這個人商量出來的,327案的詳細資料是這個人給他的,包括盧國盛就藏在蜂巢的信息。」陶然說,「我們通過ip查到了這個人的住址,已經人去樓空了。」

   駱聞舟閉了一下眼:「龍韻城監控室裡的工作人員呢?」

   「我正要跟你說這個,」陶然說,「其中有一個名叫王健的中年男子在案發後神秘失蹤了,他在龍韻城幹了五年,居然沒人發現他的證件是假的。」

   駱聞舟重重地吐出口氣,沖陶然擺擺手,哀叫了一聲:「你快滾吧,沒一個好消息。」

   「有好消息。」陶然一雙眼睛里布滿血絲,眼睛卻亮得嚇人,「梁右京和盧國盛的DNA對比出來了,兩人根本沒有親屬關係,盧國盛的精子成活率很低,很難有後代,而且魏文川承認,所謂『親子鑑定』是他順著盧國盛的妄想症誆他的。什麼認親認女兒的,他根本沒和梁右京說過,A13私下裡答應他,殺了馮斌,就讓盧國盛『自然死亡』,給警察交差,總共三個人,兩兩之間私下裡都有協議,你說逗不逗——我們打算抓鬮抽獎,誰手氣好誰去告訴盧國盛這個消息,你要不要試試?」

   駱聞舟一愣之後被他逗樂了,擺擺手:「別鬧,讓肖海洋去吧,這事別跟他搶。」

   「第二件事,是今天領導們都去上面開會了,過完年就正式重啟調查當年的顧釗案。」陶然露出了一個難以自抑的笑容。

   駱聞舟:「真的?」

   「你趕緊回家好好休整一下,」陶然一把將他拉起來,「第三個好事是你家那誰在外面等著接你回去呢,老光棍看你倆就礙眼,打著我的旗號掐了好幾年,一轉頭搞到一起了——什麼玩意,趕緊領走!」

   駱聞舟二話不說,滿血復活似的一躍而起,毫無怨言地挨了陶然一拳。

   「哎,你把公共財產留下,那棉大衣是值班室的寶貝,別裝傻充愣地披了就走!」陶然鬧著玩似的伸手扒他的衣服。

   「一邊去,老子才剛捂熱……」駱聞舟連忙摀住領口,「耍流氓!」

   陶然藉著打鬧,飛快地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駱聞舟一愣,陶然趁機一把扒下了年久失修沒扣子的棉大衣,抱起來就跑。

   駱聞舟咆哮:「陶然,你小子要造反嗎!」

   陶然撒丫子跑遠了:「你也過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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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朗读(四)

  市局是個很有趣的地方,一條馬路之隔,就是市中心的老商業區,有高檔的酒店和幾家老牌的大商場撐門面,借着這些“門面”聚攏來的人氣,又衍生出了一堆檔次各異的小商業街,出了市局過馬路,正對大門的停車場裏被各色小吃攤圍了一圈,越是寒冬臘月天,就越是賣得熱火朝天,也不知爲什麽生意這樣興隆——可能是因爲這一代的警察同志們都格外饞。

  一輛和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豪華小跑停在露天的停車場裏,旁邊不遠處就是個賣章魚小丸子的餐車,隊伍排了十多米長,長龍似的,着實叫人望而生畏。

  費渡探頭看了一眼就放棄了,重新升起車窗,跟旁邊的陸嘉閑聊:“年終獎到賬以後一般是離職高峰期,你明年有什麽打算嗎?以後是想接着在我裏這幹,還是打算體驗一下不一樣的生活?”

  駱聞舟這幾天一直在市局加班,出來進去的開自己的車比較方便,費渡是開自己車過來的。跑車的駕駛座對於陸嘉來說略微局促,有點伸不開肚子,聽問,他仰面往後一靠:“費總,你這是嫌我吃得多、排量大,要養不起了嗎?”

  “可不是麽,”費渡往市局的方向掃了一眼,“我自己還吃軟飯呢。”

  陸嘉無聲地笑了一會,初上的華燈透過沒關嚴的車窗縫隙鑽進來,落到他細長的眼睛裏,在眼角處落成了一點針尖似的光。

  而後他的笑容越來越淡,沉默了一會,陸嘉說:“我聽人家說,那些吸過毒的人,大腦的生理結構會被毒/品改變——這個說法聽着挺瘆人,你想,如果經曆、性格、教養,這些都是人身上可拆可卸的軟件,那大腦肯定就應該是硬件了。大腦都變了,等於你從‘超級本’一下變成了‘小霸王’,這具**相當於被另一個魂‘借屍還魂’,即使有以前的記憶,也不是以前那個人了。”

  費渡并不插嘴,十分有耐心地聽着。

  “但其實有時候我覺得,‘創傷’也有點類似,”陸嘉話音一轉,解開安全帶,小幅度地伸了個懶腰,“創傷也會把一個人變成另一幅面目全非的模樣,有時候你看看别人,再照照鏡子,會覺得心裏特别恍惚,會想,我怎麽會變成這樣呢?我都不認識我自己了。”

  “普通人追求的那些,不外乎房、車、事業、愛情、地位、理想,每天都忙忙碌碌的,每個人都揣着滿肚子的煩心事和高興事,煩得真情實感,高興得認認真真,他們不知道什麽叫‘無常’,就是覺得今天和昨天、和明天一樣,不會想‘我是一隻乘着枯葉飄在河裏的螞蟻,動辄翻覆。’”

  費渡不做評論,撐着頭“嗯”了一聲,等着他往下說。

  “可是就你不一樣,就你過不了這種日子,你就跟讓炮仗吓秃噜毛的母雞一樣,從此就下不了蛋了——你看着别人,覺着他們追求的這些東西都是鏡花水月,不能當真,說沒就沒。你天天做惡夢、滿腦子妄想、暴躁、焦慮、無緣無故的緊張……别人多看你一眼,你就覺得他可能不懷好意,有人在大街上拉住你問路,你就覺得他鬧不好有什麽陰謀,甚至有時候看見誰摸兜摸包的時間長了,你都懷疑人家身上藏了兇器。”

  陸嘉的聲音越來越低。

  車窗縫隙中傳來嘈雜又吵鬧的人聲,七嘴八舌地與那男人的言語混在一起,顯得他越發格格不入、越發寂寥。

  “對社會和環境的信任是安全感的基石,”費渡說,“沒有這個,你就隻能在長期的應激狀態裏颠沛流離了,确實很痛苦,即使創傷過去……”

  “過不去,這事永遠都過不去,就算抓住了兇手也一樣,‘凝視深淵的人,深淵也在凝視你’,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感覺,”陸嘉搖搖頭,“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就跟神經病一樣,活着都特别沒勁。”

  費渡無聲地伸手拍了拍他寬厚的肩背。

  陸嘉擺擺手:“我特别喜歡跟你聊天,雖然你坐這半天就沒說幾個字。”

  “按照一般的社交禮儀,我應該安慰你兩句,比如‘一切都會過去,時間總有一天會讓你失去記憶和智力,當然也會讓傷口痊愈’之類,”費渡說到這,聽見旁邊有車短促地鳴了兩下笛,他沒往窗外看,直接拎起旁邊的外套披上,“隻不過這些都是胡說八道的廢話,你想聽我也懶得說。”

  陸嘉失笑:“費總,你這純粹是顔值歧視吧?跟我就一個字都懶得多說,盡是大實話,是不是換個漂亮大姑娘坐這,你就該講究社交禮儀了?”

  “那還是長得樸素一點比較幸運,要聽我的大實話可不容易。”費渡煞有介事地說,然後他忽然轉向陸嘉,“老陸,我本來懶得跟你說,不過前一段時間和一個漂亮小姑娘聊過,有幾句現成的,你聽不聽?”

  慘遭歧視的陸嘉做出無奈的洗耳恭聽狀。

  “每個人都會被外來的東西塑造,環境,際遇,喜歡的人,讨厭的人……甚至盧國盛這樣讓你恨不能把他扒皮抽筋的人。殺人犯會通過創傷,塑造你的一部分血肉,這是事實,不管你願不願意。”

  陸嘉愣愣地看着他。

  “你知道如果是我,我會怎麽樣嗎?我會削下那塊肉,放出那碗血,再把下面長畸形的骨頭一斧子剁下去砸碎。我不是凝視深淵的人,我就是深淵。”費渡沖他露出一個帶着點血氣的微笑,不過那微笑還沒展開,就被又一聲煞風景的車喇叭打碎,費渡無奈地一搖頭,轉身拉開車門下了車,“催什麽——幫我把車開走,我那邊車位有點緊張,喜歡它你就随便開出去散散心,新年快樂。”

  陸嘉嘴唇動了動,看着費渡連車牌都沒确認,直接拉開旁邊那輛臨時停靠的車門。駱聞舟懶洋洋地下了車,換到了副駕駛那邊,朝陸嘉揮揮手,兩人很快揚長而去了。

  駱聞舟不是第一次連續幾天在值班室住,以前住就住,除了要找人喂貓之外,也沒别的牽挂,哪回都沒有跟這次一樣,感覺自己簡直是在值班室睡了半輩子。他按第一聲喇叭的時候,就看見費渡應聲開始穿外套,知道對方是聽見了,可是駱聞舟眼看他一件破衣服穿了一分鍾,還在那磨磨蹭蹭地和那胖子說話,終於忍不住很沒素質地又按了一聲喇叭。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按照這個比例尺推算,費渡磨蹭一分鍾,相當於磨蹭了18.25個小時,是可忍孰不可忍!

  剛一合上車門,駱聞舟就迫不及待地想非禮駕駛員,然而考慮環境太嘈雜,後面還有個沒眼色的胖子目送旁觀,他硬是把沖動給忍回去了,十分不滿地抱怨:“你們倆密謀颠覆銀河繫政權麽?開什麽會呢,要說這麽久?”

  費渡歎了口氣,平穩地一打方向盤,保持着不快不慢地車速上了主路,然後騰出功夫,把駱聞舟伸進他衣擺下面的鹹豬手拎了出來:“我要撞路邊護欄了。”

  費渡臉上不顯,其實心裏多少有點不知所措,因爲駱聞舟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費渡你大爺”,着實不怎麽甜蜜,這幾天大事連着小事,誰也沒空搭理誰還好,此時短暫地空閑下來,他感覺就跟冷戰了兩天回來求和好似的。

  費渡長到這把年紀,玩過命,玩過火,就是沒跟人玩過“冷戰和好”遊戲,方才“我就是深淵”的氣場早已經随着尾氣噴到了九霄雲外,他搜腸刮肚片刻:“你……”

  還沒“你”出個所以然來,就看見駱聞舟慢吞吞地把方才揩過油的手抽了回去,湊在鼻尖嗅了片刻,然後舔了舔手指。

  費渡:“……”

  “快點開,”駱聞舟意味深長地說,“餓死我了。”

  一般在這種語境下,無論是道歉還是解釋,都不是好時機,費渡知情知趣地閉了嘴,卡着限速踩下了油門。

  然而不知是他車開得太平穩還是怎樣,駱聞舟這個睡神放完流氓大招,居然一歪頭又睡過去了,總共沒有十幾分鍾的路程,他已經十分高效地打完了一個盹,被費渡晃醒的時候,駱聞舟黏糊糊地伸了個襲承自駱一鍋的大懶腰,順勢扣住了費渡的胳膊,雙臂一展就把人卷在懷裏,模模糊糊地說:“困死我了。”

  費渡:“醒醒,回家了。”

  “不想動,”駱聞舟伏在他身上裝了一會死,繼而靈機一動,不知怎麽想的,他捏着嗓子來了一句,“老公,你背我上去吧。”

  費渡:“……”

  駱聞舟見他一僵之後好半天沒出聲,以爲見多識廣的費總被自己的不要臉鎮住了,笑得直哆嗦。

  就見費渡突然扣上外衣扣子,下車繞到另一側,在駱聞舟目瞪口呆下打開車門,轉身半跪下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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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埃德蒙·唐泰斯(一)

  駱聞舟愣了半天:“真……真的假的?”

  費渡偏頭睨了他一眼,他眼角天然地帶着一點弧度,被冷風一掃,又泛起細微的紅。

  駱聞舟醒了,碰到他的目光,卻又有點找不着北,被人下了蠱似的,他順着費渡的動作邁開腿下車,用了趟地雷般的小心翼翼從費渡的左肩摸到右肩,好像隔着厚實的外衣碰到了骨肉,摸都不敢使勁摸,隻是虛虛地搭了條胳膊在費渡肩上,半摟住他,心裏慢半拍地想:“這是鬧什麽?”

  随後有小寒風一吹,駱聞舟激靈一下清醒了,回過味來,心想:“讓他背我,這不是扯淡麽?”

  駱聞舟幹笑一聲,正要讪讪地往回縮手,卻被費渡一把扣住手腕,直接從車裏扛了出來。

  駱聞舟被他吓得魂飛魄散,亂七八糟地勾住費渡的肩——尤其這小青年明顯低估了他的重量,站起來的時候腿有點哆嗦,腳下還踉跄了一下。

  駱聞舟的舌頭和牙繫在了一起:“等、等等等,先放、放放我下來,我我那個什麽,我低空恐高。”

  費渡站穩了,笑了一聲:“鎖上車,鑰匙在我兜裏。”

  駱聞舟手忙腳亂地一陣亂掏:“寶貝兒,咱有話好好說,那個英雄你……你那個把我放下……哎,别介!怎麽也沒個‘扶穩坐好’的提示就走啊!慢點慢點!”

  車位距離樓門總共沒幾步,駱聞舟家又住一樓,就這麽一點路,費渡再虛也不至於背不動他,但駱聞舟十分擅長自我恐吓,一路心驚膽戰,總覺得自己是雙腳懸空、趴在一個古董瓷瓶上,這瓷瓶平時放在玻璃罩子裏他都嫌不經心,此時被他自己壓得搖搖晃晃,晃得他連大氣也不敢出,唯恐喘氣聲大了,蹭掉這寶貝瓷瓶一塊釉。

  他能感覺到費渡有些急促的呼吸,在領口處呼出一點微末的溫度,長發隐沒在圍巾裏,隻掉出了一绺,柔軟的垂在領口,而費渡後背堅硬的骨頭抵在他胸口上,刺得他有點心疼。

  駱聞舟心一疼,就忍不住犯/賤,他湊過去,用鼻尖輕輕地蹭了一下費渡的頭發,深深地在他領口吸了口氣,然後在費渡耳邊低聲說:“我想起一句話。”

  費渡:“嗯?”

  “古道,”駱聞舟騰出一隻手指了指樓梯口,又放在耳邊感受了一下來自西伯利亞的小寒風,“西風……”

  然後他在費渡肩頭戳了一下:“瘦馬……哎哎,别别别,我錯了我錯了,哥這老腰禁不起摔,你悠着點。”

  “雖然是真皮的,但是太瘦了,硌得我肋骨疼。”過了一會,駱聞舟又得便宜賣乖地抱怨,“我不在家,又沒好好吃飯吧,以後每天跟我鍛煉去。”

  費渡有點喘,被他氣笑了:“是啊,沒鋪十二層床墊,委屈公主殿下了——早晨六點起來晨練怎麽樣?”

  駱聞舟被戳中了死穴,伸手勒住費渡的脖子:“小崽子。”

  這樣一勒,他又碰到了費渡的下巴,忍不住在那有些尖削的下巴上摩挲了兩下:“我說,上回去陶然那吃飯,讓你拿個小破咖啡機上樓你都不幹,怎麽今天這麽好——是不是這幾天幹什麽對不起我的事了,嗯?”

  費渡想了想:“有一件。”

  駱聞舟一頓。

  費渡略歇了一下,才擡腳邁上台階:“未經允許,擅自特别喜歡你,不好意思了。”

  駱聞舟:“……”

  他沉默了一下,突然伸手抓住了旁邊的樓梯扶手,強行停住了費渡的腳步,然後一言不發地掙脫下來,一把揪住費渡的圍巾。

  最後兩步樓梯,費渡是被他強行拉扯上去的。

  駱聞舟胡亂摸出鑰匙,看都不看就依憑着本能打開了門鎖,回手把費渡塞進玄關,狠狠地按在門上。

  駱一鍋聽見門響,照常出來探頭探腦,不幸被駱聞舟那個睜眼瞎一腳踩中了尾巴,貓爺扯着嗓子慘叫一聲,蹦起來足有兩尺多高,一頭撞在旁邊的衣架上。

  頗有藝術感的瘦高衣架重心不穩,禁不住十五斤肥貓的暴擊,應聲一頭栽倒,正好從兩個人中間削了下來,楚河漢界似的棒打了鴛鴦,接着,那彎曲的長鈎又刮到了玄關的小壁燈,在駱一鍋的尖叫聲中,連燈泡再燈罩一起落地,來了個“碎碎平安”。

  費渡:“……”

  駱聞舟:“……”

  兩人面面相觑片刻,駱聞舟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我今天一定要炖了那隻長了毛的王八蛋。”

  駱一鍋聞聽此言,越發怒不可遏,從鞋櫃上發動了攻擊,給駱聞舟上了一套奪命連環爪,冷酷地把他的外衣袖子抓開線了。然後它憤怒地躍過滿地碎片,一個三級連跳,蹦到了貓爬架頂端,居高臨下地生悶氣去了。

  駱聞舟:“駱一鍋,我跟你拼了!”

  費渡大笑起來。

  駱聞舟瞪了他一會,不動聲色地挪開了被衣架砸了個正着的腳趾,心裏一點脾氣也聚集不起來。

  他感覺自己就像反面教材裏的敗家皇帝,聽那禍國殃民的妖孽百年不遇地笑上一聲,亡國毀身都不在話下,何況在貓爪下斷個袖?

  “看完貓拆房子,可算把你哄高興了?”駱聞舟沒好氣地嘀咕了一句,“一路都不聲不響,還說什麽都答應,鬧得我心裏七上八下的,以爲你又在憋什麽大招。”

  費渡一愣,笑意微收。

  “我還在想,你小子要是再說什麽‘不合适,散了吧’之類的屁話,我就弄死你,讓你明年都下不了床,”駱聞舟伸手插/進費渡的頭發,重重地禍害了一把,“因爲什麽?是……那天在生態園的事?”

  費渡頓了頓:“我以爲你會覺得……”

  “覺得你實在不是什麽好東西嗎?”駱聞舟歎了口氣,隔着一地破爛,他傾身拉過費渡的衣領,嘴唇蜻蜓點水地掠過他的鼻尖,“那天你确實是有點吓人,你知道我在想什麽嗎?”

  費渡:“什麽?”

  “幸虧有我看着你……啧,做爲一個用美色拯救世界的男人,諾貝爾真該給我頒個□□。”

  費渡:“……”

  “逗你玩呢,”駱聞舟放開他,彎腰扶起委頓在地的衣架,“沒有我,你也長到這麽大了,我知道你心裏有數,是不是?”

  費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像是想要用目光刻錄下他的輪廓,收進心裏最深、最黑的地方,誰也不給看。

  “看什麽看,”駱聞舟以其堅不可摧的臉皮,居然也被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他還以爲“不好意思”這詞已經被自己從詞庫裏卸載了,“還不幫忙收拾,就知道戳在旁邊看,一點眼力勁兒都沒有,除了我誰還會要你?”

  這一年的最後一天晚上,他們倆進家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一地狼藉的玄關。

  駱聞舟把玻璃燈罩和燈泡的碎片收拾到一起,費渡開始折騰陣亡壁燈留在牆上的殘屍。

  他把連在上面的半個燈泡也換下來,又不知從哪弄來了一根鐵絲,尖口鉗随便窩了幾下,就窩出了一個小支架,剛好可以卡在燈泡上,随後他又跑到地下室,不知從哪刨出了一個破破爛爛的自行車筐。

  等駱聞舟把菜收拾停當,又用小火炖上紅燒肉之後,就發現費渡已經将那舊車筐修修剪剪幾處,架在了燈泡上的鐵支架上,車筐立刻成了一套非常适合擺拍的燈罩,跟旁邊“肇事”的瘦衣架相得益彰,仿佛它們本來就是一套的。

  砂鍋裏的水燒開了,味道飄了出來,駱一鍋看在肉的份上,給鏟屎工施舍了它廉價的原諒,重新跳下來在駱聞舟腳下亂轉。

  駱聞舟靠在牆上,心裏算計着火候,看着費渡背對着他,正收拾他用過的工具和剪下來的鐵絲。

  一時間,那些喪心病狂的嫌疑犯、聲嘶力竭的受害人、錯綜複雜的舊案、身份難辨的内奸……忽然就都安安靜靜地自行離開了他的世界。

  他心裏甯靜如微火熬煮的老湯,悠悠地冒着熱氣,好半晌才冒個泡,冒出來的泡有一個算一個,起承轉合毫不倉促,漲到滿溢方才炸開,随後香氣撲面而出。

  那是家的香氣,聞起來讓人有種無欲無求的滿足感,好像這輩子都可以這樣塵埃落定下來。

  駱聞舟雙臂抱在胸`前,往後一仰頭,微微閉上了眼。▽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這一次,他感覺時機終於成熟了,那句曾經倉促出口的話水到渠成地流到他嘴邊,他開口叫了費渡一聲:“哎,費事兒。”

  “……”費渡說,“老大爺,幹什麽?”

  駱聞舟看了看天花闆,又看了看地闆,彎腰抱起了體態厚重的駱一鍋,捏着貓爪問:“你打算什麽時候給大爺個名分?”

  費渡一頓,随後他也沒吭聲,低頭在方才剪下來的鐵絲裏翻翻找找,剪了一截長度合适的,十分靈巧地用尖嘴鉗擰成了一枚三個圈疊在一起的螺旋形戒指,吹掉上面的碎屑,湊在嘴邊親吻了一下,然後轉身跪下。

  駱聞舟和駱一鍋一起炸了毛,同時往後一靠,駱一鍋撞到了駱聞舟的肩膀,駱聞舟撞到了牆。

  費渡:“尺寸肯定是正好的,你願意戴上嗎?”

  當天,駱聞舟就身體力行地向他證明了“老大爺”這個外号的無理取鬧之處,果然讓費總“明年才能下床”了。

  駱一鍋又一次被鎖在了主卧門外,不過貓陛下得到了一碗沒放調料的紅燒肉,於是大度地在領地裏割了一塊主卧給兩個人類,暫時不予追究。

  一年,又是新的一年。

  肖海洋在盧國盛的怒吼聲中離開了審訊室,那歇斯底裏的叫罵仿佛含着某種魔力,發光發熱、防風防寒,還讓他身輕如燕。他在冷風呼嘯中奔上了大街,穿過在廣場上、商業街上守夜的年輕人群,跳上了一輛駛往城外的公交車,坐了整整一個多小時到達終點站,他又不知疲憊地用雙腿走了大半個鍾頭,抵達了一處偏僻的小墓園。

  墓園自然是已經關門了,肖海洋拿出了自己堪比狗熊的“靈敏身手”,跳牆鑽進了墓地裏面,找到了一座簡陋的石碑。

  不遠處的路燈斜斜地打下來,肖海洋看清了墓碑上黑白的顧钊,他依然是當年年富力強的模樣,隻是表情有點走形,因爲他有一點輕微地畏懼鏡頭,一照相就緊張,相片總是不如本人好看。

  肖海洋心裏突然一陣委屈,好像很小的時候在外面挨了欺負,一路強撐着面子走回來,直到看見這個男人的時候才終於破功,忍下去的委屈變本加厲地反噬,總是讓他忍不住撲到那人懷裏嚎啕大哭一場。

  他的眼鏡上一片模糊,熱氣從口鼻和眼眶中一起往外蒸,白汽冒成一團,好似一台人形的蒸汽爐。蒸汽爐緩緩地走了幾步,彎腰抱住那冰冷的石碑,想要像很久以前那樣痛痛快快地宣洩一番。

  突然,一股淺淡的香味鑽進他有點遲鈍的鼻子。

  肖海洋一愣,随即,他意識到那味道是從墓碑上傳來的,像是某種免洗清潔劑的味道,肖海洋連忙把糊成一團的眼睛草草擦了擦,打開手電,發現那墓碑被人很仔細地擦拭過,連邊邊角角的地方都一塵不染,墓碑下面有一束新鮮的花。

  肖海洋緩緩地皺起眉,自言自語說:“顧叔叔,方才誰來過這裏?”

  當年顧钊的屍體是他母親一個人拖着病重的身體收的,因爲死因并不光彩,那倔強的老太太誰也沒告訴,冷漠地拒絕了顧钊那些私下裏想要幫她一把的同事,悄無聲息地拿出自己的積蓄買了塊偏遠又便宜的小墓地,把他安置在這裏。

  肖海洋當時仗着自己是小孩,一路死皮賴臉地跟着老太太,老太太見他怎麽趕都趕不走,也就随他跟了。肖海洋清楚地記得,顧钊沒有葬禮,也沒有通知過親朋好友,下葬的那天,隻有他媽和自己在場。

  那麽擦洗墓碑和擺放鮮花的是誰?今天不是顧钊的忌日,本地也沒有陽曆年掃墓的習俗。

  這個神秘訪客是因爲剛剛得知顧钊案要重審的消息嗎?

  可那還沒有對公衆宣布……即使是内部,也隻有負責盧國盛一案的相關工作人員聽見個影子。

  會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這劇透的卷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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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埃德蒙‧唐泰斯(二)

   「警方現在已經正式進入魏氏總部,具體情況還要等待進一步調查——據本台記者瞭解,魏氏歷經三十年、兩代人,由餐飲業起家,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餐飲集團,近些年轉做房地產,突然聲名鵲起,成為我市知名企業之一,去年被提名為我市龍頭企業候選人。掌門人魏展鴻先生一直十分低調,鮮少在公開場合露面,但屢次傳出熱心公益的消息,公眾形象也比較健康,那麼現在是什麼導致……」

   電視裡的女主播嘴皮子彷彿裝了兩片彈簧,語速快得蹦豆一樣,正在聚焦魏展鴻被調查的消息。

   與此同時,「買兇殺人」四個字短暫地享受了一會網紅待遇後,很快被各大門戶網站列為違禁詞,化身為形狀各異的馬賽克。

   陶然在市局值班,肖海洋掛著一對碩大的黑眼圈,坐在駱聞舟家的客廳裡,他雙手舉著個茶杯,兩眼無神地對著電視發呆,連駱一鍋鑽進他杯子裡偷喝都不知道。

   「顧叔叔沒有別的親人了,」廣告時間,肖海洋突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說,「我能確定,所以誰會給他掃墓?」

   駱聞舟對著駱一鍋的屁股扇了一巴掌,把它打跑了,他拿過肖海洋飄滿了貓毛的水杯,拎到廚房重新洗涮乾淨,又給他倒了杯水:「他當年的同事、線人、朋友,你有認識的嗎?」

   肖海洋猶豫了片刻,緩緩地搖搖頭:「老太太來料理他後事的時候,確實有一些人陸陸續續地上門來看過她,只不過都被拒之門外了,那些人最多來個一兩次,走馬燈似的,我基本一個都沒記住。」

   十幾年前,他畢竟太小了。就算肖海洋記憶力超群,他或許能記住童年時代每一件事情的經過,但要認出當年只有一面之緣的人就太難了。而顧釗當年的交際網、線人網是怎麼樣的,也不會對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說。

   駱聞舟沉吟片刻:「既然是合法購買的墓地,當時肯定會留下記錄,如果是系統內的人有心要查,那倒也不難查到……」

   「不是的,駱隊,」肖海洋有些緊繃地說,「那個墓園運營得不錯,是封閉管理的,也還算嚴謹,掃墓的訪客去了都得登記,遇到清明之類的客流高峰時段,還得預約。可是我今天一大早就趕過去查了訪客記錄,發現這些年除我以外,沒有其他訪客。除非去的人像我昨天一樣,是半夜翻牆進去的,如果是我們的人,何必這樣?」

   駱聞舟皺起眉——的確,無論顧釗生前是蒙冤還是真的犯了罪,人死如燈滅,生前的是非對錯都一了百了,以前的同事朋友即便股念舊情去看他,也是無可厚非,實在不必這樣偷偷摸摸……尤其在這個準備重新調查舊案的節骨眼上。

   「盧國盛交代的策劃人『A13』,龍韻城裡失蹤的神秘保安,還有魏文川和馮斌的網友,這些人到現在為止,我們一點線索都沒有,」肖海洋抿了抿幹得起皮的嘴唇,飲驢似的一口灌了大半杯水,這才艱難地繼續說,「整件過程給我的感覺,就像是……就像是……有人想要引誘我們重新調查當年的案子一樣。我覺得……」

   駱聞舟抬眼看著他。

   「覺得對方是為了給顧釗報仇。」費渡悄無聲息地走到肖海洋身後,把那小眼鏡嚇了一跳。

   費渡臉色有些蒼白,嘴唇卻不知為什麼比平時更有血色,坐下的時候輕輕皺了下眉,眼睛好似一直沒睜開,幾乎要陷進柔軟的沙發墊裡:「首選把目標鎖定在魏文川身上,通過調查解讀他的心理狀態,適當引導,不動聲色地接近他。」

   駱聞舟:「包括指導他怎麼在育奮那個垃圾學校裡稱王稱霸嗎?」

   「哦,魏文川不用引導也會這麼做的。」費渡說著,伸手去摸桌上為了招待客人擺放的易拉罐啤酒,被駱聞舟用中性筆敲了一下手背,「啪」一下,連魂不守舍的肖海洋都跟著看了一眼。

   費渡:「……」

   然後他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轉而拿起桌上關於魏文川的詳細資料,人五人六地推了一下眼鏡:「盧國盛供述,魏文川是在蜂巢碰見他的,所以他應該是從小和其父魏展鴻出入蜂巢這種銷金窟,魏展鴻幹什麼大概也不避開獨生子,你仔細看的話會發現,魏文川的肢體語言和魏展鴻很像,他會在各方面模仿他父親,包括為人處世、自戀和淡薄的道德觀念——不過方法很可能是那個神秘的『向沙托夫問好』教他的,這種成體系、有理論支持的惡毒更像成年人的手筆。」

   「可是,」肖海洋猶豫了一下,「他怎麼能確准魏文川一定會順著他的引導走到殺人的那一步呢?」

   「買/凶/殺/人在普通人看來是有去無回的重罪,不到萬不得已時絕不會做出這種選擇,但在魏文川看來,這就是一種僅限大人使用的高級手段,是他父親的特權,青春期的少年對成人世界的渴望和好奇是非常強烈的,只要給他兩種東西,他就會這麼做——自以為長大成人的膨脹感,以及接觸到這個『工具』的能力。」費渡的指尖在魏文川的照片上劃了一下,「一手建立學校裡的秩序給了他這種膨脹感,機緣巧合之下讓他接觸到盧國盛給了他工具,他就像個手持火種的孩子,按捺不住去點是遲早的事。」

   駱聞舟頓了頓,忍不住略微走了神。他覺得費渡說得有道理,正因為有道理,才讓他覺得不對勁——小孩在一張白紙的年紀裡,是不知道所謂善惡之分的,父母就是模仿對象,他對一些東西的看法,在學說話的時候就已經初具雛形,通過後天教育也很難轉變,所以魏文川長成這樣不算稀罕。

   可是細想起來,費渡和魏文川的成長環境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是什麼讓他這樣激烈地反抗費承宇?

   駱聞舟很難想像這僅僅是他母親的緣故。

   因為大部分人覺得「媽媽」這個稱呼溫暖而神聖,是因為學到這個發音和稱呼的時候,把它和撫養教育自己的家長形象聯繫在了一起,正因為對人充滿感情,才賦予這個詞特殊意義。但僅僅從費渡流露出來的隻言片語來看,他對「媽媽」一詞最早的認知,恐怕是個歇斯底里的瘋女人,每天因為做錯事被懲罰,腦子也不正常,還沒有保姆的地位高。

   這樣一種形象的女人,真的能憑藉一條命,就推翻費承宇留下的烙印嗎?

   駱聞舟又忍不住想起他們追查盧國盛行蹤的時候,費渡對班車做出的奇怪而準確的推斷,當時沒來得及細想,此時,疑惑卻又浮了上來。

   大約是他盯著費渡看的時間太長,費渡遞了他一個略帶疑惑的眼神,駱聞舟突然發現他眼角泛的紅還沒褪乾淨,原本一步一個腳印嚴謹推算的思緒一個趔趄,險些滑入下流的深淵裡,他連忙收回目光,乾咳一聲,正襟危坐起來。

   「馮斌帶人出走時寫了一封信,被人發到了網上,莫名帶起了熱度,」費渡接著說,「教育體制和青少年心理健康一直是熱門話題,所以當時沒人懷疑,但現在想起來,這波熱度很不正常,肯定有人工操作的痕跡——就在人們快要忘記這件事的時候,馮斌死了,育奮中學的校園暴力立刻發酵,關於校園暴力的討論鋪天蓋地,極高的社會關注度,凶手是通緝了十五年的通緝犯,致使這件本應被社會版一帶而過的謀財害命事件被轉入市局,成為所有人矚目的焦點。」

   「等等,」駱聞舟突然想起了什麼,「馮斌死前一天,這起中學生出走事件莫名被系統推送到了我那裡——也就是說,很可能不是巧合!」

   費渡一聳肩:「我們不小心打草驚蛇的時候,連你都在想,這一次恐怕是抓不住活的盧國盛——不過其實即便盧國盛死了,那個生態園的存在也暴露無疑,憑龍韻城裡魏文川和盧國盛接觸的視頻記錄,足以給警方調查魏家的理由,順著這條線索查下去,未必揪不出這些人。」

   「可是有人冒險第二次換了龍韻城的監控記錄,拖延了魏展鴻他們的動作。」駱聞舟輕輕地說,「我懷疑就算我們當時特別不給力,讓人開了一路綠燈都沒趕上,那個神秘失蹤的A13很可能親自出手去救盧國盛。」

   肖海洋:「等……等等,為什麼?」

   「因為只有盧國盛活著,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親口證實,十四年前那個通緝犯的指紋並非子虛烏有,不是顧釗捏造出來索賄的,羅浮宮的大火裡有冤情。」費渡伸手敲了敲桌面,「我找人把那天所有的航拍記錄找出來篩一遍,當時那個A13一定就在生態園附近。」

   駱聞舟一點頭,又對肖海洋說:「你以深度調查魏文川謀劃同學一案為由,到最早接警的派出所走一圈,挨個問問,我要知道那條推送是誰幹的。」

   肖海洋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

   「顧警官的屍檢是市局的法醫科親自做的,那麼多同事和專家的眼睛盯著,法醫不可能連死者是誰都認錯,相關的屍檢報告都在檔案裡,」駱聞舟彷彿看出了他在想什麼,十分篤定地說,「小肖,借屍還魂的故事我是不信的。」

   肖海洋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不知是失落還是慶幸地嘆了口氣:「嗯,我知道。」

   「至於那個『A13』究竟是誰的人,是不是明裡暗裡地幫了我們一把,最終目的是什麼,這是我們下一步需要調查的,但有一條,」駱聞舟豎起一根手指,正色說,「他是殺害馮斌的嫌疑人之一,明白嗎?」

   肖海洋:「是!」

   「幹活去吧,」駱聞舟說,「公安局都快被這些雜碎的眼線穿成篩子了,能信任的人實在不多,我去找……」

   他的話剛說了一半,手機忽然一震。駱聞舟的手機上接到了一條群發的消息。他低頭一看,見來信人是楊欣——老楊的小女兒。

   楊欣說:「我媽今天剛做完手術,醫生說不樂觀,人還在ICU裡,感謝諸位親人和朋友們的關心,詢問太多,在此統一回覆,我會努力照顧她的,生老病死,都是常事,大家都要好好保重。」

   駱聞舟心裡「咯噔」一下,愣了半晌:「我……我有點事,咱們下午見吧。」

   他匆忙打了聲招呼,就趕去了醫院。

   駱聞舟為人圓滑,但脾氣其實也不小,骨子裡有點少爺習氣,他對師父的情分不比陶然淺,逢年過節都會通過楊欣給他們送東西,楊家要是有什麼事,楊欣一條信息就能把他叫出來兩肋插刀,但知道師娘傅佳慧不待見他,他也不會像陶然一樣忍辱負重地去看她臉色。算起來,自從師父沒了,他就沒怎麼和這個師娘接觸過。

   沒想到再見,中間已經隔了一道討厭的重症病房門。

   駱聞舟趕到醫院,先去安慰了楊欣一番,又跑去跟醫生聊了一通,出來的時候,老遠看見楊欣正跟一個熟悉的人說話,他愣了愣,走過去打招呼:「陸局。」

   陸有良衝他點點頭,溫聲對楊欣說:「閨女,沒事,叔叔們都在,需要人還是需要錢,咱們都有,不怕,回頭讓你阿姨陪你住幾天,學校裡忙就不用總往醫院跑,我們幫你守著。」

   楊欣眼圈紅紅的點頭。

   陸有良又指著駱聞舟說:「正好,讓你大哥開車送你回去,我今天也蹭個車。」

   駱聞舟眉心一動,沒說什麼,等把楊欣送回學校,他才從後視鏡看了陸有良一眼。陸有良臉上有深深的疲倦,正揉著眉心閉目養神。

   駱聞舟想起頭天晚上臨走時,陶然藉著打鬧在他耳邊說的話——陶然說:「那天我一直跟在陸局身邊,我覺得不是他。」

   「聞舟啊。」陸有良突然開口叫他。

   「嗯?我送您回單位還是回家?」

   陸有良:「你隨便開吧,我有點事要跟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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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埃德蒙·唐泰斯(三)

  陸有良發了一個預告片,之後就啞了火,自顧自地陷入了回憶裏,駱聞舟也不催,順着堵成一鍋粥的内環緩緩地往前蹭,拉下車窗,遞給陸局一根煙。

  别的不提,駱聞舟感覺自己能有現在這把好耐性,費渡同志居功至偉。

  車子以十米的時速蹭過了最堵的一段路,直到駱聞舟終於能把踩着刹車的腳挪一挪的時候,陸有良才歎了口氣:“這一陣子辛苦了,往你肩上壓得擔子太重了吧?”

  要是換成别人,怎麽也要來一句“爲人民服務”客氣一下,誰知駱聞舟一點也不謙虛,聞言眼睛一亮:“可不是嘛領導,既然您都看出來了,年終獎趕緊給我漲一點,男人不容易,養家糊口壓力大啊!”

  “滾蛋。”陸有良滿腔的沉重被駱聞舟的臉皮彈回去了,一時間什麽想法都沒有了,冷酷無情地說,“爲人民服務,這都是你應該做的。”

  “我本來可以靠才華吃飯,組織非得逼着我靠臉,” 駱聞舟爲自己“紅顔薄命”的命運沉痛地搖了搖頭,随後在陸局打算大巴掌削他時主動轉回了正題,“您是想跟我說當年顧前輩的事嗎?”

  “顧钊……顧钊。”陸有良把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念了幾遍,繼而仰面靠在車座椅背上,仿佛不知該從何說起似的猶豫片刻,“你師父是我師兄,比我高一屆,在學校裏也是個風雲人物,他和你說過嗎?”

  “怎麽沒說過,”駱聞舟十分自在地接話,“老楊沒事就吹牛,說什麽在學校裏有好多女孩喜歡他,我說不可能,咱們燕公大壓根就沒有‘好多女孩’,被他打出了辦公室。”

  駱聞舟這個人,好似天生不知何爲拘謹,無論是對長輩還是對上司,陸有良臉上閃過一點稍縱即逝的笑意:“我們那時候可不像現在,當年想調進市局太難了,既要年輕,又不能太年輕,得在基層鍛煉夠了,才有資格參加考試,我們一個個都削尖了腦袋拼成績、拼資曆。那年不知爲什麽,市局招人的名額特别多,顧钊、我、老張、老潘都是那年進來的——哦,老潘你可能不熟,他早就不在一線幹了,現在在燕公大教書,這回的畫冊計劃,他是學校那邊的負責人,架子大得很,都不回來看看。”

  駱聞舟升起車窗,從陸局的三言兩語中,他好像翻開了那張擺在局長辦公室的老照片。

  “我跟顧钊是同班同學,老潘是從外地調回來的,老張比我們大一點,立了功,被市局點名要來的。那會兒刑偵隊裏高手和前輩很多,新來的年輕人都得打雜,我們四個剛來的時候,基本就是跑腿、記錄、端茶倒水,人都管我們叫‘四大丫鬟’。”

  駱聞舟:“……”

  這活潑的警隊文化。

  “再加上一個老楊——老楊是我們的‘丫鬟總管’,那時候他也就剛從蓮花山調回來沒幾個月。”陸局的眼角浮起隐約的笑紋,“我們五個人年紀差不多,又差不多是同一時期參加工作的,整天混在一起,見縫插針地跟着前輩們學,一起跑腿、一起整理案卷卷宗……除了老楊早早‘背叛組織’以外,我們還都是大齡單身漢,有時候一個人值班,其他幾個沒事幹,還帶着盒飯跑過來‘陪值’。”

  “老楊經曆最豐富,膽大心細,業務水平最高;老張家裏做生意的,手頭最寬裕,出去吃飯都他主動買單,他人緣最好,是我們老大哥;老潘最不是東西,脾氣最臭,跟我很不對付,我倆三天兩頭吵架,可是不記仇,吵完一會就好,過一會不定爲什麽又翻臉了。”

  “顧钊年紀最小,當時我們都管他叫‘顧老五’,話不多,很會照顧人,明明自己也窮得叮當響,但隻要别人有困難對他開口,他都仗義疏财。人還非常用功,筆記做得最勤,手裏離不開書,畢業七八年,還在空閑時間自費回母校深造了一個在職研究生。”

  随和、用功、有心、一照相就緊張……陸有良的話漸漸給顧钊的形象染上了顔色,肖海洋描述的夕陽下的“自行車俠”有了血肉,從内網上那個蒼白而冰冷的簡曆中站了起來。

  “後來一批前輩退居二線,老五後來居上地成了副隊,我們也都很服氣,因爲确實是誰也沒有他用功。你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工作也好,玩也好,都覺得自己心裏是很安靜的,你看着他的眼睛,就覺得自己太浮躁了,會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踏實下來。”陸有良頓了頓,“327案是顧钊接手副隊之後,處理的第一個大案,曾經轟動一時,解決得也幹淨漂亮,唯一美中不足,就是盧國盛跑了。”

  “你可以想象,因爲這個通緝犯一直在逃,327國道周圍的老百姓們人心惶惶,一到天黑,那條路都沒人敢走。爲了抓他,全國通緝,賞金最後提到了十萬——那可是十五年前,十萬真不算什麽小數目了,你知道那會冒着生命危險幫着穿針引線、釣毒販子的線人,完事也就能拿個三五千,有時候經費還批得不及時。線人們聽說這事都瘋了,一度有人到盧國盛家的舊址附近蹲點,可是這個人再也沒有出現過,他就跟從人間蒸發了一樣,怎麽也找不着。”

  讓公家額外拿出十萬塊錢懸賞,得負責人跑遍關繫、磨破嘴皮,可對於魏展鴻、鄭凱風之類的人,這又能算什麽呢?掉地上都懶得彎腰撿。

  可惜,那時候沒有人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

  “一年後盧國盛自己喝醉了酒,不甚落下一個指紋。”駱聞舟打破沉默,“陸局,這事當時是怎麽個前因後果,能詳細說說嗎?”‖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指紋是下面負責處理酒吧鬥毆案的法醫檢查出來的,當時專案組已經解散了,得知盧國盛竟然還在本地,大夥都興奮了,我們立刻調取酒吧監控,馬不停蹄地走訪目擊者和線人。老楊小孩生病,情況不太好,正好請年假不在崗,這個事是顧钊負責的。”陸有良說,“那家酒吧經營不正規,監控基本是擺設,我們在附近蹲點蹲了一個多禮拜,順手抓了倆販售‘□□’的小團夥,盧國盛的影子都沒看見,隻好撤了——當時我們猜,盧國盛意外被卷進鬥毆事件,驚動了警察,之後應該是害怕了,這個人可能已經逃離燕城了。”

  “那不一定,”駱聞舟說,“要跑他早跑了,327後一年多還在本地,肯定是燕城裏有什麽讓他牽挂的東西,還敢去喝酒,說明他有固定收入來源和藏身地點,手頭甚至可能比較寬裕——沒去查查他曾經供職的運輸公司嗎?”

  “你這推測跟顧钊說得一模一樣,他要是還在世,你們倆估計有……”陸有良嘴角笑紋一閃而過,然而說到這裏,又沉郁了下去,“我們查過運輸公司,但是盧國盛和老闆娘偷情的事很隐蔽,如果不是他自己交代,就連跟他一起殺人的親哥都不知道。”

  “那個威脅過他的司機呢?”

  “跑了,我估計是聽說了327案,知道警察沒抓住盧國盛,怕被報複。”陸有良說,“當時我們不知道這裏頭還有事,沒有細查。”

  盧國盛的指紋好似驚起千層浪的那塊石頭,然而隻是驚鴻一瞥,旋即失去了蹤影,線索斷了。

  “我們把能想的招都想到了、試過了,可就好比是大海撈針,你單知道水裏有,就是找不着。拖了很久,手頭又不是沒别的事,送到市局的案子哪個不重要?實在沒轍,隻好撤了。隻有顧钊私下裏一直沒放棄,那段時間,我看他明顯是手頭很緊,問也不說,别人還當他是談戀愛了……現在想來,可能是私下裏補貼給線人了。”

  駱聞舟沒插嘴,知道他要說到關鍵地方。

  “我記得那天是我第一次上老丈人家門,跟老頭喝了點酒,走的時候已經是夜裏快十點了。有點醉,我自己一個人抄近路去坐公交車,路上突然接到老楊電話,說是出事了。我當時都沒明白具體出了什麽事,就好像冥冥中有什麽感覺似的,激靈一下,酒瞬間就醒了。”

  “我趕過去的時候,看見老楊正拎着一個人的領子,脖筋爆起老高,就跟要打人似的,旁邊一幫兄弟死命拉着他——他手裏拖着的那個人我們都認識,代号叫‘老煤渣’,是個職業線人,幹這一行四五年了,在市局刑偵隊裏備過案的,配合過我們好多次行動,一起出生入死過,能算是半個自家兄弟。”

  駱聞舟想了想,斟酌着措辭說:“羅浮宮大火,我聽說有人逃出去了,指認顧钊是這場大火罪魁禍首的目擊證人——就是這個‘老煤渣’嗎?”

  “是他。老煤渣被老楊一隻手拎着,嚎得聲俱淚下,說顧钊平時對他不錯,他不能這麽着,不能說。”陸有良輕聲說,“我當時一聽這話,再一看老楊的臉色,心都涼了。”

  “後來仔細審了幾遍,老煤渣終於承認了,說顧钊私下索賄已經不止一次,都是借着查案的名義。讓跟他比較熟的幾個線人拿着盧國盛的指紋模子,先盯住了一個目標,摸清環境,再把指紋按在人家店裏,顧钊假裝接到線報上門搜查。直接開單子,不交錢,就說這地方窩藏通緝犯,有指紋有‘證人’,讓你生意也做不下去。”

  “死無對證,一面之詞,”駱聞舟說,“其他證據呢?”

  “第一是法醫的驗屍結論,顧钊死前确實和羅浮宮的負責人發生過肢體沖突,種種細節和目擊證人證詞對得上。”

  “第二,是我們在顧钊值班室的儲物櫃裏找到了一打一樣的指紋模子。”

  “第三是人證,老煤渣一個人說的,老楊和我們都不信,但我們在火場現場的殘骸裏找到了一個沒燒完的筆記本,是顧钊平時貼身帶着的那本,燒掉了大半,上面隐約能辨認出幾個地名和人名,人名都是線人的代号,地名則應該是顧钊近期走訪過的商戶――我們把這些人全都給叫來問了話,隻有一個商戶老闆可能是怕惹麻煩,一問三不知,不肯作證,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招了。”

  駱聞舟心裏一沉:“證人都是備過案的職業線人?”

  線人有很多種,有爲了賞金起哄的,有零零散散“打零工”的,有戴罪立功的,還有就是職業線人,這些人在警隊裏有備案資料,跟警方合作過不止一次,有時候幾乎就像警察的卧底,信任度高,關繫非常密切。

  證據鏈不夠無懈可擊,可當事人已經死了,證人又都是這種……

  “顧钊生前爲人仗義,和線人關繫好是出了名的。”陸有良說,“他們的供詞,我們不得不慎重。最早出現盧國盛指紋的酒吧監控沒拍到盧國盛,酒吧的工作人員對盧國盛沒印象,卻有一個調酒師指認了老煤渣,老煤渣後來承認,盧國盛的指紋是他僞造的——也就是說,這個失蹤一年的通緝犯在燕城出現的事,完全是人爲捏造、子虛烏有。”

  仔細想想,一個在本地製造了轟動案件的通緝犯,能藏匿一年之久不被發現,還大喇喇地在外面喝酒,這件事本身就讓人充滿疑慮。再加上顧钊對這事非同一般的工作熱情和執着,與他獨自行動、甚至藏藏掖掖的行爲……駱聞舟感覺,單以局外人的眼光看,他已經快被這個結論說服了。

  “但是說他索賄,索賄的錢呢?存放地點在哪?用途是什麽?”

  “錢在他家裏,現金,床底下搜出來的,總共有五十多萬,數目跟證人說的大體對得上——他母親得了癌症,老太太自己都不知道,診斷書在那堆錢下面壓着,顧钊家境很普通,父母是農業戶口,父親沒得早,家裏人丁也不興旺,母親在他們鎮上一個百貨公司工作,工作是臨時工,公司也不正規,早些年人都沒有交保險的意識。一場大病下來,這些錢恐怕都還不夠。”

  動機明确、物證昭昭,鐵打的證人言之鑿鑿。

  别說顧钊死了,就算他還活着,也說不清楚。

  “當時的社會環境沒有現在寬松,網絡也不發達,市局出了這麽大的一樁醜聞,當事人又死了,所以領導們的第一反應就是捂住不許再提,現在你去數據庫裏查,是查不到的……十四年了。”

  十四年了,真相來得太遲了。

  駱聞舟沉默了好一會,忽然說:“陸局,有一點我覺得很奇怪。”

  陸有良擡起眼,正對上駱聞舟從後視鏡裏折出來的目光。

  “咱們破案率不是百分之百,總會有些案子是沒結果的,在警力有限的情況下,就得按着輕重緩急暫時擱下,但專案組撤了,案子還在,隻要不違規、不跟其他工作沖突,相關負責人繼續追查,一點問題也沒有。”駱聞舟說,“顧钊當時爲什麽非得獨自行動?”

  即便他是不想給别的同事增加負擔,選擇單獨調查,但一旦查出些進展或者有新想法的時候,他就必須要找同事配合——因爲按規定,警察私下行動,在沒有知會任何人的情況下取得的證據是不合規的,拿回來也是僅供參考,沒有價值。

  陸有良短暫地沉默了下去。

  駱聞舟緩緩把車停在路邊,車頭對準了市局正門,公安標志上碩大的國徽折射着正午的日光。

  “陸叔,”駱聞舟低聲說,“這裏就您和我,該說不該說的,不會流進第三個人的耳朵。”

  陸有良垂下眼睛,終於幾不可聞地出了聲:“對,如果顧钊是冤枉的,那隻有一種可能,就是我們的隊伍不幹淨。”

  車裏隻有空調的“嗡嗡”聲,陸有良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着自己的膝蓋。

  陸有良:“意外發現盧國盛的指紋後,我們在原本的懸賞上又加了五萬,公示後,幾次三番接到舉報電話,說是在某地見過類似的人。不管多快趕過去,都是一無所獲——後來這也成爲通緝犯一事不實的佐證之一。”

  “備案線人的資料都是嚴格保密的,隻有自己人知道他們的身份,”駱聞舟說,“毛賊不可能跑到公安局裏偷雞摸狗,如果顧钊是被陷害的,往他值班室的儲物櫃裏放東西的也隻能是自己人——顧钊當時疑心市局有内鬼,所以選擇了私下調查,但他也知道規矩,最後查到羅浮宮的時候,爲了取證嚴謹,他一定是在自己信任的人裏選了一個作爲搭檔,而這個人要了他的命。”

  陸有良好似瞬間老了十歲。

  駱聞舟轉頭看向他:“陸叔,您還有别的事想告訴我嗎?”

  他有種感覺,陸有良一定有什麽話就在嘴邊,然而等了好半天,陸局終於還是避開了他的視線:“沒了,我知道的就這些,我們這些老東西都是嫌疑人,這件事隻能靠你們了。”

  駱聞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開車進了市局院裏,周到地把陸有良送到辦公室樓下。

  直到目送他重新把車開走,陸有良才輕輕地歎了口氣,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大衣口袋——那裏有一個已經沒電了的微型竊/聽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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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埃德蒙‧唐泰斯(四)

   「只有血才洗得掉名譽上的污點。」——《基督山伯爵》

   半個月後——

   郎喬在工作日誌上寫下「1月16日」的落款,心不在焉地檢查了一遍錯別字,又把寫錯的年份改了過來——每年的頭一個季度,日期都容易順手寫成前一年,等好不容易接受了今年的公曆年號,又要重新開始習慣下一年的了。

   旁邊的同事戳了她一下,小聲問:「小喬,我看今年春節是懸了吧,唉,我本來還想回趟老家呢。」

   「回什麼老家,」郎喬頭也不抬地說,「沒假最好,省得錢包讓七大姑八大姨家的熊孩子撓個大出血,再說……」

   她話音沒落,辦公室的門打開了。

   眾人立刻一靜,角落裡的肖海洋後背挺得太直,整個人幾乎和後面的白牆融為了一體。郎喬一激靈,倏地閉了嘴。

   只見駱聞舟和陶然一前一後走進來。

   駱聞舟臉上是百年不見得出現一次的嚴肅,他把手邊的一打材料往郎喬辦公桌上一放,示意她分發下去,然後十分公式化地開了口。

   「魏展鴻為達到不法目的,借由蜂巢等高級消費場所,窩藏通緝犯,非法偽造大量身份信息,涉嫌多起謀殺、非法買賣並持有槍支,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等罪名,現在一系列的相關嫌疑人已經被正式拘捕,等待進一步審理調查,提交檢察院。」駱聞舟一頓,目光從眾人臉上掃過,在肖海洋身上停留了片刻,接著說,「其中,嫌疑人之一盧國盛,也就是當年327國道案的主謀之一,供述了他當年為逃脫罪行,栽贓陷害並謀殺刑警顧釗的犯罪事實。」

   肖海洋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嘗到了自己嘴裡的血腥味。

   「當年的這樁懸案,現在終於有了新的線索,所以局裡決定,正式重新啟動對十四年前羅浮宮大火一案的調查,依然是由咱們刑偵隊牽頭,其他部門的同事會全力配合。這幾天我調出了當年的案卷,但大家也看到了,目前我們掌握的信息只有這麼薄薄的一小打,更多的,可能還要我們重新去查。」

   辦公室裡響起一陣小聲議論的「嗡嗡」聲,舊案重提、舊案重審,這是最讓人頭疼的兩件事,堪比一回沒做熟,再次回鍋的夾生飯——時過境遷,不是味了。

   「我知道,」駱聞舟敲了敲桌子,示意眾人安靜,「十幾年過去,物證早就湮滅,當事人和證人們不是死了、就是走了,查起來很難,未來一段時間大家有可能得出長差,沒準還有危險,鬧不好一年一次的春節得在值班室過,寒冬臘月,天又短、又冷,人家都抱著暖氣在網上刷段子玩,但凡正常的都不願意喝著西北風上班——在這方面,我作為一個罹患懶癌多年的『覺皇』,比較有資格代表大家發言。」

   駱聞舟比較能豁得出自己去,敢往自己臉上貼一平方米的金,也樂於沒事拿自己開涮,一句話把眾人說樂了,他自己卻沒笑:「當事人去世這麼多年,說出來誰都不知道顧釗這人是誰,死後連個直系親屬也沒有,更不會有人堵在市局門口等著給他討說法,這案子查起來,沒有壓力,沒有動力,最後費勁查完,除了那幾塊錢節日加班,可能也沒多少獎勵。再沒有比死人更寵辱不驚的了,已經埋在黃土下的人,身份是犯人還是烈士,應該都不影響他的睡眠質量——」

   駱聞舟的目光沉沉地掃過採光良好、亮亮堂堂的辦公室:「可是諸位,羅浮宮是燒了,顧釗是死了,但咱們還都得在這接茬活呢。咱們活在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如果是非不分沒人管、黑白顛倒都沒人扶,你們覺著過不過這個節,還有勁嗎?

   「陶然做簡報,準備開工!」

   眾人鴉雀無聲地各歸各位,一時間,整個辦公室只有紙頁翻動的聲音。

   陶然等眾人把有限的一點信息消化完,才開口說:「羅浮宮,又叫塞納河右岸,當時是一家中外合資的大型會所,大股東來自境外,查起來恐怕很難,境內股東則是一家名叫『事通投資』的公司,早已經註銷,當時就沒什麼業務,基本是個皮包公司,這家已經不存在的公司的法人代表剛巧是魏氏的所謂『顧問』——也就是咱們在龍韻城堵住的那個人,但一直到現在,魏展鴻都拒不承認『羅浮宮』曾經是他的產業。」

   「羅浮宮大火中,總共有二十六人喪生,另有數十人受傷,損失很大,其中一個目擊者逃出來以後,指證是顧釗失手錯殺了領班,是引起羅浮宮大火的罪魁禍首,這個關鍵目擊證人就是當晚奉命帶顧釗進入羅浮宮的線人,代號叫『老煤渣』,真名叫『尹超』,男,漢族,現年五十六歲,籍貫在本地,羅浮宮大火一案之後,就和我們斷了聯繫,已經離開燕城多年了。」

   「除了老煤渣以外,其餘證人一共有六個,三個是職業線人,另外三個是聲稱被顧釗勒索過的商戶——無一例外,這些人也都銷聲匿跡,我在內網上搜了搜,有的死了,有的出國了。」

   駱聞舟:「老煤渣的籍貫在本地?」

   陶然:「對,本市下轄縣城之一,南灣縣南灣鎮人。」

   「我已經把當年顧釗在市局裡的一些同事請來了,陸續會到,準備問話,另外,陶然,聯繫南灣派出所,查一下老煤渣這個人在本地還有沒有親戚,如果他還在世,務必要找到,這個人很關鍵——還有,別把希望寄託在一個人身上,那些出國的人也都盡快試著接觸。」

   整個刑偵隊反應十分迅捷,立刻分頭動了起來。

   肖海洋:「駱隊,我去南灣查這個老煤渣。」

   駱聞舟看了他一眼,發現他脖頸間露著若隱若現的青筋,如果不是披著人皮,恐怕已經要露出獠牙來,恨不能要把老煤渣撕開嚼碎。

   「不,」駱聞舟面無表情地說,「讓陶然去,你跟人溝通效率太低。」

   陶然立刻會意地拿起電話,聯繫南灣派出所。

   肖海洋急道:「駱隊,我……」

   駱聞舟抬手打斷他,拎著他的領子進了自己的辦公室,低聲問:「那天是誰把育奮中學學生出走的事推送到市局的,你查到了嗎?」

   肖海洋強行定了定神:「是……我去找負責人瞭解過了,報送人是他手下一個剛工作沒多久的小民警,一問三不知,我查了一下他的背景,沒看出有什麼問題。」

   駱聞舟一點頭:「唔。」

   肖海洋:「駱隊,你讓我……」

   「你叫上郎喬,去幫我查另一件很重要的事,」駱聞舟打斷他,幾不可聞地在他耳邊說,「去把近些年監控設備維修情況調查一遍,是哪位領導批准的,找的什麼機構,維修工人是誰,負責人又是誰。」

   肖海洋一愣。

   「你顧叔叔的案子裡,到底是誰在背後陷害他、當時是哪個線人出賣了他,這都不是關鍵問題,你懂嗎?」駱聞舟一字一頓地說,「快去。」

   肖海洋狠狠地咬咬牙,飛快地一點頭,轉身走了。

   陶然正準備跟駱聞舟打個招呼去南灣,迎面碰見有個人輕車熟路地走進辦公室。

   陶然一愣:「費渡?怎麼今天過來了?」

   「陪導師過來配合調查,」費渡端詳了他一下,順手從咖啡機裡接了一杯熱飲,借花獻佛地放在他面前,「陶然哥,怎麼幾天不見,人都憔悴了?這可不行啊。」

   陶然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駱聞舟那關不上門的辦公室裡傳來一聲一波三折的乾咳,有個人好似對費總問候的先後順序感覺不太滿意。

   陶然:「……」

   這幾天正是春節返鄉的訂票高峰時段,陶然剛剛謝絕了常寧幫自己一起訂票一起回家的邀請,不光人憔悴,心也很憔悴,實在沒眼看他倆,當下有氣無力地擺擺手:「你啊,離我遠點,少在我面前散德行,我就挺好的。」

   費渡雖然遭到嫌棄,卻並不以為忤,笑了一下,他轉身溜躂進駱聞舟的辦公室。

   駱聞舟的耳朵早就支楞起老高,然而裝得大尾巴狼似的,聽見腳步聲靠近,他頭也不抬,彷彿十分繁忙。

   費渡不見外地勾走了他的杯子,手指在杯沿上輕輕轉了一圈,隨後停在了那塊略有水漬的地方,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了駱聞舟一眼,在駱聞舟的注視下嘗了嘗他的水,評價說:「茶沏得太濃了。」

   駱聞舟:「……」

   他需要一個降妖除魔的緊箍咒!

   駱隊有一點不自在地換了個坐姿,「一本假正經」地問:「什麼事?」

   「你托我查的這個人有了點眉目。」費渡餘光瞄了一眼背後毫無遮擋的一辦公室人,抽出夾在胳膊下的一個文件袋。

   文件袋裡有幾張截圖照片,應該是那天在生態園抓盧國盛的時候,航拍記錄裡截出來的。

   那是個貌不驚人的中年男子,個子不好,留平頭,細長眼睛,有點黑,無論是穿著還是相貌,混在一群幹粗活的村民中都毫不打眼:「你可以把照片拿給盧國盛看看,看這個人是不是就是『A13』。」

   駱聞舟連忙拋棄齷齪的「自我」,裝備上愛崗敬業的「超我」,進入真正經模式。

   費渡繞到他辦公桌旁邊,用後背擋住敞開的門裡穿進來的視線。

   「我去那個自然村裡問過,那天在場的當地人告訴我,有村民正好翻蓋自己家房子,這個人自稱是建材市場上新來的送貨員,是拉著一車瓷磚來的,非常自來熟。」費渡說,「當時他假藉著跟一夥加油站附近的村民打牌,混跡其中,監視『牧羊犬』的動向。『牧羊犬』屋門口的監控設備被人入侵了,窗檯下面還有個竊聽器,如果當時我們慢了一步,他也可以第一時間除掉『牧羊犬』。」

   駱聞舟皺起眉:「他盯著牧羊犬,可以防著那些人狗急跳牆,把生態園一炸了之,但未必就能保證盧國盛不死吧?那個生態園裡住得都是通緝犯,每個人手裡都有不止一條人命,一個遠程命令就能讓他們做掉盧國盛。」

   費渡沒吭聲,嘴角含笑地看著他,駱聞舟一愣之後,立刻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他們在那個生態園裡面也有人!」

   費渡:「我猜是跟盧國盛接觸最多的一個,你覺得呢?」

   駱聞舟倏地站起來:「提審一隻眼。」

   駱聞舟風風火火地抬腿就走,片刻後,轉頭又想起了什麼,衝回會議室,一把拉住費渡的胳膊:「你等等。」

   他們眼下面對的,至少有兩股勢力,一撥是魏展鴻他們那一幫,還有一撥隱藏在其間,不顯山不露水地神通廣大,他們似乎是想要挖出舊案,和「那些人」做一個了結,目標和警方彷彿是一致的。

   可駱聞舟不由自主地聯想起這一整年經歷過的幾樁大案——蘇家拐賣女童案中,究竟是誰把當年蘇筱嵐的作案手法和「獨特簽名」透露給蘇落盞,誘使她去模仿的?周峻茂一案裡,究竟是誰把肇事司機董乾開車撞人的真正理由透露給董曉晴的?還有馮斌被殺案中,那個神秘的「向沙托夫問好」……還有總是通過讀書軟件隱秘預告謀殺的「朗誦者」。

   樁樁件件,回想起來,似乎都有這股神秘勢力的影子,而這影子身上籠罩著說不出的陰冷與血腥氣。

   他們在龍韻城中兩次調換監控視頻,把魏展鴻涮了個底朝天的同時,也說明這些神秘人早早察覺到了費渡的小動作。

   費渡一偏頭:「嗯?」

   「你在這等我,」駱聞舟正色說,「從現在開始不許單獨行動,不管你要去哪、不管你要幹什麼,必須要讓我知道。」

   費渡想了想,湊近他耳邊。

   就在駱聞舟以為他有什麼要緊話要私下裡告訴自己,準備洗耳恭聽的時候,感覺臉上被人碰了一下——費渡藉著這個曖昧的姿勢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駱聞舟:「……」

   這個人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佔他便宜!

   費渡目送著駱聞舟一臉「你等著」衝出去,一點笑意還沒褪下去,手機忽然一震,有人發了一條短信給他:「你說過如果我想讓一些人付出代價,可以直接打這個電話。」

   費渡眉頭一動——王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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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埃德蒙‧唐泰斯(五)

   費渡把電話打了回去,那一邊傳來少女怯怯的聲音:「喂……」

   「是我,」費渡在窗邊坐下,「你現在決定要來找我了嗎?」

   王瀟遲疑了好一會,才有幾分艱難地低聲說:「學校的事,我……我有證據。」

   費渡靠在窗檯上,辦公室的暖氣抵著他的後背,他並不開口追問證據是什麼,也不吭聲,連呼吸都放得很低,靜靜地等著女孩自己說。

   王瀟就像一管乾癟的牙膏,得把周身的鐵皮都擰在一起,用盡全力,才擠出幾個字:「是……衣、衣服……那時候的衣服,我沒有洗過……」

   費渡無聲地嘆了口氣:「你在哪,我叫人去接你。」

   王瀟蚊子似的應了一聲:「我在家等。」

   「王瀟,」費渡溫柔而不失力度地在她掛斷電話之前說,「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突然做出這個決定?」

   王瀟沉默半晌:「我就要出國了。」

   「一隻眼」從被逮進來的那一天就知道,自己這回是在劫難逃,哪怕他閉了嘴一言不發,以前犯下的事也夠他最輕無期、上不封頂了。

   因此他也比較配合,不用怎麼浪費口舌,就跟駱聞舟知無不言了。

   「我沒想殺盧國盛,」一隻眼說,「警官,你也看見了,我那會還給他送了飯呢。我們那是有規矩,一個人暴露了基地,跟他住一塊的人都得跟著吃掛落,所以他們才都恨盧國盛,一聽說他可能暴露,不等上面發話,就自動把他綁了,就等著推他出來頂罪了,可是我不一樣啊。我仗義,我他媽哪是那種人啊……」

   「那你是哪種人?聖母瑪利亞啊?」駱聞舟冷冷地打斷他,「少給我來這套,再廢話就喂你吃槍子。」

   「一隻眼」撇撇嘴,肩膀垮下來,吭哧了一會,老實交代:「……他們答應把我送走。「

   駱聞舟一抬眼:「『他們』是誰?答應送你去哪?」

   「從基地裡逃出去,」「一隻眼」嘆了口氣,低聲說,「出國,或者跑到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A13說的,我知道公司裡有好多他們的人。您可別問我他們老大是誰,我連我老大是誰都還是這次被抓進來才知道的,那些『大人物』一個個都他媽跟耗子似的,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的。我反正是過夠那種日子了,有時候覺得跟被你們抓進去坐牢也沒什麼區別,不一定什麼時候就給誰頂罪當替死鬼。」

   駱聞舟聽得一陣驚疑不定——這和他之前推測的不太一樣。

   這個神秘的第三方勢力雖然不擇手段,但僅就抓捕盧國盛、曝光基地的目的來看,跟警方的目標是一樣的,他本以為這是類似於「義務警察」或是「復仇者」之類的角色,肖海洋甚至還生出過「和顧釗有關」的疑慮,可是現在聽起來……倒像跟魏展鴻他們是一夥的,只不過後來鬧了內訌。

   現在這些犯罪集團鬧內訌,都開始流行利用警察了?

   駱聞舟追問:「你們怎麼約定的?」

   「他們要求,如果有人通知我們處理盧國盛,我要無論如何保住盧國盛一條命,只要讓他留口氣就行,至於是殘廢還是重傷,那都不管,到時候會有人接應我們,先把我們送到安全的地方。」

   駱聞舟立刻追問:「安全的地方在哪?」

   「一隻眼」聽完,笑了起來:「警官,拿錢辦事,先拿錢還是先辦事,是看誰求誰,這事兒是我求人家,我得把人家交代的事辦妥了,才能有『收成』,在那之前,他們不可能會信任我,也不可能告訴我要把我送到哪去……反正什麼都沒來得及辦,我就被你們抓過來了。我還想那個A13是警察混進來的臥底誆我呢——哈哈,現在我到這來了,怎麼說呢,這地方也是個『安全地點』,起碼在這我夜裡能睡個好覺,不用提防半夜三更有人進來捅一刀。」

   駱聞舟審完「一隻眼」,思慮重重地走出來時,一眼就看見費渡在門口等他。

   「王瀟來了。」費渡簡短地告訴他。

   駱聞舟還沒從一隻眼透露出的信息裡回過神來,當即一愣。

   「我剛給她家長打了電話,找了個女警陪著,」費渡正色說,「但這事很不對勁。我當初給王瀟留下號碼,其實只是為了安慰她,成長經歷和家庭背景塑造出來的人格,很難被外人三言兩語影響,即使改變也是個漫長的過程,一時逃脫不了固有觀念的桎梏。王瀟這種女孩,從小缺少親密關係,習慣於被忽視,對別人的目光非常敏感,不是那種敢為了自己挺身而出的類型,特別是在創傷還沒有修復的時候。」

   「所以是什麼原因?」

   費渡皺了皺眉:「王瀟告訴我,她準備出國了。」

   他一皺眉,駱聞舟就下意識地跟著他皺眉,回過神來,駱聞舟伸出一根手指按住了費渡的眉心,強行把他往一起擰的雙眉分開了,問:「她家哪來的錢,有沒有可能是學校或者涉事學生家長想息事寧人?」

   費渡被他推得略微往後一仰,有點無奈,表情卻隨之柔和下來:「前腳拿了人家息事寧人的錢,後腳就到公安局來報案嗎?」

   「要是我,我就這麼幹,坑王八蛋的錢,再讓王八蛋管我叫爸爸。」駱聞舟吊兒郎當地在費渡肩上搭了一把,推著他往前走,「出了這檔事,王瀟想轉學很正常,唯一的問題就是錢——這裡頭什麼事讓你覺得不對勁?」

   費渡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說:「我本來打算替她支付出國留學這筆費用,之前已經通知了基金會的人,還沒來得及接觸。」

   駱聞舟的眼角眯了一下,轉頭看向費渡。

   「被人搶先了——有人在密切關注著這案子,並且在和我做一樣的事,」費渡幾不可聞地說,「回想一下,你不覺得我們這次能抓住盧國盛,歸根到底就是王瀟點出了11月6號那天,盧國盛曾經和魏文川在龍韻城見過面嗎?」

   如果沒有這條重要線索,魏文川和魏展鴻父子依然可以狡辯。

   如果沒有這條線索,警方甚至摸不到「蜂巢」,更不可能順藤摸瓜地找到他們在「生態園」的「基地」。恐怕等他們慢慢查到其他線索,盧國盛屍體上的蛆都化蠅了。

   那天在魏文川生日宴上的學生,沒有一個人知道馮斌被謀殺一案的細節。

   而曾經因為跟馮斌一起出走,被警方拿著盧國盛的畫像詢問過的幾個人,也不會被邀請到魏文川的私人聚會——這本該是兩條風馬牛不相及的平行線,就因為王瀟在衛生間裡偷聽到的一段話,以彗星撞地球的概率被聯繫到了一起。

   駱聞舟腳步一頓:「走。」

   一個小時後,駱聞舟和費渡來到了育奮中學,通過老師,找了王瀟口中的幾個女生問話。

   因為這一場驚天動地的醜聞,學校不得不放假一個月接受調查,最近才剛復學,不少學生都轉學了,家長們集體要求退學費。之前張揚跋扈的「大姐大」梁右京好似換了個人,嘴唇乾裂得起皮,裹在不合身的校服外套裡,像個披了麻袋片的小柴禾妞,在樓道里腳下生風、邊走邊化妝的女生好似只是個幻影。

   駱聞舟沒多廢話:「魏文川生日請你們吃飯那天,還記得你們幾個什麼時候回的學校嗎?」

   幾個女孩莫名其妙地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大著膽子說:「我們好像沒回學校。」

   「後來不是去ktv了嗎?」

   「對,他們帶了酒,喝多了,在ktv開的房間。」

   旁邊老師的表情已經難看到極點了——在校生出入娛樂場所,醉酒還夜不歸宿,學校居然沒管。

   「王瀟撒謊的可能性不大,一個普通小女孩,讓她去騙警察,這事有點勉強,萬一被看出來,反而更容易暴露自己。」駱聞舟打發了幾個灰溜溜的女學生,轉頭對一臉僵硬的值班老師說,「麻煩聯繫保安室,看看教學樓11月的監控記錄還在不在。」

   學校的監控記錄一般保留五十天,不過最近頻繁出事,為了備查,本來應該刪掉的備份一直沒敢動。當天的監控很快被調取出來,正是休息日,整個教學樓裡空蕩蕩的一片,非常安靜。

   鏡頭裡王瀟獨自從教室裡出來,去了教學樓裡的衛生間。

   「等等,」費渡忽然說,「這有個人。」

   陪同的值班老師幾乎被這句話嚇出了一身雞皮疙瘩,定睛一看,只見監控角落一個偏僻的樓梯口,有個校工模樣的中年女人藏在那。

   值班老師脫口說:「這……這人好像不是我們學校的!」

   駱聞舟:「你確定?」

   值班老師彷彿推卸責任似的,忙說:「真不是我們學校的,我天天在教學樓裡巡視,校工我都認識,沒有她!」

   只見那個中年女人跟著王瀟走進衛生間,她先在四周查看一圈,查看附近有沒有人,又往廁所裡面探頭看了一眼,大概是確定王瀟是不是進隔間了。然後從兜裡拿出了什麼東西,走了進去。

   大約幾句話的時間,中年女人從衛生間裡出來,壓低帽沿,飛快地走了。

   好一會,王瀟才好似有些緊張地從廁所出來,猶猶豫豫地往教室走,先是扒在教室後門看了半天,確定裡面沒人,才彷彿鬆了口氣,推門而入。

   「王瀟沒說謊,」費渡把視頻停在她扒教室玻璃的一刻,「她確實聽見了欺負過她的女孩聊天的聲音,你看這裡,她是擔心在教室裡撞上對方,才會有這個動作——應該是質量比較高的錄音和播放設備。」

   駱聞舟拿出電話,把監控上的中年女人照片發給同事:「查一下這個人的身份。」

   此時,陶然已經很有效率地帶人來到了南灣縣。

   在燕城周圍,南灣明顯屬於後發展起來的區域,低矮的棚戶和城中村還有不少,正在改頭換面的過程中,拆得亂七八糟,道路也坑坑窪窪的。南灣派出所的民警迎出來,十分熱情地給他們帶路:「你們說的這個尹超,戶口還在咱們這,人早就搬走了,剛才我大概問了問,他們家老房子拆遷他都沒回來,是他弟弟尹平拿著授權書籤字領的錢。」

   陶然沒料到會這麼容易就找到「老煤渣」的線索,忙問:「所以這個人一直跟他兄弟有聯繫?」

   「沒有,」民警說,「領導,您猜怎麼著,我早晨接到你們電話就上門去問了,結果這個叫尹平的人含含糊糊、躲躲閃閃,我當時就覺得不對勁,再一逼問,才知道丫挺的那授權書根本就是偽造的,就為了獨吞老家兒那點拆遷款!哎,前面慢點開,修路呢……讓他們拆得烏煙瘴氣的,一家子原來守著個小破屋過日子過得好好的,現在——得,爹媽不是爹媽,兒女不是兒女,兄弟姐妹一場,天天為這點錢掐得跟他媽烏眼雞一樣,我們這一陣子出警就沒別的事,全是為這個產生的矛盾……前面就到了。」

   尹平一家剛從老宅裡搬出來,住在一處臨時租屋裡,一家三口住在一起,屋裡採光不良,彷彿連暖氣都沒有,活似個陰冷潮濕的冰窖。尹平是「老煤渣」尹超的雙胞胎弟弟,也是五十六週歲,在一家單位燒鍋爐,一張瘦臉拉得老長,臉上多長著十年份的褶子,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愁苦氣。

   陶然一見就是一愣——「老煤渣」留在市局的備案資料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了,然而依然能看出他五官與眼前這老男人的相似之處,還真是雙胞胎。幹了虧心事,尹平開門見到警察的時候表現得十分畏縮,忙著指使和他一樣愁苦的老婆端茶倒水。

   「讓人查出問題來知道惹事啦?偽造你哥簽名的時候怎麼沒想到今天呢?」民警臉一板,「你這是違法,懂嗎?」

   尹平耷拉著腦袋,一聲也不敢吭,搭在膝蓋上的雙手戴著一副髒兮兮的毛線手套,不安地在褲子上來回搓著。

   「我們這回過來,主要不是追究這個問題。」陶然放緩了語氣,把自己的工作證壓在桌面上。

   尹平的目光從他的證件上略過,連搓褲子的動作都停下了,整個人一僵,嚇得不知怎麼好。

   「你哥尹超是我們一起案子的重要證人,」陶然說,「我們正在找他,你有他的聯繫方式嗎?」

   尹平的下巴幾乎要點在胸口,輕輕地搖了搖頭。

   南灣的民警在旁邊說:「是沒有還是不敢拿出來?你有膽子獨吞家產,沒膽子跟你哥說話是吧?就你們這種人……」

   陶然一擺手打斷他:「尹平,你最近一次和尹超聯繫是什麼時候?」

   尹平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隨後又飛快地躲閃開陶然的目光,囁嚅半晌:「有十來年了……我哥說他在燕城得罪了人,得走,剛開始老娘活著,他還隔三差五地寄錢回來。大概八/九……十年前,老娘沒了,我們也聯繫不上他,我就……我就去他最後一次匯款的地址去找。」

   「在什麼地方?」

   「T省,」尹平說,「到處跟人打聽,找了半個多月才找著他。他看著挺有錢,過得也滋潤,就是不願意回來,說他仇家太厲害,回了燕城他們得要了他的命。我反正……反正是沒見過他哪來的仇家,氣壞了,就說『你不回去,就當老娘沒生過你,忘本的混蛋王八蛋,不孝!遲早得遭報應!』」

   尹平先開始還小心翼翼的,到了最後幾句話,約莫是動了火氣,額角青筋暴跳,啞著嗓子吼了出來。

   陶然一頓,不是真情實感,恐怕還真演不了這麼逼真:「那以後再也沒聯繫過?」

   「還有什麼好聯繫的,他不是我們家的人了,有什麼資格來分老家兒的東西?」尹平梗著脖子抬頭去看方才說話的民警,「我沒違法,我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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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埃德蒙‧唐泰斯(六)

   尹平雙目充血,臉色卻一片慘白,乾裂的嘴唇不住地哆嗦,臉頰不自然地抽搐起來。

   陶然忽然開口打斷了民警和尹平的爭執,目光掃過尹平戴著手套的手,他問:「怎麼在家也戴手套?」

   尹平好似正在應激狀態,聞聲,他立刻警惕地看向陶然,飛快的小聲說:「燒鍋爐的時候燙傷過。」

   說著,他好像怕陶然不信似的,小心地將手套扒下來一點,給警察們展示掌心扭曲的燙傷痕跡,隨即又縮回手,低了頭,彷彿對醜陋的雙手自慚形穢,囁嚅著說:「反正……他不是東西,我不虧心。」

   陶然略微一皺眉,隨即,目光不動聲色地在這間破舊的租屋裡掃視一圈——家裡窮,但是不缺生活氣息,鍋碗瓢盆一應俱全,桌上、舊電視上,都鋪蓋著手工勾線的罩子,淺色調,洗得很乾淨,看得出,女主人為了讓家人生活好一點,大概已經竭盡所能了。

   客廳正對大門的牆上貼著不少舊照片,有單人的、也有全家福,眾星捧月地圍著中間一張老式的獎狀,獎狀上寫著:「尹小龍同學在六年級第一學期被評為三好學生」,一角上壓著一張小男孩的照片,大約七八歲的樣子,抹著紅臉蛋,抱著一桿玩具機關槍,沖鏡頭笑得見牙不見眼,想必就是「尹小龍同學」本。

   「這是你兒子?」陶然指著牆上的獎狀和照片問。

   尹平沒料到他問這個,愣了愣,才悶悶地點了個頭:「嗯。」

   陶然走過去湊近打量那張小學頒發的獎狀,從獎狀主人上六年級的年份日期來看,當年的男孩尹小龍,現在也應該有三十來歲了。

   「還得過獎狀,成績挺好吧?」

   「不好,從小到大就得過這麼一張獎狀,我們搬家都沒捨得扔。」 尹平那好似佈景板似的老婆開了口,眼看眾人的目光都落到她身上,她十分不習慣地低了頭,摳著自己手指上的凍瘡。

   「叫尹小龍是吧,結婚了嗎?」陶然閒聊似的開口問,「現在他幹什麼呢?」

   「嗯,還沒對象呢,學歷不行,我們家條件也不好,他人又笨又不會說話,人家都看不上他。」女人小聲說,「他在4S店給人打工……」

   尹平驟然粗暴地打斷她:「人家就隨口一問,你怎麼那麼多話?」

   女人瑟縮了一下,訥訥地不敢出聲了。

   陶然衝她一笑,他笑起來的時候讓人如沐春風,總是自帶用不完的親和力:「那您是做什麼工作的?」

   「我倆一個單位的,」女人在他面前果然略微放鬆了一些,低聲說,「他燒鍋爐,我就在食堂幹點洗洗涮涮的活。」

   「哦,是同事,」陶然想了想,又說,「二位是工作崗位上認識的啊,結婚多少年了?」

   「三十多年……快三十二年了,」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還是單位領導介紹的——早些年我們倆是『雙職工』,聽著還挺富裕,這幾年單位效益越來越不行,我們也跟著湊合活著……那個……警察同志,我家大伯是不回來了,老太太活著的時候,親口說過要跟他斷絕關係,那要是已經斷了關係,人又找不著,那房……那房也沒他什麼事啊,我們不能算犯法吧?」

   尹平呵斥她:「行了,傻老娘們兒什麼都不懂,少插嘴,燒水去!」

   女人低眉順目地應了一聲,閉了嘴,在圍裙上抹了一把手,拎起壺去了廚房,顯然是已經逆來順受地被支使慣了。

   貧賤夫妻,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共同生活工作了三十多年,有個成年而且一起生活的兒子,即使工作單位日薄西山,兩口子也絲毫沒有打算辭職的意思。

   保守、安穩、懦弱、故步自封——是個典型的、有些守舊的家庭,和「老煤渣」那種遊走在灰色地帶的線人,生活得簡直不是同一個星球,彷彿是無論如何也不該有什麼聯繫的。

   陶然無聲地呼了口氣,一進門就猝然遭遇一個長得和老煤渣太過相似的尹平,他心裡陡然升起一大堆有的沒的懷疑,幾乎要疑心起「老煤渣尹超」逃亡未果,冒親弟弟的名混跡人群了。

   現在看來,倒像是他有點想太多了。

   要真是那樣,這雙胞胎僅僅長得像還不行,恐怕互相之間還得有心電感應,互相移植過記憶,才能□□無縫地在一家幹了三十多年的工作單位裡冒名頂替。

   尹平一眼一眼地看著他:「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行,這樣,受累幫我一個忙——你們家裡還有尹超當年匯款時候的留底嗎?有地址的信封什麼的都行,麻煩給我們參考一下。」陶然想了想,又十分委婉地說,「另外,他可能聯繫過你們,只是你們上班或者忙別的事,沒接到電話什麼的,為了以防萬一,我們也會走個過場,想篩查一下你們最近的郵件往來和通訊記錄……」

   尹平木著臉,生硬地說:「他沒聯繫過我們。」

   陶然被他打斷話音,也不生氣,只是面帶微笑地看著他。

   尹平僵坐片刻,彷彿終於攢足了直立行走的力氣,一言不發地走進旁邊的臥室翻找起什麼,片刻後,他從臥室裡拿出一個塑料皮的小本,應該是記賬用的,寫滿了被生活逼迫的柴米油鹽,本皮上夾著許多東西——老式的IC電話卡、旅遊紀念卡……還有一張打過孔的火車票。

   「我只有這個,」尹平把那張火車票遞給陶然,說,「這是我當時去T省找他的時候,坐的慢車留下來的票根。他寄回來的那些東西……我一樣也沒留,不是我們家的人了,還假惺惺的幹什麼?」

   多年斷絕關係、母親去世都不肯回家奔喪的兄弟,聽起來的確是談不上什麼情分的,要是尹平還留著「老煤渣」當年賄款的存根,那還有幾分可疑,但是現在……

   陶然他們又盤問了尹平關於哥哥「老煤渣」在外地的蹤跡,尹平一邊回憶一邊說,也不知道準不準確,聽起來這個老煤渣倒像是顛沛流離地跑過了大半個中國,一直居無定所。在這裡沒什麼收穫,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陶然雖然失望,對這個結果也還算接受,見實在問不出什麼,他們只好和尹平告辭,準備回去再仔細排查一下尹家人的各種通訊記錄,如果確實沒問題,就去尹平提到的T省碰碰運氣。

   臨走,陶然揮手示意尹平兩口子留步:「如果想起了什麼關於尹超的事,勞駕隨時聯繫我們。」

   尹平冷冷地說:「我一般不想他。」

   不等陶然開口,他就接著說:「他過得不是正常人的日子,他就不是正常人,生在這個家裡,就是前世的討債鬼,從來都招禍不招福,一把年紀了沒個妻兒老小,就知道出去鬼混,弄得他身邊的人都膽顫心驚,走……走了這麼多年,還給我們惹麻煩。」

   陶然一愣,見尹平說這話的時候,渾濁無神的眼睛裡居然控制不住地閃著鬼火一樣的恨意,「走」字幾乎有點變音。

   尹平當著他的面抬手推上門,冷冷地說:「別再來了!」

   旁邊暴脾氣的南灣派出所民警已經跳著腳地罵了起來,陶然卻輕輕地皺起眉。

   僅僅是家庭矛盾,母親去世的時候沒回家這點事,確實會讓人心存芥蒂,誰家有這麼個親戚,提起來大約也沒什麼好話,可是為什麼尹平對老煤渣有那麼深的憎恨?幾乎要滿溢出來。

   陶然甚至覺得,如果老煤渣就在他面前,尹平可能就直接撲過去了。

   他順路開車送民警回派出所,就聽南灣派出所的民警仍在十分義憤:「您瞧見沒有?就這素質——我跟您說,這就是做賊心虛的表現!」

   陶然一愣,目光從後視鏡裡看向那正義感爆棚的民警。

   民警說:「這種人我見得多了,有些事分明是他對不起別人,他就是要跳得比誰都高、嚷嚷得比誰聲音都大——其實他心裡明鏡似的,知道自己不是東西,越心虛就越這樣,好像叫喚一下,就能把良心鎮住似的。嘿,說到底,他還不是為了獨吞家產麼?」

   陶然心裡一動。

   這時,他帶出來一起拜訪尹平的同事開口說:「終於傳過來了,網速太慢了——陶副,他們調閱到了老煤渣當年的供詞,紙制掃瞄的,剛才信號不好,我才打開……唉,這個人也是遭了不少罪,誰能想到他背信棄義做偽證呢?市局和前輩們待他不薄了。」

   陶然心不在焉地問:「嗯?」

   「羅浮宮那場大火嘛,這個老煤渣也在裡面,差點沒逃出來,」同事一邊翻看舊檔案的掃瞄圖片,一邊說,「還算他機靈,沒燒出個毀容破相,逃出來的時候雙手在一個鐵欄杆上扒過,整個被燙掉了一張皮,當年連指紋都沒錄。」

   陶然猛地踩下剎車。

   與此同時,駱聞舟和費渡已經回到市局。

   「駱隊,查到你方才發過來的那個女的了。」

   駱聞舟有些意外:「這麼快?」

   跟著王瀟進入衛生間的中年女人戴了帽子,面部特徵不算有辨識度,而且只有一段視頻的截圖,即使是警察,搜索起來也十分有難度,除非……

   「這個人有案底。」同事說。

   「朱鳳,女,四十二歲,十四年前,新婚的丈夫出門買菜,與人發生爭執,對方突然拿出一把西瓜刀,在他胸口和腹部連捅八刀,送醫院就沒搶救回來,後來證實這個凶手有精神病,家屬說是一時沒看住,讓他跑出來了。據說審這個案子的時候,凶手在庭上看見死者家屬朱鳳,還嬉皮笑臉地朝她做鬼臉。後來這個凶手被關進了安定醫院,朱鳳一直覺得他是裝病,事發半年後,她帶著刀試圖闖進精神病院報仇,未遂,被醫院逮住報警了。」

   「精神病?」駱聞舟聽著這案子,莫名覺得有幾分耳熟。

   「第一次畫冊計畫時候調檔研究過的一個案子,」費渡說,「除了這一起,剩下的都是未結案,記得嗎?這個精神病凶手和其他有嫌疑沒證據的涉案人員後來都不明不白地死了。」

   駱聞舟的瞳孔倏地一縮。

   這時,他的手機突然打擺子似的震動起來。

   駱聞舟:「陶然,什麼事?」

   「我懷疑一件事,」陶然把車開出了一路殘影,路過一個大坑,他直直地踩著油門衝了過去,警車在崎嶇的縣城小路上幾乎是連蹦再跳,「聞舟,我懷疑當年出賣顧釗的線人不是老煤渣!」

   駱聞舟:「不是老煤渣是誰?」

   「是尹平,老煤渣的雙胞胎弟弟。」陶然說話間已經一腳急剎車把車停在了尹平樓下,「我沒有證據,是直覺,說不清楚──尹平對他哥哥的線人身份十分怨恨,他不怕警察,但是在見到我工作證之後,態度十分恐懼,我猜是因為看見了我是市局的人,他談話間非常小心地制止他老婆透露他們家的家庭情況,還有,他老婆無意中說了一句『大伯不會回來』,尹平還說他哥早年間往家裡寄過錢,但他描述的地點太分散了,而且長達幾年之久──老煤渣就算在躲什麼人,難道幾年也找不到一個藏身之處嗎?這不合常理……」

   「狡兔三窟」也是要有「窟」,幾天就換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並不能給謹小慎微的老線人帶來安全感。

   這聽起來到像是有人一人分飾兩角,而且分得並不高明,到老太太去世就戛然而止──好像只是為了哄騙老人。

   老煤渣活在邊緣,親友淡薄,就地消失也不影響誰,大概世界上也只有親媽會真心誠意地牽掛他。

   陶然三步並兩步地順著樓梯飛奔上樓:「以及指紋──老煤渣當時從羅浮宮出來以後直奔醫院,雙手在火場中被重度燙傷,當時沒法錄指紋,你知道雙胞胎共享一套DNA,唯一沒法偽造的就是指紋,我剛才看見尹平戴著手套,手上也有燙傷!」

   駱聞舟:「那真正的老煤渣人在哪?」

   陶然驀地抬頭。

   「警察,開門!」

   「尹平,麻煩跟我們回市局配合一下調查!」

   破木門打開一條小縫,尹平的老婆怯生生地打開門:「他……他剛才出去了……」

   「去哪了?」

   「說是去單位有點事,騎車走的……」

   陶然轉身就跑:「通知派出所、區分局、交通部門,搜一輛紅色電動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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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埃德蒙‧唐泰斯(七)

   南灣縣城就像一張剛動了大刀子、尚未消腫拆線的臉,恨不能一夜之間改頭換面,急躁得有些狼狽。

   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暴土狼煙的建築工地,舊人們熟悉的街道,都一條一條地分離合併,曾經用腳丈量過的土地,如今卻連輪子都轉不清楚了。

   時代是破壞一切的推土機,可悲的人們自以為「深埋」的秘密,其實都只是頂著一層浮土,輕輕一吹,就會露出遮蓋不住的醜陋身軀。

   從浩浩蕩蕩的拆遷打破小鎮的平靜生活那一刻開始,尹平就知道,自己離這一天不遠了。

   十四年前他蓋上的土捉襟見肘,到底是紙裡包不住火。

   漆色斑駁的紅色電動車在凍土上飛馳,打了個滑,刮到了一輛停在路邊的轎車後視鏡,後視鏡掉下來摔了個稀碎,電動車也跟著一起飛了出去。

   尹平瘸著腳爬起來,身上的泥都沒顧上拍,一把拎起車把摔歪了的電動車,跨上就跑,刮破的手套下露出成片的燒燙傷痕。被刮掉後視鏡的車主正好從路邊小超市裡出來,追了幾步,眼見肇事者絕塵而去,跳著腳地破口大罵幾句,拿出手機報了警。

   這一條報警信息透過巨大的網絡傳播出去,尹平和他的紅色電動車成了被鎖定標記的病毒。

   「定位到了,」陶然飛快地對電話裡的駱聞舟交代了一聲,「我馬上帶人趕過去。」

   駱聞舟那邊似乎想說點什麼,陶然卻急急忙忙地打斷了他:「尹平很重要,我知道,你放心,我一定把他帶回去。」

   駱聞舟:「等等,我給你叫……」

   「支援」兩個字沒來得及順著信號傳出去,已經被掛斷的電話卡了回去。

   如果尹平才是當年出賣顧釗的人,那他可能是他們唯一能找到的突破口,這個人太重要了,誰也沒料到他會出現得這麼猝不及防。

   尹平幾乎能聽見西北風颳來陣陣的警笛聲,他覺得自己就好像一隻掙紮在蜘蛛網上的小蟲,乾澀的眼睛被寒風衝出了淚水,混著鼻涕一起流下來,他想起了十四年前那個同樣刺骨的夜晚——

   尹超和尹平是雙胞胎,好像一個模子裡複製出來的人。

   可從小父母就偏心,跟人家提起來,總是說「學習好的」那個是哥哥,「聽話的」那個是弟弟。

   「聽話的」,這評價實在熨帖,狗也聽話。

   長大以後父親去世,他們倆又變成了「在外面闖蕩」的哥哥,和「沒什麼出息接他爸班」 的弟弟。

   分明是一模一樣的人,其中一個卻好似將另一個人的運氣與才華一併偷走了——就連女朋友,尹超的那個也比他談的看起來「高級」很多。

   不過好在,尹超這樁婚事後來黃了,因為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那女孩在下班途中被人殺了。尹超從他這裡「偷走」的運氣好似一股腦地反噬了回來,從那以後,老大就像變了個人,工作也辭了,世界也不闖了,一天到晚游手好閒地不知在幹什麼,還乾脆跟家裡人斷了聯繫。

   逢年過節,他媽總要先求神拜佛地燒一通香,等著大哥尹超中獎似的從天而降。

   大哥出事的時候,尹平雖然嘴上沒說,心裡是有點幸災樂的,多年壓抑的嫉恨好似曠野上的草根,一夜春風吹過,就會一發不可收拾地瘋長起來,每次看見他老娘落寞的臉色,他都很想快意地問她——你不是開口閉口都是尹超嗎?你不是天天說他有本事、有魄力嗎?他魄力大得連家都不回,到頭來,還不是自己這個「沒出息」的東西給你這老不死養老送終?

   可是很快,尹平就發現,不管那個陰影似的大哥變成什麼樣,他都是老娘的心頭肉,不管自己每天多麼勤勤懇懇地上班養家,在偏心的老母親眼裡,依然只是個可有可無的添頭。

   那段時間尹超不知有什麼毛病,從市裡搬回南灣鎮上了,在離家不遠處租了個民房,尹小龍生日那天,他竟然還破天荒地出現在了他們家的飯桌上,買了蛋糕,反常地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

   尹超說,他最近賺了點錢,想起老娘以前曾經珍藏過一張豪華遊輪的廣告,自己這麼多年沒孝順過她,終於有能力給她實現夢想了,正好小侄子也放寒假,他給老娘和弟弟一家三口都報了團,全家可以一起去。

   冬天正是鍋爐房最忙的時候,尹平覺得這時候請假,單位領導那邊交代不過去。尹超卻故意輕描淡寫地說,要是實在沒時間也沒辦法,反正一人兩萬,錢已經交了,退也退不了。

   他們家那傻老太婆聽說了這個價格後勃然大怒——大哥把小十萬塊錢都拍在桌上了,做兄弟的連一個禮拜假也請不出來?豈有此理。

   至此,尹平已經確准老大是不懷好意,是想害自己。可是憤怒之餘,他又覺得不對勁,那個年月,兩萬塊錢對於平民老百姓來說,實在不少了,尹超犯得上花這麼多錢害他丟工作嗎?

   下這麼大本錢,大概得要他的命才劃得來了。

   於是那天晚上,滿腹疑慮的尹平偷偷地跟在了大哥尹超後面,一路跟回了他在鎮上落腳的租屋。

   尹超警惕心高得嚇人,尹平幾次三番差點被他發現,幸虧南灣鎮他地頭熟。

   然後他親眼看見幾個人把尹超堵在了租屋院子裡。

   尹平連大氣也不敢出,恨不能鑽進牆角的耗子洞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恐懼些什麼,只是本能地感覺到危險。

   尹平聽見其中一個人說:「老煤渣,你給你們家人報了一個什麼玩意?游輪?這就想躲過去啦?我告訴你,就算是航空母艦,說讓它沉底,它也得沉底。時間不多,來點痛快的吧,給你一宿時間好好想想——你是要五十萬、現金,還是要你媽你弟弟你侄子的腦袋?」

   尹平聽得半懂不懂,卻又如墮冰窟,他向來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度老大,卻沒料到老大居然還能超出他的想像!

   尹平不知躲了多久,在嚴冬深夜裡差點凍成一條人幹,直到那些人走遠,小平房裡亮起黯淡燈光,他才行尸走肉似的鑽出來。

   尹超一臉凝重,看起來是正要出門,門推開一半,看見尹平戳在門口,驚呆了。

   尹平軟硬兼施地堵住了尹超,逼問出老大在給一個警察做線人,代號就是「老煤渣」。尹超說,他們在調查一樁很危險的案子,恐怕已經打草驚蛇,警方內部有人向嫌疑人洩密,現在他們不知道從哪知道尹超也攙和在其中,威逼利誘地找上了他。

   尹超沒和他說具體是什麼案子、哪個警察,可是尹平聽了隻言片語,就已經嚇瘋了,根本不管其他,不分青紅皂白地跪下,求他大哥收下錢、趕緊收手走人。尹超被怯懦的弟弟鬧得心煩意亂,對他說:「我本來想藉著旅遊,暫時把你們送走,沒想到也被他們發現了,你別著急,我再想想別的辦法……你今天先在我這住下,我出去找我的搭檔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找信得過的人保護你們。」

   尹平連滾帶爬地拽住他:「哥,那是黑/社會吧,啊?黑/社會不能惹啊,警察來了又走,可是這些人真能陰魂不散,一個漏網之魚都能讓你家宅不寧啊!媽都快七十了,還有小龍……小龍還小呢!你不能——」

   尹超急匆匆地甩開他:「別添亂,我會解決。」

   眼看他甩開自己就要走,尹平急了,隨手從旁邊抄起一個菸灰缸,照著老大尹超的後腦勺,狠狠地砸了下去——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幕,他好似靈魂出了竅,又好似在什麼地方千錘百煉過這一套動作,眼看著尹超一聲不吭地倒下,尹平恐懼之餘,又有說不出的興奮。

   那時他彷彿鬼上身,原地愣怔片刻,隨後手腳不聽使喚地走過去,在他親哥哥的腦袋上重重地補了幾下,直到尹超徹底斷氣……

   然後他趁著月黑風高,就地在那小院後面的大樹底下挖了個坑——後院的大樹有幾百年樹齡,旁邊圍著鐵柵欄,是保護古木,本地有政策,即使動遷修路,也不會有人隨便動它,是個天然的□□。

   尹平冷靜得可怕,有條不紊地收拾了血跡和凶器,把他從小到大的噩夢扔進坑裡,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填上土,尹超的兜裡突然響起了手機鈴聲。

   尹平嚇得手腳冰冷,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那手機默認的鈴聲是在叫尹超的魂。

   第一次電話響完,他沒來得及接,停了半分鐘,電話很快第二次響起。

   尹平鬼使神差地跳進坑裡,從死人手裡摸出了那部舊手機:「……喂?」

   「老煤渣!」

   「……是我。」

   電話裡的男人說:「羅浮宮,後天傍晚七點二十,我這邊都準備好了,你也不改了吧?」

   尹平覺得自己的氣管彷彿被什麼堵住一樣,艱難地從喉嚨裡擠出兩個字:「……不改。」

   他呆呆地在尹超的租屋裡坐了一宿,坐得手腳麻痺,整個人像是被夢魘住似的,而這一切也確實像一場噩夢。

   直到聽見窗外烏鴉叫,尹平心裡才升起微弱的期望,以為自己就快要醒了,寂靜的黎明裡卻突然傳來摩托車的引擎聲。

   尹平一激靈,對了,那些人說,他只有一宿的時間。

   要錢還是送命?這答案再簡單不過。

   尚未破曉,來找他的人可能以前和尹超不熟,沒看出雙胞胎之間細微的差別,在尹平說出他從電話裡聽來的時間地點後,對方笑了起來,拿出一個電話遞給他。

   電話裡的男人說話帶笑:「其實我知道你們約好的時間地點,只是讓手下人試試你說不說實話──老兄,你有誠意,我也有誠意,怎麼樣,現在你知道我是誰了吧?咱倆可是一條船上的人了。」

   尹平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只好訥訥地應著,對方大概也沒料到自己的手下會認錯人,一時間並沒有懷疑他的身份,慢條斯理地對他說:「不用緊張,我告訴你怎麼做,一步一步來,錯不了。」

   一個老實巴交的鍋爐工,怎麼會有那麼大的膽子呢?

   此後十四年,尹平自己也沒弄明白,他披著人皮,心裡頭好似有一頭無中生有的怪物,一口咬死了親哥,為了活命,只能壯著膽子、背著大槐樹下的亡魂走下去。

   第二天,尹平先和單位請好了假,又說「工作忙,不能去」,搪塞了家人,兩頭騙完,他以「浪費也是浪費,不如送給別人,送了人情,還能幫著照顧家人」為由,找了個人拿著自己的身份證,頂了名額,做出一家四口外出旅遊的假象,自己偷偷跑到尹超家裡,穿上尹超的衣服,拿起他的行頭,把自己打扮一番,瞞天過海地成了「老煤渣」。

   巨大的危機逼出了他所有的聰明才智,在火場中的時候,尹平甚至想起了不知從哪張小報上看來的「雙胞胎指紋也有差別」的理論,忍痛燙了自己的手。

   事後,這件事果然像電話裡那個人說的那樣,並沒有大張旗鼓地查,只是藏藏掖掖把他叫去問了幾次話,最後一次去警察局,他碰見一個警察,那人意味深長地衝他笑了一下,和他寒暄說:「來了?」

   這倆字就把尹平嚇出一身冷汗,他這才知道,尹超說的「警方有人洩密」是什麼意思——那個警察就是給他打電話的人!

   尹平向來貪財,那次卻難得聰明了一回,愣是沒敢去覬覦那些人承諾的五十萬,當天夜裡他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剃了頭髮,搖身一變成「平凡無奇的鍋爐工」,把尹超的東西拉到一個荒山野嶺,一把火燒了,讓老煤渣這個人徹底從世界上消失。

   他忍痛用鍋爐把自己重新燙了一次,每天在煤灰中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端肩縮脖,徹徹底底地藏進了唯唯諾諾的鍋爐工身份裡。

   十四年,他瞞天過海、苟且度日,過著平淡又貧窮的生活。

   老人過世、孩子成人,大槐樹又在風雨飄搖裡安安穩穩地粗了一圈,沒有人知道那樹根下埋著屍體,久而久之,連尹平自己都忘了這件事,好像那段驚心動魄的插曲只是他的妄想,他從未有過一個又妒又恨的兄弟,從未觸碰過那個天彷彿永遠也亮不了的夜色——

   可為什麼命運到底不肯放過他,為什麼平靜了這麼多年的南灣中了邪似的要改造、要查人口,甚至有警察上門查尹超?

   為什麼那個人已經在大槐樹底下爛成了一灘泥,仍然要陰魂不散!

   尹平摔得幾乎要散架的小電動車「嗡嗡」作響,每個銲接處都在不堪重負的高速中顫抖,他衝過驚叫的人群,直接碾過小販曬在地上的小攤,充耳不聞那些尖聲叫罵,拚命地向著那個地方衝去——那裡曾經有一排古舊的小民居,現如今到處寫滿了「拆」字,唯有前清年間就豎在那裡的老槐樹不動聲色,憐憫的看著那些來而復返的人們。

   迫近的警笛聲刺破了天際,有人從喇叭裡大叫他的名字,尹平眼裡卻只有那棵樹。

   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在鐵柵欄裡看見一個人影,頂著一個被砸得凹進去的後腦勺,陰森怨毒地盯著他——

   陶然已經看見了尹平的背影,不知為什麼,不住地心慌,他把油門踩到底,十年駕齡的車技發揮到了極致,從七扭八歪的小路中穿過去,旁邊騎摩托車的民警衝他擺手示意自己先過去,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兩輛皮卡突然冒出來,夾向尹平!

   陶然來不及細想,猛地一打方向盤,強行將騎摩托車的同事擠到後面,自己衝了過去。

   警車撞向兩輛皮卡之間,後視鏡刮到了尹平的車把,隨後尖銳的急剎車聲在小巷間響起,警車以險些側翻的姿勢漂移出去,猛地把尹平的小電動車甩上了天,同時,三輛車不可避免地撞成了一團,碎玻璃渣暴風驟雨似的「潑」了出去,一聲巨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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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埃德蒙?唐泰斯(八)

   不知怎麼突然颳起一陣妖風,順著窗戶縫悍然闖入,開著一條縫隙透氣的玻璃窗一下被撞上,窗檯上的一個筆筒應聲而倒,「稀里嘩啦」地落了地,被驚動的費渡抬起頭,同時,尖銳的電話鈴聲炸雷似的響起——

   正好從外面進來的駱聞舟氣都沒顧上喘勻,一把抓起座機聽筒:「喂?」

   費渡的心口不明原因地一緊,隨即,他就聽見駱聞舟的聲音陡然變了:「什麼?你再說一遍!」

   「……肇事的兩輛皮卡車裡事先放了易燃易爆物,陶副隊的車跟他們撞在一起的時候產生了明火,一下點著了,其中一個肇事司機當場死亡,另一個重度燒傷,半路上死了。老大,這是蓄意……」

   駱聞舟腦子裡井然有序的多條線程一下短路了一半,轟鳴作響:「在、在哪?哪家醫院?」

   五分鐘以後,整個市局都被驚動了,刑偵隊裡所有人、不管是正在局裡的還是出外勤的,同一時間放下了手裡的事,呼嘯著趕往燕城第二醫院。

   車載空調吹出來的風十分「油滑」,燥熱的暖氣不住地往人身上亂噴,卻好似始終浮在人皮表面上,就是不往毛孔裡走。

   駱聞舟開車開到半路,一把攥住了旁邊費渡的手。

   費渡的手彷彿剛從冰箱裡冰鎮過,涼得幾乎失了活氣,從接到消息開始,他就一言不發,這會坐在車裡也是一動不動,半天才眨一次眼,像是成了個人形擺件。此時被他的小動作驚動,費渡才輕輕地捏了一下駱聞舟的手掌以示安慰。

   駱聞舟看了他一眼,不怕費渡作妖,就怕他不說話——他把費渡的手攏入掌心緊緊地扣著,將炸了個底朝天的三魂七魄強行歸位,撥出電話:「是我,我五分鐘以後就到,你們在醫院哪?現在什麼情況?」

   跟著陶然一起去尹平家調查老煤渣下落的刑警聲音嘶啞,帶著哭腔,一邊跟駱聞舟說話,一邊努力地往回忍,先是三言兩語把到了醫院怎麼走說明白了,隨即實在忍不住哽咽起來:「今天我們本來都要回去了,陶副隊突然說尹平不對勁,我們回去找人的時候,尹平已經騎著他的電動車跑了,後來尹平路上出事故後逃逸,受害人報了警,正好大致鎖定了尹平的方向,我不知道陶副隊為什麼那麼著急,都不等咱們支援的人到齊……」

   費渡的目光落在駱聞舟開著免提的手機上——尹平一跑,想要抓他,就必須要上報、要走程序,起碼在對尹平會去哪這件事完全沒有頭緒的時候,必須得求助於數量龐大的攝像頭——這樣就必須要人協助,免不了驚動很多人。

   「紅色電動車肇事」的報警信息甫一發出,就不知進了誰的耳朵,陶然對這裡面的洩密風險心知肚明,所以他必須要做好最壞的打算,誰也顧不上等,得搶在對方反應過來之前抓回尹平。

   如果當年跟著顧釗進入羅浮宮的線人真的是尹平冒名頂替的,那他很可能是這樁舊案的最後一個證人了,即便此人一錢不值,這會兒也金貴得有進入保險箱的資格。

   陶然的處理非常果斷,可為什麼對方的反應會那麼快?

   這不應該。

   「我們是在南灣縣北邊一片拆了一半的城中村附近追上尹平的,那地方車不太好走,派出所有個騎摩托車的兄弟本來想先過去,可是經過一個路口的時候,兩輛皮卡車突然衝出來,陶副隊當時就把他擠開,自己撞過去了……」

   費渡蜷在身側的另一隻手陡然收緊。

   「道太窄,三輛車在路口一撞,我們都進不去,幸虧那個兄弟看見皮卡車裡呲火,當時就覺得不對,衝過去把車門砸開了,剛把人拖出來,那邊就炸了,要不是他……」

   要不是他,他們這會也沒有往醫院趕的必要了。

   費渡忽然插話問:「尹平呢,還活著嗎?」

   電話那邊的刑警情緒太激動,沒聽出說話的換了人,立刻做出匯報式回答:「尹平被陶副隊甩出去了,甩那一下可能摔得不輕,小腿被電動車壓骨折了,不知道是不是受爆炸的影響,他方才一直在昏迷,現在也在二院。」

   費渡平靜得可怕,神色紋絲不動,和他的手一樣沒有活氣。

   他一抬眼,已經能看見不遠處的醫院建築,駱聞舟橫衝直撞地越過停車場的減速帶,車身也跟著狠狠震顫。

   費渡一抬手抓住了門扶,語氣卻毫不顛簸:「找信得過的人看住了尹平,不管他是住院也好、搶救也好——24小時一秒鐘都不能放鬆,尹平不死,來滅口的人就還會來。」

   「是!」

   駱聞舟本想補充幾句,思前想後片刻,實在沒什麼好補的,於是一言不發地掛上了電話,停下車。

   「狗急跳牆,看來陶然懷疑尹平當年冒充老煤渣的猜測不單對路,假的老煤渣可能還直接接觸過核心人物。」費渡不慌不忙地開口說,「因為魏文川,魏展鴻被召喚到市局來,隨即又被扣下,那時對方都沒有那麼緊張,說明魏展鴻一直以來的抵賴可能不是抵賴——他真的只是持有一部分蜂巢股權,這些年使用對方的『資源』,合作的幕後老闆是誰,他也並不知道。」

   駱聞舟沒吭聲,低頭看了一眼費渡那隻被他攥住的手。

   費渡的脈搏飛快,快得幾乎有些紊亂,沸騰的血流反而在不斷帶走他四肢的溫度,他手心只有一層薄薄的冷汗。

   如果不是從這隻手上感覺到的生理反應,駱聞舟幾乎要有種錯覺,好像陶然對費渡來說,就只是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和其他案件中的當事人一樣,在他心裡只是複雜案件的一個環節,並不值得投入太多的心力和感情。他的邏輯永不停擺,永遠條分縷析地客觀著。

   但……植物性神經是不會騙人的。

   費渡的身體、情緒乃至於他在說什麼、想什麼,好似都是彼此脫節的,他彷彿一台本應渾然一體的精密儀器,被來回拆裝太多次,咬合不良的齒輪轉起來不甚靈便,一旦過載,就不免有些微妙的不協調。

   這時,幾輛警車同樣匆忙地衝進來,車上的人幾乎是沒等車挺穩就躥了出來,跑得太急,都沒留意到駱聞舟他們也在停車場。

   駱聞舟忽然說:「你不急著進去看看陶然嗎?」

   「進去也看不到,」費渡神色不變,「那裡面在搶救,搶救室又不能隨便進,再說看得到也沒用,我也不是大夫。到醫院裡等和在車裡等沒什麼區別。」

   駱聞舟沉默下來。

   「首先,當年陷害顧釗的那夥人和受害人一樣,不知道老煤渣是被一個雖然長得像、但氣質上天差地別的畏縮老男人冒充的,否則要殺尹平太容易了,不可能現在才動手,」 費渡並不急著解開安全帶,接著說,「而如果假設,對方被陶然要求追捕尹平的關鍵信息驚動之後才意識到什麼,調來兩輛皮卡來滅口呢?」

   駱聞舟:「除非他們正好有兩輛裝著易燃易爆物的皮卡,正好就等在鳥不拉屎的南灣。否則按理來說他們不應該比警察快,更不應該比搶在所有人前面的陶然快。」

   「所以他們得到信息的時間點一定會更早一點。」費渡說,「當時陶然身邊跟著一個市局的搭檔,一個南灣派出所帶路的民警,還有……」

   「還有就是,他給我打了個電話。」駱聞舟沉聲說,「陶然包裡搜出竊聽器之後,我們就一直很注意,他當時撥的是我私人電話,我可以拿這小十年的工齡擔保,我的電話百分之百沒問題。」

   「那麼可能出問題的就是兩個人和一輛車,」費渡緩緩地說,「車是公車,停靠使用都應該有記錄——這調查範圍聽起來是不是小多了?」

   駱聞舟牙關緊了緊,摸出電話打給了肖海洋。

   電話響了不到半聲就被接起來了,肖海洋有些語無倫次地說:「我馬上到醫院,駱、駱隊,我……」

   「先別過來,」駱聞舟沉聲說,「醫院樓道里不缺人站崗了,我要你現在立刻去調查兩個人最近的行蹤,姓名和警號我一會給你發過去,還有陶然今天開走的那輛公車近期使用記錄,我要知道它去過哪,什麼人碰過——包括日常擦車和維修人員,記住,是所、有、人。」

   費渡:「你不方便查的,我叫陸嘉他們找人配合你。」

   肖海洋那邊頓了頓,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連聲「是」都沒說就掛斷了電話。

   兩人在已經熄火的車裡相對無聲片刻,駱聞舟安排完了所有事,一仰頭,他閉上眼靠在了車座上。

   他一時不能去細想陶然現在是個什麼情況,搶救得怎麼樣了,他得用全部的心志去忽視自己的憤怒和焦灼、處理需要他處理的事。

   費渡猶豫了一下,攏過他的肩頭,側身抱住他,嘴唇輕輕地碰了碰他的頭髮,輕聲說:「要是難過需要宣洩,都沒關係,反正只有我在這。」

   「在學校那會……有個女同學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約他出去,他盯著人家的眼影說『你看你眼圈都熬黑了,趕緊回去休息吧,我聽人說那是個爛片,網上評分才五分』……就這種貨,我有一段時間還以為他跟我一樣是彎的。」駱聞舟幾不可聞地說,「後來看他談了個女朋友,才發現他不是彎,就是二百五,一點套路也不懂,直得一本正經的。女孩一開始覺得他可愛,後來馬上面臨畢業,才發現花花世界裡,男人光是可愛不行,慢慢就淡了。分手的時候他偷偷摸摸消沉了一個多月,回頭還任勞任怨地幫那女孩搬家扛行李,扛完找我喝酒,吐得一塌糊塗……我說『沒事兄弟,天涯何處無芳草,以後娶個比她好一百倍的,我給你當伴郎』,他說他們老家那邊講究伴郎都得是未婚男青年,像我這樣的,沒準哪天就拋棄他脫團了,我沒忍住,就跟他出了個櫃,我說『我結不了婚,婚姻法不讓』。」

   「結果那二貨反射弧有十萬八千里,當時居然沒聽明白,過了大半個月才琢磨過味來,大驚失色地跑過來找我,擔心我會被我爸打死。」 駱聞舟眼圈有些發紅,「陶然如果……如果……」

   費渡抱著他的手緊了緊。

   「陶然如果……」這個念頭隨著駱聞舟的話音,在費渡心裡一閃,立刻被他掐斷了,連同有關於陶然的一切回憶,就像多年前,他循著音樂聲走上樓,看見門後吊死的女人時一樣。

   這是費承宇教會他的——永遠保持無動於衷,如果不能,那就學著裝得努力一點,稍有破綻,費承宇會一遍一遍地反覆教,直到他「學會」為止,這幾乎已經成了刻在他骨子裡的條件反射,每遇到無法面對的事,都會自發啟動,保證他做出最理智的選擇。

   「我知道,」他用恰到好處的溫柔拍了拍駱聞舟的後脊,「我知道——走吧。」

   陶然人緣好,醫院的等候區里長椅坐不下,不少人都坐在地上,連原本在醫院陪著師娘的楊欣也聞訊趕來了,一見駱聞舟,全都站了起來。

   駱聞舟進來的時候已經飛快調整好了情緒,沖大夥擺擺手,他正要說什麼,突然裡面門一開,一個臉色有些發沉的護士走出來摘下口罩,不像往常一樣叫著病人名字通知親朋好友幫忙推病床,她目光在殷殷注視著自己的人群裡一掃:「你們都是公安局的吧?那個……對不住,我們大夫也實在是盡力了……」

   駱聞舟腦子裡「嗡」一聲響,費渡一把握住他的肩膀。

   護士硬著頭皮繼續說:「……病人孔維晨,頸部被爆炸產生的碎片打穿,送來的時候就已經因為失血過多……」

   孔維晨是當時陪著陶然他們的派出所民警,這名字駱聞舟剛發給肖海洋,是兩個嫌疑人之一。

   好一會,才有人回過神來,屏住呼吸問:「那……另一個……」

   「另一位主要是撞車的時候造成的骨折和內臟出血,汽車爆炸的時候被同事用後背擋了一下,需要在重症觀察一宿,如果情況穩定,應該就沒有生命危險了。」

   整個等候區裡鴉雀無聲。

   陶然發現那兩輛車來者不善的時候,第一反應是擠開摩托車,讓只戴了一個頭盔的同事退後,而那位兄弟在意識到可能要發生爆炸的時候,想也不想就沖上去把人拖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有個從南灣派出所趕過來的才發出一聲壓抑的哽咽。

   市局這邊連口氣都來不及松,又被那漢子的嗚咽聲激起兔死狐悲的念頭。

   「駱隊?」

   「通知……咳,」駱聞舟聲音有些發緊,用力清了清,才續上自己的話音,「通知這個兄弟的家屬了嗎?去……」

   他的話再次被幾個飛快跑過來的醫護人員打斷。

   「尹平——這個叫尹平的也是你們送過來的嗎?」

   駱聞舟倏地回頭。

   「這人多少年沒去體檢了,高血壓自己不知道啊?這低壓都接近一百三了,頭部撞擊導致腦出血,得馬上手術,有人能來簽個字嗎?」

   駱聞舟:「……」

   古人說,舉頭三尺有神明,辦了虧心事,遲早有報應。

   可是尹平這報應來得未免也太寸了!

   這時,駱聞舟的手機再次震了一下,他在一團亂麻中低頭一看,只見是一條來自「老太爺」的信息,「老太爺」駱誠同志發短信從來不打標點符號,永遠都是一串——「顧釗案蹊蹺調查組已進駐重點調查老人你們老陸已被叫走問話長點心」。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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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埃德蒙‧唐泰斯(九)

     「侯淑芬,女,五十三歲,漢族——你和尹平是什麼關係?」

     「他……他是我老頭。」

     「哦,你和尹平是夫妻關係,那你認識尹平的大哥尹超嗎?」

     女人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你知道尹超可能已經死了,而凶手可能就是你丈夫尹平嗎?」

     女人惶恐地抬起頭望著問話的刑警,被鬆弛的眼皮壓得只剩下一條縫隙的雙目顯得渾濁而迷茫,卻沒有震驚。

     警察盯著她,把問題又重複了一遍,略微提高了聲音:「侯淑芬,這問你話呢。」

     女人雙手扭在一起,有意無意地摳著手上的凍瘡,囁嚅著說:「他什麼都沒跟我說過。」

     「我沒問你他說沒說過,」問話的刑警什麼人都見過,聽出了她這句話裡避重就輕的意思,「我就問你,知道不知道你丈夫可能殺了人,你想好了再說,這是公安局。」

     女人戰戰兢兢地避開警察的目光,垂目盯著自己蹭了一塊污漬的布鞋,坐不住似的左右搖晃片刻:「……有一陣子,他特別愛做惡夢,半夜被魘住,老是大呼小叫,還喊胡話……」

     「喊什麼?」

     「喊『你別纏著我』,『尹超你陰魂不散』之類的話。我們家原來住平房,有個自己圈的小院,院門口也有兩棵大槐樹,都快成材了,他就跟有病似的,非得要砍,砍下來不算,還找人掘了根,木頭仨瓜倆棗就賣了,誰勸也不行……他說那兩棵樹不吉利,會克他,那時我就感覺有點不對勁。」

     警察十分不信地問:「你只是覺得不對勁?」

     女人把下巴點在胸口,只露出一個發旋,她頭髮稀疏、頭皮慘白,頭髮絲上還沾著一塊醜陋的頭皮屑,沉默半晌,她含含糊糊地又重複了一遍:「他什麼都沒和我說過。」

     醫院樓道的長椅裡,駱聞舟看完這一段針對尹平老婆的問話記錄,面無表情地合上了膝蓋上的筆記本電腦:「他什麼都沒和我說過,所以我不是共犯,我也沒有責任,我只是閉著眼、堵著耳,什麼都不想,踏踏實實地過我的日子,同床共枕的人是個殺人犯?愛是什麼是什麼吧,只要他沒被抓住,只要他還能上班掙工資,日子還能照常過下去,這都無所謂。」

     多麼樸素而又愚蠢。

     郎喬站在他旁邊,這時彎下腰,低聲說:「尹平當時飛車前往的區域內正好有幾棵大槐樹,我們已經挨個查了,在其中一棵樹底下找到了一具男屍,現場法醫粗略看了看,認為死者是男性,大致是四十來歲,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生前後腦勺曾經被鈍器多次打擊。具體情況還要等法醫的詳細資料,但就目前的信息來看,我們都覺得,樹底下埋得死人多半就是尹超。」

     那具深埋樹根下的骸骨,終於隨著舊案浮出水面而重見天日。

     郎喬看了看病房低矮的小門,忽然壓低聲音對駱聞舟說:「老大,陸局……還有其他幾個副局已經好幾天沒來上班了,年底好多要審批的材料全壓著,只剩個曾主任,現在也不知道怎麼辦,我……」

     駱聞舟輕輕地打斷她:「我讓你查市局內的監控系統,你查了嗎?」

     「正要跟你說,」郎喬小聲說,「我藉著掃除,碰碎了203的鏡頭,報修的時候主任身邊來了兩個不認識的人,主任讓我該幹什麼幹什麼去,我也不好強行留下,磨蹭到門口的時候,回頭看見維修工人跟那兩個不認識的人說了幾句話,整個氣氛就不對了……現在整個市局都在大檢修……」

     看來不但是有問題,而且是問題很大。

     駱聞舟抬頭看了她一眼。

     郎喬手心上都是汗,在自己衣角上輕輕抹了一把:「老大,陸局他們到底什麼情況,這事不會是因為我太莽撞了吧?」

     「跟你沒關係,」駱聞舟搖搖頭,「給我說說你的判斷。」

     「檢修記錄都有,除了前年那次是突發情況,剩下基本都是廠家過來日常維護……購買設備都是按程序來的,程序我不好無緣無故查,是趁著行政主任不在的時候偷偷溜進去翻的,當年招標的手續沒有問題,相關會議紀要文件也齊全,廠家是正經廠家,不是只有市局在用。」郎喬飛快地說,「大面上沒有問題,問題就只能出在前年那次突發性的維修裡——我也查了,當時維修工人的證件登記在冊,工號和姓名都有,可我去廠家問的時候,他們說這個人前不久辭職了。」

     郎喬的喉嚨有些發緊:「辭職日期正好是咱們逮住盧國盛的那天。我去他登記的地址附近找過,那房子都租給別人兩年了,地址是假的。」

     那天郎喬在203跟學生們問話的時候,內容洩露,魏展鴻立刻接到消息,隨後魏展鴻被控制住,內鬼在市局裡的眼線相當於已經暴露。

     「別找了,估計你找不著。」駱聞舟說,「報修程序有沒有問題?有沒有不該過問的人問了?」

     「不太可能,」郎喬說,「當時報修,是因為正咋用203審搶劫團夥老大的時候,監控室裡的同事發現攝像頭突然不好用了,很多人一起報的。」

     駱聞舟揉了揉眉心。

     「老大,咱們之前一直很平靜,但是自從張局吃了王洪亮的掛落,被調走以後,咱們就接二連三的出事,先是鄭凱風被炸死那天,他提前知道消息逃跑,還有這回……」郎喬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幾乎是在對口型,「……他們都說是陸局。」

     駱聞舟還沒來得及回答,郎喬把雙手撐在膝蓋上,深吸了口氣,帶著顫音說:「不可能是陸局。」

     駱聞舟:「小喬……」

     「不可能是陸局,真的,你相信我——我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夥吸毒的癮君子在學校旁邊的小公園裡聚會,嗑高了發瘋,一幫瘋子提著砍刀衝進學校,還砍傷了保安,學校緊急鎖了教學樓,可是我們班正好在外面上體育課……老師帶著我們往室內跑,好多人都嚇哭了,那些瘋子大喊大叫,就像動畫片裡演的怪獸,警察們很快就來了,我記得很清楚,但是帶隊的就是陸局。他額角有一道傷疤,但是看起來一點也不可怕,很快就把壞人都抓走了,我偷偷跑出來跟著他們,想給他一瓶果汁。可是他好像誤會了,接過去替我把蓋子擰鬆,又還給我,還小聲說『你現在趕緊跑回去,我不告訴老師』……因為這件事,我們班三十六個人,後來有四個進了公安系統,還有六個做的相關行業,三分之一的人都像我一樣,在追著他的腳步……不可能是他。」

     「他們會冤枉他嗎?」郎喬眼睛睜得大大的,睫毛輕輕一動,眼淚先下來了,「顧警官也是被冤枉的,萬一……」

     駱聞舟靜靜地把「人是會變的」這句話嚥了下去,起身將筆記本電腦拍進郎喬懷裡:「沒有萬一,要你是干什麼吃的?你還是那個連瓶飲料也擰不開的小學生嗎?」

     郎喬下意識地接住電腦,愕然地看向他。

     「你在市局裡,有穿制服的資格,可以申請配槍,可以隨身攜帶手銬和警棍,所以你想要知道什麼,就自己去查,覺得誰是冤枉的,就去抓一個不冤枉的出來——我看你在男廁所削魏展鴻的時候挺利索的,怎麼現在又越長越回去了?」

     郎喬愣住。

     駱聞舟板著臉瞪了她一眼:「幹活去,今年不放假。」

     郎喬早忘了拉扯皮膚會長皺紋這件事,用袖子重重地一抹眼睛:「是!」

     就在這時,腳步聲從樓道那一頭傳來,是費渡獨特的、永遠踩在某個韻律點上的腳步聲,彷彿天塌地陷都不能讓他邁開那雙擺設似的腿跑幾步。

     可惜,這次他帶來的卻不是什麼好消息。

     費渡先是往陶然的病房裡看了一眼,木乃伊似的陶然還睡著,聞訊過來的常寧正在守在病床邊,大約是有點疲倦了,她一手撐著額頭,正在椅子上打盹。費渡把一件大衣蓋在她身上,又在她手邊放了一杯熱茶,悄悄地關上病房門退出來:「尹平的手術結果不樂觀。」

     駱聞舟:「什麼意思?」

     「尹平謀殺親哥,這些年自己也未見得好過,長期失眠,還有酗酒的習慣,他收入有限,喝的都是不知道什麼東西兌水的便宜貨,心臟、肝、腎都有不同程度的慢性病,血栓風險也很高,就算沒有這回的車禍,也說不定哪天就犯病一命嗚呼了,」費渡飛快地說,「大夫說手術雖然做完了,人什麼時候能醒還不知道,醒過來一定會有後遺症,樂觀一點也許是半身不遂、話說不清楚,還有可能乾脆就沒法恢復正常的認知水平了。」

     郎喬:「什麼?」

     駱聞舟重重地嘆了口氣:「就是傻了。」

     「他憑什麼能傻!」郎喬一聽就炸了,隨即意識到自己聲音太大,又連忙壓下嗓音,「他要是傻了,我就再在他腦袋上補一下,讓他乾脆到那邊謝罪去算了!」

     市局裡人心惶惶、群龍無首,陶然在醫院躺著,同事們不知誰能信任……唯一的證人人事不知。

     簡直是四面楚歌。

     駱聞舟在壓抑的樓道里踱了幾步,十分想苦笑——自古裝逼遭雷劈,他才剛給郎喬灌了半盆雞湯,一轉眼,說翻就翻。

     這時,肖海洋打來了電話。

     駱聞舟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頓了一下,才劃開接聽:「小眼鏡,你要是再沒有好消息,我就開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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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埃德蒙‧唐泰斯(十)

   肖海洋突遭橫槍,莫名其妙,絲毫也沒感覺到領導不怎麼美滿的心情,還很實在的刨根問底道:「為什麼,我又違紀了嗎?」

   「……」駱聞舟被他一個攔腰大岔打得發不出脾氣,噎了片刻,沒好氣地說,「你什麼事?」

   肖海洋語氣有些嚴峻:「駱隊,你們還在醫院嗎?先別走,我馬上就到,要見面說。」

   小眼鏡相當有時間觀念,說「馬上到」,五分鐘以後,他就裹著寒流衝進了醫院。

   住院部人多嘴雜,幾個人為圖清靜,到後面的小花園裡找了一張石桌。小花園是給住院病人散步用的,此時正是寒冬臘月,滴水成冰,四下里別說散步的病人,連只自帶羽絨服的烏鴉都沒有。

   肖海洋把兩份履歷和一張打印出來的表格放在石桌上,用力吸了一下鼻涕:「駱隊讓我去查當天和陶副隊在一起的人和車輛使用情況,都在這裡了,還有兩份履歷——當天陪陶副隊一起走訪尹平家的,一個是咱們隊的武哥,一個是南灣派出所的民警孔維晨……」

   「小武我知道,畢業以後就在我眼皮底下,要不是我師父出事,那年差點成我小師弟,」駱聞舟擺擺手,「孔維晨也先不用說了,重點是……」

   「不,孔維晨我要重點說。」肖海洋用凍僵的手指不甚靈便地抽出了孔維晨的履歷,「駱隊,你知道前幾年本市搞過的『國家企事業單位定點扶貧項目』吧?」

   駱聞舟疑惑地一揚眉:「嗯?」

   這種活動一般形式大於實質意義,基本也就是讓大家按級別掏頓午飯錢,意思意思捐點款,然後拍幾張照片寫個報導完事,沒什麼意思,組織了幾年就不搞了。

   「當年和市局結對子的就是南灣的宏志學校,市局的幾個幹部去宏志學校轉了一圈參觀,每個人掏了兩千塊錢,一對一地資助學校選出來的幾個成績比較好的學生,孔維晨就是其中之一。」肖海洋說,圍著石桌的三個人全都大眼瞪小眼地看著他。

   駱聞舟有種不祥的預感,感覺肖海洋這張狗嘴裡恐怕吐不出象牙:「所以呢?」

   「我去查了學校的存檔,當年孔維晨的資助人一欄寫的是『張春久』——哦,就是上半年市局調走的老局長,在他帶著陶副隊他們趕往尹平家之前,他曾經和張春久通過電話。」

   郎喬一臉信息量過載的茫然。

   費渡則輕輕地皺起眉。

   駱聞舟倏地沉下臉:「肖海洋,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我打印了通話記錄,」肖海洋抬手擦了一把鼻涕,少根筋似的對上他的目光,抽出一張紙條,「另外我跟武哥證實過,武哥說,他們出發前,他確實看見孔警官打電話,他還隨口問了一句,孔維晨說『老領導挺關心這事,跟他匯報一聲』,武哥以為是所裡的領導,也沒太在意。我還查到,孔警官最早被分到了清原縣,是張局打了招呼,才調回老家南灣的。」

   一簇濃雲身不由己地被風吹做一堆,遮住了太陽,唯一的熱源也消失了,週遭立刻充滿陰翳。

   小石亭裡好一會沒人說話,郎喬突然覺得自己微弱的體溫是這樣捉襟見肘,這半天也沒能把石凳坐熱,涼意依舊透過她的衣服直入肌理,激起從內到外的顫慄。

   不知過了多久,郎喬才緩緩回過神來,某種無法言說的憤怒山呼海嘯地炸開,就像信徒看見有人往神像上潑了污水,她猛地站了起來:「肖海洋你有病嗎?接受過資助、調動過工作這種屁事也至於拿出來刨根問底?你丫軍統特務嗎?是不是平時大家坐在一起打牌吹牛也得逐字逐句地拖出來排查,看看裡面是不是有暗號?沒讓你生在大清國搞文字獄真是屈才了!」

   肖海洋根本不看人臉色,語氣也毫無起伏:「張局在位的時候,轄區縣城派出所還能勉強算他管轄範圍內,現在他調離,南灣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你能解釋為什麼孔維晨會在這種時候和他聯繫嗎?我知道他是烈士,我也知道這話要是說給南灣的人,他們得揍我——你也想揍我。但是不管你們感情上相不相信,這就是我的調查結果,這就是事實。」

   「扯淡!」郎喬火了,「要是你,你會先害人再救人,還為了救人把自己搭進去嗎?張局都退居二線了,這都能被你拖出來……」

   肖海洋把手揣在一起,油鹽不進地說:「是我當然不會,但是每個人的邏輯都不一樣,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的。」

   郎喬一把薅住他的領子,肖海洋被她拽得整個人往前一傾,肋板撞在石桌上,眼鏡腿滑到了顴骨下面。

   駱聞舟:「哎……」

   「等等,聽我說句話。」費渡輕輕地搭住郎喬的手腕,他的手方才一直插在兜裡,帶著一點大衣的餘溫,指尖只有一點血色,露出手腕一圈米色的毛衣袖口,郎喬手背上青白交加著繃緊的筋骨不由自主地鬆開了。

   「第一,孔警官事前和張局通過話,和他洩露信息沒有必然的因果關係,除非你拿到完整的通話記錄,在陶然他們第二次返回尹平家的時候,有確鑿證據證明孔警官通過某種方法傳遞了消息;」費渡輕輕一頓,「第二,即使這件事的信息真的是從他那裡洩露的,他也並不一定是主觀故意的——」

   肖海洋張了張嘴。

   費渡把郎喬的手從肖海洋衣領上摘了下去,分開他們倆:「我打個不恰當的比喻,海洋,你聽完不要生氣——如果顧警官還活著,是你的前輩和上級,他以秘密調查某事為由,要求你做一些你無法理解的事,你會無條件遵從嗎?」

   不知為什麼,有些話從費渡嘴裡說出來,肖海洋總是比較容易聽進去。

   他沉默片刻:「你說得對。」

   費渡問:「另一位警官和車呢,你查過嗎?」

   「查了,今天市局裡一片混亂,我趁機偷出了小武的人事檔案,他是本地人,工作年限不長,履歷和個人背景都比較簡單,我暫時沒看出可疑的地方,會進一步深入調查。」肖海洋面無表情地把自己歪歪扭扭的領子和眼鏡歸位,「至於警車,車輛損毀很嚴重,現在拉到痕檢去詳查了,結果還沒出來。它近期沒保養過,但是使用比較頻繁,從盧國盛他們被捕之後就一直沒閒著,基本所有外勤人員都碰過——如果是車的問題,那我們隊裡所有人都有嫌疑。」

   肖海洋再次成功地用一席話把眾人都說啞火了。

   不管什麼時候,查自己人永遠是最痛苦的,大概也只有肖海洋這種人情世故一概不講的驢,能擔起這麼冷血無情的差事。

   肖海洋的目光在幾個人臉上掃了一圈,見沒人接茬,自顧自地說:「我認為現在……」

   駱聞舟簡直要怕了他,連忙打斷他:「祖宗,我勞駕你閉嘴歇會。」

   「我還沒說完,」肖海洋推了一下眼鏡,完全不管別人想不想聽,兩片嘴皮自顧自地上下翻飛,「我認為現在我們應該盡快查清張局關注這件事的動機,以及那兩輛皮卡車是不是和他有關。」

   郎喬:「張局年初就……」

   「張局年初就調走了,所以現在連調查組都沒有查到他頭上,但是你別忘了,203那一批監控檢修的時候,他還是市局的負責人。」肖海洋略微提高了聲音,「他在一把手位置上待了多久?就算調走,影響力也還在,你知道有多少人會在有意與無意中向他透露什麼?還有,我們現在外勤使用的系統也是他搞的,抓捕鄭凱風的時候,楊波為什麼能拿到我們自己人都不一定說得清的外勤名單?」

   郎喬嘴皮子沒有他利索,一時啞口無言,忍不住又想動手。

   「證據——肖海洋,你指控的是市局的老局長,」駱聞舟開口打斷他們倆的劍拔弩張,「找到證據,我替你往上遞,不然的話,今天這番厥詞我們可以假裝沒聽見,但孔警官下葬的時候,你得去給他磕三個頭賠不是,否則陶然都不會放過你。」

   肖海洋聽見陶然的名字,終於消停了,有些緊張地抿了抿嘴。

   駱聞舟很心累地衝他一揮手:「滾吧。」

   肖海洋卻沒滾,他在原地戳了片刻,垂在身側凍得通紅的手鬆了又緊。

   這小眼鏡身上有種奇異的氣質,彷彿無論是身處人群中、還是獨自站著,他都顯得孤零零的,孤零零地滿腹疑慮,對流經口鼻的空氣都充滿了不信任感。

   除了……陶然。

   陶然溫厚、耐心,看似粗枝大葉,日子過得有點糙,卻總是在關照每個走進他視野的人,雖然相貌與氣質天差地別,卻總讓他想起當年的顧釗。從他還在花市區分局,第一次和市局合作調查何忠義的案子開始,他就對陶然有這種天然的親切感。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謀殺幾乎讓他覺得時光倒流,他幾乎成了一隻緊張的刺蝟,渾身的刺都憤怒地豎起來。

   駱聞舟:「有話說話。」

   肖海洋有些遲疑地小聲說:「我……我想去看看陶副隊,行嗎?」

   駱聞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隨後細微地一點頭,肖海洋飛快地跑了。

   郎喬的滿腔怒火隨著肖海洋離開,漸漸被寒風吹散,下意識地順著肖海洋的話思考起來,驚悚地發現,自己居然被他說服了:「駱隊,前年突然檢修監控設備的時候,好、好像確實是……」

   「老張比我們大一點,立了功,是市局點名要來的。」

   「他人緣最好,是我們老大哥。」

   「家裡做生意的……」

   「顧釗當時疑心市局有內鬼,所以選擇了私下調查,但他也知道規矩,最後查到羅浮宮的時候,為了取證嚴謹,他一定是在自己信任的人裡選了一個作為搭檔——」

   為什麼那些人的「生意」遍及全球,有能力跨境洗/錢作案,最終的重要據點卻在燕城?

   顧釗出事以後,作為正隊的楊正鋒負直接領導責任,一併給了處分,把市局刑偵隊交到了和他資歷相近、更加穩重的張春久手裡。刑偵隊在他手裡更加輝煌,那些年的治安好得不行,好像全市的違法犯罪分子集體度假去了,他在位期間,無論是犯罪率還是破案率都相當好看,這才一步一個腳印地爬到高位。

   到底是他治理有方,還是……

   郎喬說得對,所有的事幾乎都爆發在張局被調走之後,市局這大半年來的工作量幾乎快抵得上以前十年了。到底是因為張局這根定海神針走了,各路妖魔鬼怪都出來興風作浪了?

   還是反過來——嚴嚴實實的保護/傘不見了,再也遮不住底下的魑魅魍魎了?

   「小郎,」駱聞舟說,「你留在醫院,盯緊了尹平,不管他是傻也好、是植物人也好,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出問題。」

   郎喬慌忙點點頭:「哎。」

   「別空手,」駱聞舟壓低聲音說,「去申請配槍。」

   郎喬的脖子上躥起細細的雞皮疙瘩,看了一眼駱聞舟的臉色,她再不敢廢話,站起來跑了。

   駱聞舟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抓住費渡的手腕,反覆研磨著他的腕骨。內鬼如果是和顧釗同一時期的,必定已經是德高望重的前輩,駱聞舟一直以來心知肚明,然而事到臨頭,他心裡依然一片空白。

   太難了。

   去接受、懷疑、調查、用對待最狡猾、最罪大惡極的犯罪分子的態度……太難了。

   「沒有證據,」駱聞舟低聲說,「不管被調查組帶走的陸局,還是張局——肖海洋做事全憑想像和直覺,儘是放屁。連魏展鴻都不知道內鬼的身份,除非尹平醒了指認……就算尹平指認,他那個人品,如果他口說無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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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埃德蒙‧唐泰斯(十一)

   駱聞舟說著說著就沒了聲音,他彎著腰,手肘撐在自己的膝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捏著費渡的手——他眼下沒地方匯報,沒人可以請示,市局裡一片人心惶惶、往來者都目不斜視。下一步該怎麼做,沒人給他一個准主意。

   他也沒地方訴苦,陶然躺下了,郎喬他們沒經過事,不是慌就是亂,還都等著看他的臉色。

   駱聞舟沉默的時間太長,費渡捏起他的下巴端詳片刻:「怎麼?」

   駱聞舟抬起眼看著他,略微有些出神,想費渡和他認識的任何一個人都不一樣。

   那些年輕而胸無城府的人像透明的塑料瓶,裡面是果汁還是可樂,一目瞭然;年長而心機深沉的,則像磨砂的玻璃瓶,裡面大多裝著深色的液體,不打開聞聞,很難分清是醬油還是醋。

   費渡卻二者皆非,他更像個萬花筒瓶,瓶身上有一千面彼此相連的小玻璃片,粘連的角度各有不同,穿過的光會被折射無數次,進出都無從追溯。

   即使此時他捏著這個人的手,可以肆無忌憚地觸碰他的每一寸皮膚,仍然會經常不知道費渡在想什麼。

   駱聞舟這輩子,碰到過的最讓人頭疼的人物,費某人絕對名列前茅——無論是他們倆互相看不順眼、見面就吵時,還是恨不能把他含在嘴裡頂在頭上的現在。

   如果一年前有人對他說,這一年的年關,他會在一片冰天雪地裡如此孤立無援,只能攥著費渡的手腕聊做安慰,他一定得覺得對方是腦子裡的保險絲燒斷了。

   「沒有,」駱聞舟搖搖頭,苦笑了一下,「我就是提前感覺到了中年危機的嚴峻。」

   費渡眨眨眼,忽然帶著點壞笑湊到他耳邊:「怎麼,師兄,感覺自己力不從心了?不早說,我疼你啊。」

   駱聞舟:「……」

   隨後他回過神來,在費渡腰上重重地捏了一把:「你也找事是吧?剛才擅自動手動腳摸人手,我還沒跟你算賬呢。」

   費渡的眼睛不肯完全睜開,目光懶洋洋地從睫毛間隙裡露出來,舔了一下嘴角:「哦,你想怎麼算這筆賬?」

   駱聞舟哭笑不得:「寶貝兒,爸爸已經很心塞了,你就別在我心梗的道路上添磚加瓦了。」

   聽他能貧嘴了,費渡才慢吞吞地坐直了,回歸正題:「你在擔心什麼?」

   駱聞舟吐出一口氣,臉上的笑意漸黯:「你知道這事讓我有種什麼感覺嗎?」

   「知道,孔維晨和張局的聯繫、他事前給張局打的電話,這些都太容易查也太顯而易見了,好像是有人安排好的證據,」費渡眼皮也不抬地回答,「自己人互相猜疑,關鍵證人死無對證,證據們一個接一個、按照排好的次序出場——你在想,這和十四年前的冤案太像了,簡直好像舊事重演。」

   駱聞舟面無表情地說:「我隨口一問,你說那麼全幹什麼——你這樣會讓人缺少安全感的,知道嗎?」

   費渡有意哄他,故作詫異地說:「你和我在一起居然還會有安全感?駱隊,這到底是你太有自信了,還是我魅力下降了?」

   駱聞舟在他手背上摑了一巴掌:「說人話。」

   「好吧,話說回來,」費渡說,「我要是沒記錯的話,五月份何忠義那個案子,我到你辦公室接受審訊——」

   駱聞舟乾咳一聲:「那是配合調查,審什麼訊,怎麼說話那麼難聽呢?」

   「好吧,配合調查,」費渡從善如流地改了口,「那時候我就警告過你,這案子的熱度來得詭異,有人在整你們。」

   「陶然從何忠義的案子開始,就聽見那個電台裡一個叫『朗誦者』的人密集投稿,循著這條線,」費渡把手伸進駱聞舟的外衣裡,從他大衣內袋裡掏出了一個小筆記本,「有什麼蛛絲馬跡,你可以從頭說,我幫你回憶。」

   駱聞舟沉默了一會,緩緩把費渡搭在脖子上純裝飾的圍巾拽過來,繞了幾圈,幾乎纏住了他的下巴:「你有沒有覺得非常恐懼的時候?」

   費渡一頓,順著他的話音想了想,心裡浮光似的閃了一些十分碎片化的記憶,地下室模糊的門和緩緩逼近的腳步聲飛掠過他的腦海,輕輕一點,旋即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一聳肩,用最熨帖的情人語氣說:「有啊,怕你離開我的時候。」

   駱聞舟被他一段接一段的套路攪合得實在沒什麼想法,感覺自己這輩子能擺平一個費渡,大約也是有些本領和狗屎運的,這麼一想,他居然不由自主地心寬了不少。

   「何忠義被殺一案,市局之所以第一時間介入,是因為我們同時還收到了一份舉報材料,是被害女孩陳媛的弟弟陳振遞上來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不是遞到市局,而是捅到了上面,上面責令市局徹查,我們不得不查。」

   「陳振沒有正當職業,是個黑車司機,剛開始接觸的時候,他對我充滿了不信任,我一開始覺得奇怪,他自己舉報王洪亮,別人來查,為什麼他反而不配合?現在想起來,陳振一開始激憤之下,應該不止一次試圖舉報過王洪亮,但恐怕都石沉大海,久而久之,他根本不相信會有人來查。」

   費渡點點頭:「舉報區分局參與販毒這麼聳人聽聞的事,又沒有任何站得住腳的證據,一看就是個瘋子的胡言亂語,每天各種各樣的舉報信雪片似的,陳振又不是什麼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沒人會搭理這種無理取鬧。」

   「對,張局派我去查這件事,當時他的原話是,這份舉報裡說的事肯定不實,但是平白無故,也不會空穴來風,王洪亮這個人尸位素餐慣了,很可能是作風、工作上有別的問題,也不怪別人整他。調查分局幹部是得罪人的事,調查完怎麼處分、怎麼給舉報人一個交代,這又是十分微妙,所以要我親自走一趟。只是……」

   「只是沒想到舉報的內容居然屬實。」費渡接話說,「但是按理說,王洪亮認識你,如果他夠聰明,看見你和陶然去了,多少應該明白你們為什麼來的,花市區這麼多年一直是鐵桶一個,為什麼他會這麼容易露出破綻?」

   「不是我特別厲害,是有人刻意把這件事往外捅,」駱聞舟說,「凶手趙浩昌拋屍後引起了莫名其妙的關注,拋屍點正好在他們的死穴上,這是第一。」

   「趙浩昌那變態的腦回路不是一般犯罪分子猜得到的,這個時候,如果王洪亮的邏輯正常,他應該配合市局積極調查何忠義被殺一案,不動聲色地去找何忠義死亡第一現場不在『金三角空地』的證據,盡快把你們的視線從他們的毒品交易點轉移開——這個證據其實也不難找,死者當天晚上去了承光公館,我和陶然後來都找到了佐證,」費渡在駱聞舟的筆記本上畫了一條線,寫下「馬小偉」三個字,「但在還沒來得及,就出了意外。」

   「馬小偉的證詞顛三倒四,像個智障,成功地當上了謀殺何忠義的嫌疑人。同時,他也像一塊雙面膠,牢牢地把我們的焦點黏在當晚有過毒品交易的地方。」駱聞舟有些吃力地回憶片刻,「對了,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當時這個事的導/火/索是馬小偉和原住民起衝突,點燃了雙方的積怨,這才打起來一起被帶走的。」

   「你是說,那場引起警方注意的群架未必是偶然。」費渡一頓,略微一偏頭,「這時王洪亮已經相當被動,但是他仍然有機會,因為馬小偉尿檢結果顯示他確實吸/毒,吸毒的人神智錯亂胡說八道也很正常,或者他可以乾脆抓一群替罪羊,說馬小偉當天晚上和他們在那進行毒品交易,既立了功,又給你們交代,把他們自己摘出去也並不費事,多滅幾張口而已。」

   然而就在這時候,不信任警察的陳振擅自行動,被扣在鴻福大觀,駱聞舟聞訊趕去的時候,正撞上了黃敬廉等人謀殺陳振。之後黃敬廉狗急跳牆,要連駱聞舟一起殺,喪心病狂……但是證據確鑿,把整個花市區分局拖下了水。

   這裡頭唯一的問題就是,黃敬廉根本沒打算、也沒必要那麼著急殺陳振。

   「其實當時還有個疑點,」駱聞舟想了想,說,「我闖進鴻福大觀之後,登記的前台女孩塞給我一張提醒的紙條,還故意把我安排在了一個有暗窗的房間,這樣萬一有點什麼事,我可以立刻跳窗戶跑——萍水相逢,素不相識,那女孩冒著危險幫我……雖然說對於帥哥來講,人間自有真情在吧,但她就好像提前知道黃敬廉他們會對我下手一樣。我後來去查過,那個前台女孩已經不知所蹤。」

   「如果陳振不死,黃敬廉不一定有這個膽子,而如果陳振不是黃敬廉殺的,那他是誰殺的?」駱聞舟看著費渡在他的筆記本上寫下「陳振」兩個字後,又接著說,「第三個關鍵人物是個神秘人,也就是往死者何忠義手機上發短信的那個人,當時我們認為是趙浩昌自導自演的。但如果真的不是趙浩昌呢?如果趙浩昌拋屍花市西區,就是因為看見那條神秘人物給出的指引呢——這是三個破案的關鍵點,也是對於王洪亮而言致命的巧合。」

   巧合太多,聽起來就不像真的了。

   而因為張東來猝不及防被捲進本案裡,張局做為近親屬避嫌,全程都來不及反應。

   「第一步,讓關鍵人物從關鍵領域下台,從頭到尾思路都很清晰。」費渡在方才的筆記外面加了個圈,「再一次聽到『朗誦者』投稿,是隨後的拐賣女童案,這案子除了駭人聽聞外,並不太複雜,關鍵是蘇落盞模仿了蘇筱嵐的作案簽名,暴露了他們所有人以及拋屍地點。蘇落盞是天生的虐待狂,如果她知道蘇筱嵐當年對受害人家屬做過什麼,那毫無疑問,她一定會模仿,而且會升級,問題是,把舊案的細節洩露給她的人到底是誰。」

   「之後是周氏,鄭凱風謀殺周峻茂,用了董乾,奇怪的是那個以董乾的名義寄給董曉晴的包裹,董曉晴因為這個神秘包裹,下手捅了周懷信,他們被迫殺人滅口,同時暴露了有人專門策劃假車禍製造謀殺案的事實。那天有人劫持了董曉晴的號碼,發信息給肖海洋,誘使警方上門,又一把火燒了董曉晴家。」駱聞舟嘆了口氣,「最後是魏文川買/凶/殺人。根據魏文川的口供,他從幾年前就開始接觸那個神秘網友了,對方用了漫長的策劃和鋪墊,從濱海拋屍地點,到若隱若現的通緝犯窩點,一步一步引導我們,抓住活的盧國盛和他藏身之處——」

   吹去撲朔迷離的塵土,最開始讓人云裡霧裡的脈絡開始暴露出來,陳列在舊筆記本上,顯得分外觸目驚心。

   「有幾種可能,第一,像一隻眼所說的,犯罪集團內訌,其中某一重勢力做了當年費承宇想過但是沒能完成的事——排擠掉其他的出資人,自己控制整個團夥。或者他們是針對市局中的某個人,這一切都是為了把顧釗的案子翻出來。」費渡彎了彎凍僵的手指,拿出手機,「像是這個朗誦者這一期的投稿——復仇,你傾向於相信哪個?」

   這時,一個陌生的號碼突然打了進來,跳到了讀書軟件上,費渡看了駱聞舟一眼,接起來:「喂?」

   「是我,周懷瑾,」電話那一頭的男人壓低了聲音,「我現在在國內,你方便見我一面嗎?」

   費渡放下電話,轉頭問駱聞舟:「師兄,有個陌生男子約我見面,你批准嗎?回家不會讓我跪主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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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埃德蒙‧唐泰斯(十二)

   那是一家頗為講究的日系餐廳,進門要脫鞋,沒有大堂,裡面是一個一個的微型小雅間,費渡應邀獨自走進去,一推門,幾乎沒能認出周懷瑾來。

   這位周氏的正牌繼承人穿著一件堪稱樸素的石色大衣,頭髮上沒有打他往日裡用過的發蠟,碩大的行李箱靠牆立在一邊,顯得風塵僕僕。他臉色還算好看,可是整個人瘦了一圈,多少有些脫相,理得十分整齊的短髮兩鬢蒼白,看上去多了幾分老相。

   如果說周懷瑾之前像個豪門公子,此時,他頭髮一白、打扮一換,就幾乎成了個滄桑落魄的中年男人,可見一張青春靚麗的富貴皮,著實是薄如蟬翼。

   「我是少白頭,二十來歲就一頭花白了,之前都是焗染,最近沒什麼心情折騰,讓費總見笑了。」周懷瑾沖費渡一笑,「請坐,這家餐廳是很多年前我和一個朋友私下裡一起開的,連家裡人都不知道,說話很安全。」

   費渡的目光掃過牆上的一幅油畫上,畫的是晚霞餘暉,題材有些司空見慣,畫作也是中規中矩,未見得有什麼出彩之處,但是用色飽滿而溫暖,雖然談不上什麼藝術價值,倒是十分符合大眾審美。

   費渡禮貌性地隨口讚揚了一句:「很有品位。」

   「那是懷信畫的,我當時說讓他給我畫幾張能掛在客廳和臥室裡的風景畫,他說他不是裝修隊的……不過最後還是捏著鼻子給我畫了幾幅畫……可惜他都沒來過這。」周懷瑾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眼神一黯,「喝茶?還是來一點清酒?」

   「茶就好,家裡人不讓我喝酒。」

   周懷瑾擦乾淨手,給費渡倒了杯茶:「請——那時候我只想有一天離開周家,要給自己留條退路,打算得是很好,想在一處深巷裡開一家每天只接待幾桌客人的小館子,客人在精不在多,店裡要清清靜靜的。可是啊,想得太美了,生計哪有那麼容易?這家店打從開店到現在,一分錢也沒盈利過,每年還得讓我貼上大幾十萬才能勉強支撐。」

   費渡笑了笑,沒搭腔,周懷瑾就算是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小可憐」,也是穿金戴銀的「小可憐」,周家別墅牆角的蘑菇都比別人家的傘大。

   「這麼多年,我痛恨周家,又舍不下名利,首鼠兩端,不是東西——費總,偌大的家業,如果是你,你捨得嗎?」

   「周兄,」費渡看了一眼表,「你有話還是直說吧,要是沒做好準備,你也不會來找我。」

   周懷瑾碰到他的目光,無聲地與費渡對視片刻,他一點頭,有些落寞地說:「視富貴如浮雲,如果我像你一樣放得下,懷信也不至於早早就沒了。冒昧約你過來,是因為我回去以後查到了一些事。周家雖然在國內聲名掃地,在海外還是能勉力支撐的,但是我今天把這些話說出來,恐怕以後就得白手起家了。」

   費渡:「我洗耳恭聽。」

   「我媽去世的時候,保險櫃裡留下了一盒過期的藥,你記得吧?是你讓我注意它的。」

   費渡一點頭——周懷瑾的母親,也就是那位謀殺親夫的周夫人,換了個丈夫仍是人渣,聽周懷瑾的描述,她第二段婚姻的保質期還沒有開蓋即飲的豆漿長。

   只是夫妻關係可以隨便散,謀財害命的同盟卻不敢這麼任性,因此除了共同的股權外,周夫人手上一定有什麼東西能威懾到周峻茂。可是等她去世,周懷瑾打開她鎖了一輩子的保險箱,卻發現裡面只有一盒過期的心臟病藥。

   「我回去以後把那盒藥翻來覆去地研究了許久,實在想不通這東西能做什麼,一度異想天開地覺得,這可能是周峻茂謀殺周雅厚的證據,甚至請人鑑定上面是否有血跡和DNA殘留什麼的,但是上面什麼都沒有。」

   「即便是有,那也不能作為證據,粘在紙盒上的血跡可能是任何人在任何場合抹上去的,如果是案發當時,警方在現場取的證還有些研究價值,但等周雅厚屍骨已寒,再拿著這玩意作為物證,那就未免太不嚴謹了。」

   「對,我甚至懷疑我媽留下這麼個東西,純粹是為了嚇唬周峻茂的——直到我無意中看見了藥盒上的條形碼。」周懷瑾拿出手機,打開圖片,把那神秘的藥盒打開給費渡看,「就是這個。」

   「我不知道你小時候有沒有做過那種訓練,就是背誦唐詩宋詞、圓周率之類小孩不理解的東西,用以鍛鍊機械記憶能力。我小時候,我媽讓我背的就是條形碼數字。你知道商品的條形碼一般都是ENA碼制,其中前三位數指的是所屬國家。費總,你看,這盒藥的產地在美國,但對應條形碼的前三位是『480』。」

   「480不是美國的代碼?」

   「是菲律賓。」

   費渡放大了照片,仔細觀察片刻:「但是這串條形碼並不是13位,印刷時中間還有細小的空格,所以我猜它應該不是從某個菲律賓產的商品上撕下來的。」

   「不是,」周懷瑾說,「『480』後面跟著四位數,然後是小空格——四位數,你想到什麼?」

   費渡一皺眉:「任何能編碼的東西……他們國內的郵編是幾位數?」

   「你猜對了,菲律賓國內的郵政編碼正好是四位。」周懷瑾不由自主壓低了聲音,「再往後,這幾個數字不符合菲律賓國內對應的經緯度,所以我猜很可能指的是郵區內的街道和門派,也就是說,這不是商品條形碼,而是一個地址。」

   「我循著這個地址找了過去——並不容易,畢竟幾十年了,街道拆得拆,改得改,換了三個嚮導,著實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打聽出之前住在這個地址的人搬到了哪。我母親的設想,大概是她一過世,周峻茂很可能會對我不利,我應該能拿到她留給我的東西,但她沒想到,周峻茂居然沒有對我下手,而這麼多年,我一直在周氏裡混日子,混得建樹全無,滿肚子邪魔外道,居然都沒有仔細看過她的遺物。」周懷瑾嘆了口氣,「但這回我運氣還算好,老人家已經八十多歲了,還活著,而且不糊塗,記得當年的事。」

   費渡立刻追問:「你順著這個地址找到的人是誰?」

   「她,」周懷瑾翻過手機相冊,把一張他和一個老太太的合影給費渡看,「就是這位老太太,我對她依稀有些印象,很小的時候,她在我家幫工做家政,後來突然有一天就不知所蹤了。找到她我才知道,是我媽媽把她送走了。」

   「她那裡有什麼?」

   「周雅厚心臟病發的時候,家裡的錄音機裡正放著音樂,他在掙扎中錯按了錄音鍵,錄下了隨後趕來的周峻茂和鄭凱風的對話。我媽媽偷偷收起了那盒磁帶,託人保存,原件在包裡,音頻你可以先聽。」

   他說著,從手機裡調出錄下來的音頻。

   錄音裡面先是一陣亂響,聽這聲音都能感覺到裡面的人掙扎得有多劇烈,模糊、驚心動魄,良久才平息——應該是周雅厚已經死了,過了一會,腳步聲傳來,有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死透了,放心吧。」

   周懷瑾:「這是鄭凱風。」

   錄音裡,三十八年前的鄭凱風嗤笑一聲:「周總,一到關鍵時候你就往後縮,周雅厚這小子死了,往後家業、美人,那不都是你的嗎?表情那麼凝重幹什麼?」

   另一個男聲有些猶豫地開口說:「再想想有什麼遺漏,萬一惹上嫌疑,招警察調查就不好了。」

   「有什麼遺漏?嫂子去看電影了,家裡保姆們放假,至於我們倆——今天下午結伴去釣魚了,忘了嗎?收拾乾淨,我們走!」鄭凱風喪心病狂地笑了一聲,「一想到這些以後都是我的,我就……哈!這是我的命……哎,周哥,別的都無所謂,他那小別墅你要給我。」

   錄音裡的腳步聲走遠。

   費渡一側頭:「小別墅?有什麼暗指麼?」

   「周雅厚有一個秘密的私人小別墅,」周懷瑾放下手機,「我花了一個多禮拜,同她軟磨硬泡,總算讓她開口,說出了我媽不堪忍受周雅厚出軌的真相。」

   費渡輕輕一挑眉:「我覺得這真相聽起來不會讓人愉快。」

   「周雅厚喜歡未成年少女。」周懷瑾艱難地壓低聲音說,「尤其是……尤其是十三四歲的東方女孩。周雅厚有一個別墅,專門養著這些……這些……」

   費渡追問:「哪來的女孩?」

   周懷瑾沉默了一會:「福利院的,周雅厚生前也十分『熱心慈善』,在東亞一代,定點資助了幾家福利院,國內也有,借此來挑他喜歡的女孩。」

   「有證據嗎?」

   「有。」周懷瑾打開旁邊的行李箱,從裡面取出一個牛皮紙袋,紙袋裡有一打舊照片。

   舊照片平攤在古樸潔淨的桌面上,別緻的插花從花瓶裡低下頭,婆娑的花影和費渡的目光一起,落在那些失真的舊照片上——那是四五張少女的半身照,長得都很漂亮,多少都帶著點營養不良的稚弱,穿著以當今的審美眼光看起來有些媚俗的舊式性感時裝,化了妝,說不出的怪異。

   「想給警察可以,反正當事人都死了——照片背面是女孩的資料,這幾個是中國人,也有韓國人和日本人,都在箱子裡。那個老婆婆當年的工作,就是幫周雅厚照顧別墅裡的女孩子,女孩養到十六歲左右,身量長到和大人差不多了,他就會失去興趣,拋棄她們,把人送到那些地下人口市場,通常、通常很快就死了……」

   周懷瑾有點說不下去,別開視線,一隻手蓋住嘴,好一會才說:「不好意思……我曾經一度以為周雅厚是我的親生父親,在周家最艱難的時候,我曾經把他當成過精神的偶像……咳,有點噁心。」

   「四十來年國內沒有網絡,人口檔案和資料現在肯定無法追溯,而且這些女孩本來就是孤兒,很難……」費渡一邊翻著照片一邊隨口說,突然,他不知看見了什麼,倏地坐直了,從中間撿出一張照片。

   那照片背面寫著「蘇慧,恆安福利院,十五歲」。

   日期是三十八年前。

   費渡連忙把照片翻過來,仔細看了看那女孩的臉,從五官輪廓上依稀看出了一點熟悉的影子,他立刻拿出手機把照片拍了下來。

   駱聞舟在距離他們見面的小餐廳不遠處,車停在路邊,剛點著一根菸,就收到了費渡發過來的照片,他看到內容後一愣,立刻轉給同事,刑偵隊的同事效率也奇高,十分鐘之後,就給了他回覆。

   「駱隊,你從哪找到的這張照片啊?對,這個應該就是那個蘇慧——拐賣女童案的嫌疑人蘇落盞的外祖母,蘇家三代人做這個營生,就是從她開始的。蘇慧的檔案裡顯示她確實是孤兒,不過她小時候那家福利院早就散攤子了,這麼多年,人也都差不多死沒了,具體是哪個福利院,恐怕不太好查,確實有出國經歷,不過一年後又回來了。面部特徵對得上,就是年歲上有一點誤差,她身份證上登記的年齡,比照片上標註的要大兩歲,不排除謊報年齡的可能性。」

   餐廳裡,費渡按住蘇慧的照片問周懷瑾:「能跟我說說這個女孩嗎?」

   「對,這個女孩很關鍵,」周懷瑾點了點照片背後的日期,「這是最後一個女孩,你看,標註日期是四月,那年六月周雅厚就死了。老婆婆回憶說,這個女孩後來又在別墅裡住了一陣子,跟著鄭凱風。」

   費渡眉心一攏:「字面意思?」

   「字面意思。」周懷瑾沉聲說,「後來被我媽發現了,她覺得非常噁心,強行命令鄭凱風把這個女孩送回國,在別墅工作的老婆婆也回了主宅。」

   費渡莫名想嘆氣──後來這孤苦伶仃的受害者長大成人,終於如願以償地游到了這條罪惡的「產業鏈」上游,成了加害者。

   她就像西方傳說裡被吸血鬼初擁的人類少女,忘了凶手,成了凶手。

   「上次我們倆告別的時候,你對我說,我們一家子的悲劇就在於我的父親到底是誰這個問題,關於這個,那位老婆婆說,我可能是周雅厚遺孤的謠言,就是蘇慧被強行送走後在幫傭中傳開的。這聽起來可能有點陰謀論,但根據我對鄭凱風的瞭解,這個人陰損、貪婪、小肚雞腸,什麼都幹得出來。」

   「你的意思是,因為周夫人送走了蘇慧,鄭凱風心懷記恨,所以惡意中傷,說你不是周峻茂的親生的。」費渡問,「這一點有什麼依據嗎?」

   「有,你知道國外相關領域起步比較早,如果周峻茂對我的血統存疑,他後來為什麼不去做親子鑑定?光靠猜測就深信不疑,未免太兒戲。」

   費渡緩緩地說:「確實不合常理。」

   周懷瑾低聲說:「周峻茂生前在國外立過一份遺囑,關於其名下資產歸屬問題的附錄裡,有一份親子鑑定書,解釋了為什麼我不是他的遺產繼承人,那份二十多年前的鑑定書和你們警方的結論正好相反。」

   費渡:「你的意思是,二十多年前,你青少年時代,周峻茂託人做過親子鑑定,但是結果被人做了手腳?」

   「聽著耳熟吧?和我整楊波的手段一模一樣,」周懷瑾苦笑,「真是諷刺,我費了好多周折找到了當年那個鑑定公司的人,這個鑑定是周峻茂托鄭凱風做的。」

   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小報們整天都想報點豪門醜聞,周峻茂當然不會大張旗鼓地去驗,他如果要做這個鑑定,一定是找親信私下裡辦。

   這個親信就是跟他一起殺過人的鄭凱風。不過顯然,他和鄭凱風親得有點一廂情願。

   「我上次告訴過你,有一段時間我很害怕,我覺得周峻茂要我的命,每天必須要把懷信接到我屋裡才敢闔眼睡,我一直以為是因為我媽快不行了,周峻茂忍夠了——直到我看見那份鑑定書的日期,就是那時候。」

   那應該是二十一年前,周懷信還小,周懷瑾惶惶不可終日,同時,也正好是周氏高調回國時間。

   鄭凱風為了給自己鋪路,人為製造了一場車禍,撞死了競爭對手……

   費渡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茶杯沿。

   周峻茂很少回國,國內的事務主要都是鄭凱風在管,鄭凱風一回國就搭上了「那些人」……是不是從那時候開始,鄭凱風這條假裝溫馴的中山狼就已經開始計畫著要在將來把周氏納入囊中呢?

   費渡其實想過,像周氏這樣根基都在國外的金主,到底是怎麼搭上那些人的船?

   這樣看來,原來中間還有蘇慧這層聯繫。

   蘇慧利用女兒蘇筱嵐拐騙女童,買賣後謀殺棄屍,是誰幫她們孤兒寡母處理屍體的?

   她是在濱海那塊拋屍地建成之前,就已經和那些人有合作了嗎?

   多年後鄭凱風回國,找到了已經人老珠黃的蘇慧,是不是轉而成了她的「客戶」,從而認識了處理屍體的人?

   隱秘的線透過漫長的時間,把零碎的事件串聯在一起,隱約有了脈絡。

   可是這中間還缺一環,費渡隱約感覺到,那會是非常關鍵的一環。

   「楊波呢?」他忽然問,「你查到鄭凱風和楊波的關係了嗎?」

   「查了,楊波的父親死於十三年前,是一場車禍的肇事人……」

   周懷瑾還沒說完,費渡的手機突然不安地抖動起來。

   費渡立刻接起來:「喂?」

   「醫院,」駱聞舟飛快地說,「尹平那邊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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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埃德蒙‧唐泰斯(十三)

   第二醫院,半個小時前——

   陶然周身捆滿了夾板和繃帶,四仰八叉地被固定在床上,頭頂一撮桀驁不馴的毛仍然不依不饒地翹起老高,形象有點逗。肖海洋過去看他的時候,病房中十分熱鬧,楊正鋒的小女兒楊欣和常寧都在。

   陶然住了幾天院,已經勉強可以開口說話了,只是有些結巴——剛開始他的主治醫生還十分緊張,懷疑他這症狀是傷了腦袋,還把人拉出去做了一圈檢查,後來才發現,毛病不在腦袋,在姑娘,常寧要是不來,他說話還挺利索的。

   有常寧在,連肖海洋莫名覺得此地不宜久留,略坐了幾分鐘,確定陶然不會有什麼危險了,就和楊欣一前一後地離開了。

   「肖大哥。」楊欣叫住他,因為老楊的緣故,楊欣對所有穿制服的人自來熟,見面就叫哥哥。

   肖海洋有些不適應地答應一聲。

   楊欣晃了晃手機:「我訂了幾箱水果和飲料,送到醫院門口了,你能幫我搬一下嗎?要送到護士站,陶大哥這邊、我媽那邊的護士們都要送。」

   肖海洋雖然有些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但小女孩提了要求,他也不好拒絕,只好默不作聲地跟著楊欣當挑夫。

   飲料和水果都是有份量的東西,從醫院大門到住院部的幾步路,肖海洋感覺自己那點少得可憐的肌肉都快給擠壓炸了,他滿脖子青筋地吊著口氣,在寒冬臘月天裡出了一身熱汗。

   楊欣看他這德行,實在過意不去,主動幫他減輕了一點重量:「我們抄條近道吧——唉,肖大哥,你這樣可怎麼抓壞人啊?」

   肖海洋無暇回答,累得喘不上氣。

   楊欣輕車熟路地帶著肖海洋在住院部裡七拐八拐,中途聽他幾乎喘出了蘑菇雲,於是找了個不擋路的地方,示意肖海洋把東西放下歇會:「一直往前走,過了那道門,再拐個彎就到了,去我媽那層,就說是『傅佳慧家屬送的』,到陶大哥他們那層,就說『陶然家屬送的』,哪個病人送了東西,人家心裡都有數,以後照顧起來也會更盡心——這是我媽剛住院的時候長輩們教我的。」

   這女孩才二十出頭,父親已經過世了,只跟一個母親相依為命,到現在,相依為命的人還時日無多。

   楊欣一邊上學,一邊還得跑醫院,學著面面俱到,肖海洋聽說過她父親楊正鋒,這會看著她,心裡多少有點不是滋味,搜腸刮肚半晌,他只是十分生硬地說:「我知道你爸,是個英雄。」

   「英不英雄的,反正他自己也不知道啦,」楊欣一低頭,隨後露出些許苦笑,「細想起來,英雄和壞人有時候是一個下場,都是個死,死了都是一堆爛骨頭,相比來說,壞人活著的時候無法無天,還能更痛快一點。」

   肖海洋不知道該怎麼搭腔,被她三言兩語說得觸動了心緒,兩人一時尷尬地沉默下來。

   他們倆背後正好是個樓梯間,但是平時使用的人不多,都是鎖著的,肖海洋一邊活動著僵硬的手腕,一邊出神地對著樓梯間門上的玻璃發呆。忽然,他看見一個穿著護工制服的人匆匆經過。

   這一層的樓梯間鎖著,肖海洋沒料到還有人從這上樓,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這一眼,他注意到那護工居然是個比自己還高的男人。無論是護士還是護工,男人都很少見,偶爾遇到一兩個,也大多上了年紀的男性,幾乎見不到青壯年。

   然而這男人肩膀寬闊,頗有塊頭,腳步飛快,腳下帶風似的,看身形絕不超過四十歲。

   他穿著二院標準的護工制服,嚴嚴實實地戴著一副大口罩,臉上遮擋得只剩下一雙眼,和肖海洋對視了一下,那人立刻又飛快地移開目光,略一點頭,匆匆而過。

   肖海洋皺起眉,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對方的目光有些躲閃。

   肖海洋還沒來得及細想,旁邊的楊欣忽然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角。

   肖海洋一驚:「……嗯?你說什麼?」

   「我剛才是問,」楊欣托著下巴問他,「那個害陶大哥住院的嫌疑人是不是快從重症裡出來了?你們會讓他在醫院裡住多久啊,住院費也不便宜呢。」

   肖海洋的表情空白了片刻:「尹平快從重症裡出來了?你聽誰說的?」

   駱聞舟他們剛得到的消息,說尹平手術效果不樂觀,可能會就此失去神智……

   「中午在食堂給我媽打飯的時候聽人議論的……哎,等等!」楊欣坐在飲料箱子上,好像反應過來了什麼,她忽地有些緊張,壓低聲音問,「肖大哥,你們這事現在不會是保密的吧?」

   肖海洋瞪著她看了兩秒,突然撒腿就跑。

   楊欣跳起來:「肖大哥!」

   肖海洋回頭衝她吼:「你在這待著,別亂跑!」

   尹平要從重症移出來的謠言是從哪傳出來的?

   什麼人在造謠?

   為什麼?

   重症室外圍有便衣巡邏,也有費渡的眼線在更遠處逡巡,因為尹平身份特殊,本來非探視時間不允許非醫護人員進入的病房裡也安排了刑警值班看守,穿著隔離衣,24小時輪換倒班。

   此時距離換班時間還有半個小時,守在裡面的刑警已經獨自待了三個半小時,精神不免有些渙散。

   這是個非常痛苦的工作,聊天玩手機是絕對不可能的,裹著隔離服和口罩,喘不過氣來不說,還要注意保持安靜,儘量假裝自己是一朵壁花,不影響醫護人員工作。等待換班的刑警第三次看表,他整個人都十分缺氧,戴著口罩又不便打哈欠,感覺自己一雙眼皮難以抵擋萬有引力,幾乎要摔在地板上。

   有人走進來了,睜不開眼的刑警抬頭看了一眼,又失望地垂下頭——進來的是個護工,不是換班同事。

   重症室裡值班的護士每隔十幾分鐘就要過來檢查一次病人的情況,小護士剛巡視完出去了,方才進來的護工可能是沒找到人,徑直朝著刑警走過來。

   他湊近一看,值班的刑警才發現,這護工居然是個男的,臉在口罩下,眼睛彎出一對諂媚的笑意。

   對方走過來,拍拍他的肩,好像是護士不在,有什麼事需要他幫忙,伸手衝他身後一指。

   值班的刑警下意識地順著他的手抬頭,隔離服外那一點裸/露的頸部皮膚突然一涼,霍然被人戳了一支注射器!他悚然一驚,再要掙扎已經來不及了,來人力氣極大,一手摀住他的嘴,牢牢地扣住他的雙臂,針管裡的液體飛快地湧入血管,警察的掙扎越來越微弱,片刻後,他悄無聲息地倒了下去。

   男「護工」面無表情地扶著他坐在旁邊臨時支起的椅子上,轉身走向尹平的病床。

   就在這時,開小差的護士恰好回來了,抬頭看見站在病人床頭的護工,她當下一愣,露出狐疑神色——護工的工作時間是固定的,要值班護士統一安排,此時顯然不是他該來的時候。

   護士腳步微頓,在一片醫療器械的轟鳴聲裡出了聲:「哎,你……」

   男護工理也不理她這突兀的一嗓子,飛快地將另一支注射器抵在了無知無覺的尹平脖子上。

   值班護士已經本能地感覺不對,搶上前幾步,一眼看見他的動作,吃了一驚。她已經來不及叫人,第一反應就是自己撲了上去:「你幹什麼!」

   肖海洋一雙廢腿,純粹是為了坐下時保持平衡用的,此時竟超水平發揮,一路踩著疾風,衝到了重症室室外。

   一圈盯梢的便衣全都被他驚動,肖海洋跑得眼前一陣一陣發黑,扶著牆大喘氣:「有、有沒有外人進去過?」

   「進門要刷卡,除了我們的人,就是醫院的,」郎喬看他還有點來氣,語氣也十分生硬,隨後,她想起了什麼,話音一頓,「對了,剛才進去個護工……」

   肖海洋的瞳孔驟然收縮,驀地想起了方才從上鎖的樓梯間裡上去的古怪男護工。

   正好一個巡房的醫生經過,肖海洋猛地撲了過去,一把拽下了醫生的門卡。

   「哎,你幹什麼!」巡房的大夫懵了,「你不能進那!等等!」

   肖海洋不由分說地闖進了重症室。

   撞開門的巨響正好跟小護士的尖叫聲合而為一。

   護士撲到那男人拿著注射器的手上,被對方暴力甩開,她腳下踉蹌了半圈,雙手仍然不依不饒地拉扯著那人的胳膊,見有人來,她連忙大喊:「救命!這人不是我們醫院……」

   護士話沒說完,整個人被一把拽過去,緊緊地勒住了脖子,動脈上抵了一把小刀:「別動!」

   肖海洋的腳步倏地停住,雙方一時僵持。

   費渡接到駱聞舟電話的時候,抬手打斷周懷瑾,周懷瑾莫名地看著他神色越來越嚴峻,忍不住問:「出什麼事了?」

   費渡:「出了點意外。」

   周懷瑾衝他一抬手:「重要的事情我已經差不多說完了,你要是有急事就先請便,我們改天再……」

   「周兄,」費渡突然打斷他,「你願意跟我們走一趟嗎,作為證人?」

   周懷瑾一頓。

   「我知道周氏除了你,還有少數股東,還有你們一整個家族,」費渡緩緩地說,「你能私下裡查到這一步,還把信息共享給我,已經非常不容易,我理解你不想捲入得更深。」

   周懷瑾嘴唇動了動,在狹小清寂的雅間裡不安地和他對視。

   「你非常無辜,懷信也非常無辜,」費渡沉聲說,「但是你姓周,從周峻茂和鄭凱風當年買/凶——當年謀殺周雅厚的時候開始,你就注定會被捲進去。周兄,到了現在這地步,想獨善其身是不可能的。」

   周懷瑾的眼角神經質地顫動起來,好一會,他喃喃地說:「你說得對,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

   就像他在一個非常微妙的時刻來到這個世界上,連生育他的人都說不清他的骨血屬於誰。

   費渡:「我直覺楊波的問題很重要。」

   周懷瑾抽了口氣,手指幾乎要掐進茶杯裡。

   他以「旅遊」的名義,獨自一個人循著周夫人留下的條形碼追蹤到菲律賓,繼而又悄悄回國,本不想驚動任何人,他查到的東西觸目驚心,直指周氏一系列醜聞的根源,但也不過是給自己找個交代罷了,沒什麼其他價值——故事裡無論是可憐還是可恨的人都已經死絕了——周懷瑾是帶著一點傾訴的意思來找費渡的,所以約他單獨見面,並已經訂好了離開的機票,打算去周懷信當年學畫的地方隱居。

   「上一輩的秘密你已經知道了,但還有一個問題沒有確切答案,」費渡說,「鄭凱風安排策劃了董乾撞死周峻茂,為什麼董曉晴放著賓館裡的鄭凱風不管,要去醫院刺殺你?」

   周懷瑾愣了愣:「不是說那是鄭凱風雇凶的時候,為了掩人耳目,冒用我的名義……」

   「鄭凱風合作僱傭的凶手有嚴格的會員制,不是什麼人都使喚得動的——周兄,你是謀殺俱樂部的一員麼?」

   周懷瑾失聲說:「什麼?」

   「如果你不是,鄭凱風冒用你的名義是不可能的,」費渡一字一頓地說,「何況鄭凱風本意就是讓周峻茂神不知鬼不覺地死於車禍,讓一切看起來都是意外,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種勾當,從未出過紕漏,為什麼偏偏這一次要做好自己買/凶會被發現的準備?」

   周懷瑾腦子裡一團漿糊,思路完全跟不上費渡的話音,感覺自己奔波小半年,自以為弄清楚一點的事實又撲朔迷離得找不著北了。

   費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起身要走。

   「等等!」

   兩分鐘以後,周懷瑾取消了自己的行程,坐在飛馳趕往第二醫院的車上。

   「我……我查到楊波父親死於十三年前,」周懷瑾說,「撞了一輛七座商務車,車上是某公司前去競標土地的工作團隊,本來十拿九穩。」

   「也是按意外事故處理的嗎?」駱聞舟一邊把車開得飛快,一邊問他,「一下撞死車上所有的人並不容易實現,又正好那個時間點,沒有人陰謀論,覺得這事不自然嗎?」

   「沒有,」周懷瑾說,「其實這件案子處理的時候,他們就知道是謀殺,只是當年輿論不發達,被摀住了,我也是輾轉託了幾個生意上的合作夥伴才打探到的。楊波的父親叫楊志,撞車的時候,他身上的衣服用紅字寫了抗議強拆的大標語——那塊標的土地涉嫌強拆,楊家是受害人之一,競拍土地的公司前期曾經不止一次派車過去考察土地,老百姓們也不知道拆遷的和開發商並不是一回事,楊志應該是誤把開發商的車當成了強拆的罪魁禍首。這件事後來私下賠錢解決了,對外只說是事故。」

   駱聞舟皺了皺眉。

   「但微妙的是,楊波父親死後,他母親拿了補償款就搬走了,搬到了燕城,住在一處租金很高的高檔小區,理論上超出了她的支付能力,而且她隨後就把楊波送出了國,加入了周氏贊助的教育項目。」

   駱聞舟:「楊志的車禍並不是為了周氏服務的,周峻茂他們無需付出額外補償,為什麼?」

   「人質。」費渡輕輕地說。

   駱聞舟:「用來威脅誰?」

   「一個資質平平的少年,能威脅到的大概也只有父母了。」費渡喃喃地說,「搬到燕城……鄭凱風能用她做什麼?十三年前……」

   突然,費渡不知想到了什麼,總是半開不開的眼睛倏地睜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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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埃德蒙‧唐泰斯(十四)

   駱聞舟的耳朵好像兼職了眼睛的功能,不需要偏頭,已經察覺到了費渡神色不對:「怎麼了?」

   「十三年前,」費渡的話音含糊得好似一碰到嘴唇就消失,喃喃地說,「第一次的畫冊計畫也是十三年前……」

   周懷瑾和駱聞舟一個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一個雖然知道,卻沒聽懂,同時對他發出了疑問。

   向來態度良好、有問必答的費渡卻罕見地沒搭理人,他雙手撐在下巴上,出神地沉默下來,好像陷入了某一重久遠的記憶裡。

   此時,第二醫院。

   肖海洋堵在門口,看著那護工像拎小雞仔一樣捏著護士的脖子。

   「你跑不了的,」小眼鏡快要炸裂的肺裡吐出來的氣息很不穩定,托起來的話音卻發揮得非常穩定,「外面都是我們的人,就算你挾持人質,成功從這裡逃出去,你也跑不了。」

   男護工的目光十分不穩定地亂轉,額頭上見了汗:「去給我找一輛車!」

   「二院距離市中心不遠,滿大街都是監控,你要車有什麼用?出不了城就會被截下來。」肖海洋說著,大著膽子往前走了一步。

   「滾開,不然我殺了她!」

   郎喬趕上來,眼見肖海洋的腿還在哆嗦,連忙揪住他的後心的外套,把他扯到身後。

   郎喬:「你殺了她,自己也絕對跑不出去,用腦子想想——要是現在老老實實地滾出來,你還是犯罪未遂,這事可輕可重,還有商量,但你要是膽敢動她一下,你就是板上釘釘的殺人犯,你想清楚了!」

   她一邊說,一邊朝身後的同事們看了一眼,同時很有技巧地貼著牆根,保持著正對犯人的方嚮往病房裡走。

   「男護工」下意識地隨著她的移動轉換站立的角度,暴躁地喝住她:「站住,再進來我就……」

   「尹平的情況你看見了,」門口的肖海洋出聲打斷他,「我不說,你自己長了眼睛也會看,他手術不太成功,不知道能不能活,能活,也不知道會不會變成植物人,就算他格外幸運,最後醒了,痴呆、半身不遂,他也一樣都逃不了。你覺得他還能指認誰?他那張嘴,後半輩子也就只剩下流哈喇子一個用途了——如果他還有後半輩子。」

   「男護工」的注意力又不由自主地被他引走。

   郎喬:「你把刀放下。」

   肖海洋:「我的天,你現在還不明白嗎?誰告訴說尹平就快痊癒了?明顯是騙你的。」

   郎喬聽了肖海洋的話,才知道當中還有這一節,聽得嚇出了一身冷汗:「真的假的?」

   「真的,」肖海洋的目光沒從犯人身上移開,「不然一具行尸走肉有什麼值得鋌而走險的?」

   他們兩人一人站一邊,話音銜接得非常緊,說的話時而風馬牛不相及,時而又互相對話,硬是造成了「七嘴八舌」的效果,與他們呈三角形站立的犯人一時該先提防誰,目光來迴游移,注意力左支右絀:「住口!住口!」

   肖海洋驀地又往前走了一步,與此同時,幾個在聞聲趕來的同事一起跟了進來,頗有聲勢地從門口逼近那「男護工」。

   犯人在慌亂之中,本能地轉向人多勢眾的一方,挾持著護士後退,嘶聲咆哮:「滾出去!」

   「不,」肖海洋說,同時看向他持刀的手,盯住了那隻劇烈顫抖的手,他說,「現在明顯是有人騙你來自投羅網,事情就是這麼簡單,你不趕緊把騙子供出來拉下水,還打算替他綁架、替他殺人?」

   「男護工」的手哆嗦得越發劇烈——他把話聽進去了,承認肖海洋說得確實是實情。

   肖海洋盯著他的眼睛,露出一個本色出演的嘲諷:「你是不是智障?」

   「男護工」整個人驀地一僵,就在這時,被他挾持的小護士可能是有應付醫鬧的經驗,趁他分神,突然「藝高人膽大」地一口咬住了那男人的虎口,時機挑得穩准狠。

   那犯人先後被與傳言不符的尹平與肖海洋一番話連續打擊,心神動盪,猝不及防地挨了一發鐵齒銅牙,他當即大叫一聲,本能甩手。

   小護士一腳踩在他腳背上,郎喬朝她喝道:「低頭!」

   護士應聲膝蓋一彎,幾乎同時,一個托盤當空砸了過來,「噹」一下撞飛了男護工正欲行兇的刀,護士被這擦頭而過的巨響嚇得尖叫一聲,幾個刑警一擁而上——

   費渡長得不正常的沉思被電話鈴聲打斷,駱聞舟抬手接通車載電話。郎喬在很不穩定的信號中,簡單扼要地匯報了嫌疑人已經逮捕歸案的前因後果:「對不起老大,是我疏忽了,因為尹平情況很不穩定,剛才又不知因為什麼搶救了一次,大夫都說不樂觀,出來進去的人很多,都跟搶命似的,我們也沒有……」

   「我說沒說過尹平是重要人證?一溜號你們就得給我弄出點簍子,」駱聞舟聽完以後直磨牙,「真他媽行,獎金都想不惦記了是吧?你們怎麼都那麼會給公家省錢呢?」

   郎喬不敢辯解了,老老實實地閉嘴聽訓。

   「把人帶回去。」駱聞舟冷冷地說,「別當老頭子們不在我鎮不住你們,我看你們都是檢查寫得少了!」

   駱聞舟說完,不由分說地掛斷電話,一打方向盤,暴躁地併入掉頭車道。

   費渡沒搭腔,解開了圍巾,手指下意識地在脖子上來回蹭,眉頭越皺越緊。

   周懷瑾作為重要證人之一,當然得有人接待,到了市局,駱聞舟找人先領他進去,隨後輕車熟路地把車塞回停車位,熄火後,藉著殘存的暖氣,他沒有急著下車,一轉頭拉下費渡那隻快把自己皮搓破的手:「跟我說說你在想什麼。」

   「我是十四年前陷害顧釗的關鍵人物,」費渡用一開口就彷彿要把人嚇一個跟頭,「我首先在顧釗毫無戒心的情況下掌握了他的動向,然後從他身邊的線人下手,線人們生活在邊緣的灰色地帶,注定不能長久,也會有自己的打算,無論威逼還是利誘,總能派上用場——但是這個過程中風險也很大,萬一其中有哪個傻子反應不過來好歹,把這件事告訴顧釗,顧釗一聽就會知道我是誰。」

   駱聞舟「唔」了一聲。

   「那我要怎麼辦呢?」費渡低聲問,他的手指掠過自己的上唇,雖然臉上沒什麼表情,尾音裡卻好像帶著笑意,好像他真的是那個藏在暗處、把所有人翻覆在自己手掌間的怪物,「我必須要在不暴露自己的情況下,先讓目標人物背叛顧釗。」

   駱聞舟想了想:「比如說,讓目標線人誤以為對方是羅浮宮那邊的壞人,顧釗的調查打草驚蛇,逼迫線人說出顧釗的計畫之類?」

   「對,我是顧釗的秘密搭檔,我當然知道顧釗的計畫,很容易知道他們說的是真是假,也很容易篩選出叛徒,」費渡輕輕地說,「作為警察,我當然熟悉那幾個和市局關係密切的線人,尹超和尹平雖然是雙胞胎,但本人性格相差甚遠,那麼……如果老煤渣是尹平冒名的,我為什麼沒有察覺到?」

   「因為他剛開始很可能沒有直接接觸尹平,他手下的人不一定熟悉老煤渣,」駱聞舟眼珠一轉,飛快地說,「至於事後,因為『老煤渣』是去作偽證陷害搭檔,所以及時內鬼當時觀察到他表現異樣,也不會太在意!」

   「事後,為了讓這件事□□無縫,我會把這些證人不動聲色地處理掉,送他們遠走異國避風頭,或是乾脆在路上滅口……都有可能,只有假的老煤渣是漏網之魚,也就是說,當年尹平很可能意識到了危險,做完這件事以後沒有貪財,立刻切斷了自己和那邊的聯繫,偽造尹超失蹤的假象,自己神不知鬼不覺地變回那個滿臉灰的鍋爐工。」費渡抬起眼,「那麼問題來了,我為什麼任憑尹超『失蹤』,而沒有去深入調查他的家裡人?」

   駱聞舟倏地一愣:「你的意思是說,陷害顧釗的罪魁禍首當年很可能認為,這個老煤渣手上並沒有能指認自己的實質性依據!」

   「尹平當年之所以藏起來,很可能是察覺到了什麼,但你要說他有什麼實質性的證據,我剛才仔細想了想整個過程,覺得很難。」費渡切換了人稱,也換回了正常的語氣,「所以幕後的凶手為什麼這樣氣急敗壞地要除掉尹平,先是慌慌張張地暴露自己的聯絡人,又把自己的人送到醫院來給警察抓?」

   駱聞舟的太陽穴都開始疼。

   費渡緩緩地說:「如果我猜的沒錯,說不定今天你們就應該會得到一個重大嫌疑人,這個人肯定位高權重,一旦出事,就是能影響系統公信力的重大醜聞。」

   費渡一語成讖——

   在調查組緊緊盯著市局的微妙時刻,混進醫院的「男護工」交代了。

   「我本來就是護工……以前在二院幹過,很熟,我需要一筆救命錢,實在沒別的辦法……鬼迷……鬼迷心竅,他們一開始讓我混進二院,盯著那個尹平……結果今天聽人議論,說他就要醒了,還說這個人可能殺過人,一旦情況稍微穩定,警察就會把人弄走,我知道這個事以後就想辦法通知了僱主,然後他們讓我……讓我……」

   「為了錢?」郎喬扣上筆記本,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男人,「你不知道殺人是什麼罪名嗎?」

   男人囁嚅著低下頭。

   肖海洋:「誰讓你盯著尹平?誰指使你殺人的,你見過嗎?」

   「兩個男的帶著現金來我家的,說是他們老闆,我……我還看見樓底下停著一輛車。」

   一個盯著審訊監控的調查員轉向駱聞舟:「駱隊,勞駕你盡快協調,我們要抽調嫌疑人家附近的監控。」

   事情到了這一步,駱聞舟只能照做——在這個「醫院殺手」的居所中搜出了五十萬的現金,同時,附近一個監控拍到了一輛豪華型轎車在犯人交代的時間點前後出現,經犯人指認後確定,這就是當時停在他樓下的車。

   高清的監控鏡頭拍到了司機回頭和後座上的某個人說話的一幕,那人身體略微前傾,面貌清晰可辨——正是市局年初調任二線的老局長張春久。

   而他坐的那輛市價六百萬的車,是登記在他大哥張春齡名下集團企業的公務用車。

   張春久和顧釗是同一時期進入市局工作,兩人一直很有交情,顧釗案發生的時候,張春久也是市局刑偵隊的骨幹,完全有條件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好指紋膜和現金;顧釗死後,楊正鋒負主要領導責任被處分,張春久正是那時候接替了楊正鋒的職位,是顧釗之死的最終既得利益者;而涉嫌洩密的外勤系統、有問題的監控設備,也全部都是他在任期間安裝更換的。

   最重要的是,經過調檔發現,張春久當年之所以被破格調入市局,是因為他在原所屬轄區內有重大立功表現——他抓住了一夥流竄二十個省的搶劫殺人團夥,該團夥非常狡猾,全國範圍內被通緝了大半年,每次都滑不溜手,偏偏也不知怎麼那麼巧,就栽在了當年張春久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手上!

   真是他明察秋毫,工作能力卓絕麼?

   他年輕時候就這麼神,為什麼反倒越老越糊塗,他在任管理市局期間,花市區分局都快成販毒窩點了,他都無所察覺?

   一切都說得通了,調查組興奮異常,派了兩個人,親自跟著駱聞舟他們把老張局從居所裡「請」了出來,而且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老張局家在燕城市有名的豪宅小區裡,樓下兩個車位停的車總價過千萬,家裡連喝茶的杯子都是某著名奢侈品牌的,櫃櫥裡單價超過十萬的皮具有一整排,與他往日在市局塑造的低調樸素形象大相逕庭。

   什麼「只穿制服」、「自帶茶水」、「私人電話都不是智能機」……諸多種種,此時看起來簡直都像浮誇過火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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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埃德蒙‧唐泰斯(十五)

   「張局真是有家底啊,您住那小區多少錢一平?我聽說沒有一個億的資產,都不讓進去看房?」

   「那房是我大哥的,今年我工作調動,上班的地方稍微遠了一點,正好我大哥年紀大了,打算搬到清靜一點的地方,城裡的住處就暫時讓給我住兩年,反正我也快退休了。」

   「大哥?兄弟間感情這麼好?」

   「我大哥比我大十歲,幾乎是他把我帶大的,說像我父親也不為過,我跟他確實不太見外,他下海早,做生意積攢了一些家底……慚愧,這件事是我思慮不周,只圖方便,可能造成了一些不好的影響——但是我能保證,我大哥這些年的生意和我的工作權責不沾邊,我也從來沒有利用過自己的職位替他謀過任何方便。如果組織覺得我私生活太奢侈,是違紀,我也接受處理,盡快反思搬回自己家……但除此以外,別的方面我是問心無愧的。」

   調查員笑了一下:「好吧,關於這點我們再去核實——知道為什麼把您請過來吧?」

   「有數。」

   「那您有什麼想說的嗎?」

   張春久端坐在椅子上,依舊是瘦,中年人的消瘦自帶嚴厲感,他眉頭輪廓頗深,久而久之,壓出了一條冷冷的褶皺。這張嚴厲的臉無論如何也很難和陸局他們回憶中那個局氣、開朗又好脾氣的老大哥聯繫在一起,讓人看了忍不住心懷疑問——二十年的光陰,對人的改變有那麼大麼?

   是什麼改變了他?

   「這兩天老陸打電話聯繫不上,我就覺得不對,於是又試著給其他幾個老朋友打電話,發現都不方便接,連已經去了學校的老潘都一樣,我就在想,快輪到我了。」張春久端起茶杯喝了口水,神色不變,「我也不知道應該交代些什麼,你們看著問吧。」

   「那我們就不客氣了,」調查員綿裡藏針地笑了一下,「聽這個意思,您調走以後,還經常和老同事聯繫?」

   「不經常,不過這段時間比較特殊,一個是顧釗案要重新調查,一個是老楊媳婦——遺孀,得病住院,我們老哥們兒幾個電話打得比較勤。」

   「哦,顧釗案,」調查員推了一下眼鏡,自動忽略了另一句,「細節您還記得清嗎,是十四年前的事了。」

   張春久沉默了一會:「顧釗……顧釗案是我們所有人心裡的刺,當年誰也不相信,可是證據確鑿,由不得我們不信,要我說實話,我不相信顧釗能做出那種事,私下裡找當年的老領導談過很多次,不敢聲張——兄弟們意志消沉,領導們左右為難,我那時候,上有老下有小。」

   他說到這裡,臉上露出一個介於疲憊和鬱憤之間的表情:「難啊……沒想到這麼多年,還有重新調查的一天,要是老楊知道……」

   調查員不著痕跡地打斷他:「張局,如果顧釗當年並沒有索賄行兇,您覺得他蒙冤十幾年,是誰的責任呢?」

   「我不方便在背後議論長輩的功過,但是顧釗身邊的線人集體做偽證,對方對他的動向瞭如指掌……說明我們這邊很可能有人在洩密,陷害了他……」張春久眉間褶皺更深了些,沉吟好半晌,他說,「我不知道是誰,也不願意懷疑誰,你們要懷疑我也隨便——但你要是讓我說當年那伙兄弟們可能有誰背叛,就像讓我相信顧釗殺人索賄確有其事一樣,不能。」

   調查員並沒有什麼「兄弟情深」的觸動,鐵石心腸地掏出了正題:「張局,您記得當年有個代號『老煤渣』、真名尹超的線人嗎?

   張春久點了下頭:「嗯,是帶顧釗去羅浮宮的那個吧?我記得很清楚,當年的事情發生不久,這個人就失蹤了,我一直就覺得他不對勁,前些年我有個小兄弟正好調到南灣工作,我知道尹超在當地還有親戚,還托那位兄弟幫我盯著點,萬一尹超回家探親,立刻把人扣住。」

   調查員略微坐正了些,追問:「您這個小兄弟叫什麼名字?」

   「孔維晨。」

   「這個孔維晨領著市局的幾個刑警去調查尹平的時候,曾經給您打過一個電話,都說了什麼?」

   「說了尹平假冒尹超簽名騙拆遷款的事,他們正要去調查,還說事後有尹超的消息,一定通知我,但是之後我就聯繫不上他了。」張春久好像意識到了有什麼不對,「怎麼?孔維晨怎麼了?」

   「我們有依據認為,當年和顧釗一起進入羅浮宮的『老煤渣』其實就是尹平,並且認為他手上掌握了當年顧釗案的重要證據,但是去找他的時候,尹平畏罪潛逃了,追捕過程中,刑偵隊的行蹤洩露,兩輛裝了易燃易爆物品的皮卡突然衝出來,想要滅口——」

   張春久:「什麼!」

   調查員圖窮匕見,突然收斂了臉上和煦的笑容:「對方滅口的動作比警方還快,我們有理由懷疑,他們得到消息的時間是在刑警陶然向上級匯報之前,而當時在現場的幾個知情人,只有孔維晨曾經對外聯繫過,聯繫人就是您。張局,有想解釋的嗎?」

   「你們懷疑我……」張春久說到這裡,忽地一咬舌尖,將一臉驚怒強行壓了下去,儘可能心平氣和地說,「孔維晨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只說他們要去尹平家,沒有提到過尹平、尹平是……」

   張春久把這名字念了兩遍,到底沒能抑制住自己,露出一點難以置信的神色:「尹平怎麼又成了老煤渣?他什麼時候冒名頂替的,當年沒有人看出來嗎?這是誰說的,有根據嗎?」

   調查員面無表情地和他對視了片刻,試著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張局,你真的不知道嗎?那這個人你認識嗎?」

   他說著,把一張照片抽出來,壓在張春久面前。

   張春久彷彿還沉浸在方才聽到的離奇消息裡,飛快地低頭掃了一眼:「不認識。」

   「不認識?您再仔細看看,」調查員往前一傾,「尹平因為撞擊引發了腦出血,被送到醫院搶救,至今沒有脫離危險,就在昨天下午,這個人假冒護工潛入尹平的病房,再次意圖殺人滅口,未遂,被我們抓回來了——這個凶手指認你指使他這麼幹的。」

   張春久瞠目結舌,片刻後,他彷彿啼笑皆非似的伸手指了一下自己:「我?」

   「我們在這個殺手居所中找到了五十萬現金,是買尹平命的錢。」

   張春久目光突然一凝:「多少?」

   「五十萬。」

   張春久臉上忽然閃過難以言喻的神色,片刻後,他苦笑一聲,長出了一口氣,板正的坐姿崩塌,他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當年從顧釗床下搜出的物證,就是現金五十萬……十四年了,怎麼,還是這個數嗎?」

   調查員仔細端詳著他的神色:「11號下午你在哪裡?」

   「記不清了,」張局揉了揉眉心,雙眼皮被他揉搓出了第三條褶皺,臉上的倦色愈深,「有點提示嗎?」

   「11號下午兩點左右,有人看見你乘坐私家車去了『楊樹裡』小區附近,對嗎?」

   「楊樹裡小區?沒什麼印象,」張春久面露疑惑,回憶了好一會,「11號……上禮拜一麼?那天我車限號,借用了家裡的車,是去了六安橋附近,旁邊好像是有幾個居民區,但我沒注意都叫什麼。」

   「去幹什麼?」

   「本來是去二院,看看老楊家人,路上想起來沒買點東西去也不合適,讓司機在六安橋下了高架,那有一家挺大的購物中心,」張春久說,「小票我順手扔了,不過商場收銀台附近的監控應該還查得到,買完東西我就去醫院了,老楊的遺孀傅佳慧和女兒楊欣都能證明,可以去問她們。」

   調查員眼角略微一跳——醫院殺手所在的小區叫「楊樹裡」,確實是在六安橋附近,但規模非常小,而且房屋老舊,樓上的門牌也斑駁不清,小區外圍甚至沒有院牆。

   調查員是故意這麼問的,因為一般人如果只是途徑,很難注意到一堆隨處可見的六層小樓叫什麼。如果張春久直接回答「我只是路過」,那麼他的嫌疑就非常大了,可是……

   張春久會是裝的嗎?那他這心也未免太細,思慮也未免太周全、太可怕了。

   查到了張局頭上,就不歸刑偵隊管了,這一場問話都是秘密進行的,只有駱聞舟被特殊批准過來旁聽,調查員把所有問題顛來倒去地問了四五遍,其中無數語言陷阱,整整三個多小時,問話的和被問的全都疲憊不堪,連駱聞舟這個旁聽的,出來的時候都忍不住先在門口點了跟煙。

   他心事重重地在一片煙燻火燎中凝神沉思片刻,這才走到街對面——一輛高得沒有朋友的SUV在那等著。

   駱聞舟剛一拉開車門,還沒來得及鑽進副駕駛,後座的肖海洋就等不及地往前一傾:「駱隊,我現在覺得這件事存疑,張局可能是被陷害的!」

   駱聞舟掃了他一眼,把凍僵的雙手湊在車載空調口上吹暖風,慢吞吞地說:「前一陣子恨不能直接把張局推上斷頭台的是你,現在說他冤枉的還是你……小眼鏡啊,幸虧你是個當代的平民老百姓,這要是讓你托生到封建社會的帝王家,你手下得有多少條冤魂?」

   肖海洋才不理會駱聞舟說他什麼,一低頭從包裡抽出一個文件夾,指著裡面的兩張照片說:「你看,這是在那個殺手家裡發現的現金,另一張照片是當時顧叔叔家發現的五十萬,我從密封的舊檔案裡找到的——大額現金為了清點方便,一般是一萬一摞的放,銀行櫃檯會在上面綁一根紙條,可是從殺手家裡發現的這些現金是直接羅在一起的,和十四年前的物證一模一樣!」

   郎喬在旁邊說:「對,我問了那個醫院殺手,他說錢送來的時候就是這樣的,他還雞賊地點了好半天。」

   駱聞舟接過照片,深深地皺起眉。

   肖海洋突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說:「駱隊,對不起,我錯了。」

   他這一句話落下,連駕駛座上的費渡都回過頭來,車裡三個人六隻眼睛全部落在肖海洋身上,活像圍觀鐵樹開花的千古奇觀。

   肖海洋神經質地推了推眼鏡,嘴唇抿成一條線,整個人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不安,好像還微微打著晃,張嘴放出了一串連珠炮:「我錯了,我不應該武斷衝動,抓住一點表面證據就下結論,隨口冤枉烈士,我還不應該……」

   駱聞舟打斷他:「你這段時候寫的?」

   肖海洋脫口回答:「昨天晚上。」

   他說完,立刻意識到自己犯了傻,倏地閉了嘴,旁邊郎喬「噗」一聲笑了出來,肖海洋侷促地摳著自己的褲縫,好似已經快從人間蒸發了。

   「我們隊不流行口頭背誦個人檢查全文,這事過去了,你記著請客吃飯就行。」駱聞舟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得自己炒,炒成什麼樣,就看你心誠不誠了。」

   肖海洋一臉空白,看起來想自帶調料,直接跳進蒸鍋。

   「張局的供詞我聽了,雖然證據對他很不利,但他的解釋基本都說得通,」駱聞舟正色下來,「要麼是他段位太高,要麼他是被陷害的——話說回來,他如果真那麼厲害,不該在兩次刺殺尹平未遂的過程中留下那麼多破綻。」

   郎喬問:「所以說,是有人陷害他,就和陷害顧釗的手段一樣?為什麼?他得罪什麼人了?」

   駱聞舟搖了搖頭,示意費渡開車回家。

   顧釗案的檔案是最近重啟調查才解密的,誰會知道現金擺放的細節?而張局被調查之後,當年最後一個和本案有關的人也被請進去了,調查組怎樣處理,恐怕都是不公開的,他們很難乾涉……

   這越發撲朔迷離的舊案成了僵局。

   這時,費渡忽然開口說:「第一次畫冊計畫是在顧釗案後,大約一年左右啟動的,畫冊小組的人有權調閱檔案——其中也包括顧釗案嗎?」

   駱聞舟:「你是說……」

   「那個神秘的牽頭人,」費渡說,「真的死了嗎?」

   駱聞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礙於郎喬和肖海洋還在場,只是敷衍地說:「太久遠了,這要等陸局他們回來再問了。」

   然而他心裡的疑惑卻隱約地升了起來——畫冊計畫和顧釗案,表面上看,似乎應該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為什麼費渡會幾次三番提起,一直唸唸不忘?甚至放下偌大家業不管,加入了第二次畫冊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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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埃德蒙‧唐泰斯(十六)

   「老大,」郎喬問,「那現在調查組把人都帶走了,那我們幹什麼?」

   駱聞舟其實也茫然,但是不能在手下小青年們面前表現出來,沉吟片刻,他說:「那個潛入醫院殺人的智障還在我們手裡,要繼續審,他不是說當時有兩個男的帶錢給他麼?現在這兩個人頭髮都沒找到一根,誰知道是不是他胡說八道?」

   郎喬連忙拿出個小本記錄——應試教育□□出來的毛病,一不知所措就奮筆疾書地記筆記,造成自己還在努力的錯覺,好像這樣就能坐等真相從天而降似的。

   「另外,找幾個兄弟跟著張局那個司機,給他上點監聽手段,」駱聞舟一邊說,一邊整理著自己的思路,「肖海洋繼續等物證的結果,如果陶然他們追蹤尹平的時候,是孔維晨洩密,那麼他之前就不會明著打張局的電話,他們倆都是自己人,當然知道出了事我們會怎麼查,應該不會留下這麼明顯的證據——所以尹平的車禍肯定還有別的貓膩。」

   肖海洋這回終於沒有異議了,連忙應聲點頭。

   「另外找個機會去趟戒毒中心,可能的話,和馬小偉聊聊。」駱聞舟又說。

   郎喬和肖海洋對這個要求十分不明所以,大眼瞪小眼地望著他。

   駱聞舟:「馬小偉出現的時機,還有他『無意』中洩露給我們的秘密,這些現在看,不太可能都是巧合,幾樁大案都是張局調走之後發生的,如果這些事都是有預謀的,那很可能從那時候已經開始了,馬小偉肯定也參與其中。」

   肖海洋性急如火,連忙說:「我這就去。」

   「去什麼,現在都過了探視時間了,明天再去——你想好怎麼問話了嗎?什麼都急,不知道什麼叫磨刀不誤砍柴工?」

   本打算加班到春節的刑警們無所事事地按時下了班,費渡把隨身攜帶的肖海洋和郎喬兩個各自送到家,又去醫院給傷筋動骨一百天的陶然送了點吃的,口述給他兩個討女孩喜歡的小套路,中途被聽不下去的駱聞舟強行拎回家。

   隨後,他又若無其事地兼任了超市推車工、搬運工與錢包,陪駱聞舟到超市買了食材和貓糧,態度平靜而自然,就和往常一樣。

   尤其在該睡覺的時候,費渡居然難得沒用駱聞舟三催四請——才說第二遍,他就關了電腦。

   費渡有個不太好的生活習慣,此人晚上不睡,早晨還要早起,使用的是心靈雞湯裡「巴菲特」、「喬布斯」、「科比」等人的作息時間表。

   剛出院精力不濟時還好一點,隨便揉搓一下就躺下了,可是被駱聞舟精心地調養了一陣子以後,家裡就好像養了另一隻精力旺盛的駱一鍋——除非半夜驚醒,否則在駱聞舟清醒狀態下伸手一撈,十有**會撈個空……好在費總比鍋總有素質,自己起自己的,並不當人形鬧鐘禍害別人。

   駱聞舟一臉奇怪地看著他:「你今天怎麼了?哪不舒服?感冒?還是晚上吃什麼過敏了?」

   「不聽你的吧,你就訴諸暴力,」費渡十分無奈地在他臉上摸了一把,「聽你的吧,你又懷疑我有病……愛妃,你也太反覆無常了。」

   駱聞舟眼角浮起一點笑意,隨後一把攥住了費渡的手腕,一語雙關地說:「是我反覆無常,還是你君心難測啊?」

   費渡一愣,駱聞舟目光微沉地看著他:「這兩天你興致不太高,怎麼了?」

   費渡似笑非笑地避而不答:「誰說我興致不高?我只要看見你,『興致』一直很高。」

   駱聞舟:「……」

   某個人剛教完陶然的話,連個標點符號都不改就用在自己身上,這是當他聾得沒聽見嗎?

   眼見費渡又不說人話,駱聞舟忽然一抬手夾起他的腰,將他雙腳離地地提了起來。

   費渡:「鞋,等等,鞋!」

   駱一鍋聽見動靜,見縫插針地躥過來,叼起費渡被甩掉的拖鞋,拿它當個稀罕玩意,連撕再咬地撒起歡來。

   駱聞舟不由分說地甩上臥室門,把他騰空按在了門上:「你師兄還沒老到讓你需要腳沾地的地步,要鞋幹什麼?」

   費總的獵豔史裡沒有針對這個姿勢的實踐經驗,有點心慌,雖然知道摔一下也摔不死他,還是十分沒有安全感地伸手攥住了門把手撐著自己,勉強笑了一下:「能不能申請換個不那麼刺激的?我怕累著……」

   駱聞舟眯著眼看著他,費渡察言觀色,明智地把最後一個「你」字嚥了回去,他喉嚨輕輕地動了一下,能屈能伸地拋棄了男人的自尊心,改口說:「……我自己。」

   駱聞舟抬起頭和他對視片刻,緩緩靠近,輕輕地蹭到費渡的鼻尖。

   費渡低頭親他,駱聞舟卻往後一閃躲開了,冷酷無情地說:「你把手鬆開,除了我身上,哪都不許放,誰讓你表演引體向上了?」

   費渡:「……」

   駱聞舟:「還是你想被銬上?」

   費渡平時十分慣著他,並不忍心掃興,兩害相權,只好以一種儘可能安穩些的姿勢握住駱聞舟的肩,腿夾住了他的腰。

   駱聞舟緩緩地用牙尖拉開他胸前鬆鬆垮垮的浴袍:「我是你什麼人?」

   費渡故作訝異:「這是嫌我沒給你買一個正式的鑽戒嗎?要不我現在就去訂個鴿子蛋?」

   駱聞舟說:「鴿子蛋吃不飽,我要雞蛋,倆。」

   費渡:「……」

   真是一條吃得飽睡得著的好漢。

   「既然我值倆雞蛋——」駱聞舟的目光從費渡的胸口上逡巡而過,到底是年輕人,經過一段時間,當年電擊留下的痕跡已經基本看不出來了,沒有了那些亂七八糟的紋身貼遮擋,他的胸口單薄而白皙,幾乎還帶著一點誘人的少年感。

   那麼淺的胸口,那麼深的心。

   駱聞舟看夠了本,才把自己那句拖得長長的話說完:「你能相信我嗎?」

   這是一道送分題,費渡想也不想地回答:「我怎麼會不……嘶。」

   駱聞舟預感談話未必順利,因此先在他身上磨了磨牙。

   「想好了再說,費渡,再給你一次機會。」

   費渡下半身的活動一般不往脖子以上走,腦子還是很清楚的,立刻意識到了駱聞舟話裡有話,他心裡一轉念,居高臨下地騰出一隻手勾起駱聞舟的下巴:「怎麼了,是我最近話少了,沒有強行往你耳朵裡塞一堆看法,讓你覺得不安了?」

   駱聞舟眉尖一動:「我覺得你有事瞞著我。」

   這種話一般是家庭危機的先兆,費渡認真回憶了片刻:「我最近托陸嘉他們跑腿辦事,都是當著你的,既沒有暗地裡謀劃著要誰的命,也沒有要去拔費承宇的呼吸管,我遵紀守法,滴酒不沾,唔,還有求必應,應該沒有什麼瞞著你吧?」

   駱聞舟一隻手托著他,另一隻手十分不規矩地順著他浴袍的下襬伸了進去,不知碰到了哪,費渡整個人一僵,他懸在空中,感覺自己「上不著村下不著地」,又緊張又難耐:「師兄,你這是……打算嚴刑逼供嗎?」

   「對啊,」駱聞舟緩緩地說,「周懷瑾提起『十三年前』的時候,你說了『畫冊計畫』,今天在車上討論張局到底是不是被陷害的,你又一次提到了畫冊計畫,甚至你別有用心地接近我,用的也是重啟畫冊的名義……」

   費渡笑了一聲:「我別有用心地接近你,用的是美色。」

   「……」駱聞舟噎了一下,「誰讓你搶我台詞的?你近墨者黑得倒快。」

   「畫冊計畫當時是打算要建立一個犯罪檔案,雖然是由學校牽頭,但如果你注意到參與人員名單,就會發現,那些彷彿都是經歷過顧釗案的一線刑警──也就是嫌疑人,」費渡喘了口氣,忍無可忍地抓住了駱聞舟的鹹豬手,「……寶貝兒,你再這樣我可就說不下去了。」

   「但你不是為了顧釗案來的。」

   「我記得我告訴過你……」

   「我也記得,」駱聞舟打斷他,「你第一次告訴我,你是直覺你媽媽的死和費承宇有關,並且想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直覺,所以想要回憶追溯自己小時候的事;第二次告訴我,你其實知道你媽媽是自殺,也知道她為什麼自殺,還隱約推測得出費承宇私下裡在幹什麼勾當;第三次我們追捕盧國盛的時候,你在你家地下室裡跟我複述了當年聽見過的費承宇的話,十三年前的事你記得清清楚楚,根本不用追溯。」

   費渡怔了怔,沒料到駱聞舟居然把他每句胡說八道都記得清清楚楚。

   駱聞舟掙開他的手,掐住費渡腿間的嫩肉,來回碾磨,略微咬著點牙問:「現在你能告訴我,你這一堆自相矛盾的話裡,哪句是實話麼?」

   費渡沉默了好一會,突然扣住駱聞舟的後腦勺,低頭吻了下去,他好像天生知道怎樣煽情,並不激烈,卻讓人有種自己彷彿是被他深愛的感覺。

   那是不急不躁、精準而完美的深情。

   可是就如同一連串的機緣巧合,必定不是偶然一樣,永遠精準到位的表達,也必定不是自然流露,駱聞舟忽然有點上火,一把扯開費渡身上鬆鬆垮垮掛著的衣服,把零距離變成負距離,只有感覺到費渡心率的急劇變化,他才會有一點真實的、這個人在自己手裡的感覺。

   費渡被他背到床上放好的時候,好像已經快睡著了,駱聞舟在他眉心親了一下,理智回籠,心想:「還是沒問出來。」

   這時,費渡忽然開了口:「我三次跟你說的話,都不完全是編的。」

   他聲音有點沙啞,輕輕地摩擦著人耳膜,駱聞舟一頓,「嗯」了一聲,伸長腿在床邊的懶人小沙發上組下。

   「我追查『畫冊』,確實是為了追溯小時候的事,地下室的細節,我並不完全記得,而且直覺遺漏的部分很重要。」

   駱聞舟:「我以為你的記憶力不比肖海洋差。」

   「我又不能過目不忘、走馬觀碑,」費渡飛快地笑了一下,「其實是我曾經有兩次,未經允許進入過費承宇的地下室,第一次完全是偶然,東西掉了下來撿,正好他沒鎖門,那次我溜進去看見了畫冊計畫的名單。正在亂翻的時候費承宇回來了,我藏進了他書櫃下面的小櫥裡,僥倖沒被發現。」

   駱聞舟莫名覺得這句話裡有什麼地方不對,沒等他細想,費渡就接著說:「小男孩天生有追逐刺激的好奇心和叛逆心,我偷溜進去過一次,就想第二次,於是想方設法弄到了他地下室的密碼——並不容易,費承宇是個很仔細的人,所以我第二次成功溜進那間神秘的地下室,是小半年之後,我看見他桌案上擺著的是那篇關於惡性案件受害人研究的論文。」

   駱聞舟:「第一次畫冊計畫牽頭人,范思遠的論文?」

   「嗯。」

   駱聞舟皺起眉——第一次畫冊計畫中途出事,那時顧釗案才剛過去沒多久,市局實在受不起再一次的醜聞,一發現不對,就緊急叫停,所有參與人員全被調查過,處理得十分迅捷——

   「第一次畫冊計畫,從啟動到被叫停,好像都沒有半年時間,」駱聞舟說,「費承宇的興趣為什麼保持了這麼久?」

   「我開了他的電腦,密碼和門禁是一樣的,在桌面看見了一個名叫『畫冊』的文件夾,但是沒能打開,因為門禁密碼不管用了。」

   「你的意思是說,『畫冊計畫』和費承宇有關係?」駱聞舟追問,「然後呢?」

   「然後我就記不太清了,但是……」費渡忽然覺得喉嚨有點發緊,偏頭咳嗽了兩聲,「但是……咳……」

   駱聞舟先開始以為他是說話的時候自己嗆了一下,然而很快察覺到不對——費渡咳嗽得停不下來。

   他連忙扶起費渡,拍了拍他的後背:「怎麼回事?是著涼了嗎?讓你不聽話!」

   費渡咳得喘不上氣,額角幾乎露出青筋來,好半天才平息下來,駱聞舟端來一杯溫水:「先喝一點,感冒不著急吃藥,發出來不一定沒好處,重了再說。」

   「我只大概記得費承宇不知為什麼突然回家,發現我溜進他的地下室,好像非常生氣,大發雷霆之後就把地下室清空了,」費渡有些吃力地說,「但是……回想起來,我好像是從那時開始,才對他具體在做什麼有了大概的概念,那天我在地下室,一定很偶然地看見過什麼重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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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埃德蒙‧唐泰斯(十七)

   一個成年人不記得自己十歲以前的事很正常,比如駱聞舟就一直堅持認為,什麼「他小時候舉著一柄玩具槍佔領煤堆」的那些破事是穆小青同志編造出來污衊他的——但不正常的是,費渡前前後後的細節都記得很清楚,包括費承宇說話時的語氣,為什麼他會單獨忘了這一段?

   可是費渡的情況顯然不適合再逼問,駱聞舟只好暫時偃旗息鼓,探了探他的體溫,又懷疑是方才鬧得太過才讓他著了涼。不過實時溫度計顯示地暖屋裡的有接近27°,穿短袖都不涼快,駱聞舟百思不得其解,最後只好歸結為一個原因——費渡可能是屬熱帶魚的,虛。

   可能是身體太累了,費渡總是過於活躍的精神並不肯老老實實地待在靜止的軀殼裡,在睡眠中到處漫無目的地徘徊。

   他先是夢見自己好像拿出了貓罐頭,但是忘了給鍋總打開,隨後又夢見駱聞舟不知因為什麼不痛快,氣哼哼地怎麼哄都不理他;最後又彷彿回到陶然被推進醫院的那天——說來奇怪,真實世界裡,費渡和駱聞舟趕到的時候,陶然已經被推進搶救室了,直到情況穩定後推入病房他倆才匆匆看了一眼。

   可是在亂夢裡,費渡卻覺得自己好像眼睜睜地看見陶然一身是血,白骨頂著碎肉裡出外進地從他身體裡擠出來,陶然的臉漲紅發紫,眼睛突出,是一副瞠目欲裂的瀕死模樣。

   費渡倏地睜開眼,驚醒過來。

   他眼皮有些沉重,然而僅僅是睜眼的一瞬間,混亂的思緒就立刻訓練有素地強行回籠,費渡皺著眉回憶自己方才的亂夢,覺得有點不對勁,因為陶然身上的傷是撞車撞出來的,那麼自己夢裡為什麼要給他安一張窒息的臉?

   好像不是很合邏輯。

   不過即便是霍金,大概也沒法要求自己做個夢都講邏輯,這點疑問在費渡心頭一閃而過,隨後他又覺得有點難受,身上有種像是一個姿勢維持太久的痠痛感,費渡輕輕挪開駱聞舟扒得有點緊的手,翻了個身,可是往常柔軟舒服的床墊好像突然變成了水泥板,他怎麼翻都覺得硌骨頭,只有一點重量的空調被也壓得他有點喘不過氣來,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一個舒服的姿勢。

   就在費渡十分克制地第三次翻身的,平時打雷都撼不動的駱聞舟忽然擰開了床頭燈:「怎麼了?」

   費渡懶得說話,大半張臉埋在枕頭上躲避燈光,衝他搖搖頭。

   駱聞舟伸手一摸,激靈一下坐了起來:「都燒成暖氣片了,還搖頭!」

   費渡有些茫然地半睜開眼,看見駱聞舟衝出去找退燒藥。

   駱聞舟以前自己住的時候,最常用的大多是紅花油、雲南白藥一類,創可貼和碘酒倒是攢了一打,其他的基本都是過期藥,他翻箱倒櫃翻出一身汗,旁邊駱一鍋還不肯消停,不知從哪弄來了一盒沒開蓋的罐頭,在地上連刨再咬,把罐頭盒摔得「叮咣」作響。

   駱聞舟「噓」了它一聲,小聲訓斥:「再鬧就把你關陽台上去!」

   駱一鍋腳踏罐頭,不屈不撓地昂首瞪向他,大有要跟他鬥爭到底的意思。

   駱聞舟沒心情搭理它,好不容易翻出一盒退燒藥,一目十行地看完說明書和生產日期,發現竟還沒過期,連忙拿進去給費渡。

   他一邊讓費渡就著自己的手吃藥片,一邊忍不住想嘆氣:「費總,打個商量,咱們能不能從明天開始,每天出去稍微活動一下,健康作息啊?」

   費渡沒什麼力氣跟他貧嘴,只是含混地說了一句:「明天就好了。」

   他勉強喝了半杯水,東倒西歪地推開杯子,在駱聞舟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表示感謝,就蜷起來不動了。費渡平時很善於作妖,在慢半拍地得知自己生病之後,反而老實了,好似十分有條理地將自己有限的能量清點一番,智能地把各種活動降到最低,全部分派給免疫系統。

   駱聞舟十分不放心地在旁邊觀察了一會,發現這個病人完全可以自理,並沒有掀被子亂動的毛病,忽然有些心疼地摸了摸他的頭髮:「以前生病的時候誰照顧你?」

   費渡想說「小病不要緊,大病去醫院」,然而實際他只是嘴唇動了動,沒說出來,退燒藥的催眠效果來勢洶洶,駱聞舟走動的聲音像是隔了一層什麼,越來越遠,很快就化成了一片朦朧。費渡帶著這句沒來得及回答的話,被藥物強行拖入睡眠,那句不安分的問話從他意識裡脫離而出,投入到夢裡。

   他夢見自己小時候住過的臥室——整個別墅都是按費承宇的喜好裝修的,女人和孩子的房間也是,那些色澤厚重的家具總是自帶氣場,把年幼居住者的人氣壓得一絲不剩,到處都是冷冰冰的……唯獨好在窗口朝南,採光不錯。

   費渡依稀記得,有一次他靠在床頭,大半個身體籠罩在陽關下,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感冒發燒被迫臥床。

   趁費承宇不在家,他偷偷翻出自己筆袋裡的小紙條。

   紙條上是三串密碼——偷闖禁地這種事,有一就有二,費渡花了近半年的時間,每天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費承宇的一切,悄悄收集了日常生活裡費承宇使用過的其他密碼,對編碼規律做了簡單的彙總和統計,從中分析出了幾條規律,試著推斷地下室的密碼。

   他沒有試錯機會,因為密碼輸錯會報警,無論費承宇在哪,他都會立刻收到通知。費渡最後鎖定了三種費承宇可能會使用的密碼組合,但究竟是這三個中的哪一個,他又實在舉棋不定。

   這時,門外有人敲了敲門,費渡方才慌慌張張地把這張「大逆不道」的小紙條塞回筆袋,他媽媽就端著感冒沖劑走了進來。

   她溫柔地換下他額頭上已經被燙熱的毛巾,又用涼水浸泡過的毛巾替他擦身,整個過程就像個機器人,事情做得周到且有條不紊,卻偏偏不肯和他有任何眼神對視,好似多餘的觸碰會給他們招來災禍似的。

   費渡想開口叫她一聲「媽媽」,話到咽喉,又卡住了,只是張了張嘴。

   女人細細地給他擦了身,看起來比往日的死氣沉沉好了一點,步履甚至有點輕快,小費渡想和她說句話,又不知道從何說起,眼看她又要走,他連忙伸長了胳膊去夠她。膝頭上沒拉上拉鏈的筆袋一下掉了下去,寫滿了密碼的紙條一下滑了出來。

   空氣好像凝固了。

   好一會,女人彎腰把那筆袋撿了起來,拿起那張小紙條,費渡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女人終於抬頭看了他一眼,目光那樣複雜難辨,男孩沒能分辨出她的意思,緊張地揪緊了被子。

   她會告訴費承宇嗎?會突然發瘋嗎?

   就在他的忐忑不斷上升的時候,女人好像沒看懂似的,若無其事地把紙條塞回筆袋,輕輕放回他腿上,又在他頭頂親了一下,轉身走了。

   門響過後,費渡遲疑著打開自己寫滿密碼的紙條,看見其中一串密碼下面多了一道指甲印。

   三天後,在得知費承宇去了外地之後,他用這一串密碼打開了地下室那道厚重的門。那地下室猶如禁地,樓梯細窄而蜿蜒,從上面一眼看不到頭,幽暗的壁燈閃爍著昏昏的燈,照著牆壁紙上猙獰的群龍張口欲嗜人,裡面像是藏著一隻怪物,森然張大了嘴。

   夢境裡,費渡總覺得他一步一步走下去的時候,他媽媽就在二樓看著,他推開那扇門,四下的櫥櫃與桌案上都好似籠罩在一層模糊的黑霧裡,他猶猶豫豫地靠近桌案,在那裡看見一沓打印出來論文。

   接下來的夢境陡然混亂起來,紙上的印刷字墨跡突然擴大,血跡似的從紙面上蔓延出來,接著,他所處的空間行將崩潰似的動盪起來,天花板和地板一起破碎,期間夾雜著打碎玻璃的聲音、恐怖的腳步聲和女人的尖叫聲,窒息感突然襲來,讓他喘不上氣來,同時,好像有個男人在他耳邊說「我的畫冊計畫也可以啟動了」……

   費渡一身冷汗,倏地坐起來,隨即又覺得天旋地轉,跌了回去,被駱聞舟一把摟住。

   「先別掀被子。」駱聞舟把他拖回來,擦了擦他額角的冷汗,十分欣慰地感覺溫度確實降下去了,於是輕柔地親了親他的鬢角,「做惡夢了嗎?吃退燒藥確實容易做惡夢,我在這等你投懷送抱等了一宿了,來我這尋求安慰吧。」

   費渡劇烈的耳鳴褪去,他猶豫了一下,低聲說:「算不上惡夢,只是有一些很奇妙的情節。」

   駱聞舟:「……奇妙的情節?比如坐火車上天?」

   一大早和病人開黃腔,實在太沒有下限,費渡無言以對地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

   「比如我當年一次性破解了費承宇的密碼,其實是因為有我媽的提示。」費渡說,「還有……費承宇好像跟誰說了一句『我的畫冊計畫』……」

   駱聞舟一頓:「你不記得你是怎麼打開那扇密碼門的?」

   「記得,我記得我是歸納出了幾個可能性,然後去試的,很幸運的是,試的第一個密碼就通過了……」費渡的話音突然一頓,從中感覺到了違和,他以旁觀者的視角推斷自己小時候的心理狀態,認為自己無論如何不敢冒著觸怒費承宇的危險,貿然拿著一堆完全不確定的密碼去試。

   所以當時真的是他媽給過他提示?

   為什麼他一點也不記得?

   駱聞舟伸手蓋住他的眼睛:「再睡一會,病好了再傷神。」

   等安頓好費渡,駱聞舟悄悄地爬起來,把早餐熱好放進保溫飯盒,又留下字條,獨自去了檔案室,調檔需要走正式手續,尤其是一些封存的檔案,但眼下是非常時期,走手續也找不到可以簽字的人,管理員抽過他無數盒好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把他放過去了。

   駱聞舟找了一圈,果不其然沒能找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畫冊計畫」只有一個薄薄的小冊子,裡面是一些非常場面的介紹語,還有幾篇不痛不癢、看起來完全是到處複製黏貼趕製出來的論文,畫冊計畫的牽頭人是當時燕公大的教授范思遠,但最後收錄的論文中,無論是作者還是指導老師,都沒有他的簽名。

   范思遠的個人檔案內容也少得可憐,只是簡單地收錄了他的工作經歷和發表過的論文,到十三年前戛然而止,死亡記錄則很奇怪,是在十年前——老楊隱晦地提過,說這個人死了,駱聞舟一直以為他是畫冊計畫東窗事發後,畏罪自殺或是在抓捕途中出了什麼意外之類,沒想到事實居然並不是。

   正是大清早,管理員和駱聞舟交代了一聲就去蹲廁所了,駱聞舟趁機把第一次畫冊計畫中所有收錄調研過的案捲飛快地複印了一份,業務熟練地做了一回賊。

   臨走時,他的目光在范思遠的工作經歷上停留片刻,腦子裡突然靈光一閃——

   對了,陸局說過,顧釗在工作後,曾經去燕公大讀過一個在職研究生!

   與此同時,肖海洋一大早就趕去了戒毒所,戒毒所不像人民公園一樣說來就來,他坐立不安地等了大半天,才總算見到了馬小偉。肖海洋暗地裡大鬆了口氣——這段時間出的意外太多了,他唯恐自己剛找到一點線索,就被告知馬小偉也被滅口了。

   馬小偉比之前胖了一點,沒那種癮君子相了,精神狀態卻有點萎靡,那點萎靡在見到肖海洋的一瞬間就不翼而飛,整個人都緊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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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埃德蒙‧唐泰斯(十八)

   肖海洋想衝他笑一下緩解緊張氣氛,然而他嘴角往上一咧,就是笑不出來強行笑的模樣,效果奇差,反正馬小偉看完,臉色更綠了。

   肖海洋:「……」

   他只好放棄了親和路線,公事公辦地亮出一張招牌似的冷臉:「記得我嗎?」

   馬小偉拘謹地一點頭:「肖警官好。」

   「我現在調到市局了,」肖海洋說,「今天過來,是想打算問你點事。」

   馬小偉的雙手攪在一起,坐立不安地低下了頭,活似又被拖出去審訊了一次。

   肖海洋注視了他片刻:「你和我們警方合作過,我們救過你的命,幫你洗脫過殺人的嫌疑,你見了我不說高高興興,至少也不應該這麼緊張——馬小偉,你其實知道我想問什麼,對吧?」

   馬小偉手背上繃緊了青筋。

   肖海洋:「今年五月二十號晚上,你拿了何忠義的手機,賣給了毒販子,隨後何忠義被殺害後拋屍到毒品交易地,第二天清晨,有路人發現了何忠義的屍體。而你在警方到處走訪調查此案的時候,和當地居民發生衝突,被一起抓到了花市區分局,一時說漏嘴,讓我們知道,案發前後你就在現場,現場發生了另一件在分局不能說的事。」

   馬小偉囁嚅說:「是……這些我當時都交代了。」

   「我知道,」肖海洋的目光從瓶子底後面逼視過來,「我想問的是,當時究竟是你自己說漏嘴,還是有人教你說的?」

   馬小偉整個人哆嗦了一下。

   「你膽小、怯懦,而且愛撒謊,」肖海洋一針見血地說,眼看馬小偉張了嘴,好像打算辯解什麼的樣子,肖海洋直接強硬地打斷了他,「這沒必要否認,盜竊、詐騙型人格是吸毒者的典型特徵——當時不是你自己交代說,你偷了何忠義的手機,還騙他麼?」

   「那我就想不明白了,」肖海洋輕輕往後一靠,「你既然也不是什麼不會撒謊的實在人,為什麼警察隨便問你兩句話,你都能說走嘴?全部都說『不知道』很難嗎?你明知道那天晚上王洪亮的人在那,還故意這樣模棱兩可,不怕他們滅你的口嗎?」

   馬小偉無言以對。

   「是不是教你這麼做的人向你保證過,說王洪亮他們馬上就會惡有惡報,所以你不用擔心?」

   馬小偉略微睜大了眼睛,這到底是個未成年的孩子,一瞬間驚詫的神色立刻出賣了他。

   肖海洋頭天晚上回去思考了一宿該怎麼問話,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看著馬小偉的臉色,有條不紊地說出最有份量的一句話:「那我告訴你一件事,你還記得我把你帶到市局的那天吧?其實那天晚上,王洪亮他們曾經給留在分局值班的同夥發過一條信息,讓他盡快處理掉你這個目擊證人,如果當時不是我一直監視他們,搶在他們動手之前帶你溜走,你現在已經是一堆骨灰了。」

   馬小偉臉上血色褪盡:「那、那不會的……」

   「那時候你其實已經沒用了,」肖海洋步步緊逼,「反正警方當時已經得到了確切線索,很快就拿到了王洪亮犯罪的視頻證據,你死在分局沒有任何影響,頂多就是再給王洪亮添一條罪名,他根本不會管你,就想讓你自生自滅而已。」

   馬小偉如遭雷擊,肖海洋立刻追問:「所以是誰教你的?」

   馬小偉的嘴唇哆嗦片刻,好一會,才迸出幾個字:「是……是趙、趙哥。」

   「哪個趙哥?」肖海洋先是愣了愣,隨後立刻回憶起來,「你是說那個跟你們住同屋,號稱是何忠義老鄉的趙哥,叫『趙玉龍』的?」

   馬小偉咬著嘴唇點點頭。

   肖海洋皺起眉——他記得,當時是王洪亮打算讓馬小偉背黑鍋,充當這個犯罪嫌疑人,把詭異非常的何忠義案草草結案給市局看,但他知道里面有貓膩,於是跟著同樣心存疑惑的陶然,私下裡走訪了何忠義生前幾個的熟人,其中就包括趙玉龍。

   這個人並不是什麼關鍵人物,因為案發時,據說他回老家奔喪了,肖海洋給他打電話的時候才得知何忠義死了,匆匆趕回燕城。他其實連證人也算不上,只能說是為了瞭解死者背景情況的一次普通走訪。

   除了他和陶然,其他人可能都不知道有這麼個人。

   但細想起來,這個路人甲一樣的趙玉龍提供的線索卻相當關鍵——何忠義的白色手機來路、何忠義和張東來的衝突,都是在和他談過話之後才進入警方視野的,最重要的是,何忠義當天為了去承光公館見趙浩昌,穿得頗為正式,腳上那雙鞋就是問他借的,所以趙玉龍很可能掌握了何忠義的動向。

   當時最先查到「承光公館」的,其實是費渡,因為他那天恰好偶遇過何忠義問路,但仔細想想,有趙玉龍這一番供詞,即便沒有費渡的偶遇,警方也會很自然地視野轉向承光公館那邊,進而意識到馬小偉支支吾吾不肯說的「案發現場」可能根本不是案發現場,而是另有隱情。

   一瞬間,肖海洋心裡已經閃過無數個念頭,他略微抿了一下發乾的嘴唇:「你不是說這個趙玉龍案發當晚回老家奔喪去了?」

   「他是說他回老家了,可是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他就又突然回來了,忠義沒回來,其他人不在,宿舍裡只有我一個人,」馬小偉帶著哭腔說,「他突然把我晃醒,拿著網上你們沒來得及刪的照片給我看,問我這是怎麼回事……我一睜眼就看見……看見忠義哥……我……我……」

   馬小偉一回憶起那件事,就有點話不成音,嘴裡「你你我我」地胡言亂語半天,乾脆一把摀住臉,悶聲哭了起來。

   肖海洋:「……」

   他保持著冷眼旁觀式的漠然僵坐片刻,然後不知怎麼想的,突然鬼鬼祟祟地伸出手,墊著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拍了拍馬小偉的肩頭,輕輕一碰又縮了回來,彷彿馬小偉是一隻人形刺蝟,會扎手。 趙哥問我這是怎麼回事,還說忠義哥就在樓底下,下面都是警察,我不敢相信,扒開窗戶往外一看才知道是真的,腦子裡『嗡』一聲,然後就聽見趙哥在旁邊說,『他們好像是在那個三角地發現忠義的』,我一聽,嚇死了——那就是昨天晚上買賣『那個』的地方,忠義哥怎麼會跟他們扯上關係?他從來不碰這些,我知道……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壞了,肯定是我賣的那個手機惹的事。」

   「你認為何忠義是看見了你賣他寶貝的新手機,所以沖上去和毒販子理論,想把自己的東西拿回來,結果才被那些人殺了?」肖海洋問,「是你自己這麼想的,還是別人誤導過你?」

   馬小偉一臉茫然地看著他。

   「行吧,」肖海洋無奈,這傻孩子被人利用都不知道,「然後呢?」

   「忠義哥跟我可好了,我要不是那什麼……我也不會偷他的東西啊!我害怕,就把什麼話都跟趙哥說了,問他該怎麼辦,可是趙哥說『要是王洪亮他們殺了人,忠義哥死也是白死』。」

   肖海洋聽出了什麼,沉聲問:「你的意思是,趙玉龍也知道王洪亮他們的事──他吸毒嗎?」

   馬小偉搖搖頭:「他不是我們一起的那種,不過趙哥在這好多年了,待的年頭比誰都長,他什麼事都知道。」

   肖海洋又是一皺眉——因為他們和趙玉龍談話的時候,看不出來趙玉龍是個「什麼都知道」的神通廣大人,不光如此,他還假裝自己是剛從外地回來,對何忠義的死亡原因一無所知!

   肖海洋忽然覺得後脊有些發寒:「他讓你怎麼做?」

   「趙哥悄悄下樓看了一圈,說是有一輛沒見過的警車,有在旁邊圍觀的小兄弟,說是還看見警察局長跟人點頭哈腰的,」馬小偉小聲說,「趙哥說這件事現在肯定是鬧大了,上面下來人來查了,我們也許有機會給忠義哥申冤。」

   肖海洋匪夷所思地問:「你趙哥連哪輛警車不是分局的都看得出來?他還認識分局負責人王洪亮?」

   馬小偉理所當然地點頭:「趙哥認識很多人,他什麼事都能打聽清楚。」

   肖海洋無言以對,這些沒長大就到花花世界裡到處亂碰的小男孩對「人脈」的迷信堪比邪教,對於他們來說,沒有什麼是不能用一句「上面有人」解釋的,如果不能,那就再加一句「裡面有兄弟」。

   「趙哥說,按理說警察會到忠義哥住的地方來問,但殺人的和調查的都是一撥人,來問話也只是走個過場給上面的頭頭看,我們要是想伸冤,就必須得讓上面的人聽見,得去分局裡面鬧,可是分局是他們的地盤,這樣一來,等於是當著他們的面告發他們,趙哥問我敢不敢,敢,就照著他教的去做,保管沒事,最多是關兩天就放出來,上面肯定有人護著我,不敢也沒關係,反正忠義哥跟我非親非故,我也不是故意害了他的。」

   「趙哥還跟我說了好多掏心窩的話,說見過好多像我一樣的年輕人,最後都爛在泥裡,被人拿草蓆一卷就拖到城外燒了,運氣好的能通知家人,有些就當成流浪的處理,父母親人都不知道,他說讓我按著他說的做,如果能算立功,以前小偷小摸和『抽面』都能一筆勾銷,不會抓進去,還可以免費去戒毒所,出來以後就跟普通人一樣,誰也不知道我走過歪路。」

   馬小偉委委屈屈地抹了一把眼淚,肖海洋不熟練地生出些許惻隱之心,少見地把「他就是想騙你去當炮灰」這種冷酷又真實的話嚥下去了。

   肖海洋前前後後和馬小偉聊了一個多小時,心裡才有了底,告辭離開,臨走的時候,他突然又想起什麼,推了推眼鏡,肖海洋回頭問:「趙玉龍雖然謊話連篇,但沒有指使你幹什麼犯法的事,怎麼我剛進來的時候你好像有點害怕?」

   馬小偉臉色蒼白地抬起頭——

   「這個馬小偉說,他從市局離開去戒毒所的路上,有一輛車一直跟著他,然後衝他舉起一行字,說他做得很好,車裡的人戴著墨鏡,絕對不是他趙哥,這件事把他嚇著了,馬小偉以為那是句反話,類似於『看你幹的好事』之類的意思,是他和趙玉龍私下裡商量的事被人知道了,王洪亮一黨有漏網之魚,在恐嚇他。」肖海洋坐在駱聞舟家的沙發上,筆桿條直地匯報。

   駱聞舟家沙發很軟,一坐就陷進去,然而肖海洋不肯跟著沙發隨波逐流,活像比別人多長出三百多根骨頭,硬是把軟沙發坐出了冷板凳的效果,跟旁邊的費渡形成鮮明對比。

   費渡手肘撐著沙發扶手抵著頭,沒骨頭似的癱成一團,旁邊駱一鍋有樣學樣,脖子一歪搭在他腿上,睡成了一張貓餅,把費總有型有款的褲子蹭成了一條毛褲。

   費渡、肖海洋、郎喬和駱聞舟圍著一張小茶几,暫時把駱聞舟家客廳當成據點,桌上的電話通著仍在住院的陶然。

   「趙玉龍我有印象,」陶然在電話裡說,「不光小肖,我都沒看出有什麼問題來,如果是真的,那也未免太可怕了……喂?信號不好嗎,怎麼總有雜音?」

   駱聞舟站起來,一言不發地把靠著費渡打呼嚕的駱一鍋拎起來扔進了貓窩。

   「我按著當時咱倆登記的身份證信息查了,」肖海洋繼續說,「確實有趙玉龍這麼個人,也確實來過燕城,但是五年前就回老家了,普通話很差,和咱倆那天見的完全不是同一個人,而且據說在本地丟過一張身份證。」

   「在那邊住小平房的都是最窮的年輕打工仔,初來乍到,兩手空空,這個趙玉龍雖然在人堆裡不扎眼,但把他拎出來單獨看,確實有點和那些小青年不一樣的地方,怎麼說呢……就是很整潔的那種體面。」陶然在電話裡說,「這事怪我,當時只當是他家裡可能有所什麼難處,沒有深究。」

   「那這個假趙玉龍在這幹什麼?」郎喬問,「暗地裡蒐集王洪亮他們參與販毒的證據,義務為民除害?」

   費渡:「聽馬小偉的意思,這個人已經潛伏了很久,真要為民除害早就除了……」

   「只是沒用到這顆棋子,所以見死不救而已。」駱聞舟接上他的話音,同時瞪了費渡一眼,「嗓子疼少說話,聽你說話我就難受。」

   郎喬:「……」

   她總感覺自己發表了一句非常錯誤的問話,感覺目光沒地方放,只好投向旁邊和自己一樣多餘的肖海洋:「所以這個假趙玉龍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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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埃德蒙‧唐泰斯(十九)

  肖海洋遲疑了一下︰“這個我還沒找到。”

  “我倒是有點線索。”駱聞舟忽然插話說, “這也是我把你們都叫來的原因。”

  “查王洪亮的時候,我去鴻福大觀救陳振, 遇上了一個假前台服務員;隨後, 育奮中學那案子里,馮斌在鐘鼓樓被殺,我和費渡沿著那倆孩子走過的路去查過……”

  “啊?”郎喬敏銳地捕捉到關鍵信息,“你們倆去情……那個哪,查、查案子啊?”

  她說完,周圍一片寂靜——肖海洋並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玩意, 費渡撐著頭, 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笑得像個伺機飲人魂魄的大妖怪, 嚇得郎喬不敢同跟他對視, 默默挪開視線。

  駱聞舟則比他“慈祥”多了,只是拿出個很舊的檔案袋,手法熟練地在郎大眼額頭上抽了一下︰“就你機靈!”

  郎喬︰“……父皇,我傻!”

  駱聞舟白了她一眼, 把那個快要散開的舊文件袋展平︰“我們在馮斌出事的地方踫見了一個冒名頂替的假巡邏員;追捕盧國盛的時候, 龍韻城的監控被人調換過,保安‘王健’事後失蹤——假保安;後來重新調查王瀟,我們翻看過育奮中學11月6日當天的監控記錄, 發現王瀟證詞里提到的幾個女同學並沒有回學校,當時跟著她進入衛生間的其實是一個清潔工。”

  “假清潔工。”駱聞舟頓了頓,“再加上這一個, 假趙玉龍,听出規律和作案手法了嗎?”

  “都是小人物,明面上的身份要麼是孤身在外的外地人,要麼是臨時工,都是流動性很大的行業,偽裝難度低。” 肖海洋立刻回過味來,接話說,“而且好像都有原型,比如真的有一個趙玉龍,籍貫、姓名、年齡、甚至部分工作經驗都對得上,這樣,萬一有人去查,只要不是刨根問底的查,也不容易查出破綻!”

  “你還漏了一個,”費渡聲音很輕地說,“董乾撞死周峻茂之前,一直接觸的那個假快遞員也沒找到。不考慮動機的情況下,我覺得那起案子歸入這一類更合適。”

  “服務員、巡邏員、保安、清潔工、快遞員……” 郎喬打了個寒顫,發現這種事不能多想,想多了容易得被迫害妄想癥——服務員可以隨便給酒水食物做手腳,巡邏員和保安幾乎都是安全的象征,清潔工像是任何環境里的隱形人,出入哪里都不會惹人懷疑,快遞員可以敲開無數毫無戒心的家門。

  可矛盾的是,這些被賦予了額外信任的服務性行業,有時候恰恰是人員流動最多、換人最頻繁、進出審查最不嚴格的。

  “頂替一個假身份,能在一定時間段內長期潛伏,這很可能是同一個團伙。”駱聞舟從文件袋里取出一張照片,“但是幸運的是,我們找到了其中一個‘線頭’。”

  “這個女的叫朱鳳,就是潛入王瀟學校的那個假清潔工,能確認這個人的身份,是因為她有案底。十四年前,朱鳳新婚丈夫被殺,凶手後來被判定為有精神障礙的無行為能力人,免于刑事處罰,事後朱鳳不服,曾經潛入過精神病院,意圖行凶復仇,未遂,這起案子後來收入到第一次畫冊計劃,” 駱聞舟頓了頓,從檔案袋中抽出七個薄薄的卷宗,遞給眾人傳看,“你們可能還不知道,第一次畫冊計劃出了一點意外。”

  郎喬︰“什麼意外?”

  “第一次畫冊計劃似收錄了幾個因為種種原因沒能逮住嫌疑人的未結案件,就是你們手上的這幾份,都是舊案,有些是技術限制、有些是時過境遷證據不足……各種原因吧,總之嫌疑人都沒有付出應有的代價——加上那個精神病免于刑事處罰的,總共有七個案子——這點資料是我坑蒙拐騙偷才弄來的,是違規的,得嚴格保密,不要離開這間屋子——而這些未結案,在被收入畫冊計劃之後,每一起案件中嫌疑最大、卻因為證據不足沒能被逮捕的人,都先後離奇死亡。”

  “死因也很微妙,”費渡一目十行地掃過舊卷宗,“比如這起精神病殺人案,被關進精神病院的凶手,和他入院前殺害的死者死因很像,都是被同一種型號的刀具多次刺傷胸腹部,兩個人的傷口分布也幾乎一致,這個精神病被殺的當天,他住的醫院曾經突然停電,部分監控失靈,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迷昏了值班護士,撬開門鎖——而捅死他的凶器、血衣最後在隔壁病房找到,凶器上還發現了隔壁病房患者的指紋……不過那位瘋得太厲害,幾乎不能和人交流,什麼也問不出來,即便真是他殺的也只能不了了之。”

  “一個精神病殺了人,然後被另一個精神病殺了?”電話里的陶然說,“這算什麼?因果報應?”

  “一起事件是因果報應,這麼多起接連發生,恐怕這‘報應’不是純天然的。”費渡笑了一下,然而不知想起了什麼,他的笑意隨即消散,目光有些發沉——用某種方法暗中收集惡性事件的受害人,把他們像是棋子一樣布置起來,利用不起眼的小人物織一張網……如果不是他晚生了十幾年,費渡幾乎懷疑這是他自己干的,他忍不住偏過頭咳嗽了幾聲。

  “讓你少說話了沒有?”駱聞舟皺起眉,推了一杯溫水到他面前,“再插嘴我把你的嘴粘起來。”

  “之前的畫冊計劃是因為這個被叫停的?”郎喬問,“那這些人是誰殺的?”

  “那一次畫冊計劃的負責人是燕公大那邊的一個資深教授,名叫‘範思遠’,我查了查,老楊、陸局、顧釗——這些曾經在燕公大學習或者進修過的,都當過他的學生,後來這人銷聲匿跡,兩三年以後檔案狀態才更改為‘死亡’。”

  肖海洋听見“顧釗”倆字,大腦先短路了一半,直眉楞眼地問︰“什麼意思?”

  “意思是,這個範思遠很可能是先失蹤,失蹤幾年後‘死亡’。”駱聞舟一字一頓地說,“很可能只是法律意義上的‘死亡’。”

  肖海洋猛地抬起頭。

  “但是為什麼?動機呢?”郎喬說,“老大,我用一下你的口頭禪——依據呢?”

  “動機恐怕要抓住人以後才知道,依據要你們去找,不然我把你們都叫來干什麼?”駱聞舟雙手一攤,混成頭兒就這點好,可以嚴以待人、寬以待己,問別人要依據的時候就大喇喇地伸手,別人問他要依據的時候,就指使手下小弟們自己去查,“理論我給了,同志們,驗證理論就靠你們了!”

  郎喬︰“……”

  “這七宗未結案,要一件一件去查、去追溯,挖掘當年受害人生前的近親屬以及任何有親近關系的人,任何一條都不能放過,如果這一系列‘假人’真的都是舊案的牽連者,那背後人的身份不言而喻——肖海洋,你又怎麼了?”

  肖海洋胸口劇烈地起伏了一下,抬起有些發直的眼︰“駱隊,這個範思遠既然受這多人信任,有沒有可能……有沒有可能他也是十四年前的知情人?顧叔叔疑心市局有內鬼,又不能判斷誰有嫌疑的時候,會不會尋求其他幫助?比如自己的老師?出賣顧叔叔的人有沒有可能根本不在市局?”

  駱聞舟一愣,還沒來得及說話,電話突然響了,他沖肖海洋打了個手勢接起電話︰“嗯……嗯?什麼,今天嗎?好,我知道了,謝謝。”

  眾人看著他,駱聞舟放下電話︰“調查組決定對陸局的調查先告一段落。”

  郎喬先是一呆,隨後喜形于色︰“陸局洗脫嫌疑了!”

  “沒有,只是暫時,”駱聞舟飛快地說,“調查還在繼續,這段時間他不能離開本市這樣,你們先去查,費渡病沒好別亂跑,在家做一下信息匯總。我去看看陸局,順便和他仔細打听打听‘畫冊’的事。”

  調查員客客氣氣地把陸有良請到門口,還派了輛車準備送他︰“陸局,您是回單位還是回家?市局現在也確實有好多工作需要主持。”

  陸局腳步微頓,突然說︰“我能見一見老張嗎?”

  調查員一愣,十分彬彬有禮地說︰“這恐怕……”

  “當然不是私下見,你們派人在場看著也行。”陸有良說,“我和老張一起共事了很多年,感情上和理智上我都不願意相信他有什麼問題,讓我們倆聊幾句,也許能想起些什麼遺漏的地方——要不你先請示一下上級?”

  調查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拿起電話走到一邊。

  一個小時以後,張春久和陸有良被領到一個簡陋的小會客間里,兩人面面相覷,各自露出個恍如隔世的苦笑——張春久看起來更消瘦了,陸有良鬢角的白發比前幾天多了一半,可見都被折騰得不輕。

  “是我沒管好你留下來的攤,才不到一年弄出這麼多事,連累老哥了。”陸有良說。

  張春久卻沖他豎起一只手,略有些急切地打斷他的話音︰“老陸,當年不是我。”

  陸有良沒料到他居然連寒暄環節都省了,直接就要進入主題,不由得看了在一側旁听的調查員,調查員悄無聲息地按下了錄音筆。

  “我知道不是你,”陸有良嘆了口氣,說,“咱們兄弟這麼多年了,互相都知根知底。”

  “當年顧釗私下調查羅浮宮的事,我並不知情,他肯定是挑了個最信任的人,”張春久壓低了聲音,“你知道他最信任的人是誰!”

  陸有良一愣,隨即回過神來︰“你是說……”

  “你听我說,這幾天在這配合調查,人家把我最近幾年的工作安排全排查了一個遍,其中有個人問我,為什麼第二次申請啟動‘畫冊計劃’,”張春久飛快地說,“我當時都听愣了,我說‘什麼畫冊計劃?’他們就把我打過的報告給我看老陸,我確實打過一份報告,你知道我一直想完善咱們內部的電子檔案管理,除了智能外勤系統,我還想把案卷分門別類,加上理論研究成果,為以後辦案做參考,我在報告里只提了這些,沒有給這個項目起過代號,更沒說過它叫‘畫冊計劃’!”

  陸有良倏地睜大了眼楮,下意識地捏緊了自己揣在外衣兜里的手。

  “這個項目是我離任之後才批下來的,”張春久說,“老陸,誰給它起名叫‘畫冊’的?為什麼要叫這個?”

  陸有良張了張嘴,好一會,才有些艱難地說︰“如果不是你,就是燕……燕公大那邊。”

  “範思遠是真死了嗎?”張春久一字一頓地說,“誰要復活這個‘幽靈’?誰要誣陷我——我們?誰藏在隊伍里偷偷往外傳遞消息?老陸,讓你手下那幫孩子們去查,揪出這個人才能還我一個清白!”

  陸有良幾乎是魂不守舍地坐上了車,他知道司機名義上是送他,實際仍在暗地觀察他,然而張春久方才的幾句話一直在他耳邊徘徊——你知道他最信任的人是誰!

  顧釗最信任的人是誰?

  顧釗在燕公大進修的時候,和他的導師範思遠關系確實很好,他當時覺得市局里有內鬼,誰都不安全,所以選擇了導師麼?

  還是……他最信任的是那個人?

  市局不會給刑警強制性安排固定搭檔,只是實際工作的時候,每個人都有習慣一起行動的人,譬如現在的駱聞舟和陶然——當年的顧釗和楊正鋒。

  第一次發現盧國盛指紋的時候,楊正鋒正好不在,那麼後來呢?如果顧釗懷疑周圍有人泄密,那麼當時缺席的楊正鋒豈不是正好能置身事外地洗清嫌疑?他和顧釗一個正隊一個副隊,工作中一向交集最多、磨合得最好……

  如果楊正鋒不是三年前已經犧牲,那麼此時重啟顧釗案,懷疑的焦點絕對會是他。

  “陸局,到您家了。”

  陸有良一激靈,回過神來,勉強沖司機一笑,下車時險些被馬路牙子絆到——他後背布滿冷汗,快步走上樓,從書櫃的暗格里取出了一個已經沒電的竊听器。

  陸有良盯著那枚竊听器許久,一把揣在兜里,出門對一臉擔心的夫人交代了一句︰“我去趟醫院。”

  說完,他不理會夫人一迭聲的詢問,大步離開了家。

  第二醫院里,陶然開完了信息量爆炸的電話會,還沒來得及把方才听到的事情理順一二,病房里就來了訪客——那天跟著他一起去調查尹平的刑警小武拎著大包小包的水果和營養品過來,把病房窗台都堆滿了。

  “你這是干什麼?”陶然連忙說,“獎金還沒發呢,日子不過了?春節給父母買東西了麼?東西拿回去,正好孝敬老人。”

  小武搓了搓手,在旁邊坐下︰“陶副隊,你就讓我先孝敬孝敬你吧,那天我明明就跟在你後面,要不是我反應慢……我……我那個……我還給孔維晨家里拿了點錢——不多,我手頭也緊,就是覺得這麼著,心里好受一點。”

  陶然打量他神色,覺得這小師弟臉色非常憔悴,黑眼圈都快垂到下巴上了,一臉坐立不安地欲言又止︰“小武,你怎麼了?”

  “哥,”小武囁嚅良久,才艱難地開了口,“有個事,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他媽真是……”

  陶然疑惑地問︰“什麼?”

  小武雙目充血,好像馬上就能哭出來,他抬頭看了看陶然一身吊起來的繃帶,一彎腰,把臉埋在手掌里︰“那天咱們去抓尹平,結果咱們還沒協調完,滅口的人已經來了,他們現在都說是孔維晨給誰打了電話……我也不知道具體什麼情況,我听老孔家里人說,有人去他家里調查好幾次了,可能連‘烈士’都……”

  陶然皺起眉看著他。

  “其實……其實不是他。”

  “小武,”陶然沉聲說,“你什麼意思?”

  小武緩緩地從兜里摸出一個小證物袋,里面是一個紐扣大小的竊听器,陶然的瞳孔倏地一縮。

  “我包里發現的,”小武啞聲說,“前天我姐家的孩子問我要壓歲錢,翻了我的包,已經沒電了,我到現在都不知道……這事……這事我不知道該跟誰說,我真的不知道啊哥,都賴我……都賴我!”

  陶然的目光落在那個微型/竊听器上——和當時駱聞舟在他包里檢查出來的那個一模一樣,他心里隱約閃過了什麼︰“行了,哭有什麼用?你這一段時間都去過哪?接觸過上什麼人?”

  小武茫然地看著他︰“我……沒去哪,一直加班,就是家和單位兩點一線……”

  不、不可能是在市局里放的,在自己身上發現竊听設備後,他們把內部人員明里暗里篩查了不知道多少輪——陶然心里飛快地轉念,而且為什麼不往駱聞舟身上放?駱聞舟的權限大得多,信息也全得多,難道放竊听的人認為駱聞舟比一個他們都機警、竊听他不容易?

  “除了單位,你還去過哪?”陶然撐著半身不遂的身體,幾乎要從病床上下來,“小武,想好了再說。”

  “真沒有……調查尹平之前那幾天,我真的……”小武緊緊地皺起眉,“除了去幼兒園接了一趟我佷子,去醫院看了一趟師娘……我連女朋友都沒工夫搭理,我……陶副隊!”

  陶然一只手猛地抓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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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埃德蒙‧唐泰斯(二十)

   陶然的左臂和右腿吊成了一條對角線,整個人原本好似一條漁民家裡攤平著曬的鹹魚干,突然做了這樣一個高難度的鹹魚翻身動作,手上的吊針直接飛昇到了半空。

   小武嚇得蹦了起來:「哥你這是干什麼?躺、躺躺……快躺下,我去叫……」

   陶然額角浸出了冷汗,錯位的骨頭集體動盪以示抗議,飆升的心率將呼吸逼成了喘息,他卻沒顧得上喊疼,陶然眼看著腫起來的手死死攥住了小武的袖子:「你什麼時候……什麼時候去看的師娘?」

   「師娘?」小武一頭霧水,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問這個,「師娘……師娘不是得癌症了嗎?那我必須去啊,她到二院這邊做手術,還是我開車送她過來的呢,本來還想等她做完手術幫忙照顧呢,誰知道就出了事——怎麼了?」

   陶然沒吭聲,心裡好似被風暴捲過的北冰洋,是驚濤駭浪、冰雪交雜。

   上一次在駱聞舟家吃火鍋,他包裡發現竊聽器,當時他們幾個人就討論過,那枚竊聽器很可能不是隊裡人放的,陶然單獨出門時見過的證人、線人……甚至受害者家屬,全都做得到。

   那天他晚上躺下,翻來覆去睡不著,暗自把自己單獨接觸過的所有人琢磨了一個遍,確實有那麼一瞬間,他腦子裡閃過了師娘傅佳慧的影子——那次是師娘叫他去楊家的,她還把老楊的遺書交給了他,而老楊的遺書裡恰好提到了在當時看來十分神秘的「顧釗」和「327國道」案。

   就在他們拿到這份絕密遺書之後沒幾天,老楊那句觸目驚心的「有些人已經變了」,他們還都沒來得及消化,「327國道」案的主角就粉墨登場,在鐘鼓樓殺了馮斌。

   這是巧合嗎?

   凶手又不是自動點播機,這怎麼可能是巧合!

   可偏偏那個人是師娘。

   在他們討論「竊聽器」「內鬼」「叛徒」這樣齷齪的話題時,腦子裡驚鴻一瞥地想起她,都彷彿是對她的褻瀆。

   誰敢對她有一點懷疑?

   她為什麼這麼做?她要竊聽什麼?殺尹平滅口的信息是不是她傳出去的?

   她又為什麼要事先把老楊那封……不知真假的遺書交給他?

   陶然清楚地記得,那天他接到師娘的電話,趕緊扛了一箱臘肉應邀而去。老楊家住那種舊式的六層小樓,沒有電梯,臘肉是他老家的親戚自制的,箱子糊得很不結實,一拎就要散架,他得十分吃力地托著紙箱底,才將三十多斤的東西連扛再抱地舉上了六樓,敲門時手都在哆嗦。

   然後他在滿手異樣的臘肉香腫,接到了晴天霹靂一般的噩耗和真相。

   傅佳慧送他出門時,把那封遺書遞給他,臉上的神色非常複雜,彷彿是痛苦,眼睛裡又好似閃著異樣的光。

   陶然記得她說:「這些事,是該有個了結了。」

   而他當時在打擊中尚且回不過神來,接過那封遺書,手還在沒出息地度哆嗦,竟沒能聽出她這句話裡的萬千重意思。

   老楊說「有些人已經變了」。

   那……你也變了嗎?

   「我要出去,」陶然突然直眉楞眼地說,「我要出去見個人,就現在,必須去,小武,幫我個忙!」

   小武看了看陶副隊鹹魚乾似的造型,又看了看他的表情,一句「你瘋了嗎」就要脫口而出。

   就在這時,病房門口傳來女孩的聲音,拎著飯盒走進來的常寧問:「幫你什麼?」

   本想去接陸局的駱聞舟慢了一步,得知陸局已經回家了,他實在是一分鐘也不想等,馬上就想打聽關於范思遠的一切,於是很討人嫌地循著地址追到了陸局家裡,不料又撲了個空——

   「醫院?」駱聞舟跟同樣莫名其妙的陸夫人大眼瞪小眼,「阿姨,陸叔沒說去醫院幹什麼?」

   「沒說,」陸夫人搖搖頭,「一進門留魔怔了似的,外套也不脫,鞋子也不換,直接往書房裡一鑽,待了沒有兩分鐘,又突然跑出來,不知道他要幹什麼。」

   駱聞舟皺起眉,心不在焉地和陸夫人告辭。

   陸局剛從調查組回來,不多陪陪擔驚受怕的家裡人,也不去市局主持大局,而是獨自一個人往醫院跑,這是什麼道理?

   他這是知道了什麼?

   駱聞舟越走越慢,一隻手搭在自己車門上掛了好一會,突然,他不知想起了什麼,一把拉開車門鑽了進去,油門「嗡」一聲,咆哮著往第二醫院趕去。

   陸有良兩手空空地走進住院樓,與來來往往拎著大包小包的探病者格格不入,來到傅佳慧門口的時候,他神色複雜地盯著門牌號看了許久,深吸一口氣,抬手敲了敲門。

   病床上的女人行動遲緩地偏頭看了他一眼,她削瘦、蒼白,白得幾乎和病號服融為一體,嘴唇上也沒有血色,吊針穿入她幾乎透明的手背上,手背被反覆下針扎得青紫一片,是觸目驚心的衰弱。

   傅佳慧見了他,不說話,也不笑,依然是一張萬年不變的冷臉,目光高傲又漠然,將她面前中年男人身上的權利與地位削得乾乾淨淨,只說:「來了啊?坐。」

   陸有良抽出旁邊的小圓凳,委委屈屈地蜷縮起腿坐下:「閨女不在?」

   「不用寒暄了,你又不是來探病的。」傅佳慧不回答,直接打斷他,「探病的不會連點水果都不帶。」

   陸有良這才回過味來,略帶赧然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空空的雙手:「我……」

   「有什麼話你就說,」傅佳慧淡淡地說,「我能聽見的時間也不多了,多餘的就省了吧。」

   陸有良沉默了好一會,手指輕輕叩著膝蓋,他用盡斟酌地開了口:「我上個月才知道你的診斷結果,當時嚇了一跳,怕你家裡孤兒寡母、治病期間瑣事多應付不來,又不知道這麼大的病得花多少錢,醫保能負擔多少,怕你手頭緊張,心急火燎地帶著錢去了你家。」

   傅佳慧一抿嘴,權當是笑過了:「陸局,為了這事,我得謝謝你。」

   「可是你趁我上陽台抽菸,又把錢塞回我包裡了。」

   「我這些年還算寬裕,用不著你的錢。」傅佳慧說,「怎麼,沒少吧?」

   「沒少,」陸有良用悲哀莫名的目光看著她,輕輕地說,「還多了。」

   傅佳慧意識到什麼,倏地閉了嘴,兩人一坐一臥,像是兩尊不甚美觀的人體塑像,凝固著各自漫長時光中的憔悴蒼老,然後陸局輕輕地拿出了那個小竊聽器,放在傅佳慧床頭。

   「我知道我的包被人動過,但是我不會多心,因為一看就知道是你把錢偷偷塞回去,我不會因為這個神神叨叨地仔細翻,」陸有良的眼睛裡略微帶了一點血絲,說,「嫂子,老楊活著的時候跟我們說起你,總說你膽大心細,沒有不敢幹的,我們都笑話他是媳婦迷,現在我信了。」

   傅佳慧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陸局好涵養。」

   「我的事,無不可對人言,願意聽隨便聽,再說我一個其貌不揚的糟老頭子,又不怕別人佔便宜,沒什麼好惱羞成怒的,」陸有良低頭,緊緊地攥了攥拳頭,深吸一口氣,「嫂子,我就問你一件事──那天駱聞舟他們去抓盧國盛,差點事先走漏風聲,是不是……是不是你?」

   正準備敲門進去的駱聞舟站在病房門口,抬著一隻手,定住了。

   旁邊突然響起輪椅的聲音,駱聞舟僵著脖子偏過頭,看見常寧不知從哪弄來了一把輪椅,把本該臥床的陶然推了過來,駱聞舟表情空白地和他對視了一眼,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回到了三年前得知老楊出事的那天,耳朵聽見了,送到中樞神經,中樞神經拒不接收處理,讓他自己和自己幹瞪眼。

   不知過了多久,病房裡傳出一聲輕笑,傅佳慧說:「陸局,您明察秋毫,這不是都知道了嗎?」

   駱聞舟整個人晃了一下,一把捏住門框。

   「為什麼?」陸有良做好了心理準備來的,聽見這句話卻還是胸口一悶,幾乎有些語無倫次,「我不明白,不……是不是誰要挾你?啊?是孩子對吧——肯定是……你可以告訴我們啊,我派人二十四小時貼身保護,兄弟的老婆孩子都保不住,我們他媽也沒臉接茬幹這行了……」

   傅佳慧截口打斷他:「老楊自己都不知道是被誰害死的,我們又能算得了什麼!」

   陸有良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怎麼,我說這話你很奇怪?」傅佳慧冷笑起來,「哎喲,陸局,您不是剛被調查完麼?你不知道顧釗是怎麼死的、老楊又是怎麼死的嗎?老楊連遺書都寫好了,做好了完全的準備,還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們救得了他嗎?你們趕上了嗎?」

   陸有良:「老楊……老楊也……」

   「我快了,」傅佳慧全然不理會他,兀自說,「我就快死了啊……老陸,我不是年底體檢才查出來的病——早就有徵兆了,等你走到這一步,你就知道,人也能在冥冥中看見自己的死期,所以我跟我的兄弟姐妹們說,我可能要等不下去了。」

   「你的……什麼兄弟姐妹?」陸有良一陣毛骨悚然。

   「和我有一樣命運的兄弟姐妹,」傅佳慧的聲音低了下去,「遭受過這個世界上最大的不公平,警察沒法替你抓回罪犯,法律沒法替你討回公道,你大聲疾呼,所有人都看著你,賠幾顆眼淚,說你可憐,那時候你自以為能獲得全世界的支持,可是時過境遷,發現人們可憐完就忘了你,再要去不依不饒,你就成了祥林嫂……你想要的公道,就得自己去討,一個人討不來,那就所有人一起聯手——這不是有成效麼?你們終於開始清查內鬼,重啟舊案了。」

   「洩密的事,我跟你說句對不起,所有的事都是因為我的身體緣故才倉促啟動,有些細節準備得不圓滿,我們的敵人陰險狡詐,也很危險,周家那事中我們已經打草驚蛇,魏展鴻那一次更是,當時我們一個兄弟被他們捉住了,他們從他那拿到了我們的通訊記錄,幸好沒有影響大局。」

   陸有良從她語焉不詳的隻言片語中聽出了什麼,他耳畔一時「嗡嗡」作響:「周氏……魏展鴻……盧國盛殺人案,是你們引導的、你們策劃的?盧國盛殺人案中的『向沙托夫問好』也是你們的人?你提前知道那個小男孩會死,就、就在旁邊等著看?嫂子,那孩子比欣欣還小,你……你瘋了嗎?欣欣知道這事嗎?」

   傅佳慧沒有回答,平靜地說:「你沒聽說過嗎?『壞嘎嘎是好人削成的』(注)。」

   電光石火間,門口的駱聞舟想起來——肖海洋提起過,他當時是聽楊欣「無意中」提起了午餐時聽到的謠言,才察覺到不對。楊欣真的是無意中聽到的謠言麼?還是知道有人要去表演刺殺尹平的大戲,故意推動著反應遲鈍的演員們就位?

   楊欣是知情的,不但知情,她甚至還參與了。只是年紀還小,表演有些生硬,不能像大人那樣不動聲色……糊弄肖海洋卻也夠用了。

   那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小女孩,讀初中的時候,駱聞舟帶人替她揍過糾纏她的小流氓,高中時候幫她聯繫過補課家教,高考前她每次模擬考試成績,老楊都要事無鉅細地念叨他一耳朵……

   駱聞舟聽見老陸大聲問:「你們到底是誰?誰是領頭人?誰是策劃人?」

   傅佳慧幾不可聞地說:「我們是……把過去的……故事,一樁一件、一絲不差……重新搬到你們面前的人,我們是故事的朗誦人,我們……」

   病房裡陡然沒了聲音,隨後傳來老陸驚怒交加地聲音:「嫂子!嫂子!」

   駱聞舟一把推開病房的門,見那病床上面色慘白的女人已經閉上了眼睛,嘴角帶著一點笑意,既不冰冷、又不嘲諷,幾乎是安詳的。

   透著安息意味的安詳。

   這麼多年,駱聞舟鮮少去她面前自討沒趣,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看過她,連她住院,都是跟著別人一起匆匆到醫院點個卯,一時間竟然覺得她陌生得有些不認識了。

   陸局抬起頭大聲說:「去找醫生!」

   駱聞舟如夢方醒,撒腿就跑。

   就在他方才跑出病房,看見樓道里有個人影一閃而過,好像是楊欣!

   駱聞舟扭頭匆忙沖常寧說了一句「快去叫人」,隨後撒腿追了出去。

   費渡窩在駱聞舟家的沙發裡,盯著白牆上一點一點往前蹭的時鐘,他皺著眉思量著什麼。

   忽然,廚房裡傳來「砰」一聲巨響,打斷了費渡的思路。

   他回頭一看,正好目睹駱一鍋不知叢哪摔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英姿」。

   年前駱聞舟父母來過一趟,給「親貓」駱一鍋買了太多的零食,原來的地方塞不下,駱聞舟騰出了一個專門的櫥櫃給鍋總放寵物用品,那櫃櫥在廚房,頂著天花板,櫃門上沒有抓手,人手開關當然不在話下,貓爪卻有點困難了。

   只要不上鎖,駱一鍋平時開個把房門櫃門完全不算事,偷吃業務相當純熟,再加上這幾天被勒令控制體重,饞得抓心撓肝,忍不住自己動爪豐衣足食——它先從冰箱頂部縱身一躍,精準無比地撞在櫃櫥門上,企圖一通亂抓扒拉開櫃櫥門,不料光滑的櫃櫥門沒地方落爪,駱一鍋把自己拍在櫃上面,拍成了一張「貓片」,又張牙舞爪地滑了下去。

   而它尤不死心,重複以上線路又試了一次。

   費渡沒有同情心地在旁邊觀看了駱一鍋的慘敗,目光落在垃圾桶裡沒來得及清理出去的空罐頭盒上,心裡忽然一動——對了,那天他確實給駱一鍋拿了罐頭,後來被別的事情耽擱,就忘在了一邊,沒想到在夢裡想起來了。

   他打開手機,翻開了一個記事本,看著自己那天早晨燒得迷迷糊糊時留下的記錄——貓罐頭、駱聞舟生氣、陶然受傷、窒息、密碼來源、女人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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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埃德蒙‧唐泰斯(二十一)

   費渡踱步到客廳一角,那裡支著一塊十分文藝的小白板,這玩意還是他買回來的,不料自己沒用過幾次,反而成全了一個姓駱的唐僧——駱聞舟以前是純囉嗦,現在則是在嘚啵之餘,還要把他嘚啵過的雞毛蒜皮條分縷析地歸納總結,高掛在白板之上,對費渡的眼和耳實現全方位的耳提面命,十分喪心病狂。

   費渡猶豫了一下,念在某個人吭吭哧哧寫了半天的份上,沒捨得擦,他把白板翻過去,取出馬克筆,畫了一個坐標系,橫軸代表時間,縱軸代表壓力源。

   相比方才發生的事,久遠一些的記憶可塑性更強,被大腦適當增減修改的可能性更大。

   而相比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壓力源對本人的影響越大、造成的不適感越強,體現在深層意識的夢境裡,被歪曲的可能性也越大。

   沒開貓罐頭這件事,對於那天晚上的費渡來說,是剛發生過的小事,很淺的表層記憶,他覺得自己與其說是夢見,倒不如說是半夢半醒狀態中想起了這碼事。他在坐標系中的原點處畫了一道斜槓。

   接下來是「駱聞舟生氣,怎麼也哄不好」的情景。

   駱聞舟那天晚上確實有一點焦躁,費渡感覺得出來,但沒有到生氣的地步,只是最後,費渡確實沒弄清自己有沒有哄好對方,也許是因為這個,他在夢裡多少有些記掛,而他的夢不知道為什麼要小題大做,放大這一點輕微的記掛。

   費渡有點疑惑,感覺自己最近是操心得少了,多大點屁事都能佔一席之地。他歪著頭斟酌片刻,沿著「壓力源深度」的坐標軸,往下少許挪了一點,畫上了第二道槓。

   那麼再之後,是「陶然受傷」和「窒息」,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被混在同一個場景裡。

   費渡寫到這裡,放下馬克筆,皺緊眉,在白板前略微踱了幾步,有些分析不下去了。

   人的意識與記憶裡藏著非常複雜的投射和非常微妙的扭曲,表層的邏輯和深層的邏輯用的好像不是一種語言,即使費渡自覺對自己已經非常坦誠,還是很難客觀地解讀那天一系列讓他如鯁在喉的夢。

   按照常理,一個能把人猝然喚醒的夢,一定是觸碰到了這個人心裡壓抑得很深的焦慮和恐懼。

   但費渡捫心自問,認為自己並沒有焦慮,更談不上恐懼,「恐懼」於他,就像是電視電影裡的明星——知道這個人,隔著屏幕天天能看見,但現實中究竟長什麼樣、脾氣秉性如何……這些就無緣得知了。

   他沒感覺自己聽完陶然送醫院搶救的消息後有什麼不冷靜,車禍已經發生,能做出補救的只可能是醫生,沒他什麼事,費渡記得自己只是一路在思考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而已。

   難道「陶然受傷」這件事,對他來說曾經是一個巨大的壓力源,深到足以觸動另一件潛藏在他記憶裡、更深、更激烈的東西麼?

   在他夢裡,被車撞傷的陶然出現了一張窒息的臉,那麼按照這個思路推測,「窒息的臉」也應該是他記憶裡的東西……可是在哪裡見過呢?

   駱一鍋嘗試了幾次,也打不開那個遭瘟的櫥櫃,只好豎著大尾巴跑來朝費渡撒嬌,它諂媚地用圓滾滾的腦袋蹭著費渡的褲腿,還抬起前爪的肉墊拍費渡的小腿。

   費渡一彎腰,拎著駱一鍋的前爪把它抱到眼前,駱一鍋討飯的時候總是十分溫馴,尾巴在底下一甩一甩的,試圖用自己佈滿橫肉的臉拗出個「天真無邪」的嬌俏表情,喉嚨中發出細細的哀叫。

   費渡盯著貓臉端詳了一會,總覺得自己應該不會把那些小動物窒息掙扎的臉和人的面孔重疊在一起,五官結構差太遠了。

   駱一鍋以為有戲,忙衝他一波三折地「喵」了一聲。

   「不行,」費渡冷酷無情地把駱一鍋放回地面,宣佈,「我抱不動的動物有駱聞舟一隻就夠了。」

   駱一鍋:「……」

   兩條腿走路的都不是好東西!

   費渡想了想,把白板上的字跡擦乾淨,給駱聞舟發了條「我回家拿點東西」的信息,就披上外衣出門了。

   他決定回舊宅那間地下室看看,他在那裡度過了暗無天日的童年時光,承受過無數次電擊和藥物矯正,甚至目睹過他母親的死亡,費渡實在不理解,為什麼他的記憶會在偷偷潛入地下室的這件事上出現偏差。

   駱聞舟沒顧上看手機,他正追著一閃而過的楊欣衝了出去。

   才剛跑到樓梯口,駱聞舟就迎面遇上一大幫病人家屬,想必是一大家子傾巢出動,中間還有幾個上了年紀拄著枴杖來的,嚴嚴實實地擁堵了樓梯口,剛好隔開了他和楊欣。

   駱聞舟看著那幾個哆哆嗦嗦的老頭老太,萬萬不想動手給自己推搡出一群需要養老送終的爺爺奶奶,可是楊欣已經在他遲疑的片刻裡不見了蹤影,情急之下,駱聞舟掉頭推開樓道的窗戶,在一個路過的護工的驚叫聲裡,他直接踩著窗檯從三樓爬了出去,拿二樓略微突出的窗檯做了個緩衝,接著一躍而下,跳到了樓下的人造草坪上,就地打了個滾,在圍觀群眾們紛紛舉起手機之前,撒腿就跑。

   大廳裡人滿為患,但還算井然有序,駱聞舟殺氣騰騰地衝進來,把值班的醫護人員都嚇了一跳,醫院特勤立刻過來詢問,駱聞舟胡亂把工作證拍給特勤看:「警察,看沒看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剛從樓上跑下來?」

   特勤還沒來得及說話,駱聞舟餘光已經瞥見樓道另一頭剛到一樓的楊欣,楊欣猝不及防地和他對視了一眼,素淨的小臉上浮現出一個分外複雜的表情,像是一段欲言又止的痛苦與憤怒,隨後她毅然決然地衝著後門衝了過去。

   駱聞舟氣得肺都要從頭頂蒸發出去:「你給我站住!」

   住院部後門有一條小路,穿過去就是醫院後門的一大片停車場,駱聞舟和楊欣之間的距離不斷縮短,就在這時,一輛轎車突然從停車場裡衝了出來,直接向他撞過來,駱聞舟和駕駛員打了個照面——正是那天他和費渡在鐘鼓樓的兇殺現場碰見的假巡邏員!

   他情急之下縱身一躍跳上了車前蓋,順勢滾到了另一邊,好在開車的司機也沒打算撞死他,車窗半搖下來,他嘴角彷彿露出了一點笑意,彬彬有禮地衝駱聞舟一點頭,隨即一腳油門踩到底,一溜煙似的從停車場衝了出去,而此時,楊欣已經跳上一輛車,消失得無影無蹤。

   駱聞舟的大腿被方才車蹭得生疼,忍不住炸出一句粗話:「他媽的!」

   傅佳慧被推進去搶救,常寧則很有眼色地迴避,下樓去給他們買飲料了,陸有良和陶然相對無言地等在醫院壓抑的樓道里,一起抬起頭看著裹著一身火氣和浮土回來的駱聞舟。

   駱聞舟找了個牆角,重重地撣了撣身上的土:「跑了,兩輛車,一個寶來一個金盃,車牌號我記下來了,叫人去堵了。」

   陸有良沒吭聲,一仰頭,重重地靠在了牆上。

   陶然沉默了一會:「年前調查馮斌案的時候,師娘曾經叫我去過她家裡,把師父的遺書給了我,還……還趁我神兒不在家的時候往我包裡扔了個竊聽器,跟陸局、小武身上的一模一樣。今天小武跟我說起的時候,我還……我還……」

   陶然有些說不下去,瞪著眼盯著地面好一會,他才艱難地續上自己的話音:「看完師父的遺書,有那麼一陣子,我還覺得有點欣慰,以為師娘這麼多年對我們冷冰冰的態度不是她的本意,她沒有恨我們、沒有討厭我們,只是師父囑咐她疏遠我們的。」

   可是現在想想,只是有苦衷的疏遠,他們這些靠明察秋毫混飯吃的刑警們真的一點也感覺不到麼?如果不是真情實感的厭惡,能讓駱聞舟三年多不願上門麼?

   「小武?你說尹平也是他們設計撞的?」駱聞舟怒火沸騰的腦子逐漸降溫,他略有些疲憊地在陸局身邊坐下來。

   陸有良問:「也是為了陷害老張?」

   「對,我懷疑師娘被人騙了,」陶然啞聲說,「幕後策劃這一切的人才是當年陷害顧釗、後來害死師父的人,如果當年的老煤渣真的是尹平假冒的,那他手裡很有可能有重要線索,所以他們要殺人滅口,人沒死,還要利用他再次陷害張局……對師娘他們也好解釋,只要說尹平手裡並沒有證據,即便出來作證,證詞也不足取信於人,不如利用他做個局。」

   駱聞舟手肘撐在膝蓋上,雙手輕輕地合在一起,頂著下巴:「陸叔,我今天過來,其實是想跟您打聽個人。」

   陸有良:「你想問范思遠麼?」

   駱聞舟一愣:「您怎麼知道?」

   陸有良沉默了好半晌,才低聲說:「猜的……今天她跟我說話的語氣和那個腔調,讓我一下想起了這個人。」

   駱聞舟和陶然一起將目光投向他。

   「范思遠其實也是我老師……應該也教過老楊。」陸有良想了想,緩緩地說,「那會他年輕,比我們大不了幾歲,但非常有魅力,有時候你覺得他看你一眼,就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人也有才,博聞強識,發表過很多文章,課上得特別好……那時候是不流行學生給老師打分,要不然,他肯定年年能評上最受學生歡迎的老師。偶爾一些刺兒頭問題學生,教導處、思政老師都管不了,把他找來保準管用。我們宿舍當時就有一個,梗著脖子被他叫去談了一個小時的話,也不知他說了什麼,那個兄弟回來以後痛哭流涕,恨不能重新做人。」

   駱聞舟:「顧釗和他也有交集,對吧?我查了他的工作履歷,顧警官去進修的時候,正好是他帶的。」

   「嗯,」陸有良點點頭,「顧釗認真,回學校念在職研究生不是為了混學位陞官發財,是真想學東西的,很下功夫,看過的書都會做筆記,週末從來不休息,不懂一定要問明白,有一陣子開口閉口都是范老師。畢業的時候他請客,我們幾個兄弟和范思遠都去了。」

   「他跟范思遠關係很好。」

   「很好……」陸有良遲疑了一下,又說,「唔,很好,顧釗其實不是特別活潑外向的人,親疏很有別,看得出來他跟范思遠是真的挺好,只是誰知道那個人是怎麼想的?」

   駱聞舟又問;「第一次畫冊計畫是他發起的?具體怎麼回事?陸叔,范思遠真的死了麼?」

   有個醫生匆匆經過,陸有良不安地往樓道盡頭看了一眼,好像擔心那邊會傳來什麼不好的消息。

   「其實後來去看,那時候他發表的一些論文已經有了偏激的苗頭,」陸有良說,「只是我們當年都沒有留意。當時『心理畫像』技術剛在國內興起,范思遠牽頭申請了這個『建立犯罪分子心理畫像檔案』的項目,想通過歸檔研究,重新審視一些未結案件,找出新的突破口,在市局點了一圈一線刑警……研究項目屬於日常工作外的政治人物,參不參加當然全憑自願,但是我們都參加了——因為主犯沒有歸案的『327國道案』也在其中,那時候顧釗剛出事不到一年,我們還都別不過這口氣,就我知道,就有好幾個兄弟私下仍然在尋訪調查。」

   「但是心理畫像技術不能作為呈堂證供,」駱聞舟說,「畫冊計畫裡的未結案其實都有可疑對象,沒有有效證據,除非屈打成招,否則……」

   「那是不可能的,」陸局苦笑了一下,「顧釗當時有一項罪名就是警察濫用權力,我們那會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都得夾著尾巴做人,一點出格的事都不敢做……我陪著范老師走訪過一樁案子,回來以後,他突然跟我說『有時候想想,真不知道法律和規則到底是為了保護誰,限制的永遠都是遵紀守法的人,欺軟怕硬』,我當是覺得他有點不對勁,但也沒多想……可是接著,事情就開始不對了。」

   駱聞舟:「您是說嫌疑人一個一個離奇死亡?」

   「對,手法和對應案件的受害人一模一樣,而案件中很多細節是我們沒有對外公佈過的,所以畫冊計畫被緊急叫停,所有相關人士全部停職接受檢查。」陸有良說,「范思遠就是在調查人員去找他的時候失蹤的,家裡、學校……到處都沒有,當時他被認為有重大嫌疑,但嫌疑歸嫌疑,沒有證據,局裡位了到底是將他定性為『失蹤』,還是『通緝的嫌疑人』爭論了很久,後來為了市局形象考慮,對外只是說他『失蹤』,畫冊計畫的一應檔案處理的處理,封存的封存,只是私下繼續搜查。」

   「三個月以後,他家裡親戚收到了一封遺書,同時,局裡得到線報,說范思遠曾在濱海區出沒,那時候濱海比現在還荒,我們循著線報過去,差點抓住他。」

   「差點?」

   「追捕過程中,范思遠跳海了」陸有良說,「礁石上留下了血跡,但屍體一直沒撈著,只好讓他繼續失蹤,但這個人從此銷聲匿跡,同類案件也再沒出現過……你們知道,連環殺手一旦開殺戒,是很難停下的,所以漸漸的,大家覺得他是真的死了。幾年後他家涉及拆遷問題,親戚為了財產來申請失蹤人員死亡,范思遠在檔案上正式『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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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埃德蒙‧唐泰斯(二十二)

   費渡很快就在樓下打到了車,他一隻耳朵塞著耳機,沖司機一笑,報了地址。

   司機從後視鏡裡看了他好幾眼,一不小心對上了費渡的視線,愣了愣,露出了個有點諂媚的笑容:「那地方住的可都是有錢人,我只能給您停在外頭,進不去。」

   費渡在翻看手機的間隙裡給了他一個點頭:「行。」

   眼看到了年根底下,燕城的人口好似南來北往的候鳥,飛走了一大半,街道頓時空曠了起來,出租車的生意也不那麼好做了,司機大概是自己一個人趴活趴得久了,並沒有看出客人不大願意聊天,依然不依不饒地試圖搭話:「您是自己家住那邊啊,還是探親訪友啊?」

   與此同時,費渡的耳機裡傳來一句請示:「費總,有輛車一直跟著你,我們綴著呢,剛才他們好像察覺到不對,現在要跑。」

   「送上門來的,當然要堵住他。」費渡輕描淡寫地吩咐,隨後他抬起眼,看向出租車前面的後視鏡。

   司機再一次對上他的目光,莫名覺得一陣涼意從後脊樑骨爬了上來,自己好像成了只被毒蛇盯上的青蛙。

   費渡要笑不笑地看著他,溫文爾雅地問:「不好意思,我沒聽清,您剛才說什麼?」

   司機再也不敢多嘴,一路噤若寒蟬,不時看一眼後視鏡,快且平穩地把費渡送到了他家舊宅外圍,按下計價器:「您好,到了,要發票嗎?」

   費渡坐著沒動。

   司機回頭看了他一眼,可能是熱空調開太大了,他額角竟然有些冒汗。頂著這一頭熱汗,他沖費渡笑了一下:「先生,我只能開到這了,你們家小區不讓外面的車隨便進。」

   「我們家小區?我說過我們家住這小區嗎?」費渡架著二郎腿,手肘撐在車門上,是個十分休閒放鬆的坐姿,眼神裡卻滲著有些危險的光,「師傅,您會相面吧?」

   司機眼神一閃,勉強找補了一句:「我看您衣著打扮,就像是這個檔次的人……」

   費渡無聲地笑了起來,目光彷彿漫無邊際地掃過週遭,司機下意識地跟著他的目光望去,正好看見一輛小型SUV從街對面開過來,越走越慢,最後竟然沿街靠邊停車了,他周身肌肉繃得死緊,一隻手下意識地往腰間探去。

   「我以前一直以為先來找我的會是『他們』,」費渡不慌不忙地說,「沒想到他們比我想像中沉得住氣、也謹慎得多,到最後也只敢旁敲側擊,不和我正面接觸,一直到魏展鴻被揪出來,我對『他們』不懷好意這一點恐怕是暴露了,現在這個風口浪尖上,『他們』估計也是恨不能一頭紮進地下十八層不出來,以後想讓他們主動聯繫我是不可能了……不過我確實沒想到,先來到我面前的會是你們。」

   費渡撐著頭的手修長,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自己的太陽穴,頻率和司機緊張的呼吸聲相映成輝——對方每次重重地吐氣時,他就會在額頭一側輕點一下,彷彿追逐著他的呼吸似的,帶著韻律明晰的逼迫,追得那司機頓覺更加心慌氣短。

   「我剛才思考了一路,我和諸位有什麼交集嗎?好像沒有,還是您背後那位大人物突發奇想,打算見我一面?對了,你們怎麼稱呼那位?」

   「叫他『老師』,」司機臉上裝出來的油滑與諂媚蕩然無存,神色緊繃之餘,還有些說不出的陰沉,「您既然捲進了這件事裡,就不能說和我們沒有交集。另外——費總,我只是個跑腿的,沒什麼用的無名小卒,就算把我抓起來,也問不出什麼有用的東西,可是您不一樣,不管您有多大的手段,現在您總歸是自己一個人坐在我車裡,您的人多少會投鼠忌器吧?」

   費渡撐著太陽穴的手指一路往下滑,滑到了嘴唇附近,一根眉毛也沒動一下,眼角含著一點戲謔的忍俊不禁,好像剛才聽到的威脅幼稚得可愛。司機莫名被捲進他的似笑非笑裡,一時間幾乎懷疑起自己是不是說了句蠢話,握緊了腰間的凶器,他的青筋一路爬到了脖子上。

   此時,醫院裡的駱聞舟正在仔細思考著陸局方才說的陳年舊事。

   他忍不住想,為什麼又是濱海?蘇家人把拐來的女童屍體埋在濱海,范思遠也偏偏要選在濱海跳下去,濱海那塊地又屬於神秘的光耀基金——他們調查過「光耀基金」,約談過公司負責人,然而果然如費渡所說,它只是個虛弱的殼,是一根隨時能斬斷的觸角。

   三個男人各自陷進自己的思緒裡,一時相對無言地安靜下來,走廊盡頭的手術室亮著蒼白的光暈,照著噩耗逼近的路。

   駱聞舟心煩意亂地想掏出手機看一眼表,就在這時,他發現手機的提示燈一直在閃,是有未接來電或者未讀信息的意思,他隨手一翻,此時才看見費渡那條留言。

   費渡平時偶爾要回公司,沒放寒假之前幾乎天天要去學校,雖然不再和狐朋狗友出去鬼混了,也會有一些必要的應酬,並不是總在家。只是他做事很周到,不管去哪都會知會一聲,幾點去、幾點回都有交代,而且交代了就不會不當回事,說幾點就幾點,十分準時。

   「回家拿東西」不屬於「亂跑」範疇,駱聞舟本該看過就算,可也許是醫院是個讓人覺得壓抑的地方,駱聞舟心裡忽然有點不安,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把電話回撥了過去。

   駱聞舟心裡覺得自己有點煩人,一邊把聽筒湊近耳邊,一邊琢磨著找個什麼理由給自己這黏糊糊的勁兒蓋條遮羞布,然後他就聽見手機裡傳來機械的女聲:「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駱聞舟一頓,掐斷了電話,心不在焉地等了兩分鐘,又重新撥了回去——依然在佔線!

   費渡不是個愛抱著電話煲電話粥的人,駱聞舟知道他的習慣,一般拿起電話,頂多兩句寒暄,隨後就會有事說事,超過一分鐘說不清楚的,他就會約出去當面聊,通訊很少不暢通。

   駱聞舟站了起來,就在這時,一個護士行色匆匆地走了過來:「誰是傅佳慧家屬?誰能簽字?病人情況不太好。」

   陶然臉色一下變了,陸有良一躍而起,駱聞舟手機忽然響了,他還以為是費渡,看也不看就急切地接起來,可是那邊卻傳來同事的聲音:「駱隊,車找到了,車上的人棄車跑了!」

   駱聞舟深吸了一口氣,聽見那邊護士對陸局他們說:「不行啊,這個得要親屬來簽……」

   電話裡的同事問:「駱隊,現在怎麼辦?」

   駱聞舟的目光投向急切地和護士說著什麼的陸局,繼而又越過他們,望向一眼看不穿的手術室——他不知道老楊泉下有知,是不是在看著,看完心裡是什麼滋味。

   駱聞舟:「叫增援,把周圍監控都排查一遍,聯繫交通廣播,還有附近商圈、地鐵、臨時插播尋人信息,找楊欣,就說……」

   「說什麼?」

   「說她媽快不行了,讓她滾回醫院簽字!」

   駱聞舟說完掛斷電話,伸手在陶然尚算完好的一側肩膀上輕輕按了一下。

   「你有事走吧,」陶然低聲說,「在這陪著也沒用,我想她要真有個萬一,最後一眼也並不想看見咱們……走吧。」

   駱聞舟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佔線的費渡耳機裡傳來第三次有人試圖打進電話來的提示音,他沒在意,哄小孩似的毫無誠意地對那司機說:「好吧,您的恐嚇很有威懾力——這樣可以了嗎?您該說明來意了吧?」

   「有人托我帶句話給費總,」司機十分緊繃地說,「他說您見過他,這次很遺憾不能親自過來……」

   費渡輕輕一挑眉:「我見過他?」

   司機並不回答,只是盡職盡責地做一個傳話筒:「有些事看起來撲朔迷離,是因為那個人太過狡猾,但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沾過血的手永遠也洗不乾淨,『他』現在應該已經黔驢技窮了——有一條重要的線索,您應該知道。」

   費渡聽著這句莫名其妙的傳話,皺起眉反問:「我應該知道什麼?」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還說,希望這樁案子辦得公開、透明,嚴格合規,不要再留下任何疑點,最後能給出一個毫無瑕疵的交代。」司機緩緩地問,「費總,我可以走了嗎?」

   費渡的目光掃過他繃緊的肩膀:「刀?麻醉劑?電擊棒?還是……槍?我第一次碰見手握凶器,向我請示自己能不能走的。」

   隨後,不等司機說話,他就兀自哂笑一聲,從錢包裡摸出一張一百的現鈔扔在座位上,直接推開車門下了車:「發票不需要,零錢不用找了。」

   說完,他雙手插在外衣兜裡,頭也不回地走向馬路對面的別墅區。

   司機一後背冷汗,一回頭,發現之前停在對面的SUV上竟然下來個怒氣衝衝的年輕女孩,掄起手包憤憤地砸了一下後視鏡,跳著腳罵了一句什麼,隨後一個男的急急忙忙地從駕駛座上跳下來,車也不鎖,拉拉扯扯地追著那女孩解釋著什麼。

   司機重重地吐出口氣,沒料到讓自己忌憚了半天的車上居然是一對不相干的路人,小情侶半路吵起來才在路邊停車的,他被費渡帶到溝裡了!

   再一看,費渡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司機意識到自己上當,拍了一下方向盤,怒氣衝衝地重新掛擋,踩下油門開車離開……沒注意到身後一輛低調的豪華小轎車從別墅區裡滑了出來,不遠不近地跟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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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埃德蒙‧唐泰斯(二十三)

   別墅是自供暖,溫度高低自己斟酌,費渡入冬之後就回來過一趟,還是捉盧國盛的時候在地下室審蜂巢的司機,因此供暖沒有開。

   外面冷,屋裡也冷,外面是寒風呼嘯、毫無遮攔的冷,屋裡是一片寂靜、森然入骨的冷。

   他進門的時候,大門「吱呀」一聲響,屋裡的陳設好像被驚動的標本,飄起細細的塵埃,費渡把手指上沾的灰塵在手心擦了擦,還帶著冷意的目光掃過玄關上「枯死」的假花。耳機裡一直跟他連著線的人匯報說:「費總,方才那輛出租我們已經盯上了,你放心——你車真不錯。」

   「完事以後你開走。」費渡說,又囑咐了一句「小心」,這才掛上電話。

   他每次到這來,心情都不太愉悅,總覺得房子這東西雖然是死物,也能各自凝聚起特殊的氣息,家有精緻女主人的房子裡沾著香水的氣息,主人勤快的房子裡充斥著窗明几淨的陽光氣息,而駱聞舟家裡則是一股特殊的、頂級紅酒的香——雖然萬年鎖著的酒櫃裡並沒有這種東西,可就是讓人一扎進去,就想醉死在裡面。

   而這裡是臭味,像中世紀那些不洗澡的歐洲貴族,成噸的香料也遮不住它的腐臭味。

   費渡無聲地呵出一口涼氣,很快結出肉眼可見的白霜,他想起方才路上那串沒完沒了試圖中途插/進來的未接來電,漫不經心地低頭一翻。

   只看了一眼,費渡就沉默了,把盯梢的壞人嚇得要拔刀的費總嘴角一抽,第一反應是飛快地把手機塞回外衣兜裡,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不料那一頭的駱聞舟彷彿長了千里眼,趁他手機還熱乎著,再一次見縫插針地撥了過來。

   費渡手一哆嗦,在冷森森的別墅客廳裡,他背後幾乎冒了一點熱汗,他深吸了一口氣才接起來:「喂……」

   電話那頭略微頓了一下,隨即,駱聞舟沉聲說:「你剛才電話佔線至少二十五分鐘。」

   費渡:「我……」

   「你是把電話打到探月衛星上去了吧?」

   費渡:「……」

   雖然費渡什麼都沒說,但駱聞舟就是好像通過某種神奇的直覺,感覺到他這邊發生了什麼事:「你在哪?」

   費渡:「……別墅那邊。」

   「你自己一個人跑那邊幹什麼去?」駱聞舟不知聯想起了什麼,聲音陡然變了調,「在那等著我!」

   費渡還沒來得及答話,駱聞舟已經氣急敗壞地把電話掛了。費渡蹭了蹭自己涼颼颼的鼻尖,感覺屋裡那股如影甦醒的腐臭味被駱聞舟一通嚷嚷吹走了,倒是屋里長久不通風,有點憋悶,他打開空調和空氣淨化器,略微暖和過來之後,直接走進了地下室。

   樓梯兩側的蟠龍圖案和他夢裡那陰森恐怖的圖騰有細微的差別,大概是人長高了,視角變化的緣故。倘若要仔細看,那些龍臉都是鼓眼泡,腮幫子吉祥如意地炸起來,兩條鯉魚似的鬍鬚姿態各異地飄著,頭上頂著一對短犄角,還有那麼點憨態可掬的意思。

   費渡跟憨態可掬的蟠龍大眼瞪小眼片刻,輕車熟路地走到地下室,開了門。

   密碼已經換成了他自己的,陳列經過了乾坤大挪移,被駱聞舟用大絨布蓋住的電擊椅和家庭影院佔據了半壁江山,跟費承宇曾經用過的那個沒有一點相似之處。

   費渡漫無目的地在地下室裡溜躂了三圈,沒能喚起一點記憶,只好回到客廳坐下來,有一下沒一下地掐著自己的眉心,心裡隱約覺得這件事可能需要一個催眠師來解決。

   可惜催眠不是萬能的,因為有一些人可能終身無法進入催眠狀態,費渡也不覺得自己能在別人面前放鬆下來……除非催眠師長得比駱聞舟帥。

   這時,不知從哪刮來一陣妖風,高處的窗櫺簌簌作響,門口一棵枯死的大樹被西北風颳得東倒西歪,掛著敗葉的枯枝不住地打在二樓走廊的玻璃窗上,看起來群魔亂舞的,費渡被那動靜驚動,抬頭看了一眼,腦子裡忽然有什麼東西飛快地劃過。他倏地站起來,隨手從桌上拿起了一個裝飾用的水晶球,又不知從哪摸出一條領帶,蒙上自己的眼睛,重新走到地下室的樓梯口。

   又一陣風吹過來的時候,費渡輕輕地鬆了手,讓水晶球順著樓梯滾了下去,沉悶的滾球聲混雜著樹枝拍打窗櫺的聲音,「噹」一下撞在地下室的門上,蒙著眼的費渡緩緩地幾次深呼吸,抬手摸上了樓梯間冰冷的牆壁。

   他記得……自己第一次偷偷溜進費承宇地下室那天,也是這麼一個天氣,滾下去的小球應和著呼嘯的北風,而空氣中有一股……一股什麼樣的味道?

   對了,是清潔劑。

   那通常意味著費承宇這一段時間在家,所以他才會對下樓撿東西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也充滿恐懼。但是費承宇當時不知因為什麼出去了,他站在樓梯間,遲疑了好一會,還是忍不住抬腳往下走去。

   邁開第一步的時候,某種奇怪的感覺忽然閃電似的擊中了他,費渡一愣,下意識地回頭往樓上某個方向「望」去,覺得那裡好像有什麼人在看著他,隨後,他耳邊彷彿響起了一聲幻覺似的門響。

   費渡一把扯下眼前的領帶,發現自己抬頭面向的方向正是二樓臥室——也就是他母親活著的時候住過的那一間。

   費渡緩緩皺起眉,心想:「她曾經在那裡看著我麼?」

   可是寂靜的房門不會回答他,而費渡突然發現,除了徹底想不起來的部分,他那些模棱兩可的記憶好像都和他媽媽有關。他繼續往下走去,撿起自己丟下來的水晶小球,重新蒙上眼睛,摸索著去推那半開的密碼門。

   冰冷的水晶球硌著掌心,費渡記得,自己那時對著這「禁地」站了好一會,到底沒有忍住「藍鬍子的誘惑」,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

   這間地下室屬於費承宇的時候,裡面的陳設要更滿、更考究,似乎也是到處飄著那股清潔劑味。地下室中間鋪著厚厚的地毯,兩側是一圈沙發,現在費渡用來擺家庭影院屏幕的那面牆當時有一排書櫃,角落裡有一個鑲嵌到牆裡的密室型的保險櫃,費承宇用一幅畫擋著,據說能抵抗八級以上的地震。

   書櫃前則是一張紅木的大書桌,費渡循著記憶,走到那並不存在的「書桌」前,虛空中伸出雙手——他當時是在這張桌子上看到了「畫冊計畫」的細節。

   張春久,代理隊長,「春來集團」大股東的弟弟;陸有良,張的副手,未婚妻在第九中學高中部當老師;潘雲騰,父母住在某事業單位家屬院;楊正鋒,女兒上小學,班級是……

   被領帶遮擋住視覺之後,思維彷彿更敏銳了,當年他曾經在這張桌子上看見過的信息事無鉅細地在費渡大腦中回放著,他心裡突然一動——對了,那份畫冊計畫的參與人員名單,它是在是太齊全了,裡面包含了所有人的身份、親屬信息,只有可能是當時身處市局的內鬼提供的……那麼,按照常理來看,內鬼本人似乎應該是這份資料之外的人,否則他在和費承宇暗通曲款的時候,有必要畫蛇添足地把自己的資料也混在其中嗎?

   可是這份名單幾乎涵蓋了當年市局所有的一線刑警,如果是這份名單以外的人,還關係未免太遠,能叫「內鬼」嗎?

   好像又有些說不通。

   那麼……

   費渡倏地抬起頭——好像就只剩下一種可能了,害死顧釗的「內鬼」在這些人當中,但費承宇並不知道他是哪一個!

   就在這時,急促的腳步聲突然從外面傳來,蒙著眼睛的費渡還沉浸在那份「畫冊計畫」的名單中,一時沒回過神來,腳步聲一下和他年幼時的記憶重合了——費渡狠狠地一激靈,他當時也是驚疑不定地翻看了一半,突然聽見了費承宇回來的腳步聲,像現在一樣靠近著地下室。

   他一邊走,一邊還在打電話,語氣冷靜而殘酷。

   時隔十三年,費渡的脈搏和血壓對此作出了精準的反應,他整個人皮膚發冷,心裡卻被某種陌生古怪情緒籠罩,他的四肢彷彿被灌了冰,手心浸出細汗,呼吸不由自主地加速。

   地下室只有一扇門,一個出口,這時候逃出去無疑會讓費承宇堵個正著!

   費渡記得,他當時再要躲已經來不及了,情急之下,他迅速把桌上被自己翻亂的文件憑著自己的記憶歸位,然後仗著人小個矮,鑽進了大書櫃下面的小櫥裡。

   腳步聲越來越逼近,彷彿已經到了門口,被領帶蒙著眼睛的費渡下意識地往他記憶裡書櫃的方向後退了幾步,可是那裡已經沒有書櫃了,他結結實實地撞在那家庭影院屏幕旁邊的小櫃櫥上,櫃櫥往一側倒去,裡面催吐、鎮定的藥物「稀里嘩啦」地撒了一地,與此同時,有人一腳踹開了他沒關上的密碼門。

   一瞬間,費渡腦子裡好像有一根弦,被人重重地勾起來撥動了一下,「嗆啷」一聲迴響,驚天動地地在他太陽穴附近炸開,一塊記憶的碎片子彈似的從他顱骨間穿過──小櫥倒下的動靜和記憶裡的某種聲音重合了。

   闖進來的駱聞舟一眼看見他腳下摔得滿地滾的藥瓶子,聯想起費渡的不良前科,把他嚇得魂飛魄散。

   駱聞舟衝過來,一把抱住費渡:「怎麼了?怎麼了?你又碰那些藥了是不是?費渡?費渡,給我說句話!」

   駱聞舟闖進來強勢打斷了他的回憶,費渡一時還有些茫然,蒼白的嘴唇略微顫抖,隨即,他眼睛上的領帶被人一把拉扯下來,駱聞舟好似怕他丟了似的,手臂箍得他有點疼。

   駱聞舟幾乎是連拖再拽地把他拉出了地下室,按在太陽光最足的沙發上,費渡抬手遮了一下光,臉上的血色好像被那間妖異的地下室一口吸了,駱聞舟拽下他的手腕,鉗著他的下巴掰過來面向著自己,一臉陰沉:「我說沒說過,讓你不要亂跑?」

   費渡盯著他愣了片刻,忽然一把扯過駱聞舟的領子,將他按在沙發上,低頭吻了上去。

   駱聞舟不知道自己這份突如其來的好待遇從何而來,略微一愣,他連忙伸手摟住費渡,感覺到對方難以宣之於口的焦躁,幾乎要把他嵌進沙發裡。駱聞舟一手捏住費渡的後頸,輕輕地捋著,同時艱難地側了一下頭:「喘……喘不上氣來了,寶貝兒。」

   費渡動作一緩,隨後,他駱聞舟耳垂上輕輕親了一下,駱聞舟當即抽了口氣,感覺腰都酥了半邊,一抬手把準備離開的費渡拽了回來:「啃完白啃?」

   費渡:「你要什麼?」

   駱聞舟盯著他,舔了一下嘴角。

   「拿走,」費渡十分大方地擺擺手,「連身再心,買一送一,不用找零。」

   駱聞舟:「……」

   他無言以對片刻,仔細回味了一下這句話,耳根居然有些發熱。

   別墅裡的礦泉水都過期了,兩個人只好找了個水壺自己燒開,費渡不知從哪翻出一塊陳年的普洱茶餅,用錐子敲下幾塊泡來喝。

   「我剛才想起來了,第一次我無意中鑽進費承宇的地下室,中間他正好回來,我鑽進了書櫃下面的小櫥裡,但他當時其實沒有進來,因為他好像剛走到門口,樓上我媽就犯了病,狂躁地不知道打爛了什麼,費承宇罵了一句,匆忙出去了。」費渡動作熟練地洗了茶,隨即用泡了第一水,濃郁的茶湯很快散出味來,他兜起茶葉的過濾網,給自己和駱聞舟一人倒了一杯,「我趁機跑了。」

   駱聞舟:「你媽媽呢?」

   費渡沉默了一會,手指轉著滾燙的茶杯:「不知道,我躲進房間了,沒敢看——你不是去接陸局了麼,怎麼樣?」

   一提起這事,駱聞舟就是一腦門的一言難盡,他仰頭往後一靠,好一會才有氣無力地把這顛覆三觀的一天說了:「現在不清楚,有事陶然會給我發信,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朗誦者……」費渡若有所思地晃了晃茶杯,「這麼說,方才來找我的,應該就是他們的人了。」

   駱聞舟差點從沙發上彈起來:「什麼?」

   費渡琢磨自己的事,沒注意到駱聞舟的臉色,有些心不在焉地說:「方才出門的時候遇到個出租車司機,應該是專門在那等著我……呃……」

   駱聞舟一把揪住他的領子,從頭到腳把他檢查了一個遍,發現連一個多餘的線頭也沒有飛出來,鬆了口氣的同時,駱聞舟一把火從腳心燒到了頭頂:「我讓你小心一點,你他媽當我說話是耳旁風!費渡我告訴你,你要是……你……」

   他氣得語無倫次之餘,竟然忘了詞。

   費渡一愣之下眨眨眼,雙手攏起駱聞舟青筋暴跳的手,手掌一合,一雙桃花眼十分無賴地一彎:「師兄,我愛你。」

   駱聞舟:「……」

   每次都來這套,連花樣都懶得換!

   隨即,費渡略微正色下來:「我的人跟過去了,不過那個司機跟我說,我曾經見過他的『老師』。」

   「我來找你的路上得到一個消息,」駱聞舟說,「張局說,第二次畫冊計畫不是他命名的,現在調查組的視線轉移到了燕公大上,特別是……」

   「我那個暴脾氣的導師?」費渡問。

   「你記得我跟你說過陳振的舉報信嗎?」駱聞舟說,「能直接遞到上面的,肯定有話語渠道,潘老師曾經當過刑警,後來又成了業內權威,人脈頗廣,他有這個渠道——而且他對范思遠留下來的一些課題表現出了非同尋常的興趣,甚至寫到過內部教材裡……」

   駱聞舟略微一頓,搖搖頭:「說你見過那個人,會不會就是他?」

   「不,應該不是,」費渡想了想,隨即,他好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抬起頭,「老駱,我可能需要你幫我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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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埃德蒙‧唐泰斯(二十四)

   燕城周圍也有被大城市吸乾了骨髓和勞動力、二十年如一日不肯發展的小村鎮,肖海洋自己開車過來,因為眼神不好,有坑就掉,把自己顛了個面無人色,一下車還被地上的碎冰渣滑了個跟頭,一瘸一拐地被一條很沒素質的大黃狗尾隨了半個村,終於見到了事先聯繫過的當地民警。

   民警趕走了學瘸子走路的大黃狗:「當年那個事情我記得,老孫家有倆兒子,老二家生的是個丫頭,就老大家裡這麼一個寶貝孫子,獨苗,慣得不像話。那年,那混小子為著修房子的事,可能是嫌他二叔不願意給錢,覺得自己是正根,全家的東西都該是他的,反正一幫親戚過年也鬧得挺不痛快,沒兩天,老二家那女孩兒就掉進冰窟窿裡淹死了,才三歲,撈出來都沒有人樣了。」

   民警把肖海洋領到了一個小派出所,管戶籍的沒有單獨辦公室,就在旁邊隔出一個小房間,掛了個牌,裡面有個女警正在值班,她對面坐著個老頭,不知是來開什麼證明。

   民警打了個招呼,直接進去,翻出已經準備好的檔案,指著其中一張照片說:「這個就是意外死亡的女孩她爸,孫家老二,叫孫健。」

   肖海洋顧不上流出來的鼻涕,用力吸了一口,仔細看了看,找出龍韻城那個假保安「王健」的照片:「您給我看看,這是一個人嗎?」

   假保安「王健」老了恐怕不止十幾歲,整個人暮氣沉沉的,兩頰的骨頭變了形狀,臉上的肉缺乏支撐,一起垮了下來,鼻樑則高得不甚自然,凸起的軟骨幾乎要破皮而出,顯得眼窩越發的深陷,有些陰鷙。

   肖海洋去諮詢過專業人士,假保安「王健」這張臉應該是動過刀。

   一個是氣質陰沉、一看就不好惹的中年保安,一個是溫文爾雅的年輕父親,乍一看,萬萬不會有人把他們聯繫到一起。

   民警扒著眼盯著瞧了半晌:「有點像,特別是下巴上這顆痣……哎,可這變樣變得也太多了,不敢說。」

   肖海洋:「有DNA和指紋記錄嗎?」

   「哎喲,這個真沒有,」民警搖搖頭,「太久遠了,那時候也沒那麼多講究。雖然女孩父母一口咬定就是侄子干的,但是沒人看見,沒有證據,他自己又撐死不承認,我們也沒辦法——那麼小的娃,路都走不穩,按理說不會自己跑到冰天雪地裡,確實死得蹊蹺,可那也不能說是誰就是誰啊,最後查了半天,只好不了了之……哦,對了,當時他做完筆錄簽過一個字,應該還留著,這個您有用嗎?」

   這個人本名叫「孫健」,假冒的保安名叫「王健」,中間有個一模一樣的字,保安在龍韻城值班的時候是要每天簽字的,肖海洋精神一震:「行,給我看看!」

   民警很快找到了當年的簽字文件給他,肖海洋憑藉自己的肉眼判斷,這兩個簽名應該是一出自同一個人筆下:「我需要找筆跡鑑定專家出一份專業意見,謝謝。」

   民警十分熱情地送他出門:「應該的,有什麼問題您隨時來問。」

   這時,正在開證明的老人忽然轉過頭來,睜著渾濁的雙眼看向肖海洋:「當年孫家的小王八蛋把三歲大的女娃娃扔進冰窟窿裡活活淹死,你們也不管,還放了他,後來怎麼樣?那小子自己也摔進冰河裡淹死了,報應,嘿!」

   民警苦著一張臉去給老頭宣傳法制教育,肖海洋卻愣了愣,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這時,他電話響了,他回過神來,匆匆走出小派出所。

   郎喬在電話那邊飛快地說:「你怎麼樣了?我這邊找到了那個假前台服務員的線索,本人真名應該是叫『王若冰』,有個姐姐,十幾年前有一起補習班老師猥褻女學生案,當時那事鬧得挺大,但是受害人都不願意站出來,證據不足,只能把人放了,王若冰的姐姐是受害人其中之一,因為這事自殺了。」

   「我找到了假保安,」肖海洋吃力地伸出凍僵的手,翻開檔案袋,「原名可能『孫健』,女兒三歲的時候被人推下冰窟,案發地點比較偏遠,但是當年是燕城轄區,曾經被市局調過檔……假趙玉龍不用看了,未結案之一受害人的丈夫,認屍的時候簽過字,他應該也整過容,我找專家看了,除了下頜骨、鼻樑和額頭,其他面部特徵基本對得上。」

   「假快遞員和假巡邏員都只有假證上的小照片,尤其假巡邏員,那張假證還是老大拿手機在夜間模式下拍的,辨認有難度,」郎喬說,「但是我去翻了剩下那幾樁未結案,發現有幾個受害人的近親屬疑似對得上……哎,小眼鏡,那咱們現在是不是基本可以確定了,一直在中間穿針引線、當攪屎棍子的這幫人,就是當時畫冊計畫收錄的未結案件的受害者們?」

   肖海洋腦子裡還回憶著方才那老人咬牙切齒的「報應」,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郎喬問:「他們這是要幹嘛,替天行道?」

   肖海洋沉默了一會:「你等等,我聯繫駱隊。」

   然而駱聞舟卻沒聯繫上,他的手機正靜著音躺在外衣兜裡。

   駱聞舟抱著雙臂站在一邊,看著費渡在紙上寫寫畫畫,遲疑著說:「據說記憶喚起這種事,還是要找專門的催眠師,我感覺在這方面我可能沒什麼用,畢竟看見我這種活潑溫暖的美青年,更容易讓人珍惜當下、展望未來。」

   「我不需要催眠師,也不需要記憶喚醒,我需要推導出一個真相。」費渡頭也不抬地說,「大腦有時候會自動製造一些騙人的記憶,但編造的記憶會模糊細節,試圖混淆事件的固有邏輯,我需要你從旁觀者的角度提出問題,幫我找到被記憶掩蓋的東西。」

   駱聞舟皺起眉:「你相信那個司機說的?」

   「他們自稱『朗誦者』,」費渡把指尖的筆往桌上一扔,頓了頓,「說實話,師兄,你不覺得這個朗誦者和我很像嗎?」

   駱聞舟臉色一冷,生硬地說:「完全不覺得。」

   費渡笑了一下,沒往心裡去,繼續說:「我一直以為我收集受害人,利用他們在物質或者感情上的弱勢來為我辦事的這一套是跟『他們』學的,但是現在我覺得,我做的事反而更像『朗誦者』——如果兩件事、兩個人之間看起來彷彿有什麼聯繫,那它很可能就是有某種聯繫。」

   駱聞舟皺起眉。

   「那個司機對我說,朗誦者的頭兒,也就是他們口中的這個『老師』,現在不能來見我——這有兩種可能,第一,擔心我的人會立刻把他出賣給警察;第二,字面意思,就是他本人『不能』來見我,可能是人身不自由,也可能是出於健康原因。司機轉述的時候,用的字眼是『很遺憾不能親自過來』,所以我更傾向於後者。」

   駱聞舟踱了兩步:「潘老師現在被列為重點調查對象,家都不能回,他是人身不自由,還有師……師娘,她在住院,是因為健康原因,你懷疑他們倆中的誰?」

   「他們兩個人都有個問題。」

   駱聞舟:「什麼?」

   「錢。」費渡說,「製造假身份也好,養活手下這一大幫人也好,竊聽、跟蹤、購買非法武器——每一樁計畫、每一次行動,都需要大筆的資金,不比養通緝犯便宜到哪去,要麼他自己有錢,要麼是有人資助,這一條就可以把嫌疑人範圍縮到很小,如果是燕城範圍內的話,一雙手能數過來,我算一個。」

   「費渡,有事說事,」駱聞舟回過頭來,難得正色地看著他,「我不喜歡你這個語氣。」

   他平時罵罵咧咧的時候,自己都未必往心裡去,動了真火,神色反而越發平靜冰冷。

   費渡沒回應,略微避開他的目光,繼續說:「……費承宇也算一個,如果他沒有躺下。」

   駱聞舟用不大愉悅的目光低頭盯著他的鬢角看了片刻:「疑神疑鬼地想,如果能收買護工,偽裝成植物人也不是沒有可操作性。」

   費渡笑了一下:「費承宇在醫院搶救的時候,我派人二十四小時跟蹤過他的主治醫生,護工每週換一個,每一個人從出生開始的所有簡歷我那裡都有,一直到院方通知我,他的大腦受到了不可逆轉的傷害,我以尋找新的治療方案為由,給他轉了幾次院,確定得到了相同的診斷結果,才把他移到療養院。即使這樣,我還是找人盯了他一年多,直到基本掌握了他的集團。」

   駱聞舟:「……你怎麼沒幹脆拿被子悶死他?」

   「考慮過,不過後來想了想,悶死他,除了提前暴露我自己之外沒別的用,」費渡說,「我要揪出的是他背後的影子,給他留一口氣,正好也讓對方如鯁在喉。」

   駱聞舟在他對面坐下。

   「我第一次闖進地下室,僥倖沒被發現,」費渡平鋪直敘地說,「半年後再次潛入,但是這次運氣不太好,被抓住了,之後費承宇就把他的地下室搬空了……大致是這個過程,但當時我是怎麼進去的、被抓住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印象一直很模糊。」

   駱聞舟想了想,說:「從你是怎麼進去的開始吧——你當時手裡有幾組準備去試錯的密碼?」

   費渡:「可能性最大的備選答案是三組。」

   「你家地下室的密碼輸錯一次就會報警,也就是說,你成功的概率小於百分之三十,」駱聞舟說,「如果是我,我可能會去試,大不了被我爸抽一頓——但是以我對你的瞭解,你應該會更謹慎一點。」

   即便費渡先天不是個謹慎的人,後天的成長環境也注定了,他會比別人更謹小慎微,畢竟被費承宇逮住,不是抽一頓、蹲在門口寫篇檢查的問題。

   費渡緩緩地點點頭。

   「除非有人給過你提示,這個人不大像是費承宇,不可能是你家走馬燈似的保姆,其他的外人……我覺得你可能也不會輕易相信,排除法看,加入真有人給過你提示,那只能是你媽,」駱聞舟說,「跟你那天夢裡夢見的事對得上。」

   費渡:「嗯。」

   「那第二個問題,你方才說,你第一次進入地下室的時候,就感覺她在看著你,之後還掩護你跑出來,那第二次,她提示了你密碼,更應該知道你偷溜進地下室了,為什麼這次她沒來得及掩護你?」

   費渡雙肘撐在膝蓋上,指尖抵著下巴,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這裡他的記憶越發模糊,實在想不起來。

   「好吧,」駱聞舟等了片刻,「你被費承宇發現之前,在幹什麼?最後看見的東西是什麼?」

   「……電腦?」費渡思量良久,「應該是,他電腦密碼和地下室一樣。」

   駱聞舟:「是在你翻看他電腦的時候,費承宇突然進來的嗎?」

   費渡的眉頭擰得更緊,好一會,他才惜字如金地說:「……應該不是。」

   應該不是──這個場景,光是聽描述就已經讓他覺得毛骨悚然,如果真是這樣,那費渡覺得自己以後打開型號類似的筆記本電腦時,都肯定會有所反應。

   「肯定不是,」費渡順著這個思路想了想,「我覺得那之前我可能聽見了什麼,躲到哪去了。」

   駱聞舟畢竟不是專業的,不知道這時候應該說什麼,只好靜靜地等著費渡慢慢想,他突然覺得費渡回憶費承宇的時候,不像是男孩畏懼父親,甚至不像是在回憶一個家暴的人渣,他簡直是在回憶一個怪物──噩夢裡那種磨牙吮血的可怕怪物。

   為什麼?

   費承宇真的從未對他這個「繼承人」做過什麼嗎?

   駱聞舟忽然捏緊了茶杯,茶杯底磕在桌上,發出幾聲輕響。

   這時,費渡倏地盯住了他的茶杯:「瓷器……我聽見杯盤瓷器碰撞聲,費承宇說了句話……」

   費承宇說了什麼?

   費渡太陽穴上好像有根刺,沒完沒了,越跳越快,簡直快要炸開,

   「『不用』。」費渡囈語似的低聲說,「他說……『我們不用』。」

   「他說『我們不用』,」駱聞舟立刻追問,「也就是說他帶了客人,你媽給他們端了茶?客人是誰?」

   費渡腦子裡隱約出現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可是那人是誰,他就是想不起來,好像考試時候碰到的似是而非的知識點——分明看過,分明周圍的每字每句都記得,就是當中那一點想不起來。

   他不由得有點胸悶,喘不過氣來似的嗆咳起來。

   又是這個反應,駱聞舟瞳孔一縮,沉聲問:「費承宇對你做過什麼?」

   費渡沒回答,衝他擺擺手。

   駱聞舟一把握住他的肩:「費渡,你是專業的,你告訴我『創傷後應激障礙』是什麼概念,會有什麼症狀?」

   費渡好不容易喘過一口氣來:「我沒有……」

   「沒有什麼?」

   「創傷,」費渡察覺到了自己聲音嘶啞,用力清了清嗓子,他說,「費承宇真的沒有打過我,也沒有對我造成過人身傷害,否則事後我不得去醫院麼?如果真的這麼興師動眾過,我總不會連這個也不記得。」

   駱聞舟一時有些詫異地看向費渡:「什麼時候『創傷』特指身體創傷了,費渡同學,你說實話,期末考試及格了嗎——沒事,補考我不笑話你。」

   「我不存在精神創傷的問題,」費渡略微往後一靠,輕輕一挑眉,「你應該感覺得到,我的共情能力很差,同理心和同情心幾乎沒有,缺乏羞慚感,恐懼感也比一般人遲鈍,和焦慮有關的自主神經反應活動微弱——如果再加上高攻擊性,那基本和費承宇沒什麼區別了,我並不太想像他,所以後來借助電擊強行矯正了。」

   駱聞舟感覺自己終於碰到了他的核心問題,一時有些目瞪口呆地看著對面眉目清秀的青年。在此以前,他一直覺得費渡偶爾對自己的「惡劣評價」是慪氣、是找碴,甚至是心情不良的時找不痛快的一種方式,可他沒想到,原來在費渡這裡,他說過的這些話並不是「惡劣評價」,而是彷彿陳述自己「姓名性別年齡民族」一樣的客觀說法。

   「……不,」駱聞舟有些艱澀地說,「我沒感覺到。」

   費渡碰到他的目光,突然不知為什麼,後悔起讓駱聞舟幫他回憶這件事了,費渡倏地站起來:「實在想不起來就算了,我去問問他們追到那個司機沒有,朗誦者既然已經浮出水面,總有跡可循,通過其他方式也是一……」

   駱聞舟一把拉住他,與此同時,費渡的手機響了起來。

   費渡:「等……」

   駱聞舟把他扯了個踉蹌,從身後箍住他的腰,按住他準備去接電話的手:「你說你第一次闖進費承宇地下室的時候,是你媽媽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你趁機逃出去以後,為什麼不敢看他是怎麼對待她的?」

   費渡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一顫。

   駱聞舟抬手按住他的胸口:「你沒有救她,心裡愧疚嗎?難受嗎?你一直難受到現在,對嗎?所以從來不去想,幾乎以為自己忘了。費渡,你是真忘了嗎?」

   費渡下意識地一掙:「我沒有……」

   「你不是說費承宇虐待她的時候曾經讓你旁觀過嗎?」駱聞舟低低地在他耳邊說,「你關上門,也知道她會遭遇什麼,對不對?告訴我——」

   費渡電話鈴的歌聲彷彿走了調,像那個週末,他從學校回家,看見她冰涼的屍體時聽見的一樣走調,一瞬間,他想起一個彷彿重複過很多次的夢境:女人一張窒息的臉,面色鐵青地趴在地上,質問他:「你為什麼不救我?」

   他無意識地劇烈掙紮起來,碰倒了茶几上的茶具,小瓷杯滾落在堅硬的地板上,連同熱水一起碎了滿地,那粉身碎骨的聲音和他的記憶重合在了一起——

   他被從書櫃下面的小櫥子裡一把拽了出來,然後聽見了女人的尖叫聲,昂貴的瓷器碎了一地,費承宇揪著她的頭髮從滿地的碎片中直接擦著地面拖過來,旁邊有一個人漠然地看著這場鬧劇。

   他下意識地把那個高大的客人當成一個掩體,往他身後躲去,那人低下頭,居高臨下地衝他笑了一下,甚至輕柔地摸了摸他的頭髮,他說:「男孩子,光是躲可不行啊。」

   費承宇彷彿注意到了他,充血的眼睛向他看過來,費渡覺得心跳彷彿中斷了一下。

   熟悉的窒息感湧上來,費承宇在他脖子上套上了那個金屬環。

   而這一次,另一端卻不是他平時「訓練」用的小貓小狗,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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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埃德蒙‧唐泰斯(二十五)

   自欺欺人的重重迷霧之後,那張窒息的臉,終於無遮無攔地露出了塵封的真相。

   費承宇把金屬環的另一端扣在女人削瘦的脖子上,蹲下來,非常輕柔地問他:「寶貝兒,密碼是誰給你的?」

   男孩慘白的面色就像是鬼氣森森的陶瓷娃娃,好像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他曾經那麼懦弱,那麼無力,四肢全是擺設,他抓不住自己的命運,也走不出別人的囚牢。

   「你聽見什麼了?」費承宇帶著腥味的手穿過男孩的頭髮,「好孩子不應該偷聽大人說話,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不是故意的對不對?」

   費渡記得那個愚蠢的男孩下意識地搖了頭。

   為什麼要搖頭呢?費渡想,如果人能回溯光陰,能和過去的自己面對面,那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把那個男孩的頭擰下來。

   世界上一切深沉的負面感情中,對懦弱無能的自己的憎恨,永遠是最激烈、最刻骨的,以至於人們常常無法承受,因此總要拐彎抹角地轉而去埋怨其他的人與事。

   費承宇看見他這輕微的搖頭,然後笑了,指著地上滾了一身玻璃渣的女人說:「孩子都不是故意犯錯的,如果犯了錯,肯定就是不懷好意的大人引誘的,那我們來懲罰她好不好?」

   費渡本不敢看她的眼睛,可他還是被迫看見了,她的眼神如往常一樣黯淡、麻木,像一具死氣沉沉的屍體,那天步履輕快地親吻他的,彷彿只是他想像出來的幻覺。

   費承宇衝他招手,可是費渡不住地往後退,退得那男人不耐煩了,他就直接合上了套在男孩脖子上的金屬環——兩個環扣,扣在兩個脖子上,一端緊了,一端才能松一點,而控制權,就在小費渡蒼白無力的手上。

   他只要攥緊拳頭,就可以從難以承受的窒息感裡解脫出來,而這個動作,在無數次的反覆加強和訓練中,幾乎已經成了他的反射。

   為什麼他會忘記自己是怎麼進入地下室的?

   為什麼他要模糊和他媽媽有關的一切記憶?

   為什麼他夢裡的女人總是充滿怨恨?

   為什麼那張窒息的臉可以安插在任何人身上,隨時攪擾他的睡眠?

   「費渡,費渡!」

   費渡的身體抖得不成樣子,被駱聞舟猛地搖了搖,費渡倏地回過神來,隨即好像有人掐著他的脖子,他嗆咳得喘不上氣來。

   駱聞舟沒想到自己兩句問話居然問出了這麼大的反應,一時被他嚇住了,聽這個撕心裂肺的聲音,駱聞舟懷疑他要把肺也咳出來,忍不住去摸他的喉嚨,誰知才伸手輕輕一碰,費渡就激靈一下,猛地推開他,腳下踉蹌兩步,狼狽地跪在倒了一地的茶几茶杯中。

   有那麼一瞬間,駱聞舟覺得他那雙顏色略淺的眼珠裡閃過了近乎激烈的陰影,像是被封印了很多年的妖怪,見血而出。

   駱聞舟屏住呼吸,小心地跟著費渡蹲了下來,心驚膽顫地衝他伸出一隻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寶貝兒,是我。」

   費渡眼尾的睫毛比其他地方要長一些,略微被冷汗打濕,把那眼角描繪得格外漆黑修長,像是刀尖刻成的。那眼神也像刀尖刻的,定定的在駱聞舟靠近的手上停頓片刻,費渡的魂魄好似方才歸位,他略微垂下目光,任憑駱聞舟的手放在他肩頭。

   駱聞舟輕輕地捋著他的手臂,感覺平抬都懶得抬的手臂肌肉繃得厲害:「跟我說句話。」

   費渡張了張嘴,嗓子裡泛起一陣血腥氣,沒能出聲。

   「那我……」駱聞舟有些不知所措,隨即,目光落在費渡毫無血色的嘴唇上,他脫口而出了一句,「我親你一下總行吧?」

   他說完,自己也覺得這話聽起來挺不像話,然而不便往回找補,乾脆自作主張地抓住費渡的胳膊,把人拉過來,在距離對方極近的地方停頓了一下,看著費渡的眼睛,那瞳孔似乎微微放大,隨即彷彿是認出他,很快又掙紮著強行平靜下來。

   駱聞舟嘆了口氣,在他額頭、鼻樑和嘴唇上逡巡了一圈。

   費渡合上眼,把急促的呼吸壓得極低、極緩,他習慣於這樣,永遠內斂,永遠克制,永遠並不關心自己有什麼感受,而是通過別人的反應來判斷自己應該怎樣。

   他甚至試著向駱聞舟笑了一下,笑得駱聞舟更加心驚膽顫。

   「費……咳,費承宇帶來一個人,進門後直奔地下室,來得太快了,我媽試著攔了一下,但是沒成功,」費渡聲音沙啞地說,「我聽見動靜,聽見他們說話,又一次迅速把所有東西歸位,躲進了那個櫥子裡,以為這回也能混過去,但是疏忽了一點。」

   「什麼?」

   「我碰過他的電腦,費承宇伸手摸,發現他的筆記本電腦是熱的。」

   駱聞舟心說這怎麼跟諜戰片似的,他摩挲著費渡的手腕,輕聲問:「你想起來了?」

   「我只有十歲,費承宇不相信密碼是我弄到的,那天我媽又試著在地下室外攔了他一次,所以費承宇認為,是她攛掇我去翻地下室的,她不再『聽話』了。」費渡按住自己的喉嚨,似乎又想咳嗽,隨後強行忍回去了,「當著外人的面,自己養的寵物居然造反,那天費承宇很生氣,差點殺了她。」

   「當著外人……和你的面?」駱聞舟輕聲問,「你是因為這個,才忘了那一段記憶的?」

   費渡不想騙他,但是也不想對人提起,因此沒接話,生硬地扭轉了話題,他說:「費承宇帶回家的人很高——費承宇身高超過一米八,那個人比他還要高小半頭,有三四十歲,戴著一副眼睛,眼角有一顆淚痣,我只見過這個人一次。」

   駱聞舟心裡堵塞著一千個問題,聽了這話也只好先讓它們一邊排隊去:「戴眼鏡,眼角有一顆痣,你確定?」

   他說著,匆忙摸出自己的手機,沒顧上看那一打未接來電,調出一張手機拍的檔案,放大了上面模糊不清的一寸照片:「是這個人嗎?」

   費渡看見照片旁邊的簡歷上標得清清楚楚的「范思遠」三個字。

   「我在檔案裡就翻到這一張帶照片的,偷拍下來了,」駱聞舟略微一頓,「等等——你不是見過參與畫冊計畫的人名單和詳細資料嗎?連老楊女兒上哪個小學都知道,你沒見過范思遠的照片?」

   「沒有,」費渡緩緩搖頭,心裡卻飛快地轉過無數念頭,「沒有——那份資料裡有張局大哥的詳細信息,陸局未婚妻的工作單位,甚至潘老師父母的住址……但是沒有范思遠,這個名字好像只在介紹畫冊計畫牽頭人的地方提到了一筆。」

   也就是說,當年的內鬼給費承宇提供的材料裡,只有關於范思遠的部分是一切從簡的!

   「你說那是冬天,」駱聞舟追問,「你確定是這個季節嗎?」

   「確定,我放寒假。」費渡抬起頭,「范思遠什麼時候『跳海』的?」

   「陽曆年前,」駱聞舟乾脆坐在了地板上,「也就是說,范思遠當年真的沒死,還和費承宇有聯繫!」

   那個組織收集了無數像盧國盛一樣窮凶極惡的在逃通緝犯,而范思遠當時也是在逃通緝的嫌疑人!

   「他們當時在地下室說了什麼?」

   費渡閉上眼。

   「想完全掌握他們也不難,」戴眼鏡的男人慢條斯理地說,「知道熬鷹嗎?要想讓它馴服,就是要先削弱它,不要心疼,適當餓一餓是有必要的。」

   費承宇問:「餓一餓?」

   「你把它喂得太飽了,費總,久而久之,它會貪得無厭的,工具不聽話,就好好打磨,哪有磨刀人怕把刀磨斷的道理?」那個男人笑聲冰冷,「你知道我手上有些人手,但是不多,如果你要讓我幫你辦這件事,得給我更多的支持才行。」

   費承宇笑了起來:「你的人手……怎麼說?你行俠仗義的時候,『拯救』的那些人?」

   「費總別寒磣我,」男人笑了起來,「但是沒錯,他們管用,而且聽話。仇恨、創傷,都是很好的資源,能讓人變得知恩圖報起來,看你怎麼利用。」

   「費承宇應該是發現『他們』有其他資助人,心生不滿,想要完全控制『他們』。」費渡低聲說,「范思遠是他的『顧問』。」

   駱聞舟的大腦高速轉著:「他們收集走投無的在逃通緝犯,其中包括了范思遠這個縝密又瞭解警察的連環殺手,但其實范思遠和費承宇事先有聯繫,他為費承宇做事,潛入其中,到處安插自己的人……」

   費渡接上他的話音:「成立『朗誦者』這個復仇聯盟,利用他們把除了費承宇以外的其他資助人都坑進去,讓組織傷筋動骨、走投無路,最後收歸費承宇一個人控制。」

   費渡所有的想法、甚至他自己的一些做法,全都不是無中生有自己發明的,那些念頭的種子都在他意識深處。

   還有錢──推行這個計畫需要大量的資金和精力,一下都有了來源——只不過這個來源不在現在,而在十幾年前,這個計畫比想像中耗時還要長,而「朗誦者」既是獨立在外的第三方勢力,又在十幾年的經營中混進了組織內部。

   濱海埋屍地、周氏、魏展鴻、蜂巢……這些巢穴和資金來源像當年費承宇希望的那樣,一個一個被挖出來斬斷,如果不是費承宇已經沒有了意識,那他就要如願以償了。

   「等等,」駱聞舟一擺手,「等會,你不是跟我說,你確定費承宇已經在三年前變成植物人了嗎?一個植物人是幕後黑手?」

   費渡靜靜地看著他。

   駱聞舟一瞬間彷彿感覺到了他要說什麼,猛地站了起來。

   費渡一字一頓地說:「費承宇已經變成植物人了,但我還活著。」

   駱聞舟暴躁起來:「閉嘴!」

   「誰告訴你費承宇已經變成植物人的?」費渡不理會他,也毫不在意被茶水浸濕的外衣下襬,「是我。」

   駱聞舟:「費、渡!」

   「我和警方交往密切,我還用盡手段加入了第二次畫冊計畫,能實時監控每一起案件的進展,幫你們得到『理想』的結案報告。」費渡說,「我還有自己的人,和范思遠的思路如出一轍——也許費承宇根本是假裝的,我是他的幫凶,也許我是直接弒父,成了他的唯一繼承人……」

   駱聞舟直接把他從地上拽了起來:「我說過我不喜歡你這個……」

   「師兄,」費渡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手背,「我只是說現在看來最合理的可能性,又沒說真是我幹的,騙財不騙色,是一個有素質的壞人的基本操守,我接近你如果有目的,不可能會和你發展到這一步。」

   駱聞舟:「……」

   「那太下作了,不符合審美。」費渡把自己的領子從駱聞舟手裡拉出來,伸手抹平衣襟上的褶皺,同時拿起自己的手機,未接來電上顯示的是「濱海療養院」,費渡看了駱聞舟一眼,當著他的面按下免提,撥了回去。

   電話剛通,那邊就急急忙忙地接了起來:「費總!費總我給您打了三個電話您都沒接,急死我了——您父親失蹤了!」

   費渡不慌不忙地問:「失蹤了是什麼意思?」

   「不、不知道,監控被人剪掉了,昨天晚上查房的時候還好好的,一早就沒了!」

   費渡掛斷電話:「看來他們選的劇本比較溫和,沒讓我『弒父』。」

   第二醫院裡,陸有良不知看見了誰,突然站了起來,陶然行動不便,一時轉不過圈去,只能聽見一串匆忙的腳步聲正在靠近。

   陸有良:「諸位,這是……」

   「陸局,」來人開口說,「我們剛剛得知,刑偵隊正在追緝兩輛可疑車輛,其中一輛車上有一個名叫楊欣的人,其母傅佳慧疑似參與非法竊聽和洩密,我們認為她是謀殺尹平一案的嫌疑人。」

   陶然總算用一條勉強能動的胳膊把輪椅轉了回去,看見醫院來了一水的調查員,小武好像做錯了事似的,惶惶不安地跟在調查員們身後。

   「陶副隊,」小武小聲說,「他們……這些領導突然問我,我我我沒、沒敢隱瞞……」

   與此同時,暫時沒能聯繫上駱聞舟的郎喬剛剛回到市局,就看見兩個調查員正好帶走了曾主任。

   「主任,」郎喬瞪大了眼睛,「這是什麼情況?」

   曾廣陵面色凝重地衝她搖了搖頭。

   「協助調查,」其中一個調查員十分溫和地衝郎喬一點頭,「這位同志,也請你們暫時把手頭的工作進展寫成報告,提交上來,謝謝配合。」

   郎喬:「哎……」

   一個同事從旁邊拉了她一把,等曾主任他們走遠,他才小聲對郎喬說:「你知道咱們有幾個監控有問題吧?」

   郎喬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因為這個,老張局都退居二線了還被帶走調查,但是安裝和維修廠家因為費用比較低,按規定最後簽批不用走到大領導那裡,當時的行政工作正好是曾主任在管,聽說廠家那邊有點貓膩。」

   別墅裡的費渡剛剛掛斷和濱海療養院的電話,苗助理就立刻打了進來,苗助理有些慌亂:「費總……你現在能回公司一趟嗎?」

   費渡不怎麼意外地問:「怎麼?」

   「有人自稱是警察,要查咱們公司當年的一筆投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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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埃德蒙‧唐泰斯(二十六)

   「現在是什麼情況?」駱聞舟後背上突然冒出一層冷汗,「等等——你幹什麼去?」

   「換身衣服。」費渡轉身走上二樓。

   駱聞舟被他這四個字裡的信息量砸得眼前一黑,沒來得及追上去,方才一直被他忽視的靜音手機就變本加厲地閃爍起來。

   「聞舟,是我,」最先把電話打進來的是陶然,陶然飛快地說,「師娘還沒搶救完,但是調查組的人已經來了,到底怎麼回事?楊欣怎麼樣了,你那邊有消息嗎?」

   「我……」駱聞舟剛一開口,手機就提示另一個電話要接入,他一看來電顯示的「郎喬」,只好轉頭對陶然說,「你先等一下——小喬?」

   「謝天謝地你接電話了,」郎喬有點哆嗦,「小眼鏡剛才一直聯繫不上你,老大,幾件特別重要的事——那一串假冒偽劣人身份基本能確定了,就是當年畫冊計畫中未結案的受害人家屬。還、還有,剛才曾主任被帶走了,那幾個疑似洩密的監控鏡頭廠家有問題,他們說是他簽批的……還讓我寫報告說明現階段調查情況,老大,我怎麼寫啊?」

   「沒事別慌,」駱聞舟緩了口氣,「報告等我回去,我告訴你怎麼……」

   駱聞舟的話音第二次被□□來的來電提示打斷,他長出了一口氣,發現這個電話也不能不接,頓時覺得「頭到用時方恨少」,沒有個三頭六臂還拆兌不開了!

   「聞舟啊,」第三個來電的正是那天帶他進去旁聽訊問張局全過程的調查員,因為他爸的關係,勉強稱得上和駱聞舟有一點私交,不多,只值一通電話,「有個事我得問問你,你和那個費渡是什麼關係?」

   駱聞舟抬頭看了一眼寂靜的二樓臥室,喉嚨動了動,他低聲回答:「就您知道的那種關係。」

   調查員似乎也沒想到現在的小青年這麼離經叛道,這種事脫口就認,連遮都不遮,他噎了片刻後,隨後嘆了口氣,聲音略微冷硬下來:「那多餘的話我就不說了,你準備把手頭的事移交一下,避嫌吧。」

   駱聞舟強行把衝到嘴邊的一句「你們不用連我一起查麼」給嚥了回去——他畢竟已經不是當年在大街上罵老太太扔工作證的中二病了。

   「應該的,」他把一口氣沉下去,客客氣氣地說,「我服從安排,沒幫上忙,我也儘量不給您找事——只是……您能不能跟我稍微透個風,讓我心裡也有點底?」

   對方有些遲疑。

   「是和十五年前的事有關係嗎?」駱聞舟儘量放緩了聲調,「十五年前他才七八歲,還不懂事呢,這事和他能有……」

   「我知道,我們就是請費總來配合一下調查,諮詢他幾個問題,」調查員略微停頓一下,還是補充說,「我們現在有證據表明,畫冊計畫、你們市局的洩密,背後很可能都和同一個犯罪團夥有關,畫冊計畫十幾年前被叫停,現在又有人舊事重提,是什麼居心?我不方便說太細,但是可以告訴你,這個人是燕公大的,和費渡有密切聯繫,同時,涉嫌洩密的監控系統維修廠家也和費氏集團有關……就算以上都是巧合吧,他也是重要關係人,希望你理解。」

   駱聞舟飛快地從這段話裡提取了兩個信息——

   燕公大和費渡有密切關係的,只能是他導師潘雲騰,調查員在暗示,第二次畫冊計畫重啟表面是張局牽頭,其實是潘雲騰暗地裡推動的,為什麼?他也和「朗誦者」有關嗎?

   第二,市局那邊洩密的監控系統竟然拐彎抹角地和費家扯上了關係!這到底是費承宇沒處理乾淨的歷史遺留問題,還是什麼人做的局?

   「老駱的人品和家風我是相信的,只是你們現在的年輕人和我們那時候不一樣,新潮的想法和亂七八糟的事太多了,外界誘惑也太多,」調查員十分隱晦地說,「你剛才叫我一聲叔,我這話就說得有點多了——聞舟,不小了,心裡要有數啊。」

   中年人對著晚輩多半持重,即便是提點,也要說話委婉、不出惡言,保持東方式的禮貌,然而即便只是這樣禮貌委婉的意有所指,駱聞舟還是覺得刺耳,覺得耳膜好像被千刀萬剮了一通。

   費渡像一棵有毒的植物,根系已經在他心尖扎進了三尺,稍有風吹草動,就會撕扯他那連著血肉的逆鱗,駱聞舟很想衝著電話吼一句「你他媽放屁,你當他是什麼人」。

   可是憤怒解決不了任何事,咆哮和拳頭同上——這是無數前輩用血淚、乃至生命教會他的。

   駱聞舟把岩漿似的怒火壓在了堅硬的軀殼下,道謝,掛電話,然後他看見費渡從二樓走了下來。

   費渡深灰色的大衣線條利落而刻薄,泛著隱隱的流光,他把柔軟的圍巾換成了精鋼外殼的手錶,無框的眼鏡重新擋住了視線,他好像不是換下了一身沾著水漬的衣服,而是鍍了一層傲慢冰冷的鑲邊。

   費渡衝他一點頭:「那我過去一趟。」

   駱聞舟一言不發地攥住他的手腕。

   「不用緊張,比我預料的好多了——費承宇和死人只差一口氣,我百分之一百二確定,他絕不可能是自己跑的,現在他失蹤對我來說是好事,這是有人在保護我。」費渡說,「如果費承宇確實是無行為能力人,那我現在就是唯一的嫌疑人,但是他行蹤不明,所以我才只是自己過去配合調查,而不是等人上門來抓。」

   駱聞舟用充血的目光看著他。

   「十三年前,費承宇和范思遠聯手,促成了現在的局面,費承宇已經躺下了,而范思遠不知出於什麼原因,獨自推動了這個計畫,逼迫那個組織先後放棄了鄭凱風和魏展鴻,鄭凱風和魏展鴻就像是他們兩道賴以生存的鎧甲,組織現在恐怕已經是尷尬的『裸/奔』狀態,再下一刀,就要砍肉了,他們不可能不反擊,除了反擊,他們還需要一個可以最後一次金蟬脫殼的擋箭牌。就是我。」

   「你覺得現在把你拖進去的人,不是朗誦者。」駱聞舟聲音艱澀地說,「費承宇三年前出了事故,之後老楊又死得非常蹊蹺,所以有可能……有可能是潛伏在組織內部的『朗誦者』暴露了?」

   「但是『朗誦者』的人根扎得太深,已經很難拔/出來。」費渡的目光透過鏡片和他對視了一眼。

   「朗誦者」在佈置,組織也不可能坐以待斃,如果第二次畫冊計畫、有問題的監控系統都是那時候就開始布的局呢?

   那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

   駱聞舟抽了口氣。

   費渡從兜裡掏出手機遞給他:「我的人借給你用,陸嘉你認識,需要誰做什麼,你可以讓他代為傳達,他雖然嘴上沒說,但一直很感激你,你開口,他不會推脫。」

   「陸嘉現在在哪?」

   「在周懷瑾身邊,周懷瑾很關鍵,周家和費承宇、和魏展鴻不一樣,他們的大本營在國外,鄭凱風和周峻茂雖然都已經死了,但是出了國門,不管是警察還是他們,都未免鞭長莫及,誰也不知道周氏裡會不會存著對『他們』不利的蛛絲馬跡,而周懷瑾是唯一的繼承人,因為弟弟的死,他會無條件配合警方,所以如果我是『他們』,我會很想要他的命,」費渡說,「千萬、千萬保護好他,不能讓他出意外。」

   駱聞舟連他的手再手機一起緊緊地捏在手裡。

   「那個司機說我這裡有重要線索,我猜他所謂的『線索』,應該指的不是費承宇和范思遠狼狽為奸這件事,方才我又把范思遠和費承宇當時的對話仔細回憶了一遍。如果我沒記錯,費承宇當時說過一句很蹊蹺的話。」

   「什麼?」

   「他對范思遠說,『你那六起替天行道的案子做得真是漂亮,我都不得不服』。」

   駱聞舟勉強按捺住急躁心緒:「這句話有什麼問題?」

   「問題是『六起』,」費渡說,「你那天偷偷拿回來的資料中,范思遠涉嫌的總共有七起案件——你猜是費承宇不識數的可能性大,還是這七起案件中有疑問的可能性大?」

   「但當年的確是七起案子,」駱聞舟沉聲說,「這一點我問過陸局。」

   「我方才想了想,這七起案子裡,有一起有點問題,」費渡緩緩地說,「師兄,畫冊計畫的初衷是為了深入研究犯罪心理畫像技術,通過把現有案件建檔備查,也為沒有突破口的未結案尋找新思路——既然這樣,為什麼其中會有這起精神病殺人的案子?這案子證據確鑿,凶手歸案,並不屬於未結案,而且作案人無行為能力,也不具備普遍研究價值,為什麼它會被收入畫冊計畫?」

   駱聞舟愣了愣。

   費渡掙開他的手,一邊往外走,一邊想著自己還有沒有什麼遺漏,隨後他說:「對了,我手機的鎖屏密碼是……」

   「我知道,」駱聞舟心不在焉地說,「那天的日期……你發現你媽媽自殺那天。」

   費渡的腳步停在幾步以外:「不對。」

   駱聞舟有些意外地抬起頭。

   費渡看著他,突然露出一點不太明顯的笑意,只是背著光,看不分明。

   他說:「是我遇到你的那天。」

   張春久被請進去的時候算不上客氣,出來時候待遇倒是好了許多,起碼有人送。

   「張局,非常時期,希望您能諒解,我們需要您配合保持通訊通暢,還有,最近請不要離開本市。」

   這些都是慣例,張春久很明白地點點頭。

   這時,一輛車停在門口,張春久的目光跟過去,看見車上下來個有些眼熟的年輕人,藏在鏡片後面的目光看不分明,彷彿瞥了他一眼,那年輕人嘴角勾起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與他擦肩而過。

   「張局?張局,您這邊請,需要我們派車送您回去嗎?」

   「啊?」張春久回過神來,連忙收回目光,客客氣氣地說,「哦,不用了,我家裡人來接了。」

   送他出來的調查員抬頭看了一眼,見馬路對面果然停了一輛小轎車,吸取了教訓,這回開出來的車倒不是很張揚,沒有配專門的司機,一個看起來上了點年紀的男人親自從駕駛座裡出來,衝他們招招手。

   那男人六十來歲,兩鬢花白,看起來頗為眼熟,他衣著相當考究,舉手投足都能看得出非富即貴,臉上掛著得體得有些虛假的笑容,好像等著拍照上雜誌封面。

   張春久說:「那就是我大哥。」

   調查員「啊」了一聲,恍然想起來,這位「春來集團」的大股東確實多次上過各種財經雜誌,只不過可能是因為打光和化妝的緣故,本人比照片看起來更年長、更深沉一些,兄弟倆長得不怎麼像,如果不是這回出事,外人也很難把清矍的張局和這位挺著將軍肚的大老闆聯繫在一起。

   張春久禮數週全地和調查員握手告別,把張春齡換下來,自己當了司機。

   車開出老遠,張春久才看了一眼後視鏡,與坐在後座上的大哥對視了一眼。

   「沒事了,」張春久說,「只說這段時間不讓我離開本地,保持通訊隨時備查——這些都是慣例,一般不會再查了,如果不是確定我沒有問題,他們也不會這麼客氣地把我放出來。」

   張春齡惜字如金地一點頭:「嗯。」

   張春久:「我剛才看見……那個小年輕的,是費家人麼?」

   張春齡:「費承宇的兒子。」

   「我以為你會……」張春久說到這裡,眼睛往下一瞥,略帶殺意地眯了一下眼。

   「本來是這麼打算的,」張春齡說,「那小子太狡猾,從別墅出來,我的人就跟錯了車,發現的時候他已經和警察在一起了,再動手就太明顯了。而且費承宇現在下落不明,這小崽子是死是活不重要。」

   「費承宇?」張春久驟然變色,「不可能,我確定他已經……」

   「我也確定,」張春齡臉色有些陰沉地打斷他,「可現在人呢?」

   車裡的暖氣蒸著人臉,烤得人心浮氣躁,張春久沉默片刻:「我確定我那邊沒有出紕漏,一步一步都是按著計畫走的。哥,范思遠的人既然已經露了頭,他這回絕對跑不了,他跑不了,費承宇當然也是秋後的螞蚱,管他是真植物還是假植物?」

   張春齡往後一仰,彷彿是因為身體太過碩大,他呼吸有些不暢快:「最後一次了。」

   「總有這麼一天,」張春久輕聲說,「哥,這不是能傳家的買賣,後繼也無人,你年紀大了,我也快退休了,現在不比以前,往後會越來越難,咱們別等著混到周峻茂那一步吧,要不是姓范的,恐怕我們要抽身也沒那麼容易——說起來倒應該感謝他,家裡都安排好了?」

   張春齡「嗯」了一聲:「等風頭過去就送他們出國。」

   張春久:「我們兄弟倆,這麼多年,總還是有點運氣的。」

   「運氣?」張春齡無聲地笑了起來,露出森冷的牙,像一條剛吃過人的鯊魚,「我從出生開始就一無所有,從來不知道運氣是什麼,不過那又怎麼樣?我走到今天這一步,不是靠運氣的。」

   頓了一下,張春齡又說,「周家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小子入境了,知道他躲在哪了嗎?」

   「大概有數,」張春久說,「之前他露過一面。」

   「保險起見,處理掉。」

   張春久應了一聲,穿過凜冽的北風,駕車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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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埃德蒙‧唐泰斯(二十七)

   臨近年底,駱誠反而忙了起來,穆小青出差講課去了,剩下他一個人,自己吃飯頗沒意思,他於是乾脆整天在單位食堂混飯吃。

   司機把他送回家時,已經快九點了。

   然後他在門口撿了個兒子。

   駱聞舟不知在門口等了多久,也不嫌冷,傻小子睡涼炕,他全憑火力壯。身上一件羽絨大衣不知怎麼讓他穿得窩窩囊囊,好像是懷裡塞著個大靠枕,正坐在樓梯上低頭玩手機,頭髮有一陣子沒修剪過,略顯凌亂,腳底下還戳著個逃荒式的大背包。

   駱誠背著手端詳了他一下,感覺這個形象實在不堪入目,於是上前輕輕踹了踹他:「哎,你上別的地方要去吧,我這今天也沒飯。」

   駱聞舟一抬頭,衝他發出「喵」的一聲,喵得駱誠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再仔細一看,才發現駱聞舟懷裡窩的「靠枕」是個活物。

   駱誠問:「你在這等多長時間了,怎麼也不知道打電話叫個人?」

   「還行,」駱聞舟不大在意地說,「凍一會有助於感悟人生。」

   駱誠無意中瞟了一眼他手裡方才擺弄的手機,發現此人「感悟人生」的材料,居然是他自己各個角度的照片,頓覺消化不良,感覺駱聞舟是越來越不要臉了。

   五分鐘以後,駱誠把撿來的兒子和親生的貓一起放進屋,並且親自挽起袖子,戴上老花鏡,對著說明書給駱一鍋裝貓爬架。

   「罐頭和零食我都沒拿過來,給它吃點貓糧就行了,您也別給它買那些亂七八糟的,這胖子該減肥了,把我羽絨服拉鎖都墜壞了。」

   駱一鍋到了陌生地方有點認生,趴在駱聞舟一隻穿過的拖鞋上,團成了一隻十五斤六兩的大毛球,警惕地左看右看。

   駱誠從老花鏡的鏡片上面射出目光:「貓放我這,不怕領不回去了?」

   駱聞舟:「您快別吹牛了,我媽要是同意,您早把家裡變成動物園了,還用蹭我的貓擼?」

   駱誠:「……」

   駱聞舟不客氣地從冰箱裡扒拉出一碗剩的炒米飯,隨手倒進鍋裡扒拉兩下,端出來吞了,他說:「寵物店寄養年底漲價,還得跟別的貓打架搶地盤,關鍵這慫貨又打不過人家,我覺得錢包和貓都很容易受到傷害。」

   駱誠:「那我給你養到開春,再長你媽就不干了。」

   駱聞舟頓了頓,總覺得囫圇吞下去的剩飯噎在胸口,無論如何也順不下去,只好端起茶杯灌了一口涼水,灌得自己狠狠地哆嗦了一下,他說:「不用,春節我們過來給您拜年,順便接走。」

   駱誠聽了,沒問他為什麼要寄養貓,也沒問費渡為什麼沒和他一起來,理所當然的,他好像什麼都知道,只是說:「除了養貓,你還有什麼事求我?」

   駱聞舟坐了片刻,終究是咬緊了牙關,一聲沒吭,然後他站起來把碗洗了。

   駱誠也不催他,原本只是一堆零件的貓爬架很快像模像樣地成了形,駱一鍋按捺不住好奇,終於小心翼翼地拋棄了拖鞋,墊著腳溜躂過來,在架子底下打著轉到處聞味。

   「爸,」駱聞舟忽然說,「我有時候是不是挺給您招流言蜚語的?」

   駱誠稀奇地看了他一眼:「吃錯藥啦,跑我這懺悔來了?」

   駱聞舟有些沉悶地在他旁邊坐下:「您從來也沒說過我什麼。」

   駱誠:「我說你就聽麼?」

   駱聞舟想了想:「……哦,不聽,反正費渡是我的。」

   駱誠被他噎了一會,就在駱聞舟以為老頭要發脾氣的時候,駱誠卻笑了:「你又不是吃奶長這麼大的,都這把年紀了,願意跟誰過這點屁事要是還用我批准,你活著還有什麼勁?別人願意說什麼,反正也不敢當著我的面說,也可能他們要求特別高——不過我覺得你……」

   駱誠一頓,駱聞舟無端緊張了起來。

   花鏡把老頭的眼睛放得格外大,破壞了平時的嚴肅感,駱誠用不太嚴肅的目光看了看他,一撇嘴:「就算還行吧,勉強長得像個人樣。」

   駱聞舟從青春期開始,就不斷地往長輩、往大眾不贊同的路上走,走得孤注一擲,因此儘管嘴硬,也仍會自我懷疑,懷疑自己攬了事,卻並沒有想像中的天資和能力,懷疑自己離開長輩的庇佑,也許會一事無成。

   十幾年、幾十年,無數前輩倒下的地方,如今要他來收這個尾,他能圓滿地收住麼?

   駱聞舟回家收拾貓把它送過來的時候,覺得兩隻腳陷在泥裡,冰冷的泥水黏糊糊地裹著他的腳,走一步都步履維艱。可是這一句幾乎不能算什麼好話的評價此時落在他耳朵裡,卻好像一團快速烘乾機,頃刻驅散了那種狼狽的顫慄。

   駱聞舟愣了半晌,突然蹭了蹭鼻子,站起來說:「那我走了。」

   駱誠:「等等,你真沒有……」

   「沒有,」駱聞舟換上鞋,彎腰繫攜帶,「當年我報警校的時候您不就說過麼,自己選的路自己爬,以後有什麼事您也不會管,現在怎麼?老了,心軟了?」

   駱誠罵他:「兔崽子,滾!」

   駱聞舟站起來跳了兩下,舉起那個讓他爸看了頗為不適的手機,湊在嘴邊輕輕親了一下:「我又不是吃奶長這麼大的。」

   說完,他扣上大衣的帽子,帶著風走了出去。

   當年,老楊嫌他不能扛事,到死也沒和他透露過一星半點,甚至死後仍然留下遺書,逼迫師娘緘口不言。

   如果他能早幾年「懂事」,早幾年接過長輩們肩上的擔子,師娘是不是也不用走到這一步?

   可是事已至此,追溯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

   至少他還有費渡,還有兄弟們,還有上一代人沒能解決的沉冤。既然連老頭都說他「像個人樣」,他好歹得做一點有人樣的事。

   「是我。」駱聞舟撥通電話,打給了陸嘉,「你們費總把你交給我了,你們現在在什麼地方?」

   陸嘉帶著周懷瑾來到了一處花園小區。

   「就是這,」周懷瑾看了看手裡的地址,「楊波他們母子當年住的就是這裡!」

   陸嘉把車停好,探頭看了看,小區保安立刻警惕地張望過來,及至看見陸嘉開來的車,神色又和緩下來。

   陸嘉笑了笑,走進門口一家便利店,隨便買了點雞零狗碎,跟收銀的聊了起來:「那是什麼小區?看著還挺不錯,私密性也好。」

   收銀員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哦,『銀河城』,銀河城私密性當然好了——您要買房還是怎樣?要是買房,我勸您別買那。」

   陸嘉:「那為什麼?」

   「產權不是住宅,您看,他們這二十四小時保安,院門樓門樓道三道門禁,進進出出的都是好車,你要是開個普通一點的車,保安得攔下盤問半天,明白吧?」收銀員用十分曖昧的目光沖陸嘉一擠眼睛,「這地方又叫『二奶樓』,風氣不好,不過您要是不想自己住,租出去也還可以。」

   陸嘉:「這麼說租金挺高?」

   「物業費也高,十年前就五塊一平了,租金當然更高,」收銀員找了零錢,嗤笑一聲,「手裡沒錢的人也不會搞這些幺蛾子。」

   陸嘉和周懷瑾對視一眼,楊波的母親搬到燕城之後,就沒有固定工作,過著幾乎是「大隱隱於市」的生活,她靠什麼能租得起這裡的房子?

   「據說她在這裡開了一傢俬房菜館,」周懷瑾說,「自己家裡做,每次只擺一張桌子的那種,要提前預約的那種,一個月也開不了兩次張,我弟弟和楊波關係最緊張的時候,曾經想來調查,結果根本約不上,人家不接待他,鄭凱風似乎是常客,不過,嘶……」

   周懷瑾低頭看著翻了翻手機裡女人的照片,那女人長相雖說不上丑,但也和「美麗」不搭邊,年輕時候是個路人,後來則是個普通到容易讓人忽略性別的中年婦女模樣,連周懷瑾看了,都覺得著實不是鄭凱風的口味。

   「她是病死的,死亡時間很微妙,」陸嘉示意周懷瑾上車,「正好是董乾開始和假快遞員接觸、預謀要殺周峻茂前後……如果楊波不是鄭凱風的私生子,那我倒是覺得有一種可能性。」

   周懷瑾:「什麼?」

   「聯絡人,」陸嘉啟動了車子,「鄭凱風和魏展鴻不一樣,他的根基不在國內,如果像費總猜測的那樣,他最早是通過蘇慧和國內這伙專職謀財害命的人搭上線,那之後維繫關係、委託業務,都需要一個靠得住的聯絡人——蘇慧早年糟蹋自己,十幾年前身體就不行了,死得也早,所以這個聯絡人有沒有可能是楊波的母親?」

   周懷瑾:「你是說,鄭凱風和周峻茂把她的兒子養在身邊,是一個為了防著她不老實的人質!」

   「如果真是那樣,她為鄭凱風服務了十幾年,很可能留了一手,所以即使她死了,周和鄭也不敢慢待楊波,甚至默認了『私生子』謠言,」陸嘉說,「這個女人大概很靠得住,所以她死後,假快遞員才能趁虛而入,在鄭凱風身上做手腳……但問題是,為什麼用她?她到底有什麼特殊的地……」

   陸嘉話說了一半,突然不吭聲了。

   周懷瑾等了半天等不到下文,不由得疑惑地看了陸嘉一眼。

   「周先生,」陸嘉低聲說,「先前給你準備的防彈衣穿好了嗎?」

   周懷瑾激靈一下,慌裡慌張地四下張望:「怎、怎麼了?怎麼了?這可是國內,他們難道還敢……」

   「別到處張望了,就是後面跟著的那輛黑色轎車,他們什麼都敢。」陸嘉截口打斷他,把自己所處的位置發給了同伴和駱聞舟,同時猛地一打方向盤,毫無徵兆地拐出路口,「不甩開他,我不敢送你回酒店——周先生,系好安全帶,你不暈車吧?」

   周懷瑾還沒來得及答話,後面跟著的黑色轎車從被跟蹤人的反應中判斷出自己被發現了,非但沒有收斂,反而兇猛的加起了速,窮追不捨。

   臨近春節的夜裡,燕城大街空曠得好像澳大利亞小鄉村,陸嘉毫不吝惜地把座下的豪車當成了F1,車輪拐彎時發出巨大的摩擦聲,周懷瑾一把抓住扶手,懷疑車要翻!

   就在這時,迎面駛來一輛白色的SUV,突然打開遠光燈,強光乍起,晃得人睜不開眼,同時那白車速度丁點也不減,直衝著他們撞了過來。

   陸嘉目不斜視地把油門踩到底,打算跟對方同歸於盡似的呼嘯而去,周懷瑾下意識地閉上了眼,只聽耳畔一聲巨響,隨即是後視鏡刮在牆上時讓人牙酸的摩擦聲,周懷瑾這才發現,陸嘉方才在千鈞一髮間拐進了一條極其逼仄的小胡同,胡同口的自行車直接被他撞上了天,他在高速下強行拐彎,把車硬塞進了不夠寬的小路里!

   方才對面的白車反應不及,司機急剎車,大燈來不及收,追著陸嘉他們的那輛黑車花了眼,兩輛車迎頭撞在了一起,爆起來的火花點燃了夜色!

   周懷瑾驀地回過頭去看陸嘉,硬是從那一團胖子的軀體裡看出了個電影裡特工式的型男:「你……你……」

   陸嘉一聳肩,點了根菸叼在嘴裡:「幸虧修車的錢有費總報銷——周先生,這才剛開始,你還吃得消嗎?」

   周懷瑾喘了幾口粗氣,一手抹去額頭上的冷汗,在這麼個凶險時刻,他居然說:「這麼說我是個很關鍵的人物了?看來我查到的那些……蘇慧、鄭凱風之類狗皮倒灶的事都是重要線索!」

   陸嘉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只見那文質彬彬的周氏繼承人竟然笑了:「那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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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埃德蒙‧唐泰斯(二十八)

   說話間,陸嘉已經衝出了小胡同,一頭紮進另一條路上——高速發展的城市一般都有這樣的問題,建設初期沒考慮到停車位,很多地方車位都非常緊張,沒地方停的私家車就貼個聯繫方式非法放在路邊,夜裡與節假日往往能自發排成整齊的隊列,是燕城一大特色。

   此時一側路邊的車靜靜地沐浴在萎靡的路燈光下,車頂結著細細的白霜,好像已經沉睡多時。

   周懷瑾探頭看了一眼被活活蹭掉的後視鏡:「甩掉了吧?」

   陸嘉沒吭聲,周懷瑾一口氣還沒松到底,就見那胖子突然不知有什麼毛病,好好的路走了一半,他再次毫無預兆地一個大轉彎,車輪碾過碎冰碴,略微打了滑,後備箱在老舊的路燈桿上重重地撞了一下,陸嘉看也不看,把油門踩得「嗚」一聲尖叫,再次拐進細窄的小胡同,讓這輛車強行瘦身,把另一邊的後視鏡也蹭掉了!

   周懷瑾被安全帶勒得生疼,回頭望去,只見一輛原本在路口停靠的轎車詐屍一樣地啟動了,只比陸嘉慢了一步,這裡竟然還有埋伏!

   周懷瑾駭然:「你怎麼知道的?」

   「直覺。」陸嘉很沒素質地把菸頭彈進了牆角的雪堆裡,「挨打挨多了,你就知道套麻袋的喜歡選在什麼地方下手。」

   周懷瑾單知道這個人是費渡派來照顧他的,以為大約是個「助理」之類的人物,聞聽此言,終於忍不住問:「你到底是干什麼的?」

   「大混混。」陸嘉先是隨口說,隨後感覺這個回答有些給費渡掉臉面,連忙又改口說,「不對……我應該算那個、那個什麼玩意基金的行政總監……」

   周懷瑾愣愣地問:「什麼基金?」

   陸嘉:「……」

   名片印出來就沒仔細看過,想不起來了。

   倆人相對無言片刻,忽然,陸嘉臉色一變:「操!」

   穿過小胡同,前方卻並沒有豁然開朗,而是一堆更加錯綜複雜的小路,叫人一看就暈,陸嘉不知從哪摸出了一面小鏡子,拉下車窗手工代替後視鏡,只見身後車燈凶狠地交錯而來,幾輛摩托從左邊的小巷裡追了出來。

   周懷瑾這才反應過來陸嘉罵街不是因為想不起自己職位,連忙往副駕駛那一側看:「這邊也有!」

   「看來他們選在這地方動手是有原因的,」陸嘉沉聲說,「事先想到我們會來查楊波,特意圍追堵截地把我們趕進來,這是要『打狼』……你幹什麼?」

   周懷瑾拿出手機:「喂,110,有一夥歹徒一直在追我們!」

   陸嘉:「……」

   真是個遵紀守法的文明公民。

   可惜警察並沒有任意門,不能立刻響應召喚從天而降,連陸嘉他們自己的人都來不了這麼快。

   等周懷瑾在刺耳的引擎聲和撞擊聲中,好不容易跟接線員把自己的位置說明白時,他們倆已經被完完全全地堵在了一處小路中間。

   周圍沒有路燈,交織的車燈卻已經晃得人睜不開眼。

   周懷瑾從來沒經歷過這種陣仗,往左右一陣亂尋摸:「怎麼辦,要動手嗎?有武器嗎?」

   「後座底下有……」陸嘉先是說了幾個字,隨後快速評估了一下周少爺的軟硬件,「唉,你還是算了,別給人家送菜了,自己藏起來。」

   「藏……藏起來?」周懷瑾目光一掃這殺氣騰騰的包圍圈,「不……先談判不行嗎?」

   他話音沒落,圍追堵截的那夥人已經爭分奪秒地撲上來砸車了,陸嘉從車座底下撈出一個頭盔扔給周懷瑾:「自己戴上,找機會跑。」

   周懷瑾在一片嘈雜裡什麼也沒聽清,只得大喊:「你——說——什——麼?」

   陸嘉一把扯下了身上的外套,裡面竟然只穿了一件緊身的T恤,隨後他直接將凹陷的車門掀開,靠手勁撞飛了一個人,拎著鐵棍橫掃出去,鐵棍砸在人**上的聲音觸目驚心。

   周懷瑾本意是想幫忙,但是事到臨頭,完全不知道從何幫起,他才剛把自己斯文柔弱的腦袋塞進頭盔,身邊的車窗玻璃就被人砸了個稀碎,碎玻璃渣如雨下。時間好像忽然被拉得無比漫長,周懷瑾看見砸車的人鼻子裡噴出白氣,面部表情近乎猙獰,野獸似的朝他撲過來。他的四肢不經意識調動,已經手腳並用地動了起來,慌不擇路地鑽向後座。

   冷風呼嘯著灌進來,兩把砍刀從凌亂的車門中直戳向他後背。這個時候,周懷瑾突然發現自己是不害怕的——顧不上,他只是一邊努力地蜷縮起身體,一邊思考:「防彈衣能防刀子嗎?是一個原理嗎?」

   緊接著,車身巨震一下,更多的碎玻璃片劈頭蓋臉地掉下來,刀子劃破了周懷瑾的小腿,與此同時,那幾個持刀行兇的行兇者被身後的偷襲拍在車身上,一股難以言喻的餿味四下瀰漫開。

   周懷瑾定睛一看,只見原本在路邊好好站著的大垃圾桶居然也無端加入了戰局,被力大無窮的陸嘉橫著砸了過來,這一片疏於管理,鐵皮的垃圾桶挺著個半飽的肚子,裡面裝的大約還是陳年的舊垃圾,在孤獨的歲月裡彼此發生了奇妙的反應,氣味堪比大規模殺傷性武器!

   這麼片刻的功夫,陸嘉身上已經沾滿了血跡,不知道是別人的還是他自己的,他揪起周懷瑾,一把將他拽下了車,抬起比腿還粗壯的胳膊勾住他的脖子:「跑!」

   周懷瑾的頭盔被碰歪了,厚重地擋住了一半視線,感覺自己成了一隻東倒西歪的大頭蘑菇,完全被陸嘉扯著走。

   突然,他的頭盔好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彷彿是個崩起的小石子,「噹」一下,聲音很大,周懷瑾正在五迷三道,按在他脖子上的那隻手陡然下壓,生生把他按矮了半尺,以濃縮狀態衝進了一條小巷。

   周懷瑾伸手亂摸,摸了一手的冰冷粘膩,陸嘉的呼吸粗重極了,他連忙將偏移的頭盔扒拉回原位,這才發現,頭盔右側竟然佈滿扎手的裂痕,而陸嘉方才搭著他脖子那條胳膊血肉模糊。

   周懷瑾驟然變色:「他們怎麼還有槍?」

   陸嘉沒吭聲,沉重的呼吸裡帶著痛處的顫音,一手摸進腰間,他的皮帶上掛著一把□□,冰冷的刀柄硌在手心,陸嘉身上蒸出了帶著血腥氣的汗。

   然而他只是摸了一下,下一刻,他就猛地把周懷瑾往後推去,重新拎起了那根已經砸彎的鐵棍——刀是好刀、好凶器,他衝出去捅死幾個人沒問題,他有這個本事,也有足夠的憤怒和血氣。

   可是不能,因為他是那個……「什麼玩意基金」的「行政總監」。

   雖然基金的名字硬是沒記住,但他知道里面周轉的錢是干什麼用的——那是給那些傷痕纍纍、求告無門的人買面包的,雖然無法治癒精神上永無止境的創傷,至少讓他們物質上不至於走投無路。

   哪怕他胸中有萬古長刀,他也不能代表費渡去砍人,更不能代表那些認識或不認識的可憐人去砍人。

   「跑。」陸嘉抽了口涼氣,對周懷瑾說,「我給你擋著,跑出去找警察,找駱聞舟!」

   周懷瑾心說這不是扯淡麼,一夥拿刀拿槍的歹徒在前面索命,這位陸先生提著一根砸彎的鐵棍就打算要抵擋千軍萬馬?

   「我不……」

   陸嘉回手推了他一個踉蹌,緊接著一棒子揮出去,把一個追上來的歹徒撞了出去,與此同時,他一冒頭,旁邊的牆上就響起一陣「噗噗」聲,子彈在牆上彈得亂蹦,塵土飛揚。陸嘉被迫縮回矮牆後,正這當,引擎聲乍起,一輛摩托車橫衝直撞地向他藏身的地方撞了過來!

   陸嘉為了躲子彈,正好貼著牆角,眼看無處退避,要被那摩托車擠死在那,忽然,黑暗中有個什麼東西橫空砸了過來,正好砸中了摩托車的前輪,高速的兩輪車平衡頓失,一個前滾翻撲了出去。

   陸嘉驀地回頭,只見方才跑開的周懷瑾居然又去而復返,還不知從哪弄來了幾塊板磚,扔出去一塊,手裡還拎著倆!

   陸嘉:「我不是讓你……」

   「我知道的事都告訴費渡了,」周懷瑾舉著傍身的兩塊板磚,大聲說,「就算我死了,他們也能繼續查,也能猜得出他們為什麼要殺我!我怕誰?」

   周懷瑾,金玉其表、敗絮其中。

   他懦弱無能,前半生都在惶惶不可終日裡徘徊著瑟瑟發抖。

   「真是窩囊啊。」他想,「我他媽誰都不怕!」

   陸嘉臉上的神色有些難以言喻,但此時已經來不及再說什麼,更大的引擎聲隨即響起,其他的摩托車也跟著效仿,周懷瑾再次故技重施,可惜不是專業選手,兩塊飛天板磚連失準頭,已經無計可施。

   他本能地抬手擋住刺眼的車燈,被一腔熱血沖的頭重腳輕之餘,又有些難過——陸嘉本來想讓他老老實實地在酒店裡待著,是他非放不下謎一樣的楊波母子,非要自不量力地出來查訪。

   他覺著懷信的事還沒完,他還沒有得到最後的交代。

   自投羅網,恐怕還連累了別人。

   懷信還在天上看著嗎?周懷瑾想,如果還在看著,能不能借一點運氣給沒用的大哥?

   大哥這輩子別無所長,大約也只能靠運氣翻盤了。

   這時,一身尖銳而短促的警笛聲憑空響起,周懷瑾一呆,還以為是幻聽。

   隨後,那警笛聲大喘氣似的續上了,紅藍相間的光在夜空中大起大落,直奔著他們的位置迫近過來——

   周懷信的畫在他店裡掛著,周懷信的名字擺在他心裡的神龕之上,應了他絕境下走投無路的祈禱。

   小骷髏專業戶的半吊子畫手,在他大哥這裡,具備了作為「信仰」的資格。

   只可惜警察雖然趕到,警車卻不便向陸嘉那樣從窄縫裡強擠,一時進不來這「風水寶地」,一個騎摩托車的人發出一聲尖銳的呼哨,手起刀落,迅速解決了倒地不起的同伴,不留一個活口,剩下的迅速沿著預先算計好的小路逃竄而去——往來路徑掐算得十分精確,如果不是陸嘉意料之外的扎手,警察又跟開了掛一樣來得太快,簡直是一次完美又從容的刺殺!

   陸嘉晃了晃,周懷瑾本來想拉他,也不知是自己手太軟還是陸先生超重,沒拉住,倆人同甘共苦地一起坐在了地上,急促的腳步聲湧上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問:「沒事吧,人呢?」

   「我一猜就是你。」陸嘉攥住不停流血的胳膊,勉強衝匆匆趕來的駱聞舟笑了一下,「等接線員通知再調度出警,估計我們倆屍骨都涼了。」

   「費渡手機上有你們倆的精準定位,」駱聞舟皺著眉仔細看了看陸嘉的傷口,「別廢話了,先去醫院。」

   「老大,」郎喬帶著幾個刑警在旁邊把屍體翻動了一圈,說,「留下的這幾個都沒氣了。」

   「帶走,核對DNA和指紋。」駱聞舟沉聲說,隨即他不知想起了什麼,深深地看了陸嘉一眼。

   「正當防衛,刀都沒動,」陸嘉一眼看出他在擔心什麼,老神在在地笑了,「我還怕你自己一個人過來呢,沒想到你這個大英雄除了會背後偷襲,還不太孤膽——怎麼,費總出事,你沒被停職?」

   「我又不傻,」駱聞舟一彎腰,跟周懷瑾把陸嘉架了起來,「停職歸停職,我的人還是我的人,我說話還算數,是吧,孩兒們?」

   郎喬、肖海洋、小武,還有一大幫市局刑偵隊的精英,值班的、休假的,全被他調動出來了,還有個身不能至的陶然,在通訊器裡跟眾人同在,陶然說:「畢竟都是被你喂到這麼大的。」

   郎喬大言不慚:「反正我是心腹。」

   肖海洋板著臉:「反正我信不過別人。」

   「老臉都快讓你們說紅了,」駱聞舟面不改色地一擺手,「先確定死者身份,可能都是有案底的,然後藉著追,以市局名義,緊急向各區分局、派出所請求支援協助,就說有一夥持槍劫匪在流竄——眼鏡跟二郎等會,先跟我一起把傷員送醫院,謀殺未遂,我怕他們會有別的異動,速度!」

   他一聲令下,封現場的封現場,叫支援的叫支援,所有人都有條不紊地行動了起來。

   費渡不知道外面這一段驚心動魄,他正態度良好地「配合調查」。

   「你不知道你父親在哪?」

   「我過來之前剛接到療養院電話,」費渡無所謂地一聳肩,「還沒來得及確認,怎麼,看來是真的了?」

   調查員仔細觀察著這個費渡——他年輕,好看,從頭髮絲到手指甲無不講究,袖口透出一股扁柏、羅勒葉和雪松混雜的香水味,整個人就是個大寫的「紈褲子弟」。調查員忍不住低頭掃了一眼費渡的基本資料,太年輕了點,還是個學生:「你一點也不擔心他?」

   「擔心什麼?費承宇被人綁架嗎?」費渡笑了起來,笑容卻沒有上升到顴骨以上,「他這三年多一直靠機械維持基本生存需求,大腦已經沒有恢復的可能,您說他是人也行,說他是一團泥也沒什麼不對。前些年公司裡的老人們不服我,有這麼個將死沒死的『太上皇』鎮著他們挺好,現在費承宇就沒什麼用了,一個累贅,綁就綁了吧,最好撕票。」

   調查員盯著他的眼睛:「你說費承宇的大腦已經沒有恢復的可能性,這是誰告訴你的?」

   費渡一臉莫名其妙地挑挑眉:「醫院啊,這還能是我編的嗎?二院、五院、北苑腦外——還有濱海療養院,您可以挨個問……不是,您不會覺得,是我為了家產對他做了什麼手腳吧?」

   調查員神色凝重。

   費渡「哈」地一笑,是一臉不屑解釋的樣子——不管怎麼說,費承宇出事的時候他才十八歲,十八歲的獨生子富二代弒父謀奪家產,怎麼聽怎麼像是匪夷所思的小說情節。

   調查員發現,費渡好像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如果費承宇真是植物人,那他自己就是嫌疑人,他好像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因為什麼而被叫到這裡來的。

   這什麼都不知道的態度好似倒為他無意中撇清了關係,如果這也是裝的,那這年輕人城府未免太深。

   調查員清了清嗓子:「幾年前——也就是你父親車禍前不久,貴司旗下一家融資租賃公司曾經有一筆業務往來,合作方是『泰華數字技術有限公司』,你知道這筆業務嗎?」

   「不知道,」費渡平靜地回憶片刻,眼神波動都沒有,「我爸沒出車禍之前,我就是個要錢花的,沒攙和過他的工作。」

   「那你接手後呢?這應該是你接手之前不久的事。」

   費渡看了看他,忽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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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埃德蒙‧唐泰斯(二十九)

   「您說的那家融資租賃公司我知道,表面上我們佔股45%,是第一大股東,但實際控制人不是我,如果您仔細查過就知道,剩下三個平分股權的小股東實際上是一致行動人,」費渡彷彿為了給對方解釋清楚似的,又十分耐心地換了一種說法,「也就是說三個小股東其實是一家精分出來的,我這個名義上的大股東說話不算數。」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

   費渡略微換了個坐姿,輕輕地靠在椅背上,顯出一點青澀與世故並存的特殊氣質:「掛在集團名下,實際控制公司的小股東本身也是集團內部的高層,背靠大樹,出去攬業務會有很多便利,等於是用集團的資源給他們自己的私人資產搭便車——不過話說回來,也是籠絡老人的好辦法,讓他們把自己的身家掛在我這,大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利益總能換成忠誠。這個事是費承宇默許的,水至清則無魚,我沒必要一上台就砸人飯碗。」

   「負責人是誰?」

   「蘇程,集團的幾個副總之一,」費渡說,「至於您說的那個什麼數字技術……」

   「泰華數字技術。」調查員連他臉上的一絲表情也不放過。

   「我沒聽說過,」費渡輕輕一聳肩,「可能規模不大吧,幾千萬的小錢不過董事會和股東會,也不會特意拿出來跟我匯報。怎麼了?他們是偷稅漏稅,還是碰了政策紅線?」

   調查員目光一沉,剛要說什麼。就聽費渡又說:「應該不至於,每年都年審,就算有人作妖也得披著合法合規的皮打擦邊球,沒那麼容易被查出問題,所以到底有什麼問題?您可真是讓我有點找不著北。」

   調查員方才打算出口的問題被費渡自己說了,後面的話沒接街上,一時有些啞然。

   這個年輕人,要麼是真誠地實話實說,要麼就是太縝密了,無論哪一種情況,都不適合繼續兜圈子。

   調查員干脆突如其來地來了個「單刀直入」,直接問:「費總,你家生意做這麼大,你又是好不容易站穩腳跟的,為什麼忽然放下家業,跑去燕公大念這麼一個對你來說毫無用處的研究生?」

   費渡毫不猶豫地說:「我要找一個叫『范思遠』的人。」

   調查員已經準備好要聽一堆搪塞和藉口,沒料到這個答案,頓時好像一腳踏空,下一句幾乎是下意識地問:「范思遠,你知道范思遠是誰?」

   「大致知道他曾經是燕公大的老師,」費渡坦然說,「但更具體的事,我找人查了很久,一直沒有結果,只好自己去找答案。」

   「那你為什麼要找范思遠?」

   一個小時以後,調查員接到同事電話,他看了一眼在自己對面擺弄茶杯的費渡,感覺方才接受的信息有些難以消化——費渡給他講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故事,范思遠在理論上已經「跳海身亡」之後,居然又和費承宇一起出現在費家,冷眼旁觀虐待狂費承宇用匪夷所思的手段家暴妻兒,甚至提出了應該怎麼徹底「馴化」一個人,「馴化」這個詞,是幾年後導致費渡母親自殺的罪魁禍首。

   他說的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調查員閱人無數,他覺得費渡在回憶那件事時,壓抑的是真情實感,那種質感,裝或者演,是表達不出來的。

   可如果是這樣,費家父子的關係一定相當緊張,毫無信任感,費承宇真的敢在這麼憎恨自己的兒子面前假裝無行為能力人嗎?他圖什麼,就不怕弄假成真麼?要是費承宇真如費渡所說,是個活死人,那到底是誰悄無聲息地綁架了他?

   綁架費承宇,從費渡這裡肯定是討不到一分錢的,那麼……

   如果不是費渡這個人謀財弒父,接管了費承宇的一切,還裝作一臉無辜,就是有人刻意栽贓誤導,拿費承宇當擋箭牌。

   調查員一邊在心裡估量著,一邊接起同事電話:「喂?」

   「費渡這一點應該沒說謊,給那家和竊聽有關的可疑廠家投錢的融資租賃公司實際控制人確實不是他,是一個叫『蘇程』的高管。我們查過了,蘇程原來只佔20%的股份,在費承宇剛出車禍的時候趁虛而入,當年集團的總經理辦公會上,費渡還曾經要求他做過解釋,但是『皇帝駕崩,太子年幼,攝政王一手遮天』,蘇程聯合了一幫跟著費承宇的老人,差點『逼宮』成功,弄得繼承人十分狼狽,這件事後來也不了了之。」

   調查員看了費渡一眼,沉聲說:「把蘇程叫過來配合調查。」

   「我正要告訴你這個,蘇程跑了。」

   「什麼?」

   「他夫人說他今天接了個電話,就匆匆忙忙地收拾了行李,只說要出差,可是護照都帶走了,公司那邊說他的日程裡沒有出差安排,也沒有人跟他安排機票,連同蘇程一起失蹤的還有他身邊一個女助理,公寓裡已經人去樓空,物業說不止一次看見過蘇程出入這個助理的公寓,懷疑蘇程和這個助理可能有不正當關係,可能還有財產轉移問題,要進一步調查。」

   轉移財產,連夜跑路,把老婆扔下帶走小情人——

   「排查機場、火車站,務必把人抓回來!」

   費渡雖然聽不見電話裡的人說了什麼,卻能從對面調查員的反應裡判斷一二,他默不作聲地端起茶杯,藉著造型質樸的杯子擋住自己略微提起來的嘴角。

   在他們抓盧國盛的時候,市局裡暴露出了洩密問題,隱藏得那麼深的內鬼,會那樣輕易地暴露出他在監控上做的手腳嗎?

   當時費渡就覺得有點不自然,現在看來,這只是一步把替罪羊推出來的暗棋而已。

   曾主任是一個替罪羊,這位被強行推到管理崗位上的技術專家在管理方面確實少根筋,這些年張春久一直重點培養他,顯然並不是看中他專業。曾主任曾經一度不停地輪崗,表面上看是讓他盡快成為一個能面面俱到的全能管理人員,其實是讓他在根本來不及弄清楚一件事裡有什麼貓膩的時候,就被龐雜無序的雜務狂轟亂炸,稀里糊塗地不知跳了多少坑。

   另一個替罪羊,現在看來就是費家了,警方只要查出監控廠家有問題,循著線索找到費家只是時間問題,早年間費承宇當金主的時候,一部分資金曾經從集團走過,至今仍然留有蛛絲馬跡,費渡自己都查得到的事,經偵科的警察當然更能一目瞭然。而費承宇已經是植物人了,只要再讓費渡隨便出個意外,死無對證,這案子就有結論了,那些人大概連結案報告都替警察想好了——

   出賣顧釗的是剛工作的小法醫曾廣陵,因為他不在刑偵隊,工作資歷又淺,所以無論是顧釗,還是之後或明或暗對顧釗案有所懷疑的老刑警們,都沒有懷疑到他頭上。而除了鄭凱風、魏展鴻之外,最後一個幕後黑手就是費承宇,身份、動機、財力、死因蹊蹺的妻子和岳父……費承宇怎麼看都是個「黑手」的好材料。

   可惜,費渡並不肯老老實實地出意外。

   「這個蘇程今天下午還在費氏集團出現過,咱們聯繫費渡的時候,這個蘇程就在旁邊,當時沒人注意到他,也不知道他是干什麼的,我記得去接費渡的車也是他張羅安排的,我們剛才得知,那輛車在回來路上中途拋錨,據司機說,還差點追尾。」調查員聽著電話裡的同事說,頓時一身冷汗——費渡「年輕人沉不住氣」,接到消息以後沒等人去接,自己急急忙忙地先趕過來了,如果他當時坐了那輛車,是不是就不是「差點追尾」的問題了?

   調查員心有餘悸地看向費渡,卻見那年輕人正一臉挑剔地喝他們提供的紅茶,眼角眉梢都掛著「我是在捏著鼻子喝泔水」的欠揍,完全不知道自己躲過一劫。

   「去問他夫人,」調查員沒顧上管這個「命大」的小青年,站起來往外走去,「他在外面養情人,夫人一點也不知道嗎?我不相信……」

   後面的話聽不見了,有個工作人員客客氣氣地請費渡去休息,他雖然暫時被限制了自由,但待遇還不錯。

   費渡好整以暇地衝帶路的工作人員一笑:「可以借我一點能打發時間的東西嗎?小說,不聯網的遊戲機,都可以。」

   調查員們短時間內大概是沒精力管他了,因為他們很快會發現,蘇程的夫人一直在找私家偵探偷拍蘇程出軌的證據,這個「私家偵探」雖然職業不十分合法,卻也十分敬業,除了交給蘇夫人的照片之外,他還順便保存了蘇程近期的所有行程。

   所有和蘇程有過接觸的人都會被列入調查名錄。

   他當年把費承宇的爪牙卸了個乾淨,唯獨留下蘇程這麼個志大才疏的蠢貨,甚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侵吞了一小部分資產,也就是為今天。

   費承宇被自己養大的怪物反噬,費渡預備著與虎謀皮,當然得事先找幾個替死鬼,蘇程就是一個餌,是「網開一面」裡的「一面」,是留給對方的一個「靶子」,知道他們往蘇程身邊安插人的時候,費渡就知道他們咬鉤了——那些人得意太久,也太傲慢了,總覺得自己能控制一切。

   有陸嘉和駱聞舟在,他們想動周懷瑾沒那麼容易——現在費承宇失蹤,蘇程失手後潛逃,一切都在失控,那些人打算怎麼做呢?

   希望他們做事謹慎一點,別在蘇程那裡留下沒割乾淨的小尾巴。

   否則很快就有人需要畏罪潛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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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埃德蒙‧唐泰斯(三十七)

   「周雅厚的助理是周家一個旁支的,中文名字叫『周超』,周峻茂上台後,這個人就因為挪用公款被捕入獄了,」 周懷瑾一邊看著地圖一邊說,「後來因為在獄中傷人,又一再試圖越獄,他的刑期不斷被延長,我輾轉託人找到了一點線索,據說這人還活著,已經七十多了,出獄以後隱姓埋名,躲在C省的一個小鎮上。說來也巧,他出獄的時間正好是鄭凱風把假DNA結果交給周峻茂的那年,你說會不會……」

   陸嘉舉著個冰激凌,正若有所思地往四周看,聞言一笑:「很可能,你媽也誤以為你不是周峻茂親生的,為了保護你,當媽的什麼都幹得出來,這個周超一直沒被找到,弄不好就是她藏起來的。」

   經過在燕城的生死時速,陸嘉那大腦袋警覺地一轉,周懷瑾心裡就緊張,連忙也跟著往四周亂看:「怎麼,不會又有人跟著我們吧?」

   陸嘉眯細了眼睛笑起來:「你才發現麼?估計你一回老宅,就被人盯上了。」

   周懷瑾:「什麼?!」

   頭天晚上,陸嘉以「人太多,不要添麻煩」為由,沒和周懷瑾回周家老宅住,只是派了個兩個保鏢陪著他,剩下的人去了事先訂好的酒店。

   周懷瑾當時也沒在意,因為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他不由自主地放鬆睡了安穩覺,萬萬沒想到那些要殺他的人居然陰魂不散地跟到了這裡。

   周懷瑾驀地扭頭看向陸嘉:「你早知道……」

   「放心,他們昨天不會動你,」陸嘉圍著冰激凌舔了一圈,他那舌頭就跟有倒刺似的,一口下去,冰激凌消失了一半,「他們在這邊人路沒你廣,首先要弄清楚你要去找誰,才好以逸待勞,把你們一網打盡。」

   周懷瑾:「……」

   並沒有聽出哪值得放心。

   陸嘉稀里嘩啦地舔著冰激凌,抬手搭上週懷瑾的肩膀,不讓他左右亂看,推著他往前走:「你沒發現我的人也沒來齊麼?走吧,信不過我,你還信不過費總嗎?」

   曾經跟在周雅厚身邊的這位老人,住的地方十分偏僻,是破破爛爛的一個小院子,家裡沒什麼裝飾。院門口是剛掃過的,倒也還算乾淨,陸嘉沖跟著自己的一個小兄弟使了個眼色,幾個人立刻機靈地四下散開,在後院埋伏好。

   周懷瑾這才走過去敲門,片刻後,裡面有個女老外通過門口的對講機應聲,詢問是誰。

   周懷瑾看了陸嘉一眼,陸嘉點點頭,示意他實話實說。於是他清了清嗓子,報出了周超的化名:「請問他是住在這裡嗎?我姓周,是他老朋友的兒子。」

   屋裡沉默了一會,一個東南亞模樣的中年女人探出頭來,緊張地看了看他們這一夥不速之客,十分勉強地笑著說:「我想你們說的可能是以前住在這裡的人,我們是上個月剛搬過來的。」

   周懷瑾皺了皺眉,從兜裡摸出一張老人的照片:「那請問之前的住戶您見過嗎,是這個人嗎?」

   女人猶豫了一下,磨磨蹭蹭地把照片接過去,不知她是臉盲症還是什麼毛病,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我不是很確定……」

   就在這時,後院傳來一聲爆喝:「站住!」

   女人手一哆嗦,臉上的驚慌神色再也藏不住,照片掉在了地上——原來她一直在拖延時間!

   陸嘉好整以暇地望過去,只見一個滿頭花白頭髮的老頭飛簷走壁地翻過了後院的籬笆,趁著保姆在門口吸引不速之客的注意力,他老人家撒腿就跑,一看就沒有風濕骨病,腿腳利索得活能去參加跑酷。

   陸嘉伸長了脖子,感嘆道:「嚯,老當益壯!」

   可惜周超沒想到來找他的人早有準備,一見他露面,埋伏在後院守株待兔的人立刻一擁而上,三下五除二地把動如脫兔的老頭逮回來了。陸嘉彎腰撿起女人失手掉落的照片,本想說句什麼,搜腸刮肚好一會,發現當年在學校裡學過的外語就剩下了「謝謝」「再見」和「早上好」,只好大仙似的閉了嘴,露出了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

   這一幕被人拍了下來。

   陸嘉他們身後不遠處,一個不起眼的白色商務車裡,有個全副武裝的男人放下望遠鏡,調整了一下□□的角度,同時把周懷瑾、陸嘉,還有被一群人按著的老人照片發了出去,詢問僱主:「確認嗎?我們要動手了。」

   與C省小鎮相隔十幾個鐘頭時差的中國燕城,此時已經是夜幕低垂。

   張春久拿起電話,一言不發地聽了片刻,突然抬起頭,沉聲對張春齡說:「有人去了東來公司找他。」

   為了掩人耳目,他們在秘密送走張東來兄妹之後,張春久找人假扮張東來,照常在公司出沒——這幾天公司裡人不多,也沒什麼事,假張東來戴好口罩墨鏡,只要避免和值班員工說太多話,混過去不成問題,能給人造成一種「春來集團」裡一切照舊的假象……只要沒人去特意找他。

   調查組為什麼突然要找張東來?

   到底是誰走漏了風聲?

   兄弟兩人對視片刻,張春久拉開窗簾,往外望去,城市裡華燈初上,透過朦朧的霧氣,喜氣洋洋地瀰漫開來,是一片寧靜祥和的樣子。

   寧靜得他心生不祥的預感。

   這時,有人輕輕地敲了敲門,沉聲說:「張董,我們已經鎖定周懷瑾了,他找到了一個叫周超的老人,想向您請示,立刻動手嗎?」

   張春齡從他手裡接過手機,看見手機裡傳過來的照片十分清晰,老華人正一臉驚懼地看著周懷瑾,他滿臉滄桑、面如土色,可是時隔多年,張春齡還是一眼認出了他:「是周雅厚身邊的人,到恆安來過。」

   張春久一把搶過手機:「為什麼他還活著?周峻茂和鄭凱風這麼多年一直在幹什麼?」

   「我倒不覺得奇怪,鄭凱風貪財好色,周峻茂優柔寡斷,倆人親如兄弟又貌合神離,中間還夾著個周雅厚的女人,出紕漏也實屬正常——稍安勿躁,正好趁這次斬草除根,讓他們動手吧。」張春齡不慌不忙地說,「沒關係,我不相信他們能有什麼證據,我也不相信四十年前的事,他們還能挖出什麼蛛絲馬跡來,東來不在又怎麼樣?送兒子出國犯了哪條國法?」

   張春久定了定神:「大哥,你還是先避一避吧。」

   張春齡不置可否:「你呢?」

   「我的調查還沒結束,這麼走了反而是不打自招,我留下處理後續的事。」張春久說,「你放心,我能脫身。」

   張春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大哥,」張春久突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說,「我記得那年也是冬天,你把我……你把我藏在放煤塊的竹筐裡,都是灰,我蹭得一身、一臉黑乎乎的,從竹筐縫裡往外看……」

   張春齡臉色一變,打斷了他:「行了,說這些干什麼?」

   張春久一低頭,五十多年的風霜在他身上鑄成了銅皮鐵骨,他翻雲覆雨,無堅不摧,眉心那道總也打不開似的褶皺短暫地展開了片刻,他從衣架上摘下外衣,恭恭敬敬地披在張春齡肩上,又把圍巾遞給他,說:「也是,我說這些干什麼?大哥,一路小心。」

   張春齡遲疑了一下,接過圍巾,沖身邊跟著的男人打了個手勢,幾個人跟在他身後,悄無聲息地魚貫而出。

   郎喬的手機震動起來,她低頭看了一眼,是她爸問她這個漫長的班什麼時候能加完,春節有沒有時間去跟父母走親戚,她沒來得及回覆,就看見老教導主任拿著一串鑰匙出來,衝她招了招手。

   「不好意思,老師,」郎喬連忙把私人手機揣回兜裡,「這大過年的,麻煩您半夜三更跑這一趟。」

   根據朱鳳的證詞,郎喬找到了被殺的美術老師余斌生前任教的第四中學。

   「沒事,孩子們旅遊去了,就我們老兩口,就當吃完飯活動活動。」老主任說,「哎,算來也十多年了,我沒想到還有人來查當年余老師的案子。太慘了,多好的一個小夥子,提起來就傷心——喏,到了。」

   郎喬一抬頭,看見門上寫著「美術教室」。

   「這些年都追求升學率,體育有加試,還算湊合,音樂和美術課基本都是擺設,」老主任說,「余老師在的那會,學校還有美術特長生,後來政策改了,咱們學校不招『美特』了,美術教室也就成了參觀用的……我看看是不是這把鑰匙。」

   說著,門「咔噠」一聲打開了,一股缺少人氣的氣息撲面而來。

   老主任打開燈,指著牆上的一副人物肖像的油畫說:「你看,那就是余老師畫的。」

   郎喬愣了愣,她是外行人,看不出畫得好與不好,只覺得那人物肖像很逼真,逼真到她一眼就看出來,畫上笑靨如花的年輕女孩長著和朱鳳一模一樣的鳳眼和酒窩,她穿著一條裙子,眼角彎彎地衝著畫外人笑,叫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油畫下面貼著標籤,寫著題目、作者和日期。

   是余斌畫於十五年前,畫作名叫《夢中情人》。

   到如今,畫中仙笑靨依舊,畫外人卻成了個滿心怨毒、面目可憎的女人。

   「在這呢,」教導主任打開一個展示櫃,對郎喬說,「姑娘,你過來看看——這是不是就是你要找的東西?」

   郎喬連忙湊過去,主任把一個獎狀展示給她看:「余老師出事前,帶著學生們去寫生,其中一個學生用當時的作業參加了一個比賽,還得了獎,獎狀有作者一份,指導老師一份……可惜余老師回來之後不久就出事了,都沒來得及看見這份獎狀。當時余老師的愛人精神不太好,看見他的東西就傷心,這東西也就留在了學校。」

   郎喬接過來,獎狀上附有獲獎作品的影印圖,是一副非常美的海邊風景,獎狀裡面夾著一張泛黃的紙條,一打開就掉了出來。

   「這是學生寫的,他跟余老師感情很好。」

   郎喬戴上手套,小心地展開那張紙條,只見上面寫著:「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紀念最後一次和余老師的濱海之行。」

   余斌死前曾經去過濱海!

   郎喬瞳孔輕輕一縮:「老師,您能幫我聯繫到這個學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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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埃德蒙‧唐泰斯(三十八)

   「眼鏡!海洋!你現在手裡有車嗎……跟我跑一趟機場,立刻、馬上!」

   郎喬急急忙忙地召喚了肖海洋——找一個畢業了十幾年的學生沒那麼容易,教導主任戴著老花鏡,翻學生名冊就翻了半天。當年教過這個學生的老師現在退休的退休、離職的離職,只能拐彎抹角地到處打聽,足足打了一個多小時的電話,終於聯繫上當年這個美術生本人的時候,已經臨近午夜了。

   美術生正在機場,準備跟家人一起出行旅遊,據說是夜裡的航班。

   郎喬和肖海洋飛車趕過去,一頭衝進跟人事先約好的麥當勞。

   零點以後的快餐店裡擠滿了疲憊的旅客,十分安靜,有人枕著自己的包閉目養神,還清醒的也大多不怎麼彼此交談,各自擺弄著手機電腦,放眼一看,這裡就像個靜止的空間。肖海洋被郎喬拖著一路狂奔,喘成了病狗,踩在地上的每一步都沉重如打夯,驚動了好幾個淺眠的背包客,被人憤怒地目送了一路,總算在角落裡找到了余斌的學生。

   十幾年前的高中男生已經是個大人了,年過而立,嘴唇上留了一圈小鬍子,從穿著用度上看得出,他經濟條件還不錯。

   「可以看一下證件嗎?」男人態度溫文有禮,但十分謹慎,先把郎喬和肖海洋的證件要過來,對著光仔細核對了防偽標識,這才略帶歉意地把兩張工作證還回來,「不好意思。」

   「沒事,公民權利。」郎喬從包裡取出她從學校拿到的畫作獎狀和字條,「這兩樣東西是你的嗎?」

   「得獎的畫是我畫的,」男人低下頭,略帶懷念地翻了翻,對著獎狀上的影印畫端詳片刻,他苦笑著說,「這是學生時代不成熟的作品,但當時的靈感真是充沛……濱海那個地方非常特別,大海那麼開闊,卻不知道因為什麼,讓人覺得荒涼又空曠,尤其是傍晚起風,灌進礁石縫裡,就跟周圍一直有人哭似的,又陰森又寂寞。」

   肖海洋和郎喬這兩個唯物主義者知道濱海的底細,聽完他這番十分文藝的描述,齊齊打了個寒戰。

   「我當時已經快上高三了,按理說應該全神貫注準備專業課高考,那次到濱海去,其實就是為了跟同學們一起玩兩天,隨便畫點東西練練手,也沒打算比什麼賽。不過畫完以後,效果意外的好,余老師很喜歡,強烈推薦我去報名,本來也沒想拿什麼名次,沒想到無心插柳……字條也是我把獎領回來以後夾進的。」男人說到這裡,沉默了一會,神色有些暗淡地搖搖頭,「其實這些年我有時候會想,濱海那個地方……會不會像民間說的那樣,有點邪呢?我不是迷信,只是有時候看見這張畫,總覺得裡面有種不祥的氣息。」

   郎喬摸出筆記本:「請問你還記得,當時你們是多少人一起去的?在濱海逗留了多久?」

   「唔……四五個人,我,老師,還有幾個高一的小孩,都是『美特』,」男人說,「時間應該是週末,那會上學挺緊的,除了週末也沒別的時間,我記得我們在那待了兩個晚上……應該是週五去,週日返回的。」

   「住在濱海麼?」

   「沒有,那邊當時連人都沒有,根本沒地方投宿,我們住在附近的一個農家樂裡——就算是附近吧,其實開車過去也差不多得半個多鐘頭,我們在那邊租了輛車,白天取景,晚上回農家樂裡休息。」

   郎喬連忙追問:「你們在濱海畫畫的時候,有沒有碰見過奇怪的人或者奇怪的事?」

   男人抬頭看了她一眼,一開口,卻是答非所問:「郎警官,其實我今天之所以答應在這等著見你們,是因為以前有人問過我同樣的問題。」

   郎喬和肖海洋同時一愣。

   「不好意思,之前仔細核對你們的證件也是因為這個,」男人說,「余老師出事之後,一年多吧,應該是我讀大一的時候,有個人來找過我。男的,很高,中年人,自稱是處理余老師一案的警察——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就是莫名覺得有點怕他,你們可能看出來了,我這人有點敏感,反正我當時不太敢看他的眼睛。」

   「他和你聊了什麼?」

   「他當時說要問我幾個和余老師被殺案有關的事。我就很奇怪,殺余老師的凶手不都被抓住了嗎,還問什麼?但那個人說,有些事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他懷疑余老師被殺有隱情,而且和我們之前去過的濱海有關。」

   肖海洋問:「這個警察叫什麼名字?」

   「叫顧釗。」

   肖海洋手肘一哆嗦,碰翻了桌上一個可樂杯,碎冰塊灑了一桌子,他的表情十分難以言喻:「你說什麼?」

   「顧釗——『金刀』釗,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叫這個名字,怎麼了?」

   肖海洋的手指無意識地顫抖:「能不能……能不能麻煩你再仔細形容一下,他長什麼樣?是不是三十五六歲,有點瘦,一米七五左右……」

   「年紀看不大出來,不過我覺得應該更年長一點,身高也不止一米七五,」男人仔細回憶了片刻,「我大學入學體檢量的是一米七九,那人比我高,而且站在我面前的時候讓我很有壓迫感,方臉,長得挺有輪廓的。怎麼,您認識?所以他到底是不是假警察?」

   隨著他的形容,肖海洋神色幾變,先是茫然,隨後升起隱隱的怒火——這不是顧釗,余斌被殺後一年多,按時間推算,顧釗已經蒙冤而死,竟然有人膽敢冒充他的身份出去招搖撞騙!

   他一瞬間覺得好像心裡最乾淨的地方被人玷污了似的,如果他身上有毛,肖海洋可能已經炸成了一個毛球,他握緊的拳頭「嘎啦」一聲,冷冷地說:「不,他就是假的,他都問了什麼?」

   「像你們一樣,他也很詳細地問了我當時濱海一行都誰去了,行程是怎麼安排的,路上有沒有碰到什麼人,有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我說我不記得,那個男的想了想,又問我,『你們余斌老師當時有沒有單獨出去過』?」

   肖海洋和郎喬對視了一眼——對了,如果余斌被殺,真的和他去過濱海有關,那麼為什麼跟他在一起的學生們都毫髮無傷?犯罪分子可沒有不殺未成年的原則底線,所以很可能是他單獨行動時遇到了什麼事。

   「他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確實有。我們準備離開的頭天晚上,因為商量好了,第二天一早就出發回程,晚飯後,余老師特意囑咐大家收拾好東西,這時,有個女生突然說找不著相機了。我們幫著她仔細回憶了一下,覺得她可能是落在取景的地方了。相機在學生手裡算是貴重物品,余老師一聽,就立刻替她回去找。因為當時天太晚了,他沒帶學生,自己開車去的,路上跟人蹭了車,我是第二天看他去給租車結賬的時候才知道。那個自稱顧釗的……」

   肖海洋陡然打斷他:「別用這個名字叫他。」

   男人和郎喬都是一愣,肖海洋回過神來,略低了頭:「對不起,但是他不是顧釗,請別用這個名字叫他。」

   儘管他儘量禮貌了,話說得卻還是很生硬,郎喬正想試著打個圓場,那男人卻十分善解人意,瞭然地說:「哦,知道了,所以他冒充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警察吧?那我說『假警察』好了。」

   肖海洋聽見「德高望重」這個詞,一時不知是什麼滋味。

   「那個假警察追問我,說老師撞了誰。我也不知道啊,我又沒在現場,只是聽老師說當時天黑,他又有點走神,經過海邊的山坡上時,林子裡突然衝出來一輛車,他當時沒反應過來,一不小心剮蹭了人家的車門。不過對方應該素質挺高,沒說什麼,反倒是老師自己過意不去,非要追上去給了對方聯繫方式,讓人到時候把修車補漆的單據寄給他。就這一點事,事故是和平解決的,余老師不是不講理的人。」

   肖海洋和郎喬對視了一眼。

   肖海洋:「對方的車牌號記得嗎?」

   「余老師或許記得,但也不會特意跟我說啊。」男人一攤手。

   這確實也是,肖海洋不由得有些失落,郎喬卻說:「你怎麼知道當時找你問話的這個人是假警察呢?」

   「但是……」

   「我臨走的時候,又想起一件事,本想回去跟他說,可是一回頭,發現那個男的臉色陰沉得可怕,和方才的和藹可親完全不一樣,當時學校正在進行防詐騙宣傳,我突然有點不放心,就跟他要了工作證——不過那會我也沒什麼常識,看不出證件真假,偷偷翻了翻手機上思政老師發的防詐騙貼士,看見第一條就是『警察取證一般是兩人以上一起行動,碰上單槍匹馬的要多留心』。」

   郎喬:「你本來想告訴他什麼?」

   「是畫。」男人說,「余老師是個很用功的人,速寫本不離身,看到什麼有觸動都會隨手畫下來,那次去濱海他的速寫本正好用完了,有幾幅畫畫在了紙上……勾勒的農家樂小院什麼的,臨走的時候我給討來了,結果發現裡面有一張人物素描,畫了一男一女。我沒見過這兩個人,我猜也許是他那天晚上出去撞上的人。」

   肖海洋:「畫你還留著嗎?」

   「余老師的遺物,當然還保存著。」

   駱聞舟接到肖海洋的電話時,小眼鏡簡直有點語無倫次。

   「我們到他家樓下了,現在就去取證!」

   駱聞舟嘆了口氣:「你倆謝謝人家了嗎?」

   肖海洋這才想起來,余斌的這個學生本來是打算坐夜航離開燕城的,連忙回過頭去對一身行李的男人說:「這……不會誤你的飛機嗎?」

   「我飛機已經起飛了。」男人一聳肩,「我愛人陪著我們倆父母先過去了。」

   「那……」

   「沒事,我看看能不能改簽,機票緊張的話就算了,出去玩而已,少去一趟又不會死,但是余老師的案子如果真有別的隱情,你們結案以後,可不可以給我打個電話,告訴我一聲?」當年的美術生說,「余老師對我們很好,能為他做一點事,不管有沒有用,我都覺得心安,我覺得他應該長命百歲。」

   駱聞舟轉頭去看審訊室的監控,一個刑警正在審問朱鳳關於育奮中學的案子。

   「你假扮校工,用錄音誤導王瀟,是誰指使的?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

   朱鳳不回答,只是冷笑。

   「你說你們的目的是揪出盧國盛和他藏身的地方,好,」刑警說,「但是你知道這件事導致一個男孩死亡嗎?他不但死了,還死無全屍!」

   朱鳳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兩條法令紋將她的嘴角拉得很低。

   「你既然跟蹤王瀟,不知道那孩子在校園暴力裡經歷過什麼嗎?你不但冷眼旁觀,還利用她?」

   朱鳳拉平了自己的嘴角,冷冷地說:「她這不是沒死麼?」

   「你說什麼?」

   「十幾刀,大斌被捅了十幾刀……都不成人樣,你們不都是冷眼旁觀麼?」朱鳳聲音沙啞,「她又沒死,矯情什麼?」

   駱聞舟不知為什麼,被這話堵得如鯁在喉,他吐出口濁氣,叼起煙走出了監控室,渾身上下一摸,發現打火機忘了揣出來。

   這時,旁邊「咔噠」一聲,一簇小小的火焰冒出來,遞到他面前。

   駱聞舟一偏頭,費渡不知從哪尋摸出一個打火機,問他:「點嗎?」

   駱聞舟:「……」

   他噎了片刻,默默地一擺手,把煙放回去了。這時,他手機一震,肖海洋發了一張圖給他,駱聞舟打開一看,發現那是一張鉛筆的素描畫,紙張已經泛黃了,畫夾在塑料夾子裡,保存得還不錯。上面畫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角落裡是日期和余斌的簽名。

   畫得十分傳神,駱聞舟看完以後長嘆了口氣:「蘇慧,還有……」

   「春來集團的那位掌門人。」費渡探頭看了一眼。

   十幾年前,張春齡和蘇慧半夜三更前往濱海時,被回去給學生找東西的美術老師余斌撞見。

   他們去做什麼?

   後備箱裡有女孩的屍體嗎?

   蘇慧是不是一直充當鄭凱風與張春齡的聯絡人,被余斌撞見他和張春齡在一起後,為了保險起見,鄭凱風的聯絡人才換成了楊波的母親卓迎春?

   駱聞舟重重地用拳頭敲了一下牆:「一幅畫……這太荒謬了,況且我們連這幅畫是不是余斌本人畫的、是在什麼場合畫的都證明不了。就算法院檢察院都是我親爸開的,他也不可能憑這東西給我開拘捕證……費爺,這有什麼好笑的?」

   「我這裡或許有你能用得上的東西。」費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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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埃德蒙‧唐泰斯(三十九)

   M國C省小鎮。

   埋伏的狙/擊槍槍口依次掃過陸嘉、周懷瑾,最後先對準了被推回小院的老人周超——狙/擊手沖一車的同伴使了個眼色——先打死那個早該死的老東西,再幹掉□□周懷瑾,剩下的分撥解決。

   小院裡的周超正充滿恐懼地叫喊著什麼,陸嘉一臉茫然,問周懷瑾:「這假洋鬼子嚷嚷什麼呢?」

   周懷瑾矜持地回答:「誇你是強盜。」

   「哎喲,是嗎?」陸嘉聞聲,整了整自己的衣領,立正站好,「這麼誇我還怪不好意思的——老周先生,你要是非不配合也行,不過……」

   他目光一凝,看見周超臉上閃過了一個小紅點。

   陸嘉:「閃開!」

   按著周超的青年早有準備,反應極快,一把壓下了那老頭的腦袋,扯著他躲開。緊接著,打著旋的子彈擦著老頭花白的頭髮,呼嘯著擊碎了他身後的玻璃窗,東南亞保姆放聲尖叫,和「吱哇」亂喊的周超構成了男女二重唱。

   「他娘的,連個預告也沒有,這幫人一出國就無法無天了!」陸嘉一手拎起周懷瑾,一手拎起東南亞小保姆,用無影腳踹開門,強行闖進了周超家裡。

   周懷瑾身不由己地被他拖著走,同時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一句歌詞——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

   這時,後院三聲車喇叭鳴笛,陸嘉吹了一聲口哨,打著呼哨說「走著」,拖家帶口地藉著周超的房子掩護,帶人穿了過去,一輛帶貨廂的大車已經等在後邊接應:「老陸!」

   陸嘉嘆了口氣:「不好意思,計算失誤,還得麻煩老爺子再跳一次籬笆。」

   他話音沒落,周超、周懷瑾和小保姆這三位同時驚叫,已經給一起扔了過去,那伙持槍歹徒第一波突襲失手後,立刻圍追堵截過來,堪稱密集的槍聲不斷逼近。

   這下連周超也別無選擇,只能連滾帶爬地上了陸嘉的賊車。

   「大招呢?」陸嘉斷後,一把甩上貨廂門,子彈險而又險地打在鐵門上,凹進去一塊,他不知沖誰吼了一嗓子,「還藏著掖著幹什麼,再磨蹭,我們都要被打成篩子了!」

   話音沒落,機動車引擎聲從四面八方湧過來,幾輛窮追不捨的車已經繞過周超的小院。大貨車看著十分敦實,其實不太靈活,頓時進退維谷。

   對方大概是看出陸嘉早有準備,為求速戰速決,越發喪心病狂,兩輛小型suv一前一後地夾過來,車上都有槍,貨車司機在亂飛的子彈中急打方向盤,貨廂裡的人頓時活像進了滾筒洗衣機,稀里嘩啦地滾作一團。

   外面槍聲、車輪刮地聲、碰撞聲,再加上貨廂裡的尖叫和悶哼……不用睜眼看,就能想像出一場驚心動魄的命懸一線。

   貨車躲開了前面的強敵,卻沒躲過後面的追兵,纍纍贅贅的大貨廂被人追尾,「咣」一聲巨震,周超那老東西嚇得一把抱住自己的頭,直接尿了褲子。

   周懷瑾也被震得直想吐,五指痙攣似的扣住貨廂壁,咬牙撐起了自己兩條胳膊,擺出一個從電視節目學來的拳擊防禦動作,可能是打算表演徒手擊飛子彈。

   然而他的心吊到了嗓子眼,預想中的第二次追尾卻沒來,貨車被人一撞之後毫不停留,反而借力往前,強行突圍,而外面磕磕絆絆地亂響了一陣,竟然就這麼消停了!

   好一會,貨廂裡都只能聽見粗重的喘息聲和周超帶著哭腔的哼唧,沒人說話,隨後不知是誰打開了貨廂裡的燈。周懷瑾抹了一把額角的冷汗,和一群劫後餘生的同伴面面相覷。

   陸嘉倒是鎮定非常,一點也不慌,十分好整以暇地看了看周懷瑾:「你還行嗎?「

   「挺行的,」周懷瑾苦笑,「我覺得我就快習慣了……現在又是什麼情況?」

   「安全了,放心,他們應該不敢追了。」陸嘉滿不在乎地挽起袖子,嫌棄地把周超拎了起來,「大爺,您身體不錯,心理素質可不行啊。」

   「不敢追?為什麼?」貨廂裡是封閉的,看不見外面的情況,周懷瑾聯想起陸嘉方才那呼喚的「大招」,不由得對駕駛員展開了豐富的想像,「你們昨天晚上在酒店裡準備了什麼?司機那裡是有什麼殺傷性的武器嗎?」

   大炮筒?火箭彈?還是生化炸藥包?

   周懷瑾不由得十分憂心忡忡:「不會太招搖吧,驚動這邊的警察可麻煩。」

   「沒那麼洋氣,」陸嘉無語片刻,朝他擺擺手,謙遜道,「土辦法。」

   周懷瑾求知慾旺盛:「什麼土辦法?」

   「你在國內沒接過那種神秘的騷擾電話嗎?」陸嘉衝他笑了一下,「你額己在我叟喪。」

   張東來兄妹落腳的別墅裡,張婷正對著窗外發呆,她此時依然覺得十分不真實,隱約還有點不安,一想起自己離家萬里,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又忍不住惆悵起來。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她的房門被人敲了兩下,還不等張婷回話,外面的人就近乎失禮地直接推開門,張婷詫異地回過頭去,見那位一路陪同照顧他們的「管家」大哥臉色鐵青,問她:「張小姐,你知道你哥去哪了嗎?」

   張東來的房間拉著窗簾,從昨天晚上開始就房門緊閉,他進屋之前還拿走了兩瓶酒,一副打算醉生夢死、連睡24個小時倒時差的架勢。

   作為燕城知名紈袴,張東來是什麼德行,大家都心知肚明,知道他非得睡到日上三竿不可,上午也沒人敢去打擾他,結果居然誰都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溜走的!

   這地方安保一流,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來,還偷走張東來這麼個大小伙子,這事難度係數太高——只能是他自己跑的。

   「他能去哪?他會聯繫誰?」

   張東來在這裡人生地不熟,外語不要提,字母表能背全已經算對得起九年義務教育,讓他獨自出去買包煙他都買不利索,還能跑哪去?

   張東來兄妹之所以被送到國外,就是為了他倆的安全,沒想到他倆在風起雲湧的國內都全須全尾,剛到了「安全」的地方,反而馬失前蹄,直接丟了一個!

   張婷嚇得不敢吭聲。

   奉命照顧他們倆的「管家」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剛才有人給他發來一張照片,照片上張東來蜷縮著躺在那,身邊還放了一瓶他昨天自己拿走的酒,閉著眼,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照片底下附贈了一句話:「再追,我們可就只能把人化整為零地還給您了。」

   管家手有點哆嗦,張春齡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子,視作命/根似的,來之前上面特意囑咐過,別的不管,一切以他們兄妹倆為先,萬一在他手裡出點什麼事……

   「東來認識周懷瑾嗎?」

   「誰?」張婷先是有點懵,好一會才想起來,「沒、沒聽說過,姓周的他好像就認識一個,就是前一陣子出事的那個,而且以前來往也不是很多,我哥說那人是個傻……傻那什麼。」

   當年周氏的中國區負責人是鄭凱風,周懷瑾不像沒心沒肺的周懷信,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在鄭凱風的地盤上露面,基本不回國,而且此人是名校出身的精英,跟張東來他們這些紈褲子弟是兩個世界的物種,尿不到一個壺裡,也沒有交集,「管家」實在想像不出姓周的到底是怎麼把張東來弄走的。

   「怎麼了?」張婷無意中掃到他手機上的照片,一把抓住「管家」的胳膊,「我哥是不是出什麼事了?他……他昨天還好好的呀,是被人綁架了嗎?」

   「管家」被她晃得冷汗都下來了。

   張婷慌張地說:「可是……可是我就在隔壁,沒聽見什麼動靜啊。再說咱們這麼多人……早知道國外治安這麼差,我就不鬧著要出國了,叔叔,現在怎麼辦?他們要多少錢啊?我要給爸爸打電話。」

   「不,等等!」「管家」被她最後一句話說得一哆嗦,連忙擠出了一個笑容,「哪來那麼多綁票的?你哥可能就是被朋友叫出去了,他又愛玩,沒事,他身上有定位的東西,你放……」

   「管家」話音沒落,又一張照片傳來,「管家」勉強擠出來的笑容再也維持不下去了——張東來身上那個不能用的手機、衣扣、皮帶裡的追蹤器,一個不差,全被搜出來排在了一起,對方還留言說:「要來找我們嗎?」

   「管家」神色陰鷙,手直哆嗦,把信息回了過去:「你到底要什麼?」

   「叮」一聲,信息回得相當快,一張一寸照片發了過來,「管家」一愣,緩緩地抬起頭,眾人的目光一時都隨著他集中在別墅裡的一個人身上。

   神秘信息說:「我要這個人來換。」

   「管家」心裡一凜,這人是這一次張春齡特意交代,和張東來兄妹一起送出國躲避調查的,是和蘇程接過頭的人!

   神秘信息隨後發過來一個時間和地址:「要活的,規定的時間送不到,就在小少爺身上割點什麼送給你,別耍花樣,小少爺可比這些垃圾值錢。」

   「管家」在張婷含淚的目光注視下,憤怒地摔了手機。

   燕城——

   調查組再次秘密將調查重點轉向張春久的時候,駱聞舟回到了群龍無首的市局。

   「你有什麼?」駱聞舟奇怪地問費渡。 「這個。」費渡摸出自己那個雞零狗碎的手機,刷出一條朋友圈給駱聞舟看,一個備註名是「哲學家」的好友發了兩張照片,取名叫「無聊」,一張是自己的自拍,另一張則是一個客廳的場景,一群人帶著一堆行李箱,好像正在七手八腳地整理行李,打算要長住的樣子。

   「這是張東來?」駱聞舟一愣,掃了一圈,沒從照片裡看出什麼來,「他這時候發的什麼照片?這照片怎麼了?」

   「你當然不認識,但是蘇程肯定有認識的,不但認識,交往應該還頗為密切,畢竟他們曾經合謀,打算在我回公司接受調查的路上撞死我……」

   駱聞舟:「什麼!」

   「噓——」費渡伸出一根手指,點在駱聞舟的嘴唇前。

   駱聞舟的回應則是一巴掌拍上了他的後腦勺,冷酷無情地打斷了費渡裝神。

   費渡:「……」

   一絲不亂的頭髮被駱聞舟糊成了一把,費總臉上帶著幾分詭秘的笑容頓時開裂。

   「費渡你個孫子,你當時不是信誓旦旦地跟我說沒事嗎?我他媽居然還以為你靠譜!」

   「本來就沒事,」費渡默默後退兩步,預防駱聞舟再動手動腳,「蘇程心大膽小,感覺到我防著他就知道事情敗露,肯定會立刻逃跑。像他這種沒用的東西,除了滅口沒別的用途。可是蘇程中途離奇失蹤,根據張春齡以前的處事風格,這個時候他應該立刻做出反應,並且給自己安排後路。接觸蘇程的人不可能是他豢養的那些通緝犯,我猜這種時候,他不會貿然處置自己的心腹,最大的可能性是把接觸過蘇程的人都走,和他自己的軟肋一起送到一個他自以為安全的地方。」

   駱聞舟揪著他的領子,把人拽回到自己跟前:「張東來這爹坑得也太湊巧了。」

   「不湊巧,他信任我。」費渡說,不知道為什麼,這回他沒有笑,也沒有用方才那種向喜歡的人顯擺什麼的語氣,只是平鋪直敘地說,「張東來是個耐不住寂寞、也沉不住氣的人,突然到了陌生的地方,會在第一時間跟他認為靠譜的人訴苦,是我把他騙出來的,照片是我讓人假裝美女,忽悠他拍的。」

   「你什麼時候安排的?」

   「去公司接受調查的路上。」費渡說,「蘇程是我故意留下的餌,他身邊有我的人盯著。」

   駱聞舟:「蘇程現在在什麼地方?」

   費渡從駱聞舟上衣胸口內袋裡摸出自己放在他那的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對方好像一直在等他,電話才剛撥出去就接通了。

   「衛衛,」費渡用十分輕柔的聲音說,「是我。」

   「費總,天哪,我等您電話等好久了!」少女的聲音從免提聽筒裡傳出來,語速快得有些語無倫次,「擔心死我了,陸大哥他們順利嗎?您又一直不聯繫我……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費渡笑了一下:「馬上就結束了——姐姐在嗎?」

   「在的,稍等。」

   片刻後,電話那邊傳來一個有些低沉的女聲:「我是衛蘭。」

   衛衛親生父親早亡,母親是個不負責任的酒鬼,在當地名聲很差,小時候別的孩子欺負她,都說她是「野雞的崽子」,她有個年長七歲的大姐姐,從小護著她,桀驁不馴,早早輟學出走,想要闖出一番天地來,帶著小妹擺脫這個見鬼的家,可是天地如囹圄,哪有那麼好闖呢?

   姐姐離開以後,年幼的衛衛隨母親改嫁,然而生活卻並沒有好轉,反而因為所托非人而雪上加霜。禽獸的繼父給年幼的女孩造成了終身難忘的噩夢,直到她終於鼓起勇氣逃出可怕的「家」,被費渡的基金會救助。

   剛開始,基金會一邊幫她尋找離家多年的姐姐,一邊想辦法替她討回公道,但是在證據確鑿、警察上門逮人的時候,衛衛的繼父畏罪潛逃,隨後他的屍體被人在離家三公里左右的小池塘裡發現,死於刀傷,渾身赤/裸,身上多個器官被切除,頭朝下浸泡在淤泥裡。

   凶手處理完屍體以後,十分鎮定地帶著血跡離開,途中遇到了一個路過的目擊證人,居然還沖目擊證人笑了一下,而凶器就插/在屍體心口上,上面大喇喇地沾著凶手的指紋。

   當地警方通過目擊證人的畫像還原與凶器上的指紋判斷,認為衛衛離鄉多年的姐姐衛蘭有重大作案嫌疑,並在當地發佈了通緝令。

   這些年基金會和警察都在找她,她卻憑空消失,成了被豢養的通緝犯中的一員,直到費渡放在蘇程身邊監視那蠢貨的人回報,說蘇程招了一個身份不明的女助理。

   「我現在可以把這老貨出手了是吧?」衛蘭輕輕笑了一聲。

   費渡沉聲囑咐:「你要小心。」

   衛蘭漫不經心地哼了一聲:「用你多嘴?小寶貝,老娘動刀砍人的時候,你還在家吃奶呢。」

   費渡沒在意她出言不遜,只是問:「你想好了嗎?」

   她畢竟殺過人,畢竟是通緝犯,這次一暴露,下半輩子都會在監獄裡蹉跎。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衛蘭說,「費渡,記得你答應過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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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埃德蒙‧唐泰斯(四十)

   駱聞舟不用去仔細查,也能從衛蘭這種無法無天的語氣裡大概推斷出她是個什麼人,看著費渡的視線越發山雨欲來,他沒發作,一直等衛蘭掛了電話,才沉聲問:「你答應了她什麼?」

   「照顧衛衛。」

   駱聞舟緊接著又問:「你什麼時候聯繫上她的?」

   費渡目光一閃,這個事情要說起來,那可是小孩沒娘,說來話長了。

   駱聞舟:「嗯?」

   「我剛出院的時候,」費渡惜字如金地回答,隨後不知是睫毛又把眼鏡片刮花了還是怎樣,他認認真真地擦起了眼鏡,並乾脆利落地轉移了話題,「有蘇程自首作證、有張東來發的照片,幸運的話,也許還能把跟蘇程接過頭的人引渡回國,你覺得以這些條件來看,申請逮捕張春齡可以嗎?」

   駱聞舟面無表情地瞪著他。

   費渡並不接招,抬手把他敞穿的外衣扣子繫上一顆,目光順著他被衣服勾出的腰線掃過,眼角一眯:「張東來那條狀態更新時間是五分鐘以前,我能看見,張春齡兄弟也會看見,再不快點,可就來不及了。」

   「等我回來再找你算賬!」駱聞舟抄起電話,轉身就跑。

   他只是聽了個冰山一角,就知道費渡隱瞞的事不止這些,駱聞舟心裡隱約覺得不對,然而此時迫在眉睫,已經無暇仔細追究。

   費渡一直目送駱聞舟的背影離開,然後他雙手撐在旁邊的窗檯上,長長地吐出口氣。

   過了午夜,就到了農曆年的最後一天。

   生肖交替、爆竹解禁。

   調查組在從費渡那裡「意外」得知張東來兄妹秘密出國後,立刻加強了對春來集團和張家兄弟的監控,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盯著張家,每一輛進出車輛都要仔細排查,確保張春久和張春齡兄弟在調查組視野中。

   東八區時間,凌晨一點半,一聲巨響驚醒了夜色,風平浪靜的張家好像什麼東西炸了,窗戶碎成了渣,舌頭似的火苗緊接著奔湧而出,奉命緊盯張家的「眼睛」驚呆了,然而還不等他反應過來上報,就先收到了配合逮捕張氏兄弟的命令。

   燕城這種地方,再低密度的小區也有近鄰,偏巧有風,乾澀的風推著詭異的大火到處亂竄,眨眼間已經一發不可收拾起來,呼救聲和著尖銳的火警警報聲音此起彼伏,警察與同步趕到的調查組把現場圍了個水洩不通。

   火場裡有助燃物,越是壓制,氣焰就越高,熱浪幾乎驅散了冬夜的寒意,消防隊不斷叫增援,使盡了渾身解數,片刻後,一輛足能以假亂真的消防車悄無聲息地停在外圍,全副武裝的「消防員」們進進出出,沒有人知道它是什麼時候又開走的。

   足足半個多小時,火勢才算控制住,警方迫不及待地衝進去搜查,只看見一片狼藉、人去樓空!

   至此,被要求保持通訊暢通的張春久失去了聯繫,確定已經潛逃。

   呼嘯的警車奔馳而過。機場、火車站、交通路網,乃至周邊省市全部接到逮捕張春久和張春齡的協查通知。

   與此同時,已經金蟬脫殼的張春齡瞪著「張東來發的照片」,神色極其陰沉地聯繫上跟在那倒霉兒子身邊的人:「張東來那混賬……什麼!」

   張東來失蹤的消息也終於紙裡包不住火,從大洋彼岸傳了回來。

   凌晨兩點一刻,東壩河附近發現了一輛被遺棄的消防車,遍佈各處的天網系統中終於在附近找到了一點蛛絲馬跡——監控中顯示,一輛黑色商務轎車裡有疑似張春久和張春齡兄弟的人,越過東壩後,正在往東南出城方向行駛。

   路障、無人機緊急出動。與此同時,監控著春來集團的調查組發現,春來集團一個留守值班的高管無聲無息地換了衣服,扮成一個送外賣的,背著個外賣人員常見的大包乘車離開,也是往東南出城方向!

   調查組立刻派出跟蹤人員,綴上了那個自以為隱蔽的人。

   「追!立刻追!」

   「等等!」帶人趕到的駱聞舟只聽了一耳朵就覺得不對——沒什麼根據,只是以張春久的經驗和反偵察能力,不該被人這麼快發現蹤跡,「等一下,我建議再仔細排查一下近幾天張家附近的監控……」

   「駱隊,那輛消防車裡掃到了張春久的指紋。」

   「駱隊,你看看這個。這是附近一輛私家車的車載監控。」

   警方地毯式排查了那輛被遺棄的消防車周圍,其中一輛私家車的車載監控角度正好,拍到了假消防車上的人棄車潛逃的一幕,其中一個男人一邊走,一邊把身上的偽裝往下剝,那人走路的姿勢、細微的小動作……

   他突然若有所覺地轉過臉來四下看了一眼,監控拍到了正臉,正是張春久本人!

   「這是張春久嗎?是嗎?」一個調查員沖駱聞舟嚷嚷,「你們在市局待了這麼多年,認不錯吧?不惜代價把他追回來!」

   天羅地網似的追捕在寂靜的東南城區鋪開,等著一頭撞上去的毒蟲。

   費渡開著窗戶等待夜風,忽然旁邊輪椅的聲音「吱吱呀呀」地傳來,他頭也沒回,說:「傷員怎麼也不好好休息?」

   「睡不著。」陶然推著輪椅,磨磨蹭蹭地挪到他身邊。

   費渡扶住輪椅扶手,回手關上窗戶,又脫下外套搭在他身上。

   陶然作為一個脆弱的木乃伊,沒有推辭他的照顧,他在光線晦暗的樓道里發了好一會呆。

   「師娘把師父的遺物給我的時候,我也沒睡著覺。那封遺書我每一個標點符號都能背下來,我覺得它比什麼窮凶極惡的歹徒都可怕。我對著那封遺屬看了一宿,第二天自以為已經做好了準備……」 陶然低頭苦笑了一聲,「沒想到準備的方向不對。」

   老楊說「有些人已經變了」,說來真是諷刺,因為現在看來,罪魁禍首恐怕並不像他們最初揣測的那樣,被什麼金錢權力腐蝕,人家是堅如磐石、從一而終的壞,反倒是保存這封遺書的人,被風刀霜劍削成了另一種形狀。

   陶然啞聲問:「張局到底為什麼?他缺錢嗎?缺權力嗎?」

   「我想可能是因為這個。」費渡摸出手機,把一張黑白的舊照片遞給陶然看。

   那是一張合影,相當有年頭了,照片上有十幾個孩子,幾歲到十幾歲不等,全體面無表情,站成兩排,簇擁著兩個男人,那兩個男人一個西裝筆挺、抬著下巴,另一個滿臉油光,還謝了頂,一人捏著一角,共同捧著一張紙板,上面寫著「愛國華商周氏集團捐贈」云云。

   神氣活現的中年男人們和周圍死氣沉沉的孩子們對比鮮明,仔細一看,幾乎能讓人看出些許恐懼的意味來。

   照片一角寫著「燕城市恆安福利院」,日期大約是四十多年前。

   「這是陸嘉剛剛發過來的,他們找到了周雅厚當年的助理。」

   老東西周超一開始不配合,後來被追殺者嚇破了膽子,得知自己行蹤已經敗露,不配合唯有死路一條,他年紀雖大,卻依然怕死,二話不說就全交代了——照片上那個代表周氏集團送捐款的就是周超。

   「恆安福利院,」陶然藉著燈光仔細看了看,「是……蘇慧曾經住過的那家?哦,我好像看見哪個是她了。」

   「你再仔細看看,上面還有熟人。」費渡說,「縮在角落裡的小男孩,還有站在福利院院長旁邊的少年。」

   小男孩約莫有五六歲,瘦得像個小蘿蔔頭,緊緊地攥著那少年的衣角,陰鬱的目光從畫面上射出來,垂在身側的小拳頭是攥緊的。陶然乍一看覺得男孩有些眼熟,皺起眉仔細辨認了好一會,他突然從這張經年日久的黑白照片上看出些許端倪。

   陶然難以置信地抬頭看向費渡:「這……這是……」

   那男孩沒有巴掌大的臉上好像只能裝下一雙眼睛,五十多年錦衣玉食的生活也沒能將年幼時長在骨子裡的削瘦帶走,眉目間依稀能看出長大後的影子——陶然想起自己無數次看見過的、陸局桌上那張他們年輕時的照片:「這不可能是張局吧?」

   「春來集團的大老闆不愛露面,但公共場合下的照片也有,」費渡用手機蒐羅了片刻,在網上找到了一張張春齡年輕些的照片,放在院長旁邊的少年身邊,「像嗎?」

   「張局……張春久和張春齡是恆安福利院裡出來的?孤兒?」陶然艱難地調整了一下坐姿,「不,等等,我記得你們說這個福利院是個販賣人口的窩點,那……」

   「陸嘉說,當年那個接受捐贈的院長名叫『郝振華』,燕城人,出生於19XX年5月,有名有姓有籍貫和出生年月,能查到他的下落嗎?」

   「你等等。」陶然一掃方才的頹廢,示意費渡把他推進辦公室,開始打電話查。

   有了具體信息,查起來方便得多,陶然一邊道歉,一邊叫醒了一串昏昏欲睡的值班人員,片刻後,隨後居然真的打探到了一個年齡與姓名對得上的。

   「是有這麼個案子——死者郝振華,男,當年四十六歲,死於刀傷,凶手敲開他家門後,沖受害人胸腹部連捅三刀,受害人內臟大出血,隨後往屋裡躲閃逃命,血跡從門口一直延伸到臥室,凶手追了進去,又持死者家裡的銅花瓶,猛烈擊打死者頭部,連續多次,直至其死亡……現場狼藉一片,據說屍體的頭被砸得像個爛西瓜。家裡所有貴重物品和現金被掃蕩一空,當時警方判定為入室搶劫。」

   「後來呢?」費渡不知從哪尋摸出一包速溶的奶粉,用熱水泡了,又額外加了糖,放在陶然身邊,問,「這起入室搶劫謀殺案是什麼時候的事?」

   「後來不了了之,後來市裡集中組織了幾次打/黑行動,打掉了幾個暴力犯罪團夥,有那些窮凶極惡的,可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少案子,稀里糊塗一併認下了。」陶然順手接過牛奶,喝了一口,差點沒噴出來,懷疑費渡是手一哆嗦,把整個糖罐子都倒進去了,甜得簡直髮苦,「謀殺案發生在周雅厚死後第二年,駱隊他們那天說得有道理,這個恆安福利院並不是因為周雅厚的死才關門的……費渡同志,醃果脯也用不著這個噸位的糖啊。」

   「太甜了?」費渡很無辜地一揚眉,衝他伸手說,「那給我喝吧。」

   陶然三歲以後就不好意思把自己吃不下的東西剩給別人了,連忙擺擺手,彷彿為了表示自己也能湊合,他又灌了一大口,喝掉了大半杯:「也就是說,福利院院長很可能是第一個受害人,當年的孤兒們策劃了報仇,偽裝成入室搶劫謀殺了院長,當年刑偵手段不發達,事後死者家屬沒有不依不饒,所以就這麼稀里糊塗地結案了。」

   「院長郝振華的家屬大概也知道他做的是什麼買賣,」費渡說,「就算知道凶手是誰,他們也未必敢追究,死於入室搶劫還能博取同情,說出真相鬧不好就身敗名裂了……他們大概從此嘗到了甜頭,開始走上這條路——哥,你困了麼?」

   也許是室內暖氣太充足,也許是費渡低沉和緩的聲音太催眠,陶然覺得自己乍聽見這麼讓人震撼的內情,神經應該興奮才是,可是這會卻莫名覺得眼皮有點長沉。

   「沒有,」陶然含糊地揉了揉眼,「你繼續說。」

   費渡調大了手機的音量,放出陸嘉的語音。

   陸嘉說:「當時福利院裡收養的大部分是女孩,每年聖誕節,周雅厚投建的幾家福利院都會把12-15歲之間女孩的照片送來,由他去挑,挑中的送出國,按人數計費,以捐款的形式支付給福利院,送過來的女孩平時養在周雅厚的別墅裡,有時候也招待跟他一樣人渣的朋友。」

   「挑剩下的女孩養大了賣給人販子。至於男孩——那時候男孩更容易被人領養,所以福利院裡剩下的健全男孩不多,就那麼幾個。」

   「女孩們要留著給金主們,看著好歹要有個人樣,福利院平時不會對她們太過分,所以那些金主們不要的男孩,就會遭到變本加厲的虐待,只要路能走穩當,就不能閒著,過了七八歲,每個月要向福利院交自己的口糧費,當童工也好、偷和搶也好,交不夠下場會很慘,打罵是家常便飯,而且……」

   陸嘉的語音信息中斷了一下,似乎是手一滑,沒說完就不小心發出來了。

   過了一會,陸嘉後面的語音才傳到:「而且那些等著被拿去賣的女孩必須『完整』,剩下的不存在這個問題,所以……費總,你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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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埃德蒙‧唐泰斯(四十一)

   陶然聽著陸嘉長篇大論的匯報,頭卻越來越沉、視野也越來越模糊,輪椅上好像生出了某種古怪的力量,不斷將他往下拉,在他面前踱來踱去的費渡有了雙影,鬼魅似的。陶然終於意識到這不是正常的生理反應,此時,他的視線已經模糊得難以聚焦了,他吃力地伸出手,抓住了費渡的衣角。

   費渡略一低頭,那鏡片反著光,陶然看不清他近在咫尺的目光。

   陶然嘴唇微動:「費……」

   費渡把手機放在旁邊,把陶然的手從自己身上摘了下去。

   陶然拚命想睜大眼,終於無力抵抗,無邊的疲憊淹沒了他:「你……」

   電光石火間,方才那杯甜過了頭的牛奶在他舌尖泛起古怪的味道,隨即,一個念頭掠過陶然心頭——為什麼費渡允許張東來公開發那兩張照片……甚至也許就是費渡自己讓人發的?

   既然張東來已經在他手上,如果只是作為證據,把那部手機裡的照片直接交給警方不行嗎?

   費渡,你想幹什麼?

   陶然的意識發出最後一聲聽不見的囈語,潰不成軍地就地消散。

   費渡把椅子拼起來,細心地鋪了一層棉大衣,又隨手撿了一件不知誰脫下來的外套,捲成個枕頭,避開陶然身上的傷,小心地把他抱到長椅上安放好。

   他打量了一下陶然不甘不願的睡顏,給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帶上耳機,用陶然的權限和通訊設備圍觀起警方追捕張春久兄弟的進程。

   凌晨兩點四十分,張春久等人逃竄到了燕海高速附近,一個未知號碼打到了費渡手機上。

   費渡:「你好。」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沒想到黃雀在後的會是你。」

   「張董,」費渡無聲地一笑,「我方才還在想,您什麼時候才會給我打這通電話呢。您可真沉得住氣啊。」

   跨國綁架,警察辦不出來,如果真有對他不利的證據,早就帶著拘捕令上門找他了。

   周懷瑾……周家人沒有這個手段。

   而張東來身邊都是他信得過的老人,知根知底,有一些甚至是恆安時期就跟在他們身邊的,范思遠的手要真伸得了那麼長,他不必等到現在。

   張東來絕對不是被強行綁架的,他趁夜自己溜出去,換了衣服、帶了酒,還是一副打算跟狐朋狗友鬼混的裝束,顯然是有個他信任的「熟人」把他騙走的,諸多種種,再想不到是費渡,張春齡大概也可以去倒一倒腦子裡的水了。

   而對方在綁了張東來之後,開出的條件是索要一個人,要的正好是蘇程的接頭人,那麼失蹤的蘇程究竟落到了誰手裡,這事不言而喻。

   張春齡沉聲說:「蘇程是你的餌,從你躲過暗殺開始,我就應該覺出不對勁來——那不是巧合,也不是你命大。」

   「我這個人運氣一向不怎麼樣,不敢賭『巧合』。後來大概是看我乖乖被調查組關小黑屋問話,還沾了一身莫名其妙的官司,所以張董把我忽略了,沒拿我當個人看。」費渡手肘撐著椅子扶手,兩根手指抵著自己的太陽穴,好整以暇地在轉椅上轉了半個圈,「蘇程失蹤,您以為他落到了范思遠手上,為了以防萬一,妥帖地把兒女送到安全的地方……拳拳父母心啊張董。」

   「沒想到是送到了你手裡。」張春齡冷冷地說,「費總,你可真是青出於藍。」

   「好說,」費渡有些輕佻地說,「糊弄個蘇程身邊的傻丫頭而已,沒什麼技術含量,讓張董見笑了。」

   張春齡大概非得在費渡腦袋上開一槍才能解恨,他一字一頓地說:「廢話不要講了,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想要什麼?」費渡像是十分玩味地反問了一句,「張董,這話聽起來就不太友好了,我一個奉公守法的好公民,一直在協助警方破案……」

   「靠綁架協助警方破案?」張春齡冷哼一聲,「你特意把我的人引到國外,是為了協助中國警察破案?費總,我這個人性格比較直接,不喜歡兜圈子扯淡,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一個兒子,再想要我也不是生不出來,你最好別把他當多大籌碼。」

   費渡不言語,摘下一側的耳機裡,把手機聽筒貼在耳機上。

   耳機裡雜亂的人聲立刻穿透話筒,順著信號傳到了張春齡的耳朵裡。

   「各部門注意,已經鎖定嫌疑人位置!」

   「一共五輛車,車牌號分別是……」

   「注意,嫌疑人手上可能有武器。」

   「突擊隊已經就位——」

   張春齡的呼吸一滯。

   「我聽說你們是福利院長大的,年紀又差這麼多,這樣看來,張局大概不是您親弟弟了,」費渡重新拿起手機,虛情假意地感慨一句,「不是親生的還這麼有情有義,真是不容易,怪不得,您一直放心讓他來當這個關鍵位置上的關鍵人物。」

   電話的另一邊一片寂靜,費渡閉上眼,幾乎能想像出對方憤怒扭曲的臉。

   「張董,就算您今天跑了,以後恐怕也是全球通緝犯,您這輩子都得藏頭露尾,搞不好哪天就會被引渡回來吃『黑棗』,混到這一步不容易吧,這下場您甘心麼?」費渡壓低聲音說,「我給您指一條明路怎麼樣?」

   張春齡依然不吭聲,卻也沒掛電話。

   「您方才聽見了——以前張局能拿到的警察內部消息,我也拿得到,我比他有人脈,比他有手段,比他有錢,跟令公子私交也不錯。我還很大方,不會像費承宇一樣計較那麼多,連塊荒地也不肯贊助,我是不是一個很理想的合作夥伴?」費渡慢條斯理地說,「我要求也不高,只要您一點忠誠,不要朝三暮四,勾搭那麼多姓周姓鄭的……跟那些廢物在一起,除了引火燒身還能有什麼好處?張董,這一點您應該深有體會了吧?」

   張春齡終於開了口,他咬著牙說:「費渡,你還真是費承宇的兒子,一脈相承的貪婪惡毒。」

   「哎,不敢當,不過我比費承宇那個廢物是要強一點,」費渡的聲音低低的,語氣近乎於溫柔,不知道的恐怕還以為他正在電話裡哄小情人,而不是對一個賣相不佳的中老年男子威逼利誘,他說,「我猜費承宇到死也只是找到了魏展鴻之流的蛛絲馬跡,並不知道張董您的身份吧?放心,我不是費承宇,張董也不是三年前的您,我們合作會愉快的。」

   張春齡冷冷地說:「我倒不知道自己有什麼變化。」

   「恕我直言,三年前,您是隱在幕後穩操勝券,現在麼……」費渡無聲地笑了,「您是一條走投無路的喪家之犬。」

   手機裡能聽見張春齡抽了口氣。

   「金主、兄弟、名譽、地位、權力——眨眼都沒了,張董,您好好想想,您是願意從此孑然一身、孤家寡人地東躲西藏呢,還是聽我的安排,讓我照顧您和您手下那些……有本事的人呢?我是很願意的,畢竟東來跟我也很投緣,我不大願意看見他傷心。」

   張春齡沉默良久,終於硬邦邦地說:「我怎麼知道你沒有耍詐?」

   他這句話一出口,就算是認輸了。

   「張董,」費渡嘆了口氣,「您已經沒有讓我耍詐的價值了,張東來在我手上,我要是真打算把您賣給警察,就不會讓張東來發那條狀態,不會打草驚蛇,那樣您現在說不定和張局一樣,正在被警察滿大街圍追堵截,哪還有空跟我討價還價?我以為我作為甲方的誠意已經夠了,您覺得呢?」

   張春齡被他噎得好一會說不出話來,他不得不承認費渡說得有道理,終於妥協:「讓張東來跟我說句話,我把見面地點發給你,費總,你可別不敢來。」

   說完,他那頭直接掛了電話。

   費渡站起來,悄無聲息地給陶然搭上一條毯子,拎起外套走了出去。

   路過樓道角落裡的時候,有個人低聲問他:「你確定這樣能把他引出來嗎?」

   費渡一邊走一邊披外套,頭也不抬地說:「我們都『圖窮匕見』,他再不露面就算認輸了,對他來說,逮一個張春久沒有任何意義。除非他死了,否則一定會有反應。」

   那人又問:「為什麼不告訴聞舟他們?」

   費渡:「逼真唄。」

   那人並沒有接受這個敷衍的解釋:「太逼真了,逼真到幾乎就像真的——我能信你嗎,費渡?」

   費渡腳步不停,只是不甚明顯地提了一下嘴角。

   「陸局,」他有一點欠揍地說,「心誠則靈。」

   東南出城路段已經被封堵得嚴嚴實實,警笛聲震天,路燈忽長忽短的光掃到張春久身上,他面如磐石。一隊警車突然從前方路口衝出來,亮相的瞬間閃起了紅藍車燈,晃得人根本看不清對向來了多少車。

   被圍堵的司機明顯有些慌亂:「張局!」

   「往東拐,直接衝下去。」張春久面不改色地吩咐」

   「張局,再往東就是體育公園和東森滑雪場了,那邊可……」

   「我知道。」張春久不輕不重地打斷他,「開,別廢話。」

   體育公園和巨大的滑雪場將燕城城裡與東森郊區一分為二,它身處夾縫,頗有點三不管的意思,除了依靠體育公園建起的小小商圈,周圍儘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城鄉結合部,路燈稀少、常年堵車。

   然而除夕的凌晨,這裡卻是難得的寂靜一片,五輛被警方鎖定的車直接衝下了道路護欄,四輪離地似的順著兩側大斜坡驚悚地衝了下去。

   張春久鎮定地說:「給那些沒完沒了的狗皮膏藥們來點顏色。」

   窮追不捨的警車已經逼近,張春久他們最後一輛斷後的車突然打開窗戶,有人往外扔了什麼東西,黑燈瞎火間,一馬當先的幾輛警車沒看清那是什麼,感覺到不對勁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車裡丟出來的東西觸地立刻爆炸,一聲巨響後,車載警報器瘋狂地尖叫起來,幾輛警車幾乎同時被掀翻,大火頓起,原地起了一片火牆。

   與此同時,五輛裝著亡命徒的車裡同時架起槍,在大火和爆炸的掩護下,彈雨傾盆而下。

   寂靜的清晨好像從高處落下的瓷瓶,刺耳地炸裂,交火來的猝不及防。

   「救護車跟上,防爆車走前面,分兩路圍堵,一定要把他們摁住——地圖給我,留心附近老百姓的聚居區……」駱聞舟的話音忽然一頓。

   「駱隊,這邊的幾個城中村都主要集中在道西,不是這個方向,你放心,再往前只有東森體育公園和滑雪場,滑雪場從前天開始停業到初三,這幾天不會有人,在那堵住他們沒問題!」

   駱聞舟倏地眯起眼,想起他們暗中追查楊波及其母親的時候,周懷信提到過的一句話——恆安福利院原址就在燕城市郊,那邊早就改成滑雪場了。

   東森……滑雪場。

   「二支隊跟上我,其他人原路繼續追!」

   這裡會是恆安福利院的原址所在地麼?

   會是一切開始、一切結束的地方麼?

   駱聞舟後脊一涼,突然有種無來由的不祥預感。

   費渡來到事先約定的街心公園,往周圍一掃,也沒看見張春齡的蹤跡,他倒是不意外,靜靜地坐在車裡等。

   《You raise me up》的歌聲不斷單曲循環,他用手指輕輕地敲著方向盤打著拍子。

   突然,一顆子彈擦著他的車身打過來,正打在前輪旁邊的石頭上,回彈的子彈崩起老高,磕在了防彈玻璃上,嚇人地「噹」一聲響。

   費渡瞥見後視鏡裡暗中跟著他的幾輛車按捺不住動了。

   這時,車載電話響了起來,鈴聲和他正在循環的單曲一模一樣,兩廂疊加,副歌部分疊出了意外好聽的效果。

   費渡忍不住多聽了一會,才伸手接起電話:「張董,我是來救你的,你給我一槍,這算什麼?我不是非你不可,既然你也不是非得想要自由和你兒子的命,那咱們就有緣再見……」

   「慢著,」張春齡打斷他,「把你的人甩開。」

   費渡一皺眉。

   「把你的人甩——開——」張春齡強硬地說,「我說過了,你自己單獨過來。」

   費渡沉默下來,兩人無聲地僵持片刻。

   張春齡:「費總,你不敢麼?」

   費渡緩緩拉下車窗,朝身後打了個手勢。

   「從公園後門走,我告訴你去哪。」

   張春齡讓他在街心公園附近來來回迴繞了好幾圈,大概是確定他甩開了身邊的人,這才說:「往前開兩百米,路邊停,備了車接您,費總請。」

   費渡踩下剎車,果然看見不遠處停著一輛小車,忍不住刺了張春齡一句:「你我現在利益一致,又是合作關係,張董,你明知道我只會護著你,防備心還這麼重……生意人,該大方的時候得大方啊。」

   「大方的人死得都早。」張春齡冷冷地說,隨即掛了電話。

   費渡知道對方是什麼意思,乾脆把隨身的手機、錢包和鑰匙全扔在了車裡,空手而去。等在那的小車裡立刻下來兩個人,虎視眈眈地瞪著費渡,不客氣地拿著檢測的儀器在他身上亂搜一通,恨不能將他扒皮三寸。

   「幸虧沒做過心臟支架,」費渡挖苦說,「不然還得勞駕你們二位掏心了。」

   搜身的兩個人並不答話,其中一個抬起頭,陰鬱地看了他一眼,拉開車門,示意費渡上去。

   「張董,」張春齡手下一個人說,「有幾輛車五分鐘以後跟上來,現在一夥人聚在費渡丟下的車附近,從他車裡拿出一部手機,估計那部手機上裝了定位,那些人現在好像有點氣急敗壞,正在四下搜索他的蹤跡。」

   張春齡並不意外——要是費渡一點小手段也不使,他反倒會覺得奇怪:「知道了,按著把他帶過來,小心點。」

   費渡先後換了三輛車,每換一輛車就要被搜一次身,換到最後,他好像也沒脾氣了,只是略帶嘲諷地看著對方,這時,其中一個司機模樣的人突然一反常態地開了口:「費總與虎謀皮,膽子不小。」

   「怎麼,我看起來像很怕死的人嗎?」費渡一聳肩,隨後他看了一眼表,「快四點了,我提醒諸位一聲,如果我失去聯繫太久,照顧張少爺的人可能會很不安,到時候也許會發生一些大家都不願意看見的事。」

   那司機說:「那看來我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一個小時,」費渡的神色也冷了下來,「我耐心也有限,至多再容忍你們老闆無聊的猜忌一個小時,請轉告他,想不想要兒子,讓他自己看著辦。」

   那司機好似十分盡忠職守,立刻轉身匯報了什麼。就在費渡準備上第三輛車,轉身的瞬間,耳畔突然傳來古怪的動靜,隨後,有什麼溫熱的東西飛濺到他裸/露了一點皮膚的脖子上。費渡猝然回頭,只見方才搜身的人直挺挺地衝他砸了下來,半個脖子幾乎被一刀斬斷,頸動脈的血噴了他一身,費渡下意識地伸手擋了一下,幾乎被屍體壓在下面,挺括的大衣被血染成了一片,下一刻,一隻手抓住他,狠狠地勒住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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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埃德蒙‧唐泰斯(四十二)

   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費渡嗆得喘不過氣來,這場面對於暈血的人來說衝擊力太強,他幾乎是眼前一黑。

   隨後,壓在他身上的屍體被踹到一邊,掐住他脖子的人強行把費渡往車裡塞,他的後背撞在冰冷的車門上。

   那隻手冰冷而堅硬,彷彿帶著某種金屬的味道,費渡幾乎產生了幻覺,覺得一股屬於地下室的潮氣伴著血腥味壓住了他的氣管,一瞬間甚至擊敗了他的暈血,讓他劇烈地掙紮起來。

   對方不耐煩地一拳撞在他胸腹間沒有肋骨保護的胃部,費渡呼吸一滯,足有那麼幾分鐘疼得沒了知覺,被囫圇綁起來扔進了後座。

   張春齡派來的每輛車上都是兩個人,一個開車,一個搜身。而這輛車上的司機在和他說了兩句話之後,竟然毫無預兆地發難,一刀宰了他沒有防備的同伴。

   那司機拽著車門,居高臨下地看了看一身是血的費渡,突然冷笑一聲,伸手掰過費渡血色褪盡的臉,把他鼻樑上的眼睛扯了下來,精緻的鏡框「咔吧」一聲,在那男人手裡折成了兩截,露出鏡腿裡藏的跟蹤定位器——

   費渡早料到張春齡必然對他不放心,搜身是免不了的,與此同時,張東來在他手上,他說不定又是他們那些人未來的金主和飯票,因此張春齡搜歸搜,但多少會有顧忌,不會沒禮貌地碰他的頭,自然也就把他常年架在鼻樑上的眼鏡忽略了。

   司機面無表情地把費渡的眼鏡踩碎在地上:「垃圾。」

   然後他側身上車,一腳踩下油門,往另一個方向飛馳出去。

   同一時間,正等著費渡的張春齡意識到事情有變,他派出去接費渡的最後一輛車失去聯繫了!

   張春齡第一反應是費渡耍詐,可是他隨後又想,姓費的前前後後折騰了這麼一溜夠,都還沒來得及抵達自己這臨時藏身的地方,他有必要在這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時候耍詐嗎?

   劫走一個司機、一個跑腿的有什麼用?連警察都不缺人證。

   張春齡忽地站了起來,後脊樑骨冒出一層冷汗。

   這時,那輛神秘失控的車上的車載電話居然打了回來,張春齡一把撥開手下人,親自接了起來:「喂!」

   電話裡沒人出聲,響著細微的白噪音,隨後,有人放了一段錄音——

   「……如果我失去聯繫太久,照顧張少爺的人可能會很不安……」

   「那看來我們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

   「……至多再容忍你們老闆無聊的猜忌一個小時……」

   張春齡的冷汗爭先恐後地從毛孔裡往外冒:「你是誰?」

   錄音回放的「沙沙聲」充斥著他的耳膜,對方一聲不吭。

   「姓范的,你他媽……」

   「咔噠」一聲,電話掛了,只給他留下一片忙音,張春齡一拳砸在桌面上。

   街心公園附近,陸有良親自到了現場,只不過坐在車裡沒露面。

   一個偽裝成費渡手下的便衣把費渡留下的車搜了個遍,拿起費渡留下的手機和錢包:「陸局,除了這兩樣東西,他沒留下別的。這手機鎖著,錢包裡也查過了,除一些現金和卡之外,沒有多餘的東西。」

   陸有良皺了皺眉,跟費渡的鎖屏畫面大眼瞪小眼片刻,不知碰到了哪裡,一個指紋鎖提示突然跳出來。

   陸有良一愣:「這是什麼?」

   「就是除了密碼以外,用機主的指紋也可以開鎖,」便衣耐心地給跟不上時代的老頭子講解,「就是要費渡本人按在……」

   他話音沒落,就看見陸有良在兜裡掏了掏,掏出了一個指紋膜。然後陸有良在便衣的目瞪口呆下,將指紋膜放在指紋採集處:「是這麼開嗎?」

   屏幕一下滑開了,草稿箱豁然攤開在手機桌面。

   只見那草稿箱裡的文檔中第一句就是:「如果我身上定位信號消失,就是已經到了朗誦者手裡……」

   陸有良悚然一驚,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這話裡巨大的信息量,就聽見旁邊有人喊:「陸局,不好,費渡身上那定位器的信號突然消失了!」

   費渡的草稿箱裡又寫道:「如果我沒猜錯,當年顧釗調查過的羅浮宮,背後投錢的老闆應該是費承宇,朗誦者認為犯過罪的人,必須得到一模一樣的報應,這是他們的信仰和儀式,所以讓顧釗背負污名的張春久必須公開公正的被捕、身敗名裂後把清白還回去,羅浮宮的主使者也必須認領自己那份命運——張春齡是一個,『繼承了費承宇衣缽』的我是一個,所以我猜,開始的地方就是結束的地方。」

   「如果我猜錯了……」

   後面的內容戛然而止,陸有良差點沒被他這斷句斷出心梗來。

   「開始的地方就是結束的地方」,可能生命對於有些人來說,就像是一個兜兜轉轉的圓環,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終身都被困在裡面,永遠也無法掙脫。

   張春久一行五輛車,被特警從燕海高速路口一路堵到了體育公園。

   體育公園佔地面積很大,天氣好的時候經常有業餘運動員在這練馬拉松,當初的設計理念是「城市氧吧」,因此不要命地往裡堆各種植被,密集得好似原始森林。五輛車進了「人造原始森林」,簡直像耗子鑽進了古董倉庫,東跑西顛形跡難覓不說——天乾物燥,他們在林間隨便丟炸彈可不是好玩的。

   整片區域戒嚴,警方一再調集增援,將體育公園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住,一水的消防車嚴陣以待,對張春久的搜捕已經接近兩個多小時。

   通緝犯手裡也要彈盡糧絕了,五輛車已經折進去三輛,公園裡所有廣播都在異口同聲地催他們放棄抵抗束手就擒,張春久充耳不聞:「就給我停在這,前面有個湖,把車開進水裡,讓警察們去搜。」

   他說話的地方是一座體育公園深處的小山包附近——小山似乎是公園建成之前就有的,還沒開發好,好像正在施工中,擋著「遊人止步」的牌子和鎖鏈。

   張春久帶著假扮張春齡的胖子和幾個手下人穿過防護欄,輕車熟路地往那荒涼的小山上走去。

   一夥通緝犯被警察逼得走投無路,眼看他態度篤定,彷彿大有後招的樣子,連忙跟上。他們在沒有人工痕跡的密林裡大約穿梭了十分鐘,全是一頭霧水,隨後竟發現自己不知怎麼出了體育公園,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警察的包圍圈!

   「張局,」假扮張春齡的胖子諂媚地開口說,「您對這邊的路挺熟啊。」

   張春久沒有回答。

   樹長高了、路變窄了,曾經荒無人煙的地方居然也成了一片景區,從高處往下望去,晨曦未至,燈火萬千,是一片物是人非的繁華。

   他曾經無數次跑上這座小山,甚至在同樣的黑夜裡瑟瑟發抖地在這裡過過夜,還是被人逮回去。

   張春久驀地抬頭望向黑影幢幢的山坡,總覺得自己彷彿聽見了迫近的腳步聲。

   他下意識地握住了兜裡的手槍——曾經軟弱無依的男孩變成了無堅不摧的男人,那時的恐懼卻好像仍然刻在他骨頭裡……即使他親手在那人身上捅了十三刀。

   「張局,東森滑雪場在那邊!」

   張春久回過神來,一言不發地往滑雪場的方向走去——寬闊平整的道路,造型獨特的滑雪場,週遭種種……在他眼裡都齊齊扭曲變形,恢復到四十年前的「原型」。

   高端大氣的體育公園和建築物一個個崩塌,變回荒山和相貌醜陋的恆安福利院,公路在他眼中分崩離析,退化成一片蘆葦和高粱叢生的荒地。

   那片荒地恐怖極了,人走在其中露不出頭,隨意走兩步就是一腳泥濘,雨後還有小蜥蜴和癩蛤/蟆來回穿梭,裡面傳出不知是誰的慘叫,伴著福利院凶狠的狗叫聲……

   張春久狠狠地激靈一下,凜冽的北風裡,他額頭上掛滿了細汗。

   他記得福利院門口有個愛心標誌,經年日久,掉了一角,高高地懸掛在破敗的小院門前,兩側都是籠子似的鐵柵欄,總是有孩子扒著鐵欄杆往外張望。

   「蘇慧,蘇慧快跑!快跑!」

   那年蘇慧才七歲,像一朵發育不良的小花,然而那些人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收割」她。周雅厚本來不喜歡這種沒有進入青春期的小雞仔,可她長得實在太扎眼了,上面看了她的照片,想提前把她帶走,哪怕當做禮物送出去也是好的。

   他記得那天是聖誕節,恆安福利院這個有洋血統的地方應景地掛滿了紅彤彤的裝飾品,喇叭裡放著飄渺的聖歌,偶爾走音,透著一股陰森詭異的氣息。

   女孩蓬頭垢面,一身污泥。年幼的男孩太小,不知天高地厚,拉著小姐姐的手。他們頂著巨大的恐懼往那片大野地裡衝去,狗們露出獠牙,放聲咆哮,其中一隻竟沒有拴起來,在兩個孩子快要碰到那大鐵門的時候,猛地躥了出來,一口咬住女孩的小腿。

   「小兔崽子們在那呢!」

   攀在鐵柵欄上的小男孩嚇得快暈過去了,巨大的絕望湧上來,他眼睜睜地看著那畜生撕咬著女孩的身體,被群狗引來的人不斷逼近……

   這時,一個人影突然衝過來,一把將男孩從柵欄上抱下來。

   那是他的大哥哥,他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有記憶開始,就是大哥照顧他,是大哥給了他名和姓。

   大哥把他塞進了一個裝煤的竹筐裡,裡三層外三層地用竹筐蓋住,拎起一條木棒試圖驅趕咬住女孩的大狗,那畜生流著涎水,放開渾身是血的女孩,陰森森地盯住那少年。

   竹筐裡的小男孩看著大狗把瘦弱的少年撲到一邊,那些人趕過來,罵罵咧咧地拎走了暈過去的女孩,他們以為是大哥哥要把蘇慧偷走,怒不可遏,命令大狼狗咬他,用皮鞭抽他,寒冬臘月天裡往他身上澆帶冰碴的涼水,甚至撕開他的衣服,把他踩在地上,露出男人們骯髒的身體……

   竹筐上沾滿了煤灰,在張春久的記憶裡,那個聖誕節也泛著煤灰似的顏色,他懦弱地蜷縮在竹筐裡,在一團灰燼裡看著。

   一直看著。

   「有車有車!」手下人激動的叫聲抹去了張春久眼前的煤灰,陰慘慘的舊福利院灰飛煙滅。

   三輛事先準備在那裡的車排成一排,恭恭敬敬地等在那,裡面甚至備好了武器,司機門戰戰兢兢地等了不知多久:「張局,都準備好了。」

   「張局,警察現在都在體育公園,咱們趕緊……」

   就在這時,體育場上面的大燈突然亮了,晃得人睜不開眼,尖銳的警笛聲響起來,幾桿槍口對準了張春久等人,隨即,五六輛警車從四面八方圍堵過來,包圍了他們。

   駱聞舟默不作聲地下車,站在幾步之外,神色複雜地看著過去的老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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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埃德蒙‧唐泰斯(四十三)

   「駱聞舟。」張春久忽然輕輕地嘆了口氣。

   「找駱聞舟,讓他帶人親自跑一趟。」

   「叫刑偵隊的駱聞舟開會。」

   「讓駱聞舟滾到我辦公室來!」

   「駱聞舟呢……什麼,還在值班室睡覺?幾點了還睡,他哪來那麼多覺!」

   老張局在位的時候,待小輩人沒有陸局那麼隨和,往往是連名帶姓地把底下的小青年們呼來喝去,駱聞舟是被他呼喝最多的,這名字無數次從張春久嘴裡吐出來,有時候叫他去幹活,有時候叫他去挨訓。

   駱聞舟從沒想到過,有朝一日,老張局再次開口叫他,會是這種情況。

   警察手裡有槍,犯罪分子手裡也有槍,雙方誰也不肯率先放下,互相指著,一時僵持在那。

   張春久回頭看了一眼偽裝成張春齡的人,那人體態、身形、打扮、被一幫人簇擁在中間的架勢足能以假亂真,除非是熟人湊近了仔細看,否則很難看出破綻……如果警察能湊近了仔細看,說明他們這裡已經塵埃落定,大哥大概早就安全離開了吧?

   「能追到這來,你還有點能耐。」張春久轉向駱聞舟,「暗地裡救走周懷瑾、跟蹤東來的,看來也都是你了。」

   駱聞舟沒有回答這種廢話,無視雙方的槍口,徑直往前走了幾步:「張局,我想向您請教一件事。」

   張春久面不改色地看著他。

   「三年前,老楊休年假期間,途徑一個地下通道,為了保護市民被一個通緝犯刺殺——老楊膝蓋不好,他沒有理由放著人行道不走,走地下通道,這個疑點我打過很多次報告,都被您摁下了,您能給我解釋一下嗎?」

   「這有什麼好解釋的,他那天不是出去買菜的,是收到線報,去追查一個可疑人物,拎著菜是掩人耳目,一路跟到了地下通道。」張春久淡淡地說,「人沒追到,遇見在那等候已久的通緝犯。」

   「目擊證人說狗突然發瘋,不巧激怒了通緝犯,」駱聞舟沉聲說,「其實因果關係反了,是狗先察覺到通緝犯的惡意才叫起來的,因為他本來就打算靠襲擊路人或者逃跑引出老楊。」

   楊正鋒,一個快退休的老不死,走個地下通道都不敢一步跨兩個台階,又是痛風又是骨刺,逞什麼英雄呢?他居然還以為自己是能空手奪白刃的小夥子,隨便劫持個路人都能引他現身。算計他太容易,簡直都不值一提。

   「但是老楊臨終前沒有提到過他本來正在追蹤的人,而是告訴陶然一個不知所謂的電台名——」駱聞舟說到這裡,話音頓住,因為看見張春久笑了。

   駱聞舟愣了片刻,突然反應過來了什麼,自言自語似的低聲說:「其實他這話不是留給陶然的,是留給你的?他還剩最後一口氣,沒有提到逃跑的可疑人物,是因為他覺得那個人一定能被追回來……當時他身邊一定有個搭檔,附近監控沒有拍到,是因為兩個人沒有一起行動,而是一個追、一個繞路到前面去堵,這種默契不用口頭溝通的默契,非得老夥計才有——那個人是你!」

   「剛開始,是有人匿名給他寄了一些東西,指紋和DNA的對比,還有一打照片,指紋和DNA信息都是通緝犯的,照片是告訴他指紋採集地點。楊正鋒沒有上報。」

   「因為這些讓他想起了顧釗?」

   「不,因為給他寄東西的人,不但是個殺人凶手,還是個『死人』。」

   駱聞舟低聲說:「范思遠。」

   張春久嗤笑一聲:「我不知道范思遠給他灌了什麼**湯,讓他選擇把這件事瞞下來,自己偷偷去查。那個電台的朗誦者投稿,就是范思遠在暗示他哪些案子看起來意外,其實是有隱情的——他也真護著那個神經病,直到死前才告訴我。范思遠就是個神經病,他當年連殺六個人,被警察通緝得跳海,是我愛惜他有才華,派人救了他,沒想到救的是條中山狼。」

   「你沒有親自接觸過范思遠。」

   「我和我大哥不直接見人,包括鄭凱風他們。一般聯繫客戶、跑腿辦事,都是用身邊信得過的人。」

   「老楊在調查過程中,難免會用自己的權限查一些舊檔案,被你發現了不奇怪。」駱聞舟說,「可他查的是內鬼,你是怎麼取得他信任的?」

   「你說反了,」張春久古怪地笑了一下,「是他怎麼取得我的信任。」

   駱聞舟一愣。

   「想得到一個人信任的最好辦法,不是拚命向他證明你和他是一邊的,而是反過來,讓他意識到自己才是被防備的人,你要引他來想方設法博取你的信任。」張春久說,「我假裝自己也在暗中查顧釗的案子,而且查得十分謹慎,一邊查一邊掩蓋痕跡,只是『不經意』間被他發現了一點蛛絲馬跡,我讓他意識到,我不僅在調查,而且出於某種原因,正在懷疑他,我耐心地陪他玩了大半年『試探』和『反試探』的遊戲——最後是楊正鋒終於讓我『相信』,他不是內鬼。」

   張春久說到這裡,看著駱聞舟,話音突然一轉:「聽起來很不可思議?費渡不就是這麼對付你的麼?」

   駱聞舟皺起眉。

   「先處心積慮地接近你,再不小心露出防備,讓你暈頭轉向、全力以赴地追著他跑,挖空心思地向他自證,博取他的信任,等你完全陷進他的圈套裡,還要為自己千辛萬苦拿下了『高地』而沾沾自喜——你真以為他是什麼好東西?」張春久搖搖頭,「駱聞舟,你和你師父一樣自以為是。」

   駱聞舟嘆了口氣:「張局,到這步田地了,您就別操心別人的事了。」

   「當然,負負得正,」張春久衝他攤開手,露出一個說不清是什麼意味的表情,「我這麼一個罪大惡極的人說他不是好東西,也許恰恰說明他人品還不錯,這都不一定,看你怎麼想,也許他是出淤泥而不染呢。費家最早做的就不是什麼正經生意,後來費承宇謀財害命,買/兇殺他岳父,通過這一單生意才漸漸跟我們關係緊密起來,那個人——費承宇,貪婪得真像個披著人皮的怪物。是他先算計我們的,十三年前,就是他和范思遠密謀,一點一點滲透進來,再利用警察,把我們其他的大客戶一個一個斬掉,讓我們只能像喪家之犬一樣地依附他,成為他手裡的刀。」

   駱聞舟:「所以他們倆第一步就是利用顧釗案中的疑點,引老楊去查幾個窩藏通緝犯的據點——那幾個據點是誰的?」

   「大部分根基淺的是魏展鴻出錢建的,魏展鴻年輕,野心勃勃,確實是有一點喪心病狂,他活動太扎眼了,費承宇和范思遠他們打算拿他先開刀。」張春久搖搖頭,「不過那兩個人實在是太把人當傻子了。」

   「你利用老楊,反而把他們揪了出來,」駱聞舟沉聲說,「費承宇的車禍也是你策劃的。」

   張春久勾了勾嘴角,默認了這項罪名。

   「但是范思遠跑了,你知道這個人還沒完,你也知道你們一手建的『帝國』裡被他摻進了清除不乾淨的病毒,所以你防患於未然地做了準備。你先是趁著費承宇車禍,費家亂套,渾水摸魚地把蘇程騙上你的賊船,然後故意在局裡的監控設備上做手腳——這樣即便你退休或者調任,也能隨時得到你想要的消息,而萬一東窗事發,曾主任就稀里糊塗地成了你的替罪羊,蘇程和費家就是現成的『幕後黑手』。」

   張春久不點頭也不搖頭。

   「你還故意重提『畫冊』——對,『畫冊計畫』是潘老師命名的,但是這個和當年那個『畫冊』幾乎一模一樣的項目策劃是你提起的。」

   張春久一挑眉。

   「因為第一次畫冊計畫裡,你借了范思遠的掩蓋,自己殺了個人。」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張春久說,「巴不得別人查到我嗎?」

   「因為你比范思遠更知道那個倒霉的美術老師和瘋子為什麼要死,你知道那件案子就算查個底朝天,也查不出和你有半點幹系。一般人會覺得,如果是真兇,一定恨不能把這件事從世界上抹去,絕對不會主動提起——老楊一死,范思遠很可能會通過蛛絲馬跡盯上你,你想用這種方式打消他的懷疑。你甚至在調查組調查到你頭上的時候,利用這個伏筆把范思遠和潘老師一起咬了進來,真是神來之筆。」

   「別噁心我了,效果一點也不理想,」張春久頗為無所謂地說,「范思遠那條瘋狗不吃迷霧彈,就認定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因為我不是他們燕公大那一派出身吧?」

   駱聞舟半晌說不出話來。

   「張局,」他略微低了一下頭,十分艱難地續上自己的話音,「送……送老楊那天,你親自過來囑咐我們每個人都穿好制服,親自領著我們去參加葬禮,你當時心裡在想什麼?」

   有那麼一瞬間,張春久臉上的表情發生了細微的變化,他薄如一線的嘴角抿了起來,下頜繃成一線。

   「老楊和你二十年的交情,托妻託孤的生死之交,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顧警官跟你同一年進市局,拿你當老大哥,他們倆在最危險的時候都相信了你,把後背交給你,你一刀一個捅死他們的時候,心裡痛快嗎?笑話他們傻嗎?」

   張春久沉默良久,勉強笑了一下:「……你說這些,是想讓我良心發現嗎?」

   駱聞舟指著他身後那個藏在人群裡的胖子說:「張春齡是你兄弟,老楊和顧警官就不是你兄弟了嗎?」

   不知為什麼,聽見「張春齡」三個字,張春久臉上細微的動搖驀地蕩然無存,他好像一條乍暖還寒時刻的河,人性像是春風般掠過,短暫地融化了他那皮囊下厚重的冰層,然而很快,更嚴酷的冷意席捲而來,再次將他的心腸凝固成鐵石。

   「駱隊!」

   張春久毫無預兆地將插/在外衣兜裡手掏出來,對著駱聞舟直接開了一槍。

   可惜駱聞舟雖然嘴上格外真情實感,卻並沒有放鬆警惕,張春久肩頭一動,他就心生警覺,同時,旁邊一個全副武裝的特警推了他一把,子彈撞在防爆盾上,駱聞舟立刻就地滾開。

   和平對話到此為止,張春久朝他連開三槍:「愣著幹什麼,還不……」

   他忽地一怔,因為原本來接應他們的幾個人脖子上掛著衝鋒槍,全體保持著這個炫酷的造型舉起了雙手。

   張春久一瞬間明白了什麼,猛地看向駱聞舟。

   駱聞舟彈了彈身上的土:「我知道這就是恆安福利院的舊址。」

   張春久的臉色驟然變了。

   「不好意思張局,查到了一些您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所以早到一步,在這等著您了,」駱聞舟低聲說,「張局,把你自己經歷過的痛苦發洩到別人身上,這麼多年,管用嗎?」

   「你明知道鄭凱風和周雅厚是一路貨色,還跟他們同流合污,」駱聞舟充耳不聞,「你做噩夢嗎?你夢見過小時候傷害過你的怪物嗎?你是不是這麼多年一直都在害怕,覺得自己根本戰勝不了它們,根本無法面對,所以只好也變成它們的同類……」

   「閉嘴!」

   「你知道張春齡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他甚至去過蘇慧那,像周雅厚、像那些腦滿腸肥的王八蛋們一樣,蘇筱嵐的日記上寫著,一個才上小學的女孩——」

   「張春齡把她當成了誰?當年在恆安福利院裡那個一般大的小蘇慧嗎?」

   張春久瞠目欲裂:「你懂個屁!」

   駱聞舟的目光與張春久在半空中相遇,他看見那男人眼睛里布滿血絲,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張春久突然低低地笑了一聲,緩緩地按住自己的胸口:「你懂個屁——駱聞舟,駱少爺……你挨過打麼?挨過餓麼?知道什麼叫惶惶不可終日麼?」

   他一邊說,便緩緩地把自己的手從胸前的內袋裡掏出來,警察們七八條槍口同一時間鎖定了他——張春久手裡拿著一個小小的引爆器!

   「你什麼都不知道啊,不要站著說話不腰疼。」張春久一字一頓地說,「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

   就在這時,駱聞舟的耳機裡接進了一個電話。

   駱聞舟本來無暇分神,卻聽見那邊傳來快要續不上似的喘息聲,陶然用沙啞得不像話的聲音掙紮著吐出兩個字——

   「費、費渡……」

   「費渡是個好孩子啊。」張春久詭異地壓低了聲音,和耳機裡陶然那聲「費渡」正好重合在了一起,駱聞舟瞳孔倏地一縮。

   張春久毫無預兆地按下了引爆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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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埃德蒙‧唐泰斯(四十四)

   預想中的爆炸並沒有響。

   「地下埋著炸彈,在恆安福利院舊址上,從當年的建築物一直埋到後院,」駱聞舟說,「我們已經拆除了——張局,福利院也已經拆除好多年了,不管你當年有多恨它,這地方都變成這樣了,還有什麼意義呢?」

   張春久緩緩地放下舉著引爆器的手。

   駱聞舟一手按住耳機,儘管他現在恨不能順著手機鑽過去,卻仍要先分心應付眼前的人:「都結束了,張局。」

   張春久嘴角帶上了一點微笑:「哦,是嗎?」

   駱聞舟驚覺不對,下一刻,一股熱浪「轟」一下炸開,巨響讓他短暫失聰,有什麼東西撞在防彈衣上,他好像被人猛推了一把,瞳孔在強光的刺激下急劇收縮——張春久身後那個藏在人群裡的「張春齡」炸了!

   大火中飛起了分辨不出本來面貌的血肉,人體炸/彈旁邊正好站著個舉手投降的人,他舉起的兩條胳膊中有一條不翼而飛,小半張臉皮都被燎了下去,不知是嚇呆了還是怎樣,他竟然站在原地也不會動,扯著嗓子慘叫起來。

   所有的防爆盾同一時間舉起,訓練有素的特警們立刻分開尋找掩體,張春久整個人往前撲去,重重地栽倒在地上,他後背彷彿是著火了,火辣辣的疼,攘起的土石劈頭蓋臉地噴濺在他身上,他看見警察們亂成了一團,耳朵裡轟鳴一片,什麼都聽不見,只能從大地的震顫裡感覺到優美的爆炸。

   血與硝煙的味道濃得嗆人,唯一美中不足,是修整過多次的地面變了,變成了瀝青、水泥、橡膠交雜的東西……不再是當年那泛著腥氣的泥土地了。

   張春久做夢都能聞到那股泥土的腥氣,因為年幼時的頭顱不止一次被踩進其中,刻骨銘心的憎恨隨之而下,毒素似的滲透進泥土裡,到如今,輾轉多年,毒液終於井噴似的爆發了出來。

   除去假扮張春齡的胖子,他總共帶來了五個人,每個人身上都有個加了密的小保險箱,張春久告訴他們那裡面是應急用的現金和金條,讓人分頭拿著,貼身保管,假扮張春齡的人不必親自拎包,因此炸/彈藏在他小腹上的假填充物裡。

   他做了兩手準備,萬一地下的炸彈無法引爆,五個人體炸/彈也足夠把這塊地方炸上天了——在場的警察們都是墊背的,到時候面對著一堆屍體碎塊,法醫們恐怕得加班到元宵節才能把混在一起的血肉分開,張春齡早就脫身了。

   他計畫得很好。

   最重要的是,這樣一來,他就可以痛痛快快地一了百了,不必落在警察手裡,遭到他們的盤問和審訊。

   他們沒有資格——這個世界上沒人有資格判他的罪。

   張春久伏在地上,略微偏過頭去,望向體育場的方向,防護欄隔出的小練習場幽靜而沉默地與他對視,隨後練習場漸漸融化,化成了鐵柵欄圍起的舊院牆,那些孩子默默地、死氣沉沉地注視著他,就像一排陰森的小鬼。

   他衝他們笑了起來。

   就在這時,張春久胸口一空,舊院牆和小鬼們的幻覺倏地消散,他整個人被粗暴地從地上拎了起來,張春久眼還是花的,一時沒弄清怎麼回事,手腕就被扣上了什麼東西,駱聞舟揪著他的領子吼了句什麼,張春齡驀地睜大眼,隨即意識到不對。

   震顫的地面消停了!

   張春久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時竟然從駱聞舟手裡掙脫出來,猝然轉身——除了那假扮張春齡的胖子外,其他五顆「炸/彈」竟然全啞了!那幾個懦夫瑟瑟發抖地東躲西藏成一團,也顧不上身上的皮箱,其中一個皮箱摔開,裡面掉出來一堆廢紙和石頭,原本的炸/彈不翼而飛!

   皮箱裡塞的舊報紙大多已經被火燎著,其中有一角輕飄飄地飛到張春久面前,上面還有一些字跡依稀可辨,日期是十四年前,報導的是羅浮宮大火——

   張春久嘶聲咆哮起來,被衝上來的警察們七手八腳地按在了地上。

   駱聞舟銬上張春久,立刻把他丟給同事,抬手抹去額頭上蹭出來的一條小口,他把才纔不知怎麼斷了的電話回撥了過去,沒通,陶然關機了!

   陶然花了不知多久才掙脫了夢魘,醒來一看外面還是漆黑一片,他根本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長時間,整個人又慌又懵,第一反應就是抓起電話打給駱聞舟,誰知道剛接通還沒來得及說話,電話那頭突然一聲巨響,陶然嚇得手一哆嗦,直接從椅子上滾了下來,把手機電池給摔掉了。作為一個半身不遂的傷患,陶然要使出吃奶的勁,才把自己翻過身來,連忙滿地爬地到處摸索手機零件。

   駱聞舟一個電話打了六遍都不通,再想起陶然方才那聲沒有下文的「費渡」,心口都快炸了,一時間,腦子裡一片空白。

   這時,旁邊同事已經迅速排查了嫌疑人身上的其他易燃易爆物,一個警察跑過來:「駱隊,一死一重傷,死的人好像是張春齡,爆炸物很可能是他貼身裝著的。」

   駱聞舟的手指幾乎是下意識地重新掛斷撥號:「不可能,張春齡不可能自己當第一個人體炸/彈,而且剛才後面那胖子方才一句話都沒說,也不像張春齡的風格,應該是個幌子。」

   「啊?幌子?」同事聽懂了,目光有些複雜地望向不遠處被塞進警車裡的張春久,「你是說張局……不是,張……那個誰,他親自把我們引開,是為了掩護張春齡?那張春齡去哪了?」

   駱聞舟沒顧上回答——第七遍電話通了!

   陶然癱在地上,覺得自己簡直沒有人樣,氣喘吁吁地對駱聞舟說:「費渡……費渡給我下了藥,我……我現在不知道他去哪了……」

   陶然說著,回頭看了一眼,他用來查郝振華信息的那台電腦開著,屏幕下是對講機和他的另一部手機——不少警察平時都用兩部手機,自己的私人手機,還有一個是單位統一配的,一般是辦公專用。

   「他走之前動過我的電腦、對講機和辦公手機,」陶然艱難地拖著自打滿石膏的腿動了一下,挪到椅子旁邊,打開電腦,「方才……方才跟蹤過你們追捕張局的情況,還有張東來發的那條朋友圈……嘶,這個兔崽子!」

   陶然試圖爬上椅子,沒成功,實在沒忍住,爆出一句二十年也難得一見的粗話:「張東來發的照片很不對勁,他不是發給我們看的,是……」

   駱聞舟方才神經一直繃緊在張春久身上,沒來得及細想,此時聽了陶然一個話頭就已經回過味來,他倏地抬起頭,望向張春久,張春久雙耳流下的血跡已經乾涸,透過車窗,冷冷地注視著他。

   張春久方才故意提起費渡,應該是為了讓他分神,好順利引爆炸彈……但為什麼偏偏說起費渡?費渡用張東來的賬號發了那兩張照片是給誰看的?張春齡在哪裡?

   還有……張春久準備了那麼長時間的大戲,絕不應該只是一死一重傷的效果,其他的炸/彈在哪,為什麼沒炸?

   幾個緊急處理現場的警察正在東跑西顛地收集皮箱裡漏出來的碎報紙,駱聞舟掃了一眼,一瞬間明白了什麼,不等陶然說什麼,他就直接掛了電話,咬牙切齒地撥了另一個號:「陸、局,你好啊。」

   費渡是被晃醒的,意識剛恢復一點,他就被人一把揪起來扔下了車,四下一片昏暗,他腳下還是軟的,一沾地就趔趄了一下,綁在身後的雙手無法保持平衡,有些狼狽地摔在地上。

   黏在身上的血氣熏得他想吐,費渡也懶得掙扎,他乾脆就著倒在地上的姿勢隨便翻了個身,笑了起來。

   抓他的司機見不得他這麼囂張,一腳踹在他胸口上:「笑什麼!」

   費渡實在不是個體力型的選手,整個人幾乎順著對方的無影腳貼著地飛了一段,登時嗆咳起來,沾著血的長發垂下來蓋住他的眼睛,好一會,他一口氣才上來,低低地感嘆了一聲:「真野蠻啊,范老師,你手下的這位朋友一路上都對我動手動腳的,反智,實在太沒有品位了。」

   「野蠻人」聽了這番厥詞,立刻上前一步,打算讓他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動手動腳,這時,不遠處傳來一聲聽起來有些孱弱的咳嗽聲,一個男人氣血不足似的開了口:「別讓人笑話。」

   綁票的野蠻司機一頓之後,就從磨牙吮血的野獸變成了馴養的家畜,乖乖地應了一聲,退後幾步。

   費渡吃力地偏過頭去,看見一個女人推著一個輪椅走了過來——如果是駱聞舟在這,就能認出來,推輪椅的女人正是當年鴻福大觀裡給他塞紙條的那個前台小姐。

   輪椅上坐著個男人,固有的骨架勉強撐著人高馬大的皮囊,瘦得卻已經脫了相,頭上帶著一頂毛線帽子,脖子有氣無力地垂在一邊……

   即便這個人曾在費渡的意識裡留下過濃墨重彩的一刀,費渡也幾乎沒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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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埃德蒙‧唐泰斯(四十五)

     費渡略低了一下頭,眼不見心不煩地把沾滿了血跡的長發從眼前晃開,衝來人一點頭:「您這是身體抱恙?」

     輪椅上的男人用饒有趣味的目光看了費渡一眼,示意身後的女人推著他靠近,野蠻的司機立刻走過去,嚴防死守在他旁邊,像條盡忠職守的大狗,虎視眈眈地瞪著費渡——費渡只好十分無奈地衝他笑了一下,表示自己只是個能被人一腳踹上天的病秧子,並沒有能力在這種情況下暴起咬人。

     這是一處廢棄許久的地下停車場,也許是爛尾樓,也許是個棄之不用的工廠之類,費渡視角有限,看不大出來。

     週遭洋灰水泥的地面和吊頂都是未經修飾,上面沾著經年日久的一層土,幾根不知從哪接過來的電線險伶伶地吊在那,銅絲下拴著三兩隻燈泡,亮度勉強夠用,只是稍有風吹草動,燈泡就會跟著搖晃,看久了讓人頭暈眼花。

     幢幢的人影在亂晃的燈光下若隱若現,四面八方角落裡不知躲著多少人,腳步的回聲此起彼伏,這其中大概有龍韻城的假保安王健、鐘鼓樓的假巡邏員……等等等等,平時隱藏在別人不注意的角落裡,像不言不語的人形道具,誰也不知道扒開他們的心口,裡面有多少裝不下的仇恨。

     費渡幾乎能感覺到那些人看他的目光,冰冷——是那種帶著審判意味的冰冷,如果不是他還有用,他們大概很想支個草檯子,效仿焚燒女巫的中世紀人民,把他現場烤成串。

     「范老師,」費渡對那男人說,「十三年前,我在家裡見過您一次,只是時間太久遠,有點認不好了,沒叫錯人吧?」

     「你比費承宇冷靜,比他隱忍,比他沉得住氣,也比他更會偽裝自己,」輪椅上的男人開了口,他說話很慢,聲音也不大,氣力不濟似的,充滿了病弱感,「還這麼年輕,真是太可怕了。」

     費渡聽了這麼高的讚譽,似乎有點驚奇,他試著動了一下,肋下一陣劇痛,懷疑是方才那位司機一腳踢裂了他的肋骨。費渡儘量把呼吸放得和緩了些,給自己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我一個階下囚,哪裡可怕?」

     范思遠招了招手,幾個人推著一張病床過來,病床上有一些維持生命的簡單設備,纏著個躺了三年的老男人,正是從療養院神秘失蹤的費承宇。

     費承宇一動不動,肌肉早已經萎縮,皮包骨似的胳膊垂在身側,慘白的皮膚十分鬆弛,質感像泡糟了的發麵餅。費渡漫不經心地看了他一眼,很快收回視線,對於費承宇會出現在這裡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你暈了一路,現在大概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身上的定位器全部被拿掉了,孤身一人,落在我手裡,但是你不慌,也不怕。」范思遠淡淡地看著他,指了指費承宇,「這個人,他和你有最緊密的血緣關係,曾經用虐待的方式塑造你、禁錮你,可是你看他的眼神沒多少憎恨,甚至說毫無波動,就像看一堆過期的肉。你不知道恐懼、不知道痛苦,所以能精確又殘忍,費承宇一輩子狗屁也不是,但培養出一個你,大概也有點可取之處,你可真是個理想的怪物。」

     費渡無聲地笑了一下,矜持地表示自己接受了這個讚揚。

     「我們還要再等一等,」范思遠說,「有個關鍵人物還沒有來,我可以和你聊幾句,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費渡立刻毫不客氣地問:「這是什麼地方?」

     范思遠笑而不語。

     「哦,明白了,也不是什麼都可以說。」費渡想了想,又問,「我看您身體不太舒服,是怎麼回事?」

     「腫瘤,一開始是肺癌。現在已經轉移了,沒別的辦法,只能化療。化療很痛苦啊,我這把年紀了,也不打算再繼續折騰自己,」范思遠坦然回答,「給你個老年人的忠告,吸菸有害健康。」

     「我倒是沒有這方面的不良嗜好,如果范老師手下的這些朋友也能像您本人一樣好好說話,也許我還能再健康一點。」費渡客客氣氣地說,隨即他頗為惆悵地嘆了口氣,「張春齡,真是個廢物,自己還沒死,就先手忙腳亂起來,居然讓人鑽了這麼大個空子。」

     「如果不是這樣,我怎麼會知道無辜的費總你才是那隻收網的黃雀呢?我們這麼多老傢伙被你耍得團團轉,心計真是太深了,」范思遠說,「但是話說回來,我倒也不意外,你畢竟是費承宇的兒子,一生下來,骨肉裡就帶著毒。」

     「范老師,你這個說法就很不公平了,如果不是我攙和了一腳,讓張家兄弟徹底變成走投無路的亡命徒,您的人能這麼順利地打入敵人內部嗎?我們倆本來是天然的同盟,您非要用這種方法叫我來,太不友好了。」

     「閉嘴!」范思遠還沒說什麼,旁邊站崗的司機先怒了,「誰和你同盟,垃圾!罪人!」

     費渡聳聳肩,笑容裡透著說不出的狡猾:「您十幾年前就跟我父親合作無間,現在我們總算拿下了張春齡那一夥人……當然,這裡頭我只出了一點力,還是您居功至偉。范老師,您是長輩,只要說一聲,張春齡這條老狗我當然雙手奉上。」

     司機聽他這坐地分贓的語氣,怒不可遏,大概覺得他在這出氣都是污染空氣,急赤白臉地說:「老師那是為了……」

     范思遠一擺手打斷手下人的話:「我對掌控誰不感興趣,也不想讓張春齡成為我的狗,我從一開始,就只是想毀掉他們而已。」

     費渡故作驚詫地挑起眉:「范老師,您不會打算告訴我,您是警察混進去的臥底吧?要連殺六個人才能混進去,這臥底門檻也太高了。」

     「那些人渣是罪有應得!」不知從哪個信徒嘴裡冒出這麼一句,「罪有應得」四個字在空蕩蕩的地下室裡來回飄蕩,陰森森的。

     「我雖然不是警察,但當年科班出身的大多是我的學生,我瞭解他們,」范思遠說,「警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只是機械的工具,遵循固定的制度,服從固定的流程。而他們中的很大一部分人也只是靠這份工作養家餬口而已,非常無力。公平,正義?這種東西……」

     范思遠說到這裡,冷笑了一聲,他身後所有的信徒都跟著千人一面地義憤填膺,義憤得異常虔誠,費渡覺得自己簡直像是誤入了某個邪教窩點。

     「但是我當年看不到這只龐然大物到底在哪,也無從查起,市局裡有他們的眼睛,這些人無處不在,稍微碰到它的邊緣,就會像……」范思遠的話音停頓了一下,後面的話消失了,好一會,他才接著說,「沒有辦法,想靠近它,就必須自己沉入黑暗、沉入深淵,和它們融為一體……我沒有辦法。」

     「毀掉一個人、一個家庭,實在太容易了,你覺得那些充滿惡意的垃圾該死,他們卻能輕易逍遙法外,即使受害人夠走運,讓惡魔伏法,那又怎麼樣?殺人的大部分不必償命,該殺的大部分只要在監獄裡白吃白喝幾年,他們付出的代價根本不足以贖罪。」

     費渡這回不用裝,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一個「你是不是有病」的眼神:「唔……您這是不拿工資的義務法官?」

     范思遠沒理他,那老人的目光越過他的頭頂,透過洋灰水泥的牆壁和吊頂,好像落到了很遠的地方:「很多時候研究犯罪心理是一件讓人很不愉快的事,因為你越是瞭解,就越明白,那些人——特別是罪大惡極,最喪心病狂的那些人,即便被緝拿歸案,也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後悔,有些人甚至會沾沾自喜於自己掌控別人的生命,就像你一樣,費總。」

     費渡感覺自己這時候最好閉嘴,於是只好微笑。

     「這些東西,越瞭解你就會越失望,但偶爾也會有那麼一些人給你慰藉,讓人覺得這個世界還是有希望的,這個系統裡還有讓你留戀的東西,你做一點事,不是完全徒勞無功。」

     費渡:「您說的不會是顧……」

     一顆子彈倏地與他擦肩而過,范思遠一掀眼皮:「我不大想從你嘴裡聽見他的名字。」

     費渡吊兒郎當地聳聳肩,閉了嘴。

     「十四年前那場大火之後,我這輩子僅剩的意義,就是讓該死的人都得到自己應有的下場。」

     費渡好像默默消化了一會:「張春齡他們收容通緝犯,所以你變成把自己變成通緝犯,成功打入到他們內部。但進去以後,發現這個組織比你想像中還要龐大,你還是個邊緣人物,所以你和費承宇各自心懷鬼胎,一拍即合,互相利用——他想削弱組織,自己掌控,你想讓他們全部去死……范老師,我真是欣賞您這種喪心病狂。」

     「老師,」推著輪椅的女人用憎恨的目光看著費渡,「這種垃圾不值得您費神。」

     費渡略帶輕佻地朝她揚起眉:「哎,姑娘,我得罪過你嗎?」

     推輪椅的女人目光如刀,頃刻間在費渡身上戳出了一打窟窿:「你這種欠債的人渣應該被判刑!」

     「欠債?我欠誰了?」費渡看著她笑了起來,桃花眼一彎,眼瞼下自然而然地浮起一對輕飄飄的臥蠶,「我從來不欠漂亮姑娘的債,除非是……」

     費渡話沒說完,一顆子彈突然從高處打了下來,直接貫穿了他的腳踝。

     尖銳的疼痛將他整個人都折了起來,費渡悶哼了一聲,全身的血好似化成冷汗,從他身上漏了出去,他雙腿痛苦地收縮回來,地面上立刻留下了一道長長的血痕,變了調子的喘息又加劇了他肋下的傷,費渡再也保持不住坐姿,癱在地上

     范思遠抬起頭,只見高處一個長相近乎憨厚的男人手裡拿著槍:「老師,您看見了,這種人根本不見棺材不落淚!」

     他這句話幾乎帶起了「民憤」,四面八方傳來七嘴八舌的聲音——

     「他們根本不知道愧疚!」

     「法律算什麼狗屁東西?根本分不清善惡,這種人說不定交點罰款就能無事一身輕,照樣有權有勢,繼續害人。」

     「他根本不能算人!」

     「呸!」

     「一槍打死他太便宜他了,應該凌遲!」

     費渡沒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能面對這種千夫所指的局面,最初的劇痛忍過去以後,他上氣不接下氣地笑了起來:「不見棺材不落淚……噗……哈哈哈,女士們先生們,不瞞諸位,我就算見了棺材也不會落淚的。」

     范思遠的信徒們一個個已經成了人形的「以牙還牙」,腦子裡基本裝不下別的東西,聽他這種時候還敢大放厥詞,簡直怒不可遏,打算群起而上,在他身上踏上一萬隻腳。

     「范老師,」費渡在眾怒中翻了個身,把受傷的腳踝隨意地戳在一邊,自己放鬆身體躺在地上,閒散地半閉上眼,在一片要把他扒皮抽筋的聲浪中不慌不忙地說,「麻煩您也管一管,我可是很容易死的,再碰我一下,我可就撐不到諸位審我的罪了。」

     這話一出,週遭頓時一靜。

     「你們每天意/淫自己是正義法官,高/潮就是別人在你們面前痛哭流涕,跪在地上懺悔,絕望又後悔地等著諸位冷酷無情不原諒的宣判——對不對?罪人怎麼能壽終正寢呢?怎麼能從容赴死呢?怎麼能不經你們審判定罪,就輕易地私自去死呢?死人反正什麼都感覺不到,對不對?」 費渡滿不在乎地側頭吐出一口方才自己咬出來的血沫,嘴角的笑意越發明顯,「只有虐待狂才能知道虐待狂在想什麼,怎麼樣,我瞭解你們吧?」

     范思遠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就在這時,急促的腳步聲突然打破了無聲的對峙,一個中年人衝進來,彎腰對范思遠說了句什麼,下一刻,外面響起了槍聲。

     費渡揚起眉:「哦,久等的客人到了——你說他是先斃了你,還是先斃了我?」

     兩個人一左一右地走過來,粗暴地將他拖了起來。

     燕城市區——

     呼嘯的警笛包圍了羅浮宮舊址,那裡幾經轉手重修,已經成了個集電影院、大超市、吃喝玩樂於一體的城市綜合體。

     陸有良一看這地方就覺得不對勁。

     值班負責人戰戰兢兢地跟在警察後面,一臉莫名其妙:「警官,我們這十點才開業,沒人來呢,守夜的保安就這麼幾個,都在這了,您要找什麼?」

     「監控,周圍所有監控!」

     商場、地下停車場,乃至於方圓一公里之內所有交通路網和天網的監控全都被調出來,所有人捏著把汗緊急排查——什麼都沒有。

     夜色平靜如水,快進的監控記錄被來回翻了多少次……

     范思遠他們根本不在這!

     陸有良頭皮直髮麻,他聽說費渡是個十分靠譜的人,接觸起來也一直覺得他除了心機深以外沒別的毛病,穩重得不像個會關鍵時刻掉鏈子的小青年,沒料到自己成了第一個被他坑的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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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埃德蒙‧唐泰斯(四十六)

   駱聞舟:「你說什麼?」

   他聲音不大,僅就字面上看,說得基本也是句人話,陸局卻一時有點不知如何作答,將心比心地想一想,他總覺得電話那頭的駱聞舟下一刻會爆出阻塞電話信號的粗話——當然,即便駱聞舟真的出言不遜,陸局除了包容,也別無辦法。

   然而兩人隔著電話互相沉默了五秒,駱聞舟卻並沒有火山爆發:「費渡留言說,『開始的地方就是結束的地方』,但是羅浮宮舊址那邊沒人。」

   陸有良沉聲說:「張春久出賣顧釗,讓他背負污名、含冤而死,而顧釗死在羅浮宮大火中,羅浮宮是費承宇出錢、張春齡建的,他們倆應該算是害死顧釗的罪魁禍首。朗誦者的儀式就是類似『以牙還牙』式的私刑審判,所以張春久這個栽贓陷害的人,必須要把他栽在顧釗身上的罪名拿回來——那要是我沒理解錯的話,張春齡這個凶手就應該被燒死在羅浮宮舊址裡,可他們怎麼會不在這裡?」

   駱聞舟掛著耳機,實在按捺不住自己,他在疾馳的路上把車窗打開了,凜冽的寒風在速度的加持下劈頭蓋臉地捲進來,開車的同事被寒風掃得一激靈,然而悄悄掃了一眼駱聞舟的臉色,沒敢吱聲。

   駱聞舟閉上眼,心裡的焦躁越積越多,能夠把地球一路炸到北斗七星的大勺子裡。

   他無意識地捏著自己的手指關節:「費渡不會故意誤導我們,沒這個必要,他也不想自殺。」

   陸有良:「我不明白,他既然有預感定位器會被人拿下來,為什麼不能給我一個確准的地點……」

   「因為他也不確定,」駱聞舟緩緩吐出一口白汽,「他又不是朗誦者——那個范思遠肚子裡的蛔蟲,就算知道對方的大概想法,也做不到精準讀心。所以才會模糊地址,給我們留下他的思路,我覺得這個大方向肯定沒錯,但所謂『開始的地方』,范思遠想的和我們認為的恐怕不是一個地方……羅浮宮舊址是顧釗冤案發生的地方,滑雪場以前是恆安福利院,也是張春久他們兄弟出身的地方——如果這兩處都不對,還能是哪裡?」

   還有哪裡?

   接近過了凌晨四點半,天還沒有一點要亮的意思,啟明星正不慌不忙地往上爬。

   「費渡……費渡那個人膽大包天,什麼都敢幹,但是不莽撞,心很細,如果他給你留的暗示指向羅浮宮舊址,說明他覺得范思遠有八成的可能會去那裡,值得賭一賭,但剩下的小概率可能性,他也可能會有意無意地提幾句,陸叔,求求你幫我……幫我想一想……」

   駱聞舟的話先開始還十分有條理,說到最後,卻不知怎麼破了音,他接連用力清了兩次嗓子,喉嚨卻依舊堵得厲害,愣是沒能憋出下文來。

   陸有良站在寒風中,轉頭去看身後的建築——那高高的、樣式古怪的房頂處應該就是電影院了,據說過年初二之前的票都已經訂不上,近年來大家不知怎麼流行起到外面去吃年夜飯,十幾個小時後,這裡想必應該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場景。

   十四年過去了,他還記得那刻骨銘心的火場廢墟,還記得自己乍一聽說顧釗出事時的五雷轟頂。

   陸有良深吸了一口氣:「陶然——對!我想起來了,他臨走之前,當著陶然的面聯繫了正在國外的朋友,據說是跟周懷瑾他們一起找到了一個以前在周家工作過的人,他們提到了恆安福利院,然後他還讓陶然根據這個人的口述,追蹤到了恆安福利院院長被殺的卷宗!」

   費渡給陶然下了安眠藥,劑量本來就不大,這種時候更應該哄他早點睡,而不是跟他講這麼提神醒腦的舊案……所以說,他當時是想到了什麼?

   「郝振華是恆安福利院的院長,開門時被人捅了三刀,之後又被凶手以鈍器連續擊打頭部至死,斷氣後凶手仍不滿意,又在死者身上捅了足足有十刀,這樁罪名被安在了入室搶劫團夥的頭上,」陶然半身不遂地夾著電話,「案發時,死者郝振華獨自一人在他遠郊的住所——不,不是別墅,當時沒有所謂別墅的概念,是他不知通過什麼手段在老家弄來了一塊宅基地,自己蓋的房子,專門用來收藏貴重物品的,相當於一個秘密金庫——地址有,我發給你了,可是那邊二十年前就因為修路而整體動遷了,我剛才在電腦上定位了一下,應該正好是燕海高速穿過的地方,朗誦者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到高速公路上去吧?」

   駱聞舟沒顧上回答,迅速調出地圖——「燕海高速」從燕城東南方接出來,連通燕城和接壤的濱海地區,高速入口就在東森滑雪場那裡,張春久他們就是在那衝下主路,拐進體育公園的。

   滑雪場也就是恆安福利院所在地,當年的王八蛋院長通過福利院瘋狂斂財,不便明目張膽地拿出來擺在家裡,於是都送到了鄉下的小金庫,這個「小金庫」所在地點十分微妙,屬於燕城轄區,卻是在燕城和濱海地區接壤處。

   燕海高速……濱海地區……

   陶然說:「這個院長郝振華是在周雅厚死後第二年遇害的,大約是三十七年前,推算下來,張春久那時正好處在青春期,張春齡二十五歲上下。這樁案子的殺人手法相當血腥,凌虐屍體和過度砍殺行為說明動手的人情緒很不穩定,現場顯得暴躁又無序,死者開門時沒什麼戒心,一方面可能是認識凶手,另一方面也可能是他認為凶手沒什麼危險性——綜合以上種種,我猜當時捅刀的人很可能是才十幾歲的張春久,而事後捲走財物,冷靜地收拾現場,就應該有成年人協助了。這起謀殺案後來機緣巧合被安在了搶劫團夥頭上,我和費渡分析,認為這可能是他們做的第一起案子,後來他們作案的思路和方法,很可能都從這一次逍遙法外裡借鑑了經驗。」

   「捲走了財物?」駱聞舟立刻追問,「凶手從死者家裡拿走了多少東西?」

   「不詳,」陶然說,「現場幾個大立櫃都被人翻得亂七八糟,基本是空的,如果裡面的東西都被拿走了,恐怕數量很可觀,但是受害人家屬為了掩蓋真相,堅持說那幾個大立櫃本來就是空的,這案子當時結得稀里糊塗,沒仔細追究。」

   潛伏、殺人、偽裝現場,攜帶大量財物出逃……如果只是現金還好說,但如果是其他東西——能裝滿幾個立櫃的財物,他們在附近至少要有個據點。

   那個據點很可能是張春齡兄弟開始犯罪的源頭!

   可它會在哪?

   對了,還有蘇慧的濱海拋屍地——早年間燕城周邊,像濱海地區一樣定位不明、等待開發的郊區撂荒土地非常多,都不值什麼錢,哪個不比濱海這種已經離開同一個行政區的地方便捷?

   為什麼張春齡他們會選擇濱海?

   美術老師余斌曾經在濱海偶遇了張春齡和蘇慧,並因此被滅口。那是十四年前的事,當時組織已經成型,以張春齡的勢力和謹慎,他會親自陪蘇慧到那鬼地方拋屍嗎?

   這不合常理。

   可如果他不是拋屍,那他去那裡幹什麼?

   有沒有可能張春久他們最初的據點就在……

   「停車!」駱聞舟突然說,「我有話要問張春久!」

   駱聞舟不等車停穩就衝了下去,一把將張春久從押送的警車裡拽了出來:「你們當年謀殺了恆安福利院的院長郝振華,跟蹤和分贓的據點就在濱海,對不對?在什麼地方?」

   張春久一時沒弄明白他問這些是什麼意思,愣了一下,然而他陰謀破產,此時實在恨透了駱聞舟,因此只是冷笑以對,一言不發。

   如果可以,駱聞舟簡直想把張春久頭衝下地倒過來,把他肚子裡藏的話一口氣折出來,他狠狠地揪住張春久的領子,張春久被他踉踉蹌蹌地提起來,一口氣卡在喉嚨裡,憋得臉漲得紫紅,他的視線對上駱聞舟充血的眼睛,露出了一個冷笑。

   「你說不說!」

   這時,耳機裡傳來陸有良的聲音:「聞舟,你讓我跟他說句話。」

   駱聞舟勉強壓著自己胸口裡不斷爆裂的岩漿,拔下耳機線,把手機貼在不住嗆咳的張春久耳邊。

   「老張,是我。」

   張春久目光微微一閃——陸局和他畢竟是二十多年的交情。

   然而陸有良並沒有煽情敘舊:「你聽我說一句話,你大哥張春齡和朗誦者——也就是范思遠他們那夥人,現在應該都在那邊,范思遠用你侄子的命把他引過去的,他想幹什麼應該不用我說。」

   張春久的臉色終於變了。

   「我們逮住張春齡,肯定是按程序審完再上交檢察院,就算最高法給他核一個死刑立即執行,那也能死得舒坦有尊嚴,你也還有機會再見他,可是落在范思遠手上……你自己看著辦——」

   費渡根本站不起來,完全是被人拖著走,聽著外面槍聲不斷逼近,一時覺得啼笑皆非。

   張春齡,一個喪心病狂、罪大惡極,能在春節期間霸佔各大社交網站頭條的跨時代大壞蛋,此時正在一邊咬牙切齒地恨不能把自己大卸八塊,一邊掐著鐘點、捏著鼻子,拚死拚活地要在天亮之前把他活著救出去。

   費渡苦中作樂,感覺自己像是召喚了地獄惡魔的人類法師,張東來同志就是那一紙不可忤逆的契約書——酒糟味,人形的。

   「這種時候還笑得出來,我現在相信你是見了棺材也不落淚了。」范思遠在他耳邊低低地嘆了口氣,「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親眼看著費承宇把你從櫃櫥裡拽出來,虐打你母親,把那個二選一的金屬環套在你和她脖子上,她當場崩潰,你卻始終一聲不吭,一滴眼淚也沒有……當時我就覺得很好奇,這麼漂亮可愛的小男孩身體裡,究竟住了個什麼東西?」

   費渡嗤笑一聲:「超級英雄范老師,孤兒寡母在你面前受這種折磨,你怎麼不來拯救我們?」

   「你母親為了費承宇,害死了自己的父親,而你是他骯髒血脈的延續,你們母子兩個都是費承宇的一部分,裝什麼可憐?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等你羽翼豐滿,一定會反噬費承宇,父子相殘,我巴不得見識他的下場,為什麼要阻止?可惜時不我待,我沒等到看好戲,先等來了腫瘤,只好自己先動手。」

   說話間,外面的槍戰已經越發不像話,張春齡手下的亡命徒們顯然更勝一籌,很快衝了進來,范思遠坐在輪椅上的畫風實在和週遭格格不入,扎眼得要命,對方一沖進來就看見了他們,二話不說,一梭子子彈朝范思遠打了過來。

   范思遠絲毫不慌張,他面前的水泥地板突然憑空豎了起來,擋住呼嘯而來的子彈的同時,露出一個地下通道來,女人推著他飛快地鑽了進去,費渡被人拽起來,整個扛在了肩上,胸口被對方硬邦邦的肩頭一卡,他眼前險些一黑——

   肖海洋和郎喬將美術生送回家以後,帶著那張余斌用命留下的素描畫,循著美術生的描述,去尋訪當時的案發地,剛大致摸到地點,正好接到一個調度電話。

   「注意——東海岸石頭山後往西二十公里附近,有個廢棄的機動車租賃中心,定位已經發給諸位了,有一夥歹徒挾持人質,對方手裡有武器,注意安全,再重複一遍,對方手裡有武器……」

   肖海洋和郎喬對視一眼。

   「廢棄的機動車租賃中心?」肖海洋沉吟片刻,「余斌的學生是不是說過,當年他們從住的地方到景區是租車過來的?」

   郎喬迅速瞄了一眼地圖:「不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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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埃德蒙‧唐泰斯(四十七)

   「我們抓到了嫌疑人張春久,據他供述,張春齡早年曾在濱海一個私人作坊式的小木材廠裡□□工,供他們幾個年紀小一點的讀書。不過木材廠經營不善,沒多長時間就倒閉了,老闆捐款逃走後,他們就把荒涼的木材廠當成了據點,通過種種非法手段——包括搶劫、謀殺,攢了一部分財產。」

   「因為當時這地方遠離人群,背靠山林,相對比較隱蔽,所以發展成了第一個犯罪分子的藏匿窩點,老大就是張春齡,應該算是『春來集團』這個有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的前身。」

   「後來旅遊業興起,濱海地區眼看著不像以前那麼荒涼了,他們就把這個窩點改造擴容,同時對外做一點汽車租賃生意,一來是為了隱藏自己,二來這樣消息會比較靈通。」

   「不過好景不長,濱海這塊地方不知道是不是屍體埋多了,邪得很,什麼生意都做不起來,旅遊業最後也是半死不活,人氣沒聚集起來。隨著春來集團做大,他們就慢慢轉移了,租車行現在已經完全廢棄。」

   「我天,」郎喬聽得歎為觀止,「你們居然挖了這麼深!」

   陶然嘆了口氣:「被逼無奈,因為現在情況不太好,朗誦者把潛逃的張春齡引到了那邊……」

   郎喬和肖海洋異口同聲:「什麼!」

   話音沒落,距離他們不遠處突然傳來一串槍響。

   郎喬激靈一下,覺得自己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轉頭把眼睛瞪大了兩圈:「真槍?還是有人放炮玩?」

   肖海洋無論是放槍還是放炮的經驗都很有限,只好跟她大眼瞪小眼。

   郎喬把手按進腰間:「眼鏡,告訴我你的持槍證不是買的。」

   「擦邊過的,但是別問我怎麼過的,」肖海洋回答,「他們都說是因為我考前丟了五百塊錢的緣故。」

   「怎麼回事?」陶然從免提電話裡聽見了背景音,「等等,你倆現在具體在什麼位置?」

   「陶副隊,」肖海洋沉聲說,「十幾年前,在這種地方做汽車租賃生意不會很多,你想……美術老師余斌和他學生們當年租的車,會不會正好就是那些人的?」

   陶然此時無心與他討論舊案,難得語氣強硬地打斷他:「先不管那個,你們倆靠太近了,立刻停下原地待命,駱隊他們馬上就到!」

   郎喬:「哎,可是……」

   肖海洋一腳踩下剎車,同時伸手掛斷了郎喬的電話。

   郎喬:「你幹嘛?」

   肖海洋摸了一把腰間的配槍,這還是張春齡他們派人追殺周懷瑾的時候,隊裡統一申請的,肖海洋到現在還沒能跟它混熟,總覺得插在腰間有點硌得慌,他突然把車門一鬆,對郎喬說:「你下車,在這等駱隊。」

   郎喬:「不是……你要幹什麼?」

   肖海洋把嘴唇抿成一條縫,不遠處的槍聲一嗓子吼破夜空之後,仗著這裡荒無人煙,越發囂張地密集起來,他突然一言不發地拉開車門,直接衝了出去。

   郎喬:「我靠!」

   她連忙追出去,一把扣住肖海洋肩頭,摁住了他:「你出過外勤嗎?開過槍嗎?你是能打還是能跑啊少爺,我真服了!」

   肖海洋的臉色發青,因為郎喬說得對,連她這麼一個看起來有些纖細的女孩都能輕而易舉地按住他,可是,可是……

   「最早接到的通知裡說,歹徒手裡控制了人質。如果現在是春來集團和朗誦者在交火,人質怎麼辦?」

   儘管這時陶然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們所謂「人質」是誰,郎喬還是皺了皺眉。

   「當然,這是我的藉口。」肖海洋嘆了口氣,隨即也不管郎喬聽得懂聽不懂,兀自低聲說,「這麼多年,我一直想知道到底為什麼……為什麼世界上會有盧國盛他們那樣的人,為什麼還會有人把他們當成寶貝一樣收藏,帶著更大的惡意,利用他們幹更多的壞事,我做夢都想親手抓住他……」

   肖海洋說著,用力一掙……依然沒能掙開郎喬扣住他的擒拿手,倒是掙扎的時候把她外衣兜裡沒放好的手機震了下來,也不知怎麼那麼寸,手機屏幕向下拍在了地上,又被尖銳的石子彈起來,頓時碎成了蜘蛛網。

   「放開我,放開我!」肖海洋聲音壓得很低,幾乎是低聲下氣地央求她,「十幾年了,我這十幾年沒有一天不想了結這件事,我活到這麼大,文不成武不就,沒有別的願望……就算跟他們同歸於盡地死在這,我也心甘情願,你不明白,放開!」

   肖海洋理解的喜怒哀樂,永遠和別人的喜怒哀樂有點偏差,這導致他跟人溝通的時候總好像隔著一層,像個不通人情的怪人,郎喬從未在他身上見過有這樣質感深沉的悲慟和孤注一擲,她下意識地鬆了手。

   肖海洋慣性所致,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定定地和郎喬對視片刻,隨後,他好像無師自通地突然學會了說人話,撂下一句「你自己注意安全」,然後轉身就要走。

   「等等!」郎喬彎腰撿起自己摔得稀碎的手機,心疼得嘬了一下牙花子——這不是市局發的那個破玩意,是她自己的手機,幾乎是一個月的工資,沒來得及貼膜就殉了職,她把碎屏的手機貼身放好,「你知道嗎,我高考之前也摔過一部新手機,結果那次數學居然過百了,是不是跟你考持槍證的原理有點像?」

   肖海洋:「……」

   「你相信玄學麼?」郎喬一把拉開車門,「上來!」

   兩人飛快靠近了廢棄的車場──做為曾經的木材廠,這裡十分空曠,背後是一片坡度平緩的小山,山上有成片的樹林,草木雖然已經凋零大半,但枯枝敗葉和長青樹木勉強能夠藏身。

   郎喬麻利地把車藏好,簡單視察了一下周邊環境,沖肖海洋招手:「跟上。」

   肖海洋表情有些複雜:「你其實沒必要……」

   「別廢話——嘶……陶副隊可沒說這地方這麼大!」郎喬敏捷地順著樹林躥上舊廠房後山的小樹林,探頭往下看了一眼,先抽了口涼氣。

   木材廠也好、租車行也好,現在都已經破敗不堪,週遭長滿了雜草。佔地面積卻叫人歎為觀止,足有一個學校那麼大,外面圍了一圈車,密集的槍聲在裡面響起,郎喬一眼看見一串刺眼的血跡。

   「明面上是租車停車的地方,實際藏匿著通緝犯,裡面構造可能更複雜,我想想,我們從哪開始……」郎喬話沒說完,肖海洋突然一把按下她的頭。

   郎喬驟然被打斷,先是一愣,隨即,她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兩人大氣也不敢出地躲在幾棵並排而生的大樹後面,聽著那匆忙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幾乎跟他們擦肩而過後,又往另一個方向跑了。好一會,郎喬才小心地往她藏車的地方看了一眼,又壓下肖海洋哆哆嗦嗦的槍口──幸虧這小子一緊張忘了開保險栓,不然當場走火就好玩了。

   她不知從哪摸出一個小望遠鏡,見那夥人大概有十幾個,個個拎著武器,步履飛快,往廠房背山的那一邊跑去。

   「這些人幹嘛的?」

   「我覺得是張春齡的手下,」肖海洋幾不可聞地說,「你看,他們好像特別熟悉地形。」

   「等等,我記得陶副好像是說……是那個朗誦者把張春齡引過來的?可是這裡不是春來集團的老巢嗎?在別人的地盤上動手,那個什麼朗誦者的頭頭腦子沒毛病吧?」

   「張家兄弟一直藏在幕後,應該是很謹慎很怕死的人,陌生地方,他們不見得敢來這麼快。可能朗誦者的目的就是讓他們無所顧忌。」肖海洋頓了頓,說,「小喬姐,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滿心疑慮的郎喬被他叫得一愣,心口毫無預兆地「咯噔」一下,不合時宜的記憶好像一根小針,不輕不重地刺了她一下。

   小喬姐……

   只有小武剛來市局的時候,才這樣叫過她。

   「走,」她的眼神鋒利起來,「跟著他們。」

   郎喬猜得沒錯,廢棄的車場地下構造確實比外面看起來的還要複雜,堪比蟻穴。

   倉庫、細窄的通道互相交疊,到處都是假牆和密道,完美地把對外做生意的偽裝和藏污納垢的地方分開了。

   費渡大致掃了一眼,已經隱約猜出來了——這裡很可能是「羅浮宮」和「蜂巢」的前身。

   范思遠不知事先來調查過多少次,十分輕車熟路,在張春齡猛烈的火力圍攻下,他帶著一幫人飛快地撤到地下。

   地下有一個四面都是厚重水泥牆的空間,仿造防空洞建的,入口處是一道厚重的保險門,可以嚴絲合縫地關上,保險門刷著與周圍牆壁一模一樣的灰色,不湊近仔細看,幾乎察覺不到這裡還別有洞天。

   門上留著觀察鏡和留給子彈飛的小孔,可以架十多條槍,簡直像個堡壘。

   費渡被人粗暴地扔在水泥地面上,偏頭一看,這麼混亂的情況下,范思遠他們那一夥人居然還把費承宇這累贅也帶過來了。不知是不是失血的緣故,費渡的視野有一點發黯,他用力閉了一會眼睛,喃喃自語似的低聲說:「我猜這裡應該離蘇慧拋屍的地方不遠,對不對,范老師?」

   封閉空間裡說話有回音,他一出聲,周圍幾個范思遠的信徒立刻很不友好地用槍口對準了他。

   費渡渾不在意:「你是跟著許文超和蘇落盞找到這裡的嗎?怪不得……」

   范思遠:「怪不得什麼?」

   「怪不得蘇落盞會知道二十多年前蘇筱嵐作案的細節。」費渡說,「蘇落盞是個嫉妒成性的小變態,折磨人是她的樂趣,如果她『機緣巧合』知道了蘇筱嵐當年發明的騷擾電話,一定會忍不住模仿——真是四兩撥千斤的高明手法。」

   「你閉嘴!」一直給范思遠推輪椅的女人突然出了聲。

   費渡在光線晦暗的地方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說:「這個過程中,你們一定多次目睹過小女孩們的屍體被運送到這裡吧?真是可憐,那麼多、那麼小的女孩,花骨朵都還沒打開,就被人□□至死,成了冷冰冰的屍體……」

   女人忍無可忍,大步向他走過去,一把揪起了費渡的領子。

   費渡:「范老師,重要道具愛惜一點好不好?」

   范思遠嘆了口氣,喝止了自己手下的人:「若冰。」

   女人雙手顫抖,抬起來的巴掌停在半空。

   費渡驚訝地發現,她眼睛裡居然有眼淚。

   范思遠沉聲說:「我們或許可以阻止一兩起案子,救下幾個女孩,但那又怎麼樣?抓一個許文超和一個蘇落盞並不能改變什麼,許文超只是個變態的傀儡,什麼都不知道,蘇家第三代的小怪物根本連承擔刑事責任的年紀都還沒到。他們背後的春來集團才是罪魁禍首,剁它一根觸鬚根本不痛不癢,因小失大,只會讓更多的人遭受痛苦——若冰,一些犧牲是必要的。」

   「我知道,」女人小聲說,「老師,我明白。」

   費渡眉心一動:「哦,是嗎?可是據我所知,你們不光是見死不救啊。殺何忠義的趙浩昌確實是個人渣,但人渣動手殺人也是有成本的,不到萬不得已,誰會用這手段?是誰讓他堅定地認為何忠義是個寄生蟲一樣的癮君子的?那條暗指『金三角空地』的短信又是誰發的?我有緣跟何忠義說過幾句話,他又內向又膽小,這麼長時間我一直想不通,他當時是怎麼鼓足勇氣,去『糾纏』張婷這個陌生的大姑娘的?」

   「還有董曉晴,鄭凱風的第二任聯絡人卓迎春去世後,你們的人趁虛而入,知道鄭凱風打算和周峻茂窩裡反,所以替他安排了董乾這個完美的凶手——像安排盧國盛刺殺馮斌一樣——之後騙了董曉晴那個傻丫頭……」

   「我們沒有騙她!」女人大聲反駁,「我們只是告訴她真相!她難道沒有權利知道自己父母的真實死因嗎?」

   「何止是她父母的真實死因,恐怕你們還告訴她警察裡有內鬼的秘密吧。」費渡嘆了口氣,「鄭凱風那老東西,真的很狡猾,先是以一紙莫須有的親子鑑定書離間周峻茂和周懷瑾父子,埋下棋子,再暗地裡買/凶/殺人,這樣一來,即使陰謀論者發現周峻茂死得有貓膩,嫌疑也都指向周懷瑾這個身世成謎的大少爺,弄不好,連董乾都以為僱主是周懷瑾——可是美人,你別告訴我,你們神通廣大的范老師也被他誤導了。」

   女人一愣。

   費渡笑出了聲:「為什麼不告訴董曉晴鄭凱風才是罪魁禍首,范老師?」

   女人嘴硬地說:「因為……因為董曉晴根本靠近不了鄭凱風,讓她知道又怎麼樣?最後下場也只是無聲無息地被那個老人渣處理掉!」

   「她捅死周懷信之後,不也照樣被對方滅口了嗎?」費渡的視線越過她,釘在范思遠身上,「范老師,你明知道這事沒完之前,董曉晴身邊會有張春齡的人盯著,你還生怕遲鈍的警察發現不了組織的痕跡,趕在他們處理董曉晴之前把警察引到她家裡,放火誘導警察去查對門的監控……」

   范思遠臉色微沉,沖跟在他身邊的兩個男人使了個眼色,那兩個人立刻推開女人上前。

   費渡飛快地說:「其實你本來就想誘導董曉晴去殺周懷瑾——對,本來目標是周懷瑾,因為周懷信更傻,更好控制!為什麼董曉晴會知道周懷瑾那天在哪出院?那是你替她策劃好的!周懷信本來就對家裡不滿,如果父親和相依為命的大哥又先後死於非命,你就可以趁機接近他、利用他,替你追查周家恆安福利院的舊……唔……」

   費渡悶哼一聲,一個男人掐住了他的脖子,一拳砸在了他小腹上,強行截斷他的話音,同時,另一個人粗暴地用膠帶封住了他的嘴。

   費渡的冷汗順著額頭淌下來,很快沾濕了睫毛,整個人痛苦地蜷縮起來,眼睛卻始終盯著范思遠身邊的女人,捕捉到了她臉上一閃而過的慌亂。

   范思遠沖那女人招招手:「若冰,這個人有多狡猾、多會蠱惑人心,你難道不知道嗎?」

   女人遲疑著退了一步。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響起人聲,一直在保險門處端著槍戒備的人轉頭對范思遠說:「老師,他們追上來了!」

   話音沒落,急促的槍聲迫近——這地方畢竟是張春齡一手建的,有幾隻耗子洞他都了然於胸,追過來只是時間問題,所有人的人都緊張戒備了起來。

   「走到今天這一步,犧牲了我們多少人?包括剛才還和你我站在一起的兄弟姐妹們,他們為了把張春齡引過來,血都塗在了這塊骯髒的地上,」范思遠冷冷地說,「若冰,你在想什麼?」

   女人一聲不敢吭地低下頭。

   范思遠用彷彿看死物的目光看了費渡一眼:「給他戴上枷鎖吧,最後的審判可以開始了。」

   女人遲疑了一下,又看了費渡一眼,緩緩走到費承宇那個移動的病床邊,拉下他身上的被單。

   費渡的臉色終於變了。

   凌晨四點五十分,范思遠他們所在的「地下堡壘」遭到了堪比戰場的火力攻擊,可惜一邊進不來,一邊出不去,雙方幾乎僵持住了。

   張東來在費渡手裡,費渡揚言他只有「一個小時的耐性」,此時,燕城的天已經快要破曉,沒有人知道異國他鄉被扣下的張東來會遭遇什麼,張春齡簡直要發瘋,大有要把范思遠這根攪屎棍子炸上天的意思。

   范思遠卻絲毫不為所動,一點也不擔心自己彈盡糧絕被困死在這裡,干陪著他們耗。

   四點五十五分,張春齡先繃不住了。

   綁架費渡的司機身上一部手機突兀地響起,他恭恭敬敬地拿過去遞給范思遠:「老師。」

   范思遠嘴角露出一點笑意:「張董,我以為你不打算聯繫我了呢。」

   張春齡咬著牙:「你要怎麼樣?」

   「下來敘個舊吧,」范思遠說,「你親自來,不然姓費的看不見太陽升起,令公子可就危險了。」

   「你等著——」

   「我可以等,」范思遠笑了,「我雖然快不行了,但這點時間還是有的,就怕費總的人等不了,對吧,費總?」

   費渡沒法回答,那邊張春齡飛快地掛斷了電話。

   「老師,外面的人停火了,他們要……」

   正趴在保險門上往外張望的人話說了一半,突然被一聲巨響打斷——這地下堡壘堅不可摧似的一面牆竟然塌了。

   暴土狼煙劈頭蓋臉地壓下來,最裡面的一面牆的一角居然不是實心的,那裡有一個一人左右的孔洞!

   郎喬和肖海洋一路險象環生地跟著那群繞到山腳下的人,眼睜睜地看見他們鑽進了一間破破爛爛的小茅屋,然後掀開地板,直接下去了。

   郎喬目瞪口呆,不由得想起了小時候學校組織集體看的《地道戰》,她拽住直接就想下去的肖海洋,在週遭謹慎地探查一遍,這才衝他打了個手勢,兩人一前一後地跟著鑽了進去,這似乎是一條逃命用的小密道,只夠一人通過,一不小心就被周圍的砂石糊一臉,幸虧已經有人開過路了。

   就在彎彎曲曲的地道快要拐彎的時候,前面突然傳來一聲巨響,郎喬下意識地一回手摀住肖海洋的嘴,把他按在旁邊。

   接著,她遠遠地聽見了一個人的聲音。

   那人說:「這裡是我們當年為了以防萬一,逃命避難的地方,沒想到被你找到了——范思遠,你不會以為我們建這個避難所,就是想把自己困死在這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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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埃德蒙‧唐泰斯(四十八)

   「駱隊,二十分鐘以前,附近一處國道入口處的監控顯示,大約有十幾輛車開往目的地,懷疑是嫌疑人。」

   「駱隊,肖海洋和郎喬他們倆在附近,我讓他們原地待命,可是現在他們倆聯繫不上了……」

   駱聞舟:「還有多遠?」

   「馬上到,無人機就位——」

   「聞舟,」電話裡的陸有良忽然低聲說,「今天這件事是我做主批准的,也是我的主意,萬一出了問題,我……」

   「駱隊,廠房附近有血跡和疑似交火的痕跡,沒看見郎喬和肖海洋。」

   駱聞舟閉了閉眼,打斷了陸局:「不是您,陸叔,我知道,是費渡那個混賬安排的。他還讓您瞞著我,這我也猜得出來。」

   陸局一想起費渡臨走前那個神神叨叨的「心誠則靈」,就心塞得說不出話來,沉默了好一會,他才說:「……我問過他為什麼,他沒說實話——為什麼?」

   呼嘯的風聲和警笛聲協奏而鳴,車燈交織在黑鍋一般的天幕下,在空曠而荒涼的濱海打出老遠。

   駱聞舟的喉嚨微微動了一下:「因為朱鳳。」

   陸有良:「什麼?」

   「因為朱鳳、楊欣、師……傅佳慧,這些人和張春齡他們那些通緝犯不一樣,不顯眼,其中很多人做過的事甚至談不上犯罪,轉身就能隨便找地方隱藏,平時看起來和普通人沒有什麼不一樣——但他們就好像戰後的地雷,如果不能安全引爆,以後會貽害無窮。所以必須要有一根『引線』。」

   張春久被捕,張春齡被通緝,春來集團已經是強弩之末。

   這一年來,整個春來集團不斷被削弱,乃至於現在分崩離析,張春齡身份曝光,又在逃亡途中,身邊很容易混進朗誦者的人——范思遠能無聲無息地劫走費渡就是個證明——想要讓張春齡死於非命並不難。到時候這群可怕的「正義法官」們會功成身退,悄無聲息地沉入地下,恐怕再難找到他們了。

   這根引爆他們的「引線」必須給他們更大的危機感,必須能填補他們空出來無處安放的仇恨——這種時候,還有什麼會比一個「黃雀在後」的「幕後黑手」更能作為他們狂歡的理由呢?

   費渡扣下張東來,不單是為了抓捕張春齡、誘出朗誦者,恐怕他還準備迅速激化雙方矛盾,這樣一網撈起來,抓住的所有人全都會是「非法持槍的黑社會分子」,沒有人能逃出去……

   費渡這個瘋子!

   「瘋子」算計來算計去,不知道有沒有算計到自己奄奄一息的慘狀。

   他脖子上虛扣著一個活動的金屬環,金屬環的另一端連在無知無覺的植物人費承宇脖子上,在暴力下保持了短暫的安靜,總算沒機會再「妖言惑眾」了。

   周圍三四個槍口同時對著他,一把槍抵在他後腦上,保證稍有風吹草動,就能將他打成個篩子。

   費渡有些直不起腰來,乾脆靠在了槍口上——背後持槍的那位手很穩,一動不動地任他靠,就是質地有點硬,不太舒服。

   他開不了口,於是沖「從天而降」的張春齡眨了眨眼,那雙被冷汗浸得發紅的眼睛裡竟還能看出些許揶揄的味道,彷彿是覺得張春齡這時候還要捏著鼻子保下他非常有趣。

   張春齡對他是眼不見心不煩,目光在沒有人樣的「屍體」費承宇身上掃了一眼,直接落到了范思遠身上。

   不知為什麼,范思遠在看見張春齡的一瞬間,搭在輪椅上的手突然發起抖來。

   張春齡冷冷地說:「聽說你要見我,我來了。」

   「張春齡。」范思遠把這名字含在嘴裡,來回嚼碎了三遍,他那因為疾病而渾濁的眼睛裡泛起近乎迴光返照的亮度,裡面像是著起了兩團火。

   費渡冷眼旁觀,忽然有種錯覺,他覺得這一瞬間,他在這個男人身上看到了一點人的氣息。

   說來奇怪,張春齡其實已經是窮途末路的一條落水狗,一時疏忽,還被費渡抓住痛腳,成了這盤「黑吃黑」遊戲裡最大的輸家。從朗誦者的角度看,無論如何也應該是費渡這個「通吃」的更危險,更「惡毒」。可是范思遠嘴裡說著費渡「可怕」,卻並沒有表現出對他「可怕」的足夠敬意,在他面前依然能遊刃有餘地裝神弄鬼。

   反倒是面對彷彿已經「不值一提」的張春齡時,他竟然失態了。

   神明和惡鬼都是不會失態的,只有人才會。

   范思遠枯瘦的後背拉成了一張弓,脖頸向前探著,用一種複雜難辨、又近乎空洞的語氣開了口:「十五年前,327國道上,有個叫盧國盛的無業青年,夥同一男一女兩人,連殺了三個過路司機,被警察通緝後神秘失蹤,是你收留了他。」

   張春齡的臉頰抽動了一下:「十三年前,有一個走火入魔的犯罪心理學者連殺六個人,被警察秘密追捕,也是我收留了他,我喂了他骨頭、給了他窩,事到如今,他卻要來反咬我一口。」

   范思遠的信徒們紛紛露出彷彿信仰被褻瀆的憤怒,「信仰」本人卻毫無觸動,范思遠好像沒聽見張春齡說什麼:「盧國盛藏匿在羅浮宮,一次不慎留下指紋,引起警察注意,警方追加懸賞搜索他的下落,一個禮拜收到了二十多個舉報電話,有一些舉報人言之鑿鑿,但是不管警察多快趕去,全都一無所獲——因為你們在市局裡有一雙通風報訊的『眼睛』。」

   「有個警察起了疑心,在案件被擱置之後,他開始獨自私下追查,一直順著蛛絲馬跡查到了羅浮宮……但在調查取證的關鍵時候,他選錯了搭檔,信錯了人。」

   「有這件事,」張春齡平靜地說,「我們被迫放棄了羅浮宮,我記得那個多事的警察好像是叫……」

   密道盡頭偷聽的肖海洋死死地握住了拳頭,突然一言不發地往前湊去。

   郎喬吃了一驚,連忙追上去,一邊死命拽著肖海洋,一邊拿出了通訊設備打算聯繫支援,誰知一看手機才發現,地下沒信號!

   怪不得她手機這麼消停!

   郎喬汗毛倒豎,一不留心,肖海洋已經鑽到了密道口,隨後,他突然不知看到了什麼,猛地後退一步,自己縮了回來。郎喬有點奇怪,小心翼翼地順著他的目光一掃,立刻摀住嘴——沒人告訴她「人質」居然是費渡!

   費渡是怎麼攪合進來的?

   他為什麼會在這?

   他在這幹什麼?

   現在是什麼情況?

   郎喬和肖海洋一瞬間交換了幾個眼神——然而溝通既沒有成效也沒有默契,只發現對方和自己一樣六神無主。

   下一刻,一顆子彈倏地射向費渡,兩個年輕人心臟陡然揪緊,郎喬差點直接衝出去——子彈和費渡擦肩而過,令人震驚的是,張春齡看起來比他倆還緊張。

   范思遠開槍的瞬間,張春齡肩膀倏地繃緊,他身後所有人一起舉起槍對準了輪椅上的范思遠,氣氛陡然緊張。

   「不准你叫他的名字。」范思遠的聲音好像是從嗓子眼裡擠出來的,「不准你叫他!」

   他警告費渡不許提起「顧釗」的時候,是冰冷而儀式化的。彷彿顧釗是塊高懸於龕上的牌位、是個像征,理論上神聖不可侵犯,他出於職責守護。

   可是此時,他面對張春齡,麻木多年的反射神經卻好像突然復甦,范思遠像個剛從漫長的冬眠中醒來的人,裹在他身上那層堅不可摧的冰一寸一寸皸裂,壓抑多年的悲憤重新甦醒,褪色的、不真切的記憶死灰復燃,他的喉嚨裡帶了顫音。

   郎喬一推肖海洋,衝他做了個「駱」的口型,又把沒信號的手機給他看,用眼神示意他——我在這看著,你出去找駱隊他們。

   肖海洋面色凝重地搖搖頭。

   郎喬瞪他——不是逞英雄的時候!

   肖海洋衝她做了個手勢,又搖搖頭——郎喬看懂了他的意思,這小眼鏡說,他方才是悶頭跟著自己衝進來的,這裡地形太複雜,他出去就找不回來了。

   郎喬:「……」

   肖海洋指了指郎喬,又指了指自己,比了個拇指,一點頭,意思是「你快去,我留在這看著,我有分寸,你放心」。

   郎喬不能放心,然而此時別無他法,她看出來了,多耽擱一秒沒準都會發生不可想像的事。

   郎喬一咬牙,把她的護身符——摔碎了屏的手機往肖海洋手裡一塞,轉身往密道外鑽去。

   范思遠的控訴仍在繼續:「……線人……那些垃圾們背叛他,爭著搶著作偽證,他的好兄弟、好朋友,一個個不聲不響,沒有人替他說話,沒有人替他伸冤,區區五十萬和一個隨處可以複製的指紋膜,他們就認定了他有罪,他的檔案被封存,人名被抹殺……」

   張春齡毫無觸動:「這是警察的問題,你不能安在我頭上。」

   「你說得對,這就是冷漠又沒用的警察,」范思遠說,「想把你們徹底毀掉,我只能選擇這條路。」

   變態如張春齡,聽了這話,一時也忍不住匪夷所思:「你當年殺了人,把自己弄得身敗名裂,就是為了混進來查我?」

   范思遠冷冷地說:「我殺的都是該殺的人。」

   范思遠身邊的女人這時不知為什麼,下意識地低頭看了費渡一眼,不料正對上費渡的目光,費渡的目光平靜而洞徹,好像一面能照進她心裡的鏡子,女人一時忍不住心生惱怒,倏地皺起眉,費渡卻彎起眼角,無聲地衝她一笑。

   「濱海的荒地裡埋的都是冤魂,從三十多年前至今,被你們害死的人不計其數。」范思遠忽然抬起頭,「張春齡,你認罪嗎?」

   張春齡好像聽了個天大的笑話:「哈!是你策劃讓那個倒霉催的董乾給鄭凱風當殺手,撞死周峻茂,也是你算計魏展鴻家那個傻逼小崽子買/凶/殺人。為了栽贓嫁禍,你找人到醫院殺那個沒用的線人,你的人跟警察打成了一鍋粥——我說,咱倆半斤八兩,你問我的罪,你憑什麼?」

   范思遠用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目光看著他:「就憑我能讓你遭到報應,你今天會和被你害死的人一個下場,你信不信?」

   肖海洋一時汗毛都豎起來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當然知道顧釗的死因,而這種地下空間,密道叢生、又有各種詭異的倉庫和小空間比鄰而居,簡直是埋火油和炸/彈的絕佳地點!

   果然,隨後他就聽范思遠說:「張春齡,你敢不敢低頭看看,你腳下就是烈火,你跑不了!」

   警方的無人機已經先人一步趕到了現場,將狼藉的畫面傳了回去,隨即,最早抵達的警車也到了。

   警車驚動了荒山中的烏鴉,那通體漆黑的不祥之鳥嘶啞地尖叫著上了天,張春齡留在外面放哨的幾個人對視一眼,轉身往那通往地下的小茅屋趕去報訊。

   郎喬已經看到了入口的光,卻突然停了下來——她聽見了急促的腳步聲!

   郎喬深吸一口氣,側耳貼在冰冷潮濕的密道牆壁上,閉上眼睛——兩……三,對方大概有三個人,身上肯定有武器,她不能開槍,必須速戰速決,否則裡面的肖海洋和費渡都危險……

   「駱隊,不對勁,這裡太安靜了。」

   駱聞舟車沒停穩就衝了下來,已經趕到了舊廠房入口——槍聲、人聲,一概聽不見,除了滿地的血和零星的屍體讓人知道這裡曾經發生過激烈交火外,簡直是悄無聲息。

   駱聞舟看著滿地的血,心裡「咯噔」一聲,好像從高處毫無徵兆地摔了下來,嘗到了舌尖上的血腥氣。

   「不可能,」駱聞舟狠狠地把自己飛散的魂魄揪回來,「不可能,血還沒幹,跑也跑不遠——聽我說,張春齡他們當年用這裡是藏匿通緝犯的,不可能擺在明面上,不要停,繼續搜,帶上狗!」

   郎喬緊緊地貼在密道的牆壁上,躲在拐角的暗處,走在最前面的人與她擦肩而過的瞬間,郎喬驀地伸出腳絆倒了他,那人一時沒反應過來,罵了一句往前撲去,倒下的一瞬間,郎喬重重地敲在他後頸上,第二個人不知道同伴為什麼突然摔了,略一彎腰,正要查看,黑暗裡突然衝出來一個人,猝不及防地一抬膝蓋頂在他小腹上,那人沒來得及吭聲就被扣住脖子,隨後眼前一黑,就地撲倒,郎喬順手摘走了他腰間槍和長棍。

   第三個人卻已經看見了黑暗中的偷襲者,立刻就要張嘴大叫,同時朝她撲了過來,已經適應了黑暗的郎喬眼疾手快地把長棍往前一捅,重重地打在對方的咽喉上,險伶伶地把那一聲叫喚懟了回去,那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郎喬整個人往外衣裡一縮,重重踩在對方腳背上,棍子自下而上的杵上了他的下巴,再次強行令他閉嘴,隨即將槍口抵在那人胸口。

   那人渾身冷汗地舉起雙手,順著她的力道後退,兩人一個往前一個後退,一路退到了密道入口處。

   郎喬壓低聲音:「轉身。」

   對方不敢不轉,高舉雙手,緩緩地轉了過去,還沒來得及站穩,後頸就被人切了一記手刀,無聲無息地軟下去了。

   郎喬從他身上搜出一根繩索,三下五除二地綁住他,隨後把外衣扒下來,袖子塞進了那倒霉蛋嘴裡,終於重重地鬆了口氣——超常發揮,幸虧這個跑腿的活沒讓肖海洋來。

   肖海洋渾然未覺身後發生了什麼驚心動魄的事,他整個人繃緊了——費渡離他太遠了,從這裡衝過去,他至少要解決五六個人!

   還不等他計算出路線,就聽見范思遠說:「點火!」

   肖海洋腦子裡「嗡」一聲,一把掏出槍,然而預料中的大火卻沒有發生,地下室裡整個安靜了片刻,張春齡突然大笑起來,他的臉有點歪,笑起來顯得分外不懷好意:「你不會以為你在這搞什麼貓膩我不知道吧?范思遠,這可是我的地盤,這是我一磚一瓦、泡著血淚建起來的,你也太自以為是了!」

   肖海洋沒料到整個轉折,腳下一軟,差點趴下。

   可他這口氣還沒來得及鬆下來,就看見范思遠突然舉起槍指向費渡,好像被逼到了窮途末路,然後他竟然笑了。

   「你的地盤?說得對。殺人放火都是你的專業,我怎麼可能幹得過你?」 他喉嚨嘶啞,聲如夜梟,「可是你兒子的小命在他手裡啊。」

   用槍抵著費渡的男人一把撕下了封住他嘴的膠條。

   范思遠頭也不回:「費總,輪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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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埃德蒙‧唐泰斯(四十九)

   「我有點尷尬,要順著敵人的意思,威脅還沒來得及化敵為友的合夥人。」費渡吐字十分艱難,他脖子上的金屬環雖然沒有完全收緊,熟悉的觸感卻已經讓他呼吸困難,那聲音好像隨時會和喉嚨一起撕裂,「張董現在一定想在我頭上開個洞。」

   「醫生說我活不過三個月,死亡對我來說,只是個遲到的歸宿。」范思遠對張春齡說,伸手一指費渡,「你可以現在給我一顆子彈,只要你願意賭——是你殺我快,還是我殺他快。」

   「我不太想死,畢竟我沒病,」費渡說,「所以……張董,張東來聯繫你了嗎?」

   這充滿暗示的一句話成功地讓張春齡額角跳起了青筋——張東來的手機每分鐘給他發一張照片,張東來被五花大綁,懷裡抱著個碩大的倒計時器,計時器上的數字不斷減少,最新的一張照片上只剩下三分鐘。

   這裡是張春齡的地盤,他能輕易排除地下的火油,清理范思遠的埋伏,抬手就能把他們一夥人打成爛西瓜,偏偏范思遠的槍口抵在費渡頭上,而費渡手裡扣著張東來,張春齡從小親緣淡薄,對子女的溺愛與血緣的執念是刻在骨子裡的,遠在異國他鄉的張東來是張春齡的命。

   場中三個主角,外加場外一個無辜紈袴張東來,勾成了一個你死我活的圓環,跨越十來個小時的時區和漫漫大洋,完美地僵持在一起。

   只有時間在不斷塌陷。

   「我們四個人裡,看來一定得死一個才能打破平衡,誰先死呢?」范思遠帶著詭秘的笑容看向張春齡,「你的地盤,你說了算。」

   躲在一角的肖海洋本來已經做好了衝出去的準備,被這複雜的「四角關係」鎮住了,一時不知從哪攙和。

   郎喬一口氣跑到了密道入口,正打算一躍而起,突然不知想起什麼,她腳步一頓,在露頭之前,先輕輕地在洞口處敲了兩下。彷彿是她摔碎的手機在冥冥中保佑著她,郎喬這個突如其來的機智立了大功——剛敲完,外面就有人應聲,有人一邊朝洞口走來,一邊壓低聲音開口問:「怎麼了?」

   剛才那三個人果然在外面留了人望風!

   郎喬吐出一口氣,在對方探頭往洞口看的瞬間,突然把隨身的手銬當雙節棍甩了出去,直接纏在那人腳上,隨後她用力一拽,那人大叫一聲失去平衡,往後仰倒,一腳踹向郎喬。

   郎喬縮頭躲開,而後迅速從密道里鑽了出去。可她腳還沒踏上實地,耳畔突然刮過凌厲的風聲,郎喬下意識地將雙手擋在身前,「啪嚓」一聲,一根木棍掄了過來,正砸在了她的一雙小臂上。

   她胳膊一陣劇痛後麻了,配槍也脫手而出——這裡望風的不止一個!

   與此同時,被她拽倒的那位也爬了起來,摸出一把刀向她捅了過來。

   這地方不比細窄的密道,不能讓她出其不意地搞偷襲,郎喬頓時陷入被動,手銬才狼狽地捲開對方的刀,肩膀又挨了一棍。這一棍挨得實實在在,她五臟六腑都跟著震了三震,一個趔趄跪下了,突然,藉著微弱的光,她看見掄棍子打她的人腰裡有槍。

   有槍,為什麼還要刀棍齊上?擺拍嗎?

   朗誦者們基本都已經集中在地下了,他們是怕驚動誰?

   電光石火間,郎喬心裡劃過一個念頭——她在地上狼狽地滾成一團,撲向自己方才被打飛的配槍。手臂粗的棍子當空襲來,一下砸在了她後腰上,郎喬幾乎覺得自己被砸成了兩截,持刀的歹徒緊跟著過來,一刀捅向她:「去死吧!」

   就在這時,一道不知從哪打來的光掃進這不起眼的茅草屋裡,兩個歹徒全都吃了一驚,郎喬趁機一側身,順手在地上抓了一把沙子,轉頭往對方臉上攘去,走偏的刀鋒釘在了她的毛衣上,冰冷的刀鋒從她皮膚上擦過,麻花針的毛衣一下變了形,她四腳並用地在地上掙扎幾下,手碰到了配槍,對方一棒子衝著她的頭砸下來。

   與此同時,郎喬一把勾起扳機,轉頭沖歹徒的小腿連開兩槍——

   山腳林間突兀的槍聲讓正在搜查舊廠房的駱聞舟一下抬起頭。

   這時,張春齡兜裡的手機又震了一下,有信息提示。

   張春齡不用看就知道,張東來身邊那個催命一樣的倒計時牌上還有兩分鐘!

   如果誰也打破不了僵局,第一個死的必然是張東來!

   張春齡冷汗都下來了。

   「張春齡,你惡貫滿盈,看看病床上躺著的那個植物人吧,你們和費承宇當年狼狽為奸的時候,有沒有想到過有朝一日會在這種情況下見面?」

   張春齡:「閉嘴……閉嘴!」

   「至於費承宇,這個人本來是貧困子弟,從小父親就因為故意殺人入獄,家裡沒有經濟來源,靠好心人資助勉強度日,那個好心人一直資助他到大學,直到他垂涎人家的獨生女——啊,我說錯了,他垂涎的不是那個愚蠢又沒用的女人,而是人家的萬貫家財。資助人看出了這個長得人模狗樣的男人骨子裡是什麼東西,禁止女兒和他交往,也停止了對他的資助……下場麼,當然不用我說了,費承宇自以為這是一出《呼嘯山莊》,我看其實是『農夫與蛇』,我說得對不對,費總?」

   費渡血色褪盡的嘴唇微微彎了一下。

   「你繼承了他的一切,財產、卑劣、還有骯髒的手段,如果張董決定放棄他的寶貝兒子,我也只能放棄你這個籌碼,但是你似乎還沒殺過人,所以為了公平,我願意給你一點優待……一個選擇怎麼樣?」

   費渡的目光落在了虛扣在他脖子上的金屬環上——這金屬環如此熟悉、如此陌生。

   當他很小的時候,另一端是一把簡單的指環,在窒息中逼迫他收緊手指,掐住那些小動物的脖子。

   後來,那金屬環開始連接複雜的裝置,另一端扣在人的脖子上,中間有一個小小的握環,只要他下意識地捏緊,就能看著對方驚惶又窒息的臉……多喘一口氣。

   這是費承宇自己發明的刑具,充滿了惡毒的想像力。

   現在,他偉大的發明——金屬環的另一端,扣在了他自己脖子上。

   「張董還頗為舉棋不定啊——費總,那我們等他的時候來做個遊戲打發時間吧,你覺得你是想自己去死,還是有冤報冤、有仇報仇,讓費承宇替你先死?」

   他話音沒落,手下一個男人即刻上前,抓住了費渡頸上的金屬環,將他提了起來。

   費渡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整個人被人強行拖起,彷彿永遠可有可無的平靜終於從他臉上消失了,他反射性地嗆咳起來。肖海洋忍無可忍,把手心的冷汗往褲子上一抹,端起手槍就衝了出去,扯著嗓子吼了一聲:「不許動,警察!」

   「警察」的「察」字中途破音,調門捅到了地下室房頂上,眾目睽睽之下,虎視眈眈的持槍歹徒們一同回過頭去,沉默地看著密道洞口裡鑽進來的四眼小青年——該青年的腿肚子瑟瑟發抖,哆嗦得把褲腿也弄得無風自動,「不許動」了一半,他才想起保險栓又忘了開,連忙又是一陣手忙腳亂,跟鬧著玩一樣。

   一瞬間,連費渡臉上也滑過了慘不忍睹的表情。

   肖海洋渾然不覺自己的尷尬處境,不依不饒地要把台詞唸完,吼道:「你們被捕了!把槍放下!舉起手來!」

   ……然而並沒有人理他。

   「范老師,我來打破這個『平衡』吧。」費渡目光閃了閃,在眾人分神的瞬間,他逮到機會開了口,他雖然口稱「范老師」,卻在說話的時候轉向了那個名叫「若冰」的女人,「朱鳳和楊欣被捕之前,一個出租車司機找上了我,自稱是你的人。他非常不謹慎,輕而易舉就被人綴上,讓警察順著他抓到了楊欣他們,這是你故意為之嗎?」

   范思遠身邊的女人一呆,隨即好像被燙了手似的,鬆開了輪椅靠背。

   「傅佳慧暴露,楊欣也沒用了,讓她逃竄在外只會擾亂警方視野,給張春齡他們可乘之機,所以你故意把她和重要線索朱鳳一起……」

   若冰卻從他的話音裡意識到了什麼,小幅度地往後退了一步,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

   范思遠沖那卡著金屬環開關的男人吼道:「愣著幹什麼?!」

   「……暴露出來,卻又給他們誤導的警告和武器,因為……」

   費渡的話音隨著金屬環的收緊戛然而止,無邊的黑暗隨著熟悉的窒息感席捲一切,記憶朝他張開了血盆大口。地下室、冰冷的屍體、帶血的皮毛、女人的尖叫……轟然炸開,用金屬環扣住他脖子的男人割開了綁住他手的繩子,那個致命的握環近在眼前,他本能地伸手抓住。

   與此同時,若冰聽懂了費渡沒來得及出口的話——

   因為……

   因為範思遠瞭解他手下的這些牽線木偶,知道他們都是被毒液浸泡過的木材雕成,知道他們罪無可恕。他也絕不相信費渡像他一開始表現出來得一樣無辜,篤定他會盯上楊欣他們藏身的倉庫。到時候雙方一定會發生衝突,非法持槍暴力傷人,警察百分之百會被驚動,他可以一箭雙鵰,把沒用的垃圾和心機深沉的費渡一起炸出水面。

   可是事情出了誤差,費渡居然沉得住氣,按捺住了沒有貿然行動,讓警察先找到了那個倉庫。

   肖海洋情急之下腦子裡一片空白,倏地調轉槍口指向范思遠:「你放開他!」

   張春齡的腦子裡卻「嗡」的一聲,他從此情此景與費渡的三言兩語裡聽出了另一層意思──范思遠故意把楊欣和朱鳳他們藏匿的倉庫暴露給了費渡,然而本該被費渡盯上的人卻莫名落到了警方手裡。

   還有他們追殺與費渡暗中勾結的周懷瑾時,那些警察趕到的速度快得不正常。

   費渡能輕易拿到警方的內部信息,除了警察被他騙得團團轉之外,還有可能是……

   再看眼前這自稱「警察」的小四眼,張春齡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費渡這個釣魚的局分明並不□□無縫,張春齡和范思遠卻一個因為兒子關心則亂,另一個早早先入為主,認定費渡不是什麼好人,一些細節居然沒有細想,范思遠恐怕到現在都沒反應過來!

   「你讓我選怎麼解開這個環?」張春齡剎那間神色幾變,在所有人始料未及中舉起槍口,冷笑一聲,對著費渡就是一槍。

   平衡破了!

   費渡身邊那幾個原本挾持他的男人下意識地將人一拽,子彈擦著費渡的肩頭搭在了費承宇病床腳上,場中局勢再次一百八十度逆轉,張春齡和范思遠的人對著開起了火。

   肖海洋汗毛倒豎,混亂中衝向費渡。

   就在這時,若冰退到牆角,突然大喊一聲:「他在病床上放了炸/彈,握環一攥就會引……」

   他話沒說完,一顆子彈擊中了她,女人悶哼一聲,直直地撲倒下去。

   女人這一嗓子炸雷似的落在所有人耳朵裡。范思遠倏地看向費渡——那致命的金屬握環被費渡捏在手裡,他卻不知什麼毛病,寧可被掐斷脖子也不肯往下攥,僅剩的意識撐著他用模糊的視線看向范思遠,竟衝他擠出了一個洞察了什麼似的微笑。

   「炸/彈」兩個字一出口,張春齡悚然一緊,身邊幾個手下想也不想地衝了上來,在范思遠他們那些人瘋狗似的反擊中要掩護他往外跑,同時,張春齡又一槍打向手握著握環的費渡。

   肖海洋大叫一聲,猛地拽過費承宇的病床,撲到費渡身上,將他捲到了病床之下,衣兜裡什麼東西和配槍一起甩了出去,與此同時,范思遠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推開了輪椅,藉著手下人的屍體掩護,他像一頭爬行的怪物,一邊開槍一邊向費渡他們逼近。

   突然,已經退到密道入口的張春齡突然聽見手下人驚惶地大叫一聲:「張董,有……」

   張春齡沒來得及回頭,槍聲響起,他持槍的手上一陣劇痛——一顆子彈精準地貫穿了他的手掌。

   這回是貨真價實的——

   「警察,不許動!」

   范思遠不管不顧地朝護在費渡身前的肖海洋舉起槍:「按下去啊!你按下去啊!費承宇用這東西訓練你扼住你母親的喉嚨,無數次!你忘了嗎!你不是做夢都想弒父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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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朗讀(五)

   那一剎那,肖海洋整個人彷彿被劈成了三瓣,第一瓣在目瞪口呆地質問自己的耳朵:「這老不死在說什麼?」

   第二瓣則操控著他的雙手,想去解開費渡脖子上的金屬環,可惜肖警官雖然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對機械和小裝置卻基本是一竅不通,又聽方才的女人說什麼「有炸/彈」,更加一籌莫展地不知從哪下手,急得渾身發麻。

   剩下的全副心神都在後背上,預備著擋住下一刻就要衝破**的子彈,他雖然沒過過什麼好日子,卻也從未被人用槍指過,像躺在鍘刀下的死囚,尚未行刑,他已經想像出了自己的死狀。

   死囚因為背負枷鎖,所以在鍘刀下一動也不能動。

   肖海洋說不清自己背負什麼,一頭霧水地扛著巨大的恐懼,他也想不通自己為什麼不躲開。

   然而就是沒躲開。

   背後的槍聲突兀地響了,肖海洋整個人一僵,心裡滑過一個念頭;「要死了。」

   「要死」的感懷約莫只有短短的一剎,他來不及回顧自己短暫的一生,也並未如同文學作品中描述得那樣傷懷悠遠,他心裡很亂,像一片不知從何說起的大海,萬千念頭起伏湮滅如潮,最突兀的一個是:「這圈到底怎麼打開?」

   下一刻,肖海洋被人一把推開,他保持著這樣魂飛魄散的僵硬歪倒在一邊,這才意識到臆想中的劇痛竟然沒有來,只是衣兜漏了個窟窿——

   范思遠開槍的瞬間被衝進來的駱聞舟一腳踢中了,子彈走偏,擦著肖海洋的衣角飛了,一頭撞在郎喬留下的碎屏手機上,本來只是碎屏的手機當即殉職,徹底無力回天。同時,絕症病人脆弱的骨頭沒能扛住這一腳,范思遠的胳膊「啪嚓」一下直接折了,被緊跟著趕上來的郎喬利索地銬了起來。

   駱聞舟從聽說費渡失蹤開始,整個人就在高度應激狀態中——他粗暴地將七情六慾卸下來扔在地上,身體跑出了十萬八千里遠,踢飛范思遠的槍、拽開肖海洋一氣呵成,他跪在地上,根本沒看費渡,把才纔聽見的、看見的……所有一切都屏蔽在意識以外,全部精力縮窄到細細的一條,迅速掃過金屬環的構造,有條不紊地摸到費渡後頸處。

   與此同時,他還能有條有理地吩咐道:「叫拆彈專家過來。」

   「咔噠」一聲,金屬環開了。

   急速湧入的空氣狂風似的掃過了費渡受傷的喉嚨,強行驚擾他行將渙散的意識,劇烈的的咳嗽讓他一陣痙攣,致命的握環終於脫手而出,駱聞舟一把抱住他,直到這時,被血染紅了一半的褲腿和費渡身上的傷痕才針扎似的戳進了他眼裡,方才被他屏蔽的所有聲音、憤怒、焦慮與恐懼全都成了開閘的洪水,轟然將他淹沒其中。

   駱聞舟整個人一軟,幾乎抱不住費渡。

   方才比他甩在後面的同事連忙衝過來。

   「駱隊,把人放下!」

   「放平!放平讓他呼吸!」

   「慢點……過來幫忙!」

   駱聞舟手上蹭了費渡身上的血跡,依稀意識到是急救人員不顧現場沒清理乾淨就衝進來了,茫然地跟著急救員的指示走。

   費渡,彷彿是從未被風霜催折過的盆景。

   他不算難養活,日常只有兩樣東西不吃——這也不吃、那也不吃。甜言蜜語是國際水平,擁有「尋歡作樂」專業的博導資格。

   他像琉璃,天/衣無縫的脆弱無暇著。

   「勒死對方,是一種細水長流、享受式的殺人方式。」

   「您能不能……再給我一次假裝看見媽媽的機會?」

   「困住我的不是她的死因。」

   「世界上有成千上萬座高樓,她為什麼只選擇了這裡?」

   「我沒有……創傷。」

   冰冷潮濕的地下室,藏著無邊秘密的回憶,他每每提到時不由自主的嗆咳,永遠單曲循環的歌……

   種種跡象都被范思遠的隻言片語穿在了一起,難以想像的黑暗真相猝不及防地衝撞過來,一瞬間把駱聞舟的胸口掏空了。

   他想起那年夏天,背靠孤獨的別墅、彷彿無法融入世界的少年,想起那雙清透、偏執,彷彿隱藏著無數秘密的眼睛。

   他很不能撕裂時空,大步闖入七年前,一把抱起那個沉默的孩子,雙手捧起他從不流露的傷痕,對他說一句「對不起,我來晚了」。

   「我來晚了……」

   直到上了救護車,費渡才好像是有了點意識,難以聚焦的目光在駱聞舟臉上停留了許久,大概是認出了他,竟露出了一個微笑。

   駱聞舟艱難地看懂了他無聲的唇語。

   他說:「沒有了……怪物都清理乾淨了,我是最後一個,你可不可以把我關在你家?」

   三代人,由骯髒的金錢與欲/望開端,延續的仇恨不斷發酵、膨脹……至此,終於塵埃落定。

   駱聞舟再也忍不住。

   姓費的可能真的都是天生的虐待狂,只剩下一口氣,也能拼湊出他一生中最大的一份酷刑來折磨他。

   「哎,眼鏡,你沒事吧?」郎喬抹掉額頭的冷汗,伸手拉起了肖海洋,她的外衣早就不翼而飛,頗為時髦的棒針毛衣不知經歷了什麼變故,變成了更「時髦」的乞丐裝,倘若把臉洗乾淨,這身特立獨行的造型大約能去時裝周照幾張獵奇的街拍。

   肖海洋這才如夢方醒地爬起來,看見郎喬,他突然想起什麼,伸手往兜裡一摸:「小喬姐,你那手機……」

   肖海洋說著,突然一愣,伸手在自己身上摸了個遍。

   郎喬:「手機沒事,你找什麼?」

   「剛才工作證掉了。」肖海洋嘀咕了一聲,手指從焦黑漏孔的衣兜裡穿出來,皺著眉四下找。

   「等會讓他們幫你找,」郎喬拽著他的胳膊讓過拆彈專家,「這裡不安全,先撤。」

   「哦……哎,我看見了!」肖海洋的工作證和配槍是一起飛出去的,落在了不遠處,就在被兩個警察強行架起來的范思遠腳下,皮夾掉落的時候摔開了,小眼鏡的工作證裡還夾著一張顧釗的照片。

   肖海洋不喜歡顧釗那張黑白的遺像,他隨身帶著的是一張合影,是顧釗休班的時候帶他出去玩,在公園照的。那上面的男人看起來更年輕、更放鬆一點,按著小男孩的頭,手裡替他舉著個棉花糖,衝著鏡頭有些不自在的微笑,和遺像上的不大一樣。

   范思遠不知為什麼,一直盯著那張照片,覺得上面的男人十分眼熟,被警察拖著走的時候,目光仍然死死地黏在上面。

   肖海洋上前一步撿回來,有點心疼地擋住范思遠的視線,抹去上面的土。

   「你夾了一張誰的照片?」郎喬一邊催他快走一邊隨口問。

   肖海洋:「顧叔叔。」

   「啊,」聲音清脆的年輕女警說,「是顧釗警官嗎?你真的認識他?哎,讓我看一下……」

   范思遠整個人一震,如遭雷擊,他倏地回過頭去,掙紮著想要衝向肖海洋的方向:「等等!」

   押著他的刑警以為他又要出什麼幺蛾子,死死地按住他,厲聲呵斥:「幹什麼!你老實點!」

   「等等……等等!給我看看!回來!你給我看他一眼……」

   可是肖海洋冷冷地回頭看了他一眼,並沒有駐足。

   范思遠雙腳不沾地地被警察押走了,他的脖子扭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依然在不依不饒地回著頭。

   十四年了,顧釗在他心裡活成了那張遺像上的模樣,永遠是那一個表情,有一點區別,他就認不出來了。

   燕公大裡蕭蕭而落的梧桐樹葉,騎自行車的青年靦腆又溫和……都已經灰飛煙滅,蹤跡杳然,他至此方才驚覺,原來自己已經忘了顧釗,忘了他笑起來的模樣。

   十幾年來,他心裡居然只剩下一個張春齡和一個張春久。

   春來集團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入骨肉的印記,同他自己一道,把他捏成了如今的模樣。

   張春齡眼睜睜地看著費渡被人抬走,隨即,銬住他的警察搜了他的身,從他兜裡搜出了手機,拿出來的瞬間,一條信息提示剛好點亮了屏幕,信息內容越到了鎖屏之上:「時間到,遊戲結束了[圖片]」。

   鎖屏狀態下沒法看圖片,張春齡急了,主動報出一串密碼:「這是鎖屏密碼,讓我看他一眼,讓我看看他!」

   抓他的刑警給手機套上證物袋,隔著透明袋,他大發慈悲地解鎖了張春齡的手機,把圖片發給他看。倒計時牌上的數字全部歸零,張東來閉著眼睛倒在一邊,白襯衫被血跡染得通紅,一動不動。

   「不!不——」

   「不不不,別澆了,黏糊糊的!」此時,身在大洋彼岸的張東來突然一躍而起,身上還綁著繩子,「紅酒也要錢買的!再說你們不能可著我一個人玩!」

   一圈姑娘嘻嘻哈哈地笑做一團,其中一個瓜子臉的年輕女孩拿著他的手機晃了晃:「輸了輸了!張大哥,收到你信息的人沒理你哦,要麼是你做人太失敗了,要麼是給人家識破了,反正你輸了,不能耍賴!」

   張東來笑嘻嘻地讓女孩幫他解開繩子,隨意甩了一下頭上的酒水——他在跟女孩們玩無聊的「真心話大冒險」,輪到他的時候選了「大冒險」,大家要求他假裝被綁架,把照片發給一個親友,看對方的反應。

   張東來被嘰嘰喳喳的漂亮大姑娘們灌酒灌得東倒西歪,絲毫也沒考慮到這玩法哪裡不妥,痛痛快快地答應了,果然被整得很慘:「別鬧,給我看看,到底誰這麼不夠意……」

   他話音戛然而止,看清了聊天對象,當即一蹦三尺高:「我靠,姐姐!可真有你的,你知道你把信息發給誰了嗎?這忒麼是我爸!」

   拿他手機拍照的女孩無辜地歪過頭:「你給你爸的備註是『大佬』?」

   「老頭子麼,」張東來打了個酒嗝,隨意拉了拉被紅酒泡濕的領口,「在家可嚴肅了,我都沒見他笑過,我小時候,他偶爾回一次家,說話的時候讓我跟我妹離他兩米遠,跟匯報工作似的,我記得張婷小時候有一次在校服底下偷偷穿了一條碎花裙,學校老師都沒說她什麼,結果讓老頭看見了,哎喲我去,就為這點屁事,發火發得我二叔都不敢勸,弄得張婷再也不敢臭美,十幾歲的姑娘,一天到晚灰頭土臉的……不過我們長大了以後倒是跟他親了不少,可能是老頭上歲數了吧。」

   他說到這裡,忽然愣了愣,因為發現方才這個瘋玩瘋鬧還拿酒潑他的女孩子目光很奇怪,濃妝和美瞳兩層掩蓋下的眼睛裡居然透出了一點說不出悲憫,花似的笑容都勉強了起來。張東來:「怎麼了?」

   「沒怎麼,想起我小時候悲劇的校服了,」女孩眨眼間收拾好了自己的表情,「還沒罰完呢,別轉移話題,快去開酒!」

   張東來被一大幫女孩甜蜜地折磨著,不知該哭還是該笑:「饒了我吧!」

   周懷瑾居高臨下地掃了一眼圍繞在泳池旁邊的男男女女,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

   夕陽已經開始下沉了,他聽見不遠處的陸嘉不知在給誰打電話,陸嘉臉色一直很緊繃,對著電話那頭接連追問了兩遍「你確定沒事了」,才略有緩和,然後聲音柔軟下來,周懷瑾隱約聽見他說:「我們過兩天就回去,放心吧。」

   回去——周懷瑾出神地想,回哪去呢?

   國內他不熟,周家老宅也不是他的家,僅有的親人已經離散於忘川之間。

   還能回哪去?

   過了好一會,陸嘉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他身邊,不知從哪弄來了兩個冰激凌,遞給周懷瑾一個——據陸嘉說,洋鬼子味覺不靈敏,冰激凌做得比國內甜,正合他的胃口,一定要吃夠了再回去。

   周懷瑾沒有研究過冰激凌口味的地域問題,就著小寒風嘗了一口,打了個哆嗦。兩個堪堪已經算是步入中年的男人並排坐在酒店後院冰冷的石階上,陸嘉說:「人都抓住了。」

   周懷瑾轉過頭去。

   「春來集團的頭——就是之前追殺你的那幫人——還有害死你弟弟的那伙神經病,都抓住了。」陸嘉停頓了一下,大致整理了來龍去脈給他聽。

   荒謬的豪門恩怨,陰險的鄭凱風,被利用的董家父女……還有代替他躺進了棺材的周懷信。

   來龍去脈十分複雜,畢竟是綿亙了四五十年的深仇大恨,他們兄弟只是被仇恨的暴風掃到的一個邊角,在故事裡佔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龍套都算不上,大概只配叫「道具」。

   周懷瑾點了點頭,緩緩地吃了一口陸嘉給他的冰激凌,感覺自己的味覺可能是給凍住了,並沒有嘗出個酸甜苦辣來。他嘴角沾著奶油發了會呆,突然緩緩地垂下頭,把臉深深地埋在膝蓋中間,嚎啕大哭起來。

   夕陽藉著他的哭聲埋葬了這一天的自己,燕城的除夕應當是天亮了,零星的鞭炮聲漸次響起,加班的刑警們匆匆洗了把臉,開了個戰鬥一樣的短會,各自忙碌起來。審訊室裡自首的衛蘭臉上帶著隔夜的殘妝,雙手一攏鬢角,伸手沖警察要了根菸。

   「我原名叫衛蘭,我殺過人,殺人後潛逃,他們收留了我,給了我一個假身份。」

   「嗯……可以,我可以作證。」

   「後悔?」衛蘭一頓,低頭一笑,彈了彈菸灰,附近又不知是誰清早起來就放了一掛大地紅,炸得路邊汽車齊聲鼓噪,連審訊室裡都能依稀聽見,衛蘭側耳聽了片刻,有些出神,答非所問地喃喃說,「這是快過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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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朗讀(終)

   鬢髮花白的男人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夾克衫,看起來有點坐立不安的侷促,一個志願者走過來,他立刻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學生,特意站起來和人家說話。志願者只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可能還是在校生,連忙說:「郭恆叔,您放鬆點,別這麼客氣,喝水嗎?」

   郭恆拘謹地衝她一笑:「不用,謝謝,是該我說話了嗎?」

   「我同學正在調試話筒,馬上到您,讓我跟您說一聲。」

   「哦,好好……」郭恆往下拉了一下衣角,好像覺得自己的左右肩不對稱似的,用力活動了一下,他額角露出一點虛汗,語無倫次地叫住志願者,「哎,姑娘,他們都知道我要來對吧?也知道我是誰,你們跟他們說過了嗎?」

   「都通知到了,」志願者說,「我們也沒想到會來這麼多人,剛聽說好像市局那邊也會來人,不知道到了沒有……」

   她正說到這,另一個志願者遠遠地衝她揮揮手:「話筒調試好了。」

   郭恆整個人一僵,連忙趁機喝了一口水潤喉,聽著主持人叫出了他的名字,同手同腳地走了上去。他接過話筒,目光掃向他的聽眾——這裡是燕城大學的一處階梯教室,學生還沒開學,臨時租用給他們。

   底下坐了二十多個人,最年輕的有三十五六歲,剩下基本都已經是中老年人,年紀也許未必像看上去的那麼老,只是給歲月摧殘得不成樣子。郭恆抿抿嘴,目光掃過第一排,看見一個有些眼熟的女人——她好像是去年被害女孩曲桐的母親,郭恆在報紙上見過她。

   這下面坐著的所有人都曾經有過一個活潑機靈的小女孩,只是小女孩永遠停留在荳蔻梢頭,和老去的人間父母漸行漸遠了。

   「我……」郭恆不小心把話筒對準了擴音器,音箱裡頓時一聲尖鳴,自他雙耳間穿入,聽眾們鴉雀無聲,沒有人抗議。尖鳴聲散去,郭恆清了清嗓子,先衝下面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腰彎過了九十度。

   「我叫郭恆,」他開了口,舉起一張舊照片,「這是我女兒郭菲,二十多年前,我們家住在蓮花山……」

   駱聞舟無聲無息地從後門走進來,坐在最後一排,聽台上的男人講了女兒小時候的事,又聲淚俱下地道歉——為了他曾經一時衝動捅死吳廣川,導致真兇逍遙法外二十多年。

   一個小時後,交流會結束,郭恆滿眼通紅地走下講台,曲桐的母親猶豫了一下,遞給他一包紙巾。

   郭恆無言以對,只好雙手接過。

   這時,有個人緩緩經過他身邊,伸手拍了拍郭恆的手臂。

   郭恆一愣:「駱隊?」

   「我今天代表市局過來,給大家交代個事,」駱聞舟難得穿了制服,平時有些吊兒郎當的氣質也被板正的制服壓了下去,「去年年底,我們逮捕了春來集團董事長張春齡及其兄弟、同黨一干人,現在主要涉案人員已經交代了他們資助並參與蘇慧、蘇筱嵐和蘇落盞綁架謀殺女童的全部經過,根據犯罪團夥的交代,我們又找到了兩處拋屍掩埋的地點,這回應該是證據確鑿,之前……之前沒能找到,或者沒能找全的孩子們都有下落了,等法醫那邊清點完畢,就能讓諸位帶回家……節哀。」

   他話音沒落,已經有人嗚咽出聲。

   駱聞舟嘆了口氣,沉默地衝眾人頷首致歉,離開了有回音的階梯教室,還要趕赴下一個地方——他買了東西,去了南灣派出所民警孔維晨家。

   逮捕尹平那天,孔維晨因為事先和張春久打了個電話,非但「烈士」的榮譽沒了,還一直背著嫌疑,至此,隨著兩方嫌疑人歸案,那起撲朔迷離的滅口案也終於大白於天下。

   盧國盛被捕,顧釗案被猝不及防地翻了出來,張春久在市局內部扎的釘子基本全部暴露,他本人失去了消息來源,但他在市局多年,瞭解刑偵隊的一切工作習慣,知道要查顧釗舊案,警方肯定要去找當年的幾個關鍵證人,證人們自然已經處理乾淨、人間蒸發,警察只能去尋訪親朋好友——尹平身邊早就有盯著他的人,只不過一開始,連張春久也沒料到這貌不驚人的鍋爐工膽子這麼大,居然敢李代桃僵。

   「事發當天,我們的同事從尹平家離開後,兩輛皮卡中的一輛綴上了警車,中途發現他們去而復返,同時老煤渣出逃,嫌疑人意識到不對,立刻寧可錯殺也不放過地打算滅口……」駱聞舟用儘可能輕緩的語氣對孔維晨的家人說,「是我們工作的疏忽,和小孔那通電話沒關係——嫌疑人承認,如果他早知道尹平有問題,當時根本不會接小孔的電話,省得沾上嫌疑。」

   孔維晨家境貧困,哪怕工作以後,靠派出所小民警那一點微薄的工資也很難發家致富,他家裡仍然是破破爛爛,沙發塌陷了一塊,難以待客,只能讓駱聞舟委委屈屈地蜷著腿坐在一個小板凳上。

   「孔維晨是清白的,」他說,「您放心,評烈士這事,我……還有小孔救過的同事,我們都會全力爭取——您節哀。」

   從孔維晨家離開,駱聞舟又去了馮斌家、美術老師余斌的學生家……覺得自己像個報喪的人,一路勸人節哀,最後來到了楊欣面前。

   楊欣被捕之後,一直是陶然和她接觸,駱聞舟沒來看過她——實在是跟她無話好說。

   此時隔著一張桌子和一副手銬,彼此都覺得對方陌生。楊欣低著頭,新剪短的頭髮別在耳後,用發旋對著駱聞舟,不敢看他,小聲說:「我都告訴陶然哥了。」

   「我不是來審你的。」駱聞舟說,「我今天過來,是特意來告訴你,你父親犧牲的真相——楊欣,你把頭抬起來,好好聽著。」

   楊欣有些畏縮地抬起頭。

   「三年前,老楊接到范思遠的匿名信,開始調查顧釗舊案,他們的聯繫方式是匿名電台,老楊錯信張春久,被他設計死在那個地下通道——這些事,我想范思遠應該告訴過你。」

   楊欣點了點頭。

   「他還有沒告訴你的。」駱聞舟面無表情地說,「三年後,在你媽媽的牽線下,范思遠去見了潘雲騰,想讓他舉報花市區分局王洪亮涉嫌販毒一事,藉機拉張春久下台,他當時是親自去的。你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和你父親聯絡時他那麼躲躲藏藏,去見潘雲騰卻大大方方?」

   楊欣一臉茫然。

   「范思遠一定還對你說過,他沒有張春久就是內鬼的證據,所以要一步一步地逼迫他們露出狐狸尾巴——那你有沒有奇怪過,他既然沒有證據,為什麼會認定了張春久就是那個內鬼?他這樣大費周章,就不怕懷疑錯人,最後功虧一簣嗎?如果他真的早就懷疑張春久,為什麼從未和你父親透露過一點,以至於他輕易被張春久騙去信任,死於非命?還有,你不覺得,和他三年後步步為營的算計,最後讓春來集團分崩離析的手法相比,三年前寄匿名材料給一個老警察這事太粗糙、太不像他運籌帷幄的風格了嗎?」

   楊欣張了張嘴:「駱大哥……」

   駱聞舟彎了彎嘴角,一字一頓地說:「張春久被捕的時候,一直很不明白,為什麼他都故佈疑陣到重啟了畫冊計畫,范思遠還是跟王八吃秤砣一樣認準了他——我來告訴你們這個答案。」

   楊欣彷彿意識到了什麼,驚惶地睜大了眼睛,整個人發起抖來,下意識地搖著頭。

   「很簡單,范思遠當時檢查出自己罹患重病,只好加快速度行動,他的懷疑對象主要集中在兩個人身上,一個是當年和顧釗搭檔最多的老楊,一個是因為這件事上位的張春久。他先給老楊寄匿名材料『釣魚』,幾經接觸後基本排除了老楊的嫌疑,於是把重點放在張春久身上。」

   「老楊為什麼會那麼輕易地信任張春久?」駱聞舟逼視著楊欣,「我告訴你,不是因為張春久高明,也不是因為你爸爸草率輕信——是范思遠一直在暗示他張春久可信。」

   楊欣:「不……」

   「你的范老師,用你爸爸當探路石,故意借由他向張春久暴露費承宇,順便借張氏兄弟的手除掉了費承宇,自己收編了費承宇的勢力,隱入幕後——張家兄弟以為他們發現了范思遠這個病毒,其實是病毒故意暴露,鎖定了他們倆的身份。」

   手銬被楊欣弄得亂響一通:「不!不是!不可能!」

   駱聞舟冷酷地說:「你相不相信,這就是事實。」

   這是他這一整天走訪的最後一個受害者家屬,也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個,楊欣崩潰似的痛哭起來,駱聞舟不想再看見她,兀自站起來,往門口走去。

   「駱大哥!」楊欣倉皇無措地叫了他一聲。

   駱聞舟的腳步微頓,然而沒有回頭,只是給了她一個失望的背影。

   這天天氣轉暖了些,風中帶了一點隱秘的潮濕氣息,預示著來自東南的暖風即將北上抵達燕城。

   駱聞舟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傍晚了,拎著一袋糖炒栗子和一堆補血的食材推開門,發現平時守在門口的看門貓不見了。

   駱聞舟伸腳帶上門,朝屋裡吹了聲口哨:「孩兒們?」

   叫一聲沒有回應,駱聞舟的冷汗「騰」一下冒出來了,這是他把費渡從濱海一路抱出來之後落下的毛病,一時見不到人,心率能一下飆到一百八,陶然說他也屬於輕度的「PTSD」。

   他把手裡東西一扔,鞋都沒換就衝進了臥室——客廳、書房、臥室……陽台,都沒有,難以形容的恐懼感一下攥住了他的胸口。

   駱聞舟:「費渡!」

   這一嗓子破了音,大約連鄰居都能驚動了,地下室裡突然「咣當」一聲,好像掉了什麼東西。

   駱聞舟扭頭衝了下去。

   地下室的燈亮著,費渡受傷的腳踝還不能碰地,撐著個枴杖背對著駱聞舟戳在那……正在跟一隻胖貓對峙。

   實實在在地看見人,駱聞舟長出了一口氣,腿一軟,急忙扶了下牆。

   費渡這才被他急促的腳步聲驚動:「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都沒聽見。」

   駱聞舟定了定神,一言不發地走過去,一把摟住他,費渡莫名其妙地被他按在胸前,整個人幾乎往後折去,實在難以金雞獨立地站穩,只好伸手搭住駱聞舟的後背,不經意間碰到了急促的心跳,他愣了一下:「你……」

   駱聞舟抬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含混地說:「混蛋玩意,你聾了嗎?」

   他不願意在費渡面前過多地表現出自己的不安,若無其事地板起臉,拽過費渡的枴杖扔在一邊,把他抱了起來:「誰讓你走樓梯的,你下樓幹嘛?」

   費渡:「找貓,它生氣了。」

   駱聞舟這才注意到,駱一鍋同志正站在儲物間的櫃子頂上,一臉憤世嫉俗地盯著他倆,身上……好像少了點什麼。

   駱聞舟被駱一鍋的新造型震撼了一下:「誰把貓毛給剃了?」

   費渡:「你媽。」

   「叫誰呢?」駱聞舟有些不高興地瞪他,「過年時候給你的紅包白拿的?」

   費渡明顯頓了一下。

   駱聞舟本來是隨口開玩笑,見他遲疑,突然回過神來,心裡一疼——尋常人能脫口而出的「爸媽」,對於費渡來說,是一道跨不過去的坎。

   也許要邁很久,一輩子那麼久。

   駱聞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只好強行跳過這個話題:「大冷天的給貓剃毛,穆小青這個女同志怎麼那麼欠呢……」

   費渡忽然出聲說:「媽說這樣能幫它面對現實,省得它總覺得自己只是毛長虛胖……」

   後面的話,駱聞舟一概沒能聽進耳朵,他一腳踩在地下室最後一個台階上,呆住了似的轉向費渡——費渡好似若無其事地避開他燒著的視線:「我好像聞到炒栗子味了。」

   「每一天都是一個新的日子,走運當然是好的,不過我情願做到分毫不差,這樣,運氣來的時候,你就有所準備了。」——《老人與海》by海明威。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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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第181章 番外一

  駱聞舟半夜驚醒,心悸如鼓,幾近慌張地伸手一摸,踫到了費渡晾在被子外面的一只手,他吊在嗓子眼的那口氣這才松下來。

  駱聞舟抹了一把冷汗,低頭看見了他的噩夢之源——禿貓駱一鍋。

  今年供暖雖然已經接近尾聲,火力依然格外旺,屋里溫暖得過了頭,因此晚上沒關房門,反正以費渡這身體情況也干不了什麼“少貓不宜”的事,于是駱一鍋同志不光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還四仰八叉地把半個身體壓在了駱聞舟胸口上。

  駱聞舟先小心地把費渡的手塞回被子,又托起駱一鍋,請它老人家移駕床頭櫃,慶幸自己算得上身強體壯,否則遲早有一天得讓鍋總一屁股坐出心梗。

  他半坐起來,用質問的目光瞪著被他弄醒的駱一鍋,然而鍋總凜然不懼,爪子勾著床頭櫃的桌面,伸了個兩尺長的大懶腰,沖駱聞舟打了個牙尖嘴利的哈欠,又怡然自得地臥倒了,渾不在意自己還是戴罪之身。

  不錯,駱一鍋今天確實闖禍了。

  駱聞舟頭天晚上做飯,把菜倒進鍋里之後,發現家里沒料酒了,只好打開酒櫃,翻出一小壇子花雕湊合用,由于煎炒烹炸過程繁瑣忙亂,他就把鎖酒櫃這茬給忘了。

  今天午飯時間不放心費渡,照常給家里打電話,話還沒說兩句,就听見電話里傳來一陣“叮 ”亂響和重物落地聲——這動靜駱聞舟十分熟悉,剛養貓的時候沒有防範意識,他平均一天能听兩遍現場直播的“駱一鍋砸缸”。

  這回,駱一鍋砸的不是缸,是酒。

  它不知怎麼扒拉開了酒櫃,一瓶放在最外側的細長紅酒瓶重心不穩,不幸慘死在貓爪之下。盡管費渡很快把現場收拾干淨了,廚房仍然留下了不少罪證——地板縫隙里有少量紅色液體,冰箱旁邊有半個費渡沒注意到的紅酒味貓爪印還有決定性的證據,嫌疑貓駱一鍋的尾巴。

  該嫌疑貓雖然被剃禿了,但頭和尾巴尖上各自保存了一撮毛,尾巴尖上的長毛已經被染紅了。

  可是證據確鑿怎麼樣呢?前科累累又怎麼樣呢?

  反正駱一鍋毛也剃了、育也絕了,自覺余生四大皆空,已經沒什麼值得緬懷的了,它當著駱聞舟的面,明目張膽地舔了舔自己的大尾巴,並不把鏟屎工的威嚇放在眼里。

  ??..

  駱聞舟︰“”

  駱聞舟拿它沒什麼辦法,只好眼不見心不煩地重新躺下,借著微光看向費渡。

  費渡呼吸清淺而綿長,半張臉埋在枕頭里,閉上眼楮後,反而更能清晰地看出他眼楮的形狀,柔軟的頭發垂下來,懶洋洋地勾在下巴上,他看起來既不強勢也不狡猾,只是個安靜的睡美男。

  單是看這一張睡顏,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他經歷過什麼、做過什麼。

  駱聞舟忽然不困了,伸手扒開費渡脖子上的幾縷頭發,見那可怕的淤血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幾道淺印,他盯著那淺印看了一會,忍不住用指腹摩挲了兩下。

  可能是脖子太敏感,費渡無意識地躲了躲,隨後翻了個身,駱聞舟怕他亂動壓到還沒好利索的腳踝,連忙伸手把人撈回來,壓在懷里。

  費渡好像被驚動了,但沒有清醒,只是迷迷糊糊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歪頭在他脖子上親了一下。

  又不動了。

  費渡這個討厭鬼,各種親昵的小動作信手拈來,隨時糊人一臉,半睡半醒時都能耍得一手好套路。駱聞舟被他親得心浮氣躁,周身血流直接飆到第二宇宙速度,叫囂著要脫離地球引力。

  可惜此時此刻,他只能摟著費渡,瞪著天花板思考人生,獨自熬過單方面的“走火”。

  就在他快要給憋出一套哲學體系的時候,駱聞舟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他偏頭看了一眼床頭櫃上的小鬧鐘,熒光的指針已經過了凌晨五點,按理說每天這時候,費渡已經快自然醒了,來就不怎麼沉的睡眠會變得很淺,怎麼他今天睡得這麼死?

  一般這種情況,除了費渡生病,就只有

  他白天喝過酒或者咖啡。

  費渡的體質很特別,喝適量酒或者咖啡,都能提醒腦,不過等那一點精勁過去,如果沒有再來一杯,他之前的精力就仿佛被透支,一般晚上會困得比較早,睡眠也比較實在。

  駱聞舟偏頭看了看駱一鍋,怎麼想怎麼覺得這事可疑,于是小心翼翼地挪開費渡放在他腰間的手,溜到客廳,翻開存酒杯的玻璃櫥。大大小小的紅酒杯一共九支,分三排擺放,駱聞舟把它們挨個翻出來檢查,終于,在最里面、最角落的地方,找到了杯口留下的一圈干涸的水漬。

  駱聞舟︰“”

  趁酒櫃沒鎖偷酒喝,喝不但毀尸滅跡,還要裝模作樣地嫁禍給一只貓!

  費總這出息越發大了。

  于是這天早晨,蒙冤的駱一鍋得到了“政府”發的補償撫恤鮮包一盒,真正的“幕後黑手”則遭到了家庭審訊。

  駱聞舟︰“你給我說實話。”

  費渡不慌不忙地在燻培根條里夾了一小片生菜葉,卷成一個小卷︰“我沒有不說實話。”

  駱聞舟無言以對。

  也是,電話里听見響動以後,是他自己問了一句“死貓把什麼東西摔了”,費渡的回答是“你好像忘了鎖酒櫃”——八個字,沒毛病。

  費渡把卷好的培根卷夾起來,塞進駱聞舟嘴里︰“就半杯,需要處理一點公司的事。”

  駱聞舟︰“禁煙禁酒禁蛋黃派,你怎麼答應我的?”

  費渡從善如流︰“我錯了。”

  “家不是講理的地方”,這是費總做人的基原則,但凡有點雞毛蒜皮,他永遠率先認錯、甜言蜜語、息事寧人然後悔不悔改看心情。

  駱聞舟面無表情地想︰下一句準是“師兄我愛你”。

  費渡油腔滑調地說︰“罰我做點什麼都行,不過半杯酒只有兩百毫升,不至于用‘你生氣’這麼嚴重的刑罰吧?”

  駱聞舟︰“”

  這套路還會定期更新升級!

  費渡的目光掃過駱聞舟家居服寬大的領口,欣賞了一下輪廓分明的鎖骨和肌肉,一直探進里面,舔了舔嘴角︰“特殊服務也可以啊美人。”

  駱聞舟用鋼鐵般的意志力拒絕了他︰“滾!”

  作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男人,駱聞舟灌了一杯涼水,想出了一個“絕佳”的主意,靈感來自于他人的童年陰影——寫檢查。

  “至少一千字,手寫,”駱聞舟一邊換鞋準備上班一邊說,“晚上吃飯之前念。”

  費渡難以理解地問︰“兩百毫升要寫一千字?”

  “不止是兩百毫升的事。”駱聞舟微微一頓,正色下來,回頭深深地看了費渡一眼——他想說,還有你瞞著我犯嫌的事;故意激怒範思遠,把自己傷得體無膚的事;我差點就見不到你了的事;還有你一直對我挖空了心才堪堪塞進去的那個人時而出言不遜的事。

  這些事簡直不能細想,駱聞舟覺得自己還沒做好細細回憶的準備,于是倉促咽下了下文,匆忙走了。

  費渡敏銳地感覺到了他的未竟之言,愣了愣,撐著拐杖,懸著綁著繃帶的傷腳,緩緩踱回書房。

  駱聞舟隨口一說,晚上下班回來已經把這事忘了直到看見費渡拿出兩張十六開的稿紙。

  “費渡”和“寫檢查”,這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詞,稿紙上的手寫正楷橫平豎直,帶著一點逼人的力度,滿滿當當,目測總字數絕對過千。駱聞舟十分凌亂地伸手去接︰“你還真”

  費渡一側身,避開了︰“不是讓我念嗎?坐下。”

  駱聞舟和駱一鍋並排坐在沙發上,一臉找不著北地對視了一眼。

  費渡單手背在身後,準備登台演出似的略一欠身,單腳著也沒影響發揮,十分瀟灑,然後他把藏在背後的手拿了出來,他居然還拿了一朵半開不開的紅玫瑰,一伸手別在了駱聞舟領口。

  駱聞舟︰“”

  他已經預感到“檢查”的內容是什麼了,然而還是不敢相信,姓費的能不要臉到自己念出來。

  可是費總就是這麼不要臉。

  費渡清了清嗓子,當著一臉莫名其的駱一鍋,一點也不害臊地念他名為“檢查”的情書︰“我心里有一簇迎著烈日而生的花”

  “費渡你惡不惡心,有毛病嗎!”

  “比一切美酒都要芬芳。”

  “小崽子,讓你寫檢查,你消遣你哥,真以為我治不了你!”

  “滾燙的哎,君子動口不動手”

  駱聞舟搓著雞皮疙瘩,把費渡這棵肉麻的病苗移植回了臥室,駱一鍋抱著自己僅剩的尾巴毛啃了一會,豎起的耳朵順著屋里傳來的笑鬧和求饒聲動了動,繼續四大皆空地與尾毛為伴。

  我心里有一簇迎著烈日而生的花,

  比一切美酒都要芬芳,

  滾燙的馨香淹沒過稻草人的胸膛,

  草扎的精,從此萬壽無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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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番外二

  一場車禍撞壞了費承宇的腦子,他臥床三年多,成了個冰箱里放久了的蟹——皮囊整,只是自己把自己耗成了空殼。

  範思遠把他偷出來,讓他顛沛流離不說,還差點把他做成人體炸彈,想必整個過程中對他也不太客氣,警察和救護車把他從那“地下防空洞”里刨出來,費承宇就有點奄奄一息要死的意思,苟延殘喘的要死了幾個月,他“嘎 ”一聲,總算是咽氣了。

  此時,這起春節期間引起了軒然大波的大案已經漸漸走出市民的朋友圈,費承宇這口氣咽得身敗名裂、死有余辜,並沒能再吸引誰的視線,費渡做主,把他身上尚且能用的零件卸下來為現代醫療做了貢獻,剩下的一切從簡,找了個不用排隊的偏遠火葬場,把他燒了。

  費渡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受傷的腳暫時不能走遠路或者劇烈運動,不過這倒無所謂,反正用駱聞舟的話說,他那雙腳的作用一貫是聊勝于無,沒有固然不大方便,有基也沒什麼大用場。

  火葬場的家屬等候區十分簡陋,基陳設就一張桌子並幾條長椅,焚化爐里冒著黑煙,費渡借著窗口的自然光擺弄著一塊手表——來時路上駱聞舟的表扣松了,里面有個簧片卡不上,費渡跟工作人員借了根細針,手工維修。

  費渡心很靜,繁瑣的表格、雞零狗碎的小零件、亂成一團解不開的麻繩諸多種種能讓焦慮的現代都市人們崩潰的東西,到了他手里都不成問題。

  駱聞舟表扣上的小簧片很細,不知別在了哪,細針對準半天才能勾出來,沒勾到合適的位置,自己又會彈回去,儼然是要逼死強迫癥的節奏。費渡卻在連續重復以上動作十幾次之後,呼吸的頻率沒有一點變化,風流到他身邊,都會自動靜止成普通空氣,讓人冷眼旁觀一會,也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平靜下來。

  “有點奇。”駱聞舟撐著頭在旁邊看著他,心里想。

  費渡是個精攻擊系,他想讓人想入非非,就能讓人想入非非,想讓人白日里參禪,就能讓人睜著眼進入冥想。

  小簧片又一次功虧一簣地彈了回去,費渡也沒有什麼不耐煩的意思,只是略微換了個坐姿,無意中撞上駱聞舟的目光,他遞了個疑問的眼。

  “不干嘛,”駱聞舟登徒子似的回答,“做做眼保健操。”

  “”費渡說,“咱們在火葬場能莊重點嗎?”

  駱聞舟詫異道︰“你居然會說別人不莊重?”

  費渡反問︰“你不是也經常說別人不要臉嗎?”

  這個邏輯沒毛病,駱聞舟無言以對,只好訴諸身體——在桌子底下給了他一腳。

  費渡連忙一躲︰“別鬧,好不容易扒拉出來,又讓你踫回去了。”

  駱聞舟︰“修不好就別弄了,我也不是天天戴表。”

  “沒關系,不難。”費渡對著光仔細觀察了一下小簧片卡住的位置,他手指修長,關節適中,既沒有粗大得突兀,也不是細不見骨,給人一種十分溫柔的有力感,好像無論什麼東西放在那雙手里,都會得到最妥帖的安置。

  駱聞舟伸了個懶腰︰“你怎麼有這麼多耐心?”

  “不算有耐心,”費渡眯起眼楮,漫不經心地說,“只不過時間有限,得分輕重緩急,重要的事,花點時間不算什麼。”

  駱聞舟沒听明白,鼓搗塊表怎麼就能算“重要事項”了?

  這時,費渡終于把卡住的簧片撥回了正確位置,“ 噠”一聲合上了表扣,開合幾次,靈活如初。

  “好了,”費渡似笑非笑地把手表遞過去,“哄你高興就是最重要的事。”

  金屬的表盤被他攥在手心里太久,已經焐熱了,沾染的體溫一股腦地包裹在駱聞舟的手腕上,駱聞舟“哎喲”一聲,左手不堪重負似的往下一沉。

  費渡︰“夾肉了?”

  “夾骨頭了,”駱聞舟煞有介事地活動著手腕,皺著眉說,“感覺嘶感覺手腕骨跟酥脆小餅干似的。”

  費渡一把抓住桌子底下那只往他腿上摸的手︰“那這個又是什麼?”

  駱聞舟坦然回答︰“酥脆咸豬手。”

  隱約的笑意從費渡眼角擴散開,就在這時,腳步聲傳來,兩個人迅速解除桌子底下的“勾勾連連”,各自往後一靠,正經八百地坐好。火葬場的兩個工作人員一前一後地走進來,一個拎著紅綢包裹的骨灰,另一個抱著骨灰盒。

  費承宇活著的時候興風作浪,死後原來也並不比別人燒得時間長。此時,他棲身于狹小的骨灰盒里,像一團燒過的劣質散煤,灰灰白白的一堆,看不出忠奸善惡。

  工作人員問︰“家屬需要把死者生前喜歡的東西放進來嗎?”

  費渡就從兜里摸出了一對戒指,連個包裝盒也沒有,直接扔到了裝骨灰的綢緞包里。

  往骨灰盒里放什麼的都有,工作人員早已經見怪不怪,一眼看出這是一對婚戒,見費渡這態度,大概也猜得出——盒子里這位,生前恐怕是沒有善待過妻兒,死後兒子做主,把婚戒往骨灰里一扔,算是斬斷了他們孽緣似的夫妻關系。

  工作人員十分機靈,一張嘴,把平時說的“逝者已去,請您節哀”咽了回去,他臨時改口說︰“陰陽一隔,恩怨兩清。往後橋歸橋、路歸路,誰也礙不著誰了。”

  費渡︰“”

  這家火葬場的悼詞怎麼這麼清新脫俗?

  工作人員又趁機推銷︰“我們現在正在搞活動,長期寄存業務,一年只要一千九百九十八,一次性交夠五萬元,您就可以一直放在這,什麼時候方便什麼時候取,您想想,現在郊區最便宜的墓地都十五萬起了,產權才二十年,哪有放我們這劃算呢?”

  就這樣,費承宇在這個偏遠的小火葬場里得到了一個很“劃算”的小牆角,將他卑鄙的一生掛在了牆上。

  火葬場地段偏遠,焚化爐在半山腰上,出入時需要經過一段不大好走的山路,駱聞舟怕費渡崴腳,一只手虛虛地在他身後環著,忽然猶猶豫豫地說︰“你媽媽的時候,手上好像沒戴那枚戒指。”

  “她自己拿掉了,”費渡說,“扔在我臥室的筒里,費承宇沒找到,過了好幾天我才發現。”

  費渡的母親,大概並不是一個生來懦弱瘋癲的女人,她一生中只做錯了一件事,就是錯信了費承宇。

  頭兩天剛下過一場大雨,地面有些泥濘濕滑,費渡腳下滑了一下,他腳腕暫時吃不了力,不等他伸手,駱聞舟就一把摟住他︰“你能跟我說說麼?”

  他從範思遠那里,得知了當年那個地下室里發生過的一切,只言片語,已經十分觸目驚心。

  費渡嘆了口氣︰“你早就想問了吧?”

  駱聞舟收緊了手臂。

  “沒什麼不能說的,”費渡拍了拍他的胳膊,語氣很平淡地開了口,“費承宇年輕的時候,長得還可以。出身不太好,不過估計在外人眼里能算勵志典範,他還很會說話,天生就知道怎麼讓人暈頭轉向地圍著他轉。”

  這點毋庸置疑——雖然駱聞舟不大願意承認,但費渡確實長得更像費承宇,除非是取向不合,否則在情場上,不管對男人還是對女人,單憑著那張臉,他就足以無往不利。

  何況他還狠毒狡猾、處心積慮。

  “剛結婚的時候,她大概也過了幾天好日子,好得昏了頭,直到我那個外祖父去世,費承宇成了合法繼承人,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當然也就圖窮匕見了。”費渡頓了頓,“這中間沒有愛情什麼事,從頭到尾就是騙局和報復,費承宇的大腦結構不足以讓他產生感情這種東西。”

  “報復?”

  “我外公曾經資助他上大學,後來覺得他人品有問題,中止了資助,‘升米恩,斗米仇’,到最後,費承宇最恨的人就是他。他後來把我媽視為那一類所謂‘高高在上,看不起他的’人的代表,所以要窮其所能地虐待她。”

  駱聞舟輕輕地問︰“你呢?”

  “我”費渡剛說一個字,感覺駱聞舟圈在他身上的手臂仿佛又緊了一圈,手臂上繃緊的肌肉幾乎有些發抖,他注視著面前溫柔平緩的山坡,喉嚨輕輕動了動,把幾乎脫口而出的“我倒沒什麼”咽了回去。

  “我讓他不太滿意,費承宇覺得我是個樣子貨,骨子里流著我媽的血脈,軟弱,而且愚蠢,他希望能矯正我這些先天的毛病。先從難度低的小動物開始,因為正常的兒童會經過一個階段,把一些小動物擬人化,在這個階段里,這種訓練和殺人的心理感受差不多。”費渡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小貓小狗,兔子,小雞都有,不過如果法律規定虐殺動物和殺人同罪的話,我大概能湊夠幾十個死刑。”

  駱聞舟沉聲問︰“什麼時候開始的?”

  費渡靜靜地回憶了片刻,搖搖頭︰“記不清了我媽讓我記著,可我還是記不清了。”

  駱聞舟吃了一驚︰“你媽讓你記著什麼?”

  “它們都是被卡住脖子,無法呼吸,在這種漫長的掙扎和絕望中死的,她讓我記著窒息的感覺,記著它們都是代替我死的。”

  她在加深他的痛苦,擔心他像費承宇希望的那樣,傷口上長出麻木的老繭和增生,于是用更鋒利的刀子不斷加深他的痛苦,透過血肉,一直刻在骨頭上,刮骨療毒。

  “可我大概也不像我媽希望的那樣,”費渡說,“我比她想象得軟弱,我沒有認同過費承宇,但是也不敢忤逆他”

  “費渡,”駱聞舟忽然打斷他,“你給我好好想想,把一個正常的大姑娘活活虐成了精病,她還跑不了,躲不開,反抗不得,她能怎麼辦?死就是她唯一的自由。可是這種日子她過了十四年,不說別人,我覺得我是肯定不行的,可是她做到了,你知道她為什麼熬過這麼多年麼?”

  費渡一愣。

  “因為你十四五歲了,已經知道怎麼在費承宇面前保護自己,還因為過了十四周歲,你就不是干什麼都不予刑事處罰的無行為能力人了,費承宇只要不想讓他的獨生子冒蹲監獄的風險,他就會盡量避免讓你親自做那些不可挽回的事。那天在地下室,金屬環卡在她脖子上,你當她是怕死嗎?”駱聞舟抓住費渡的肩膀,強行把他轉過來,“你那麼聰明,難道想不明白,死亡是她最渴望的歸宿。她根不怕死,只是怕就這麼死在你手上,她怕你一輩子也洗不干淨手——”

  費渡下意識地一掙。

  “她愛你,我也愛你。”

  費渡︰“聞舟”

  駱聞舟並不給他說話的機會︰“除夕那天我帶人去濱海,這輩子沒那麼害怕過,害怕到現在都不敢細想,一想起來手就哆嗦。我不是怕你斗不過什麼什麼張春久、範思遠之類的貨色,他倆加在一起能讓你一勺燴了,我是怕你不知道惜命,拿著我的心肝去喂狗!”

  這句話定時炸彈似的在駱聞舟心里憋了好久,忽然就這麼脫口而出,在他胸口引爆,炸開了淤塞在那許久的石頭,讓混著泥土味的微風空蕩蕩地從中劃過。

  費渡瞳孔微微一縮,巧舌如簧似的人突然啞巴了。

  滿山老槐森嚴、松濤如怒,微風中竊竊私語。

  不知過了多久,費渡才輕輕地動了一下,他抬起關節僵住的手,按在駱聞舟的胸口上。

  “對不起,我”他半晌沒能“我”出個所以然來,仿佛是已經詞窮,只好輕輕地閉上眼,握了滿把駱聞舟紊亂又急劇的心跳。

  駱聞舟愣住了,零星的火氣轟然散開,因為看見費渡那不笑也隱約露三分形狀的臥蠶和修長的眼角居然泛了紅,雖然只有一點,像是調淡的水彩淺淺暈上去的。

  “對不起。”費渡又重復了一遍。

  駱聞舟沒應聲,受了這句遲來的道歉,不聲不響地抓住他的手,拉著他往山下走去。

  “我沒有騙你?”

  “什麼沒有騙我?”

  “骨灰等候室里,‘哄你高興最重要的’那句話。”

  “”

  “那句是真心的,不是耍花腔。”

  期限是從今以後。

  “嗯。”

  再相信你一次,雖然你有那麼多不靠譜的前科,再讓我傷心

  好像也不能不愛你。

  真是栽在這王八蛋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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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番外三

  由于當代社會刑罰中並沒有“鞭尸”這一條,因此,盡管費承宇生前作惡多端,此時既然已經化作骨灰,自然也就免于被追究刑事責任。

  不過他生前的非法所得還是要處理的。

  好在費渡對此早有準備,該剝離的剝離,該撇清的也撇清了。畢竟,在他原的計劃里,並沒有給自己設計一個好下場,所以無論如何,他得給跟著他的人留好後路。只不過現在這條“後路”要由他人親自來經營。

  總之,以前那個閑散敗家的“紈褲子弟”他是當不成了,費渡自己雖然有一口稀粥就能湊合活,但他還得養活一大幫人,只好被迫走上了日理萬機的總裁之路,每天都得去上班。

  駱聞舟在車位緊張的小區里弄到了一個車位——那車位設計得有問題,等閑人根停不進去,有個買了二手房的房主搬過來才知道上當,十分痛快地低價轉給了駱聞舟,費總當年山地上飆車練出來的技術總算有了用武之地。

  話說回來,那些花天酒地、飆車鬼混的日子,好像都已經成了上輩子的事,不過“繁忙”身絕不是一種痛苦,只要知道自己為什麼而忙。

  每天晚上,費渡可以抱著記坐在通往地下室的台階上加班,那是他固定座位,坐墊靠墊俱全,還有個小杯架。他右手邊放一碗冰糖梨水,左手邊放一只駱一鍋——駱一鍋守在他電腦的散熱孔旁邊蹭溫暖、揣著前爪閉目養——盯著屏幕時間長了,費渡還能抬頭看看美男休息眼楮。

  特別是該揮汗如雨的美男自覺很帥,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條松松垮垮的運動長褲。

  駱聞舟的地下室里除了雜物和二八自行車,還有備的家用健身器材,跑步機、沙袋、史密斯架一應俱全。

  他從仍在慣性下轉動的跑步機傳送帶上跳下來,拎起毛巾擼了一把身上亮晶晶的汗,展覽似的亮著輪廓分明的胸肌和腹肌溜達到費渡旁邊︰“天天在這當場外觀眾,上回那大夫不是說你可以適當活動活動了嗎?”

  費渡敲下最後一個標點符號,發送郵件,十分敷衍地說︰“等我去辦張卡。”

  駱聞舟端起他沒來得及喝的半碗梨水,兩口灌了,然後沖費渡呲出一口白牙︰“辦什麼卡,家里這麼多東西不夠發揮?再說,私教能有我這麼周到的‘貼身服務’麼?”

  費渡抬頭看了看企圖兜售肉體的“教練”,又看了看眼前的家用健身房,面露難色地伸手一指︰“你看,深更半夜、不見天日的小黑屋、一個‘那什麼’在勻速旋轉的跑步機上原地奔跑——你不覺得這環境像個倉鼠球嗎?”

  駱聞舟︰“”

  由于出言不遜,費總被大倉鼠當場叼走了。

  駱一鍋了起來,驚得睜大了貓眼,隨後,它判斷自己未必斗得過耗子精,只好苦惱地追著自己的尾巴轉了兩圈,見死不救地慫成了一團。

  第二天,費渡是被駱聞舟皮帶扣的輕微踫撞聲弄醒的,他一瞬間以為自己睡過了頭,猛地坐起來腰一軟又摔了回去。

  駱聞舟連人再被子一起裹住,在他頭發上親了一口,輕聲說︰“沒到你起床的時間呢,再睡一會。”

  費渡這才發現,駱聞舟今天穿了制服。他們平時不強制要求穿制服,今天看來是要出席特殊活動。

  駱聞舟︰“還看,閉眼。”

  費渡︰“警察叔叔,以你這姿色,要是願意辭職到我們那來上班,每天睡到中午都行。”

  駱聞舟一整衣領,詫異地說︰“光天化日之下,挖陸局牆角,有前途啊,年輕人——不過你知道陸局已經把你拉黑了嗎?”

  費渡︰“”

  “他其實都不會拉黑,特意下樓找陶然問的,問就拿你實踐了。一個年過五旬,落後時代三十年的中老年男子,特意為你學會了一項新技能,寶貝兒,光榮不?”

  從抓捕張春齡和範思遠,費渡以身犯險差點玩脫開始,陸局就認定了他是個不靠譜的小青年,後來還發現,該小青年的朋友圈不發則矣,一發就是駱聞舟和他們家臉大無脖的肥貓,極其無聊。

  前兩天好不容易有一段長一點的內容,題目叫“萬變不離其宗”。陸局還以為費總對瞬息萬變的市場經濟發表了什麼高論,正想拜讀一下,看什麼時候給孩子買房合適,不料點進去一看,發現是此人自己寫的一篇“騙術”總結,從原則到方法論一應俱全、頭頭是道,讓陸局一下想起了自己被他忽悠的親身經歷,頓時怒從心頭起,眼不見心不煩地把他給屏蔽了。

  費渡干巴巴地說︰“那太遺憾了。”

  “是啊,他老人家再也看不見活在濾鏡下的美男子了,我只能受點累,親自到他眼皮底下多晃幾圈。”駱聞舟先是開著屏給他轉了一圈,抬頭一看表,立刻收了嬉皮笑臉,“不行,我真得走了。”

  費渡在床邊摸了摸,摸到了卷成一團的睡衣,抽出來披在身上︰“今天怎麼這麼早?”

  - ^ . ??

  駱聞舟正經下來,對著鏡子整了整衣冠︰“今天是顧釗忌日,要正式給他還有小武他們追授烈士,有個儀式。”

  費渡一愣。

  儀式的地點在顧釗的葬身之地。

  那陵園位置偏僻,面積也不大,似乎是當年有一陣子流行炒墓地的時候建的。

  為了能多賣點錢,墓穴與墓穴之間距離非常狹小,像個戳進了地里的鴿子籠,兩排墓碑之間,大約只有一米來寬的間隔,勉強夠放得下兩個花圈,憑吊的人一多,地方就捉襟見肘起來。

  生不能和許多人同居,死倒是能熱熱鬧鬧地共眠。

  顧釗就葬在這個捉襟見肘的“鴿子籠”里。

  太陽才剛剛升起,名不見經傳的小陵園門口就停滿了車。

  這場姍姍來遲的儀式辦得十分隆重,墓碑前後三排都滿了人,外圍還有源源不斷趕來的媒體,來得晚的鏡頭都擠不進來。

  陸局正在念一篇事先寫好的悼詞。

  肖海洋心不在焉地抱著捧花在旁邊,潮濕的營養泥沾了他一手。

  駱聞舟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陸局快念了,他念你就上去獻花,別在這夢游,‘燕城衛視’拿鏡頭掃你呢。”

  肖海洋回過來,余光一瞥,果然看見有一台攝像機正對著自己,攝像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遠遠地沖他一笑,讓肖海洋忽然想起了一樁舊事。

  那是他小時候,學校組織去軍營慰問演出,挑了一幫球球蛋蛋的小孩子表演“百人”大合唱,有地電視台跟蹤報道,據說能上晚間新聞。肖海洋不知踩了什麼狗屎入選了,由于個子小發育不良,被安排在第一排最角落的地方。

  有生以來,肖海洋還是頭一次在鏡頭下,盡管他只是大合唱的百分之一,扮演了一個小的不能再小的角色,但能“上電視”,對于當年還沒有那麼憤世嫉俗的小男孩來說,還是十分值得期待的。

  他特意跟老師打听了新聞哪天會播,特意在當天晚間新聞時跑到顧釗家里,拉他一起等著看。不過很可惜,整場演出的報道都只有不到一分鐘,聲勢浩大的“百人大合唱”也只撈著一個鏡頭,剛好快要掃到在角落里的他時,鏡頭切了。

  期待了很久要“上電視”,連個影子都沒有,肖海洋失望極了,越想越委屈,蹲在顧釗的客廳里嚎啕大哭。

  顧釗只好手忙腳亂的哄,他說︰“你看,你才六歲半,已經差一點就上電視了,等你七歲半的時候,沒準你就能在電視中間了,比叔叔強多了,叔叔這麼大年紀都沒上過電視,這輩子估計也沒什麼戲了”

  顧釗大概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的遺像會和肖海洋一起出現在鏡頭中間。

  一旦生死相隔,人間的榮與辱,便都鞭長莫及了。

  陸局的悼詞念,肖海洋按部就班地上前獻花,然後全體敬禮,快門聲響成一片,算是給這一起錯綜復雜的大案畫上了一個句號,只有小武的媽媽在人群里,悄無聲息地掉眼淚,她實在抑制不住,就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嘴因為怕自己發出不恰當的悲聲,打擾此時此地的莊嚴聖。

  “顧叔叔的撫恤金沒人領。”肖海洋目視著離場的眾人,幾不可聞地說,“他沒有家屬。”

  駱聞舟腳步一頓。他看見肖海洋好像個漏了的人形氣球,整個人塌陷了下去,他好像並沒覺得多高興,反而無所適從起來。

  肖海洋天生小腦不太發達,是塊當書呆的好材料,小時候理科成績一般,倒是文科十分出類拔萃,老師看他脾氣臭得骨骼清奇,以為他能成就一代社科人才,誰也沒想到他居然去當了警察。當刑警除了要參加公務員考試,當然也不能是根追公交都喘成狗的廢柴,肖海洋回憶起來,覺得自己能一路陰差陽錯地進入市局,運氣簡直不能用“玄學”來解釋,仿佛是冥冥中注定了顧釗能在這一年沉冤昭雪,推著他一路連滾再爬地吊著車位,走到如今這場終局。

  十幾年來,肖海洋就是想當警察,查舊案,給一個人洗刷冤屈,從來沒想過查以後他要去干什麼。有時候,結局對于仍然活著的人來說,並非一了百了的解脫,只能讓人從糾纏不去的夢魘中驚醒,有往前看的可能性而已。

  駱聞舟︰“還想繼續干嗎?”

  肖海洋茫然地看著他。

  駱聞舟又問︰“那你有別的計劃嗎?”

  肖海洋沉默著搖搖頭。

  “駱隊,”郎喬舉著電話快步走過來,“那個跨省作案的詐騙團伙的老巢找到了,逮嗎?”

  不等駱聞舟發話,肖海洋已經十分訓練有素地一掃之前的迷茫︰“等等,小喬姐,我懷疑他們的據點不止有一個!”

  駱聞舟沖他一招手︰“邊走邊說。”

  肖海洋一邊跟上駱聞舟的腳步,一邊展開他的“無影嘴”,念灌口似的滔滔不絕道︰“我從上個月開始追蹤他們的作案規律和行為模式,發現”

  往前走,往前看,哪怕前途一片迷惘,哪怕只是憑著慣性繼續往前走——

  總有一天,會在自己漫長的腳印中找到方向。

  只是大概需要一點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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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番外四

  “有個事。”駱聞舟人五人六地推門走進辦公室,眾人見他表情嚴肅,還以為又出了什麼大案,齊刷刷地放下手頭工作,抬頭看向他。

  駱聞舟卻不慌不忙地端起自己的茶杯,慢悠悠地晃了晃手里一打門票似的東西︰“我就知道這事說出來你們得激動,有個免費的集體聯誼活動,時間是下周日下午兩點,報銷往返車費,機會有限”

  駱聞舟話沒說,鋪天蓋地的白眼已經把他埋了。

  “什麼態度?組織上擔心你們這些單身狗的身心健康,特意組織的,邀請函可就給了咱們隊里幾份,”駱聞舟十分發揚風格地說,“要是誰正好那天值班還想去的,提前跟我說一聲,我給你們替班。有家室的人也就只能給你們犧牲一回了。”

  然而沒有人感謝駱隊的“無私奉獻”,听了這番話,大家都很想當場造反,將頂頭上司毆打成球,再一腳從大門口踢出去。

  “邀請函我放飲水機桶上了,想去的自己來取,不單身的別跟著湊熱鬧。等會要是萬一不夠分,大家就互相謙讓一點,年紀小的自覺點往後排。”駱聞舟說著,途徑肖海洋辦公桌,順手在小眼鏡那一頭亂毛上扒拉了一下,十分意味深長地看了肖海洋一眼,點了點他,說,“要抓住機會啊,年輕人。”

  可惜,肖海洋並不能通過“眉來眼去”領會精,他正往嘴里塞著面包,兩耳不聞窗外事地研讀舊案例,無端挨了駱聞舟一爪子,眼鏡腿頓時歪歪地掛在了鼓起來的腮幫子上,肖海洋撲稜了一下腦袋,面無表情地看了駱聞舟一眼,懷疑他可能是有病。

  青年人對老大爺們組織的相親會沒有興趣,郎喬頭天晚上值夜班,剛交接工作,打了個哈欠,她懶洋洋地收拾包準備下班,邊走邊說︰“上學的時候被早戀絆住了追求真理的腳步,被耽誤成了一個普通的大人,現在,好,非但和諾貝爾獎擦肩而過,還要去因為沒對象去相親,可悲可嘆啊朋友們!愛誰去誰去,反正我不去。”

  肖海洋從角落里抬起頭,默默看了一眼她晃晃悠悠的背影。

  駱聞舟︰“那叫聯誼,相什麼親?”

  郎喬︰“聯誼,就是分男女,坐兩桌,桌上放點橘子瓜子礦泉水,大家都是一個系統的,互相大眼瞪小眼,尷尬地匯報工作”

  “誰跟你說都是一個系統的?”駱聞舟的聲音從里間辦公室里傳來,打斷了她的厥詞,“那是陸局他們家太座那個歌舞團的贊助商組織的,老陸冒著跪搓板的風險從夫人那順出來的。”

  他話音沒落,敏銳的男青年們已經捕捉到了“歌舞團”三個關鍵字,幾個人一躍而起,你爭我搶地抓過邀請函︰“活動安排是先看展覽,晚上有一場話劇我去,還有自助晚宴!”

  來已經晃悠到辦公室門口的郎喬腳步一頓︰“自助晚宴?”

  同事報出了一個餐廳名︰“各國風情美食,豪華海鮮無限量供應,意大利手工冰激凌”

  郎喬沒听,就“嗷”一嗓子叫喚出來︰“我!我去!”

  如果把古往今來的“公主”論資排輩,小喬公主大約只能在“饞”這方面有所建樹。

  駱聞舟十分牙疼︰“郎大眼,我平時是餓著你了嗎?看你這點出息!”

  郎喬深得駱隊真傳,既不要皮也不要臉,飛快地抽走了一張邀請函,她輕快地回答︰“父皇,我沒出息。”

  她的插隊行為頓時引起群眾不滿︰“你個小丫頭片子才多大,長幼有序知道嗎,後面排著去,交出來!”

  郎喬把包一扔,霸氣地亮出拳頭︰“來,有事搶!”

  “哎,別忙內訌,我們當中混進個特務。”

  “那位大哥,你兒子都兩歲了,還要不要臉了!”

  方才無人響應的邀請函搖身一變,忽然炙手可熱起來,未婚青年們推推搡搡,合伙把企圖混吃混喝的非單身人士扔出爭搶隊伍。

  肖海洋好像是被他們吵得受不了,默默地抬頭張望了一眼。他雖然早已經不像剛開始來時那樣滿身是刺,但性情所致,也不大活潑得起來,至今依然不會參與到這種日常打鬧起哄頻道。每到這種場合,他就成了個圍觀的人,像一盆遺世獨立的綠蘿,居高臨下地鄙視著滿地雞飛狗跳。

  這時,陶然忽然走過來,在他桌上敲了敲,隨後不等肖海洋開口,豎起食指“噓”了一聲,鬼鬼祟祟地把一張邀請函從桌子底下遞過來,也不知他是怎麼在這種情況下不知鬼不覺地得手的。

  肖海洋一愣,陶然小聲對他說︰“悄悄的進村,打槍的不要——你去不去?”

  肖海洋第一反應就是搖頭,頭搖了一半,他的目光再次正在追跑打鬧的智障同事們,落到了某個值了一宿班,還能輕松撂倒師兄的人身上,正在搖擺的頭好像卡住了。

  陶然笑眯眯地問︰“嗯?”

  肖海洋局促地一推眼鏡,蚊子似的“嗡”了一聲︰“去。”

  陶然在他後腦勺上拍了一下,深藏功與名地轉身回自己工位︰“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就在他走出一米開外後,肖海洋腦子里那根時常慢半拍的弦終于趕上了拍,他反應過來了——這張邀請函好像是陶然偷偷“讓”給他的。

  肖海洋難得“懂了一次事”,連忙說︰“陶副隊,你怎麼給我了,自己不想去嗎?”

  陶然︰“”

  肖海洋這個男青年,恐怕是不知道“悄悄”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一嗓子廣播得整個辦公室都知道了,眾人統一回頭盯住了陶然。

  就听那耿直的肖海洋又耿直地補充了一句︰“還是你已經有女朋友了?”

  里間辦公室里的駱聞舟一口茶水嗆了出來,很想替肖海洋叫個好。

  這個新聞曝光的時機實在是相當及時。別人不清楚,駱聞舟卻知道陶然上周末晚上難得正點下班的原因——他是陪著姑娘听演唱會去了,票還是費渡托人幫忙弄到的。

  出于“人之初,性賤”的天性,駱聞舟得知此事後,很想把這個獨家八卦廣而告之一下,可是至今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姿勢——怎麼才能一邊保持著他人偉光正的氣質,一邊偉光正地散布八卦呢?

  駱聞舟琢磨了好幾天都沒想好,憋得抓心撓肝的,就在他感覺自己快憋出夢話來的時候,器肖海洋同志橫空出世了。

  ??- -

  “不不不”陶然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熟了,現場變成了一個結巴,“我、我不是女朋友”

  眾人在陶副隊哆哆嗦嗦的口誤下安靜了片刻,集體爆發出一團大哄,陶然窘迫得想要一頭鑽進鍵盤槽里,邊躲邊擺手︰“別鬧別鬧,八字沒一撇。”

  駱聞舟唯恐天下不亂︰“沒一撇不要緊,有一捺就行。”

  肖海洋听了這熟悉的結巴,頓時想起陶然住院時,那個在他病房里照顧了很久的姑娘,直眉楞眼地開口說︰“我知道了,是不是醫院里那個?”

  駱聞舟十分曖昧地說︰“怪不得托我給你找‘那個’呢。”

  郎喬︰“哪個?”

  陶然︰“駱聞舟!”

  駱聞舟翹起二郎腿,好整以暇地圍觀被一幫人按在桌上的陶然。

  就在這時,郎喬那張石破天驚的烏鴉嘴里冒出一句︰“有一次還給你送過花是不是?”

  陶然一愣︰“啊?”

  “一大捧!”郎喬比比劃劃地說,“還有一張寫了情詩的小紙條,落款有個‘費’!”

  被按在辦公桌上的陶然︰“”

  津津有味看戲的駱聞舟︰“”

  郎喬興高采烈地感慨道︰“哎喲喂真巧,也姓費,跟費總是家呢!”

  有道是“病從口入,禍從口出”,有形的食和話往往夾帶無形的災難和厄運,郎喬一句話奠定了她下半年的早飯的基調——香菜全席。

  而與郎警官八字犯克的費總也再次成了被殃及的池魚。

  費渡下班一回家,就感覺不對,駱一鍋沒有探頭出門迎接,費渡進屋時,它正團在玄關鞋架上,噤若寒蟬地抱著自己的尾巴。不知這二位爺是怎麼交流的,反正費渡和駱一鍋對視了一眼後,立刻敏銳地嗅出氣氛不對——他的腳步機敏地一頓,腦子里飛快地過了一遍自己近期的所作所為。

  早出晚歸隨時報備沒有遺漏,沒有參與不正經的娛樂活動,少說話多做事,堅定杜絕了駱聞舟界定的“四處撩閑”行為,連超速和闖紅燈都沒有。難道是昨天中午商務宴請的時候喝了一個碗底的酒?總不至于是昨天他車限號的時候,在地鐵上蹭了哪個女孩的口紅印吧?費渡莫名心虛地把自己從上到下檢查了一遍——衣冠楚楚,全無異狀。

  那難道是

  費渡沖駱一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回手拉開沒關嚴的屋門,躡手躡腳地往外遛,心里琢磨著加班的借口。

  駱一鍋一歪頭出了聲︰“喵嗷?”

  費渡︰“”

  他覺得自己和這只貓的友誼恐怕是走到了盡頭。

  一只手突然從旁邊伸過來,越過費渡推上了門。

  駱聞舟心里默誦著某人當年親寫的送花卡片,準備了一肚子秋後算的賬,拖著長音問︰“費總,剛回來,還上哪去啊?”

  費渡激靈一下,隨後拍上了大門的手不由分說地箍住了他的腰,駱聞舟把他強行轉了個身,皮笑肉不笑地說︰“跑什麼?”

  費渡一看東窗事發,立刻承認錯誤︰“我錯了。”

  駱聞舟︰“你錯哪了?”

  費渡只好照實交代︰“前天晚上趁你值班,打游戲打到半夜三點。”

  駱聞舟︰“”

   ,還有意外收獲。

  費渡一看他表情,就知道自己交代錯了,連忙又改口︰“昨天中午喝了二兩酒——最多二兩,沒再多了。”

  駱聞舟微笑著看著他,目光慈祥得像屠夫圍觀待宰的羊,默默估量著在哪下刀︰“還有什麼?”

  費渡︰“上禮拜你那茶杯是我不小心踫碎的,不是貓。”

  駱一鍋一臉麻木地在旁邊舔著爪,身形蕭索。

  駱聞舟前所未有地意識到,他家確實養了兩只貓。所有壞事的嫌疑人都不止駱一鍋一個了。費渡依照經驗,感覺這種情況下,主動賣身才是上策,于是果斷按住駱聞舟的手,湊上去親他的鼻尖和嘴唇,要笑不笑地壓低聲音︰“賠你一個。”

  駱聞舟還沒反應過來他要賠個什麼,費渡就闖進他唇舌間,里外游走了一個遍,駱聞舟的手指陡然收緊——費渡撤走之前還輕輕的舔了一下他的唇縫︰“我來給你潤喉。”

  駱聞舟︰“”

  這個人找死的技能真的好專業!

  駱聞舟嘆了口氣,湊近費渡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費渡臉色驟然一變,轉身要跑,被駱聞舟攔腰截住︰“不是你自己一個字一個字抄的?”

  費渡忙說︰“我那些都是抄的,寫給你的是原創的!”

  他的重點是“原創”,然而說者與听者總是錯位,駱聞舟的重點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另外一個詞上,他眼楮一眯︰“那、些?”

  費渡︰“”

  駱一鍋有心圍觀,屁顛屁顛地從鞋櫃上一躍而下,跟了上去,被一把拍在門外,在門上鋪成了一張後腿直立的貓餅。它十分不甘心,因為感覺一一的血債還沒清算——例如駱聞舟那件破洞的毛衣,那分明是費渡袖子上的拉鏈刮破的,根不是它閑得沒事叼進貓窩抓的,還有

  書房里傳來“ ”一聲,接著是書落地的聲音,駱一鍋豎起來的耳朵一動,胡須哆嗦了一下,嚇得貼著牆根遛了。

  夜還很長,要算的賬還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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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番外五

  深秋時,燕城某個流浪動物救助組織在費渡公司附近的小公園里設了個點,安了一些過冬避寒的簡易貓屋,小公園被一圈寫字樓和商業廣場包圍,平時熙攘來往的都是都市白領,難得見有動物來,一窩蜂地都來投喂,漸漸形成了一個野貓的自然村。

  這天,費渡清早出門,稍微繞了個遠,他把車停好以後,拎著幾個貓罐頭來到了野貓村。

  貓罐頭來是駱一鍋的,頭天晚上,駱聞舟跟駱一鍋你來我往地大吵了一架,究竟因為什麼,費渡被駱聞舟四肢並用地纏了一宿也沒打听明白,只能通過駱聞舟的另類泄憤行動來判斷,這場人貓大戰中,貓可能是略佔上風——

  駱聞舟把所有貓罐頭打包清理出了櫃門,並且聲稱,寧可留著自己吃,也不便宜駱一鍋這個小崽子。

  駱聞舟這個同志,平時在外面看著人五人六的,在家一旦幼稚起來就六親不認。為了不讓駱聞舟言出必行地把貓罐頭端上自己的餐桌,費渡只好親自替他處理,一大早來到野貓村送溫暖。

  野貓村里住的都是顛沛流離的“浪子”,平時都靠才藝討飯吃,不像駱一鍋那麼張揚跋扈,聞到香味,貓屋里先是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幾顆腦袋,等一只領頭的灰色大貓偵查畢,率先嘗了,其他的貓才爭先恐後地跟著出來吃。

  這時,費渡注意到角落里有一個損壞的破貓屋,塌了半邊,只有個搖搖欲墜的頂,一只丑得出奇的白貓從“危房”里探出頭來,動作有些畏縮,它瞎了一只眼,雙耳也不對稱,半張臉上有一道不規則的傷疤,連毛也不長,可能是人,也可能是流浪狗或者其他貓傷的,野外的環境並不那麼友好。

  大白貓露出一個腦袋,僅剩的眼楮是淺藍色的,對上費渡的目光,它也不叫,只是殷殷地看著他,莫名讓人覺出一點不同于普通畜類的靈性。

  費渡手上還剩最後一盒罐頭,給誰都是給,于是朝角落里的“危房”走了過去。走近才發現,原來大白貓不是光棍一條,那“危房”里還住著幾只耗子一樣大的幼貓,都是雜毛,其中一只的毛色和駱一鍋有點像,見了人也不知道怕,睜著無知的大眼楮,伸長了脖子看著費渡。

  費渡把貓罐頭打開,放在半坍的貓屋旁,大白貓卻不吃,反而蜷縮起身體,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咆哮,亮出指甲的爪子摳進地里,像是準備要跟誰打仗。

  費渡一抬頭,看見幾只大貓悄無聲息地圍了過來,一邊舔著嘴,一邊貪婪地盯著白貓這一家老弱病殘,只等人一走,就要撲過來打劫。窩里的幼貓們擠作一團,大小像老鼠,“嘰嘰”的叫聲也和耗子差不多,豎起來的尾巴尖都只有短短的一截,一起哆嗦著,不知是冷還是怕。

  這些出生在冬天的小動物,就像出生在動蕩里的人,命賤,死起來一茬一茬的,可憐不過來。

  費渡看了看表,不過反正他自己當老板,不用打卡,于是在白貓的貓屋旁邊坐下了。

  大概是氣場的緣故,野貓黑社會好像有點怕他,大貓們垂著尾巴遠遠覬覦著,不敢到他跟前放肆,眼看他沒有要走的意思,只好不甘不願地各自散了。好一會,大白貓才放松下來,小心翼翼地在罐頭上舔了一下,然後拉開沙啞的嗓子,沖費渡叫了一聲。

  費渡戴著耳機,正拿手機查郵件,沒理它。大約有十多分鐘,白貓一家終于飽餐畢,費渡余光瞥了一眼,見那只長得很像駱一鍋的小貓膽大包天,居然從貓屋里爬了出來,擺動著稚拙的四肢,哆哆嗦嗦地向他走過來,想去蹭他垂在膝蓋上的手。

  除了已經習慣一起生活的駱一鍋,費渡依然沒有親近小動物的習慣,也並不打算和一只沒滿月的小貓崽交朋友,于是起來躲開了。

  幼貓失望地叫了一聲,這時,有人在他身後輕輕地嘆了口氣︰“它只是喜歡你,你既然是鐵石心腸,干嘛還要給它們恩惠?”

  費渡腳步一頓——不遠處的石凳上,坐著一個又熟悉又陌生的年輕男人。那人穿著一件不打眼的卡其色外套,休閑褲打理得不大精心,有點皺,頭發也略有些長了,五官還是原班人馬,底下卻仿佛換了個靈魂,乍一眼看過去,根認不出這會是當年燕城著名的紈褲子弟張東來。

  張東來對上費渡的目光,緩緩地了起來,兩人在群貓叢中面面相覷,物是人非,一時兩廂無語。

  印象里,但凡他們倆湊在一起,周圍不是觥籌交錯,就是紙醉金迷,聒噪的笑聲與嗆人的香水味總是如影隨形,誰能想到有一天見面會是這樣的光景呢?

  費渡摘下耳機,率先開了口︰“好久不見。”

  張東來用一種復雜難言的目光看著他,近乎拘謹地一點頭。

  費渡走到他身邊,指著旁邊的石凳問︰“我能坐這嗎?”

  張東來的目光牢牢地鎖在他身上,不知道為什麼事到如今,費渡還是這樣坦然,坦然得好像他從未做過那些事一樣。

  那年除夕,他從一場顛倒的尋歡作樂場里爬出來,余醉未褪,一步跌進了一個冰天雪地的噩夢里,他好像是誤入了一個荒謬的平行世界,做夢都想不到的曲折離奇一股腦地砸在他頭上,身邊熟悉的人都變了樣,一個個地成了裹著人皮的妖怪。

  他一直尊重敬畏的父親是冷血變態的殺人狂,剛正得讓他時常自愧有辱門楣的叔叔手上血債累累,還有他的朋友他的朋友費渡。

  酒肉朋友也是朋友。

  費渡有趣、敢玩,哪個圈子都混得開,而且三觀和張東來一樣,信奉及時行樂,從不以自己不學無術為恥,全心全意地扮演著一個快樂的小傻逼。在燕城的紈褲圈子里,張東來最欣賞的是他,最親近的是他,甚至人在異鄉,惶惶不安的時候,下意識求助與信任的,依然是他。

  他拿費渡當浮華場上的知音,可原來,其實只有費渡知他的音——他是個長了耳朵的聾子。

  費渡舒展開長腿,坐在旁邊的石凳上︰“一年多沒你消息了,過得怎麼樣,婷婷好嗎?”

  張東來反問︰“如果是你,你會好嗎?”

  費渡靜靜地看著他,不置一詞。

  張東來第一次發現,自己從未仔細看過費渡的眼楮,印象里,費渡總是漫不經心的,瞳孔像是對不準焦,驚鴻一瞥的一個眼掃過,隨後就再次隱沒在鏡片或者別的什麼後面。他想,如果他早注意到這雙藏著深淵的眼楮,一定不會傻呵呵地把這個人當成自己的同類。

  他聲音有些尖銳地說︰“我從來沒有認識過你,費總,是不是?”

  費渡坦然回答︰“可以這麼說。”

  張東來被他噎了個倒仰,布滿血絲的眼楮狠狠地瞪著他。

  “你也從來沒有認識過你父親、你叔叔,還有他們身邊的那些人,”費渡平靜地說,“你一出生,身上就被人套了個烏托邦似的罩子,玻璃罩外面貼滿了花團錦簇,嚴絲合縫,你從來沒有往外窺探過。你父親急惶惶地把他可望而不可得的東西全堆在你們兄妹身上,他把你們倆當成自己生命的延伸,好像這樣就能得到補償。”

  張東來的呼吸急促起來,一只手下意識地插進外衣兜里。

  費渡卻好像什麼都沒看見,接著說︰“我沒打招呼就毀了你的烏托邦,對不起,所以你今天過來,想做個了結嗎?”

  “我朋友不少,你是分量最重的一個,”張東來嗓音嘶啞,“你說什麼我都信,真的,費渡,我對你我對你不說掏心挖肺,可也差不了多少,我從來沒把‘懷疑’倆字往你身上擱過,想都沒想過可你把我當什麼?送上門來的傻子嗎!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

  “沒有,是我對不起你,”費渡說,“但是一碼歸一碼,再有一次,我還會這麼干。”

  “你”

  費渡向張東來攤開雙手,他的手修長蒼白,外衣平整的袖口露出一段一塵不染的襯衣袖︰“你兜里有什麼?是刀,還是槍?”

  張東來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起來︰“你以為你以為我不敢?”

  “如果你想殺我報仇,一把裁紙刀足夠了,”費渡嘆了口氣,輕輕地說,“這樣萬一事到臨頭你反悔了,還有余地。但如果你帶了管制刀具或者”

  張東來大吼一聲,一把揪住了費渡的衣領,野貓們敏銳地感覺到氣氛不對,全都噤若寒蟬地躲了起來,只有方才那只第一個吃罐頭的長毛大灰貓了起來,謹慎地往前走了幾步,像個放哨的守衛,盯著這邊的動靜。

  費渡脖子一涼,一柄裁紙刀緊緊地抵住了他的頸側,不知是他頸部的皮太嫩,還是張東來的手抖得太厲害,刀刃下很快出現了一條小血口。費渡遠遠地沖著炸毛的大灰貓做了個手勢,離奇的是,大灰貓的耳朵突然往後一背,好像看懂了似的,往周圍看了看,重新臥了下去。

  費渡眼往下一瞥,笑了︰“還真是裁紙刀啊。”

  張東來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你利用我,毀了我們家!”

  “我利用過你一次,我說了對不住你,願意的話,以後我可以用任何力所能及的方式補償你,不願意也沒事,你可以在這劃一刀。”費渡緩緩按住了張東來抖個不停的手,“最好找個什麼東西遮一下,不然會噴你一身血,劃得果斷一點,最多五六分鐘,咱倆就一了百了了——你放心,貓不會叫救護車。”

  他說到這里,忽然把張東來的手往下一按,頸動脈的震顫順著刀刃傳到了張東來手上,更多的血一下冒了出來,一下染紅了襯衫領。張東來到底只會個溫柔鄉里長大的公子哥,幾乎被費渡身上那種前所未見的亡命徒氣質嚇破了膽,一下松了手,避之唯恐不及地躲開費渡,驚恐地睜大了眼楮。

  費渡把裁紙刀縮回了塑料殼,歪頭用領子擦了擦血跡︰“你是個好人,出過的最大紕漏就是自己開車超速剮蹭電線桿,就算是跟人打架斗毆,也從來沒把別人打壞過,東來,你跟我們不一樣。這把刀我就當臨別禮物收下了,往後帶著婷婷去過正常人的生活吧。”

  張東來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他,直到此時,他終于確定了,他不認識費渡,他的朋友是在一個大雨夜里、野外飆機車連頭盔也不帶的敗家子,他不認識眼前這個面無表情地把玩著裁紙刀,好像沒有知覺似的可怕男人。

  “那次在西嶺,我們幾個湊熱鬧,幫警察找一個失蹤的小女孩,朋友圈里被那女孩的照片刷屏了,認識的不認識的都跟著轉發,可惜最後沒找著,警察只挖出了她的尸體,”費渡說,張東來卻隨著他的話音顫抖了起來,“這事傳出來之後,我看見你們又刷屏了一次,你還點了個三個蠟,過後大家就忘了這事,我覺得你現在應該知道真相了。”

  張東來知道,他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去搜尋、追憶、听、看他知道那個短暫地在他手機上停留過的小女孩在一個泥濘的雨夜里被人帶走,在極度恐懼中死于非命,身體被切成一堆碎肉,死不瞑目的葬身在他父親親手置辦的拋尸之地。他曾經一度失眠,總覺得那女孩還如影隨形的藏在他手機里,快意地看著他從可惡的無知里驚醒過來,每天被真相折磨,惶惶不可終日。

  “我沒有毀了你們家,”費渡說,“你所謂的‘家’,一開始就是個謊言,謊言是不可能長久存續的。”

  張東來明知道他說得都是實話,然而他的處境這樣尷尬,無論接受與不接受,仿佛都是毫無道理的,他茫然無措,忽然被鋪天蓋地的委屈淹沒,難以忍受地哭了。

  人一出生,就要被接生的大夫打哭一次,從此脫離母體,開始自主呼吸。

  然後又要被無情的真相打哭過無數次,漸漸離開童年、離開平和的“新手村”,走向更遠、更不美好、更不可知的未來。

  事到如今,張東來這個發育遲緩的大齡男孩,終于放開嗓子,嚎啕大哭起來。

  費渡沒有再去打擾他,只是沉默地坐在石凳上,等著張東來哭到筋疲力盡,沒再看自己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費渡知道,張東來應該不會再回來了。他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頸側,血已經結痂止住了,費渡嘆了口氣,摸出方才那把裁紙刀。

  “他走了?”野貓屋後面的樹叢里,一臉凝重的陸嘉和周懷瑾走了出來,周懷瑾彎下腰摸了摸大灰貓的頭,大灰貓看起來和他很熟,翹起大尾巴,高冷地在他手上蹭了一下,懶洋洋地起來走了。

  費渡“嗯”了一聲,卸下裁紙刀的塑料殼,從里面抽出了一張小紙條,紙條上寫了一個地址。

  “應該是春來集團的漏網之魚,”費渡把紙條交給陸嘉,“找人盯住了,匿名報案。”

  陸嘉應了一聲,接過紙條跑了,周懷瑾卻彎下腰,皺眉盯著費渡領口的血跡︰“你暈不暈,想不想吐?趕緊去醫院。”

  “就破了點皮,我早不那麼暈血了。”費渡擺擺手,起來的時候腳底下卻踉蹌了一下——不那麼暈了,但還是稍微有點後遺癥。

  “我說什麼來著!”周懷瑾一把扶住他,“讓你沒事玩刀,刀是隨便玩的嗎”

  費渡無奈︰“周大哥。”

  周懷瑾一臉嚴肅地看著他。

  周氏與春來集團的大案了解,周懷瑾不知去哪游蕩了幾個月,孑然一身地回了國,當年的億萬財團繼承人,現在在費渡手下做財務總監,一開始大家喊他“周總”,後來不知怎麼的,“周總”就成了“周大哥”,公司上下,不管男女老少統一這麼叫,平時在外面一臉高貴冷艷的精英,一回來就成了管東管西的� 麓蟾紓  姆豪模 孟袢 瀾綞際撬 郴 植豢科椎男〉塴br />

  警方對“春來集團”四個字反應極其敏捷,接到線報以後,立刻迅雷不及掩耳地趕到這些漏網之魚的聚集窩點,在對方毫無防備的時候就把人一網打盡,張東來悄無聲息地來到燕城,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終身沒有再回來過。

  兩代人,糾纏不休的恩怨,至此,終于風流雲散。

  傍晚,費渡坐在自己車里,跟一只沒有巴掌大的小野貓面面相覷——方才他剛上車,還沒打著火,一道白影突然跳上了他的車前蓋,瞎了一只眼的大白貓看了他一眼,把那只長得很像駱一鍋的小貓往他車上一放,不等費渡反應過來,大白貓掉頭就跑,強買強賣。

  小野貓支楞著尾巴,好像是怕冷,不斷地往他懷里鑽。

  費渡拎著它的後頸,把貓扒拉下來︰“回去跟你媽說,我不打算收養貓。”

  小野貓回答︰“咪。”

  費渡︰“我們家有一只貓了,把你帶回去,它能一巴掌把你打扁了。”

  小野貓伸長了脖子,眯著眼在他身上聞,又眼巴巴地看著他。

  費渡︰“駱聞舟非得撓死我不可。”

  小野貓一唱三嘆地“喵嗚”了一聲,伸出小爪子扒住他的外衣。

  費渡看了看還不會收爪子的貓,又摸了一把脖子上的創可貼,突然靈機一動︰“有道理。”

  小野貓一歪頭,身體騰空而起,它不安地掙動了一下四肢,懵懂地看著費渡捏了捏它的小爪子,指著脖子上的傷口說︰“記住,這是你撓的,不穿幫我就收養你。”

  小野貓在汽車引擎聲里打了個寒顫,仿佛有種不祥的預感。

  這時,費渡的手機震了起來,突然響起的五環之歌嚇得小野貓一哆嗦,費渡一邊緩緩地把車開出停車場,一邊接通︰“嗯,下班了,在路上晚上啊?想吃𤤾大蝦不要,吃你做的”

  電話那邊的人抱怨了一聲什麼。

  費渡狡猾地笑了起來︰“對了,我還給你帶了個‘禮物’嗯?沒有亂花錢。”

  “你肯定會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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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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