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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攻略病嬌在死亡邊緣反復橫跳 By 黍寧

陳小小の小註記:吳惜翠×衛檀生;女主穿書

文案:
穿書,不黑原男女主。
一個虐妻一時爽,追妻火葬場的故事。
為了回家,吳惜翠必須攻略那個素有「小菩薩」之稱,實為神經病的病嬌男配,衛檀生。
為了攻略病嬌,她死了兩次,被病嬌殺又被病嬌虐。
最後在病嬌愛上她之後,欺騙他感情,冷漠無情地看他哭,看他無可奈何,眼圈紅紅地掉眼淚,夢囈似地呢喃著,「不要離開我,可憐可憐我。」
*
衛家三郎衛檀生,十歲時隨父到地方上任,卻被當地山匪掠去,救出來後便跛了一足。
半年後,衛檀生拜入空山寺,由了善禪師照料,潛心學習佛法。
十八歲時,衛三郎下山還俗回到京中,仍以佛門弟子自居,日日焚香禮佛。
因常年受佛法浸潤,溫潤可親,慈悲為懷,樂善好施,又因貌若好女,京中有人稱之為小菩薩。
只有吳惜翠清楚,這個人前慈悲為懷的小菩薩,內心又是如何冷硬如冰。
*
人見水為波流,魚龍見水為洞窟,天人見水為琉璃,而餓鬼見水為猛焰膿血。
他不是菩薩,他是餓鬼,貪吃旁人苦痛的餓鬼。

表裡不一共情缺陷病嬌男主x我的內心只有回家·真冷漠無情女主
注:女主重生三次,第一次是個黑臉壯漢,後兩次是姑娘。

內容標籤: 穿越時空 種田文 系統 穿書
搜索關鍵字:主角:吳惜翠衛檀生 ┃ 配角: ┃ 其它:

一句話簡介:虐妻一時爽,追妻火葬場
立意:立意待補充

【黑臉壯漢和黑心正太】

第1章 衛檀生 

  倚著牆根,手裡端著個碗,惜翠正在往嘴裡扒飯。

  日頭太曬了。

  她感覺自己就像太陽下的一條鹹魚,汗濕了又幹,幹了又濕。牽著衣服抖一抖,都能抖出不少鹽粒下來,渾身上下也散發著一股死魚爛蝦的臭味。

  碗裡的糙米飯堆得高高的,上面蓋了層豆豉和青菜,沒多少油水,看著就毫無食欲。特別是在惜翠端碗看到自己汗毛濃重的手臂後,更沒了吃飯的心情。

  好端端的妙齡少女卻穿成了一個彪形大漢,就算平常心裡素質再怎麼強大,也遭不住這麼一出。她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香香軟軟的女孩子了,她現在性別為男,是一個身高八尺,留著絡腮鬍的黑臉壯漢。

  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看了一本叫《太平醫女》的網文。

  這本小說寫得不錯,故事圍繞著女主吳懷翡行醫救人展開,最後以女主和男主高騫終成眷屬結束。情節一波三折,跌宕起伏,打臉橋段層出不窮,尤其是女主對女配吳惜翠的的打臉,那叫一個狗血與爽快齊飛。

  惜翠花了三天才把這本書看完,看得津津有味。唯一比較變扭的是,書中女配吳惜翠和她同名同姓。

  每一個故事,總有配角來推動情節的發展,吳惜翠便是其中之一。

  她是女主毫無血緣關係的便宜妹妹,其貌不揚,忘恩負義,覬覦男主,是標準的給女主使絆子的惡毒女配。

  同名同姓,實屬巧合,惜翠彆扭了一小會兒後,也沒在意。

  但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就在她熬夜看完,關上手機準備睡覺得時候,她穿越了,穿越到這本小說中,順便還綁定了一個冷冰冰的系統,要她攻略書裡的男配衛檀生。

  惜翠:「我能拒絕嗎?」

  系統:【不行。】

  開玩笑,她自己戀愛都沒談過一次,哪裡有攻略人的經驗。

  但系統表現得就像一個真正的,冷漠無情的人工智慧。

  沒有任何屁話,直接就把她丟到了這兒——青陽縣瓢兒山上,一個土匪窩裡。

  她,成了土匪窩裡一個兇神惡煞的土匪。

  任憑惜翠如何呼喊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我要穿越好歹也穿越成女配吳惜翠吧?穿越成個土匪是怎麼回事?!系統就是穩如磐石,毫不動搖。

  惜翠從頭到腳打量了自己一圈,最終接受了這個悲慘的事實,她,現在是一個肌肉虯結的猛男,目標是攻略書中那個溫文爾雅的男神——衛檀生。

  這衛檀生在書中也算是個頗具傳奇色彩的人物。

  衛家世代為官,在他十歲的時候,衛檀生隨父親衛宗林到青陽縣上任。

  青陽縣地處偏僻,常常有山匪攔路搶劫過路的旅人。山匪見衛檀生衣著打扮富貴,心念一動,就將他綁了回去。

  等衛宗林把兒子救出來的時候,已經晚了。衛檀生的腿廢去了一條,成了個跛子。

  沒人知道衛檀生在匪寨裡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但他經此一難後,就留下了大面積心理陰影,整晚整晚睡不好。

  衛家擔憂他,半年後,將衛檀生交由空山寺的住持了善大師照料,潛心學佛。

  十八歲時,衛家三郎下山還俗回到京中,仍已佛門弟子自居。

  因常年受佛法浸潤,慈悲為懷,樂善好施,又因貌若好女,京中有人稱之為小菩薩。

  由於是童年就落下的病根,他的跛足十分嚴重,陰雨天氣甚至無法出門行走。

  好在有女主吳懷翡的醫術緩解了他的病痛。

  吳懷翡性格溫柔,容貌清麗,又常常陪同他一塊兒救濟平民百姓,日積月累的相處下,衛檀生便對女主生了愛慕之情。

  只可惜,溫柔男配的結局大多相同,無非落得一個黯然神傷,只能笑著祝福女主和高騫,退出了這場三角戀。

  要她以這幅黑臉大漢的身體去攻略衛檀生,衛檀生恐怕瞎了眼才會看上她吧。

  系統卻告訴她,這時候還是元平五年,《太平醫女》的故事還沒開始。衛檀生此時也不過將將十歲,剛剛被抓到土匪窩裡,打折了腿。她還有機會,溫暖他治癒他,安撫他幼小的心靈。

  惜翠:……

  衛檀生才十歲啊!戀童癖警告!

  她現在這幅鬼樣子能做什麼?向衛檀生敞開她溫暖的胸毛和胸肌嗎?!

  收回思緒,惜翠看了眼碗裡的糙米,嚼了嚼嘴發苦的青菜,艱難地扒了口飯。

  不止青菜苦,她心裡也苦。

  事情已成定局,系統是鐵了心不會更改主意,她只能先填飽肚子,再慢慢謀劃了。

  順著惜翠的視線往前看,有棵大槐樹,兩三個粗夯的漢子正光著膀子在摔跤,個個都使出了一把蠻勁,臉紅脖子粗地怒吼著,汗水砸落在黃土地上,洇作了一個個小圓點。

  「他還不願意吃飯?」

  正囫圇下嚥間,頭頂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

  惜翠抬頭,看到一個鐵塔似的漢子正站在她面前,粗聲粗氣地問。

  她轉頭朝著身後的小茅屋努了努嘴,「不肯吃呢。」

  那漢子惱了,一腳踹開門,嘴裡罵罵咧咧的。

  茅屋裡又暗又髒,三伏的天,像個大蒸籠。

  門一被踹開,便能聞見從屋裡飄出來的一股汗臭味與糞便味。

  角落裡,蜷縮著一個十歲的男童,他頭髮亂糟糟得像個鳥窩,身上的錦衣已經破破爛爛,沾著些黃黃紅紅的,令人作嘔的穢漬。

  黃的是已經幹了的糞尿,紅的則是已經幹了的血塊。

  那壯漢上前踹了一腳,罵罵咧咧地說了些什麼。

  或許是茅屋裡氣味太過難聞,沒片刻,他又皺著眉走了出來,指著惜翠道,「待會兒你就看著他吃,不吃也得吃,就算塞也要塞進去,看好他,別讓他死了。」

  惜翠本來就沒吃飯的胃口,聽他這麼一說,馬上就將碗放了下來。

  她穿越到這土匪窩裡也有三天了,這裡的山匪們都是刀尖上舔血過日子的,她在裡面算不上什麼大人物,一直沒有和衛檀生接觸的機會。

  直到今天,他們才派她守著這間茅屋,別讓衛檀生跑了。

  其實不需要惜翠守著,衛檀生也跑不掉,他年紀太小,更何況還拖著一條傷腿。

  即便已經做好了心裡準備,惜翠走進屋子裡的時候,還是被熏得幾欲落淚。

  無法言喻的濃烈氣味充斥著整間茅屋。

  這段時間,衛檀生吃喝拉撒全在裡面,根本沒人來收拾,想想就能知道裡面這氣味到底是有多美好。

  惜翠憋著口氣,彎下腰,去查看他的情況。

  窩在穢物中間的一個半大的孩子,就是她的攻略物件,《太平醫女》中的男配衛檀生了。

  可惜和書中有小菩薩之稱的男神不同,現在的衛檀生緊緊地閉著眼,嘴唇乾得已經裂開了皮,臉上髒得看不清容貌。

  他腿上的傷口只是簡單地處理過,正有蒼蠅不斷在他身上旋轉騰飛,破爛不堪的衣服勉強包裹著他,就像一塊髒兮兮的裹屍布。

  惜翠喉頭一緊。

  嫌棄他可能不太好,但他髒得確實讓惜翠有點泛噁心。

  「醒醒。」她戳了戳他的臉。

  衛檀生就像個破麻布袋一樣,沒有任何反應。

  看他面色潮紅的不正常,惜翠心裡頭咯噔了一聲。

  天氣這麼熱,他該不會是中暑了?

  想到這兒,惜翠上手抹了一把,抹到了一手的汗,手下的溫度更是燙得不正常。

  來不及多想,惜翠趕緊跑到屋外去喊人。

  瓢兒山上的土匪雖然綁了衛檀生,可沒打算讓他死。

  她一開腔,沒片刻,小茅屋裡就來了人。

  來人被屋裡的氣味熏得倒退了一步,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衝惜翠使喚道,「愣著幹什麼?抱出來啊。」

  穿越成一個猛男也有穿越成一個猛男的好處,就比如現在,她抱起衛檀生就跟拎起了隻小雞仔一樣,毫不費力。

  惜翠沒處理經驗,只能把衛檀生抱到大槐樹的樹蔭下,讓有經驗的人上手。

  幾個大漢又是掐人中,又是潑水的,折騰了好半天,衛檀生眼睫顫了顫,才終於悠悠轉醒。

  陽光順著枝葉間隙灑落在地,光影明滅,搖搖曳曳。

  男童失了焦距的眼,茫然地眨了眨。

  昏昏沉沉間,只看到一個袒露著胸懷的黑臉大漢,正一臉驚喜地俯看著他,一雙牛眼瞪得就像銅鈴。

  「誒!你醒啦?!」

第2章 檀奴(衛檀生) 

  衛檀生醒了。

  頭很重,四肢發軟。

  胃裡翻湧著,噁心得厲害,他全身上下燙得就像一塊烙鐵。

  很渴。

  他費力地睜開眼。

  入目不是陰暗惡臭的茅屋,而是明晃晃的日光與斑駁的樹影,像極了他在家中看書看累了,趴在軒窗下小睡了一會兒,剛醒來的時候。

  衛檀生怔愣愣地想。

  他似乎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在他十歲前,他確實如同置身在一場遙遠而虛幻的夢境中,始終落不到實處。

  他很聰明。

  自他懂事起,身旁的人無不如此說。

  「郎君是頂頂伶俐的。」

  誇讚的話說一兩次倒還好,聽得多了,他就感到厭煩了。

  書頁上的文章略掃一眼他就能記住。

  當兄弟姐妹們還在辛辛苦苦在記誦的時候,書中內容他卻已經倒背如流。

  整個府上都在讚歎他的聰穎。

  但他卻常常覺得無聊。

  他出生京城衛家,先祖曾官至兩朝太傅。

  衛家雖算不上什麼皇親國戚,但也是世代書香,詩禮簪纓。衛家家中子嗣一向單薄,傳到他父親衛宗林時,家中已顯露出些衰敗的頹勢。衛宗林和他幾個兄弟在朝中高不成低不就,故而整個衛家都指望著小輩們能有出息。

  衛檀生他打小就斬露出了過人的天資,不論做什麼,都比其他兄弟姐妹快上一步。

  衛宗林對他寄予了振興衛家的厚望。

  他的生活是與書籍和戒尺為伴的。

  旁的兄弟姐妹聚在一起打嬌惜,吹叫兒,他正坐在碧紗窗下念書。

  所謂的振興衛家,其實衛檀生也不太懂。

  他從出生到現在,一直都是乖乖地聽從家中的安排,並未有任何異議,父親要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

  他身子骨一直不太好,家裡人擔心他過慧早天,將他管束得嚴嚴的,有許多事他都不能去做。

  衛老夫人信佛,乾脆將他寄拜在菩薩名下,起了個小名為檀奴,又為他在空山寺點了一盞長命燈,常常帶他去聽寺中了善大師宣講佛法。

  衛宗林也請了教習師父教導他武藝騎射,希望把他身子骨養得壯實一點。

  每天早上,京城裡就會有和尚、頭陀敲著鐵牌子,繞著巷陌,沿著人家,一路念著佛號報時。

  而他起得比他們還要早一點,他要早早地起來念書做功課。

  全府的人都在寵著他,用他們的方式在對他好,但衛檀生卻覺得膩味。

  因為長輩偏心的緣故,其他小輩也不愛和他一起玩,有意無意地將他冷落在一邊。

  衛檀生其實一點兒都不在乎。

  他好像天生就對其他人生不出一絲感情。花草、人畜在他眼中都是一樣的,沒有什麼不同。

  之所以聽長輩們的話,僅僅只是因為他們是「長輩」,而書中教導要尊敬孝順長輩。

  衛檀生其實很不喜歡衛宗林。他對他的喜愛全都來源於他的聰穎和順從。興致來的時候他逗弄他一番。當他稍有違背的時候,他就黑了臉,狠狠地教訓他,用一些冠冕堂皇地話來壓他。

  他也不喜歡娘,因為她更偏愛大哥,每天只知曉首飾胭脂,或是和二房三房的人爭來爭去。

  在他五歲的時候,三房的五妹妹養了一隻貓,她特別喜歡,每天都抱著不撒手。後來,不知怎麼地,貓跑了出去,正好跑到他練箭的場上,讓他練箭的時候射死了。

  她哇哇大哭,抹著眼淚直要他賠。

  衛檀生無動於衷地看著,有點困惑。

  他不明白她為什麼哭得這麼厲害,她曾經養的一盆花死了,也沒見哭得這麼凶。

  對他而言,貓和花和人,似乎並無太大分別。

  衛老夫人怕他難受,特地把他叫到身邊安慰他。

  「這貓是上輩子罪業太重,這一世才投生做了畜生。它今日被你射死,是冥冥之中的定數,你如今也算是幫它從畜生道中解脫了。」

  這是衛檀生第一次接觸到關於死的概念。

  他對自己的祖母一直存有兩分敬畏的心思,當然不是畏懼於她在衛家的地位,而是畏懼於她身上和他完全不同的氣息。

  那是「老」、「病」與「死亡」。

  為了哄他,衛家人又買來了時下正流行的磨喝樂。

  金縷衣青紗裙兒的磨喝樂小人兒,嗔眉笑眼。

  其實,他曾經也期盼過能和旁的兄弟姐妹們一樣,有這些小玩意兒玩。

  但當他真正擁有後沒多久,他卻厭棄了,價值千錢的磨喝樂被他隨手丟棄在了角落裡。

  衛老夫人見他如此,便讓他抄經,說抄經能定心。

  於是,他就從《金剛經》抄到《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再從《妙法蓮華經》抄到《百喻經》。

  但究竟看進去了多少,衛檀生自己都不大清楚。

  等到他十歲那年,衛宗林因為替罪臣說話,被官家遷怒貶謫到青陽縣。衛檀生跟著他一起。還沒進青陽縣地界,卻被瓢兒山上的山匪給擄走了,他寡淡無味的生活這才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畢竟年紀小,就算再聰明伶俐,碰上這種事當然也會驚慌失措。

  他知道,他要跑。

  他計畫了第一次逃跑。

  可惜他太盲目也太自信,當真以為自己是全天下最伶俐的人,非但沒有跑出去,反倒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他左腿被打折了。

  接下來的事,衛檀生記不大清了。

  腿傷了之後,他一直是昏昏沉沉的,處於半夢半醒間,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要死了。

  沒人搭理他。

  他們隻把他鎖在這個茅屋裡,吃喝拉撒都在一處。就像對待狗,想起來的時候就有一頓飯吃,想不起來,就得餓肚子。

  而那偶爾大發慈悲丟進來的飯菜,不比豬狗吃的要好多少。

  衛檀生極其高傲,或許是受了衛宗林的影響,與其讓他像條野狗趴在地上,吃碗裡的狗食,他寧可不吃。

  他的身體變得越來越虛弱,幾乎是一腳已經踩近了鬼門關。

  可他卻沒死成。

  迷迷糊糊間仿佛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他睜開眼,便看到有個山匪瞪著雙牛眼,一臉驚喜地望著他,不知道是在高興什麼。

  像佛經裡貌醜無比的修羅。

  身上也很臭。

  這麼衝的味道鑽入鼻腔,衛檀生嫌棄地別過頭。

第3章 困惑 

  衛檀生剛醒,一夥人也不敢接近他,就讓他靠著樹幹休息。

  他整個人濕漉漉的,身上的穢漬被水一澆,更難聞了,熏得周圍幾個人都不願在這兒多待。

  照顧衛檀生的工作,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輩分最小的惜翠身上。

  幾個人走前,還囑咐了一句,「老六,其他的你不用管,別讓這小子死了就成。」

  瓢兒山上的山匪,大部分都是瓢兒村裡的人,前幾年青陽縣大旱,村子眼看活不下去,一幫流民才結了寨,靠打劫奪捨為生。

  寨裡的個個都是從人吃人的地獄中爬出來的,見慣了易子而食這種事,再說,自己也不是沒吃過人,早就沒了什麼良心可言。

  衛檀生這幅模樣,在他們眼裡根本算不得什麼,不值得他們費任何心思。

  瓢兒村裡的人本為一個宗族,多多少少都有些沾親帶故的關係。惜翠這幅身體,名叫魯飛,排行老六,長得雖然賽李逵,但年紀卻不大,一團絡腮鬍下的小胖臉看著還有些幾分可愛。

  衛檀生意識還沒完全恢復,靠著樹幹呆愣愣的。

  他臉上的塵土也被水衝走了不少,露出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眉如遠山,目若點漆,就像觀音蓮花座下的童子,雖然還沒張開,但依稀能看出些日後有小菩薩之稱的俊美容貌。

  「你感覺怎麼樣?」惜翠蹲在他面前問。

  聽得她的動靜,男童偏過頭,看了她一眼。

  他眼睛黑白分明,泛著些水光,潮紅的臉蛋在日光的照耀下愈發紅了些。

  只看了她一眼,他就移開了視線,看向了槐樹伸下的細枝。

  枝葉蓊蓊鬱鬱,如一座倒扣的佛幢。

  衛檀生沒有想要和自己說話的意思,惜翠也不惱。

  「那你好好休息。」

  他這般茫然的模樣,惜翠甚至有些想摸摸他的頭。

  實際上,她也這麼做了。

  他濕漉漉的髮絲淩亂地貼在額角,愈發襯得肌膚瓷白。

  但做完,惜翠便後悔了。

  衛檀生的頭髮也不知有多長時間沒洗過了,手下黏膩的觸感怪噁心。

  水珠順著髮絲滾落至眼睫,男童也不去擦,任憑它滾落到眼睛裡。

  惜翠伸著袖口,主動給他擦了一擦。

  衛檀生別過了臉。

  是她身上太臭了嗎?惜翠低頭聞了一聞。

  男子漢的氣味霎時熏得惜翠直皺眉。

  考慮到衛檀生中了暑還很難受,惜翠沒去打攪他,也沒離開,她坐在他旁邊,百無聊賴地扯著自己的汗毛。

  魯飛汗腺發達,毛髮十分旺盛,皮糙肉厚,扯了也不覺得疼。

  一直到身邊的男童終於輕輕地開了口。

  「渴。」他聲音如同幼貓一般又輕又細,嗓音啞得不成樣。

  沒想到衛檀生會主動同自己說話,惜翠愣了一愣後,馬上反應了過來,「你等等,我去給你端碗水。」

  衛檀生會主動和她說話,這就表明,她還是挺有親和力的?

  惜翠揉了揉自己一張鬍子拉碴的小黑臉。

  她裝了整整一碗水,將破瓷碗遞給了衛檀生。

  他似乎是真的渴壞了,狼狽地捧著碗往嘴裡灌,來不及吞咽的水順著碗沿就流在了衣服上。

  許是喝得急了些,男童嗆到了水,手上的碗也沒有拿穩,「砰」地,摔了個四分五裂。

  而他來不及去顧及這些,揪著衣領咳嗽得好像都喘不上來氣,一張小臉漲得通紅。

  惜翠嚇了一跳,趕緊給他拍背順氣。

  不過她低估了自己這幅身體的力氣,沒太把握好力道,寬大黝黑的手掌拍在男童纖細的脊背上時,直把他拍得一個踉蹌。

  花了好半天,衛檀生才緩過氣來,一雙眸子更加潤澤。

  他喉嚨裡發出些絲絲的氣音,緩緩地抬起頭,卻沒有看惜翠。

  惜翠順著他的目光,看見了地上那個已經救不回來了的瓷碗。

  孩子的目光中,透露出了幾分恐懼。

  「沒事。」

  惜翠趕緊又在他背上拍了幾下,這回控制住了力道,輕輕地,算作安撫。

  「這碗本來就挺破的,」惜翠收回視線,對衛檀生道,「摔碎了也沒事。」

  衛檀生終於正眼看她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槐樹葉影緣故,他烏黑的雙眸隱隱顯現出幾分紺青色來。

  那雙眼中的恐懼依然沒有完全散開,但卻升起了幾分困惑與不解。

  黑臉山匪看著看著他,一拍腦門,好像想起來了什麼。

  「你餓不餓,我去給你端碗飯。」他問。

  衛檀生猶豫了一瞬,點了點頭。

  他其實不餓,他的頭很暈,胃裡也很難受,翻江倒海般,想吐卻吐不出來。但他知道,他必須得吃點東西,他現在渾身上下都使不上來力氣。

  他既然想要逃跑,就必須要把自己的身體養好。

  惜翠又回到了那茅屋裡,把他的飯給端了出來。

  他的飯根本稱不上飯,小半碗南瓜混著些豆角,軟塌塌爛乎乎,糊作了一團奇怪的顏色。

  衛檀生伸著手接了過去,垂著眼,一聲不吭地悶頭吃,吃到一半停了下來,覺得反胃。

  過了一會兒,才攥著筷子繼續吃,將這半碗南瓜吃得精光。

  惜翠看他可憐,沒有再把他抱回茅屋裡。

  那兒又暗又髒,夏天不通風,屋外雖然熱了些,好歹還有樹蔭能遮一遮。

  衛檀生吃完飯,有些困,他看上去昏昏沉沉的依舊不大清醒,靠著樹幹閉上眼睡著了。

  他這一睡,直睡到傍晚。

  晚霞將整片天都燒得紅通通的。

  到了這個時辰,熱氣兒終於散了些,其他人也都陸陸續續地出來乘涼。

  他就靠在樹幹前,沒人在意他。

  衛檀生沉默地看著面前的漢子們高聲談笑,被袖擺遮擋住的手掌,慢慢地撫上了左腿。

  很疼。

  他自然是恨這群山匪,只是如今雙方實力懸殊,他只能忍辱偷生,苟且活命。

  惜翠怕被別人看出來自己是個冒牌貨,也沒上前摻和,就坐在衛檀生身邊聽他們講葷笑話。講到哪家村上的姑娘好看,上回打劫的那富商小妾又是如何如何貌美。

  惜翠總覺得這個年紀的孩子聽這些不大好,但看他一臉沉默的模樣,又覺得他根本沒聽進去,他怔怔地,似乎在想自己的事。

  晚霞在他如白瓷般的肌膚上罩了一層玫瑰色的輕紗,他眼睫很長,又長又翹,很是好看。看得惜翠心裡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正走神間,身後突然傳來鬧哄哄的叫喊聲,叫她一塊兒來喝酒。

  惜翠應聲走過去,穿過吵吵鬧鬧的人群,一眼便注意到了坐在桌首的一個男人。

  男人有一雙黑夜般的雙眼,正眼含笑意地看著面前的眾人。

  他身材高大,肌肉強健,就像一頭矯捷的黑豹。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五官鋒銳硬朗,貫徹了眉弓到上唇的刀疤,如同一條醜陋的長蟲,形容可怖。

  在他身上好像有一種叫人移不開眼睛的特殊魅力,不管周遭有多少人,如何吵鬧,別人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身上。

  惜翠發現,他肩膀上還站了隻小猴子,正左顧右盼,眼睛滴溜溜地轉,毫不膽怯。

  那男人沒有看她,但她剛一落座,他便在這吵鬧的人群中注意到了她。

  「老六,過來。」

第4章 匪寨 

  他是這幫土匪的頭目,也姓魯,單名一個深字,之前曾讀過些書,氣質和一幫悍匪們也有所不同。

  他很年輕,也就二十出頭的年紀,但他的狠厲同他的年齡格格不入。

  惜翠面對他,不敢懈怠,忙回了一句,「大哥。」

  魯深看著他坐下,笑著將面前一壇酒推了過來,表現得很親同。

  「我叫你看著他,可委屈你了?」

  他口中指的正是衛檀生。

  這寨子裡沒幾個人願意接這份活兒,這份活兒落到惜翠頭上的時候,魯深當然也以為惜翠會感到不滿。

  他之所以體貼惜翠的心情,是因為,按親戚輩分,他是魯飛的表哥。

  當年饑荒,魯飛的父親,也正是魯深的表叔,為了護住包括魯深在內幾個小的,和別人拼了命。

  魯深掛念著自己的命是三表叔所救,對魯飛頗為愛護。

  魯飛也很尊重這位大哥。

  惜翠:「大哥吩咐的,有啥好委屈的。」

  實際上她非但不委屈,還挺感激這位的安排,能讓她一上來就接觸到衛檀生,不用再想辦法再去接近他。

  惜翠仔細應付魯深的時候,突然感覺又有人喊了自己一句,她還沒反應過來,那人已一把攬過了她的肩膀。

  這是個高高壯壯的大漢,河目海口,敞著胸膛。

  惜翠偏著腦袋使勁兒想了一下,這個大漢似乎是叫魯金川,平日裡和魯飛關係不錯。

  「大哥!」那大漢一邊中氣十足地衝魯深招呼了一聲,一邊將惜翠摟得更緊。

  一股濃烈的汗酸味兒,或者說是男人味兒撲鼻而來,惜翠差點被他熏暈過去。

  魯深沒在意這點小插曲,笑了一笑,繼續道,「我看你倒有幾分本事,自從上次這混小子被捉回來後,已經一連三天未吃過一頓飯。沒想到,今天輪到你守著的時候,他倒是吃了。」

  坐在惜翠身邊的魯金川聽了,沒好氣地往地上呸了一口,「看他前幾天還倔得像頭驢。這不今天就吃了?我還以為他骨頭有多硬,看來還是個沒骨頭的膿包。」

  「大哥他也是,明知道你耐不住性子,偏還叫你來照看這混小子。」他笑嘻嘻搗了惜翠一胳膊,擠眉弄眼地道,「可是憋了一天了,走,我這就帶你去吃酒,待會兒跟我們打食去。大哥,今晚我們啥時候去?」

  魯深不緊不慢地又倒了一碗酒,將一根手指戳入酒碗中,沾了些酒液送到肩上的猴子面前,「還早,得等天真真正正地暗下來。」

  魯金川一臉不滿,「我們又不是沒白日幹過,做啥非要等到天黑。」

  這一幫劫匪,有時候是在白天攔路搶劫,有時候是晚上,更有時候是直接闖入別人住宅,氣焰囂張。

  魯深抽回手指,「你急什麼。」

  魯金川憤憤不平,「總不能讓衛宗林覺得我們是怕了他,才特地挑了個晚上。」

  衛宗林是衛檀生的父親,也是青陽縣新上任的縣令。

  惜翠悄悄豎起了耳朵。

  「我怕他做甚麼?」魯深嗤笑,「他想剿滅我們好向上頭立功,也得他有沒有這個本事。更別提他兒子還在我們這兒。」

  他們不怕官府,自信囂張,並非沒有原因。

  一來,瓢兒山的劫匪們人數眾多,又持有弓矢軍械。

  二來,是他們與官兵也有所勾結,這幫士兵們軍餉常遭克扣,久而久之便與之合謀。

  三來,是因為瓢兒山地勢得天獨厚,易守難攻,又因地處兩省交界處,官員們互相推諉,久而久之便成了「三不管」的地界。

  四來,是因為瓢兒山上的劫匪與村下百姓本為一家,彼此之間走動來往密切,勾連甚深,即便官府有心剿滅,也常常礙於這種情況,不敢輕舉妄動。

  衛宗林則不同,他剛赴任兒子衛檀生便被擄走,一心想要剿滅這幫盜匪,更抓了魯深他們幾個弟兄。

  魯深本想同他講和,就如同和青陽縣的上任縣令一般,塞些銀錢換個清靜。

  沒想到衛宗林為人剛正不阿,不願與之苟合,非要將這群為禍的匪盜撲滅得乾乾淨淨才肯甘休。

  瓢兒山上有消息傳來,稱官府已經有所行動,但看魯深如今的神色,好像並未將其放在眼裡。

  畢竟衛檀生在他們手上,衛宗林總要忌憚幾分的。

  桌上擺著的酒,都是山下村裡釀的米燒酒,惜翠被魯金川灌下了幾大碗,喝完後腦子都有些暈乎乎的,黑黝黝的臉蛋也顯現出幾分紅暈來。

  「你這酒量也忒小,待會兒要醉倒了我們可不把你扛回來。」

  惜翠捶捶腦袋,忙不迭地開溜,「我去吹吹風,醒醒酒。」

  說是去醒酒,其實她是去找衛檀生。

  他還坐在那兒,小臉沒什麼表情,低頭看著地面。

  惜翠順著他視線一看,看到地上有群螞蟻正在搬地上的南瓜屑。

  這時候太陽已經完全落了,桌前的喧鬧也漸漸地弱了下來,入夜的風吹得人有些涼意。

  衛檀生他穿得很單薄。

  「冷嗎?」惜翠笑眯眯地問。她笑起來時兩頰的肉便堆到了一塊兒,看上去十分可愛。

  衛檀生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搖搖頭。

  惜翠朝他伸出一雙毛手,「來,我抱你回去。」

  衛檀生又點了點頭。

  他似乎是自知逃跑無望,一直很順從,順從地任由她抱了起來,沒有任何反抗的意思。

  她現在可有一把力氣,抱起人來毫不費勁。

  懷中的男童體重很輕,瘦瘦的小小的。脆弱得以至於透明,但眼中卻像是在燃燒著紺青色的火焰。

  他傷痕累累的手臂從袖口伸出來,垂落著,沒有去揪惜翠的衣服。

第5章 髒 

  惜翠將他抱回了茅屋,又折返回大槐樹下。

  眾人已經掣著火把,集結整頓好了。

  一大早就有把風的去城裡打探消息,說是會有一走穴的浙江的商人經過。

  剛剛把風的回報,稱那浙商一路上雇了些打手護著,正往這兒來,估摸著腳程,兩刻鐘之後也該是到了。

  惜翠一直都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從沒參與過這種搶劫犯罪團夥,跟著他們一同出發的時候,心裡有些惴惴不安。

  趁著夜色掩護,他們就埋伏在山道兩邊。

  晚上草叢中蚊子多,她現在這身體汗味兒重,特別招蚊子,光拍蚊子就奪去了她不少注意力,等聽到耳旁喝穡辰鶇t丫蟯芬輝徑觥

  惜翠忍住癢意不去撓,緊躡其後。

  戰鬥結束得非常快,幾乎就在眨眼間,商人就已經戰戰兢兢地跪倒,嚇得面如土色。

  「就這些?」魯深臉上還帶著些微微的笑意。

  只是在火光的映照下,他臉上的笑就如同一頭猛虎亮出了自己的獠牙。

  中年商人抖得如篩糠,牙齒直打顫,「就……就這些。」

  魯深也不同他攏崆崤牧伺募縞系暮鎰櫻叭ァ!

  猴子聞聲一躍而出,跳到了商人的身上,亂撓亂嗅,不到片刻,就將他這襪子裡藏的票子給扯了出來。

  「你知道我這人最討厭什麼?」猴子又跳回他肩膀上,魯深頓了一會兒,笑道,「我這人最討厭別人騙我。」

  這一回打食收穫頗豐,至於那浙商和他雇的打手們被魯深吩咐全都殺了,讓人抬著丟入了山谷裡。回頭讓老虎和狼啃食地乾乾淨淨,保管沒人能認出來。

  惜翠就被支使著和魯金川一塊兒抬屍體。

  她抬著的這一具屍體是個中年男人,很壯碩,多髭須。

  他活著的時候是個威風凜凜的大漢,他如今死了,就只能任人擺弄,丟到山林裡喂野獸。

  他腦袋被削了一半,臉上神情還停留在最後一刻,怒目圓睜著,直愣愣地好像在看她。

  紅紅白白的東西順著他的臉直流到她手上,又濕又滑,看得惜翠一陣反胃。

  魯金川還在那兒罵,這人究竟是誰砍死的,腦袋砍一半噁心死了。

  故作鎮靜和魯金川一起拋完屍,回去她用水搓手搓了大半天,湊到鼻子前卻還是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腥氣。

  三伏天裡,惜翠在床上翻來覆去了許久都未能入眠,一閉上眼好像,就能看見那張死不瞑目的臉。

  她看過不少喪屍片,但隔著螢幕觀看,和自己親眼所見,總歸不太一樣。

  睡不著,惜翠乾脆翻身下床,端起床邊小指節長般的短燭,小心翼翼地往屋外走,一直走到茅屋前才停下。

  借著微弱的燭光,惜翠透過窗戶瞧見了衛檀生。他背對著她,蜷縮著身子,好像在睡覺又好像沒有。

  看到衛檀生,惜翠定了定心神。

  衛檀生的存在,提醒著她這總歸還是書中的世界,瓢兒山上的劫匪再兇殘,也都是作者筆下早早設定好的。

  她感覺自己蹲在窗戶邊上的舉止有點兒變態。

  一個黑臉大漢半夜鬼鬼祟祟偷看小正太睡覺。

  惜翠安慰自己,畢竟她也是為攻略衛檀生培養感情。

  他們回來的動靜似乎吵醒了他,此時劫匪們雖已經都睡下了,男童卻還是未能入眠。

  他坐了起來,似有所覺地轉過頭,對上了窗外的一張臉。

  恐怖故事不外如是。

  惜翠清楚地看到,同她視線相接的刹那,面前的男孩臉色煞白。

  黑臉山匪將他抱回茅屋後,自己便離開了。

  從他這兒,向窗外望去,能瞧見屋外的火光。

  他知道,那些山匪又外出燒殺搶掠了,他們管這叫做打食。

  這些天裡,他見識到了這群人的兇狠與蠻橫,如果想要逃出去,必須要靜下心來好好謀劃。至少,不能表現得再像上次一般魯莽,引動他們的懷疑。

  他胃裡還是很難受,發脹,或許是因為強行塞了那小半碗南瓜的原因。

  他很久沒進一粒米一滴水,今天一下子吃了這麼多,到晚上吐了個昏天黑地。

  吐到最後,已經吐不出來東西了,嘴裡泛著苦水。

  衛檀生擦了把嘴,喘著氣,倚著牆根坐著,吃力地轉動著腦子,一點一點琢磨他今後要怎麼辦。

  在生死邊界來來回回徘徊了數次,他想明白了。

  他不想死,他要活,至少不能死在這種地方,被丟下山喂野獸,死得這麼難看。

  衛檀生冒著冷汗,死死地按住了絞痛的胃,順著牆根慢慢地躺了下來。

  周遭蚊子和蒼蠅嗡嗡亂轉,抬頭能看發黴的稻草。

  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環境。

  他蜷縮著身子,漠然地看著,就好像自己也化作了一根黴跡斑斑的朽爛稻草。

  他睡過去又醒來,醒來又睡過去。

  就這樣知道持續了有多久,他忽然聽到了身後傳來了些悉悉索索的動靜。

  衛檀生下意識地轉過頭,卻在窗邊看到了在幽幽燭光映照下的一張臉。

  夜晚,猝不及防地對上這麼一張臉,不論是誰都會被嚇一跳。

  衛檀生臉色一白,緩了一緩,才認出來這是白天他見過的那山匪。

  那山匪對上他的視線,好似很吃驚的模樣,又有些不好意思,撓撓頭,走了進來。

  「我不是故意來嚇你的。」將手上的燭臺放下,惜翠坐在了衛檀生的身邊,「我是來看你逃沒逃跑。」

  「我不會逃跑的。」衛檀生這麼說道。

  他聲音還有些喑啞。

  在惜翠孔武有力的身板兒面前,他看起來脆弱得就像一隻白鴿,戰慄如芭蕉樹動的白鴿。

  燭光將惜翠的身影拉得很長,晃晃悠悠地倒映在地上,足以將衛檀生整個都罩起來。

  「你別害怕。」這樣的衛檀生,讓惜翠有種欺負小孩的感覺,她撓撓頭道,「只要你不跑,我就不會欺負你。」

  他頭髮都蒙上了一層柔和的弧光。

  惜翠注意到他頭髮已經很久沒洗了,很油膩,能看到不少頭屑。

  就算是小說裡加了十級濾鏡的貌美男配,不洗頭看著也有點觸目驚心。更何況他身上的異味兒還很重,他這麼一副模樣,惜翠看著覺得彆扭。

  「要是你乖乖的,」惜翠說,「我就帶你去洗個澡。」

  衛檀生一愣。

  洗澡?

  他的確已經有個把月沒洗過澡。

  剛開始的時候他還覺得難受,但在這一地穢物中間待久了,好像習慣已成了自然,連他自己究竟是什麼味道,衛檀生都已聞不出來了。

  黑臉山匪拍了拍胸脯,「相信我 ,我不騙你。」

  「睡吧。睡醒了,明天我就帶你去洗個澡。」

  他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衛檀生發現。

  他其實不太願意讓他待在這兒。

  他不習慣和別人走得太近,衛家重禮,即便是一家人也很少有過什麼親昵的相處。

  衛檀生剛出生後不久,便交由奶娘照顧,至於娘親的懷抱,只是他印象中一抹隱約的舊影。

  更多時候,他都是離她半丈遠,請過安後,便去做自己的事。

  他並非是厭惡旁人的接近。

  只是和別人離得近了,他會覺得不舒服。

  但洗澡的誘惑對他而言實在太大,衛檀生只好刻意地忽視了那抹異樣,聽了他的話,又躺了下來。

  看,剛滿十歲的小男孩就是好騙。惜翠心想。

  他什麼也沒問,便乖乖地又躺了下去。

  在瓢兒山上待久了,男童已經學會了一套生存的法則,不該問的時候永遠都不會開口。

  惜翠收拾收拾,也給自己拾掇出一片能躺下的空地,在衛檀生身側睡了下來。

  身邊有人陪著,惜翠感覺安心了許多。

  只是,她沒有想到衛檀生睡得很不安慰。

  半夜惜翠便被身旁的夢囈聲吵醒,揉揉眼睛一看。

  衛檀生在發抖。

  惜翠嘗試著叫醒他。衛檀生好像魘住了,蜷縮著小小的身子,抖得像篩糠。

  惜翠犯了難。

  她沒結過婚,也沒帶過孩子,碰上這種事有點兒手足無措。

  沒辦法,惜翠只能抱著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態,將衛檀生摟入了懷中,伸著毛絨絨的大手掌,一下又一下地拍著他的脊背,嘴裡低低哼唱著小時候她媽哄她睡覺得搖籃曲。

  她的身軀足夠龐大,能嚴嚴實實地將衛檀生整個抱住。

  她這幅尊容唱著搖籃曲,有點兒驚悚,幸好衛檀生現在看不見。

  惜翠唱了一遍又一遍後,不知道是不是起了作用,懷裡的小男孩漸漸地不抖了,而惜翠也困得睡了過去。

  她醒來的時候,正對上懷中小男孩黑得發青的眼。

  她還抱著衛檀生呢。

  三伏天抱著衛檀生睡了一夜,出了一身的汗,黏糊糊的。

  惜翠神色自若地鬆開了他。

  「醒了?」

  「醒了我帶你去洗澡。」

  昨天答應了衛檀生,她肯定是要履行她的承諾的。

  惜翠半蹲下身想要抱起他。

  小男孩扭過了臉,輕輕地吐出了一個字,「髒。」

第6章 示弱 

  他很髒。

  有時候,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噁心。

  「髒什麼?我不是正要帶你去洗澡嗎?」男人不在意地笑了笑。

  衛檀生眼睫一顫,不再抗拒,打算儘量順從著他的意思來。

  他乖乖巧巧的,只是神色看上去有點兒困頓,看來昨天晚上確實沒睡好。

  瓢兒山的山寨外,是一條山溪,眾人平常洗漱都在那兒。

  他腿傷沒好全,惜翠一點兒也不擔心他會逃跑。

  她本來想幫幫他,但衛檀生顯然不願意他幫忙,惜翠只好作罷,看著他脫下衣服,露出瘦弱的身軀,緩緩地踏入了溪流中。

  溪中的石頭經過流水衝刷,又生了些青苔,一腳踩上去又濕又滑。

  沒好全的腿踩在石頭上,一陣鑽心的疼痛隨之傳來,衛檀生臉色煞白,痛得臉都失去了血色。

  「要我幫忙嗎?」惜翠探探身子,想看清楚他的情況。

  衛檀生嘴唇抿得像一張薄紙,「不用。」

  他不想要旁人幫忙,尤其是在自己這麼狼狽不堪的情況下。

  惜翠沒勉強他。

  他脫了衣服,背上的傷痕全都暴露在了日光下,荊條抽出的長印子縱橫交錯,大塊大塊的青紫色在男孩瘦弱的脊背上鋪開,宛若自血肉中伸展出的蝶翅。

  站穩後,衛檀生開始搓洗身上的污穢。

  他察覺到了那山匪的視線,不加掩飾得□□,黏膩膩地像條蛇。

  被人如此直白地盯著,不舒服之餘還多了一絲噁心。

  但這個時候只能當做沒看見。

  膿血幹了後粘在皮膚上,衛檀生神色專注,伸著不大的手掌一點點摳下來。有時候,碰到了還沒長好的傷口,他痛得皺緊了眉頭,嘴裡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很珍惜他給他這個洗澡的機會,洗得無比細心。

  洗完身體,又將蓬亂的頭髮打濕,開始梳理已經打結了的頭髮。

  全程沒有任何讓惜翠幫忙的意思。

  惜翠看在眼裡,知道衛檀生現在還不信任她。

  只不過,等到他上岸的時候,腳下還是沒踩穩,往後一仰,一屁股跌倒在溪水中。

  他這一摔剛好壓到了左腿,疼得呻吟了一聲。

  惜翠趕緊跳下去,把他撈了回來,趕緊檢查他的腿。

  衛檀生這腿傷得本來就夠重了,再這麼一磕,萬一出了什麼問題,她可負擔不起。

  「你沒事吧?」

  衛檀生的嘴唇都在發抖。

  他羞恥於將自己的身體和傷口暴露在別人面前。

  意識到自己可能傷害到了他的自尊心,惜翠轉回視線。

  洗過澡後的衛檀生變得乾淨了不少,烏黑的髮絲柔軟地搭在額前,看上去更加玉雪可愛。

  他洗乾淨了,心情貌似不錯,臉上也多了一抹小孩子常見的童真,不再是一副懂事沉默的模樣。

  他小時候乖巧,長大了脾氣也好。常常下山佈施說法,和女主吳懷翡一塊兒為看不起病的百姓義診。

  她看書的時候,還曾經入錯了股,站錯了男主,傻傻地吃了半本書的衛翡,到頭來男主卻是高騫。

  惜翠當時心情特別鬱悶。

  畢竟怎麼看,衛檀生都和女主更有cp感一點,兩個人一起救死扶傷,贏得了無數的讚譽。

  當書裡寫到吳懷翡拒絕了衛檀生,評論區裡都是在打滾哭泣大呼不平。

  想到衛檀生後來默默守護了吳懷翡大半本書,當了大半本書的備胎,惜翠看著他的眼神不由得憐愛了一些。

  她像養兒子一樣,招呼著他在溪畔的石頭上坐下,挑出他換下來的幾件衣裳裡勉強算乾淨的一件,給他擦了擦頭髮。

  衛檀生臉上那抹童稚之色飛快散去,轉而又恢復了沉默。

  惜翠給他擦著頭髮的手頓了一頓。

  她感覺衛檀生就像隻蝸牛,小心翼翼地伸著觸角探查周圍的環境,稍一不注意,他就會縮回了殼裡,將自己小心翼翼地封閉起來。

  衛檀生換下來的衣服,又破又髒,已經不能再繼續穿了,瓢兒山上又沒有小男孩的衣裳,惜翠沒地方給他弄一件新衣裳換,只能將衛檀生的衣服丟入溪水中,胡亂搓了一搓,鋪在石頭上晾乾。

  天氣熱,衣服幹得快,不用擔心衛檀生沒衣服穿回去。

  至於等待的這段時間,只能委屈衛檀生光著屁股了。

  他環抱著自己雙腿,將自己下巴搭在膝蓋上,蜷縮成一團,脊背躬著,一節一節的脊椎骨好似要突破皮肉而出,看起來觸目驚心的瘦弱。

  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麼,或者只是覺得屈辱,那張泛著紅的小臉,被風一吹,慢慢地冷了下來,一點一點變得青白。

  在他人面前袒露身體,其實並不會讓衛檀生感覺到屈辱。

  適當的示弱能讓他好過許多。

  就像他射死的那隻貓兒,也曉得在人面前曲意承歡,好討要些吃的。

  他只是有些不明白。

  那山匪似乎是真的在關心他。

  衛檀生有一瞬的茫然。

  但他心中依然沒有感激一類的情緒,甚至連一絲一毫的暖意都沒有。

  他更想弄明白的是,那山匪為什麼會

  這麼做。

  衛宗林他們關心他,是因為他肩負著振興家族的責任。僕從丫頭們關心他,是因為他是衛家三郎。

  關心皆是出自有利可圖。

  但是這山匪他為什麼會費這麼大勁做不必要的事情?

  衛檀生想不明白。

  衣服幹了後,他又換上了那些破舊不堪的爛布。

  他樣貌好,穿著爛布也如同穿著綾羅。就像明珠置於草屋,照耀得屋內遍生光輝。

  惜翠抱著他又回到了寨子裡。

  他倆回去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正好趕上午飯的時間,一堆人鬧哄哄地擠在一塊兒吃飯。

  雖說是魯深吩咐她照看著衛檀生,但她抱著他,影響總歸不好,惜翠便加快了步子往茅屋那兒走,想把衛檀生放回去。

  她還沒走到一半,突然就被人喊住了。

  一轉頭,魯深正衝她笑。

  惜翠根本沒想到魯深會出現在這裡。有昨天的經歷,現在她看到魯深都有些不舒服。

  「老六。」

  他聲音不緊不慢,不喜不怒。目光落在了她懷中的衛檀生身上。

第7章 娼 

  衛檀生能察覺到他的視線。

  他埋在他懷中,將自己四肢刻意放得僵硬了些。

  果不其然,那雙懷著他的雙臂緊了緊。

  魯深好像是很愛笑的。

  從昨天起,惜翠就看到他臉上一直掛著笑意,在一干悍匪中,他的笑文縐縐,好像很親昵,但這並不代表著他是個很好相處的人,畢竟他殺人的時候也是帶著笑,透著股狠勁兒與戾氣。

  面對殺人時猶帶笑意的魯深,惜翠不能也不敢輕視他。

  衛檀生怕他。

  惜翠摟緊了他一些。

  蹲在他肩膀上的猴子不耐煩地吱吱叫了兩聲。

  魯深僅僅只看了衛檀生一眼,便好似渾不在意的模樣,又收回了視線,笑著問她,「老六,你去哪兒了?往常吃飯就數你最積極,怎麼今天吃中飯你倒來晚了。」

  惜翠學著電視劇裡裡面那些綠林好漢的模樣,傻兮兮地笑了兩聲。騰出一隻手,伸出寬大的手掌在衛檀生身上一拍,「他太臭了,我帶他去外面洗了洗。」

  可能是她比較緊張的緣故,懷中的小男孩被他拍得悶哼了一聲。

  她不會僥倖地以為魯深會被她的謊言矇騙過去,與其被魯深看出來說謊,落得和昨天商人一個下場,倒不如直接說實話。

  「大哥,我這就把他放下,跟你回去吃飯。」

  「不必。」

  惜翠一愣,「什麼?」

  魯深笑道,「帶他一塊兒去罷。」

  ……

  和昨天相比,今天的中飯豐盛了不少,糙米飯裡混了不少白花花的好米,上面蓋了一層肉油渣子,只是這飯對惜翠而言,比昨天更加難入口。

  她不知道魯深讓她帶著衛檀生來吃飯到底是什麼意思。而魯深好像真的只是隨口一提,被其他人喊著喝酒去了。

  一夥人擠在一個屋裡吃飯,汗臭味兒和油味兒交織在一起,令人幾欲作嘔,他們倒不嫌棄,吵吵鬧鬧的笑駡聲更是要掀破屋頂,罵罵咧咧的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葷話。

  「這回有了錢,就能下山好好玩上一回!大哥,你啥時候給咱們弄點銀錢花花?」

  魯深坐在首座,飲盡了一碗酒,笑道,「你怕什麼?少不了你的。還是說你整日闖寡門,吃空茶的,叫人鴇母給趕出來了。」

  「扯淡!那些婊子看爺爺我英勇神武,個個纏著我,都不肯讓我下床。」

  惜翠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一邊將碗裡的肉油渣子別到一起,隻挑揀著些醃菜吃。

  他們吃的肉都是肥肉,肉油一直滲到了碗底,惜翠扒了幾口,實在覺得膩地想吐,就停下了筷子,去看衛檀生。

  衛檀生倒不像她那麼挑剔,有啥吃啥,碗裡的肥肉統統吃得乾乾淨淨。

  等衛檀生吃完了,惜翠碗裡的飯基本還是沒動多少。

  「你……」小男孩突然猶豫地開了口,聲音細細小小。

  衛檀生能主動開口和她說話,惜翠高興還來不及。這就代表著她所作的不是無用功,連忙打起精神問他怎麼了。

  男孩抿了抿唇角,「還吃嗎?」

  「不吃了,你要吃?」惜翠愣了一愣,見他看著自己的碗,便反應了過來。

  他這個年紀的小孩,基本上是家長追在後面餵飯。像他這樣不挑食又願意吃飯的,倒很少見。

  她不太樂意有人吃自己剩下的東西,當然也不願意讓衛檀生吃。

  「碗給我。」惜翠伸手,「我給你去盛飯。」

  衛檀生搖搖頭,又縮回去了。

  惜翠沒辦法了,只好將碗裡沒動過的,乾淨的飯菜撥到了衛檀生碗裡。

  「吃吧。」

  「多謝你。」端著碗,小男孩還沒忘記禮節,低聲道。

  他聲音雖然小,但在喧鬧的環境中卻聽得一清二楚。

  衛檀生這樣乖,惜翠心中的罪惡感不禁加深了一分。

  這樣的衛檀生,叫她怎麼攻略。

  她現在這幅尊容,去攻略衛檀生,根本就是變態戀童癖。

  不過,即便心中罪惡感再深,她還是要完成任務的。

  她要回家,她既沒碰上渣男渣閨蜜,也不是什麼孤兒。她家庭圓滿,生活很幸福,家人還在等著她,她不可能一直待在一篇網文裡。

  這太荒謬了。

  想回家的**戰勝了心中的罪惡感,惜翠開始琢磨,到底要怎樣才能贏得衛檀生信任和喜歡。

  完成任務的判定條件是,衛檀生親口對她說出「愛」或「喜歡」一類的話。但系統沒有明說「喜歡」必須是指愛情。

  是不是其他感情也可以?

  惜翠總覺得沒那麼簡單。

  但是,要真的指愛情的話,她覺得她可能這輩子都回不了家了。

  她現在只能寄希望於系統沒有那麼喪心病狂。

  衛檀生吃過飯後,她就把他送回了屋裡。他不適合待在這兒,太吵,他們講的話對他影響也不好。

  魯深把他叫過來吃飯後又晾在一邊。衛檀生在這兒,就像誤入狼群裡的小羊羔一樣,格格不入。

  站在茅屋門前,惜翠想了想,還是轉過身回到了那間吃飯的大屋。

  她一進屋,第一眼看到的人還是魯深。

  他實在太招眼,又坐在首座,想讓人不注意都難。

  「回來了?」魯深這話明顯是對她說的。

  惜翠點點頭,故作大咧,「來陪大哥喝酒。」

  魯深便笑道,「那你來得巧了。」

  她正疑惑怎麼來得巧了,卻見魯深飯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領著一群人直接下了山。

  一幫山匪沒有任何遮掩的意思,肆無忌憚地穿過街巷,在一戶人家門前停了下來。

  這戶人家看上去和普通人家一樣沒什麼區別,但進去了,瞧見幾個坐那兒喝茶嗑瓜子的女人,才知曉別有洞天。

  惜翠看了看那幾個臉上抹著胭脂口脂的女人,心中升騰起了一陣古怪的熟悉感。

  等看到那幾個人女人迎上來時,惜翠

  才明白過來,原來,魯深這是吃飽了喝足了,帶著他們嫖娼來了。

  惜翠的心情一時間變得格外複雜。

第8章 為什麼 

  對此,惜翠只能默默安慰自己,山賊嘛,打家劫捨,吃喝嫖賭是再正常不過了。

  顯然這些人都不是第一次來這兒,找了相好就去各幹各的正事。

  就連魯深也被一女人帶著一起上了樓。

  唯獨惜翠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唯一值得慶倖的是,魯深雖是個悍匪也逃不過男人的劣根性,此刻正在樓上翻雲覆雨,沒功夫搭理她。

  見她落單,有個鴇母一樣的人推了個女人過來。

  這兒的妓女,很像後世那些洗腳店和理髮店的暗娼,姿色也平平,隻稍作了些打扮。

  女人二十多歲,在古代看來已經有些年紀,長袖短襦,菱藕小腳,高顴骨,好似懶於梳整,女人看上去也很冷淡,張口便直接問道,「你不來?」

  惜翠含蓄地回答,「我喝茶。」

  兩層的小樓,隔音效果很差。

  但這地方的人好像都習以為常,各做各的事。要是沒有樓上那些背景雜音,看上去倒像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家。

  女人嗤地笑出了聲,「我瞧著哥哥你也是個有本錢的,卻在這兒空吃茶,難道是個銀樣j槍頭,望門流涕,中看不中用?」

  惜翠一濉

  那老鴇聽了,啐了一口,「就你這張狗嘴裡吐不出好牙,人家怕是羞了,你還不快些上去招待,趕緊將人伺候爽利了,再多話我就撕爛你的嘴。」

  那女人便來拉她。

  惜翠沒辦法,只好說道,「俺今日沒興致,你找別人去。」

  見她確實是不願上樓,鴇母嘟囔了幾句,不去管她了。

  左右魯深已經付了錢,這人不上去,倒還落得輕鬆一些。

  惜翠坐在樓下,等了一會兒。

  這些人也不知道在樓上幹什麼,她等了這麼久,就是打炮也該打完了,偏偏就是沒個人影。

  在她等著的時候,門外又來了兩個男人,進來了卻不忙著上樓,而是岔開腿坐著,喝了杯茶。

  他兩人看上去也是熟客了,鴇母招待他們的時候很是恭敬。

  惜翠閒著沒事兒,支著耳朵聽他們說話。

  「我倒也想來,但哪裡有閒工夫,這新上任的衛官人,聽說是打京城裡來的。不知道中了哪門子的邪,非要跟山上這群人過不去。」

  「這回子又跑去借了兵,翻來覆去地折騰。回頭真要打起來,哥幾個逃也逃不掉,只能硬著頭皮上。」

  「能不折騰嗎,這衛官人兒子都被人給抓了。」

  惜翠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聽他們話裡的意思,好像是衙門裡的衙役。

  他們口中的衛官人,應該指的就是衛檀生的父親衛宗林。

  看來衛宗林要動手剿匪的消息確實是真,只是這樣一來留給她的時間就不多了。

  衛檀生只是個男配,書裡自然不會多花筆墨寫他爹是怎麼把他從山賊窩子裡撈出來。他既然能跟著女主吳懷翡到處跑,就代表著衛宗林真有可能剿滅了魯深他們一夥人。

  作為山賊之一的惜翠,隱隱感到了一陣危機感。

  她沒什麼出息,不想跟人打起來拼個你死我活。她只想攻略了衛檀生,趕緊回家。至於這些事,和她一毛錢關係都沒有。

  這兒的茶水和小零嘴倒是足的,茶盤裡堆得滿滿的,雲片糕、龍鬚酥、花生瓜子,隨便人吃。

  惜翠抓了一點兒塞兜裡,打算回頭就拿給衛檀生,再試著收買收買人心。

  兩個衙役上了樓後,她又等了一會兒,鴇母看她像尊門神一樣坐在那兒,兇神惡煞,便招呼她來一起打馬吊。

  惜翠不會打,鴇母她倒不嫌棄,耐心地教了她怎麼玩。

  馬吊就是古代版的麻將。

  在瓢兒山上沒有什麼娛樂,只有整天閒得發慌的大老爺們一起摔跤搞比利,也難怪魯深會時不時帶他們下山來放鬆放鬆找找樂子。

  惜翠過年的時候就會和家人一起打打牌打打麻將。此時好不容易有了一項消遣活動,更是全身心地投入了到牌桌上。

  一個高八尺有餘的壯漢來到這兒不上床,卻和女人們玩牌玩得不亦樂乎,在旁人看來實在有些詭異。

  而那個旁人不是別人,正是魯深。

  他衣襟微微敞開了些,露出了光裸的胸膛,像隻飽食後饜足的豹子。

  邁步走下樓,就瞧見惜翠坐那兒,魯深一愣,將衣襟攏了走了過來,看著她打牌。

  有人站在自己身後盯著自己看,惜翠不可能察覺不到。

  打出一張牌,惜翠在他開口前,果斷地搶先了一步,「咦?大哥今日怎麼這麼快?」

  身後安靜了一秒,魯深沒說話。

  是不滿意她在這兒打牌了?惜翠轉頭看了一眼魯深,只好遺憾地停下了手裡的動作。

  其實,她還是想再玩一會兒的。

  魯深卻突然又開了口,有點兒沒好氣,「沒想到老六你也跟他們一樣,倒學會埋汰我了。」

  惜翠看著他的模樣,猛然醒悟。

  魯深他……該不會以為她是在調侃他的性能力吧?冤枉,她真沒那個想法。

  聽說男人之間確實會閒著沒事兒互相比拼,但她真沒這麼閒。

  「怎麼不去玩?」魯深問她。

  惜翠將牌一推,「大哥來了,我還玩什麼?」

  有女人站起來,給魯深讓了個座。

  他真沒客氣,坐了下來,斜斜地靠著椅背,「我是問你,怎麼不上樓玩?」

  「沒意思。」惜翠撇撇嘴,「娘們上床,哭嚷嚷的,還不如在底下打牌嘞。」

  說出這話,惜翠好像聽見了自己節操碎掉的聲音。

  但她說的話確實符合了魯飛的個性,魯深笑了一聲,沒再和她計較。

  「玩罷。難得下一趟山,隨便你們如何玩,總是要玩個盡興,玩個夠本再回去的。」

  有魯深在這兒看著,惜翠也沒心思玩了。

  「不玩了不玩了。」她搖頭。

  魯深掃了一眼牌桌,問身邊的女人,「這馬吊賣不賣?」

  女人笑道,「這牌本是不賣的,但大爺想要,送給大爺便是了。」

  等惜翠抱著副馬吊跟著魯深走出小樓的時候,恍恍惚惚間,好像感覺到了來自土匪的寵愛。

  吃喝嫖賭樣樣不落下。

  這馬仔,做得值。

  惜翠低頭看了眼手上的馬吊牌,盤算著等回去就和衛檀生一起打馬吊。

  他在瓢兒山上,肯定也待得無聊,她還給他帶了些小零食,打牌的時候能吃。

  魯深他們不能在山下多待,日落前便趕回了山上。

  當晚,惜翠便抱著馬吊,去找了衛檀生。

  「會玩嗎?」惜翠問,「不會我教你。」

  衛檀生搖頭。

  馬吊要四個人,但馬吊的簡化「鬥虎」,兩個人就能玩。

  惜翠發現衛檀生他特別聰明,聰明到了令她訝異的地步。不管是麻將還是撲克,記牌面和規則總要費一點時間。但面前的小男孩幾乎一眼就記住了,不用惜翠費任何神。

  可能這就是小說男配,必須要顏好頭腦好,做男二才不至於掉價。

  玩到一半,惜翠突然想起來,她揣兜裡帶回來的糖還沒給衛檀生。

  惜翠不太愛吃龍鬚酥這些小零食,太甜。她帶回來就是給衛檀生吃的,好討他的歡心。

  小男孩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睫下的瞳仁專注地盯著牌面。

  但當惜翠將糖拿出來時,他怔住了。

  惜翠將雲片糕什麼的,統統塞到了他手心。

  小男孩起初不太敢吃,但到底還是一個十歲的孩子,就算再聰明,這個年紀也抵不過小糖果的誘惑。捧著雲片糕咬了一口。

  「為什麼?」衛檀生抬起眼問。

  「什麼為什麼?」

  衛檀生低下眼,「為什麼你和他們都不一樣,對我這麼好。」

  惜翠:因為我要攻略你,等著你說愛我啊,傻孩子。

第9章 逃跑 

  「因為……」

  說什麼比較好呢。

  惜翠冥思苦想。

  「因為,你挺討我喜歡的。」想來想去,惜翠直接打出了直球。

  衛檀生又怔住了。

  小男孩呆呆的模樣看上去有點兒好笑。

  是害羞了嗎?

  衛檀生搖著腦袋,輕輕地說,「我不信。」

  「你不相信我?」惜翠詫異地說,「你本來就挺招人喜歡的。」

  這句話是發自她的內心。要是她那熊孩子小表弟能有衛檀生一半懂事,她也不會一見到他就想反鎖臥室門了。

  衛檀生又不吭聲了。

  惜翠不擅長和小孩子相處,有點頭疼。

  小孩子們和成年人不一樣,他們說哭就哭,說笑就笑。別人根本搞不明白他們腦袋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那好吧。」惜翠調整了一個姿勢,開始編故事,「其實,是因為你長得很像我一個妹子。」

  衛檀生果然被她的故事吸引了注意力,不自覺地又抬起頭。

  惜翠編的故事很老套。

  「我跟你這麼大的時候,剛好趕上一場大旱,我那妹子就死在了那個時候。」

  她隨口胡謅的話,衛檀生卻好像信以為真。

  「她……和我很像嗎?」他問。

  「也不咋像,你畢竟是個小子,她是個姑娘。但她性子卻和你差不多的。」

  「所以,一看到你,我就想到了我那妹子。那時候,我這當哥哥的,沒能照顧好她,心裡後悔。」惜翠歎了口氣,「她從前也很愛吃這些小零嘴,但家裡窮,吃不上三五回,可憐我這妹子了。」

  很奇怪,她直說她喜歡他,他卻不相信。她編了一個不存在的人之後,衛檀生卻相信了,並且,看上去毫無懷疑。

  他如此輕而易舉地信了,是惜翠始料未及的。

  惜翠看了他一眼,繼續說,「她就愛黏我這做哥哥的,常說喜歡哥哥。」

  「一看到你,我就想到了我那妹子,我想她,做夢也老是夢到她。夢到她一直哭,哭著埋怨我不配當個哥哥,她不喜歡我這大哥了。」

  惜翠以為衛檀生會安慰她,衛檀生卻沒有。

  他只聽著,像個鋸嘴的葫蘆。

  沒辦法,惜翠只好繼續,「你說,我這妹子是不是真的不喜歡我了,一直在怪我。你也沒必要安慰我,我什麼德行我自己心裡清楚,沒多少人會待見我。」

  想到自己即將問出口的話,惜翠默默唾棄了一遍自己的厚顏無恥。

  「你看,你喜歡我嗎?」她還是問出了口。並且忐忑地等待著衛檀生的回答。只要他回答喜歡,她說不定就能完成任務回家了。要是不喜歡,她也能根據他的情況,再接再厲。

  但面前的小男孩只是撲扇了一下眼睫。

  他沒有回答,既沒有說喜歡,也沒說不喜歡。

  他只是靜靜地,浸潤在月光下,抿著唇,選擇了沉默。

  惜翠第一次嘗試,失敗了。

  她不失望是假的。

  她還以為經過這幾天的相處,她和衛檀生已經積累了不少革命友誼。

  失敗沒有關係,不要害怕失敗,成功是正是一次次失敗的經驗的累積。

  給自己灌了一碗成功學的雞湯後,惜翠重新打起了精神,繼續換著花樣,想法設法討小男孩的歡心。

  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繡花針。惜翠是如此堅信著。

  總有一天,她要從衛檀生的口中聽到「愛」或「喜歡」一類的字眼。

  但在此之前,她需要習慣瓢兒山上的生活方式。

  譬如說,他們每一次殺人。

  瓢兒山上的劫匪殺人是家常便飯。當她看得多了,她似乎漸漸地適應了,適應了各種死相淒慘,血肉模糊的屍體,也能在魯深的注視下,故作無所謂的模樣,上前搜刮屍體身上值錢的金銀財寶。只是,殺人的活兒她向來都是渾水摸魚,不去動手。

  這是原則和底線。

  衛檀生第一次看到她滿身腥臭的時候,他什麼話也沒說,沒躲著她沒避著她。

  他已經習慣了山上的人帶著血氣回來。

  衛檀生不在意,不代表惜翠不在意,她儘量能躲就躲,在洗得乾乾淨淨的情況下去見他,以免給他造成些什麼太壞的影響。

  只可惜,惜翠終究還是低估了這群強盜們的變態程度。

  巡邏的在山上抓到了兩個人,看穿著打扮像過路的商人,但經過拷問後,才得知是官府派來的。

  正如惜翠在山下無意中聽到的那樣,官府確實按捺不住,想找個合適的機會對他們動手。

  魯深面色鎮靜,他讓人把這兩個人拖下去,砍了腦袋,腦袋扔在了山下,其他部分就剁成了肉塊,分食了下去。

  惜翠發誓,她真的盡力去忍了,但當魯金川若無其事般地將煮過的肉遞給她的時候,她還是找了藉口,衝出去吐了個天昏地暗。

  本以為已經適應了各種鮮血與腦-漿,沒想到她還是輸了。

  古代中國,確實會有吃人的行為。

  或是因為饑荒而不得不活命,或是因為迷信,要吃下敵人的血肉。這樣的事,在歷史記載中十分常見。不少有頭有臉的名人就幹過這事。魯深他們是強盜,做這種事其實沒多大問題。

  但這不代表惜翠能淡定地看著別人當著自己的面吃人肉。

  噁心,太噁心了。

  這操-蛋的生活。

  惜翠吐了。

  這山上,只有她和衛檀生是正常人,她不敢想像在她沒來之前,衛檀生他究竟都經歷了什麼。

  不止是為了完成攻略任務,也是為了避免自己遲早有一天被這群人同化,惜翠跟他走得更近。

  衛檀生他是一面鏡子,她只有看著他,才能提醒自己,免得有一天她變成了野獸中的一員卻毫無所知。

  雖然衛檀生沒有做出什麼明顯的表示,但惜翠能清楚地感覺到,她和衛檀生的關係比之前要親密不少。

  照看衛檀生的任務,本來是瓢兒山上她和其他幾個盜匪輪流來的,魯深對魯飛的的確確很好,見她喜歡,乾脆就把衛檀生全權地交給了惜翠。

  他只當他是年紀小,在山上待久了,圖個新鮮,過不了幾天就會厭煩。他想不到的是,他的決定卻給惜翠行了個大方便,也給衛檀生行了個方便。

  在惜翠有意地照料下,衛檀生養得一天比一天好了起來,看上去比從前要開朗了一些,當著惜翠的面,偶爾也會笑一下。

  原本,他一個人蜷縮在茅屋中的時候,吃不吃飯也沒人在意,腿上的傷口化了膿也沒人管,身體弱得根本走不動路。如今,走路雖然一瘸一拐的,但至少是能自己走了。

  而就在惜翠覺得自己還能加把勁的時候,衛檀生跟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他逃跑了,第二次逃跑。

  惜翠端了碗飯,特地盛滿了他喜歡吃的肉末渣子,到茅屋找他,卻沒看到他的人影。

  這就壞事了,衛檀生是衛宗林的兒子,也是魯深所能要脅衛宗林的把柄之一,不論如何都不能讓他跑出去。

  「捉回來。」聽到彙報後,魯深冷冷地下了命令。

  「你也去。」

  他的話不是對惜翠說的,而是對他肩膀上的那隻猴子。

  猴子吱吱叫著,從他肩膀上跳了下來。

第10章 人肉 

  惜翠二話沒說,跟著他們一起出了寨子。

  衛檀生第一次逃跑就讓他們打折了腿,要是她不看著點兒,難保這些喪心病狂的強盜們再會做出點什麼。

  他那樣聰明,腿傷沒好全,肯定知道自己跑不了多遠,應該只是在山上藏著,等待時機下山。

  衛檀生他憑藉著瓢兒山上繁茂的植被,就像一片落葉落入了森林中,消失得乾乾淨淨。

  光靠人找是找不到,但魯深那隻猴子卻聰明近妖,它在樹枝間跳躍,幾下就消失在了樹林深處。

  又過了一會兒,遠遠地就傳來了猴子的叫聲。

  惜翠頓時一馬當先,拔腿追了過去。

  樹林中閃過一片衣角,跌跌撞撞,盡力往深處跑。

  他實在太慢了,論體力也比不過惜翠這個彪形大漢。

  惜翠看見了衛檀生。

  他摔了一跤,手撐著地,一身狼狽。他已經逃不掉了,他也就不再掙扎,而是抬起頭看著她。

  衛檀生臉上神情是不符合年紀般的鎮靜,黑得發青的雙眼一眨也不眨地盯著惜翠。

  他的眼睛很純淨,日光穿過林間,盡數撒在他眼底,有一股莫名的力量。

  知道衛檀生逃跑後,惜翠第一反應其實是懵,她倒不會覺得她被衛檀生背叛了。在這個地方待著,別說是衛檀生,她都想跑。衛檀生要跑,實在是再正常不過。

  她比較意外的是,衛檀生的反應。他鎮靜得不得了,一點兒都不像個十歲的孩子。要是平常的十歲的小孩,這個時候可能會嚇得哭出來。但他卻不一樣,他冷靜地幾乎像個小大人。在瞭解了自己的處境後,不再去做無謂的掙扎,而是選擇了談判。

  他對自己,對這個環境,甚至於對惜翠,都有著清晰的認知。

  「你要抓我回去嗎?」小男孩喘著氣問她,一開口,就快准狠地直接戳中了惜翠的肺管子。

  小小的男孩,眼裡滿是防備,像刺蝟一樣,一根根地豎起了它身上的刺。

  惜翠一時答不上來話。

  她突然發現,她低估了衛檀生,她以為她跟他關係不錯,實際上,他根本就沒放在心裡,從一開始就在謀劃著逃跑。

  她想到了他吃飯的時候,那雙攥緊了筷子的手。

  惜翠問:「你真的喜歡吃那碗飯嗎?」

  他垂眸,「很難吃。」

  面前這個小孩看出來了她的動搖。

  「你能不能放我離開。」他問。

  惜翠沒回答。

  他和她都清楚,這是不可能的。

  後面的人已經跟上來了,她就算想放他離開,這個時候也來不及。就算她真的放了他,他也真的逃了出去。那她怎麼辦?她還有攻略任務。她總不能跟著衛檀生離開,跟著他一塊兒去找衛宗林。

  這樣一來,她的身份肯定瞞不住衛宗林,到頭,非但系統下達的任務完成不了,還有可能自己把自己送進了牢裡。

  「我會找個地方,再藏起來的。」衛檀生的唇瓣顫動了一下,「只要你能裝作沒看見,我就能跑。」

  惜翠沉默了一會兒,「你跟我回去吧。」

  衛檀生搖頭。

  「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回去,你爹正忙著救你。」惜翠頓了一頓,「我保證。」

  他既然是書裡的人氣男配,小說都還沒開始,人絕對就不會有事。

  聽惜翠提起他爹,衛檀生卻沒露出任何喜悅的神色,甚至看上去有些麻木。

  「上次我逃,他們打折了我的腿,這回再回去,你說他們會不會再打折我另外一條腿。」他說,「你明知曉他們會做什麼。」

  「有我在,他們不會動你。」惜翠是認真說的。

  她誠懇的神情落在了衛檀生的眼底,衛檀生不說話,也不再理她,他安靜地坐在原地,順從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因為官府這幾日來的動作,山上的人憋了一肚子的火,吵吵嚷嚷著,要好好整治衛檀生,給衛宗林點顏色瞧瞧。

  惜翠答應了他不會讓別人傷害到他,那麼她一定就會做到。

  她親自去向魯深求情。

  魯深難得收斂了嘴角的笑意,皺起了眉頭,緊緊地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說,「老六,我不罵你。我就問你,你知道你自己這幾天在做什麼嗎?」

  「我知道。」惜翠道,「但這小子確實跟我合得來,左右只是個十歲的孩子,何必同他計較。」

  「他是衛宗林的兒子。」魯深淡淡地說,「衛宗林對寨裡的兄弟們做了什麼,你心裡清楚。」

  「老子的事總歸不能算得小子頭上。一群大老爺們欺負一個孩子,倒叫人看輕了。」惜翠辯解道,「我寧願跟衛宗林打個你死我活,我也不想欺負他小子來逞威風。」

  魯深皺眉,「你今天是非要替他說話了?」

  惜翠道:「我沒替他說話,我就是看不慣,看著憋氣。」

  魯深笑出了聲,「我現在倒懷疑這小子是不是給你灌了什麼**湯,往日也沒看你有多喜歡誰,最近倒是三番兩次地替他著想了。」

  他一笑出來,周圍凝滯的空氣頓時為之一掃。

  魯深懶懶地往椅背上一靠,「行了,你也沒跟我求過什麼。我也犯不著真跟一個混小子計較。你既然都求到我這兒來了,我也就應你這一聲。但我事先得問你一句話。」

  「大哥你問。」

  魯深調整了一個姿勢,凝視著她,他唇角繃得緊了點兒,眼神如同夜裡的虎豹一樣鋒銳,「用不了幾天,衛宗林就要帶著兵上山,真打起來,你到底是以這小子為先,還是以寨子為先?」

  魯深眼眸深沉,緊緊地盯著她,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情緒的變動。

  被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惜翠感到了一陣久違的壓力,但她還是鎮靜地回看著魯深,神色鄭重而恭敬地說著屁話,「真打起來,當然是以寨子為先。」

  惜翠拍了拍胸膛,信誓旦旦地保證,「大哥你放心,我心裡有數。」

  「那你就記住你今日所說的。」魯深好似也鬆了口氣,腳一蹬,大馬金刀地坐直了,又接著笑,「在這瓢兒山上,萬事還得以我們寨子為首。你別忘了自己的本分。要是哪天,你真犯了糊塗,」他一牽唇角,扯動了臉上的刀疤,「我就先殺了他,到時候,你就算再替他求情都沒用。」

  那山匪刻意討好他。

  衛檀生發現。

  討好的眼神他簡直再熟悉不過了。

  府上的人都在討好著他,特別是跟在他身邊伺候著的丫鬟小廝們。他的眼神就跟那些整天圍在他身邊的下人一個模樣。

  他雖不喜歡,也不明白他的用意,但這不妨礙他接受。

  至少,在他刻意的討好下,他能好過許多。

  其實,他起初也生出了些警惕心。覺得那山匪是有意在試探他,但他想了一想,又覺得不太像。

  他們其實瞧不起他,也不在乎他,只要他還剩一口氣,能威脅到他爹,這就足夠了。

  每晚,在那山匪看不見的地方,他都會用樹枝在牆上劃一道。

  他劃了十多道,在這山上也待了足足有十多天。

  撫摸著牆上凹凸不平的印記時,衛檀生知道,是時候了。

  那山匪對他沒什麼戒備心,似乎沒想到過他會逃,尋了個合適的機會,他跑出了寨子。

  一切進展得出乎意料的順利。

  只是他腿傷沒有好全,跑不了太遠。

  這一路,他足夠小心謹慎,沒急著下山,而是躲在林間靜靜地等著,等避過風頭,再往下走。

  但衛檀生做夢都沒想到,那隻猴子,那隻總是蹲在匪首肩膀上的猴子。

  他就像那隻貓兒一樣,僵硬地搖尾乞憐,試著祈求他放他離開。

  他面上在懇求,但是內心冷得像冰。

  因為他知道,叫他放他走這可能性太小了。

  他們提著他的腳,像拎著一只死雞一樣將他丟回了那間茅屋裡。

  哢噠,上了鎖。

  他就像一尾被拍在了案板上的魚,五臟六腑都好似被擊碎了。

  衛檀生咳嗽著,慢慢地爬起來。

  在他逃跑前,他已經預想過會有這種下場。

  整整一天一夜,都沒有人過來,沒人給他送飯送水,包括那個山匪。

  等到第二天,天剛亮的時候,有人進來了。

  三個人,像喂狗一樣,丟了些黏著肉的骨頭給他。

  「餓了一天了,喏,吃罷。」

  說罷,三人饒有興趣地齊齊盯著他,看他作何反應。

  他沒辜負他們的期望,如他們所願,伸著手,將那兩三塊骨頭夠了過來。

  這些骨頭似乎只用水焯過一遍,沒任何味道,甚至有些餿了,還帶著股令人作嘔的腥氣。

  衛檀生沒擦上面的灰,一點一點地舔著骨頭,吞吃入肚。

  一邊吃,一邊乾嘔。

  他的醜態顯然娛樂了這三人,這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紛紛笑了出來。

  「你看這小子狼吞虎嚥的模樣!」

  其中一人蹲在他面前,看著他笑,「你知不知道你這吃的這是什麼?」

  「還真是衛宗林那混帳的種,吃起人肉來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抬起腿往他臉上踹了一腳,他嘖嘖稱奇,「啃得像狗一樣乾淨。」

  「你吃的是你老子派來的人。」他撿起被他一腳踹翻在地的骨頭,「這可能是胳膊吧,都讓你吃乾淨了。」

  他們本想看到他因為吃下人肉而驚慌失措,不可置信,乃至痛哭流涕。

  但是他沒有。

  他這一雙眼睛定定的,像兩團鬼火。

  看得這幾個人心裡突然有些發毛。

  「嘖,沒意思,大哥也真是,不知道發哪門子的瘋,偏偏攔著不讓人教訓。這一心窩子的氣都沒出撒。」

  那人照著他心窩子又踹了他一腳。

  見他們轉身欲走,他喊住了他們,「等等。」

  他問,那山匪有妹子嗎?

  這問題他們本來是不會回答但他的,但他們心情似乎不錯。

  「老六?老六哪來的妹子?你聽誰說的?」

  他們將門重新落了鎖。

  衛檀生看向了剛剛被人踢到一邊的,他還沒吃完的骨頭。

  他將地上的骨頭撿了起來,擦了擦灰,繼續咬了下去。

  一點一點,細嚼慢嚥,骨頭渣子都細細地嚼碎了吞落了下去。

  衛檀生記得衛宗林有個一直侍奉左右的下屬,姓林,年紀約莫三十歲,生得方正。

  手掌很寬大。

  抱過不止他一回。

  前天,他死在了這兒,就死在那棵槐樹下,頭被砍下來,身子則被大卸八塊分食了下去。

  但現在,他身體的某一部分就在這兒,

  在他胃裡,在他腹中。

第11章 山雨欲來 

  魯深在瓢兒山上的地位毋庸置疑,有他發話,就算別人再如何不滿,也只能發發牢騷,不敢對衛檀生做出什麼。

  沒過多久,山上的人就全都忙著應付官府去了,更沒空搭理他。

  惜翠本以為衛檀生會跟她生氣,但他沒有。

  她再見到他的時候,衛檀生神色如常,對待她的態度也依舊和以前一樣,不冷不熱,沒什麼差別。

  惜翠隱隱之間總覺得這小男孩變了一些,但究竟是哪裡變了,卻看不出個所以然。

  為賠禮道歉,她特地問他有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

  她做好了被他拒絕的準備,沒想到衛檀生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說他想要一個枕頭,一個瓷枕。

  他晚上睡在地上,沒有枕頭墊著確實很不舒服。

  惜翠一口答應了下來,沒隔幾天,就托上山來的村民帶來了一個瓷枕。

  卷草紋的白瓷枕,乾乾淨淨,大小正合適,衛檀生很喜歡。

  惜翠見他喜歡,放下心來,她實在是沒時間關注他的心理活動變化。究其原因,主要還是因為官府已經準備要向瓢兒山上動手了。

  隨著山下傳來的消息越來越多,魯深嘴角的笑也愈發地少,命人加緊了山上的防備,不再隨便放人上下山。

  瓢兒山雖是易守難攻的地勢,魯深卻並非狂妄自大的人,在對待這些事方面,他一直很謹慎,否則,寨子也不會占山這麼久而不被官府剿滅。

  魯深看得愈緊,山上的氣氛就愈凝滯而焦慮,充斥著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躁動不安。

  惜翠沒有時間多陪衛檀生,寨裡的人都在練兵,她也要被趕著鴨子上架。魯飛在瓢兒山上算是一員猛將,喊打喊殺,從未怯戰。

  但惜翠不是,在她二十多年的歲月中,上學的時候好好學習,工作的時候努力工作,很少和人紅過臉,更別提打架。

  她小時候倒和別人打過架,可惜她太弱雞,打不過對方。

  今時不同往日,這次她必須要學會怎麼在官府的圍剿中保住自己的命。

  系統沒有告訴她,她在這個世界中死亡,是不是也會在現實生活中死去。

  她不敢拿自己的命去賭。

  萬一打起來的時候,真的死於自己太菜,做了別人刀劍下的亡魂,這死得未免也太過憋屈。

  惜翠她還想回家,她很想她爸媽。

  為了不在兩軍對壘的時候,充當了陣前的炮灰,她幾乎要操練一整天,一直到傍晚才能空出點時間去找衛檀生。

  總看著她帶著一身傷來見他,衛檀生不免有些驚訝。

  小男孩瓷白的臉微露忐忑,他再三抿了抿唇,總算開口問道,「你身上的傷……可是因為我?」

  「不是,」惜翠回答,「這和你沒關係。」

  他猶豫地問:「那究竟發生生何事?」

  惜翠心想瞞他也沒有意思,不如提早告訴衛檀生,還能讓他早做個準備。

  「你還記著我上次同你說的話嗎?」

  惜翠道:「我上次同你說過,你爹會來救你的。便是這個時候了,快了,要不了多久。」

  如果說,上一次提到衛宗林,衛檀生反應平平是因為他當時無心思考,但這一次,衛檀生的反應卻還是如此冷淡,就值得讓人細究了。

  聽到這消息,他沒有顯露出任何喜悅的神色,眸色還是沉靜如水,未見任何波瀾。

  表情也不像麻木或是冷漠,更像是習以為常。

  紺青色的眼,眼睫眨動,泛出冷冷的光。

  這很古怪。

  之前,惜翠和他一樣,心裡很亂,所以沒能分心留意他的神情變化。但今天不同,今天她有的是時間,自然而然地就看出了其中的蹊蹺。

  難道衛檀生和衛宗林父子關係不睦?

  可是這點書中從未提起過。

  「聽到這消息你不高興?」拿不定主意,惜翠乾脆直接問他。

  衛檀生平靜地道「爹爹他能不能贏都是個未知數,我為何要高興。」

  他白淨的小臉木木的,臉上流露出童稚的冷淡,說出口的話理智得不像一個孩子。

  「那你便猜錯了,你爹一定能贏。」

  她說得之所以這麼堅決,是因為她有看過劇本的勇氣。

  衛檀生不知道,他對她莫名其妙的自信感到了困惑,自然而然地將自己心中的疑惑問出了口,「你為何會這麼說?難道你不希望你們贏嗎?」

  惜翠大笑著拍了一下衛檀生的腦門,「因為我更希望你能離開這山上,到你爹爹身邊去。」

  衛檀生被她實打實的一掌好像拍懵了,澄澈的雙眼愣愣地看著她。

  惜翠一笑,牽動到了她嘴邊的傷口,頓時疼得又齜牙咧嘴。

  山上的土匪們跟她切磋喂招的時候,可沒什麼不打臉的顧忌。

  她倒吸了一口冷氣,好像喚回了衛檀生的心魂,他眼睫像羽毛一樣輕輕地落下,定了定神。

  衛檀生:「你這麼想可是因為你那妹子?」

  惜翠其實都快將這事忘記了,沒想到衛檀生卻還記得這件事。

  「不,也不是因為我那妹子。」

  一個謊需要無數的謊言去彌補,她也曾經考慮過要告知他實情,但苦於找不到合適的機會開口,拖到這個時候再承認已經晚了。

  承認代價她很有可能承受不起,惜翠只能就著她這謊話繼續說下去。

  「我那妹子早就已經死了。說不準現在已經投了好胎,生在了富貴人家享清福。」惜翠揉了揉他的發頂,「我這麼想是因為你我投緣,希望你日後別落得我妹子這般的結局。」

  衛檀生沒有被她的告白所感動。他臉上浮現出了一種極其古怪的神情,甚至連眉頭都淺淺地皺了皺。

  惜翠只當做是她太過直接,嚇到了衛檀生,並沒有將這事往心上去。

  幾天後,山上又陸陸續續抓到了幾個官府的探子,都讓魯深一一地殺了。不論他們如何叩頭求饒痛哭流涕,他都不為所動,下手毫不留情。

  惜翠更沒有時間再去照看衛檀生。

  魯深吩咐下去,已經不讓任何人再接近他,尤其是惜翠。

  就算她曾經當著他的面做了保證,臨到要緊關頭,他還是有所懷疑。

  這個時候惜翠當然不會再傻到去跟他討價還價。她整天都跟魯金川混在一起,看起來就像是在為戰前積極做準備,等著和官府的兵痛痛快快的廝殺一場。

  《太平醫女》的作者沒有在這場仗上面多花筆墨,只一筆帶了過去。之所以會提到這件事,也不過是為了豐富衛檀生的人物設定,給他安插一個悲慘的童年,為他的跛足找個理由,好增加上幾分惹人心疼的殘缺美。

  惜翠只知道衛檀生他會被救出來,但究竟是怎麼救出來的,這場仗到底是輸是贏,還是說像《水滸傳》一樣,魯深被官府招了安?

  所有的這些,惜翠一概不知。

  系統不告訴她,她只能跟著劇情走,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

  就這樣,又過了兩三天。

  是夜,衛宗林終於帶著官府的人發動了突襲,打上了山。

第12章 騙子 

  一支支火把高高舉起,將四周照得亮堂堂的,黑夜恍若白晝。

  魯深穿戴整齊,腰間別刀,不慌不忙,從容調度手下。

  瓢兒山易守難攻,他依仗著地勢之便,已占得兩分先機。

  「即便衛宗林去臬司衙門借了兵,又能借到幾個兵?兵營裡的人,都是些打起來就跑的軟蛋,還不如我們這幫人有出息。」

  分了一小隊人去查探情況,另一隊人馬則沿著隱秘的小路,埋伏在官兵身後,其他人則按兵不動,在寨子裡守著。

  我在明敵在暗,衛宗林沒有著急動手。

  魯深悍狠沒錯,到底也對朝廷命官顧忌著一些。

  他們不說話,其他人不敢有所動作,兩邊人馬就這麼陷入了僵持。

  沒多時,有軍牢上山傳話,說是衛宗林請魯深他當面一敘。

  作為魯深的心腹,惜翠當然也要跟著去。

  這是惜翠第一次看見衛宗林究竟長什麼模樣。

  一眼望去,山道上陳兵無數,皆身穿著鎧甲,最前排手持長盾。

  在月色與火光的照耀下,煞氣凜凜。

  領兵的衛宗林年紀看起來不大,三十多歲的模樣,五官含著些文氣,頜下蓄著短鬚,眉頭的皺紋很深。

  他容貌和衛檀生有幾分相似。但他眼神卻更為堅毅,看起來像是個古板固執的人。

  火把被山風一吹,燒得更兇猛,衛宗林的聲音被山風一送,遙遙地傳了過來。

  「事到如今,爾等還想抵抗嗎?」

  魯深好似沒聽見這句話,只笑道,「官人,久見了。」

  衛宗林眉頭擰得更深,毫不掩飾面上的嫌惡之色,揚聲道,「寒暄省下罷,我同你之間並無半分交情。」

  魯深並不惱怒,仍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就省下這些虛偽的客套話,直說好了。」

  「官人既不願同我寒暄,那不知找我前來,究竟所為何事?」

  衛宗林沉聲道,「自然是為了再給爾等一個機會,只要你願意帶著你那幫手下速速投降,那還有活命的機會,倘若還想著負隅頑抗,就休怪我為民請命,替天行道了。」

  「官人高風亮節,某佩服。」魯深微笑,「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以為官人乃是為了家中幼子而來。」

  聽他到衛檀生,衛宗林神色一僵,臉色更冷,「你是想用他來威脅我?」

  「威脅談不上。官人放心,令郎在山上這段日子過得還不錯,我手下的人並未虧待於他。但……」魯深話鋒一轉,收斂了些笑意,眼神沉沉地望著衛宗林,「若是官人對我寨中的兄弟做出了什麼,就別怪我下手無情,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衛宗林眼中飛速掠過千百種神情,轉而凝結成一點槍尖上的寒芒,眼神比方才更加堅決,「檀奴是我的兒子,自幼跟在我身邊,由我親手教導著長大。今日他若為大義而死,死得不冤。」

  魯深微露詫異,「官人的意思便是拼上這麼一位幼子也在所不惜?」

  「檀奴的確是我兒子,」衛宗林振聲道,「但我既然做了這青陽縣的父母官,便不只有他這一個兒子,我斷不可能為了他一人,而犧牲數人的性命!今日官府勢必要剷除你們這幫匪寇!」

  「未曾想官人竟是如此狠心。」魯深道,「我沒念過多少書,也不認得幾個字,大義懂得不多,隻曉得虎毒尚不食子。我身邊這些人,雖是悍狠,但也從未想過拋下自己骨肉。有如此心性,也難怪官人能入朝為官,成就大事,而我等不過草莽匹夫。」

  「官人看得開,我怎麼會看不開。」魯深沒有看惜翠,抬起左手,「老六,既然這樣,你就去把官人這幼子的頭割下來,也成全了官人這一番大義。」

  惜翠一愣。

  魯深轉過頭,眸光比夜色還要深,「老六。」

  「別忘記你曾經答應過我的事。」

  「兩軍對壘,自然是需要點血光來祭老天爺。」魯深掃了一圈四周,隨口便指定了另一個人,「常峰,你跟老六一起,去,把官人幼子的腦袋給帶回來。」

  這是監視。

  她走在前,而那名叫洪常峰的人緊緊地跟在她身後。

  等到了茅屋前,惜翠停下腳步,轉過身,「容我進去同他說幾句話,你在外面守著。」

  洪常峰年紀比魯飛還要小一點,在寨子裡還沒闖出什麼地位,聽惜翠這麼說,不疑有他。

  他點點頭,囑咐道,「大哥還在等著,哥哥要有什麼說的,需得快些。」

  縱使之前對衛檀生沒什麼關注,今晚聽到衛宗林這麼說,洪常峰也對他生出了幾許同情。但當爹的都不在乎他的性命,他們這些人又怎麼會在乎。

  惜翠步入了屋內。

  衛檀生正坐在地上,低著頭看著些什麼。

  惜翠走過去一看,發現他正在看地上散亂的馬吊。

  「你回來了?」聽見她的動靜,衛檀生抬起頭,「我聽見外面有些動靜,可是出什麼事了?」

  月光如水,映照著他面色蒼白得恍若透明,更突顯出他瞳仁幽黑如墨。

  她現在明白了,為什麼衛檀生聽到衛宗林的消息時,神情麻木。這對父子的關係,或許比她想像中還要複雜。

  「外面……」惜翠說,「你爹帶著兵來了。」

  衛檀生何其敏銳,一下子便抓住了重點,「是他們要你來的?帶我過去?」

  他只猜對了一半。是要帶他過去沒錯,不過,是把他的頭帶過去。

  「我沒打算帶你過去。」惜翠道,「我要帶你走。」

  「帶我走?」

  「對。」惜翠沒閒心再去關注找個,她點點頭,朝他伸出手,「跟我走,我帶你偷偷下山,這兒待不下去了。」

  衛檀生站了起來,因為腿傷,他站起來時有些費勁,沒等站穩,他立即問道,「我要相信你?」

  「這麼長時間,你不相信我能相信誰?」

  偏偏在這個時候,門外卻傳來了洪常峰的聲音,有些焦急地說,「六哥,你可說完了?要再不動手,老大等得急了就來不及了。」

  面前的小男孩僵住了身子,往後倒退了一步,眼裡又浮現出了警惕之色。

  惜翠歎了口氣,對衛檀生道,「你等會兒。」

  帶著衛檀生逃跑這事要儘量做得低調,不能讓任何人發現。

  至於門外這位常兄弟,她只能對不住了。

  惜翠一邊應道,「好了好了。」一邊打開門,趁他不注意,從他身後捂住他口鼻,將他撂倒在地,乾脆俐落地敲暈。

  做完這一切,惜翠才回頭看向衛檀生,「跟我走吧。」

  惜翠抱起他毫不費力,這個時候,她又感激起自己穿越成了一個黑臉大漢了,否則臂力還真不足以支撐她帶著衛檀生逃跑

  衛檀生扯著他衣服,終於又露出了些孩子般的戰戰兢兢。

  纖瘦的手指好似因為驚懼而微微顫抖。

  「你……能否低下頭?」衛檀生問。

  「怎麼了?」

  惜翠一低眼,便對上了他紺青色的雙眼。

  衛檀生卻問出了一個和現在情況完全不相符的問題,「……你當真有一個妹子?」

  沒想到他這個時候了,還有閒心問這個,惜翠一邊要提防屋外的動靜,一邊要忙著應付他,沒時間回答只能選擇敷衍了事,「我騙你做甚麼?」

  「是啊,」他語帶困惑,「你究竟為何要騙我。」

  惜翠突然不動了。

  不是因為她不想動,而是因為她動不了。

  一片碎瓷片,此刻正頂在了她脖子前。

  而手握碎瓷片的人,正是她懷中的衛檀生。

  涼意好似滲透入了肌膚,隨著血管在體內一路遊走,凍得惜翠全身冰冷。

  衛檀生垂下眼睫,瓷片往前壓了壓,口中緩緩吐出幾個字。

  「你騙我。」

  卷草紋的碎瓷片深入肌理,毫不猶豫地割斷了她的喉管。

  「你一直在騙我。」

  他低聲道。

  「我不信你。」

第13章 無心(衛檀生) 

  他死了。

  就死在他面前,倒了下去。

  衛檀生從他尚帶著餘溫的懷抱中爬出來,將碎瓷片丟到了一邊。

  他脖子裡噴出了很多血,幾乎將他全身上下都澆了個遍,鮮血濺到了他眼睛裡,順著髮絲直往下淌。

  衛檀生抹了把臉,冷冷地看著躺在地上的男人,他臉上神情還停留在死前的最後一秒,微睜的雙眼滿含錯愕。

  衛檀生生得瓷白如玉,面容精緻,身上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掉著血珠,在黑夜中,冒著一股使人心底發涼的鬼氣。

  看著地上的屍體,衛檀生說不出來自己是什麼感覺。

  他殺了人。

  但也僅此而已。

  他心裡沒有冒出半分的恐懼,連一絲一毫的難過都沒有。

  他沒有心,衛檀生知道他自己沒有心,因為沒有心,所以才沒有愧疚、恐懼和痛苦。

  他總讓他想起一個人,一個曾經伺候在他身邊的丫鬟。

  那丫鬟一直盡心盡力地伏侍著他,待他極好。

  後來,衛老夫人和她家人一起作主,想要安排她嫁給府中另一個下人。她不願意,卻不敢違背老夫人的意思,就求到了他這裡來,希望衛檀生能去老夫人那兒說說。

  「奴不願嫁給這人,奴想一直服侍著小郎,直到小郎長大,望小郎念在這幾年奴婢日夜服侍的份上,去替老夫人求求情。」

  衛檀生沒有答應。

  到最後,那丫鬟還是嫁了過去,只是在臨行前,哭著說道,「小郎,你沒有心。」

  他看著她離去,沒有感到任何分離時的不捨,他的內心平靜如一汪深潭。

  這種平靜甚至讓他感覺到了一絲疑惑和痛苦。

  為什麼旁人總是哭哭笑笑的,那些能攪動他們心思的事,為何卻不能在他心中攪動出一絲的波瀾?

  丫鬟的模樣他已經記不清了,但這句「小郎,你沒有心」他卻記得牢牢的。

  也正因為如此,他開始觀察身旁的人,眼見他們喜怒哀樂。

  他離得他們很近,又離得他們很遠,他們的心緒他無法感同身受,無法有任何共鳴。他甚至會嫉妒他們,嫉妒他們有如此豐富的情緒與欲望,反觀他的人生,蒼白得就如同墳地上的靈幡,高高地飄揚在墓前,死氣沉沉。

  因這丫鬟的緣故,他不喜歡這黑臉的山匪,甚至有些厭煩,厭煩他整日湊到跟前來。

  衛檀生尤其厭煩他看他的目光。

  憐憫又高高在上。

  就像五妹心疼她那隻貓兒。

  沒有人會喜歡那樣的目光,在那種眼神下,自己不像是一個人,更像是戲臺子上的伶人,將自己的喜怒哀樂全都血淋淋地剖開,擺在了看客的眼前。

  那山匪看著他,就像在看著戲臺上正演著的一場大戲。

  簡直就像戲中那些妄想救風塵的書生一樣,不知天高地厚,自以為是得令人作嘔。

  他根本不會因為他表露出的那一點點溫暖,而對他感恩戴德。

  可是,即便他再怎麼討厭,他也不能表現出任何不耐和煩躁。

  那山匪在這山上雖然沒什麼地位,但看起來跟匪首關係不淺。

  他想要逃出去,恐怕還需要這山匪的幫忙,所以,即便他厭煩,也只能耐著性子跟他虛與委蛇。

  好在,他最擅長最這種事。

  在夫子面前,在爹爹面前,衛檀生永遠都是那個聰穎有禮的好學生與好兒子。他將自己乾淨俐落地撕扯成了兩半。

  一半假,一半真。

  他從一開始就不相信這山匪。

  什麼早死的妹子,都是些騙人的說法。

  滿嘴謊話,他沒法相信他真的能帶自己逃出這個鬼地方。

  更何況,他跟匪首間的關係遠比他倆之間要親密。

  手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衛檀生垂眸,甩了甩手上的血。

  沒有把握的事,衛檀生不會去做,他沒那個信心去賭他願意為了他背叛自己的大哥。

  殺了他,對這山匪而言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這貓是上輩子罪業太重,這一世才投生做了畜生。它今日被你射死,是冥冥之中的定數,你如今也算是幫它從畜生道中解脫了。」

  那山匪這輩子罪業太重。

  衛檀生麻木地想,不如就讓他幫忙斬斷他的罪業,下輩子說不定還能投個好胎,不至於投生成一個畜生。

  他應該感謝自己。

  他本來應該馬上離開的。

  但他卻鬼使神差地回到了那間茅屋。

  衛檀生跪在草墊上,伸著手往下摸,從破舊的草墊中摸到一塊已經融化了的雲片糕。

  那山匪經常帶這些吃食給他,他就藏在了草墊下。

  衛檀生一點點地將它摳了出來,緊緊攥在手心,這才往外走。

  看了眼夜色中的山寨,衛檀生又踮起腳,拿起了火把架子上的火把,繞開巡邏的護衛,將火把往幹草垛上一丟。

  眼見火舌騰起,刮刮雜雜的燒著,經山風一吹,霎時便成蔓延之勢。

  遠遠望去,猶如地獄業火。

  衝天的火光將天際蒸騰成一片赤紅,衛檀生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轉身下了山。

  一路跌跌撞撞的走,他將那團已經黏糊糊的,還帶著些血氣的雲片糕塞進了嘴裡。

  雲片糕明明是甜的,為什麼他入口卻偏偏有些苦意?

  衛檀生皺皺眉,將嘴巴裡的雲片糕又吐了出來。


【高家三娘和跛腳和尚】

第14章 高家三娘 

  惜翠醒了。

  入目是一片純白,腳下踩著的不像地面,倒更像柔軟的水波紋樣的綢緞。

  目光所及之處,空無一物,只有一個白色的光球靜靜地漂浮在半空中。

  光球閃爍著柔和的光芒,飄到了她面前,在離她半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真慘啊,與其說是你在攻略衛檀生,不如說是衛檀生成功攻略了你。】冷冰冰的電子音平鋪直敘地說。

  聲音中含著一絲微不可察的同情。

  惜翠驚魂未定地摸了摸脖子,回想起剛剛發生的事,還有點發懵。

  她剛剛打算打衛檀生離開,衛檀生突然要她低下頭。

  緊跟著,他就——

  割斷了她的喉管?

  想到臨死前那抹涼意,惜翠皺起了眉頭。

  幸運的是,她沒有感到任何痛苦,一睜眼就出現在這兒了。

  系統:【那是因為我及時切斷了你與這個世界的聯繫。】

  「為什麼衛檀生會殺了我?」惜翠問。

  說好的溫柔男配小菩薩衛檀生呢?

  為什麼衛檀生會突然殺了她?!這根本不對吧?!

  「你是不是拿錯劇本了?」惜翠懷疑地問,「這衛檀生擺明跟書裡的描寫有天壤之別吧?」

  而且衛檀生他才十歲,為什麼殺人會這麼熟練?

  系統:【這個世界的發展沒有任何問題,每一步都在遵循著原著,是宿主你攻略方式出了問題。】

  惜翠微露茫然。

  回想起她的所作所為,她並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事至於衛檀生殺了她。

  她對衛檀生很好,比對她小表弟有耐心多了,帶著他吃飯洗澡,送了他不少東西,怎麼也不至於淪落到這個地步。

  「那現在這算是任務失敗了嗎?」

  比起去琢磨衛檀生的殺人動機,弄明白任務失敗的後果顯然更為重要。

  一般快穿小說裡不都是那樣?任務失敗會被抹殺。

  看著面前的光球,惜翠稍顯遲疑。

  【宿主放心好了,秉承著人道主義的原則,任務失敗不會被抹殺。】

  惜翠沒有完全放心,「會有什麼懲罰嗎?」

  光球好似有些不滿,上下漂浮著:【任務失敗,也不會有任何懲罰。】

  惜翠吃驚地瞪大了眼,「就這樣嗎?」

  【你到底對我們有什麼誤解?】

  「不好意思。」惜翠道,「是我誤會你了。」

  都是因為她這種類型的小說看多了,以為系統都是冷酷無情蠻不講理。

  「接下來我要做什麼?」

  系統斬釘截鐵地給了她答案:【繼續攻略衛檀生】

  「我還是不能回家是嗎?」

  【在任務沒有完成前,宿主的確無法回家。只有經過不斷嘗試,直到成功。】

  雖然系統說不會有任何懲罰措施,但這對她而言其實也算一種懲罰了,簡直就像陷入了無盡的周目一樣糟糕。

  「要我攻略衛檀生沒有關係,可是這明顯和原著中描述的不一樣吧?」惜翠歎了口氣,決定和它談一談,「書中描述的明顯是個溫柔善良的男神,結果我卻被弄死了這是怎麼回事?」

  【衛檀生的性格沒有任何問題。】

  【有時候關懷並不意味著就能收穫一隻忠犬。宿主想要攻略衛檀生,還需要自行摸索。】

  十歲就能殺人,這哪裡沒有問題了?惜翠懷疑地想。

  他手裡拿著的兇器是瓷片,應該是他上次主動要求的瓷枕。

  這讓惜翠有些鬱悶。有種好心被當作驢肝肺的感覺。自己為他弄來瓷枕,他卻偷偷摔碎了,用瓷片割斷了她脖子。

  系統仿佛看出了她情緒低落,一反常態地鼓勵了她一句。

  【只要衛檀生真心愛上宿主,宿主就能回家了】

  只是安慰的語氣還是硬邦邦的,沒有任何波瀾和起伏。

  心知逃不過要攻略衛檀生的命運,惜翠認命地問,「魯飛這具身體都已經死了,我接下來要怎麼攻略?」

  【接下來我會為宿主你安排一個全新的身份】電子音說道:【這點宿主不用擔心】

  順從地接受了系統的安排,惜翠再一次醒來的時候,是在馬車裡。

  車內裝飾得華貴,鋪著青緞面坐墊,腳下踩著菱形花紋地毯。

  馬車穩穩地向前方行進,車簾外傳來些熙熙攘攘的叫賣聲。

  惜翠剛睜開眼,便看見有人低下頭,溫和地問道,「醒了?」

  是個年紀不大的女人,柳眉杏眼,生著一張白皙的鵝蛋臉,氣質清貴。

  「唔。」惜翠含糊地應了一聲,悄悄打量著周圍的環境。

  伸手往胸前摸去,摸到鼓鼓囊囊的觸感後,惜翠鬆了一口氣。

  要是系統再給她安排一副黑臉大漢的身體,那她這輩子都別想攻略衛檀生。

  「你別起了,再躺會罷,就快到了。」女人笑著傾下身子,伸手去夠車上那隻紅木四格的矮櫃。

  抽屜拉開,裡面放著些精緻的糕點,墊著油紙,擺得整整齊齊,

  她連同油紙一塊,包起一隻櫻粉色的甜糕,遞到惜翠面前,「可是餓了?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等到了寺裡,就有齋飯吃了。」

  惜翠按下一肚子的疑惑,接過甜糕,湊到嘴邊咬了一口,一邊吃,一邊試探性地在心裡呼喚著系統。

  【宿主,我在。】

  「這是什麼地方,我這回又是誰?還有這女人是誰?我跟她又要去哪裡?」

  電子音很有耐性,一條接著一條,有條不紊地解答著她的疑惑。

  【如今是元平十一年,京城郊外。宿主如今的身份是男主高騫的妹妹高遺玉,宿主身邊的女人是大嫂李氏,高遺玉正要和高家人一塊兒去京城外的空山寺上香。】

  「等等。」惜翠問,「我記得書中沒有提到高騫有妹妹?」

  【高騫確實沒有妹妹,但宿主上一次任務失敗得太過突然,這是特地為宿主安排的新身份。】

  系統話音剛落,惜翠的眼前隨即閃過了一幕接著一幕的畫面。

  那是系統灌輸到她腦中的資訊。

  頓了兩三分鐘,惜翠終於對高遺玉的身份有了一個大概的認識。

  高遺玉出生在高家二房,是男主高騫嫡親的妹妹,從小嬌慣著長大。在她三歲的時候,被拐子拐走,一直到去年才尋回來,同家人相認。

  但回到高家後的高遺玉,卻沒有過上掌上明珠般的神仙日子,她在高家的地位有些尷尬,一切只是因為她從小生活在小門小戶,沒接受過什麼教育,行為舉止和高家人有天壤之別。

  起初,剛回到家的高遺玉倒也受到了補償性質般的寵愛,但高家人丁興旺,小一輩中,既有高騫如此俊秀挺拔的青年,也有其他溫柔大方的女兒,高遺玉被反襯得就有些暗淡無光了。

  高家嫡庶都是一起教養著的,皆為高家子孫,不分高低貴賤,而高遺玉論起儀容氣度,不說平輩了,甚至比高家的大丫鬟也要矮上兩分。

  正如雞立鶴群,掉入明珠堆裡的土疙瘩,灰頭土臉。在旁人對她的興趣過後,難免招來了一些冷眼,存在感也日漸稀薄。

  二房共有三子一女,大哥高澤,二哥高騫。

  高遺玉生母宋氏去得早,生父高宗文是個性格嚴肅不愛管事的,兩個哥哥性格與父親相仿,鋼鐵直男,不善言辭。

  如此一來,更沒人教她。

  除了嫂嫂李氏偶爾會提點她一二,男主高騫對她頗為重視外,其他人對待她都算不上親同。

  對惜翠而言,這種處境未嘗不是好事。

  如此一來,她大可不必擔心別人會懷疑高遺玉性格大變。

  元平十一年……

  衛檀生被抓去的時候是元平五年,原來已過去六年了。

  惜翠靠著車壁心想。

  算算年紀,他應該已有十六歲。

  馬車在山徑前停下。

  惜翠跟著李氏一起下了車,才發現這一趟上香,幾乎是浩浩蕩蕩來了一大家子。

  聚在一起站著的幾個女人,惜翠沒心思去看,目光粗略地掃了一圈,落在了一個騎著黑馬的青年身上。

  青年手握韁繩,神色淡淡。衣著玄色雲紋長袍,腰束白玉帶,鼻樑高挺,眼眸淩厲如寒潭下的劍鋒。

  矜貴無雙。

  這就是《太平醫女》這本書的男主角高騫。

  惜翠看了一眼,旋即收回了視線。

  難怪高騫能打敗衛檀生,抱得美人歸。

  他氣勢猶如高天冷月,使人幾乎移不開眼。

  跨坐在馬上的高騫似有所覺,眸色一轉,正好對上了惜翠。

  惜翠微微一怔,朝他點了點頭。

  青年突然鬆了韁繩,翻身下馬,朝著她的方向走了過來。

  「遺玉。」

  惜翠斟酌著回應,「二哥?」

第15章 兄妹 

  高騫就像一柄劍,神色冷硬,不苟言笑。

  惜翠正等著他接下來的話,高騫卻不再出聲。

  他隻喊了她一句,站在了她身側,緊抿著的唇完全沒有再接著說話的意思。

  高騫下了馬後,眾人又簇擁著一個滿頭銀髮的老夫人,說說笑笑地下了車,登上石階,往山門的方向走去。

  大樑百姓信佛,京郊的空山寺,作為前朝古寺,香火一直很旺盛。

  書中提到過,衛檀生從瓢兒山回來之後,就拜入了空山寺,一直到他十八歲的時候才下山還俗,他這個時候應該還待在寺裡。

  惜翠挺想看看他如今的模樣,但又感到脖子有點疼。

  恨他卻不至於。

  她死的時候自始至終沒有感覺到一絲的痛苦。

  這個世界於她而言,更像一場大型的全息類遊戲,她因為打成了be結局,而去恨遊戲裡的角色,未免太奇怪了。

  被一個十歲的小孩騙得團團轉,惜翠只覺得有些丟臉。

  他的柔順和乖巧無疑都是裝出來的,她偏偏信了他,誤以為真的是自己用愛包容感化了小正太。

  這不是傻缺嗎?

  可能是她心裡所想反映到了臉上,面色或許有些不太好。

  走在她身旁的高騫驀地開了口,「你還在生氣?」

  「什麼?」

  高騫看起來欲言又止,他端詳著惜翠的臉色,皺眉,「沒什麼。」

  一路上,除了高騫和大嫂李氏主動跟惜翠說了些話,其他人看都未曾多看她一眼。

  空山寺殿宇嵯峨,臨山而建,氣勢恢弘。

  惜翠跟著高家人拾級而上,走了大半截路才走到山門前。

  高家是勳貴之家,一入山門,已有知客僧在門前侯著了,引他們直接去了了善主持所居住的正堂,避開了繁忙的人流。

  前來接引的知客僧面貌清秀,行為舉止有禮,惜翠看到他便想到了衛檀生。

  衛檀生如今就在空山寺,只是她不知道他現在究竟在哪兒。

  了善主持近日身體抱恙,但得知高老夫人來此,卻還是於病中起身,早早在正堂前的寢堂候著。

  見了面,設座受茶。

  惜翠特地留意了一眼了善禪師。

  他是衛檀生的師父,看上去年紀已有六十多歲,面容慈祥寧和,雖身在病中,但依然很精神。

  在這寢堂中坐一會兒倒還能好,但待久了,惜翠就有些坐不住了。

  高家人沒急著去上香,一直在寢堂裡同了善禪師寒暄,講些惜翠聽不懂的佛理。

  她現在只想出去轉轉,看看能不能找到衛檀生。

  高騫目光敏銳,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遺玉?」

  因為多年不曾在一塊兒相處,高遺玉和高騫間關係不冷不熱,並不像其他兄弟姐妹一樣親昵。但高騫頗為重視自己失散的小妹子,一路上都對惜翠多有關心和留意,生怕她哪裡不習慣。

  他的關心對惜翠而言其實是一種麻煩,在高騫鷹隼般的視線下,她想要做什麼都不太方便。

  終於,惜翠忍不住了,「二哥,我有點兒悶,想去屋外透透氣。」

  「可是不習慣寺中的香火?」高騫蹙眉。

  惜翠順坡下驢,「有一些。」

  「我陪你去罷。」

  「不用。」突然如其來的關心,使得她有些詫異,惜翠搖搖頭,「我自己去轉轉,馬上便能回來。」

  高騫硬邦邦的神情中隱隱藏著一絲擔憂和關切,倒柔和了他極具侵略性的殺伐氣質。

  惜翠拒絕,高騫不再強求,「嗯」了一聲,「早去早回。」

  惜翠牽著裙子,躡手躡腳地側身出了大殿。

  空山寺裡,不僅善男信女多,和尚也多,她不太確定要從何處找起,只能隨手抓了個穿著縵衣的小沙彌問問情況。

  「你們這兒,有沒有一個叫衛檀生的?」

  「……衛檀生?」小沙彌白淨的臉上露出困惑之色「女檀越指的可是寂空師叔?」

  寂空?

  是衛檀生的法號嗎?

  惜翠不大清楚,胡亂點點頭,「如果你那寂空師叔俗家姓名是衛檀生,那就是我要找的人了。」

  小沙彌禮貌地向她行了一禮,「那便是了,不知檀越找寂空師叔所為何事?」

  他一問把惜翠問住了。

  她現在確實沒有找他的理由。

  「我……我是他一位紅塵故人……」

  就在惜翠絞盡腦汁想著用什麼身份和理由去找衛檀生的時候,肩膀卻驀地被人輕拍了一下。

  惜翠轉過頭。

  「遺玉。」高騫正一臉肅然地看著她。

  「二哥?」

  高騫看了一眼小沙彌,收回視線,「我瞧你一直沒回來。」

  「讓二哥擔心了。」惜翠無奈,「我這就和你一起回去。」

  「嗯。」

  對小沙彌道了聲歉,惜翠跟著高騫往回走。

  「來這兒可是無聊了?」

  「還好。」

  高騫冷冰冰的面上露出了些淺淡的笑意,「俗講正要開演了。」

  古代的俗講,類似於大家坐在一起聽說書,不過說的故事都與佛教義理有關,是用一種更為通俗的方式來傳播教義。

  高家的女眷對於俗講都極有興趣,據說空山寺在其他幾個寺廟中,講得最好,每次開講,都是人頭攢動,坐得滿滿當當。

  惜翠聽了一會兒,提不起來多大的興趣,還不如躺在床上看小說來的舒服。

  高騫如同一座門神坐在她身側,她不好輕易有所動作,免得這位關愛妹妹的哥哥又要腦補出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揣測她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身邊總有一個人,用一種奇怪的視線凝望著自己,饒是惜翠,也有些架不住高騫的關切。

  她只能耐下性子,坐在座位上,權當做出門旅遊,看一看古代風俗民情。

  俗講結束,惜翠跟著高騫,一起去嘗了空山寺的齋飯。

  空山寺的齋飯對她而言,倒是個意外之喜。

  瓢兒山上的飯食都是按照山匪們的口味來的,空山寺的齋飯口味清爽鮮美,吃得惜翠很滿足。

  高老夫人年紀大了,精力不如年輕人,吃完午飯去客堂小憩了一會兒,高騫作為她最疼愛的孫子,陪在了她身側伺候。惜翠終於騰出了能四下轉轉的機會。

  畢竟是來到廟裡,縱使惜翠不信佛,也從袖中摸出了幾個銅板,跟著大嫂李氏賣了束香,捐了些香火錢。

  心裡默念菩薩保佑,能讓她早點完成任務早日回家。

  念完,將香往香爐上一插。

  李氏看出她的心不在焉,笑眯眯地問,「還在跟你二哥生氣呢?」

  「二哥?」惜翠驚訝地問,「我生他什麼氣?」

  李氏歎息,「你看看你,還說你沒跟他生氣。」

第16章 承諾 

  「你二哥不願讓你跟那姓焦的在一起,也是為了你好。」李氏拉著她,悄悄地咬著耳朵,「聽大嫂一句勸,這成親啊,不是僅僅只靠兩人心意相通。夫妻間的感情總有消磨的一天,但往後的日子還長呢。」

  「別怪大嫂說話不好聽,你是高家的女兒,我們高家的女兒哪能嫁給這賣油餅的平頭百姓過日子?」李氏扯了扯她的衣角,伸手將惜翠臉側的髮絲勾了上去。

  「你和他雖是從小一起長大,可男人向來沒良心。等日子長了,男人變了心,想要抬個小的回來,到時候你該如何是好?不如聽家中安排,嫁給門第相當的,到時候即便官人變了心,自己也能活得好好的,有人伺候,不用受旁人的氣。」

  「你看,就連你大哥不也一樣?」李氏苦笑,「在外面養了個妓子,還當我不曉得。」

  李氏口中姓焦的那人,名叫焦榮山。

  高遺玉走丟後,被一戶田姓人家收養,取名為田芸。

  焦家與田家毗鄰而居,焦榮山與高遺玉自小便有青梅竹馬之誼。

  焦家開了家油餅店,做早飯生意,家境也算殷實,但比起高家,確實有些不夠看。

  高遺玉與焦榮山心意相通,想著要嫁給他。

  高家人卻不允。

  即便是最寵愛她的高騫,也不願意讓她嫁給一個做油餅的。

  奈何高遺玉喜歡他喜歡得緊,高遺玉不傻,能看出高家人對她的輕視,她心中厭煩高家對她的壓迫。在此事上,死活不肯讓步。

  一個不准,一個非要嫁,一來二去,就鬧出了矛盾。

  惜翠這才反應過來,難怪上山前高騫問她是不是還在生氣。

  李氏拍了拍惜翠的手,推了她一把,「你二哥也是為了你好,他心疼你這個小妹,才不願你嫁給那賣油餅的過苦日子。去,到前面求個護身符,送給你二哥,你二哥平常要護衛官家,見得血光多。把護身符送給他,再跟他道個歉,就什麼事都沒了。」

  惜翠的目標自始至終就是攻略衛檀生,其他人她不在意。自然也不想跟那焦榮山有任何牽扯,一口就應下了李氏的話。

  空山寺的業務發展的很全面,很有後世寺廟的商化氣息。

  大樑是一個難得的商業繁榮的朝代,即便寺院也不能免俗。

  常有尼姑自己撚織刺繡,拿出去售賣,僧人也賣茶賣藥,甚至有做典當業的,謂之「長生庫」。

  空山寺中,自然也有類似專門賣佛像、佛珠、平安符的。

  高家不差錢,李氏幫她挑了一個最貴的最好的。

  惜翠被李氏推著往前走,求了一個平安符,裝在一個小香囊裡面。

  「愣著做什麼呀。」李氏笑道,「還不快去找你二哥?」

  惜翠拎著香囊,有點兒糾結。

  入了禪房,便瞧見高騫正坐在桌前。

  「二哥?」

  高騫見她神色古怪,略一怔,走到她面前來,「何事?」

  惜翠揣摩著高遺玉的性格,將香囊拿出來,塞到他手心裡,「此物,你拿著。」

  高騫低下眼,「這是何物?香囊?」

  「二哥打開看看便是了。」

  高騫他是武將,手生得很大,一個小小的香囊捧在手心,看著有些不倫不類。

  望著手上小巧的香囊,他眉頭下意識地皺得有些緊,扯著系帶拉開一看,瞧見了一張平安符,不由得愕然,抬起頭望向惜翠,「這是?」

  「這是給二哥求的平安符,」惜翠低眼,「二哥平日要護衛皇城,這平安符希望能祛除邪穢,保二哥平安無虞。」

  高騫緩緩將系帶收緊,沉聲道,「難為你有心了。」

  「這……其實是大嫂跟我說的。」

  高騫又是一怔,烏黑的眼靜靜地看了她一眼,嗓音聽不出失望或是什麼別的情緒,「是嗎?」

  「二哥,」惜翠道,「你同我出來一下,我有事要跟你說。」

  高騫沒有問是什麼事,將香囊貼身收入了胸前的衣襟中,大踏步跟惜翠邁出了禪房。

  惜翠其實也不大願意跟高騫有所牽扯,他是《太平醫女》的男主角,跟著他就會被捲入到劇情裡。

  但他同時也是高遺玉的哥哥,身份高貴,待她不錯。

  這一點上,惜翠不介意跟他拉拉關係,以後碰到什麼事也能沾一沾高騫的光,行個方便。

  來到禪房外,惜翠站定了,開門見山道,「二哥,我知曉你在擔心什麼,我想清楚了,我不嫁給焦榮山了。」

  高騫懵了。

  前些日子還非焦榮山不嫁的小妹,怎麼好端端地又不嫁了?

  他面上依舊沉著冷靜,沒有流露出半分的訝異,不動聲色地問,「為何突然這麼想?」

  難道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發生了什麼事?

  是那姓焦的欺負她了?

  思及,高騫眉頭鎖得更緊。

  他對那姓焦的並無好感,此人看著忠厚,但卻瞞不過他。

  他護衛皇城多年,見慣了形形色色的小人。

  這焦榮山雖沒做出什麼苟且之事,但觀其形貌,怯弱畏縮,正是高騫最看不上的類型。

  在尋回自家小妹之後,聽聞小妹與一個叫焦榮山的人走得近了些,高騫他特地安排人打聽過焦家一家。

  高家未上門認親前,焦家沒有表露出向遺玉提親的意思,反倒是跟城東的李家走得更近,李家家境只有一個獨女,開著一家綢緞鋪,家境比焦家還有殷實兩分。焦家的心思,昭然若揭。

  遺玉回到高家後,這焦榮山的心思便又活絡了起來,常常跟田氏夫妻一道兒上門。

  自家小妹心性太過單純,從未懷疑過對方的心思,見到他來,喜不自勝。

  她養父母見她便算了,這焦榮山見她算什麼?

  高騫感念她養父母,將其撫養長大,對焦榮山卻沒什麼好臉色。

  殊不知,每一次焦榮山同她養父母上門,高騫面上沒表示,背地裡眉頭卻皺得能夾死一隻蒼蠅。

  見自家妹子終於想開了,高騫既驚又喜,同時難免心下生疑。

  「這事跟焦榮山沒有任何關係。」惜翠道,「只是剛剛聽了大嫂一席話,我想開了。」

  遺玉是個聰明的。

  她既然這麼說,高騫只當她是真的想通,將心頭那抹疑慮暫時按下。

  他雖不懂兒女情思,但也明白遺玉既然能心甘情願說出這話,實在難為她了。

  她能想明白,他著實欣慰,為她感到高興。

  想到這段時間,他確實逼她逼得狠了些,高騫心下不禁又泛起了些淡淡的愧疚與憐惜。

  「抱歉,是二哥逼你逼得緊了些。」高騫頓了一頓,生硬地說,「日後二哥定會為你尋門好親事。」他說話像在撲棱撲棱掉冰渣子一樣,但嗓音卻努力放得溫和了些,「你是我的親妹子,我絕不讓你矮了旁人一頭。」

  惜翠心想,我想攻略衛檀生,嫁給衛檀生,你能幫我嗎?

  高騫的保證其實也讓惜翠略微感到了些觸動,但也僅僅是只有一些。

  眼前的人畢竟跟她沒有血緣關係。

  想到這兒,惜翠反倒頗為冷淡地道了聲謝。

  「多謝二哥。」

  她聲音低而緩,在高騫聽來,更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細細癢癢的感覺。

  陌生的感覺湧上心頭,高騫愣了一愣,不自在地低頭,抬起右手擋在唇角,輕咳了一聲,「兄妹之間,無需言謝。」

  頭一次體會到了做哥哥的心酸與甜蜜,高騫,糾結了。

  兩人之間,陷入了一片無話可說的沉默。

  平常就這麼待人接物,不覺得有絲毫問題的高騫,頭一次感受到了不妥。

  自己是不是太過冷淡,以致於嚇到了她?

  他這個妹子,性子太過天真,不諳世事,也不擅長跟人打交道。

  這麼想的高騫,完全忘記了其實他自己也不會跟人打交道的事實。那張冷若冰霜的臉,使不少有心跟他接觸的人都望而卻步。

  高騫本就不善言辭,察覺到了自己的冷淡後,懷揣著莫名的擔憂與嚴肅的心情,盡力想要找出什麼話來。

  「你……你……還有事嗎?」

  「我?」惜翠一愣,「我如今無事。」

  「可要陪二哥一道兒走走?」

  面對高騫主動提出的邀約,惜翠點了點頭。

  出去走走也好,在瓢兒山上的時候,她基本就沒有下過山,即使偶爾下山一兩回,鎮上太小,其繁華程度完全不能同空山寺相比。

  高騫似是鬆了口氣,「走罷。」

第17章 再相見 

  高騫容貌俊美,身材高大,氣質矜貴,一路而來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他話不多,但知道得卻不少,知道惜翠沒來過這兒,碰上什麼,都會為惜翠講解,就是講解的內容十分簡潔,至多幾句話,更短的時候,隻蹦出兩三個字,譬如看到殿中佛像時,就會告訴惜翠這是哪一尊。

  「二哥對此倒是有所瞭解。」

  「我懂得不多,不過是平日跟婆婆待久便記住了。」

  「婆婆」,便是指奶奶。大樑常以「婆婆」代稱。

  惜翠本就是隨口一問,沒想到高騫還會回答。

  「原是如此,怪不得家中兄弟姐妹,婆婆最寵二哥。」

  說者無意,聽者用心。

  高騫似是誤會了她的意思,突然沉默了半晌,良久,才道,「勿要多想,婆婆也是喜歡你的。」

  俊美的容顏浮現出了一絲局促不安。

  他想到哪裡去了?惜翠哭笑不得。

  當她是對高老夫人偏心而感到憤懣不滿嗎?

  惜翠心知她就算是解釋,他也不會聽的。

  她想了一想,乾脆就不解釋。

  一是因為懶得解釋,二是因為,讓他這樣誤會著也好。

  雖然有些不厚道,但高騫只有這麼誤會著,心裡才會愈加不安,對待她這個小妹才會更加上心。

  平常根本不信這個的高騫,見惜翠捐了些香火錢後,十分沒有原則地頜首,面無表情地誇讚道,「積攢些功德也是好的,因果輪回,今日種下善因,來日必當能收穫善果。二妹有心了。」

  再當惜翠想要捐些錢時,身側的高騫長腿一邁,先於她一步,將銅板丟入了功德箱中。

  惜翠:「二哥,這捐香火錢積功德的事哪有替人代勞的?」

  高騫:「你月例不多,不要浪費在此。你我是兄妹,血脈相連,兄妹本一體,不分你我。」

  雖是這麼說,但當下回惜翠表露出想要捐香火錢的意思時,卻沒搶在了她前頭,而是乾脆將袖中的錢袋塞到了惜翠手中。

  錢袋握在手中,掂量了一下,頗沉。

  「今日出門,帶的銀錢不多,若你不夠,可以直接找我來要。」高騫低聲道,「我拿著月俸,倒沒什麼用。」

  突然暴富,不知所措。

  別的哥哥都是為妹子買些化妝品和鞋包,到了高騫這兒,卻變成了隨便她怎麼捐香火錢,愛捐多少捐多少。

  惜翠一時無言。不知道是該感歎一聲有錢真好,還是在心裡暗罵一句可惡的有錢人。

  「可是不夠?」心中暗暗留意著妹子的臉色,高騫面露歉意,「抱歉,二哥,今日出門上香所帶的銀錢不多,等回去後,我再給你一些。」

  「夠了夠了。」惜翠趕緊搖搖頭。

  這一袋銀錢到底要怎麼花?

  全捐了香火錢,似乎有些浪費。

  惜翠可心疼錢了。

  但轉念一想,這本就是個荒誕的書中世界,她都能死而復活,這些錢不也就像是遊戲中的遊戲幣一樣嗎?帶不到現實中去,她在這兒節省又沒有用。

  可是,就算是虛擬貨幣她也捨不得花啊。遊戲幣還要努力積攢,或是努力賺錢氪金才能獲得呢。

  沒想到她對這兒的人的感情還不如對錢來的實在,惜翠略感羞愧。

  將錢袋直接還回去似乎也不太好,惜翠意思意思往殿裡的功德箱裡丟了點碎銀,最後才將錢袋還給了高騫。

  高騫神色略微僵硬,想要說什麼,卻不知該怎麼說。

  他這個妹子從前受了不少苦,本該被當成掌上明珠,堆金積玉,狐裘繡襖中呵護著長大。

  如今卻連些銀錢都不敢花。

  他心裡不滿,反映在臉上,抿著唇,面容愈加冷硬,顯得有些凶,也不知道是在同誰置氣。

  既然疼惜這個妹子,便想法設法地要彌補回來。

  「婆婆捐香火錢是動輒千兩,這錢袋中沒多少銀錢,剩下來的錢,你收著便是。莫要同我客氣。」他硬邦邦地說著,將錢袋又還給了惜翠,大踏步地邁出了殿門。

  惜翠看著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手裡的錢袋,只能硬著頭皮跟上,跟著高騫一路捐錢,從正殿捐到了偏殿。

  每往功德箱裡丟錢的時候,惜翠就感覺自己特別像一個散財童子,渾身冒著金光,腦門上都刻著「有錢」兩個大字。

  她和高騫這儼然如暴發戶的行為,很快就吸引了其他的人主意,紛紛小聲議論著這兩個衣著華貴,使勁兒撒錢的青年男女。

  連帶著幾個本該心如止水的僧人都忍不住撇頭看了他們一兩眼。

  這樣引起注目的方式,真的不好。

  惜翠感覺她和高騫就是倆地主家的傻兒子。

  高家確實有不少良田,某種程度上而言,這麼說也沒有錯。

  就在惜翠舉步正準備跟高騫一起踏出大殿的時候,從殿外忽然走過來兩個少年僧人。

  一個高一些,一個矮一些。

  矮的那個小沙彌,眼睛烏溜溜的,笑著和同伴說,「我聽聞是倒也嚇了一跳,也不知是哪兩位檀越如此大方?竟捐了這麼多銀錢。」

  高一些的那個左腳微跛,腕懸佛珠,行走時如一株蕭疏的青竹,風度翩翩,一舉一動,皆賞心悅目,宛如明月與青山一併撞入懷中。

  貌如好女,卻不顯陰柔。

  那跛足的少年僧人微笑道,「既有如此大方的施主,應當感念才是。」

  惜翠步子當即一停,整個人愣在原地。

  「遺玉?」

  耳畔傳來了高騫詢問聲,但惜翠卻好似什麼都聽不見了。

  那少年僧人同小沙彌越走越近,僧袍被風吹動地輕輕揚起,行走間,踏出的鞋履,乾淨得仿佛不染纖塵。

  那是衛檀生。

  惜翠不會認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他的容貌和十歲的時相比,並無多大變化,只是五官都長開了,褪去了幾分俗世的煙火氣,多了幾分方外的疏朗與清意。

  眉長而遠,唇淡而薄。

  猶如煙絡橫林,山沉遠照,渺渺又悠遠。

  那個瘦瘦小小,蜷縮在糞尿污穢中的小人,已長成了一位風度翩翩的少年。

  他之前是不怎麼笑的,總是垂著眼睫,沉默不語,拒人於千里之外。

  但此時他眼中隱著淡淡的笑意,和在瓢兒山上相比,簡直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看來離開瓢兒山後,他過得不錯。

  小沙彌:「師叔說得有理,倘若碰上,我定要當面謝過這兩位檀越。」

  「遺玉?」

  惜翠回過神來,「我沒事。」

  衛檀生已和那小沙彌走到殿前,眼一抬,便注意到了站在殿外的惜翠與高騫。

  他落在惜翠身上的眼神還含著些淡淡的笑意,眸光一掃,看她與看其他人並無什麼分別。

  惜翠本還有些緊張,這時倒鬆了口氣,拉著高騫的衣袖,往旁邊一站,為衛檀生同那小沙彌讓開了路。

  衛檀生看了她一眼,竟停下了步子,莞爾一笑,「多謝。」

  惜翠:「客氣了。」

  目睹著衛檀生和小沙彌一同步入了殿中,惜翠收回視線。

  衛檀生沒有認出她來。

  這是當然的,她現在的模樣和當初在瓢兒山上的時候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

第18章 佛與魔(衛檀生) 

  想到高騫不久前的承諾,惜翠內心突然冒出了點邪惡的念頭。

  「二哥。」她側身,神情嚴肅地看向了高騫,指著衛檀生離去的背影,道,「我不嫁給焦榮山了,我想嫁給他。」

  高騫:「……」

  「……你這是何意?」

  惜翠一本正經,「我看上了這小師父,我想嫁給他。」

  高騫神情一瞬間變得極其疲憊,他伸手捏了捏鼻樑,「不要鬧了,這是和尚,和尚又怎能娶妻。」

  「我是認真的。」

  「你還在因焦榮山的事而置氣?」

  「倒不是因為他。」

  「那你緣何要說出此話?」

  惜翠深思了片刻,給出了一個高騫無法反駁的回答。

  「因為這小師父他生得好看,我一見便心生歡喜。」

  高騫:……

  衛檀生緩步邁入大殿,身旁慧如歎了口氣,

  「可惜緣分未到,我沒能得見二位施主。」

  他年紀小,一碰上什麼事,難免就動了塵心。

  衛檀生聽著他嘰嘰喳喳地說著,並不附和,只笑而不語。

  「說起來,剛剛那兩位檀越看著好生眼熟呢。」想到方才殿外一面,慧如若有所思地回頭看了一眼。

  衛檀生這才問了一句,「哪兩位?」

  「就是師叔剛剛在殿前看的那兩位。」慧如小聲嘀咕道,「那位女檀越與她兄長生得好生相似,我還沒見如此相似的兄妹倆哩。」

  衛檀生腳步沒停,腕上佛珠噹啷作響。

  他顯然對此不是很關注,「是嗎?」

  自己這位師叔,性子雖好,卻難免落得一個無趣,不像個十六歲的少年,更像個六十歲的花甲老人。

  慧如撇撇嘴,「師叔禪心當真穩固呢。」

  衛檀生沒有應聲。

  目光落在了大雄寶殿中的旃檀佛像上。

  年歲一晃而過,他已在空山寺待了六年有餘。

  其間,勤勉持修,未曾有所懈怠。

  至於禪心穩固與否,只有他自己最是清楚。

  晚上,結了課業,回到寮房,看了卷經文,有困意襲來,衛檀生吹熄了蠟燭,和衣而臥。

  但這一覺睡得不甚踏實。

  他又做夢了。

  夢到了瓢兒山衝天的火光與飛濺的血沫。

  衛檀生睜開眼,從夢中醒來。

  心跳如擂。

  他五指合攏,緩緩地收緊了身前的薄被,全身上下的血液好似沸騰了一般,衝入四肢百骸與大腦中。

  衛檀生眼微睜。

  一輪圓月攀上窗。

  月色下,那雙紺青色的雙眼,眼尾微垂,濾去眸中微轉的碎光,平添了幾分妖異與豔麗。

  衛檀生掀開薄被,為自己倒了杯冷茶。

  茶水入肚,躁動不安的心這才平復少許。

  自從他離開瓢兒山之後,他幾乎每天都在夢中重溫著那天的場景,一遍又一遍,常常半夜醒來,汗濕枕巾。

  衛家人只當他是年紀小,經此大難,在山上是留下了心病。

  他沒有辯駁。

  他回家後不久,那個衛家三郎跛了一足的消息沒多時便傳遍了京中。

  衛宗林對他心懷愧疚,瞧見他跛了一足後,對他管束放鬆了許多,漸漸地便不再多管他。

  為官尚要看儀容外貌,他如今跛足,倘若踏入仕途,恐有所波折,衛宗林的心神已全然放在了大哥衛景身上。

  他自小就是嚴格按照衛宗林的要求所活。衛宗林不再管他,驅使著他按部就班過活著的外力陡然消失,這讓衛檀生感覺到了一些無所適從。

  那些經史子集他已翻過無數遍,懶得再看。每日,他便坐在窗下,什麼也不幹。

  他感覺自己好像缺了些什麼,心中空落落的。但他始終想不起來究竟缺了何物,更覺得煩躁。

  這幅模樣落入旁人眼中,又引得其他人一番憐憫和歎息,說他是在山上的時候嚇傻了。

  一日,他拿起了自己久久未曾用過的弓箭。

  他用箭,就像射死了那隻貓兒一樣,陸陸續續找來了不少畜生,一一射死了。

  後來,他試著自己親自動手,用當初衛宗林贈與他的一把短匕。

  溫熱的血液濺上肌膚。

  他俯看著它們嗆咳出血沫,癱在地上,肌肉因為痛苦而痙攣抽動。

  衛檀生心不受控制一般地瘋狂跳動著。

  這時,他才終於想通了這段時間以來究竟缺了什麼。

  那畜生死前的雙眼慢慢與人的雙眼重合,透著這死去的,他好像又看見了那山匪。

  這讓衛檀生感到了極度的興奮,甚至興奮地呻.吟了一聲。

  此時,他才感覺到他是活著的。

  他終於明白了,殺了那山匪非但沒讓他感覺到痛苦,反倒釋放出了他心中壓抑著的魔性。

  在他死氣沉沉的生活中,他終於找到了一些能讓他感到興奮和歡愉的事。

  他殺了他們——

  他幫他們斬斷了罪業——

  他救贖了他們。

  這種感覺幾乎使衛檀生著了迷。

  在那之後的幾天中,他難以成眠,回想起這感覺就興奮地渾身發抖。

  沒多時,家中便商議著把他送離京城,拜入了善禪師門下。

  佛門清靜,尤忌殺生。

  他只能按捺住心中叫囂的欲.望。

  可欲.望非但沒有因為他的壓抑而平息,反倒愈加躁動不安了起來。

  他突然意識到,比起**得不到宣洩,自己被這種感覺所掌控,失去了自我,更讓他覺得焦躁不安。

  他這幅模樣落入了善禪師眼中。

  了善禪師德高望重,智慧圓滿,能拜入他門下,是他之幸,衛檀生對他向來頗有幾分敬重。

  他倒沒有斥責他,只是常帶著他做些農活,閒暇時候為他講經說法。

  他本就未打算將衣缽傳予他,只為度化他,才收他入室。

  衛檀生當然知道自己這幅模樣有違常理,但他並無更改的念頭,只對了善禪師道,「弟子魔性難除。」

  了善禪師面色不改地問:「那你告訴我,你之魔性在何處?」

  正如一瓢水,溫和從容地澆滅了他的心火。

  人具兩性,一面是佛,一面是魔。

  心本清靜,自是蕩蕩無礙。

  想開了,這股躁動不安的**好似終於慢慢地平息了下來。

  衛檀生這才靜下心來,跟在了善禪師身側,日日劈柴耕田,夜夜觀想,潛心修習。

  「鬱鬱黃花,無非般若,

  青青翠竹,盡是法身。」

  於經年累月緘默的禪定中,他倒也學得了幾分皮毛。

  青燈古佛,給予了他不少安慰。

  塵世於他而言,沒有什麼可留戀的,經書中的佛國,讓他有了個寄託安身之所。

  只是,這股欲.望還沒有消失,也永遠不會消失。

  有這**在,他永遠到不了彼岸。

  就如今天一般。

  衛檀生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麼再做夢,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夢到過那山匪了。

  但因為這一場夢,他的欲.望卻再一次地被引動,在胸中不安地咆哮,想要破胸而出。

  喉間溢出一聲曖昧不清的呻.吟

  他合掌念了聲佛號。

  他明白,總有一天,它還會如山洪一般咆哮著傾瀉而下。

  等那一天真正來臨,必是如焚天滅地一般,足以使他立墮三惡道,更遑論彼岸佛國。

第19章 鏡中朱顏 

  雖見到了衛檀生,但惜翠沒打算上趕著湊到他面前。

  這一次身份不同,衛檀生性格好像也有了很大變化。她要好好想一想該怎麼打算。

  陪著高騫逛了一圈,等高老夫人醒來後,惜翠就同高家人一起下了山。

  李氏好奇心強,回到車上,對他們兄妹二人很是關心,拉著她問來問去。

  惜翠答:「多謝嫂嫂,我與二哥之間已沒什麼事了。」

  李氏又問了兩句,這才放下心來。

  馬車行至高府門前,緩緩停下。

  大門前已經有僕人在門外候著,只等主人下車。

  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鬟忙迎上來扶著老太太往裡走,其餘幾個粗使的僕役去將車馬行裝歇下。

  惜翠跟著入一大幫人了踏入了府門,只見高府上長廊曲池,假山複閣,雕樑畫棟,軒昂壯麗。

  好在惜翠之前也去過故宮玩了兩趟,要論富貴,高家拍馬也趕不上皇帝,她權當是參觀旅遊景點,走馬觀花地看了過去。

  高家是勳貴之家,這種家庭,規矩也比旁的家庭多。

  惜翠就像剛進大觀園的林妹妹,謹小慎微,看別人怎麼動作,自己再跟著動,爭取不露餡不丟臉。幸好沒什麼人在意她,她跟在她們身後,倒也糊弄了過去,沒出什麼岔子,順順當當地回到了高遺玉所住的屋。

  跟在高遺玉身邊貼身伺候著的,只有一個叫小鸞的丫鬟,是從高老夫人那兒撥來的,另有兩三個灑掃的小丫鬟與僕婦。

  除了一個小鸞,其餘人惜翠都沒心思去記。

  惜翠打量了一眼自己的住處。

  不大,空蕩蕩。

  只有一張床,兩三隻櫃子,一張桌,四隻凳,一張梳粧檯,一扇屏風與一個衣架。

  冷清得不像一個高門貴女所住的閨房,但傢俱用的料子看上去似乎很好。惜翠上手摸了一把,也摸不出是什麼材質。

  走到梳粧檯前,惜翠對著鏡子看了一眼。

  畢竟是個姑娘,她對自己現在長什麼樣有點兒好奇。從空山寺到高府,她都沒搞清楚自己現在是圓是扁。

  看到鏡中倒映出的人影後,惜翠有點兒愣神。

  少女年紀不大,十五六歲,生得和高騫十分相似。

  以女人的眼光來看,眉毛濃而黑,面部骨骼與線條未免太硬氣,但以男人的眼光看來,高遺玉眼睛略圓,又顯得太柔和了些。

  鏡子裡的是一張十分中性的面孔。

  正是這張臉讓高遺玉有些自卑,時人以細眼彎眉,纖單薄為美,而她卻生了一副堅毅的男相。

  惜翠望著鏡子裡的人,心中緩緩地浮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回來的路上,她正發愁要如何用自己的新身份接近衛檀生。

  他在廟裡當和尚,而她是未出閣的姑娘,倘若直接接觸,難免不會有人說閒話。惜翠是不在乎這些閒話的,她擔心的是要真傳出些風言風語,只會影響她行事。

  現在看起來,而這張臉好像可以幫她解決很多問題。

  惜翠若有所思地合上鏡子,看向桌上擺著的一隻紅木匣。

  紅木匣共有四層。

  打開匣子,前兩層只有兩三根簪子,幾對鐲子罷了,首飾少得可憐。

  高遺玉不愛梳妝打扮。

  第三層裝了些碎銀和銀票。

  最底下一層,裝了一隻草編的蚱蜢,看上去歷經了不少年月,手一碰,就有化成齏粉的風險,惜翠沒敢動,怕那草蚱蜢光榮犧牲在她手下。

  這似乎是焦榮山幼時送她的。

  惜翠不動聲色地把紅木匣子鎖得緊緊的,緊跟著又將整間屋子熟悉了一遍。

  不過任憑她如何翻來翻去,也隻翻到了這麼點家當。

  怎麼會這麼窮?惜翠皺眉。

  按理說有高家每月發的例銀,每個季節裁的新衣,採買的首飾,絕不會窮成這幅模樣。

  系統還是和之前一樣,隻提點她一兩句,之後便撒手不管,全讓她自己一人慢慢摸索。

  沒錢總歸難辦事,想到自己這幅窮酸樣,惜翠開始有點心疼起那些被她捐到了廟裡的香火錢。

  窮歸窮,第二天一早,惜翠還是將銀錢拿出來一部分,讓小鸞去採買一些胭脂水粉回來。

  姑娘想要採買胭脂水粉沒什麼值得懷疑的,小鸞笑吟吟地應了,面上似有欣慰之色,「娘子也學會打扮了呢。」

  高門貴女的生活很無聊,比在瓢兒山上還要無聊。

  在瓢兒山的時候,惜翠還能跟衛檀生一起打打馬吊,在這兒,她一沒什麼娛樂設施,二沒什麼能一起聊天打屁的朋友。

  才坐了一會兒,惜翠就覺得閒得發慌,同時,還有種自己在虛度光陰的錯覺。

  她不知道這個世界的時間流速和現實世界是不是一樣的,系統沒告訴她,她也忘了問。如果是一樣的或是比現實世界要快,那她耽誤不起,就算比現實世界慢,惜翠也不想一直困在這兒。

  除了一個高騫和一個嫂嫂李氏,高家其他人,尤其是小一輩的,都不愛跟她走近。

  惜翠也懶得上趕著去跟他們社交,她甚至有點兒慶倖這種關係,免得她再為人際交往而煩心。

  她既然想回家,還是跟這兒的人少聯繫為妙,感情越深,與這個世界的羈絆就越深,人都是感性的,惜翠不相信自己真的能做到全然無情。

  為了避免同這個世界的人產生太多的不必要的感情糾紛,她只有這麼做。

  無謂的社交夠讓人頭疼了,能安安靜靜地宅著還是讓她安安靜靜地宅著吧。

  等了一會兒,惜翠沒等到小鸞,卻等到了另一個面生的丫鬟求見。

  惜翠讓她進來。

  那丫鬟一進屋,立即恭恭敬敬地向惜翠行了一個禮,自稱是受高騫吩咐來的。

  「郎君疼愛娘子呢,特地吩咐奴婢封了一袋銀子送過來。」她笑道,從袖中摸出個信封,遞到惜翠面前。

  信封鼓鼓囊囊的,看上去數目不小。

  惜翠不動聲色地收下了信封,從袖口摸出了些銀錢,打賞給了那丫鬟,「勞煩你走一趟了,麻煩你回頭替我跟二哥說句謝。」

  丫鬟收下賞錢後,笑容明顯更親昵了一些,「娘子的吩咐,奴婢一定會帶到。」

  等丫鬟一走,惜翠打開信封,看了一眼,裡面整整齊齊地塞著厚厚一遝的銀票。

  高騫這麼有錢?將信中銀錢清點了一番,惜翠訝異地想。

  那高遺玉怎麼會窮到這地步?

第20章 輕慢 

  丫鬟銀盤出了屋,趕去回稟高騫。

  全高府上最有能耐的郎君,正端坐在桌前翻閱著手下一紙書信,眉頭蹙得緊緊的。

  聽了銀盤的話,高騫抬起臉,眉角稍鬆,冷峻的面上微露些輕鬆之意,「你下去罷。」

  銀盤退下後,高騫收回目光,對著桌上的書信,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自遺玉在空山寺提到要嫁給一個和尚後,他便留了個心眼。

  遺玉此前從沒見過那和尚,高騫不相信她是真的瞧上了眼。之所以能說出這種話,恐怕還是在跟自己慪氣罷了。

  他本無需對這和尚上心,奈何每每想起,高騫心裡就跟貓爪撓一樣,攪得他始終不得安生。放不下心來,他只能歎了口氣,連夜披衣起床,托人幫忙查了一下那和尚的底細。

  他面容甚美,又是個跛足,查起來十分方便。

  剛剛才得了消息,送到了他桌前。

  這和尚姓衛,名叫衛檀生,是京城衛家的兒子,十歲的時候被衛家人送到了空山寺,在空山寺一直待到今天。

  衛家人……

  高騫凝神細思。

  衛家雖已漸露頹勢,比不上高家,但在京中也有些地位。倘若二妹真要嫁給衛家人,卻是要比嫁給那姓焦的好。

  想著想著,高騫又覺得自己可能是失了智。

  他疲憊地捏了捏眉角。

  這衛檀生是個和尚,遺玉又怎麼可能嫁給他,除非他哪天能還俗下山。

  高騫目光轉沉。

  他未記錯的話,衛家向來人丁稀薄,這一輩又多是女兒,別說,衛檀生還真有可能哪天就還了俗。

  至少,他們衛家應該是不願意自家兒子在廟裡待一輩子的。

  衛檀生的名字,他似乎在哪裡聽到過,但記憶淡薄,只餘一個模模糊糊的印象,始終是抓不住。

  棄了書信,高騫隨手披上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緩步出了屋。

  另一廂,惜翠正在清點小鸞差人買回來的胭脂水粉。

  她買回來的東西雖多,但惜翠都不大會用。

  「娘子可累了?」

  看她一大早上基本沒吃什麼東西,光顧著擺弄這些玩意兒,小鸞問,「不如吃些糕點喝杯茶歇歇?娘子想吃什麼,我吩咐廚下去做。」

  惜翠確實覺得肚子有些餓了,「那就麻煩你再跑一趟了,至於吃的,隨便做兩樣就行。」

  她應聲道,「那我就依娘子平日裡吃的那些來。」

  福了福身子,小鸞正出門,卻在門前撞上了一個人。

  「郎君?!」

  高騫看了眼面色驚訝的小丫鬟,「你娘子在屋裡嗎?」

  「就在屋內坐著呢。」

  高騫一進屋,就看到惜翠正對著一桌的胭脂水粉發愁。

  屋外的動靜,惜翠早就聽見了,一抬頭看到高騫並不驚訝。

  「二哥,坐。」

  高騫在她面前坐下。

  惜翠將那些胭脂水粉收攏到一邊,端起桌上的茶壺倒了杯茶,另外給自己倒了一杯。

  「二哥方才差人到我屋裡送了這麼一封錢,我還沒來得及上門說謝,倒是你先過來了,是我這個做妹子的失禮了。」

  高騫端起茶杯,「兄妹之間,這些虛禮就免了。錢不多,倘若不夠,可再來同我說。」

  高騫顯然對喝茶不感興趣,抿了一口,就擱到了手邊。

  惜翠裝作沒聽到這句話,又真情實意地謝了一遍,這才將話題繞回來。

  「二哥今天到我這兒,恐怕不單單只是喝杯茶罷?」

  高騫不善言辭,惜翠問了,便未有隱瞞,單刀直入地說,「我今日來此,是為了你昨日在空山寺所說的那番話。」

  高騫頓了片刻,遲疑地說,「那日寺中所見的僧人我已幫你查過。」

  惜翠一口茶差點嗆在了喉嚨裡,抬眼看高騫,只見高騫一臉正色,沒有任何開玩笑的意思。

  「這僧人名叫衛檀生,是京城衛家的兒子。」

  高騫一點兒沒瞞她,將自己昨天所查到的資訊,統統告訴了她。

  她隨口一說,卻換來高騫如此鄭重地對待。惜翠將喉嚨裡的茶水咽進了肚子裡,壓力莫名有些大。

  她不太清楚書中劇情究竟發展到了哪一步,但這個時候高騫應該是認識女主吳懷翡了,女主也應該認識了衛檀生。

  惜翠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高騫的神色,暗暗地想,那高騫他知道衛檀生就是他情敵嗎?

  可惜光從高騫的臉上看,她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

  高騫雖然冷了點兒,卻有一股認真的執拗勁,審慎著繼續說,「我不知你昨日說出這番話是何用意,但婚姻大事並非兒戲。」他看了她一眼,「不能因為與我置氣,就胡亂指個人。」

  惜翠不反駁。

  她這幅模樣落在了高騫眼裡,又引起了誤會。

  見自家小妹「冥頑不靈」不以為然的模樣。高騫心下不滿,皺緊了眉。擺出了兄長的架子,耐著性子,試圖循循善誘地說,「不是二哥故意為難你,但那焦榮山實非良人。」

  惜翠聽得一個頭兩個大。

  她都不知道高騫看起來冷冰冰的,在書中也是個冷傲酷哥,怎麼面對她的時候這麼婆婆媽媽的。話嘮程度比起她媽來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兩個人還都擺出大道理來跟她談人生。

  惜翠只能拿出對付她媽來的那一套,來對付高騫,神色誠懇,一再保證自己確實沒有嫁焦榮山的意思。

  「那衛檀生?」

  惜翠沉默了一瞬,「且不提他。」

  她那套糊弄不了她媽,卻能糊弄得了高騫。

  高騫停下了話,擰著眉頭細細地打量了她一眼,終於放過了她。

  其實,比起講廢話,高騫更願意用行動來解決問題。他的話一直不多,今天說了這麼多,還是頭一遭,這未嘗不是在為難他自己。

  面前的少女不像是在跟自己慪氣的模樣,高騫終於鬆了一口氣。

  一口氣鬆了,兩人之間又陷入了無話可談的沉默。

  「既然你想通了那我就不多說了。」高騫坐了一會兒,眼見著找不著話題,一撩衣擺,準備起身。

  惜翠趕緊叫住他。

  她還想旁側敲擊地問問他有關劇情的事兒,不想他這麼早走。

  「我剛吩咐廚下做了盤茶點,二哥可要嘗嘗?算算時間也該做好了。」

  高騫本來已經打算離開,聽惜翠這麼說,想都沒有多想,又重新坐了回去,「也好。」

  沒想到兩人沉默地等了大半天,廚房那兒一直都沒傳來什麼動靜。

  惜翠吩咐了個丫鬟去問一聲。

  沒多時,那丫鬟與小鸞一塊兒進了屋。

  小鸞剛進屋,惜翠便發現她面色不大好看。

  「怎麼了?」

  小鸞恨恨地說,「我剛剛才去問了一趟,說是還沒做呢。」

  高騫的眉頭頓時又皺了起來,臉色一冷,「今日在廚房當值的都是誰?」

  小鸞啐了一口,「還能有誰?還不就是鄒婆子和那群狗眼看人低的傢伙。」

  「這是第幾次了?」

  高騫如此一問,小鸞自然也察覺到了什麼,驀地閉上嘴,噤聲不敢說話。

  看她反應,高騫已猜出了七八分。

  從小鸞那兒問不出什麼,高騫轉而問惜翠,但她是初來乍到,對這些也是一片茫然。

  見她茫然,高騫抿了唇,唇線線冷利如刀鋒。

  就在這時候,小鸞歎了口氣,福了福身子,「郎君,不要怪奴婢碎嘴,奴婢實話同你說了罷。」

  高騫冷冷地道,「說。」

  「府上那些丫鬟婆子們,慣會見風使舵。廚房那鄒婆子也只是其中一個。」

  「人心隔肚皮,像她們那麼怠慢的,還是擺在檯面上能讓人看見的,至於其他人心裡在想些什麼,我們又怎麼曉得。」

  「奴婢只知道,娘子在他們那兒受了不少委屈。」

  高騫唇抿得更緊,太陽穴一陣突突的跳。

  他一直待在軍中,有一番刀戟的殺伐戾氣。如槍上落下的一層白霜,蕭蕭肅肅。

  使勁兒揉了下太陽穴,高騫沉聲道,「我明白了。」

  說罷,直接站起來出了屋,甚至招呼都沒跟惜翠打一聲。

  就在高騫走後沒多久,廚房急急忙忙將新做的糕點送了過來。

  但這個時候惜翠也沒了吃東西的心思,胡亂吃了兩塊墊了墊肚子,就沒再動筷子。

  第二天,府裡就傳出來了消息,說那鄒婆子不知做了什麼,好像得罪了高騫,讓郎君親自下令逐出了府。

  小鸞一邊在為她整理床鋪,一邊說道,「定是郎君為娘子出氣了。」

  等再上早飯的時候,廚房的動作確實快了許多,不敢再所耽擱。飯桌上的粥菜也十分豐盛。

  惜翠吃完飯,下人將桌子撤去。

  坐回鏡子前,惜翠沒心思去想那些事,只一心一意地琢磨那些胭脂水粉。

  高遺玉的臉偏中性化,她想女扮男裝去空山寺接近衛檀生,只不過她不是美妝博主,這些東西不太會擺弄,只能提前多練練。

  對著鏡子,惜翠細細地往臉上抹了半天。

  面部輪廓要深一些,鼻樑也要強化。

  沒有陰影,她只能用眉粉代替。

  望著鏡子中的人影,惜翠一點一點地塗。

  嘴唇顏色也要淡一點。

  眉毛要濃一些,粗一些。

  回想著高騫的樣子,惜翠比照著他的模樣,慢慢地畫。

  只是,她才往臉上塗了點眉粉,門外忽然有丫鬟來報。

  說道是田家人到了府上,想要見她,正在偏廳候著。

第21章 見女主 

  高家從未阻攔高遺玉與田氏接觸,偶爾,田氏夫婦也會主動上門來看看女兒。

  惜翠不能不去見,只好將手上的事暫時擱到一邊,換了身衣服去偏廳。

  這是一對老實本分的夫妻,如今恰逢春耕,田老頭正在地裡幹活,來的只有田劉氏一人。

  她穿得整潔,頭髮整整齊齊地梳了個髮髻,很是精神。

  田劉氏見到惜翠,喜不自勝地站起來,忙牽著惜翠的手,打量著她。

  「果然是養得好了。」田劉氏笑道,「連我都快認不出了。」

  惜翠:「娘。」

  田劉氏拉著她的手坐下,一個勁兒的噓寒問暖,眼裡閃動著的關切不似作假。

  母女倆絮絮叨叨地說了會近況,掰扯了半天,田劉氏這才說明了來意,她小弟田勇良生辰將近了,田劉氏希望她能回家中一起吃頓飯。

  惜翠正愁沒有離府的機會,聽了田劉氏這話,自然一口應下。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惜翠送別了田劉氏,回去便向府中管事的大夫人曹氏說明了緣由,說是想要回家中住兩天,曹氏不疑有他,囑咐了兩句,便應允下來。

  田家並不富裕,田勇良年紀小,他生辰哪裡值得大肆操辦,這次叫惜翠回來,也不過是想借此機會,一家人坐在一起說說話。

  當初夫妻倆一直生不出孩子,這才收養了高遺玉,收養高遺玉不久後,便生下了田勇良。

  但平常田氏夫婦忙於生計,疏於了對他的管教,田勇良就跟村裡一幫流氓地痞混在一起,小小年紀卻學得頗為無賴。

  一見惜翠,田勇良就訕笑著問她借錢。

  惜翠看到他才反應過來,高遺玉的錢究竟是花到哪裡去了。

  田劉氏見狀氣得直罵,「你大姐好不容易才回家一次,你這沒出息的說什麼胡話呢!」

  田勇良意興闌珊地閉上了嘴。

  不過這一家人對她確實不錯,田勇良雖混帳了些,到底還是將高遺玉這個姐姐放在了心上,話裡話外間頗為關切。

  席間沒請外人,惜翠也沒機會見到這幾日頻繁刷存在感的焦榮山。

  她目的本來就不是為了給田勇良慶生,在田家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留了個字條,說是高家的人急著找她,自己則偷偷離開了田家,去鋪子裡買了兩件男裳。又找了家客棧,在客棧中換上衣服服,畫好妝。

  高遺玉個頭高,正在發育期,第二性征不明顯,聲音也微有些沙啞。

  惜翠將買來的直裰套上,確實跟高騫宛如一個模子中刻出來的,只是偏清瘦些,沒高騫骨架大。

  仔細看,能看出些女氣,但不注意的話,倒也能以假亂真。

  做完這一切,惜翠這才賃了一輛馬車,趕往空山寺。

  昨日下了些雨,風驟雨急,打落一地的枝葉。

  前來燒香拜佛的信男女們沒往日多,山路上稀稀落落地只有幾個人。

  惜翠慢慢地往上走,心裡盤算著到了寺裡要怎麼應付廟裡的和尚,就在她冥思苦想間,突然,耳畔傳來一道輕柔女聲。

  「高騫?」

  嗓音略含猶豫與驚訝。

  惜翠一愣,循著聲音來源看去,卻看到有一個年紀不大的少女正坐在山路邊,一臉驚訝地望著她。

  她看上去十五六歲的年紀,皮膚極白,烏黑的髮絲隨意地挽了個髮髻,斜插了一支素簪束著。臉上未施粉黛,眉如遠山,眼神明亮如雪夜中的燈火。

  在此之前,惜翠還沒有見到過這麼好看的少女。

  惜翠愣神,面前的姑娘似乎更愣。

  她看著惜翠,有點兒猶豫,有點不解,躊躇了片刻,終究是問出了口,「你怎會在此?」

  這是高騫認識的人?

  惜翠本想開口解釋,但意想到解釋起來可能更加麻煩,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壓沉了嗓音,反問道,「你呢,你怎會在此?」

  「我……正要上空山寺。」

  說話間,少女的手一直輕輕揉捏著腳踝。

  「你腳怎麼了?」

  那少女搖頭,「沒什麼大事,只是扭到了,坐在路邊休息一會兒。卻未曾想到竟能瞧見你。」

  她說著,將旁邊一隻箱子拿了過來,拍了拍箱蓋,靦腆地笑道,「待會兒我敷點傷藥便好了。」

  那是藥箱。

  電光火石間,惜翠腦海中驀地閃過了一個名字。

  吳懷翡。

  《太平醫女》的女主角吳懷翡。

  長相貌美的年輕姑娘,隨手帶著藥箱,又認識高騫,除了吳懷翡還能有誰?

  她……見到了這本書的女主角?

  惜翠更懵了。

  雖然早知道會碰上吳懷翡,但她沒想到會這麼早。

  說起來,吳懷翡跟高騫的相識,還起源於一場美救英雄。

  高騫本為金吾前衛指揮使,夜晚要巡視皇城。

  一次,高騫受了傷,暈倒在路邊,正好碰上行醫晚歸的吳懷翡,正是當時她及時做了急救,兩人才因此相識,此後漸漸地相知相愛。

  眼見青年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吳懷翡臉頰紅了一紅。

  但她畢竟是女主角,性格堅韌,從小就獨立自主,並非那溫室裡羞澀怯弱的小白花,一眨眼的功夫,臉色已恢復如常。

  「高郎君,」想到自己如今正面臨的困境,她垂眸,「恕我失禮……我有個不情之請。」

  「什麼?」

  「你能否……幫我擋一擋?」

  她是要褪下鞋襪,給自己上傷藥。

  古代的女人重名聲,即便是女主也不能免俗。

  惜翠了然地點點頭,背過身去,幫她擋住了來來往往的人流。

  身後傳來吳懷翡低低的聲音,「多謝。」

  山風拂過,鬆濤陣陣,吹落了鬆針上的露珠。

  惜翠一邊看著那滴搖搖欲墜的雨露,一邊想。

  本來她還以為離劇情開始還有一段時間,沒想到劇情已經悄無聲息地默默鋪展開。

  如果按原著情節發展來推敲,這個時候,吳懷翡應該是去上山救治衛檀生師父了善禪師。

  《太平醫女》特別能水,字數有三百萬字,時間跨度也很長,很多情節惜翠都已經記不大清了,但她記得這一段劇情是沒有高騫存在的。

  也不知道她參與到劇情中去,是好還是不好。

  不過,要是依照劇情來看的話,這個時候,衛檀生應該是喜歡上吳懷翡了。

  吳懷翡到京中後,因為醫術精妙,闖出些名聲,受達官貴人的邀請,常常上門替他們看病。其他時候,就免費替窮人義診。

  而衛檀生也經常下山佈施財帛,兩人機緣巧合結識,一塊兒做慈善,衛檀生也因此對她生出了些欣賞與戀慕之情。

第22章 情敵見面 

  恰逢了善禪師得了病,延請了許多名醫,病情一直沒什麼進展。衛檀生便將吳懷翡介紹給了自己師父,請她到寺中給了善禪師治病。

  惜翠有點頭疼了。

  攻略一個人和攻略一個心有所屬的人,難度係數根本不是一個量級。

  衛檀生已經對吳懷翡單方面地生出了些好感,要使他這種人移情別戀,惜翠自覺還沒這麼大魅力。

  惜翠苦惱時,身後又傳來了吳懷翡的聲音。

  「好了。」

  惜翠轉過身。

  腳踝已經讓垂落的紗裙給擋住,只能隱約看見一隻翹頭雲履。

  「多謝郎君。」

  「舉手之勞,無需掛齒。」

  可能是因為被吳懷翡誤認成了高騫的原因,為了不崩高騫的人設,惜翠模仿著高騫那股冷冰冰的酷哥的氣質,連說話聲都沉了不少。

  吳懷翡試探著站了起來,初沒站穩,還好惜翠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沒事吧?」

  少女搖搖頭,輕輕地掙開了手,「過一會兒便好。」

  惜翠彎腰把她那隻藥箱撿起來,遞到了她手上。

  吳懷翡接過藥箱,好奇地問,「高郎君也要去空山寺?」

  「有些事。」

  「你腳扭到了,不如同我一起。」惜翠道,「一路上我還能照顧一二。」

  吳懷翡倒也不扭捏,「如此,那便多謝郎君了。」

  惜翠沒有看見她的傷勢,但從吳懷翡走路的姿勢看來,應是扭傷得比較嚴重。

  山路漫長,身旁的少女每走一步,身形便微微一滯,偏偏她卻一聲不吭,生生地挨了下來。

  高遺玉不僅長得偏男性化,連力氣也比其他姑娘大上不少。

  見小女孩安靜隱忍的模樣,惜翠終究是看不下去了。

  離山門還有很長一段路,眼見她這麼忍著也不是辦法,惜翠微微蹲下身,示意道,「我背你上去。」

  吳懷翡愕然,隨即反應過來,禮貌地拒絕了她。

  「多謝郎君好意,但我能走上去,這畢竟於禮不合。」

  惜翠:「讓你一人如此走上去,怕是要走到天黑。今日山路上並無旁人,無須擔心會有旁人閒話,我只是為報答上次你的救命之恩,幫救命恩人一程。」

  惜翠側過臉,「還是說娘子更重這些虛禮?」

  面前的青年側頭,嗓音冷淡中隱含一絲關切。

  不知為何,當初所見的鋒銳眉眼,如今一看,卻柔和了不少,猶如一彎朗月高懸。

  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太一樣……

  吳懷翡猶豫了一會兒,兩隻微涼的手臂環上了惜翠的脖頸,一陣淡而悠遠的藥香傳來。

  有之前抱衛檀生的經驗,再加上高遺玉天生力氣大,惜翠背著並不吃力。

  吳懷翡很緊張,她全身僵硬,不敢貼近她的身子,連呼吸都被壓得格外的輕而慢。

  她學醫,惜翠本來還有些擔心吳懷翡能察覺出男女身形的差異,但身後的少女卻渾渾噩噩,早已神遊天外。

  到了山門前,惜翠將她放下來的時候,她還有些愣神。

  直到惜翠喊了一聲,她才驀然回神,

  「啊啊?……哦……」

  匆匆忙忙地跳下來,紅暈迅速從脖頸爬上了臉頰,書中冷靜溫婉的女主角,這個時候竟然有點不敢直視她。

  不知為何,惜翠竟然隱隱約約看出來一點天然待的氣質。

  吳懷翡頗有些懊惱,「抱……抱歉……」

  就在此時,一道清朗如鬆風溪韻的男聲突然橫插進了兩人之間,打斷了吳懷翡的話。

  「吳娘子?」

  惜翠回頭一看,衛檀生正站在山門前,面露詫異地看著兩人。

  他袈裟當風,面上含著抹禮貌地微笑,腕上佛珠於山風中泠泠作響。

  惜翠:「……」

  氣氛有些古怪,好似停滯。

  惜翠在看衛檀生,衛檀生也在看她。

  他目光不閃不避,唇角輕揚。

  風滿袖口,望之飄飄欲仙。

  她跟他都沒有說話,沉默地向對方行著注目禮。

  雖然想過許多種再見的情形,惜翠卻沒想到會是在這種好似捉姦的情況下見面。

  古怪的氣氛終究讓吳懷翡打破了。

  「衛小師父?」

  吳懷翡開口,衛檀生緊跟著動了,他收回目光,面上露出淺淡的笑意。

  「我見吳娘子一直沒來,心下有些擔憂,便到山門前來看看。」

  「抱歉,讓你久等,我沒什麼事,小師父太過客氣,無需在山門前候著。」

  「娘子是我特地請來的,」衛檀生不再看惜翠,笑道,「自然由我負擔起娘子的安危。」

  吳懷翡提著藥箱,上前兩步,直接邁入了正題,「不知尊師如今在何處?小師父能否帶我去看看?」

  「我這便帶娘子去。」

  吳懷翡看向惜翠,「高郎君,我還要為禪師看病,先走一步。」

  惜翠:「請。」

  衛檀生看著他突然彎唇一笑,「這位可是高施主?」

  沒想到會被突然提及,惜翠低聲道,「某姓高,單名一個騫字。」

  不過,他是怎麼認得高騫的?

  按理說,沒有她的蝴蝶效應,這個時候衛檀生與高騫之前應該還未曾真正見過一面。

  難道說,真的是在瞭解情敵嗎?

  這個猜想讓惜翠覺得有點好笑。

  因為她的存在,前幾天衛檀生見過她跟高騫一面。如果從那時起,他就對高騫存了幾分心思,惜翠不太確定衛檀生有沒有認出她是個冒牌貨。

  但看他的眼神,似乎看不出什麼異樣,如同一泓山麓湖泊,澄瑩有琉璃光色。

  只是,她總覺得他可能是看出來了。

  他從小就聰明,在瓢兒山時格外能忍。

  「小僧姓衛,法名寂空,在山下時便曾聽聞過高施主姓名,今日一見,果真氣宇軒昂,不同凡響。」

  「我見小師父也是神姿爽拔。」

  「高施主客氣。」

  假模假樣地寒暄了兩句,衛檀生衝她略一頜首,便帶著吳懷翡離去了。

  一在前,一在後,遠遠地看上去,猶如一對璧人。

  惜翠默默地看著。

  同時暗暗定了決心,她從今天起,她一定要想法設法親手拆散自己當初站的cp。

第23章 小心眼 

  等衛檀生與吳懷翡的身影慢慢地看不見了,惜翠這才轉身離開,找到了空山寺中的知客僧,向其說明想在這兒住上一段時日。

  如今正值初春,空山寺就有不少書生在此借住。

  在沒碰上吳懷翡前,惜翠本也想扮做書生,但吳懷翡既然將她錯認成了高騫,她也只好強錯就錯。

  說是因高老夫人壽辰將近,想要在寺中為其祈福,並手抄一卷佛經祝壽。

  說明緣由時,惜翠特地留意了一眼對方的神情變化。

  可能是因為出家人一直待在寺裡,不懂得人心險惡,知客對她身份沒有露出懷疑之色。也可能是因為她在瓢兒山上的時候,跟山賊們待久了,行為處事,舉手投足間都不太像個姑娘。

  扮男人,她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業務賊熟練。

  她多塞了些銀錢當香火,知客僧給她安排的住處,只有她一個人,省了露餡的風險。

  處理好相關手續,知客吩咐下去,叫一個照客僧領著她去客堂。

  「多謝小師父。」拎著包裹,惜翠朝著照客小僧像模像樣地行了一個佛禮。

  小沙彌領著她往客房走,禮貌地說,「這兒,日後便是施主的住處了。」

  惜翠將包裹放在桌上,莞爾,「勞小師父費心了。」

  小沙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下來,就讓我帶施主四處轉轉罷。」

  跟著照客小僧逛了一圈,惜翠方回到了客堂歇下,就這樣在空山寺待了平安無事的一夜。

  第二天一早,鐘頭口中念著寶謁,撞響了鐘樓大鐘。

  厚重而莊嚴的鐘聲響徹山林,激起樹梢無數飛鳥。在微熹的晨光中,空山寺開始陸陸續續地活動了起來。

  洪鐘敲了一百零八下,惜翠起床打了水回到屋裡洗漱,將自己收拾乾淨了,往齋堂去吃早飯。

  吃完早飯,左右沒事,惜翠乾脆繞著山寺逛了一圈,權當做清晨散步。

  空山寺為百年古寺,大雄寶殿中的佛像修得極其高大,雕刻的工藝也十分精妙。

  上一次跟高騫來的時候,她心思沒放在這兒,如今細細看來,確實是慈悲而威武。

  有借住在空山寺的書生,此刻也趕早大殿中拜佛。

  撚了束香,恭恭敬敬地跪倒在蒲團前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詞,望文殊菩薩保佑,能在春闈考中,好光耀門楣,榮歸故裡。

  惜翠就算不太懂這些,但文殊菩薩、觀世音菩薩、地藏王菩薩還是聽說過的、當年高考的時候,班裡還有不少家長去了廟裡燒香拜佛。

  文殊菩薩是釋迦佛的左脅侍,專司智德,為大智慧的象徵。

  菩薩左手手持青蓮,蓮花上放著般若經梵篋,右手持寶劍,身騎一匹巨大的白獅,面容溫和而白淨。

  惜翠聽著他們碎碎念的時候,身旁,卻傳來了一句各位熟悉的聲音。

  「佛陀此為說法印。佛陀手下垂為『與願印』,意為能滿眾生願,上伸為……」

  惜翠快步繞到一側,果然便看見了衛檀生與吳懷翡。

  衛檀生站在吳懷翡身側,眉眼溫和地為她解說大殿中的立像佛陀。

  吳懷翡根據他所說,一一看去。

  惜翠雙手抱胸,懶懶地看著。

  當著佛祖的面撩妹,衛檀生這個弟子禪心不穩啊。

  可能是因為在瓢兒山上照顧他照顧得久了,惜翠一看到這兩人,竟湧現出了一股微妙感。

  這種感覺就像是看著自己親手帶過一段時間的孩子長大了,竟也想著談戀愛了。

  那個冷漠疏離的小男孩如今也開始學著如何討女孩子的歡心。

  她一身玄衣,面目冷硬,就像一尊鐵山一樣站在一旁,就算不想吸引到別人的注意都難。

  吳懷翡目光微微一側,就瞧見了她。

  「高郎君?」

  惜翠不緊不慢地點頭,「早。」

  「啊……早……」 吳懷翡目光微有閃躲。

  「高施主早,未曾想到今日在此也能碰上。」衛檀生含笑打過招呼。

  「你們這是?」惜翠問。

  衛檀生坦然自若地笑道,「奉住持的命,帶吳娘子四處轉轉,一盡地主之誼。」

  吳懷翡卻突然主動發出了邀約,「既然在此碰上,不如一起同行?」

  衛檀生看了吳懷翡一眼。

  惜翠面上露出了些淺淡的笑意,「也好。」

  她當然不會拒絕。

  不過,惜翠覺得,衛檀生可能不太樂意看見她。

  那沒辦法。

  她不是來跟他一起爭奪女主的,她的目標可是他自己。

  「我方才聽聞小師父是在為吳娘子解說這佛像?」

  衛檀生微偏頭,繼續低聲為吳懷翡解說方才沒說完的話,「佛陀手上伸為……」

  「佛陀手上伸為『施無畏印』,意為能除眾生苦。」惜翠淡淡地插進來一句,搶了衛檀生的話頭。

  「……」

  衛檀生與吳懷翡旋即雙雙看了過來。

  惜翠學著高騫的模樣,抱著胸,面色沉靜而肅然。

  衛檀生:「……」

  「怎麼了?」惜翠明知故問。

  「無事。」衛檀生含笑望著她,「只是未曾想到高施主卻也懂這些。」

  惜翠乾脆搬出高騫的原話:「我懂得不多,不過是平日跟婆婆待久便記住了。」

  衛檀生道:「原是如此,高老夫人慈悲,我也有所耳聞。」

  往常而言,作為佛弟子,衛檀生每日都須得去做早課,但今日因為有吳懷翡在,他便做了東道主,帶她在寺廟裡轉悠。

  就像博物館裡一樣,惜翠蹭了個衛檀生的解說。

  他語速不快,嗓音溫和,聽起來有如沐春風之感,很是舒服,雖然他的目光看向的只有吳懷翡罷了。

  被這麼忽視,就算惜翠也感到了一點兒不痛快。

  高騫之前為她解說過一遍,她還有些印象,在衛檀生又要說話的時候,惜翠搶先一步,站至吳懷翡身側。

  「此乃毗盧遮那佛。」惜翠道,「你可瞧見了這蓮葉?」

  衛檀生垂袖而立,目光淡淡。

  高大的佛像前,俊美的玄衣青年與少女並肩而立,冷硬的神情柔和了數分。

  兩人衣袂交織,正如山頭翻滾著的流雲,親密無間。

  殿中,毗盧佛慈眉善目,好像也望著佛前一對青年男女。

  吳懷翡問:「這蓮葉有何玄機?」

  「這每一片蓮葉都象徵著一個佛國,整座蓮台便意為三千大千世界。」

  「竟是如此,果真巧妙。」吳懷翡似未察覺到周圍氣氛,竟難得的笑了笑。

  這一笑便若新雪初霽,光彩照人。

  對上衛檀生看過來的視線。

  惜翠不知為何竟感到了一陣扭曲的快意。

第24章 山寺生活 

  衛檀生雖是她攻略物件,但他既然讓她覺得不痛快了,那她也要讓他不痛快。

  想到上次的死法,惜翠更覺得舒暢。

  不過,報復歸報復,她也沒敢表現得太招搖,畢竟她還有任務在身,要真和衛檀生鬧翻了臉,到時候不太好收場。

  她還指望著衛檀生能親口跟她告白呢。

  見好就收,惜翠跟著他倆繼續往前。

  幾步走下來,竟是將幾個大殿都逛了個遍。

  拜過了大雄寶殿、伽藍殿、藥師殿、最終到了地藏殿。

  地藏菩薩身披袈裟,眉細而長,雙目微闔,一手持錫杖,一手持如意玉珠。

  殿中兩側,還豎有十王塑像。

  大抵是見多了生離死別,望見殿中這一尊地藏菩薩時,吳懷翡安安靜靜地不發一言。

  衛檀生問:「吳娘子似有所感悟?」

  吳懷翡搖首,「只是想起一位故人罷了。」

  她想到的是童年一位玩伴,後來得了一場急病去了,這才使得吳懷翡下定了決心要學習醫術,治病救人。

  在地藏殿中想到的故人恐怕是已經離世,衛檀生柔和了語氣,「斯人已逝,娘子看開一些。」

  吳懷翡:「雖說如此,想要做到卻談何容易。」

  衛檀生嗓音溫醇,「緣起緣滅,無常無我,即便修行多年,也難以參透,娘子不必介懷,這本為人之常情。」

  他安慰吳懷翡時,神情如往常一樣從容,似乎並未受到她情緒的影響。

  惜翠看著他這幅模樣,突然很想問問他記不記得瓢兒山上那個土匪。但最終她還是默默把話咽回了肚子裡。

  出了地藏殿,衛檀生卻停下了腳步,不再往前。

  「算算時間,住持也該醒了,吳娘子可否能陪同我去瞧瞧?」

  吳懷翡:「好。」

  衛檀生又轉過身看向惜翠,眉眼間略含歉意,「高施主。」

  忍了她這麼久這回終於忍不住了,心知衛檀生是故意將自己撇下。惜翠也沒上趕著湊到他們跟前,很給面子地應道,「恰好我也要回屋,就在此別過罷。」

  與兩人分別後,惜翠閒著也是閒著,乾脆刷刷其他人的好感度,幫著掃掃地做些雜活兒。

  寺中僧人不敢也不好意思讓她幫忙,但拗不過惜翠的堅持,只能由她去。

  高老夫人是空山寺中最大方的一位香客,每每來此,都由住持親自迎接。這高家的名聲,他們都有所耳聞。

  本來還以為這位高施主養尊處優慣了,做不得什麼事,卻沒想到他掃地擦桌摘菜的動作倒是分外嫺熟。

  見他忙裡忙外,毫無架子,寺裡的和尚都有些震驚。

  一開始他們還有點兒顧忌,但一個下午下來,惜翠幾乎跟這些和尚混熟了,大家說起話來也輕鬆自在了不少。

  方便了惜翠從他們那兒打探到了不少有關衛檀生的事。

  惜翠這麼做,也是有她自己的打算在裡面。

  要是和當初在瓢兒山上一樣,她光往衛檀生面前湊,那太顯眼。

  要是對其他人都一視同仁,就不會太惹人注目。

  惜翠並非不能理解衛檀生當初的舉動,如果是她,在經歷了他所經歷的這些後,恐怕也會對瓢兒山上的山匪恨之入骨,想要除之後快。

  她與衛檀生之間看似溫情的相處,只不過是他為了報復而做的偽裝。

  只是衛檀生與書中所表現出來的差異,才引起了她的困惑。

  但轉念一想也都可以解釋得通。人的性格本來就是複雜而多變的。書中雖然說他溫和慈悲,但這並不代表著他性子軟和沒有鋒芒。

  如果只看到一方面,忽略了其他諸多方面,這才是最要命的。

  根據惜翠一連幾天的觀察,衛檀生日常生活很規律,沒有什麼娛樂,每天無非是做些課業,在禪房打坐悟禪,幫了善禪師處理些公文雜務。

  了善禪師抱恙甚劇,他衣不解帶,侍奉左右,親嘗藥湯。

  由於一直陪著了善禪師,惜翠經常見不著他人影。等他好不容易閒下來,個人時間則是完全給了吳懷翡。

  暗戀中的小男孩,惜翠能夠理解,不過她攻略也不能不繼續。衛檀生不主動跟她接觸,她就只能主動出擊了。

  她是瞞著高家跑到空山寺來,始終待不了多久。

  坐以待斃,不是惜翠的風格。

  在回到高家前,她至少要有些收穫,才不至於白費這幾天的光陰。

  這種情況下,惜翠也只有想法設法地在衛檀生面前刷一波存在感。

  山寺的和尚們,因要做早課,起得很早,惜翠本不用起得那麼早,但為了能和衛檀生打個照面,多多相處一會兒,每日也掙扎著爬起來,趕在他們做完早課後,在齋堂碰面。

  同衛檀生一起的小沙彌慧如不懂人情世故,瞪著烏黑的眼睛,「高施主每日起得真早呢。」

  惜翠笑了笑道,「不早了,你們都已做完早課,我這才起。倒是我沒曾想到,竟會這麼巧,你們方才下了課,便在這兒碰上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報復她上次爭搶佳人的行為,衛檀生莞爾一笑,輕飄飄地來了一句「不甚巧,每日鐘板一敲,都要在齋堂中碰面的。」

  行頭為眾僧鋪好碗筷,往碗中一一倒入今日的早飯。

  為一粥,一筷,一碟清炒的嫩筍與一碟豆芽,並兩樣鹹菜。

  惜翠在衛檀生身側的長凳上坐下。

  與在瓢兒山上的時候相比,衛檀生變了很多。

  山上那個冷漠又難以接近的小男孩,經過幾年的成長,恍若脫胎換骨了一般。

  惜翠越看,心中越有些感慨。

  可能是因為學佛真的能讓人心靜的緣故,現在的衛檀生更像書中描寫的那樣,溫柔慈悲,平易可親。

  行立坐臥,都不加矯飾。

  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天質自然。

  雖是跛足,但瑕不掩瑜,無礙於其他女香客偷偷看他。

  用慧如小和尚的話來說,就是那些女香客都愛聽寂空師叔講解佛理,有寂空師叔在,香火錢捐得也多一些。

  每到此時,慧如小和尚就會念聲佛號,感歎她們被色相所惑。

  諸僧用飯的時候很安靜,寬敞的齋堂只能聽見碗筷相撞的聲響。

  或許是因為她盯著他的眼神太直接,衛檀生握筷的手一頓,似有所覺。

  惜翠飛快地收回了視線,裝作若無其事地模樣扒了一口飯。

  頭頂上落下了一道視線,看了她半晌,又移開了。

第25章 交個朋友 

  用完膳,惜翠跟著他與慧如一起邁出了齋堂。

  惜翠問:「我見小師父似乎喜愛吃筍?」

  衛檀生再一次將她這話頭推了回去。

  「只因後山的筍生得多了,庫房多摘了一些罷了。」

  他目視前方,腳步沉穩,「防心離過,貪等為宗,貪圖口腹之欲不利修行。」

  慧如脆生生地補充,「貪圖一時的口腹之欲,恐會墜入三惡道呢。」

  惜翠看著前方那道徐徐而行的身影,有些頭疼。

  不論她說什麼,衛檀生總能不著痕跡地推回去,適當地和她保持了不親近也不疏遠的關係。態度雖是溫和,但比在瓢兒山上的時候卻還要難以接近。

  她停下腳步,衛檀生沒有等她,徑直往前。

  惜翠沒辦法,趕上兩步,「衛小師父要往何處去?」

  「往大殿裡去。」慧如答道,「大殿裡的香案都要擦啦。」

  清掃大殿本不屬於衛檀生負責,只是恰逢殿主有事,衛檀生這才主動頂替了上來,與慧如一道兒幫忙。

  山門未開,殿中空無一人。

  衛檀生跪在香案前,拿了塊抹布里裡外外自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

  慧如則做一些添燈油一類的林林總總的雜事。

  「可需要我幫忙?」惜翠努力尋找著話題。

  衛檀生細長而略顯紺青的雙眸便鎖定了惜翠。

  搖搖頭,溫和地拒絕了她,「多謝高施主好意,此事便不用麻煩施主了。」

  將抹布往木盆中一丟,眼見他抱著木盆就要離開,惜翠忙叫住他。

  「衛小師父留步。」

  衛檀生腳步一頓,「施主今日三番四次叫住我,似是有話要說?」

  「我確實有話要說。」

  「其實,」惜翠面色不改地說,「我是觀小師父氣度非常,有意結交,不知小師父可願同我交個朋友?」

  這次給她的時間不多,至少在高家發現前,她必須先跟衛檀生培養出來點兒感情,再找個合適的機會透露出自己的真實性別。

  一個長相偏男性化的姑娘,總比一個威武雄壯的肌肉猛男要好得多。

  瓢兒山上的經驗告訴了惜翠,衛檀生他很聰明,也很敏銳,比她想像中的要聰明得多,光靠一味的奉獻,以及系統口中的所謂的用愛包容和感化,沒有用。

  倒不如先從朋友做起。

  反正她失敗不會有任何懲罰,她不害怕失敗,大不了重來一次。

  似乎沒想到她會說出這種話,衛檀生靜靜地望著她。

  慧如小和尚也在好奇地看著她。

  「妙同趣自均,一悟超三益。」衛檀生垂眸道,「承蒙施主賞識,但我生性愚笨,既入沙門,便已拋卻了塵世種種,隻望侍奉佛前,證得解脫。同我結交,恐怕會令高施主失望。」

  惜翠還真沒想到衛檀生會直接拒絕她。

  時光好像磨平了他渾身的刺。眼前的衛檀生,就像一塊圓潤溫和的玉石,全然沒有了十歲時的冷硬和倔強。

  看著雖溫潤,但難以接觸這一點,還是和以前一樣。

  早就習慣了衛檀生的拒絕,惜翠並不氣餒,微笑道,「衛小師父過謙了,這京城中誰人不知衛家三郎天資過人?」

  「若說愚笨,還是我愚笨,小師父不願同我相交也罷。但我這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衛檀生:「施主但說無妨。」

  「我來貴寺是因為婆婆壽辰將近,想要手抄一卷佛經為她祝壽。但我駑拙,不通沙門經典,不知抄得合不合適,衛小師父能否指點一二?」

  衛檀生再一次禮貌地拒絕了她,「我才疏學淺,恐不能指點施主。 」

  惜翠百折不撓,「但這山寺中,我隻與衛小師父有些交情,隻不敢勞煩其他法師。只好厚顏求到小師父這兒。小師父不必說得太細,我只要知道個大概就足夠了。」

  見她堅持,衛檀生略一思忖,終於允下。

  轉身對慧如道,「你先去禪房罷,我陪高施主走一遭,稍後便來找你。」

  一路上,衛檀生也沒有多言。

  他有腿疾,走得不快,面容沉著寧靜。

  說是幫忙看經,是真的幫忙看經。

  沒有寒暄,衛檀生開門見山地直接問經書在何處。

  惜翠將自己抄的那一卷佛經翻出來,給他看。

  她是用這個藉口到了寺裡,自然還是要抄一些的,不過到目前為止也隻抄了幾百字。

  衛檀生:「《無量壽經》?」

  「是《無量壽經》。」

  惜翠只是看經名比較貼合祝壽的意思,掃了一眼,覺得吉利,才選了這一卷。但這卷經文裡到底講了什麼,她就不知道了。

  衛檀生放下紙,「施主哪裡不通?」

  惜翠臉皮夠厚:「讓小師父見笑了,經中所述的,我都不太懂。」

  聽她這麼說,衛檀生倒也沒生氣,若有所思地翻了一翻,「既是如此,那我便從頭為高施主講起罷。」

  「我講得粗淺,倘有疏漏之處還望施主見諒。」

  惜翠,「能得小師父教誨,我高興還來不及,又怎麼會怪罪。」

  天高氣清,疏雲淡日。

  齋堂中極靜。

  屋外枇杷樹上已墜了簇簇的花,黃澄澄的,分外好看。

  衛檀生就著那張薄紙為她講解。

  他的聲音不高也不低,講起佛經來深入淺出。

  這一卷經頗長,特別是對於惜翠這種沒有佛學基礎的,講起來頗為費勁兒。

  但衛檀生卻沒嫌麻煩,仍是逐字逐句地為她一一拆開了講。

  惜翠的注意力沒多少放在經文上,全放在了衛檀生身上。

  但這一來,衛檀生便察覺到了她的心不在焉。

  「高施主?」

  惜翠回神,「衛小師父?」

  衛檀生放下手中那張薄紙,眸光淡淡。

  面前的人一看就能看出來心事不在經書上。

  「高施主若有心事,今日便講到這罷。」他說。

  他倒也坦蕩,「抱歉,是我走神了,我只是心中有些好奇。」

  衛檀生沒有接她的話。

  惜翠問:「小師父在山寺中待了多久了?」

  「六年有餘。」

  「衛小師父當真天資聰穎,」惜翠毫不吝嗇地誇讚道,「短短六年時間,便對佛法有了如此見解,某實在佩服。」

  衛檀生反應平平。

  他身邊向來不缺有意結交的人,只不過,他都沒什麼交往的心思。

  他眼睫壓下,在皮膚上投下一片淡色的陰影。

  站起身,朝她拜別,「今日就講到此處罷,我尚有事在身,不便多留,餘下的,明日再繼續。」

  惜翠跟著站起來:「我送小師父。」

  出了客房,衛檀生腳步緩緩,轉向了禪房。

  慧如見到他,忙站起身,訝異地小聲詢問,「師叔這麼早就回來了?不在高施主那兒多待上一陣子嗎?」

  衛檀生莞爾,「本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無甚好待的。」

  慧如不贊同地搖搖頭,「師叔今日能為高施主說法,也是冥冥中有緣分,指不定世尊就是想讓師叔度化高施主哩。」

  有緣分嗎?

  衛檀生沒有答話,目光看向了禪房中的藥師佛像。

  這位高施主倒讓他想到了一個人。

  但僅僅只是一瞬。

  只一瞬,衛檀生便收回了思緒,緩步走向了禪堂兩側,閉目趺坐了下來。

  衛檀生果然如他所說,第二天又跟著來到了客堂為她講經。

  就是來的時候不太對。

  彼時,惜翠正在洗澡。

  山寺本有澡堂子,但她去不了,只能找了一個大桶,燒了熱水,躲在屋裡。

  對外隻稱是不習慣在其他人面前袒露身體。

  高騫出生高貴,寺中和尚也沒懷疑,只當是他們大戶人家規矩多,講究多。高家出手大方,捐得香火錢夠,不差她一人洗澡浪費的那些柴火錢。

  衛檀生敲門時,惜翠還泡在桶裡洗澡。

  「高施主?」

  見屋中無人應聲,門外又「篤篤」地響起兩聲輕響。

第26章 挖牆角 

  沒想到衛檀生趕在了這個時候,惜翠趕緊起身,拿起擱在桶邊的浴巾,一邊擦了擦身子,一邊道,「等等,馬上來。」

  或許是聽見了她起身時所帶起的嘩啦啦的水聲,門外安靜了下來。

  惜翠胡亂擦了幾下,套上衣服,給他開了門。

  這時候再上妝已經來不及了,她也只能希望衛檀生發揮發揮之前無視她的態度,別太關注她這張臉。

  門一開,他站在門前,瞧見惜翠她披頭散髮的模樣,有些意外。

  再一瞧地上的水漬,頓時就明白了。

  「抱歉,」他問,「小僧可是打擾到施主了?」

  「無事,我本來也快洗完了,小師父進來說話罷。」

  將衛檀生迎進屋,安排他坐下,

  「或許是小僧眼拙,」衛檀生卻停下步子,看了她一眼,「今日的高施主似乎和平日有些不同。」

  因為匆忙換好衣服的緣故,惜翠沒來得及擦頭髮,濕漉漉的黑髮垂在肩頭,泅濕了雙肩,幾乎透出了肌膚,隔著布料也能隱約瞧見肩頭晃眼的白。

  「有嗎?」惜翠不動聲色地問。

  衛檀生看了她一會兒。

  惜翠鎮靜回望。

  他收回了視線,微笑道,「許是我看錯了罷。」

  惜翠看他手上拿著一卷經。

  察覺到惜翠的視線,他微笑道,「這是我曾經抄過的經文。」

  惜翠接了過來,翻了一翻,字跡遒勁秀美,靈動風流。

  「確實是好字。」惜翠問,「小師父能否借我一閱?」

  衛檀生應允。

  這一次他講經的時候,惜翠聽得很認真,微撐著下巴,大馬金刀地坐著,淩亂的髮絲緊貼著額際,墨眉下目光如炬。但從神情與動作來看,看不出絲毫女氣。

  尤其是神情分外認真,沒一絲慌亂和掩飾的意圖。

  口中雖說著經,衛檀生的目光卻好幾次落在她身上,又移開。

  惜翠:表面穩如泰山,實際內心慌得一匹。

  衛檀生的態度讓她捉摸不透。

  說他看出來了,可他表現得卻不像看出來的樣子。

  說他沒看出來,但是他看她的目光好像總有幾分審視的意味。

  不管怎麼說,惜翠現在還不想這麼快就暴露自己的真實性別。

  只能演戲了。

  看誰演技最自然。

  今天要講的經很快便講完了,衛檀生難得沒著急離開。

  「明天寺中有些事,恕我不能為施主說法了,望施主莫要見怪。」

  惜翠:「小師父明天有事就去忙自己的事吧,離婆婆壽辰尚有些日子,不著急。」

  「冒昧問一句,小師父明天要去做什麼事?」

  衛檀生勾唇,輕描淡寫地吐出兩個字,「挑糞。」

  「?」

  惜翠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挑糞?」

  衛檀生解釋:「糞缸已滿了,田裡的菜也要施肥,明日正輪到我挑糞。」

  「高施主好像很驚訝?」衛檀生,「每到農忙時節,上至住持下至我們這些普通僧眾,都要鋤草挑糞,自耕自種,自食其力。」

  她是挺驚訝的,她倒沒想到衛檀生竟然也要挑糞施肥。

  畢竟,再見到衛檀生後,惜翠看他都是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

  說好聽點是有些男神氣質,說難聽點,就是有些裝十三的嫌疑。

  惜翠:「我以為寺中香火錢足夠。」

  「寺中香火錢隻維持寺廟基本修繕開支,住持不願僧眾取用。」

  那是挺慘的。

  很快,不用她想像,惜翠就看見了衛檀生挑糞的畫面。

  了善禪師生著病由吳懷翡照料,正臥床修養,寺中的首座拍板,寺裡不論老少尊卑,全出去擔柴,順便把前幾天下雨耽誤了的農活給做了。

  下了幾天的雨,山後的春筍雨後長出了一波,薺菜、萵苣、豌豆什麼也都能收了,雜草長出來不少,地也要翻。

  衛檀生所言無差,空山寺香火錢雖多,但寺中一直強調要自耕自食,至於募化的銀錢多拿來修整佛像、佈施百姓。寺裡僧人吃飯都是靠自己雙手辛勤勞動來的。

  首座一發話,隔日,只見一大堆僧人,扛著鋤頭,拿著鐮刀,將寬大的袈裟袖腿一卷,特別接地氣地竟相去下地。

  整個空山寺,陷入了一陣農忙的熱火朝天的氛圍中。

  惜翠力氣大,沒閒著,跟著他們一塊兒去。

  一開始還有些不熟悉。但砍柴這事,是看一眼就會的,看過了,惜翠記在心裡,手起刀落兩三下,將枝條砍落得乾乾淨淨。

  再將地上散落的樹枝收攏在一起,一堆一堆地系好了,扛在背上,背回到寺裡。

  跟她一起的僧人擦了把汗,笑道,「沒想到,高施主竟如此平易近人。」

  今天天氣好,陽光充足,惜翠將柴放回齋堂後,看見寺裡的和尚正把一些蘿蔔山棗之類的抱出來曬。

  惜翠見到吳懷翡的時候,她正在幫忙分揀葉子。

  半跪在地上,彎著腰,不嫌棄髒也不嫌棄累,親力親為。

  她身旁還有個年輕僧人也在幫忙。

  但他貼得實在太近了,吳懷翡不著痕跡地連連避讓,都讓這僧人又貼了上去。

  見狀,惜翠直接走過去。

  「可要我幫忙?」惜翠問。

  一聽到她的聲音,吳懷翡驀地抬起臉。

  「高郎君?」

  惜翠瞥了一眼那僧人。

  他雖然穿著僧袍,剃著光頭,但周身氣質卻十分浮浪。面上帶著笑,好似十分親昵,但一雙眼卻好像黏在了吳懷翡身上。

  惜翠一來,見她神情冰冷,有意回護著吳懷翡,這僧人也算識趣,調笑了幾句就離開了。

  惜翠目視著他遠去,皺緊了眉。

  僧人一走,吳懷翡便對她說了句謝。

  惜翠沒多問,她也沒有多說的意思。畢竟性.騷擾這種事不值得多提。

  「我來幫你。」惜翠蹲下身。

  「郎君手上怎麼了?」

  惜翠低下頭,剛剛砍柴的時候她手上被荊條劃出了幾道血痕。

  「沒事。」

  「你等等。」吳懷翡將她一直隨手攜帶的藥箱打開,從裡面取出了個紅色的小瓷瓶,處理乾淨了傷口,撒上了一些藥。

  高遺玉的手生得也比較偏男性化,手指修長瘦弱,骨節分明,比吳懷翡的手大上了不少。

  她耐心地捧著她的手,眼神專注,陽光照耀在她身上,能瞧見白皙如玉的肌膚上那一層薄而軟的小絨毛。

  吳懷翡確實有做主角的資本。

  在惜翠她碰到過的所有人人中,她給人的感覺是最舒服的。

  有點兒像山間的清溪,一眼能瞧見溪底歷歷可數的卵石,清流順著山勢奔騰而下,溫柔堅決,滋潤著山間萬物。

  「好了。」吳懷翡鬆開她的手,一抬眼,卻見惜翠正盯著她看,不禁不自在地低下了眼。

  「高郎君?」她提醒道,「已經好了。」

  惜翠抽回手,笑道,「多謝你。」

  高遺玉與高騫兄妹二人本就像一個模子中刻出來的,連笑起來都頗為相似。

  只是惜翠比他笑得更自然一些,也更溫和一些。

  「啊……」吳懷翡好像看愣了,回過神來後,忙移開視線,「舉手之勞而已。」

  惜翠正想說些什麼,耳畔卻驀地滑過一道輕柔的男聲。

  如上好的絲綢,溫柔順滑,幾乎以不容置喙的強硬態度打斷了兩人的談話。

  「高施主?」

  惜翠與吳懷翡轉過頭。

  衛檀生正站在幾步之外,莞爾望著惜翠。

  他褲腿高高挽起。

  當然,肩膀上還挑著糞桶。

第27章 暴露 

  糞桶已經空了,氣味卻算不上多好。

  衛檀生放下扁擔,可能是意識到了自己身上的氣味,沒有上前。

  從他那兒遠遠地看起去,惜翠與吳懷翡之間的氣氛確實看上去有些曖昧。

  吳懷翡下意識地退後了半步。

  只是這麼一讓,就更多了點欲蓋彌彰的意味。

  惜翠迎上了衛檀生的目光,心裡歎了口氣。

  他看上去溫和,佔有欲卻很強。

  對上衛檀生笑吟吟的視線,惜翠問,「小師父怎麼在此?」

  「我方從田裡回來,遠遠地瞧見了施主與吳娘子,便想著來打個招呼,」衛檀生笑道,「可是打擾到施主與娘子了?」

  惜翠正欲說話,吳懷翡卻驀地開口,「談不上打擾不打擾到,高郎君只是在幫我忙罷了。」

  她一開口,竟是為了護著惜翠。

  惜翠微微一怔,沒想到吳懷翡竟在幫她。

  吳懷翡繼續說,「小師父何不上前一步說話?」

  見吳懷翡為惜翠說話,衛檀生也怔了一怔。

  但他很快又恢復如常,又若無其事地笑道,「我身上氣味著實難聞,就不上前了,等我回去洗個澡,換上一身衣服,再來幫娘子與高施主的忙。」

  衛檀生很遷就吳懷翡。

  在面對她的時候,滿身的疏離到好似化作了恰到好處的溫情,單看其一言一行,確實能看出溫柔體貼的男配氣質。

  但一不小心拿了高騫劇本的惜翠就有點兒痛苦了。

  望著衛檀生離去的背影,惜翠不確定地想。

  總感覺剛剛吳懷翡這麼一番話,衛檀生對她的感觀可能更複雜了點兒。

  衛檀生不喜歡她。

  她能看出來。

  要是有一個性別莫名的,跟自己暗戀的人關係曖昧,她估計也不會有什麼好臉色。

  衛檀生離開後,惜翠也不欲在這兒繼續待著,向吳懷翡告辭。

  至於他後來到底有沒有去幫吳懷翡的忙,這惜翠就不得而知了。

  接下來幾天,在寺廟中,抄寫抄寫佛經,或是幫忙打掃客堂,生活雖有些寡淡,但也算得上悠閒。

  衛檀生照例來為她講經,但她跟衛檀生的關係非但沒有寸進,倒是跟吳懷翡的關係好了不少。

  只是如此一來,惜翠總覺得,衛檀生對她更冷淡了。

  畢竟,在他倆一起散步時,她總會橫插一腳,「巧合」地出現,將二人世界變成了三人行。

  衛檀生面上不顯,依舊保持著微笑,但就是不主動跟她說話,每一句話都是衝著吳懷翡去。

  吳懷翡聰穎,對衛檀生沒意思,再將話頭又拉到了惜翠身上。

  ……

  宛如修羅場一般的場景。

  對於這種情況,惜翠也沒有辦法。

  她時間緊,衛檀生不主動跟她接觸,她總不能被動地任由時間白白浪費。

  兩相權衡,只能選擇主動。

  就算衛檀生對她容色冷淡,惜翠也不介意。

  先把路打通,和衛檀生建立關係才是重中之重。

  至於究竟是什麼關係,她不管了。

  情敵關係也是一種深刻的關係。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指不定衛檀生翻來覆去琢磨她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愛上了呢。

  在惜翠有意為之下,空山寺幾乎每天都能看到他們三人並肩而行的畫面。

  傍晚,在詭異的氣氛中,三人走了一小截路。

  衛檀生中途另一個僧人給喊去了,說是了善住持有事召喚。

  衛檀生他在空山寺掌管著記室,也稱書記。

  書記需要才思敏捷,儒釋皆通,文辭秀美的擔任。

  衛宗林想讓他踏上仕途,一直是按照儒家所求來栽培他,故而儒釋兩方面衛檀生都頗有涉獵。再加上寫的一手好楷,這幾年來,寺院的文書翰墨都有他幫忙寫就。

  衛檀生被叫去後,只剩下了惜翠與吳懷翡兩人。

  她來這兒是為了攻略衛檀生的,吳懷翡來這兒是為了給了善禪師治病。

  了善禪師的病才有些起色沒多久,前幾天卻突然惡化。吳懷翡日夜翻閱醫書,思慮過剩,悶悶不樂,衛檀生這才帶著她出來轉轉,放鬆心情。

  衛檀生一走,這活兒便落到了惜翠頭上。

  惜翠安慰了她一句,叫她放寬心,陪著她順著空山寺慢慢地走。

  與此同時,空山寺卻來了一個老香客。

  那正是高家二房長子高澤之妻,大嫂李氏。

  前段時間向惜翠袒露了自己與高澤的關係後,她雖然表面上故作看得開,實際上各種苦楚只有自己知曉。

  同夫君成親三年,恩恩愛愛,卻沒想到高澤會這麼早變了心。

  回到高家後,李氏日思夜想,又見到丈夫冷淡不解其意,更覺鬱鬱寡歡,這才又回到了空山寺來。

  聽聞空山寺求姻緣一直頗為靈驗,就想著在觀音大士前拜上一拜,求觀音大士憐憫,能讓夫婿早日回心轉意。

  她登上石階,剛好和來到山門前的惜翠與吳懷翡撞了個正著。

  瞧見山門前的窈窕身影時,惜翠步子一停,差點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那是李氏?

  她一睜眼看到的就是李氏,李氏又對高家兄妹頗為關心,故而惜翠不論如何都不可能將她認錯。

  這身形與容貌,除了李氏之外,別無他人。

  但是她為什麼會到空山寺來?

  惜翠心中咯噔一聲,一息間,腦中已轉過了千百個念頭。

  難道說她偷溜出來的事被發現了?

  不……應該不可能。惜翠冷靜下來心想,高家人對高遺玉不上心,她也正是看准了這一點。

  她離開前已經提前打過招呼,有名正言順的理由。除非她一個月沒回去,否則,高家人不應該會發現這件事。

  吳懷翡沒見過高遺玉,才將她認成了高騫,但李氏可不會,就算她現在穿著男裝,李氏也絕對不會把她當成高騫。

  李氏無意識地朝她那兒瞥了一眼,惜翠忙低下頭,努力壓低自己的存在感,想要趕緊走過。

  奈何她個子太高,從旁人身邊經過的時候,很難不吸引別人的注意。

  偏偏那照客僧與她相熟,在這個時候看見了她和吳懷翡,

  他頗有禮貌地含笑招呼道,「吳施主,高施主。」

  這一下,李氏直接就看了過來,惜翠連想躲都來不及了。

  山門兩側是茂密的樹林,很少有人走這裡。

  擔心被李氏發現不好交代,惜翠只能往兩側的山林避讓。

  「高郎君?」

  吳懷翡沒料到她的動作,她突然快步往前,吳懷翡喊了一聲沒叫住她,眼看著惜翠越走越急,來不及多想,忙跟了上去。

  只是,吳懷翡一聲喊,終於徹徹底底吸引了李氏的注意。

  看過去時,卻只見到惜翠一抹匆匆忙忙的身影。

  「二弟?」

  李氏有些發懵。

  剛剛那是二弟?可她出來前,明明瞧見二弟去了官署呀。

  那身形和容貌跟二弟有幾分相似,卻又不太像。

  李氏問照客僧:「那是?」

  照客僧驚訝,「那是高施主,怎會走得這般匆忙?」

  「哪個高施主?」

  「自然是高騫施主了。」

第28章 少女心事 

  「二弟?!」李氏狐疑,忙提起群裾,也追了上去。

  「可是你?二弟?!」

  穿行在山林中的惜翠簡直一個頭兩個大,李氏好奇心強,偏愛打破砂鍋問到底,否則也不會對她跟高騫那麼關注。

  既挑起了她的懷疑,那她一定不會就這麼輕易甘休。

  惜翠更不敢停下腳步。

  也不知道一口氣走了多久,李氏的聲音才漸漸地遠去,聽不見了。

  但吳懷翡卻追了上來。

  「高郎君?」她喘了口氣,驚訝地問,「你……你怎麼了?怎麼突然走得這麼急?」

  這種事惜翠沒有辦法解釋,只能故作嚴肅地蹙眉,「我沒事。」

  吳懷翡扭頭往身後看了一眼,躊躇著問,「方才在山門前,有位娘子追了你一路,你認得她嗎?」

  惜翠:「那……是我大嫂。」

  「大嫂?」吳懷翡愣愣地反問。

  惜翠說,「她為人熱心心腸,每次碰上,總要過問我的親事,我沒辦法,只能躲開她。」

  她這麼一說,吳懷翡好似鬆了口氣,頓時又紅了臉,喃喃道,「原來是如此,是我想岔了。」

  「想岔什麼?」

  「沒什麼。」眼前的少女受驚了一般,猛地搖搖頭,「沒什麼,我只是納悶,原來高郎君你躲著她是因為此事。」

  惜翠沒說話掃了一眼四周。

  周圍一片鬱鬱蔥蔥的山林,地上滿是灌木與草葉,已經根本看不出來時的蹤跡。

  而此時,已是暮色四合,天快要黑了。

  惜翠問,「你可還記得來時的路?」

  她一問把吳懷翡問懵住了,她轉頭掃視了一圈。

  「這……」吳懷翡也蹙起了眉。

  兩個人沿著周邊走了一圈,最終發現了一個悲催的事實。

  她倆迷路了。

  惜翠抬頭看了眼樹葉。

  小學書上說過什麼葉子茂盛的是南方,問題是她根本記不得她來時的方向是南是北啊。

  她和吳懷翡走得太深,李氏恐怕也正是礙於此,再沒繼續往下追。

  本以為吳懷翡能有點兒印象,沒想到吳懷翡比她還茫然,白皙的臉頰明白地寫了個大字「懵」。

  她好像記得書裡面,吳懷翡是個路癡來著。

  惜翠歎了口氣。

  瞧見「高騫」擰著眉,低聲歎息,吳懷翡羞愧低下頭,抿起唇角,一時忐忑不安。

  眼看著天色已晚,找不到路。

  惜翠心知這個時候還是待在原地最保險。

  像無頭蒼蠅一樣亂轉,不定越往裡走就越深,到時候真有可能困死在裡面。

  要是在原地靜靜等著,寺廟裡的人見她們沒回來,一定會派人前來找尋。

  天終於完完全全的黑了下來。

  下過雨的草地還是濕的。

  初春的夜風,涼意浸人,尤其是在這樹林中,白天蔥蘢的樹木,此刻也好似化為了扭曲的鬼影。

  惜翠神經繃緊了,不敢有任何鬆懈。

  這時候的山上可不比後世的山上,後世因為城鎮推進,環境破壞,山上基本上已經沒什麼野獸。

  但這個時候,可是有狼的。

  夜^伴著狼嚎,使人汗毛倒豎,脊背發涼。

  她跟吳懷翡都沒隨身帶火摺子,沒辦法生火。

  吳懷翡面色難看,蒼白得失去了血色,臉上似有痛苦之色。

  「怎麼了?」惜翠問。

  「剛剛來時,扭到了腳。」吳懷翡低聲回答。

  「我扶你坐下來歇會兒。」

  她的腳上山前已扭過一次,本就沒好全,這回卻是又傷到了。

  其實,吳懷翡也沒想過自己會追上來。

  她好像總是不自覺地追隨著這一抹玄色的背影……

  只是見他邁步離去,身體倒先於心,無暇多想便追了上來。

  吳懷翡揉著腳踝,看著面前的男人怔怔地想。

  他的側顏也格外鋒銳冷硬。

  一陣夜風吹來,吳懷翡輕輕打了個寒戰。

  惜翠將自己的衣裳解下,披在了她肩頭。

  身上突然落下一片溫暖,吳懷翡一愣,抬起頭。

  「披著罷。」

  夜色中只傳來男人冷硬的聲音,她揪著衣角,輕輕地攥緊了。

  其實惜翠也冷,冷得她隻打哆嗦。

  幸好天黑,吳懷翡看不見。

  她披著高騫的馬甲有點兒對不起他,只能幫他照顧照顧他未來老婆。

  等了半天,一直等不到人來,惜翠囑咐吳懷翡在這兒待著不要亂走,她再出去探探路。

  好歹之前在瓢兒山上待過,惜翠腦海中還殘留著魯飛的記憶,魯飛是在山野上混跡的,有不少經驗。

  惜翠將腦海中的經驗稍加整理,摸索著往外走。

  她不敢走遠,只能一邊小心翼翼地往前邁,一邊呼救。

  「高騫?」

  一個人待在深林中,就算平日再冷靜,吳懷翡也是個年紀不大的姑娘。

  等了一會兒,卻不見惜翠的身影,也不見任何響動,她難免也有些慌了,攥著肩頭的外套,摸索著起身想要去找她。

  天黑路滑,吳懷翡沒留神,剛好踩到了半截枯木,腳下打滑,扭傷了的左腳踝傳來一陣刺痛。

  哪裡想到身旁就是個矮坡,竟直接滾了下去。

  寂靜的黑夜中,「砰」一聲巨響與少女的驚呼聲格外清楚。

  惜翠心中一緊,趕緊往回走。

  「吳娘子?」

  黑夜中,傳來吳懷翡有些痛苦的聲音,「我在。」

  惜翠忙循著聲兒上前,沒見到人,只見到一隻白皙的手,五指正死死地扣著一塊青石。

  再往下一看,吳懷翡正吊在山坡前,搖搖欲墜。

  身下的山坡不算高,但亂石嶙峋。

  青石已有些鬆動,眼看就要堅持不住。

  惜翠眉心突突直跳,想都沒想,撲了上去,一把扣住了吳懷翡的手腕,低聲厲喝,「抓住!」

  她力氣雖然大,但拉著一個人還是有些費勁。

  身上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可能是讓地上石子磨破了皮。

  惜翠不敢鬆手,只能咬著牙硬撐。

  吳懷翡也努力配合她的動作。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終於將吳懷翡給撈了出來。

  她渾身脫力,一直在打顫。惜翠扶著她坐下,問,「哪裡傷著了?」

  吳懷翡低低地說,「手心。」

  這時候,惜翠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

  她低頭看了看,吳懷翡的手心可能讓尖銳的石塊凸起劃破了。

  觸手溫膩,流了不少的血。

  惜翠皺著眉,將腰間的腰帶抽下來,捧著她的手繞了幾圈。

  她衣服是今天新換的,應該還算乾淨,再說這個時候也沒能包紮傷口的紗布,只能湊合用了。

  不包起來,她有點兒擔心血氣可能引來什麼野獸。

  吳懷翡似乎有些不自在,手指微微收緊了,想要往外抽,心跳更如同打鼓一樣,砰砰直響,臉上又湧起了一股熱氣兒。

  只是惜翠沒有留意到。

  吳懷翡這一跤摔得不輕,有這前車之鑒,惜翠沒再想著去周邊探探路.

  剛剛她也看了,摸不出個所以然,還是老老實實地待在這兒最好。

  兩個人安安靜靜地待了一會兒,吳懷翡突然問,「……高騫你冷嗎?」

  「你披著,我不冷。」

  身側的少女好似想到了什麼,猶豫地往惜翠的邊兒上挨了一挨,扯著那件外套抖開,一半蓋在了惜翠的身上。

  惜翠詫異地看過去。

  吳懷翡低眉順眼地盯著腳下,全神貫注,好像腳下有什麼很好看的東西。

  兩人在黑暗中,共披著一件衣服,靜靜地等了好一會兒。

  林間終於出現了一團團隱隱的燭火。

  枝葉與灌木被撥開,有人提著燈籠,踩著枯枝落葉,終於找著了她們。

  「原來你們在這兒,可叫我們好找。」為首的僧人見到她們長舒了一口氣。

  吳懷翡將衣服還給惜翠,想要站起來。

  但她的腳傷上加傷,一時站不穩。

  惜翠正要去扶她,有人卻搶先了她一步。

  是衛檀生。

第29章 怒意 

  他提著盞燈籠,跟著找了過來。

  從了善禪師那兒回來後,一直沒瞧見惜翠跟吳懷翡的身影,正是他喊了幾個人,提著燈籠,一路順著山路找。

  衛檀生一眨也不眨地望著吳懷翡,神情看不出是喜還是怒。

  燈籠中的燭火映襯著少女,她身形單薄,腳下不穩,臉色都凍得有些發青。

  惜翠:「衛小師父。」

  衛檀生卻恍若沒看見她,穿過她身側,徑直走向了吳懷翡。

  朝吳懷翡伸出一隻手,「吳娘子?」

  被衛檀生扶住,吳懷翡站定了身子,卻莫名感到了些許局促

  她略一使力,察覺到她的抗拒,那清雅的僧人就鬆開了她。

  「可站得穩?」衛檀生問。

  「無妨。」

  衛檀生一鬆開她,吳懷翡心下便舒了一口氣。

  她能看出這衛小師父對自己的不同尋常。只不過他是方外人士,而她對他沒有任何別的想法。

  從前也不是沒人對她袒露過心意,她行醫數年來,見到的人多了,也曾獲得過一些少年郎的傾心。只是他們,都沒有人像這位衛相公一般。

  這位衛小師父,行為合乎禮節,幾乎叫人無跡可尋。

  讓她直言拒絕不是,委婉提醒也不是。

  他的心意,她無法接受,只覺得苦惱。

  慧如拍著胸口,笑道,「可嚇煞我了,這山上有不少野狼,高施主與吳大夫下回可不要再走這麼遠了。」

  「說起來,施主今日怎麼會走到這兒來?」

  惜翠含糊地說,「只是見景色甚美,跟吳娘子一時流連忘返,不由得越走越深。」

  惜翠誇空上寺的景色,慧如小沙彌有些驕傲,笑道,「什麼時候看不是看,施主下次看的時候可要注意哩,記得挑個早上。」

  終於找到了她們,一行人按原路折返。

  只是吳懷翡有傷在身,幾乎邁不開步子。

  沒想到衛檀生卻蹲下身,直接抱起了她。

  吳懷翡未有反應,就被抱了個滿懷。

  「小師父!」

  「師叔!」

  她與慧如齊齊驚叫。

  吳懷翡尷尬地面色通紅,忙看了惜翠一眼,又低下眼,「衛小師父放我下來罷,我腳沒事,還能走路……」

  衛檀生眉眼未變,嗓音柔和,「當初是我請娘子來此,如今娘子受了傷,都是我招待不周的緣故,錯在我我身上,且讓我為娘子充作一時的牛馬,也好消些罪業。」

  吳懷翡:「可是……這……畢竟於禮不合。」

  衛檀生依舊溫柔,只是腳步卻沒有絲毫停滯和猶豫,「小僧為出家人,娘子還怕這些嗎?」

  「小師父,你的腳……」

  「這些年來,我已習慣,不妨事的。」

  慧如眼睛瞪得像核桃,「師叔,這吳娘子說得也並非無道理。」

  衛檀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慧如,你著相了。」

  這一眼看過來,慧如小和尚打了個寒噤,忙低下眼來,匆匆念了個佛號。

  惜翠沉默地跟在他們後面。

  自始至終,衛檀生都沒往她這兒看一眼。

  興許是看了。

  但他的眼神疏離,看她同看這山間草木沒什麼不同。

  他在生她的氣,惜翠記得衛檀生生氣的模樣。

  跟他小時候一模一樣,眼神疏離,不愛理人,冷淡得像堅冰。

  今天的事錯確實在她身上,是她連累了吳懷翡受這無妄之災。

  但惜翠卻沒時間多想這些,她胳膊上一陣火燒似的疼,手腕也有種幾乎脫臼的感覺。

  惜翠皺眉。

  她身上可能有哪裡流血了,但不知道具體在什麼地方,等回去以後,她還要檢查一下。

  還是慧如小和尚看出了她的狼狽,低聲問,「高郎君,你沒事吧。」

  惜翠搖搖頭,「小傷。」

  回到客堂,惜翠打了盆水,將衣服脫了下來。

  之前為了拉住吳懷翡,撲上去的時候撲得太急,再加上春衫單薄,胳膊肘和膝蓋都讓地上石子刮蹭破了皮,流了點兒血。

  當時沒察覺到,現在才開始一陣接一陣的泛疼。

  好在都是小傷。

  略作處理,惜翠就穿上了衣服,重新找了條腰帶系上。

  折騰了大半夜,她確實是累了,倒床上仰面睡了過去。

  一覺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等到晚上,惜翠去齋堂正好又碰上了吳懷翡。

  今晚寺裡吃粥,粥是吳懷翡和飯頭一起熬的,說是賠罪,昨夜麻煩大家了。

  她廚藝很好,做的一手好菜。

  今日的粥由她精心搭配熬煮,全素粥,但勝在鮮美軟糯。

  惜翠順口問了問她的傷勢。

  「都是小傷,今天都已大好了。」

  「那就好。」

  「對了。」吳懷翡輕聲道,「郎君的腰帶我收起來了,等我洗乾淨,再還給郎君。」

  「不用這麼麻煩,這腰帶我不要了,你拿著罷。」

  吳懷翡眼中滑過一抹難辨的失落,只不過惜翠沒看見。

  她正要離開之際,吳懷翡卻叫住了她,轉身拿出一個食盒,讓她幫忙把食盒轉交給衛檀生。

  「衛小師父他還在做晚課,他身子骨弱,這粥我加了幾味藥材,益氣補血,麻煩郎君轉交於他。」

  「為什麼不自己親自去?」惜翠接過粥問。

  吳懷翡搖首:「男女有別,我不便親自前去。」

  看來吳懷翡確實已經看出了衛檀生對她的好感。

  她性子溫和,人聰慧,不願給人壓力,連在書中拒絕衛檀生的時候,也是用一種比較含蓄的方式。

  雖然含蓄,卻果決,從不拖拖拉拉。

  惜翠收了粥,「好,我這就去。」

  吳懷翡躊躇:「總覺得,高郎君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哪裡不一樣?」

  「說不上來。」吳懷翡扯出一抹淡笑,「當時的郎君可同現在不一樣。」

  當初她見到高騫時,正值半夜。

  夜深人靜,天上的雲遮蔽住了星光,黑乎乎的。

  她剛出診回來,就一腳踩上了什麼綿軟的東西。

  吳懷翡嚇了一跳,忙低下身察看,這才發現是個人,是個渾身是血的男人。面如金紙,薄唇緊抿成一線,顯然傷得不輕。

  她趕緊蹲下來為他處理好了傷口,扶著他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當時只覺得此人著實冷漠,不愛說話。

  如今……

  如今觸多了,才曉得他內心是溫柔的,只是不善於表露罷了。

第30章 阿修羅 

  拎著食盒,惜翠找到了衛檀生所在的禪堂。

  繞過正壁,門上垂下一塊布幕,上面掛了個木牌,書有「放參」二字。

  禪堂此時已經空了,僧人都已經去齋堂用膳,唯獨衛檀生還在裡面參禪。

  他前幾天一直在招待吳懷翡,侍奉善禪師,昨天半夜幾乎沒合眼,一直到今天晚上才得空到禪堂裡參禪。

  惜翠走進去的時候,他正坐在貼有他名姓的椿凳上打坐。

  禪堂中空落落的,山風卷起布幕,吹入室內,四角點燃著的燭火微微搖曳。

  中央佛龕中供奉中的藥師佛,面容溫慈寧靜。

  燭光倒映在他臉上,泛著如玉般的光澤,明明滅滅。

  香案正中設有慧命牌,上書:「大眾慧命,在於一人,若爾不顧,罪在爾身」。

  屋中安靜,襯得她腳步聲清晰可聞。

  衛檀生盤坐在椿凳上,好像睡著了一樣。

  惜翠知道他沒睡著。

  沒打擾他,惜翠出了屋靠著門,抱著胸等他禪定結束。

  很奇怪,當初瓢兒山上那個髒兮兮的小男孩,卻出家當了個大和尚。

  四周很安靜,她能聽到風吹簾幕,聞見從禪堂中傳來的縷縷芳香。

  夜已深。

  惜翠等得有點兒昏昏欲睡。

  半夢半醒間,衛檀生終於出來了。

  「高郎君?」

  惜翠昏昏沉沉地睜開眼,雙眼迷蒙間仿佛看到了一雙沉沉的紺青色雙眸,眸中含著抹諷意。

  冷得透骨。

  惜翠徹底清醒了。

  但一晃神,這一抹諷意霎時又消散得無影無蹤,化為了平日溫和的笑意。

  好似剛剛的諷意只是她的錯覺。

  惜翠甩甩腦袋,將食盒提起來,伸到衛檀生面前,「喏。」

  「這是?」他抬眼。

  「吳娘子要我轉交與你的藥膳。」

  衛檀生接過了食盒,臉上神情說不上來是何種模樣,他莞爾,「麻煩郎君跑一趟。」

  經過昨天這事,惜翠也不太清楚該用何種態度面對衛檀生。

  見他接過食盒,便準備告辭。

  但衛檀生卻主動叫住了她,提著食盒,定定地問,「郎君可否同我去寮房一議?」

  他腕間的佛珠泠泠的響。

  衛檀生正跪坐在一張矮幾前點茶。

  他今日穿了一件青絛玉色袈裟,僧袍寬大曳地,眉眼鎮靜。

  惜翠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小師父叫我過來有什麼事?」

  「我今日找高郎君,」他頓了一頓,紺青色的眼直直地看向惜翠,「……不,應該是說高娘子,確實是有要事相談。」

  惜翠沒有特別吃驚。

  他那麼聰慧多疑的人,她本來就沒指望自己的偽裝能瞞得了他。

  她只是沒料到,既然衛檀生這幾天一直都在配合她演戲,為什麼偏偏要選在今天挑明她的身份。

  惜翠心下一沉。

  是因為昨天的事嗎?

  「你是怎麼看出來的?」惜翠沉默了一瞬,問。

  「前些日子,在殿前,我同娘子與高郎君曾有一面之緣。」

  他竟然記得那一面?難道他認得高騫?

  這讓惜翠倒是有些訝異,「那當日在山門第一眼,你就認出來了?」

  衛檀生沒有否認,接著說道:「我不知曉娘子是因何種緣故,要扮做令兄的模樣到空山寺來,娘子的事我無意過問。」

  「我今日之所以找娘子來此一敘,」他平靜地說,「是為了請娘子下山。」

  惜翠蹙眉:「為什麼?」

  衛檀生沒有正面回答她。

  「我聽聞,昨日娘子是因為看到一位女香客,這才急急忙忙避入山林,而那位女香客正來自高家,看來,娘子離家一事,定是瞞著家人的。」

  「娘子離家日久,也是時候離開了,寺廟中畢竟沒有僧眾與女人同住的道理。」

  衛檀生的話說得不客氣。

  惜翠身子僵了一僵,「小師父這話什麼意思?」

  夜風從半敞著的窗戶中灌入。

  伴隨著佛珠撞動的噹啷聲,僧人柔和地輕歎。

  「娘子還不懂嗎?」

  「娘子瞞著家人離家,非但給家人造成了困擾,還給寺中諸位同修都造成了麻煩。」

  「親人見不到娘子定會擔憂,而娘子扮做男人潛入山寺的事,一旦宣揚出去,定會為山寺,為娘子,為高家,招來無數流言蜚語。」

  他唇淡而薄,說這話時,微微揚起看似溫和慈悲實則冰冷譏誚,「高娘子你一意孤行,可有考慮過他人的感受?」

  惜翠一怔。

  他低眉,低眉時,很是恭謙,宛如佛陀座下最謙卑的弟子。但口中吐露的話語卻銳利如刀。

  如果面前是一個真正的十五歲的姑娘,恐怕會被他割得遍體鱗傷。

  但惜翠不是。

  她心頭隻緩緩升騰起一種「果然如此」的念頭。

  衛檀生在責怪她連累了吳懷翡受傷。

  書中,也曾經有一個衛檀生與高騫爭執的情節,起因也是高騫沒有保護好吳懷翡。

  衛檀生很在乎女主,如果是因為昨天這事而生她的氣,也實屬常情。

  惜翠垂下眼睫。

  一個十五歲的姑娘,面對這種指責,會是什麼反應?

  衛檀生在看著她。

  她的鎮靜在這種情況下顯得十分古怪。

  沐浴在衛檀生的視線下,惜翠轉過臉,望向了桌案上跳動的燭焰,看上去好像是因為衛檀生的話在怔愣愣地出神。

  直到眼球一陣酸澀,終於泛出了生理性地淚花,惜翠這才收回目光,抬起眼。

  就像一個不堪受指責的年輕姑娘,唇瓣在輕輕發抖,眼角也在流淚。

  「此事,確實是我考慮不周。」

  對面沒有動靜。

  眼淚一淌下來,接下來就容易許多。

  惜翠望著桌案上的淚痕,低低地說,「小師父若不說,那就不會有人知道。」

  他靜靜地看著她流淚。

  看著淚水順著她的臉頰一滴滴地滑落,被燭火一照,散發著些晶瑩的微光。

  衛檀生心頭微微一動,紺青色的眼中流光一轉。

  「娘子為何要哭?」

  他原本有些冷淡的眼眸,倒映著躍動的燭火,竟添了幾分古怪的綺麗。

  「紙包不住火。我既然能看出來,日後定也有其他人能看出來。我能幫娘子瞞得了一時,卻不能幫娘子瞞得了一世。此時下山,對娘子並無害處。」

  「僅僅是因為這個原因?」惜翠反問,「還是因為吳娘子?因為我昨夜連累了吳娘子,小師父才讓我下山。」

  「是。」衛檀生垂眸撫了撫手旁的白瓷茶杯,出乎意料地坦誠。

  「娘子如今年歲幾何?」他狀似無意地反問。

  「十五。」

  「十五歲的年紀,也該懂事了。」

  他半闔雙眸,複又睜開眼,那雙綺麗的眼眸含著些居高臨下的意味,吐出的話語非但沒有因為她的眼淚,而刻意放得輕柔,反倒愈加冷漠鋒銳。

  「我並非有意。」惜翠抿唇。

  「我也相信娘子無意。」

  「但若不是娘子,怎會生出昨日諸多事端,因為娘子任性妄為,昨日已連累了吳娘子。」

  衛檀生看著她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柔情似水,又含著淡淡的冰冷的譴責之意,甚至是無來由的惡意。

  「你為何還不懂?」

  惜翠攥緊了手指。

  燭火明明滅滅中,衛檀生的臉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在明的一面,當真貌若慈悲溫和的小菩薩。

  在暗的一面,卻宛若修羅餓鬼。

  光潤丹暉的唇,用最綺麗柔情的話語,吐出削骨割肉的利刃。

第31章 餓鬼(衛檀生) 

  她在哭。

  眼淚不多,但無不顯露出面前少女的驚慌與無措來。

  衛檀生指尖輕輕劃過杯面,呼吸霎時放得很慢,臉上依舊沒露出什麼多明顯的神情起伏。

  其實,一開始,他並不在乎這所謂的「高郎君」。

  總是頻繁地出現在他面前,自以為偽裝得天衣無縫,實際上拙劣而蹩腳。

  因為他不在意,所以衛檀生也沒有興致在她身上多浪費時間。

  他很少有什麼喜歡或是厭惡的人,大部分人在他眼中無異於草木,能真正引動他愛恨的人很少。

  至於吳懷翡,於他而言,則是一個特殊的存在。

  衛檀生還記得他第一次碰見吳懷翡的時候。

  正是是在山下仁安藥坊中。

  她很好看。

  踏入藥坊,看見她的第一眼,他就這麼覺得。

  吳懷翡的容貌,即使在佳人如雲的京城也絲毫不遜色,反倒是別有一番清甜質樸的氣息。

  不施粉黛,素面朝天,身著一襲綠色的襦裙,修長白皙的脖頸掩映在綠紗下,衣襟袖口都好似沾染上了藥香。

  當真像晶瑩剔透的翡翠,使人見之忘俗。

  她言語和軟,忙著為病人診治,並未留意到他。

  衛檀生不由得為自己這突如其來的好感而略感詫異。

  隨即,便感到了驚奇與困惑。

  他或許是喜歡她的。

  談不上愛。

  他確實對她心存些好感。

  他不是很抗拒這種感覺,相反,他很好奇。

  吳懷翡就像是一株白茶。

  「開花不與眾芳期,先得江梅破白時。」

  耐冬,堅韌。

  他見到她,心神都很暢快。

  他就像在照料山茶一樣,有意照顧她,利用自己的人脈為她引薦,使她能在京中打開自己的天地。

  夜間風雨驟,他也會擔心會不會打落這一朵脆弱的山茶。

  他不允許旁人攀折這枝茶花,他想讓她靜靜地在自己面前盛開。

  偏偏,高騫出現在了他眼前。

  緊接著,是這個所謂的「高郎君」。

  他本來不曾在意她,因為不在意,她所做的一切,其實他並未放在心上。

  但後來,他覺得她礙眼。

  她已經打擾到他和他的花了,卻還不自知。

  更何況,她還傷到了他精心照顧的花兒。

  他向來最厭惡那些沒有自知之明的人。

  就像當初那個山匪。

  拜入了善禪師門下後,他沒有再殺生,為他找到了另一種紓解欲.望的法子。

  山寺中,經常有信眾跪在佛前,祈求菩薩憐憫,他為他們說法,聽他們訴說內心的悽楚。

  死物畢竟是死物,哪有人來得鮮活有趣。

  比起看那些畜生,衛檀生更喜歡看到人痛苦的模樣。

  他高高在上地俯視著他們的痛苦,看似慈悲地勸慰他們,實際上內心含著冰冷的諷意,嘲諷他們為這些所謂的煩惱而執迷不悟。

  衛宗林給了他一副好樣貌,使得他們一見面便對他頗有好感。

  倘若他們知道了眼前這位慈悲的僧人,實際上因為他們的痛苦,而高興得正在發抖,想來都會大吃一驚。

  這比殺生更讓他著迷,他們需要他幫忙解脫。

  他感覺自己就像是樹下說法的佛陀。

  只不過,他是披著佛陀皮的餓鬼。

  經書中曾言,餓鬼喉如針孔大小,吞吃食物,如同吞吃火炭,肚如火燒。

  他就像餓鬼一樣,貪婪地汲取著別人的痛苦。

  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盛。

  這些痛苦幾乎已經成了他活著的動力,看到別人痛苦,他就感到高興。

  有時候,他也會想到那山匪。

  那山匪雖然被他親手殺了,卻帶給了他幾乎抹不去的影響。

  衛檀生常常想。

  當初他憐憫他的時候,是不是也在抱著跟他如今差不多的心態。

  這所謂的「高郎君」讓他想到了那山匪。

  衛檀生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明明兩人的樣貌未有任何相似之處,但為何偏偏給他的感覺卻是如此熟悉?

  以至於,在看到她哭,在看到她痛苦的模樣的時候,他並無波瀾的心竟然翻湧起了滔天的巨浪,他的身體竟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

  她身著玄色長袍,不像其他女人一般纖細窈窕,更像是一枝剛抽條的新柳。

  清瘦且挺直。

  眼淚將臉上的脂粉一衝,露出了些原本的面貌來,比男人的扮相要溫柔細膩兩分。

  此時,燭火一照,更有幾分似男非女,俊秀朦朧的中性美。

  如今她正通紅著眼眶,很痛苦的樣子。

  她越痛苦,他越高興。

  發自內心的愉悅,使他顫慄。

  他興奮地暗暗咬緊了牙關,像在貪婪地吞吃著什麼美味。

  面前的少女又長長地吸了口氣,好像在迫使自己冷靜下來,「說出來不怕小師父笑話,我在這高家中其實並無任何地位可言。」

  他聽她講述著自己的身世。

  她接著說,「在家中,我並無什麼能談得來的朋友,便想借婆婆壽辰的機會,到空山寺來,尋求個清靜。」

  當真可憐。

  他憐憫地想,非但沒有同情,反倒更興奮了。

  還不夠,還想要再多看到一點。

  很奇怪,他已經很久沒感到這麼高興了。即便當初救贖了那些畜生,也沒讓他感到這麼高興。

  這種感覺,只有在他當初親手殺了那山匪的時候才有過。

  他垂眸,掩蓋下眼中興奮的神采,幾乎抱著一種扭曲般的心思,說道,「山寺並非避世之地,這世上過得不如娘子的人不知凡幾,娘子既能回到高家,與親人相認,這等福緣其他人便是一輩子也奢求不來。」

  「說到這兒,娘子還是少不更事。」

  他站起身,走到牆角的矮櫃前,拉開抽屜。

  抽屜中是雲片糕,總共有四五盒,碼得整整齊齊。

  他將其中一盒遞給她,故意挑揀著最傷人的話語,溫和卻殘酷地歎息了一聲,「莫要任性了,高娘子,我今日言盡於此,還請娘子下山回家罷。」

  將雲片糕遞給她,觸及她冰涼的指腹時,衛檀生袖中指尖微動,呼吸驀地一重。

  一股酥麻的癢意慢慢自心頭爬起。

  這並非心動,而是暌違的欲.望。

  這清瘦的身軀是不是也如同嫩柳一般不堪一折?

  就像死在他手上的纖弱的幼貓。

  想再多看到一點兒,多看到一點兒她痛苦的模樣.

  他的心在胸腔中砰砰直跳,口中泛幹。

  衛檀生焦躁地舔了舔唇角。

  他現在突然不討厭她了。

  甚至很喜歡,

  喜歡得不得了。

  這無關情愛。

第32章 兄長 

  惜翠接過了雲片糕,看向衛檀生。

  「走罷。」他收回手,壓抑下內心躍動的欲.念,看似平靜而疏離地下了逐客令,「夜已深了,我送娘子回房。」

  惜翠沒有異議,她還要回去好好想一想今天的事。

  雖說是送她回去,衛檀生卻是走在她身後,與她保持著不遠也不近的幾步距離。

  一人在前,一人在後。

  他看著她夜色中的背影。

  揚起的袖口,露出雪色的手腕。

  而惜翠卻看不見僧人漸漸轉沉的眸色。

  衛檀生一直送她到客堂門前。

  合上門,惜翠靠著門板想了一會兒。

  衛檀生讓她離開,她死皮賴臉地繼續待著顯然已經不大合適,但她不想這麼輕易地就屈服,這樣倒像落荒而逃。

  她要走,至少也要等到高騫找來。

  而門外,衛檀生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月光落滿了肩。

  月色下,容色俱佳的青年僧人好似一尊豔麗的小觀音。

  衛檀生慢條斯理地垂眸,遺憾地心想。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讓他這麼喜歡的,眼下,倒是捨不得讓她下山了。

  第二天,惜翠照常去了齋堂,在齋堂,她又碰上了衛檀生和吳懷翡。

  瞧見她出現在齋堂,衛檀生倒沒因為惜翠不聽他的話而生氣,甚至頗有禮貌地向她點頭問安,好像昨天那個疏淡冷漠的人根本不是他,眼中的諷意也消散地乾乾淨淨,雙眼乾淨得像琉璃。

  「吳懷翡卻有些局促,「郎君要一起用膳嗎?」

  惜翠欣然應允,三人在一張桌前坐下。

  面前擺了一粥,一張薄餅。

  惜翠慢條斯理地吃粥喝餅。

  吳懷翡握著筷子的手頓了一頓。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想,總覺得衛小師父與高郎君之間的氣氛好像有些古怪。

  吃飯早飯,將碗碟收拾乾淨,惜翠跟他兩人告別。

  衛檀生和吳懷翡這幾天一直同進同出,惜翠一個人出了齋堂,卻迎面碰上了慧如。

  平常慧如看到她都會主動向她打個招呼,但今天見了她,卻是以一種見鬼了般的眼神,上上下下將她打量了一遍,說話都有些結巴。

  「高……高高施主……你你怎麼在這兒?」

  惜翠納悶:「我不在這兒我在哪兒?我來吃飯啊。」

  慧如又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表情看上去有點懷疑人生,「可……可是我剛剛明明在山門前看見了施主!」

  「山門?我沒去山門。」

  「不對,不對。」慧如撓了撓光禿禿的腦袋「我確實是在山門前看到了施主呀,從山門到齋堂這麼遠,施主腳程不該這麼快。」

  「難道是我看錯了?」小和尚小聲嘀咕,「可這世上也沒有什麼一日千里的禦風之術啊?」

  慧如還在嘟囔著,惜翠突然靈光一現。

  難道他看見的是高騫?

  和她長得像的,除了高騫還能有誰?

  高騫這麼快就來了嗎?惜翠不太確定地想,這倒也符合他俐落的作風。

  思及,惜翠不敢久留,忙找了個藉口,匆匆與慧如告別。

  等趕到山門前,瞧見那個穿著玄衣,高大冷漠的青年,頓時什麼都明白了。

  想到自己假扮成他,在寺廟裡待了那麼多天,惜翠也有些尷尬,理了理衣角和鬢髮,走到了他面前。

  「二哥。」

  高騫轉頭看見了她,自然也就看見了她現在的打扮。

  他沒露出任何驚訝之色,只是將她從頭至尾打量了一遍,皺起了眉。

  「大嫂昨日提起時,我便疑心是你,未曾想到,今日果然在此碰見了你。」

  做好了被高騫教訓的準備,卻沒想到,等來的倒不是斥責。

  「你手上怎麼了?怎麼會搞成如此模樣?」

  惜翠還沒反應過來,高騫已將她的手腕捉了過來,擰著眉看。

  前天為了拉住吳懷翡,她手腕被尖石劃出了些細細的傷痕,傷口很小,兩天時間一過,更加不顯眼。

  其他人都未曾注意到,高騫看一眼卻發現了她手上的傷口,惜翠有點兒訝異。

  「沒什麼,」她縮回手,「摔了一跤,小傷。」

  高騫不信。

  他作風向來強硬,直接擼起她衣袖。

  小臂上擦破了的皮,紅紅黑黑一大塊。

  高騫沉默了半晌,「回去到我那兒拿些藥膏cc。」

  惜翠拉了拉衣袖。

  高騫終於提起了此行的來意,「前幾日我聽說你去了你養父母家中?怎麼又跑到了寺裡?」

  說起來,高騫的心也很累。

  昨日好不容易結束了輪值,回到了家中,卻聽聞李氏說起了這事。

  他當下便留了心眼,第二天一早就趕到了田家,田家人卻說遺玉許多天前就回去了。

  他便又趕到了空山寺,這才看見了自家妹子。

  惜翠咳嗽了一聲,「我……我來寺裡是為了給婆婆抄經。」

  將應付其他人的說辭,她又對高騫說了一遍。

  這藉口太拙劣,惜翠都不能保證高騫會不會相信。

  沒想到,高騫他竟然信了。

  不禁信了,還「嗯」了一聲,「難為你有心了。」

  惜翠:……這真的是男主嗎?也太好騙了吧。

  「你畢竟是女兒家,在寺廟裡待著總歸不大合適,昨天讓大嫂撞見了倒還好,要換作旁人,卻不好解釋。」

  「今天就跟二哥回家罷。婆婆的壽禮,貴在孝心。你既有這份心意,佛經在哪裡抄都無妨。」高騫肅著臉,苦口婆心地說。

  惜翠的行李很少,只收拾了幾件衣服。

  「既來到山寺,不可不去拜見了善禪師。」出了客堂,高騫道:「你隨我一起。」

  惜翠愣了一愣,「了善禪師他尚在病中,就不要打擾了吧?」

  「今日出門前婆婆特地叮囑我,從家中帶一株人參過去送給禪師。我送過去,也算為你這幾日所作所為賠禮道歉。」

  惜翠:不……哥,你別這麼正直

  但高騫卻還是頂著一張十分嚴肅且正直的臉,拎著她去了方丈室。

  進門前,惜翠突然想到自己抄的那卷佛經根本就沒帶上。

  高騫沉默了一瞬,還是選擇將她的事攬在了身上:「我回去拿,你在這兒等著。」

  高騫離開後,惜翠也不好一個人進寢堂,只能站在茶堂內等。

  這一等,沒等到高騫,倒是茶堂後的寢堂中,轉出了兩道相熟的身影。

  兩人離開了齋堂後,便回到了正堂,吳懷翡為禪師每日例診,衛檀生自然而然陪同在禪師身側伺藥。

  「高郎君?你怎會在此?」吳懷翡快步走了上來。

  衛檀生的目光卻落在了她拎著的行囊上,含笑著隨口問道,「施主這是要下山?」

  吳懷翡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惜翠頓了頓,迎上衛檀生的視線,「連日以來,給貴寺添了不少麻煩,」她看向吳懷翡,「也牽連了吳娘子,是我之過失。」

  「高郎君?」吳懷翡不明所以。

  他叫她下山,她竟是真打算下山。

  衛檀生紺青色的雙眼一點一點地冷了下來。

  隻三言兩語便丟盔棄甲地逃了,如此,未免太不中用。

  他輕輕撫上腕間的佛珠,轉了一轉。

  眸中恍若盛開一朵黑紅色的蓮花,極其豔麗。

  「施主此言差矣,」轉瞬,他臉上卻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莞爾道,「前天的事,錯本不在施主身上,施主不必掛懷。」

  這話看似溫和,實則尖銳。

  若非他眼中這淡淡的嘲意,惜翠甚至還以為昨天的事只是她的錯覺。

  「前天?」

  「前天發生了何事?」

  就在此時,高騫沉靜的聲音在茶堂中驀然響起。

  矜貴俊美的男人站在不遠處,手握佛經,淡淡地問,「我這妹子,又給貴寺添了什麼麻煩?」

第33章 下山了 

  惜翠一愣。

  高騫會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他不是幫她拿佛經去了嗎?怎麼會這麼快?

  她也沒想到她捂了幾天的馬甲,直接就讓高騫一句話給抖落得乾乾淨淨。

  愣神中,高騫已大步走到她身側。

  高騫的出現使得茶堂頓時安靜了下來。

  吳懷翡一轉頭看見他,整個人如遭雷亟。

  茶堂中怎麼會多出另外一個高騫來?

  惜翠本來以為高騫會先同吳懷翡打個招呼,但高騫卻恍若未覺一般地略過了吳懷翡。

  吳懷翡看了看高騫,又看了看惜翠,整個人都有些懵,「高郎君?」

  面前這個手執佛經,英俊高大的男人確實是高郎君無疑。

  那……那另一個「高郎君」——

  此時,高騫已停下了腳步,站在衛檀生面前,淡淡地問,「不知舍妹究竟給貴寺添了什麼麻煩?」

  他眉長而薄,如巍峨玉山,既沉且穩。

  其實,剛剛高騫就已經到了,遠遠地就看見了正在說話的三人。

  不過,他沒急著上前,隻靜靜地看著。

  看著看著,高騫卻擰起了眉。

  他看人目光一向很准,手下的士兵從不敢在他眼皮子下耍花招。

  與遺玉說話的衛家三郎,看上去溫潤清華,但給高騫的感覺卻不如他所表現出來的那般。

  他身上有些古怪,讓他不太舒服。

  高騫的直覺告訴他,他不喜歡眼前此人。

  心思莫測,並非善類。

  遺玉不該與他接觸。

  想到這兒,高騫更是不動聲色地將自家妹子護在了身側。

  高騫在看衛檀生的同時,衛檀生也在看他。

  眼前這位,才是真正的,聞名於京中的「高郎君」。

  出生高貴,頗得官家信賴,年紀輕輕已官至金吾前衛指揮使,拱衛皇城。

  雖然不曾親眼見過,但衛檀生早就對他有些瞭解。

  畢竟,這位高郎君是他那白茶所傾心的對象。

  一見到他,他那白茶面色惶惶,魂不守舍,往日鎮靜煙消雲散。

  她現在都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衛檀生彎彎唇角。

  他們二人,倒不愧為兄妹。只是這做兄長的卻更讓他厭煩一些。

  將臉上神情調整到最恰當的的狀態,衛檀生神態自若地笑道,「想來這位才是高騫施主了?」

  可惜高騫卻沒有寒暄的意思,開門見山地直接問,「小師父知曉舍妹的身份?」

  「昨日才剛剛知曉。」衛檀生也不在意他的冷淡。

  「既然如此,便恕某失禮了。」高騫面色冷肅地問,「小師父方才所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我這妹子可是在貴寺惹出了些什麼事?」

  衛檀生微笑,卻有意不答,「令妹性子貞靜,又怎會添麻煩。」

  高騫沉聲:「那這『前日』又是怎麼一回事?」

  看著眼前這一幕,就算再懵,吳懷翡也終於回過神來了。

  原來……原來同她相處的一直都不是高騫……

  難怪她總覺得他變了不少。

  從小,她就不怎麼記得住人臉。

  那她豈不是將高郎君跟他妹子弄混了這麼長時日,還一無所覺?

  這……這未免也太過失禮——

  吳懷翡漲紅了臉,輕輕咬了咬唇,懊惱地心想。

  更別提她這段時日還……

  她幾乎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再去看那高娘子的臉。

  她又該如何看待自己——

  實際上,惜翠根本沒想那麼多,她在看著高騫。

  雖然頂著個便宜兄妹的頭銜,她跟高騫的接觸卻不多。不過結合書中的劇情,惜翠對他的性格也有個大致的把握。

  高騫他看上去冷,實際上性格十分寬容,行為處事也頗為周到,決不失禮。

  像現在這樣冷淡還是頭一次。

  是因為衛檀生?

  作者在塑造全書最重要的兩個男性角色時,刻意運用了對比的手法。

  衛檀生與高騫,一個冷漠,一個溫和,一個穩重自持,一個俊秀飄逸。

  性格涇渭分明,絕不相容,無疑是兩個極端。

  也因為吳懷翡,從整本書開頭到結尾,衛檀生跟高騫就沒能有過和諧相處的時候。

  大部分時間,雙方都十分冷淡。

  如今,男主、女主和男配大三角集齊,氣氛卻尷尬地好像能具象化出來,讓惜翠也有些招架不住。

  在衛檀生開口前,惜翠搶先了一步,率先打破了這詭異的氣氛。

  前天的事本來就沒什麼值得隱瞞的,她三言兩語簡略地帶了過去。

  「就是如此。」惜翠道,「因為我怕被大嫂發現,才累得諸位師父要半夜到山林中尋我,確實是我做的不妥。」

  「便是如此?」高騫問。

  惜翠答:「便是如此。」

  你身上的傷也是因此而來?」

  「嗯,只是些皮外傷,今天就已經大好了。」

  自始至終,兄妹二人都沒再多看衛檀生一眼。

  「傷?」吳懷翡聽了,不由得又是一愣。

  不止吳懷翡,衛檀生也微微一怔。

  目光自然而然地全落在了惜翠身上。

  這點小傷,惜翠她根本就沒放在心上,她平靜地說,「皮外傷而已。」

  「郎……娘子前天受了傷?」吳懷翡頓了一頓,顯然還不太習慣這稱呼方式。

  「可是因為我的緣故?」她面色猶豫。

  惜翠搖搖頭,「不關你的事。」

  話雖如此,落到了吳懷翡耳中便又是另外一番含義。

  一定是當時為了拉住她才受了傷。

  想到這兒,吳懷翡愈加感到羞愧。

  原來「高郎君」其實是跟她一樣都是女人。而她前天卻給高娘子添了不少麻煩,還要麻煩她照顧自己。自己竟未曾留意到她也受了些傷。

  衛檀生的神情依舊平靜。

  眼前卻浮現出那天跟在慧如身旁的少女。

  沉默著,一聲不吭。

  他其實看見了,但也只不過是一眼掃了過去。

  本以為只是個任性的高門貴女,沒想到,竟也有兩分無用的自尊心。

  她烏黑的髮絲俐落地束著,薄唇半抿。

  想到此處,衛檀生袖中的指尖又是輕輕震顫,連帶著雙眼中浮現出自己也未有察覺得暗沉。

  高騫看了一眼吳懷翡,這才收回了視線,面向衛檀生,「了善禪師可在寢堂?」

  衛檀生也在此刻轉回了目光,鬆開了手,笑道,「禪師正在堂中休息。」

  「即是如此,那我就不打擾禪師養病了。」他從袖中摸出個藥包,遞到衛檀生面前,「煩請你將這株人參交與禪師,也算是我高家一番心意。」

  「我來吧。」吳懷翡突然道。

  高騫看了過來。

  吳懷翡低下頭,咬緊了牙關,白皙的雙頰紅得像個番茄。

  這幾日與她相處的「高郎君」是他妹子。

  想到自己這幾日的悸動,吳懷翡臉上火辣辣的,尷尬到了極點。

  她乾巴巴地解釋,「這幾日……一直由我負責禪師的病。」

  高騫:「好,如此便麻煩你了。」

  竟將藥包直接擱在了她手心。

  高騫向來不苟言笑,但在面對吳懷翡時,眼底的冷意卻微有融化,只不過,變化極小,很難看出。

  抬頭,高騫沉靜地說,「舍妹頑劣,我這個做兄長的在此向吳娘子與小師父賠個不是。我和她尚有事在身,便不繼續打擾了。」

  說完,帶著惜翠就要離開。

  臨出門前,惜翠回頭停下腳步。

  「吳娘子。」

  惜翠:「這些日子,欺瞞了你,我很抱歉。」

  吳懷翡搖搖頭,「娘子你扮做令兄的模樣,想來也是因為女子之身不方便出入寺廟,是我誤會你身份在先,錯不在你。」

  惜翠笑了一下,「多謝娘子寬容,這樣我就放心了。」

  她這一笑,吳懷翡竟是又愣住了。

  三人站在門前,遠遠看去竟如一家人一般親密。

  衛檀生眼睫顫了一顫,嘴角泛起一抹諷意。

  惜翠離開前,特地去跟慧如打了個招呼。

  「施主這麼快便要下山?」

  惜翠笑道,「佛經我已抄好了,家中還有事,自然不能在山上多待。」

  慧如得知她要離開後,雖有不捨卻也沒攔。

  「那施主定要多回來瞧瞧,大家都很捨不得你。」

  「這是自然。」

  在空山寺待得時間雖不長,惜翠也挺喜歡這兒的。寺裡的大和尚人都很好,齋飯也好吃。

  慧如剛滿十歲,從小在空山寺長大,一直跟著寺裡的師父師叔們修行,還沒經歷過什麼離別。

  如今眨巴著眼,眼裡已經有不捨的淚花冒了出來。

  惜翠揉了揉他光淨的青色頭皮,「又不是見不到了,過些時候,我再上山來看你。」

  告別了惜翠後,慧如碰上了衛檀生。

  他一個人站在茶堂中,吳娘子也不知去了哪裡。

  慧如驚訝地走上前,「師叔沒去送高施主嗎?」

  「你去送了?」

  「施主臨走前特地找我道了別哩。」慧如抓了抓頭皮,「高施主就這麼走了,我還真有些捨不得。」

  「我知道了。」衛檀生淡淡地道。

  慧如瞧見他驀地冷下臉來,愣了一愣,不知所措地放下了手。

  師叔……

  這是因為高施主沒有向他道別在生氣嗎?

  他本來還想說些什麼,但瞥見他腕上佛珠後,卻是一個哆嗦,什麼都不敢再說了。

第34章 安陽侯府 

  她離家的消息,高騫幫她瞞了下來,李氏那兒也找了藉口應付過去。

  高家沒多少人在意她,惜翠安安穩穩地沒出一點狀況。

  離開空山寺後,高騫本來擔心她會有所不滿,但見到惜翠像沒這回事一樣,照常吃吃喝喝,他懸著的心也落了下來。

  自家妹子這麼懂事乖順,高騫心中其實格外複雜。

  她沒認祖歸宗前,一直在市井鄉野中長大,活得隨心自在,遠不如現在這般謹小慎微,戰戰兢兢。

  他自己雖是恪守禮節,但那也只是性格使然,骨子裡,他倒是不太看重那些禮數。

  正琢磨著是不是要抽個空,帶她出去轉轉的時候,恰逢安陽侯府的崔夫人送了帖子到府裡。

  看著茶色泥金請帖,高騫略一思索,叫來了惜翠。

  「安陽侯夫人送了帖,打算下月初二在侯府辦一場私宴,你可願去?」

  看出她反應頗為冷淡,高騫沉默了一會兒,接著道:「去去也不妨事,你回到家後,便不曾出過什麼門,這一回,也正好借此機會,出門轉轉,總比悶在府裡要好上許多。」

  高騫說的話其實並非沒有道理。

  高遺玉自從回到高家,除卻開始那兩天出門頻繁了些,之後便不曾赴過什麼宴會。

  高家曾經找了夫子和嬤嬤教導她,高遺玉也努力學了。但這十幾年所缺的東西,又豈是一時半會能趕得上來的。

  可能覺得這個三妹上不了檯面,太小家子氣,小輩們也不愛搭理她。

  站在那些貴族子弟中,她始終都像個格格不入的另類。

  那些貴族子弟,教養良好。

  他們礙於禮節,不曾輕視高遺玉,態度十分親和。

  也僅僅只有親和,沒多少人願意同她深交。

  這一點,高遺玉何嘗看不出來。

  她自己願意出去,久而久之,其他人也都隨她去了。

  不過高騫一直都沒這麼想過。

  娘親去世得早,爹和大哥不管事,他一個做二哥的只能挑起了娘親的擔子。

  在他眼中,他這小妹獨一無二,是一塊璞玉,不應該只待在家裡。

  惜翠認真地想了想。

  衛檀生一時半會拿不下來,她還不知道要在這兒繼續待多長時間。

  再有意避著,似乎也不大合適,總歸是要走出去的。

  於是,便點頭答應了下來。

  不過,得知惜翠也要跟著去後,高家其他人卻有些不滿。

  「她跟著去做什麼?」

  說話的是六娘子高瑩,她是三房的嫡女。

  三房一家都在朝中做官,頗有實權。高瑩深受高老夫人喜愛,說話做事也都有些驕縱,不怎麼過腦子。

  她打小就崇拜高騫,總愛黏在他屁股後面。高遺玉一來,高瑩覺得她搶了高騫對她的關注,一直都看高遺玉不太順眼。

  這回,聽到她也要赴宴,頓時不滿地撇了撇了嘴,心中嘀咕,像高遺玉這種人,跟個算盤似的,撥一下動一下,畏畏縮縮的,帶出去都嫌丟人,她才不要跟她一起去侯府哩。

  往常這種宴會,高遺玉向來是不去的。

  他們也都習慣成自然,這一次,突然聽到她要去,不止高瑩,其他人都愣了一會兒。

  高瑩在府上向來是眾星捧月,她一開口,也有人跟著附和,只是說出來的話沒高瑩那麼直接罷了。

  「三娘怎麼突然要去了?」

  「是呀,三妹你要不要再多想想?我曉得你對這些場合不感興趣,到時候怕是會覺得無趣。」

  安陽侯夫人崔氏愛做媒。

  下月初二的私宴,其實也是想讓各家適齡的兒女們多處處,促成幾樁好姻緣。這些事沒有放到檯面上說,但其他人心裡都明白。

  而高遺玉,她怕是什麼都不懂,就這麼眼巴巴地趕了上去。

  不,或許也是懂得。

  也不看看自己的模樣,生得一點兒都不好看。

  有人心中嗤笑。

  她這幅容貌,讓男人生來,是俊美。

  她一個女人長成這樣,就是不男不女。

  高家本還在為她的親事發愁,她倒好,眼皮子淺,跟個做油餅的糾纏不清。

  高遺玉是高家的子孫,去不去本來就是她自己的事。

  現在她要去了,怎麼就顯得她不識好歹了起來?

  惜翠木著臉,回答得很禮貌,同時也很冷淡,很不客氣。

  大體就一個含義,她想去。

  如此簡單清新毫不做作的回答,偏偏卻把其他人堵得說不出話來。

  沒見過這麼沒眼力見的。高瑩一噎。

  她堅持要去,他們就算再驚訝不滿,卻是沒理由阻止。

  年紀大些的,懂事的,只能訕笑兩句,打了圓場。

  惜翠沒想過在宴會上要搞出什麼大事,一舉扭轉別人對她的看法,驚豔全場什麼的。

  她對自己有自知之明。

  不過既然是侯府,她也不能怠慢。

  她還要借此機會好好瞭解她如今所處的環境。

  往日,丫鬟給高遺玉打扮的時候,總是要弱化她冷硬的外貌,穿著些清新淡雅的衣裳。

  但高遺玉的容貌本就硬氣,這麼一打扮反而更加古怪,總有種高騫穿女裝的詭異感。

  惜翠看著鏡子裡的人覺得實在辣眼睛,乾脆自己來,沒讓丫鬟幫忙。

  換好衣裳,跟著就是挑首飾。

  她能帶的首飾很少。

  高家沒短過她的吃穿用度,旁的小輩該有的,她也都有。

  但田勇良不爭氣,花錢如流水,高遺玉一直在替他補窟窿,再加上去年田老頭做生意虧了本,也是高遺玉出錢還的債。回家一年有餘,她非但沒存下什麼銀錢,高家給的首飾也典當了不少,全塞給回了養父母家裡。

  惜翠找不到能搭配的首飾,只能拿了一條紅色嵌銀線發帶束在髮髻上。

  車馬已在門外準備好了。

  瞥見惜翠從門內走出來,站在門外的其他人都有些吃驚。

  她今日衣著暗紅色繡金牡丹上襦,下著白色高腰煙霞長裙,裹住纖細清瘦的腰身。

  黛色長眉鋒銳如劍,唇若點朱。

  雖說沒多美,但揚長避短,很有一番瀟灑挺拔的風流意態,也是其他女人所不具備的。加上個子高,在一眾姑娘在中顯得格外出挑。

  高瑩盯著她看了好一會,扭扭捏捏地想:沒想到,她打扮起來倒……倒還挺俊俏的……

  當然她不會承認就是了。

  高騫他看不出來什麼美醜,見她打扮得素淨,皺皺眉,借下了腰間白玉麒麟玉佩給她掛上。

  雖看不出來什麼美醜,但只要是遺玉,都很好看。

  低聲誇了一句,「很好看。」

  說完,就翻身上了馬。

第35章 褚小郎 

  此次安陽侯府的宴會設在了京郊。

  正值初春,冰消雪溶,春風駘蕩。

  京城的士族們,憋了整整一個冬天,終於能好好地釋放一次自我,趁著春光出遊。

  安陽侯夫人崔氏今年三十有二,脾氣好,愛交際,喜歡和小一輩聚在一起,常常在府上大宴賓客。

  前些日子崔氏得了病,不見得,直到請了個醫術高明的女大夫,按照女大夫的藥方,吃了幾服藥,沒兩天就好全了。

  病好了的侯夫人心中高興,忙不迭地就要辦一場春日宴,請大家都來好好玩一場,賞賞春光,驅一驅病氣。

  惜翠到的時候,場上已經來了不少人,鋪了一頂接著一頂的帷帳。

  有貴女們牽著衣裙正在鬥草玩兒。

  不遠處還有個少年郎在舞劍,身形如上下翻飛的鷂子,英姿勃發,劍光清越,劍招如行雲流水般宣洩而下,透著股勃勃的青春朝氣。

  春風一吹,芳香輕送,晴光正好。

  高騫低聲道,「那舞劍的是褚家的幼子,褚六郎,褚樂心。」

  正好,那少年在此時收了勢,歇了劍招,無意中一抬眼,剛好瞥見了高騫。

  他眼睛一亮,越過人群,豎著劍快步走了過來,「高郎君!」

  與褚樂心的興奮而言,高騫的反應可謂十分冷淡了,「褚郎君。」

  褚樂心恍若未覺,一雙眼亮晶晶地笑道,「好久不見!你今日怎麼到這兒來了?」

  這是個極為俊秀的少年。

  眼睛似乎不該稱秀美的,但他這一雙眼卻好似春光瀲灩的江面,秀美動人。

  少年白皙的肌膚上滲著層細密的汗珠,看著高騫的眼神中是不加掩飾的喜悅和崇拜。

  高瑩似乎也是認識他的,高高興興地上前問好。

  和高騫與高瑩說了幾句話後,他才意識到高騫身邊還站了個姑娘。

  「這是?」

  褚樂心沒見過高遺玉,疑惑也實屬正常。

  高騫:「這是我三妹。」

  褚樂心頓時了然地點點頭,瞪著一雙好看的大眼,將惜翠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都聽說這高家三娘性子怯弱,小家子氣,如今一看,倒不像傳言所說的那般。

  褚樂心:「原來這位便是高家三娘,早聽說是個美人,今日有緣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這話要是誇旁的姑娘倒還好,但誇惜翠難免會讓人覺得這是在譏諷。

  不過褚樂心個性似乎本是如此,也沒人計較他的失禮。

  高瑩只是無語地撇了撇嘴。

  惜翠點點頭,禮貌地同他打了個招呼,「見過郎君,郎君客氣了。」

  想到自己之前聽信了傳言,失禮地錯認為她性格畏縮,又看著眼前這和高騫極為相似的容貌。

  褚樂心竟不好意思地紅了臉,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娘子和高郎君生得真像呀。」

  惜翠看他俊臉飛紅,一時有些懵。

  他在臉紅個什麼?

  褚樂心好像想要再說些什麼,對著她憋了半天,卻沒說出來,又看向了高騫。

  「侯夫人正在前面那頂帳子裡,高郎君你們要過去嗎?我送你們。」

  不過高騫卻委婉地拒絕了他的好意。

  「郎君的的好意某心領了,不過幾步路的距離,不用再麻煩你。」

  褚樂心臉上掠過一抹顯而易見的失落,「那好吧。」

  告別了褚樂心後,路上又跟著碰上了不少人。

  他們其中大多數,惜翠都不認識,也沒有主動上前攀談的心思。

  一路上她都安靜地走在高騫身後,看他做什麼,她照做就是了。

  倒是有些沒見過她的,對這個高家三娘子頗為好奇。

  面對旁人隱隱探究的目光,惜翠選擇淡定以對。

  侯夫人就在中間一頂帷帳中。

  惜翠跟著高騫過去行禮,才發現崔氏身旁還陪侍著兩個年輕男女。

  青年身著一襲玉色禪衣,貌若好女,笑意溫和,膝上攤著本佛經,腕上懸著串佛珠,正同侯夫人說著些什麼。

  少女面容沉靜,她穿著青綠色上襦,外罩豆色斜紋半臂,下著藕荷色軟紗長裙,溫順婉約。

  那是——

  惜翠一怔。

  衛檀生與吳懷翡?

  安陽侯夫人一手搭在吳懷翡手背上,顯得十分親昵。

  高騫與惜翠一步入帷帳,帳內講經聲頓停。

  衛檀生抬眸,紺青色的眼靜靜地望著他們,眼中沒有驚愕,出奇得平靜,好像早料到他們會出現在這兒一般。

  倒是吳懷翡沒想到會在這兒碰上他們,愣了一愣,目光微訝。但礙於場合,還是將驚訝之情按了下來,沒有表露。

  高騫也是一愣,但見吳懷翡故作不相識,他也就收回了視線,沉聲轉向安陽侯夫人行禮。

  衛檀生停了講經,侯夫人這才察覺不對,扭頭瞧見高騫,一訝,「阿騫?」

  「夫人。」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侯夫人面色溫和地招招手,「許久不見了,快上來讓我瞧瞧。」

  「看來又沉穩了不少。」

  「我曉得你的性子,向來不愛這些宴會文會的。沒想到你這次還算有良心,給我了這個面子。」侯夫人往後一看,笑道,「瑩娘也到了。」

  高瑩笑嘻嘻地撲上前,「瑩娘好想夫人呢。」

  崔氏的目光又落在了惜翠身上,「這可是你三妹子遺玉?」

  惜翠適時上前見禮。

  侯夫人崔氏沒見過高遺玉,今日乃是第一次見。

  她也聽說過京中那些傳聞,不過這些傳聞她向來是不怎麼在意的,更覺得對一個女兒來說未免太過刻薄。

  一見身前的少女個子高挑,俊俏灑脫,生得跟他二哥一個模樣,崔氏心頭便浮現了些好感,說話語氣也親近了不少。

  惜翠看著安陽侯夫人,總覺得好像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

  安陽侯府……

  崔氏……

  惜翠沉神細思,但腦中念頭卻始終飄飄渺渺,抓不住。

第36章 奶狗 

  崔氏無意中一瞥,瞧見吳懷翡正看著惜翠,只當她是好奇,拉著她,便為她介紹。

  「你怕是沒見過這兩位,這是靖國公府上二郎,這是府上的六娘子與三娘子。」

  安陽侯夫人笑著道,「這便是前些日子治好我那病的吳娘子。我這一病,病了有個把月,躺在床上不得起來,可把我悶死了,幸得有檀奴介紹,這才將吳娘子請了過來。這京城裡的大夫,倒還不如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娘子。」

  崔氏這麼一說,惜翠終於想了起來。

  這位安陽侯夫人是書中吳懷翡的靠山之一,在吳懷翡前進的道路上對她提攜頗多。

  前段時間吳懷翡治好了她的病,崔氏與她一見如故,心生歡喜,就將她帶在了身側。

  這場宴會,也有幫吳懷翡踏入這個圈子的意思在其中。

  說著,崔氏仿佛想起了什麼,將衛檀生也拉了過來,「這是衛家的,衛家三郎,阿騫你興許是認識的。」

  高騫點了點頭,「我與衛郎君確實曾有過幾面之緣。」

  「當真?」崔氏一挑眉,笑道,「那再好不過了,不必再累得我為你們介紹。」

  衛檀生緩緩地合上了經書,抬眼笑道,「高郎君,我們又見面了。」

  他話雖是對著高騫說的,目光卻停留在惜翠身上。

  高騫見了,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

  「嗯。」

  惜翠回了個標準化的禮貌笑容,好像前幾日在寮房的狼狽此刻已消散得無影無蹤。

  衛檀生望著望著她,嘴角也牽起了抹笑。

  崔氏平生最愛便是替人拉關係,見這幾人處得好,不禁更加高興起來。

  又看吳懷翡仍坐在自己身側,不禁輕輕推了她一把,笑道,「你們既然認識,那我也不拘著你們這些小輩陪著我了,帳外春光正好,快趁著這個時候出去走走罷。」

  「尤其是你,我這病是懷翡你救好的,你是我的恩人,也是客人,今日在這兒不必顧忌。若哪個不長眼睛的叫你受了氣,只管告訴我,我替你撐腰。」

  衛檀生緩聲道,「夫人此言甚是,」他微微笑,「夫人放心,吳娘子也於我有恩,我定不會叫娘子受到輕慢。」

  在安陽侯夫人面前相談甚歡的模樣,本為裝腔作勢的客套,如今一離開侯夫人跟前,自是無法再維繫下去。

  出了帷帳,誰都沒主動說話。

  而高瑩似乎也沒有想和衛檀生、吳懷翡相交的意思。

  在沉默的氣氛中走了兩步,高騫衝衛檀生與吳懷翡略一頜首,便要告辭。

  吳懷翡顯然有些措手不及,「郎君與娘子這就要離去了?不多再——」

  可能是意識到了自己說這話太過唐突,後半截硬生生地咽回了肚子裡。

  高騫看她。

  被他的視線看得有些緊張,吳懷翡不自覺地撇過頭。

  高騫的嗓音含著些不易察覺得柔和,「嗯,尚有些事。」

  將這一幕盡收眼底,衛檀生驀然開口笑道:「郎君倘若有事就先去忙罷,稍後我們自會再相見。」

  高騫的目光移到了衛檀生臉上,半晌,淡淡地道:「多謝郎君體諒。」

  侯夫人也信佛,同衛老夫人交好,每月中定有一次,叫衛檀生來府中為她宣講佛法。

  今日在此地見到他,但願並非他多想。

  高騫確實是有些事。

  他已經不是個懵懂不知事的少年郎了,身處官場,也有自己的社交。

  他抽不開身,不能全程陪著惜翠與高瑩,只能在離去前特地囑咐了惜翠一兩句,又讓高瑩帶著她些。

  高瑩雖然不樂意,但礙於高騫的面子上,還是勉為其難地答應了下來。

  此時,高家帶來的僕役們已將帷帳紮好。

  前往帷帳的途中,迎面撞上了四五個衣袂翩躚的少女,正相攜著走來。

  高瑩面色一喜,立即奔上前去,那都是她平日裡交好的小姐妹們。

  「瑩娘!可算找著你了!」說話的是個著茜紅色襦裙的少女,就要拉著高瑩跟她們一起去蕩秋千。

  一見到她們,高瑩頓時就把高騫的囑咐給忘了個乾乾淨淨,連連應聲,恨不得馬上就要撲到秋千架前。

  幾人親親熱熱地互相問過好後,再看惜翠,卻客氣疏遠了許多。

  聽說這高家三娘在家中並不受寵呢,到現在也不認得幾個字。

  其中一個少女站出來,客客氣氣地問惜翠要不要跟她們一起。

  高瑩不高興地說,「你叫她做甚麼?」

  她這幾個好友,不是內閣王學士家的孫女,就是禮部劉侍郎家的幼女,哪個不是知書達理,聰慧過人的。

  高遺玉她那麼蠢笨,念個書都念不明白,跟她一起出去,肯定要在她這幾個好友面前丟臉,她才不樂意。

  話一出口,似乎也是察覺到了當著外人的面這麼說不太妥,高瑩話鋒忙一轉,「三姐性子靜,對這些怕是不感興趣呢。」

  說著忙看向惜翠,拼命給惜翠使眼色,希望她有自知之明一點兒,別什麼都上趕著去。

  她看了她一眼,那雙黑白分明的眼平靜無波,竟使得高瑩她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她……她該不會要跟著去吧?

  惜翠哪裡看不出來她的小心思。

  她移開視線,「嗯」了一聲,對面前這幾個姑娘道,「娘子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如今有些乏了,只怕是不能相陪,娘子和瑩娘一起去罷,不必顧忌我。」

  高瑩聽她這麼說,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隨著她們走了幾步,她鬼使神差地停下腳步,回過頭,看到惜翠依然站在那兒,烏黑的鬢髮間那一根紅豔豔的發帶高高揚起。

  將她一人丟在那兒,不知怎麼地她竟覺得有些愧疚。

  劉三娘在前面喊她了。

  高瑩晃晃腦袋,趕緊將這個念頭甩了出去,快步跟了上去。

  眼看著高瑩離去後,惜翠收回視線。

  高遺玉沒一個能談得上話來的朋友,人多的地方她湊上前尷尬,也沒意思。

  乾脆就自己一人漫無目的地到處走走,順便欣賞欣賞這裡的春光。

  今日這場宴會,將方圓十幾里的都圈了起來,到處都有人,哪兒哪兒都不缺歡聲笑語。

  惜翠一個人默默地走了一會兒,突然覺得她這樣好像挺二的,自己走來走去沒人搭理,看上去反倒更可憐了。

  於是,她停了下來,故作深沉地盯著棵杏花樹看了一會兒。

  褚樂心碰巧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畫面。

  高挑俊俏的少女站在杏樹下,杏花零落,堆了一地的香雪。

  少女目光沉靜,烏髮微揚,清清冷冷得如同一把破開飛花的利劍。

  又像極了話本中那些英氣逼人的紅衣俠女。

  看著這和高騫極其相似的樣貌,想到之前那些傳言,褚樂心猶豫了一瞬,走上前去。

  「高娘子?」

第37章 遷怒 

  這一聲將惜翠從神遊天外中,拉回了現實。

  她回頭一看,之前那個舞劍的少年正站在她身後,猶猶豫豫地望著她。

  惜翠有些吃驚,沒想到褚樂心突然主動叫她是為了什麼事。

  這褚樂心是高騫迷弟,不去找高騫,跑到這兒來幹什麼?

  惜翠目光詫異,褚樂心不好意思地漲紅了臉。

  她還沒開口,自己已出聲解釋道,「我方才只是看高娘子你站在這兒,才想過來打個招呼。」

  他覺得這高家三娘雖然確實木了點兒,但遠遠還沒到那種傳言中那種地步。

  看她一人孤孤單單地站在這兒,褚樂心莫名覺得她有點兒可憐。

  她是二郎的妹子,二郎不在,自己也要照拂她一二。

  「娘子是不是在找高郎君?」怕惜翠尷尬,褚樂心很體貼地給她找了個理由,「我剛剛看到二郎他回到帳子裡去了,娘子若找不到帳子,我帶娘子一起去罷。」

  惜翠看了他一眼。

  少年好看的眼中略含緊張,但更多的是天真與清澈。

  「那便麻煩你了。」她很給面子地順坡下驢。

  回到帳中,高騫果然已經回來了。

  瞧見是褚樂心帶著她回來的,他可能也猜到了些什麼,當著褚樂心的面,沒有多言。

  「可累了?」將茶盞和果盤推到她面前,高騫問。

  惜翠搖搖頭,「沒走幾步路呢,哪裡累。」

  高遺玉的身子骨不像大多數的士族少女們那樣弱不禁風。

  她從小就幫著田家幹活,有一把力氣,身體也特別健康,沒病沒痛。

  高騫想想確實如此,至少在健康方面,遺玉從沒讓他操心。

  回到高家後,高家不單單是找人教高遺玉學了詩書翰墨,還教她學了些捶丸、馬球和投壺一類時下正流行的遊戲,好讓她能儘快融入京城的社交圈中。

  高遺玉詩書學得不怎麼樣,卻很喜歡騎馬,有事沒事常去馬場轉轉。

  褚樂心一屁股坐下後,就不肯走了。

  他似乎格外珍惜這次的機會,一直逮著高騫問東問西。問的內容大多與兵營有關,末了,再一臉豔羨嚮往,「倘若我也能跟二郎你一樣便好了」

  高騫:「為何要這麼說?」

  褚樂心蔫吧吧的,「家父一直想讓我走科試這一條路。」

  他們褚家以文傳家,褚樂心倒像是生錯了。他自小就喜歡唐傳奇裡那些劍客遊俠,夢想著有朝一日能仗劍走天涯,再不然就是投身兵營,劍斬夷狄。

  正因為如此,他一直就特別崇拜這大名鼎鼎的高家二郎。

  聽說,前些日子有賊子摸入皇城想要行刺官家,還是高家二郎反應迅猛,當機立斷,將賊人斬殺於御前呢。

  這等威風,每每想起都讓他熱血沸騰,好像自己也跟著親身經歷了一遍。

  帷帳被拉開,帳外能看得一清二楚。

  惜翠坐在案幾前,捧著茶杯,看著帳外的春景,漫不經心地聽褚樂心在和高騫說話,倒算愜意。

  中途突然有人入帳來尋高騫,似乎又有什麼要緊事。

  高騫要走,褚樂心不方便繼續多待,也跟著他一塊兒離去。

  臨近午時,高瑩總算回到了帳中,但高騫卻一直沒再回來。

  侯夫人吩咐下人們在柳樹下擺上了酒席,叫大家一起來吃酒。

  大樑民風較為開放,男女同席不算稀奇。

  惜翠坐下來的時候,衛檀生正巧坐在她對面,而吳懷翡卻坐在她身側,惜翠與吳懷翡問了聲好,又看向了衛檀生。

  瞧見惜翠正看著他,他溫潤端方地笑了笑。

  她對這場酒席的劇情有印象,待會兒席上要行酒令,而吳懷翡正是在此間脫穎而出,獲得京中貴族們另眼看待。

  畢竟是女主,吳懷翡從小跟著學醫的恩師,其實是遊歷至鄉間的當世聖手,同時也是個博學的耆儒。

  她天資聰穎,跟著恩師一起既學醫又學文。直到今日,才在這場酒席上大放異彩。

  看著坐在不遠處的吳懷翡,惜翠靜靜地想。這段劇情吳懷翡的主場,她只要做個捧場的觀眾就沒問題了。

  席間果然有人提議要行酒令。

  行的是「春」字令,「春」字在句首,依次論吟。

  這沒什麼難處。

  褚樂心吟了一句,「春江潮水連海平」。

  吳懷翡看了眼桌前的酒盞,吟了一句,「春風送暖入屠蘇」。

  眾人依次吟了下來,輪到惜翠的時候,席上的目光不由得都看向了她。

  畢竟都聽說這個高家三娘性子蠢笨,高家雖派人教了,卻還是大字不識幾個。

  坐在她對面的青年僧人,眼珠一轉不轉,安靜地看著她。

  惜翠:「春……春眠不覺曉?」

  她確實沒文化,躍入腦中的卻是只有孟浩然這首詩。

  雖然沒見識了一點,但確實是過了。

  一輪一輪下來,大多數詩句都讓人念過了,能吟詠的已經很少。眾人紛紛敗下陣來。

  衛檀生想了一會兒,微微一笑,也棄了權,以茶代酒自罰了一杯。

  此時,席間只剩下吳懷翡與另一個妙齡少女在對壘。

  這是詹士府賀詹士家的女兒——賀妙,是京中鼎鼎有名的才女,也是這段劇情中襯托吳懷翡女主光環的小炮灰。

  就連飽讀詩書的賀妙,此時也不免要思索一番,才能對上。而這個名不見經傳的醫女卻能脫口念出一些生僻的詩詞,眾人不由得面面相覷。

  就要被吳懷翡比下去,賀妙神色已有些難看。

  眼見著如此下去不好收場,趕緊有人替賀妙打圓場,換了規則,重頭再來。

  這次規則是要求第一人所吟詩句,「春」字居首位,第二人所吟詩句,「春」字處第二位,依次而降。

  輪到衛檀生時,他未有思索,吟了一句,「柳色春山映」。

  頓時贏得了一片叫好聲。

  這一句貼合時景,酒席設在柳樹下,遠處正是綿延青山。

  而「柳色春山映」出自於王摩詰的《春日上方即事》,正是一首禪詩。

  此句一出,有人喟歎道:「不愧是京中赫赫有名的衛家三郎,果真是天資不凡。」

  先被吳懷翡比下去,現在風頭又被這和尚搶去了。賀妙心中不平,面上卻笑道,「背前人的詩實在無趣,不如我等一塊兒行酒聯詩好了。」

  背詩惜翠還能蒙混過關,但作詩,她還是很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的。

  賀妙她自己起令,先作了一句,其餘人稍加思索,也隨其後。

  等到惜翠的時候,又不免好奇起來,這高家三娘要如何作詩。

  褚樂心望向她的目光隱含擔憂。

  惜翠搖搖頭,端起了酒盞,「我愚笨,不會作詩,自罰一杯。這場酒令我還是不參與了。」

  賀妙突然攔住了她,笑道,「娘子無須自謙,隨便作一句即可,這都算數。」

  惜翠抬眼看著這個京中久負盛名的才女。

  她不慌不忙,好像確實不知道她不會作詩,只以為她在自謙。

  惜翠心裡很清楚,賀妙她性格自負,心眼極小。不過是看她與吳懷翡相識,而且關係不錯,這才遷怒於她,將氣撒在了她身上,順便襯托自己。

  在場眾人都在等她會作何反應。

  褚樂心聞之不由得一愣,忍不住開口道,「高娘子不願你又何必逼她。」

  賀妙還沒回答,衛檀生卻替她回答了。

  他望著褚樂心微笑道,「六郎你此言差矣,賀娘子這如何算得上在逼?」

第38章 曖昧(三合一)

  惜翠:甘霖娘!

  就算脾氣再好,眼下惜翠也要按捺不住罵人的欲望了。

  賀妙的反應也十分迅速, 「六郎你誤會我了, 我確實沒有要逼高三娘的意思, 」她面露歉疚, 「不過確實是我太過唐突了, 我給三娘賠……」

  她本來還覺著這和尚實在討厭,現在看起來倒順眼許多。她門前向來不缺仰慕她才學與美貌前來提親的, 賀妙有些自滿地想,沒想到這和尚還頗有些眼光

  「承蒙賀娘子高看一眼, 」惜翠忍無可忍地打斷了她,「我確實是不會作詩。」

  「一杯不夠的話,那我自罰三杯不知夠不夠?」

  說完也沒等賀妙反應, 端起面前的白玉細嘴酒壺,在衛檀生的目光中,連倒了三杯飲下, 「噸噸噸」全喝了進去。

  三杯下肚, 賀妙臉色一黑。

  她生得美, 個性清高,向來不缺跟在屁股後面追捧著的士族子弟們。

  眼見賀妙她面色不好,在座中已有人心生不滿,覺得這高三娘子未免太不給人面子, 賀娘子也是不知者無罪,她這樣認真倒弄得人下不了臺來。

  有人看不下去了,出聲道, 「賀娘子也是好意,高娘子你未免也太不給人面子了。」

  「正是如此,大家玩得開心便是,凡事何必如此較真?」

  褚樂心忽然也站了起來,「這席上雖有像賀娘子你這般高才,但也有像我這種不通文墨的,要是如此聯詩,卻是叫我接不下去了。」

  平日裡看多了那些話本,見眾人紛紛議論著一個姑娘。褚樂心看不過眼,熱血上頭,那股俠氣蠢蠢欲動,氣鼓鼓地端起酒杯,也連飲了三杯,「我也跟著自罰三杯如何?」

  惜翠:……

  被褚樂心這麼一打岔,氣氛非但沒有緩和,倒是更加緊張。

  眾人一時啞口無言。

  就在此時,高瑩忽然猛地一拍桌子,杏眸圓睜,怒目而視道,「你們這話是什麼意思?三娘不會就是不會,你們為此事還要爭到何時?」

  她早看不慣這賀妙的德行了,自恃甚高,眼高於頂。她不喜歡高遺玉,更看不慣賀妙在那兒裝傻充愣,扮相可憐。

  高瑩開口,周圍替賀妙說話的,氣焰頓時一弱。

  他們敢這麼說,也不過是看到這高三娘在高家並不受寵,而高瑩對她容色冷淡。如今一看高瑩替她說話,掂量掂量其中利弊,自是不敢再多言。

  褚樂心雖常常衝動行事,但人並不傻,意識到自己如此貿然出頭反會遭人誤解,在高瑩開口後,他頓了頓,接著說,「不如這樣,都聽我一句,這聯詩就算了,接下來還是掣簽行酒如何?」

  在一片沉默中,還是吳懷翡率先附和,「好,便聽褚郎君的。」

  眼看氣氛已有些尷尬,吳懷翡起了頭,其餘人哪有不願意的,自是同意了。

  賀妙臉色微僵,下意識地看向衛檀生。

  卻沒想到,他正看著褚樂心與那高三娘,竟看都沒看自己一眼。

  她臉色有些掛不住,悻悻地坐下。

  裝著象牙籤的竹簽桶端上了桌。

  共一百二十支,正面刻唐人七言詩句,背面刻令約。

  褚樂心先掣簽,搖落一支,拿起來一看,頓時便笑開了,「這支簽,理當是高二郎來飲,不過二郎不在席上,便由我來飲罷。」

  正面刻「騎弓任臂箭橫腰」,背面刻「習武者飲一杯。」

  褚樂心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痛痛快快又飲下一杯,將籤筒交由了身邊坐著的下一位。

  席間的氣氛終於漸漸複歸熱絡。

  吳懷翡搖出一支「拈來細想無人贈」,背面刻「自飲一杯」,當下便倒了杯酒飲盡。

  籤筒轉到惜翠手上,惜翠也有些好奇自己能搖出些什麼。

  撿起象牙籤,只見正面書著「與君雙棲共一身」,再轉過來一看,不由得一愣,背面上刻著「與對坐者飲一杯。」

  坐在她對面的,除了衛檀生之外還能有誰?

  她看著象牙籤不說話的模樣,惹得人好奇地催促起來。

  「搖出了什麼,快說來給大家聽聽。」

  惜翠看了一眼衛檀生,「上面刻有……『與君雙棲共一身』,要與對坐者共飲一杯。」

  對坐者?

  對坐者不是衛家三郎嗎?

  在座的一臉茫然。

  雖說衛三郎他剃了頭出了家,但畢竟是個男人,哪有陌生男女共飲一杯的道理。

  「要不……這令約就算了罷。」有人提議。

  褚樂心也看了過來,關切地道,「三娘你再搖一支。」

  惜翠拿著簽籌看著衛檀生。

  衛檀生對上她的目光,突然袍袖一卷,將面前的琉璃酒盞拿了起來。

  他端著酒盞,看向褚樂心,神色從容地道,「不必如此麻煩,我既入了禪林,便是佛陀座下的弟子,不過共飲一杯茶罷了,這又何可避諱的。」

  他袈裟垂落,神姿秀俊,見之脫俗。

  再計較這些世俗規矩,好像也隨之變得古板迂腐了起來。

  褚樂心搖頭,「這不行,三娘她畢竟還未出閣,倘若傳出去,對三娘不好。」

  賀妙譏諷道,「這有什麼不好的,還是說你信不過我們?」

  在這一點上,褚樂心卻很固執。

  男女有別,哪裡能讓高娘子與衛檀生他共飲一杯的道理。

  兩人爭執當中,衛檀生已站起身,施施然地飲了半杯。喝完,又借了條帕子,將杯口擦拭乾淨了,將剩下這半杯遞給了惜翠。

  惜翠低眼看著琉璃酒盞中半杯青色的碧波。

  衛檀生也不催她。

  惜翠抬頭,接過酒盞,腦海中驀地浮現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縱使擦乾淨了,共飲一杯茶,也有些微妙的曖昧感。

  心知衛檀生在看,惜翠故意喝得很慢。

  杯口觸上淡色唇瓣,好像也跟著含入了隱隱約約一縷檀香。

  剩下來的半杯碧波,竟映入了僧人眼底的豔色。

  茶水入口,在唇上留下些瑩瑩的水漬,惜翠卷起舌尖舔了舔,將唇上的水漬一併捲入口中。

  她能清楚地感覺到面前的僧人眼神微凝。

  臉上雖是在大大方方的笑,但在內心深處,她好像聽到了自己節操破碎的聲音。

  這細微的小動作,惜翠保證了只有她和衛檀生才能看見。

  將剩下的半杯茶也飲盡,惜翠將酒盞還給了他,順便留意了一眼衛檀生的反應。

  青年僧人伸出手,佛珠輕搖。

  他看著她,唇角微彎,好似十分滿意。

  不……不會真的有用吧?

  惜翠愣愣地想。

  她剛剛只是想試一下而已。

  如此,總算是揭過了,接下來惜翠也沒再搖到什麼亂七八糟的簽籌,安安靜靜地走過了後面的流程。

  這一場酒席,別人的目光其實沒有放在她身上,他們中大多被吳懷翡吸引了注意力。

  她容貌秀麗,舉止文雅,才思敏捷,又得侯夫人另眼相待,旁人還以為她是出生於什麼隱士家中。有向她搭話的,也有向她求醫的,吳懷翡都一一對答如流。

  一場酒宴,替她博得了不少好感與讚譽。

  吳懷翡儼然也一成了這場宴會上最惹人注目的存在。

  褚樂心記掛著酒席上的事,酒宴散去後,也並未離去,而是站在惜翠身旁安慰了她一兩句。

  畢竟,發生了賀妙一事,有不少人已對她心生不滿,覺得這高三娘確實是愚笨不堪,對於人情世故一竅不通。

  不過,雖然有不少人站在賀妙這一邊,但也一些人早看賀妙不順眼,眼下這麼一鬧,反倒對惜翠生出了幾分親近之意。

  只能說禍福所依,有所得也有所失。

  惜翠沒怎麼在意。

  她又不是錢,不能讓每個人都喜歡她。她的目標自始至終就只有衛檀生而已。

  可能是喝了些酒的緣故,回到帳中,惜翠有些困了,就睡了一會兒。

  她是被高瑩推醒的,一睜眼就看到高瑩嬌豔如花的俏臉。

  「快醒醒!」她一臉嫌棄。

  「怎麼了?」

  高瑩鄙夷地看著她,「睡什麼睡,快與我一起去馬場!」

  「去馬場做什麼?」

  「打馬球啊,」高瑩道,「還能做什麼。」

  惜翠剛睡醒,其實不太願意動彈。

  高遺玉喜歡騎馬,但她之前只在動物園的時候摸過一次馬,根本不知道怎麼騎馬。

  「我不去了。」惜翠困倦地說。

  「你躲在帳子裡像什麼話?」高瑩眉毛一揚,「你不去,就是讓人看笑話,旁人說不定還以為你是心虛,怕了賀妙,才不敢出來見人。」

  馬場距此處不遠,打馬球也是今日早早已安排好的活動。

  被高瑩從帳中拖出來,剛到馬場,惜翠就看見了褚樂心正牽著匹馬,興高采烈地衝她笑,「三娘!六娘!你們都來啦?」

  高騫不在,高瑩硬要騎高騫騎過來的那一匹高頭大白馬。

  惜翠則問馬倌要了一匹性格溫順的小紅馬。

  第一次騎馬,本來惜翠還有些擔心,但她的身體卻好似格外熟悉。

  翻身上馬,一氣呵成。

  這種熟悉的感覺使得惜翠放下心來。

  她不會打馬球,沒有參與進去,隻騎著馬在場外看。

  褚樂心興致極高,跟高瑩一起在馬場上馳騁。

  春日天高雲淡,馬場上塵沙滾滾,爭相追逐,衣袂翻飛。

  因為馬場寬闊,惜翠沒有看見衛檀生與吳懷翡的身影。

  吳懷翡想來是不會去參加的,而衛檀生他腿腳不利索,不可能上場,想來兩人都是在場外看著。

  惜翠繞著馬場走了一圈,果然在場外看見了衛檀生。

  衛檀生他竟然沒和吳懷翡在一起,只一個人站在那兒。

  惜翠沒貿然湊上去。

  就她目前看到的來說,想要衛檀生對她動心還很難。

  想到這兒,惜翠有些犯難。她沒有經驗,就算瓢兒山上的那一次,也是因為當時衛檀生還是小孩,她沒什麼心理壓力。

  這幾日待在空山寺,兩人之間的關係沒有有任何進步。

  難道真的要她像在酒席上所做的那樣,想法設法勾引他嗎?

  他好歹是個和尚,勾引一個和尚,似乎沒那麼容易。

  正沉思間,場中突然傳來一陣騷動,混合著馬的嘶鳴聲與人的尖叫聲。

  依稀能聽見有人在驚慌失措地大喊,「驚馬了!」

  「驚馬了!」

  惜翠猛然回神,只見場上濃煙滾滾,一匹高大的白色駿馬正在人群中橫衝直撞。

  其他還在場上的人嚇得紛紛避讓,一時間馬蹄紛亂,場上幾乎亂成了一鍋粥。

  這……這是高騫那匹馬!

  那高瑩呢?

  想到這兒,惜翠大駭,慌忙掃視了一圈。

  終於在一處角落裡瞧見了那一抹小小的身影,她正和褚樂心站在一塊兒,面色蒼白,看起來嚇得不輕。

  還沒等惜翠鬆一口氣,只見受驚的白馬突然一頭衝了出來,朝著衛檀生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衛檀生他有腿疾,一時竟閃躲不開。

  惜翠想都沒想,衝上前去,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將他拖離出馬蹄之下。

  她用足了吃奶的力氣,由於慣性沒站穩,倒退了兩步,跟著衛檀生一起摔倒在地。

  白馬如一陣颶風般衝過,卷起漫天沙塵,遮蔽住了視線。

  惜翠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背上傳來一陣悶痛,而身上好像壓了一座小山,她差點被壓得斷氣。

  「下……下去。」惜翠吐出嘴裡粗糲的沙子,使勁兒推了推身上的重量。

  灰塵漸漸散去,她終於看清了眼前。

  衛檀生正低頭俯視著她。

  兩人間的距離不過一指那麼近,鼻尖貼著鼻尖。

  惜翠甚至能清楚地看見,衛檀生他紺青色的眼中倒映著的她吃驚的面容。

  在日光的照耀下,他瞳仁好像細細地描上了一層金色的弧光。

  他一隻手抵在地上,正好將她圈入了懷中,袈裟垂落在她身上,冰冰涼涼地摩挲著。

  衛檀生就這麼居高臨下的看著他,眼中那圈金色的弧光好像在緩慢地流動。

  圓滾滾的白色佛珠先落在她脖頸間,在她脖子上滾過時,一股森寒仿佛在瞬間鑽入了肌膚,滲入了四肢百骸中。

  接著是指尖,他伸著另一隻手,緩緩地扼住了她的喉嚨。

  那雙泛著金色弧光的眼,好似毒蛇的豎瞳一般,冷冷的。

  惜翠完全沒反應過來,頓時愣住了。

  衛檀生他在做什麼?

  他眼睫垂下,五指慢慢地收緊。

  呼吸霎時變得困難了起來。

  命門被他扣緊,就在惜翠覺得他可能真的想掐死自己的時候,他突然收回了手,也收回了壓在她身上的身體。

  脖子與身上的壓力猛地一空,惜翠嗆咳了兩聲,看向了他。

  他已經恍如無事地站起,甚至向她伸出了一隻手,拉她起來。

  黃沙散去,終於有人跑過來查看他倆的情況。

  惜翠愣愣地摸上脖子,雖然衛檀生他剛剛沒使上什麼勁,但她好像能感受到他確實是想要殺了她的。

  就像當時他用碎瓷片割開了她喉嚨一樣。

  他確實是動了殺心的。

  眼前倒映入了一截雪白的脖頸,就像剝了殼的鮮菱。

  白得發膩。

  纖細柔軟的,好像只要他稍稍用力,就能扭斷。

  這殺意隻短短地在心頭掠過一瞬,旋即他又放棄了。

  很快,兩人被趕來的其他人團團圍住,衛檀生抬起眼,斂下眼底的浮光。

  誰都沒想到會在馬場上發生這種事,還好白馬很快就被人制住帶了下去。沒有發生人員傷亡。

  受此牽連的也只有惜翠和衛檀生兩個倒楣蛋。

  高瑩跟著褚樂心大汗淋漓地跑了過來。

  見惜翠沒事,都鬆了口氣。

  安陽侯夫人崔氏急急忙忙趕了過來,親自察看兩人的情況 ,見兩人毫髮無損,頓時鬆了口氣。

  她想想都還有些後怕。

  倘若衛三郎和高家二娘在她這兒處了事,她當真不知該如何交代才好。

  「不過,你這也實在太過莽撞,」擰著帕子,長長吐出一口氣,崔氏仍不忘教訓道,「倘若沒拉回來怎麼辦?」

  沒想到面前的少女神色卻依舊鎮靜。

  「我當時沒想那麼多,只想著要救人。」

  崔氏又看了面前的這高三娘一眼,眼中不禁掠過一抹贊許,看她這般模樣,確實是有其兄風範。

  「檀奴,」崔氏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衛檀生,「愣著幹什麼,還不快過來謝謝高娘子的救命之恩?」

  聽了崔氏的話,衛檀生依言上前,合掌行了一禮,神色恭謹,看上去誠意十足,「多謝高娘子救命之恩。待我回去後,定會在佛前為娘子點上一盞長明燈,日夜照料,以佑娘子在日後無病無災,平安喜樂。」

  惜翠看著他一副真情實意的模樣,頭一次感覺到她快壓抑不住自己內心的吐槽欲了。

  剛剛還想趁人不注意掐死她的人是誰啊!

  顧忌到兩人都受了驚,崔氏也沒有多留他二人,吩咐丫鬟送惜翠與衛檀生下去歇息。

  回到帷帳,見到高瑩。高瑩告訴她,她在緊要關頭,捨己救人的良好品德已經傳遍了。

  這個時候,也沒人再想酒席上的事了,更沒人再去想高家三娘怯懦沒主見的傳言。

  像高三娘這樣的哪裡怯弱了?

  如果這也算懦弱怕事,那這世上哪裡還有所謂的好漢可言?

  「你這次可算是出盡了風頭,」高瑩幸災樂禍地笑道,「賀妙她肯定氣也氣壞了。」

  高遺玉代表著的是高家的顏面,她雖不喜歡她,但她給高家長了臉,她自然也高興,連帶著對惜翠態度也都溫和體貼了不少,甚至親自給她倒了杯茶。

  惜翠對高瑩口中的事不感興趣。

  回想剛剛衛檀生的舉動,她就覺得腦仁疼。

  衛檀生他肯定有問題。

  她在那次死了之後問過系統,系統還信誓旦旦地保證衛檀生的性格沒有任何問題。

  如果說之前是因為她山匪的身份才痛下殺手,這一次,她跟他之間非親非故,緣何還要想要掐死她?

  總不能是因為記恨她之前打擾了他與吳懷翡相處。

  惜翠放棄治療地瞎想。

  就現在這個情節發展來看,衛檀生他根本不是溫柔男配,怕是拿了反派的劇本吧。

  在帳中,想著這些事實在有些憋悶,惜翠坐了一會兒,起身去了帳外。

  果真如高瑩所說,她捨己救人的事已經在宴上傳遍了。

  但凡見到她的士族男女們,不是上前噓寒問暖了一番,就是和顏悅色主動微笑示意。

  之前還孤零零的沒人搭理,到現在走哪兒都有人問好,這等落差,讓惜翠一時沒反應過來。

  落在別人眼中卻又成了高家三娘性子謙遜,不愛招搖,是個和她兄長一樣沉穩的。

  惜翠對這些閒著沒事愛腦補的士族們,連吐槽的力氣都沒有了。

  不知道是不是想什麼來什麼,她走了兩步,忽然遠遠地看見了那片玉色袈裟。

  這個時候,惜翠其實不太想看見他,轉身想要偷偷避開。

  但衛檀生卻已經看見了她,「高施主。」

  惜翠只好走了過去。

  初春剛冒出的草尖兒嫩秧秧的,一茬接著一茬。

  衛檀生席地而坐,袈裟鋪了一地,看上去非常軟和。

  惜翠在他身旁坐下,看見他身側堆了些柳枝,膝上堆了些杏花。

  他的手指白淨而纖長,指尖靈巧地穿過柳枝,漸漸地,編出了一個花環冠子的模樣,杏花疏淡有致點綴其中。

  當今有不少婦人喜歡戴花冠,京中東大街夜市上也常常有人叫賣。

  惜翠有點兒好奇,檀生他竟然會編花冠,還有閒情逸致一個人坐在這兒編花冠。

  他垂眸,翻轉著看了一眼,似是不太滿意,又取了身旁一根荊條,穿入其中。

  柔和中橫生出幾分突兀的陰鬱。

  「高施主。」衛檀生示意她低下頭來。

  惜翠:「給我?小師父你自己不帶?」

  大樑男子簪花實屬平常,也算風流雅事。

  衛檀生搖頭,「我為禪門弟子,不著香花鬘。」

  看著花冠上的刺,惜翠難免胡思亂想,衛檀生是不是剛剛沒掐死她,現在後悔了,想要用刺戳死她。

  頭上落下一片輕若無物的重量,並沒有發生她想像中的血案。

  「算是報答施主此前救命之恩。」

  惜翠也搖頭,「我不需要你報答我。」

  衛檀生看著她,等她接下來的話。

  惜翠想了想,將花冠子拿了下來。

  「山寺的事與吳娘子的事,我很抱歉,但我並非你眼中那種任性的嬌嬌女。」

  惜翠抬眼直直地看向他。

  衛檀生的反應很平靜,「施主此意何解?」

  「我的意思是,」惜翠直視著衛檀生說,「我是真心實意想要同衛小師父結交的,我既捧出真心待你,也望衛小師父日後能以誠相待。」

  衛檀生沉靜地看著她,眼中的微光看得惜翠心口一悸。

  他臉上看不出神色變化,這讓惜翠一時有些遲疑,她是不是說錯了話。

  良久,他才開口。

  「我未有輕視高施主的意思。」

  「若高施主是因為前些日子的事,」衛檀生合掌行了一禮,「那我在此向施主賠罪。那日,確實是我衝動了。」

  「我不需要你賠罪,」惜翠說,「我不求衛小師父能以對待吳娘子的態度對待我,只希望衛小師父能正眼看待我。」

  自她換了個身份到現在,衛檀生就沒有正眼看待她過。

  現在的衛檀生,雖比之前的他更加溫和,卻也更加虛偽。

  衛檀生看了她許久,久到甚至有些冒犯和露.骨。

  直到惜翠有些不太舒服地蹙起了眉,他才終於又開了口。

  「好,我答應你。」他如此說道。

  「那衛小師父可是願意同我結交了?」

  衛檀生嘴角微彎,「倘若高施主在來寺中,我定當奉清茶以待。」

  惜翠:「希望小師父記住今日所言。」

  衛檀生莞爾不語,撣了撣身上的草葉,口稱有事,就向她告別。

  惜翠摸了摸自己頭上的花冠,看著衛檀生離去的背影,沒想明白他究竟想幹嘛。

  是真的答應了她,還是說又只是在應付而已。

  將花冠頂在腦袋上招搖過市,有些羞恥,在衛檀生離開後,惜翠就將它取了下來,拿在手上。

  就在此時,她身後忽然傳來了褚樂心的聲音。

  「三娘!」

  惜翠停下腳步,「褚郎君?」

  少年飛快地跑了上來,眼睛亮晶晶的,看著她的眼中滿含佩服。

  「方才人太多,我不便上前,本想去帳中找你,卻又擔心打擾到了你。」褚樂心笑道,「沒想到卻能在這兒碰上三娘。」

  惜翠十分冷靜,「郎君找我有事嗎?」

  褚樂心頓時一愣,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他困惑地撓了撓頭,他好像確實沒什麼事。

  他就是有些擔心。

  雖然旁人都說她長得像個男人,不如旁的娘子們柔弱堪憐。

  但他卻不這麼覺得。

  杏花樹下一眼,褚樂心覺得這位高娘子就像唐人所書寫的那些俠女。

  而今日這番變故,確確實實是印證了他心中所思所想。

  褚樂心不禁又為自己的慧眼而感到得意了起來,束在腦後的烏髮輕輕晃悠著,「我只是有些擔心三娘你的安危才過來問問。」

  褚樂心想的很單純,他向來喜歡結交那些在他眼中有俠氣的人物,如今對惜翠的好感度自然蹭蹭直往上冒。

  「多謝你關心,我沒事。」

  「那我陪娘子走走罷!」他興高采烈地提議道。

  少年眼中乾乾淨淨的,沒一絲曖昧。

  還沒走兩步,他眼一瞥,瞧見惜翠手上的花冠,十分好奇。

  惜翠含糊地應付了一句,他倒沒有懷疑,睜著雙大眼問她能不能讓他也帶一會兒。

  褚樂心穿著赭色長袍,戴上花冠,不覺女氣,反倒多了分別樣的意氣與風流。

  這花冠她拿著沒什麼用,也不能戴出去,惜翠看褚樂心喜歡,便順手送給了他。

  他不好意思地謝過了,看樣子確實是很喜歡。

  時至日暮,嬉鬧了一天,眾人紛紛乘車而返。

  但高騫卻一直沒回來。

  直到掌燈時分,惜翠才終於見到他的身影。

  原是宮中有事,派人召他入了宮。

  高騫也聽說了驚馬的消息,一見到她,他特地安撫了兩句。

  高騫:「騰霜性子溫順,今日我才特意騎出來,怎會突然受了驚。」

  惜翠腦中立即浮現出無數陰謀論出來。

  「我尚要去馬廄看看,」他眉心緊鎖,「你今日受了驚,倘若無事,先歇下罷。」

  這些事惜翠也不懂,她也確實累了,聽了高騫的話,一上床就睡到了天亮。

  雖說衛檀生答應了她,但惜翠沒有著急去找他。

  畢竟上趕著就去了,說得好聽是急促,說得難聽是廉價。她就算沒多少經驗,也懂得男人都是大豬蹄子這條真理。

  在家中待了兩天,田劉氏來信,想讓她回家吃頓飯。

  但飯桌上,田老頭卻不在,田劉氏說他今日去村上吃宗酒去了。

  惜翠倒是見到了高遺玉之前一直想嫁的焦榮山。

  那是個年紀輕輕的,皮膚黝黑的青年,五官端正,袖口上沾上了些麵粉,總體來看,拾掇得還算乾淨齊整。

  一家人團聚的飯桌上,卻叫了個外人,讓惜翠覺得有點兒不太妙。

  焦榮山對上惜翠的視線,露齒笑了笑,「自從你回到高家後,精氣神可全變啦。我也險些便認不出來你了。」

  和焦榮山的態度相比,惜翠的反應可以說得上十分冷淡,「榮山哥,好久不見。」

  焦榮山面色一怔,卻不好追問。

  飯桌上,那焦榮山一直在看她,惜翠基本就沒怎麼抬過頭,一直悶頭吃她自己的。

  「上回你走得太急,都沒好好看看你,」田劉氏往她碗裡夾了一筷子菜,歎了口氣。

  意有所指地說,「要是你能嫁回來就好了。嫁在家附近,我跟你爹也能放心。」

  惜翠停下筷子。

  田劉氏是在暗指她跟焦榮山的親事。

  田家和焦家毗鄰而居,要是高遺玉嫁給了焦榮山,也就相當於嫁回了田家。

  更何況,夫妻倆一早就默許了高遺玉與焦榮山的親事。

  他們兩人從小一起長大,知根知底,關係也好,要能結為夫妻,再好不過。

  高遺玉被高家認回去後,田劉氏知曉這門親事恐怕不成了,只是心中難免還懷揣著希望。兩個小的對彼此也都有意思,青梅竹馬的長大,早已互生愛慕。兩情相悅,田劉氏不忍心把他們拆散。

  焦榮山踏實穩重,是個難得的好夫婿。要是芸娘嫁給了那些輕浮的膏粱子弟,還不知要吃多少苦,聽說那些富家子弟們,一天到晚出入勾欄瓦肆,縱情聲色,不愛著家。

  聽田劉氏提起,焦榮山面色一紅,但眼中也浮上一層淡淡的期盼。

  「阿姊,」田勇良躊躇著問,「他們……可還是不同意你跟榮山哥之間……」

  惜翠握緊了筷子。

  這麼看來,高遺玉想要嫁給焦榮山,並不是她一個人的主意,田家與焦家也在背後支持著。

  可惜,她不是高遺玉,對焦榮山沒半分感情,對於這位,惜翠只能說聲對不住。

  「娘,」惜翠擱下筷子,反手搭上田劉氏的手背,「我不能嫁給榮山哥了。」

  「怎麼?」田劉氏一臉愕然。

  「他們……」她當然不可能說是她變心了,乾脆就將鍋推給了高家,「他們確實是不願意。」

  「兒累了,不想再爭了,再這麼爭下去,也不會有個結果。今生,是我和榮山哥無緣。」

  田劉氏:「這……這怎麼?」

  「芸……芸娘?!」焦榮山也怔住了,「你……」

  惜翠看向他,「榮山哥,我……不能嫁你了。」

  「你此話當真?」焦榮山呆住了。

  田劉氏訕訕地問:「芸娘,你怎麼如此突然,好端端地就……?」

  「並非突然,」惜翠道,「我心中其實早已有所決斷。我既入了高家的門,行事需得依照他們的規矩來。他們不願意,女兒縱使做得再太多,也都是在做無用功罷了。」

  焦榮山臉色遽變,「他們不願,那你就這樣甘心聽他們的話嗎?!」

  惜翠看向他,「榮山哥,那你說我能怎麼做?」

  焦榮山面露憤恨之色,將筷子往桌上一拍,「當初明明說好要同我一起爭,今日你卻反悔變了心!我之所以到今日都未曾娶親,便是為了等你,我焦榮山待你,自覺問心無愧,你怎可枉顧你我之間的情意,出爾反爾?!」

  焦榮山越說面色越激動。竟然不顧田劉氏在場,氣急敗壞地指責起來,「是是是!你是高家的女兒,身份何等尊貴,日後自然是要嫁那王侯將相的!如今可不是我高攀你了?!」

  田劉氏:「榮山!」

  田劉氏一聲輕喝,焦榮山好像清醒了過來,但臉色依舊難看。「是我,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不自量力,癩□□還妄想吃那天鵝肉。」他一甩衣袖,看向田劉氏,「嬸子對不住了,我先回家去了。」

  「榮山!」田劉氏唉聲歎氣,「榮山!你何必呢?有話坐下來好好說。」

  焦榮山面色忿忿,「我跟此間主人沒絲毫關係,又如何有臉面在這兒待著?」

  「唉!」見焦榮山離去,田劉氏長歎一聲,再看了看惜翠,光看她神色卻看不出她在想什麼,一時卻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眼看話是談不下去了,田劉氏只好匆匆忙忙囑咐了惜翠兩句,「快吃飯,榮山是孩子脾性,喜歡你喜歡得緊,聽你這麼說一時半會兒受不住,難免冒失了些,我這就去哄哄他。」

  一頓飯吃得不歡而散,惜翠卻不像田劉氏那樣想那麼多,吃完飯就回到了高家。

  在府上待了兩三天,眼見著差不多了,她決心再去一趟空山寺。

  當然是換上了男裝。

  慧如見到她來,十分高興,告訴她衛檀生眼下不再寺中,而是去了山下宣講佛法,約莫申時才能回來。

  惜翠就和慧如坐在一塊兒喝茶聊天,從慧如口中打探到了不少有關衛檀生的消息。

  「師叔是在六年前上山的,當時冷冰冰的,也不愛親近人,看著可嚇人啦。」

  「後來,禪師將師叔收為弟子,幾年下來,寂空師叔才慢慢地變了性子,也愛笑了,成了現在這幅模樣。」

  等了好一會兒,眼見衛檀生還沒回來,惜翠告別慧如,去求了支簽。

  拿著簽竹,正要去找人解簽,突然一隻白淨柔軟的手伸了過來,拿走了她手上的簽竹。

  惜翠抬眼一看,是衛檀生。

  他看起來好像剛從山下趕回來,手上拎著一隻斗笠。

  「聽慧如說你來寺中找我。」他莞爾。

  惜翠:「見你一時沒回來,我到這兒來求個簽看看。」

  「慧如都已同我說了,」衛檀生低頭掃了一眼,彎唇,「求的是姻緣?」

  惜翠有些窘迫。

  她求的確實是姻緣沒錯,求的正是衛檀生的心意,她想要弄明白她究竟什麼時候才能拿下他,結束任務。

  被正主逮個正著,饒是惜翠,也不由得尷尬地輕咳一聲。

  瞧她面色尷尬,青年僧人的嗓音突然變得有些清冷。

  拿著簽竹,他快步向前走了兩步,「我來罷。」

  接過他遞來的簽紙,惜翠展開一看。

  是個下簽,「遇人之不淑矣」。

  惜翠:……

  察覺出她面色不好,衛檀生眼一彎,柔聲問,「怎麼了?」

  「沒什麼。」惜翠收起簽紙。

  她也不太信這個。

  她對自己的非氣還是有些瞭解的,就是沒想到佛祖會如此簡單粗暴,連一點念想都沒給她。

  她不說,衛檀生也沒問她。

  奇怪的是,她沒回答他,他的心情倒好像一時間變得極好,微微一笑:「當日我答應過施主,若施主來,定當奉清茶以待。」

  「施主,請。」

  「請。」

  天際一輪紅日漸漸落下,晚霞漫天。

  想到當日離去前所見的,那個頭戴花冠的褚家六郎。

  青年僧人壓抑住躁動著的**,鎮靜自若地攥緊了手中另一張簽紙,攏入了袖中,心中冷哂。

  「結髮為夫妻,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第39章 自投羅網

  對於求神拜佛的態度,惜翠其實跟大部分人沒什麼兩樣。

  好則靈, 不好就是封建迷信不可信。

  至於簽紙上所說的遇人不淑, 某種程度上也算是真相。

  反正到目前為止, 她對他都沒有什麼其他的想法, 就算衛檀生真的不是好人, 吃虧的也不會是她。

  她只要做一個騙身騙心的渣女,在得到她想要的話之後, 就可以回家了。

  惜翠跟著他一路走到禪堂,看他走在前面, 袍袖隨晚風而動。

  衛檀生走得很慢,也給足了惜翠思考的時間。

  或許是因為吳懷翡的緣故,之前衛檀生對待她, 只是維持著一分恰到好處的禮節。如今總算能正眼看她,答應與她相交,這給了她一些信心, 也讓惜翠忍不住反思自己。

  雖說要攻略衛檀生, 做個騙身騙心的渣女, 她到現在也只是在走一步算一步,基本上很少主動出擊過,和他的關係也只是停留在淡若水的相交階段,沒一絲一毫的男女間應有的曖昧。

  畢竟, 讓她主動去勾引一個和尚,難度和羞恥度好像都太高了一些。

  衛檀生喜歡的應該是像吳懷翡那些溫柔知性獨立的女性。

  她現在的容貌,走溫柔知性的路線有些難了。不知道衛檀生他吃不吃天真誠懇的青春少女款。

  胡思亂想間, 禪堂已經到了。

  斜陽如流金照耀在禪堂中,撒下斑駁不一的光影,此時僧眾都已去了齋堂用飯,禪堂中空無一人,倒是個說話的好去處。

  將手中斗笠放在地上,衛檀生在她對面坐下。

  惜翠暫且將自己脫韁的思維給拉了回來。

  「其實,我一直很好奇,」為她倒了杯清茶,他突然開口問,「施主緣何能看上我,願與我相交?」

  為什麼?

  因為她想早點回家啊。

  在這兒待了這麼長時間,惜翠實在很想她電腦上沒來得及玩的遊戲,和那些才看到一半的電視劇。

  「因為,」惜翠看了看他,想到她青春少女款的人設,好像不太好意思一般眨眨眼,「因為小師父生得好看。」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惜翠袖中的手緊緊地攥緊,看上去真的就像一個忐忑不安的十五歲顏控少女,「我看小師父神姿爽拔想要與你結交。」

  高遺玉長得像高騫,自然生著和他一樣的沉靜眉眼。

  說這話時,似乎當真是發自內心。

  她生得算不上柔美,但雙眼卻如同其兄一般。

  這是一雙清澈見底的眼,乾淨明亮。

  看人時目不轉睛,十分專注。

  好像被這雙眼所感染,衛檀生的心情好似也跟著變好了一些。

  但他很快就意識到了這一點,指尖輕輕撚了撚袖中的符紙,眉眼又跟著一點一點地冷了下來。

  再抬眸對上惜翠的視線時,他沒有表現出什麼吃驚的神情,隻緩緩微笑道,「原來如此,施主過獎了,容貌本為皮下白骨,無有美醜之分。」

  惜翠看他的模樣也能猜出來,從小到大,他應該是聽了不少類似的話。

  衛檀生沒有懷疑她話裡的真實性。可能有不少姑娘都曾經對他表露過好感,她只不過是這些人中的一個。

  不知道該說他是自信,還是說他對自己的容貌有著十分正確的認知和把握。

  畢竟,他長得確實很好看,就算現在是個禿瓢,也不掩蓋其眉眼的秀美。

  書中曾經還費了不少筆墨,用了一大段話來描述衛檀生的容貌。他小菩薩的稱號是在他下山還俗後漸漸傳開的,不過,眼下也已經有人開始如此稱呼他。

  惜翠:「小師父禪心通達,但我卻沒小師父你這等覺悟,我只是從小就喜歡生得好看的人罷了。」

  她和衛檀生之間其實沒有什麼話可說。

  衛檀生好像真的只是答應請她喝一杯茶而已,喝了茶,再無其他的話。

  沒有辦法,惜翠只能當自己在相親。

  將茶杯中的茶一口氣喝了個乾淨,沒話找話繼續尬聊。

  「聽慧如說,小師父去了山下講經?」

  「確有此事。」

  惜翠很給面子地誇了他一句,「小師父年紀輕輕,對佛法已有如此精深的見解,不愧為享譽京城的衛家三郎。」

  「不知小師父講的是什麼經?」

  衛檀生提起茶壺,重新替她倒滿了,笑道,「今日講了些《心經》。」

  他的手指柔軟而纖長,指甲薄潤,倒茶時,腕上微黃的佛珠在燭光下也泛著些光。

  惜翠這才發現他一直帶著的佛珠上竟然刻了字,蠅頭大小。

  察覺出她對他的佛珠感興趣,衛檀生很大方地解下佛珠,放到她手心,任憑她打量。

  「觀自在菩薩……行至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渡一切苦厄。」惜翠轉動著佛珠,對著燭光,緩緩地念道,「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這便是我今日所講的《心經》,」衛檀生頗有耐心地解釋道,「因字數少,便能刻在珠串上。」

  「你若喜歡,就拿去罷。」他溫和地彎唇,燭火映照下,渾潤的眼眸中似有異色流光。

  「這既是小師父的佛珠,我怎麼能奪人所好。」惜翠重新將佛珠串還給了他。

  「這串佛珠陪我甚久,庇佑我多時,」他將佛珠重新放在了她手心,「施主前些日子的救命之恩,我無以為報,這串佛珠,便送給施主,望能保佑施主日後一生無憂。」

  手心上的珠串,看上去有點像白玉,又不太像,刷上了一層釉或是什麼,微微泛黃,握在手中,透著股沁人的涼意。

  衛檀生見她沒動,拿起珠串,替她戴上。

  惜翠抬眼看他。

  衛檀生微笑道,「我將這串佛珠贈與施主,望施主能珍惜我這一番心意,好好保管,莫要再轉贈他人。」

  他後半句話說得意有所指。

  惜翠才想到他指的或許是花冠子的事。

  「那花冠我不好帶出去,見褚郎君喜歡,便隨手送給了他。」

  只是衛檀生似乎沒有聽她解釋的意思。

  惜翠看他無意聽,閉上了嘴,也不再去說了。

  兩人又靜靜地喝了一會兒茶,惜翠換了個姿勢,本來想向衛檀生告辭,就在此時,禪堂外突然出來了些許動靜。

  她又坐了回去。

  好像有人正站在布幕外說話,聽聲音應該是一男一女。

  他們說話聲本就小,隔著布幕,讓夜風一吹,更加難以分辨。

  只能模糊地聽見一些「放心」,「齋堂」,「沒人」一類的字眼。

  漸漸地,交談聲好像是停了。

  沒隔一會兒,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隱隱約約的呻.吟。

  惜翠一愣。

  這似痛苦,又似歡愉的呻.吟中,夾雜著男人低而沉的喘息。

  明擺著是……有人在這兒私會?

  呻.吟聲越來越大,伴隨著紛亂的腳步聲撞入禪堂中。

  惜翠下意識地看了衛檀生一眼。

  她眼裡的意思很明顯。

  你們廟裡有人在偷.情啊!

  衛檀生卻好像根本沒有接收到她的疑問。

  「跟我來。」他站起聲,溫言道,神色倒是一如往常。

  惜翠沒辦法,只能跟著他往屋內走。

  堂中並沒有什麼可躲藏的地方,但在禪堂正中有一巨大的佛龕,供奉著藥師佛。勉強能在佛龕後躲一躲。

  呻.吟與喘息聲更近了。

  挑逗的情話與悉悉索索的脫衣聲,好像在耳邊被放大了一百倍。

  這讓惜翠感到了點兒焦躁不安。

  而衛檀生卻只是彎彎唇角,低聲歎息,「看來,你我二人來的倒不是時候。」

  惜翠沉默地攥緊了手指,尷尬地喉口發緊,只想趕緊逃離這個地方。

  可是如今她跟衛檀生偏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一起擠在佛龕後,被迫聽著外面上演的一場活春.宮。

  這本就是個轉身也難的地方。

  她看不清衛檀生的神情,只能聽見他的呼吸聲。

  平穩而悠長。

  好像根本沒有被外面的春色所影響。

  但這呼吸噴吐在她耳側,讓惜翠避無可避。

  很燙。

  禪堂內正親的難捨難分的男女突然停了下來,緊跟著傳來女人的喘息聲,「燈……燈……」

  男人笑了一下,「為何要熄燈,這樣不正好嗎?正好能讓我看看你。」

  女人沒有被情.欲衝昏頭腦,聲音中隱含擔憂,「要是有人進來了怎麼辦?你快些去,將這蠟燭吹滅。」

  女人不願意再繼續,沒有辦法男人只好停下,去吹熄禪堂中的搖曳的燭火。

  燭火一滅,整個禪堂霎時陷入黑暗中。

  嬌軟的呻.吟這才又斷斷續續地響起。

  惜翠之前不是沒看過這些,但隔著螢幕看,和自己親自聽壁角根本不是一回事,更遑論她旁邊還多了一個男人。

  雖然是個和尚。

  惜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壓下紛亂的思緒。

  她正愁沒有辦法與衛檀生培養曖昧,這麼一來,不是正好嗎?

  雖然隔著夜色,她不知道衛檀生臉上神情究竟如何。

  但她記得,書中曾經有一段類似的劇情。

  那個跟她同名同姓的惡毒女配吳惜翠,因為暗戀高騫,曾經給吳懷翡和衛檀生下過藥,就是指望著這兩人能意亂情迷,被人捉姦在床,好落得個名聲掃地的下場。

  雖然最後也沒發生點什麼,但孤男寡女獨處一室,氣氛十分曖昧,正是經過這麼一次曖昧後,衛檀生對吳懷翡的愛慕之情也愈演愈烈。

  惜翠不確定地想。

  衛檀生現在雖然不喜歡她,但他畢竟是個男人,既然是個男人,肯定也會有正常的生理反應。

  他沒往曖昧的地方想,那她只能儘量把他往曖昧的方向帶了。

  總而言之,先讓他認識到自己是個異性,還是個覺得他長得好看,對他有好感,想要同他結交的女人。

  這沒什麼可羞恥的。

  她只是想回家而已。這麼催眠著自己,惜翠往他身邊挨了過去。

第40章 共處一夜

  她一挨上去,衛檀生立時就發覺了。

  好在, 他只當她是害怕被發現, 才往他這兒靠, 並沒有想到她還懷揣著些見不得的人的小心思。

  惜翠往他那兒靠了一點, 也不太好把握接下來要怎麼做。

  其實不需要她做些什麼, 兩人的衣擺糾纏在一起,呼吸相交融, 在男女的呻.吟與喘息中,看上去也頗有些曖昧。

  月色漸漸攀上了窗簷。

  佛龕雖大, 但擋住兩人還是有些顯擠。惜翠縮在佛龕後,保持著一個姿勢也不敢亂動,生怕被月光一照, 讓正在為愛鼓掌的兩人發現異常。

  不過這顯然是她多想了。

  禪堂中的一男一女或許是憋了太久,正忙著溫存,哪裡有往這兒看的心思。

  惜翠縮在佛龕後, 胳膊和腳已經開始有些發麻, 卻還不見他們有結束的打算。

  她忍不住偷偷探出些, 瞥了一眼他們的進度。

  一瞥瞥到了兩個交纏在一起的白花花的**。

  這一幕極具衝擊力。

  她趕緊收回視線,不經意間一抬眼,卻在月色下撞上了衛檀生的目光。

  他正在看著她,眸中仿佛閃過一抹訝異之色。

  惜翠十分鎮靜地低下頭, 企圖借夜色的曖昧,來表現出自己的羞愧與忐忑不安。

  以她目前的身份而言,她剛剛的舉動確實有點兒出格了。

  該看的東西不該看的東西, 惜翠都看過不少,早就鍛煉出了一顆強大的心臟,但高遺玉不應該接觸到這些東西,同時代的這個年紀的姑娘更不會探出頭去看一眼他們什麼時候結束。

  無怪乎衛檀生他驚訝。

  這沒有辦法,惜翠本來還覺得有些尷尬,但時間一長,男女的喘息也都變成了背景音,無法在她心底再掀起任何波瀾。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喘息與呻.吟聲才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但一男一女卻沒有離開,而是溫存了一會兒,說了會兒膩歪的情話。接著才傳來了穿衣著襪的動靜,兩人一起悄悄地走出了禪堂。

  「哢嗒」一聲,還沒忘記將門落上鎖。

  惜翠:……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要表揚他們竟然還知道隨手關門。

  禪堂被鎖上,他們今夜是出不去了。

  惜翠看了衛檀生的一眼

  衛檀生的容色一如既往從容,嗓音也依舊朗澈,好像並未將剛剛的活春.宮看在眼裡。

  「看來今日要在此湊活一晚了。」他苦笑。

  湊合就湊合吧。

  惜翠麻木地想。

  之前在瓢兒山上的時候又不是沒一起睡過。她當時把他當作了一個遭逢巨變,無依無靠的小可憐,還為他唱過搖籃曲。

  看著月色下近在咫尺的秀美面容,惜翠有些愣神。

  他究竟是因為小時候的劫難才變成現在這幅模樣,還是說本性就是如此。

  眼睫一眨,她又恢復了清醒。

  不管衛檀生他究竟是什麼樣,都與她無關。她只要摸清他的喜好,想法設法攻略下他就夠了。

  保持著一個姿勢在佛龕後待了太久,血液流通得不順暢,惜翠站起來時,腳已經全麻了。

  剛想跺跺腳來紓解一二,惜翠腦中驀地靈光一現。

  腳麻並非不能忍受,高遺玉也沒有低血壓,她要是表現出站不穩的樣子,借勢摔倒在衛檀生懷中,也不失為一個拉近距離的好方法。

  身隨心動,惜翠豁出臉皮,裝作站不穩的模樣,腳下一個踉蹌,腳步虛浮地朝著衛檀生的方向倒去。

  她這輩子的節操已經全交代在衛檀生身上了。

  現在,她只能希望衛檀生能接住她。

  為了看起來逼真一些,她是真的就倒了過去,一點兒力氣都沒收。要是衛檀生沒接住,迎接她的很有可能是禪堂堅硬的地板。

  幸好,青年僧人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

  只是,這一倒,倒的方向卻和她預估中的出現了些偏差。

  惜翠她本來想的是正好落入他懷中。

  但她幾乎是一頭栽在了他大腿上。

  好在她反應迅速地偏開了頭,才避免了更加尷尬的處境。

  不過,這依然是個極其尷尬的姿勢,不止是惜翠,連衛檀生都愣住了。

  感覺到身下的身體一僵。

  饒是惜翠心中也泛起了難言的尷尬,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她雖然是假摔,還真沒打算摔得這麼尷尬。

  臉頰貼上了袈裟,好像能隔著袈裟感受到小腹上傳來的熱意。

  「高施主?」頭頂上傳來衛檀生的問詢聲。

  聲音溫醇,略含訝然。

  惜翠窘迫地道了聲歉,想趕緊站起來。

  沒想到屋漏偏逢連夜雨,可能是上天也想要助攻她。

  她一起身,頭髮正好掛在了袈裟的如意鉤紐上。

  一扯,頭皮上傳來的痛意,幾乎使惜翠一頭撞到了他緊實的胸前。

  惜翠:……冷靜。

  埋在他胸前的姿勢雖然比剛剛的姿勢要好一點兒,但也沒好到哪裡去。

  惜翠深吸了一口氣,迫使自己冷靜下來。

  頭髮被牢牢地勾住,她有些不太敢動,只能伸手摸索著想要解開被勾住的髮絲。

  「等等。」

  手腕被人輕輕按住。

  指尖相觸微有摩挲,好像有一陣細雨落在了心上。

  微涼的指尖穿過她的髮絲,將鉤紐給解了下來,總算拯救了她的頭皮。

  鉤紐本是掛住袈裟所用,如今一解開,寬大的偏衫霎時鋪落在地,他隻身著裡衣半跪在地。

  惜翠不好多看,只能匆忙道了個謝。

  「多謝小師父。」

  他撿起鉤紐,重新將袈裟系好,才正眼看向她,「無妨。」

  眼眸如一汪幽靜的春水,波瀾不驚。

  似乎根本沒有受她的影響。

  畢竟他喜歡的還是吳懷翡,又是個修行的和尚,哪有這麼快就能跟她生出些曖昧來。

  接二連三地翻車後,惜翠已經沒心思再想著多做些什麼了。

  或許是因為尷尬,她和衛檀生都默契地沒有提方才發生的事。

  他整理好袈裟,走到佛龕前,取了一支香,將滅了的燭火又重新點燃。

  火苗躍起,昏黃的光線一點一點地照亮了整座禪堂。

  衛檀生好像想到了什麼,問,「今夜我們被困在此處,想來是回不去了,施主一夜無歸,家人可知曉?」

  惜翠:「無妨,我事先已同家人打過招呼。」

  衛檀生頜首,「那便好。」

  禪堂兩端設有僧眾打坐參禪的椿凳,椿凳後設有廣單,平常他們就在廣單上小憩。

  今晚,正好能在湊合在廣單上睡一覺。

  禪堂很大,隔了四五個人的距離,惜翠背對著衛檀生躺了下來。

  到目前為止衛檀生還是喜歡著吳懷翡的,絕不會,也沒興趣對她做出任何事。

  在這一點上,她沒有什麼可擔心。

  衛檀生卻並未入眠。

  少女側對著她,曲線並不窈窕,甚至看起來有些寡淡。

  她烏黑的發散落在榻上,好像睡得很安心。

  衛檀生移開視線。

  她不知道,他其實可以輕而易舉地殺了她

  他確實也想要殺了她。

  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折斷她的脖子。

  因為自小體弱的緣故,他一直跟著教習師父學武,雖說由於腿傷最終沒能繼續下去,但人的命門究竟在何處,這些他都知道。否則,當年他也不會如此輕而易舉地就能割斷了那山匪的喉嚨

  很奇怪,他竟然又想到了那山匪。

  他總是靜靜地陪他一會兒,之後再離開。

  等他離開後,茅屋中,又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已經習慣了骯髒惡臭的環境。綾羅綢緞中待著也是待著,糞水尿漬中待著也是待著。

  他走了之後,他倒感覺到了清靜,終於少了一個人在耳畔說著話,自以為是地擔心他,刻意地尋找話茬,小心翼翼地討好。

  在他離開了茅屋後。

  他像王朝一樣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躺了下來。

  月光沒有嫌棄那間污穢的茅屋,一視同仁地將月光揮灑在地。

  屋裡沒有蠟燭,他全靠月光照明。

  半夜,他從噩夢中醒來。

  陪伴他的唯有寥寥的寂寞月色。

  衛檀生看著她的目光漸凝。

  不知為何,她總是會讓他想起他。

  那個山匪死不瞑目的模樣始終在他腦海中盤旋,他也沒有想要驅散的念頭。

  或許真因為太像了,他才會想要看她痛苦,以至於,想要殺了她。就像當年他親手做的一樣。

  太像了。

  明明兩人毫無關係,為何給他的感覺卻這麼像?

  衛檀生也有些困惑。

  他不喜歡高騫這人,尤其在茶堂中那一面。

  想到吳懷翡面對他時所表露出來的模樣,更讓他感到心煩意亂。

  高騫很看重他這個妹子,如果他殺了她,帶給他的痛苦不言而喻。

  但在馬場上,他還是沒下得去手。

  他暫時還不想殺了她。

  他不想殺她,不是生出了什麼惻隱之心。而是她當時那微微怔愣的眼,像極了那山匪死前的模樣,使得他略有失神。

  不過,他還是看不慣她春風得意的模樣。

  將袖中的符紙抖落出來,他走到香案前,燒了個乾乾淨淨。

  這讓他的心情也略微感到些舒暢。

  轉身一看,她腕上的佛珠,在月色下泛著微光。

  這很適合她。

  佛珠他戴了許久。

  十多年前西域曾有一位胡姬,容色傾城。她死後取其屍骨,這才打磨成了這一百零八顆佛珠,意為警醒世人,一切皆空。當年容色動關外的胡姬,死後也不過是化為一堆白骨。

  繁華轉瞬過眼,無妍媸之別,也無善惡之分。

  世事本空。

  故而,方才禪堂中的交.合也未能引動他任何欲.念。

  他只是很想知道,有朝一日,當她知曉這一切後,又會作何反應。

  那才是真正的,能引動他的欲.望。

第41章 開開葷(一更)

  因為身側多躺了一個人的緣故,惜翠睡得很不好, 斷斷續續地做夢又醒來。

  好不容易熬到早上, 禪堂門外終於傳來了些許動靜。

  惜翠趕緊和衛檀生一起躲回到佛龕後。

  每天, 職事會提前將門打開。開了門, 他似乎有什麼事, 沒進堂中,將鑰匙揣入懷中又離開了。

  等他一走, 抓緊時機,她和衛檀生這才終於出了禪堂。

  被鎖了一夜, 已踏出禪堂,惜翠心神一鬆。

  此時天還未亮,晨光昏暗, 依稀能看見天際尚未落下的殘月。

  等會兒會有僧眾來禪堂參禪,這兒不好久留,得趕緊走。

  衛檀生他一夜未歸, 需要趕去做早課。

  一晚上沒睡好, 惜翠頭重腳輕, 眼睛都快睜不開了,自然也沒心思再和他說些場面話。

  「既然如此,那我們便在此分別罷,我也要先回客堂。」

  回到客房後, 她躺床上補了一個回籠覺,醒來後才終於恢復了些精力。

  看了眼窗外的日光,估摸著應該是上午。

  一上午連帶著一晚上都沒吃什麼東西, 下了床,一陣饑餓感襲來。

  惜翠摸了摸平坦的肚皮,換上衣服,穿上鞋,往齋堂的方向去。

  穿鞋時,瞥見手腕上一串瑩瑩的佛珠,惜翠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衛檀生已經將這串佛珠送給她了。

  她這時候迫切需要吃點東西來填飽肚子,沒有心思再多想佛珠的事。

  她過來得晚,齋堂裡已經不剩下了什麼。

  今日正好是她認識的一個和尚在當值,法號行真。

  粥已經吃完了,行真在籠屜裡翻了半天,也沒找到個饅頭。

  將籠屜合上,他不好意思地說,「抱歉,施主。今日的早膳都已吃完了。施主若餓了,不妨等一會兒,我這就去為施主熬點粥。」

  惜翠搖搖頭,「不用這麼麻煩,我自己來就行。」

  突然想到衛檀生是和她一起分別的,他轉身就去做早課,應該也是沒吃早飯。

  惜翠問,「對了,寂空小師父他有沒有來過齋堂?」

  行真:「我今早並未看到寂空來這兒。」

  惜翠若有所思。

  她上班是一個人住,平常沒時間燒飯,但週末偶爾會自己做菜吃。

  對於自己的廚藝,惜翠還算有信心。

  仔細想想,她似乎沒什麼拿的出手的特長,如今的模樣也不是傳統的美人,要攻略衛檀生難度很大。

  有句俗話不是說,抓住男人的心首先抓住男人的胃。

  她雖然覺得這話沒什麼道理,但不妨礙她現在什麼都想試一試。

  行真告訴她,廚房裡的食材她都可隨意取用。

  惜翠沒想要做多麼複雜的菜,不過還是謝過了他的好意。

  往灶臺上略掃了一眼,空山寺的齋堂食材倒很齊全。惜翠沒去看那些菜,現在還不是飯點。

  剛好鍋旁有個陶罐,揭開蓋子一看,竟然是一罐牛奶。

  「你們能喝牛乳?」惜翠困惑地問。

  行真看她驚訝,忙解釋道,「能是能喝的,當年佛陀也曾喝過些供養的羊奶,不過我們一般不會主動去採買,這一罐還是山下一位施主今早剛送來的。」

  「前些日子他家牛丟了,我們寺中的其他師兄弟幫忙找回來了牛,他今日便送了幾罐牛乳過來。」

  行真:「施主可是要用這一罐牛乳?若施主要用,儘管拿去用罷。」他撓了撓青色的頭皮,笑道,「我還不知道該怎麼對付這牛乳呢。」

  惜翠將陶罐拖出來,「多謝你,我剛好想到要做什麼了。」

  剛剛她還在糾結要做什麼,一看這牛奶,惜翠就確定了下來。

  「施主要做什麼?」行真不解地問。

  惜翠一本正經地回答,「桂花牛乳糕。」

  這一道甜點做起來很方便,小時候她媽也經常做給她吃。

  將藕粉、糯米粉和白糖混合,加入糖桂花和牛奶,蒸一會兒就行了。

  拿出來晶瑩剔透,分外好看。

  惜翠自己嘗了一口。

  她不喜歡吃太甜,也就沒放太多的糖。

  糖糕入口,嘗起來有些微甜的奶味兒。

  她自己覺得還算不錯,能端出去。

  比起端去給衛檀生吃,先填飽她自己的肚子才是最要緊的。

  她實在是餓了,和行真對坐著分食了不少。感到胃裡有些東西後,才著手把糖糕裝入食盒,給衛檀生送過去。

  將糖漿澆在了桂花糕上,澆了一個小笑臉,看上去頗有點兒像呵呵微笑的那個黃豆表情。

  說實在的,她也不能做到對衛檀生完全沒有怨言。

  將自己這連日來的不滿發洩在了糖糕上,惜翠滿意地將糖糕裝進了食盒裡。

  「這是什麼?」

  「一個笑著的人臉。」

  「為什麼要在糖糕上澆個人臉出來,」行真疑惑地問,「這多古怪。」

  她差點了忘了她和這個時代的代溝。

  但這沒關係,她畢竟是要回家的。

  而決定她是否能回家的那個關鍵,就是她要送去桂花糕的人。

  但願衛檀生能喜歡吃她做的糖糕,順便因為糖糕對她萌生出好感。到時候她再套路他說出個我愛你,她就能回家了。

  想像雖美好,現實卻很殘酷。

  惜翠提著食盒,出了齋堂。

  算算時間,衛檀生應該是下了早課,回到寮房了。

  寮房外栽種了些橘子與芭蕉樹,都是青綠,嫩秧秧。

  他就住在寮房二樓。

  惜翠登上樓,卻在樓梯拐角碰見了一個面目都十分熟悉的僧人。

  這年輕的僧人神色看上去很不好,眼中隱隱有憤恨之色。

  他沒料到會在這兒碰上別人,正好與惜翠視線相撞。

  這抹嫉恨的目光自然也就落入了惜翠眼底。

  他微微一愣,忙換上了一副親昵的笑容,「高施主。」

  「施主可是來找寂空的?」年輕的和尚讓開一步,笑道,「寂空眼下正在寮房。」

  寒暄了兩句,他便匆匆忙忙地離開了。

  惜翠站在原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

  她認得這和尚。

  如果她沒記錯,這是上次騷擾吳懷翡的那個僧人。

  她在空山寺所見的和尚,或許是因為在山上待久了,太多樸實而真誠。像他這般輕浮的卻很少見。

  他來找衛檀生做什麼?

  惜翠握緊了食盒,心念一轉。

  突然又覺得這和尚的嗓音也有點兒熟悉。

  有些像昨天在禪堂偷.情的男人的聲音。

  只是昨天那男人的聲音因為情.欲的緣故有些失真,她一時半會兒也分辨不出來究竟是不是他。

  他既然敢騷擾吳懷翡,那做出在禪堂偷.情這種事也未必沒有可能。

  不過這些事總歸與她無關。

  惜翠斂下思緒,叩響了寮房的門。

  衛檀生果然也和行真一樣,沒看懂她想要表達什麼。

  他盯著盤中的桂花糕,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半天。

  看起來,像是個人臉?

  似乎……是在笑?

  那兩點想來便是眼睛了,那一條拉出來的線是嘴巴,但是鼻子呢?

  鼻子在何處?

  衛檀生笑著抬眼,「這是什麼?」

  惜翠言簡意賅,「笑臉。」

  衛檀生:「這笑臉為何沒有鼻子?」

  衛檀生一問,把惜翠問住了。

  她怎麼知道為什麼黃豆表情沒有鼻子。

  「因為……」惜翠斟酌著說,「不好看?」

  「那施主為何要在此上畫一個人臉?」

  惜翠:「因為好看。」

  衛檀生衝她微微一笑。

  「小師父還不吃嗎?」在衛檀生開口問出些別的問題前,惜翠將筷子遞給了他。

  他看上去確實是想要再問些什麼,但見她遞過筷子,笑了笑,不再問,而是低下頭嘗了一口。

  「未曾想到,施主的廚藝倒是不錯。」抬頭,他客客氣氣地誇讚了一句,正如惜翠此前誇讚他一般。

  衛檀生倒是很給她面子,動動筷子吃下去了不少。

  惜翠看他桌上攤了半本佛經還沒看完,自己主動收拾了食盒不欲去打擾他。

  她知道什麼叫分寸。

  沒想到,她正要離開的時候,衛檀生卻叫住了她。

  「施主不再多留片刻?」

  惜翠故作沒有聽懂:「小師父可還有什麼事?」

  衛檀生望著她,倏忽笑了,「倒是沒什麼事。只是想到前些日子施主曾托我為你講經,我眼下正好得空,不知施主願不願意在這兒聽我講上片刻。」

  托衛檀生為她講經,只是她當時為了接近他,無奈中出的下策。

  憑心而言,她對佛經沒有多大的興趣。

  不過衛檀生他既然主動提起,那惜翠也沒有再拒絕。

  將食盒放回了桌上,她重新坐了回去,昧著良心說,「小師父既然有空,我自然是願意的。」

  就這樣,衛檀生足足給她講了兩個小時的佛經。

  出了寮房,惜翠心情有些複雜。

  總感覺衛檀生之所以會挽留她,不過是想要逮著她傳教罷了。

  拋開那些胡思亂想,惜翠將食盒帶回齋堂,清洗乾淨,還給了行真。

  高騫忙著宮中的事,沒有空管她,她僥倖在空山寺多待了兩天。

  這幾天,每到空閒時候,她總會到寮房中聽他講經,順便帶上一些她自己做的糕點,企圖用投喂的方式來抓住他的心。

  可惜收效甚微。

  比起她帶來的糕點,他似乎更喜歡他那一抽屜的雲片糕。

  當她問及,他是不是喜歡吃雲片糕時。

  他卻答:「只是習慣了這一樣罷了。」

  而後,再將雲片糕裝盤,給她倒一杯清茶。

  像前幾天那樣,惜翠敲了敲門。

  寮房中卻遲遲沒有動靜傳來。

  「小師父?」惜翠問道。

  昨天衛檀生還與她約定了這個時候,寮房中怎麼會沒人。

  他應該不是那種沒有時間觀念的人。

  略一沉思,惜翠直接推開了門。

  門沒鎖,屋內空空蕩蕩,唯有風從半開的軒窗中吹入。

  她走到桌前,摸了把桌前的白瓷茶杯。

  茶杯中的水還是溫熱的,顯然是才離開沒多久,茶杯旁的佛經也沒合上。

  惜翠轉出了寮房,四下走了一圈,卻還是沒看到衛檀生的蹤跡。

  問了其他僧眾,也都說沒看見他。

  正當這時,她又碰上了上次在寮房樓梯前碰見的那僧人。

  這一回,他卻是連招呼都沒有向她打,行色匆匆,好像忙著去做什麼事。

  惜翠主動叫住了他,「寂……」

  「寂塵師父?」

  似乎是叫這個名?

  僧人腳步一頓,轉過臉來,笑道,「高施主?」

  「施主怎會在此?我剛剛竟是沒瞧見你。」

  惜翠沒有理會他的寒暄,緊緊地盯著他問,「師父要往哪裡去?」

  寂塵笑道,「去禪堂參禪。怎麼?施主有事要找我?」

  惜翠收回視線,「沒什麼事,只是有點兒好奇。」

  寂塵局促地笑了笑,又邁開腳步匆忙離開了。

  回想起他袖角上沾著的灰塵與木屑,惜翠頓了一頓,緊接著,毫不猶豫地往他來時的方向去。

  一路走一路找,她終於發現了一間不太起眼的柴房。

  這柴房本是寺廟堆柴的地方,但後來,山寺修了一個更大的庫房,這柴房也就廢棄了,平常很少會有人來此。

  惜翠剛走近柴房,就聽見柴房中傳來了個女人的聲音。

  是那種刻意掐著嗓子,捏出來的聲音。

  女人歎了口氣,「小師父,不是奴不願放你出去,只是拿了人的錢,自然要替主顧把事情辦好。」

  「有人叫奴過來給小師父你開開葷,我也只好照做了不是?」

  惜翠待在了柴房前,頭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差點噴出來」。

第42章 幫我穿(二更)

  那女人的聲音隔著門板繼續傳來。

  「奴知道小師父你是出家人,不該破戒的。說實話, 要做這事, 奴心裡也慌得很。但錢拿都拿了, 開弓就沒回頭箭。」

  「小師父你放心, 奴做這一行也有十多年了, 定能將你這支沒射出來過的箭伺候得好好的。」

  她唉聲歎氣的,開著些黃腔, 好像也很為難。

  「你年紀太小,又是個和尚, 怕是麻煩,等會兒指不定要怎麼折騰。」

  光聽到女人的聲音,卻沒聽見衛檀生的聲音。

  惜翠上前一步, 透過門縫想要看清裡面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情況。

  但視野太狹窄,女人站在了衛檀生面前,她看不見衛檀生, 只能瞧見一抹玲瓏窈窕的水紅色身影。

  沒想到會撞上這麼一副場景, 惜翠想了半天, 都沒想出來這是書中那一段劇情。

  女人彎下腰,仍在斷斷續續地說著。

  「別說,小師父你長得還怪俊俏的,奴見過的男人多了, 但從沒見過長得像你這般好看的。」

  她終於聽見了衛檀生的聲音。

  和以往沒什麼分別,溫柔和煦,不慌不亂。

  「我很好看?」

  女人愣了一愣, 隨即答道,「自然是好看的,小師父生得分外俊俏。能和你滾上這麼一回,也算是值了。」

  惜翠試著推了推門,沒推動。

  門從裡面已經閂住了,將柴房鎖得牢牢的。

  雖然不知道寂塵與衛檀生之間究竟了是仇什麼怨,以至於他要叫個妓.女來給他開葷。但眼看衛檀生就要失貞了,她卻是不能坐視不理。

  門打不開,窗戶開得又頗高。

  惜翠走到屋子前搬了兩三塊石頭墊了墊腳,這才看清屋子裡的一切。

  衛檀生斜倚在柴火前,望著面前的女人。

  神色還算得上鎮靜與從容。

  女人的年紀已有些大了,穿著水紅色海棠花衫子,塗著些脂粉。

  徐娘半老,但風韻猶存。

  女人俯下身,嘖嘖有聲地感歎道,「待會兒啊小師父你別害怕,也別害臊,這一切都交給奴,奴保管給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眼看著,她就要動手準備去脫衛檀生身上的袈裟。

  她已經不能再繼續旁觀了。

  惜翠趕緊出聲。

  「放開他。」

  隨著她話音剛落,屋裡的兩個人登時都轉過頭來。

  對上兩人的視線,不知怎麼回事,惜翠腦袋卡殼了一秒,一時間竟想不出來要說什麼。

  「放開他。」

  倉促間,曾經在網上看到的一些網路用語在腦海浮現,惜翠脫口而出,「讓我來。」

  柴房中霎時安靜了下來。

  ……

  回過神來後,女人被她唬了一大跳,瞪著眼問,「這位小郎君你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惜翠:「我來找人。」

  女人快步走到窗前,「你找誰?」

  惜翠對上衛檀生看來的視線,「我找這位元小師父。」

  「那可不行。」她笑了起來,「奴答應了恩客,要帶他見見世面,這小師父奴可不能交給你。」

  惜翠沉靜地問,「如果我非要要呢?」

  「要也不能給你。」她笑道,「就算給你,至少也得等奴辦完事之後。」

  惜翠思索了一秒,「既然如此,不知娘子願不願意也帶我見見世面?」

  「那你也得乖乖等在他後頭。」

  任憑惜翠如何說,女人就是不鬆口。

  「總而言之,就是不行。」她又走到衛檀生面前,繼續扒衛檀生身上的袈裟,「再拖下去可就來不及了。」

  衛檀生看著她,唇角一彎。

  神色從容得好像被扒衣服的根本不是他一樣。

  他這是在等她動作。

  袈裟滑落,緊實的胸膛也隨之呈現在眼前。

  可能是因為在空山寺要常做農活兒的緣故,衛檀生的身材倒是有些出乎她意料,看起來並不瘦弱,像白玉似的,卻也暗含些力量。

  袈裟一直滑落至腰際,腰線再往下,卻是被層層堆疊的布料隱約擋住了。

  扒了衛檀生的袈裟,女人已開始解自己身上的褙子,一邊解,一邊說道,「倘若郎君你非要在這兒看著,奴也不介意。」

  女人衣衫滑落,露出白花花的肌膚。

  眼看著衛檀生就要失去貞操,而他紺青色的眸光正溫和地望著自己。

  沒辦法,惜翠只能硬著頭皮,拿起她剛剛墊腳的石頭開始砸門板。

  鎖她打不開,但柴房的門板年歲已久,卻很容易砸開。

  幸好高遺玉力氣大,哐哐砸了十幾下後,竟然真的將門砸破了。

  木屑飛濺,惜翠跨過了殘破的木板,走進了柴房。

  女人見狀,有些慌了神,衣衫不整地忙朝著她跑來。

  「郎君你這是做甚麼?!不是說讓你等等了嗎?」

  惜翠放下石頭,走到柴火堆前,挑了根細一點的木柴,在心中默念了聲對不起,揚起木柴,朝著女人腦門來了一下。

  她身子一軟,倒了下去。

  眼前的場景很熟悉。

  她記得當初在瓢兒山上也是如此。

  她敲暈了洪常峰,抱起了他,想要帶他離開那兒。

  今時不同往日。

  她不想重蹈覆轍,回想起當初照著脖子拿一下,她也沒有再抱他的念頭。

  惜翠丟下了木柴,十分客氣地道:「小師父。」

  「高娘子。」青年僧人□□著胸膛,微笑著,波瀾不驚地回答她。

  好像打著赤膊的根本不是他一樣。

  惜翠沒看他白花花的胸。

  「我方才去寮房中找你,見你不在屋中,這才找了過來。」

  惜翠看了眼地上的女人,問,「這是怎麼回事?」

  「我來時看到了寂塵師父,你得罪他了?」

  衛檀生依舊是一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神態。

  「娘子可還記得前幾日在禪堂中所見?」

  「那是寂塵?」

  他頜首。

  惜翠皺眉,「當日我們躲得好好的,他沒發現你我,你怎麼會招惹到他?」

  與此同時,她心中卻浮現出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這猜想使得惜翠眉頭蹙得更緊了一些。

  難道是衛檀生主動招惹了他?

  他當初調戲吳懷翡時,見她出面,便適時地收了手。頗為精明周全,不像是個會主動挑事的性子。

  衛檀生卻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只笑著打了個太極,「此事說來話長。」

  惜翠換了個問題,「他找妓子來做甚麼?」

  衛檀生笑道,「他害怕我將禪堂中的事告知寺中維那。」

  惜翠:「就想要先下手為強?陷害於你?」

  衛檀生頜首,「然。」

  「娘子方才所見到他,應是準備去找僧值。」

  惜翠沉默了一瞬。

  來找僧值,逮個現場嗎?

  這一招雖然陰損了些,但對於和尚而言,卻很有效。

  淫,乃是四大根本戒之一。

  若是真讓僧值抓個現行,衛檀生他的和尚生涯恐怕也就到此為止。

  「這麼說來,他已經帶著僧值在趕來的路上了?」

  「然。」

  「小師父還不穿好衣服,趕快離開這兒?」

  衛檀生扯出抹淡淡的微笑,「我動不了,自然也穿不了衣服。」

第43章 報答

  惜翠鎮定地看著他,「為何動不了?」

  衛檀生淡然回望, 「寂塵在我身上下了藥。」

  「那杯茶?」

  「正是如此。」

  惜翠看了眼他赤.裸著的胸膛。

  他一.絲.不.掛的樣子她都看到過, 幫他穿個衣服似乎也沒什麼, 更何況只有上半身。

  惜翠彎下腰, 撿起地上滑落的袈裟, 她沒穿過,不太清楚到底這究竟要怎麼穿。

  寂塵與僧值正在趕來的路上, 再不趕緊穿上就來不及了,她只能姑且試一試。

  袈裟一直褪到腰際。

  衛檀生是斜靠在柴火堆前的, 高遺玉個子又高,惜翠只能跪下來,替他穿上衣服。

  青年的腰身窄而瘦, 惜翠伸出胳膊環住他的腰,低下頭將堆在腰上的布料往他身上胡亂拉了拉,儘量不碰到他的肌膚。

  「能抬手嗎?」

  衛檀生微笑著搖頭, 「怕是不能。」

  惜翠猶豫了一會兒, 抬起了他的胳膊。

  觸手溫熱, 很難想像,像他這樣的人也有如此溫暖的肌膚。

  衛檀生胸膛微微起伏,順從地任由她擺弄,偶爾, 給她一兩句指導。

  惜翠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散發著些檀香的氣息。

  衛檀生眼眸微低,看著正在自己胸前搗鼓著的人。

  她的態度很拘謹,既不過分親昵也不過分疏遠。

  烏黑的髮絲垂落在雪白的頸側, 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搖晃。

  他半彎著唇。

  日光穿過破爛的門板,竟在他唇側投射出一抹隱隱的豔色。

  惜翠抖了抖袈裟,擰起了眉頭。

  剛剛她好像摸到了什麼硬硬的東西。

  這麼想著,她又摸了一把。

  果然在柔軟的袈裟中摸到了個隱約長條的輪廓,隔著布料也能感覺到其冷硬。

  這是刀。

  「你帶了刀?」惜翠抬頭問。

  衛檀生正低著看著她,她一抬頭,就撞上了他下巴。

  惜翠捂住頭,看了眼衛檀生。

  由於藥效的原因,他不能躲,下巴都被她撞紅了一圈。

  他皮膚本就白,被她一撞,頂著紅紅的下巴保持著禮貌的微笑,這麼看起來竟然還有些淒慘。

  惜翠心理稍微平衡了。

  「那是刀?」她又問。

  衛檀生大方地承認。

  保險起見,惜翠沒繼續問下去。

  她有預感。即便她沒來,衛檀生也不會就這麼坐以待斃,任由別人上他。

  這把刀就是驗證她猜想的最好的證據。

  惜翠搗鼓了一會兒,勉強給他穿上了。

  退出半步看了一眼,雖然不如他自己穿的整齊,但還能勉強見人。

  惜翠:「好了。」

  衛檀生衣服都不能自己穿,她也就不再指望著他能跟她一起走。

  吳懷翡身形纖弱,她背起她來毫不費力。

  但衛檀生怎麼說都是個男人,高遺玉力氣就算再大,也不能輕輕鬆鬆背個男人到處跑,再加上剛剛她砸門已經費去了不少氣力,惜翠嘗試著背了兩次,最終都是以兩人雙雙摔倒在地為結局。

  她還能在摔倒時調整姿勢規避傷害,衛檀生因為不能動,摔得十分結實。

  摔得如此淒慘,衛檀生竟也沒生氣,只說道,「娘子若是背不動,便將我放下來罷。」

  惜翠鼓足了一口氣,拉起他,繼續嘗試。

  「放你在這兒,等著捉.奸嗎?」

  身上的重量是實打實的,惜翠搖搖晃晃地往前走,沒走兩步路,就累出了一身汗。

  額上一滴豆大的汗珠滾落,懸掛在鼻尖,欲墜不墜。

  「即便娘子你背得動,想來我們也走不遠。」衛檀生的嗓音在她頭頂上響起。

  衛檀生的話不無道理。

  她就算能背的動他,也走不了幾步。

  惜翠停下腳步,「這麼說來,小師父有解決的辦法?」

  「娘子不如先將我放下來。」

  惜翠毫不猶豫地將他放了下來。

  衛檀生問:「娘子今日可帶了經文?」

  她知道他想要做什麼了。

  惜翠將袖中的經卷遞給他,「帶了。」

  衛檀生接過那卷《無量壽經》,隨手翻了一翻。

  惜翠:「我去處理那位娘子。」

  將那昏倒在地的女人拖到柴火堆前,用柴火埋住了,再用些鬆毛嚴嚴實實地蓋住,確保不會被發現後,她這才回到衛檀生身前,在他對面坐下。

  當寂塵領著僧值趕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麼一副場景。

  衛檀生端坐在柴房中,膝上攤著經卷。

  那位高郎君正襟危坐著,神情嚴肅,在聽他講經。

  不看那破爛不堪的門板,倒是一幅頗為閒適的畫面。

  僧值寂安頓時看了寂塵一眼。

  他面龐生得方正,目光嚴厲。

  寂塵一怔,迅速在柴房中掃了一圈,卻沒找到他今日特地叫來的那妓.子。

  這小小的柴房中,卻並無女人的身影。

  寂塵心下咯噔了一聲,再看向衛檀生,見他神色從容,也知道肯定是他做了些什麼。

  僧值寂安沒有看他,直接跨過門板,踏進了柴房中。

  「寂空?」

  他一出聲,沉浸在佛法中的二人,好似才發覺到他們的到來。

  「寂安師兄。」衛檀生訝然地問。

  「你與高施主怎麼會在這兒,」僧值看向身後,「還有這一地狼藉是怎麼回事。」

  「我今日與高施主散步至此,」衛檀生眉眼未變,溫和地說,「見到一隻貓兒不知怎麼跑到了柴房裡,困在這兒出不去了。就與高施主一道兒搬起石頭砸破了門,將那可憐的狸奴救了出來。」

  「那貓呢?」寂塵突然陰沉地問。

  衛檀生笑道,「這山中野貓向來怕人,自然是跑了。」

  寂塵冷笑一聲,「救貓便救貓,你們在這兒講什麼經。」

  「救貓的時候,小師父腿疾犯了,一時走不動路,」惜翠站起身道,「這才坐在柴房中休息了一會兒。左右無事,便拿出經卷講經於我聽。」

  「諸位師父們怎會到此?」

  僧值是個一板一眼的性格,說起話來也沒有避諱。

  「方才寂塵同我說,他在這兒看到寂空與個女子在屋中媾和。」

  「女子?」惜翠眉頭皺得更緊,「什麼女子?我與寂空小師一直在此,父並未看到有什麼女子。是不是寂塵師父看走了眼?寂空小師父怎會與女子在此媾和?」

  早在其他人面前鍛煉出來了演技,惜翠表現得十分鎮靜,絲毫未亂。

  她這鎮靜,不由得是衛檀生多看了她一眼。

  僧值又掃了一眼柴房,「無妨。此事或許是寂塵看走了眼,郎君無需驚訝。」

  衛檀生卻意有所指地笑道:「我與郎君在此講了有一刻鐘的經,不知寂塵是看見了什麼,才誤將這經書看走了眼,竟看作成我有一個女子在此媾和。」

  佛由心生,心中有佛,所見即是佛,心中是淫.欲,所見的自然是男女媾和。

  他這話的意思無非在暗示他心中所想皆是淫.穢。

  在場的何嘗聽不出來。

  寂塵他平日裡品行本就有些不端,常和女香客拉拉扯扯。比起他的話,其他人倒是更相信衛檀生所言。

  寂塵站在一旁,暗暗咬碎了一口牙。

  他平時最恨的便是他這看似寬容溫和的笑,如今見他話裡話外皆是暗諷,如何不恨?

  他說的理由雖牽強了些,倒也能解釋得通。而他一時半會兒竟也找不出些痕跡來。

  他與那妓子相熟,她平日裡什麼都不愛,唯獨愛錢,他這才找了她過來。

  高家是空山寺的大香客,又與寂空關係好,倘若是他趕來,給了那妓子一大筆銀錢,叫她離開這兒,並非沒有可能。

  想到這兒,寂塵心下懊惱不已,暗罵了一聲婊.子,卻不好再說什麼。

  寂安的意思已經很清楚,擺明瞭是不信他的話,隻信那衛檀生的。

  他只能調整了神情,附和賠笑著說興許是自己看錯了。

  他在寺中的名聲向來不如寂空好聽,寂空為了善住持座下弟子,掌書記一職。質疑他無疑於質疑禪師。而這高郎君出生顯赫,亦是他得罪不起的存在。

  他今日也只能憋屈地吃下這個暗虧,打落牙齒活血吞。

  僧值看衛檀生他還坐在地上,又問,「可還能站得起來?」

  他這腿疾時不時就會發作一次,故而他並未懷疑。

  衛檀生搖搖頭,「今日犯得兇猛,許是不能的。」

  「此地寒涼,在這兒坐著終歸不好,我扶你到寮房中躺下歇息。」

  惜翠沒有跟他們一起回去。

  等他們一走,看清四周沒人後,她才將柴火與鬆毛拔開,將女人從柴火堆裡刨了出來,靜靜地等女人醒轉。

  女人醒來後,還有些茫然。

  惜翠沒等她問出口,就從袖中摸出一錠銀子塞到她手心,「這錠銀子給你,時間不早了,你快些下山罷。」

  女人傻愣愣地握住銀子,「這……這是怎麼回事?那小師父呢?」

  惜翠:「小師父已經回去了,這一錠銀是你的封口費,今日之事,你不許向任何一人說起。」

  用高騫的錢和地位威逼利誘,將那女人安頓好後,惜翠又折回到了衛檀生的寮房中。

  僧值寂安早已離開了。

  衛檀生半靠在床上,半闔著雙眼,似是輕輕吐出了一口氣。

  再抬眼,眼中已染上了些道不清是真情還是假意的笑,「今日真是多虧了娘子及時相救,否則,到時候還不止要如何收場。」

  「如此看來,娘子又救了我一次。」

  惜翠給他倒了杯茶,隨口問,「我救了你兩次,你要如何報答我?」

  衛檀生反問,「娘子想要我如何報答?」

  他的袈裟是惜翠胡亂穿上去的,經過一番折騰,早就沒了正形,衣衫淩亂。

  惜翠茶杯往他手中一塞,在床沿坐下,看著他紺青色的眼,問,「那小師父覺得以身相許怎麼樣?」

第44章 朋友(二合一)

  惜翠茶杯往他手中一塞,在床沿坐下, 看著他紺青色的眼, 問, 「那小師父覺得以身相許怎麼樣?」

  衛檀生並不驚訝, 神情安詳, 「娘子何出此言?」

  惜翠就是隨口一說,根本沒指望衛檀生能答應她。

  她偏了偏頭, 看了看他,真情實感地道, 「因為小師父生得好看吧。」

  衛檀凝視著她,看了她好一會兒,突然又笑了, 「娘子說笑了,」他道,「我既是禪門子弟, 又怎能嫁娶。」

  早就料到會被他明明白白地直接拒絕, 惜翠也不尷尬, 「我眼下也想不出來要什麼報答,不如拖到日後,等我什麼時候想到了,再向你討要也不遲。」

  衛檀生頜首應道, 「也可。」

  惜翠等他喝完茶,將茶杯拿了回來,「你身體還能動嗎?」

  「已經能動了, 只是還沒甚麼氣力。」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擾小師父歇息了。」

  惜翠離開寮房,特地替他掩上了門。

  雖然她要攻略衛檀生,但她還不想表現得那麼卑微。

  想要靠奮不顧身的奉獻和愛來感化別人,只是在欺騙和感動自己。

  那些將自己低到塵埃中的愛情初看時似乎感人至深。後來看得多了也就明白了。不對等的感情在大部分情況下都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隔日,惜翠再去找他時,衛檀生剛剛步出了寮房,正準備關門。

  他今天的打扮與平常有些不同,手上拿了頂斗笠,好像是要下山。

  「小師父你這是打算下山?」

  衛檀生頜首,「受山下一戶人家相邀,下山為其說法。」

  惜翠略一思索,「小師父要如何報答我,我已經想好了。」

  衛檀生合上門,轉過身,「娘子請說,只要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我一定會為娘子辦到。」

  惜翠笑道,「也沒這麼麻煩。不如小師父你請我吃頓飯吧。」

  衛檀生看她,似乎沒想到會是這麼簡單一個要求。

  「僅僅如此?」

  「就這樣。」

  「既然如此,娘子今日不妨與我同去。」他微笑道,「等我講完經後,再待娘子去山下逛上一逛。」

  這正中了惜翠的下懷。

  她也想不到能讓衛檀生報答她什麼,她倒是想要他對她直接說句「我愛你」,只不過,系統要求說這話時必須是發自真心。這個想法顯然行不通。

  那還不如借今天去約會一次。

  兩人一起下了山,春暉疏疏落落,落滿了衣裳。

  腳踩柔軟的鬆針,衛檀生閒話家常般地徐徐說道,「娘子來得正為合適,再過幾日我便要前往後山石室閉關,到時候恐見不到你。」

  「閉關?」

  「每年這個時候我都會閉關靜思一段時日,今年也是如此。」

  「那你什麼時候出關?」

  「這倒沒個定數,少則十多天,多則一個月。只是,今年寂安師兄想讓我早些去。」

  這倒出乎了惜翠的意料,不過,這既然是他每年都要做的事,她也沒有理由攔著他。

  衛檀生要去的是一戶王姓人家,夫妻倆無子,在京中做些小本生意,有些閒錢,常延請衛檀生來家中為其說法。

  見到惜翠與衛檀生同來,夫妻倆愣了一愣,但旋即便笑著招呼兩人入內。

  衛檀生與他二人頗為熟稔。

  夫妻倆沒因為衛檀生年紀小而輕視於他,相反,對他十分敬重,奉上茶果,口稱法師。

  衛檀生笑道,「每次前來,都要麻煩施主,我心中實在過意不去。」

  王氏也笑道,「法師能來,我們心下歡喜不已,法師不要銀錢,我們也只有多備些茶點了。」說完,跟著招呼惜翠,「這位郎君也吃些罷,都是今早在曹家糕點鋪買的。」

  衛檀生不怎麼吃那些茶點,隻喝了杯茶。

  寒暄了兩句,才開始演說佛書。

  這其實跟俗講沒什麼差別。

  王氏夫婦無子,見衛檀生樣貌生得好,性子也好,請他過來說法,也是想要有個人能陪在跟前解解悶。

  衛檀生自然也知曉這些,故而談得不算精深,大多都是些有寓言意味的通俗易懂的大白話。

  寺中,本就要向諸僧傳授五明學科,「聲明」便是其中一項。故而和尚大多口齒伶俐,辯才無礙。

  衛檀生嗓音不高不低,娓娓而談,語言樸實生動,修眉長目,笑意盈盈。

  夫妻倆聽得很是入神。

  講到一半,忽聞有人叫門。

  伴隨著敲門聲,一男聲問道,「王娘子可在家?」

  王氏這才回過神來,忙站起身,面露些歉意,「想來是今日訂的油餅到了,法師可喝杯茶歇息歇息,我這便去瞧瞧。」

  衛檀生:「娘子但去無妨。」

  沒隔一會兒,王娘子便手裡拎著個食盒,引著一個男人進了屋。

  男人年紀不大,相貌平平,勝在打扮得乾淨俐落。

  惜翠一見到他,心中陡然緊了緊,皺起了眉。

  這是焦榮山?

  雖然之前只見過他一面,還鬧得個不歡而散,但惜翠對他的印象不可謂不深刻。

  本以為田家那一面,便是最後一面了,沒想到在王家還能看見他。

  王氏拎著食盒,一邊往裡走,一邊笑道,「這焦家做的餅乃是一絕,我知曉小師父茹素,今早便訂了一盒梅花餅,特地托焦家小郎做的,沒放那些豬油,小師父大可放心的吃。」

  王氏轉頭對焦榮山道,「你且等等,喝杯茶,我這便去拿錢。」

  焦榮山笑得露出一口白牙,「這不急的。」

  王氏匆匆地去了。

  焦榮山似乎與王家也十分熟悉,王大郎招呼他過來喝茶。

  他也沒客氣,笑道,「正巧累了,來郎君這兒討杯水喝。」

  這一抬眼,便瞧見了惜翠。

  焦榮山茶還沒進肚,茶杯停在了嘴邊。

  惜翠面色未改,不動聲色。

  她今日穿著男裝,就算焦榮山認出她來,她不承認便是了。

  「遺……遺玉?」他模樣看起來似乎也不太確定,呆愣愣地望著惜翠。

  惜翠蹙眉,「你是?」

  或許是想到了前些日子的爭執,焦榮山神色尷尬,也不喝茶了,將茶杯擱在了桌上,「我……我……」

  「我」了半天也沒「我」出個所以然來,焦榮山怔怔地問,「你……你怎麼在這兒?高家人允許你出來了?」

  這一變故,吸引了王大郎與衛檀生的注意。

  衛檀生低垂的眼睫顫動了兩下,抬眼望向了桌前的兩人,眸中漾過一抹淡淡的微光。

  惜翠道,「我未曾見過你。」

  「怎會?」焦榮山大吃一驚,「你怎麼會不認得我?」他好像想起了什麼,眉頭堆了起來,又急急地揚起,「雖然你如今打扮……」

  「雖然你如今打扮和往常不同,但你我從小一起長大,我又怎會錯認?」

  「還是說,是因為上次的事?」語氣中已帶了兩三分的篤定。

  焦榮山沉默了一會兒,「上回確實是我太過衝動了,沒考慮到你,但我那也是被你的話急得衝昏了頭……」

  見他還有再往下說的意思,惜翠打斷了他,「我並不知曉你在說些什麼,我確實不認得你。」

  「這怎有可能?!」

  惜翠如此一說,焦榮山頓時急了,臉色遽然而變,「你還在同我生氣?」

  「我都同你說了,上次是我太過心急,確實是我不好。我都已經同你道了歉,你怎麼還做出這麼一副模樣?」

  焦榮山性子急躁,是個衝動易怒的,如今見惜翠拒不相認,頓時有些氣急敗壞,目光一掃,便攝住了衛檀生。

  見他正襟危坐,袈裟曳地,面容甚美。再看惜翠坐在他身側,乍一看,竟有幾分登對。

  焦榮山腦中「嗡」地一聲炸開,有些口不擇言了起來,「你一個女人打扮成這麼一副模樣,還同這和尚一起?!這像什麼話?!你是因這和尚才裝作不認識我的?」

  他說得急,旁人一時插不上話,王大郎不知所措地看了過來。

  惜翠鎮靜地望著他,「我確實我不認得,你興許是將我與旁人錯認了。我見你方才提到『高家』,我確實姓高,但我不叫什麼遺玉。我名喚高繼仁,家中行六,人都喚我一聲六郎。」

  惜翠的嗓音冷而清,自始至終面色也未有變化。

  焦榮山看著看著,不知怎麼地竟有些心虛。

  這容貌確實是遺玉未有錯,但細細看來,好像和遺玉又有幾分不同。

  遺玉的眼睛圓一些,這人的眼睛卻好像更長幾分,面容也沒他這麼硬朗。

  心中一但冒起了懷疑的念頭,焦榮山越看,就越覺得不太像了。

  是了,遺玉並非這樣的性子,她打小就喜歡自己,每次就算吵架,沒幾天也能和好如初,斷不會如此絕情。

  除非這人確實不是遺玉。

  焦榮山狐疑地想,這人姓高,難道是遺玉的族兄?

  再見此人視線未有閃躲,鎮定自若又略含不滿地同他對視,焦榮山有些慌了神,竟不太敢繼續對視下去,目光忙往旁邊一讓。

  這一來,又同那和尚撞了正著。

  對上他的視線,那和尚嘴角泛起了抹淺淡的笑意,慢條斯理地說,「施主確實是認錯人了,這位高郎君乃是我之好友,確實不叫什麼遺玉。」

  焦榮山氣焰隨之弱了下來,訕訕地道,「是……是嗎?」

  眼見氣氛緩和了過來,王大郎趕緊過來幫忙打圓場。

  「小郎許是真的認錯了,這世上樣貌生得像的不知凡幾,認錯人此乃常有的事,」王大郎笑道,「我之前還差點將一位娘子錯當成了內人,可討得一頓好罵。」

  萬幸的是,王氏終於從屋裡拿了錢趕回了堂中。

  她沒看出堂中氣氛有異,笑駡著走了過來,「也是我糊塗了,竟把今早備下的零錢給忘了。左找右著都沒找到,將屋裡翻了個遍,這才在床腳找著了。喏,小郎,這些餅子錢,你可得收好了,倘若像我一樣粗漏,這可就麻煩了。」便將些銅錢給遞了過來。

  焦榮山接過錢,卻不敢再待下去了。

  這人若真是遺玉族兄,那便也是國公府的。

  國公府的人可不同遺玉,個個都是自己惹不起的存在,眼前這人神情已露不滿,倘若他回過神後計較起來,難免招來禍事,思來想去,還是先走為上。

  王氏不曉得前因後果,見茶水沒動,還想留他吃茶,見他逃也般地離去了,難免有些疑惑。

  「怎麼走得這麼快,連茶水都沒喝上一杯。」不過,她也未曾在意,又笑著將食盒打開,招呼眾人一塊兒吃餅。

  只不過,被焦榮山一打攪,惜翠也沒了吃東西的心情。

  盒中的餅呈梅花狀,金燦燦,熱乎乎的,分外好看,但一想到是焦榮山做的,惜翠更沒動筷子的欲.望。

  王氏夫妻倆人都不錯,她不願拂了王氏的好意,這才吃了一些。

  衛檀生倒是施施然地吃了兩塊。

  用完茶點,又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向王氏夫妻拜別。

  王氏夫妻本欲留飯,卻遭衛檀生婉拒。只說是剛吃了餅,腹中不餓,夫妻倆這才失望地將二人送到了門外。

  出了王家,臨門不遠便是一條寬闊的長街。

  此時,正值晌午,日頭當空。

  街上人來人外,分外熱鬧。

  惜翠望向衛檀生。

  面前的少年僧人似是看出了她在想什麼,眼睛一彎,笑出了一彎月牙兒,「娘子是想要去吃飯,還是想四處逛逛?」

  惜翠道,「先逛逛罷,我不餓。」

  惜翠穿越過來後,基本上就是在高家和空山寺兩點一線到處跑,就算出門,也不過隻去了侯夫人宴請的那一次。

  到現在,她還沒見識到過大樑的繁華,既然得空,肯定是要好好看看的。

  大樑類宋,商業繁榮,中有條類似汴河的大河貫穿京中。

  河畔,船工正忙著卸貨。天南海北的珠寶、布帛、茶葉、糧食,統統經由這條長河輸送至京中。

  街角巷口,聚攏了一堆午間歇息的長工,正擺攤幫著算命的道士僧人,商鋪鱗次櫛比,各式各樣的胭脂水粉筆墨紙硯擺得琳琅滿目,吃喝玩樂,一應俱全。

  有老翁正穿梭在繁忙的人流中要和兜售著自家釀的酒。

  衛檀生走在她身側,恰到好處的保持了一臂遠的距離。

  此時,他沒帶斗笠,隻將斗笠拿在手中,緩步而行。

  因頂著個光禿禿的腦門,又是個跛足,兼之容貌甚美,不少人都往他這方向看來,瞧見他微滯的步伐,不由心下歎息。

  同情的歎惋本沒有惡意,但與衛檀生一同沐浴在這目光之中,惜翠也有些不太舒服。

  衛檀生卻好似習以為常。

  惜翠顧忌到他是跛足,走起路來難免費勁,沒逛上兩圈,便尋了個茶攤坐下來歇息。

  兩人相對坐下,店主擦乾淨了桌子,上了壺熱騰騰的茶湯。

  「你擔心我的身子?」他突然開口。

  惜翠沒有掩飾,「是。」

  衛檀生輕笑,「我自小便已習慣了,後來幸得吳娘子幫我調養,這跛足已好上了不少,你倒不用掛念我。」

  隻這一句,便將惜翠的話堵了回去。

  「倒是你,」衛檀生輕描淡寫地將話題繞到了她頭上來,「今日碰上那郎君你認得?」

  沒想到衛檀生竟會關心她的事,惜翠有些驚訝。

  畢竟衛檀生的興趣一直在吳懷翡身上,對她卻沒什麼關注,直到現在,待她的態度才好上不少。

  惜翠應道:「是。」

  衛檀生淡淡地道,「娘子與這郎君之間似乎是有些私人恩怨。」

  惜翠握緊了茶杯,又鬆開,「我也不瞞小師父,這位郎君是我幼時一位好友。」

  他笑道,「沒想到,娘子交遊倒是甚眾,除了我與那褚六郎,卻還有一位郎君。」

  他恍若未覺,眸光冷冷的,輕聲歎息道,「這讓我頗為好奇,娘子究竟還認得多少人。」

  惜翠身子有些僵硬。

  他似乎猜中了她心頭所想,一字一頓的,緩緩地說,「娘子曾面色誠懇地說願與我結交,想來,這話恐怕也對不少人都說過。」

  「在娘子看來,什麼人都能擔得上朋友二字?」他笑道,「便如今日這焦郎君?」

  惜翠喝了口茶,潤了潤喉嚨,鎮定地說,「小師父誤會了。」

  「在我看來,小師父與他二人均有所不同。」

  衛檀生笑道,「有何不同?我願聽娘子一解。」

  惜翠醞釀著措辭,沉吟著慢慢地說,「這位焦郎君,我自小與他一起長大。雖有些幼時情誼,但年歲漸長後,難免生疏了不少。」

  「至於褚郎君,」惜翠道,「這褚家六郎向來仰慕我二哥,我與他之間倒沒什麼關係。」

  對於她的解釋,衛檀生卻沒表露出多大的反應,只是略點了點頭,淡淡地道,」原是如此。」

  「至於小師父……」惜翠低下聲,「小師父是我從小到大以來,第一次真正想要結交的好友。」

  衛檀生眸光微閃。

  她低垂著頭,手指暗暗摩挲著杯面,似乎很是緊張,在腹中努力搜尋著合適的字句。

  他唇角扯出一抹笑。

  口是心非。

  但不知為何,見她這麼一番模樣,他心情卻是好了不少。

  他微笑道,「我倒是不知,我竟能得娘子如此厚愛。」

  惜翠懇切地說,「小師父天資純至,邃於禪學,能與小師父結交,是遺玉之幸也。」

  她認真地吹著彩虹屁的行為似乎有些用處。

  衛檀生袍袖一振,笑了笑,方才冷漠的氣勢一泄。

  看來喜歡聽人拍馬屁倒是人之常情,惜翠暗暗地記下。

  歇息了片刻,結了茶錢,惜翠與他繼續向前。

  沒有目的,只是一路走一路看,偶爾碰上感興趣的,則停下腳步,相談兩句,多看兩眼。

  行至中途,正好趕上有一富戶娶親。

  鋪了十里紅妝,敲鑼打鼓,歌聲震天。車馬行進中,道旁行人紛紛往兩側避讓。

  惜翠還沒見過古代的迎親隊伍,這是頭一回見。

  看他們拿著妝盒、衣匣、燈燭,跟著花擔子往新娘家中去,她也感到了些新奇,不由自主地被這喜氣洋洋的氣氛感染,臉上也帶了些笑意。

  惜翠轉頭看向了衛檀生。

  他甚至都沒看這車馬一眼,神色淡然,一副意懶的模樣,並無往前去湊熱鬧的心思。

  等隊伍走過,兩旁的行人這才又回到了街上。

  「小師父對這似乎並無興趣?」

  「為何要有興趣?」衛檀生言語有禮地反問。

  惜翠想了一下,說道,「這有人嫁娶,看看熱鬧本為人之常情。」

  被她如此一說,衛檀生卻好像提起了興趣,面露些笑意,微揚的唇角,竟無端透露出些鋒銳的綺麗,「你可曾聽聞過志公禪師?」

  「志公禪師身具五眼六通,通曉今生前世之因果。一日,有戶人家正辦喜事,他應邀前去,到了那兒,卻脫口念了幾句話。」

  「什麼話?」

  衛檀生一邊往前走,一邊朗聲念道,「古古怪,怪怪古,孫兒娶祖母,豬羊炕上坐,六親鍋內煮,女食母之肉,子敲父皮鼓,眾人皆道喜,我謂眾生苦。」

  伴隨著他清潤的嗓音,惜翠腕上佛珠相撞,發出一連串清響。

  「其子娶的妻,實乃其婆婆轉世而成。而這戶人家前世本為屠夫,當初屠戮的豬羊如今投胎轉生為親朋好友,而前世的親朋好友,則投生為鍋中的豬羊,受沸水烹煮之苦。」衛檀生腳步一頓,接著道,「席間吃肉的女童,所食的正是前世其母之肉。這敲鼓的,所敲的鼓面,也是其父投胎為驢所剝下的皮。」

  「如此想來,」他牽了牽唇角,眼中沉下輕慢的諷意,「這看人嫁娶,究竟還有何意思?」

  見惜翠久久沒有說話,衛檀生面上似是掠過一抹歉疚之色,「可是嚇著你了?」

  惜翠搖頭,饒是她,聽到這詭異的佛偈,脊背也不由得攀上一陣寒涼。

  見她面色不好,衛檀生唇角又是一彎,心情倒是愈發地好了。

第45章 談婚論嫁

  惜翠與他一直逛到了傍晚。

  帝京日落後,才是重頭戲的開場。

  大樑夜市繁榮, 日落西山後, 商鋪前點上了一盞盞黃瑩瑩的燈。河中擁擠地停泊著無數大船小船, 星星點點的船火倒映入水, 與街市上的燈輝連成一片。

  嬉笑怒駡, 鼓樂歌聲彙聚為一條極富人情百態的聲色河流。

  月光穿雲破霧,下照人間。

  京城中裡的夜生活才剛剛拉開序幕。

  有三兩頭戴花冠, 腰肢纖嫋的女伎,正沿街賣唱趕趁, 不遠處的一棵槐樹下,一夥兒人正聚在一起關撲。

  察覺到衛檀生在往那兒看,惜翠跟著止住步子, 「小師父在看什麼?」

  衛檀生笑道,「只是在那貨郎的擔子中瞧見了我曾經遍尋不得的一本舊書。」

  惜翠:「你想要這書?」

  她快步走上前。

  大樑百姓與宋朝百姓也有些相似之處,譬如, 都熱愛關撲這種娛樂活動。

  樹上掛了個三尺圓盤, 圓盤上繪有各種各樣的飛鳥走獸, 有些像後世夜市裡的紮氣球。

  惜翠站在樹下,看他們撲了一會兒,就掌握了遊戲規則。

  那貨郎見她衣著華貴,忙笑著招呼道, 「郎君可要試一試?一文錢撲一次。」

  惜翠:「我要這本書,倘若我贏了,可給我?」

  「只要郎君贏了, 大可拿去。」

  貨郎:「郎君可挑好了要射哪個?」

  惜翠看了一眼,圓盤上繪的動物大小都差不多,不論射什麼都沒有太大差別。

  「就選這頭虎罷。」

  她掏出一文錢遞給了那貨郎,接過攢著五色羽毛的針箭。

  貨郎轉動圓盤。

  衛檀生就站在她身側,靜靜地注視著她。

  惜翠並不緊張,等看准了,才將針箭丟了出去。

  沒中。

  她又給了貨郎五文錢繼續。

  高遺玉的動態視力很好,她有信心能射中。

  一連射了三支後,圓盤停下,針箭險險地紮在了老虎身上。

  貨郎取下針箭,笑著將擔子重的那本舊書遞給了她。

  這本書在他看來沒多大用處,就算給了出去他也不心疼,相反,有人既然撲得了,還能借此機會招攬其他人繼續。

  惜翠將舊書塞到了衛檀生懷裡。

  衛檀生低頭看了看,抬眼笑道,「多謝。」

  但他卻沒收下,而是將書塞回到了惜翠手上,自己則走到了那貨郎面前,掏出了幾文錢交予他。

  貨郎略感驚訝,「小師父想要撲哪個?」

  衛檀生隨手指了個,微笑道,「便是這個。」

  他指的是個雲紋木簪。

  他自幼習武射箭,準頭比她好上不少,隻試了兩次,便將木簪撲到了手。

  貨郎臉上的笑已有些僵硬,看到這兩人沒有再撲下去的意思後,面色才緩和了不少。

  雲紋木簪落入了左手的掌心。

  雖是個木簪,但雕得簡單俐落,線條流暢。

  惜翠抬眼對上了衛檀生的視線,他莞爾笑道,「禮尚往來。」

  說著,袍袖一揚,將她右手中的書給抽了出來。

  惜翠握緊了木簪,也露出了個笑。

  華燈絢爛,映照著她頰上好似泛起了抹淡淡的紅暈,眼神明亮如京中的河水,倒映著漫天的星輝,竟也有幾分別樣的風流。

  衛檀生移開了視線。

  接下來,他兌現了他的承諾,請惜翠吃了頓飯。

  走了一大圈,惜翠也確實有些餓了。

  知道衛檀生他有錢,她沒跟他客氣,點的都是自己愛吃的,同時也沒忘記為他點上幾樣素的。

  吃完飯,這才結了賬,回到山上。

  一路上,並無燈火,只能買了盞燈籠,提著燈,在山路上摸索前行。

  衛檀生在前,惜翠再後。

  「夜裡山路難走,娘子請跟緊我。」

  就這樣到了山門前,衛檀生卻突然將燈籠吹熄了。

  惜翠剛想問他。

  衛檀生卻道:「噓——娘子噤聲,小心讓寂安師兄瞧見。」

  惜翠沉默了一瞬,「你沒向寺中告假?」

  衛檀生苦笑,「倒是告了假,只是未曾想到會拖到這麼晚。」

  他話音剛落,黑夜中遙遙傳來一陣腳步聲,伴隨著簽板相撞,在寂靜的深夜中,顯得尤為清楚。

  寂安手持簽板邊搖邊走,腳步聲愈來愈近。

  「得罪了。」

  就在此時,惜翠耳畔突然響起衛檀生的溫潤可親的嗓音。

  他一手握住她的臂膀,將她往旁邊一拽,靠著牆角,深深地隱入了黑夜中。

  衛檀生離她極近。

  近到惜翠能瞧見他下垂著的眼角,泛著微光的雙眼。

  只一刹那,不用他開口,惜翠已經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僧值搖著簽板,腳步輕而慢。

  在漫長的等待中,惜翠驀地感覺到脖子後面好像落了什麼東西,細細癢癢的,正在往衣服裡鑽。

  她面色一變,張了張嘴。

  衛檀生已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輕輕搖了搖頭。

  他湊近了,唇瓣貼在她耳畔,唇間輾轉吐出一個低而沉氣音。

  「噓——」

  他一隻手捂得緊緊的,另一隻手卻越過她的頭頂,往她脖頸後面伸去。

  微涼的指尖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輕撫過惜翠光潔的肌膚。

  指尖慢慢地摩挲著,像一條吐著信子的冰冷毒蛇。

  而後,頓住,穩穩地一抓,便將方才落在她脖子上的蜘蛛給捏在了手心。

  僧值終於走過,簽板相撞的聲響漸漸遠去。

  衛檀生這才放開她。

  他俯下身,將手上捏著的一隻蜘蛛也放了下來。

  夜色中,惜翠隱隱能瞧見他的臉。

  神色坦蕩,並未因剛剛的親密相觸而表露半分尷尬。

  「時候不早了,回去罷。」他起身,提了提衣袖,笑意晏晏地說。

  山下逛了一圈後,衛檀生便開始準備閉關的事宜。

  這次寂安讓他提前閉關,說不定正與寂塵一事有關。

  在他閉關前,惜翠特地去送了送他。

  衛檀生瞧見她來,不禁笑道,「不過是閉關十天半個月罷了。」

  惜翠一本正經,「衛小師父既是我之朋友,我前來送送也是應當的。」

  衛檀生笑了笑,請她喝了杯茶。

  寮房軒窗大敞,春風穿堂而過。

  「要在石室中枯坐半個月,小師父不感到無聊嗎?」

  「若想要得到真乘,自然是要行難行之事,忍難忍之情。」

  惜翠坦誠地說:「我生性好動,叫我枯坐上十天半個月,我做不到。」

  衛檀生難得大笑。

  惜翠陪著他靜靜地坐了半個時辰。

  他左腿盤起,右腿垂下,坐在榻上,望著窗外的春景。

  其間,兩人一言未發。

  惜翠看了眼杯中碧影浮花,突然覺得像現在這樣其實也不錯。

  平靜悠閒,不用想太多的事。

  青年僧人瞧了眼窗外的枇杷樹,悠悠地念了一句崇慧禪師的偈語。

  「時有白雲來閉戶,更無風月四山流。」

  這才起身。

  石室就在空山寺後山。

  惜翠目送他步入石室,直至那抹玉色的身影消失不見。

  衛檀生閉關後不久,就到了高老夫人的壽辰,惜翠下了山,暫時收斂了其他的心思,專心致志地應付這次壽宴。

  不知為何,山路上,她總感覺好像有一抹視線正追隨著自己。

  等她回過頭去,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或許是錯覺吧。

  目光從男女香客們的臉上收回,惜翠不安地心想。

  這次高老夫人的壽宴上請來了不少人,很多都是之前曾經在京郊見過的熟面孔。

  見到她,不論男女都頗為親和地同她打招呼。

  高家中,有人聽說過她馬蹄下救人一事,也有人不曾聽聞,看到這番場面,不由滿臉驚訝,不可置信地打量著站在一旁的惜翠。

  來的人中,惜翠還看到了上次見到的那褚家六郎褚樂心與行酒令上不依不饒的賀妙。

  褚樂心今日穿了件亮色的衣衫,意氣風發。

  少年先同高騫打過招呼,又轉過臉來,神采飛揚地向她問好。

  惜翠態度拘謹有禮,難免失了些親切。

  褚樂心好像沒有察覺到她的客氣疏離,照樣是高高興興的。

  祝壽時,高瑩送上了一尊玉觀音,哄得高老夫人滿面笑容。

  惜翠將自己手抄的《無量壽經》也呈了上去,高老夫人態度不冷也不熱,誇也是誇了兩句,之後便讓下人將其收了起來。

  她沒指望能借這卷佛經改變高老夫人對她的看法,順從地退到一邊。

  倒是褚樂心看在眼裡,心中有些不舒服,等壽宴一散,特地湊上前。

  他怕她傷心,又擔心她看出來他的意圖而覺得難堪,一直在變著花樣的說些奇人異事逗她開心。

  惜翠被褚樂心弄得哭笑不得,只好給面子地笑了笑。

  沒想到褚樂心見她笑了,大感鼓舞,興致來時又要舞劍。

  「娘子可會吹笛?」

  惜翠:「讓郎君見笑了,我不通音律。」

  褚樂心懊惱地敲了敲腦袋。

  「沒笛曲也無妨,」他登時又換了副表情,借了一把劍,腳步輕快地走到庭中花樹下,握著劍行了一禮,「娘子且看著就好。」

  惜翠站在廊下,看他身姿矯健,舞了一曲。

  落花翩翩,襯得少年愈加秀美挺拔。

  少年氣喘吁吁地收了劍,奔上前來,笑吟吟地問,「我舞得可好。」

  惜翠點頭,「好。」

  這話她發自真心。

  褚樂心這才滿意地又笑開了。

  在高府上,行為處事總要顧忌一些禮節。

  因為馬場救了衛檀生這事,她現在惹人注目得很,稍有不慎,就淪為活靶子。

  看完劍舞,惜翠便找個了藉口與他告辭。

  本想回到屋裡休息一會兒,高騫的聲音卻冷不防地在她背後響起。

  「褚家六郎雖跳脫了些,但為人赤誠。」

  惜翠頭一疼,認命轉過身,「二哥。」

  高騫:「嗯。」

  他停頓了片刻,接著道,「若你喜歡,褚六郎不失為一個良人。」

  惜翠微囧:「褚郎君沒有這個意思。」

  她能看出來,褚樂心看她的目光單純明淨,不含一絲愛慕之意,說話相處也很自然,根本沒往其他地方去想。

  高騫:「你年紀不小了,也是時候談婚論嫁了。」

  兄妹二人生母宋氏去得早,高騫直接將這事攬到了自己身上,主動地承擔起了做娘的責任。

  惜翠頭疼得打了個哈欠,託辭困了,趕緊溜進了屋裡,獨留高騫一人站在屋外。

  不是他管得太多。

  高騫疲倦地捏了捏眉心。

  她不說,他也一清二楚。

  這些日子以來,遺玉與那衛檀生走得太近,始終讓他心有不安。

第46章 天塹(二更)

  衛檀生閉關的日子裡,惜翠過得頗為清閒。

  不用考慮攻略的事, 她得以抽空好好地在京中遊覽一番, 等以後回去, 還能留下些不錯的回憶。

  她有些預感, 衛檀生對她的態度, 和之前相比有了些細微的變化。

  惜翠樂觀地心想。只要她堅持下去,說不定真的能有所突破。

  期間, 她碰上了吳懷翡一次。

  吳懷翡在京中一家名為「仁安」的藥坊坐診,見了惜翠, 特地請她到藥坊坐了一會兒,喝了杯茶。

  經常待在府外,惜翠並不怕被高家人發現。高遺玉身份特殊, 她早就買通門房,只說是去看望養父母,生怕家中人知曉心生不滿。

  因著田家夫婦時常上門, 門房不疑有他, 她銀錢到位了, 自有他每日替她開門。

  但為了保險起見,她偶爾也會躲在屋裡抄抄經看看書。

  時間一晃而過,轉眼到了衛檀生出關的日子。

  當天,她特地翻了翻衣櫃, 換了件衣裳,取出那支雲紋木簪。

  回來後,惜翠就將木簪放在了匣子中, 一直沒拿出來。

  木簪簡潔不花哨,穿男裝也正好相配。

  早得知他會在今日上午出關,她一早就與慧如小和尚在石室外等著。

  在石室中待了十天半個月,一出關就瞧見有人在門外候著,惜翠不相信他不會有所觸動。

  石室畔開了兩三枝春桃。

  惜翠與慧如等了一會兒,桃花枝下終於轉出了那抹熟悉的玉色身影。

  她頓時整理好了面上神情,露出抹恰到好處的笑容,看了過去。

  春風微醺,暖日融融。

  桃花借著東風,騰向半空,打著旋,又悠悠地落在了僧人的肩頭。

  衛檀生步子一頓,看向石室外守著的兩人。

  她不知已守候了多久,束手站著,烏髮間甚至也停了抹流雲。遙遙望過來的眼眸,含著些溫和又淺淡的笑。

  日光有些晃眼,衛檀生一時間竟略微失神。

  等回過神來後,他已恢復到了往日的神色,臉上重新掛回了那若有似無的笑。

  連日閉關,衛檀生清瘦了不少。

  惜翠打量了他一眼,他頜下生了一層淡青色的胡茬,但笑意依舊。

  「高娘子,你怎會在此?」將行囊交於慧如,衛檀生莞爾問,與平日相比,嗓音竟難得溫和了不少。

  惜翠笑道:「我只是來瞧瞧,沒想到慧如說你今日出關。左右無事,乾脆就在這兒等著了。」

  「是嗎?」他的嗓音突然又冷淡了幾分,甚至步伐也快了不少。

  惜翠不明所以地抿抿唇,又跟了上去。

  「這次閉關可有所得?」

  「佛法艱深,雖有所得,但終究卻不透悟。」

  「莫要灰心,衛小師父聰慧之名早已傳遍京城中,倘若持之以恆,定能有所悟。」

  衛檀生:「那便借娘子吉言了。」

  惜翠一直跟著他回到了寮房。

  衛檀生轉身道:「慧如,你先回去罷。」

  本以為衛檀生也會讓她一同離開,但他只是瞥了她一眼,未有言語。

  將行囊放在桌上,他目光一掃,「嗯?」

  「在找什麼?」

  衛檀生走到櫃子前,打開抽屜瞧了一眼,「在找我那鏡子。」

  四下翻找了許久,也沒找到鏡子的蹤影。

  「罷了。」衛檀生道,「許是來收拾屋子的僧人,將我這鏡子收起來了。」

  「小師父要鏡子做什麼?」

  衛檀生苦笑,「連日閉關,自然是要刮乾淨我頜下鬍鬚了。」

  惜翠心念一動,「不如我來幫你?」

  衛檀生面露詫異。

  惜翠按著他坐下,「我來。」

  穿成魯飛的時候,在這事上她還是有些經驗的。

  衛檀生竟也任由她拉著自己坐下。

  「可有剪刀或是小刀?」

  他拉開抽屜,從一格中取出一把鎏銀鞘的小刀。

  「麻煩高施主了。」

  惜翠拿起小刀與剪刀,小心翼翼地刮。

  衛檀生微昂起下頜,凝視了她許久,才緩緩閉目,安靜溫順,將身體的控制權全權交給了她。

  惜翠一點一點將那層淡青色的胡茬刮乾淨。

  窗外,簷角銅鈴,風吹玉振,其聲泠泠。

  僧人寬大的玉色袈裟曳地。

  怕自己手不穩,戳出血,惜翠屏住了呼吸,專注手下動作,連身下的僧人睜開了眼也不知曉。

  「好了。」

  眼見頜下終於恢復了白皙光滑,惜翠收了剪子,鬆了口氣,抬眼笑道。

  這一抬眼,正好撞入衛檀生眼中。

  惜翠一愣,手上拿著的小刀正好砸在了右手手背上。

  這一突發狀況,將兩人都嚇了一跳。

  衛檀生忙站起身。

  刀刃正好在手背上斜斜地拉出一條薄而長的血線,哐當掉落在地。

  惜翠吃痛地微吸了口氣。

  她其實挺怕疼的,高遺玉的身體對痛覺也分外敏銳。

  不過,一直以來,她都怕麻煩別人。只要是磕到碰到了,就算再疼也憋著。

  這一次也是一樣。

  惜翠下意識地將手往身後縮。

  她沒能成功。

  衛檀生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拉近身前,「讓我瞧瞧。」

  惜翠無法,只能任由他看。

  這一下劃得不輕,拉開一條頗長的口子,泛著一陣尖銳的疼。

  鮮血霎時便沾染了衛檀生的手心。

  手心中的五指纖長,指節微微突出,凝白如玉。

  血珠順著手背往下滾落。

  潔白與豔紅交織,竟有種驚心動魄般的綺麗。

  溫熱的鮮血滴落在掌心。

  衛檀生指尖一顫,眸色轉暗。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他又恢復如初。

  鎮定自若地鬆開了惜翠的手,衛檀生道,「我這便去庫房看看,上回寺中有僧人砍柴時受了些傷,吳娘子留下了些止血傷藥,或許有用。」

  對於自己的傷勢惜翠心裡很清楚,沒有逞強,安靜地坐在寮房中等著衛檀生回來。

  只是,她足足等了有一刻鐘的功夫,等到手上的血跡都已凝結,也沒看見他的身影。

  沒等到衛檀生,她倒是等來了慧如。

  慧如拿著個小瓷瓶與一條乾淨的綢布,走了進來,「高施主,師叔叫我來給你包紮傷口。」

  「你師叔呢?」

  慧如走上前,將漆盤放下,「師叔下山了。」

  「下山?」

  「嗯。」慧如將瓶塞拔開,「施主伸手。」

  「我也能包紮,」慧如道,「平常師兄師弟們受了傷,都是我幫著他們敷藥。」

  惜翠伸出手,有些茫然。

  衛檀生不是給她拿傷藥去了嗎?怎麼就下山了?

  他在這個時候下山做什麼?

  「他下山做什麼?」

  不知為何,惜翠心頭莫名湧現出了些不祥的預感。

  「高施主且忍忍。」慧如拔開瓶塞,抬起小臉,擔憂地看著惜翠,「很疼的。」

  惜翠捏緊了點衣袖,點頭

  藥粉撒上傷口的感覺無疑於傷口上撒鹽。

  她皺緊了眉。

  慧如將綢布抖開,「我也不知道師叔為何下山,但我聽聞好像是為了吳施主的事。」

  一聽這話,惜翠連疼也顧不上了,「吳施主?」

  「正是。」慧如道,「剛剛好像有人到寺中來找師叔,聽說是吳施主的藥坊出了點事,師叔應是去了藥坊。」

  惜翠問:「你可知道仁安藥坊出了什麼事?」

  慧如認真地想了一下,「這我就不曉得了。」

  慧如離開後,惜翠在寮房中靜靜地坐了很久,忍不住苦笑。

  她本來還以為這段時間以來,她和衛檀生之間有了不小的突破,沒想到,到頭來還是她在自作多情,吳懷翡一出事,他就走得毫不猶豫,甚至連招呼都未來得及打一聲。

  寮房外的枇杷樹枝葉輕搖,在她臉上撒下明暗不一的光影。

  之後惜翠才下了山,轉而往仁安藥坊的方向去。

  路上,這恍若被人窺伺的感覺再度湧起。

  惜翠回過頭,冷聲道,「誰?」

  目中所見仍舊是擁擠的山路,與來往的信客。

  搜尋了一圈,沒發現任何蛛絲馬跡,惜翠只能將異樣再度按下,趕去了仁安藥坊。

  她過來的時候,似乎已盡尾聲。

  藥坊前圍了不少人,此刻也都慢慢散去。

  惜翠本想進去看看,但不論如何卻邁不動步子。

  望著藥坊招牌,聽見藥坊中傳來的隱隱約約的說話聲,她突然覺得很疲倦,很累。

  卻不是因為衛檀生拋下她去找了吳懷翡。

  而是因為尷尬。

  太尷尬了。

  尷尬到她甚至都不想待在這兒,她這輩子好像還沒這麼尷尬過。

  惜翠覺得她現在這幅樣貌十分滑稽。

  她一直都是個自尊心頗強的人。

  這還是她頭一次放下了自尊,為了回家,想法設法千方百計地討衛檀生的歡心。

  她不知道在衛檀生眼中自己究竟是什麼模樣,他又是如何看待她的。

  她這段時間以來的所作所為,想來無非是自作多情得令人發笑,落入他眼中,宛如跳樑小丑。

  手背上傳來的疼痛好像時刻在提醒著她,衛檀生從來就沒有將她放在心上過,而她還沾沾自喜,以為自己確實讓衛檀生心動了。

  事情的發展始終不如她願。

  店裡的小藥童蒼術趕人離開的時候,看見了她。

  認出了那是之前找過娘子喝茶的姑娘,小藥童蒼術驚訝地瞪大了眼,沒想到她竟然會突然出現。

  「高娘子?你怎麼會在這兒?!」

  由於平日要喊號的緣故,他嗓門高而亮。

  紛爭已經平息,自然而然就顯得格外突兀。足夠讓屋裡的人聽得清清楚楚,連本來打算要走的人群也因為這一句停下了腳步。

  「高娘子?」

  屋中,吳懷翡正在清掃地上的碎瓷片。

  她訝異地擱下手中掃帚,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衛檀生。

  兩人皆放下手中活兒,走到了門前。

  這時候,就算她想走也來不及了。

  僧人與醫女站在門前,猶如一對玉人。

  她與他們之間的距離並不遠。

  夕陽的餘暉灑落其中。

  卻好像劃開了一道暖金色的天塹,透著冷冷的光。

第47章 過客

  遙遙地。

  惜翠忽然無比清楚地意識到。

  她只是身處一個書中的世界。

  她面前的人,是作者筆下的角色, 也是她手機螢幕中冷冰冰的幾個方塊字。

  本來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存在, 何必強求。

  惜翠突然就想通了。

  這本就沒什麼可在意, 自始至終, 她的目標也不過是為了能早點回家而已, 企圖用假意換取旁人的真心的她,說起來, 也好不到哪裡去。

  拿出當年玩遊戲的氣勢來。

  惜翠默默鼓勵自己。

  她可是攻略數個角色毫不手軟,心狠手辣, 冷漠薄情的女人吳惜翠。

  整理好思緒,惜翠主動走上前來。

  「高娘子?」吳懷翡訝然地問。

  惜翠沒有避開與衛檀生的視線接觸。

  「我方才聽慧如提到藥坊的事,」她直視著衛檀生, 「一時有些擔心,便想著過來看看。」

  「抱歉。」衛檀生望著她,出乎意料地開了口。

  惜翠搖搖頭, 「衛小師父無需同我道歉, 吳娘子的事更為緊要。」

  她目光坦然, 好似全然不在意的模樣,使得衛檀生眸光輕閃。

  她這個時候是真的不在意了。

  不過,惜翠雖不在意,兩人之間的氣氛卻還是有些冷。

  吳懷翡或許察覺出來了氣氛古怪, 沒讓兩人在門前傻站著,將兩人迎進了藥坊。

  「今日之事,多謝衛小師父。」

  蒼術湊了過來, 「幸虧我機敏,叫人上山給衛小師父送了信哩,娘子怎麼不謝謝我?」

  原來是他送了信。

  衛檀生突然笑道,「自然是要謝你的。」

  「便先請你喝這杯茶如何?」他笑著倒了杯茶,遞給小藥童。

  一番鬧劇下來,他確實是渴慘了,接過茶杯便一飲而盡。

  衛檀生卻又倒了一杯茶遞給了惜翠,柔聲道,「娘子從寺中匆忙趕來,喝杯茶歇歇吧。」

  惜翠低頭看著青瓷杯,見他白皙的手指按在杯腹。

  他望著惜翠,目光中未有歉疚也未有探究,只是安靜地望著。

  惜翠接了茶杯。

  指尖相觸,微涼。

  一刹那的功夫,惜翠便收回了手。

  也正因如此,叫吳懷翡瞧見了她手上包著的布。

  「娘子的手?」

  「方才不小心讓刀劃破了,在山上時慧如已幫我處理過,不打緊的。」

  吳懷翡:「還是讓我來看看吧。」

  她眉眼和順地解下了布條。

  雖跟著學了些,但慧如畢竟對醫藥不算精通,包紮得技術也遠遠不過關。

  鮮血已經浸透了裡面一層紗布,揭開時黏了一層皮,生生地疼。

  有一道視線落在了她手背上。

  眸光仿佛流光溢彩的長命燈焰,灼灼發燙。

  吳懷翡叫蒼術拿來了些傷藥,又重新幫她處理過。

  「娘子不覺著疼嗎?」吳懷翡抬眼,略感納悶。

  惜翠點頭,「疼。」

  吳懷翡笑了,「我還是第一次見高娘子你這樣一聲不吭的人。」

  蒼術取來了用沸水煮過的麻布,吳懷翡動作嫺熟地重新包紮好。

  惜翠收回手。

  這時候才總算有時間詢問吳懷翡究竟發生何事。

  吳懷翡道,前些日子,有人來仁安藥坊看病,其中一人抬來的時候已經不行了,自然就死在了藥坊中,家人不服,夥同了族中親戚,前來仁安藥坊鬧事。

  藥坊中,瓶瓶罐罐砸破了許多,藥櫃都被拉開,藥材散落一地。

  仁安藥坊只是個小藥坊,只不過最近才在京中打出了一些名聲,面對這滿地的損失,吳懷翡心疼極了。

  惜翠對這段劇情有些印象。

  《太平醫女》全書極長,統共有好幾百萬字。因為她是熬夜跳著看完的,到現在時隔許久,大部分劇情她已經記不清了。

  她在穿越後,本來是想要用一張紙將當初看的內容全都記下來,奈何在瓢兒山上時她若要購買筆墨紙硯,未免太過招人眼球,只好作罷。

  如此一來,惜翠所能記住的,也不過是書中那些讓她印象比較深刻的情節。

  吳懷翡上京後,人生地不熟,幸得仁安藥坊閔老闆的賞識,這才在京中初步站穩了腳跟。

  仁安藥坊在京中還有個老對手——濟善坊。

  濟善坊在京中的名頭比仁安藥坊更響,吳懷翡剛到京中時,曾經想去濟善坊碰碰運氣,但對方瞧她年紀太小,又是個姑娘家,未曾放在眼裡,直接拒絕了這本書的女主角。

  等吳懷翡在京中闖出些名聲後,又心生悔意,想要重新將她拉攏過來,但吳懷翡念及閔老闆的恩惠,委婉地拒絕了對方拋出的橄欖枝。

  這段打臉不可謂不解氣。

  眼見仁安藥坊生意越來越好,濟善坊便動了些歪心思。

  趁著閔老闆因事帶著人外出,坊中只有吳懷翡一個姑娘當事之際,安排人手在背後攛掇這一戶人家來鬧事。

  這濟善藥坊也算是個小boss,在京中有些靠山,在前期給吳懷翡下了不少小絆子,吃了不少虧。

  好在吳懷翡聰慧,一一化解了對方的陰招,而在高騫知道此事後,動用了些家中關係,乾脆將這藥坊連根拔起,自此,才總算了結。

  顯然,吳懷翡也看出了其中的蹊蹺。

  她蛾眉微蹙,「我覺得事情並沒有那般簡單,或許他們受了誰的指示也未可知。」

  衛檀生緩緩地道:「閔老闆前腳才離開,他們後腳就過來,這些人不過是鄉野農戶,緣何消息會如此靈通。話裡話外,更是直指藥坊害死了他們族親。如此有備而來,定是有人在背後指點,想要敗壞仁安藥坊的名聲。」

  吳懷翡或許已經想到了是誰,但她卻搖搖頭,「先不提這個,衛郎君你手臂上的傷還未包紮,讓我來替你包紮罷。」

  惜翠這才發現,衛檀生受了傷。

  剛剛他未發一言,垂手站著,鮮血洇濕了左臂的袖擺,有血珠從袖口一滴滴地滾落下來。

  惜翠:「你的傷?」

  蒼術道:「高娘子所有不知,剛剛實在是太驚險了,那些人怕是得了失心瘋,竟然順手抄起桌上的花瓶,就往娘子頭上砸,還好小師父趕來的及時,護著我家娘子避開了這一劫。」

  蒼術說得眉飛色舞,朝著惜翠使眼色,略含揶揄地望著正在處理傷口的兩人。

  在他看來,這衛小師父定是喜歡自家娘子的,否則怎麼會在那花瓶落下的時候,一把將娘子攬入懷中,以身代之呢。

  衛檀生受傷不輕。

  有些碎瓷片甚至深深地紮入了皮肉中。

  他捋起了袈裟,露出小半截緊實的手臂。

  吳懷翡用鑷子一點點地幫他夾了出來。

  她動作輕柔,神情專注,小山似的眉頭輕輕蹙起,擔憂是發自真心。

  衛檀生半低著頭,不知是在看他手臂上的傷,還是在看吳懷翡。

  吳懷翡歉疚抬起頭道,「今日實在是多謝小師父出手相助,是我無能,累得小師父受傷。」

  「娘子客氣。」衛檀生溫言說,「今日只是趕得巧了,未能替娘子做些什麼。」

  吳懷翡搖頭,「今日若不是小師父幫忙,恐怕這會兒我已不能站在這裡,小師父救命之恩,我無以為報。」

  仁安藥坊如今正是一團亂,尚有許多雜事要處理。

  吳懷翡不願他們兩個傷號幫忙,只說自己有蒼術幫忙,能應付得了,含蓄地催促兩人回去養傷。

  而她則改日抽個時間,請兩人吃一頓飯,謝過今日仗義相助。

  在吳懷翡的堅持下,惜翠與衛檀生一同步出了藥坊。

  只是兩人都沒有說話。

  她和他,一個傷在胳膊,一個傷在手背,看上去都有些狼狽。

  走了一截路,惜翠停下腳步,「今日便在此分別罷。」

  衛檀生難得地說,「我送你。」

  惜翠拒絕了,「此地離我家中沒多少路,走幾步便到了,不用再麻煩小師父。」

  他突然道,「娘子可是氣我不告而別?」

  惜翠沒想到衛檀生會主動問出口。

  「是,我確實有些生氣,小師父就算離開也應當知會我一聲,不過,」惜翠話鋒一轉,「我現在已經好多了,只是剛剛有些著惱。」她嗓音放柔了一些,雙眼明澈坦然,「吳娘子那兒的情況確實更緊急一些。」

  衛檀生斂眸:「不管怎麼說,總是讓你受了氣,此事確實是我做的不周到,我送你回去。」

  惜翠:「你今日受了傷,還是早些回去歇息。」

  見她不願,衛檀生沉默了一瞬,「也好。」

  踏著斜陽,惜翠慢慢往回走。

  耳畔響起的喧鬧的人聲與噠噠的馬蹄聲,猶如一陣風在身旁飄散。

  但走到一半,她的前路卻被一人一馬擋住了。

  高大的白色駿馬,打著響鼻,攔在了她面前。

  駿馬上的緋衣青年,勒著韁繩,慢慢地繞了一圈,驚喜地道,「高三娘!你怎會在此?」

  惜翠微微一怔,「褚郎君?」

  褚樂心瞧見她的驚喜,在看到她面色蒼白一人獨行時,又化作了驚訝和擔憂,「娘子怎麼一個人?你身旁的丫鬟呢?」

  惜翠不想多說,「只是出來走走,沒帶上丫鬟。」

  褚樂心不贊同地道,「娘子一個人出行,太過危險,我送娘子回府。」說罷,從馬上翻身而下,牽著白馬,走在了惜翠身側。

  「三娘,你今日作男人打扮?」褚樂心好奇地問。

  蒼術認出她,是因為她曾經作男裝打扮見過吳懷翡,但褚樂心從未見過她扮男裝,竟然能一眼認出。

  惜翠:「你是如何認出我的?」

  褚樂心沉吟了一聲,「我也不知道,只是一眼就認出來了。」他停下腳步,將惜翠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娘子你這打扮得還不夠像,明明一看就能看出來了。」

  打量她的同時,褚樂心也發現了她手上的異樣,「娘子你這手?」

  「沒什麼,只是摔了一跤,已經去醫館包紮過了。」

  褚樂心沒有懷疑,「原是如此,那娘子你下次走路時可要小心了。」他笑道,「你瞧,一個人在外,終歸還是不方便的,有我護著娘子回去,娘子就不用擔心再摔跤了。我會好好看著你的。」

  「對了,娘子回去後幾日,千萬不要吃那些牛羊肉和辛辣刺激的,不然是要留疤的。」他認真地囑咐道,「娘子生得這般好看,倘若留疤可就不美了。」

  褚家姐妹多,褚樂心也就養成了個體貼的性格,對於女子保養一道,甚至比惜翠還要精通一些。

  惜翠驚訝地看著他,完全沒想到這個滿腦子殺敵報國的中二少年,還有這麼細心的一面。

  褚樂心一直將她送到府門前,礙於禮節,沒有再入內。

  惜翠謝過他,剛踏入府門,就聽見他突然又叫住了她。

  「娘子!」

  惜翠;「褚郎君還有何事?」

  褚樂心牽著馬站在夕陽中,明亮地笑道,「這月初八,京中佛寺行像,你可要去看看?當時候可熱鬧哩。」

  惜翠不知道行像是什麼,避重就輕地含糊道,「到時候再說罷。」

  褚樂心卻將她的應付自顧自地當作了答應,笑道,「那你跟高郎君還有六娘他們一定要來!」

  等告別了褚樂心,再回到府上,碰上高騫時,高騫幾乎一眼便看見了她手上包著的麻布。

  「這是怎麼回事?」

  惜翠:「不小心磕到了,沒什麼大事。」

  高騫不相信她的說辭,擰起了眉頭,要察看她的傷勢。

  無奈之下,惜翠只能搬出吳懷翡,把今天在仁安藥坊發生的事通通告訴了他。

  「我這傷吳娘子已處理過,有吳娘子在,二哥難道你還不放心嗎?」

  她一搬出吳懷翡,高騫的注意力果然從她的傷勢上,盡數轉移到了吳懷翡身上。

  想到那個單薄而堅韌的身影,高騫眉頭擰得更深,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抵不過心中擔憂,沉聲追問了個中詳細情況。

  惜翠一說,就意識到此中定有蹊蹺。

  簡簡單單地安慰了她兩句,立即提步離開了。

  想來不是去了仁安藥坊,就是去托人徹查此事。

  惜翠看著高騫遠去,轉身回到了自己屋裡。

第48章 孤立無援

  褚樂心雖同她說了行像的事,但惜翠沒心思多想, 過了幾天, 就忘在了腦後。

  她也沒有再去找衛檀生。

  雖然很想回家, 但她還不想在這種情況下硬湊上前去。

  她需要時間整理思緒, 冷一冷, 再重新規劃。

  一連數日,惜翠都待在了府中, 沒有外出。

  倒是門房收到了一封信,轉交予她。

  惜翠想不出來誰會寄信給她, 等拆開一看,才發現寄信的人是衛檀生。

  信中沒說旁的,隻提到她之前有些物什落在了客房, 想找個日子當面轉交給她。

  她坐回桌前,提筆回了一封信。

  這些東西對她而言沒什麼用處,讓他自己處理。

  托人再送到山上後, 便再沒有了回音。

  想來衛檀生他已聽從了她信裡的話。

  等到高瑩叫她去看寺廟行像的時候, 惜翠才猛然記起今天已經四月初八了, 正是褚樂心所提起的日子。

  四月八日,諸寺行像,在京中算是個盛景,除卻高瑩, 高家有不少小輩都趕去看。

  從京郊回來後,高瑩對她態度好了不少,她在宴席上給高家長了臉, 高瑩自覺要拉她一把,勉為其難地帶她一起去。

  她一直沒有去找衛檀生,攻略的事便暫且擱置了在了一旁。這個時候出去看看,權當散散心也無妨。

  高騫今日輪休,但或許是忙著探清濟善藥坊與仁安藥坊之間的恩怨,早早便出了門,自然也沒能同他們一道兒。

  整個京城百姓為討個吉利,似乎都在今天傾巢出動。

  街角巷口已經聚滿了人,但中央由衛兵守著空出了一條大路,以防踩踏僭越。

  高家已提前訂下了一家視野極為開闊的酒樓,臨窗觀看,不用和人在下面擠著。

  惜翠到時,褚樂心正坐在桌前,除他外,還有與高瑩交好的其他幾個娘子郎君,顯然是早早就已經約好的。

  褚樂心瞧見她們,立即起身打招呼。

  寒暄之後,各自落座。

  坐在二樓臨窗看向街面,雖然清靜。但太過清靜了,又像是少了點什麼。

  褚樂心似乎也嫌這樣不夠熱鬧,屁股還沒坐熱,就坐不住了,想要下樓。奈何其他人自恃身份,不願去擠那人擠人的街角,褚樂心問了一圈,竟沒人願意陪他。

  少年便將可憐巴巴地目光放到了惜翠身上,「三娘……」

  在哪兒看對惜翠而言都無所謂,只是被這麼一雙大型犬似的眼滿含希冀地盯著,讓惜翠壓力有點兒大。

  想到此前還是這中二少年把她送回來的,惜翠還是點頭應了,陪著他一起下了樓,走入人群中。

  褚樂心千恩萬謝地笑道,「我就知道娘子一定願意陪我。」

  他眼睛尖兒,找到了個好地方,帶著惜翠湊了上去,沒忘記伸著胳膊護著她,免得被他人撞上碰上。

  終於站定了,惜翠將目光放向了長街。

  褚樂心:「我聽說隊伍已到了北街了,拐個彎想必就來了。」

  話音剛落,在喧鬧聲中,忽聞一陣梵樂佛音飄來。

  褚樂心一臉「看吧,果然如我所說」的得意模樣。

  伴隨著佛音,以金銀琉璃為飾的寶車,終於載著佛像緩緩駛向街心。

  仿佛被這梵音所感染,人群陸陸續續地安靜了下來。

  寶車共有數十輪,車上眾菩薩寶相莊嚴,諸佛或立或臥。寶蓋步輦,彙聚如雲,珠羅綺繡,耀眼奪目。

  京中各寺的僧人都跟在寶車左右侍奉著。

  惜翠看見了不少空山寺的熟人,他們神色嚴肅,口念佛經。

  她也沒有在這個時候上去打招呼的念頭。

  在走過的僧侶中,惜翠還看見了衛檀生,他跟在空山寺的僧人身後,也參加了此次行像。

  但兩人相隔著人潮,衛檀生並沒有在人群中發現她。

  從仁安藥坊回來後,她與衛檀生就再沒見過面。

  今天能在這兒看見他,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身旁褚樂心顯然也瞧見了他,驚訝地道,「咦,這不是衛家三郎嗎?」

  「此次行像也有他?」他的聲音很快就被梵音法唱所吞沒。

  衛檀生就走在佛像左側,他左腳微跛,但走得很穩當。

  香煙若霧,菩薩們的寶相也在繚繞的煙霧中,隱約看不分明。時間霎時變得很慢,泥塑的佛像似乎也有了種不受時空所限的神性。

  一路上百姓們撒花禮敬,漫天花雨伴隨著陣陣梵音飄落,落在他的肩頭衣角,衛檀生眉眼微彎,眼睫長而低垂,慈悲地猶如高居神壇之上的佛子,溫和得又如一頭田間巷陌的白牛。

  至忍溫良,善調善禦,從村至村,從巷至巷,所遊.行處,無所侵犯。

  與寶車上的佛像四目相對,惜翠仿佛身處在一種極為奇異的時空中,腦海中陷入了一片茫然的空白。

  等車輪滾過,方才如夢初醒。

  而此時,香煙聚合又彌散,衛檀生已從她視野中離去,只剩下一縷乳白色的輕霧與一地的落花。

  眾人追隨著香車往前擁擠,人潮過後,只留下她和褚樂心與零零散散的其他幾人。

  「那是衛家三郎?」褚樂心慢慢地往前走,新奇地道,「三娘你方才可瞧見了衛郎君?」

  惜翠還在想著剛剛那一眼,心不在焉地說,「看見了。」

  一直到剛剛她才發現,她不瞭解衛檀生。

  那個走在佛像左側的僧人,在方才那一瞬,給她的感覺竟然如此陌生。

  她對衛檀生的理解,大部分是建立在書中的描述與瓢兒山短暫的接觸上。

  至於他究竟是什麼模樣,她卻是一無所知。

  她就像走入了一片白茫茫的迷霧中,真正的衛檀生,就好像被香霧所遮掩,面目模糊難辨。

  褚樂心在說什麼,惜翠已聽不太清。

  忽然,走在她身側的緋衣少年站定了,吃驚地叫道,「衛三郎?」

  惜翠驀然回神。

  方才那侍奉著佛像的僧人,不知何時已走出了行進的隊伍,來到了他們面前。

  就站在他們不遠處,垂袖而立。

  說曹操,曹操到。褚樂心登時懵了。

  「衛郎君你怎會在此?」他愣愣地問。

  青年僧人不緊不慢地走到兩人面前,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又移開視線,望向了惜翠,淡笑道,「只是瞧見了認識的熟人,便想來打個招呼。」

  褚樂心沒看出異常,傻傻地問,「郎君你就這樣離了隊,可有關係?」

  「只是有事離開一會兒,無妨。」

  他雖是回答著褚樂心的問題,目光卻一直在看著惜翠。

  在府上這幾日,惜翠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對上衛檀生的目光,也能禮貌頜首示意,「小師父,許久不見。」

  看來,剛剛衛檀生還是看見了她與褚樂心。

  衛檀生淡淡地道:「已有六日未曾見。」

  「原來已經這麼久了。」

  順著衛檀生視線看去,褚樂心他終於發現了兩人間的異樣,默默地蹙起了眉。

  衛檀生眼眸輕彎,「娘子與郎君也來瞧京中行像?」

  惜翠:「在家中無事,出來湊個熱鬧。」

  衛郎君與三娘之間的氣氛太古怪了。

  古怪到讓他有些不安。

  在衛檀生開口前,褚樂心思索了一番,還是上前一步,面色關切地道,「郎君離隊已久,為免被發現,還是快快回去罷,有什麼話不妨回頭再說。」

  衛檀生側頭,看了看緋衣少年秀美的眼眸,唇角漫起抹意味不明的輕笑,眸色轉濃,「多謝郎君關心,但……我還有一事需要告知高娘子。」

  惜翠:「小師父請講。」

  衛檀生笑道:「上回同娘子所說的,那些落在客房的物什,我不便處理,就暫時收了起來。想來還是交由娘子親自處置,最為穩妥。等行城過後,我帶娘子去取。」

  「不用這麼麻煩,」惜翠道,「寺中可還有其他師父在?」

  「今日諸位同修大多不在寺中,山門已關,不招待其他香客。」衛檀生面帶歉疚,「還有一事,望娘子莫怪我失禮,娘子的東西,我一時也不知往何處放,如今都在我房中收著。」

  他話都說到了這份上,惜翠也不好再說什麼,「那小師父何時得空?」

  衛檀生略一思索,「約莫申時六刻,娘子可在山門前等我。」

  惜翠:「我知道了。」

  他特地離開隊伍,好像真的只是為了將東西還給她。說完,便又走入了人流中。

  褚樂心:「娘子?」

  惜翠:「我沒事。」

  褚樂心看起來像問些什麼,但礙於這是她自己的私事,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

  雖然不知道之前她究竟落下了什麼東西,但惜翠剛好也想借此機會,和衛檀生好好談一談。

  距離約定的時辰還早。

  大樑皇帝信佛,稍後,隊伍還要入大內,受皇帝散花。

  等入了宮闕中,就不是百姓所能跟進去的了。

  惜翠與褚樂心分別,和高家人一起回到了府上。

  在府中又等了一會兒,一直等到申時方才出發。

  眾人今日都擠到京中去看行像,山下基本看不見一個人影。

  惜翠登上山徑,果然在山門前看見了一面豎牌,委婉地表達了今日不接待香客。

  此時,距離兩人約定的時間還有一刻鐘。

  山上風大,惜翠攏緊了衣襟,等了一會兒。

  大概等了二十分鐘,但卻遲遲沒見到衛檀生的蹤影。

  是有什麼事情耽擱了?

  惜翠皺了皺眉。

  畢竟要入皇宮,有事延誤也實屬常事,她也沒放在心上,又等了半個時辰,還是沒看到他。

  她整整等了兩個時辰。

  衛檀生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

  天漸漸地黑了。

  不論他是不是有事耽擱,她都不能再繼續等下去了,只能下山。

  只是,下山的時候,那種被人窺伺的感覺又出現了。

  好像有誰在盯著自己。

  這一次,比前幾次更加明顯,或者說是不加遮掩。

  惜翠不動聲色地加快了腳步,她如今身無寸鐵,四周沒有人跡,躲已無處可躲。

  忽然肩膀被誰拍了一拍。

  惜翠一僵,正想要邁開步子趕緊跑。

  但一雙手卻以比她更快的速度,捂住了她的口鼻。

  這是一雙男人的手。

  手上生著一層厚厚的繭。

  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秒,她好像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油墨氣息。

第49章 我為魚肉

  等她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已經不在山下, 而是處在一間破落的屋子中, 雙手則被粗麻繩牢牢地反綁在身後。

  惜翠試著掙脫了一下, 麻繩綁得很有技巧, 她沒能掙開。

  眼前的場景實在太熟悉了, 常常出現在各大影視文學中的情節。

  她被人綁架了。

  就算再鎮定,碰上這架勢, 惜翠還是略有些慌神,不過眨眼, 她就又恢復了冷靜。

  畢竟,她還有系統在,雖然系統放養了她, 但只要她任務還沒完成,她就不會死。

  她也不怕死。

  惜翠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 暫時放棄了掙脫繩子的想法, 開始打量起周圍的環境。

  這是一間十分陰暗的屋子, 牆角上結了不少蛛網。

  透過窗外,能看見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屋中點了一盞燈,能讓她看清周圍的環境。

  她身旁堆疊著不少廢紙,有字, 也有畫,如此看來,更像是一個堆放著雜物的庫房。

  即便點了燈, 屋裡的光線也十分黯淡,惜翠費了很大力氣,才伸頭看清身旁的字畫上的題跋。

  這題跋她好像在哪裡見到過。

  是在……高家?

  落款為昌彭祖。

  她想起來了,這昌彭祖是前朝名家,尤工書畫。高家門第不凡,自然也藏有他的作品。

  但昌彭祖的畫價值千金,絕對不可能隨意丟棄在這兒。

  這間庫房恐怕是個專門買些假字畫的地方。

  聯想到她昏過去前,聞到的那股油墨味兒,綁架她的人,做的應該就是跟字畫有關的生意。

  但是她不記得她有認識這樣的人。

  高遺玉處事向來低調,從沒結下過什麼仇家。

  這段時間來,她得罪過的人……

  惜翠使勁兒想想,也只想起來一個焦榮山和一個賀妙。

  焦榮山家中做油餅的,他身上常年帶著些麵粉的味道。

  應該不會是他,他沒有這個膽量。

  而賀妙,她們之間沒有深仇大恨,她根本沒理由會做出這種事,

  正在此時,門,忽然被人從外面打開。

  惜翠全身一凜,神經跟著緊緊地繃了起來,警惕地看向門外。

  門外走進一個文士模樣打扮的中年男人。

  他將近三十多歲的年紀,留著一縷鬍鬚,面色白淨,看上去很是溫文爾雅,甚至頗有些親切。

  這個人,她沒有任何印象。

  縱覽高遺玉的記憶,也沒有和此人有關的資訊。

  「你醒了?」

  瞧見惜翠正警惕地看著自己,中年文士笑了一下。

  惜翠開門見山地直接問:「你是誰?」

  「我?」他搖搖頭,「你不認得我。」

  惜翠緊緊地盯著他,「既然我不認得你,你為何要把我帶到這兒來?」

  中年文士笑道,「你猜猜看。」

  惜翠沉默了一會兒。

  「是因為高騫?」

  此話一出,中年文士為之一怔,她的話似乎給他帶來了不小的驚訝。

  看來她猜對了。

  她既然沒得罪過什麼人,那應當是受人牽連。在她所認識的人中,只有高騫的可能性最大。

  「是。」 中年文士走上前來,語氣還是很溫和,「你確實猜對了,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得你,但我認得你那二哥。」

  「這幾天來,跟蹤我的是你?」

  「是我。沒辦法,你二哥那兒實在太難下手,我一連數月都沒能尋到法門,只能從你這兒入手。」

  惜翠周旋著,慢慢地問,「高騫他做了什麼?」

  「他?」中年文士淡淡地道,「他殺了我大哥,我要為我大哥報仇。」

  「看來,你二哥沒有告訴你他那些醜事,」對上惜翠迷茫的視線,中年文士在她身旁坐了下來,「既然這樣,還是讓我來告訴你罷。」

  「我這個人恩怨分明,跟誰結下了梁子,我就去找誰。我本就沒打算傷害你,你無需害怕。」他看了她一眼,笑道,「不,你看起來好像根本不害怕,這倒是奇了。」

  「害怕沒有用。」惜翠垂眸。

  「這說得確實有道理,你放心,我已派人給你二哥送了信,只要你二哥願意過來替你,我就放了你。」

  「你到底是誰?」

  「我叫耿宣仁,還有個大哥叫耿巢漢。」

  中年文士說道,「爹娘隻生下了我們兄弟二人,我們兄弟倆打小生活在一起,感情甚篤,但後來你二哥殺了我大哥。」

  「我們家中雖不富足,但此前過得倒也算和樂,大哥一死,家母悲痛欲絕,沒幾日便跟著去了。家父魂不守舍,做工時被貨箱砸中,抬回來也已經仙逝。你二哥害的我家破人亡,所以我要找他,找他報仇。」

  耿宣仁和耿巢漢?

  惜翠一愣。

  這名字猶如一把小鉤子,將那些她記不太清的書中情節一併勾連了出來。

  她想起來了。

  原書中確實有耿宣仁和耿巢漢這兩個角色。

  這一切還要從高騫與吳懷翡初遇的那天講起。

  那天,皇城遭襲,高騫在追捕途中,一時不察,受了重傷,栽倒在路旁。

  耿巢漢平日裡靠做短工為生,做完工,他喝了不少酒,暈乎乎地走到了皇城附近,正好碰上了高騫。

  夜色昏暗,血氣掩蓋了酒氣。

  彼時,高騫又身受重傷,意識早就不太清醒,誤將他當作敵人,全憑本能將其斬殺在當場,搖搖晃晃地往前走了幾步之後便脫力徹徹底底昏了過去,讓出診晚歸的吳懷翡撿回了藥坊。

  高騫養好傷後,並不知曉自己當日所斬殺的是個無辜百姓。

  其他同僚雖然在其後查清楚了,但他們心知高騫的性格恐怕對此難以釋懷,思來想去,便將這事按了,另一方面,則暗中派人到耿家賠罪。

  耿巢漢的弟弟耿宣仁始終覺得自家哥哥的死有蹊蹺。他在京中經營著一家書畫坊,人脈頗為靈通,經過數月調查,終於查清楚是高騫所為。

  他自是恨到了骨子裡,一心籌謀著想要為其兄報仇。

  這段劇情的作用其實只是男女主感情的催化劑。

  書中,高騫與吳懷翡一起遭到了他的算計,畢竟有主角光環在身,兩人很快就脫出險境。並且在一同落難之際,培養出了深厚的感情。

  最後,高騫得知了事情的真相,選擇放過了耿宣仁。

  他果然對耿巢漢的死難以釋懷,幸好有吳懷翡陪伴開解,這才從往日的陰影走出。

  或許是多了一個高遺玉的緣故,這本該落到高騫頭上的報復,才落到了她頭上。

  惜翠皺緊了眉頭,跟著想到了之前馬場上那次意外。

  那天,高騫不在,高瑩騎的正是高騫的馬,事後,高騫也曾說過騰霜絕不會無緣無故受驚,恐怕耿宣仁從那天起就已經開始動作。

  惜翠繼續問:「馬場上驚馬一事也是你做的?」

  耿宣仁似乎吃驚不小,「是,的確是我所為。」

  他輕歎,「但我人算不如天算,沒料到高騫他突然因故離去。當日我雖然失敗了,卻也不是全無所獲。」

  「你兄長他身旁親兵環繞,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正愁找不到空隙對付他,這麼一來,倒提醒了我,不妨另擇他法,從偏處著手。」

  「所以你選中了我?」

  耿宣仁道,「在這一干手足當中,他的確最重視你。」

  惜翠又問:「你是如何摸清我的行蹤?」

  耿宣仁倒也一併答了,「我此前只知曉你們高家人常去空山寺上香,便時不時在山下徘徊,至於你的行蹤,還要多虧了一人。我記得……他似乎是姓焦?」

  惜翠追問道:「焦榮山?」

  「正是此人。」耿宣仁反問道,「你與他曾訂下婚約?」

  惜翠搖頭:「沒有。」

  耿宣仁道:「想來也是,依你兄長的性格怎麼會讓你隨便嫁個平庸無能之輩。」

  「當日我在山下徘徊之際,正好碰上這位焦郎君,上前攀談之時,他告訴我,他有一未過門的妻子,似乎與這山上的和尚有些關係。他心中懷疑,便想要過來看看。」

  惜翠抿緊了唇。

  那天她騙了焦榮山,他事後果然還是懷疑了。

  若非他心生懷疑,也不會撞上耿宣仁,讓耿宣仁得知她的行蹤。

  這一環緊扣一環,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惜翠沒有再說話。

  喪兄之痛,每每想起,都在折磨著他。

  面前的女人生得和高騫如此相像,她不吭聲,耿宣仁冷笑起來,主動問道:「我大哥並未做錯任何事。你兄長誤殺了我大哥可有報應?」

  「你可知曉其他人怎麼說?」

  「他們都說,那高家郎君斬殺賊子於御前,何等威風!可有想過我大哥何其無辜?他什麼都沒做,卻成了他刀下亡魂!他的死反倒還為他換來了名利!」

  「你兄長午夜夢回之時,可有悔恨,可有愧疚?」耿宣仁冷聲道,「也是,像我們這種平頭百姓,賤命一條,死便死了,如何值得高家郎君放在眼裡。」

  惜翠沉默了片刻,「他有悔恨。」

  「就便是有也晚了,」耿宣仁道,「他既然心中有虧愧,為何我大哥死時他不來?頭七他不來?我大哥死後這麼長時日,都未曾看到過他的身影?!」

  他越說越激動,臉色也漸漸扭曲,言罷,卻突然喘了口氣,又冷靜了下來。

  「你不用害怕,」耿宣仁看了看她,「殺我大哥的人不是你,我會給你二哥送信,只要你二哥肯來換你,我就放你回去。」

  她離開之前,高騫不在府上。

  思及,惜翠心神微凜。

  「要是我二哥沒來呢?」

  「要是你二哥沒來,」耿宣仁道,「那我就只能對不住你了。」

  「誰叫你是他的妹子,他不來,我只能以彼之道,還諸彼身,你二哥當初如何對待吾兄,我就如何對待你,讓他也嘗嘗失去至親的滋味。」

  惜翠:「我離家之前,他不在府上,你送信給他,他收不到。」

  「這我就不管了。」耿宣仁看向她,露出一抹和藹的笑意,「倘若他收不到,這便是天意,殺了你之後,我還會繼續找法子,再殺了他。」

  「你能等多久?」

  「這就要看我的耐性夠不夠。」

  惜翠的心往下又沉了沉。

  雖然她不怕死,但她任務才剛剛行進一半,還不想從頭再來。

  至少就目前而言,耿宣仁還是十分理智的,但凡她有什麼疑問,他也都盡數回答了。

  但是,惜翠不敢貿然同他談判刺激他,從剛剛的談話中,她能看出來,他看似冷靜,實際上情緒也已經緊繃到了極點,稍有不慎,事情的發展就會變得比現在更糟。

  似乎覺得說夠了,耿宣仁站起身,「我已給你二哥下屬送去了信,你且等著便是了。」

  「等著他會不會來替你。」

  說完,他沒再看惜翠一眼,直接走出庫房,反手重新鎖上了門。

  屋內的燈焰晃了晃,拉出一線欲滅不滅的微光。

第50章 身死

  雙手被綁了這麼長時間,早就沒了知覺。

  耿宣仁不知道給她用了什麼藥, 她四肢癱軟, 使不出半分的力氣。

  他很謹慎, 她身旁都是字畫, 惜翠找遍了, 也沒找到什麼尖銳的東西能將繩子割斷。

  擺在她面前的,似乎唯有耿宣仁留給她的這一條出路。

  只是高騫今日一早就出了門, 沒人過問他的行蹤,他也沒留下任何音信, 耿宣仁的信到底能不能送到還要打一個問號。

  想到這兒,惜翠歎了口氣,她真心實意地覺得, 再沒有比她更慘的了。不僅沒攻略到衛檀生,反而又要丟掉一條命。

  耿宣仁離開後,便再沒回來。

  身上藥效未完全散盡, 迷迷糊糊間, 她又睡了過去, 這一覺不知道睡了有多長時間,惜翠是被門外的動靜所驚醒的。

  耿宣仁不知何時回到了庫房中,臉上的神情晦澀難辨。

  搖曳的燭光在牆上打下明暗不一的色塊,他手中正端著個酒碗, 臂彎中搭著一條白綾。

  惜翠的心宛如被一根細線懸著,頓時高高地吊了起來。

  耿宣仁的面色格外陰沉,「你二哥不願來, 既然如此,我也只有對不住你了。」

  說完,一步一步地朝她走了過來。

  眼看著耿宣仁已端著酒碗上前,惜翠心中焦急萬分。

  這不可能。

  以她對高騫的瞭解,高騫他絕不會畏死,倘若他沒來,定是有旁的事耽擱了,這其中肯定還有些旁的原因。

  她現下渾身癱軟,雙手又被牢牢束縛在背後,耿宣仁若是硬要給她灌下這一碗毒酒,她絕對沒有反抗的餘地。

  她只能試著,一點一點地,迂回地拖延時間。

  「你的信當真送到了他面前?」

  耿宣仁因為她的話停下腳步,「我沒必要欺瞞於你。」

  惜翠舔了舔乾燥的唇角,心跳如擂,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我二哥並非那種貪生怕死之人,你的信既然送到了,他不可能畏縮。」

  耿宣仁不知是想到了什麼,突然折返到一張矮桌前,將酒碗放了下來,伴隨著酒碗「當」地一聲落在桌面上,惜翠的心終於暫時落回了實處。

  「我並非不講情面之人,」耿宣仁轉過身道,「你既然問了,那我便與你講個清楚,免得你認為我欺瞞於你,死也死得不安心。在那兒之後,我會讓你明明白白的上路。」

  惜翠愣了愣。

  她似乎從耿宣仁的眼中看到了一層薄薄的憐憫,

  憐憫?

  來不及細想,他已然開了口,「這封信確實送至了你二哥面前。」

  「他在哪兒?」她忙追問道。

  耿宣仁道:「一處藥坊中。」

  惜翠腦中一空。

  今天困擾著她的許多疑問似乎都在此刻得到了解答。

  其中原因,她不用去想,也能明白。

  果不其然,耿宣仁嗤笑道:「藥坊中的那醫女是高騫的意中人?我瞧他護她倒是護得緊。」

  「那藥坊中似乎是起了什麼爭端,你二哥為了護著他意中人,分不出心神,沒心思去看我送過去的那封信。」

  「我只給他送了信,卻沒義務告知他這封信究竟關係著什麼。他看不看,都是他自己的決定。」

  「他既然不在意吾兄生死,總歸要在意你的生死,」耿宣仁微笑道,「他不為我大哥的死而心懷悔意,那總該要對你的死而心懷悔恨,讓他餘生都活在這等愧疚中,不比單單殺了他更好?」

  他頗為痛快地笑了出來,「這都是天意罷了。他又怎會料到這份在他看來無關緊要的信卻事關他小妹的生死。」

  燭火明滅中,他看不清面前少女的神色。

  只見她半低著頭,鬢髮散亂,清瘦的身軀好似被大雪壓折的細竹。

  耿宣仁一怔,心中卻是漫上了一股隱約的憐憫。

  畢竟,這高家娘子倒是親手被她兄長捨棄在了此處。

  高騫將他意中人親自護在身後,卻未料到其妹卻在這兒等他救命。

  只是,這點憐憫不足以化解他心中所恨。

  他痛快,簡直痛快極了,痛快地笑出了聲。

  但無意中瞥見她這模樣,想到藥坊中另一人,耿宣仁突然覺得沒了心情,笑聲陡然而止

  他本不願多嘴,只是想到藥坊中那一幕,耿宣仁還是略有動搖。

  沉著再三,他最終繼續說了下去,「今日你等的那和尚是你的情郎?」

  「那我不妨多告訴你一件事。就算我今日沒將你綁來此處,你也等不到他了。」耿宣仁憐憫般地說道,「那和尚也在藥坊中,同你二哥一道兒。」

  惜翠沉默地垂下眼。

  如此一來,高騫今早外出與衛檀生失約都已經有了答案。

  是濟善藥坊吳懷翡那兒出了事。

  她早該想到的,書中曾有這麼一段劇情。

  濟善藥坊再一次鬧事,高騫與衛檀生都為護著吳懷翡,趕了過去。

  當時兩人為了女主針鋒相對的修羅場,在評論區曾經掀起了不小的風波。

  惜翠平靜地收緊了手指。

  親疏有別,她不怪高騫與衛檀生,畢竟他們也不會料到她這兒發生的事。

  只是,疲倦與尷尬好像浪頭一樣,又一次鋪天蓋地地卷來。

  那藥坊前遙遙的一眼,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她,同時被放在天平上的感覺,太難堪。

  惜翠忍不住苦笑,突然就失去了掙扎求生的力氣。

  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早該知道自己在別人心中的斤兩。

  「我也不想殺你,」耿宣仁可憐她,「你我之間或許還有幾分相似之處,我在這世間已是孤身一人,而你,同我相比倒也沒好到哪裡去。」

  「畢竟同時被你兄長與情郎拋下,世間倒是獨你一人。」

  「你要問的,我已經回答了,你在死之前可還有什麼未竟的心願?」

  「畢竟此事確實不該牽扯到你身上,」耿宣仁道,「你若有什麼遺願,我會盡力替你完成。」

  惜翠闔上雙眸,吐出一口氣,「在我死之前,你能否為我解開這繩子,再為我取紙和筆來。」

  耿宣仁沉吟,「可,但在此之前,你須得喝下這杯毒酒。」

  他回到桌前,一隻手端起桌上的酒碗,另一隻手攫住她的下頜,迫使她張開了嘴。

  沒法反抗,一碗毒酒硬生生地全都灌入了喉中。

  被硬灌酒液的感覺並不好受。

  饒是已經做好了準備,臨近死亡的求生本能,還是使得惜翠下意識地掙扎了起來。

  嗆咳出來的酒水,順著嘴角流入了領口,眼中泛起了生理性的淚花。

  「咳……咳咳!」

  喉嚨中猶如火燒一般,惜翠趴在地上,費力地喘了口氣。

  毒酒生效沒有她想像中的快,除了舌底發麻,喉口乾澀外,她暫時還沒有感覺到痛楚。

  「我如今毒酒也已經喝下去了,你大可放心了。」她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嗓音已如垂垂老矣的婦人般沙啞不堪。

  少女的眼,此時此刻,竟透著一股涼意。

  並非冷,只是涼,淡而薄,是一種平靜到極致的疏遠。

  被這麼一雙眼盯著,耿宣仁不知不覺間竟鬆開了對她的桎梏。

  「現在,可否為我取紙和筆來?」

  看著她的模樣,耿宣仁倒是說不出一個字來了。

  她以一個十分可笑的姿勢趴在地上,唇角的酒漬甚至都沒力氣擦拭。

  毒酒開始生效了。

  惜翠的眼前漸漸開始模糊,化為兩三個重影。

  她用力甩甩腦袋,握緊了筆桿。

  握著筆的手哆哆嗦嗦,已經再難使上力氣。

  每一筆都虛浮無力,歪歪扭扭,在紙上拖出了個長長的尾巴,看起來就像爬出來的。

  短短二十個字,幾乎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

  就算她死,她也要在衛檀生心中留下揮之不去的痕跡,讓他不得安生。

  惜翠哆嗦著又深吸了一口氣,將腕上的佛珠取下。

  顫顫巍巍地,她努力脫了好幾次都沒能脫下來,好不容易將佛珠取下,她伸出手,又去取發間的木簪。

  終於將這兩樣一併取下來後,惜翠把它們推到了耿宣仁腳邊,喘著氣道,「煩請你把這些東西還給那位小師父。」

  他本來就是一個普通人。

  看到面前少女狼狽不堪的模樣,耿宣仁心底的良知終於被引動,難得主動問道,「你還有什麼想對你兄長說的?」

  惜翠沉默了片刻。

  她沒什麼能對高騫說的,但她這幅身體畢竟還和高騫有兄妹之誼。

  惜翠:「你告訴他,讓他多多保重身體,他……」

  話說到後半句,卻是再也說不下去。

  腹中漸漸漫起一陣絞痛,很快化為排山倒海之勢朝她壓來,好像有一隻手在五臟六腑間翻攪。

  這一次,死亡卻來得格外漫長,痛苦也好似被無限地拉伸。

  饒是惜翠,也不由得死死地掐住了手,疼得眼淚撲簌簌地掉。

  指尖嵌入指腹中,留下深深的印痕。

  耿宣仁似乎看不下去了,將臂彎中的白綾抽出。

  輕柔的白綾撫慰般地繞上了她的脖頸。

  「這一切,都是你二哥選的,」耳畔傳來一聲輕歎,「要怪就怪你二哥吧。」

  伴隨著脖頸前的白綾被收緊。

  她與這個世界的聯繫被徹底切斷了。

  終於不用再受這折磨。

  惜翠慶倖地鬆了口氣。

第51章 一似火燒身

  「六郎,已經一天了, 你快出來用些膳食罷。」

  望著緊閉的屋門, 褚二娘憂心忡忡地曲起指節敲了一敲。

  屋內, 安安靜靜的, 沒有任何動靜, 但正是這安靜卻使得褚二娘心中更加擔憂。

  前兩天,高家三娘突然去了, 而六郎得知此事後,竟是面色遽變, 回頭就將自己在屋裡鎖了整整一天,任誰來說也不理。

  那高三娘她不認得,隻依稀有個印象, 似是高家才從外面認回來的血脈,不得家裡看重。

  好端端的人,怎麼突然就沒了?

  高家對外稱她得了急病, 藥石罔效。但褚二娘聽旁人傳言道高三娘的死另有原因。

  似乎是死得得不太光彩, 高家這才借了急病的幌子, 趕緊擋了下來。

  她曉得六郎與高家二郎交好,卻從沒聽聞他還與那高三娘還有些關係。

  眼見六郎已經有整整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褚二娘急得原地打轉。

  她不肯放棄,仍繼續扣門, 「六郎——」

  手指停在了半空。

  門突然被人從內推開了。

  褚二娘一抬眼,就對上了弟弟的面容,頓時愣在原地, 竟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六郎?」

  她那往日神采飛揚的弟弟,此刻面色憔悴,就像換了個人,怔怔的,木木的。

  他瞧見她,一開口,便問:「二姊,我能去高家看看嗎?」

  嗓音喑啞得厲害。

  高三娘畢竟未出閣,只在家中停靈,不受旁人弔唁。

  望著褚樂心,褚二娘一時語塞。

  少年失魂落魄,秀美的眼中滿是懊悔之意。

  他自顧自地低聲喃喃道:「都是我的錯。當日我若陪著她,她也不會……我明明曉得的,卻還是讓她一個去了……都怪我……」

  褚二娘小心翼翼地喚道,「六郎?」

  「六郎?」

  此時,褚樂心才驀然回神。

  他神采奕奕的眼眸,已經失去了光彩。

  「我沒事,二姊。」他澀聲道,「剛剛我說的話,你不必往心裡去。」

  言畢,竟是又回到了房中,鎖上了門。

  六郎性格純善。

  她雖不知曉此間緣由,卻大概知道前兩天京中行像時,正是高家三娘去的那一天。

  六郎那天和高家人待在一起,想來,高三娘當時也去了。

  他眼下定是將高家三娘的死全攔在了自己身上,此時此刻,正自責地無以復加。

  褚二娘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心知無法勸解他,只能重重地歎了口氣,將目光放向了東北角。

  京城東北角,高府內。

  少女正安靜地躺在床上。

  她眼眸緊閉,鴉羽樣的眼睫低垂,臉上並無痛苦之色,安靜地宛若陷入了沉睡。

  魂帛豎立在堂中,高高地揚起。

  矜貴英武的高家二郎,像出了鞘的利劍一般,守護在側。

  他來晚了。

  本該護著她的時候,他沒出現,如今只能在黃泉路前護著她再走上一段路。

  高騫的目光從她髮髻上掠了下來。

  少女烏黑的鬢髮間,點綴著金銀玉珠。

  她換了件新衣。

  上著束領藕色素面短襖,下著薄絹白紗裙,腰間壓著他當日親手交予她的白玉麒麟玉佩。

  高騫的面皮繃得緊緊的。

  遺玉她從沒穿戴過這麼好的首飾。

  從回高家的那天起,她就沒過上好日子。

  當初,他曾經暗暗立誓,定要好好彌補自己這個失而復得的小妹,是他親手毀了自己的誓言。

  少女烏黑的髮絲被人有意地放在胸前,目的是為了擋住了脖頸上青紫色的勒痕。

  高家三娘死得不光彩,屍身被人用草席卷了一卷,丟到了荒野上。

  緊接著,高家便得了信,趕緊去收斂。

  去的時候,她脖頸上有勒痕,唇角有酒漬,似是被人灌下毒酒後,硬生生地勒死了。

  高家人怕她是被歹人掠去淫.辱,特地在沐浴時,查看了她的身子,見她清白才鬆了口氣。

  生前已受了此等折磨,死後又要受如此羞辱。

  高騫收緊了手指。

  心上如鈍刀子割肉一般,一刀一刀地剔。

  她那天,給他送了信。

  她是給他送了信的。

  她在對他求救。

  可是他卻沒有拆信,甚至都沒多看那信一眼。

  一直到風波平息後他才想起來。

  是他一念之差,害死了遺玉。

  她屍身收回來的時候,也是這般安詳的模樣。到底是受了多大的痛楚,以至於死時竟好似鬆了一口氣。

  信上的墨痕好似凝結成了淚痕,一字一字地在啼著血淚。

  高騫後槽牙梗得緊緊的,他闔上雙眸,不敢再繼續看下去。

  懊悔與羞愧將他整個吞沒,他對不起遺玉,他沒顏面看她。

  高騫沉默地洗乾淨了手,將靈床上的少女抱起,親手放入了棺木中。

  棺蓋合上,該下釘時,他卻遲遲沒從棺木前離開。

  那個平日以冷硬著稱的高家二郎,唇角死死地抿成一線,五指緊緊地攀著棺木,指節因為用力而凸起,泛起了淡淡的青白色。

  高瑩擔憂地看著他:「二……二哥……」

  高騫好似終於回過神來,他俯身,將她頰側散亂的髮絲勾至耳後,才鬆開棺木,站起了身,目睹棺蓋重重地落下。

  高三娘死前未出嫁,死後不得入祖墳,只能做個孤魂野鬼。

  高家家特地挑了個風水寶地,將她入葬。

  南邊的人多信巫鬼,測其魂魄複還之日,定要舉家回避,世家大族向來以此為恥,但想到她是枉死的,高家到底還是有所不安,特地上空山寺請了僧人為其作法,追薦亡魂。

  法會格外盛大,死前未得重視,死後倒是極盡了哀榮。

  法事在夜間舉行。

  黃昏時,空山寺的僧人來了十多人,其中自然也有那抹清疏爽拔的身影。

  高騫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目光相觸間,兩人都並未多言。

  衛檀生跟在師長身後,邁步踏入了堂中。

  當日,隨隊伍入了宮闈後不久,他便被官家召去。

  昔日衛家三郎的神童之名,官家也曾聽聞,得知他入了宮,頓時興致勃勃地召他他入殿面聖。

  官家面見,他脫不開身,只能暗中派了個小沙彌去送信。小沙彌回來時,卻道沒看見高家三娘,許是早就已經離開了。

  等從殿前退下,又得知吳懷翡出了事,既然她已經離去,他未加多想,忙趕去了藥坊,只等明日再另行解釋。

  卻沒想到,他沒等到解釋的機會。

  高遺玉死了。

  聽到這消息時,就算是衛檀生,也不由愣在了原地。

  她死了?

  她死得如此荒謬突然,以至於衛檀生起初並不相信。

  直到,高家派人上山請僧眾下山為其作法,施放焰口,他才終於反應了過來。

  她確實是死了。

  幾日後,山門前有人塞給了慧如一個紅木盒,點名道姓地要轉交給他。

  盒內墊了張舊紙,紙上壓著一串佛珠和一根木簪。

  衛檀生雙眉急急一剔,當即追了出去,送信的人卻早有所準備,已然下了山。

  他回到寮房,往日常含笑意的唇角難得壓了下來。

  指腹摩挲著木盒,衛檀生心中略感忙然,一時卻說不上來是何心情。

  他曾經想過殺了她,卻沒料想到她會以這麼短促突然的方式結束了一生。

  她不該死,至少也不該就這麼死去。

  或許,他對她的死是在意的。

  至於從何時起……

  衛檀生合眼慢慢地想。

  似乎是他出關那日。

  他踏入石室,在石床上閉目趺坐,數日的苦修,面對的都是昏暗的岩壁,夜間呼嘯而過的冰冷山風。

  一朝出關,他在石室外的暖陽下,看到了那抹鬢角的流雲,對上她溫和明亮的笑。

  她站在石室外,不知道已等了多長時候。

  那一瞬間,竟讓衛檀生心頭同時浮現出摧毀與愛憐兩種欲.念。

  他怔了一怔,終是若無其事地走上前去。

  如今那抹流雲不再遊動,停下了腳步,被鎖入了盒中。

  衛檀生冷眼合上了紅木盒,沒看壓在底下的舊紙。

  在此之前,除了那山匪之外,還沒有人的死能值得他如此在意。

  心上泛起的……

  愧意與悔意?

  倘若他當日趕去了山門前……

  思及,衛檀生一怔。

  他竟也有愧意?

  本該平靜無波的內心,泛起了細細的波瀾。

  然而除卻愧意,胸腔中震盪著的更是無來由的嗔怒,在胸中席捲翻滾。

  七情六欲,喜怒哀樂,竟如常人無疑。

  高府內,堂中法事將啟。

  僧人佇立在階前,腕上重新懸上了珠串。

  月華如霜雪覆滿了庭院。

  溶溶月色中,他眼前驀然浮現的是燈火明明滅滅的河畔。

  回到了堂屋,靈臺上的靈牌,刺眼得讓他恨不得立時拂袖毀去,踩入腳底。

  鈴聲清脆,伴隨著幽幽暗香,透過了暗夜,奉請地藏王菩薩,引亡魂與孤魂來此。

  「一心召請,前王后伯之孤魂等眾:累朝帝王,歷代侯王……嗚呼!杜鵑叫落桃花月,血染枝頭恨正長!

  「一心召請,英雄將帥之孤魂等眾……」

  「……」

  「一心召請,裙衩婦女之孤魂等眾……宮幃美女,閨閣佳人,胭脂畫面爭妍。龍麝薰衣競俏。雲收而歇,魂消金谷之園;月缺花殘,腸斷馬嵬之驛。嗚呼!昔日風流都不見,綠楊芳草髑髏寒!」

  眾僧開卷誦唱,眉宇冷肅,面有慈悲哀戚之色,唯獨他一人容色冷淡如冰。

  最後,將靈牌焚燒,再將作為供品的糖糕拋撒在堂內,由眾人搶拾,法事才算圓滿。

  其中一顆蜜餞落入了火盆,衛檀生鬼使神差地彎腰將那蜜餞撿起。

  蜜餞上沾落了不少靈牌被焚燒後的木灰,也被熏烤成了漆黑。

  俯身時,袖中露出一截紙角。

  他終究還是將舊紙帶了出來,攏在了袖中。

  如今見袖中舊紙探出一角,衛檀生微感遲疑,他是不信世上有亡魂的,但此時也忍不住去想,這是她的用意?

  將蜜餞喂入口中,他將舊紙緩緩展開。

  口中含入的是牌位焚盡後的灰屑。

  一嚼一咽間,仿佛也將靈位的主人拆吃入腹。

  紙上的字跡虛浮無力,拖曳出長長的墨痕。

  他能想像出她是如何寫出。

  目光死死地落在舊紙上。

  短短二十個字,可知其一筆一劃是何等刻骨銘心。

  「日月長相望,宛轉不離心,

  見君行坐處,一似火燒身。」

  衛檀生緊緊地攥住了佛珠。

  他倒沒想到,她竟是有如此心思。

  死前也不讓他得安生嗎?

  衛檀生低下眼,冷哂。

  她確實做到了。

  他這輩子都不會忘了她。

  手一鬆,串線登時崩裂,白玉似的珠子噹啷作響,滾落了一地。

【惡毒女配和小菩薩】

第52章 惡毒女配

  惜翠睜開眼。

  她果然又回到了那個純白色的空間,看見了那個漂浮在半空中的光球。

  光球飄到了她面前, 冰冰冷冷的電子音響起。

  【歡迎回來, 宿主。】

  剛剛經歷了一場死亡, 惜翠身心俱疲。即便如此, 她還是簡略地交代了一番, 「又見面了,這次任務失敗了, 接下來的攻略我會再接再厲的。」

  光球頓了一頓,主動安慰她道:【宿主做得已經很好了, 只要繼續堅持下去,總有一天一定能拿下衛檀生。】

  惜翠現在還不太想談這個,腹中好像還殘留著剛剛的痛楚, 她現在只想休息一會兒。

  光球看出她的疲倦,沉默地在她身側來來回回漂浮,不去打擾她, 給她留足了空閒。

  惜翠安安靜靜地坐了兩分鐘, 覺得恢復了些力氣, 休息的差不多了,忙又打起精神,直接切入主題,「接下來, 又是什麼身份?」

  系統給出的回答十分迅速:【接下來,宿主的身份是吳惜翠。】

  惜翠:「吳惜翠?」

  這個答案,讓惜翠始料未及。

  雖然穿越成魯飛的時候她曾經吐槽過, 為什麼不讓她穿成那個和她同名同姓的女配,但如今真讓她穿成書中那個大名鼎鼎的惡毒女配,惜翠反倒猶豫了。

  想到吳惜翠幹的那些騷操作,惜翠斟酌著問,「能不能換一個身份?用這個身份去攻略衛檀生,難度明顯是噩夢級別的。」

  系統:【很可惜,由於宿主失敗了兩次,目前,與宿主身體最為契合的只能找到吳惜翠。】

  見光球提到她這兩次失敗,惜翠難免有點兒心虛。

  「那像這次一樣,再重新安排一個身份?」

  系統委婉地拒絕了她:【抱歉,宿主,安排高遺玉的身份已用盡了我全部的精力,宿主的要求,我恐怕做不到。】

  惜翠猶不死心:「可是,這麼一個角色要怎麼攻略衛檀生?」

  【這就是宿主要考慮的問題了。】

  系統的意思很明確,她不能反抗,只有乖乖地接受這個安排。

  可是一想到書中那些有吳惜翠摻和的劇情,惜翠的頭都好像跟著隱隱痛了起來。

  系統:【還有一點,我需要提前告知宿主。】

  「什麼?」

  【吳惜翠為主要劇情角色,宿主需要在確保劇情線不會崩塌的情況下進行攻略。】

  「你這是什麼意思?」

  【也就是說,凡是有吳惜翠參與的相關劇情,宿主都不能逃避,必須一一補全】

  惜翠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你是說,我要走她的劇情線,該作妖的時候作妖,該陷害吳懷翡的時候就要陷害吳懷翡?」

  系統誇讚道:【宿主很聰明。】

  惜翠:別以為你誇我就沒事了啊!

  這何止是噩夢級別,這根本就是地獄級別了。

  畢竟吳惜翠這個角色只要她一出場,《太平醫女》評論區下定會掀起腥風血雨。所有的評論大致都圍繞著「女配怎麼還不死?」,「吳惜翠什麼時候涼涼,」一類的內容展開。

  可想而知,這個角色是如何惹人嫌。

  系統:【我相信憑藉宿主的聰明才智,一定能妥善地處理二者之間的矛盾。】

  惜翠:「如果我不去補全劇情呢?」

  電子音還是沒什麼起伏,但它接下來說出口的話,卻徹底打消了惜翠掙扎的念頭。

  【倘若宿主不去補全劇情缺漏的話,那麼因吳惜翠兒產生的漏洞會導致整本書的劇情線斷裂,而宿主也將會被困在書中,再也無法回去。】

  這個後果她承擔不起,兩相權衡之下,惜翠咬了咬唇,「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會盡力而為的。」

  【不過請宿主放心。宿主只要負責補全主要的劇情缺漏即可,其他小的漏洞將會交由我負責。在沒有吳惜翠參與的劇情之外,宿主大可根據自身意志,自由活動。】

  想到自己接下來的所要面臨的艱難險阻,惜翠卻是一點也輕鬆不起來,雙眉不知不覺地斂起,「我還有一個問題。」

  【宿主請說。】

  「在劇情線之外,我能主動自爆馬甲嗎?」

  系統:【我只見過其他宿主拼命也要捂住馬甲,像宿主你這樣主動自爆馬甲的,倒不多見。】

  惜翠:「捂馬甲對我而言沒有什麼好處。」

  好不容易推到當前的進度,她不想清檔重來。

  她之所以在死前拼盡全力也要寫下那首詩,便是想在衛檀生心上留下難以抹去的痕跡。讓他的心中,永遠都會有這麼一個位置屬於高遺玉。

  一個妙齡少女,在死前近乎慘烈的絕望告白,她不相信衛檀生還會無動於衷。

  至少,就她這段時間的接觸來看,他並不是全然沒有觸動的。

  只要他還記得高遺玉,等到恰當的時機,她再自爆馬甲,到時候,不說是水到渠成,但既然有感情基礎在的話,攻略應該會比現在容易許多。

  她接下來的這個身份,想要洗白可是太難了。

  在書中,吳惜翠對衛檀生的態度可算不上有多友好,換句話來說,幾乎是上趕著湊到衛檀生面前送人頭的存在。

  提到吳惜翠,就不得不提到吳懷翡了。

  《太平醫女》全書三線並行,一條是吳懷翡行醫救人事業線,一條是和高騫衛檀生糾纏在一起的愛情線,還有一條則是女主認親的家庭線。

  女主吳懷翡其實並非真正的鄉野醫女。

  她其實是大樑吏部稽勳司郎中吳水江的獨女,乳名玉娘。大樑六部,握有實權的不是尚書,而是郎中,因此,在雙親的呵護下,吳懷翡童年生活十分富足。

  變故發生在她四歲那年。

  那年元宵節,吳懷翡出門看燈的時候,不慎被販子拐走,機緣巧合下,被一對同樣姓吳的農家夫婦收養。

  夫婦倆對吳懷翡很好,特地請了教書先生給她起名,先生見她脖頸上掛了個玉佩,便取名為懷翡。

  至於女配吳惜翠,則是吳懷翡走失後,吳水江夫婦哀痛之下,另外收養的孤女。

  女主與女配,是一對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姊妹。

  系統在安排高遺玉這個並不存在的人物的時候,或許是參照了原書的劇情。

  兩人之間本沒有交集,一直到吳懷翡上京。

  女配吳惜翠打小身體就不好,素來是在藥罐子裡泡著長大的,也正因如此才被親生父母拋棄。當是她剛巧得了場急病,吳水江夫婦在聽聞吳懷翡的聲名之後,特地請吳懷翡到府中為女兒治病。

  吳惜翠病好後,吳氏夫婦感激的同時又覺得面前的少女格外親切,吳馮氏便常常叫吳懷翡來聊天,一來二往,對女主甚為疼愛。

  這落在女配眼中,便是女主搶了屬於她自己的寵愛。如此便也罷了,不值得女配對女主恨之入骨,誰叫吳惜翠還偏偏看上了高騫。

  高家與吳家有些沾親帶故的關係,吳惜翠從小就喜歡高騫。

  而高騫的性格,惜翠是知道的,在沒遇到吳懷翡前,根本沒有風花雪月的意識,在遇到吳懷翡之後,這才終於開了竅。

  更狗血的是,衛檀生還俗後不久,衛家便為衛檀生訂下了一門親事。

  正是女配吳惜翠。

  這樣一來,四人之間的關係更是徹底變得剪不斷理還亂。

  因為嫉恨吳懷翡,連帶著吳惜翠也記恨上了愛慕吳懷翡的衛檀生。

  她千方百計想要擺脫兩人間的婚約,嫁給高騫,為此,甚至算計到了衛檀生頭上,對衛檀生一直沒好臉色,常常出言羞辱。

  衛檀生倒是表現得十分寬容大度,一直沒和他計較。

  吳惜翠嫁給他後,仍沒死心,四處作妖,給衛檀生戴了不少綠帽。

  到書的末尾,吳懷翡與高騫訂下了婚事,女配身世揭露。

  得知自己所謂的「父母」與「愛人」不過是一場空,連番打擊之下,吳惜翠一蹶不起,沒多久便鬱鬱而終。

  衛檀生則到全書結束,都未曾再娶。

  而現在,她就要用這第三個身份,去攻略衛檀生了。

  想到這兒,惜翠何止覺得頭疼,連胃都開始隱隱作痛。

  更何況,她還不能洗白,只能按照書中的劇情線走。

  現在,她唯一能寄希望的就只有自爆馬甲這一條路。

  系統:【按理說,宿主是不能自爆馬甲的。這不符合角色人設,吳惜翠絕對不會說出這種話。但宿主可以試著用一種更為迂回的方式,側面敲擊提點。】

  「你的意思是,我能暗示,但不能直說,只能讓他們自己發現?」

  【是。】

  惜翠:「我明白了。」

  這比她想像中要容易許多,總算能幫她找回了一些信心和底氣。

  陸陸續續地回答了惜翠一些其他問題後,光球終於又將談話切回了任務主題。

  【宿主準備好了嗎?倘若準備好了,接下來便要進行第三次攻略了。】

  惜翠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吧。」

  她準備好了,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她也要回家,沒有任何人和事能夠動搖她回去的意志。

  因為,她爸媽還在等著她。

  「對了,系統。我還有一個問題。」

  【宿主請問。】

  「這個世界時間的流速與現實世界是一致的嗎?」

  【這點宿主大可放心,書中世界的時間流速要比現實世界快上許多。宿主在這兒待了一年,在現實世界也不過一個小時左右。】

  一直以來縈繞在她心頭揮之不去的擔憂終於消散。

  惜翠心裡登時踏實了不少。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她就不用擔心她失蹤造成的影響,也不用擔心回去後的工作問題了。

  她現在做的那一份工作,工資不錯,時間也比較充裕,她還不想重找一份。

  在系統的説明下,惜翠閉上了眼。

  等她再一次睜開眼時,已經是書中那個惡毒女配吳惜翠。

  伸出手,瞧見的是蒼白瘦削的五指,指甲明顯精心修飾過,圓潤齊整,上面塗了一層薄紅色的花汁,蔻丹如血樣。

  在薄紅的有意掩飾下,也能隱隱瞧出她指肉泛著些病態的青白。

  體質與高遺玉相比,更是有著天差地別。

  剛進入這具身體,惜翠便能感覺到胸口傳來的陣陣悶痛。五指虛虛握拳,也使不出什麼氣力來,頭重腳輕。

  裹在衣衫中的身軀瘦弱得像紙人,風一吹就倒。

  凜冽的夜風從小窗中灌入,吸入肺腑,喉嚨隨即漫上一陣癢意。

  惜翠咳嗽了幾聲,走上前,將那扇大開的窗重新掩上,這才覺得舒服了不少。

  做完這一切,惜翠打量了一眼周遭的環境。

  她如今正身處一間暖閣中,暖閣裝飾得清貴雅致,燒著炭,燃著熏香。

  嵌螺鈿紫檀榻上鋪著厚厚的猩紅色雲錦被,她剛醒來時,便是斜倚著軟榻。

  榻旁擱著杯冷茶,顯然主人無心飲用。

  惜翠費力地思索了半天,光憑這些資訊也無法判斷出這究竟是哪一段劇情。

  直到那扇門被人從屋外推開了。

  走進來的是個樣貌平平的丫鬟,她顴骨微聳,一上來便急急忙忙趕到了惜翠面前,低聲道,「娘子,你吩咐下來的事,我都已照做了。」

  惜翠試探性地喊道:「海棠?」

  丫鬟立即應道:「娘子可還有什麼吩咐?」

  書中,女配吳惜翠有個心腹丫鬟,名叫海棠,性格和主子一樣刻薄不好相處,但對吳惜翠倒還算忠心耿耿。

  一主一僕,一樣的瘦,也一樣的歹毒,總在謀劃著些陰損小事。

  眼下,恐怕也是如此。

  吳惜翠性子高傲,對待旁人時,沒什麼好臉色。

  惜翠模仿著她的語氣,微揚起尖尖的下巴,淡淡地問,「你是如何做的,可有留下什麼痕跡把柄?」

  海棠信誓旦旦地道,「娘子放心,我依照娘子的吩咐,將那盤糕點送了過去。吳大娘子她根本沒有懷疑。到時候這盤糕點一下肚,保准讓吳大娘子與衛郎君丟盡了顏面。」

  聽到這話,惜翠胸口前好像更堵了一點兒。

  她終於知道她現在身處哪段劇情了。

  正是吳惜翠給衛檀生和吳懷翡下藥的那一次。

  對待衛檀生,吳惜翠將惡毒女配的精神發揚光大得徹底。

  書中,安陽侯夫人曾在侯府中舉辦了一次賞梅宴。

  中途吳懷翡偶感不適,衛檀生親自送她回到了屋裡。

  就在這個時候,吳惜翠指示海棠送去了摻了藥的糕點,並讓海棠把房門落上鎖。就是指望著這兩人能意亂情迷,被人捉姦在床,好落得個名聲掃地的下場。

  當初看到這兒,惜翠還吐槽過春.藥的不科學和女配的智商,吳懷翡好歹也是個大夫,怎麼可能說中招就中招。

  但吳懷翡這個時候還拿女配當妹妹,未有多想,傻傻地吃下了摻了藥的糕點。

  海棠既然趕了過來,看來吳懷翡和衛檀生已經被反鎖在了屋裡。

  拿了劇本,惜翠根本不擔心衛檀生會把持不住,對吳懷翡做出些什麼事。

  她眼下唯一比較頭疼的是,按照劇情發展,這個時候,她要去找高騫。

  並且還要故意在高騫面前扭傷腳踝,好引著高騫去那間屋子裡,看清這對「狗男女」的真面目。

  見少女兩彎柳葉眉緊蹙,正凝眸細思著什麼,蒼白的面色中看不出喜怒哀樂。

  海棠猜不透她的心思,有些緊張,「娘子?」

  「我沒事。」惜翠淡淡地道,「你先下去吧,這兒不用你伺候。」

  海棠聽了她的話,退了下去。

  該來的始終躲不掉,系統讓她補全劇情線她別無選擇。

  惜翠理了理微亂的衣擺,披上榻旁搭著的大紅披風,打開門,徑直走入了寒冷的夜色中。

  她記得,吳惜翠是在一處涼亭中找到高騫的。

  高騫向來不熱衷於宴飲應酬,找了個機會,特意避開人流,孤身一人待在了涼亭裡。

  惜翠問了問路上碰到的丫鬟,終於找到了那處八角涼亭。

  亭前石階層層向上鋪展。

  月色落了一地,宛若積雪。

  惜翠望著石階,漆黑的眼珠中倒映不出一絲的光澤。

  她要在上石階的時候,故意扭傷自己的腳。

  不得不說,某些方面上,吳惜翠也算得上有決心有毅力。

  對自己著實能狠得下心來。

  鼓足一口氣,惜翠提起裙角奔上前去。

  吳惜翠能下得了狠手,但她做不到。

  她本來想著做個樣子就罷了,沒想到這幅身體實在太過病弱,沒跑上兩步,就好像耗盡了力氣,仿佛有隻無形的手正拉著她往後拽。

  腳下一個踉蹌,倒是結結實實地絆到在了亭前。

  被這動靜吸引,原本靠在亭前遙望寒月的青年男人,走了過來。

  入目是一雙玄色長靴。

  惜翠下意識地抬眼向上看去,矜貴的青年男子目光淡然地望著她。

  在對上高騫視線的同時,惜翠登時愣在了原地。

  夜風自兩人間呼嘯而過。

  青年男人的容貌清楚地倒映在她眼中。

  高騫和之前沒有什麼不同,成熟了些。

  劍眉入鬢,目光沉沉。

  緊抿著的唇角,似乎依舊沉默寡言。

  然而,在他的臉上不知因何緣故,多出了一道傷疤,這道刀疤自眼角一直到耳根。

  望之,格外觸目驚心。

第53章 危險

  如果說之前的高騫,冷中帶柔。

  而如今的他, 卻更加冷肅了些, 猶如反復在火爐中淬煉的利劍, 愈發難以接近, 使人生畏。

  瞧見是她, 男人眉峰高聳,「是你?」

  習慣了高騫隱含關懷的語氣, 乍一聽他言語疏淡冷漠。這等變化,惜翠又是一怔。

  好在, 她很快便恢復了鎮靜。

  她現在是吳惜翠,已經不是高遺玉了,行為處事也要有所不同。

  雖然已記不清吳惜翠當時是作何反應, 但依照她的性格來看,惜翠勉強猜測,應該是故作柔弱。

  吳惜翠很清楚自己的優勢在何處, 常常以自己的痼疾要脅。一碰上什麼事, 眼睫一顫, 瘦得驚人的臉顯得眼睛愈發的大,一雙大眼中滾出點點晶瑩,看著十分楚楚可憐,宛如風中搖曳生姿的一朵小白花。

  可惜, 這招對高騫是沒什麼用的。

  她不知道,高騫向來就不喜歡這種單薄軟弱得如同菟絲花一樣的姑娘,他欣賞的是能和他並肩站立著的聰明頑強的女人。

  不過, 高騫雖不喜歡吳惜翠,但礙於兩家情分與幼時情誼,偶爾也會略有照拂,也正是這照拂,給了吳惜翠錯覺,使她愈加沉溺其中,以致做出無法挽回的錯事。

  前不久還是兄妹,一下子又要扮演暗戀高騫如癡如狂的女配,惜翠壓下心頭浮現的那點詭異感,回想著書中的劇情,將雙眉一收,雙肩微聳,露出一副痛苦之色。

  高騫伸出手將她拉了起來。

  等她站穩,便立即收回了手,不欲與她多作接觸。

  「可無事?」他沉聲詢問。

  惜翠低下頭,「我沒事,多謝二哥。」

  吳惜翠也是叫高騫二哥的,這是從小叫到大的稱呼。

  夜風一吹,紙紮似的少女,好像不堪這冷意,身形搖搖欲墜。

  剛剛站穩沒多時,又如同一根寒風中的蘆葦,朝著高騫的方向倒了過來。

  高騫伸出手掌,抵住她的腰身。

  惜翠揚起尖尖的下巴,「好像方才崴得厲害了些,站不起來了。」

  惜翠沒有想要改變吳惜翠在高騫心中的印象,原著中是什麼樣,她就依照著這劇情走就是了。只有衛檀生那兒,在劇情之外,她還需要作出些調整。

  對於高騫,惜翠心中有些愧疚。

  失去至親的痛楚必定不好受。而她愧疚則在於,她無法多做點什麼。

  她很自私。

  她想要回家,在世界的另一頭還有家人在等著她。而在這一頭,她卻傷害了視家人甚重的高騫。

  高騫蹙眉。

  他何嘗察覺不出來面前少女對他的心思,卻不好直言拒絕。

  吳二娘此人,看似柔弱,實在心機深沉。他素來不喜這類人,只好能避則避。

  「我扶你去旁邊歇歇。」

  「多謝二哥。只是這涼亭中風大,我這幅身子你也是知道的。」惜翠含蓄地引入了正題,「不知能不能麻煩二哥扶我到那邊的客房裡去。」

  高騫不疑有他。

  「走罷。」

  已經成功了大半,她只要按部就班地走完接下來的劇情就好了。

  這個時候,還有個女配含羞帶怯地對高騫抒發愛慕之情的片段。

  「又讓二哥見笑了,仔細想想,我總是在你面前丟臉。」臉紅這事不是惜翠能控制的,她只能低下頭,「方才我閒逛到這兒,未曾想在這兒還能見到二哥,心中雀躍,一時忘了腳下……」

  高騫的反應很冷漠,甚至都沒應上一聲。

  惜翠毫不在意,繼續唱自己的獨角戲,「能在這兒偌大的侯府瞧見二哥,向來也是上天的用意哩。」

  高騫:「……」

  「二哥怎麼一人待在那涼亭中,寒風肅肅的,千萬要當心身子,勿要著涼了。」

  高騫:「……」

  長靴踩在雪上,男人緘默不言,繼續向前。

  想想應該差不多了,惜翠閉上了嘴。

  看起來更像是因為高騫的不解風情,知難而退。

  只是,她目光總難免望向他臉上那道蜿蜒可怖的傷疤。書中沒有提到過他臉上有劍傷這事,那這傷究竟是從何而來的?

  高騫一定察覺到了她的視線,他不欲與她多有接觸,故而恍若未覺,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問。

  有意領著高騫走到那間燈影綽綽的客房前。

  惜翠推開了門,「就在這兒罷。」

  她知道這屋裡其實只有吳懷翡一人。

  在發覺中招之後,衛檀生就已經當機立斷,破窗而去。吳惜翠的計謀根本沒有對這吳懷翡造成任何影響。

  倒是她領著高騫過來,高騫看到與往常不太一樣,臉色通紅露出些小女兒情態的吳懷翡後,心中倒是有所觸動。

  配角的作用,就是給男女主助攻的。

  惜翠很清楚她的人物定位。

  屋中果然只有吳懷翡一人,中了藥的她,正強忍下情潮,忙著翻找解藥。

  門被人推開,吳懷翡頓如驚弓之鳥一般,倉皇地看向了門口。

  眼眸中映入女人驚慌失措的身影。

  高騫略有不解,低聲:「吳娘子?」

  「高郎君?!」

  「高……高郎君!」受藥物影響,吳懷翡往日的鎮靜全消,她面色酡紅,失聲驚問道,「你你怎會在此?」

  眼見吳懷翡與往日明顯不同的反應,高騫眉峰收斂得更緊。

  吳懷翡這才發現站在他身側的人。

  「二妹?」

  惜翠調整好了面部神情,故作驚訝,「大姊,你怎麼在這兒?你的臉為何這般紅?」

  吳懷翡也沒什麼變化,眉眼溫和如故,只是衣著打扮比以往好了不少。

  這個時候,吳懷翡就算再傻,在吃下那盤糕點後,也已經對女配有所懷疑。

  「我……」

  只是她對這妹子到底還有幾分幻想,吳懷翡勉強笑了笑,「我不太舒服,在這兒休息一會兒。」

  高騫問:「你臉色如此,可是著涼發燒了?」

  吳懷翡慌忙應道,「許……許是如此罷。」

  擔心被高騫看出異樣,吳懷翡道,「我是個大夫,這不過小病小痛罷了,稍後喝上一帖藥就沒事了。」

  「倒是二妹與郎君,」吳懷翡猶豫再三,還是問出了口,「你們怎會在此。」

  望著門前並肩而立,好似親密無間的兩人,吳懷翡目光微有些黯淡。

  她對於吳惜翠與高騫在一起,到底還是有些芥蒂的。

  畢竟兩人幼年相識,這等情意她無法與之相提並論,也無法插足其中。

  再說……前幾年還發生了那事……

  若不是因為她,當年高娘子也不會……

  越過吳惜翠,瞧見高騫臉上那道刀疤。那抹深埋於心底的愧疚再次湧動。惹得吳懷翡酡紅的面色好似也蒼白了兩分。

  高騫簡明扼要地解釋道:「二娘扭傷了腳,我扶她到這兒歇息片刻。」

  吳懷翡猛然回神,目光再次落在了惜翠身上。

  「二妹,你的腳?」

  惜翠在回憶劇情。

  得知自己計畫落空後的女配吳惜翠該是又急又氣的。

  她心氣高,賠了夫人又折兵,打死也不願吳懷翡幫她看傷。免得她回頭在高騫面前再落下個好印象。

  當初高騫就是因為她一雙妙手這才對她有所關注。她怎麼能給她在高騫面前出風頭的機會?

  心知自己退場的機會到了,惜翠冷淡地說,「沒什麼大事,剛剛疼得厲害,現在已經好多了。」

  吳懷翡收回思緒,「還是讓我幫你看看罷。」

  少女的臉色卻格外冷漠,「不用麻煩大姊了,大姊有病在身,還是多顧及顧及自身罷。」

  吳懷翡錯愕間,她已經拂袖離去,眉間陰狠,好像在和什麼人生氣。

  吳懷翡心中歎息。

  爹娘未曾隱瞞她的身世,她從小就知道自己並非爹娘所生,她的親生父母另有旁人。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期盼著能有一個真正的家。

  剛回到吳家時,她也是滿腔激動。

  突如其來的親情,使她受寵若驚。

  原來,那個親切可人的吳夫人竟是她的娘親。

  對於這個陌生的小妹,她憐惜她體弱多病,百般呵護,想要做一個真正的好姊姊。

  只是,惜翠卻總是對她不假辭色。她一開始只當她是孩子脾性,但時至今日才明白,惜翠對她,恐怕是厭惡進了骨子裡。

  今日這糕點……恐怕也是她所授意。

  她的用意,吳懷翡不敢細想。

  幸好衛郎君他當機立斷,破窗而出,這才沒釀成大錯。

  「若無他事,我也先行離開了。」

  男人低沉磁性的聲音將吳懷翡的思緒拉回。

  看著面前這長身玉立的男人,吳懷翡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麼挽留,但話到嘴邊,最終還是咽了回去。

  她輕輕點頭,「好。」

  那抹高大的身影又融入了無盡的黑暗中。

  吳懷翡回到桌前,收拾滿桌的瓶瓶罐罐。

  經過方才這一出,體內洶湧著的情潮倒是消退了不少。

  指尖掠過瓶口,吳懷翡怔怔出神。

  這幾年來,她很清楚高郎君的變化。

  自那事之後,高騫他看上去雖是和往常一樣,但她知道,他心中極其自責。

  他滅情絕欲,如天兵神將一般,繼續盡心盡力地拱衛著皇城,冷面煞氣也使得暗中窺伺的宵小不敢再動。

  同時,他也將自己的心徹底地封閉起來。

  高騫穩步走在寂寥的長夜中。

  這幾年來,他已經習慣一人踽踽獨行。

  在遺玉死後不久,另有一信送到了他桌前。

  直到這時,他方才知曉,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他一人而起。

  一切都是因為他當時錯殺了一人。

  信中,落名為耿宣仁的人要求見他一面。

  他應約前往。

  他是個滄桑文雅的中年文士,一開口,便要同他決一生死。

  「我殺了你妹子,你殺了我大哥,我們之間,早已分不清誰對誰錯。」

  耿宣仁道:「你受我一劍,這一劍算是還給我大哥的。至於接下來,誰生誰死全都交於天意。」

  高騫:「我自幼習武,這場決鬥對你而言並不公平。」

  「我並非真的手無縛雞之力,你受我一劍在先,算不得不公平。」

  他應承下來,受了他一劍。

  接下來的決鬥,對方輸了。

  劍尖堪堪停留在他喉前,只要再往前遞上一寸,耿宣仁定會血濺當場。

  然而,高騫卻沒這麼做。

  他收回了劍,手上使力,將斷劍丟在了他面前。

  「原諒你,對遺玉不公。我們二人,誰都沒資格替逝者原諒誰。」

  「只是,我畢竟對不起你大哥。我不能殺你。」

  決鬥時劃下的刀疤已經癒合,只是心上的愧疚與自責,他這輩子都難再走出來。

  高騫他也沒有走出來的意思。

  這都是他應得的,他錯殺無辜在前,連累至親在後。

  活在自罪與懺悔中,反倒讓他稍感放鬆。

  不知為何,耳畔驀地浮現出剛剛吳家二娘那句話。

  「二哥怎麼一人待在那涼亭中,寒風肅肅的,千萬要當心身子,勿要著涼了。」

  高騫步子一頓。

  遺玉死前,留給他的也是這麼一句。

  一聲「二哥」與記憶中的「二哥」重疊。

  她要他保重身子。

  手探入袖中那裝有護身符的香囊,握了一握,高騫步子走得更緊。

  離開了客房,惜翠不太清楚自己要去哪兒。

  書中沒有交代吳惜翠的去向,她已經補全了她該補全的劇情,這段時間獨立於劇情之外,她大可自由活動。

  四周綿延著溫暖的燭光,自主廳飄來隱約的笙簫樂聲,歌舞纏綿不休。

  對於宴飲沒有興趣,惜翠不太想返席。

  侯府中的梅花開得極好。

  而她目前的身體,也不能在外面久留。思來想去,還是回到方才的暖閣更為合適。

  惜翠裹緊了大紅披風,順著月光與雪光,慢吞吞地往回走。

  吳惜翠的身體好像不論怎麼捂都捂不熱,北風自不遠處的湖面上吹來,凍得人手腳僵硬。

  流雲遮蔽了月色。

  在這夜風呼嘯間,突然,湖畔冒出了些嘩啦啦的動靜。

  惜翠循聲看過去。

  夜色昏暗,她只能看見一抹濕重的身影,好像剛從湖中爬出來,衣衫袖擺都往下滴著水。

  這宛若水鬼般的出場方式沒有嚇到惜翠。瓢兒山上殺人越貨都是家常便飯,極大地鍛煉了惜翠的膽量,讓她一個平常連恐怖片都不看的人,成功進化為一個搬運屍體面不改色的壯士。

  惜翠往前走了兩步,想要看個清楚。

  就在她剛靠近湖畔時,那抹身影突然動了。

  她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天旋地轉間,後背被重重地抵在樹幹上,疼痛猛然襲來。

  這具身體的敏感程度也超乎了她的想像。

  或許是因為剛剛才在湖水中泡過的緣故,來人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些陰寒的氣息。

  牢牢制住她雙肩的手更是冷得嚇人,指尖上殘留著的冷水霎時浸透了她的衣衫,留下大塊的水漬。

  惜翠擰緊了眉,試著掙了掙,沒有掙開。

  雖然來人透著股冰冷冷的寒意,但惜翠還是隱隱約約能感覺出,在這冰寒中所包裹著的炙熱與躁動。

  炙熱與躁動?

  臉上滾過什麼冰冷的圓圓的東西,來人終於開了口,嗓音清而啞,「你是誰?」

  天際雲霧漸散,殘月終於探出一個小尖兒。

  月光下澈,湖波微漾,波光與月光終於照出了來人的面目。

  那是——

  衛檀生?

  不怪惜翠驚訝,主要是現在的衛檀生和她印象中相比,出入實在有點兒大。

  劇情發展到這個階段,他已經還了俗。

  樣貌一如既往沒什麼改變,眉眼清俊,鼻樑挺直。頭頂不再像以前那樣光禿禿的,他留了發,頭髮還不是很長,堪堪齊肩,以一根發帶束在腦後。

  雖然被水浸透了,濕漉漉的。

  但依稀能看出他髮型倒有些像妹妹頭?

  她的記憶尚且停留在不久之前,一眨眼的功夫,衛檀生已經留了個滑稽的妹妹頭。惜翠有點兒發愣。

  但留給她震驚的時間不多。

  她馬上意識到,衛檀生他的狀態有些不對勁。

  可能是吃下了糕點的緣故,他雙眼在月色的映照下,泛著動人心魄的暗光。那股溫潤內斂的禪意已散去得一乾二淨,周身縈繞著極具危險的侵略性。

  死死扣住她肩膀的五指,此時也灼熱得像炭烤。

  他不可能不認得吳惜翠,之所以會問出這句話,很有可能是意識已經不太清醒了。

  要攻略衛檀生,她還沒打算獻身。

  惜翠使勁兒推了推。

  壓在她身前的男人像座小山,而這具身體的力氣又跟貓兒一樣。

  任憑她如何推,衛檀生依舊紋絲不動。

  「你是誰?」衛檀生又開了口。

  他能察覺出面前的女人有些熟悉,但究竟哪兒比較熟悉,他卻是想不出來了。他糕點吃得多,誤食下去的藥也更多。

  他本不是重.欲的人,男女媾和在他眼中,無疑於野獸行徑。任由淫.欲驅使之人,粗陋可鄙。

  比起這些,更重要的是,他不願如此輕而易舉地就著了旁人的道

  然而,山上多年清修,壓抑了二十多年的欲念被藥物一勾,一朝噴湧而出。如野火燎原,縱使他跳入湖中,也不能澆滅一二。

  察覺到身下女人的掙扎,他不自覺地又用了些力氣,壓得更緊。鼻尖依稀漂浮著些極淡的紅梅暗香混合著微苦的藥味兒,很好聞。

  衛檀生循著這股暗香探去。

  頸側傳來的男人沉重的呼吸聲,惜翠整個人都僵住了。

  隔著濕透了的布料,她也能感覺到衛檀生緊繃著的滾燙的肌肉。

  這小變態的狀態很危險。

  惜翠心中敲響了警鐘。

  「我是吳惜翠。」

  心中越緊張,反映到行為言語上惜翠反倒越鎮靜。

  她冷淡地說。

  積雪壓在梅樹梢,

  風吹過。

  殘雪和著梅花瓣,撲簌簌地落下。

第54章 婚約

  「吳惜翠?」男人疑惑地輕問。

  緊扣著她肩膀的五指,緩緩地鬆開了。他往後退了小半步, 低下頭, 仔細端詳著她。

  惜翠眼睫輕輕顫動, 雪花落在眼睫上, 凝結成霜白。

  冬日呼出的白霧, 在半空中交纏彌散。

  衛檀生的眼中漸漸複歸清明。

  「原來是你。」他輕笑道,那股侵略性的威壓也陡然一鬆。

  衛檀生果然對吳惜翠不感興趣。

  惜翠鬆了口氣, 頭一次慶倖她的身份實在太招人嫌。

  「抱歉。」衛檀生面色溫和,「我不知曉方才的人是你。」

  惜翠不置一詞。

  要說衛檀生不知道這其中是她在搞鬼, 這不可能。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卻沒表露出來,態度倒是一如既往。

  就算在書裡也是一樣, 溫和而寬容,就連女配在他腦袋上放羊,也是從容自若。

  惹得書評區心疼他心疼得要命, 再一次發出靈魂拷問。

  吳惜翠這貨什麼時候死。

  現在惜翠知道了, 衛檀生她不在意, 這不代表著他當真心胸寬闊,溫和無害。原著中,吳惜翠的「鬱鬱而終」恐怕和他脫不了關係。

  「你為何在此?」衛檀生又問。

  「屋裡太悶,我出來走走。」

  往常, 吳惜翠對他沒有什麼好臉色。

  如今見惜翠神色淡然,男人倒是略感訝然。

  只是,他不感興趣的人, 他向來不會放在心上,也無意探究吳惜翠的變化。

  她是何模樣,於他,並無半分關係。

  「原是如此。」衛檀生笑道,「屋外風大,你身子不好,還是快些回去罷。」

  言語雖是關切,卻隻字不提「我送你」這三個字,擺明著是要她拖著病體,自己跑回去。

  如此對待一個病懨懨的少女,不可不謂狠心。

  惜翠反倒如釋重負,她現在還沒想好究竟要怎麼面對他,衛檀生這個態度剛剛好。

  這同時也提醒了惜翠,看來,在他心中,確實沒吳惜翠什麼分量。任憑吳惜翠如何針鋒相對,甚至侮辱他是個瘸子。衛檀生也根本沒把她放在心上。

  這種無視,比恨更加難辦。

  眼看衛檀生神情,似乎比剛才清醒了不少。惜翠見他沒事,也沒同他行禮,轉身就要離開。

  沒走兩步,卻被他又叫住了。

  「對了,翠娘。」

  「你剛剛送來的糕點。」衛檀生莞爾道,「我很喜歡。」

  清潤的嗓音清楚地回蕩在紅梅白雪中。

  惜翠脊背微僵,步子沒停。

  女人行走在寒夜,背影清瘦,單薄得似乎不堪寒風摧折。

  但他心裡清楚,這看似楚楚可憐的女人,心中盤算著的主意倒是陰毒得很。

  衛檀生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被她這麼一打岔,他體內翻湧著的欲.望正好平息了不少。

  算算時間,吳懷翡也該找出瞭解藥。

  衛檀生抖了抖衣裳,捋垂落在肩側的髮絲,絞幹了水,往另一個相反的方向而去。

  等回到暖閣中,借著燈光,惜翠才看見她胸前的衣襟已經浸濕了大半,緊貼在肌膚上,滲入一陣刺骨的寒。

  想到這身體的情況,惜翠不敢耽擱,趕緊將暖爐挪過來,烘乾水漬。

  她也沒再出去,窩在暖閣中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一直睡到宴飲結束。

  她離去前對吳懷翡的態度不客氣,但到底姊妹,離開時還是一起離開的。

  離去前,安陽侯府夫人特地親送。

  能得主人家,尤其是侯夫人親送,這待遇非同一般。

  但在對待這姐妹倆的態度上,崔氏可以說是天差地別。

  她見得人多,這吳家二娘雖然看似柔軟堪憐,實則陰鬱,活像個鬼,叫她心裡不舒服。對待她時,隻維持了兩分面子上的客套。

  而吳懷翡機敏溫馴,深得她歡心,卻是挽著她的臂彎,一路有說有笑。

  惜翠不疾不徐地走在兩人身側,心神沒放在兩人身上。可能是因為烘了太久暖爐,又在外面吹了不少冷風的緣故,她現在頭昏沉沉的。

  登上車,沒看見吳懷翡欲言又止的模樣,靠著車壁又睡了過去。

  回去後,她就生病了。

  病來如山倒,這一病,來勢兇猛。

  前幾天,惜翠幾乎是在渾渾噩噩中度過的,足足過了兩天,才總算好轉了不少。

  纏綿病榻的滋味不好受,健康的無靈魂被困在一具羸弱的身體中,折騰得她欲哭無淚。

  她完全法想像,這十多年的日子,吳惜翠是怎麼熬過來的。生長在這種環境下,難怪會養成她如此敏感狹隘的性格。

  其間,她也見到了吳水江夫婦。

  雖是認回了親生女兒,夫婦倆對待這個養女也是一如既往,未曾有半點疏漏。十多年相處中生出的深厚感情,又豈是一朝一夕能夠抹去的。

  奈何吳惜翠看不出來。

  吳懷翡畢竟失散在外,才認回來,夫妻倆對她更關注一些實為人之常情。

  而吳惜翠眼中卻只能見到吳氏夫婦對吳懷翡的好,心下怨恨她搶了屬於她的寵愛。

  該是她的,她半分也不願讓。

  父母如此,高騫也是如此。都被歸為她的所有物。

  接過海棠遞來的藥,惜翠憋著氣喝了一半,還剩大半碗。

  舌根又苦又麻,實在是喝不下去了。

  便含了顆蜜餞,緩緩再喝。

  望見緊閉的門窗,嗅著屋裡的炭味兒混合著藥味兒,惜翠蹙眉,「窗戶拉開點兒,透透氣。」

  海棠拿回空碗:「娘子病剛好,還是不要過冷風了。」

  惜翠:「這點冷風不妨事的。」

  原主積威甚深,喜怒無常,海棠不敢忤逆她,只好走到窗前,將窗戶支開了一個小縫。

  窗戶剛一支開,突然就聽到了前院傳來的隱約的動靜。

  海棠貼在窗前,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急急忙忙地跑過來,「娘子,前院好像有人來了。」

  惜翠不太感興趣地問道:「你有沒有聽到是誰來了?」

  海棠道:「我這就去看看,娘子在這兒等一會兒。」

  海棠一溜煙地跑了出去,惜翠撿起床頭擱著的一本書,順手翻了翻。

  病剛見起色,卻在沉思著這一次她要如何面對衛檀生。

  她現在的身份太過尷尬,不過,倒也有個好處。那就是過段時間她會嫁給衛檀生,到時候,同處一室,相處的機會多了,行事也更方便一些。

  衛檀生喜歡的是吳懷翡那種溫婉的類型,她現在的身體,倒是能走類似吳懷翡的溫柔知性路線。

  原書中,有關女配的外貌只有短短四個字——「相貌平平」。

  但惜翠特意看了看鏡子,吳惜翠生得雖不算上什麼大美人,但容貌端正清秀,也有幾分味道,只是因為常年生病的緣故,氣血不足,人又太瘦,整天謀劃著怎麼對付吳懷翡,相由心生,這才顯得刻薄,站在吳懷翡面前,自然是相形見絀。

  世人對美人總會有兩分優待,即便惜翠,也不能免俗。

  翻了沒兩頁,又見海棠進了屋。

  「奴婢曉得了,」海棠湊到床前,低聲道,「是衛郎君過來了。」

  衛檀生?

  惜翠放下書,慵懶的神情一斂。

  「他來這兒幹什麼?」

  海棠瞥見她神色,就知道娘子向來是厭惡衛郎君的。

  也是,這麼一個跛子,竟然也要娶自家娘子。娘子曾不止一次暗中垂淚,只道是爹娘偏心。這大娘一回來後,就忘了她這個女兒,甚至還將她許給了個不良於行的瘸子。

  海棠嚴肅了神色,衝上前,扶著惜翠躺下,替她掖了掖被角,「許是那衛郎君聽說娘子得了病,特地過來探病的。娘子且躺下,等他過來,我只說娘子睡了,將他打發出去就是了。」

  比起海棠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惜翠卻很平靜,依言躺了下來,扯著被子蓋好了。

  吳惜翠與衛檀生有婚約,沒多久就要嫁過去。未過門的妻子生了病,他過來探病,不算出格。

  衛家人是擔心他在寺中待得太久,無意於家室。吳家卻是擔心吳惜翠心中有怨言。兩家人都默契地有意讓兩人多接觸接觸。

  都是朝氣蓬勃,春心萌動的年紀,不愁日後培養不出感情。

  在兩家長輩有意催促的情況下,衛檀生聽聞她生病,自然是要過來看看她。

  他這回來,恐怕看她是假,借著探望她的名頭探望吳懷翡才是真。

  畢竟兩人才經歷了那麼一件事,他心中自然是擔憂。

  腳步聲在門外響起,來的不止衛檀生一人。

  雕花床前架著扇素面小屏,能依稀瞧見走動著的人影。

  「翠娘可醒了?」說話的是吳水江。

  海棠福身,「娘子剛服了藥睡下。」

  吳惜翠的性子,在官場中沉浮多年的吳水江怎麼會不清楚。

  見海棠眼神略有閃躲,他心中已明白了個大概。

  吳水江撫須沉思,「先叫她起來。」

  「翠娘既睡了,便讓她先睡罷,何必這麼麻煩。」另一道清潤的嗓音是衛檀生。

  吳水江心中歎息。

  他如何不知道翠娘的心思,當著衛檀生的面卻是不好開口。

  「就讓小婿在這兒陪她一會兒,等她醒來罷。」衛檀生微微一笑。

  惜翠躺在床上,聽他們兩人又說了些什麼,接著吳水江自行離去了。離去前特地囑咐海棠好好照顧好娘子。

  屋裡只剩下了衛檀生與海棠兩人。

  海棠護主,小心翼翼地道,「郎君,娘子方才睡下,不知何時才能醒來,不如郎君先去花廳坐會兒,等娘子醒了,再探望也不遲。」

  衛檀生似乎沒聽見她的話外之音,溫和地道,「我在這兒陪翠娘一會兒,不礙事。」

  惜翠看了一圈床頭,將床上那扇擋風的小小的枕屏掃落在地。

  「咚——」

  惜翠適時地喚道,「海棠?」

  不知道娘子為何突然弄出這動靜,海棠趕忙應聲,「娘子。」

  「誰在外面?」

  海棠看了一眼衛檀生。

  衛檀生站起身,走到屏風前,「是我。」

  海棠將那扇素屏撤去,惜翠披衣起身,頜首道,「原來是衛家郎君。」

  衛檀生的目光落在床頭半碗藥上。

  藥,尚有餘溫,顯然是喝到一半,停了下來。

  他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微露笑意,到床前坐下。

  「聽說你前些日子受了風寒,可好些了?」

  卻隻字不提,都是因為他將她按在樹上過了寒氣的緣故。

  他今日穿了件佛頭青的圓領袍,烏髮垂落肩頭。

  「多謝你關心,已沒什麼大礙。」

  「既然如此,那我便放心了。」衛檀生頜首,目光好似不經意地落在那隻碗上,「這藥怎麼沒喝完?」

  惜翠這話是出自本心:「太苦了,喝不下去。」

  衛檀生將那碗拿起,「我喂你。」

  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上那串瑩瑩的佛珠。

  惜翠目光微凝。

  看來,耿宣仁確實做到了他應下來的承諾,這串佛珠,又回到了他腕上。

  惜翠搖頭,伸出手想將碗自己拿過來,「我自己喝就是了。」

  手一伸,卻落了個空。

  衛檀生握著勺子,不緊不慢地攪拌了兩下,「你有病在身,還是我來喂你罷,畢竟再有幾日,你我二人便要成親了。」

  惜翠不好硬搶,「那麻煩你了。」

  雖然不知道衛檀生為什麼會這麼體貼,但她心中總有些不太妙的預感。

  瓷勺觸碰碗面,叮叮噹當響。

  他舀起半勺烏棕色的藥汁,伸到了她嘴邊。

  就算她爸媽也沒這麼喂過她,惜翠不太自在地張開了嘴。

  瓷勺卻是直接搗入了她口中,將那半芍藥汁倒了進去。

  瞬間,苦得惜翠皺了皺鼻子。

  衛檀生動作看似輕柔,實則一勺接一勺地灌入她口中,前一勺的藥汁還來不及吞咽,後一勺又至。

  這讓惜翠忍不住聯想到了她死前那一幕,被硬灌毒酒的感覺,現在回憶起來還是不好受,惜翠撇過頭,心生抗拒。

  瓷勺撞上齒面。

  衛檀生端著碗,疑惑地輕問,「怎麼了?」

  惜翠嗆咳著,「夠了。」喉嚨中來不及咽下去的藥汁,順著嘴角又流了下來。

  「碗中的藥還沒喝完,」衛檀生溫柔地道,「如何夠?」

  言罷,將勺子又塞入了惜翠口中。

  惜翠使力推開了他,趴在床頭喘了口氣。

  這具虛弱的身體,眼角已泛起了生理性的淚花。

  「夠了。」

  這哪裡是喂藥,這小變態明明實在蓄意報復她前幾天的所作所為。

  因為被藥汁嗆到的緣故,女人蒼白的面頰浮現出一抹病態的紅暈,趴伏在床前,咳嗽個不停。

  衛檀生看著她眼角有淚,將瓷勺丟入碗中,把碗擱在一旁,不上前幫忙,隻淡淡地望著。

  等惜翠抬起頭,對上他的雙眼,他才微笑著道,「怎麼如此不小心?」

  說完,從袖中摸出個帕子,捧起她的臉。

  他指腹使力,好像要蹭下一層皮似地,幫她拭去了唇角的藥漬。

  女人的神色一時間卻變得極為古怪。

  「你……你讓開點……」

  衛檀生一怔,未來得及有所動作。

  「阿嚏!」

  青年瞪著紺青色的眼,白玉似的臉難得愣愣的。

  惜翠揉揉鼻子,面無表情地道,「都叫你讓開點了。」

  這本來該給惜翠擦臉的帕子,轉而擦了擦他自己臉上的藥漬。

  衛檀生收起了手帕,薄紅色的唇角掀起個弧度,面上神情看不出喜怒。

  「看起來,你的病倒還未好全。」他輕歎,「過兩個月,便是喜期,到時候,若是誤了喜期該如何是好?」

  誤了喜期,恐怕正合他的心意,如果是真正的吳惜翠,自然也是求之不得。

  但惜翠卻不同。

  「放心,」惜翠道,「我一定在此之前調養好身子。」

  衛檀生不置可否,「看來你已想通了。」

  吳惜翠每每看著高騫的目光,簡直就是怕別人看不出來她那點心思。衛檀生自然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惜翠點點頭,「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這一病,病得厲害,鬼門關前伸了半隻腳,沒什麼想不通的。」

  突然換了個性子,恐怕也會導致人設的崩壞,惜翠只能選擇循序漸進地慢慢來,至少,在和衛檀生的對話上,不像書中那般劍拔弩張。當然,符合原主人設的諷刺與挖苦也是少不的。

  衛檀生早已習慣了這吳惜翠輕蔑高傲的目光。她素來看不起他,唯一值得她放入眼中的,恐怕只有高騫一人。

  他也未曾在意過無足輕重的人的想法。

  她這拖著病體,汲汲營營,費心謀劃的模樣,在他眼中,可笑又可悲。

  眼下,見她目光少了兩分傲氣,多了兩分溫和。端坐在床前,澄靜明澈的眼,倒讓他想起了記憶中一人。

  一個已死去多時的亡魂。

  衛檀生移開視線,沒在這個話題上多作文章,只用單單一句話,便結束了談話,「那我等著兩個月後迎娶你過門。」

第55章 借屍還魂

  雪一連下了幾日才停。

  天色初霽,樹梢壓著些沉沉的積雪。

  一輛馬車碾過泥水冰漬, 穿過帝京的長街, 最終停在了一條窄巷前。

  車簾被掀開, 從車中走下來一個年輕的男人。

  擁著裘別著劍, 步伐沉穩。

  只是, 面上刀疤破壞了其俊美的面容,多添了些戾氣。

  高大的男人腳步穩當地走到巷尾, 抬手叩響了巷尾一戶最不起眼的人家的門。

  沒多時,門被人打開, 走出來一個八.九歲的小童迎著他進了屋。

  男人問:「你師父可醒了?」

  小童畢恭畢敬地回答:「家師剛醒。」

  引著他入了堂屋,堂屋中已有個老者在等著了。

  老者已有些年紀,但精神矍鑠, 面色紅潤,此刻正在擺弄著桌上棋盤。

  男人走到他面前,行了禮, 坐了下來。

  老者吩咐小童奉上茶。

  倘若有人曾見過這老人, 一定能認出這是十多年前曾在京中久負盛名的當世聖手, 張泰寧。

  張泰寧他不僅精於醫術,天文地理,星象蔔算,儒釋道法, 無有不知,無有不曉。早在十多年前,他已經退隱鄉野, 不問世事,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回到了京城。

  男人落座,一老一少沉默不語地開始下棋。

  下到一半,張泰甯好似隨意地問道,「你今天又是為什麼而來的。」

  男人,也正是高騫,默然無言。

  隔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回答,「我今日,還是為舍妹之事而來。」

  「我還是想不通先生當初所說的話,是何用意。」

  張泰寧:「這有什麼想不通的?」

  高騫:「先生曾說,舍妹未入輪回,自有別的緣法。」

  自從從安陽侯府回來後,不知為何,他整日都靜不下心來,滿腦子只剩下了吳惜翠那聲「二哥」。

  在遺玉死後,他為求清靜,曾經來這兒小住過一段時日。

  張先生精通星象卜算,他放不下遺玉,特地請先生幫忙算了一卦。

  當時,他撚著鬍鬚,面露訝異,告訴他,令妹尚有別的緣法在。

  她已經死了,怎麼還能有別的緣法?

  「天機難測,這其中究竟是何緣故,我也猜不透,」張泰寧按下一顆黑棋,「恐怕,只有時候到了,你才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兩人又下了一會兒棋,敘了些閒話。

  高騫站起身,將茶一飲而盡,拱手告辭。

  他還有事在身,每個月也只能抽出半天時間來探望先生。

  人死不能複生。起初,他隻將這事當作安慰。但時間長了,這短短一句話,就好像化為了一種執念,日日夜夜都在纏繞著他。

  遺玉未入輪回。

  他原本是不信鬼神的,自她死後,也忍不住去想,她有此卦象,是不是因為沒能進祖墳所致。

  她是不是成了個孤魂野鬼,日日都在世間遊蕩,飽受痛苦。

  不過,比起這猜測,高騫更願意相信另一種可能。

  這世上,曾有借屍還魂的志怪異事。

  前兩年,貴州那兒就曾傳出一起。

  有一曹姓大戶死了女兒,幾個月後,卻有另一個姓李的村婦找到了門前,自稱是其逝去的女兒。家人觀其言行舉止,與生前無疑。翰墨文章,都對答如流,絕非尋常村姑能為。

  母女二人抱頭痛哭,當即便認回了家中。

  西南巫鬼之風盛行。

  從那兒傳出來的事,不可盡信。

  但此事結合卦象,卻讓他心生期盼。

  說不定那所謂的緣法指的正是這個,正如那借屍還魂的曹家女一般,遺玉陽壽未盡。

  倘若真是如此,那如今,小妹的魂魄又在何處?

  一想到這兒,他的頭就開始痛。

  回到馬車上,高騫疲倦地揉了揉額角。

  坐在車外的長隨忍不住探出一個頭進來,擔憂地詢問,「郎君?」

  高騫冷聲:「我無事,快些回家去罷,莫讓老夫人等急了。」

  每天早晚按例都要向老夫人問安。今天,高騫剛進院,卻撞上大嫂李氏走下臺階。

  瞧見高騫,李氏忙招招手,示意他到廊下來說話兒。

  「老夫人剛剛睡下,你就不必過去打擾了。」

  思及這幾日的老夫人精神乏乏的模樣,怕驚擾了屋裡睡覺得老人,高騫擰眉低聲問,「婆婆的病可有起色?」

  李氏道,「我叫你過來正為此事。婆婆的病一直不見好,我聽說你認識的那吳娘子,醫術高明,曾經治好過侯夫人的病。你明天能不能將她請到家中來,替婆婆瞧上一瞧?」

  「她此前救過你一命,我們還未曾謝過人家,著實失禮。借這一次機會,將她請過來,不說能不能治,也是順便謝過她當日救你之恩。」

  吳懷翡?

  想到記憶中那抹窈窕身影,高騫未加思索,應承下來,「好。」

  李氏輕輕籲了一口氣,催促道,「好了,時間不早了,該用晚膳了,你快些去梳洗一番。」

  高騫應聲退下。

  另一廂,

  吳府內。

  惜翠正在看書。

  前幾天衛檀生看過她就走了。

  惜翠也沒心思去探究在她之後,他是不是又去看了吳懷翡。

  不過,衛檀生這一來,攪亂了一池春水,也提醒了吳馮氏,養女下下個月就要成親了。

  婚期在即,闔府上下都在忙著她的婚事,而惜翠卻在想要怎麼應付接下來的劇情。

  沒錯,就算在這個時候,女配她也沒放棄對付吳懷翡,想法設法地弄出了不少事。

  譬如時不時地給吳懷翡找麻煩,叫下人有意為難她,偶爾陷害她偷了她東西什麼的。

  這些小劇情,惜翠都按部就班地走了過去。

  雖然很抱歉,但她不得不做,只能在做過之後,再暗中囑咐下人多多照拂照拂她一二,卻不要說是她吩咐的。

  弄得下人們都想不明白,這位素來喜怒無常的姑娘,究竟在想些什麼。

  若說吳懷翡之前還對自己這個妹子有些期待,但隨著惜翠小動作越來越多,她眼中失望也轉濃,漸漸地,盡數化為了冷淡和客氣,面對她時,能避則避,絕不多言。

  饒是如此,女配還不知足。凡是吳懷翡的,她全部都想搶過來。

  就比如,現在。

  海棠正站在她身邊,面色忿忿,「我就是替娘子覺得委屈,那料子是宮裡賜下來的上好的流霞錦,夫人卻吩咐陳嬤嬤先送到了她那兒,緊著她先挑。要不是我留了個心眼,提前打聽到了這事,娘子可就要穿她挑剩下來的了。」

  看惜翠不緊不慢翻書的模樣,海棠心裡愈發地急。

  過了好一會兒,那懶懶地歪在榻上的少女,終於將書一合,抬起了瘦得驚人的下巴,下達了命令,「走,我們去大姊院裡。」

  海棠忙幫她披上了厚重的斗篷,揚眉吐氣般地跟在了她身後,去找吳懷翡的茬。

  要說女配在作死的道路上一去不復返,很大一部分原因也在於海棠的煽風點火。

  偏偏海棠確實是心疼女配。只能說,主僕二人,智商都不怎麼高。就算做配角,也只能混個噁心主角的配角,永遠也混不成能威脅到主角的反派*大Boss。

  吳懷翡如今正住在西邊兒的「瓊苑」中。

  女兒走散後,吳馮氏一直保留著給她準備的院子。

  「瓊苑」風水極好,臨近,院中種了不少梅樹瓊花。

  女配一直很喜歡,總想著要搬進去住,不過任憑女配如何撒嬌賣癡,吳馮氏也沒同意。而吳懷翡一回來,住進的便是女配一直心心念念的瓊苑中,無怪乎吳惜翠恨得牙癢癢。

  惜翠帶著海棠堂而皇之地走進來時,屋裡正在挑料子的幾個人面色都不太好看。

  吳懷翡神情還算鎮靜。

  但伏侍她的小丫鬟奉藥,心知這二娘子背地裡給自家娘子使了多少絆子,臉色卻沒她主子這麼好看了。

  而帶了大箱過來的陳嬤嬤面色也有些尷尬。

  這巷中裝著的正是宮裡賞下來的流霞錦。

  流霞錦是大樑屬國供奉而來的,色彩光耀,更有異香,官家賞下來就這麼點兒。一送到府上,夫人就吩咐她帶著這幾匹料子先去瓊苑。她心疼親生女兒流落在外吃了不少苦,宮裡賞下來的好東西,自然想要先補償吳懷翡。

  賞下來的幾匹料子裡,紋樣統共只有三種。

  一種是纏枝牡丹紋,一種胡桃紋,還有一種花草吉祥紋。

  「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

  模仿著電視劇裡那些陰陽怪氣的惡毒女配,惜翠站定了,環視了一圈,如此說道。

  吳懷翡瞧見她,也不招呼,隻漠然地問,「你怎麼來了?」

  惜翠:「我來看看大姊。」

  沒鏡子,她看不出自己演技怎麼樣。但從這幾天吳懷翡的反應和她眼下的神情來看,惜翠不確定地想,應該還算不錯。

  畢竟能將脾氣這麼好的吳懷翡逼到這個地步。她這幾天確實是狂奔在了作死的道路上。

  陳嬤嬤經的事多,反應也快。她臉上迅速擠出一堆殷勤的笑意,「二娘子來得正好,宮裡剛剛賞下來一批料子,娘子快來挑挑看,有沒有什麼喜歡的?」

  惜翠略看了一眼。

  吳懷翡挑中的是牡丹纏枝紋的,花草吉祥紋太老氣,而胡桃紋的卻平庸許多。

  女配吳惜翠什麼都要挑最好的,手一指,就挑中了那纏枝紋。

  陳嬤嬤心中打起了小鼓,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吳懷翡的面色,卻看到這位姑娘神色如常沒什麼變化。

  她暗暗生惑。

  要知道,方才大娘子看中的就是這一匹。

  「就這個罷。」惜翠道,「回頭給我送來,我剛想裁一件新衣。」

  陳嬤嬤不好多說,只能應下。

  奪了料子,女配還是不滿足,更加得寸進尺。

  為了補全劇情,惜翠走上前,摸了把那花草吉祥紋的,轉過身,扯開料子,笑道,「大姊之前沒穿過這麼好的料子,恐怕不懂,不如我給大姊你挑一件。大姊你懂歧黃之術,這花草吉祥紋的卻再適合不過了。」

  吳懷翡的目光隨之落在了她手中這匹料子上。

  陳嬤嬤早就低下了眼。

  素來就聽說二娘子與大娘子不合,如今一看,果真如此。這二娘子雖體弱,性子卻不好招惹。她不敢觸這黴頭,只能將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

  捧著料子的少女,面色蒼白,笑容嫣然如花。

  只有吳懷翡才知曉,這笑容中暗藏了多少鋒銳。

  當初有多期望,現在就有多失望。

  她連番的小伎倆早已寒透了她心,也得以使她認識到了這妹子的真面目。

  吳懷翡已不想她計較。

  不過一匹料子而已,穿什麼,她都無所謂。

  將目光撇過,吳懷翡淡淡地道,「那就這匹罷。」

  大娘子退讓,陳嬤嬤鬆了口氣。見這邊沒她什麼事了,忙不迭地退下。

  屋裡,又只剩下了這主僕四人。

  吳懷翡轉過臉來問,「你如今還有甚麼事?」

  惜翠看了眼她腳下的書箱,暗暗握緊了拳,抬頭笑道,「大姊,你腳下這書箱是怎麼回事?」

  來了。

  在女配出嫁前,做的最蠢也是最惡毒的一件事。

  當著高騫和衛檀生等人的面,把吳懷翡推下了書房小樓。

  與此同時,高府大門前。

  一切料理妥當。

  高騫打起車簾,鑽入車內坐下。

  車輪滾動,往城南吳府的方向駛去。

  男人端坐車內,雙手平直地放在膝上,目光若有所思。

  離去前,張先生又幫他蔔算了一卦。

  卦象在南。

  南邊,或許有他想要的答案。

第56章 生死間

  「大姊,你腳下這書箱是怎麼回事?」蒼白瘦削的少女意有所指地問。

  吳懷翡看著自己的小妹, 微蹙眉頭, 不明白她這回又要搞什麼花招。

  「這是前些日子爹爹借我的書, 我正要送回到去。」

  惜翠抽出最上面那本。

  「《夢堂稿》?爹爹竟將他最愛的這一本書也借給了你?」

  和瓊苑一樣, 這同樣也是吳惜翠看中了, 曾經想拿來,吳水江卻沒同意的。

  《夢堂稿》是吳水江所傾慕的前朝一位元大家的筆記, 輾轉多時,耗資甚劇才尋來原本。女配向來不愛看書, 平日裡對書本也不甚愛惜。她借過去也不過就是隨手翻看著玩,吳水江自然捨不得將這本《夢堂稿》借給小女兒糟蹋。

  而吳懷翡卻不同,她聰慧, 對書籍孤本也甚為愛護。吳懷翡想借,吳水江略一思索,大方地借了出去。

  吳懷翡心知她定是心裡又埋怨爹娘偏心了。想到此前她的所作所為, 吳懷翡對她早有所防備, 伸手將書拿了回來。

  她的擔心其實並非全無道理, 女配確實是想故意糟蹋這書,再栽贓陷害到她頭上,只是礙於這畢竟是吳水江所愛,不敢妄動而已。

  劇情的重點本來也就不在書上, 惜翠繼續問:「書箱太沉,不如讓我幫大姊一併搬上去罷?」

  「不必了,」吳懷翡冷淡地說, 「有奉藥幫我,不必再麻煩你,你大病初愈,還是快些回去歇息罷。」

  「我們姐妹好不容易才相認,我只是想陪大姊多說會兒話。」

  少女烏黑的眼中浮現出受傷之色。

  或許,之前她還會相信這姐妹情深,但現在,吳懷翡已不再相信她的假話。

  見一時半會勸不走她。她抿起唇角,不願再和她囉嗦,隨她去了。

  有她親自照看,就算翠娘想動手也難找到機會,她只要小心提防她便是。

  沒有再管惜翠,吳懷翡吩咐奉藥帶上書箱,提步邁出了屋。

  惜翠跟了上去。

  海棠對吳懷翡不理人的態度頗為微詞,想要說些什麼為娘子討回公道。卻被惜翠攔住,只好訕訕地閉上了嘴。

  連日的嚴寒,在屋頂上堆了層厚厚的積雪。

  天一放晴,積雪經過日光一曬,水珠順著屋簷滴滴答答往下落,浸濕了木質的樓梯。

  奉藥看了眼屋頂,忍不住嘀咕,「這連日的晴天,雪怎麼還沒化呢。」

  吳懷翡提醒,「看什麼看,還不快點跟上來。」

  惜翠卻沒看屋頂,她特地留意了眼樓梯。

  只有兩層,樓梯也不算高。但想到待會兒她要親手把吳懷翡推下去,惜翠還是覺得壓力有點兒大。

  原著中,吳懷翡剛被推下樓梯,就撞上了高騫與衛檀生,幸得高騫反應靈敏,接住了女主,這才沒出什麼岔子。

  萬一她待會兒沒控制住力道,或者高騫沒及時趕來,吳懷翡出了什麼意外,她承擔不起後果。

  而且,要她把一個妙齡的少女推下樓。

  惜翠伸出自己瘦削的雙手看了一眼。

  她過不了心理這一關。

  之前為補全劇情線所作的小把戲,不會危及到別人的生命。當碰上能危及到旁人的性命的事,就算提前知道了劇本,惜翠也不敢賭。

  她現在好像走入了一個死胡同。做不是,不做也不是。她若是不做,劇情線一崩,她從前所作的努力全部都付之東流,她可能再也回不了家了。

  胡思亂想中,吳懷翡已將書箱中的書,一本接一本地放回了書櫃裡。

  她確實聰敏好學。回家不過短短數月,已經看完了十多本書。

  難怪吳惜翠始終競爭不過吳懷翡,甚至沒給女主造成任何威脅。比起胸大無腦的陰狠女配,高騫不傻,肯定會選擇像吳懷翡那樣人美智商高的女主。

  將借來書盡數放回了書櫃中,吳懷翡沒有著急離開。而是將書櫃上其他淩亂的書籍一本本地重新擺放整齊。

  吳懷翡擺放書籍的同時,惜翠在心中估算著時間。

  應該是差不多了。

  《太平醫女》的劇情她雖然已經忘得差不多,但有關吳惜翠的劇情卻記得很清楚。畢竟和自己同名同姓,看書的時候難免要多關注些。

  全書講述的是女主吳懷翡行醫救人的故事,劇情自然也就圍繞著治病救人的升級流展開。

  這段劇情起因於高老夫人一次風寒。

  高老夫人年紀大了,身體大不如前,這一場風寒,竟久病不愈。為此,高騫特地請吳懷翡到府上看病。而女配吳惜翠得知後,妒火中燒。

  吳懷翡一去,肯定又要在高騫面前出風頭。

  她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在下人來稟告時,被憤怒衝昏了頭腦的女配,已經失去了理智,滿腦子只想阻撓女主與高騫的相見,沒多考慮就把吳懷翡推下了樓。

  偏偏,高騫與衛檀生好巧不巧地出現在小樓前,親眼目睹了這一幕。

  這確實是一盆潑天的狗血,直接將吳惜翠打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自此之後,高騫對女配再無好感。

  吳懷翡已收拾好書櫃中的書籍,準備提步下樓。

  而惜翠一直在等的,書中那個前來報信的丫鬟卻一直沒有過來。

  望著距離自己只有半步之遙的背影,惜翠心中一緊。

  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劇情改變了,那丫鬟沒有來。

  但她要是再不動手,等吳懷翡順當地走下了樓,就來不及了。

  指尖一動,本應該推出去的手,卻始終伸不出去。

  眼看著吳懷翡已邁下了半步,惜翠不由自主地跟上。

  就在此時,頭頂上突然傳來了些異動。

  一大塊冰雪因日光暴曬,從屋簷上滑落。

  吳懷翡抬頭一看,忙閃身躲避。

  樓梯上還殘餘著些薄冰,這一避,她腳下不穩,頓時仰面朝樓下跌去。

  一個大活人當著自己的面滾下樓梯。惜翠愣了一愣,來不及多想那所謂的劇情線,回過神來時,已朝吳懷翡伸出了手。

  眸中清楚地倒映出吳懷翡驚懼交加的目光。

  她沒有拉住吳懷翡。

  倒是連帶著和她一起踉踉蹌蹌地跌下了樓梯。

  失重地感覺驀然襲來,天旋地轉間,惜翠眼前好像閃過了一抹玄色。

  一雙大手穩健地接住了吳懷翡,將她攬入懷中。

  等手的主人想要再拉惜翠時,兩人指尖卻在半空中擦過。

  四目相對。

  他只堪堪揪住了一個衣角。

  「刺啦——」一聲。

  布料破裂的聲音清楚地迴響在耳畔。

  高騫瞳孔緊縮,眼睜睜地看著少女如一根衰草,在他面前被北風高高卷起,重重摔落在地。

  手上緊握著的只有半片袖角,眼前浮現出的卻是少女臨死前含著血淚的雙眼。

  她在質問著,「二哥,你為什麼不來救我?」

  「你明明可以救我的,你為何不救我?!」

  失去意識前,惜翠看到的是一雙樸素的青履。

  身體好似被人扶住,落入一片溫熱中。

  腦袋上傳來一陣劇痛,惜翠一頭栽了過去。

  她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她處在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惜翠分辨不清她究竟夢到了些什麼。

  就是覺得頭很痛。

  黑暗中,好似出現了一抹熟悉的略顯臃腫的身影。

  這抹身影就算過了一輩子她也會記得。

  那是她家母后。

  惜翠趕緊想追過去。

  她覺得她頭好疼,特別想撲到她媽懷裡撒撒嬌,就算被罵這麼大人還沒個正形,她也不想管,她就想賴在她媽懷裡。

  但是畫面一轉,黑暗與身影全都消失得乾乾淨淨。

  惜翠驀地睜開了眼。

  「你醒了?」

  一睜眼。

  她陷入了紺青色的眸光中。

  惜翠愣了一愣,過了好半天才找回了些意識,遲疑地問道:「衛檀生?」

  青年坐在她床側,垂眸俯視著她,應聲,「是我。」

  剛蘇醒的少女,顯然還不在狀態中。往日那蒼白陰鬱的面容上,露出了些許茫然,顯得柔順了許多。

  惜翠捂住腦袋,卻碰上了裹得一層又一層的細麻布。

  腦袋上鈍痛一陣接著一陣,使得剛剛卡殼的腦子終於清醒了不少。

  對了,她剛剛摔下了樓梯,好像碰到了頭,直接失去了意識。

  那她昏過去前,那片溫熱?

  惜翠問:「是你送我過來的?」

  衛檀生頜首:「是。」

  頭更疼了。

  惜翠面露痛苦之色。

  「你剛醒,勿要多動。」衛檀生走到桌前,倒了杯茶遞給她,溫言道。

  喝了口茶,惜翠才覺得輕鬆了不少,終於有力氣去想剛剛發生的事。

  就在她猶豫著要不要動手的時候,屋頂上的積雪落了下來。

  難道這也是因為她的蝴蝶效應?

  因為她的蝴蝶效應,原本那丫鬟沒來,這才替換成了落雪。

  讓她親手把人推下樓梯,這還太考驗她的人性了。就算明知道這是書中的劇情,她還是難以下手。

  回憶起之前發生的一幕,惜翠吐出一口濁氣。

  從高騫他們的方向看,應該就像她把吳懷翡推了下去一樣。

  系統沒有提示的話,是不是意味這這段劇情算是平安地混了過去?

  她本來想從衛檀生眼中找出些冷漠和疏離,然而,他的神情卻和往常一樣沒什麼分別。

  微微下垂的眉眼溫和如舊,看她的眼神卻好像多了兩分探究與意外。

  衛檀生本就不是情緒容易外露的人,這兩分探究,說不定也是在驚訝於她的陰狠。

  在他和高騫眼裡,她很可能已經成了既蠢且毒的典範。

  握緊了茶杯,惜翠正想從衛檀生口中打聽點什麼。

  門又被人推開了。

  吳懷翡提著她的藥箱走了進來。

  瞧見惜翠,她三步並作兩步,匆匆來到床前。

  「你醒了?」

  吳懷翡的神情看上去有點兒奇怪。混合著擔心,焦慮、內疚各種情緒,望向她的眼神格外複雜,就好像今天才第一次認識她。

  她擱下藥箱,伸出手,輕輕扶住了惜翠的腦袋,輕聲問,「頭還疼不疼?」

  語氣同之前的冷淡相比,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可能是因為滾下樓梯摔到了頭的緣故,對如今這情況,惜翠有點兒反應不過來。

  「我……」吳懷翡頓了一頓,欲言又止,「我來幫你換藥。」

  吳懷翡過來,衛檀生適時地退下了去。

  望著惜翠頭裹麻布的模樣,吳懷翡心中百味雜陳。

  剛剛……

  是她拉住了她。

  摔下樓前的一眼,她到現在都記得很清楚。

  是翠娘義無反顧地拉住了她。

  她不是恨她至深嗎?為何在這緊要關頭中,偏又伸手拉住了她?以至於自己跌落了樓梯。

  吳懷翡心中惘然。

  她才發現,她其實根本不懂自己這個小妹。

  她的頭受了傷,顧忌到她的傷勢,吳懷翡替她換了藥之後,沒有多打擾她。

  猶豫了好一會兒,拋下一句「好好休息」,便提著藥箱離開了。

  獨留惜翠一人靠著床,有些懵。

  這個發展……和她想像中的不太對……

  吳懷翡合上門,才轉身,就撞上了高騫。

  他正站在門外,也不知站了有多長時間。

  「高郎君。」

  「翠娘的事,我很抱歉。」男人冷肅的面容上竟微露局促之意。

  吳懷翡搖頭,「這不關郎君的事。」

  「翠娘在裡面休息。」吳懷翡道,「郎君可要和我一起去花廳?」

  男人卻拒絕了她。

  「不必了,我在這兒……」他頓了一頓,「再待一會兒。」

  吳懷翡的眼眸再一次地黯淡了下來,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緊了藥箱。

  翠娘還在其中,她剛剛為了救她連累到了自身。

  她本不應該——

  本不應該生出這般情緒的。

第57章 成親

  翠娘以身犯險救她性命,她卻在屋外頭想這些兒女情長。

  壓下心頭浮起的淡淡的酸楚, 吳懷翡勉強扯出一抹微笑, 迅速整理好了情緒, 拎著藥箱, 無聲退下。

  高騫沒有注意到吳懷翡眼神微黯, 他將目光放在了屋內。

  從這兒,看不出屋內任何動靜, 他也不知道吳惜翠現在情況究竟如何。

  他闔上眼,面色疲頓。

  吳惜翠摔下樓前的神情, 竟與遺玉的模樣相重疊。

  她烏黑的眼中有驚恐之色,不由自主朝他伸出了手求援。

  只是他沒拉住,任由她從身旁跌落, 就如同他當初沒能救下遺玉一樣。

  他對吳惜翠本沒有多少關注,也從沒放在心上。

  或許是出自於自責,也或許是出去什麼旁的原因, 高騫鬼使神差地來到了屋外, 卻沒有邁出那一步。

  如果是遺玉……

  奇怪的是, 他總是忍不住由吳惜翠想到遺玉。

  高騫掀起眼簾,目光沉沉,沒離開那扇門。

  張先生曾說南邊會有他的答案,他心中很清楚, 吳惜翠絕非遺玉。

  她們兩人之間,並無任何相似之處。

  就算遺玉當真有別的緣法在,就算她真的未入輪回, 恐怕也早已被他這個做二哥的傷透了心。

  方才的事,再度喚醒了陳年舊記。

  躊躇了許久,高騫最終還是未能邁出那一步。

  在屋外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又轉身離去。

  衛家與吳家結為了姻親,衛檀生今日前來,是奉了衛宗林的吩咐,衛宗林新得了一罐好茶,特地叫兒子給岳丈送來。沒想到,衛檀生一來,就撞見了這事。

  成親前,見了血光。

  吳水江略有擔憂。

  但看到衛檀生神色如常,似乎並不介意,他也鬆了口氣。

  翁婿之間,客客氣氣地交談了一番。

  惜翠傷到了頭,需要靜養。衛檀生將那一罐茶留下後,不欲多加打擾,向吳水江辭別。

  出了這麼一件事,再請吳懷翡到府上為老夫人看病已不現實,只能另擇他日。

  他的身份不適合在吳家久留,不久,高騫也一併辭行。

  回到府上,同李氏說明了緣由。李氏除了感歎一番,也沒說旁的。

  走在高府遊廊上,高騫停下了腳步。

  吳惜翠跌落身前的一幕,還是如同魔咒一般時刻纏繞著他。

  他捏了捏眉心,當即叫了個下人備上些上好的藥材,送到了吳府上。再有意將這一幕按下,不去作他想。

  惜翠躺在床上,又睡了一覺,一直到日暮時分才醒來。

  吳水江夫婦聽說她醒了,趕忙進來探望女兒。

  吳馮氏她性子軟和,瞧見女兒傷得這般嚴重,不由自主地就紅了眼圈。

  吳懷翡坐在她身旁安慰。

  「要不是玉娘告訴我,我還不知道你竟是為了救大姊這才跌下來。」吳馮氏特地避開了傷處,愛憐地摸了摸女兒的發頂,心中又是酸澀又是愧疚。

  自從玉娘回到家裡後,翠娘就好像換了個人。

  她年紀小,一時不能接受多了個大姊這樣的事實,吳馮氏能夠理解。

  兩個女兒,一個親女,一個養女,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心疼親女兒流落在外受的苦。也擔心養女會介懷自己並非她親生的事實。

  兩個孩子間的爭鬥,她睜隻眼閉隻眼。

  本以為時間會磨合一切,卻沒想到,翠娘行事愈發過分了一些。

  一開始,還能用孩子心性解釋,到後來,她所使的那些小把戲,陷害玉娘的這些小伎倆,早已不是一句孩子心性就能解釋的了的。

  吳馮氏對她,已有些失望,也冷了她不少時日。

  若不是玉娘今日告訴她,她還不知道她竟能為救玉娘而奮不顧身。

  是她誤解了這孩子,她只是敏感了些,鑽了牛角尖一時想不開,其實還是個好孩子。

  想到這些日子以來對女兒的冷淡,吳馮氏鼻尖更酸,嗚嗚地哭了出來。

  吳水江與吳懷翡見了趕忙去勸。

  「娘,不哭了,翠娘無事,還需要靜養。」

  惜翠有些不明所以,還是跟著一起勸了勸吳馮氏。

  吳馮氏這才止住了哭聲,擠出了笑意,「玉娘說的對,我不哭了,你剛傷到頭,還需要靜養。」

  「我和你爹就不打擾你了。」她揪著帕子道,「你好好休息,我把我身邊的珊瑚撥給你,有什麼事,你就跟珊瑚說。」

  珊瑚是吳馮氏的心腹丫鬟,聽了吳馮氏的吩咐,趕忙行禮。

  吳水江又說了幾句安慰的話,一家人這才離開。

  瓊苑中,吳懷翡的心情並不輕鬆。

  翠娘總覺得她搶了她的東西,她心中又何嘗好受。

  想到今日種種,吳懷翡不禁苦笑。

  她就算是親生的,畢竟還是在這個家中錯過了十多年,這十多年的歲月她無法補足。她也羡慕吳惜翠與吳馮氏之間的親昵,不像她,相處之間始終帶了兩分小心翼翼的補償和討好。

  而翠娘與高郎君之間自小的情誼,更是令她每每想起,都輾轉難安。

  多想無益,吳懷翡叫奉藥將紙筆拿來,轉而專心地為惜翠書寫藥方。

  翠娘畢竟是她妹子,還救了她的命,她不能在這些方面使性子。

  除了珊瑚,吳馮氏又另撥了兩個丫鬟,照顧她的起居,日後這幾個丫鬟也會陪她一起嫁到衛家。

  惜翠在婚前傷到了頭,吳馮氏最擔心的就是這傷在婚期前到底能不能好起來,會不會留下疤痕。

  倘若不能,這婚期只能延後了。

  好在高府與衛府都特地送來了些能養肌淡疤的傷藥,吳馮氏自是感激不盡,趕忙叫人備下給這兩家的回禮。

  前腳病才好,後腳又磕到了頭。惜翠一連半個月的時間都是在屋裡度過的。吳馮氏看顧得緊,吃食都一手包辦,絕對不能留疤耽擱了婚期。

  嘴裡都淡出鳥來了,就是惜翠對這段生活最真實的感受。

  她這一摔,全家對她的態度突然有了個翻天覆地的變化。之前對她還有所防備,冷淡相對的吳懷翡,也溫和體貼了不少。

  惜翠茫然的同時也有些許不安。

  她不知道,眼下這樣,到底算不算破壞劇情。按理來說,這段劇情之後,她在主角幾人的眼中地位應當是一落千丈才對。

  像現在這樣噓寒問暖,惜翠還是頭一次感受到。

  系統沒有提醒她,她只能往好的方向去想。只要劇情補全了,或許就沒有多大問題,畢竟讓衛檀生愛上「吳惜翠」這個身份,無疑於全書最大的ooc。

  在吳馮氏精心的照顧下,拆了麻布的額頭總算光潔如初。吳馮氏這才放下心來,轉身又投入了婚事的籌備中。

  惜翠在府中養傷的時候,吉期也一天一天臨近。

  她,快要和衛檀生成親了。

  心知這一切都是假的,惜翠心中根本沒有成親的喜悅或不安。心態如常地跟著吳馮氏學習庶務,忙著接下來的婚事。

  吳馮氏倒很擔心她,拉著她絮絮叨叨地交代了不少經驗。

  翠娘在府中被寵壞了,她生怕她嫁過去之後,行事還如同以前一般任性,到時候若是得罪了夫家,那她也難以護著她。

  親迎前三天,衛家派人送來了催妝花髻,銷金蓋頭之類的,而吳馮氏也送去了羅花襆頭等物。

  婚期當來的那一日,一大早,吳馮氏待在房中,陪惜翠一起梳妝。

  鏡中的少女纖細的身軀壓不住豔紅色的喜袍。

  蒼白的面色被脂粉厚厚地蓋住,眉毛也被精心描畫了一番,唇上也塗了一層口脂,大的驚人的眼好像閃動著些幽怨的光。

  怎麼看都有些像鬼片裡的去配冥婚的女主角。

  這麼一想,惜翠被自己的想像給逗笑了。

  她一笑,倒是衝淡了臉上那抹哀怨之色,多了幾分明豔的喜意。

  吳馮氏卻看得十分滿意,忙不迭地誇。

  見她笑,還只當她是小女兒嫁人時的喜悅與羞澀表露。一直以來就擔心著女兒心情的吳馮氏,更加高興了些。

  「對了,」她臉上露出些拘謹又不好意思的笑意,「翠娘,娘這還有些東西要給你。」

  惜翠接過她遞來的東西。

  是一本小冊與一隻葫蘆。

  翻開冊子,惜翠一囧。

  這上面畫的全都是一男一女在打架。而那隻葫蘆掰開也是兩個交.合的小人。

  聽說古代女人出嫁前,母親會對女兒進行性教育,看來這事不是傳言。

  惜翠覺得,衛檀生對這種事應該不太感興趣。

  不論是寂塵還是妓.女,或是前不久中了春.藥那一次,衛檀生他都沒表露出什麼明顯的**來,在山寺十多年的清修,對於性.欲,他一向把控的很好。

  她也不擔心即將而來的洞房。

  「到時候,」吳馮氏紅著臉小聲道,「若是不習慣,你且忍著些,多多擔待衛小郎君。」

  「衛小郎君他此前一直待在山寺中,對這些事恐怕也不太懂。你們二人在行房前先看看這個,慢慢摸索著也就明白了。少年人,血氣方剛,這些都是人之常情,翠娘你也莫要覺得恥辱。」

  惜翠:「……」

  這是她頭一次感受到什麼叫「槽多無口」。

  吳馮氏出生書香,她好像羞於提起這事,隻簡單地跟女兒交代清楚了,叫惜翠慢慢看,自己則離開了屋。

  惜翠翻了一翻。

  她不太能理解古人為什麼會對這些畫產生性.趣,這畫上的小人直到現在,她都欣賞不來。衛檀生估計也沒興趣和她一起鑽研這個。

  看這些,還不如現代那些來得有意思。

  有這思想的,其實不止她一人,大樑也有人吐槽過,大樑的春宮遠不如倭國傳來的。

  她果然還是想回家,待在這兒,就連看些能正常抒發生理需求的東西也困難。

  將畫冊合上,惜翠出神。

  不知道這一次,她到底能不能成功。

  凝思間,吳懷翡卻突然從門外走了進來。

  「翠娘?」

  惜翠低頭一看自己手上妖精打架的小人,趕緊趁手塞入了袖子裡。

  婚服是琵琶袖,袖口窄,袖擺大,能放不少東西。

  她看這些沒什麼,但吳懷翡肯定是第一次接觸到這些,讓她看到這個不太好。

  吳懷翡過來是幫她送東西的。

  送完東西後卻沒走。

  她出嫁,還是嫁給衛檀生,吳懷翡也說不上來自己是什麼感受。

  衛小師父他,對翠娘而言或許會是個良人。

  她心中也清楚。

  兩人都對彼此無意。

  翠娘心系高騫,而衛檀生他……

  她知道衛檀生此前對她曾有些好感,但這幾年,她與衛檀生關係也疏淡了不少。

  不止衛檀生一人。

  她、衛檀生、高騫三人之間,都曾短暫相交之後,又漸行漸遠。

  至於這一切的源頭,恐怕還是因為高娘子之死。高娘子已成為橫亙在三人中間,始終無法輕易邁過去的一道坎。

  只希望翠娘在嫁給衛郎君之後,能與之和睦共處。

  惜翠與吳懷翡的關係就算因為墜樓一事關係緩和了不少,姊妹之間還是沒多少話。

  坐了一會兒,吳懷翡也離開了。

  吳家嫁女兒,親戚女眷俱都來了大半。

  一大堆人熱熱鬧鬧,開開心心地擠在一處,祭完祖,惜翠忙得幾乎轉不開身。

  吉時一到,衛家迎親的隊伍便趕了過來。

  惜翠拜過了吳氏夫婦,被女眷擁擠著送到了門前。臨行前,吳懷翡幫她重新理了理羅裙,再三遲疑,還是輕聲地說道,「到了衛家後,要與衛郎君好好相處。」

  惜翠沒想到吳懷翡臨行前還會對她說出這話,也輕輕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聽進去了。

  衛檀生帶了對大雁來,他今日也打扮了一番,愈發顯得俊秀挺拔,看得吳水江十分滿意。

  之後,惜翠就被塞上了車。

  衛檀生騎馬在前,她看不見衛檀生,心中也沒起多大波瀾。

  來到衛府,沃盥,交拜,與衛檀生牽著同心結,並肩一一走過必要的禮節。

  蓋頭被秤挑起,露出面容,衛檀生看她的神情也沒有什麼變化,只是彎起眉眼,輕輕地笑了笑,其間,幾分真情幾分假意,惜翠也猜不透。

  在衛府,惜翠見到了衛宗林等衛家親眷。

  衛家子嗣單薄,衛老夫人前幾年已經過世,到場的人數,相較於高家那龐大的一家子而言,並不算多。

  衛宗林與衛檀生父子之間有些隔閡。

  惜翠記得當年決戰前,衛宗林曾經不惜衛檀生的性命也要剿滅瓢兒寨,哪怕魯深口稱要將衛檀生的腦袋割下帶過來,他也還是無動於衷。

  或許,衛檀生會養著這性格,正是受了衛宗林的影響。

  上前拜見親長時,這一對父子面上都沒什麼多餘的表情,隻維持了些淡淡的禮節般的笑。

  對於她這個新婦子,衛家人看起來還算滿意。

  等一切忙活完,惜翠最終又回到了房中,和他一起坐在了床上。

  彩果喜錢劈劈啪啪地砸在身上。

  吃過同牢飯,飲罷合巹酒,衛家家風較嚴,親眷象徵性地調笑了兩句,都退出了新房。

  床上撒落的紅棗花生都已經被收拾好,帳子也被掩上。

  密不透風的帳幔中,只剩下了惜翠與衛檀生兩人。

  弦月初上,紅燭高燒,白玉麒麟香爐中正緩緩燃著細香。

  她和衛檀生兩個人,都沒有任何新婚夫婦成親時的羞澀或喜悅。

  燭花爆裂的細微聲輕輕響起。

  衛檀生那兒一直沒有動靜。

  惜翠坐得身子有些麻,想換個姿勢。

  「這……是何物?」耳畔突然傳來衛檀生略顯驚訝的聲音。

  惜翠偏頭一看。

  他指的是她袖子。

  袖子垂落在床上,很明顯能看出一小塊凸起。

  忙了整整一天,惜翠精疲力盡,一時間也沒想起來這是什麼。下意識地將袖中的東西給摸了出來,等拿出來後,借燭光一照。

  手上是兩個小人。

  男性小人托著女性小人,女性則雙腿則盤上了男性的腰身。

  兩人赤.裸.裸的,緊密相抱在一起。

  整個都用玉雕成,線條流暢,衣衫的褶皺也十分生動,更遑論其他部位的細緻。

  惜翠抬起頭,

  她清楚地看到衛檀生目光觸及到她手上東西後,面露訝然。那雙紺青色的眼,吃驚地睜大了些。

第58章 新婚之夜

  這是今天吳懷翡來時,她收拾不及, 順手塞進去的。忙了一天, 她就將這倆小人忘在了腦後。沒想到, 在這個最尷尬的時候拿了出來, 還是當著衛檀生的面。

  就算是惜翠, 這個時候臉上也有點兒掛不住了。

  握著葫蘆,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手中兩個玉質的小人, 拿著也不是,收起來也不是。

  燭火躍動, 原本就憋悶的幔帳,此時好像更加悶熱難耐,空氣中更是彌漫著些尷尬的氣息。

  衛檀生也咳嗽了一聲。

  他臉上的訝異慢慢褪去, 轉而又化為了一抹笑,「這可是丈母給你的?」

  惜翠握得更緊了,「嗯。」

  「給我罷。」衛檀生彎唇。

  「給你?」

  衛檀生:「收起來。」

  他看了看她的手心, 「你應該不想一直就這麼拿著。」

  惜翠當然不想一直這麼拿著, 衛檀生這麼說, 也就給了他。

  偏偏在衛檀生將那葫蘆拿走的時候,更尷尬的事情發生了。

  兩個緊密相抱的小人從中間分開了。

  這兩個小人本就是可拆卸的,被他一拿,緊密嵌合的部位頓時分開。一個拿在了他手上, 另一個還停留在惜翠的手心。

  衛檀生可能沒想到還有這操作,望著手上裸露著關鍵部位的男性小人,陷入了靜默中。

  惜翠更囧。

  她也沒想到這兩個充當性.教育用具的小人做工會這麼良心。

  兩人大眼瞪小眼的對看了一會兒, 衛檀生朝她伸出手,「另一個。」

  惜翠將剩下來的那一個也遞給他。

  然後,她就看見衛檀生當著她的面,鎮靜自若,行雲流水地將這兩個小娃娃合上。

  「哢嗒」。

  私密部位再度合攏,一男一女又緊密地相抱在一起。

  惜翠:「……」

  衛檀生從容地抬眼笑道,「好了。」

  說著,掀開帳幔,走到牆角的紅木立櫃前,將這一對小人嚴嚴實實地收進了櫃子中。

  做完這一切,才又回到惜翠身旁坐下。

  之前也不是沒有碰上過比這更尷尬的事,當時在禪房中看到的活春宮可比眼前的兒童玩具要生動得多。

  小人被收了起來,惜翠也迅速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緒。

  只不過,長夜漫漫,接下來要如何度過還是一個嚴峻的問題。

  在一片尷尬的靜默中,衛檀生再度開口,「累了一天,翠娘你可要先去洗個澡?」

  他神色還是未有什麼變化,也不覺得這話在這個時候說出來有多曖昧。

  惜翠放在膝上的手指緩緩地收緊又鬆開,「也好。」

  她如今身份擺在這兒,倒不用擔心今晚會發生什麼,就是和衛檀生枯坐著實在難熬。

  雖然沒有戀愛經驗,但受朋友的影響,在性.事方面,惜翠其實不算保守。

  享受自己身體的歡愉,是每個女性應有的權利。

  衛檀生朝屋外喚了一聲,守夜的下人立即進了屋,問有什麼吩咐。

  沒多時,一桶熱氣騰騰的洗澡水就被抬到了插屏後面。

  惜翠走到屏風後,特地看了一眼衛檀生的動靜。

  他坐在床上,手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本佛經,正慢慢地一頁一頁地翻看。

  洞房花燭夜還有心思看佛經,她當前的身份對他而言果然毫無吸引力。

  對於這點認知,惜翠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

  喜的是,她暫時不用和衛檀生滾床單。她也算是看著他長大,與衛檀生坐這種親密的事,她覺得奇怪。

  憂的是,前路漫漫,到底能何時完成任務還是個未知數。

  脫了厚重的喜服搭在屏風上,跨進了木桶,惜翠矮下身子,任憑熱水淹沒了肩頭。

  酸乏的四肢終於在此刻得到緩解。累了整整一天,惜翠吐出一口氣,將頭地靠在桶壁上休息了一會兒。

  喜燭為整間新房蒙上了一層輕紗般的薄紅。

  從衛檀生的方向看,能瞧見絹面上倒映著的曼妙人影,水漬飛濺,微微濡濕了絹面。

  不過,衛檀生確實也不甚感興趣。無意中瞥了一眼,又收回了視線。

  他不熱衷這些事,男女交.媾太過親密,他不習慣這種親密。

  惜翠洗好了,披了件外套,轉出素屏,看見仍舊在燈光下翻閱佛經的衛檀生。

  「你要不要也去洗洗?」

  衛檀生合上佛經,笑道:「好。」

  惜翠擦著頭髮等了一會兒,沒多時,衛檀生也已洗漱妥當,走了出來。

  下人將木桶撤去,屋裡又只剩下了兩人。

  或許是因為應酬了一整天的緣故,衛檀生看上去也有些累了。

  「讓你久等。」他莞爾道。

  身旁的床被塌陷下來了一些,衛檀生坐在了她身旁。

  一瞥,他就瞧見了被白色單衣包裹著的圓鼓鼓的胸脯。

  少女側著身子擦頭髮時,胸前的衣襟散落了些,露出些潔白豐潤,透著股特有的青春與俏麗。

  看上去,很像齋堂行真師弟蒸的饅頭。

  衛檀生不帶任何欲.望地想。

  惜翠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被衛檀生比作了饅頭。她在困惑,衛檀生對她的態度似乎太好了點兒。

  除了上次喂藥時表現出來了些報復性,到目前為止,他對她都頗為溫和。惜翠沒忘記在書中女配是親口辱駡過他是個瘸子的。建立在仇怨基礎上的溫柔,惜翠不敢掉以輕心。

  衛檀生沉默,惜翠也不好說話。

  手腕上,鏤空的金鐲一直在眼前晃悠,惜翠看著它拉成了一條金燦燦的線。

  突然,衛檀生終於開口了,聲音依舊很溫和,「你餓不餓?」

  她從今天到現在一直沒有吃東西,衛檀生不說還好,他一說,惜翠頓覺胃裡一陣絞痛。

  「有點兒。」

  「我這便喊人傳飯。」

  衛檀生吩咐下去後,沒多時,便有下人陸陸續續上了菜,擱在了屋內的紅木圓桌上。

  螃蟹小餃兒,冰糖燕窩,香酥鴨子,糯米涼糕等等,花樣繁多,滿滿地擺了一桌。

  惜翠是真的餓得狠了,看到桌上琳琅的菜色拿起筷子,察覺出身側人沒動靜,她出於禮貌地問道,「你不吃?」

  「我不餓。」衛檀生望著她,輕輕搖首。

  惜翠也只是禮貌地問一句,衛檀生不吃,她不強求。

  桌上的菜大多都合她口味。

  惜翠將目光轉移到飯菜上,卻沒有留意到身旁的青年一直在看她。

  目光若有所思。

  等到她吃完一碗飯,衛檀生這才站起了身。

  對上惜翠疑惑的視線,他溫言解答了她的疑惑,「你慢慢吃,今晚我去書房睡。」

  「你今天不在這兒睡?」惜翠詫異地擱下筷子,擰起了眉頭。

  雖然她也不太想和異性睡同一張床。但是新婚第一天,衛檀生如果就不在這兒睡的話,未免有點說不過去。

  她不能保證明天衛家人會如何看待她。不論如何,她都要把衛檀生留下來。

  衛檀生道:「我還有些事需要處理。」

  「有什麼事非得在新婚之夜處理?」

  「一些要緊事。」衛檀生面色不改地又補上了一句,「你大病初愈,身子骨弱,這個時候不宜行房。」

  惜翠:「……」

  行房兩個字被他說得如同吃飯喝水一般簡單。要是其他未通人事的姑娘聽了,難免會臉紅。但被衛檀生這從容的態度所感染,惜翠也沒什麼太大的反應。

  殊不知,她這一幕落到衛檀生眼中,另他忍不住微微側目,好奇地看了一眼。

  她褪去了大紅色的喜袍,洗淨了濃妝,面容素淨,兩彎柳葉眉不自覺地蹙起,好想在思索著什麼重要的事。

  在這個時候,未見羞澀,倒見兩分鄭重的冷清。

  和他印象中那個陰毒刻薄的吳惜翠倒是有天壤之別。

  簡直就像是……換了一個人。

  衛檀生轉了轉佛珠,靜靜地想。

  吳惜翠,她似是不愛吃甜食的。

  記憶中,愛吃甜食的,另有其人。

  桂花糕上用糖漿澆出的古怪人臉,再一次地湧入腦海中。

  早已死去多時的亡魂,伴隨著紅豔豔的燭光,好像輕輕地落入面前女人的眉眼中。一點一點地變得鮮活,再度活了過來。

  惜翠沒察覺到其中的蹊蹺。她確實在思索著一件對她而言十分重要的事。

  衛檀生話說得已經非常直接,她不好再攔他,硬留他下來陪她一起睡覺。

  實際上,她也攔不住。

  總歸是衛檀生他自己要去書房的。

  惜翠略加思索了片刻。

  衛家之所以給他定下這門親事,是因為衛檀生他還俗後還是整天埋在佛法中,不理俗務。衛家子嗣又單薄,自然不能看著他這樣下去。給他訂了門親事,也是希望衛檀生成了家後能收收心。

  吳水江掌吏部官員升遷的實權,對於這個正在衰落的家族而言,是個再合適不過的聯姻物件。

  衛檀生新婚之夜拋下她獨自去書房這事,若是傳到衛家人耳中,想來,一時半會也怪不到她頭上。

  「那你去吧。」打定主意,惜翠抬頭道。

  這回倒是輪到衛檀生措手不及了。

  惜翠:「你不是有要緊的事嗎?」

  衛檀生過了好一會兒,才又點點頭,笑道,「確實如此。抱歉,今日委屈你了。」

  他洗完澡,只穿著一件素白色的單衣,下著青褲。

  惜翠想了想,去櫃中翻出一件微黃的銀鼠裘給他披上了。

  對她這突如其來的關懷,衛檀生又是一愣。

  惜翠退後半步,「外面冷,披上這個。」

  他骨節分明的手指捏緊了鼠裘,不緊不慢地點點頭,打起燈籠,邁步走出了新房。

  衛檀生走後,惜翠撐著下巴看了會兒喜燭。

  燭淚已經堆得很高。

  看了一會兒,她收回視線,將目光放在了大紅牡丹纏枝紋的被褥上。

  衛檀生走後,惜翠喚珊瑚進來。

  之所以沒喊海棠,也是擔心海棠進來後,見到衛檀生已經離開,恐怕會替她崩潰。

  珊瑚跟吳馮氏的時間長,嘴巴緊,不該問的絕對不會多問。

  但瞧見只有惜翠一人時,她還是有些吃驚,眼神複雜地偷瞄著她,欲言又止。

  惜翠裝作沒有看見,叫她將屋子稍微收拾了一番。

  夜已深。

  喜燭不能吹滅,要一直燒到天亮。

  惜翠拉著被子躺下,疲憊地躺下。

  她似乎明白了女配吳惜翠為什麼在嫁給衛檀生後,做出了那麼多騷操作。

  新婚之夜就被丟下,以吳惜翠高傲的個性,定是拉不下臉來,要百倍奉還。

  故而在嫁進衛家後沒多久,她先是發落了衛檀生的貼身丫鬟,緊跟著又勾搭上了衛家一個形容俊俏的馬奴。

  一開始,吳惜翠還有些心虛,但見到衛檀生沒有多說什麼,開始更加肆無忌憚地在他頭頂上放羊。

  想到這日後一連串要她親自完成的騷操作,惜翠放棄掙扎地閉上了眼。

  衛檀生不是綠帽奴,怎麼在給他戴綠帽的同時,還要勾搭他愛上自己,這簡直就是世紀難題。

  總而言之,先養好精神再說。

  至於,所有人都將會知道衛三郎拋下新娘一人獨守空房這件事,但那也都是明天的事了。

  或許是因為身處一個全然陌生地方,惜翠一晚上睡得很淺,早上一點動靜就驚醒了她。

  她睜開眼,望著倒映在窗紙上的稀疏花影,聽到窗外鳥雀兒的鳴啼,再挽起幔帳,看見已經燃盡的喜燭,心底不僅浮現出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原來她已經嫁人了。

  有丫鬟陸陸續續地端著水盆,巾子等東西進來。

  惜翠順便問了一聲衛檀生的動向。

  她剛一問,幫她擦臉的丫鬟手便一抖。

  「怎麼了?」

  「沒……沒什麼,是婢子手滑了。」丫鬟搖搖頭,看著她的眼神已浮現出了些許同情。

  只一個晚上,府裡的人都已曉得這個新的三少夫人並不得郎君寵愛。

  這也難怪。郎君雖已還俗,但一心向佛,此前並無娶妻生子的念頭,只是夫人催得狠了,無奈之下,才同吳家結為姻親。據說郎君本來看中的是吳家剛相認的大娘子,但不知為何,又和這吳家小女兒成了親。

  這麼想著,丫鬟看著這個少夫人的眼神更加飽含憐憫。

  不過,少夫人一嫁進來,就算不受郎君寵愛,那也是正經的郎君娘子。

  而那人,這個時候恐怕不好受哩。

  想到那人在她們中間總愛擺譜的模樣,小丫鬟在心中輕嗤了一聲。

  還真以為自己能爬上郎君的床呢?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

  衛家可是正經人家,哪裡會像那些荒唐的門戶,著急給兒子配妾的。

第59章 檀奴

  丫鬟捧著個蚌樣的鎏金口脂盒,灑了點水, 呈到她面前。

  惜翠挑了一點兒在指尖上, 抹了抹嘴唇。

  梳妝到一半的時候, 屋外傳來了些動靜。

  惜翠伸出腦袋一看, 便看見衛檀生踏入了屋內, 他今日換了件淺赭色的衣裳。

  惜翠:「你回來了?」

  「回來了。」衛檀生笑道:「我陪你一塊兒去見爹娘。」

  「那你等會兒,我馬上就好。」

  「時間尚早。」衛檀生撿了個座位坐了下來, 「你不妨慢慢來。」

  惜翠沒把衛檀生的話往心裡去。

  今早畢竟是要見公婆和妯娌的。想要攻略他已經夠難了,惜翠還不想再多添上一筆婆媳矛盾, 即便她想起要應付這些就感到頭疼。

  她動作飛快地穿上了描金海棠紋的短襦,整理了一番壓裙的玉禁步。

  「我好了。」

  衛檀生走在前,惜翠跟在他身後, 由他領著去拜見公婆和衛家親戚。

  「爹娘脾氣很好,你不必緊張。」

  「嗯。」

  來到堂屋,有衣著絳紫色束腰軟紗長裙, 梳高髻的貌美婦人, 一見她和衛檀生, 便笑吟吟地喊道,「瞧,檀奴和新婦子來了。」

  暈乎乎間,惜翠便被一堆人拉了過去, 美媛粉黛,金釵羅裙,看得惜翠眼花繚亂。她下意識地就去尋找衛檀生的身影。衛檀生卻在和旁人說著些什麼, 朝也沒朝她這兒看一眼。

  惜翠心裡歎了口氣,打起精神來努力面對眼前這一堆人。

  拉住她的是衛家長房嫡子衛大郎的媳婦孫氏,衛大郎正是衛檀生的親哥哥,按輩分,惜翠要喚她一聲嫂嫂。衛家總共有三房,衛老夫人與衛老爺都已故去,暫且不提。

  衛檀生是大房幼子。衛家三房統共有四個兒子,都已娶妻生子,只有衛檀生獨身。

  孫氏拉著她,親昵地往她手腕上套了個白玉鐲,且作見面禮。

  惜翠隱隱感覺到孫氏的態度有些古怪。

  她表現得雖然熱情,但笑意卻未達眼底。只一眨眼,這感覺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剛剛的一切只是她的錯覺。

  其他人的態度也十分親昵。仿佛她和衛檀生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偶,對今早已經傳遍衛府的流言恍若不知。

  眾人又擁簇著她和衛檀生去給大房的衛氏夫婦拜禮。

  端坐高堂上的便是衛宗林與衛楊氏。

  惜翠上前拜過,從珊瑚手中接過盛放有棗、栗的盒子獻給衛宗林,再將盛有幹肉的盒子獻給了衛楊氏。

  衛家是個大家族,地位雖不如高家崇厚,但衛家人世代為官,詩禮簪纓,禮節繁多。惜翠小心謹慎,一一照做,好在沒出什麼差池。

  她臉頰微紅,神色恭敬溫馴,看上去完全不像昨日被衛檀生拋下的模樣。

  衛家眾人看在眼裡,心思各異。

  誰都知道衛檀生平日裡一門心思撲在佛法上,要不是他十六歲的時候還待在廟裡,衛楊氏眼看著大郎兒子都已經念書了,心裡著急,催了好幾回叫他下山,衛檀生指不定要在廟裡當一輩子的和尚。

  到他二十二歲,二房和三房的小孫子陸陸續續也都能走能寫,衛檀生還是沒個成親的念頭,衛宗林這才作主安排了一門親事。

  衛楊氏看著新兒媳很滿意,雖然身子骨弱了些,但只要好好調理,總是能養回來的。再說,檀奴他有腿疾。門第高一些的人家不願將女兒嫁過來,門第差一些的,衛宗林又看不上。

  這吳二娘子,看上去是個穩重謙遜的性子,想來是能和三郎一起好好過日子。

  至於三郎昨夜做的荒唐事他,他們回頭定要好好訓他一番。哪有成親的晚上就妻子丟下獨守空房,自己轉而跑去禮佛的?他一心向佛沒關係,反正妻子已經娶了,總有個牽掛,日後感情也能慢慢培養。

  衛楊氏還指望著他和大郎衛景能給大房開枝散葉。惦記著香火,衛楊氏塞給了惜翠一隻鳳銜石榴的髮簪,惜翠低垂著頭收了。

  由其他婦人拉著坐下後,也不插話,偶爾抿唇微微一笑。

  石榴寓意多子多福,衛楊氏的心思昭然若揭。

  惜翠握著髮簪,默默心想,就算她願意努力努力,衛檀生也不配合啊,更何況她也不願意。

  等拜過了尊長,回到院裡的時候,已經不早。

  一進屋,衛檀生便捧了卷佛經坐下,自己看自己的,也沒有和惜翠交談的意思。

  惜翠看了他一眼,沒上去攀談,而是來到了外間的暖閣中。

  衛檀生念他的佛,她剛好趁著這段時間瞭解衛家的情況。

  吳惜翠嫁過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發落了衛檀生的貼身丫鬟——貝葉。

  自從衛檀生還俗之後,貝葉就一直跟在他身旁盡心盡責地伏侍。

  貝葉這個角色,書中著墨不多。

  惜翠特地將她叫來,探聽些關於衛檀生的消息,順便也看看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得知少夫人傳喚時,貝葉正在屋裡忙著做針黹活兒,對同住一屋的小丫鬟們的目光視若不見。

  她們都等著這一天呢,自從郎君訂了婚約以來,她們就等著她什麼摔下來。

  但她向來是不信命的。

  銀針刺入布面,針線翻飛,一朵活靈活現的碗口大的牡丹快繡好了。

  將繡繃放下,她恍若未見地站起身,理了理衣裙,往郎君住的院子裡去。

  惜翠吩咐下去不過片刻,貝葉就匆匆忙忙地趕來了。

  惜翠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這是個細腰的美人,鵝蛋臉,烏髮濃黑如雲,很有一番清新淡雅的氣質。看上去不像個丫鬟,更像哪個小戶人家教養出來的女兒。

  有這麼一個美人傾心於衛檀生,惜翠想了想正在裡間看書的青年,他豔福確實不淺。

  惜翠收回胡思亂想,問了問衛檀生的情況。

  貝葉他一直跟在他身旁伏侍,論對衛檀生的瞭解,應該比她要多。

  譬如說,他平日裡愛吃些什麼,有什麼愛好,有什麼喜歡的東西。

  從貝葉口中,惜翠得知,他平日都吃素,不吃蒜,不吃韭菜,不吃蔥等氣味重的,沒什麼愛好,但喜歡撥阮,也喜歡羯鼓。因為腿疾的緣故,不常走動。

  他沒有官職,也無心仕途,自還俗後一直都在家中優容地修行,偶爾去空山寺小住半個月,或是去佈施些銀錢。

  和她記憶中的印象,沒有什麼差別。

  惜翠叫珊瑚賞了些銀錢。

  「麻煩你了,這裡沒你的事了,你下去罷。」

  未料,她卻沒有動。

  惜翠:「你還有什麼事?」

  貝葉從袖中摸出一個盒子,低眉順眼地道,「前些日子郎君吩咐婢子去尋一卷佛經過來,今日剛剛送到。」

  惜翠沒多想,「給我罷。」

  沒想到女人的頭卻垂得更低了些,露出一彎白皙的脖頸,「這卷佛經是由前朝彌信法師從西方帶回的,郎君歷經多時才尋來,此前曾再三叮囑過,一定要妥善照顧,萬萬不能經由他人之手。」

  惜翠難得嚴肅了神情,正眼將她從頭至尾打量了一遍。

  「連我也不能碰?」

  「娘子恕罪。」惜翠話音剛落,面前的女人「噗通」跪了下來,趴倒在地。

  「婢子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貝葉頂著她的目光,低聲道,「只是郎君的吩咐,婢子不敢違抗。」

  暖閣中的動靜,終於吸引了裡間的注意。

  屋內,衛檀生翻著經卷的指尖一頓,合上了經卷。

  朗潤的嗓音也隨之傳來,「怎麼了?」

  他走出裡間,一眼就瞧見了趴伏在地上的女人,又看了眼惜翠,面含驚訝。

  惜翠坦然對上他的目光。

  暖閣同裡間只有短短一截距離,她是不相信衛檀生他什麼都不知道。

  他在裡面,應該已經聽了有一會兒了。

  惜翠揉了揉額頭。

  雖然她沒什麼宅鬥經驗,但學生時期看過的宅鬥文卻不少。

  她又不蠢,哪裡看不出面前女人的用意。

  怪不得女配嫁過來第一個發落了她。在高騫面前裝了那麼長時間的小白花暗害女主的吳惜翠,可能還是頭一回碰上另一支搖曳生風的出水蓮。

  衛檀生去問貝葉的話,貝葉立即恭恭敬敬地將那木盒遞到了衛檀生的手上。

  「原是這個。」衛檀生笑道,「我差點就忘了,麻煩你了。」

  瞧見衛檀生笑意吟吟的秀挺模樣,貝葉面色微紅,「郎君既吩咐下來,這都是婢子該做的。」

  能再見郎君的面容,聽到郎君的話音。

  連日以來無法同旁人言說的悽楚,終於在此刻漸漸散去。

  她的心更加堅定。

  面前的男人,這是她伏侍了數年的郎君,也是她心中唯一認定的主子。

  書中沒提到有這段劇情,就在惜翠思索她究竟是憑自己意志行事,還是按照吳惜翠的個性來應對時,衛檀生又將目光轉到了她身上。

  惜翠不禁蹙眉,想不明白衛檀生又要做什麼。

  沒想到,他卻將那木盒擱在了她手心,朝跪在地上的貝葉道:「以後這些小事就交給翠娘處理罷,翠娘說什麼,你照做便是了,無需再過問我的意見。」

  這回輪到惜翠怔住了。

  觸及她錯愕的目光,青年眉如新月,笑意融融。

  惜翠避開他的視線,心中有了些計較。

  雖然她現在這個身份不討喜了點,好在這小變態並非全然拎不清,也給了她些面子與尊重。

  想來也是,在書中,高騫與他,從來沒被吳惜翠楚楚可憐的風姿騙過去。更被書評區一起奉上了「鑒婊達人」的稱號。

  聽衛檀生這麼說,跪在地上的美人,面色不禁一白,哪裡聽不出他話中的深意。

  她壓低了些身子,咬了咬下唇,「回郎君的話,婢子明白了。」

  貝葉退下後,她與衛檀生一齊回到了裡間。

  衛檀生仍去看那卷他沒看完的經文。

  「你有想問的,不妨直接來問我,可不是來的方便一些?」翻著手中書頁,他眉眼平和地道。

  惜翠一愣,「你都聽到了多少?」

  「全部。」

  惜翠:「你在看佛經,我怕打擾你。」

  「過來。」衛檀生擱下佛經,朝她招了招手。

  「坐到我身邊來。」

  他的嗓音如一條流動的清溪,惜翠走到他身旁,坐了下來。

  衛檀生調整了一個坐姿,微笑著面對著她,「我就在你面前,有什麼事不妨問罷。」

  「我沒有什麼想問的。」她搖搖頭,回答。

  衛檀生也不在意,「既然如此,那你就坐在這兒陪我一會兒罷。」他笑道,「待會兒晚膳,還要陪爹娘他們一起用過。」

  因為有她這個新婦在,晚飯是衛家一大家子人一塊兒吃的。

  借此機會,惜翠暗暗記住了幾個今早沒記住的人臉和人名。

  那個是二嫂,那個是小侄女,那幾個是二房與三房的庶子庶女。

  她少不得又要送點禮來表示她這個做三伯母的心意。

  受之前的遺留的影響,惜翠在飯桌上,下意識地注意衛檀生究竟夾了些什麼菜吃。

  卻不料身側傳來了大嫂孫氏的笑聲。

  「當真是新婚的小夫妻倆呢,我看你們,吃個飯眼神也離不開對方。」

  語畢,惹得桌上其他人都不禁掩口輕笑了起來。

  「讓嫂嫂見笑了。」衛檀生的反應倒是出奇的淡定,擱下筷子微微一笑。

  「之前,爹娘,你大哥和我,我們便擔心著你的婚事,」孫氏看了一眼坐在她身側的,年紀約莫三十上下,頜生短鬚的男人,那便是衛檀生的大哥,衛大郎衛景。

  「如今看你終於娶了妻,見你們夫妻間和和睦睦的,我們也終於能放下一顆心。」孫氏眼含笑意,「這回娘總不至於催我幫你相看別人家的娘子了。」

  「不過你們既已經成了親,怎麼還這麼怕羞。」孫氏打趣地說道,「稱呼也生疏得很,不像夫妻倆,倒像是主客倆。」

  「既已成親,就是一家人了。不如叫聲檀奴來聽聽?」

  衛檀生的目光看了過來。

  衛楊氏也笑望著她。

  惜翠對上他的目光。

  他的眼沉靜如一汪碧波。

  惜翠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吐出了這個親昵得有些過分的稱呼。

  「檀……」她平穩了神情,緩緩道,「檀奴。」

第60章 疑心

  桌上頓時又笑了起來。

  「好了好了,新婦子害羞呢, 你就別再打趣她了。」

  歡聲笑語過後, 孫氏又狀似關切地問道, 「成家立業, 這家已成, 三郎你也到了立業的年紀了,不知有何打算?」

  望見孫氏眼含試探的模樣, 惜翠驀然發覺,這話其實才是孫氏的重點。

  至剛剛那一番打趣, 無非只是引入此次正題的掩飾罷了。

  今日的探聽中,她得知衛楊氏有意讓孫氏接管大房的庶務。

  孫氏出生商賈之家,愛財如命。

  衛楊氏不愛干涉媳婦的自由, 大房錢財不少都由孫氏在管。

  衛檀生他沒有一半官職,也不在衛家鋪子中做事,平常又要去佈施百姓, 既不能為大房掙錢, 反倒為大房花錢, 這等坐吃山空,倘若孫氏不滿也是情有可原。

  恐怕剛剛的調侃是假,借今天這次家宴說出這件事才是真。

  孫氏的心思其他人豈會不懂,但她所想的其實也正是衛氏夫婦所想的。

  讓三郎光在家待著總歸不好, 早晚是要找一些事做。日後大房的鋪子也要分別交由他和大郎。他剛娶了妻,正是個提及此事的好時機。

  衛楊氏便也擱下筷子,關切地問, 「是了,待在家中禮佛總歸不是個辦法,三郎,接下來你可有想做的?若沒什麼想做的,不如去幫你大哥打理鋪子,城西的那布莊也正缺人手。」

  孫氏面色一變,臉上笑意已有些泛僵。

  眾人皆知,大房城西的布莊,生意紅火,可撈的油水也極多。

  孫氏的反應不出惜翠的意外。

  她既不滿衛檀生無所事事,卻又提防著衛檀生插手家中生意。

  衛大郎沒孫氏想的那麼多,聽母親如此說,也點頭稱好,「要三郎願意,過兩天我便帶著三郎去看看,家中要屬三郎最為聰慧,有他幫忙,鋪子生意或許還能更好一些。」

  衛檀生臉上表情照舊沒太大變化,含著些溫和的笑意。

  「我此前在寺廟待久,從沒照料過家中的生意,一上來便去管布莊,沒經驗也應付不過來。」

  衛宗林沉吟一聲,想想似乎也覺得有道理,「那你中意哪一間鋪子?」

  惜翠本以為衛檀生會婉言謝絕,沒想到他卻道,「不如將家中那間藥堂交由我照料。」

  那間藥堂,本是衛檀生年幼時,也正是他從瓢兒山上被救出來後,衛楊氏為替幼子積功德所開辦的,平常就為尋常百姓診治,要價不高,掙不得幾錢銀子,收支勉強平衡罷了,衛家本也沒指望著它能掙錢。

  孫氏聽衛檀生這麼說,臉色才轉陰為晴,好上了一些。

  「我看你哪裡是想管家中生意,根本就是想給他人行方便。」衛楊氏沒好氣。

  他要這藥堂,明擺著是要為了那些看不起病的平民百姓們著想。

  「哪有你這樣的,這世上窮苦的人何其多,即便你要救,要渡,這麼多人,你也渡不完。」想到這兒,衛楊氏歎了口氣,語重心長地道。

  對於自家兒子一門心思撲無用功上,衛楊氏頗有微詞。修功德,修的也只是來世,來世究竟如何,誰也講不清楚。她雖有些牢騷,但卻不好宣之於口,畢竟當年是他們對不起這個小兒子,沒看好他,累得他小小年紀就落下了殘疾。

  衛檀生並不答話。

  或許不單單是為了那些窮苦百姓。

  惜翠默不作聲。

  吳懷翡常常來衛家藥堂拿藥,偶爾也被衛檀生請去坐鎮藥堂。如果是為了能再見到吳懷翡,為她行方便,也並非沒有可能。

  要是到了這地步,衛檀生還惦念著吳懷翡。

  惜翠的頭好像又隱隱地痛了起來。

  一旁孫氏見狀,忙上來打圓場,「三郎心善,俗話說,好人有好報,這麼多年來,三郎的福緣早已不知有多深厚,之後定當有所善報的。娘您也不必太過憂心。這些事做做總沒有壞處。我看這幾年來,家中鋪子生意紅紅火火,正是菩薩有感三郎的善心,特地顯了神通呢。」

  這麼多年,要說動早已說動了,看他還是這麼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樣,心知說不動他,衛楊氏喟歎一聲,沒有再多言。

  「好了,好了都少說幾句。」衛宗林蹙眉,一錘定音,「翠娘才剛嫁進來,你們就在飯桌上說這些幹什麼。」

  自己被當作了擋箭牌,眾人的視線都看了過來。

  惜翠抿起唇,禮貌地笑了笑。

  用過晚膳,她和衛檀生順著抄手回廊緩緩地往回走。

  「今日之事,讓你見笑了。」衛檀生雙眼目視著前方,溫和地說。

  對於他家中那些雜事,惜翠覺得她還是不要多話最好。

  她不答話,衛檀生不在意,繼續說著自己的。

  「你今天想來也對我那嫂嫂有了幾分瞭解。」衛檀生突然道,「我這大嫂並非良善之輩,日後,你離她遠一些。」

  他說這話,惜翠就更不可能答話了。

  此時,一輪殘月已升入半空,月明星稀,灑在長廊上,拉出兩條清影。

  衛檀生也沒再多說。

  她就和衛檀生這麼沉默地並肩行了一路。

  快到院子前,他停了下來。

  「回去罷。」月光下,衛檀生柔聲道,眼眸中微漾起些月色,肌膚也蒙上了一層如水般的月華,清淨明潤。

  「你不和我一起睡?」惜翠疑惑地問。

  昨天晚上剛成親,衛檀生就沒和她一起睡,難道今天他還是不打算回屋睡?

  她問這話本來就沒有別的意思,但衛檀生卻怔了一怔,眼眸緩緩地抬起,他眼中倒映著月光,如綿延的清溪般幽而長,他彎唇,不疾不徐地問,「你想要和我同寢?」

  惜翠:「……」

  「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這個時候才發現她剛剛的話是有多曖昧。聽上去簡直就像在邀請衛檀生和她一起睡覺一樣破廉恥。

  衛檀生也不問,一副很有耐心的模樣等著她接下來的解釋。

  不過,系統要她攻略衛檀生這就事本來就挺破廉恥的,惜翠認真想了想,反正都已經這樣了,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事了,也就無所謂丟臉不丟臉了。

  思及,她乾脆俐落地承認,「其實也可以這麼說。」

  「我們剛成親,倘若一直分居而住,是不是不太好。」

  她這話說得夠明白了,她不相信衛檀生會聽不出來她的意思。

  衛檀生果然聽出了她話中的深意。

  「確實是我疏忽了,只是,」他一怔,話鋒一轉,「我的確有些要事需儘早做完,和你同居一室,定會打擾到你歇息。」

  「我睡眠很好。」惜翠補充,表示她根本不介意。

  但衛檀生還是微笑著拒絕了她,「再給我一些的時間,等我將手中的事處理完。」

  他幾乎沒有給她反駁的機會,就將事情決定了下來,「我會吩咐貝葉跟著你,她在我身側伏侍了有些年頭了,如果有什麼事不妨交給她去做。」

  和衛檀生分別沒多久,便果如他所說,他將貝葉支給了她吩咐。

  方才在暖閣中被郎君寒了心的貝葉,接到了郎君的吩咐,心思難免又活絡了起來。

  她對著鏡子,望著鏡中柳眉杏眼,肌膚豐潤的女人。

  這幅容貌她絕對不甘心在無邊無際的歲月中日漸蹉跎,只待後來被隨便配給個下人管事。

  郎君他還是倚重自己的。

  剛剛是她太過冒失了些,這回她一定要把握好機會。

  惜翠其實不太願意看見貝葉。

  貝葉那些心思,衛檀生不可能看不出來。但不知道為什麼,這小變態還是把貝葉支給了她吩咐。

  要問的事惜翠已經問得差不多,貝葉畢竟還是衛檀生的貼身侍女,聽說還是當初衛楊氏身邊伺候著的大丫鬟,惜翠也不會真的去交代她做什麼事情,還是讓珊瑚和海棠伏侍她。

  受到惜翠的冷遇,女人的臉色又慢慢地變得僵硬。

  翌日一早,惜翠向衛楊氏衛宗林請過安,由府上另一個大丫鬟帶著,在衛府轉了一圈。

  衛家沒高家大,但走在其中,也確實容易找不著路,日後要在這兒生活需要提前熟悉。

  再往前走,就是下人們住的地方了。

  大丫鬟白桃停了下來,「娘子,再往前就是下人們住的地方了,這地方醃臢,婢子帶您回去罷。」

  惜翠應下。

  然而,沒走兩步,身後忽然傳來了一陣喧鬧聲。

  聽見這動靜,惜翠想了一想,停下步子,循著聲又走了回去。

  白桃不敢多言,只能跟在她身側。

  到那兒一看,卻見兩個小丫鬟正在爭執。在她們中間,站著個年輕的僕役,旁邊還圍了幾個像是勸架,實則在看熱鬧的人。

  這兩個丫鬟,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事鬧出了矛盾,吵得面紅耳赤,連惜翠過來都沒發覺。而被夾在中間的年輕的僕役卻是一臉尷尬,勸也不是,不勸也不說,目光尷尬得不知該往哪裡放。

  惜翠和白桃一過來,那僕役頓時就察覺到了。

  他顯然是認識白桃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神情吃驚。

  「白……白桃姊姊?」

  年輕僕役一開口,旁邊看熱鬧的丫鬟小廝們,紛紛一愣,順著他目光看去,個個大驚失色。

  那兩個小丫鬟吵得正兇,對周遭的動靜毫無所覺。直到勸架的人也不過來拉著了,四周出奇地安靜了下來,兩人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一回頭,瞧見白桃與惜翠。本來還吵得面色通紅的小丫鬟,臉上血色頓失,吵是不敢吵了,哆嗦著唇瓣,忙不迭地彎腰行禮。

  「白……白桃姊姊……」

  白桃是在衛楊氏身旁伏侍著的,在下人們中很有威嚴。

  她秀眉高高地擰起,目光所到之處,丫鬟僕從們大氣也不敢出,個個噤若寒蟬,同時不免偷偷看向站在白桃身旁的惜翠。

  想不明白這面生的娘子是誰,怎麼從未在府上見過。

  「你們現在這是做甚麼?」白桃厲聲道,「見了三少夫人,還不快些行禮?」

  其他人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位就是三郎君新娶的娘子,忙紛紛向惜翠行禮。

  惜翠嫁過來才兩天,身份稍微低一些的丫鬟僕從們,只聽說過三郎君娶了新婦,自是沒親眼看到過的。

  白桃看向那兩個小丫鬟,「你們倆。」

  「剛剛在少夫人面前在吵些什麼?」

  被點名的兩個小丫鬟,哪裡還有剛才的氣勢,在大丫鬟面前,哆哆嗦嗦地像兩個鵪鶉,白桃問話也不敢答。

  其實看她們這般模樣,又見連朔方才站在她倆中間,白桃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白桃心中歎了口氣。

  無非又是因連朔起的爭執罷了。

  她所指的正是那個站在兩個丫鬟中間的年輕僕役。

  連朔他樣貌生得好,雖是個馬奴,但府中不少小妮子都傾心於他。隔三差五,就因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起來。

  只是,前幾天才發落了幾個,沒想到今天她們還是不知悔改,又鬧出了這事,還是在少夫人面前。

  白桃面色不太好。

  衛家詩禮傳家,僕從們也都略識幾個字,這是在外人人都知曉稱頌的。少夫人才剛嫁過來,就讓她瞧見這事,這不是明擺著在給衛家丟臉嗎?

  也幸好少夫人不懂其中關節。

  主人仁慈,倒是縱容的這幫賤奴無法無天了起來。今日,就算少夫人不在場,這事也不能輕易就揭過去的。

  思及,白桃冷聲,「咋咋呼呼,沒一點兒規矩,待會兒你們兩個自己下去領罰。」

  聽聞這話,兩個小丫鬟慘白著臉,哆嗦得更厲害了。

  叫夫人身旁的白桃姊姊撞見,又是當著少夫人的面,今天之事恐怕已無法善了。白桃姊姊素來就嚴厲,還不定要怎麼罰她們。

  白桃教訓下人,惜翠不好插手,沒有吭聲,算是默許了她的舉動。

  一旁站著的年輕僕從見白桃動了真格,忙走上前,也跪倒在了惜翠面前,為那兩個小丫鬟求情。

  「姊姊息怒,今天這事,不怪另外兩個姊姊,全都是因我一人而起。」

  白桃:「你要給她二人求情嗎?連朔。」

  連朔?

  惜翠眼中掠過一抹驚訝,細細地看了那僕役一眼。

  面前跪倒著的僕役,不過十六歲的年紀,身著青色的衣裳,烏髮如墨,色若春曉,看上去不像僕役,倒更像個俊俏文弱的小書生。

  不怪惜翠驚訝,因為這名字和書中那個馬奴的名字一模一樣。

  這就是書中和吳惜翠偷.情的那個小馬奴?衛檀生他腦袋上第一頂綠帽?

  惜翠還沒收起她臉上的驚訝之色,連朔已磕了幾個響頭。

  他跪在地上,如彎伏著的小竹,少年膚色極白,自眉骨到指節,每一寸,都細膩如玉。

  「並非求情,只是向白桃姊姊闡述真相。」

  他接下來所說的話,惜翠沒聽清楚,此時此刻,她的注意力已經全部放在了這個叫連朔的少年身上。

  少年不經意間一抬眸,正好和惜翠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惜翠沒有移開視線,「你叫……連朔?」

  他秀麗的眉梢一低,「回少夫人的話,奴確實叫連朔。」

  惜翠:「抬頭。」

  女人的嗓音清而冷,像天空中旋轉飄落的雪花。

  連朔抬頭瞧見她單薄的身子壓在盛妝下,尖尖的小臉擁在柔軟的狐裘裡。腰肢盈盈一握,面色矜傲,冷淡的模樣好像直撓入了人心裡去,不由得漲紅了臉。

  書中交代連朔是個馬奴。吳惜翠一眼就看中了他。

  心知自己再也沒有辦法嫁給高騫後的吳惜翠,好像徹底放棄了治療,沒多久就和這個叫連朔的馬奴勾搭成奸,趁著衛檀生不在的時候,常常跟他在馬廄中私會偷.情。

  這就是吳惜翠與綠帽一號同志的第一次見面,也是系統口中的劇情內容。

  他衣擺上未見污漬,身上也沒任何馬糞的味道,相反,甚至還隱隱飄來一陣淡淡的梅香。

  「你用了香?」惜翠問。

  見自己身上的味道兒被這少夫人聞了過去,連朔的臉漲得更紅了,「因奴平常伺候馬,身上氣味難聞,所以私下裡會熏些香,免得熏到旁人。」

  惜翠隨口道:「難為你有心了。」

  連朔一愣。

  瞧見少夫人不甚在意的模樣,心底卻不知為何浮現出了一陣隱隱的失望。

  但很快,他又愣住了。

  那冷清的少夫人,彎了彎唇角,竟對他露出了些淡淡的笑意。

  這一笑,叫連朔晃了神。

  連朔為她們求情,非但沒動搖白桃的決心,反而也給自己一併招來了懲處。

  白桃看了看惜翠的臉色,她剛剛那幾個問題好似心血來潮,問過後便不再過問。她放下心來,冷著聲,繼續道:「好,既然你要為她倆求情,那你就跟她們一起下去領罰罷。」

  此時,連朔滿腦子只剩下了少夫人剛剛那抹淡淡的笑,根本聽不進去旁的。

  三少夫人她剛剛……是對他笑了?

  和貝葉一樣,連朔心知自己樣貌生得好,不甘心一輩子只當一個伺候著馬的馬奴。很清楚自己樣貌優勢的連朔,心中七上八下,忍不住浮想聯翩。

  自從來到衛家做事以後,他一直想靠自己的皮囊,搭上衛家的娘子,借此換得些榮華富貴。

  奈何衛家家傳甚嚴,幾個娘子不常出來走動,就算好不容易出來一次,也不是他一個小小的馬奴所能接觸到的。

  他聽說,府上三郎君他一心侍佛,無心與男女情愛。若是這少夫人閨中寂寞,想來他也並非沒有可能。

  不過一息之間,小馬奴已頭暈目眩,口乾舌燥。心思更是已經飄到了十萬八千里外。

  打定主意,想要接近這少夫人,連朔小心翼翼地從袖中摸出個破舊的香囊,忐忑不安地看向惜翠。

  「奴前些日子收集了些落梅,曬乾了。根據香譜上的記載,配上其他香料,存了一小罐。少夫人若是喜歡這味道,等我回去之後,就給夫人送點過去。」

  白桃眉一聳,皺得更緊,語氣加重了數分,「回去!少夫人哪裡用得著你這香?!」

  連朔這才如夢初醒,意識到自己著急搭上少夫人,剛剛的舉動確實太莽撞唐突,忙磕頭認錯。

  「是奴唐突了,奴只是看到少夫人喜歡,沒多想,就想把這香獻上來。」

  他樣貌生得好,說起話來也好似發自肺腑出自真心,額頭「咚咚咚」撞在地上,沒一會兒就紅了大片。

  就在他懊惱忐忑之際,一雙纖長的手伸了過來,取走了他手中的香囊。

  連朔愣愣地看著那矜貴的少夫人拿著他的香囊,全不在意其破舊,伸到鼻尖輕輕嗅了一下。

  「好聞確實是挺好聞的。」她彎唇道,拎著香囊輕輕巧巧地又重新丟回了他懷裡。

  「你想要獻香,也是一片忠心。我也就不怪你方才的唐突了。但是這香,還是你自己拿著用罷。」

  連朔茫然地握著香囊,小小的囊包上似乎停留著她冰冰涼涼的氣味兒。

  「時候不早了,」惜翠轉向白桃,「我們回去罷。」

  等他回過神來時,卻見到那抹瘦弱堪憐的身影早就與白桃一起離開了。

  將連朔拋在身後,走完這段劇情,惜翠的手心都有些汗濕。

  她沒有吳惜翠那麼強悍的心理素質。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玩些似是而非的曖昧,還是在新婚第二天,確實有些挑戰她的心理承受能力。

  回到屋裡,她還是沒看見衛檀生的蹤影。

  這反倒讓惜翠鬆了口氣。

  到中午的時候,海棠替她卸下髮釵,伺候她午睡。

  吳惜翠雖病弱,但頭髮卻生得很好看,烏黑光澤,如一匹烏亮亮的綢緞,一點也不像一個常年纏綿病榻的病秧子。

  海棠慢慢地拿著梳篦,為她梳著頭髮,梳齒刮過頭皮,穿過髮絲,細細的癢,很舒服。梳著梳著,惜翠泛起了些困意。

  這幅身體因為病弱,沒什麼精氣神,極易犯困。

  受這影響,她也開始變得嗜睡,稍微坐一會兒,就有困意像浪花一樣打來。

  「海棠?」惜翠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困倦地道,「扶我到床上睡一會兒。」

  身後,海棠卻沒有應聲,但還是聽了她的吩咐,放下了梳篦。

  惜翠突然覺得有點兒不太對勁。

  這噹啷的聲響,她只在衛檀生身旁聽到過。

  轉頭一瞥,瞥見了一雙骨節分明的手,筋脈清晰的手腕上垂落的一串佛珠。

  一直縈繞著的困意頓時消去了七七八八。

  惜翠睜開眼,又對上了那雙紺青色的眼。

  「衛檀生?」

  惜翠:「你怎麼回來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海棠和珊瑚都已經退了出去,站在她身後幫她梳頭的人成了衛檀生。

  他恍若沒看見她驚訝的目光,鎮定自若地笑道,「是我。」

  「你不是還有些事要做嗎?」

  青年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俯下身子,玉色發帶垂在腦後,輕輕晃悠。

  衛檀生抬起她的手,湊到她袖口前,輕輕聞了聞。

  青年鴉羽樣的眼睫一顫,抬起眼笑道,「是梅花?」

  「你今日熏香了?」

第61章 私會

  衛檀生的嗓音如碎冰,落在惜翠心中, 蕩起一陣涼意。

  惜翠心頭一跳。

  連朔的香囊也不知是用了什麼方法做的, 留香持久。她不過拿起來聞了聞, 沾染到手上竟一直沒散。偏偏讓衛檀生聞了出來。這讓她對衛檀生的嗅覺有了嶄新的認知。

  才見過綠帽一號同學, 惜翠還不想這麼快就翻車。

  若無其事地抽回了手, 惜翠狀似隨意地答道:「可能是在外面站久了一會兒,不小心沾到了些梅花香氣罷。」

  「昔日壽陽公主於梅樹下小憩, 始得了梅花妝,」衛檀生鬆開她, 看上去不像是懷疑的模樣,只笑道,「今日, 翠娘你站在梅樹下,卻是得了梅香。」

  惜翠沒多說什麼,三言兩語間將話題又帶了過去。

  「你那些事忙完了?」

  衛檀生這才回答了她的問題, 「差不多都已訖了。」

  「那你……」惜翠遲疑。

  衛檀生看出她話中用意, 莞爾:「日後我都會在此歇息。」

  「你不是要午睡嗎?」他反問, 「可願我一起同寢?」

  衛檀生從容不迫地向她發出了一起睡覺得提議。

  惜翠看著他,緩緩點了點頭。

  睡覺只是單純的睡覺。

  帳幔落下。

  她睡在裡面,衛檀生在外,兩人保持了克制有禮的半臂之距。

  惜翠閉著眼睛躺在床上, 剛剛還有些困,現在因為衛檀生的突然到來,卻是困意全無。

  衛檀生似乎也沒睡著, 不過他呼吸悠長沉穩,看上去就像睡著了一樣。

  不知不覺間,她和他成親也有數日,關係卻好像沒多大進展。

  惜翠靜心沉思。

  她曾經問過系統,能不能主動爆馬,系統也告訴她,她不能主動爆馬,但可以旁側敲擊地暗示提醒。

  現在兩人同床共枕的情形,倒是個難得的機會。

  她早就想過這事。一直以吳惜翠的身份生活下去始終不是辦法,更遑論她還要時不時地扮演惡毒女配這個角色。就算這小變態再特立獨行,想來也不會喜歡上這種手段低級又陰損的炮灰。

  這段時間以來,她一直在找一個合適的機會抖抖馬甲。

  她的猶豫只在於,借屍還魂這種事太過天方夜譚。她不確定衛檀生能不能聯想到這一茬,如果他真的能在她的暗示之下,看出她就是昔日的高遺玉,那他又會選擇如何對待她。

  她不甘心此前的努力付之東流,否則在臨死前也不會特地留下那一首詩。

  不論後果如何,她都想要試一試。

  試一試,也無妨。

  腦海中閃過千百種念頭,不願讓這難得的機會溜走。堅定了決心,惜翠壓輕了嗓音,蹙起雙眉,故作夢囈似地含糊不清地念道,「小師父?」

  直說她其實是高遺玉當然是會破壞角色的人設,說夢話想來算不上,夢都是光怪陸離的,這只能算另闢蹊徑,鑽了劇情空子罷了。

  這個稱呼,她只在作為高遺玉的時候使用過。

  吳惜翠稱呼衛檀生是要嘛是直呼大名,要嘛就是喚一句,「衛郎君」或「衛三郎」。

  睡在她身側的人很快就察覺到了她這兒的動靜。

  惜翠根本沒睡著,能感受到衛檀生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她卻沒辦法睜眼看個清楚,只能繼續閉著眼演戲。

  雖然喪失了視覺,感覺卻還是很敏銳。

  衛檀生的目光在她身上巡睃著。

  被褥之下,惜翠默默掐緊了手心。

  突然之間,一隻手好像落在了她發頂。

  惜翠呼吸停滯了下來。

  衛檀生正緩緩地撫摸著她的髮絲。

  清遠綿長的呼吸吹拂在她耳畔,那道朗潤的嗓音滑過肌膚,柔和地問,「翠娘?」

  惜翠沒有出聲。

  「小師父……是何人?」衛檀生輕問。

  惜翠全身僵硬。

  衛檀生語焉不詳,態度曖昧,她不能確定他是不是看出來了她在裝睡。

  已經演到這個地方,更不可能停止,惜翠繼續低聲呢喃。

  這回,她吐出的是慧如的名字。

  吳惜翠應該是沒見過慧如的。

  然而,身旁的人卻在此時移開了視線,沒有任何動作。

  惜翠耐心地等了一會兒,也沒等到衛檀生的動靜。

  不確定他究竟在想些什麼,保險起見,惜翠只能暫時結束了她的試探。

  做夢的人沒有那麼清醒,不能說出完整而有邏輯的句子。但吐露出隻言片語的資訊就足夠了。只要衛檀生他有心,早晚都會有心生懷疑。

  不知不覺間,困意再度襲來,惜翠又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等她醒來的時候,身旁空無一人,被褥還留有餘溫,衛檀生卻又不知道去了哪裡。

  一直到傍晚,惜翠才又看到了他。

  衛檀生沒有因為她中午的夢話表露出來特殊的反應。對她的態度,和之前沒什麼差別。

  這事不能急,只能慢慢來。

  在劇情之外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她也從沒有刻意掩飾過。

  時間一長,她與吳惜翠的不同,遲早都能暴露出來。

  自從衛檀生回來住以後,大部分時間,她和衛檀生的相處都很和諧,沒出現什麼風波和差池,看上去確實像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

  接手了家中藥堂,衛檀生開始忙活著藥堂的生意。

  這間藥堂只能勉強維持著收支平衡,孫氏一直冷眼看著衛檀生經營,就連衛楊氏也不指望著衛檀生他能讓它起死回生

  惜翠看他翻閱的佛經中多了兩三本醫書,好像比平常更忙了些,不再像一個優遊無事的啃老族。

  她現在每天都在扮演著一個溫柔賢慧的好妻子人設,偶爾時不時地拋下些有意無意的暗示。

  衛檀生卻好像一無所覺。他在其他事上洞若觀火,在此事上,反倒變得遲鈍了起來,壓根沒有往別處去想,弄得惜翠有些發懵。

  該不會這小變態他根本就沒把高遺玉的死放在心上?

  那這個事實對她而言未免也太悲慘了一點兒。

  她自己一個人胡思亂想也沒有答案,惜翠只能壓下心頭的擔憂,在他出門前,幫他披上大氅。

  「外面冷,早些回來。」躊躇片刻,惜翠踮起腳尖,幫他理了理衣襟,叮嚀道。

  這時候不過寅牌時分,屋外天還是黑的。

  衛檀生看她一臉困倦,眼下青黑,不禁微笑道,「天還未亮,再回去睡一會兒罷。」

  「你身子骨弱,日後不必特意起來送我了。」

  目送著他離去,惜翠這才返回床前,補了一個回籠覺。

  他今日又要去藥堂中照料生意。衛檀生走後,惜翠醒來無事可幹,衛楊氏就叫她過去說話。

  先是說著些衛檀生和衛家的事,又細細地問了她從前在吳府上的事。

  「你們新婚當天的事我也聽說了。」衛楊氏面有歉意,輕輕歎了口氣,「檀奴他前些年一直待在廟裡,不懂事。要不是我和他爹求他,他這會兒恐怕還在廟裡念經。」

  「從山上回來後,他一直茹素,守著在山上的清規戒律。怕是正因為如此,洞房那日才……」

  「娘,我懂的。」惜翠反手蓋住了衛楊氏的手,開始睜著眼睛說瞎話,「檀奴他只是不大習慣而已。我沒生夫君的氣。像檀奴這麼純善的人,這個世道上已是不多了。能得三郎為夫婿,有娘這麼好的婆婆,是翠娘前世修來的福分。」

  衛楊氏愛憐地看了她一眼,摸了摸她的頭髮,「你能這麼想,我也就放心了。能有你這麼個善解人意的媳婦,才是檀奴他前世修的福氣。」

  「娘問你個問題,你也別怕羞,如實告訴娘好不好?」

  惜翠隱約已經猜了出來衛楊氏要問些什麼。

  「翠娘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衛楊氏咬著耳朵,低聲問,「你與檀奴可行房了?」

  這個問題惜翠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直說不是,瞞著也不是。

  想來想去,她只能如實相告。

  「這……」惜翠低下頭,小聲道,「還未曾……」

  這沒出衛楊氏的意外,她喟歎了一聲,「我早就知曉會如此。」

  她這個兒子,在廟裡待了太久,委實清心寡欲了些。

  「翠娘,你別生氣。」衛楊氏道,「回頭娘定要說說他,讓檀奴儘早和你行房。」

  這話,惜翠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接,憋了半天,只能故作羞澀地低下頭。

  衛楊氏卻還沒放過她。

  「這男人本性都是如此,」衛楊氏笑道,「我家檀奴雖在廟裡待得時間久了點,但也是個男人。只要是個男人,一旦嘗了這滋味兒,准就戒不掉了。」

  「我們衛家不像那些糊塗的人家,早早就給兒子收用了丫鬟。」衛楊氏笑道,「檀奴到現在都還沒嘗過這男歡女愛之樂,他這也是頭一遭。男女之事本合天倫,到時候,翠娘你莫要害羞,和檀奴加把勁兒,過段時日,保准能給我衛家添個子嗣。」

  遠在藥堂中的衛檀生可能不知道,他這個時候已經被自己親娘出賣了個徹底。

  而惜翠只能繼續裝羞澀,埋頭不答。

  衛楊氏看起來對她這個兒媳婦頗為滿意,又拉著她喝了一會兒茶,吃了些零嘴,敘了些婆媳之間的悄悄話,才將她放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天際飄起了小雪。

  雪花晶瑩可愛,落在梅梢草葉間。

  剛剛從衛楊氏那兒出來,惜翠不太願意回屋裡再拘著,就帶著珊瑚在府上四處走了走。

  當世的士大夫都愛修私園,衛宗林也不例外。

  衛家後院辟了個小花園,雖然不大,但樹木山石應有盡有。這個時候,園中的梅樹都已怒放,朦朧暗香浮動。

  惜翠順著小徑往前,遠遠就看見有個人影正站在梅樹下,好像在忙活著什麼。

  惜翠上前一步,終於看清了對方的模樣。

  那正是昨天她才見過的連朔。

  他雖然是個馬奴,倒也很注重個人形象。正挎著個小包袱,在這兒收集落梅。

  一轉身,他看見了惜翠,手中的小包袱「啪嗒」落在地上,梅花瓣散落了一地。

  「少……少夫人?」

  沒想到她不過隨便逛逛,還能撞見綠帽一號同學,惜翠沒在意他面上的吃驚之色,不動聲色地問,「你在做什麼?」

  年輕僕役趕緊將地上的包袱撿起來,收攏了花瓣,「奴在收集梅花配香呢。」

  惜翠:「這就是你上次說的那個?」

  少年臉色微紅,「是。」

  他的身份本不該過問主人的事,但沒想到還能見到少夫人,連朔心中極為激動,他不禁問道,「少夫人可是來這兒賞梅的?」

  自從少夫人回去後,他日思夜想,滿腦子都是女人清冷的模樣。

  閨中寂寞,恐怕實在難捱。奈何他只是個馬奴,實在找不到能接近主人的機會。

  今日在這一面,定是上蒼的旨意。

  問完,連朔忐忑不安地看向面前的女人。

  她會怎麼說?會不答?還是會斥責他太過失禮?

  在連朔期盼忐忑的目光中,惜翠回答了他的問,語氣十分平易,「是,閒來無事便到園子裡走走。」

  短短一句話,卻讓連朔立時大感鼓舞。

  少夫人沒有反感他的多話,這就代表著他這副容貌還是有些用處的。

  若是攀上了她……

  連朔心中砰砰直跳。

  將來他就不必再與馬為伴,養馬為生,終有一日,定能有機會施展他的抱負。

  他爹娘為奴為婢一輩子,他從一生下來就是賤籍,就算靠自己的努力識了字念了書,也無用武之地。他不甘心,他終有一日定要擺脫這該死的奴籍,為自己掙來榮華富貴,就算順著女人的裙底爬上去也無所謂。

  他知道這個年紀的女人都喜歡什麼。

  壓下心頭的激動,連朔忙躬身道,「夫人若是覺得無聊,不如聽奴一言如何?」

  「你說。」

  連朔咽了口唾沫,「馬廄裡新生了一匹小馬,夫人可想去看看?」

  同外面的冰天雪地相比,馬廄中要暖和不少。雖然氣味兒有點難聞了些,但並非不能忍受。

  連朔小心翼翼地將那小馬駒抱了過來。

  小馬駒剛出生沒多長時間,耳朵短而翹,鬃毛毛絨絨地堆在腦袋上,眼睛烏溜溜的到處轉悠,活潑又好動。

  小動物都是能治癒人心的。

  連朔的確很懂女人的心理,就連惜翠看到他懷裡的小馬駒,也忍不住笑了。

  「夫人若不嫌棄,可以摸一摸這畜生。」連朔道。

  手下的皮毛溫溫熱,小馬駒眨著長長的眼睫,眼睛水潤似有靈性。

  惜翠伸手摸了一下,小馬駒伸著腦袋親昵地蹭著她的掌心。

  將小馬駒帶回母馬身旁,連朔望著母子倆,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接下來的就全都是套路了。連朔向她講述了他悲慘的童年。自出生就是賤籍,雙親早亡,他被主人輾轉賣了不少回,最終才在衛府安定下來,做了個馬奴。

  「你認字?」

  「認得幾個字。」連朔拘謹地說,「卻不多。」

  緊跟著,他又向惜翠抒發了他的抱負。

  惜翠聽完,直言道,「以你目前的才學,恐怕考不上功名。」

  「我知曉。」連朔道,「說出來也不怕夫人笑話,我想要經商。只可惜我如今卻只能待在這兒整日與馬為伴,不知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俊秀少年低落的模樣,確實很容易激發女人的同情心。

  若是換成任何一個不通世事的姑娘,都很有可能被他的皮囊與悲慘的過往所吸引,憐憫他的遭遇,要想做那個賞識他,成就他抱負的女人。

  早已熟知各種套路的惜翠,面上不動聲色。

  惹得連朔看了她好幾眼,似乎有點兒拿不准這位少夫人心裡在想些什麼。

  眼看時間不早,衛檀生也要回來了。

  惜翠沒多說旁的,待了一會兒,就要離開。

  「我送夫人。」少年殷勤地躬身將她送出了馬廄。

  惜翠趕到小院時,正好撞上衛檀生從外面回來。

  燈籠懸掛在廊下,被風吹得四下搖晃。

  衛檀生瞧見她,吃了一驚,溫言詢問,「翠娘?這麼晚了,你去了何處?」

  自從接管藥堂之後,他每每披著一肩風雪回來,屋外天色都已經大黑。

  惜翠走上前,「我一人帶著無聊,出去了轉了轉。」

  幾年過去,衛檀生他長高了不少,比吳惜翠高出了一個頭。

  惜翠低垂著眉眼,替他解下大氅,撣去衣上的風雪。

  衛檀生身上帶著些涼氣,眉間、發間都落了不少晶瑩的雪花。

  青年低下頭看著她忙活。

  「翠娘?」

  「嗯?」

  他的手伸向了她發頂,略作停留,又伸到了她面前。

  骨節分明的手指上正撚著一根枯黃的稻草。

  「你發中有草葉。」

  惜翠看著那凝白如玉的指節,心中狂跳,卻還是故作不在意地說道,「許是在哪裡沾上的罷。」

  她已經解下了鶴氅。

  和上次一樣,衛檀生沒有懷疑。

  風吹過,卷起指尖的草葉不知飛去了哪裡。

  他又伸著手到袖間,從袖中摸出了什麼。

  「此物給你。」

  「這是?」惜翠抱著鶴氅,猶疑地看著他。

  他手心裡,躺著的是一支雲紋的玉簪,這和當初撲到的那枝髮簪幾乎一模一樣,唯一不同之處在於,當初那支是木雕,而這支是以玉雕成,線條明顯更流暢,做工也更細緻。

  看著這支木簪,惜翠幾乎以為他已經察覺出來了她的身份了。

  而他的神情,卻還是看不出任何端倪,仿佛這僅僅只是一個巧合。

  「今日瞧見的,」衛檀生言笑晏晏,「想著或許你會喜歡。」

  惜翠接過。

  「確實很好看,」她也笑道,「我很喜歡。」

  和他共處在同一屋簷下之後,惜翠才知道,他腿上的舊疾,每逢雨雪天氣就會發作。

  這是當年他在瓢兒山上企圖逃跑後被打折了腿所留下的頑疾。

  想到當初那個渾身髒兮兮,警惕疏離的小正太,再看著眼前這個已經比她高出了一個頭,笑意吟吟的青年,所有的一切,好像就發生在昨天一樣。

  將鶴氅掛回衣架上,惜翠往他懷裡揣了個暖爐。

  室內燒著炭,溫暖如春。

  衛檀生穿著件素白的單衣,坐在榻上,束髮的杏色發帶也被取下,纏在腕間,烏黑的髮絲盡數散落肩頭,意態悠閒。

  不知為何,看著衛檀生,惜翠竟然有些心虛。

  這大概就是丈夫出去工作到天黑,妻子卻剛出軌幽會回來的感覺。雖然她與衛檀生之間還算不上真正的夫妻,但這種感受卻奇妙地共通了。

  「翠娘?」

  冷不防地被喊了名字,惜翠眉心一跳,忙打起精神,「怎麼了?」

  衛檀生抱著暖爐,笑問,「今日,娘可是去找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衛檀生:翠娘,你頭上有草葉

第62章 回門

  惜翠不疑有他,「今日你走之後, 娘確實找我說了些話。」

  衛檀生靜靜地看著她, 笑道, 「方才, 娘也去找了我。」

  「找你?」惜翠的眼不知不覺地睜大了點兒。

  衛楊氏找他?

  該不會是因為今天的事吧?

  衛檀生的話印證了她的猜測。

  「翠娘。」青年放下暖爐, 緩步走下了軟榻,紺青色的眼如神秀內斂的玉石。面上未見羞澀, 不閃不避,大大方方的, 坦然問道,「你可願……和我行房?」

  「我……」

  衛檀生一直走到她面前。

  他身形挺拔如鬆,但黑得如墨一般的發垂在潔白的衣襟前, 卻帶給了一陣奇異的壓迫感。

  惜翠情不自禁地往後倒退了一步。

  剛落回原位的心臟,再一次高高地提到了嗓子眼裡。

  對上衛檀生薄光瑩瑩的瞳仁。

  惜翠難得手足無措了起來,口舌發幹。

  在他回來之前, 衛楊氏已找過了他, 希望兩人能儘快行房。

  一個家族若是想要長久, 必定是根深葉茂,子孫眾多。衛家子嗣太過單薄,這些年來一直走在下坡路上,已經處在了衰落的邊緣。

  要攻略衛檀生, 其實她已經做好了走到這一步的準備。

  惜翠從來就沒將上床這種事當作洪水猛獸來看待,或許還是因為翠母。

  在她到了年紀之後,她家太后就特定叮囑過她, 如果有了男友,和男友上床沒有關係,但一定要做好防護措施,女孩子千萬要保護好自己。

  受開明的父母的影響,她在這方面沒走上什麼極端。成年人之間健康的兩性關係,在惜翠眼中,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倉促,或者說,她沒有想到,衛檀生會在今晚主動提起這事。

  當初被鎖在禪房中,也沒見他流露出任何興趣,鎮靜自若地模樣好像身處於清風明月中。能看出來,在常年的禪定修行中,他對這些事沒有興趣。

  察覺到她的退卻,青年停下了腳步,沒再往前,耐心地等待著她的回答。

  惜翠舔了舔發幹的唇瓣,努力平靜下來思緒。

  衛檀生只是在徵詢她要不要履行夫妻義務,只要她不願意,以他的性格恐怕也沒興趣在這事上勉強。

  惜翠抬眼,儘量鎮靜地道,「這事我做不了主,還是要看檀奴你的意思。」

  殊不知,少女生得本就單薄,裹在層層紗衣間的腰肢細細。慌亂起來,氣息不穩,盈盈不堪一握的飽滿胸脯,此刻正在劇烈地上下起伏著。

  明明尷尬非常,卻還要硬撐著,強作冷靜與人對視。那本就蒼白的臉,更是因為心緒的波動,泛起了抹病態的嫣紅。

  衛檀生看在眼裡,心中一動,驀地笑出了聲。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微微一笑,笑意若朗月般潤澤無害。

  「你放心,你不願意,我不會勉強你,至於娘那兒……有我頂著,你無需擔心。」

  雖然不想承認,但惜翠確確實實是鬆了口氣,接著道,「我……並非不願意。」

  只是這話再說出口,怎麼聽怎麼都沒有說服力。

  衛檀生卻好像將她的尷尬理解成了她對高騫還懷有舊情。對她的話,不置可否,也不作其他評判。

  惜翠乾脆放棄了繼續往下解釋的想法,坐實了她這個暗戀高騫而不得的女配身份。

  這事總算揭過。

  她和衛檀生都不習慣睡覺得時候身邊有人伏侍,因此,屋裡只有她和衛檀生兩個,其他人全都被打發了下去。

  燭火緩緩燃燒,綽綽人影倒映在窗上。倒也有些尋常夫妻之間的溫馨感。

  洗漱之後,衛檀生看了一會兒帳本,他這幾天倒很少看佛經了。

  或許是受剛剛的話題的影響,沉默的氣氛,使人尤其不安。

  在這古怪的氣氛的驅使下,惜翠抿抿唇,坐了過去,選擇主動搭話,問了兩句藥堂的情況。

  「生意比以往好上了一些。」她一問,衛檀生卻將帳本放了下來,「再過一段時日,想來就能盈利了。」

  「你不看了?」

  「不看了。」他微笑道,「養足精神後才好辦事。」

  說完,走到床頭吹熄了燈。

  「睡罷,時候不早了。」

  躺在床上,惜翠卻睡不著。

  如果……

  心頭的思緒浮浮沉沉。

  如果,與衛檀生緊密接觸,真能增進感情的話,她不介意試一試。

  似乎被她的焦躁感染,衛檀生支起身子,又點上了燈,「怎麼了?」

  燭光照耀在他臉上,白皙的肌膚愈加細膩如玉。他衣襟敞開了不少,兩三縷髮絲垂落在胸膛前。

  「衛檀生,」惜翠終於問出了從剛剛起一直憋在心裡的話,她皺眉,「你想要和我行房嗎?」

  他端著燈檯湊近了些,呼吸有意無意地噴灑在她臉上,卻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話。

  「翠娘,你看。」

  衛檀生突然伸出一根手指,在她腦門上輕輕一戳,微涼的指腹順著額頭一路滑下,「你這幅皮囊下,倘若剖開,便能瞧見骨骼肌肉,筋脈髓腦。」

  手指滑過鼻尖,停在上唇,「口鼻中的涕液。」

  手指停在她的咽喉前,「嗓中的痰。」

  「肌膚上的汗垢,那些膿血與屎尿。」

  「你我體內,皆是如此。」

  他嗓音輕柔,眼睫低垂,低聲道,「身中但有屎尿臭處不淨。其有夫妻者。便有惡露。」

  「若是要問我的意思,」衛檀生偏著頭,坦然道,「我覺得髒。」

  衛楊氏不與他們住在一起,自然不清楚她和衛檀生之間的情況。但日夜與他們朝夕相處的丫鬟卻是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裡,知道他倆根本就是表面夫妻,沒有發生任何實質上的夫妻關係。

  丫鬟中,海棠不急,急的是珊瑚。

  珊瑚不愛說話,但考量得多,為了她日後在衛家的地位著想,思索再三,委婉地勸惜翠找個時間儘早與衛檀生行了房。

  「不是婢子多嘴,只是日子一久,夫人那兒定有所覺,再者,」珊瑚擔憂地道,「郎君身邊還有不安分的人盯著。」

  她指的正是貝葉。

  想到貝葉,珊瑚眼中憂色更濃。女人唇上的口脂雖淡,但這幾天來,她可沒錯看。

  惜翠為了安慰她,應了下來。

  實際上,在經歷了那晚的對話後,她心裡淡定得可以。

  她曾經以為幾年時間過去,衛檀生已經不復從前偏激。沒想到,他還是當初那個小變態。

  他的病,一丁點都沒治好。

  就這樣,安安穩穩地過了幾天。

  大樑回門沒有固定的時間,特地選了個天氣好的吉日,惜翠和衛檀生一起回去拜見吳水江與吳馮氏。

  大早上,珊瑚和海棠就開始忙活。這是她嫁到衛家後第一次回去,自然要細細打扮,好讓雙親見了放心。

  冬天已經快要過去了,天氣轉暖。

  擔心惜翠的身子,珊瑚還是給她套了件紅豔豔的小斗篷。

  衛檀生今日則穿得單薄得多,長身玉立,貞勁挺拔。

  馬車已在府外備好。

  上車前,有個年輕的僕役,眼疾手快地替她掀開了簾子。

  惜翠還沒踩上車,頓了在原地。

  連朔正衝她笑。

  「少夫人。」少年笑得殷勤,但由於皮相生得好看,倒使人生不出惡感來。

  要不是連朔突然出現,這幾天時間,她差點都快忘記了有他這麼一個人。

  惜翠下意識地留意了一眼衛檀生的方向。

  她正好擋住了衛檀生的視線,這是個視角的盲區。

  知道衛檀生看不見後,惜翠想了想,登上車,也衝他露出了一抹含蓄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年前的僕役受到了鼓勵,笑得更加燦爛了些,雙眼專注地望著惜翠,好像天地間只剩下了她一人。

  坐回車上,惜翠又想到了車前一幕。

  連朔他顯然是將吳惜翠當成了金主,費盡心思地想要借用她的力量向上爬。。

  不過任憑他如何費盡心思,他對原主而言,都是個玩玩就丟的存在,吳惜翠的心始終還是留給了高騫一人,始終沒有放棄對高騫的執著。

  這次回門,也是書中曾經提到過的一段劇情。

  吳惜翠與衛檀生回門當日,剛好高騫再到吳府邀請女主去幫老夫人看病。

  好不容易終於見到了心上人,吳惜翠全然忘記了她已婚的身份,再一次地,當著衛檀生的面,撲了上去。

  大庭廣眾之下,衛三郎又被女配疊上了一頂綠帽。

  因為這段劇情,書評區熱心的讀者親手給衛檀生封了個「小可憐」的稱號,並再一次發出人民群眾的呐喊,「吳惜翠什麼時候死」。

  她在沉思間,衛檀生也已登上了車,在她身旁坐下,難得問了她一句,「在想何事?」

  在想你的綠帽。

  「沒什麼,」惜翠答,「只是想到待會兒就能見到爹娘了。」

  衛檀生笑道:「你剛剛可有見到那車外的僕役?」

  「怎麼了?」

  衛檀生蹙起好看的墨眉,又緩緩地鬆開,頗有些調笑意味地說,「他身上的梅花香氣,和你當日的倒是有幾分相像。」

  仔細看他的神情,不像是發現了什麼的模樣,更像是和上次一樣不過隨口一提。

  惜翠淡淡道:「是嗎?我記不清了。」

  「走罷。」衛檀生看了她一眼,彎唇一笑,朝車夫吩咐道。

  馬車滾動,只是惜翠的心卻始終輕鬆不下來。

  她還沒開始走劇情呢,在綠帽同學一號這裡就有翻車的危險了,她不敢想像待會兒到了高騫面前,又會是這麼一番光景。

  衛家距離吳家不遠,馬車行駛一會兒就到了府門前。

  吳氏夫婦愛女心切,早已在門外等著迎接,吳懷翡則陪在吳馮氏身側。

  衛檀生先下了車,也不著急去拜見,而是站定了,朝惜翠伸出手。

  惜翠將手搭了過去,借力也一併下了車。

  兩人這才走到府門前,拜見過吳水江與吳馮氏。

  剛剛這一幕落在夫妻倆眼中,見小倆口關係好,自是倍感欣慰。

  年輕人都是如此,翠娘之前不願嫁人,這相處的時間久了,不就培養出感情來。

  吳懷翡更是訝異。

  惜翠嫁過去不過短短數日。

  她與衛郎君之間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默契了?

  衛檀生伸手,惜翠搭手,兩人神色平靜,看起來,不似作假,倒像是累日相處中習以為常。

  翠娘能解開心結與衛郎君一起好好生活,吳懷翡自然也樂意見到這一幕。

  目光不經意對上衛檀生的雙眼。

  吳懷翡點頭示意。

  想到昔年舊事,常人難免會尷尬。但她和衛檀生都不是那種拘泥於過去的人。

  吳水江滿意地撫了撫頜下的鬍鬚,領著妻女們一同踏入府內。

  其餘下人忙去解馬卸鞍,將帶來的禮抬下來。

  惜翠和衛檀生過來的時候,已經臨近午時了,吳馮氏早就吩咐下人整治了一桌酒席。

  落了座,還沒來得及動筷子,突然有個小廝來報,說是高家郎君前來拜訪。

  惜翠提前看過劇本,不是很意外。

  吳懷翡卻是一愣。

  吳水江是知道高老夫人那事的,趕緊讓那小廝將高郎君請過來。

  沒過片刻,小廝領回了高騫。

  高騫顯然已經知道自己來的不是時候,一邁進堂中,沒有看其他人,隻沉聲向吳水江道歉。

  說過些場面話後,吳水江請他一併坐下來吃飯。

  衛檀生也一併笑道,「高郎君來得正巧,不如留下來一起用膳罷。」

  高騫沒有推拒。

  丫鬟早已多安排上了一雙碗筷。

  這酒桌上,本來是吳水江與衛檀生翁婿之間說些閒話。高騫一來,話題自然也就引到了別處去。

  吳馮氏卻沒想這麼多,她眉開眼笑,不住地看著惜翠與衛檀生,越看心裡越滿意,忙著給兩人夾菜吃。

  惜翠頭疼地看了眼碗裡堆得高高的南瓜。

  她不愛吃南瓜,尤其是燒得太爛太軟的,在瓢兒山上的時候,也不是頓頓能有飯吃,沒飯的時候就用南瓜代替,導致她後來一看到南瓜就想吐,這個習慣一直延續到了她作為高遺玉的時候。

  和她不同,吳惜翠好像卻很喜歡吃南瓜。

  要是碗裡的南瓜只有幾筷子,她也能硬塞進去,偏偏她碗裡軟塌塌的南瓜幾乎快堆成了山。這讓她忍不住想到曾經被南瓜支配的恐懼。

  來自吳馮氏的關愛,惜翠有點兒吃不消了。

  猶豫間,惜翠伸著筷子剛想努力努力吃完。

  另一雙筷箸突然攔在了她面前。

  「我記得你似乎不吃這些。」

  衛檀生衝她柔和地微笑,肩側的杏色發帶活潑又耀眼。

  一旁正與吳水江交談的高騫,也因這兒的動靜,偏頭看了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身上髒這是佛教一種修行觀,小變態後半句話「身中但有屎尿臭處不淨。其有夫妻者。便有惡露。」出自《摩鄧女經》,大致就是說夫妻交合,就是這些骯髒的排泄器官的暴露結合。

第63章 生疑

  惜翠反應不及,讓衛檀生把南瓜夾去了大半。一眼看過去, 倒像是夫妻之間下意識地親密小動作。

  高騫微感詫異, 目光不露聲色地掃過。

  他素來就沒有關注旁人的癖好。

  但衛檀生與吳惜翠的關係, 就算他沒費心留意過, 也是知道一些的。

  吳惜翠她對這衛家三郎總有些無來由的惡意, 兩人像現在這般平靜而親密,高騫倒是第一次見。

  這總歸是旁人的私事, 他無權多作評判。不過這麼一來,難免又想到了遺玉。

  遺玉她曾經喜歡過這衛檀生。

  高騫扣著了手中那雙筷箸, 指節繃得緊緊的,神色轉冷。

  他本不該遷怒於別人,衛家三郎與吳惜翠兩人過得好也罷, 不好也罷,都與他無關。

  只是,遺玉她曾經如此愛慕這衛家三郎, 甚至不惜扮成他的模樣, 不顧世俗禮節也要上山尋他。遺玉去世不過短短數年, 這衛檀生竟是將她已經忘得一乾二淨。

  番瓜。

  他記得,遺玉不愛吃番瓜。

  高騫指勁一鬆,薄唇如刀鋒般緊抿,心中再度漫上了些隱秘的刺痛來。

  遺玉的愛好與生活習慣, 他都一一地記在了心裡。他錯失了遺玉十多年的時光,致使遺玉與他相處的時候,似乎總隔著些不可見的阻隔。他不善言辭, 也不知道該如何接近自己的妹子,只能每隔幾日將小鸞叫過來,好瞭解她的近況。

  遺玉不挑食,這番瓜算是唯一一樣。

  不過,吳惜翠她也不愛吃番瓜嗎?

  高騫一愣。

  這麼一想,等他再看過去時,卻突然發現,眼前這個吳惜翠竟和他記憶中的印象有了不小的出入。

  惜翠的心情不比高騫輕鬆到哪兒去。

  她嫁到衛家後,衛家的廚子還沒燒過南瓜,有關她不愛吃南瓜這件事,衛檀生他不應該知道。

  她在衛檀生面前暴露出自己的挑食,只有他請她吃飯那一回。

  當時衛檀生點了個南瓜羹,那道南瓜羹,她沒動一筷子。

  衛檀生他是怎麼知道她不愛吃南瓜的?

  一時間,惜翠幾乎以為他已經發現了她的身份。

  然而她轉過頭看了一眼,從衛檀生的臉上,還是沒看出任何異樣。

  他究竟在想什麼?

  惜翠心緒沉沉,根本猜不透衛檀生究竟在打什麼啞謎。如果他真的看出了她和吳惜翠之間的差別,那為什麼還要藏著掖著,不直接問她個清楚?

  滿桌子的飯菜,都好像跟著變得寡淡無味了起來。

  這兒的動靜,不僅吸引了高騫,也同時吸引了吳馮氏。

  吳馮氏驚訝地問,「翠娘,你什麼時候不愛吃這個了?」

  「今日不太想吃。」惜翠避重就輕地笑著說。

  吳馮氏沒有懷疑自己的女兒,只笑道,「你嫁了人,性子倒也變了不少,和從前相比,竟是沉穩了許多,我這做娘的都快認不出你來了。」

  說者無意,聽著有心。

  高騫眉宇間浮現出一層淡淡的疑慮。

  他今日是為了吳懷翡而來。

  高老夫人還在家中等候,用過午膳,吳水江不好多留他,叫吳懷翡提上藥箱趕快去給高老夫人看病。

  惜翠跟著他們一塊兒站起來。

  這個時候,該是她出場了。

  到後期,吳惜翠這個角色基本上已經淪為了小丑一樣的炮灰。

  本來就不怎麼高的智商,在作者有意為之下,更是一路暴跌到了馬里亞納海溝,完美地詮釋了什麼叫腦子裡有天坑。

  也或許是因為知道了她與高騫之間已經再沒有可能,她心態也越來越扭曲。但凡是能和高騫有些接觸的機會,她絕不會放過。

  在眾人邁步離桌的同時,因為「病痛」,吳惜翠故作沒有站穩,弱不禁風地栽向了高騫的懷抱。只要能與高騫接觸,嗅到他衣上的氣味。她就會激動地臉色泛紅,大得驚人的眼脈脈含情。

  吳惜翠不管在場的人會是什麼反應,她任性慣了,這幾個人會怎麼想她根本就沒放在眼裡過。只要能讓吳懷翡不痛快,她就痛快極了。

  她絕對不允許,自己得不到的東西非讓吳懷翡得到。

  作為一個正常人,惜翠畢竟還不能做到像她這樣心那麼大。

  醞釀了一會兒,惜翠這才故作沒站穩,踉踉蹌蹌地往高騫的方向歪了過去。

  眼看著高騫玄色暗紋衣擺已經近在眼前,她就快要栽進高騫的懷抱時,

  一隻手卻好像提前預知了她的動作,從她腋下插過,環著胸,像拎隻雞崽一樣,牢牢地接住了她。

  惜翠沒來得及撲騰兩下,就被帶著,跌落進了對方的懷裡。

  旃檀香氣伴隨著藥的苦味兒鑽入鼻腔。

  惜翠雙手抵在了衛檀生結實的胸膛前,下意識地抬頭看去。

  眼前杏色的發帶垂落在她鼻尖,微癢。

  衛檀生箍地她緊緊的,好讓她不會再有任何動作。

  與他強硬的懷抱不同,他紺青色的眼裡卻滿懷關切,微微下垂的眼角似乎藏了數不盡的溫柔與體貼。

  「怎麼了?」他溫言問。

  呼吸如羽毛一般在耳畔撓過。

  近在咫尺的渾潤內秀的眼眸,恍若深深的暗淵,幾乎要將她吞噬在其中。

  惜翠掙脫了兩下,沒有掙開。

  「沒什麼。」惜翠儘量不去看那片暗淵,隻盯著深淵前躍動著的那抹杏色,乾巴巴地解釋,「頭有點兒暈。」

  衛檀生放開了她,不過手還是把著她的胳膊。

  「可要坐下歇歇?」青年看似體貼地問,「高郎君那兒有大姊在,你身子不適,不必再去送了。」

  「我沒事,」惜翠搖頭,推開他站穩了,「我們過去罷。」

  衛檀生垂下眼眸,長長的眼睫在眼皮上拉下細微的陰影。

  沒有因為她剛剛推開了他,而感到任何不滿。

  手臂上似乎還停留著方才那古怪的觸感。

  軟綿豐盈。

  倒不似他想像中那般惹人厭惡。

  他提起唇角,不禁微笑了起來。

  高騫何嘗察覺不出吳惜翠的意圖,只是見她被衛檀生攔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選擇了沉默,繼續邁步向前。

  然而,走到一半,高騫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吳惜翠與衛檀生之間,若說是夫妻恩愛,也不太像。娘親雖去得早,但他還記得爹娘之間相處種種,絕不是兩人現在表現出來的這般模樣。

  方才,吳惜翠她看著衛檀生的目光,

  他心中猛地劃過一抹不確定的猜想,倒更像是……

  遺玉。

  如一把鐵錘重重砸落在他心上,為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高騫一時失神。

  「高郎君?」

  聽聞吳水江的疑惑的問詢,高騫陡然回神,忙止住紛亂的思緒,鄭重其事地行了一禮,「今日打擾了郎中一家團聚,某實在慚愧。」

  吳水江笑道:「小郎君一片孝心,我怎會怪你,快些去罷。」

  「玉娘,到高家後,可要記得細細為老夫人診治,」吳水江囑咐道,「莫要有任何閃失。」

  吳懷翡:「兒曉得。」

  府門前停著一輛香車,正是為吳懷翡準備。

  惜翠看了一眼站在身側的衛檀生。

  不是她沒按劇情走,而是衛檀生中途插進來了一腳。

  接下來的劇情,惜翠更是打足了精神,半點都不敢鬆懈。

  好在這段劇情比較簡單,只要說兩句話,表達出她對高騫的關心就夠了。

  惜翠上前一步,笑道,「二哥,大姊你們路上小心。」

  書中描述這一段時,著重描述了吳惜翠的目光。說她雙頰微紅,目光滿懷傾慕之意,就連吳馮氏都看出來了些不對勁。

  惜翠也不知道這滿懷愛意的眼神究竟是個什麼模樣。高騫身材高大,比她高出來不少。她只能昂起尖尖的下頜,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專注而又含情脈脈地看著他,嗓音溫軟了不少。

  「今日與二哥一別,不知何時還能相見呢。」

  果然如書中所說的那般,在場的眾人都隱隱察覺出來了些不對勁。

  吳懷翡面色隨之一僵。

  本來以為她已經想通。

  沒想到翠娘她竟是對高郎君還有餘情?

  少女睜著杏眸,目光幽怨而又含情。

  吳馮氏雖然遲鈍了些,畢竟還是多活了十幾年。女兒的不對勁她看得一清二楚。

  她登時看下了眼衛檀生。

  卻見到這位新女婿,目光淡淡地望著自家女兒,秀氣的臉上看不出喜怒。

  糟了。

  吳馮氏眉間突突直跳。

  心中察覺出了什麼,吳馮氏卻不敢細想,也不願往別處去想。只能安慰自己翠娘她是個孩子脾性。

  她和高家二郎有些幼時的情分,自小就仰慕他,嫁了人以後再難見到,捨不得也是人之常情。

  她定是沒想這麼多。

  吳馮氏看在眼裡,急得團團轉。

  她和衛家三郎沒什麼接觸,不代表她看不出來這小郎君有幾分傲氣。

  由夫君親自拍板定下的人,又會比高騫他差到哪裡去,這翠娘怎麼偏偏就看不清呢?還想小時候一樣,天天追著高二郎跑。

  這孩子,她怎麼這麼傻?!

  她嫁了人,在這種場合定當多多注意才是,怎能當著夫婿的面這麼看一個外男?

  女兒不爭氣,接收不到她拼命的眼神示意,吳馮氏沒辦法,只能趕緊將她拉了回來,笑著打圓場,「時候不早了,莫讓老夫人等急了,快去罷。」

  凝滯的氣氛,這才終於打開了個缺口,緩緩地流動了起來。

  高騫看著被吳馮氏擋在了身後的吳惜翠,唇鋒更緊。

  他穩下心神,與吳水江再拜過,同吳懷翡一起邁下了石階。

  吳馮氏一口氣還沒緩勻,偏頭又看見自家女兒正看著高騫離去的背影,不禁又倒吸了一口涼氣。

  吳馮氏不敢多看這衛三郎的臉色,忙推著惜翠往裡走。

  「回去罷回去罷,你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我和你爹還想和你說會兒話呢。」

  馬車穿過胡同,駛入長街。

  高騫手握韁繩,騎著馬走在車前。

  他很少走神,做什麼事都講求一個心神專注。

  眼前掠過街巷盛京,他卻無暇細看。思緒不禁一而再再而三地遠去。

  所思所想,竟都是圍繞著一個昔日他根本不會在意的吳惜翠。

  心上埋下了懷疑的種子,此刻正蠢蠢欲動地破土而出。

  上回張先生告訴他,南邊會有他想要的答案。

  但那一天,除了因為吳惜翠墜樓而再度想到遺玉之外,他一無所獲。

  難道說。

  遺玉與吳惜翠之間有什麼關聯嗎?

  高騫眉心緊鎖。

  吳惜翠她確實有了不小的變化。

  尋常人若不是遭逢大變,絕不會在這麼短的時間發生這麼大的改變,在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是與遺玉有關,還是說僅僅這只是他一廂情願的猜想罷了。

  在駿馬之後,跟著一輛裝飾精美的香車。

  車幔遮去了一切。

  耳畔只能聽見街巷熱鬧的吆喝聲。

  吳懷翡看不見跨馬隨車的高騫。

  翠娘,對高郎君還有餘情……

  短短十幾個字猶如魔咒一般纏繞著她。

  吳懷翡放在膝上的雙手,緊緊地攥住了裙擺。

  那高郎君呢?

  高郎君他在想些什麼?他又是如何看待她的?

  吳懷翡不敢去想。

  她只怕再想去,會摧毀她這麼久以來故作的冷靜。

  只要能維持著眼下的局面就夠了。

  她不奢求那麼多。

  吳懷翡在京城士族中已闖出了不小的名聲。

  她是高騫特地請來為老夫人看病的,高家人不敢怠慢。

  吳懷翡提著藥箱進了老夫人住的上房,高騫站在廊下,出乎意料地沒跟過去。

  李氏吃驚地問,「三郎,你不進去?」

  高騫低聲,「我尚有些事,馬上就回來。」

  離開老夫人的院子,穿過垂花門,一路走到了他自己那間書房中。

  桌上正擺著一封剛呈上來不久的書信。

  高騫坐回桌前,移開封頭,取出內函。

  自從張先生卜了那一卦之後,他就吩咐人到大樑各地搜尋這些年來借屍還魂的奇聞。有些是人為編造的話本故事,還有些不過是以訛傳訛。一番挑揀下來,真正算得上數的,不過五六起。

  他一一翻過,眸色凝重。

  這些人不論男女老幼,都有個共同之處。

  他們之間,生辰八字相合。

  窗外,日光穿破薄雲,透過窗牖,灑在室內。

  高騫若有所覺地看了眼明晃晃的日光,摁緊了桌角,站了起來。

  另一廂,吳懷翡收回診脈的手。

  「老夫人的病沒有大礙,只要日後多加注意休息調養便可。」她笑道,「待會兒,我就給老夫人開一副調理身子的藥方,回頭再按方子上寫的煎藥服下。」

  高家其他女眷,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

  李氏歉疚地笑道:「今日,實在是麻煩娘子,知道婆婆無事,我便安心了。」

  吳懷翡淺淺地笑了笑。回想起方才高騫走得倉促,心尖微感苦澀。

  高老夫人躺在床帳中,已經歇下,眾人不便打擾,轉出了屋外。

  想到這吳家大娘昔日還曾救過三郎性命,李氏正要開口重提此事,卻恰好見到高騫大踏步地回到院中。

  「三郎,你來得正好。」

  高騫:「婆婆如何?」

  李氏道,「婆婆的病,托吳娘子的福,已無大礙。」

  「上回的事,你卻還沒謝過娘子,這回可要一併好好謝過吳娘子。」

  「我曉得。」高騫低聲,「我還有些事單獨想問過吳娘子,大嬸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

  待李氏走後,廊下只餘高騫和吳懷翡兩人。

  面對男人高大身軀,目睹他微寒的星眸。

  吳懷翡不由得輕輕咽了口唾沫,心臟砰砰亂跳,心尖那陣苦澀霎時被淡淡的雀躍所替代。

  「郎君……可還有什麼事?」她的聲音含了幾分自己也不易察覺得期盼。

  「恕某失禮,」高騫嗓音低沉,說出口的話,卻將她那點雀躍與期盼摧毀殆盡,「娘子能否將令妹生辰幾何告知於我?」

  與此同時,吳家府上。

  衛檀生與吳水江還有些翁婿閒話要說,吳馮氏則領著女兒回到了她出嫁前住的小院。

  惜翠嫁到衛家之後,吳馮氏仍舊每日遣丫鬟過來打掃,屋子裡的陳設和她出嫁前無異。

  母女倆說了會兒話。

  吳馮氏憐惜女兒體弱,點上了安神香,叫女兒躺在床上小憩一會兒,自己退出了屋。

  午後陽光鋪陳。

  捲簾外,梅花開得正濃。

  少女躺在榻上睡得香,蒼白的臉頰被日光曬得紅撲撲的。

  鬢髮釵環歪斜,烏墨的長髮如同一匹光亮的緞子。

  衛檀生從吳水江那兒回來,走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場景。

  他走到榻前坐下,沒發出任何聲響,隻靜靜注視著她。

  這倒是他第一次看見惜翠睡得這麼香甜。

  衛檀生彎彎唇角。

  他有個怪癖,一看到別人睡得香,他心中就會湧上一股將那人叫醒的欲.望。

  他湊近了些,目光順著少女光潔飽滿的前額,一路往下。

  最終停留在……

  她飽滿的胸脯前。

  想到不久前手臂上感受到的奇怪觸覺,衛檀生頓了頓。

  這和他身上所有地方的不太一樣。

  她身子弱,削肩細腰,偏偏衣襟內的呼之欲出。此刻衣襟散落,半遮半掩,透出些凝脂似的白,叫那烏墨的髮絲襯托得更加驚心動魄。

  溫香軟玉,竟讓人有種挑開看看的衝動。

  他對男女之事雖然沒什麼興趣,但該知道的衛檀生也都是知道的。

  這和他想像中的,似乎不太一樣?

  這是頭一次,他竟然對女人的身體生出了些許困惑與好奇,甚至冒出了點兒想要探究個清楚的念頭。

  這便是女體?

  纖細的腰肢上托著這麼一個惹人注目的累贅,看著古怪極了。緣何能引動男人的欲.望,使男人個個對此趨之若鶩,以至於經書中更要三番四次告誡。

  衛檀生指尖隨心神微動,俯身過去。

  最終還是停留在少女胸前一尺遠的距離。

  他趁人入睡時,做出這般舉動,並非君子所為。

  轉念一想,一眨眼的功夫,衛檀生手指改換了個方向,毫不留情地戳了戳少女的柔軟的臉頰。

  在她睜開眼之前,若無其事地收回身子,坐直了。

第64章 缺了什麼

  惜翠是被落在臉上的什麼東西給戳醒的。

  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卻在榻旁看到了一個不應該出現在這兒的人。

  貌若好女, 烏髮墨鬢的青年正專注地盯著自己看。

  一睜眼, 對上了張人臉, 對誰來說都有點兒驚悚。

  惜翠心裡打了個突, 忙坐了起來, 午後的困意頓時散了個一乾二淨。

  「你怎麼過來了?」不自覺地往後靠了靠。剛睡醒後,嗓音還有點兒啞, 惜翠咳嗽了一聲。

  衛檀生見她啞著嗓子,沒著急回答, 竟是主動走到桌前,給她倒了杯茶,讓她潤潤喉嚨。

  這才又坐了下來。

  「剛從爹那兒回來, 便想著來看看你。」衛檀生眼睛眨也不眨,臉不紅心不跳地盯著惜翠道,「未曾想到, 你竟醒得這麼早。」

  惜翠根本沒想到自己是被眼前這人戳醒, 只當是自己睡眠太淺。

  喝了口茶, 喉嚨裡確實舒服了不少,惜翠捧著茶杯問,「眼下什麼時辰了?」

  「未時三刻,時間尚早, 你可還要再睡一會兒。」

  「不睡了。睡多了不舒服。」惜翠攏了攏散亂的髮絲,理了理衣襟,隨口問了一句, 「我爹還在書齋嗎?」

  奇怪的是,衛檀生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惜翠抬頭看過去,卻見這小變態正一本正經地望著她。但他的目光卻好像透過了她,想到了什麼別的地方去。

  惜翠理著衣襟的手頓了一頓。

  衛檀生看的方向是……

  她的胸?

  這個想法剛剛冒出來,馬上就被惜翠給掐滅了。

  吳惜翠的胸雖然大了點,保守估計能有個c,但她不覺得衛檀生會突然對女人的胸產生什麼興趣。

  似乎是為了印證她的猜想,衛檀生眼睫一顫,收回了目光。

  惜翠再看他時,他已經恢復了那副溫潤從容的模樣。

  整理好衣裳,惜翠和他一道兒邁出了屋,就是心裡總還覺得有點兒怪怪的。

  一家人坐在前廳裡又敘了些閒話,一直到日落西山,斜陽穿過廳堂,灑在雕花的欄杆上時,衛檀生才和惜翠起身拜別。

  吳馮氏極捨不得他倆,將他倆送到了府門前。

  想到之前惜翠看高騫的眼神,吳馮氏想想,心裡始終不放心,又偷偷將惜翠拉到一邊,千叮嚀萬囑咐,「翠娘,你年紀不小了,在婆家可不能再像家裡一般任性。回去後,要好好侍奉郎君與公婆,莫要耍小性子。」

  翠娘這個性子,太嬌慣,一般人受不住。再加上她體弱多病,身子一直不大好,想找個稱心如意的親事一直是吳馮氏最頭疼的事。

  為什麼選了衛檀生做女婿,吳家也有自己的考量。

  先說衛家。衛家雖是個百年的大族,但已經是日薄西山,走在衰落的邊緣,若想要再振興衛家,子孫後輩定是要走仕途的。

  吏部掌百官升遷,吳水江任吏部郎中十多年,一直手握吏部的實權。

  而他們吳家是新貴,不過到吳水江這兒,才冒出了點頭,在這富貴場中根基不穩,正好與衛家一拍即合。

  雖說是互利互惠的關係,但他們衛家人在朝中擔任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閒官,散官,若是想要再進一步,還得仰仗吳家的關照。

  只要吳水江不倒,翠娘在衛家就有說話的底氣,衛家人也不敢輕怠她。

  再說這衛家三郎,衛家三郎雖身有殘疾,但他自小就因才名冠蓋京華。甚至連久居宮中的官家也曾聽聞過衛家三郎的名頭,特地召他入宮面聖,這就表明,衛家三郎是個有真才實學的。

  都聽說衛三郎慈悲寬容,是個能包容翠娘的性子。要是翠娘能跟他一起念念佛,定定心,在吳馮氏眼中也是好的。

  他們這一對夫妻,她不奢望能有什麼出息,只要平安喜樂,不出什麼差錯地過完這輩子她就滿足了。

  在拉著惜翠,得到她的親口保證後,吳馮氏這才放心。

  等惜翠回到衛家的時候,已經是掌燈時分。

  回門之後,生活好似又慢慢地複歸了平靜。

  衛檀生早出晚歸,她就守在門前等著他。而衛檀生看她的眼神也日益變得奇怪了起來。

  惜翠想問,又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問。

  過了些時日,衛檀生經手的藥堂有了不小的起色。

  將帳本拿來時,衛楊氏看了大喜,衛宗林也十分滿意。

  他本來將厚望全都寄託在衛檀生這個小兒子身上,哪裡曉得飛來橫禍,致使他落了個殘疾。他不喜衛檀生整日念經禮佛,卻也知曉愧對他,不好多說什麼。如今見他終於做出了點兒正事。一高興,當下便親自拍板,要將城西那間布莊撥給他經營,檀奴打小聰慧,做什麼事上手極快,將這布莊交給他,衛宗林並不擔心。

  這也是他和衛楊氏商量之後下的決定。

  之前是大郎連帶著一起管了三郎的鋪子,三郎現在管事了,屬於他的那份,自然是要拿回來。

  這麼一來,衛家的氣氛頓時發生了明顯的改變。

  大哥衛景沒有看出來任何異樣,還為自己的弟弟聰慧感到高興。

  大嫂孫氏的臉卻陰沉沉的,臉上的笑容也拉下來了不少。

  她出生商賈,衛家這些鋪子都是她這些年來在費心經營。在她眼裡,這些鋪子早就歸入了他們那一房,背地裡,她也撈了不少油水。

  眼下,衛宗林再將那間最為紅火的布莊撥給衛檀生,無疑於從她嘴裡搶肉吃,將她這辛辛苦苦經營起來的鋪子拱手相認,孫氏哪裡甘心。再說,萬一帳本的缺漏讓衛檀生發現了,叫她在這個家裡怎麼待下去,這不就是叫她死嗎?

  但衛宗林發話,她不敢不從,不僅不敢不從,還要笑臉相對,連聲陪著誇讚。

  孫氏悔得腸子都青了。早知道,當初她就不該主動提起那一茬。他花錢就讓他花錢,在家中當個無所事事的散人總比現在插手家裡生意要好得多。

  對於這個小叔子,孫氏的心情不可謂不複雜。

  她性子好強,凡事喜歡壓別人一頭,偏偏嫁給了衛景。

  衛景他性子敦厚平和,一板一眼,外人提起衛家,難免都會提一句這衛家三郎衛檀生,而這衛家大郎衛景卻幾乎無人問津。衛景處處被他這個弟弟壓著,倒也不覺得有什麼,孫氏卻咽不下這口氣。

  等她掌家之後,這小叔子平常什麼事都不做,整日捧著卷佛經,光給她花錢,孫氏更是心疼得不得了。

  衛宗林要將鋪子撥給衛檀生管,她私下裡少不了要跟衛景抱怨,攛掇攛掇他去衛宗林那兒說兩句話。

  衛景是個士人,對商賈之事向來沒甚麼興趣。

  他不明所以地皺眉道,「你一介婦人管這些做甚麼?喜兒剛睡醒,吵著要見你呢,你還不快去哄哄他?」

  喜兒正是孫氏與衛景的兒子。

  孫氏將兒子哄安分了,回到自己屋裡,將桌上的花瓶盡數「乒乒乓乓」拂落在地。

  靠著桌凳,她喘了口氣,妝容微花。

  他們衛家人倒是一條心,隻她一個,是個嫁進來的外人。

  捋了捋額際的淩亂的髮絲,孫氏臉上的怒容漸漸轉為一抹冷意。

  不論如何這個鋪子是不能給他的,至少現在不能給他。

  她這個小叔子,狡詐得很。現在把這鋪子給了他,無疑是把自己往死路上推。

  她還得另外想個辦法。

  當晚,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飯。

  衛宗林想要衛檀生接手布莊,言談中不免提到了布莊在懷州的一筆生意。

  孫氏心念一轉,擱下筷子,笑吟吟地道,「這懷州距京城不遠,既然三郎要接手鋪子,不如就趁這次機會,親自去跑一趟如何?」

  大樑懷州產出的懷錦,聞名於天下,衛家布莊的錦緞多出於此。孫氏提議讓衛檀生親自到懷州跑一趟,談下這筆生意,順便也能歷練歷練。

  「這……」衛楊氏擔憂兒子,「三郎腿腳不方便,去懷州一路上舟車勞頓,恐怕不妥呢。」

  孫氏的話倒合了衛宗林的心意,實際上,他也正有這個想法。

  「這有何不妥?自京城到懷州,沿途吏治清平,並無盜匪生事。懷州富饒,又不是叫他去那窮鄉僻壤之地,他這個大男人,難道還挨不住路上這點風塵了?」

  衛宗林發話,衛楊氏不好再多說。

  至於衛檀生,聽到這話,隻恭敬有禮地答了一句,但憑爹娘安排。

  這事,就這麼定了下來。

  回去前,惜翠心中卻有些不太好的預感,自從衛檀生他管事以來,闔府上下就有些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惜翠蹙眉問,「你當真要去懷州?」

  兩人並肩走在庭院中,衛檀生溫言答道:「便當作是去遊歷一番,中途也能長長見識。」

  惜翠沒有答話,她在回想大樑地圖。

  懷州距離大樑帝京確實確實沒多遠。

  抿抿唇角,惜翠下定了決心,抬眼道,「我和你一起去。」

  雖說小別勝新婚,但她和衛檀生感情都沒培養出來就要分別,等回來後豈不是更加生疏。

  讓她和衛檀生好不容易在這段時間生出來的默契,再次付諸於空,惜翠不願意。

  古代交通落後,就算京城距懷州再近,談生意一來一回,還是要耽擱不少時間。

  路上不確定因素太多,她不想再等了。

  衛檀生面帶詫異,「你要與我同去?」

  無怪乎他驚訝,哪有做生意的路上還帶著妻子同行的。她這個要求,確實出格了點。

  「是,我想和你一起去。」惜翠重複了一遍。

  衛檀生側頭,墨色的長髮沐浴在銀色的月華下。

  他靜靜地看著她,興致來時,鬼使神差地問,「你為何想要和我同去?」

  「因為……」少女的嗓音淡淡的,好似被寒風一吹,就刮了個七零八落的枯花,悠悠蕩蕩地落在了他心頭。

  「我捨不得你。」

  本來只是隨口一問,惜翠直接而俐落地回答,卻讓衛檀生微愣。

  他再一次,專注地,正眼打量起面前的少女來。

  皎潔的月色下,她眼神明亮坦蕩。

  那不是吳惜翠的眼神,或者說,那不是吳惜翠。

  這麼長時間的接觸,他早就察覺出了異樣,也沒把她當作過吳惜翠來看待。

  她和吳惜翠之間的差別太大了,透過這幅皮囊,他看見的是另一個亡魂。

  他腕上歷歷可數的人骨佛珠,是容貌傾倒西域的胡姬。既然如此,那眼前這個吳惜翠又是誰?

  這曾經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望著這雙眼,衛檀生突然覺得她身上好像缺了什麼東西。

  缺了什麼呢?

  衛檀生默然地想。

  目光沿著她腰肢往上,掠過胸脯,在觸及她烏黑的鬢髮時,終於想了起來。

  她鬢上乾乾淨淨的,沒戴什麼多餘的飾物。

  在她鬢髮上,缺了抹流雲。

  那天,他閉關走出石室,親眼看見的那抹流雲。

  「我送你的那支簪子呢?」

  「簪子?」

  這小變態剛剛沉默了這麼長時間,就是問她簪子?

  惜翠摸了摸髮髻,「今天忘了帶上。」

  「日後記得戴上。」

  衛檀生微微一笑,卻又不說話了,隻字不再提她要去懷州的事。

  惜翠堅定了決心,一定要和他一起去懷州,任憑旁人如何勸說,也沒動搖她的意志。也不知道衛檀生後來說了些什麼,衛家人最終還是點頭同意了讓她和衛檀生一起同行。

  除了擔心努力付之東流之外,惜翠堅持要和衛檀生一起去,還有一個原因。

  那就是她總有些不好的預感,一直在提醒著她,去懷州的路上可能要發生什麼事。

  但是,不論她怎麼想,就是抓不住腦海裡那個念頭。

  到底是因為什麼?

  惜翠頭疼欲裂。

  很快,不用她再繼續想下去了。

  在收拾好行囊,和衛檀生離開京城不久後,她那不詳的預感果真應驗在了眼前。

第65章 故人來

  伴隨著車外一聲「有山匪!」的高呼,驚叫聲、馬嘶聲與刀劍相撞的鳴金聲霎時響作一團。

  才駛離京城沒多遠的馬車驟然失控。

  坐在車上被顛得七葷八素的惜翠, 終於在這時候想起來, 她究竟忘了哪一段劇情。

  但就算她現在想起來, 也已經晚了, 車外已經殺作了一團。

  廝殺中, 有個護衛冒死衝到車前,想要帶她和衛檀生離開。

  簾幕還沒掀開, 只聞一聲慘叫,鮮血濺滿了厚重的青色簾幕。

  在這危機時刻, 坐在她身旁的衛檀生幾乎當機立斷地鑽出了車。

  沾滿了鮮血簾幕被掀起,又猝然落下,隻透過一絲微光, 能依稀瞧見車外慘烈的景象。

  車夫被一刀斃命,已經死在了車外。

  他們的車隊,已經被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山匪給圍在了曠野中。

  這次出行, 衛家挑得都是幾個好手, 此刻正提著刀, 梗著脖子,目眥欲裂在和山匪拼殺。

  一瞧見衛檀生鑽了出來,其中有個護衛,橫劍於胸接下當面一擊, 抽空扭頭大喊了句,「郎君快逃!」

  衛檀生眉一蹙,不假思索地將死去的車夫推下了車, 駿馬因受驚高高揚起馬蹄,拖車車子四處打轉,衛檀生勉強穩住身形後,握緊韁繩,使勁兒一扯。

  長鞭隨即落下。

  在護衛有意的掩護下,衝破了山匪的包圍,駕車一路狂奔!

  很快,就有山匪發現了馬車的意圖。

  那黑衣的匪首,看起來三十多歲的年紀,臉上有疤,像一頭矯捷的黑豹。

  他目光爍爍,高聲力喝道,「追!」

  車內,惜翠咬緊了牙關,連滾帶爬地爬到了車前,挑開簾子,才瞧見了衛檀生的身影。

  道旁樹木飛快往後退去,彙集成一線綠意,馬蹄揚起漫天的塵土,刮得惜翠幾乎睜不開眼。

  衛檀生身上已經全讓那車夫的血給浸濕了,眉頭緊鎖,面色凝重,唇側全無笑意。

  馬受了驚嚇,已經不聽人的指揮。

  他方才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才帶著馬車撞出了重圍,如今再沒力氣控制方向。

  就在此時。

  一道瘦弱纖細的身影爬了過來。

  衛檀生側頭看去。

  「我幫你。」惜翠喘著粗氣,哆哆嗦嗦地摸上了韁繩。

  她腦海裡空白一片,根本來不及去想那些有的沒的。只知道這個時候再不自救,她和衛檀生可能就死在這兒了。

  她這輩子還沒體驗過這種刺激。

  手心上被韁繩磨得火辣辣的痛。

  這幅病體更是差點被顛散了架。

  饒是如此,她和衛檀生一把扯住了韁繩,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往後拉。

  天氣剛剛回暖,前幾天一場倒春寒,又硬生生地將溫度拉了下來。

  天空中飄著細雪,風卷著砂石拍打在臉上,像刀子割臉一樣的疼。

  這個時候多說不便,衛檀生只看了她一眼,就又收回了目光。

  惜翠死死咬緊了牙齒,抿緊了唇,和衛檀生都沒有多話,目光隻傾注在馬車上。

  奈何她這具身體的力氣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人力有限,行至一處下坡時,僅憑衛檀生一人,也攔不住幾近瘋狂的高頭大馬。

  駿馬掙脫了韁繩,車上兩人毫無防備就被甩下了馬車。

  刹那間,衛檀生長臂一伸攬住了她,將她護在了懷裡,帶著她重重地摔落在地。

  這山坡極陡,五臟六腑在這個時候都好像被拍了出來,兩人順著山坡一直往下滾,滾到坡底的黃土上才停了下來。

  時間好像在這一刻靜止了。

  耳畔嗡鳴不止。

  惜翠仰面躺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恢復了意識。

  不止手心疼,她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火辣辣地疼。

  她想要看看衛檀生動靜,推了一把,卻發現壓在她身上的人毫無動靜。

  惜翠心中一跳,推開了他,翻身坐起來。

  他的手剛剛一直護在她腦後,才沒傷著她。

  惜翠把他手拿開,他這一雙修長如玉的手,此刻被地上砂石草葉刮蹭得血肉模糊。雙眸緊緊地閉著,鴉羽樣的眼睫垂在眼皮上,遮去了眼中紺青色的浮光。

  「衛檀生?」她嗓子就像兩個卡緊了的齒輪,費了好半天力氣,才勉強擠出破碎的字句。

  「衛檀生?」

  青年還是沒任何動靜,杏色的發帶因為剛剛的衝撞,也不知道落在了哪兒,烏墨的髮絲散開,淩亂地搭在臉上。

  惜翠伸著手指,湊到他挺而直的鼻下,這才鬆了口氣。

  還好

  還有呼吸。

  惜翠趕緊又查了一遍他身體狀況,好在沒發現什麼多嚴重的傷勢。應該是剛剛撞到了頭,昏了過去。

  沒想到這小變態在墜車前竟然護住了她。

  惜翠愣愣地看著他光潔的容顏,心中不知道作何感受。

  深吸了一口氣,迫使自己冷靜下來,惜翠環顧了一圈四周。

  車馬都已經沒了蹤影,她和衛檀生不知道滾落在了哪裡。

  前方是一片山溪,溪水很淺,竦峙高低不一的碎石。

  要是她和衛檀生在往前滾一點,惜翠不敢想像這後果。

  目光往上,有一處短崖,周圍森林環繞,也不知道是什麼樹,葉子還是綠的。

  在這兒,她聽不到什麼其他的動靜,探了一圈路,惜翠回到了原地,只能先等衛檀生醒過來。

  然而,天空中的雪愈下愈大,小變態卻還是沒有醒來的跡象。

  惜翠凍得面色發白,嘴唇發青,哆嗦個不停。

  再等下去,她完全有理由懷疑她和衛檀生都會凍死在這兒。

  剛剛她發現短崖下有一處石洞,那兒應該能避避寒。只是怎麼將衛檀生挪過去,就成了她當前最為棘手的問題。

  衛檀生他看著清瘦挺拔,但他畢竟還是個成年男人。

  壓在身上時,就像一座小山。

  在心底默默地給自己打了個氣,惜翠顫顫巍巍地艱難地邁出了第一步。

  衛檀生兩條腿垂在地上,被她連背帶拖地往前挪。

  眼前一片發昏,冷風和著雪花鑽進了領子裡,凍得人直打寒顫。惜翠不敢鬆懈,她擔心她這一口氣要是鬆了,就再也提不起力氣了。

  她不喜歡欠別人人情,衛檀生既然護住了她,她總要做些什麼回報。

  短短一截路,卻好像走了足足有十年。

  走到一半的時候,身上似乎傳來了些細微的動靜。

  男人輕輕地「唔」了一聲。

  惜翠大喜過望,「衛檀生,你醒了?」

  她一激動,手上不穩,差點帶著衛檀生一起栽倒在了地上。

  衛檀生睜開了眼,一眼看到的是少女烏濃濃的發頂,窄而瘦弱的肩膀。

  他眼中隱隱有困惑閃過。

  衛檀生嗓音低啞,沉沉地問,「翠娘?」

  惜翠將他放了下來,「你沒事吧?覺得怎麼樣?要不要緊?」

  衛檀生紺青色的眼定定地看著她,少女臉上滿是擔憂與焦慮,過了好一會兒,他茫然的思緒這才找了回來。

  「我沒事。」他低聲道。

  惜翠沒想那麼多,簡單地向他交代了一下情況。

  「你還能走嗎?我帶你去那邊那個石洞裡歇歇。」

  情況比她相像中的可能還要糟一些。

  衛檀生他腿本來就有問題,剛剛從那麼高的山坡上摔下來,左腿動也動不了了,只能依靠右腿勉強行走。

  惜翠扶著他,兩個人走走停停。

  他只要往旁邊一瞥,就能瞧見身旁的人。

  剛才所見的那烏濃濃的發頂,和顫抖著的瘦弱的雙肩,再一次浮現在眼前。

  好不容易進了石洞,石洞裡面淤積了不少水,生滿了青苔。

  惜翠撿了個乾燥的地方,讓衛檀生靠著石壁坐下,自己再也沒有力氣動一根手指頭了,她手和腿都在止不住地打顫。

  洞外,寒風冷雪呼嘯而過。

  這個地方也只能擋擋風。惜翠往衛檀生身邊挨緊了些,兩個人窩一起全靠人體溫度取暖。

  惜翠以為她自己已經算堅強了,她之前明明已經死過了兩次,但從來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樣驚心動魄。或許是因為脫力的緣故,或許是因為劫後餘生帶來的心緒起伏,也或許是因為這幅身體太過感性化。

  一直以來繃得緊緊的神經,和她的力氣一樣,猛然一鬆。

  惜翠淚水不由自主地就掉了下來。

  看見衛檀生一動不動的模樣,她剛剛是真的慌了。

  要是衛檀生他死在這兒了怎麼辦?

  他不能死,他要是死了,她就再也沒辦法回家了。而且,她承擔不起一個人為了護著她死在這兒。

  擔憂愧疚和恐懼,一併吞噬了她。

  「翠娘。」衛檀生的聲音驀地響起,「你在哭?」

  惜翠擦了把眼淚,眼淚雖然擦去了,但紅通通的眼眶卻無法掩飾。

  「我沒事。」惜翠調整好了情緒,看向衛檀生。

  這個時候,她才有精力回想從出京到現在究竟發生了什麼。

  她終於想起了這段劇情。

  書中曾經簡略地提到過衛檀生離京後碰上了山匪。

  這片地帶本不該有山匪出沒,之所以會讓他們碰上,全是因為孫氏在暗中支使。

  懷州那兒的生意,她一直未曾談下來,之所以叫衛檀生去,一是給自己騰出些空隙處理帳本,二是看准了他拿不下來,回頭要在衛宗林面前跌臉。

  但衛檀生離開後,孫氏就開始擔心了。以她這個小叔子的才能,說不定還真能叫他拿下。

  到時候,生意談了下來,萬一衛宗林一個高興,將她暫管的其他幾間鋪子,全還給了衛檀生。她遮掩一間鋪子的賬也就罷了,想要再遮掩這麼多肯定是來不及的。

  叫衛檀生去懷州,就是在替他做筏子。

  思及,她疏通人脈,找來了一個姓魯的男人。

  據說曾經當過山匪,死人堆裡打滾摸爬出來的,行事狠辣乾淨,懂分寸。

  孫氏叫他領著手下,攔下衛檀生的馬車,再將這件事栽贓給衛家在京中的競爭對手頭上,處理得乾淨些。

  她本意並非害人,只想給衛檀生一個教訓。

  他受了傷,自是不能再打理生意。

  而且,她聽說過這小叔子幼時的遭遇。他養尊處優慣了,幼年的噩夢再一次重現,定然會心生畏懼,嚇也要嚇得在床上躺個幾天。

  到時候,再去衛楊氏那兒疏通疏通,說說這生意場上的兇險,一不小心就是買命的勾當,衛楊氏定捨不得將兒子立在靶下。

  不過孫氏到底還是看輕了衛檀生,衛檀生非但沒事,反倒殺了回來,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

  因為這一段不是特別重要的情節,再加上當時她是熬夜看的,時間一長,都忘了個七七八八。

  現在一想起,惜翠心中愈發地沉。

  劇情裡,那群山匪受了孫氏的吩咐,絕不是像現在這樣拼命。

  是中間發生了什麼才導致這群山匪改變了主意,想要置他們於死地?

第66章 馬甲要掉

  是為了財?

  不可能。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惜翠旋即就掐了個乾乾淨淨。

  孫氏應該支給了他們足夠的銀兩。

  他們這支車隊是去做生意, 又不是運貨去懷州, 根本沒帶什麼銀錢。

  他們犯不著鋌而走險, 得罪了主顧。

  那究竟是因為什麼?

  冷風招搖地往石洞裡鑽, 像一把尖刀, 往皮肉裡鑽。

  惜翠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腦子裡那點想法也被風吹得全散開了。

  她下意識地看向衛檀生, 不自覺地開口問了句,「你冷不冷。」

  從剛剛起, 他一直很安靜,靠著石壁,不多話, 也不像在養神。

  她之所以知道他沒在養神是因為他的目光。

  在她費勁思索的時候,他就這麼望著她,目光中好像夾雜了無數種看不懂的情緒。

  就像一陂的春水, 透著亮亮的澄碧色。

  「我不冷。」聽到她問話, 衛檀生唇角勾勒出了一抹笑意, 輕聲道,「倒是你,看上去不太好。」

  惜翠搓了搓已經僵硬的指節。

  衛檀生的話沒說錯,她這具身體生理素質實在太差了, 剛剛把衛檀生拖進來就已經拼了她的老命,生出了一層薄汗。

  沒幹透的汗讓風一吹,更是鑽進心窩子裡一樣的冷。

  「過來。」衛檀生忽然道。

  他這是讓她坐過來點。

  看她沒懂, 他又笑道,「我們本為夫妻,早就同床共枕過了,你還在乎這個?」

  這個當口,自然是擠在一起更暖和。

  惜翠也沒忸怩,往他身旁又湊近了點。

  剛坐過去,衛檀生就拉住了她的手。

  惜翠抬眼看去,他神情從容,手指緊緊地攥著她冰冷的指尖。

  他畢竟是男人,手生得大,輕而易舉就將她的手掌包裹在了其中。

  惜翠動了動指尖,沒有抗拒。

  他們倆坐得本來就近,她一湊過去,就更近了。

  他身上那股旃檀香氣此刻也被洞外的冷風給打散了,若有若無地扭曲在半空中。

  她沒有想到,她和衛檀生第一次牽手是因為這個,而且還是在這種情況下。

  平淡又好像合情合理。

  雙手交握,確實生出了些許的暖意。

  惜翠低下眼,去看他的手背。

  他手上還在滲著血,血肉模糊的傷口看著觸目驚心。

  好像是察覺出來了她想問什麼,身旁的青年淡淡地道,「不疼。」

  「倒是你,」衛檀生看向她,「有沒有傷著哪裡。」

  惜翠搖頭反問,「我沒事,你身上怎麼樣?」

  她身上隻刮蹭了些傷口,都是輕傷,能忽略不計的那種。

  但衛檀生不一樣,跳車前他先是護住了她,又護著她一路往下滾。他腿上本來就有舊傷,傷上加傷,惜翠有點兒擔心。

  衛檀生的回答讓她鬆了口氣。

  「我沒事。」

  惜翠沉默沒話了。

  不知道為什麼,衛檀生他自從醒過來後,給她的感覺就有點兒奇怪。

  好像哪裡不一樣了,具體說是哪裡不一樣,也說不上來。

  他話不多,甚至也沒怎麼笑了。

  也難怪,在這種困境中還能端著個笑意不崩的,那是缺心眼。

  往常他嘴角掛著個笑意,和他的人一樣,捉摸不透。如今不笑了,澄碧色的眼眸好像蘊藏了沉甸甸的情緒,更讓人想不明白。

  看著她的目光,就像是火在燒一樣,火舌順著髮絲,從頭至尾地吞噬著。

  在這種目光下,惜翠低頭是因為不自在。

  少女的手很小,包裹在手心裡,像一個微涼的小雪團,襯得他的手愈發的燙,像火一樣,將那團雪燙化了,化作雪水。

  絲絲縷縷的滲入了他心底,微涼,莫名的觸動。

  就連衛檀生自己也說不清這莫名其妙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不止手燙,連帶著他全身上下都跟著熱了起來,隨之湧上心頭的是一陣煩躁。

  這是他二十多間很少有過的感受。

  青年垂下泛著冷光的眼眸。

  有那麼一瞬間,他心中翻滾出了一陣暴虐嗜殺的欲.望。

  自從拜入禪師門下後,他就很少殺生了。一來是因為他不想被這**所驅使,二來是髒,處理起來太麻煩。

  她的手很軟。

  只要他使點兒勁,她一定會喊疼。

  不止疼,他還想一寸寸地掰斷了。

  可是再對上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的時候,在他胸中呼嘯著的不安與狂躁,霎時間,奇異地冷靜了下來。

  他閉上眼,就像昔日禪定一樣,不去看她。

  然而一閉上眼,就看到她在車上,努力穩住平衡,哆哆嗦嗦地爬過來,非要和他一起執韁。她力氣太小,動作也笨拙,幾乎拽不住繩子,手心被磨出了紅痕,卻還憋著一聲不吭。

  當馬脫韁的那一刹那,他第一反應是先去看她。

  她好歹還是他的妻子,是個病弱的女人,他和她之間也沒什麼深仇大恨,非要看著她死。

  但是,這不像他。

  這不該是他。

  在他眼裡,不論男女,不論老少,都是一具皮囊,那些老人、孩子和女人,對他而言,沒什麼差別。所謂的老吾老,幼吾幼,他根本不在乎。更不要提因為對方弱了點兒,就要多照顧一點兒。

  他們都是人,都是在七情六欲的苦海中掙扎著的人。

  他只要站在岸邊冷冷地看著就夠了。

  看著他們沉沉浮浮,他們那些好的或是壞的感受,都與他無關。

  有時候,這些水沫也會濺到他臉上,讓他感覺出來一點兒喜怒哀樂。但他很快就能擦個乾乾淨淨,繼續看著他們。

  予樂為慈,拔苦為悲。

  他們的痛苦讓他覺得高興,高興了,他能趺坐下來,為他們講經頌法,拯救他們脫離無邊的苦海。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好像有一隻手扣住了他的腳踝,想要把他往水裡拖。

  他就這麼被拽進了水裡。

  那些未知的奇異的感受,如同一個個浪頭,撲面而來。

  想要擺脫心底的煩躁而不得,衛檀生再一次閉上眼。

  可是一閉眼,那些畫面就像扭曲的鬼影,紛紛往腦子裡鑽。

  他眼前看到的。

  是那窄窄的肩頭,落滿了雪花。

  她咬著牙,顫抖著背著他。弱不禁風的身子好像馬上就能被他壓塌。

  她不肯撒手,吃盡了一嘴的雪,仍一步一個腳印往前邁。

  這到底是為什麼?

  為什麼他碰上的人,都這麼自以為是。

  那山匪是這樣,她也是這樣。

  還以為他會感激不盡是嗎?

  衛檀生冰冷的右手掐緊了佛珠,一粒一粒,掐得緊緊的。

  而一隻手,卻被傳來的溫度,漸漸地焐熱了。

  雪花自洞外吹過,打著旋被捲入了半空中,高高地飄起,一路飄到了道旁。

  道上車架散亂,一地狼藉。

  那裡,有幾十個沿途追來,如狼似虎的山匪。

  為首的那個,正蹲在地上看車轍與馬蹄印。

  車轍疊著馬蹄印,馬蹄印疊著車轍,亂七八糟。再往前,車轍沒了,馬蹄印卻還在。

  男人看了眼道旁的山坡,直起身,吩咐一對人繼續往前,另一隊人則跟著自己往坡下走。

  男人握緊了腰側的佩刀,嘴角扯出抹冰冷的弧度,微露出的齒面就像森白的獠牙。

  這麼多年過去了,然而當年慘烈的景象仿佛還歷歷在目。

  衛宗林帶過去的兵,殺了他大部分的弟兄。

  而他生的那小子,放了一把火,火勢迅猛,將寨子燒了個乾乾淨淨。老六和其他人的屍體都沒給他剩下。

  他這六弟,人蠢沒腦子,此前還替他求情,哪裡知道自己同情的是個狼崽子,最後骨渣都沒留。

  他那麼多兄弟全死在了山上,而他在所剩不多的兩個兄弟的掩護下,這才如同喪家之犬一樣倉惶地逃了出去。

  這麼多年,其他兄弟早就洗手不幹。

  兜兜轉轉之下,只剩下了他一個。他輾轉天南海北,忍辱負重做過很多事,幹過很多活兒,重新收攏了一幫兄弟,專幫人乾那些見不得的人的勾當為生,直到去年才上了京。

  沒想到,老天爺這回總算眷顧了他頭上,讓他找著了機會。

  刀鞘中的利刃也好像按捺不住。

  魯深拍了拍刀鞘。

  他到底是要報仇的,為了他那枉死的六弟,也為了其他寨中的弟兄。

  等著吧,到時候定讓你我喝血食肉,痛痛快快。

  他動作還要快一點。

  魯深審慎地看了眼京城的方向,目光轉沉。離京太近,他始終有所不安。

  在距離山道不遠處的曠野上,正有一隊人馬。

  曠野上顯然剛經過一場廝殺,屍體橫七八豎地倒了一地,枯黃的草葉尖兒上正滴著血。

  「找到了嗎?」一個精壯的中年男人越過一地的屍體,走到了另一個年輕男人身側。

  年輕男人生得極俊,像他這麼俊的人,是很少出現在這種場合的。

  但中年男人知道,他完全有這個資本。

  他今日沒穿鎧甲,只穿了件墨綠色的箭衣,但依舊肅殺俐落,革帶掐住了腰身。

  高騫默不作聲,良久,才開口指了個方向,嗓音低沉得像風吹過戰鼓,「去前面。」

  中年男人立即傳令下去,一隊人馬重新整頓。

  高騫握緊了韁繩,繃著唇角,又想到了半個月前的對話。

  「抱歉,翠娘的生辰,我不能告知郎君。」吳懷翡梗著嗓子,故作鎮定地說,只是藥箱的提繩卻死死地勒入了指腹中。

  「為什麼?」

  「此事牽扯頗深,郎君不要在問了。」

  「令妹的生辰八字,對某而言,至關重要。」高騫蹙眉,「娘子當真不能告知於我?」

  不是她不願說,只是說出來也沒用。

  翠娘她並非吳馮氏所出,這生辰八字自然也無處可尋。

  怕她的身世揭露後,被人看低,傷了她的心,這件事,她和吳氏夫婦倆都默契地瞞了下來,不讓旁人知曉。

  平常該怎麼對待還是怎麼對待。

  只說是在她走散後,又生了個女兒,她認回來後,姐妹倆才總算團聚。

  這個秘密,她不能說。

  但是看高騫的態度,或許是真的有什麼要事。他的為人,她是信得過。

  吳懷翡遲疑了一瞬,還是問出了口,「郎君能不能告訴我,究竟是什麼事?」

  吳惜翠並非吳水江與吳馮氏所出。

  這個答案,雖讓高騫驚詫,但沒有放在心上。

  他的重點不在這兒。

  吳家也不知道吳惜翠是何年何月所生,接下來數日,他只能派人四處尋訪,總算循著蛛絲馬跡找到了吳惜翠的生父母。

  不過,他們都快將這個女兒忘了個乾淨,更無從談起還記得她生辰。

  幸好,當年為女人接生的產婆還活著。那產婆有一本舊冊,上面細細地記錄了由她接生的嬰兒的出生時辰。

  吳惜翠的生辰八字,與遺玉相合。

  甚至能稱得上天造地設。

  這還不夠。

  瞭解得越多,高騫的心反倒越沉穩。

  他還要親自去問過她,問個明白。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她與衛檀生前些日子就已經離京去往懷州。

  當即立斷,他告了假,召集了一幫部下,緊隨其後,日夜兼程,終於趕上。

  卻沒想到隻瞧見了方才那一地斷肢殘體。

  吳惜翠,

  或者,應該說是遺玉。

  她究竟在哪兒?

  高騫凝眸策馬,目視前方。

  風雪刮得愈緊,很快,就落了白茫茫的一片。

  在這曠野中,這一隊人馬就像是突兀殺出的黑金利劍,將冷雪硬生生地撕出了一條煞氣衝衝的口子。

第67章 馬甲掉了

  於此同時,石洞中的氣氛, 一樣的凝固。

  好像在醞釀即將而來的矛盾與爆發。

  被衛檀生握著手, 短短的十多分鐘裡, 惜翠能感受到身旁的小變態好像經歷了全身心的掙扎。至於掙扎了什麼, 她沒看出來。

  就是衛檀生看她的眼神越來越複雜, 手一緊,使了點兒力氣, 就在惜翠吃痛的那一刹那,又突然鬆開, 閉上眼睛靠著石壁不說話了。

  惜翠早已經習慣了衛檀生時不時的發病,她現在也確實累了,沒心思再去多關注他的心理問題。

  雪還在下, 古怪的暗潮卻一點一點地在石洞中滋長。

  本來凍得像冰一樣的手,在握了一會兒之後,已經開始滲出了一層薄汗。

  指尖汗涔涔的, 很不舒服, 惜翠想抽回手。

  包住她的大掌緊了緊, 不讓。

  她都覺得汗膩膩的有點兒噁心了,衛檀生卻好像沒有察覺。他閉著眼,惜翠看不清楚他眼裡究竟是什麼神情。

  如此過了一會兒,衛檀生卻突然主動鬆開了她的手。沒等惜翠開口, 青年卻已睜開了澄亮的眼。

  「外面有人。」

  石洞之外,魯深已經下了山坡。

  橫亙著的枯枝雜葉上,掛了條血跡斑斑的杏色發帶, 像個吊死的人。

  他指尖挑起那根發帶。

  就在這兒了。

  他要的是這發帶的主人的血,光發帶上這麼點血怎麼夠。

  魯深發狠地想,他要用他身上所有的血來祭奠他那些死去的弟兄們。

  山匪銳利的眼光睃巡,很快就鎖定了短崖上的石洞。

  將發帶往地上一丟,魯深:「去上面。」

  站了血的杏色發帶被狂風一卷,飄飄搖搖,不知刮到了哪裡去。

  聽了衛檀生的話,惜翠眉一皺,稍微放鬆了的神經再度繃到了極點。

  她沒聽見石洞外有什麼動靜,但衛檀生常年禪定修行,五感比她敏銳得多。

  是那群山匪?

  他們竟一路追到了這兒來。

  惜翠眉心收攏得更緊了點兒。

  這個石洞已經待不下去了。石洞太小,沒任何藏身之處。再加上裸露在短崖上,目標又太明顯,她能一眼看到,其他人肯定也能一眼看到。倘若被逮住了,她和衛檀生只能等死。

  這個時候就算要跑,衛檀生他腿上受了傷,也跑不了多遠。

  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

  惜翠心上好像被綁了個大石頭,直往下墜。

  坐以待斃向來不是她的風格,事態緊急,也沒有再多考慮的時間,惜翠抬起頭,「這石洞待不下去了,我扶你,我們去外邊。」

  再在石洞裡待著就是死,她和衛檀生身上都沒帶多少銀錢,這群山匪既然能不辭辛苦一路追擊至此,那就是想要殺人滅口。既然橫豎都是一個死,那還不如試一試,搏一搏說不定就有一線生機。

  衛檀生沒有否決她的提議,惜翠扶著他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出了石洞。

  往下,會和循著山坡下來的山匪撞個正著。為今之計,只有往短崖上走。

  好在,短崖並不算陡。不過,想要爬上去,對如今兩個病號而言也夠嗆。

  剛踏出石洞,往下一瞥,惜翠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

  確實有人!

  那正往石洞的方向而來的人影,是那些山匪。

  他們追來了!

  惜翠不敢耽擱,忙借著灌木的遮掩,扶著衛檀生,往上走。

  生怕弄出什麼多餘的動靜,吸引了他們的注意,惜翠口乾舌燥,這麼冷的天氣裡,後背硬是緊張地滲出了一層汗。

  大雪刮花了眼睛,她的鞋襪都已經濕了,濕沉沉的黏在腳上,每邁出一步,都重若千鈞。

  惜翠心底苦不堪言。

  鞋襪上的雪凝結成了冰,走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就像刀割一樣。苦中作樂地想,小美人魚或許也就是她現在這幅模樣了。

  就算這麼安慰自己了,惜翠的心裡還是不輕鬆。

  她要堅持住。

  她死沒關係,她死了還有活命的機會,衛檀生不能死。

  而衛檀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卻像雪一樣。

  他已經看不懂她了。

  他眼中掠過一抹轉瞬即逝的茫然。

  從剛才起一直纏繞他的陌生的感覺令他蹙眉。

  那一瞬,他竟然想要為她停下腳步,好免去她身上的負擔。

  他竟然也會心有不忍嗎?青年眼含譏諷地一笑。

  在此之前,他斷然不會有此念頭。

  旁人對他的好,他都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這都是他們一廂情願,他們要這麼做,和他有什麼關係。他們要奉獻自己,他就心安理得地受著,他們不奉獻了,他也不會強求他們。

  就算他們為他死,他也不會眨一下眉頭。

  他就像天際的雪花,薄涼。

  但如今落在少女的肌膚上時,卻竄出了一小捧的熱意。

  忙中出錯,也不知道踩到了什麼東西,頓時蹬落了個小石塊。

  小石塊咕嚕咕嚕地滾下,在這寂靜的山谷中,就像一道催命符。

  崖下的人,按緊了佩刀,抬頭看去。

  惜翠忙蹲下身,透過草葉的縫隙,瞧見那反射著寒光的刀尖,血液都好像結了冰。

  雖然看不清人臉,但大致能分辨出來了有五六個人。

  就算只有五六個人也夠她和衛檀生喝上一壺。

  「去。」有山匪轉頭吩咐同伴,兩個人緩步慢慢朝崖上走了過來。

  惜翠心中焦急,忙扶起衛檀生,想要抓緊腳步趕緊往上爬。

  沒想到,一拉卻沒拉起來。

  衛檀生:「來不及了。」

  惜翠皺眉,繼續拉:「來不及也要試試,萬一呢?」

  衛檀生唇角浮出一抹極淡的弧度,「你看上面。」

  惜翠抬眼一看,話梗在喉嚨裡,卻是再也說不出口。

  衛檀生說得沒錯,確實來不及了。

  越往上草木越稀疏,只剩下雜草與光裸的岩石。她只要和衛檀生穿行在上面,就一定會被發現。

  而在崖頂,不知何時已多出了個橫跨大刀的山匪,正守衛其上。他們就算爬上去了,迎接她和衛檀生的也只有一把斷頭刀。

  上下都沒有退路,左右皆是絕壁,逃已經無處可逃。

  「翠娘,」衛檀生突然道,「你就在這兒待著,不要亂動。」

  「你想幹什麼?」惜翠蹙眉。

  衛檀生不答反問,「這地方十多年來就不曾有山匪出沒,你說,為何偏偏讓我們撞上了?」

  惜翠:「是大嫂。」

  衛檀生低聲喟歎,對她的稱呼旋即一變,「翠翠,你確實很聰明。」兩個字,在舌尖滾過,被輕輕巧巧地吐出,似是飽含了無盡的親昵。

  惜翠已經無暇去細究他稱呼的改變,死都要死了,哪裡還有閒心去講究這個。

  「他們受了大嫂的吩咐,要找的人只有我。」衛檀生又道,「不論是死是活,他們要對付的也只有我。」

  衛檀生:「你信不信我?」他接著說,「信我,你在這兒不要亂動,我就能為你帶來一線生機。」

  「那你呢?」惜翠反問。

  她不覺得衛檀生他能有什麼捨己為人的光榮品德。

  「我?」他彎唇笑道,「自是聽天由命。」

  惜翠抿唇:「我和你一起。」

  衛檀生的眼裡好像有一片幽深的海。

  惜翠心臟噗通直跳,迎上他的視線,「我說過,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既然嫁給了你,夫妻一場,黃泉路上結個伴也不孤單。」

  這話她自己說出來都覺得肉麻,但作用似乎很顯著。

  衛檀生沒再說話,暗色的波濤中倒映了漫天的雪花,也倒映了她。

  看上去倒有點兒像被她同生共死的宣言所感動。

  「翠翠,」忽然,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擦過她的臉頰,笑道,「在這些人眼裡,男人可以死,女人不行。」

  衛檀生說得含蓄,一字一頓,意思卻很明白。

  女人,要留下來泄.欲。

  「你放心,」惜翠面色不改,「在此之前,我一定會先死。」

  活,她活不下來,死,難道也沒辦法死嗎?

  一回生,二回熟。死這件事,惜翠敢打包票,沒有比她更熟練。

  將髮髻中那根流雲玉簪拔下來,放在手心,惜翠抬眼去看衛檀生。

  眼中冷清清的,像冰魄。

  摩挲著她臉頰的指尖重重按下。

  死,他不怕死,常世已經夠沒意思了,死後的地獄倒還值得期待。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想要和他一起同死的。

  隨之而來的是怎麼也壓不下去的,膨脹扭曲的快意。

  衛檀生眼中流光輕轉。

  他是個餓鬼,餓鬼是永遠都吃不飽的,既然她願意陪他一起死,話已說出口,他當了真,就容不得反悔了。

  不過,他暫時還沒打算死在這種地方。

  惜翠看著衛檀生眼中的複雜之意更濃,在她說出這話的時候,眼神暗沉的好像海面下隱藏的貪婪巨獸,要將她吞吃入腹。

  他鬆開了她的臉頰,站了起來。

  惜翠也握緊了玉簪,同他一道兒。

  小變態生得好看,就連危機當前,也鎮靜從容,絲毫不亂,好看得不像是去赴死。

  這是他頭一次走在她前面,將她護在了身後,擋去了狂亂的風雪。

  那兩個山匪不用上來,惜翠已經和衛檀生走了下來。

  瞧見她和衛檀生,兩人面面相覷。

  在被帶下山前,她腦子裡已經預演過了無數種可能性。

  然而看到這群山匪的一刹那,饒是她做足了準備,也不由得如遭雷亟,愣在原地。

  山匪沒什麼特別,樣貌和普通人無異,看上去就像巷口擁擠著的等活兒幹的短工。唯獨不同的是,這些人眼中多了幾分精光與戾氣。

  但在這山匪中,有一個人,氣質與眾不同,像頭俊猛的黑豹。

  那是……

  魯深?!

  惜翠與衛檀生俱是怔愣,誰都沒想到會在這兒看到的一個死人。

  她不會看錯,這張臉,確實是魯深。

  從瓢兒山上到現在已經過了十多年,但對她而言,其實也只過了一年多。一年的時間,魯深的樣貌還清晰地刻畫在腦海中。就算她記性再差,也不可能忘記魯深他長什麼模樣。

  那個本該已經死了的男人,沒有死,非但沒有死,還站在了他們面前。

  這是怎麼回事?

  眼睜睜地看著魯深朝他們緩步走來,惜翠神色陡然一僵,腦中已經瘋狂刷屏。

  為什麼魯深會在這兒?!他不是死了嗎?為什麼會在這兒?

  這是串片場了?!

  系統呢?

  再蠢她也能意識到現在這個情況不對勁,可是任憑她如何呼喊,系統還是像之前一樣,除非她死,否則絕不現身。

  魯深並不著急和他們說話,而是吩咐手下將他們帶回了崖上。

  他帶下來的人少,上面都是他們的人。

  謹慎的性格倒是絲毫未變。

  來到崖頂,惜翠愈發不安。

  她已經快要理不清這錯亂的劇情了。碰上魯深不比碰上其他山匪要好到哪裡去。既然為首的是他,難怪這幫山匪會這麼窮追不捨。

  她不知道這麼多年來魯深究竟經歷了什麼,但毋庸置疑的是,他眼下,正是為復仇而來。

  到了崖頂,魯深這才好整以暇地緩緩開口,「衛檀生,許久不見。」

  衛檀生的反應足夠得快,眨眼間,他臉上的驚訝神色一收。

  這一次再見,足足隔了有十多年。

  當年狼狽的小男孩也已長成了個斯文俊秀的青年。

  魯深愛笑,就算到現在這個地步,昔日的仇敵就在眼前,就在咫尺之間,他臉上也能整理出一抹文縐縐的笑意。

  在他如同喪家之犬,四處流離之時,也正是靠著這笑臉左右逢源,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爬起來。

  他不怒吼,也不去質問。

  他不著急報仇,他向來都很有耐性,畢竟人都在眼前了,跑也不跑不掉。

  魯深笑,扯動臉上的刀疤,親切而猙獰。

  衛檀生也笑,「是你。」

  魯深饒有興趣地笑:「你見到我不驚訝?」

  「驚訝,」衛檀生笑道,「死了十多年的死人,突然從墳墓裡爬出來,我定是驚訝的。」

  「我大嫂找的人原來是你。」衛檀生整了整衣袖,微笑道,「既然是你,那一切都解釋得通了。以她的性子,恐怕還不敢對人下殺。魯郎君,是瞞著我大嫂,前來復仇的?」

  「十多年沒見,沒想到你倒比你那老子有出息不少。」魯深的目光閒庭信步般地落在惜翠臉上,一寸一寸地打量過,像在評估打量什麼貨物,「想來,這便是尊夫人了。」

  有瓢兒山上的經驗,惜翠當然不會以為魯深會憐香惜玉。

  就如同衛檀生所言,落在他們手上,她沒什麼好下場。

  「生得不錯,」魯深淡淡地下了個評語,「只是看著病懨懨了點兒,也不知是個什麼滋味。究竟是個什麼滋味,等你死了,我嘗過也就知道了。」

  這種話下三濫低損了些,但他是悍匪,不講求什麼仁義道德。

  魯深的興趣顯然不在她身上,三兩句之後,就將話引入了正題。

  魯深:「既然好不容易再見了,閒話不多說,我問你幾個問題。」

  「寨子裡那把火可是你放的?」

  衛檀生眉毛都沒動一下,「是。」

  「好,」魯深贊了句,「有擔當。」

  「那老六呢?」

  從魯深口中會提到她的姓名,惜翠不自覺地看向衛檀生的反應。

  衛檀生平靜地道,「我殺了。」

  得到這個回答,魯深似乎並不意外。

  魯深:「我來替老六報仇,你不害怕?」

  「若是尋常山匪,我或許還忌憚一些。」衛檀生道,「既然是你,就沒什麼可怕的了。」

  魯深心平氣和地問,「怎麼說?」

  衛檀生道,「當年找不到你的屍體,家父怎麼會甘心。」

  魯深:「這麼說,衛宗林一直沒放棄要找我?」

  衛檀生:「這麼多年來,家父確實沒找到你,但找不到你,不代表找不到別人。」

  魯深目光一凜,面皮上的笑意頓收。

  「那些曾經護著你殺出重圍,如今金盆洗手了的兄弟在哪裡,沒有人比家父更清楚。」

  「你可要殺了我試試?」衛檀生笑道,「用你幾個兄弟的命換我一人,是筆不錯的買賣。」

  魯深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笑了起來,「我在這兒殺了你,衛宗林恐怕還以為你已經到了懷州。等你老子察覺不對的時候,中間這段日子足夠我安置弟兄們。」

  魯深極其看重弟兄,衛檀生用這話刺激他,他是動了殺心的。

  他看向衛檀生的左腿,閒話敘舊般地問,「這麼多年你這左腿還沒好?」

  「既然這左腿還沒好。」說話間,魯深橫著刀,刀光一現,驟然發難,「那這右腿不如也一併捨了吧!」

  像一頭撲食的黑豹,刀光湧現之處,眼看就要飛濺出一蓬鮮血!緊要關頭,衛檀生卻往後退了半步。

  堪堪半步,刀尖砍落的是小半塊布片。

  一擊不中,魯深沒留給衛檀生喘息的機會,提刀再攻。

  衛檀生他本來就是個跛足,雖然小時候曾經學過些招數,但這遠遠不能和死人堆裡打滾爬出來的魯深相比。

  更何況,他還受了傷。

  青年袖中,反掣出一把匕首。

  一直在旁邊看著的惜翠,見到這一幕,心下頓覺不妙。

  這小變態他看上去好像真打算和魯深硬碰硬,也不看看自己一把小匕首能打得過魯深的大刀嗎?匕首還沒插進對方胸膛呢,大刀就能將他捅個對穿。

  眼看著刀鋒即將落下,小變態馬上就能被捅個對穿——

  不行!

  惜翠瞳孔驟縮。

  從剛才起,她就一直在等,然而劇情壓根沒有因為衛檀生是主要角色,而產生什麼偏移。

  刀鋒落下,衛檀生只能是死。

  衛檀生不能死!

  事到如今,她管不了那麼多。

  眉心急跳,來不及多想,惜翠已經跌跌撞撞地搶出了一步,高聲道,「大哥住手!!」

  霎時間,風停,雪止。

  崖頂上,隻迴響了她這一句話。

  魯深收下了刀,看向了她。

  連衛檀生也看向了她。

  沒人料想到這麼一個病懨懨的女人,會突然撲上前。

  一聲呼喊,用了她這具身體所有的力氣,惜翠手都在抖,饒是如此,惜翠還是咽了口唾沫,顫抖著抬起臉,「大哥。」

  「你叫我什麼?」

  「大哥,」頂著魯深的視線,惜翠道,「我是魯飛。」

  短短六個字,魯深面色遽變,「你說什麼?」

  這個時候,惜翠幾乎不敢去看衛檀生的反應,只是撐著一口氣,繼續道,「大哥,你聽我說。」

  魯深顯然是不相信她所說的,只當是衛檀生將魯飛的事也告訴了她。

  從陌生的女人口中聽到記憶中的兄弟的名字,魯深收斂了笑意,眼中迅速掠過一抹不可察覺得狠意。

  衛檀生不能死。

  主動爆馬,她也無所謂了。

  作為主要角色,他一死肯定會引起整個劇情線的斷裂和崩壞。到時候,她從哪裡回家?

  兩害相權取其輕。她沒忘記系統曾經含蓄地提醒她,「按理說,宿主是不能主動爆馬的」。

  按理說,按理說,僅僅三個字,可聯想的空間卻很大。

  魯深的劇情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經結束了,眼下還能站在這兒,就是劇情發生了什麼變故,這變故不應該算到她頭上。

  一個妙齡的少女,自稱是當年瓢兒山上的黑臉大漢,確實有點驚悚了點兒。

  「大哥!我確實是老六!我沒死!」惜翠飛快地說道,「借屍還魂,你有沒有聽說過。」

  「你不信也沒關係,我一樣一樣講給你聽。」惜翠特地用上了青陽縣的方言,「當年,當年你還記得嗎?大哥你和我偷偷瞞著爹,到灶上偷饅頭,被我爹抓了個正著,將我倆提到外面的院子裡罰站了一整天。」

  魯深眼睛裡浮現出愕然之色。

  純正的方言一時半會兒是模仿不出來的。

  惜翠知道這是有用了,忙繼續說,「還有你要上瓢兒山上之前,問我要不要跟你一起,你講,我跟著你,你就能保證我日後都能吃得上飽飯。」

  「還有小時候插秧的時候,我倆在水田裡摸魚摸蝦,我以為摸出來了條黃鱔,結果是條水蛇,當時嚇得我一屁股坐在了田裡,還是大哥你抓了蛇,我倆偷偷支火烤了吃了,回去誰都沒說。」

  她說的越多,魯深眼中的愕然之色就越重,唇角那抹笑意也就散去了一分。

  很多童年的小事,都只有魯深和魯飛知道。當年一場大旱,故人都死在了災荒和瘟疫裡,就算有人想要打探,從沒法從死人口中打探出來什麼,更何況,絕不會有人去費心調查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這不可能。

  魯深定定地看向面前這個弱不禁風的女人,細腰伶仃,面色蒼白,楚楚可憐得像一朵日漸枯萎的花。

  要他相信這女人是老六?

  但她口中說出的話卻做不了假,這些事,只有他和老六知道。

  魯深握著刀柄的手一鬆,目光卻如同未收入鞘中的刀:「老六?」

  「我知道這事挺難讓人相信的。」惜翠苦笑,「大哥,我確實是老六沒錯。」

  魯深看上去好像想要再說些什麼。

  偏偏在這個時候,遠方突然傳來了一陣馬蹄聲。

  「大哥!」一個年輕的山匪氣喘吁吁,快步奔到魯深面前,「後面來人了!」

  這回,魯深無暇再去管惜翠。

  「看樣子倒像是官兵,不過穿著都是常服。人太多,弟兄們撐不住。」

  山匪面色急切。

  話音剛落,遠方不知何時已聚攏了一隊精兵,人馬在雪色中,蕭蕭肅肅,乍一看上去,像一片白中的黑色陰影。

  魯深眸色一沉,知道在這個時候確實不能多留了。他手下人不多,也沒持多少弓矢軍械。倘若打起來,定要折損在這兒。

  他向來是個能審時度勢的人。

  至於這衛檀生,他早晚是要和他老子一起殺了的。

  魯深冷下臉,神色深思,不知在想什麼。

  馬蹄迫近,他不退反進,忽然拔刀向惜翠砍來!

  惜翠一時不察,猛後退一步,摔倒在地,誰料魯深卻忽然收了刀,動作迅速地攔腰抱起,「你究竟是不是老六,待會兒說個清楚。」

  就在魯深收攏部下開始後撤的當口,遠處的精兵中,陡然竄出一匹雪白的高頭大馬。

  馬蹄伴著馬嘶聲高高揚起。

  天旋地轉間,惜翠身下騰空,落入了一片溫熱的懷抱。

  跨坐在馬上的男人,一手勒馬,一手撈住她,目光寒傲,烏墨的發在寒風中四下飛舞。

  「遺玉。」

  高騫沉聲道。

  而後很快又抬起眼,看向魯深。

  「你帶我妹子走,可問過我這個做兄長的意思?」

  對上脖頸前的劍光,魯深反應倒快,朝其他人一招手,「走。」不過臨走前,卻還是深深地看了惜翠一眼,「我還會回來找你。」

  躺在高騫懷裡,惜翠被這突如其來的神發展,弄得半天都沒緩過神來。

  「二哥?」身先於心一步,惜翠下意識地就喊出那個最熟悉的稱呼。

  這一聲呼喚,就像和曾經的小妹重疊。

  高騫心頭猛地一跳,摟著她的手臂緊了緊,低眼看向她,「二哥在。」

  對上高騫的目光,惜翠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下意識間喊出了什麼。

  就在此時,耳畔又滑過一道清朗男聲。

  衛檀生莞爾看向坐在馬上的兩人,「高郎君抱著他人妻子,可有問過我的意思?」

第68章 修羅場

  佇立崖頂的青年,溫文有禮, 眉目疏朗, 目光觸及他懷中的少女時, 卻隱含了一絲淩厲。

  目光針鋒相對, 毫不相讓。

  高騫皺緊了眉, 攬著韁繩調轉了馬頭,環著自家妹子的手臂卻沒有絲毫放鬆。

  落入他懷中的少女, 好像正為這突如其來的發展而微微愣神。

  容貌雖然發生了變化,但性格不會有任何改變。

  這便是遺玉, 他不會再錯認了。

  失而復得的喜悅攫取了高騫全部的心神,壓下心頭的喜悅與酸澀,高騫不露聲色地看向衛檀生。

  他和這衛家三郎往日接觸不多, 兩人不是同路人,更談不上有什麼共同話題可言,除了知曉遺玉對他有幾分愛慕之情外, 衛家三郎於他, 只是見過幾次面的陌生人。

  沒有什麼接觸, 自然也沒有什麼多餘的感情起伏。

  但這還是頭一次,高家二郎高騫,對一人平白無故地產生了些不滿和敵意。

  這是遺玉如今的郎君。

  高騫眉頭攏得更緊了。

  遺玉如今已經嫁了人,他再抱著她顯然已經極為不合適。然而在場的都是他手下精兵, 訓練有素,從不會在背後非議他人。

  素日裡端正有禮的高家二郎,在意識到周圍都是自己人後, 選擇了忽視妹夫還站在面前這一點。

  「遺玉受了傷又受了驚。」高騫淡淡道,「我這做兄長的要帶她回京療傷。」

  衛檀生眸色更冷了,但唇上還是彎著抹笑,「我之翠娘何時又成了郎君的妹子?」

  胸中翻騰著的是一陣微妙的怒意,尤其在觸及擱在她手臂上的那隻手掌時,更加熾熱。

  那隻手掌礙眼。

  礙眼得以至於,他竟動了嗔心與殺念。

  「此事容我等稍後再議。」高騫未有相讓,嗓音也冷,「崖上風大,遺玉受不得凍。」言罷,吩咐手下一個親兵為衛郎君牽匹馬來。

  「郎君,請。」

  隊伍下了山,在一處小客棧中修整。

  馬被牽到廄中喂了些草料,至於人,則都進了客棧裡歇息。

  客棧不大,但勝在乾淨,厚厚的藍色畫布幔一擋,風雪都被隔絕在了屋外。

  高騫直接將惜翠從馬上抱了下來,跨過門檻,低聲問,「遺玉,你可要吃些什麼?」

  躺在高騫懷裡的惜翠,一路上已經全明白過來了。心知馬甲已經掉了個乾乾淨淨,她也沒再偽裝的必要。

  高遺玉的馬甲掉了,正合她的心意。就是魯深的馬甲也跟著掉了,就有點難辦了。

  神經一直緊繃到現在,驟然一鬆,頭開始有點兒發昏,太陽穴突突地跳。也沒有心思再去想這麼多,她腦子裡已經亂成了一團漿糊。

  這感覺她再熟悉不過,是感冒的前奏。

  眼下惜翠已經徹底佛系了,有什麼事都回頭再說。可能是之前又跳車又滾下山坡,經歷了各種驚險動作大片,又吃飽了一肚子風和雪的緣故,她現在難受得厲害,她就想到床上躺一會兒。

  「我不吃。」惜翠默認了高騫的稱呼,嗓音中難掩疲倦,「我想睡一會兒。」

  自家妹子的嗓音沙啞糯糯的,像隻貓兒一樣。

  高騫撈著她的手臂又收緊了一點,嗓音也壓低了一些,像是怕打擾了懷中的少女,「好,你先去睡一會兒,醒來再吃。」

  目睹這兄妹親昵的一幕,衛檀生冷哂。

  望之更覺刺眼。心上怎麼也按捺不下去的是扭曲的怒意。

  便是這麼信任高騫?

  他眸色更沉。

  沒關係,她既然是他的人了,這其中緣由,他還有時間好好問個清楚。

  來到曲尺櫃檯前,掌櫃瞧見個高大俊美的郎君懷中抱著個姑娘,身側還跟了個神清骨秀的郎君,忙不迭地贊道,「郎君與尊夫人感情甚篤呢,這位小郎君可是令弟,看著也是一表人才。」

  這話一出,面前兩個郎君面色都不太好。

  高騫:「這是舍妹。」

  那尤為清俊美貌的小郎君,笑道,「掌櫃說笑了,這是內人,至於那位郎君,是某妻舅。」

  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的掌櫃,愣愣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心中莫名打起了小鼓。

  只覺著這一家人當真古怪,哪有妹子嫁了人還讓兄長抱著的,可是看著高騫一副不好招惹的冷面模樣,卻不敢再問。

  目光一轉,瞧見這另一位郎君。

  容貌倒是美得絕無僅有,笑容也溫和沒架子,但眸色陰沉得好像蘊了一汪墨。比那郎君還要可怕幾分。

  掌櫃不敢再看,忙安排了屋,眼睜睜地看著三人一齊上了樓。

  屋子不大,一張床、一張桌、一張櫃,該有的都有,收拾得齊整。高騫彎腰將惜翠放在床上,扶著腦袋枕上枕頭。

  直起身,對上了衛檀生的視線。

  「衛郎君還有何事?」

  衛檀生坐在床邊,抬手捋了捋惜翠額際的髮絲,笑道,「這話應該由我來問。」

  「多謝高郎君送內人回房,若無事,還請郎君避讓,留給我們夫妻二人一些相處的時間。」

  惜翠能感覺到額頭上落了什麼,也能隱隱聽見衛檀生在和高騫說話,本來還能勉強保持清醒,結果一沾床,她的意識卻就開始逐漸飄遠,怎麼拉也拉不回。這一堆爛攤子她只想養足了精神之後再收拾。

  惜翠沉沉睡去,只剩下屋裡相對著的兩個男人。

  「遺玉需要休息。」高騫道。

  「翠娘我自會照顧。」衛檀生抬眼。

  望著衛檀生的模樣,高騫眉頭皺得能夾死一隻蒼蠅。

  世人都稱衛家三郎樂於禪寂,雅量容人。

  眼前這個青年,自己身上的傷都還沒處理,淩厲地眼神看著他。怎麼看都像是一個護住自己東西不肯撒手的小孩。

  遺玉嫁給這種人,簡直胡鬧。

  殊不知自己也像個搶玩具的小孩的高二郎,神色嚴肅地心想。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高騫先服軟。

  「先讓遺玉好好休息,你身上的傷也要處理,有什麼話,稍後與我出去再說。」

  高騫先低頭,衛檀生收回手,幫床上的人掖了掖被角,「但聽郎君之言。」

  兩人出了屋,輕輕帶上門。

  雖然不滿衛檀生,但遺玉畢竟喜歡他,高騫也只能將個人情緒暫且擱置在一旁,吩咐屬下拿傷藥來給衛郎君處理。

  衛檀生坐在桌前,他坐在衛檀生對面。

  瞧著他坦然伸出手,處理傷口面色不改的模樣,高騫看在眼裡,心裡的挑剔才稍微散去了那麼點。

  倒也有兩分骨氣與耐性的。

  傷口清理乾淨撒上藥末,纏上了細布。

  高騫看著那細布,沉聲問,「郎君知不知道尊夫人就是遺玉。」

  「曾有所懷疑。」衛檀生答。

  「你何時發現的?」

  「翠娘出嫁前。」

  一問一答,一個固執地稱作遺玉,一個不妥協地呼作翠娘。

  客棧裡生了些爐火,在兩人中間卻好像還有獵獵寒風,暗潮湧動。

  「我此前雖懷疑過翠娘,奈何找不到證據,」衛檀生道,「看來,高郎君已經找到證據了?」

  高騫:「此事回京後我會與你詳談。」

  青年悠悠嗆聲:「那不知郎君現在找我究竟所為何事?」

  一言一行,看上去真不像傳言中那個寬容有雅量的衛家三郎。

  高騫:「遺玉是某妹子,就算無事,某也不能過問了?」

  傷口已差不多包紮好了。

  幫忙包紮傷口的少年囑咐道,「郎君莫要多碰這傷口,也別揭開看,要換藥的時候到我這兒來。」

  「多謝。」

  收回手,衛檀生掀起唇角,「二哥誤會了,二哥既是翠娘的兄長,當然有資格過問翠娘的事。」

  他將「二哥」兩個字咬得重,像是知道高騫對這個「妹夫」並不滿意,有意膈應。

  果然被膈應到的高騫,心情複雜。奈何遺玉嫁給了他的事已成定局,總不能叫妹子同他和離再嫁。

  望著這看上去溫和實則小心眼的青年,高騫擰眉沉思。日後,他少不得要敲打他一番。

  不過,眼下這一切還得等遺玉醒來之後再說。

  他心中還有許多話沒來得及吐露,包括……他那句來遲了的道歉。不願再想到自家妹子的死,高騫有意掠過了這個沉重的念頭

  都過去了。

  還好,遺玉已經回來了。

  話不投機半句多,不願再和衛檀生囉嗦,高騫站起來,言簡意賅地辭別,轉身去安排同他一起前來的部署。

  叫上幾個菜,一壺酒,十幾個人在客棧內散開,分桌而坐,各自吃酒取暖歇歇腳。

  在這群人中,唯獨衛檀生他一人格格不入。不過他也不甚在意,坐了一會兒後,提步上了樓。

  站在門前,他卻沒著急進去。

  低下頭,將手上剛剛包紮好的細布直接揭開。

  「撕拉」一聲輕響,細布黏連著血肉,衛檀生眼睛都未曾眨一下,又將被鮮血洇濕的細布隨意纏上了上去,這才推門而入。

  衛檀生進來的時候,惜翠剛醒。

  睡了一覺後,精神雖然養足了點兒,不過還是累。四肢尤其是大腿酸疼,喉嚨也有點兒疼。

  揉了揉額角,抬頭就看見了衛檀生推開門,緩步進來。

  一看見衛檀生,撞上他紺青色的眼,惜翠就明白躲不過去了,手一放,往床頭一靠,態度十分誠懇,「有什麼問題,只管問吧。」

  衛檀生倒不慌不忙地走到她床邊。

  他沒說話,隻靜靜地看著她。

  氣焰囂張的風雪被鎖在了窗外,不甘寂寞地拍打著窗牖,幾根木板吱呀作響。

  高騫特地吩咐在屋裡燒了炭,旅店裡的炭用的都比較劣質,散發著些煤味兒。惜翠靠在床上,蓋著被子,不一會兒,竟被熱出了一身的汗。

  衛檀生的目光,更讓她心裡七上八下的,摸不准他的態度。

  騙了他是她的不對,但這並非出自她的本意,況且,她之前還被衛檀生抹了脖,一來二去,也算是扯平了。惜翠胡思亂想道。

  衛檀生坐了下來,沒給她半分薄面,直接開口問,「那個幼年綁架我的山匪?」

  避無可避,惜翠沉重地回答:「是我。」

  「高遺玉?」

  「也是我。」

  「那覬覦……」覬覦兩個字加了重音,「覬覦高騫的吳惜翠?」

  「還是我。」

  衛檀生頓了一會兒,沒再繼續問下去,取而代之地是足足看了她有一兩分鐘。

  就在惜翠覺得她臉上毛孔都要被衛檀生研究了個一清二楚的時候,他又開了口,「翠娘。」

  「嗯。」

  衛檀生問:「你究竟是男是女?」

  惜翠懵了。

  這麼一瞬間,她竟然想要脫口而出,其實我是個大唧唧美少女。

第69章 吻

  惜翠細細地看了一眼衛檀生的神色,發現這個小變態竟然是認真的。

  騷也只能在心底騷一騷, 這麼跌破下線的話, 她真沒勇氣講出來, 即使心動, 惜翠還是遺憾地放棄了這個想法, 轉而問,「我是男是女很重要嗎?」

  衛檀生不疾不徐地道:「我們既已成親, 我自然想知道,日日與我同床共枕的, 究竟是男人還是女人。」

  本來以為這小變態已經超脫了常人思維,沒想到在這一點竟然還是挺正常。

  他這麼問其實也並非沒有道理。老婆突然變成了黑臉壯漢,是個人都要糾結一會兒, 就連有病如衛檀生也不能免俗。

  「是男是女不都是一副皮囊,」惜翠道,「你自小就在廟裡當和尚了, 難道連這都參不透?」

  衛檀生回答地很乾脆, 「我既已還俗, 自然也是紅塵中庸人一個。」

  畢竟還要攻略衛檀生,不能給他留個黑臉壯漢的印象,免得這小變態留下心理陰影,惜翠道, 「我是女人。」

  衛檀生的神情看上去不像驚訝。

  得到惜翠的回答後,他點了點頭說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放心了。」

  在惜翠回答前, 他心中已有一番計較。男人與女人之間的差別不僅體現在性徵,一言一行和思維方式都有不小的差別。就算惜翠不說,他也能分辨出一二。

  「那,」一抬袖,調整了個坐姿,衛檀生眼中薄光瑩瑩,這才引入了真正的正題,「現在能否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了?」

  要爆馬前,惜翠一直想過會有這麼一天,頂著衛檀生的視線也不覺緊張,將自己的經歷原原本本都講了一遍,只不過掠過了有關系統、穿書等等細節。

  「你們佛門不是有三千世界的說法嗎?我原本就是個女人,只不過和你們不在同一個世界。」

  「我們那個世界與你們的世界其實很像,在大樑之前,我們的歷史是一樣的,但在大樑之後,我們的歷史就走出了另一條岔路,」惜翠一本正經地胡謅道,「我所處的朝代叫天.朝。」

  現代和古代解釋起來太麻煩,她也不想解釋得那麼清楚。單憑一個天.朝,衛檀生他是絕對不會想到這是個社會主義國家,可能還認為和大樑一樣是個封建王朝。

  「不知道怎麼回事,我早上一睜眼就發現自己靈魂離體,附在了那個山匪身上,」惜翠抬眼道,「然後就遇到了你。」

  接下來的話不用她說衛檀生也知道,沒多久她就被他抹了脖。不過就算兩個人都心知肚明,惜翠還是懷揣著一點兒報復的心思繼續往下說了下去。

  譬如,剛開始她是多麼害怕一類的套話。

  抹了她脖子的罪魁禍首衛檀生,聽她在說這麼一番話的時候,倒也很給面子地露出一副歉疚的表情,他頓了一會兒,道,「當年之事,是我對不住你。」

  惜翠:「這也不能怪你,畢竟當初我確實是一個山匪,而你只是為了逃跑而已。」

  「在那之後,我一睜眼,發現自己並沒有死,而是又換了個軀體,」惜翠道,「我醒過來的那次,是在寺廟上香的路上。在寺裡,我看見了你。當時我不太確定那是不是你,畢竟已經過去了很多年。」惜翠比了個手勢,「你也長大了。」

  「長大」兩個字,落在衛檀生耳中。他眸光一閃,按捺下隱隱的不滿。

  「所以,回去後我就扮做了高騫的模樣,來到空山寺,想要弄個明白。」惜翠面色不改地將自己所作所為全都圓了過去,這樣她當初為什麼接觸衛檀生也都有了理由,「借屍還魂這種事說不清楚,我只能瞞下來,作為高遺玉繼續生活下去。」

  她在說的同時,衛檀生也在看著她。

  她說話的口氣很平靜,面色也很從容,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憤和不滿,微微偏頭,眼神微凝,好像在思索過去的事。再一抬眼,嘴角甚至彎出了一抹蒼白的笑意,黑白分明的眼睛乾淨地不染纖塵。

  越看,他心中越迷茫。

  為什麼不恨?為什麼能這麼從容地說出這種事?為什麼不在意。

  是他親手殺了她。

  看著少女的模樣,衛檀生神思略有恍惚。

  當初殺了她時的感受,他到現在都沒有忘,也不會忘。滾燙的鮮血飛濺在手上、臉上,好像能觸摸到生命跳動著的脈搏,就是這種鮮明的感覺,帶給了他死氣沉沉的人生無邊無際的歡愉與意義。

  他只能吮吸著別人的痛苦為養料而活著。

  衛檀生垂下眼,努力抑制住發抖的身體。

  難怪,看著高遺玉他仿佛看到了那山匪的存在,想要看她痛苦,她越是痛苦他越是興奮。

  她所表露出的痛苦,帶給他的快感,遠非他人所能比擬。

  原來所有的源頭都在這裡。

  他的痛苦,他的歡愉,在她死前所感受到的愧疚,那些真正地作為「人」活著的感受,全都因為她一人而起。

  可是,她為什麼不在意?

  思及,他心頭湧現出了一陣莫名的怒意。

  這個時候,惜翠還沒察覺到小變態的內心已經糾結成了一團亂麻,繼續說道,「在這世上,我也不知道能夠找誰,想來想去,只能找你。」

  「你是我在這世上最為熟悉的人。」

  怒氣在聽到她說的這句話後,奇異地平靜了下來。

  「那吳惜翠又是怎麼回事?」他問,「你為何不同我說?」

  「我這一次附身和以往兩次有些不同,腦中渾渾噩噩,在前幾天,僅僅憑著這具身體的本能而行事,就像夢遊。」惜翠看向他,「在此之後,我才慢慢找回了自己的意志。」

  這麼一來,就將為了補全劇情所做的騷操作也圓了回來。

  「借屍還魂這種事,太過匪夷所思,即便和你成了親,我也不敢直說,害怕被當作妖怪,所以,」惜翠道,「我沒辦法,只好從側面提醒你。」

  比如說,那次夢話。

  聽完她的解釋後,他的怒氣消散得一乾二淨。

  山匪是她,高遺玉也是她。

  她說,在這個世界上,她所熟悉的人只有他。

  她是他的。

  她這三次經歷只有他知曉,她這三次重生都因他而起。

  想到那山匪,他既厭惡又恨,想到高遺玉,他愛憐也想冷笑。

  那些經年累月的,日日夜夜糾纏著他,不肯放過他的感情,終歸於一人。化為一顆樹種,深埋在地底,而今,這個念頭一起,樹種猛地破土而出,越長越快,霎時便長成了一顆參天的巨木,樹藤緊緊纏繞著他的心臟。

  心中鼓鼓脹脹的,快感比任何事物都來得劇烈。

  她是他的。

  衛檀生新鮮地咀嚼著這一句話。

  消散不見的怒氣取而代之的是隱隱的喜悅。

  她的一切只有他。

  她是這個世界上……

  衛檀生若有所思地張開了手,輕輕攥起。

  原原本本屬於他的。

  這種奇異的感覺一遍一遍催擊著他的心房。如電流般穿過四肢百骸。這比他殺了那些畜生時,還要讓衛檀生感到滿足。

  他興奮地眼神發亮,那溫和的下垂著的眼尾,好像也飛揚起一抹激動的豔色。

  他現在恨極,怒極,又高興極了,想要放聲大笑。

  不過,一眨眼,他又平靜了下來。平靜溫順地像溫和的白牛,像佛子。從外表上絕對看不出他扭曲的內心。

  「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了。」簡單地結束了自己的講述,惜翠順便抬眼想看衛檀生的反應。

  衛檀生看上去對她的故事接受程度十分良好。

  「原來如此,」他換了個姿勢,眼睫一動,「我明白了,確實玄妙。」

  「你沒有什麼想問的?」

  「我還有一個問題。」

  「你叫什麼。」望著惜翠,衛檀生彎唇笑道,「我的意思是,你真正的名字。」

  惜翠一愣。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問她的真名,這感覺很奇怪,好像她一說出口,就穿越了真實與虛假,將真正的自己介紹給了他。

  「我……」猶豫了一會兒,惜翠還是開口道,「我叫吳惜翠,確實叫這個,和這兒的吳惜翠同名同姓。」

  心底的感覺太過異樣,惜翠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囉嗦,「除了這個,還有什麼嗎?」

  「我的確有許多困惑。」衛檀生道,「但是現在還不是談話的時候,等回到京城,養好了傷後再說也不遲。」

  惜翠略感納悶,她還是覺得這小變態好像有什麼變化,但究竟什麼變化,她卻是看不出來。

  能這麼輕鬆地就蒙混過關,就已經夠出乎她的意料了,目前而言,她也沒那麼多精力給自己沒事找事幹。

  衛檀生不追問,她就當不知道。

  屋裡又陷入了一片古怪的寂靜中,衛檀生不說話,隻望著她看,看得惜翠頭皮發麻,渾身都不自在,只好匆匆忙忙將眼低下。

  無意一瞥,卻瞥見了衛檀生手背上透出了血色的繃帶。

  「你的手?」抓住一個話題,惜翠表露出了自己的關心。

  「無事。」衛檀生低頭看了一眼,抬頭笑道,「已經處理過了。」

  惜翠:「……」

  這細布裹得亂七八糟的,怎麼看都不像是好好處理過的樣子。

  看著——怪可憐的。

  想到這傷是為了護著她腦袋才刮蹭成這幅模樣的,惜翠抿起唇角,伸出手,「我來。」

  青年訝異地看向她。

  「我幫你重新裹一下。」惜翠無奈。

  纖長而白皙的手指聽話地放在了她的手心。

  涼得就像冰一樣。

  惜翠眉頭緊鎖,小心翼翼地拎起布頭,一圈一圈,繞著揭了下來。

  「如果弄疼你了,你就直說。」惜翠囑咐道。

  「好。」嗓音出乎意料地溫柔。

  她不是大夫,畢竟也不會處理傷口,只能儘量避免接觸衛檀生的傷,將細布纏好,系上一個蝴蝶結,確保不會散開。

  至於衛檀生落在她發頂的視線,她就裝作沒有看見。

  「好了。」

  「多謝。」衛檀生收回手,新奇地看了眼自己手背上的蝴蝶結,眉眼彎彎地笑道,「翠翠。」

  她媽都沒這麼叫過她。

  看著自己的成果,惜翠微窘。

  向衛檀生解釋過後,再到高騫那兒就容易許多。

  將應付衛檀生的說辭,大致向高騫說了一遍,自然是瞞下了瓢兒山上那一段,高騫顧忌到她的病體,沒有多問,反倒是安慰了她兩句,叫她好好休息。

  在客棧中修整了一天,隊伍回到了京城。

  沒想到剛回到京城,惜翠就病倒了。

  一個健康的成年女性,在雪地裡這麼一番折騰也要病倒,更遑論她本身就是個藥罐子。

  回到衛家後,究竟發生了什麼,衛檀生又是怎麼向衛宗林和衛楊氏交代的,她什麼都不知道。

  這一病來勢兇猛,本來喉嚨只有點疼,而現在疼得她幾乎說不出來話,一咽口水就像一場災難。鼻塞、咽痛、頭痛,流鼻涕,無一倖免,躺在床上,某一瞬間,她幾乎覺得自己又要領取一份熱乎乎的便當,讀檔重來。

  迷迷糊糊間,好像有人端來了藥,溫聲道,「乖,張嘴。」

  「翠翠?」

  雖然對這噁心的中藥十分唾棄,但為了保住自己一條狗命,惜翠還是嫌棄地張開了嘴,由人喂著,全都吞了下去。

  那人,或許是珊瑚,也或許是海棠,幫她擦了擦唇邊的藥漬,又幫她調轉了軟枕,好讓她睡得更舒服一點。

  喝完藥,她再一次睡了過去。

  而端著藥碗的青年,則輕輕地將藥碗擱在高凳上,沒弄出一點兒聲響。

  沒有離開,衛檀生坐了下來,紺青色的眼,看著窩在被褥中的少女。

  還沒好全醜陋的的手,撫上了她的臉頰。

  蒼白中透著不正常的嫣紅,比胭脂都要紅,像傍晚豔色的斜陽。

  失去了血色的唇瓣似乎還停留著些許的藥味。

  她是他的。

  他低頭湊近了些,細細地嗅了嗅。指尖順著臉頰落下,按在唇上,柔軟得不可思議。

  他低聲道,「翠翠。」

  「乖。」

  「張嘴。」

  一字一頓,纏綿悱惻,像餓鬼的低語。

  病中的少女不疑有他,張開了嘴。

  他真正地如同餓鬼一樣,眸中流轉著異光,將她口中的柔軟叼入了自己口中。

  她是他的。

  在她願意與他一起死,在她說出那話的時候,她就別想反悔了。

  對他來說,僅僅這麼點還不夠,他還想要更多,只有佔有得更多,他才更滿足,才更安心。

  餓鬼常陷於饑渴之苦惱,若偶爾獲食,於將食時,又化作火焰,無法下嚥。

  衛檀生眼神暗沉,呼吸急促,攫取著她口中的全部,舌尖一卷,全都吞吃入腹,昏睡中喘不過氣,她下意識地想往後躲,他緊緊按住她的後腦,不讓她逃。

  他生顫抖著,唇齒間因為興奮,溢出曖昧的呻.吟,那是殺戮也無法帶給他的歡.愉。

  原來曾經厭惡的事,倒也有如此樂趣。

  還想要更多,心頭的焦躁這麼告訴他,只有更多的,才能滿足他。

  但還不是現在。

  和旁人忌諱疾病不同,他不討厭「病」,甚至喜歡極了,像枯骨中生出的花。病中的人,垂死的模樣,美得令他驚歎。

  衛檀生抽回身,舔去唇角的銀絲濕意,若無其事地替她掖好被角,摸了摸她的發頂。

  不過現在他更想她早點好起來。

  眼下這幅模樣,美則美矣,卻太過無趣。

第70章 連朔

  三少夫人病了。

  聽聞郎主安排郎君去了趟懷州談生意,才走到一半, 不知為何又回了京, 回來後不久, 少夫人就一病不起。

  少夫人一病病得兇險, 藥湯灌下去, 不見起色。

  凡是見過少夫人面的丫鬟們,這會兒都不由得暗暗忖度, 如此病弱的夫人,也不知能不能捱過這一次, 這才嫁過來沒多久,若是捱不過去,喜事恐怕就要變成喪事了。

  「誒, 貝葉你不是見過少夫人嗎?」正八卦間,有個小丫鬟隨口問了一句,眼睛裡閃動些看熱鬧的光芒。

  誰不知道在少夫人病著的當口, 有人心思正熱絡著呢。

  她心下嗤笑, 望向貝葉的目光卻如常。

  在小丫鬟的注目下, 樣貌清麗的女人拎起食盒,瞥了她一眼,冷冷地道:「管好你自己得嘴,主子的事少在這兒嚼舌根。」

  言罷, 提起食盒轉身就走,只剩下一抹嫋娜的身影。

  小丫鬟臉色頓時一變,待她走遠了, 不滿地啐了一口,「裝什麼呢,你有幾條尾巴真當我還不知道了?」

  「誰不知道,這府上就你巴巴地盼著夫人……」

  巴巴地盼著夫人的死……

  這話太過冒犯,剛吐露出一半又匆匆忙忙地咽了回去,小丫鬟左顧右盼地留意了一眼四周,見沒人注意到這兒才拍著心口,吐出一口氣。

  想想還是氣得慌,往地上又啐了一口。

  拎著食盒走在路上,貝葉低著頭細思。

  這幾天府上誰都不高興,郎主與娘子也沒往日和善了,尤其是大少夫人,前幾天撞見她,失魂落魄,一驚一查德像鬼。

  也不知郎君與少夫人這趟出去究竟發生了何事。

  少夫人這一病,院子裡也沉悶得緊,人人做事都憋著一口氣,像是怕驚動了病榻上那人。連平常愛俏的幾個小丫鬟也不打扮了。

  想到這兒,貝葉心中一動,步子一轉,端著食盒往屋裡走。

  屋裡沒人,她快步走到自己床邊,從枕頭下翻出個妝奩,指尖在口脂上挑了一丁點,對著鏡子抿了抿,用紙輕輕地揩了點,又細細地抿了抿,直到唇上那抹紅顯得自然了些,才理了理髮絲。

  將妝奩一合,塞到枕頭底下,又端起食盒,這才低著眉眼,匆匆去了。

  少夫人雖然還在病中,但飯總是要送過去。

  這一病,大夫人重視得緊,特別吩咐廚下熬了藥粥,女人懨懨的,粥怎麼送過去基本上就是怎麼拿回來。

  她們只管送到,至於夫人吃不吃這就不關她們這些下人的事了。其他怎麼想她的,確實沒想錯,倘若她一病不起,這才正合她的意。

  拎著裝滿了粥的食盒,剛進院正好撞上了一人,貝葉忙往後退了一步,待看清來人,心中不免砰砰地跳。

  「郎君。」

  眼前這個容貌甚美,男人除了素有小菩薩之稱的衛家三郎還有誰。

  「是你。」衛檀生微微側頭。

  貝葉抬起臉,提起食盒,溫馴地道,「婢子來給夫人送膳食。」

  眼前的男人美得像團鬆林中的晨霧,叫人琢磨不透。又像玉一樣,溫潤中透著些豔色。

  雖然已經在郎君身邊伺候了好幾年,但每每瞧見,貝葉還是不敢細看。

  郎君……和往常似乎不太一樣……

  他唇上泛著層薄亮的鄢紅,眼睛也彎如兩蕩的碧波,神秀內斂的光,此刻招搖地瀉了出來。

  郎君今日……似乎很是高興。

  貝葉心中打起小鼓,昂起臉,唇上紅,臉上更紅。

  然而衛檀生只是瞧了她一眼,或者說,看了一眼她手上的食盒。

  「翠娘剛睡下,粥你先拿回去放爐子上熱著,等她醒來再吃。」

  衛檀生嗓音依舊溫和,翠娘兩個字,落在貝葉耳朵裡,她就像被架在爐子上烤的粥一樣,咕嘟咕嘟地冒著泡,難受得要命。

  貝葉垂眸:「也不知夫人的病何時才能好,我們都很擔心夫人。」

  男人望著她,卻沒回答她的問題,隻彎彎唇角,提步離開了。

  貝葉僵在原地。

  郎君脾氣雖好,但她不敢招惹。她害怕,他已經看出了自己那點小心思。

  在門前逗留了一會兒,貝葉拎著食盒出了小院,沒想到才穿過一道門,又迎面撞上了另一人。

  那人正在門前徘徊,躊躇不敢向前。

  貝葉止住了步子,詫異地想,她似乎記得這人是個叫連……朔的?

  一個馬奴她本不會放在心上,但這連朔的名字她倒是聽說過的。

  貝葉瞥了一眼,確實生得白皙清秀,難怪那些丫鬟提起他總是嬉笑嗔罵。只是她自詡已是三郎屋裡的人,和尋常下人劃出了一條涇渭分明的線。

  少年也看見了她,起先是嚇了一跳,但隨即反應過來,忙笑著招呼,笑起來時樣貌也好看。

  問題是……這個叫連朔的馬奴怎麼在這兒?

  少夫人病了。

  他平日裡在馬廄中,消息不靈通,得到這消息之後都已經過了快兩三天。

  連朔心中焦急。

  他已經有許久未曾見過她了,女人看著小馬笑出來的模樣,到現在他一閉眼還能想起來。

  雖然少夫人冷淡了些,但連朔相信他與她之間倒不是沒有可能。她這次急病,一定是路上郎君不上心的緣故。他要是能在這個時候好言安慰一番,不愁沒有繼續往上爬的機會。

  像他這般身份低微的人,好不容易才在貴人面前冒出了點頭,要是不加把勁兒,終歸會被人忘在腦後,他必須要想辦法再見她一面,提醒她,還有他這麼一個人在。

  他對她的感情,其中或許夾雜了兩分愛慕,但更多是功利。

  除了要在她面前刷波存在感,他也要看看她病得究竟重不重,要真是如傳言般垂死,那他也只能自認倒楣,另謀出路了。

  正當連朔焦急而又無可奈何的時候,剛好碰上三郎君院裡的王嬤嬤來找他。她前幾天嘗過他自己醃制的黃瓜,想要問他討要一罐,回頭輪值的時候吃茶用。

  送上門的機會,他哪有不答應的道理,趕忙叫王婆婆回去等著,自己裝了一小壇醃黃瓜,抱著青瓷小壇來到了院門前。

  只不過,望著院門,一時又不敢進去了。

  「也沒什麼大事。」望著貝葉,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是剛剛王嬤嬤尋奴,奴……奴不太認得路,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兒。」

  「王嬤嬤?王嬤嬤尋你做什麼?」

  「奴自己醃了一小壇黃瓜,王嬤嬤喜歡,就叫奴給她送過來吃茶用。」

  今日確實輪到王嬤嬤在外間守著伺候,望著連朔手上的青瓷小壇,貝葉淡淡道,「今日確實是王嬤嬤當值,你快些去罷,記得莫要打擾了屋裡養病的夫人。」

  連朔忙不迭地應了下來,捧著青瓷小壇邁步進了院子裡,走了幾步,又回頭問,「這位姐姐,奴還有個問題。」

  「你問。」

  連朔猶疑,「少夫人她……病得確實厲害嗎?」

  貝葉心中疑慮:「你問這個做甚麼?」

  連朔道:「前些日子,奴當著少夫人和白桃姐姐的面犯了錯,幸得夫人心善沒有計較。聽說夫人病了,奴……有些擔心。」

  貝葉:「你都聽誰說的?夫人的病不是你能管的,快些做完你的事就走罷。」

  望著少年離去的背影,貝葉心中疑慮更甚。

  不過送罎子醃黃瓜罷了,大可進去,何必在院子前左顧右盼的,看上去倒像是心中有鬼。

  「聽說夫人病了,奴……有些擔心。」

  耳畔還迴響著這麼一句話,貝葉愣了一愣,心頭頓時浮現出一抹她不敢多深究的猜想來。

  作為兩人談話的對象,惜翠其實剛醒。

  喝了藥,又蒙在被子裡睡了一覺,出了些汗,感覺終於比之前好了點。

  她好像做了個夢,夢裡依稀有人給她喂了藥。

  但再往下想,就沒什麼印象了,就覺得好像中間有段時候憋得難受,怎麼也喘不上來氣。

  想來可能是她悶頭在被子裡憋的,惜翠沒往心裡去。

  苦逼如她,在床上躺了足足有兩三天,全身上下就像被汽車碾過一遍,哪裡都疼,又酸又疼。

  不敢作死,惜翠攏好衣服,裹嚴實了點兒,這才套上鞋下床想要走兩步,活動活動四肢和關節。她現在身體素質太差,這麼下去不行。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她估計她還要找個時間鍛煉鍛煉,否則恐怕經不起再病一場。

  門窗閉得緊緊的,海棠跟著她久了,已經摸清了她的想法,走上前,把那扇窗打開。

  庭院裡。

  將醃黃瓜送給王嬤嬤後,連朔心中悵然。單憑他如今的地位,是接觸不到少夫人的。然而,就這麼離開,什麼也沒看到,始終有些不甘心。

  這麼想著,他躡手躡腳地走到了窗下,將目光輕輕投去。

  瞧見窗戶上那抹身姿,連朔心中漏了一拍,大氣也不敢出。那抹身影他熟悉得很,這般單薄,除了少夫人還能有誰?

  左思右想之下,他眼睛一掃,瞧見了院裡那棵梅樹,忙快步走了過去,上下看了看,特地挑揀了一枝長得最好看的,攀折了下來,塞進了袖子裡,又回到窗前。

  將梅枝輕輕擱在窗臺上,他正要曲指去敲窗時——

  窗戶突然從裡面打開了。

  連朔嚇了一跳,忙矮下身子。

  緊跟著,窗戶裡就探出半個頭來。

  海棠伸出手測了測溫度,沒風。

  還好天氣終於回暖了,也不冷了,給娘子開窗透透氣想來是沒什麼問題的。

  正要收回身子時,她眼一低,驚呼出聲。

  「呀!」

  「這是哪兒來的梅花兒?」

  將梅花拿在手上,海棠面色訝異。

  怎麼好端端地窗臺上多了枝梅花?

  惜翠:「梅花?」

  「對啊,娘子,你看。」海棠腳步輕快地走到惜翠面前,將梅花遞給她。

  在視野盲區,靠在窗戶下的少年,輕輕地吐出一口氣,面上露出一抹喜悅之色。

  如果窗戶上落了一瓣花瓣還能說是風吹,但這一枝梅花明顯是人為折下來,再放在窗戶上的。

  「還挺好看,」海棠道:「許是哪個愛玩的丫頭丟這兒的。到時候定要好好教訓她們一番。」

  「對了,」將梅花放下,海棠問,「娘子可是餓了,剛剛廚下送過來了粥,但娘子還沒醒,就擱在爐子上熱著了。娘子要是餓了,我這就端過來。」

  惜翠看了一眼梅花,收回視線,「嗯」了一聲,也沒太在意。

  躺了一整天,什麼也沒吃,她確實餓得有點兒眼冒金星,一聽有粥吃,趕緊叫海棠幫忙端過來。

  至於那枝梅花,海棠看著丟了也怪可惜的,便找了個細口的瓷瓶插了進去,就擺在了床頭前,也好去去病氣。

  梅花就這麼靜靜地盛開著,紅得張揚的同時,也扎眼極了。

第71章 褚樂心

  本來以為梅花是哪個小丫鬟丟在窗臺上的,沒想到是, 第二天窗臺上又多了枝梅花。

  出現一次是巧合, 頻繁出現就絕對不是巧合了。

  接下來的日子裡, 窗臺上總會多出一支紅梅, 有時候則間隔一兩天, 有時候是早上,有時候是傍晚。

  饒是海棠, 也察覺出來了一些不對勁,但娘子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礙於娘子的威壓,她不敢多問,她向來是無條件服從吳惜翠。

  惜翠沒表露出任何的訝異之色, 海棠也只好每天將紅梅拿過來,日日替換瓶中的那一支,甚至有意幫她瞞了下來。

  她懂得不多, 也知道這梅花來得古怪, 不能讓人瞧見。

  偌大的府上, 沒什麼人能有閒心日日給她送梅花。惜翠想過,衛檀生不可能,這小變態沒這麼多閒情逸致。想來想去,能和梅花聯繫起來的, 似乎也只有那個叫連朔的綠帽同學。

  要不是這梅花天天出現,她幾乎快忘記了這位綠帽同學的存在。

  如果是連朔送的,那她更不可能聲張, 只能裝作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模樣,每天叫海棠將梅花拿回來,別讓其他人看見。

  由於她生了病的緣故,不和衛檀生住在一處,為了不打擾她養病,他平常自去了書房歇息。也正因為如此才沒有讓衛檀生發現異常。

  在小變態眼皮底下偷偷摸摸地做這種事,惜翠壓力還是有點兒大,但礙於劇情,卻不得不繼續走。畢竟她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已經自爆了馬甲,要是接下來的劇情再出現差錯,後果她可能承擔不起。

  她的病養了幾天,終於有了點起色。也就在這時候,高騫差人送了一封信給她。

  他雖然答應過一切事回京之後再說個清楚,但由於她和他現在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她又嫁了人,礙於世俗禮節,高騫也一直沒有出現。

  即便這回送信,為保險起見,打的也是高瑩的名頭。

  信中問她願不願意與他見一面,將她身上發生的事告知給吳家。

  他雖是武將,卻也是恪守著儒家禮法長成的,性格最為端方正直,一絲不苟。在這點上也是如此。

  她佔據了旁人女兒的身體,而吳惜翠不知所蹤。於理而言,這件事應該要讓吳家夫妻倆知曉,向他們登門致歉。

  「你畢竟是我妹子,此事還是要看你如何作想。」

  惜翠看著信,沉默了一會兒。

  她確實佔據了吳惜翠的身體,也沒有辦法心安理得地繼續瞞著這麼一對老夫婦,演繹著母慈子孝的戲碼。

  想了想,惜翠還是提筆回復了一句,「全憑二哥作主。」

  信送回去沒多久,吳懷翡突然給她寄了一封信,請她明天上午在京城的「雍碩樓」見一面,她已經備好了酒席。

  收到信的時候,海棠正幫她盛粥。

  她對吳懷翡很是警惕,「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娘子不要管她,隨她等著。」

  惜翠將信收了回去,壓在一邊,決定還是等吃過飯再另行打算。

  然而還沒吃上一口,屋外突然有丫鬟傳報,說是孫氏過來探望。

  簾櫳一打,孫氏進了屋,瞧見她在吃粥愣了一愣,問,「我來的不是時候?」

  惜翠放下勺子站起來行禮,「大嫂來的正是時候。」

  見她行禮,孫氏趕緊攔住了她,「你大病初愈,這些虛禮就免了罷。」

  兩人坐下來,寒暄了一番。

  從回京到現在,惜翠還沒看到過孫氏。

  今日見面,還是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

  孫氏看上去有些古怪,平常她打扮得明豔,笑起來也爽朗。但惜翠今天看她面色有些蒼白,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神光,笑容更加勉強。

  孫氏來找她沒什麼大事,只是問了兩句她的病,又細細叮囑了一番叫她好好養著,言語中十分關切,以至於多了幾分小心翼翼的討好。

  惜翠一陣茫然,她只不過病了兩天,怎麼就感覺跟不上眼下的劇情發展了。

  孫氏雇傭了魯深他們要給衛檀生一個教訓,如今看到他們回來自然心虛害怕。但還不至於怕到這個地步。

  看著孫氏模樣,惜翠蹙眉。

  難道說在她病中,衛檀生他去找孫氏談了些什麼。

  這小變態恐嚇她了?

  還沒等惜翠旁側敲擊問個清楚,院外又傳來了些動靜,說是衛檀生回來了。

  孫氏登時如驚弓之鳥一般起身告辭。

  衛檀生進來時,她低著頭匆匆忙忙地擦肩而過。

  「大嫂?」衛檀生步子一頓,叫住了她,腕間佛珠也隨之輕輕一撞。

  孫氏忙停下腳步,臉上擠出抹生硬的笑意,「三郎。」

  衛檀生退後半步,態度恭敬有禮,泰然自若地問,「大嫂可是來找翠娘的?怎麼不多留一會兒?」

  孫氏看著他,就好像看見了一尊煞神,眼神躲躲閃閃,根本不敢多看,「喜兒正尋我呢。我就不打擾三郎你和翠娘夫妻倆了。」

  說完,忙不迭地抽身離開,在臨門檻前甚至還絆了一腳。

  孫氏這幅模樣,惜翠哪裡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她心情複雜地看向衛檀生,而罪魁禍首好像根本沒有自覺,徑直走到惜翠身前坐下。

  孫氏的情況,惜翠不想多過問,只能裝作什麼都沒看出來。

  「你來得正好,」惜翠指了指桌上的粥,「要不要和我一起用一些?」

  衛檀生理了理衣袖,彎著眉眼笑道:「也好,我今日恰巧還沒吃什麼東西。」

  海棠立即多備了一副碗筷。

  惜翠給他盛了點兒粥,把碗推到他面前。

  衛檀生拿起瓷勺,沒忘記笑吟吟地和她說了聲「多謝」。

  掉馬之後,她和衛檀生之間的相處,倒不像惜翠想得那樣尷尬,反倒多了幾分自然。她和衛檀生的關係,有點兒像多年相處中點點滴滴積累下來的情意。

  至於前兩次重生過程中的那些尷尬,衛檀生不提,她也不會主動去說。

  粥熬的時間長,軟軟糯糯的,屋裡安靜地只剩下瓷碗和瓷勺相撞的噹啷聲響。

  粥吃到一半,衛檀生突然放下了勺子,面色古怪。

  惜翠正想問他,突然看到他低下頭,伸出手擋在唇前,如玉的指節一曲。

  打了個……噴嚏?

  惜翠:「……你感冒了?」

  「是不是我傳染的?」

  不對。

  她這幾天和衛檀生又沒什麼接觸,為了不打擾她養病,她很少看見衛檀生的蹤影。而且,她都有囑咐海棠好好通風,就算傳染,也不該傳染給他。

  聽到她的問話,衛檀生眼神有些異樣,他捏了捏鼻尖,輕咳了一聲,嗓音啞啞的,「感冒?」

  「就是我家鄉感風的意思。」

  「此事與翠娘你無關,」衛檀生笑道,「想來是昨天我睡在書房中,忘了關窗的緣故。」

  一句話還沒說完,又是一個噴嚏。

  青年眼神柔軟,眸中波光灩灩,看上去很有兩分可憐巴巴的意味。

  惜翠:「……我去吩咐廚房給你煎碗藥先喝下。」

  她還不想她感冒還好,衛檀生又緊跟著她病倒。

  廚下動作很快。

  衛檀生喝下一碗藥,將藥碗還給她,抬頭笑道,「有些苦。」

  惜翠接過藥碗放在桌上,認命地給他翻出個蜜餞。

  正翻找間,身後又傳來衛檀生的聲音。

  「你房中何時擺上了梅花?」

  惜翠動作一頓,指尖僵在半空。

  幸好背對著衛檀生,他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

  「沒什麼,屋裡太悶,海棠每夭折了一枝,擺在屋裡好去去病氣。」

  惜翠已經將裝著蜜餞的嵌螺鈿木盒翻了出來,揀了一個遞給他。

  衛檀生抬眼看著她,也不去接。

  惜翠目光疑惑地看了過去。

  他微揚下巴,示意她手放得低一些。

  惜翠壓了壓胳膊。

  青年行雲流水地半傾著身子,就著她的手指張口含住了她手中蜜餞,下頜骨處的線條優美流暢。

  微軟的唇瓣觸碰上指尖,衛檀生耳側的髮絲垂落在她手上。

  手指被一片濡濕包裹住,惜翠腦子裡轟地一聲炸開了,頭皮一陣發麻,雞皮疙瘩一個一個地冒了出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衛檀生的舌尖好像在她指腹上輕輕滑過了一圈,將指腹上的糖屑舔得一乾二淨。

  他收回了半傾著的身子時,她指腹上甚至勾連出了一根黏糊糊的銀絲。

  他耳側的髮絲晃了一晃,又伴隨著杏色發帶落回了肩頭,再抬眼時,仍舊是一副和煦沉穩,光風霽月的模樣,腕間佛珠上的佛經字樣清晰可見。

  對上惜翠的視線,他甚至還露出一副微訝的表情,好像在詢問她有什麼問題。

  衛檀生這一副端莊君子的模樣,好像剛剛那瞬間暗下來的情.欲與曖昧,只是她的錯覺。

  她總不能問他剛剛你是不是舔我手了吧……

  惜翠僵硬地收回手。

  手指上還停留著那黏糊糊的感覺,指尖上全是這小變態的口水有點兒噁心。趁衛檀生不注意,不管三七二十一,惜翠趕緊低頭縮起手指用袖口擦了擦。

  在她低頭的瞬間,卻沒看見青年眼尾一垂,雙眼驀地冷了下來。

  只是這冷冷的目光剛一閃過,他鼻尖又傳來一陣癢意。

  一個噴嚏直接將他眼裡的冷光摧毀了個一乾二淨。

  衛檀生:「……」

  他已經喝完了藥,她能做的都已經做了。

  惜翠暗暗地想,就算這小變態真感冒了也和她無關,反正不是她傳染的。

  將嵌螺鈿的木盒蓋上,衛檀生忽然道,「翠翠,明日我便搬回來住。」

  他搬不搬回來住,惜翠都不太在意,之前又不是沒同床共枕過,正想應聲,但目光瞥見瓶中的紅梅時,惜翠馬上改變了想法。

  這幾天連朔天天來送花,他掐得點正好,從沒讓人發現。

  但小變態五感向來比其他人靈敏。做賊心虛的惜翠哪裡敢讓他在這個時候搬回來。

  「我病還沒好,再過兩天罷。」

  衛檀生笑吟吟地道,「你看,我正好也染上了風寒,你我兩個都抱病在身,不如抱團取暖,也不懼這病氣過給旁人。」

  惜翠移開視線不去看他:「再等會兒。」

  怕衛檀生在這個問題上多作糾纏,惜翠走到桌前,將剛剛壓在桌面上信遞給他。

  「明天我要出去一趟。」

  「哪裡?」

  「雍碩樓,」惜翠示意他看信,「……吳懷翡她想和我見一面。」

  衛檀生既然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她也沒必要再喊一句大姊。

  惜翠特地留意了一眼他的反應。

  在聽聞「吳懷翡」三個字時,他臉上沒什麼特殊的神情。

  只是衛檀生他本來就是個善於偽裝的小變態,惜翠還不清楚他是不是對吳懷翡還懷有舊情。

  畢竟原著中,就算衛檀生和吳惜翠成親之後,他還是像其他男二一樣,對女主多有照拂,坐穩了備胎的寶座。也正因為對吳懷翡還存有舊情,吳惜翠那些花樣作死的綠帽,他都沒放在眼裡。

  惜翠依稀能感覺出衛檀生現在對她些好感的,她不確定地只是他對她的感情究竟能不能和吳懷翡相比。

  想到剛剛那一幕,惜翠更加糾結。

  還是說,衛檀生對她的感情突變成了肉.欲?這好像也不太對,他不是嫌棄為愛鼓掌這件事髒嗎?

  衛檀生馬上就理解了她的意思,將信封合上,「我陪你同去。」

  惜翠不太想讓衛檀生和她一起,這些事她更想自己解決。

  聽了她的意思,衛檀生也沒有強迫她。

  「也好。」

  不甚在意地隨手將信放在了一旁,他抬頭道,「翠翠,過來。」

  惜翠在他身旁坐下。

  他轉過頭來看著她,笑道,「陪我一會兒罷。」

  到了傍晚,衛檀生他還是回到了書房睡,惜翠鬆了口氣。

  翌日清晨,向衛楊氏那兒知會了一聲,惜翠回屋換了件衣裳,準備出門。

  出門前,忍不住扭頭看了眼窗臺。

  窗臺空落落的。

  衛檀生雖然答應了她會緩幾天再搬回來,但究竟什麼時候回來時日也不確定。

  想來想去,惜翠提步去了外間,找到海棠,囑咐她去一趟馬廄,找一個名叫連朔的馬奴,帶一句話給他。

  路上務必要小心謹慎,不要讓別人注意到了,如果有人注意到她,不要猶豫,也別管帶話不帶話的事,馬上回來。

  海棠見她形容嚴肅,沒有多問,立即應承下來。

  惜翠才略微放下心來。

  車夫套上車,載著她一路行進至雍碩樓。

  雍碩樓在京中有些名氣,算是個高檔酒樓。

  她一踏入酒樓,就有跑堂得了吩咐,問過她名姓,引她往樓上的廂房,說是已有客在廂房裡等著她了。

  惜翠被他領著,推開了包廂的門。

  出乎她意料的是,包廂裡坐了不止一個人。

  藕荷色琵琶袖上襦,下著如意雲紋百褶裙的,是吳懷翡,她打扮清新淡雅。

  玄色窄袖長袍,腰束白玉帶的是高騫。

  而坐在高騫身旁的那個月白色圓領袍,杏子樣的雙眼顧盼生輝的少年竟然是——

  惜翠愣了一愣。

  褚樂心?

  另一頭,海棠得了惜翠的吩咐,沒多耽擱,趁著沒人,立即出了門,往馬廄的方向走,一路上,幸好沒被人撞見。

  只不過,她前腳剛走,後腳窗臺上又被人輕輕放下了一支紅梅。

  青年袍袖翩翩,緩步出了書齋,走入院中。

  正欲推門而入前,乍見窗臺上一抹豔色。

  佛珠滾動了兩下,一雙如玉的手撿起了窗臺上的紅梅。

  紺青色的眼,眸光深深。

  指甲蓋一剔,輕輕巧巧地就從梅花瓣裡,撿出了個卷得細細小小的字條。

  展開一看,

  紙條上只有一行小字,是陸放翁半句古詩拼湊而成。

  「春近野梅香欲動,有意覓鸞交。」

  末尾五個字,仿佛親昵無邊的情.話。

  「願夫人愛我。」

第72章 動容

  願夫人愛我……

  指腹從字條上滑過,衛檀生眼角低垂。

  願夫人愛我嗎?

  想到屋裡那枝怒放著的紅梅, 他嘴角扯出抹笑意。

  難怪她不願他搬回來。

  那可不行……

  當初是她親口說的願與他同生共死, 每一次重生也是她主動湊到他跟前來。

  她是他的。

  既然將自己交付給了他, 那就由不得她自己作主了。

  將字條重新卷起, 攏入袖中, 至於那枝梅花,就這麼擱在了窗臺前, 靜靜地等待著它的主人將它拾起。

  雍碩樓裡,惜翠還是懵逼的狀態。

  月白色圓領袍的少年, 一見她踏進了包廂頓時站起身。

  「高......吳娘子?」

  前一個字語調還是高興的,後兩個字,在見過她的容貌時, 硬生生地拐了個彎,杏樣的眼睛裡含著些猶豫,褚樂心手足無措地低聲詢問道。

  而吳懷翡看著她的目光也是疑慮中夾雜著一絲複雜。

  高騫也站起身, 「遺玉。」

  吳懷翡頓了一頓, 「高......娘子, 先坐下來說話吧。」

  四個人都站著也不是個事,惜翠撿了個座位,坐了下來。

  她甫一落座,吳懷翡猶疑片刻, 率先開了口。

  「你當真是......高家娘子嗎?」

  出乎意料地直接省去了那些寒暄,吳懷翡秀眉緊攏著,明顯在等她一個答案。

  來之前, 惜翠已經做好了準備。

  她已經答應了高騫,此事全憑他作主。

  吳懷翡也是吳家人,既然要向吳家承認並道歉,肯定也瞞不過作為吳家女兒的她。

  只是在心中做好了準備,和現實中直面的感覺根本不是一回事。面對吳懷翡的疑問,惜翠一時間竟然不太敢看她。

  吳懷翡是吳惜翠的姐姐,縱使沒有血緣上的關係,也是有姐妹聯繫在的。在吳懷翡剛回到吳家時,她對吳惜翠也是抱有著幾分看待妹子的憐愛。

  面對吳懷翡,惜翠心頭浮現出了一抹鳩占鵲巢般的愧疚與歉意。

  她抿緊了唇。

  其實在這次重生前,她向系統陸陸續續問過的那些問題裡,有關於吳惜翠的下落。

  系統告訴她,她只是借用了吳惜翠的社會身份,而吳惜翠本人,在攻略結束後,它會另外安排一副一模一樣的、全新的、健康的身體給她。

  【我說過,安排高遺玉的精力已經耗盡了我全部的精力。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無法再為宿主打造另外一個全新的身份。】

  【要知道,想要打造一個新的身份,最簡單的是打造一個軀殼。而最難的是,如何將這個軀殼巧妙地插入世界中,安排他的過往與社會聯繫。】

  【宿主借用吳惜翠的身份攻略期間,我可以緩慢回復精力。宿主完成任務後,我會為吳惜翠打造另一副健康的軀體,這對我來說不難。】

  回答完她的問題後,系統叫她不用擔心,並再一次告誡她,這裡僅僅只是一本書。

  她也按照系統所說的那樣,一直都在努力將眼前所處的環境,當做一個書中世界來看待。這裡所有人,都是由作者在操控著。這裡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

  因為都是假的,所以她不用付出感情,完成任務後回家就可以了。

  可是,待得時間越長,情感漸漸戰勝了理智。不知不覺得相處中,惜翠猛然發覺,站在她面前的,都是有著真實情感和喜怒哀樂的人。

  就在當下,面對吳懷翡的詢問。

  她似乎,再也沒辦法將這個世界當成一本書看待了。

  她佔據了吳惜翠的身體和社會身份。

  即使穿越和重生都不是出自她的本意,即使吳惜翠會得到補償,這也是她無法洗刷的原罪。

  在這看似虛假的書中世界裡,她的負罪感是真實的。

  頂著吳懷翡的眼神,這種沉甸甸的感覺,使得惜翠心裡十分難受,臉上火辣辣的,她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應道,「是,我是高遺玉,抱歉。」

  她承認下來後,除了高騫,其他兩人看著她的目光,都發生了些細微的變化。

  吳懷翡也隨之沉默了片刻。

  高騫將這事告訴她的時候,其實她是不相信的。

  然而高騫他並不是會拿這種事開玩笑的人,而且,翠娘的性格確實也改變了很多。直到今天,「翠娘」親口回答了她的問題後,她才真正地相信了高騫所說的話。

  一時間,吳懷翡看著面前的少女,心中也說不出來是什麼感覺。

  那是……那個高娘子?

  眼前這張熟悉的面孔,與山寺中那個少女漸漸重合,疊加成了一個她好像不認識的,格外陌生的存在。

  但一眨眼,眉眼還是那個眉眼,仿佛什麼都沒有變化。

  吳懷翡心中的感覺算不上驚訝,也算不上為吳惜翠難受或是憤怒。

  高騫已經提前替他妹子向她道過歉,當時她什麼也沒有回答,因為吳懷翡覺得她沒有資格替翠娘回答什麼。

  她與翠娘之間的感情,沒有她想像中的那麼深。就算曾經有些親情,也早在一次次地失望中被衝淡了許多。相處的時間本不長,哪裡來得多麼深厚的愛恨。

  在得到這個答案之後,吳懷翡心頭好像被莫名的刺痛了一瞬,沉悶地發著疼。至於難過地掉淚,卻還遠遠沒到這個地步。

  她擔心的是,爹娘若是得知此事,恐怕要傷心了。爹娘與她不同,他們是真正地看著翠娘長大的。

  「這事不關你的事,」吳懷翡搖頭,嗓音很輕柔,「你無需向我道歉。」

  惜翠攥緊了膝上的裙子,低聲:「也是在向翠娘道歉。」

  這是她發自真心地在同原來那個吳惜翠道歉。

  高遺玉是系統特地為她安排的身份,高遺玉此前的生活與性格都只是系統意志的體現。高遺玉是系統,她是高遺玉。

  但吳惜翠不同,就算系統答應過她,但借用了她的身體,也是她對不起她。

  屋裡的氣氛格外沉悶。

  褚樂心眨著眼睫,想要說些什麼,但礙於眼前這個古怪的氣氛,也不好插嘴。

  就在這個時候,高騫終於沉聲道:「此事,是我和遺玉對不起翠娘,吳郎中與吳夫人年紀已經大了,此事暫時不要向他們提起,等日後找個合適的機會,我再帶遺玉去向他們道歉。」

  或許是因為心態改變的緣故。

  惜翠望著高騫鋒銳的側臉,有些愣神。

  高騫也擰著眉頭,臉色冷肅。

  察覺到惜翠的怔愣,高騫看向她,「遺玉?」

  言語中隱含關懷。

  惜翠這才回神,點了點頭「好。」

  高騫站出來要主動與她一起扛下這個責任,出乎意料,又好像合乎情理。畢竟,他一直重視著她這個妹子,就算她面對他時,表現得克制而冷淡,他也好像不在意。

  擋在她面前,要和妹妹一起賠罪的男人,好像不再是書中那個代表著「男主」的冰冷符號。

  他是個有自我意識的,疼愛家人的好哥哥。

  惜翠對他有些感激,攥著下裙的手指緊了緊,心中默默一動,好像有什麼在漸漸化開。莫名地,她不太想抗拒這種感受。

  她的身份如果不揭露,可以順理成章地躲一輩子。

  但既然揭露了,這就是她躲不過去的責任,她也不想逃避這個責任。早晚是要告訴吳氏夫婦倆的,她沒有資格打著為夫妻倆好的名義,將這件事瞞下來。

  「到時候,」望著惜翠與高騫,吳懷翡停頓了一會兒,眼中有鼓勵之意,「我會和娘子一起,娘子無需害怕。」

  「二哥也會和你一起。」高騫沉聲道,「是我們兄妹對不起吳郎中一家,到時候,二哥和你一起向他們賠罪。」

  「還……還有我。」從剛才起,就一直旁觀全程,憋著沒有說話的褚樂心,這個時候,終於忍不住開口了,「我……我也會陪高娘子你一起的!」

  吳懷翡訝異:「褚郎君?」

  褚樂心看著惜翠的神色很複雜。

  他想要上前,但看見那副陌生的容顏,又不知道在糾結著什麼,躊躇著不敢上前。

  在高郎君告知他這件事時,他當時正在批閱公文。

  高娘子死後,第一次感受到生死的冷酷無情,愧疚與自責之下,他收了心,這幾年按照爹娘的期盼,老老實實地踏上了仕途,坐上了家人安排的不大也不小的閒散官職。

  而聽到這個消息的那一刹那,他高興地筆都沒有拿穩,直接從椅子上蹦了起來,公文嘩啦啦散了一地。

  可是,真正地再看見了高娘子,他反倒不敢上前了。

  太糾結了。

  褚樂心苦著臉心想。

  特別是剛剛高郎君、高娘子和吳娘子之間的氣氛,更讓他覺得手足無措。

  在褚六郎內心糾結成了個麻花時候,反倒是惜翠主動朝他笑了笑。

  「多謝。」

  這一笑,記憶中漸漸走遠的人,仿佛重新變得鮮活了起來。

  杏花樹下,那個紅衣細腰,高挑俊美得好像唐傳奇俠女一樣的娘子,又回來了。

  褚樂心愣愣地看著,比照著記憶裡的形象,暗自比劃。

  高娘子雖然現在樣貌確實發生了些變化。

  臉部的線條變得更柔和了些,人也更柔弱堪憐了點兒。但給他的感覺卻沒有發生改變,依舊是這麼一副冷淡又有禮貌的樣子。

  而且,高娘子似乎比之前更親切了一些。

  之前,他看著高娘子就好像隔了點兒什麼,但現在,那橫亙在她與旁人之間的東西,好像被敲碎了。

  她笑起來的時候,也生動了許多。

  褚樂心看著看著,嘴角也不自覺地扯出一抹神采飛揚的笑容。

第73章 勾.引

  這也是褚樂心他這幾年來,第一次真正地, 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

  他放鬆下來時, 眼睛便格外地亮, 眼角彎起來, 像個小月牙兒。

  惜翠死後, 他一直自責於當初沒有陪她多走一段路,親自將她送回家。只要他當初多注意了一點兒, 哪怕只有一點兒,也不會讓她孤身一人被奸人所害。

  褚樂心性子純善, 卻也愛鑽牛角尖,高騫不願他一直生活在陰影中,思索再三, 最終還是將這件事告訴了他。

  「抱歉,」褚樂心唇角的笑意收斂了一些,語氣忽然變得認真了起來, 雙眼凝視著惜翠, 「當初是我太過粗心大意, 沒想那麼多,竟將娘子孤身一人置於危險之中,這幾年來,我一直在想。我在想, 倘若能再見到娘子就好了,倘若能再見到娘子……」

  這幾年,他每每回想此事, 濃重的負罪感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在這日日夜夜中,褚樂心他曾經無比期盼過高三娘能魂魄入夢,好給他一個機會讓他道一聲歉。

  這也是他活了二十多年來第一次這麼惦念一個女人,無關情愛。

  幸好……

  褚樂心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幸好他還能再見到高三娘一面。

  「倘若能再見到娘子,」他頓了一頓,堅定而認真地說,「我想向娘子說聲,對不起。」

  少年認真的模樣,看得惜翠喉口一窒。

  沐浴在褚樂心的目光中,惜翠不禁苦笑。

  直到今天來到雍碩樓,她才真正地意識到,她之前好像確實是混帳了些,將別人的真心當作擺脫不及的麻煩,將這裡所有人都看成了冷冰冰的NPC。

  她還是會回家的,她想要回家的決心不論如何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不過,現在她想試著瞭解一下這個世界。

  雖然付出的感情越多,和這個世界的羈絆越深,回家也就越痛苦,但人生本來就是無數的相遇相知和相離。

  就算她現在在這個世界逃避了感情,回到現實世界還是無法避免那些分分合合。

  這都是人生路上必須要經歷的,她總不能逃避一輩子。還不如在回家之前,就把在這個世界的經歷當作一次旅遊。當作一次旅遊也好,就當是在這次旅遊中也交到了不少朋友。

  褚樂心的目光很認真,被他影響,惜翠的神情也不由得變得認真了起來。

  「這不關你的事,相反,」惜翠眨眨眼,能感覺臉上熱度在不由自主地往上攀升,惜翠不太自在地說道,「我很高興認識郎君。」

  瞧見少女面色隱隱發紅的模樣,褚樂心又是一怔。

  對於惜翠而言,說出這種話還是有點羞恥。

  明明以前將這個世界當作一個遊戲來看待時倒不覺得有什麼,現在第一次以真心相待,惜翠反倒是老臉一紅。

  「你們點菜了嗎?」輕咳一聲,壓下那點兒尷尬和不自然,惜翠恢復了鎮靜,問道,「我有點兒餓,出門前沒吃什麼東西。」

  褚樂心這才猛然回神,忙接下惜翠話茬,「沒有!我與郎君和吳娘子都還未點菜。」

  「娘子想吃些什麼,這雍碩樓雖不大,」少年眉開眼笑地說,「但我能保證這裡的菜,是全京城最好吃的!娘子若是不信,待會兒嘗過就知道了!」

  菜主要還是惜翠與褚樂心一起點的,高騫和吳懷翡對吃什麼都不太熱衷。

  拋下之前那些心結,惜翠和褚六郎就像一起出去玩的狐朋狗友。

  褚樂心拍著胸膛,眨著秀美的大眼,「信我信我,這個絕對好吃!」

  「還有這個!三娘你能不能吃辣?這個雖然辣了些,但也特別好吃!」

  在褚樂心的傾情安利下,最終兩個人一起點了一桌子根本吃不下的菜。不過今日的開銷全都是由高騫自掏腰包負責,不吃白不吃。

  吳懷翡坐在惜翠右側,在等候上菜的間隙,低聲道,「其實,我也有一事想要同娘子說。」

  「娘子曾經所遭受的那些,也有我之錯處在其中,今日,」吳懷翡道,「我也要道娘子道聲歉意。」

  惜翠驚訝地搖了搖頭,「這也不關娘子的事,你無需道歉。」

  吳懷翡笑了一笑,「總歸是要道歉的,否則我心難安。」

  惜翠安靜了半晌。

  她明白吳懷翡為什麼會向她道歉,她上一次死因雖然和吳懷翡沒有關係,但她性格溫柔,定然也在自責愧疚。

  沒想到自己上一次領便當,牽連了這麼多人。

  惜翠在心裡歎了口氣,輕聲道,「都過去了。」

  「是。」吳懷翡頜首,笑道,「都過去了。」

  吃完飯,離開的時候,是高騫送她的。

  褚樂心不太方便,而吳懷翡體貼地留給了他們兄妹二人談話的空間。

  到樓下停著的馬車前,不過只有短短幾步路的距離,卻仿佛走了有足足一年。

  下了樓,他才問出了一直縈繞在心中的痛楚。

  「遺玉,」高騫面上難得浮現出猶疑之色,「你怪二哥嗎?」

  他知道這個問題對於遺玉而言,太過沉重,只是,高騫他無法釋懷,過了這麼久,還是無法釋懷。他想要知道,遺玉是不是在怪他,或者說在恨他。

  是他不配做一個兄長。

  他想要瞭解,在她心中究竟還有沒有他這個二哥的存在。他只想得到一個答案,就算遺玉依舊在怪他,他也會沉默地認下。

  「我沒有怪你,」惜翠看出了身側這個高大的冷峻的男人的猶豫與膽怯,頓了一頓,接著補充了一句,「二哥。」

  其實不需要再多什麼,一聲二哥就已經足夠了。

  高騫顯然也理解了她的意思,從剛剛起就一直緊鎖著的眉頭終於漸漸地展開,他手指一動,忍不住抬手架在了惜翠腦袋上,摸了摸妹子的發頂。

  「遺玉,謝謝你能原諒二哥。」高騫扯出抹極淡的笑意。

  他自己心裡清楚,遺玉雖原諒了他,他鬆了口氣沒錯,但自己卻始終不能原諒自己。

  不過,他不會將這些表達出來分毫。

  「走罷,二哥送你。」

  上車前,惜翠回頭看了一眼。

  高騫站在雍碩樓門前,靜靜地目送著她,臉上那道可怕的傷疤好像也在日光的映照下,柔和了不少。

  馬車駛動,從惜翠的方向看去,地上那抹人影拉得極長,而站在酒樓前的人,靜默地好像一尊佇立著的雕像。

  惜翠鬆開了車簾,重新坐直了。

  回到衛家時,其實才剛過午時。

  她出去得早,回來得也早。

  馬車一在府門前停下,惜翠就收拾好了亂七八糟的心緒,打起精神,全心全意地對付她將要面對的一切。

  不知道她交給海棠的事,海棠做好了沒有。

  一邊要攻略衛檀生,一邊要保持劇情線不崩給衛檀生戴綠帽。惜翠悲催地覺得她現在就像在走鋼絲,還是在萬丈深淵上走鋼絲,稍有不慎,一個翻車就要涼涼。

  她才鑽出車簾,就有個僕從走上前幫著卸車解馬,衣衫整潔,看身形倒有幾分眼熟。

  惜翠沒有多想,理了理裙擺,正要踏進府門,突然,身後有人叫住了她。

  「少夫人。」

  這聲音很耳熟,惜翠微微一愣,轉過身,果然看見了一張俊俏的臉。

  連朔正牽著馬看著她,態度卑微而又恭敬,目光又熱切地好似火燒。

  「奴來接少夫人回府。」他牽著馬,雙眼中迸發出激烈的光芒。

  打發了車夫,趁四下不注意,惜翠跟著他走進了馬廄。

  馬廄中此刻空無一人,衛家畢竟也算不上什麼大家族,養的馬不多,負責照料馬的也只有連朔與另外一個老馬奴,而那老馬奴幾個月前就已經年紀太大,回到了家中修養。府上的馬,如今全都由連朔一人在打理照料。

  看著連朔的反應,惜翠就知道,海棠的話應該還沒帶到。

  既然沒有帶到,連朔也主動找到了她面前,那還是讓她親自對他說個清楚。

  可是惜翠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剛走進馬廄中。

  連朔眼見四下無人,便膝蓋一彎,朝著她跪了下來。

  「夫人,奴罪該萬死!」

  惜翠再一次地懵了。

  大腦完全跟不上劇情的迅猛發展。

  在她離開府上的時候,究竟都發生了什麼?

  在她愣神間,連朔已經對著她連磕了幾個頭,「奴知道,是奴太過衝動了些。但奴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哪怕少夫人聽了奴的話,要將奴趕出去亂棍打死,奴也不在乎。」

  「奴還是想說。」

  「自從上次見了少夫人一面,奴便愛上了夫人,從此之後,日思夜想,不能成眠。」

  少年昂起了俊俏白皙的臉蛋,烏黑的發淩亂地散落在頰側,「我願侍奉夫人,望夫人不棄。」

  「願夫人愛我!」

  在一連送了數日的梅花之後,他終於忍不住了。

  少夫人沒有拒絕,而是將梅花拿回了屋裡,插進了花瓶裡,這就代表著少夫人對他也是有意的。

  既然她有意,那他更不能再繼續等下去了。

  於是,他又送了一支夾帶著字條的梅花。中午趁著旁人吃午飯的時候再溜過去看時,那支紅梅果然已經不見了。

  少夫人知道了他的心意,沒有拒絕他!

  意識到這件事,連朔欣喜若狂,恨不得立即去見她。不過,等他偷摸過去時,卻未能尋得芳蹤。只聽說夫人出了門,不知何時才回來。

  他只是個下人,消息不靈敏,只好守在門前,等著她回來,在解馬卸車時再吐露心意。

  不賭一賭,拼一拼,怎知榮華富貴會不會降臨在自己頭上。

  仰頭望著女人的模樣。

  卑微的馬奴下定了決心。

  今日,他一定要鑽進女人的裙底,攀上女人的大腿,擷取欲.望與富貴榮華。

  惜翠終於回過神來。

  她震驚地看著眼前的小馬奴。

  如果她沒有猜錯的話,綠帽一號同學這是在主動勾引她,向她自薦枕席,要和她一起滾床單?

第74章 金剛杵與蓮花

  這是活這麼多年,第一次碰上異性主動求歡, 要做她入幕之賓的。

  惜翠囧了。

  這確實也是原著劇情沒錯。原書中, 吳惜翠直接收用了連朔, 養了個小白臉馬奴男寵。

  而在連朔之後, 吳惜翠又陸陸續續地收用了一些戲班子裡的戲子, 其他樣貌俊俏家境貧寒的小鮮肉。

  看著連朔的臉,惜翠忍不住開始懷疑。

  她究竟是攻略衛檀生來的, 還是開後宮來的?還是說系統看她攻略得太過艱難,特地給她安排了福利?

  雖然曾經也和基友做過要當個富婆包養一堆小白臉的美夢, 而當夢境真正地降臨在自己頭上時,惜翠才發現這是多麼一個美好又痛苦的負擔。

  難道今天她就要在這兒打開新世界的大門了嗎?

  仔細看面前的綠帽一號同學,容貌確實俊俏, 就算和他滾床單,吃虧的也不是自己。

  惜翠還不會傻到以為他是為自己的風姿所傾倒,這才跪在她面前要求她收用了他。對方無非求個富貴罷了, 他眼裡閃動著的功利是瞞不下來的。

  閨中少婦, 和拼命想要往上爬的馬奴, 一個求財求權,一個只求排遣寂寞,兩相互補。

  直接將各自的需求剖開,擺在對方面前。簡單乾淨地炮.友關係倒比黏黏糊糊的感情糾葛更讓人省心。

  可問題是, 她現在根本不想找個炮.友啊!

  惜翠苦不堪言。

  劇情發展太快,她還沒來得及反應。

  「你……」惜翠蹙眉道,「」你起來。起來說話, 我有事問你。」

  或許再給她一段時間,讓她做好心理準備,她指不定還能做個快樂的富婆。但在現在這種情況下包養一個小白臉,她的心暫時還沒這麼大。

  連朔跪在地上沒有動,「奴愛慕少夫人已久,如今只求夫人一個答覆,夫人若是不答,奴就在這兒長跪不起。」

  「哪怕少夫人拒絕奴,要打殺了奴也好。」連朔苦笑,他目光黯淡,看得人倒不由自主地心生一股憐惜之意,「今日能將心意告知於少夫人,奴不後悔。」

  他不起,惜翠沒有再勉強他。

  「我只問你,你當真愛慕我如此?」

  「奴對少夫人的愛意,未敢有半分欺瞞,若有欺瞞,定叫奴遭那雷亟,爛心爛肺,不得好死。」

  對於古人而言,這誓言也算足夠狠毒。

  惜翠思忖了片刻。

  原著中隻提到吳惜翠與連朔有奸.情,但具體是什麼樣的姦情,又是在什麼時候有了實質性的奸.情,由於吳惜翠是女配的緣故,卻沒多提。

  既然如此,那能留給她的發揮空間卻很大。

  「你和我說過,你想要出人頭地?」

  連朔低頭:「是。」

  「你說你仰慕我,我怎麼知道你是真心還是假意?是真的仰慕我還是想要借著我的勢往上爬?」

  連朔:「奴真心仰慕夫人,作為男子漢大丈夫,也著實想做一番事業,我對夫人的愛意與我之志向之間,並無任何衝突。」

  「我這人,最看不起沒有能耐的男人,」惜翠蹲下身,看著他,「你一個卑賤的馬奴,憑什麼認為只靠著樣貌,就能攀上我?」

  惜翠說話間,刻意模仿了吳惜翠的態度。為了更逼真曖昧一些,惜翠還試探性地伸出手,抬起他的下巴。

  他下巴光滑,胡茬刮得乾乾淨淨的。

  頭一次做這種動作,她也有些緊張,只能權當做在為以後的劇情做準備。

  跪在地上的男人,五指深深地陷入了地上的草葉中,垂落的髮絲,看不清他臉上神情,「奴確實沒有資格,妄想獲得夫人垂憐,確實是我癡心妄想了。」

  「但奴所擁有的,也不過只有對夫人這一捧真心。」

  惜翠沒有回答他的話,自顧自地繼續說道,「不過,你確實生得好看。我給你一個機會。」

  連朔情不自禁地抬起頭。

  少女指甲上染了些花汁,紅得像血。

  盯著那手,他喉口不由自主地滾動了兩下。

  倒是真情實感地想要與她在床榻上翻滾個幾回。

  「我看不起沒有能耐的男人,你若是真心愛慕我,就讓我看看你的決心。」

  「你如今不過一個養馬的,連鋪子裡幫工的小廝都不如,我要你在一個月內擺脫你如今卑賤的身份。」惜翠說,「在什麼都好,只要能憑藉自己的能力,儘量往上爬,我就給你個能入我床帳中的機會。」

  從馬廄中出來的時候,惜翠不自在地抖落了腳尖上的草葉。

  就在剛剛,聽聞她的話之後,連朔親吻著她的鞋尖,答應了她的要求。

  惜翠的用意其實只是想拖延時間,盡可能地維持現在的局面。只要書中沒有提到的劇情,她就不會去動它。

  這樣……應該能暫且打發綠帽同學一段時間吧……

  但連朔趴在她腳下親吻她鞋尖的動作,讓惜翠怪窘迫的。就像莫名亂入了什麼宅漫現場,某個角色正在向她抒發什麼忠誠的宣言。

  他想往上爬,那她給他這個機會好了。惜翠不太反感這種將自己野心表露得明明白白的人,她突然也想要看看連朔他究竟能做到什麼地步。

  有前車之鑒,在回屋前,惜翠特地將全身上下檢查了一番,撣去身上和頭頂上的草葉,確保沒任何問題了,才往院裡走。

  只是這樣一來,偷.情感好像更重了一點兒。其實也不像偷.情,更像她在外面包養了一個小白臉。

  剛一踏進屋裡,惜翠就發現屋裡氣氛有些不太對。

  海棠站在外間伺候,她低著個頭,神情古怪,大氣也不敢出。

  而在裡屋,衛檀生正斜靠在軟榻上看佛經,一隻腿盤起,一隻腿搭著,看上去倒頗為閒適。

  惜翠心裡拿不定主意,只能裝作一副再從容不過的模樣,打起簾子,走近了裡間。

  正看著佛經的男人,抬起頭,朝她柔和一笑,「翠翠,你回來了?」

  再看見衛檀生,惜翠微微一愣,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受褚樂心的影響,她其實也想真正地多瞭解他一番。

  惜翠點頭,朝他的方向走了過去,「你怎麼在這兒?」

  「我有些想你。」衛檀生莞爾,「就搬了回來。怎麼,你不願瞧見我?」

  惜翠哦了一聲,卻突然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你去見過吳娘子了?」倒是衛檀生主動開口詢問。

  「是。」惜翠解下斗篷,擱在了衣架上。

  「她也知曉了你的身份?」衛檀生的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在了她鞋尖上。

  惜翠:「知道了。」

  一邊應答著,惜翠目光看了眼榻旁的花瓶。

  花瓶裡的梅花不知何時已經換了下來,換作了一簇墨蘭。

  衛檀生發覺她的目光,笑道,「我今日也正想問你,為何好端端地將紅梅換作了墨蘭。」

  惜翠移開視線,「沒什麼,只是看多了一樣的花,難免無趣了點兒。」

  這墨蘭應該是海棠換下來的。

  幸好衛檀生沒在這個話題上多作文章,看他眉間神色,好像也只是隨口一問。

  不過對於做賊心虛的惜翠而言,感覺卻不亞於開車直奔高速,體驗了一把車速二百碼的飛一般的感覺。

  衛檀生微笑著看著她,眼神卻很冷。

  袖中的字條被捏成了個小小的紙團,倘若再用上兩分力氣,似乎能化作齏粉。

  騙子。

  會騙人這點,倒是和從前一樣沒有什麼改變。

  「那你如今有何打算?」胸腔中翻湧的怒氣,恨不得要將面前整個人包裹吞噬,可他卻還是彎著眉眼,笑吟吟地繼續問道。

  惜翠道,「我會去吳府上一趟,向郎中道歉。」

  衛檀生與高騫性格大不相同,他道德觀念淡薄得很。對這些事根本不在乎,旁人的感受都與他無關,至於道歉不道歉,在他看來,無疑於是閒著沒事在給自己添麻煩。

  不過聽到惜翠這麼說,他倒沒什麼異議,只是略挑了挑眉梢。

  「高郎君今日也與你同去了?」他換了個問題。

  惜翠問:「你怎麼知道?」

  「他既是你二哥,這件事定也有他在其中周旋的緣故。」

  從前,衛檀生十分不耐煩高騫,皆是因為吳懷翡。而今,他兩人之間關係,他倒是看淡了許多。

  高騫他想來如今也難以放下心結,再同吳懷翡如常交往。

  不過,他對高騫的厭惡卻沒有減少半分。

  反而覺得他比之前更礙眼了些。

  「不對,」衛檀生突然輕輕搖首,「高郎君他實際上算不得你兄長。」

  「為什麼這麼說?」

  「難道不是?」衛檀生反問。

  惜翠:「你要這麼說,其實也沒錯,我在那個原本的世界中,沒有兄長。」

  衛檀生卻沒有再多問什麼了,低下頭,自去看自己的佛經,修眉細眼,溫潤又冷漠。

  而他像尊觀音一樣,鎮在屋裡頭,惜翠卻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問海棠怎麼回事。

  一直到晚上,屋裡的氣氛都壓抑而古怪。

  夜間,海棠將勾著的帳幔放下,就悄聲離開了屋裡。

  惜翠閉著眼,不知道為什麼,卻始終睡不著覺。

  身旁躺著個人的感覺是如此鮮明。

  強迫自己放空思緒,沉入夢鄉間,躺在她身旁的衛檀生突然又開了口。

  嗓音也如同一縷幽香,飄散在黑夜中。

  「睡不著嗎?翠翠。」

  惜翠如實回答:「有一些。」

  沒想到,她話音剛落,身側躺著的青年,一手撐著被褥,慢慢地坐了起來。

  「翠翠,睜眼。」

  青年跨坐在她身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如僧人攜行著金剛杵安坐在蓮花座上。

  下.流又變.態。

  青年烏髮如瀑披散在肩頭,他俯下.身子,冰冷的唇瓣含上了她的耳垂,指尖也隨著身體曲線一路往下摩挲。

  「既然睡不著。」他牙關輕輕舔舐著口中的溫軟。高而挺直的鼻樑一下又一下地磨蹭著她鬢角的髮絲,像是在模仿什麼挺進著的纏綿動作。

  「那不如,就在今日行房罷。」

  一股癢意順著耳垂,滲入肌膚。

  惜翠渾身一個哆嗦,眼睛睜大了些,沒搞明白這小變態今天究竟在發什麼瘋。

  「衛檀生?」

  他等不急了。

  只有將她咬碎了,細細咀嚼著吞入腹中,餓鬼才能聊慰饑困。

  男人抬起頭,微笑起來,舔了舔唇上的水光,紺青色的眼,看著像黑夜中潛伏著的一頭野獸。

  他垂眸莞爾,「乖,叫我檀奴。」

第75章 白玉蘭

  窗外好像下了點雨。

  雨不大,撲簌簌地, 落在芭蕉葉上、草尖兒上, 沙沙地作響。冬末春初的冷雨, 涼意浸透了墨色的寒夜。

  冰涼的指尖, 就像蛇一樣, 往下探去。

  惜翠頭皮發麻,一把攔住了他的手腕。就算是她, 現在臉上也不由自主地在冒熱氣。

  在男女感情方面,她從小就比別人冷淡一點。中學, 該春心萌動的時候也沒春心萌動過。而到了大學,也沒心思談戀愛。畢業之後成了社畜,每天上下班過著苦逼地兩點一線的生活。下班之後, 只想刷會兒手機,玩會兒遊戲,擁有一點自己的空間。

  談戀愛這種事, 不說沒遇到合適的, 就算遇到了, 有時候也怕麻煩。

  不想屬於自己的私人空間被擠佔,她就這麼任其發展,一直拖到了現在。

  而現在的情形,對於一個沒有感情經驗的母胎大齡單身狗, 委實刺激了些。

  幸好天黑,由攏上了帳幔,將一線燭光擋得嚴嚴實實的, 衛檀生就算視力再好,也看不清她臉上的紅。

  「檀……檀奴……」惜翠停頓了一會兒,喉口一陣發幹,企圖讓面前的小變態冷靜下來。

  畢竟都是成年人,就算她不願意,直接說清楚就是了,當然不會因為這點事就又哭又叫。

  更何況,惜翠也不是不願意。

  衛檀生的臉確實好看,身上收拾得乾淨,也沒什麼奇奇怪怪的氣味兒,衣襟、袖口甚至散發著些淡淡的旃檀香氣。

  他一直待在廟裡,硬生生地憋了二十多年,潔身自好。和他,算不上吃虧。

  但是,她還是覺得太突然了些。想到要赤.裸著坦.誠相見,惜翠就忍不住蹙眉頭。

  「翠翠,你不願意?」跨坐在她身上的青年,又壓低了些身子,唇瓣由耳垂遊移到了脖頸,他埋在她頸前,輕聲詢問。

  呼吸盡數噴吐在肌膚上,生理反應使得惜翠止不住地直打哆嗦,偏了偏頭,想要避開。

  「你……」惜翠澀聲道,「你不是嫌髒嗎?」

  脖頸上仿佛附上了一片濕熱,惜翠眼睛又瞪大了些。

  青年收回舌尖,好像在回味,他抬起紺青的眼,鼻尖磨蹭著鼻尖,輕笑道,「粉香清婉,何從談髒。」

  「佛陀曾言,這世上無一個常我,」他腕上的佛珠在她腰間緩緩滾過,「昨日的我,非今日的我,昨日說的話,又如何作數?」

  要是和小變態糾結哲學問題,她肯定是說不過他的,惜翠低下眼不去看他:你今天怎麼這麼突然?」

  「娘急了,」衛檀生也跟著低下頭,輕輕咬著她脖子,「為人子女,自然不能看著父母焦急,而不予理會。見娘親憂心,當然是要想方設法盡孝的。」

  到了這個時候,惜翠胡思亂想中,反倒有些按捺不住她心中的吐槽欲了。

  所以這就是你盡孝的方式嗎?

  衛檀生眼睫輕眨,面色不改地把鍋全都推給了儒釋兩教。

  「翠翠,你不是愛我嗎?」他附在她耳畔,舔舐著耳廓,嗓音縹緲,一字一頓地念道,「日月長相望……宛轉不離心……」

  「見君行坐處……疑似火燒身……」念著念著,他嗓音驀地冷了下來。

  在惜翠未看見的地方,青年的眼神也冷了下來,像一汪冰湖,有冰裂緩緩綻開。

  「你不是愛我嗎?」

  「你還記得?」惜翠下意識地愣住了。

  「為何不記得?」他磨蹭著她脖頸,仿佛夢囈般地念道,「你當初特地托人將這首詩交予我,不就是想要我記你一輩子嗎?」

  「故意留下這麼一首詩。」趁著她愣神的間隙,他手腕輕輕一扭,就掙脫了她的手,繼續往下探去,「想要我餘生都負罪愧疚,將我下半輩子攪得毫無安寧,翠翠,你當真狠心。」

  她今日穿了件白玉蘭的裙,腰上細著紅豔豔的絲絛。

  他的手突然在她腰間的裙帶上停了下來,抬眼問,「翠翠,你愛我嗎?」

  猝不及防地聽到這個問題,惜翠愣住了。

  沒想到都到了這個地步,衛檀生竟然像個姑娘一樣,問出這種話。

  惜翠下意識地抬頭看去,「我……」

  「我愛你。」

  她聽到自己這麼說,又低下眼。

  喉口乾澀,吐出的話卻好像堅定地不可動搖的誓言。

  惜翠心中莫名地升騰起一陣接一陣的歉意。

  她不愛他。

  或許也有些好感,但卻談不上愛。惜翠很清楚。如果說非要進行比較,她對衛檀生的感情還遠遠抵不過想要回家的念想。

  青年埋首在她頸間。

  他看不見她臉上的神情如何,只聽見了她說,「我愛你。」

  「我愛你。」

  她是他的。

  青年唇角微揚,渾潤如玉的眼,此刻灼灼似火燒一樣。

  心中浮現的是高興?是歡愉?

  這是他頭一次這麼高興,也是如此心滿意足。這等滿足,他從沒體驗過。不過三個字,就好像使得他胸中壓抑著了一整天的怒氣,盡數宣洩而出。

  眼中的冰湖,驀地裂開了。

  山湖順著倒掛的飛瀑匯入浩浩蕩蕩的長江,碧波漾漾,滋潤著兩岸的蘭芷青草。

  小小的草尖兒冒出了個頭,激蕩得心頭酥麻而柔軟。

  衛檀生情不自禁地彎著唇角。

  「翠翠,」他輕聲道,語氣柔和得連自己都未曾發覺,「既然愛我,給我罷。」

  「等等!」感覺到腰上的裙帶一鬆,惜翠心中漏了一拍,總算慌了神。急急忙忙喊了一句,差點咬到舌頭。

  這小變態正靜靜地看著她。

  惜翠不太敢看他。

  屋裡炭燒得太暖和,她急得汗都落了下來。

  「我……我今天有些不太舒服。」

  說出這話,她自己都覺得沒有說服力。

  其實,比起和衛檀生親密接觸,她更抗拒的是將自己的身體暴露在人面前。

  出乎意料的是,被她拒絕,他倒沒有生氣。

  他支起了胳膊,低頭看著她。

  不用衛檀生看,惜翠都知道她的臉估計紅得就像個番茄。

  「翠翠,我疼。」他胳膊一鬆,將整個人的重量都傾壓在了她身上,鼻尖一下又一下地撞擊著她脖頸,仿佛在模仿著交.媾,以此來宣洩自己的不滿。

  衛檀生嗓音好像比火爐都要燙上兩分,他啞著聲,「若今日你不舒服,也無妨。」

  「但你幫幫我。」

  「我漲得疼。」

  他壓住了她,一手將她腦袋擺正了,將身下的人制得死死的,另一隻手則摸上了自己的褲腰。

  青年眉眼盈盈地當真像一尊柔美的菩提薩埵像,但手下的動作卻下.流至極。

  「翠翠。」他壓低了身子,擠入裙間,沙啞的嗓音像個撒嬌的孩子,只是孩子絕不會如此,「翠翠憐我,幫幫我,疼。」

  雖然沒有實戰經驗,但閱片無數的惜翠,下一秒就察覺出來了他想幹什麼。

  臉上紅得好像能滴血,惜翠放棄了自己的節操,沒有動。

  就當是為以後做準備了。

  裙中燙得像火燒,趾高氣揚。

  察覺到她的順從後,衛檀生滿意地笑了,微露出的森白的牙齒,更像野獸。

  「乖。」扶著她腦袋的手,一路往上,落在她發頂,他摸著她發頂烏黑的發,恬不知恥地輕聲笑道,「別怕。我就在外面,不亂闖。」

  而空下來的那一隻手則探入了衣襟中,明目張膽地去做曾經在吳府上沒有繼續的動作。

  原來,便是這種感受嗎?

  他掌心輕輕摩挲。

  身下的人想要往後躲,他牢牢地壓住了,和他強硬的動作不同,小菩薩低下了頭,彎下了眉眼,眼中盛滿了盈盈的笑意。

  裙間的細膩,使得他不自覺地又俯下了身子,脊背微微拱起,腰腹下使了些力氣,輕哼出聲。

  「翠翠......」

  「翠翠......」

  枕上散落的烏髮,像一匹光潔的綢緞,前前後後來回搖晃,被頂向床頭,又被拖回來,拉出一條墨痕。

  倏忽一陣夜風吹來,簾外的風雨好像更大了些,刮得雨珠斜斜地拍打在窗上。窗下一叢叢的芭蕉被風雨打得左右欹斜,庭院中一樹白玉蘭,也吹落了不少花瓣。

  晶瑩的雨珠順著潔白的花瓣往下落。

  溚溚渧。

  窗戶風吹開了,雨絲斜斜打進屋內,洇濕了床榻。

  惜翠仰著頭,面色通紅地看著床帳頂。

  她是做夢也沒想到,最後會發展成這樣。

  二十多年的節操,一朝崩裂。

  耳畔似乎還迴響著青年喑啞的嗓音,滾燙炙熱,吐息聲是夜雨都擋不住。

  床帳打起又放下,屋裡的燭火搖曳了兩下。

  青年赤著足,披散著烏桕似的墨發,下了床,沒叫任何人,自己去打了盆水,端了進來。

  「我自己來。」惜翠翻身起床,指尖都在抖,不敢去看裙上的花。

  微黃的燭光下,她裙擺上白玉蘭,晶瑩皎潔,栩栩如生,猶如庭院中那一樹被雨打濕的花,雪樣的白。

  裙裳好像都含著些旃檀香意。

  惜翠面色更紅了一層。

  她閉上眼,輕輕吐出一口氣,努力冷靜下來,就是臉上的紅卻是怎麼也壓不下去了。

  衛檀生似乎沒看出她的尷尬,眉眼彎彎地看著她,「抱歉,翠翠,弄髒了你衣裙。」

  佛珠在燭光下滾了一滾,珠上刻字《心經》散發著瑩瑩的光。

  「觀自在菩薩......」

  「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佛珠懸掛在他腕上,有種異樣的美。

  他端著燭臺走到衣櫃前。

  翻找中,無意瞥見了當初被塞進衣櫃裡的玉樣的小人。

  青年握著燭臺的手緊了緊,眼神沉了沉。

  貌若好女的臉,一半在燭火中,如菩提薩埵,眉眼瑩潤,唇色丹暉。

  一半在黑暗中,又恢復了餓鬼的本容,欲.望猙獰。

  餓鬼永遠不知饑餓,不論吃了多少,喉中猶如火燒,肚中空空如也。

  翻出了件舊衣,衛檀生拿著衣裳走到床前,溫潤如玉地笑道,「先穿著罷,下次再給你買新裙子。」

第76章 白玉涼糕

  指尖相觸,燙得嚇人。

  惜翠接過裙子, 轉回了屏風後。

  身上的裙子已經不能穿了, 裙擺的白玉蘭嬌豔欲滴, 洇出了水樣的痕。好像一盞盞花樣的酒盞, 蘊著些乳白色的瓊漿。

  空中的旃檀香氣更濃。

  惜翠盯著白玉蘭看了一會兒, 還是覺得臉上燒得慌,不敢再多看, 將緊貼在肌膚上的裙子脫下,趕緊換上了衛檀生拿給她的那件。

  當初洞房時, 不是沒隔著一面素屏看見過這綽綽人影。

  可是,今天再看來,心態卻好像起了變化, 很難不往其他地方去想。

  掐緊了佛珠,青年喉口滾動了兩下。

  回想剛剛的感受,肌膚上好像滾過觸電似的奇異的酥癢, 連帶著心底也蕩起一陣癢意。

  不夠, 還不夠, 想要更多。

  只有真正地佔有了,他才能略感心安。

  比起身體上的快感,心理上的佔有欲得到紓解,才更讓他欲罷不能。

  回想剛剛簾外那一卷的驟雨, 衛檀生輕闔眼睫。

  欲.望在叫囂,理智卻告訴他,還不行, 還沒到時候,他不能操之過急。

  惜翠理了理裙擺,攏上散亂的衣襟,才轉出了屏風。

  衛檀生見她出來,依舊從容,沒見半點害臊,笑著問她,現在困不困了。

  回想之前那句「既然睡不著,不如來行房罷。」惜翠臉上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熱度又有冒頭的趨勢。

  刻意避開衛檀生的雙眼,惜翠搖搖頭,「時候不早了,睡罷。」

  說完,沒等他回答,自己先上床掀開了被子,躺了回去。

  惜翠冷淡的態度,令衛檀生微微一怔,俯身瞧見她微紅的耳根,卻又輕輕地笑了出來。也掀開被褥,躺在了她身側。

  惜翠才將被子蓋住,那股濃濃的旃檀香氣直往鼻子裡鑽,怎麼也揮散不去。

  重新躺回去,嗅著那香氣,反倒是更睡不著了。

  一閉上眼,就好像瞧見了衛檀生半垂著的眼睫,耳畔又響起了高高低低的喘息聲。雖然她毅然決然地拋棄了自己的節操,但是在剛剛,她硬生生忍住了沒弄出一點奇怪的聲音,倒是衛檀生叫得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惜翠捏著被子,壓根無法阻止自己的思緒神遊天外。

  大概,第一次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總會如此吧。惜翠如此安慰自己。

  越想,越覺得臉上燒得厲害,她趕緊收回思緒,閉著眼開始默默地數羊。

  一隻羊,兩隻羊,三隻羊……

  第四隻羊跳出了羊圈,第五隻羊走上了馬路,碰上了開車的第六隻羊,上了第六隻羊的順風車,第八隻羊坐上了飛機,第九隻羊乘坐火箭衝出了大氣層,直奔外太空……

  羊群們在一個新的星球落地,建立了羊群的殖民地,開始繁衍生息,經過一代又一代,很快就有一部分羊群不滿壓迫,揭竿起義,「大楚興,陳勝王」……

  很快,就有一隻羊在耳畔唱著,「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我只得出帳外且散愁情。」

  惜翠絕望地睜開眼,發現了一個悲慘的事實。

  她完全睡不著了。

  簾外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飽受失眠摧殘的惜翠看了眼安然睡在她身側的衛檀生。

  青年好像沒有被之前的發生的事所影響,長長的眼睫搭在眼皮上,睡得很安靜。美若一尊閉目的觀音。

  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衛檀生睡覺得模樣,不用對上他的雙眼,惜翠反倒是想開了。

  都是成年人,沒什麼的,早晚要經歷這一遭。

  砰砰直跳的心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聽著滴滴答答的夜雨,她終於感覺到了些倦意,緩緩地沉入了睡夢中去。

  而當她才睡著不久,閉目的小觀音,睜開了眼,一雙美目在黑夜中好像一對星子。

  夜雨還在下。

  欲.望卻如簾外未絕的細雨,點點滴滴,一直到天明。

  第一次開了葷,也是頭一次破了淫戒的青年,胸膛中漲得發痛。側目瞧見枕側的人,又柔軟地好似一片流雲,白天那些怒氣他都不在意了。

  沒感到滿足,衛檀生撐著胳膊,又坐下來,低下頭,烏髮散落著,打量枕側睡著的人。

  青年又埋首在她頸側,親昵地蹭了蹭,他微昂起頭,脖頸拉出一條弧線,喉結上下滾動了兩回,小聲呻.吟著。

  「翠翠……哈……啊……」

  那股奇異的戰慄感,令他怎麼也得不到滿足。

  他摟緊了一些懷裡的人,將整個頭都埋入她肩窩,只留給烏黑的發頂。

  這一晚上,惜翠睡得其實不是很安穩,總感覺身上好像壓了些什麼,喘不上來氣,一直處於一種半夢半醒的交際處,天還未亮,就已經徹底醒了過來。

  但是還有人起得比她更早。

  她剛一睜開眼,耳側就附上了一片溫熱的呼吸。

  額頭上被蹭了蹭。

  「翠翠,早。」

  衛檀生移開唇,低眸正笑盈盈地望著她。

  「早。」失眠到後半夜才睡的後果是,與衛檀生的精神奕奕,而她只能疲倦地點了頭,算作打過招呼。

  昨夜的蠟燭已經燃盡了,屋裡還是黑的。

  雖然身體還困著,但她這個時候也數不著了,掀開被子想要起身。

  「衛檀生?」惜翠頓了頓,問。

  睡在外側的青年沒有任何要起來的意思。他不起來,她總不能從他身上跨過去。

  「你跨過去罷。」衛檀生搖頭,莞爾道,「無妨。」

  他像尊佛一樣,沒任何坐起來避讓的意思。

  該做的都已經做了,不在乎這些虛禮。經過一晚上已經做好了心理建設的惜翠,禮貌地猶豫了一下,沒跟他客氣,提步跨了過去。

  只是她才邁開一條腿,衛檀生卻突然坐了起來。

  他乍地起身,膝蓋驀地頂上了她裙間。惜翠下意識地往後讓,一讓,身體頓時失去了平衡,向後栽。好在衛檀生一把拉住了她,雙手在她腰間一掐,扶著她的腰,抱著她抬頭看去。

  女上男下的姿勢十分尷尬,尤其是裙間頂了什麼,張牙舞爪的,想裝作不知道也不行。掐著她腰的手牢牢的,惜翠掙脫了一下,沒有掙開,低頭看向始作俑者。

  而對方,卻昂著頭,雙眼瑩瑩澄澈,「翠翠。」

  「翠翠。」扶著腰肢的手,一路往上,微微用力,姿勢調換,將她壓倒在被褥中。

  「我又難受得緊了,翠翠,卿卿。」他口中胡亂念著親昵的稱呼,唇瓣撒嬌似地來回輕蹭,烏黑的發晃來晃去。

  和他軟和的語氣不同,右手卻強硬地扣住了她手腕,往下帶去。

  「好翠翠。」青年俯看著她,貼緊了她臉頰,唇瓣如白玉涼糕一樣,又清又軟,「憐我,可憐可憐我。」

  天邊泛起了潤白色的一片,沒多久,有一線朝霞浮現,很快就將整片天空染作緋紅色。

  埋著頭的青年,唇間吐出一抹微濕的喘.息。

  惜翠當然沒有幫他。

  早上正常的生理反應而已,不管它很快也能平靜下來。無奈衛檀生將她壓得死死的,一回生,二回熟,面對此情此景,惜翠終於說出了那句霸道總裁的名言:算了,你自己動吧。

  於是,抱著她的小變態真的乖乖地自己解決了。

  不過她才換上的裙子,落得了和昨天一樣的下場。

  惜翠回到屏風裡換衣裳,說不上來是什麼感受。

  雖然沒談過戀愛,但在感情方面,她不算遲鈍,不至於什麼都看不出來。實際上,和大多數單身狗一樣,她還經常幫別人處理感情問題,處理得多了,對這方面倒還算敏銳。

  惜翠能察覺出來衛檀生對她的感情有些變化。

  但她還不能夠確定,只怕是自己多想。

  特別是在這種情況下,她更加分辨不出這小變態的改變究竟是因為性還是因為愛。

  她不像那些身懷攻略任務的前輩一樣擅長應對男女感情,按部就班,步步為營。

  在這方面,惜翠也茫然。

  一開始,她所想的只是對衛檀生好,可惜現實給了她慘痛的一擊,一廂情願的討好根本沒有用。

  後來,她也曾想過扮演衛檀生喜歡的類型,就像吳懷翡那樣。但一個人的個性,從來就不是能簡簡單單壓下來,變作另一個人的。

  糊裡糊塗的,直到現在,連惜翠她自己都沒弄明白,她是怎麼和他發展到了這地步。

  惜翠歎了口氣。

  當局者迷。

  不管是由愛及性也好,還是由性及愛也罷。只要他能愛上她就夠了。

  日光穿透窗牖,一片曖昧的暖色落進了青年眼中。

  他唇角漫起了些笑意,理了理散亂的衣襟,解開腕上纏著的杏色發帶,隨意將髮絲往腦後一攏,翻身下床。

  但目光觸及床下那一雙翹頭的雲履時,那落了暖色的眼眸不禁一冷。

  那雙翹頭的雲履,用粉色的細線勾勒出柔軟的花瓣,花瓣邊緣卻沾了些泥,不仔細看,很難察覺。

  府上早晚都有人灑掃,青石鋪就的地面乾乾淨淨。而從府上乘著馬車,到往雍碩樓,一路上更沒有沾上泥巴的機會。

  衛檀生拎起鞋,遞到鼻下,輕輕地嗅了嗅。

  雖然很淡,但在泥土的腥味中隱約能聞到些馬糞的氣味。

  「春近野梅香欲動,有意覓鸞交」。

  他垂著眼,指尖滑過鞋履,哂笑。

  若不是給了些希望,對方絕不至於莽撞糊塗到寫出這種字條。

  明明說著愛他,卻又背著他與其他男人勾結。

  衛檀生面色幾經變化,紺青的眼中再次迸發出流彩似的異光。

  想殺戮的**在翻滾。

  但是思及昨晚那聲「我愛你」,在心中,又有另一股甜蜜的感受,就像蜂蜜一樣化開,輕柔地將那魔性包裹住了。

  那也是不曾有過的感受。

  是妒意?

  最終,眼中迸發的異光猛地止歇,轉為一抹困惑。

  按上胸口,他平靜地想,原來這便是妒意。

  嫉妒就是這般感受,鮮活得令他痛苦。

  將翻滾著的想要決堤而出的**再次扼住。

  壓下那些陌生又複雜的情緒,衛檀生丹色的唇角彎了彎。

  那馬奴的事,我可以不計較,當作不曾看到。

  但是,翠翠。

  我原諒你了,你不准再背叛我。

  他放下鞋,望向了那扇素面的絹屏。

  你答應過的,黃泉路上也願意陪著。

  不准背叛我。

第77章 不安

  換好衣服出來,惜翠看了眼床榻。

  衣著白色單衣的青年正坐在床頭前, 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惜翠忙著換裙子, 沒穿鞋, 只穿了件單襪走在地上。換完衣服後, 才感覺到腳上好像缺了點什麼, 趕緊折回去穿。

  畢竟這幅身體柔弱得像顆地裡的小白菜,稍有不慎, 被風一吹就能病倒。

  惜翠現在根本不敢作死。

  還沒碰上鞋面,衛檀生突然攔住了她。

  惜翠抬頭, 無聲地詢問。

  「鞋髒了,」他臉上神色有一瞬的古怪,但那好像只是她的錯覺, 下一秒,他便又柔和地笑道,「我再去給你拿一雙新鞋。」

  說完, 真的就走到櫃子前, 翻出一雙青綠色的雲履交給她。

  「多謝。」

  穿什麼惜翠都不太在意, 正要去接的時候,面前的青年又收回了手。沒等惜翠問出口,他已蹲下身,抬眼笑道, 「翠翠,我幫你穿。」

  惜翠看著衛檀生捧著鞋的模樣有些發愣。

  雖說之前這小變態行為舉止都十分溫柔妥帖,但主動提出要幫她穿鞋未免還是有些過了頭。

  難道男女之間有了性關係之後, 改變都會這麼大嗎?

  從來沒有過戀愛經歷的單身狗吳惜翠同學,不禁陷入了困惑中。她也不覺得衛檀生是那種滾了一次床單,就能對床伴體貼百倍的人。

  在她腦中轉過數種想法的一瞬間,衛檀生已低下頭,幫她穿鞋。

  腳上微癢。

  惜翠不自在地往後縮,他卻扣著她的腳踝不准她動。

  「翠翠。」衛檀生一手攫住她的腳踝,另一隻手卻探到了腦後。

  微微側頭,將杏色的發帶一抽,滿頭青絲如流水滑落。

  他拿著杏色發帶,在惜翠愣神間,一圈一圈地已經纏上了她腳踝。

  修長的五指,靈活地打了個結,發帶垂落著,像鳥垂落的雙翅。

  看著自己的作品,衛檀生眼睫像蝶翅一樣,輕輕一揚。

  「就這麼系著罷」他朝她莞爾笑道,「很好看。」

  惜翠縮回腳,低頭看了眼,不明所以地問,「為什麼給我綁上這個?」

  一圈一圈綁住,他的翠鳥就不會飛走了。

  青年眨眨眼,沒有正面回答,隻微笑道,「因為看著好看。」

  腳踝被靈活地綁住,發帶長度剛剛好,不至於影響到正常的行走,惜翠試著走了兩步,沒多問,答應了下來。

  「好。」

  大部分時候她都不會去反駁衛檀生的意見,儘量順著他來。

  畢竟就算這樣綁著也影響不到什麼,或許她還可以理解為這是發生性關係之後的第二天,小變態給她的定情信物?

  衛檀生跟著她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笑道:「翠翠,幫我穿衣好不好?」

  惜翠沒回答他,轉身拿起擱在衣架上的衣裳,「伸手。」

  一低頭,他就能看見,她站在他面前忙忙碌碌。

  或許因為病弱的緣故,她如今的身形偏瘦弱。不像之前,足足和他差不多高。現在他只要微微傾身,就能把下巴擱在女人如雲的發頂上。

  他看得滿足,忽而又怒氣橫生。

  最終,喜怒不定的情緒定格在了近乎癡迷的神色上。

  他也真的將頭擱在她發頂,長臂一攔,抱住了她,在心裡輕聲念道,翠翠,不要背叛我。

  「衛檀生?」

  「叫我檀奴。」輕輕咬了咬女人的耳尖,他吐著氣,雙眼彎作兩個月牙兒,低聲道,「翠翠,等我今晚回來。」

  惜翠裝作沒有聽見他飽含性暗示的話,繼續淡定地理了理腰帶,攏了攏衣襟。幫他穿完了,她自己才轉步走到榆木紅漆的梳粧檯前坐下。

  待會兒還要向衛楊氏請安,剛剛耽誤了一會兒,再不抓緊一點兒就要來不及了。

  直到這時,守在外面的丫鬟才得了命令,捧著盥盆陸陸續續進了屋。

  由於出了上次的變故,衛楊氏不敢再讓衛檀生再繼續打理鋪子,隻讓他先歇息一會兒,衛檀生也應了下來。但平日裡衛家一些應酬交際,他還是要去對付的。

  衛家大郎衛景,性格拘著了些,平日裡忙著在官署上班,沒那麼多空閒。反倒是衛檀生,雖然身有殘疾,但他風姿俊逸,長袖善舞,頗通人情世故。又因樂善好施,在京中有些清名。旁人也都願意同這位衛家三郎,衛家的小菩薩結交。

  這也是孫氏最為不平的一點。

  畢竟各有各的事情要做,不能在屋裡待太久,換好衣服,梳洗完畢,惜翠往衛楊氏的院子裡去。

  衛檀生比她要晚上一步。

  在她走後沒多久,他在床榻上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才喚了個貼身侍奉的長隨進來。

  「將少夫人的鞋拿去燒了。」

  他眉眼可親地如此吩咐道。

  來到衛楊氏住的院子,惜翠請過安。

  丫鬟奉上茶,衛楊氏與她說了另一件事。今歲正當大比,過段時間,南邊那兒有個紀表哥會上京趕春闈一試,到時候要住在衛家。

  「他與他妻兒之間感情甚篤,不忍分離,定是帶著妻兒一併來的。到時候一家子住下來,少不得要忙活一番。我想著將這事交給你與阿媛處理,你看如何?」

  衛楊氏口中的阿媛指的正是一個孫氏,她單名一個媛字。

  惜翠這幾天都沒看見孫氏的蹤影,或許是因為做出了那事,怕衛檀生揭露,她心虛,往日總是抓著府上的庶務不撒手,如今倒是低調了許多。

  衛楊氏也是有意想讓她跟著處理庶務,學著掌家了。

  惜翠自然答應。

  衛楊氏立即就安排下來,叫孫氏帶著她。

  得了這個消息,孫氏思索了片刻。

  衛檀生自從有了她的把柄後,一直在拿捏著她。她只覺得頭頂上懸了把劍,不定什麼時候會掉下來,日日都睡不安生。

  等到了白天,又像頭驢,整日為他做事還討不到好。

  每每思及,孫氏又悔又恨,卻拿這位小叔子毫無辦法。誰叫把柄在他手上,他想要她什麼時候死,她就得什麼時候死。

  如今衛楊氏吩咐下來,她更不敢有所懈怠。

  看著眼前舉止有禮的少女,孫氏心中盤算。洞房當夜,衛檀生雖是拋下了她沒管,但這兩人關係倒還算得上不錯。剛出閣的小姑娘,頭腦簡單得很,或許能從她這兒入手,叫她求個情,吹吹枕頭風也是好的。

  思及,孫氏帶著惜翠愈加盡心盡力,態度也溫和得不得了,甚至還將自己寶貝兒子喜兒給帶了過來,企圖攻陷惜翠的心防。

  可惜惜翠本來就不大喜歡小孩,見到喜兒,也只是禮貌地安撫了兩句,給了顆糖叫他自己去玩。

  這時候,孫氏才發現她想岔了。

  她這個弟媳,看著人挺好相處的,實際上冷情得緊。

  但是喜兒好像很喜歡這位叔母,常常跑到她屋裡來找她。

  「叔母!」水晶簾內探出個小小的腦袋,喜兒眉開眼笑地蹬蹬跑了進來。

  惜翠看得無奈。可愛是可愛,但她實在是不擅長應付小孩。之前耐著性子唯一應付下來的也只有衛檀生他一個。

  他早熟,不需要她費什麼心。

  但喜兒不同,他是得了娘親命令來的,娘親吩咐他要和好好和叔母一起玩,得了孫氏的命令,正愁沒人陪著他的小男童就愈加黏人。

  他頭髮留的很長了,從頭頂開始留起,額前搭著烏溜溜的劉海。

  惜翠蹲下身,翻出個雲片糕塞到他手上,拍了拍他的腦袋,「喜兒乖,叔母還有事要做,喜兒拿了糖先去自己玩好不好?」

  小男孩不依,惜翠千哄萬哄,才將他哄出去。

  最終,小男孩拿著雲片糕又興高采烈地出去了。

  剛踏出門,正好撞上個人。

  喜兒抬起臉,頓時認出來,眼前這生得格外好看的青年是三叔父。

  「喜兒見過叔父。」

  那三叔父蹲下來,與他視線平齊,笑著問,「喜兒手裡拿的是什麼?」

  雖然和眼前的人接觸不多,但他很喜歡這個生得好看的叔父,「是叔母給的雲片糕。」小男孩脆生生地答。

  「叔父剛回來,肚子有些餓了,」青年笑道,「喜兒能把雲片糕給叔父吃嗎?」

  喜兒想了想。

  他本來也不缺這些糕點吃,大方地將雲片糕讓了出去。

  那三叔父又哄了他兩句,才拍著他頭,叫他出去玩,自己提步進了屋。

  「翠翠。」

  不用看,惜翠也知道進來的人是誰。

  「衛……」不太習慣這個過分親昵的稱呼,惜翠停了一下,繼續道,「檀奴。」

  青年很滿意她的稱呼,走到榻前,將她抱起來,放在膝上,「翠翠。」

  惜翠一低眼,正好看見她剛剛給出去的雲片糕。

  騙小孩子糖吃被當場抓獲,衛檀生也不尷尬,眨著碧眼,「你將我的雲片糕給了喜兒。」

  他足足囤了一個小木櫃的雲片糕,她拿出來的也只有一盒。

  沒想到衛檀生和她計較這個,惜翠歎了口氣,「喜兒只是個孩子,你和他計較做什麼?」

  騙小孩的東西,不要臉。

  不覺得自己行為有任何不妥的青年,依舊柔和地笑,手上動作卻已經不規矩起來,「翠翠,你將我的雲片糕給了別人。」他在她脖頸上咬了一口,「要如何補償我?」

  他不安心。

  哪怕只是一盒小小的雲片糕也不安心。

  他的欲.望全因她一人而起。

  欲壑難填,也難平。

  往下摸去,摸到少女的腳踝,感受到腳踝上那根細細的發帶。他才略鬆了口氣,將腳踝拉近了,沉下腰,衛檀生垂眸,拋卻雜念,任憑自己專心致志地陷入無邊的愛欲中。

  欲.望一起,眼中好像蕩起了煙雨清波。

  他吐息,眼神水潤。

  翠翠。

  我的翠翠。

  霜白色的緗裙垂落在他腰側,如同起起伏伏的流雲。

  坐在他懷中的少女,本抵著他胸膛,隨著他的動作而緩緩廝磨,半晌,卻在不知不覺間,不動聲色地伸出手,摸到剛剛擱在榻上的書信,緩緩攏入袖中。

  她也垂下了眼。

  眼中卻澄澈清醒得如同一面明鏡。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小變態太色氣,現在每天都擔驚受怕的我orz

  ——

  推一下基友「桉柏」的文吧:[綜英美]最終攻略成就

  女主超帥的!拍著胸保證!大家快去看!

  文案:

  莉歐娜作為一個骨灰級遊戲玩家,最熱衷的事情就是打出不同的結局成就。

  「恭喜玩家達成【黑暗女王】成就。你踩踏著鮮血奪取權力和金錢,你與超級英雄們為敵,最終成為了邪惡的化身、犯罪的代名詞,你的惡名響徹宇宙。」

  「恭喜玩家達成【秩序捍衛者】成就。你曾數次拯救地球,人們愛戴你,敵人畏懼你,你無愧於英雄之名,你的名字被所有人銘記。」

  「恭喜玩家達成【變革者】成就。你帶領變種人推翻了人類政權,有人視你為仇敵,有人視你為開拓的先驅,你的名聲毀譽參半,但無人能否認你的力量。」

  ……

  來談一下你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

  莉歐娜:剛開始只是按部就班走劇情,後來覺得搞事也挺有意思的。

  你取得的最大教訓是什麼?

  莉歐娜:如果豬隊友拖後腿就要及時把隊友幹掉,因為你不知道這幫神經病會不會突然反水。

  你有什麼想對你的敵人說?

  莉歐娜:反派死於話多,所以我沒什麼想說的。

  你有什麼想對你的親朋好友說?

  莉歐娜:我不想幹掉你們,所以最好不要拖我後腿或者突然反水:)

  ……

第78章 新帽子

  歡愛過後,惜翠叫他先去清洗, 自己才得空去看袖中的書信。

  信剛剛拿來她沒來得及看, 就被衛檀生抱了個滿懷。

  拆開書信, 惜翠匆匆地掃了一眼。

  是高瑩寄給她的信。

  雖說署名是高瑩, 但寄信的人實為高騫。畢竟她現在和高騫已經沒了血緣關係, 又有著男女大防在,每回寄信, 都是高騫借著高瑩的名。

  信中沒寫什麼大事,只叫她過兩日一起去踏青。

  如今京郊河畔春日風光正好, 常有悠閒的京城百姓,攜著坐帳等用具,去河畔喝酒賞春。

  金吾衛事多, 高騫抽不開身,又想到自家這妹子是個不愛待在家裡拘著的,就叫她和高瑩她們一起去玩一趟。其間種種他都已經打點妥當, 到時候不止高瑩, 其他些士族貴女和郎君都會過去。

  衛家衰落, 高瑩是高家最受寵的嫡女,若能攀上高家這支,衛楊氏定是求之不得。如此一來,絕不會阻攔她出去, 不僅不會攔著,甚至塞也要塞出去。

  信中另外附了些銀票。

  高騫表達關切的方式倒還是一如既往的生硬而彆扭,只有兩個字, 打錢,給的全都是他自己的俸祿和月例。

  惜翠她現在倒不像之前那樣缺錢了,不過還是將那兩幾張銀票收了下來。

  等衛檀生出來,惜翠才將這事告訴他。

  衛檀生揀了把椅子坐了下來,笑著問,「你想去嗎?」

  惜翠拿了個手巾給他擦頭髮,「還好。」

  他頭髮又長了許多,本來及肩的發,已長到了胸前。

  惜翠幫他擦頭髮的時候,青年舒服地仰著脖頸,滴滴的水珠順著發尖兒往衣襟裡落,洇出胸膛的輪廓。

  「我不想你去,翠翠。」

  「但是,我若是拘著你,你嘴上不說,心中定是不高興的。」衛檀生笑道,「你去罷,我與你雖是夫妻,但你的事不應當全由我來作主。」

  他不想讓她出去。

  不僅不想讓她出去,甚至想將她關在屋裡,誰都不准看。她只要看著他自己一人就夠了。

  但是,如此一來,她定會不高興。

  他的翠鳥,抓得越緊,掙扎得就會越厲害。

  惜翠給他擦著頭髮的手,停了下來,片刻,又裹著髮絲慢慢地擰水,「多謝。」

  如此,就算是定了下來。

  衛楊氏得了消息,果然沒攔著她,還安慰她這幾日累著了,到時候好好放鬆放鬆,休息休息。

  這幾天,她說是和孫氏一起處理紀表哥上京的事,實際上,做得遠不止這些。

  衛楊氏出生在春日裡,她生辰將近,緊跟著又要操辦一場。紀表哥一家這時候上門也有著替姑媽慶生的意思。兩件事撞在一起,要做的肯定就多了。

  想到還沒上京的紀表哥一家,惜翠心情實在算不上輕鬆。

  原著裡也曾經花費了寥寥的筆墨,提到過這一家。究其原因,實在是吳惜翠這個角色到後期已經徹底崩壞。

  嫁給衛檀生後,越走越偏,與他關係也越來越差。

  見紀表哥樣貌不錯,吳惜翠甚至想要借勾引紀表哥,以此羞辱衛檀生。不過,紀表哥與他妻子感情深厚,最後,非但沒成,反倒落了個沒臉。

  想到接下來要面對的劇情,就算她之前沒什麼心思去郊外踏春,這個時候,惜翠也難免想出去逛逛。

  到了信中定下的那天,惜翠登上車,去往京郊河畔的。

  如今正是三月的天,春日風光正好,日頭高懸在天上,不冷也不曬,暖風和煦。

  河畔楊柳依依,已經鋪設了不少坐帳,不論是高門的貴族,還是平頭的百姓,都在這個時候相攜著一起踏青,堤岸上熱熱鬧鬧的。

  首先看見她的是褚樂心與吳懷翡。

  吳懷翡如今在京中也算個傳奇,很受其他人追捧。也有人在猜測這吳家大娘子的婚事究竟要落在誰頭上。

  她剛一下車,褚樂遠遠地就看見了她。

  不過礙於她如今已經嫁了人,不好上前來打招呼便是。

  想到當初的高三娘已嫁做人婦,少年撓撓頭,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她嫁給了那衛家三郎,一直讓褚樂心覺得有些不真切。

  而如今,對方陌生的容顏,也讓他看著總有些恍神,不太敢上前。

  其實,他自己已經很少像現在這樣有空出來遊玩了。

  被家人安排著當了一個散官後,他性子也穩重了不少。再加上惜翠死後,有一樁心事壓著,更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沒心沒肺地胡混。

  昔日在席上舞劍,風頭最盛的褚六郎,將劍掛在了車上,沒帶下車。

  猶豫再三,褚樂心還是跟著吳懷翡一起,走上前打了個招呼。

  「高……吳娘子。」

  惜翠看見他,「褚郎君。」

  又轉向吳懷翡:「吳娘……」

  「就叫我大姊罷。」吳懷翡溫柔地笑了笑,「叫別人聽見,難免多想。」

  「大姊。」

  惜翠跟著他們一起見過高瑩。

  吳惜翠小時候和高瑩也曾有過幾分交情,不過隨著年歲漸長,沒怎麼聯繫,漸漸地也就疏淡了。

  高瑩知道她整天覬覦著自家二哥,對她也喜歡不上來。

  不過,現在她可是想不明白了,好端端地,二哥怎麼叫她多多關照她?

  哪有囑咐她關照別人老婆的?

  難道說是二哥他反悔了?看著面前的少女,高瑩心裡直犯嘀咕。

  就像那些話本裡寫的那樣,吳惜翠都嫁作他人婦了,二哥這才念得她的好來?

  這個念頭使得高瑩直直打了個哆嗦,不敢再繼續往下想去,將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趕緊收拾收拾,同眼前的少女問了聲好,不鹹不淡地算是打了個招呼。

  僕從將坐具鋪好,眾人移步坐下。

  這些人中,高瑩家世門第最高,性子也最為張揚,什麼事都是由她來領頭。

  目光在眾人臉上一掃,她皺起眉,「那姓陶的怎麼還沒來?」

  幾個小姑娘聽了笑作一團,「他啊,還不知道在哪裡鬼混呢?」

  正當這時,突然有個男聲橫插入少女們的嬌笑聲中。

  男聲隱含不滿,「誰說我去鬼混了?」

  伴隨著人聲,緩步走來了兩個年輕的男人。

  一人著寶藍色的長袍,腰束玉帶,發攏玉冠,五官端正,就是臉上不耐煩的神色,使得男人看起來有些輕浮。

  另一個年輕男人身著白衣,雖說和他一同來的,但低垂著眉眼,卻顯得謙卑。他容貌看不太清楚,但身形纖瘦,隱隱透著些女氣。

  兩人身後,亦步亦趨地跟著抱著坐具的僕從。

  「呀,」剛剛開口嘲笑那藍衣男子的少女,笑著道,「你可算來了?再不來,阿瑩可要生氣了。」

  那藍衣男子一走過去,僕役趕緊將坐具鋪設妥當,又細細地撣去了坐墊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

  高瑩眉眼嚴厲,「陶文龍,你來遲了。」

  那名喚陶文龍的藍衣男子,笑嘻嘻地道,「我確實是來遲了,在這兒向阿瑩你陪個不是。」

  說罷,朝身旁的白衣人使了個眼色。

  白衣人倒了杯酒,遞到了他手上。

  高瑩的目光落在了白衣人身上,「陶文龍,這是誰?」

  白衣男人的眉眼壓得更低了,形容也更加謙卑。

  陶文龍不甚在意地瞥了一眼,「他?」

  他露出抹笑,「他,你們應該是認識的。」

  有人道,「這人看著確實眼熟了些,但一時半會,卻想不起來在哪裡看到過。」

  其實看著白衣男人恭敬地跟隨在陶文龍身側,在座的心中已經都有了些計較。

  陶文龍他行事荒唐,是個不折不扣的紈絝,那青年男人無非是他近日的新歡。

  陶文龍這才懶洋洋地揭露了答案,「他是顧小秋。」

  此言一出,滿座頓時譁然。

  連褚樂心都不由得愣住。

  高瑩面色一僵,霎時間有些氣急敗壞起來,「你!你怎麼能!」後半截話到底沒有說下去。

  惜翠不明所以,沒弄清楚高瑩等人為什麼會這麼激動。

  而這時,白衣男人才抬起了眼。

  惜翠總算看清了他的容貌。

  待看清他容貌之後,就連惜翠也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不是因為他容貌有多麼驚天動地。白衣男人的容貌算不得多美,但勝在面容白皙清秀,雙眼剔透,顧盼生輝。

  吳盛?

  看見這麼一張臉,惜翠大腦空白了一瞬。

  面前這個青年,和她記憶中的一個人長得實在太像了。

  那是她的堂弟,叫吳盛,比她小上兩歲,和她關係不錯。

  論容貌,眼前的人幾乎和他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唯一不同之處在於,她堂弟皮膚沒那麼白,氣質也沒這麼柔和斯文。

  眼前的青年,像個文文靜靜的姑娘。

  沒想到還會在這兒碰上記憶中熟悉的面容,惜翠腦中一片混亂。

  思緒混亂中,又猛地捕捉到了一線的清明。

  顧小秋。

  她對這個名字有印象。

  惜翠依稀記得,那好像是自連朔之後,吳惜翠給衛檀生戴上的另一頂綠帽。

  似乎……是個唱戲的。

  看著面前這和她堂弟幾乎一模一樣的臉,惜翠的大腦徹底死機。

  她可是記得,吳惜翠很喜歡顧小秋,包養了他不說,甚至還給他安排了一處別院叫他住著,自此之後,就經常找藉口不歸家,明目張膽地在他那兒住了下來。

  搞……搞什麼?

  這顧小秋怎麼長得和吳盛一模一樣。

  對著她堂弟的臉,這叫她怎麼下得了手?

  或許是因為她目光太直接,白衣男人循著她的視線看了過來,他的視線如同一隻蝴蝶,落在她眉間,又振著雙翅,翩翩飛離。

  顧小秋是誰?

  是最近京中風頭正盛,鬧得沸沸揚揚的戲子。

  他唱旦角,扮相柔美,唱腔清麗圓潤,很受眾人喜愛。衛楊氏喜歡看戲,也很喜歡顧小秋演的戲,她生辰快到來了,孫氏也計畫著去請顧小秋那個班子到府上來,為衛楊氏演幾出。

  倘若只是因為唱戲唱得好,還不至於在京中鬧得個滿城風雨。

  這時候的戲,不像後世都是國粹,唱戲的也正兒八經地被人奉為「藝術家」,這時候的戲曲演員,大多是達官貴人們任意褻玩的對象。

  前些日子,陶家的陶文龍和於家的於自榮,就因為爭奪顧小秋鬧翻了臉。後來,還是陶龍文將他弄到了手,日日帶著,相伴左右,同進同出,以兄弟相稱。

  此時,眾人雖心知肚明,目光也不由得偷偷看去,想看看這顧小秋到底是什麼本事,能勾得這陶文龍和於自榮兩人交惡。

第79章 被發現

  處在眾人目光之下,顧小秋恍若未覺, 仍舊是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

  在座的哪個不是出生在富貴場中, 對這種事心裡門兒清, 看破也不說破。

  有人上來打圓場, 高瑩雖鄙夷, 沒再和陶文龍計較。她性格驕橫是驕橫了些,但不至於沒臉色將氣氛鬧得難堪。

  見顧小秋無趣, 一副沉悶溫馴的模樣,旁人暗自打量了一番, 興致也就散了,權當沒他這個人,照例喝酒行樂。

  陶文龍歪在那兒, 看上去也沒對顧小秋有多少關照。顧小秋一直溫馴地坐在他身側,不多出聲,仿佛一個若有若無的隱形人, 低到了塵埃裡。

  陶文龍和於自榮爭搶了那麼久, 也不過是為了逞一口氣。將他弄過來, 十天半個月後,差不多也就膩了。

  他們喝酒行樂,惜翠就坐在一旁看。

  顧小秋不是吳盛,她心裡清楚, 吳盛絕對不可能出現在這兒。

  只是他和吳盛實在是太像了。

  看著他低眉順眼的模樣,惜翠好像看見了她高二那年,去大伯家裡拜年的時候。

  那時候年味兒還沒散去, 大人們在客廳裡閒聊嗑瓜子。

  吳盛他初二,小男孩就把自己關在屋裡趕寒假作業。他數學好,英語差。惜翠英語不錯,年級又比他高。這時候大伯和她爸媽就讓她教教弟弟。

  他將卷子鋪開,握著黑色的中性筆,努力地寫,她就在旁邊看著。

  顧小秋的模樣,和吳盛低著頭寫卷子的神態幾乎一模一樣。

  其實她和吳盛的關係也沒那麼親密,畢竟隔了一層。

  但現在見了他,腦子裡勾連著那些往事,想到過年時候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飯,那亮堂堂的燈光,飯桌上熱騰騰的白霧,親戚長輩問起他成績時少年靦腆的微笑,惜翠不禁有些眼熱。

  她趕緊低下眼,不讓情緒再影響自己。

  顧小秋似乎若有所覺,又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行酒到了一半,有些事逼兒,唯恐天下不亂的富貴浪蕩子,覺得無聊,又看面前青年生得清秀,皮膚白淨得像個姑娘,眼珠一轉,拿來他尋樂子,笑著問他怎麼不喝。

  「可是陶四郎不准你喝?」

  陶文龍嗤笑,「我哪裡不准他喝了?他是不能喝,一沾酒身上就起紅疹子。」

  這話說得曖昧,有人不懷好意地笑起來,「他身上起不起疹子,陶文龍你是怎麼知道的?」

  「要說旁人不喝酒倒也算了,顧郎君哪有不喝酒的道理?」那人譏笑道「就算是喝一兩口也無妨的。」

  陶文龍看了顧小秋一眼。

  白衣的青年沒什麼反應。

  陶文龍一拍手,吩咐人斟滿了酒,叫顧小秋飲下。

  看到現在,惜翠的眉頓時皺了起來。

  喝酒會起疹子明顯是酒精過敏。過敏這種事根本不是喝一兩口沒關係的問題。

  但酒一倒滿,顧小秋當真端起了酒杯。

  他嘴唇一沾上酒杯,剛剛勸酒的人頓時就笑了,「這不是能喝嗎?陶文龍你也忒護著這小郎君了。」

  他喝下一杯,白皙的臉上頓時竄上了不正常的紅,嗆咳了一聲,趕緊伸出袖子來擋。

  加上他容貌清秀,常年扮旦角,一舉一動皆有風情,在座的人不由得看愣了,心中暗自嘀咕,怪不得那陶文龍和於自榮搶他搶得頭破血流,確實是有些勾人本事。

  回過神來,忙又饒有興趣地繼續灌。

  白衣的青年額上已冒出了些薄汗,縮回袖子裡的另一隻手已經開始漫上了一陣輕微的癢意。

  望著和吳盛一模一樣的臉,惜翠到底沒忍心。

  就算他和吳盛長得不像,她也看不下去一個酒精過敏的人被逼著灌酒。

  看他反應,已經是有些不舒服了。而陶文龍似乎覺得他面色紅潤的模樣甚為好看,隻袖手旁觀地笑看。

  畢竟是個低賤的戲子,就算費盡心思弄來,也只是個玩物。

  惜翠再看向吳懷翡,她的眉頭也緊緊地皺了起來。

  「別喝了。」

  眼見顧小秋舉起酒杯又要繼續喝。

  惜翠出聲。

  她一出聲,其他人頓時地看了過來。青年也抬起眼看向她,酒杯停在了唇前。

  在眾人的注目下,惜翠面色鎮靜,冷冷地道,「我們帶來的酒本就不多,自己都沒喝上兩口,你們是想讓他一個人都喝了?」

  吳惜翠性子本就不好相與,她這麼說倒也沒引起別人的懷疑。

  惜翠容色冷淡,那勸酒的人見她面色不虞,微微一愣,也不好再繼續勸下去。

  顧小秋算不上什麼東西,但這吳惜翠畢竟還有些身份地位在,不好與她鬧翻了臉。

  青年將酒杯放下,又溫順地低下了眉眼,不再去看惜翠,不言不語地守候在了一邊,只是喝酒上了臉,臉上薄紅如漫天的雲霞。

  惜翠也沒去看他。

  他們佔據了一個好位子,能將堤岸上的風光一覽無遺。

  京郊外的獻河,是一條波濤滾滾的長河,每天都有數艘大船運送著來自全國各地四面八方的貨,河上船只來來往往,它養活了京城數以萬計的人口。

  或許是覺得無聊,喝了一會兒酒,閒坐了一會兒,陶文龍到底是坐不住,帶著顧小秋離開。

  起身前,那白衣青年目光一瞥,好像朝著這兒看了一眼,又好像沒有。

  惜翠看見吳懷翡看了眼顧小秋的身影,眸中若有所思。

  她一轉頭,對上惜翠的視線,愣了一愣。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什麼,竟然主動開口解釋,「顧郎君他……命也苦。」吳懷翡斟酌著說。

  「為什麼?」

  吳懷翡:「他幼時家中貧困,自己主動去學了戲。所在的那個戲班,戲班主更稱不得什麼好人。」

  惜翠靜靜地聽吳懷翡說。

  「如今,他母親生了重病,全靠珍貴的藥材吊著,每日花錢如流水。若非他在京中唱出了些名聲,也承擔不起那每日花出去的銀錢。」

  惜翠問:「他可是來找過你?」

  吳懷翡頜首,「我前些日子替他母親看過,他母親大限將至,藥石罔效。只是他不肯認命罷了,倒也算個孝子。」

  「我看今日,陶文龍待他……」吳懷翡也猶豫了一瞬,似乎在想要不要繼續說下去,但見惜翠正看著她,頓了一頓,也就繼續往下說了。

  「陶文龍今日待他算不上多好。他與於自榮相爭不過意氣之爭。過不久厭倦了,到時候又要落在於自榮手中。」

  接下來的吳懷翡沒有再繼續,就算不繼續,惜翠也能聽明白。

  顧小秋跟著陶文龍,落了於自榮的面子,到時候落回於自榮手中,恐怕沒什麼好下場。

  吳懷翡確實也是這麼想的,她為治病救人走動得多,對於京中那些彎彎繞繞的人際關係,也比惜翠更清楚。

  於自榮他的名聲在京中比陶文龍更差一些,他性子陰鬱。想到前不久顧小秋找到她,跪在她面前求她救人的模樣,再看到那抹清瘦的白衣漸行漸遠,吳懷翡忍不住輕輕地歎息了一聲。

  「說起來,也要多謝你今日替他說話。」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同吳懷翡與褚樂心告別後,回去的路上,惜翠忍不住一直在想顧小秋的事。

  顧小秋他和吳盛長得實在太過相像。

  她想到吳懷翡說的話,又想到書中的劇情。

  書中是吳惜翠將顧小秋包了下來,那她現在……要不要趕在於自榮之前將他包下來。

  頭疼。

  惜翠揉了揉腦袋,心中搖擺不定。

  明智些,她最好不要摻和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免得結下仇家,但是想到那和吳盛一模一樣的臉,惜翠歎了口氣。

  少年做著卷子,轉過頭來問她單詞的畫面歷歷在目。

  就算她和吳盛關係沒親密到那個地步,她似乎也看不下去和堂弟一模一樣的臉去受人折磨糟踐。

  沒想到出去散心一趟,還給自己招惹了那麼多麻煩。

  回到屋裡,惜翠認命地翻出了自己的小金庫。

  就算她現在不包下來,按照劇情發展,早晚也是要包下來的。

  吳馮氏給了女兒豐厚的嫁妝,高騫又往她那兒寄來不少銀票,她不缺錢,這些錢包養一個戲子不在話下。

  問題在於顧小秋的身份不同,他不是個普通的戲子,在京中有些名聲。

  惜翠也不確定按照書裡寫的那樣,包下來之後再給他安排一處別院住著,究竟要花多少錢。

  翻了一翻,她手上的現金或許不夠,可能還要去賣幾樣首飾湊些錢。

  顧小秋他現在還是跟著陶文龍,情況不算太過緊急,她還有時間安排。

  合上蓋子,正好聽見孫氏叫她。

  正值春日,又趕上紀表哥上京與衛楊氏生辰,闔府上下都準備裁上兩件新衣。孫氏叫她過去,是問她的意見。

  惜翠已過去,就看見一個俊秀的僕從在那兒候著,而孫氏正坐在位子上挑著他帶過來的料子。

  見惜翠過來,孫氏趕緊招呼她坐下,問她這些料子如何。

  惜翠這才將目光從那僕從身上收回,穩了穩心神,看向那些五顏六色的緞子。

  站在屋裡等吩咐的那個年輕的僕從,是連朔。

  打她一進屋,他的視線便落在了她身上,遮遮掩掩又熾熱迫切。如今孫氏低下頭去挑料子,年輕的僕役的目光則更加直接。

  「我覺得這料子倒不錯,」孫氏未有察覺,指著那匹青色的絹布,笑道,「檀奴皮膚白,這青色的正好襯他。」

  「蜀地的月華緞也不錯。」她笑道,「也能給你裁件新裙子,你看怎麼樣?」

  挑了一會兒,有個丫鬟上前行了一禮,稱是喜兒剛剛午睡醒來,吵著要找娘親。

  孫氏就他這麼一個兒子,呵護備至,愛得跟眼珠子似的,聽聞這話,忙把手上的活兒放下。

  「翠娘你自己先挑著看,我去將喜兒抱過來。」她笑道,「他鬧騰得緊,這麼大人了還離不了娘。」

  惜翠:「大嫂但去無妨。」

  於是,屋裡只剩下了她和連朔兩人

  孫氏一走,一直站在屋裡候著的連朔終於按捺不住,「少……少夫人。」

  惜翠看向他。

  「少夫人叫奴做的事,奴都已做到了。」

  他想盡了辦法,終於擺脫了馬奴的身份,眼下正在衛家的綢緞鋪裡做幫工。

  連朔急切地看著面前的女人。

  她要他做的事,他已經做到,如此一來,她定不會再拒絕他了。

  那正在看料子的女人,放下了手中的緞子,嗓音淡淡的,「你做得很好。」

  連朔看著她,心中跟貓撓一樣的,他豁出去地上前一步,伸手一把握住了女人的手,「少……少夫人……」

  觸手溫軟而細膩,連朔一個哆嗦,恨不得低著頭親下去。

  他也這麼做了,唇瓣正要碰上手背,屋外突然傳來了些腳步聲。

  連朔心中「噗通」一聲,登時如驚弓之鳥般,縮了回去。

  簾外閃過一片衣角。

  是孫氏回來了。

  沒想到孫氏回來得這麼快,他慌忙倒退半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少夫人儘管挑,倘若沒有喜歡的,奴再去抱一些回來。」

  在她身後,還跟著一個丫鬟抱著喜兒。

  一瞧見惜翠,喜兒便伸出手,「叔母!叔母抱!」

  惜翠抬頭。

  那抱著喜兒的丫鬟,看著她略有些發愣。

  「少……少夫人。」她喃喃地開口道。

  這丫鬟不是別人,正是貝葉。

  惜翠從她手裡接過了喜兒。

  貝葉行了一禮,垂下雙眼往後退去。

  孫氏擰了把喜兒的小臉,「不是說要找我嗎?怎麼自己甩下乳娘一個人跑,還跑到你三叔院子裡去了。」

  「幸好貝葉知道我在這兒,將你抱了過來,我看你是要急死我這個做娘的。」

  喜兒被捏了臉也不覺疼,「因為娘這幾日總和叔母在一處,我找不著娘,自然是要去找叔母的。」

  孫氏頓時笑道,「你這個小鬼靈精。」

  恭順地站在一旁的貝葉,看著孫氏與喜兒之間母子和睦,目光卻總忍不住往另一邊看去。

  那……那是少夫人與那個叫連朔的馬奴。

  想到剛進屋時,只有她與連朔在屋裡,貝葉心中直跳,一顆心幾乎跳出了嗓子眼裡。

  如果……如果她剛剛那一眼沒看錯的話,剛剛那馬奴正握著少夫人的手?

  孫氏當時注意力全在喜兒身上,未曾看見,但她卻看得清楚。

  不過一瞬,那馬奴聽見動靜又慌忙地鬆開了。

  幾乎下意識地,她又想起前不久在院門前看見的,那馬奴躊躇不安的模樣。

  「少夫人……她病得確實厲害嗎?」

  貝葉喉嚨發幹,忍不住瞥了那馬奴一眼。

  那馬奴正看著少夫人,目光絕不是一個下人看主子的目光。

  貝葉趕緊移開視線,心中像打起了小鼓,頭腦卻再清晰不過。

  郎君他……他知不知道這事?

  走出屋裡的時候,貝葉的腳步還有些虛浮。

  她心不在焉地想,步子走得快,沒多時竟走到了郎君書房前。

  看著近在咫尺的一道門,貝葉咬著唇,猶豫了半晌,終究是叩響了門板。

第80章 為何騙我

  門內傳來青年清潤的嗓音。

  貝葉推開門,因為心中忐忑, 她步子走得格外得小, 也格外得慢。

  書齋內明淨寬敞, 屋外春光正好, 小窗被推開, 任憑和煦的春風吹入書齋內,幸得一個玉兔樣的白玉鎮紙牢牢地壓著, 桌上的紙才沒被吹得四散。

  紅木雕雲龍紋的書案前正坐著一個青年。

  他坐姿隨意,烏黑的發垂落胸前, 束髮的發帶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換作了棕褐色。

  貝葉剛走進書房,看著衛檀生的模樣,本來已經醞釀好了的話, 卻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了

  「貝葉?」衛檀生擱下手中的活兒,笑著問她,「你怎麼來了。」

  自家郎君向來是再溫順可親不過, 貝葉心想, 或許是因為常年禮佛的緣故, 郎君也從不像其他人那般驕矜。

  想到方才所見,那雙手交疊的那一幕。

  貝葉穩住了心神,走到書桌前,福了福身子, 「郎君一人待在書齋裡,無人伏侍,我心中擔憂, 特地過來聽候郎君差遣。」

  「我打小就生活在寺裡,早就習慣一個人生活,」衛檀生微笑道,「我這兒倒不用你來伏侍。與其到我這兒來,不如去找翠娘罷。」

  「我將你支給了她差使,你去問問她那兒可有用得著人的地方。」

  說罷,他又低下頭去看書桌上的帳本。

  貝葉嘴唇咬得更緊了一些。

  「少夫人那兒正忙,似是不願婢子過去打擾。」她主動挽起袖子,拿起墨錠,按著硯面,幫忙磨墨。

  貝葉心中急跳,但手上磨著墨的動作卻不疾不徐,口中狀似無意地說,「少夫人心地善良,對待下人們也和氣,剛剛婢子還看見夫人與一個馬奴相談甚歡呢。」

  衛檀生抬起眼,看了過來。

  乍對上那雙紺青的眼,貝葉心口一縮。

  手下不穩,墨汁飛濺出來幾滴,但她還是強作鎮靜,一邊磨墨,一邊繼續說道,「區區一個馬奴,夫人也能如此和氣相待,與他相談甚歡,能得少夫人這個主母,是貝葉的榮幸。」

  她試探性地看了一眼衛檀生,但對方的神色如常,卻讓她看不出個所以然。

  她心頭髮怵,也不知道要不要繼續說下去。

  但都已經踏出了這一步,再叫她回去,她心中不甘,只能壓下慌亂,繼續說,「不過,少夫人也是太過赤誠,對我們這些下人太好了,那馬奴畢竟是個男人……」

  硯臺中的墨實際上無需再磨,已經烏黑濃稠,如油似漆。

  「貝葉。」衛檀生終於開口。

  她擱下墨錠,忐忑不安地看向他,「郎君。」

  「退下罷。」面前的青年微笑,「這兒暫時用不著你伺候。」

  貝葉心中不甘,「貝葉只想和從前那樣為郎君磨些墨罷了。」

  「貝葉。」

  衛檀生他臉上已經是疏淡有禮的笑,但他的目光看著卻莫名地有些嚇人。

  這個時候,就算再怕,貝葉也不甘心放棄,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往下說。

  她一直覺得郎君對她也有些情意的。

  自從夫人將她撥到郎君身旁伺候的時候,她在心裡已經認准了他一個,做好了將自己身心全都交給她的準備。

  畢竟她的容貌在一干下人中最為招眼,夫人安排她伺候郎君,定也有日後抬為通房的打算。

  她是郎君的人,自然是要一門心思為郎君打算的。少夫人她背著郎君與下人勾結,她怎能坐視不理?

  就算她今日這話說出口,沒有好下場,她也要說。

  她在賭,她賭的是郎君定能明辨是非。她賭的是她伏侍郎君這些年來的情意。

  心中已經打定主意,貝葉乾脆跪了下來,不顧衛檀生的視線,攤開了繼續說,「婢子實話與郎君說了罷,少夫人恐怕已經生出了二心。方才婢子親眼所見,那馬奴與夫人雙手相疊……」

  「貝葉。」

  頭頂的嗓音如冰似霜,凍得貝葉一個哆嗦。

  她抬起眼。

  衛檀生臉上仍舊是沒什麼變化,低垂著的眉眼,就像佛龕中的菩薩。

  但這一眼,卻看得她如墜冰窖,還沒說出口的話全都堵在了嗓子眼裡。

  為了郎君哪怕犧牲一條性命也在所不惜的自我感動,霎時也全都凍結在了心中。

  「郎……郎君……」

  「下去罷。」

  衛檀生歎息了一聲:「主人的事,你不該過問。」

  未曾想到會落得眼下這個情形,貝葉猶自不甘心,「郎君!」

  「貝葉,」衛檀生道,「你逾矩了。」

  「你不該亂嚼口舌,在我面前搬弄少夫人的是非。」

  「退下罷,」他低聲道,「不要我再說第二次。」

  眼睫一斂一揚,那一抬眼,看得貝葉渾身發冷,到底是怎麼退出書齋的,她也想不起來。

  初春的日光曬在她身上,她從腳底板一直冷到頭頂,怎麼也暖和不起來。

  回想剛剛那一眼,貝葉怔怔心想,那明明是郎君。

  那個京城裡人人誇讚的,溫和可親的小菩薩。

  怎麼那一眼……

  那一眼看著就像地獄裡的鬼?

  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在孫氏的主張下,惜翠挑了兩匹緞子,交由連朔過段時間裁成新衣。

  連朔看著她,還想再說些什麼,但礙於孫氏在場,卻不好開口,只能埋下那些心思,恭恭敬敬地聽從惜翠的吩咐,打躬應聲,「奴曉得了。」

  孫氏看了他一眼,「行了,你下去罷。囑咐你的事莫要忘了。」

  連朔無可奈何地退去後,喜兒坐在椅子上,搖著兩條藕節似的短腿,鬧騰得厲害。

  「叔母——叔母——」

  「陪喜兒玩好不好!」

  孫氏笑眯眯的看著自己兒子,倒不去攔著。

  至少,在惜翠表露出不耐之前,她都沒有去管。

  畢竟她還要借自己這個玉雪可愛的兒子,和二房朵拉拉關係。

  想到衛檀生,自己那小叔子,孫氏就忍不住直歎氣。

  派人暗害小叔子的事一旦暴露了,她無非是死路一條,為求自保,衛檀生說什麼她做什麼,不敢有半分違背,他要帳本,她也只能全送了過去。

  如此一來,更是又將自己的把柄交到了他手上,再也沒有翻身的可能。

  如今,府上的鋪子名義上還是孫氏在料理著,實際上,不管大房還是二房的生意,統統全落入了衛檀生一人手中。

  她那個小叔子,平日裡不動聲色,看似無欲無求,一門心思撲在佛法上,實際上,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她掙扎也掙扎不得,手上的權力就被他絞殺個七零八落,表面上卻還要維持著親同的模樣。

  奈何這都是她自己一步踏錯,誤認為他是個只知道吟誦風雅的富貴閒人,盡被他這幅模樣欺騙了,一步一步被他引誘著往坑裡跳。

  眼下落得這個下場也只能認命。

  也因此,料子一抱上來,孫氏就積極地先幫著他夫妻倆挑,百般討好,不必細說。

  惜翠陪著喜兒玩了一一會兒,孫氏在一旁看著,笑眯眯地說著些話。

  她分寸拿捏得好,在惜翠厭煩前,見好就收,抱起兒子,「好了,別鬧你叔母了,到娘這兒來。」

  孫氏抱著喜兒,看惜翠面有倦色,體貼地問,「翠娘你可是累了,要不回去歇歇。」

  她歎了口氣,戳著喜兒腦門,「都是你這個皮猴,整日纏著你叔母。」

  小男孩扭著身子,「我喜歡叔母嘛。」

  孫氏見兒子會說話,口中指責,眼中卻含著笑。

  「如今這兒也沒什麼事了。」孫氏道,「翠娘你若是累了,就去歇一會兒罷,其餘的事交給我來做便是。」

  惜翠知道這些日子孫氏都在想法設法討好二房,也沒有再客套,「那就多謝大嫂了。」

  她也不是累了,正好沒事,她想回到屋裡,再收拾收拾妝奩,看看有什麼能拿出去賣的。

  就算賣首飾,也得賣的隱秘些,衛檀生他洞察力高得驚人,包養顧小秋這件事,惜翠不想露出任何馬腳。

  幸好之前吳惜翠做過不少不能見人的陰損事,手下也有一批心腹。

  海棠忠心耿耿,只要是她吩咐下去的,就一定照辦。她不出面,想來也能應該趕在於自榮之前包下顧小秋。

  惜翠一層一層地清點。

  那對銀鐲子她沒怎麼戴過,應該能拿出去賣。

  點翠的多寶簪——

  受後世的影響,她沒戴過一次點翠的髮簪,這支多寶簪也能拿出去賣掉。

  過了半個時辰,妝奩中的首飾她都已經清點了個差不多,再湊些銀票,就算顧小秋名聲再大,包養他也應該是綽綽有餘。

  晚些時候,衛檀生從書齋回到了屋裡。

  惜翠鎮靜地合上妝奩,吩咐下人們擺上晚膳,兩個人就坐在屋裡用膳。

  吃完飯,她洗完澡,坐在鏡子前梳頭。

  剛洗過的頭髮很難梳通,打結打得厲害。

  衛檀生剛從屏風後出來,走到她身後坐下,拿起梳篦,微笑道,「我幫你。」

  惜翠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笑著反問,手指靈活地疏通著她糾纏成一縷的髮絲,動作很輕柔,語氣也很柔和,「怎麼了?」

  「沒什麼。」惜翠轉過頭。

  衛檀生也再多問,手執梳篦,一下又一下,不急不躁,耐心地幫她一點點打理。

  「翠翠?」

  「嗯?」

  他好像隨口一問,「你愛我嗎?」

  惜翠道,「我愛你。」

  「你當真愛我?」

  惜翠頓了一頓,「我愛你。」

  「隻愛我一個嗎?」他手上動作不停,輕輕地問。

  惜翠轉過身,終於察覺出了點兒不對,「為什麼突然這麼問?」

  四目相對中。

  「沒什麼。」衛檀生放下梳篦,代之以手,攏了攏她的髮絲,笑道道,「只是突發奇想。」

  惜翠看了他一會兒。

  青年含笑著對視。

  「這世上只有你。」她聽到自己這麼說。

  話音方落,衛檀生的神色好像微微一變,又好像沒有。

  他只是俯過身,輕輕抱住了她,低低地喚道:「翠翠……」

  過了一會兒,他一下沒一下地梳弄著她肩上的濕發,又問,「翠翠,當真只有我一人?」

  窗外的天已經全黑了。

  草葉間已經有悉索的蟲鳴聲。

  惜翠沉默片刻,重複了一遍,「只有你。」

  插.入她發中的五指緊了緊,倏忽,又鬆開了。

  「衛檀生……那你呢?」惜翠咽了口唾沫,滋潤著發幹的喉嚨,試探性地低聲詢問,「你……愛我嗎?」

  衛檀生放開了她。

  「我不知道。」

  他看著她,「我不知道,翠翠。」

  他不知道什麼是愛,他只知道,她是他的。

  她是他的妻子,理當屬於他。

  他再次抱住她,將手指插.入她發間,冰冷的唇也落在她微濕的髮絲上。

  「沒什麼。」惜翠在心中歎了口氣。

  這個答案不出乎她的意料。

  她將目光放下廊下懸著的燈籠上。

  春天已經到了,天氣轉暖,飛蛾正繞著燈籠來來回回地飛,像是在尋覓一場焚骨成灰的死亡。

  良久,她聽到衛檀生的聲音。

  「時候不早了,我們上床歇息罷。」

  這一晚上,什麼也沒發生。

  過了幾天,紀表哥一家終於來到了京中。

  車馬到衛府門前,府上已經上燈多時。

  幾隻燈籠擠出來迎接,將階前照得亮堂堂的,好不熱鬧。

  紀表哥,本名紀康平,娶妻黃氏,如今膝下只有一女紀書桃。

  紀康平與黃氏是青梅竹馬之誼,黃氏自小身體就不好,生女兒書桃時過了趟鬼門關,紀康平憐惜她,不曾再讓她繼續生下去。

  故而兩個人年少夫妻,到現在成親已有十年,也隻養育了一個女兒。

  紀康平對這娘倆呵護如珍寶,就算上京趕考,也不忍與之分離。正好也有親戚在,便帶著妻女來投奔衛楊氏。

  紀康平扶著妻黃氏下車,又將女兒抱下來,領著妻兒一齊上前行禮。

  他容貌算不上多麼俊美,但勝在長得周正,周身沒什麼架子,風度翩翩。燈籠的光暈下,他望向妻女的目光柔和,一看就是個好丈夫與好父親。

  黃氏青絲挽作一個髮髻,斜插著髮簪,打扮得素淨,眼若明珠,笑容乾淨。那是被保護得很好之下,才會有的笑容,溫婉又慈愛,很符合男人對一個好妻子的想像。

  而兩人的女兒書桃,正和喜兒差不多年紀,也是生得玉雪可愛。

  一家人手牽著手,和和睦睦。

  惜翠隨衛楊氏一起迎出來,看著眼前一幕,有些難受。

  原著裡,吳惜翠根本不愛紀康平,她想方設法地勾引他,一是為了報復衛檀生,二是看不得這一家如此和美。

  黃氏一副多病身,吳惜翠難免聯想到自己。黃氏有丈夫體貼呵護,而她卻嫁給了一個自己根本不喜歡的男人,她心中不平,更想要拆散這一對夫妻。

  互相寒暄了一番之後,介紹到了惜翠與衛檀生身上。

  紀康平與衛檀生是認識的,笑著招呼道,「檀奴,許久不見了。」

  又看向惜翠,笑容親切,「這位便是弟妹罷。」

  他眉眼正氣。

  惜翠行禮,「見過表哥。」

  紀康平笑道,「我一看弟妹便知曉,是個賢良淑德的好婦子,檀奴,你有福氣。」

  惜翠決定對這位紀表哥的話不予評判。

  沒想到,身旁衛檀生倒眉眼彎彎地跟著笑,「能娶翠娘為妻,確實是我的福氣。」

  「當初看你一門心思撲在佛法上,我還替姑母擔心,沒想到這麼快你也成家立業了。」紀康平言語中似有感慨。

  「俗世也有俗世的歡喜。」衛檀生笑道,「下山之後,我體會到了不少此前在廟裡不曾體會到的喜怒哀樂。」

  又說了一通話,一家人往府裡走。

  僕從們忙著從車上抬下箱籠褡包。

  惜翠低下眼,跟在他們身後,眉心緊鎖。

  不論是勾搭連朔,還是包養顧小秋,做也就做了,但讓她去勾搭別人的丈夫……

  惜翠移開視線,不去看這一家。

  她自己都過不了心理這一關。

  幸好書中紀康平對黃氏感情深厚,不論吳惜翠如何費盡心思,紀康平對妻子的愛都未能撼動半分。

  紀康平這個角色,不同顧小秋與連朔。

  作者在顧小秋與連朔身上沒有多著墨,隻簡略地提了提,表示一下吳惜翠是如何在作死的道路上一去不復返的。

  但為了突出吳惜翠的可笑與滑稽,作者在紀康平這個角色上,費了些筆墨,特地描述了一個「勾引不成反遭義正言辭拒絕」的片段。

  這個情節,是要惜翠補全的。

  想到這兒,惜翠頭疼欲裂。

  席上,紀康平對妻兒也十分關切,特地將那口味清淡的菜肴挑出來,夾到妻子碗裡。

  喜兒好不容易碰上書桃這麼一個同齡的玩伴,兩個人早已興高采烈地玩到了一起去。

  他們來到府上的時候,夜已深,時候已經不早。

  憐惜他們一家舟車勞頓,用完晚膳,衛楊氏沒多留他們一家寒暄,安排下人整理出來了房間,收拾收拾住進去,只待明日再說。

  到入睡時,惜翠正對著鏡子拆髮髻。

  衛檀生突然問,「翠翠,你看紀表哥這一家如何?」

  惜翠正想著這件事,到底有些心虛,一枚重瓣蓮花發鈿正好卡在了發間。

  這小變態一問,她雖然不明所以,但仍舊是謹慎地斟酌著回答,「才見過一面,表哥一家又長我一輩,我不敢評判。」

  惜翠:「但是表哥與表嫂,看起來人都不錯,應該是好相與的。」

  「我瞧你方才一直盯著他們二人瞧,想來心中定有不少話要說。」衛檀生彎彎唇角,「他們夫妻二人確實恩愛。」

  說完,沒再問下去了。

  惜翠吐出一口氣,只是發鈿卡得死死的,她解了半天也沒能解下來,對著鏡子也看不太清楚,究竟纏了多少頭髮。

  「翠翠?」

  惜翠如實回答:「發鈿卡住了。」

  「過來。」

  有衛檀生幫忙,那卡在了重重蓮花瓣之間的髮絲,被他輕而易舉地解了下來。

  「疼嗎?」他揉著剛剛勾著頭髮的那處,低聲詢問。

  惜翠:「還好,不疼。」

  紀表哥上門的第二天,沒待在府上。

  他忙著春闈,也要多走動走動,聯絡同年們,好為日後踏上仕途做準備。

  翌日一早,她額上落下一個親吻。

  「時候還早,睡罷。」

  衛檀生起身披衣。

  他在京中有些名聲,今天要帶著紀康平一起去京城裡四處轉轉。

  惜翠躺在床上,額頭上仿佛還停留著剛剛的觸感。

  很冷,沒任何溫度。

  奇怪的是,衛檀生對她的態度倒是極盡溫柔。

  惜翠也想不出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了,似乎潛移默化中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衛檀生和紀康平一走,一直到晚上都不曾回來。

  跟著他們的小廝傳來消息,說是不回了,被薛家的郎君留著在府上過夜。

  衛檀生和紀康平,一個顧家,一個自小在寺廟中長大。兩個人徹夜不歸,也沒什麼人擔心他們兩人去花天酒地,衛楊氏一頜首,沒有在意,隻讓那送信的小廝退下。

  黃氏也如她的外貌一樣,是個安靜的性子,說起話來輕聲細語,知道丈夫不歸家也不著急,依舊溫溫柔柔的笑。

  早已經習慣了枕側多一個人,現在只剩下她一個,惜翠反倒有些不適應。

  天雖然已經黑了下來,但時候還早,換算成後世的時間,也不過八點鐘的樣子。

  小變態不在,她正好能喘口氣,看些話本打發時間。

  雖然後面還有些麻煩事,但當下總要好好放鬆一下,才能迎接之後的挑戰。

  這些話本都是海棠幫她買的,她沒什麼要求,她乾脆就一股腦買了許多市面上正受歡迎的。

  大多都是主角開後宮,三妻四妾,擁香偎玉的故事。

  摒退了其他下人,惜翠仿佛回到了從前熬夜看小說的時候,正看到主角跳牆私會的那一段,門外忽然傳來了一聲接一聲的叩門動靜。

  這叩門聲,時響時靜,似乎在小心提防著什麼。

  她早已經吩咐過不需要人伺候,這個時候還能有誰?

  惜翠擱下話本,披上衣,一開門,頓時愣住了。

  月色下,連朔的手正好停在半空。

  「少夫人。」

  這個時候,惜翠終於體會到了什麼叫現實和小說交錯著的荒謬感。

  俊俏的僕役一見她,眼中迸發出激烈的神采。

  「你怎麼在這兒?」來不及多想,惜翠環顧了一圈四周,趕緊將他拉進了屋裡,蹙眉問。

  「奴思慕少夫人心切。」

  女人似乎剛洗過澡,青絲未束,閒適地披散在腰後。天氣漸漸地熱了,她只穿了件鵝黃色的春衫,杏紅色的薄絹裙。

  鮮嫩的顏色衝淡了她周身的病氣。

  草葉中蟲鳴嗡嗡瑟瑟,夜間的風燥熱不安,帶著連朔整個人也有些發熱。

  「少……少夫人,上回奴沒來得及說,這回奴想親自過來告訴夫人。」

  「夫人讓奴做的事,奴做到了。」

  他知道自己這次莽撞了,但他本來就有野心,最瞧不起那些唯唯諾諾,瞻前顧後的。

  他已經達成了當日的目標,這回她總不至於拒絕他。

  他忐忑不安,又滿含期盼地看去。

  「不。」沒想到女人卻搖了搖頭。

  連朔的神色僵在了臉上。

  「現在還不行。」

  「你眼下不過只在鋪子中做個幫工罷了。」惜翠壓下心頭的不安,說道,「你以為幫工又有多大的出息?」

  連朔有些急了,「那夫人究竟什麼時候才能答應奴?」

  惜翠耐下性子看著他,「你想往上爬是不是?」

  連朔一愣,「是。」

  惜翠走到妝奩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順袋。

  雖然連朔來得意外,但她早在幾天之前就已想好了對策。

  「夫……夫人這是何意?」連朔怔怔地問。

  「拿著。」

  惜翠想了想,還是露出了一抹微笑,「你答應我的事做到了,這很好,但是我知道以你的才能,能做到的還遠遠不止這些。」

  「我賞識你,連朔。」

  「你既然想往上爬,這些銀錢就拿著,就當是你眼下的資本。」

  「我相信你能靠著這筆銀錢,做出一番事業。」

  惜翠刻意將嗓音放得很慢,少女的聲音軟而清。

  落在連朔耳中,他聽得愣神。

  從小到大,就從沒有一人對他說過我相信你這種話,每當他表露出自己的野心時,總有人諷刺挖苦,譏諷他癡心妄想。

  他和他們不一樣。

  他們心甘情願,屈居人下,一輩子給人做牛做馬。

  但他不願意,上天給了他這麼一副容貌,他不想每每遇人總要卑躬屈膝,低著頭,他想要抬起頭直起腰,與他們平起平坐。

  他的容貌是他的資本,為此,他可以不擇手段,拋去自尊。

  這還是頭一次有人沒有嘲笑他。

  那個總是容色冷淡的少夫人,恍若變了個人一般,微笑著,輕柔地說著她相信他。

  一時間,連朔也說不上來自己心中是什麼感受,他只是愣愣地看著,竟是連自己的來意都忘了。

  還是少女將那順袋塞到了他手中。

  「拿著。」

  順袋觸手沉甸甸的,那些一門心思盤算著往上爬的功利性,好似也被順袋的重量給壓了下去。

  馬奴再看向少女的臉,竟感到有些羞愧漫上心頭。

  「少……少夫人,我……」

  一聲少夫人更帶上了此前未曾有過的真情實感。

  「回去罷。」惜翠搖頭,「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你來得太莽撞了。」

  「你拿著這些錢,回去之後繼續放開手腳去做,等你真正地做出一番事業後,再來見我。」

  「少夫人。」

  或許本就對少女有兩分愛慕,他走到門前時,驀地轉身。

  「奴能不能抱一抱你?」他早已打算爬上她的床,但問出這麼一句話時,反倒是猶豫了。

  惜翠也是一怔,旋即又點了點頭。

  她畢竟不是個純正的古人,對於擁抱看得並不算重,而且連朔一直站在這兒,不知為何她心頭有些發慌,不想再多作糾纏,只能希望他早些離去。

  她猶豫片刻,主動上前,抱了抱這個年輕俊秀的僕役。

  少女的身體溫軟,連朔激動地臉色都有些發紅。

  他緊緊地攥住了順袋,真情實意地道,「少夫人,奴一定不會辜負你的期盼,請夫人務必要等著我。」

  惜翠頜首道:「好。」

  送走連朔後,惜翠鬆了口氣。

  這樣一來,總算是解決了一樁事。

  正當她提步準備回屋看那本沒看完的話本時,燈籠不曾照到的陰影中,驀地響起一個熟悉的嗓音。

  「翠翠。」

  嗓音涼薄如碎冰。

  明明淡而遠,卻又如同一聲鐘鳴,震得惜翠雙耳轟轟作響。

  惜翠腳步頓在原地,再也邁不動一步。

  那廊下的陰影中,緩緩走出一個青年。

  袍袖翩翩,系著棕褐色的發帶,烏髮墨鬢,貌若好女。

  惜翠睜大了眼。

  那個本該在薛府上過夜的青年,腳步不疾不徐地走來。

  他走得很慢,眼神也很冷。

  但每一步卻重重地敲擊在她心上,惜翠的心好像被一根琴弦牢牢地絞住,琴弦哀哀地發出一陣顫音。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不由自主地往後倒退了一步,退入房中,想要關上門。

  但衛檀生快她一步,一側身,伸出一隻手掌,擋住了門。

  那曾經受過傷的潔白而醜陋的手背,被壓出一條紅印。

  他硬生生地擠入了門中。

  一進屋,門,反倒被他關上了。

  他耐心地拴上了門栓。

  「哢嗒——」,是落鎖的輕響。

  衛檀生這才好整以暇地望向她。

  惜翠:「衛檀生?」

  他臉上還維持著抹笑,眉目疏朗,笑意盈盈,溫和從容,「我回來得晚了,叫你久等。」

  他剛剛究竟看去了多少?

  惜翠閉了閉眼,複又睜開,腦中也在嗡嗡地響。

  衛檀生他究竟是什麼時候站在那兒的?

  「你……」她艱難地開口,才吐出一個字,接下來的話卻說不出口。

  「我?」青年緩步走近,紺青的眼凝望著她,「我怎麼了?」

  衛檀生:「可是我回來得不是時候?」

  「你怎麼會在這兒?」

  面前的男人又笑起來,「翠翠,我想你了。」

  他垂下眼睫,「我想你了,便連夜回來看看你。」

  「說來倒也巧,」衛檀生眼神溫潤,「若不是我今晚有意傳信回來,又怎會撞見這一幕。」

  「翠翠,」他抬起手,腕間人骨佛珠噹啷地響,「過來。」

  惜翠渾身僵硬,沒有動。

  「過來。」衛檀生又耐心地重複了一遍。

  他彎唇微笑時,當真像極了慈悲的菩薩。

  她走了過去。

  他扣住她的手腕,唇瓣微動,歎息著說,「翠翠,你在發抖。」

  惜翠狼狽地別過頭,「我能解釋。」

  這話說出口,她自己也覺得蒼白而無力。

  草葉中蟲鳴更甚,像琴弦滑過的顫音。

  悉索的鳴聲中,混入了貓兒的叫聲。

  貓兒全然沒有了昔日的軟糯,叫聲粗啞,一聲疊著一聲地在叫.春。

  她穿得單薄,與男人緊緊貼著,不一會兒,就冒出了黏膩的汗。

  「你要解釋什麼?」男人吻過她髮絲,發間含著些潮濕的芳香。

  他突然開口,「這裡。」

  惜翠一愣。

  青年沒有理她,冰冷的吻移至她耳後。

  他的呼吸很穩,半分未亂,炙熱的呼吸噴吐間,她全身上下不自覺地發抖。

  「這裡。」

  「這裡。」吻落在了她脖頸。

  「還有這裡。」

  他嗅著她手腕,輕歎似地說,「翠翠,你身上的梅香又是從哪兒來的?」

  「我不喜梅香。」他垂眸說著,突然使了些力氣,將她按倒在地上。

  「衛檀生?」惜翠掙扎著想要起來。

  他的狀態不對。

  青年的模樣倒映在她眼中,她清楚地察覺到了這一點。

  「翠翠。」他按著她,冰冷的手摸上她腳踝。

  惜翠心中登時浮現出一陣不可名狀的恐慌。

  她往後退。

  察覺出她的掙扎,他按得更緊。

  她越往後,他就越緊緊扣住她腳踝,將她往身前拖。

  身體比心更先一步地行動,惜翠踢開了他。

  青年一時不察,被她踹倒在地,肩側的髮絲輕輕一揚,又落回肩頭。

  惜翠來不及站起身,手腳並用慌忙想要爬離。

  突然,她腳踝上一緊。

  衛檀生他,拉住了她腳上那根杏色的發帶。

  男人輕輕一拽,她反抗幾乎都不能反抗,發帶收緊,又將她拖了回來。

  散亂的衣衫在織錦牡丹毯上鋪開豔麗的紅。

  一具溫熱的身體附上她的後背,重量傾壓過來,伴隨著黏膩的汗。

  旃檀香氣蓋過了梅香,像繭一樣裹住了她。

  「翠翠。」菩薩垂眸微笑,看上去既慈悲又冷漠。

  他鬆開了她腳踝上的發帶。

  「你在害怕什麼?」他滾燙的喘息在她耳側高高低低。

  在她再次掙扎之前,他的手移到了她脖頸前,死死地壓住。

  她被他按倒在地毯上,肌膚貼著肌膚,嚴絲合縫,膝蓋頂入裙中。

  脖頸上的命門被掐住,汗濕了的髮絲黏在了白皙的脖頸上,烏黑的發映襯著雪樣的白,有種驚心動魄的豔麗與淫.靡。

  他俯身舔去她脖頸上欲落不落的那滴汗。

  就著這麼一個屈辱的姿勢,餘下的另一隻手解開褲腰,掀開了她的裙擺,峻膝沉腰。

  她脊背高高地弓起,青絲散落,鬢角雲紋髮簪噹啷一聲落在地上。

  「翠翠。」

  「你為何總要騙我?」

  一陣燥熱的夜風吹來,屋裡的燭火搖曳了兩下,倒映著牆上的人影。

  牆上人影交疊起伏。

  衣襟散亂,似羅羅翠葉,新垂桐子。

  總是捧著佛經的手,指尖緩轉。

  總是吟唱著佛偈的口,明吞暗齧。

  她像拉滿了弦的弓,雙肩微竦,白淨的五指陷入柔軟的地毯中,往前伸去。男人醜陋寬大的手覆蓋住了手背,五指交纏著,又將其拖了回來。

  織錦的地毯上,碗口大的牡丹勾勒著金線,落了些薄薄的水光。

  空中的旃檀香氣濃得仿佛實質化,沉甸甸,溚溚渧,欲滴落出來。

  他終於得到了她。

  「翠翠……翠翠……哈啊……」青年低下頭,滿足地喘息著。

  他撒著嬌,輕聲細語地說,「讓我殺了你好不好?」

第81章 一截尾氣

  衛檀生確實是想殺了她。

  但他的人生本來就已經如此無趣,衛檀生幾乎無法想像她要是死了, 他會陷入怎麼一番境地。那些愛恨與**交織, 是塵世人間的滋味, 是活著的感受。痛苦卻也令他上癮, 令他食髓知味, 他再也無法自拔了。

  他捨不得。

  他看不見她的臉,也看不見她的神情。

  那個總是高高在上地俯視著眾生的小菩薩, 內心驀地浮現出一陣卑微的慌亂。

  她會不會從此之後就厭惡他了?

  「翠翠,轉過頭來, 」青年聲聲癡纏著,「讓我看看你。」

  惜翠一開始也的確在掙扎,那是人面臨危險時下意識地反抗。畢竟在「出軌現場」被逮了個正著, 這心跳二百碼的刺激,是個人都扛不住。

  很快,惜翠就明白了, 她反抗不了。她和衛檀生早晚會走到這一步。更何況, 此前又不是沒發生過邊緣性行為。好在她對這些看得並不算太重。

  他確實天資聰穎, 也天賦異稟。

  雖然此前在廟中清修了數年,但這不妨礙衛檀生知道怎麼討女孩子歡心,尤其是常年禪定修行,他的感觀更加敏銳, 每一處微小的變化他都能察覺。

  他放輕了動作,像一尾在蓮花叢中搖曳的魚。漫天晚霞劇烈地燃燒著,在那深深漾漾的的魚浦中, 緩緩地繞著蓮花的花.莖遊,一圈一圈地擺尾遊曳,討好般地與那蓮花廝磨,打起一陣水花與咕唧水聲。

  襪尖兒輕輕地顫著,腳踝發帶汗濕。

  惜翠微有些晃神,雖然不想承認,但在這小變態有意為之下,她確實也有了些奇異的感受。

  「翠翠,你轉頭來好不好。」

  她才側過去小半張臉,衛檀生便反應靈敏地擒住了她,並信手摘得半輪團團的月,衣襟半遮半掩,層層輕紗下似有微微起伏遊走。

  「翠翠,張嘴。」

  唇齒交纏,他終於徹徹底底地感到滿足了,汗水順著額角、脖頸、腰腹一滴滴地往下流。

  草叢中,那趴伏著的野貓聲兒也一點點地低了下來,軟了下來。

  他真的殺了她,用自己的方式。

  雲消雨散,他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拉起來,重新抱入懷中。

  怒火與妒意在快慰中消散了大部分,取而代之的是,滿足混合著忐忑慌亂,像蛛絲一樣,細細密密。

  衛檀生撫摸著她汗濕的髮絲,輕聲道,「翠翠,對不住,是我太過孟浪。」

  自知理虧,青年暫時拋去了滿腔的嫉妒與憤恨,卑微地懇求道。

  千萬不要生他的氣。

  回想剛剛一幕幕,饒是再故作鎮靜,惜翠臉上火辣辣的,閉上眼不想理他。

  她的節操真的完全就交代在了這兒,交代在了地上。一開始他是強硬沒錯,到後來他軟化了態度,小心翼翼,潛通入微,她和他幾乎是狼狽為奸。讓她沒什麼話可指責。

  到這個時候,她也生不了什麼氣,只能在心裡歎氣。

  想到之前瓢兒山上那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惜翠突然又覺得自己禽獸不如。畢竟從衛檀生他十歲,到他十六歲,再到他二十多歲,她勉勉強強也算看著他長大,沒想到有一天她會和他在地板上達成翻雲覆雨的成就。

  她一聲不吭,衛檀生愣了愣,他唇角扯出一抹往日的從容微笑,以此來壓下心頭卑微的慌亂。

  「翠翠?」

  「翠翠,你看看我。」

  惜翠睜開眼,看清他模樣後,登時一怔。

  青年眼一眨,眼眶霎時紅了起來,紺青的眼泛起薄潤的水霧,全然不顧自己二十多歲的年紀,眼淚直往下落,滴落在惜翠的手指上,熱油似得燙。

  他嗓音像是因為方才的情.欲而喑啞,又像是因為哭泣而黯淡。

  衛檀生握著她的手,央求著說,「我方才只是太過生氣,一時間無法自控。」

  「我錯了,翠翠,你原諒我,好不好。」

  「下回,我定不會再如此孟浪魯莽,定會征得你的同意。」

  青年生得本來就美,那煙絡橫林,山沉遠照的氣度,在此刻好像蒙上一層濛濛的細雨,氤氳著一汪恰到好處的撒嬌與癡纏。

  他真的忐忑不安,嫉妒憤怒,眼淚裡有幾分假意也有幾分真情。

  衛檀生的眼淚落在她手指上,惜翠收緊了手指,又鬆開。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她有些無奈。

  這小變態都當著她面,紅著眼,嚶嚶地哭了,就算知道他哭是他演技高明,她也不好再和他計較,難不成真的罵他打他,掰斷他的金剛杵嗎?

  或許是對男女之事看得不是很重的緣故,惜翠發現她並沒有想像中生氣,做了就是做了,它就這麼發生了,大多數人早晚都要經歷這麼一遭。

  不過,她到底還是覺得有點兒不痛快,惜翠沉默地低下頭,在他肩膀上恨恨地咬了一口,就當是哀悼離自己遠去的節操。

  衛檀生卻像是高興了起來,他彎著抹笑,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將下頜架在她頭頂上,緊緊地摟住她,再一次地保證,「下次,定不會再如此了。」

  她如今,髮絲、脖頸、耳後、手腕、裙間,全身上下都沾染上了旃檀香氣。

  「你是魔羅之女,」他懷抱著她,輕聲呢喃,「你是我的愛欲、樂欲與貪欲。」

  衛檀生的唇瓣貼在耳畔,嗓音如霧一樣,滿含喟歎。

  貼緊了的身軀滾燙似火。

  他情話說得好聽,但是他不愛她。惜翠很清楚,衛檀生他不懂什麼是愛。

  他似乎察覺出來了她的心不在焉。

  「翠翠,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她才吐出一個字,嗓音沙啞非常。惜翠停了一下,舒緩了一會兒喉嚨,隨便找了個句話敷衍了過去,「我在想,當初在瓢兒山上的時候。」

  「那你當初是如何看待我?」他微感不安。

  當時他年紀正小,玉雪可愛卻又疏離得難以接近。

  惜翠想了想,最終還是拎出一句不鹹不淡的話來回答他。

  「你幼時很瘦弱。」

  「我記得。」他撫摸著她髮絲,「當時,你還帶我去洗了一個澡。」

  他當初只覺得她眼神赤.裸,蹲在河畔的青石上看著他,叫他噁心。

  而如今,他恨不得將他自己全都呈現在她面前。

  他生得好看,比那馬奴要好看上許多。

  想到這兒,衛檀生鬆開她,笑起來。他眉眼溫潤,笑起來時不顯媚色,倒更有些若玉山之將崩的疏朗之美。

  但與他君子如玉的氣質不同,他垂眸去解衣襟的動作倒是格外流暢上手。

  惜翠一愣,「你在做什麼?」

  霎時間,他好像化身為魔羅之女,對她百般誘惑。

  他身上衣衫完整,只是因為剛剛的抵死的衝.撞有些淩亂,薄薄的春衫被汗水洇濕,黏著緊實的白玉似的胸膛,映出一片隱約的肉色。

  他笑道,「那你看我如今可還像幼時那般瘦弱?」

  惜翠:「……」

  沒得到惜翠的回答,他也不在意,長臂一覽,又緊緊地摟住了她。

  兩人靜靜地依偎了一會兒。

  「翠翠,」他又開口,低聲說,「你說我殺了那馬奴好不好。」

  那剛剛惜翠有意回避的,終於被他毫不留情地直接剖開。

  心知躲不過去這一劫,惜翠還是搖了搖頭,「不好。」

  「為什麼?」他問,語氣聽上去還算平靜。

  惜翠道,「我不想你殺人。」

  他指腹摩挲著她臉頰,問,「是不想我殺人,還是不想我殺他?」

  惜翠:「我不願你殺人。」

  屋裡安靜了一瞬,燭花爆裂開。

  「好。」衛檀生將頭又放得低了些,一邊蹭著她,一邊說道,「我不殺他。」

  「但是翠翠你答應我。」

  「日後莫要再騙我,也不要怪我,好不好。」

  惜翠心提起又緩緩下落,她心中緊張得僵硬,身體卻因為剛才的歡愛而綿軟。

  「我答應你。」

  衣衫已經叫汗水浸透了,黏糊糊地貼在身上很不舒服。

  衛檀生抱著她去屏風後沐浴,卻沒再多做什麼,留她一人清洗,自己倒體貼地離開,她洗完之後他才過去。

  靠在床前,惜翠突然想起一件她差點忘記的事。衛檀生他剛剛沒有弄出來,按著她全都宣洩在體內。雖然衛楊氏想儘快抱個孫子,但她一點兒都沒有懷孕生子的打算。

  等衛檀生洗完出來後,赤著腳走到床邊,惜翠躊躇一瞬,還是問出了口,「衛檀生,你能不能弄些避子湯藥過來?」

  不確定他會有什麼反應,惜翠垂眸不去看他的視線。

  所幸對方的反應倒還算平靜。

  衛檀生的嗓音在她頭頂響起,他在床側坐了下來,問道「翠翠,你不願為我生個孩子?」

  在這點上,惜翠沒有退讓的意思。

  「我還沒做好準備。」

  她要回家,孩子只會是拖累。就算沒有回家這個信念的存在,在這個醫療衛生條件極其低下的世界,惜翠暫且也沒有生育的打算。

  沒想到,衛檀生倒也答應了她。

  他想看她懷有身孕的模樣,一想到她平坦的小腹微微鼓起,他就有種佔有與玷污的饜足。但目前而言,他也不想有個孩子。那會很麻煩,會與他奪食,反正,他也不喜歡孩子。

  他披上衣服,穿戴整齊,過了一會兒,親自端來了一碗湯藥。

  惜翠鬆了口氣,沒有猶豫,端起藥一口吞了下去。

  他眸光瑩瑩地看著。

  看她毫不猶豫地模樣,他心中有怒意,但那怒意終究被所謂的憐惜戰勝,化為了一聲歎息。

  「下次不會了。」他接過空碗,抱著她,舔去她唇角的藥漬,「下次不會再讓你喝這藥了。」

第82章 臭味

  從那一晚上起,衛檀生對她態度又發生了不小的變化。

  比之前更加溫和, 更加體貼。

  但這溫和體貼卻讓惜翠心裡始終有些惴惴不安。

  正如衛檀生他承諾的那樣, 他沒有對連朔動手, 甚至沒有多問她一句她和連朔之間的關係。

  畢竟, 就算他不問, 他自己也有辦法查清楚。

  對於他的個性有些瞭解,惜翠不敢全然相信他所說過的話。找了機會, 弄來了連朔的賣身契,托人帶給他叫他速速離去, 勿要停留。

  她所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雖然按照原著發展,連朔早晚都會和吳惜翠勾搭在一起,但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 也有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為了補全劇情,刻意為之的原因。

  連朔那兒總算了結, 但紀康平那兒, 又有得她頭疼。

  紀康平與黃氏感情甚篤, 外人看著也覺豔羨。

  惜翠想來想去,也只能像當初對待連朔那樣,暫且先拖著,要是她能在此之前, 讓衛檀生親口說出「我愛你」一類的字眼,她就能回家了,也不用負擔插足別人感情的罪惡感。

  只是, 叫這小變態親口說出「愛」又談何容易。就算她有意哄騙,衛檀生那兒依然八風不動,微笑著望著她,似乎不明白她什麼意思。

  惜翠嘗試了幾次,沒見成功也只能乖乖地放棄。想想也是,這畢竟是通關要求,哪能這麼容易就讓她騙出口的。

  有時候,惜翠會懷疑那天晚上發生的事不過只是她的錯覺。衛檀生在那兒之後,再也沒爆發出什麼激烈的情緒,又回歸了往日那副從容自若的模樣。

  而包養顧小秋一事,一直在暗地裡悄悄地進行著。

  這個時候,惜翠又要感謝起原著中吳惜翠留下來的,曾經幫她做事的心腹和人脈。

  陶文龍果然不久之後,就對顧小秋厭膩了。聽說這幾日與他總帶著身側的人,已換作了一個鮮豔嬌媚的小廝。

  比起文靜緘默的顧小秋,很明顯,那嬌媚似女子的小廝更得他的歡心。沒過多久,他就將顧小秋打發了回去。

  得了消息,在此之前,惜翠抓緊動作叫人去找那戲班主將顧小秋包了下來。

  戲班主為陶文龍這事而發愁,眼見著又要送上門來的金主,哪有不肯的道理,自然是一口應承下來。

  這事做得隱秘,包養顧小秋的究竟是誰,沒透露出一點風聲,就連戲班主自己也不清楚。

  他本來就愛錢,只要銀錢打點得到位,包養顧小秋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胖是瘦,都與他毫無關係。

  不過那戲班主還沒忘記顧小秋的正事是幹嘛的,趕忙囑咐了一句,玩可以,但千萬要注意些,莫要弄得太狠了,傷了他的嗓子與身段,影響到登臺唱戲。

  雖然幕後金主的身份沒透露出來,但不知怎麼地,謠言已傳成了,包養顧小秋的是個有特殊癖好的中年官宦,有妻有子,在朝中也有些權勢,於坊間也有些清名。

  正因為如此,才更不敢露面。

  這謠言傳得有鼻子有眼的,朝中不少人紛紛中槍。

  不過顧小秋到底只是個戲子,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眾人說完笑完也就揭過去了,沒哪個人真有閒心去查清楚,這緊跟著陶文龍接盤的人究竟是誰。

  富貴場中,這些事難道還少嗎?也只有陶文龍和於自榮荒唐得鬧到檯面上來。

  過了幾日,海棠終於悄聲回稟惜翠,一切都已經安培妥當了。

  顧小秋已經在那處別院中住下。

  言外之意,他已經被洗白白洗香香,打包好了,等著她去臨幸。

  正當海棠以為惜翠定會收拾收拾趕過去的時候,沒想到,她卻搖了搖頭,「再等等罷。」

  畢竟不著急。

  有連朔的經驗在前,她現在還要更謹慎些。

  她的目標自始至終就是攻略衛檀生,而不是給他戴綠帽。就算戴綠帽,也只不過是系統要求她必須補全的劇情罷了,犯不著這麼急哄哄地趕過去。

  閒暇時候,惜翠就安靜地跟在孫氏後面學著怎麼主持中饋。要她做的事情不多,孫氏也不敢真丟多少活兒給她。

  處理好自己手頭上的事後,惜翠她反倒多出了一大把空閒,整日無所事事了起來。

  衛楊氏對她也沒什麼要求,吳水江身居高位,衛家日後還要仰仗這位親家公提攜。

  衛楊氏現在只希望她能和衛檀生趕快造個人。旁的事,她不多插手,也不多過問。

  「若是覺著無趣,不妨同盈盈一起多聊聊,你們年齡相近,彼此之間應該也能有不少話可談。」衛楊氏道。

  衛楊氏口中的盈盈,指的正是黃氏,她本名黃盈盈。

  惜翠點頭稱是。

  其實,她不去找黃氏,黃氏也會來找她,她對她似乎頗有些好感,或許是打小身體不好,同病相憐。

  而惜翠,面對黃氏是總有些壓力。

  黃氏她性子柔,不愛與人爭執,笑起來時也含蓄,在嘴角勾出個淺淺淡淡的小梨渦兒,像個畫裡的人。不過這麼一個性子,面對紀康平時,又顯得生動了許多,眼中滿是不加掩飾的依賴和親昵。

  沒什麼事,惜翠就和黃氏一起做繡活兒。

  這麼說也不大準確,主要是黃氏在做,她在學。黃氏家在蘇揚那塊兒,有一手好繡活兒。

  黃氏一邊穿針引線,一邊說著些她和紀康平的陳年往事。剛提起時,她還有些羞澀,但慢慢地陷入了回憶中,只剩下一臉幸福的小女兒情態。

  她和紀康平從小長大,到了年紀,家人便張羅著訂了婚,一路順風順水,婚後恩恩愛愛。

  「那你呢?」黃氏停了針,笑著問,「你與三弟之間又是怎麼回事?」

  她和衛檀生之間可複雜得多了,惜翠也不可能真的告訴黃氏,隻簡單地說道,「我與他之間,並沒有什麼能拿出來說的,不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罷了。」

  黃氏道,「姻緣本天成,我瞧你與三弟之間也是緣分到了,才結為夫婦。我看在眼中,你倆也是一對恩愛的佳侶。」

  惜翠道,「比不得表嫂與表兄。」

  黃氏微微一笑。她雖與衛檀生接觸不多,但也曾經從紀康平那兒聽得一點有關他的消息,知道這位元衛家三郎不同旁人,他自小生活在寺廟中,本沒有成家立業的打算。沒想到不久之後就聽到了他還俗的消息,到現在成了親。

  雖說是家人張羅安排的,但是那衛三郎看著妻子的眼神,明顯是有愛意在其中。

  倒是這個弟媳……

  黃氏略感納悶,整個人瞧著倒有些淡。

  這是他們夫妻倆的事,她不好多說,便低下頭繼續手中的活兒。

  天氣漸暖了,她想親手為紀康平縫製一雙輕薄透氣的襪子,順便也問了問惜翠有什麼打算。

  惜翠還沒想過要縫些什麼東西送給衛檀生,但聽黃氏這麼一問,也上了心。想來想去,太複雜的她也不會,乾脆就做條發帶送給他。

  佛教重蓮花 ,她在黃氏幫忙下縫了朵蓮花在發帶上,如今已經差不多縫好了。

  將針線收攏收攏,眼看天色不早,惜翠起身告辭。

  偏偏在這個時候,紀康平從外面回來了。

  今天外面下了些雨,一入春,春雨就連綿不停地下。

  紀康平一進屋,袍角處還有些濕。

  惜翠見他,忙起來行禮。

  黃氏眼睛亮了一亮,微笑道,「今日你怎麼回得這麼早?」

  紀康平笑著看著自己的妻子,「那些文會什麼的,去得多了,也沒多少意思,與其在外面與人喝酒,平白地耗著,不如回家念書。」

  黃氏她什麼都聽紀康平的,笑著點頭說道,「這樣也好,畢竟沒幾天你也要快考試了。」

  倆夫妻在一處,惜翠頓時感覺自己就是那閃閃發亮的電燈泡。

  紀康平似乎這才想起來旁邊還站著一個,忙招呼她。

  他望過來的目光清而正。也只有在瞧見黃氏的時候,那眼中才多出兩分的寵溺來。

  對上紀康平的視線,惜翠發覺,她真的做不到。

  「時候不早,我也要先回去,」惜翠很有自知之明地搖了搖頭,「就不打擾表哥與嫂子了。」

  紀康平與黃氏客氣地挽留了她兩句,將她送出了門外。

  等她回去後,正好看見衛檀生坐在那張短榻上。

  窗外雨聲不絕。

  他空下來時也沒什麼旁的娛樂活動,隻和從前在空山寺那樣,捧著卷佛經看。

  瞧見惜翠,他放下佛經,笑道,「你回來了?」

  看樣子,似乎在等她。

  惜翠點頭走過去,拿起榻上的芙蓉色暖被搭在了他膝蓋上。

  他便抱起來她,叫她坐在自己腿上。

  「翠翠。」衛檀生輕聲問,「你去哪兒了?」

  「去表嫂那兒說了一會兒話。」

  她和衛檀生的性生活其實算不上頻繁,在這方面,他也很尊重她的意思。就如同他上次說過的那樣,每每完事都弄在了外面。

  但是衛檀生卻好像特別喜歡抱著她,一開始惜翠覺得彆扭,但時間一長,也漸漸地習慣。

  惜翠被他這麼抱了一會兒,整個人都墜入了一片檀香中。

  衛檀生身上一直以來都有檀香味,只是今天好似格外得濃。

  這股檀香濃厚得甚至有些古怪。

  惜翠皺了皺眉,深深地吸了吸鼻子,好像在旃檀香氣中,聞到了隱隱一絲臭味。

  那臭味被檀香壓了下去,抓不住捉不著,不仔細分辨幾乎分辨不出來,只是一瞬間的功夫,又消散得無影無蹤了。

  正當她想開口詢問的時候,懷抱著她的青年突然揚唇笑了笑,「我有個東西要送你。」

  惜翠有些驚訝。

  他放開她,走到角落的櫃門前,手上已多了件裙子。

  「我曾答應你,要賠你件新裙子。」

  衛檀生話說得直接,落在惜翠耳朵裡,卻有些發窘。

  他東西多,又因為每次都弄在外面,裙子幾乎都不夠換。

  看著她的模樣,衛檀生笑意盈盈。

  他的人生,此前一直是死氣沉沉的。他感覺不到那些常人的情緒,就像個寄居在了活人身軀裡的死人,只有痛苦才能讓他興奮。

  如今他好像活了過來,他的感情充沛到以至於衛檀生自己也有些訝然。

  愛意、恨意、妒意、輾轉反側的擔憂和忐忑,卑微和慌亂,還有情.欲,滿滿地都要溢了出來。只有在一次次的抵死纏綿的交.合中他才能感到滿足,他才能感到安心。

  他的翠翠。

  是他的翠翠。

  他甚至不願意去想,那滿溢出來的情.欲之下,他刻意掩蓋著,害怕著的是什麼。

  他知道,那一旦被她發現,她一定會離他而去。

  衛檀生手上的裙子,是石榴紅色的紗裙,薄如蟬翼,裙角上撒著些銀粉,連綿若銀河,捧在手上,猶如一汪紅色的雲霧。

  將裙子捧來,他讓她去試試看合不合身。

  紗裙穿上身,更如同行走的一片晚霞,紅得耀眼,那裙擺的銀粉像是伴隨晚霞同出的漫天星辰。尺寸正好合適,沒一處不妥。

  惜翠理了理裙擺,悄悄鬆了口氣。

  幸好她此前縫了條發帶,否則一時半會兒還真拿不出什麼東西作為回禮。

  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感覺,衛檀生這幾天對她的態度溫和到近乎於討好。明明之前出軌被逮到的是她,他又在討好著些什麼?

  拋開腦中那些莫名的念頭,惜翠說道:「我正好也有個東西送給你。」

  將發帶遞給他的時候,青年愣了一愣,似乎沒想到會收到這麼一份禮物。

  看不出來衛檀生覺得好還是不好,惜翠有些不自在,「我自己縫的,可能不太好看。」

  「我很喜歡。」他抬眼笑道,「翠翠,我很喜歡。」

  「你幫我系上好不好。」他眼睫眨了眨,笑著問。

  「那你坐下。」

  他聽話地坐了下來。

  他頭髮又見長,握在手裡一捧,像流水一樣。惜翠特地給他系得緊了緊,剛要抽手,他又握住她的手,輕輕地去吻她的指尖。

  嗅到她指尖淡淡的旃檀香才覺滿足。

  她身上全是他的氣息。

  他身上散發著的檀香味,一絲絲一縷縷地附在衣襟與袖口,聞著安心而養神,或許那縷臭味只是她的錯覺。

  惜翠有些困了,被他抱在懷裡,睡了過去。

  等她再醒來的時候,屋外的雨已經停了,水珠順著瓦楞滴滴答答地往下砸。

  她身上搭著她給衛檀生蓋上的暖被,而衛檀生已經不在了,只有半空中還縈繞著些淡而遠的檀香餘香。

  惜翠掀開暖被,翻身起來的時候,海棠正捧了個山枕走了過來。

  瞧見惜翠醒了,她一愣,「娘子醒了?剛剛郎君擔心娘子這樣睡不舒服,特地囑咐奴婢拿個枕頭墊上的。」

  「衛檀生呢?」

  「他剛剛才離開。」用不著山枕了,海棠將山枕又塞回到床上,理了理床鋪。

  惜翠坐在榻上,靜靜地思忖了片刻,半晌,終於開口道,「海棠,明日我要去別院那兒,你幫我掩護一些。」

第83章 表面夫妻

  海棠似乎沒明白她怎麼忽然又要去顧小秋那兒了,不過娘子的吩咐, 她自然是一口應承下來。

  「婢子省得了, 娘子放心。」海棠道。

  她早就與吳惜翠搭檔做過不少見不得光的事, 處理起來這些事也得心應手。

  「不過娘子, 你怎麼忽然?」想來想去, 海棠還是覺得她這決定有些突然了。

  惜翠截住了她的話,不讓她再繼續說下去, 「我太累了,想去那兒歇息歇息。」

  她的意思表達得已經很清楚, 海棠果然沒再多問什麼。

  惜翠疲倦地看著窗外的雨珠,眉頭緊緊地蹙著。

  那陣隱約的臭味兒,她剛剛沒想起來, 一覺醒來,倒想起了一些。

  那臭味兒......

  她或許曾經聞到過。

  這有點兒像她之前在瓢兒山上聞到過的那股味道。當時正好是盛夏,魯深吩咐割下了官兵的腦袋, 丟在山下, 其餘部分分食下去。至於那些不能吃的部位, 日漸腐爛,散發出來的就是那股氣味兒。

  那是屍臭。

  衛檀生他身上有屍臭。

  他身上為什麼會有屍臭?難道是連朔?

  惜翠不敢確定,或者說不願相信。

  雖說她不太信任衛檀生,特地將賣身契交給連朔讓他趕快離開。但這個時候, 又讓她相信是衛檀生違背了自己的承諾殺了他,似乎也不太可能。

  這小變態不太像是會出爾反爾,違背自己的諾言的人。

  如果他真的殺了連朔, 那也應該早早處理妥當,不至於留下什麼氣味。

  但為什麼他衣服上會留有屍臭?還是說,這只不過是她想多了?只是因為相隔時間太久,所以她才將這味道記混了?

  惜翠腦中頭疼欲裂。

  不論是怎麼一回事,衛檀生他肯定在瞞著她什麼,不願讓她發現,否則不會用上這麼多熏香。

  連朔已經離開,她聯繫不上他,唯一比較擔心的,是顧小秋。

  以這小變態的聰明多疑,他會不會已經發現了顧小秋?

  衛檀生那天晚上撞見了她和連朔,絕對不是巧合。向府裡放出了要在薛府留宿的消息,恐怕也是他有意為之。她雖然不太清楚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的。但衛檀生他門路多,他是怎麼發現連朔的,就能怎麼發現顧小秋。

  惜翠甚至懷疑,衛檀生他可能在她這兒安排了什麼人,或者說跟蹤了她。

  那股莫名的臭味警惕了她,不論如何,這一次她都不能再讓他發現了。

  打定主意,惜翠走到書桌前,悄悄地撕了個小紙條,再將剩下的部分統統燒乾淨了。

  海棠想要再問,惜翠伸手比了個安靜的姿勢,示意她噤聲。海棠略有困惑,卻沒問出口。

  海棠不可能背叛她的,原著中她對吳惜翠忠心耿耿,到吳惜翠鬱鬱而終病死的時候,都沒有任何二心。她擔心隔牆有耳,畢竟這個年代的隔音效果不怎麼好。

  她拿著小紙條走到梳粧檯前,輕輕塞入了妝奩的鎖眼中。

  只要有人打開那妝奩盒子,清點過她的首飾,那小紙屑一定會被捅到裡面去。

  當天晚上衛檀生他沒有回來,在海棠幫她放下帳幔前,惜翠示意她湊過來些,小聲道,「明日,你只管準備好車馬,至於顧小秋的地址住處,不用告訴車夫,由我親自來說。」

  海棠點點頭。

  帳幔落下,又是一天過去。

  第二天,車馬就已經安排妥當,等候吩咐。

  登上車,惜翠特地留意了一眼四周,倒也沒在馬車旁看見什麼鬼鬼祟祟的人。

  她第二次就是因為別人跟蹤領了便當,如今對別人的視線也還算敏銳。只是,她雖然沒察覺到有什麼異樣的視線,但好像又聞到了一陣隱約的檀香。

  惜翠看了眼那駕車的車夫。

  車夫隨府上姓衛,單名一個衛良。

  上一次她去雍碩樓時,似乎就是衛良他接送的。

  既然如此,那他肯定見到過連朔來幫她解馬。

  衛良今天看上去精神似乎不太好,眼下微些有青黑,神情困倦。

  登上車,惜翠沒有去顧小秋的住處,而是吩咐衛良去吳府名義下的一處別院。這些日子,她和海棠交談都頗為謹慎,沒提過顧小秋的名字,只用別院那兒代替。

  好在吳水江在京郊也有一處別院,小時候吳惜翠常常去那兒玩。

  惜翠想得也很簡單,如果這小變態真在她周圍布下了什麼暗樁,那她就將這兩處別院打混了,引導他們往錯誤的方向去想。

  馬車駛出了京城,很快就到了吳府那處別院。

  那處別院,只有零零散散幾個僕役在打理,她踏進小院,那幾個僕役都很驚訝。

  「二娘子怎麼過來了?」

  惜翠笑道,「就是有些累了,突然想過來看看。」

  那幾個僕役也沒做他想,立即高高興興地,忙裡忙外安排好了住處。

  至於車夫衛良,惜翠打發他回到了京城。

  在衛良起身要走之前,惜翠快步走到他身側,招招手,示意他湊近些,抿起了個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衛良,我來這兒的事,你千萬莫要同府裡說。」

  衛良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困惑,「少夫人,奴不明白,這有什麼不能說的?」

  惜翠笑道,「你也知道這幾日府裡上事多,我還從沒經手過這麼多事,有些累了,就想跑到這兒來歇息一會兒。不過我已經嫁做人婦,還回到家裡躲懶,傳出去,恐會落了旁人口舌。」

  衛良點頭應了下來,「這沒什麼,我答應少夫人,不多嘴便是了。」

  惜翠:「麻煩你了。」

  馬鞭揚起,惜翠靜靜地看著他駕著車離開了別院。

  她剛剛借機走到他面前時,聞清楚了,那隱約的檀香正是從他身上傳來的。

  再聯想到衛檀生他昨晚沒回來,而衛良精神明顯不怎麼好的模樣,或許昨天晚上,正是他連夜駕車載著衛檀生去了什麼地方。

  這小變態為了掩蓋什麼,故意熏了這麼多的檀香,這才沾染了一些到他身上來。

  府上不止他這一個車夫,怎麼偏偏他忙碌了一夜,卻還要趕著早上去接送她?

  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惜翠轉身走入了別院中。

  她向衛良說的那席話,衛檀生他可能信,也可能不信。

  他若是信了,那最好。若是不信,她也已經想好了應對的辦法。

  雖然她看不出來他究竟愛沒愛上自己,但惜翠能清楚地認知到,衛檀生他似乎對自己有著很強的佔有欲。

  如果他不相信,她便藉口「另外安排了一處小院,打算和離」這件事來回答他。

  到時候,想必這一點能轉移他的注意力。

  這處別院,是吳水江閒暇是放鬆的地方,院子建造得雅致疏朗,小院臨水,院裡種了許多花,春天到了,這些花大多都開放了,石下,階前,一簇簇,一叢叢地開著,

  得空時,吳水江喜歡帶著吳馮氏和吳惜翠一起,在這兒小住一段時間。每日在書齋中作畫下棋,對著院中一汪小池塘,賞月吟詩。

  而在別院後門,有一條小徑,通往遠處的農田,那也是吳府名下的田。

  再從農田往前,拐個彎,就能繞另一條路回京。

  惜翠剛喝完一杯茶,便帶了兩個僕役,提著籃子一起去農田裡採些新鮮的瓜果蔬菜,看上去倒像是來體驗農家樂的。

  等到了中午,將菜籃交由廚下親自燒了一頓飯菜,吃過飯菜,她就回到了府上。

  鎖眼裡的紙屑還在老地方,看上去沒有被人動過。

  惜翠也不著急。

  剛把目光從妝奩中移開,外屋的水晶簾似乎被人打了起來,珠串相撞,發出一陣嘩啦啦的聲響。

  惜翠抬眼,正好瞧見衛檀生他緩步踏入了室內。

  一夜未見,他精神勢頭看上去不錯,嘴唇含著抹笑,雙眸寶蘊含光,仿佛透著琉璃的光色。腦後系著的正是她縫製的那條蓮花發帶。

  發帶伴隨著他行步的動作,在肩側蕩出一個好看的弧度。

  「翠翠。」衛檀生莞爾上前,抱起她,隻字沒提昨天徹夜不歸的事,只問道,「你今日去哪兒了?我方才怎麼沒瞧見你?」

  他身上的旃檀香氣好像更濃了一些。

  她再聞的時候,那陣臭味好像已經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聞不見了。

  雖然心中已經有了些把握,他或許是在自己身邊安插了些人手,但這畢竟只是她的猜測。

  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想,惜翠埋下頭,嗓音疲倦,故意猶豫了一瞬,「沒什麼,只是去表嫂那兒說了會兒話。」

  說完,便半斂著眼眸,等著他的反應。

  有一下沒一下撫摸著她髮絲的手,果然頓了一頓,掌心落下,又緩緩地繼續摩挲了起來。

  「是嗎?」衛檀生笑道,「我倒未曾想到,你竟和表嫂關係這麼好了。」

  青年掌心溫溫的熱,落在髮梢,卻激起一陣細碎的寒意,那股寒意漸漸蔓延而上,將她整顆心牢牢地包裹了起來。

  惜翠道,「表嫂人很好,我很喜歡她。」

  落在發上的手,順著髮梢一路往下,不知不覺間滑落至到腰上,抱著她,輕輕一提,便將她放在了梳粧檯上。

  青年俯身過去,呼吸略有些急促,冰冷的吻落在她唇上。

  惜翠閉上眼,默默垂眸接納。

  衛檀生的喘.息聲,聽起來像極了人痛苦的呻.吟。

第84章 小黑屋

  燈殘人靜,月色渺渺, 屋裡安靜地只剩下人的喘.息聲。

  被提著腰從梳粧檯上放下來後, 惜翠扯住了衛檀生的衣袖。

  「衛檀生。」

  他冷不防地被她一拽, 愣了愣, 回身看著她, 似乎在等著她接下來的話。

  惜翠喘勻了一口氣,平靜地說:「我今天沒有去表嫂那兒。」

  面前的人顯然怔住了, 放柔了嗓音問,「那你為何要騙我?」

  惜翠眉目不變地反問:「那你為什麼要安排人監視我?」

  他目光幽靜, 眼中清楚地倒映出她的模樣,半晌,才開口道:「你都發現了?」

  惜翠沒有回答。

  屋裡的氣氛好像一時陷入了僵持中。

  在這僵持中, 衛檀生輕輕歎了口氣,終於緩緩開口了,「翠翠, 你很聰明。」

  惜翠:「但你還沒有告訴我, 你為什麼要派人跟著我。我問你, 衛良是不是你的人。」

  眼見著被她拆穿,他也不顯尷尬,反倒欣然地點頭,大方地承認了, 「他確實是我的人。」

  惜翠收斂心神,沉默地想。

  事情發展到了這個地步,其實她自己都已經弄不明白了。

  她要用吳惜翠的身份攻略衛檀生, 無疑是最大的ooc。

  防止劇情崩壞,所以要她補全吳惜翠的劇情,明顯也是個不合理的要求。但她不敢不做,按照原著中女配的步伐,對付吳懷翡也好,瞞著衛檀生,給衛檀生他戴綠帽也罷。事關到能不能回家,她不敢在這上面出一點差池。

  在給衛檀生戴綠帽的基礎上,又讓他愛上她,實在是太難了。

  她別無他法,只能繼續走原書的劇情,像書中寫到的那樣,瞞著衛檀生,包下顧小秋安排一處別院住著,偶爾去他那兒住兩天。

  除此之外,再無任何瓜葛和糾纏。

  看她不言不語,衛檀生倒是主動問道,「翠翠,你在生氣嗎?」

  「抱歉,對你做了這種事。」衛檀生接著放柔了嗓音,道,「因為我很害怕。」

  「翠翠我很擔心,」他眼睫低垂著,面上露出一抹微微的苦笑,「我很害怕你離開我。」

  「我沒有生氣。」惜翠道,「連朔那件事,確實是我做的不對。」

  「但我和他之間,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翠翠。」青年主動打斷了她,唇角噙著抹笑意,不讓她再繼續說下去,「舊事重提,沒有任何意義。」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他包容似地道,「勿要再說了。」

  惜翠看了他一眼。

  從他臉上,她看不出什麼異樣。

  只要衛檀生他想要掩飾自己的情緒,向來能掩飾得很好。

  「我不會離開你的。」

  「你看。」他笑了起來,「你都不曾問過我一句為何,就能信誓旦旦地說出不會離開我這種話。」

  「你是從何而來的自信?」他微笑道,「不瞞你說。」青年捧起她的手,在指尖落下一個吻,嗓音微顫,「我如今很害怕,你再騙我。」

  惜翠沉默不言,選擇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握得很緊。

  出軌一次確實會摧毀對方的信任。

  這也是為什麼她會主動承認她剛剛在說謊。

  她還要攻略他。

  私下裡,她瞞下了顧小秋的事。但放到明面上,他們之間不能有太多的謊言和欺騙。

  這麼看來,惜翠垂眸心道,她確實渣得夠可以的。

  「翠翠,既然你都已經發現了。那麼,那處別院,你能否告訴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很累,」惜翠對上他的視線,不偏不倚,不躲也不避,「所以想去那兒歇息一會兒。」

  「是嗎?」

  得到了她的回答,他的聲音聽不出來是相信還是不信,但是他卻上前一步,攬過她擁入懷中,在額頭上印下了一吻。

  「我明白了,你若是想去儘管去罷。無需藏著掖著,以後,我不會再派人看著你了。」

  天剛剛亮,屋外霧氣未散,朦朦朧朧。

  青紗帳被人掀開,衛檀生看了眼睡在裡側的女人。

  她還沒醒,緊緊地閉著眼,眉間蹙起一個淡淡的弧度。

  他抬袖替她撫去了眉間的褶皺,坐在床頭,靜靜地思索了一番,之後才不緊不慢地起床穿衣。

  他起得很早,每日照例是要去禮佛的,那是從小跟著衛老夫人培養出來的習慣,自從還俗之後也沒有一天落下。

  不過今天,他倒沒有去家中那間小小的佛堂,而是改換了個方向,去了府上那間小花園。

  剛踏入小園子,遠遠地就看見有兩個小小的身影,蹲在一塊兒平坦的空地上打嬌惜。

  一個臉蛋圓圓的,紮著小辮,一個玉雪可愛,梳著雙髻。正是喜兒和書桃。

  這個年紀的孩子大多精力充沛,如今喜兒好不容易找到了個玩伴,每天像火燒屁股一樣,早早地就從床上一躍而下,吵嚷著要找書桃一起玩。

  衛檀生剛走過去,兩個孩子見了,趕忙乖巧地行禮。

  「叔父。」

  衛檀生莞爾:「喜兒與書桃在做什麼?」

  「在打嬌惜。」喜兒忙搶著開口,將手中的小鞭子塞到了衛檀生手裡,「叔父要不要和我們一起玩。」

  話是這麼說的,但是對於衛檀生會不會參與他們的活動,喜兒其實沒抱多大希望。他爹娘平日裡都有事,每次他想和爹娘一塊兒玩的時候,爹娘總把他交給丫鬟帶著。

  府上這些大人裡,也只有三叔母願意和他們一起蹲在地上玩。

  沒想到,面前這三叔,看了手中的鞭子一眼,微微一笑,竟一口應承了下來。

  「好。」

  小小的園子裡,俊逸貞勁的青年蹲下身,當真和兩個孩子一起,甩著鞭子打嬌惜玩。

  在他手下,那小小的陀螺轉個不停。

  日頭漸高。

  陽關曬在人身上,出了一身的汗。

  眼看兩個孩子的額頭上都滲出了些薄汗,衛檀生這才招呼他們去休息。

  不過短短半個時辰的功夫,喜兒就已經喜歡上了這叔父。這三叔父長得好看,又沒那些大人們無趣,打嬌惜又玩得好。雖然還沒玩夠,但還是給足了這位三叔父的面子,答應了下來。

  就連書桃也軟軟糯糯的要衛檀生抱。

  衛檀生也不嫌麻煩,一手抱著一個,一手牽著一個,一起走到園中的小亭中坐下。

  「喜兒與書桃可玩得開心?」

  「開心。」小姑娘抿起唇,羞澀地笑了笑,性子和黃氏如出一轍。

  休息的間隙,兩個小兒圍著他,興致勃勃地聽著這位叔父說些奇聞異事。

  說到一半,衛檀生突然聽了下來,放柔了嗓音,問道,「對了,叔父這兒有一件事想要交給你們去辦,喜兒、書桃,你們願不願意幫叔父一個忙?」

  眼見長輩要自己幫忙,喜兒頓時來了精神,忙不迭地應下。

  那三叔父招招手,示意他們湊過來。

  這隱秘的架勢,使得兩個小孩更加好奇激動。

  半晌之後,衛檀生拍了拍兩人的發頂,莞爾道,「可都記住了?」

  喜兒用力地點點頭,拍著胸脯保證道,「都記住了,將這件事交給我和書桃,叔父只管放心!」

  「好。」他指尖在兩個小蘿蔔頭的頭頂上掠過,又拍了拍兩人的脊背,「如此一來,叔父就放心了。歇息得可差不多了?若是差不多了,就繼續去園子裡玩罷。」

  快到午時,有丫鬟過來找人,衛檀生才與他們分別。

  被丫鬟拉著,走之前喜兒還沒忘朝這位三叔眨眨眼睛,高聲道,「三叔放心,喜兒一定不會叫三叔失望的。」

  衛檀生微微一笑,煞有其事地行了一禮,「既然如此,那便多多麻煩喜兒郎君了。」

  等兩個孩子都被抱走後,衛檀生才轉出了園子,回到了院裡。

  屋內空蕩蕩的,唯有水晶簾被風吹起,細微的響。

  他招來一個丫鬟,「夫人呢?」

  丫鬟恭敬地道,「夫人似乎是去了嫂夫人那兒。」

  得到這個回答,衛檀生看上去也不甚在意,「你去吩咐衛良,叫他套上車等我。」

  接著就緩步走進了內室。

  等出來時,已經換了件乾淨的衣裳,淩亂的髮絲也都已經梳攏整齊,腦後系著的蓮花發帶,在烏墨的發間靜靜地綻放。

  衛良得了吩咐,也已早早地吃過早飯,告別了家中婆娘和孩子,套好車在府門前等著。

  看見衛檀生,他趕緊上前低頭行禮。

  衛檀生:「起來罷。」

  青年嗓音很溫和,但落在衛良耳朵裡,卻始終有些發怵。

  畢竟在見過那麼一個畫面之後,只要是個正常人,都會忍不住哆嗦害怕。

  想到這幾日所見,衛良又是忍不住一個寒顫,卻不敢讓面前的人看出來,慌忙壓住了,站起身,儘量穩住聲線詢問道,「郎君今日還去那兒嗎?」

  那個地方,他可是不敢再去了。

  「還去那兒」衛檀生頜首,微笑道,「麻煩你了。」

  衛良心中叫苦不迭,但卻不敢流露出任何異議。

  「為郎君做事,哪裡麻煩,郎君這話,可要折煞老奴了。」

  他駕車要去的地方,倒也不是什麼龍潭虎穴,不過是京中一戶普通的人家。

  至少,從外面看,是一戶普通的民居,位於一條僻靜的小巷裡。唯一不同地方在於,這間小院沒住人,衛檀生在數年前買下了這兒,就當作平日裡修行起居的地方。

  雖然還了俗,但每隔一段時日,他都會來這兒閉關參禪,休息幾天。

  小院不大,統共只有幾間房,撇開起居吃飯用的屋不提,另外一間是個佛堂,裡面供奉了一尊佛像,四周點燃了一排排的蠟燭,用以照明。

  屋裡除了一張椿凳之外,並無他物。

  最近這幾天,郎君也開始小院裡購置了不少物什,有床凳,也有女人的衣裙。

  下了車,衛良瞧見衛檀生進了佛堂。

  他回去將車馬停好,就在佛堂前守著。

  如今還不是閉關的時候,郎君只是進去禮佛,一般都不會在這兒待很長時間。

  只是,人一旦沒事可幹,難免就會多想。

  望著那間門戶緊閉,黑洞洞的佛堂,衛良皺眉。

  前些日子來這兒倒沒什麼,不至於讓他這麼畏懼。

  但不知道為什麼,這段時間過來,這佛堂裡不斷就有臭氣飄過來。郎君在裡面燒了檀香,厚重的檀香裹雜著惡臭,聞著更加令人作嘔。

  昨天晚上,他大著膽往裡面看了一眼。

  借著四壁昏黃的燭光,隱約看見了,佛堂裡好像擺了個棺材。

  佛堂裡哪有擺棺材的?

  聯想到這段時日以來莫名的惡臭,心下浮現的念頭,讓他悚然一驚。

  郎君他……他該不會……

  佛堂中安安靜靜的,衛良越想,越覺得坐立難安,到底是沒忍住,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前,透著門縫,想要再看個清楚。

  或許昨晚是他看錯了也不一定。

  門縫裡透出了點光,衛良一顆心提到了喉口,扒著門縫細細地瞧,卻還是看不清屋裡的模樣。

  心中畢竟還是怕,只不過瞧了一會兒,衛良就覺得口乾舌燥,想想看也看不出個所以然,還是放棄了。

  正當他準備收回身子的那一刹那。

  門忽然被人從裡面打開。

  他整個人都壓在門板上,來不及往回收,腳下踉蹌,一個倒栽蔥摔進了佛堂。一抬眼,總算瞧見了整個佛堂的模樣。

  在那佛堂的角落裡確實擺了個漆黑的棺材。

  而在棺材旁……

  車夫瞪大了眼。

  下一秒,一片布料擋在了他面前。

  他往上看去,府上那個樣貌俊美的三郎君,正站在他面前,靜靜地望著他。

  「衛良。」他開口,嗓音如風拂過鬆濤,清朗冷徹。

  如玉的臉頰倒映著搖曳不定的燭火,神情晦澀而辨不分明。

  這幾天惜翠一直待在府上沒有走動,隻偶爾抽兩天時間,去京郊那處別院裡待上一段時間。

  而衛檀生這兩天也不怎麼回來。

  她和衛檀生雖然都答應了對方,但她心裡清楚,他們兩個心底都還抱有淡淡的懷疑,誰也不信誰。沒有辦法,惜翠只能先解決了顧小秋的事,等這事穩定下來,回頭再去安撫他。

  在府上的那幾天,她差人跑了趟顧小秋那兒,得到他沒事的消息之後,惜翠心神微微一鬆。

  顧小秋那兒到底不能再繼續拖下去了,她還要去見他一面,早些將這劇情走過,才能早些回頭做正事。

  不過為保險起見,她還是要從別院走。

  等到了中午,惜翠拿了件衣服,吩咐僕役去雇輛最不起眼的,最常見的車,從農田那兒的小路繞回去。

  那別院僕役幫忙雇的車,果然不甚起眼。京城繁華,車來人往,馬車駛入街巷,一路上碰到了不少和她這車一模一樣的。

  在京城裡繞了兩圈,馬車終於在顧小秋那處別院前停下,惜翠在車上將衣服換下,稍微打亂了髮髻,擋在臉側,這才登上短短的石階,敲了敲門。

  等了一會兒,門終於開了。

  開門的人,穿著件青色的長袍,面容乾淨清秀,正是顧小秋。

  他似乎沒想到站在門外的是個女人,不由得愣了一愣。

  但很快,又好像想起了什麼,看了她一眼,默默地側身行禮讓出一條路來,將她迎進了院子裡。

  看到那和吳盛一模一樣的臉的一瞬間,惜翠鬆了口氣。

  提著裙擺進門前,她沒忘回頭看了一眼。這別院選在一處僻靜的小巷中,周圍沒有什麼人。

  等進了屋,青年安靜順從地給她倒了杯茶後,惜翠接過茶杯才發現,她手心已經滲出了些細細的薄汗。

  本以為這個話頭要自己來起,沒想到顧小秋在給她倒了一杯茶後,收回身子,面上浮現出一抹思索之色,主動開了口。

  「是……吳娘子?」

  惜翠:「你記得我?」

  顧小秋:「當日多謝娘子出手為我解圍,娘子之恩,小秋不敢忘。」

  實際上回去之後,他曾經向陶文龍旁側敲擊地問出了她的名姓。

  這點,現在想起來,顧小秋也略感疑惑。

  明明此前從未相見,為什麼他總感覺好像在哪裡見過一樣,心上甚至懷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這親近感與愛慕之情無關,更像是親人之間一種脈脈的溫情,令他不自覺地去靠近去接觸。

第85章 別院

  明明此前從未相見,為什麼他總感覺好像在哪裡見過一樣, 心上甚至懷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這親近感與愛慕之情無關, 更像是親人之間一種脈脈的溫情。

  顧小秋心中困惑, 面上卻是不顯。

  以他的身份, 若說起親人之間的溫情, 未免可笑。

  平日裡接觸得多了,顧小秋對這京城中的權貴官宦也有些瞭解。

  這吳娘子是吏部吳郎中的掌上明珠, 又嫁給了詩禮簪纓的衛家,他不過一個貧賤的戲子, 何從談起這親人之間的溫情。

  倘若說出去,只怕也被誤認為趨炎附勢,攀龍附鳳之輩。不過, 他倒不怕京中人的閒言碎語,畢竟他如今也正是鑽刺夤緣之人,依附權貴而生。

  想到這兒, 顧小秋不由得抬眸, 看了惜翠一眼。

  其實和前不久京城裡盛行的那些猜測一般, 顧小秋也差一點將惜翠誤認為了那在床上,有著不能言說的怪癖的男人。

  不論是落到「他」手上,還是落到於自榮手上,都沒什麼差別。

  娘的病情日漸加重, 只堪堪吊著一口氣,他現在實在是太缺錢了。如若不然,也不會點頭同意。

  他並非娘親親生, 只是她撿來的一個嬰兒,娘含辛茹苦將他撫養成人,救命之恩與養育之恩,他無以為報。

  住進這別院之前,他早已做好了準備。

  不過顧小秋萬萬沒想到的是,會看到這吳娘子。

  顧小秋有些猶豫。

  這吳娘子,聽說是嫁給了京城衛三郎,若論風姿衛家三郎更勝他一籌,緣何她要特地包下他?難道說,她與這衛三郎之間,夫妻關係不睦嗎?

  這些念頭只能壓在心底,顧小秋雖然有些疑惑,但絕不會放到明面上來問。

  吳娘子此前幫過他一次,她若是想要他,他必會盡心盡力地侍奉。

  在喝了幾杯茶,簡單地敘了些話之後,顧小秋問道,「娘子可用過午膳了?」

  惜翠:「未曾。」

  顧小秋,「既然如此,不如在這兒用些罷。」

  「不知娘子喜歡吃些什麼,不喜歡吃什麼。」

  惜翠:「你做?」

  顧小秋:「娘子大恩,我無以為報,如今也只能做些羹湯,好侍奉娘子。」說著,他又問了一遍,「不知娘子可有什麼偏好和忌口?」

  聽到這話,惜翠第一反應是搖頭,「我沒什麼忌口的,不用這麼麻煩。」

  但顧小秋態度溫順而堅決,惜翠沒想在這兒上面多費口舌,想了想,就隨便說了幾個菜。

  顧小秋一愣,看著她的目光一變再變。

  這些菜,大多都是些極便宜易得的家常菜,做起來也不費什麼功夫。再想到京中有關她心胸狹窄,難伺候的傳言,顧小秋不禁斂起了眉頭。

  傳言不可信。

  吳娘子待人處事溫和體貼,明顯是極好的。

  只是如此一來,他就更加困惑了,為何像吳娘子這般的人會特地包下他。

  想來想去,找不到頭緒,顧小秋便拋下了那些念頭,起身去做飯。

  「對了。」

  見顧小秋正專注地看著自己,惜翠不好意思地補充了一句,「我不吃番瓜。」

  面前的青年怔了一瞬,突然笑了,笑容很淺淡也很含蓄,「原來娘子不吃番瓜嗎?正巧,我也不愛吃番瓜。」

  這話惜翠只當他是刻意拉近距離的假話,沒有放在心上。

  但顧小秋他確實是不愛吃番瓜的,尤其是那些燒得軟塌塌的。

  一邊從水缸中舀水,顧小秋一邊沉默地想。

  沒想到,他與吳娘子倒是有諸多相似之處。

  水缸中倒映出的人影,面容清秀。

  提著水瓢的手頓了一頓,顧小秋驀地發現,他的容貌似乎也和吳娘子有幾分相似之處。

  面容清瘦,眼睛與眼尾的形狀酷肖。

  只是他畢竟是男子,即便常年扮旦角,五官線條還是比惜翠要堅硬幾分。

  可能他與吳娘子之間,當真有些緣分罷。

  顧小秋搖搖頭,收斂心神,舀了瓢水去淘米。

  他手腳俐落,動作也快,幾個菜很快就端上了桌。

  他廚藝不錯,正好惜翠也有點餓了,菜端上了之後,兩人都沒有多話,沉默地低頭吃飯。

  吃完飯,有僕役幫忙收拾了碗筷,屋裡又只剩下她和顧小秋兩人相對無言。

  顧小秋:「床鋪已經整理好了,娘子可要去小憩一會兒?」

  惜翠微微一怔。

  而面前的青年或許將她的愣神,當作了默認,竟然開始動手解自己的衣襟。

  惜翠猛地回過神來,皺起眉,忙攔下了他的動作。

  「你等等。」

  顧小秋抬眼看著她,輕聲地問,「可是我有什麼地方做得娘子不滿意?」

  惜翠:「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娘子有何用意?不妨直說,不論是什麼吩咐,我都會照做。」

  原著中,吳惜翠包下顧小秋,確實有些別的意思,但她不好多作解釋,只能委婉地道,「我今日沒什麼想法。」

  「你不要急。」

  眼看青年動了動唇,想說些什麼,惜翠打斷了他,搖頭道,「這不關你的事,你很好。」

  「但我這幾日,只想找人陪我說些話。暫時還沒有別的想法。」

  她過來,只是為了走個劇情。

  顧小秋聽了她這話,沒有再說話了。

  他想問些什麼,但最終還是沒問出口,只是攏上了自己的衣襟,「原來如此,是我誤會了。」

  「娘子若是想找人說些話,小秋隨時奉陪,隻望娘子不要嫌棄了我。」

  意識到自己的話或許使面前的青年陷入了為難之中,惜翠想了想,舒展了眉頭,衝他一頜首,「不如你給我唱一段罷,唱什麼都無妨。」

  她說什麼,顧小秋就做什麼,當真啟唇開口給她唱了一段。

  他一開嗓,周身氣質也頓時一變。

  一抬眼一低眉,說不清道不明的千萬種風情。

  屋外暖日和風,鶯啼燕舞。

  簾櫳未卷,淡淡的花氣直入屋內,伴隨著戲詞緩緩流淌,時光也好似被拉得極長極慢。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惜翠常常在他那兒聽到唱戲。

  她包下她又不睡他的行為,可能使他心中有些不安,中間還有一次主動自薦枕席。

  在得到惜翠含蓄而明確的拒絕後,顧小秋似乎終於明白了她的意思,再為她唱起戲來,十分盡心盡力。

  顧小秋雖然向她自薦過枕席,但這不過是他拿不定主意下的決定,看著惜翠確實沒這個意思,他倒是鬆了口氣。

  他倒是個真正的男人,喜歡的是女人,也曾經默默期盼著能有個溫婉美麗的妻子。但為求生,只能屈居與別的男人身下,經年累月下來,他對床上這些事已經產生了些抗拒。

  而吳娘子她……

  他對她沒有什麼別的想法,反倒是在這些日子的相處中,加深了心底那抹孺慕與依賴之情。在這種情緒之下,他看著吳娘子……更像是長姐,而非男人看待女人的感受。

  至於惜翠,則沒想太多。

  她已經和顧小秋接觸了幾次,接下來只要再按照書中所寫的那樣,在他那兒住兩日,這段劇情暫且就算是結束了。

  對此,惜翠特地找到衛楊氏,說是想念爹娘,想回家小住兩日。

  衛楊氏欣然應允道,「你才出閣沒多久,思念雙親也是人之常情,去罷,娘不攔你。」

  惜翠低聲道謝。

  衛楊氏同意了,她只需要回去向衛檀生知會一聲。

  只不過,衛檀生那兒卻沒有衛楊氏那般好對付。

  「你要回去?」青年目光微訝,笑道,「若我未記錯的話,翠翠,這吳郎中與吳夫人並非你的生父生母,怎麼好端端地想要回去?」

  惜翠斟酌著說,「是……吳娘子尋我。」

  「吳娘子尋你何事?」

  「或許是為了我身上那件事。」惜翠道,「至於其中情況,我也不甚清楚,總之,這幾日我要回去一趟。」

  她說這話,也並非都是在騙他,高騫確實在準備同她一起上門致歉。

  她身上那件事,指的自然就是借屍還魂。衛檀生其實不太贊同她向吳水江夫婦承認這件事,但也沒多攔著她。

  「可要我陪你一起?」他溫聲問。

  惜翠拒絕了:「還是讓我自己來解決罷。這事本不該牽涉到你。」

  「翠翠。」衛檀生凝視了她片刻,微微笑道,「你我之間是夫妻,夫妻二人本為一體。」

  惜翠搖頭,「但這件事,你若是去了,只怕更難收場,也更難向吳郎中一家交代。」

  衛檀生看了她一會兒,終於沒再堅持,而是喚她坐下,親吻著她發頂,道,「我答應你。不過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他笑道,「過兩日是十五,你陪我一起去京郊遊船可好?」

  他軟和著嗓音,「翠翠,我想同你一起。」

  「好。」她答應了下來。

  惜翠是打算帶著海棠一起回去,珊瑚則留下來打理。

  聽說她要回去,海棠應下,「婢子明白了,待會兒婢子就會去收拾。」

  「娘子,」海棠頓了頓,走到屋外,看了一眼,這才謹慎地關上門,繼續說道,「顧小秋那兒你已有些許日子沒去過了,他前幾日托人來問過一次,娘子想要怎麼做?是打發了他還是?」

  惜翠思索了一瞬:「你去告訴他,過兩日我會去他那兒一趟。還有,下次不要直呼他的名字了。」

  海棠她看不起戲子,並不稱呼顧小秋為郎君,常常直呼其名。惜翠不讓她這麼稱呼,也不是計較她失禮,而是她始終不太放心,只能儘量去掩蓋顧小秋的痕跡。

  海棠頓時有些懊悔,忙行禮道歉,「是婢子忘了。」

  保險起見,惜翠並不怎麼多提顧小秋。就算四下沒有人,和海棠也不過簡單地相談兩句,便不再多說。

  海棠去將門打開,正好看見黃氏身邊的丫鬟過來,問她書桃與喜兒在不在這兒。

  提起這事,丫鬟一臉無奈,「找了半天沒找見人影,許是又躲哪裡去玩了。我家夫人叫我過來問問,是不是在少夫人這兒。」

  喜兒與書桃不見了,她們倒不是很著急。他們兩個經常躲起來捉弄人,一開始,丫鬟婆子們還被嚇了一跳,提心吊膽地滿府上去找。但這捉迷藏的次數多了,眾人也就習以為常了。

  丫鬟福了福身子道,「不在夫人這兒,恐怕就是在別處了。恕婢子失禮,婢子還要去別處找找看。」

  又過了一會兒,衛楊氏差人找她去說話。

  等眾人都退出屋之後,屋裡那間楠木卷雲紋架子床下,才悄悄爬出兩個小人,都是憋得面色微紅,一臉激動。

  喜兒輕輕地推了推書桃,眉開眼笑道,「走,我們快去找叔父!他拜託我倆的事,今日可算是辦到啦。」

第86章 拾起他的臉

  兩個小人貓著腰偷偷地溜出了屋,興高采烈地到了書房, 扒著門, 悄悄地伸著腦袋, 往裡喊。

  「叔父!」

  「三叔父!」

  書齋中的青年, 聽得動靜, 一眼就看見兩個小腦袋疊在門外。

  「喜兒?書桃?」衛檀生擱下筆,目光微訝。

  兩人這才煞有其事般地整理著衣衫, 相與走進了屋裡。

  「叔父,」喜兒性子更大膽一些, 往前邁出一步,小臉上微有自得之色,「上次叔父拜託我倆的事, 我和書桃今日可算辦到啦。」

  「是嗎?」衛檀生聞言蹲下身,淺笑著問,「那喜兒能不能告訴叔父, 你們聽到了什麼?」

  自從上次三叔父將這事交給他們, 也已經過了有十多天的時間。

  每天, 他倆都要抽些時間,偷偷摸入三叔母的屋裡。

  這是叔父拜託他們做的事,他們定要好好做,叫叔父另眼相看。

  畢竟他們都算不上小孩了, 也已經稱得上一個大人了。可惜這府上的人除了三叔父以外,從來沒有人願意聽聽他倆在想什麼。

  前幾天裡,他倆什麼也沒探聽到。傍晚去回稟三叔父時, 他倒也沒怪他們,反倒牽著他倆坐下,鋪紙研墨,親自和他們一起畫下地圖,商討怎麼躲開丫鬟們輪值換班的時間。

  能坐下來和大人們出謀劃策的感覺,讓喜兒與書桃兩個小人激動得要命。就算前幾天裡未有結果,也毫不氣餒,照樣是精神百倍。

  如今總算探聽到了些有用的資訊,他倆焉能不高興,當下就將剛剛聽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複述了一遍。

  衛檀生:「顧小秋?」

  喜兒點頭,「是顧小秋,我聽得很清楚,叔父你要是不信,不如問問書桃。」

  小姑娘也跟著點頭,嗓音清糯,「好像確實是叫顧小秋,書桃應該沒有聽錯。」

  不知為何,在說出這話的同時,兩個孩子隱隱都感覺到,面前溫柔可親的三叔父,就好像變了個人一樣,有些說不上來的冷。

  但轉瞬,他又彎下腰,挨個摸了摸兩人的發頂,笑容一如往常和煦,「喜兒與書桃做得很好,叔父還要謝謝你們。」

  「你們可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告訴叔父,回頭叔父叫人買給你們。」

  喜兒眼睛都不眨,「叔父,喜兒想要時興的磨喝樂。」

  輪到書桃時,小姑娘面色羞怯地搖搖頭,「書桃沒什麼想要的。」

  或許剛剛只是錯覺罷。望著面前這位三叔父,書桃懵懂地想。

  三叔父他還是這麼溫柔,長得又好看,看著就想讓人親近。

  雖然書桃沒要什麼,但送走兩個小人之後,衛檀生還是叫來小廝,去買了兩個眼下時興的磨喝樂,另有其他幾樣玩具和吃食,回頭一併送過去。

  顧小秋。

  回到書桌前,衛檀生眼睫低垂,眼中像蘊了一汪春日碧藍色的湖水,澄淨晶瑩。

  這個名字他不陌生。

  衛楊氏平日裡沒什麼愛好,只是愛聽戲。衛檀生記憶力素來就比旁人要好上許多倍,這京中稍微有些名氣的戲子,他都有些印象。

  略一思索,腦海中便浮現出了女旦的形象,粉墨重彩,兩條墨眉高高挑起,眼尾含著抹紅,婉轉的風情中含著抹俏。

  衛楊氏找她是去談她這次回吳府的相關事宜。

  「翠娘,你既嫁入了我們衛家,便是我們衛家婦了,」衛楊氏慈愛地看著她,「能娶你為妻,是檀奴之幸,我們衛家能得你這麼一個兒媳,也是我衛家之幸。」

  誇讚幾句之後,接下來所說的話無非都是一個意思。都是暗示她在吳水江面前,要多多幫襯幫襯婆家。

  惜翠一一地應下,「翠娘省得。」

  「我自從嫁給檀奴之後,便在心底將自己當作衛家人了。」惜翠道,「能嫁給檀奴為妻,做阿翁與阿姑的兒媳,也是翠娘的幸事。」

  衛楊氏見她是個懂事的,不用費心再去教,便滿意地微微頜首。

  「難為你有這份心了。」衛楊氏輕歎。

  說著說著,話題又慢慢地繞到了她和衛檀生身上。

  她嫁到衛家不過幾個月,衛楊氏對她和衛檀生的夫妻生活十分關切,想要儘快抱個外孫,為衛家添些子嗣。

  「這幾日,檀奴可與你行房了?」衛楊氏拉著她,悄聲問。

  惜翠猶豫了一會兒,表現出一抹恰到好處的羞澀,沒答聲,只點了點頭。

  衛楊氏臉上頓時綻開笑意,拉著她的手緊了緊,顯得更親昵了許多,轉頭吩咐身旁伺候著的嬤嬤將她屋裡那個桃木多寶格的小櫃拿出來。

  衛楊氏摸出個銅鑰匙,插.入鎖眼,輕輕一旋,鎖得嚴嚴實實的小格打開,露出個已有些陳舊泛黃的畫冊。

  惜翠看著衛楊氏將畫冊拿出來,悄聲囑咐,「這畫冊你拿回去,晚上和檀奴一起看,照上面畫的做,到時候定能生個麟兒。」

  不用看,她也知道裡面是什麼內容。衛楊氏將這畫冊輕輕塞到她手上,兩人又敘了些閒話,這才吩咐身旁的丫鬟送她回去。

  隔了兩日,海棠替她收拾好行裝,準備回府。

  她要回去,衛檀生卻起得很早。

  一大早,便已梳洗妥當,坐在床側,梳弄著她額際散亂的髮絲,喊她起床。

  「翠翠。」他俯身。

  惜翠費力地睜開眼,正對上青年溫和的眼。

  「快些起來了,今日你不是要回府嗎?」

  惜翠含糊地應了一聲,揉了揉睡了一晚上有些漲痛的額頭,披衣起床。

  剛睜眼時沒留意,意識回籠之後,惜翠隱隱感覺今天衛檀生好像有些變化。

  但具體哪裡有什麼變化,卻是看不出來。

  剛睡醒,惜翠確實也沒什麼精神去留意他身上的變化,略掃了一眼,未曾多加在意。

  收拾妥當之後,她登上停在府門前的馬車。

  衛檀生親手幫她打起了車簾。

  「翠翠,我會想你的。」

  他彎唇微笑,「早些回來。莫要忘記你我之間的約定。」

  說起來有些抱歉,她一時間竟沒想到衛檀生口中指的是什麼事。

  似乎捕捉到了她臉上微小的情緒變化,衛檀生也未曾在意她這就忘了,不厭其煩地提示道,「這月十五。」

  「京郊遊船是嗎?」他一提示,惜翠這才有了印象,「我記住了。」

  「不會忘的。」看著衛檀生,惜翠抿唇,又加上一句。

  他也望著她,笑道:「那便好。」

  只是,馬車都已準備好了,衛檀生卻遲遲沒有將簾子落下。

  他不動,車夫礙於他在,也不敢駕馬。

  「翠翠,」青年驀地又問了一句,「你可發現我今日有何變化?」

  變化?

  聞言,惜翠認真地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卻還是沒看出來有什麼多特殊的地方。

  雖然看不出來,但她也不會這麼直接說出口,思忖了一會兒,惜翠選擇了一個更保守的回答,「今早我見你確實有些變化,但要問我具體哪裡,」她搖頭,「抱歉,我沒能看出來。」

  那袖中的指節緊了緊。

  泠泠的,是佛珠的輕響。

  「沒看出來也無妨。」青年放下了車簾,按下心頭翻騰著的重重思緒,「去罷,翠翠,我等你回來。」

  目睹馬車漸行漸遠,衛檀生這才回到了屋裡。

  往日兩人同住的屋中,空空蕩蕩,春風穿堂而過,掀起床上帷帳,紗幔翻飛。

  無端地,竟有些冷寂。

  望著室內,他唇角常含著的一抹笑意不知在何時隱去。

  山上時光悠長,他早已經習慣了一人獨處。

  當初面對的,並非眼前柔美的紗幔,而是昏暗冰冷的,生著青苔的岩壁。更甚者,除岩壁之外,他也曾在白骨前趺坐修行。

  在當年那日日夜夜的苦修中,陪伴著他的,唯有寂寥冰冷的山風和豺狼夜間的嚎鳴。這些他都未覺有什麼,唯獨今日。

  拾起地上被風吹落的佛經,重新擱到桌前。

  衛檀生對著面前的鏡子坐下。

  顧影自憐。

  他今日打扮了一番。

  女為悅己者容。

  而他卻是為了她特地梳妝打扮了一番。

  衣襟袖口熏了些香,眉略掃了掃,發尾特地攏作一束,垂在胸前,樣貌濯濯春柳姿,朦朧若高山玉。

  那是海外傳來的琉璃鏡,倒影清晰。

  鏡中的青年,寶蘊光含,氣韻高潔。

  衛檀生靜靜地看著。

  漸漸地,鏡中人影驀地幻化為了另一幅模樣。

  塗得白白的臉,高挑的眉,微揚的紅色的眼尾,柔情中藏著些男人的俊。再一眨眼,那張臉一晃,又化為了另一幅俊朗模樣。

  有光影在鏡前搖搖晃晃,跌跌撞撞,狂舞不休,狂笑不止,還有人在耳畔尖嘯。

  衛檀生眸光一凜,幾乎克制不住,心頭嗔怒乍現。

  桌上琉璃鏡摔落在地上,霎時間,摔了個粉身碎骨。

  他彎腰去撿,鏡中倒映著無數扭曲的人臉,倒映著無數個的他,眼歪嘴斜,形容醜陋。

  衛檀生不禁一怔,鏡中無數個扭曲的人臉也一怔。

  他幾乎看得有些癡了。

  那才是他,那多像他。

  原來如此,他生得這般醜陋,也無怪乎她會那麼做。

  畢竟她最愛俊美的皮囊,而他生得卻貌如修羅。

  ——他那樣的醜。

  鴉羽樣的眼睫覆下,衛檀生提起衣袖,徒手撿起地上破裂的鏡片。

  鋒銳的碎片割破了掌心,他卻毫無所覺,像個在收集什麼珍寶的稚童,一片一片的撿起來。

  地上散落的人臉,都是他。

  他需得耐心拾起來。

  ——拾起他的臉。

  利刃深入掌心,除卻痛楚之外,帶給他的更多是一陣漫上脊椎的快意。

  他激動快意地渾身發顫,低聲輕笑,不自覺地握得更多,也握得更緊了。

  滴滴答答的血倒映在鏡子前,他面前又掠過紅的花,白的荊條和黑洞洞的深淵,耳畔的尖嘯聲愈加劇烈了,伴隨著念經聲,好似化作了縷縷檀香,鑽入他耳中,鼻中,四肢百骸。

  「翠翠……」

  「翠翠……」

  衛檀生低低地呢喃著,悲憫又居高臨下地,對著並無他人的居室問道,「你要我拿如此放蕩淫.亂的你如何是好?」

  回答他的,唯有一縷淹沒在唇齒間的春風。

第87章 安慰

  馬車到了吳府,吳氏夫妻倆早早就得了信, 正在府內等待著, 吳懷翡則陪同在一旁伺候。

  惜翠被下人引著, 向夫妻倆行了禮, 又同吳懷翡目光相交, 示意了一番,各自才坐下。

  吳水江與吳馮氏精神頭看起來都不錯。

  惜翠這次回來, 也是特地趕在吳水江休沐的日子。

  吳馮氏一見她,便埋怨似地道, 「怎麼又瘦了?」

  吳惜翠身體不好,下巴尖尖的,怎麼看都是個福薄的長相, 吳馮氏怎麼看怎麼都不滿意。馬上回頭吩咐丫鬟們去準備兩個她平日裡愛吃的菜,要好好給她補一補。

  惜翠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

  和自帶濾鏡的吳馮氏不同, 吳水江看她則客觀理智許多, 問了些衛家的事, 又好好教導她,做了衛家婦,在衛家定不能像從前那般驕縱,一定要好好侍奉公婆。

  「你阿翁為人是個一絲不苟的, 在朝中素來有些直名,」吳水江叮囑道,「翠娘你平日裡家中任性便罷了, 如今既為衛家婦,切記,莫要將小性子也一併帶到衛家。叫別人看了我們吳府的笑話。」

  他兩個女兒,吳水江其實更偏愛親女吳懷翡一些。多少還是因為吳懷翡與他最為相像。而吳惜翠,也不是不愛,只是她這驕縱跋扈的性格,讓吳水江一直有些操心。

  逮著機會,自然要好好敲打她。

  吳馮氏不滿道,「翠娘好不容易才回家一趟,好端端地你說這些做甚麼?」

  吳水江:「我不教導她些,難不成還像像你這般溺寵?到時候再將她寵得個暈頭轉向,不知天高地厚,我教導翠娘,也是為了她好。這別人家到底是別人家,她若是犯了什麼錯,可沒人再替她兜著了。」

  吳懷翡見狀,唇側抿起個婉約的弧度,「翠娘聰慧,如今嫁了人,性子也沉穩許多,想來這些道理,想來她懂事懂得,定不會叫爹娘費心。」

  吳水江看了一眼吳懷翡。

  要是翠娘能有玉娘一半懂事,他也就放心了。只不過這話,吳水江也只能在心裡歎息。熟知他這個小女兒的性格,卻不好當面說出口。

  翠娘也算嫁了個不錯的人家,看樣子和那衛三郎感情也不錯。如今,吳水江和吳馮氏最憂心的便是失而復得的女兒吳懷翡的婚事。

  按理說,吳懷翡為長姐,惜翠本不應該嫁在她之前。

  不過,吳懷翡正是她與衛檀生說親之時才認回來。當時,她與衛檀生的親事都已經籌措了大半,眼看著吉期在即,卻不好再拖延更改。畢竟誰也沒想到吳家還能與當年走散的女兒相認。

  事出有因,惜翠嫁在吳懷翡前,也不算是違禮。

  眼看幼女的終身大事已經安排穩妥了,吳馮氏如今開始發愁長女的婚事。

  面對這個失而復得的親女,夫妻二人自是疼惜無比,想要儘量把最好的東西補償給她。碰上婚事這種關乎後半生的大事,是一點也不敢輕忽。

  吳懷翡也有出息,樣貌美,性格好,一手醫術頗為精妙,同京中不少權貴都有交情,尤其受安陽侯夫人的喜愛,認祖歸宗後,又是吏部郎中吳水江的長女,身價也是跟著水漲船高。

  那些有意象的,拋出橄欖枝的人家不知凡幾。吳馮氏是挑了又挑,總不太滿意。她也曾經試探過吳懷翡的口風,她倒不是很在意,說是這幾年不願成親,只想在雙親膝前盡孝,以彌補這些年的缺失。

  女兒孝順,吳馮氏當然也高興,不過卻不能任由著她,眼看著她年紀也大了,這親事早點定下來,她也能放心。

  於是惜翠這一次回府,吳馮氏便委婉地提點她,叫她再去幫忙探探吳懷翡的口風,如果碰上何事的人家,也幫大姊相看相看。

  惜翠口上答應,心裡卻沒怎麼在意。

  看過劇本她知道,吳懷翡作為女主,日後肯定是嫁給男主高騫的。吳懷翡不僅是嫁得好,而且還會比其他姑娘好上許多。

  只是這話她也不好和吳馮氏說,只能答應下來,說道會幫她多留意留意。

  吳馮氏笑道,「嫁到衛家後,確實看翠娘你沉穩許多。如此一來,娘也就放心了。」

  吃過飯,晚上,在吳馮氏的授意下,惜翠來到了吳懷翡住的瓊苑裡。

  吳懷翡見她,略有些吃驚,「這麼晚了,翠娘你來這兒可有什麼事?」

  雖說如此,還是摒退了丫鬟,招呼她坐下,替她倒了杯茶。

  「可是為了……」吳懷翡猶豫地問,「那樁事而來?」

  惜翠謝過她的茶,還是決定如實相告。

  「是娘叫我過來的。」

  吳懷翡更吃驚了,「娘找你來做甚麼?」

  惜翠道:「是為了你的婚事。」

  聽聞這話,吳懷翡頓時有些尷尬,又有些臉紅。

  「這……抱歉……實在是麻煩你今晚特地跑一趟。」

  吳馮氏在著急她的婚事,吳懷翡也是知道的。想到這兒,她心中又不免感到些低落。

  她不願嫁人,或者說,不願嫁給一個自己不愛的人。

  吳懷翡的目光落在惜翠臉上,微有些恍惚。

  這是高娘子……

  望著高娘子,她眼前好像浮現出了一個高大的剪影。吳懷翡心頭一亂,忙低下眼,不敢再看,生怕將情緒暴露在惜翠面前。

  吳懷翡無奈苦笑,「還要麻煩高娘子,回頭告訴娘一聲,我暫且還不想嫁人。」

  他人自己的選擇,惜翠並不想過多干預,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

  吳懷翡感激地說,「多謝。」

  沒想到她如今倒是羡慕起高娘子來了。

  思及,吳懷翡輕歎。

  回想當初在空山寺時,她才驀然發覺高娘子她一直都是對衛檀生有意的。只是當時,衛郎君的心意使她格外為難,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要怎樣拒絕。

  恍惚中,吳懷翡好像看到了,那天晚上沉默不言地跟隨在她和衛檀生身後的少女。

  衛檀生見她受傷當機立斷將她抱起來,使她尷尬地不知所措。

  而高娘子則渾身狼狽,一瘸一拐,一言不發。

  她那個時候將她誤認為高騫,於無措間,忐忑地回頭看了一眼。正好看見她袖間有血珠滑落,順著指尖往下,落在草尖兒上。

  那時,衛檀生看都沒看她一眼。

  當時,高娘子在想什麼呢?她可曾感到過傷心與難過,吳懷翡怔怔地想。

  她又是如何堅持下來的。

  如今,她與衛郎君,也算得上是守得雲開見月明瞭罷。吳懷翡心道。

  不想再多想自己心上那個人,也不願在自己的婚事上多說,沉默了片刻後,吳懷翡主動換了個話題,問道,「翠娘的事……娘子可想好了要怎麼做?」

  吳懷翡提到的,也是惜翠比較頭疼的一點。

  吳水江與吳馮氏待她越好,佔據了別人閨女一事就越難以說出口。高騫這些日子,也在忙著處理這些事。

  惜翠握緊了茶杯,如實相告,「我也不知道。」

  吳懷翡反倒安慰她,「爹娘年紀也有些大了,此事也急不得,還是慢慢來罷。」

  到了晚些時候,吳懷翡吩咐丫鬟提著盞燈籠將她送了回去。

  第二天,惜翠將吳懷翡的意思原原本本地說與了吳馮氏。

  吳馮氏並不意外,卻還是有些發愁,「玉娘和我們之間畢竟缺了這麼多年的時光,她性子靜,想得也多,虧我還是個做娘的,如今已經猜不透女兒的心思了。」吳馮氏歎息道,「你大姊那兒,還要你多多留意了。」

  從吳馮氏那兒後去後,惜翠靜心等待高騫上門。

  高遺玉與高騫的生母去得早,父親和大哥又不怎麼管事,與高遺玉關係疏淡。故而高騫一肩全挑了下來,又當爹又當媽,自覺要肩負起她的責任,不論是錯是對,都要帶著她,陪著她一同成長,眼下也是如此。

  吳懷翡是知道高騫他究竟在想些什麼的,他性格端正方直,她對他有救命之恩在先,有之前這種種牽扯,他更無法將吳惜翠的事瞞下來。

  這段時間,他一直在忙著發展自己的勢力,在確保自己有了足夠的實力與能力之後,才打算向吳氏夫婦倆說明緣由並賠禮道歉。

  高遺玉童年失散與臨死前他未能赴約,兩件事,重重地壓在他心上。「妹妹」兩個字幾乎已成了他的執念,將妹妹帶回來,小心呵護,更成了執念中的執念。

  不過,惜翠一直等到了中午,也沒等到高騫的消息。

  到了下午,有人傳信過來,說是高騫不會來了,他昨晚領兵巡邏的時候,不慎受了傷。

  吳懷翡面色一變,奈何信中隻交代了他受傷這件事,卻沒交代他傷勢如何。

  「也不知道高郎君他眼下究竟怎麼樣了。」吳懷翡下意識地喃喃道,神情焦急。

  無意中一瞥,卻對上惜翠的目光。

  吳懷翡一怔,慌忙低頭斂下臉上的焦急,只是眼中的擔心卻無法掩飾。

  惜翠故作沒有看見,避開了吳懷翡的視線,留給了她調整情緒的間隙。

  走到桌前,惜翠拿起桌上的筆,「不如送信去問一問。」

  吳懷翡遲疑了一瞬,「能向誰詢問?」

  惜翠已經不是高遺玉,而她和高騫之間也毫無關係,又能借什麼名目去過問?

  惜翠:「不是去問高府上的人,是去問褚六郎。」

  褚樂心如果得了消息,以他的性格,肯定會趕到高府上探望。

  吳懷她有些猶豫,但她確實是擔心高騫的傷勢,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個辦法可行,只好坐了下來,提筆給褚樂心寫信。

  到了隔日午時,才收到了褚樂心的回信,說是高騫已沒什麼大礙,只是還要臥床靜養幾天,叫她們二人無需擔心。

  如此一來,吳惜翠的事,只能擱置了下來。

  在確認高騫當真無恙之後,惜翠去了顧小秋住著的別院。

  仔細算來,她已經快有十天沒見過他。

  別院中的僕役都認得她,見到她來,恭恭敬敬地迎入。但卻看不見顧小秋的身影,問了才知道,他今日是去探望他母親,還沒回來。

  惜翠等了一會兒,才見到顧小秋面色疲倦地趕回。

  一見到她,他愣了一瞬,臉上疲倦之色化為了一抹淺淡的笑意。

  「吳娘子。」

  顧小秋的笑意是發自真心,並非勉強擠出。

  娘親的病情日益加重,他也早早地做好了心理準備。只是,每次去探望時,感情向來由不得人。看著病床上形容枯槁的女人,他難受梗塞之餘又覺一陣深深的疲憊。

  若娘親去世,這世上便真的只剩下他一人了。

  至於他那生父和生母,顧小秋也無意相認,當初既然拋棄了他和姊姊,這一輩子,他與他們之間都不會再有任何關係。

  姊姊。

  他確實有個姊姊。娘曾告訴過他,當時她撿到她時,他身旁還有個女嬰兒。只是她實在窮苦,無力負擔兩個孩子,只能抱走了他。

  後來,娘親終於輾轉尋得他生父生母,卻還是沒有他那個姊姊的消息。

  他那個姊姊,已是不知所蹤了。那時候,正值寒冬臘月裡,恐怕不是凍死了,就是被什麼饑腸轆轆的野獸叼了去罷。

  他也未曾怪過娘親,娘肯抱來他撫養至今,顧小秋已是感激。至於那個未曾謀面的姊姊,他只有在夜晚,才會偶爾夢見。

  夢裡是個模糊的影子,一個小女孩的模樣,笑著稱呼他為小秋,拉著他一起走過大街小巷。

  再一看到面前的女人,那陣疲倦不知為何散去了不少,心頭的陰霾難得放晴,顧小秋收斂心神,歉疚地說,「抱歉,叫娘子久等。」

  惜翠道:「也不是很久。」

  他母親病重,惜翠知道他心情不好,她倒是想安慰兩句。但思前想後,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作罷,選擇留給了他一人安靜的空間,沒有多打擾。

  顧小秋剛回來,身上帶著些藥味兒,生怕將病氣過給她,他行了一禮,下去梳洗。

  臨走前,沒忘記說,「我剛剛已吩咐過廚下,待會兒娘子可先用飯。」

  等顧小秋梳洗完畢出來,卻看見了完整無好,明顯沒動過的一桌子菜。

  再往前看,卻看見惜翠正看著窗外的月亮,明亮皎潔的一輪。

  吩咐僕役將小桌移到窗下,顧小秋走到惜翠身旁,問,「娘子怎麼不用飯?」

  惜翠回頭看是他,說道,「我不習慣一個人提前用飯。」

  這話確實沒有騙他,畢竟她也不餓,用不著一個人提前吃。如果她提前用了,到時候,顧小秋定要吃她的剩菜。

  顧小秋他自己一時也說不上來自己是什麼感受,只覺著心頭翻起一陣久違的暖意。

  「今日十五,若娘子不嫌棄,可願同小秋一起用膳?」

  惜翠點頭,隱隱卻又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麼,但仔細一想,又想不起來。

  菜色很簡單,兩人吃得都很慢,沒什麼話,隻任憑月色默默流淌。

  這很像他想像中的家。

  顧小秋握緊了筷子,心想。

  一家人將桌擺在院子裡或是窗下,一起就著月色納涼吃飯,平安喜樂,就足夠了。

  而在衛府上,丫鬟正緩緩地踩著月影,退出了主屋。

  「郎君已經歇下了,勿要大聲驚擾了郎君。」

  左右叮囑了一番之後,幾個小丫鬟悄悄地離去。

  月色照入簾櫳,清輝漫灑。

  梳粧檯前的琉璃鏡,已換作了另一面。

  在鸞鳥紋的琉璃鏡前正坐著個女人,「她」衣著大紅的織金上襦,雪白的緗裙,烏髮披散著。從後看,個子格外得高挑,肩膀也比旁的女人更寬一些。

  鏡中映出的人,兩彎黛眉似春日遠山,鼻樑高而挺直,唇上細細地搽了些口脂,唇色丹暉。一雙眼,眼角微微垂下,如琉璃鏡上的丹鳳一般,顧盼之間,勾人心魄。

  而此時,那比其他女人更大的,骨節凸起的手,正伸入裙間。裙間正被什麼撐起了一個可怖的形狀。

  身上緊貼著肌膚的衣裙,仿佛還殘留著她離去前的溫度,就像她未曾失約,陪在他身側,就像他緊密相抱著她,嚴絲合縫地咬.合在一處。

  「嗯……哈……翠翠。」

  「她」難耐地微昂起臉,露出下頜硬朗的線條,脖頸上的喉結來回滑動著。那雙紺青的眼中,泛著薄潤的水光,不知是情.欲還是淚。

  他重新打扮了一番,如今不醜了。

  ——他如今不醜了,他如今那般得好看。

  「翠翠。」他眼角微紅地呻.吟。

  她會不會憐惜於他?

  她究竟何時回來?

  突如其來的惶惶不安如潮水湧來,他幾乎無法忍受。

  作女人打扮的青年,更像那柔美的閉目觀音,眼睫一顫,通紅的眼眶中滾出一滴淚,口中同時吐出邪淫、綺語、惡語和嗔恚。

  倨傲中又藏著深深的卑微。

  「蕩•婦。」

第88章 嘔吐

  用過晚膳後,得知惜翠要在在這兒留宿, 顧小秋並不驚訝。

  別院中本就有特地為她安排的住處, 每日都有人灑掃, 將小桌撤去, 他親自起身送惜翠回房。

  見惜翠沒有召他一同入睡的意思, 顧小秋低聲道:「若有什麼事,娘子不妨叫我一聲, 我便在外間守著。」

  惜翠停下腳步,觸碰上她的視線, 顧小秋又低下了眼,形容謙卑。

  惜翠道:「我並未將你當作下人看待,你也不需要在外面守著。」

  顧小秋的所作所為, 讓她有些無奈。別說她根本沒把他當下人看待,就是她真的有這個意思,她也絕不會同意他守在外面。

  屋外多了個男人守夜, 她睡也睡得不安穩。

  「時候不早了, 你也回去歇息罷。」惜翠道, 「你平日要唱戲,熬夜對嗓子不好。」

  顧小秋一直都是無條件聽從她的安排,聽她這麼說,不敢違背她的意思, 便提袖行了一禮,「是。」

  在離去前,青年猶豫了一瞬, 轉頭道,「多謝娘子。」

  至於謝什麼,他卻沒有說清楚,忙又提步,借著月色匆匆地離去了。

  等離開了惜翠的視線,顧小秋放慢了步子,慢慢地想。

  剛剛她那一聲叮嚀……竟讓他有種仿佛瞧見了姊姊的錯覺。明明知曉那只是對方禮貌客套下的叮囑,顧小秋仍有些晃神。

  他是喜歡吳娘子的,只不過,這不是男人對女人的愛意。

  那清瘦的身影,站立在門前,細細叮嚀時,仿佛貼合了他腦海中勾勒出來的那個形象。

  今日雖非中秋,但顧小秋抬頭望著天際那輪圓月,卻忍不住想。

  若是他那大姊還在人世那該有多好,他們二人相依為命,他便不是孤身一人了。

  少年時,他總想去找那位無緣的阿姊,等後來長大了,這個念頭便被封存了起來,如今,它再度復活,而且格外得鮮明,在心中蠢蠢欲動。

  或許……

  他還是在恐懼娘親不久之後將要離世罷。

  顧小秋眸色一黯。

  惜翠回到屋裡,一隻腳剛跨過門檻,才突然福至心靈,猛地想起來自己究竟忘記了什麼。

  今天是十五。

  是衛檀生那小變態和她約定,去京郊遊船的日子,她忘記了。

  回想過來,惜翠頓時捂著腦袋,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對自己的記性感到一陣絕望。

  這幾天,堆在一起的事太多,從顧小秋和別院,再到吳氏夫婦,高騫受傷,一件一件累積起來。她竟然把和那小變態的約定忘在了腦後。

  只是錯過都已經錯過了,如今夜已深,她就算再趕回去,想來也為時已晚。

  問題是,她現在要怎麼補救。

  惜翠蹙起眉,認真地思索起來。

  以衛檀生他的性格,也不知道被她放了鴿子,會是怎麼一個反應。

  仔細一想,惜翠這才發現,她雖然要攻略衛檀生,可是她對衛檀生還是不夠瞭解。她只留意過他愛吃些什麼,但衛檀生旁的喜好,她卻是一概不知。而他所表現出來的也一直都是一副優容和藹,清心淡薄的模樣,未曾對什麼東西表達出強烈的好惡。

  總不能是……雲片糕?

  那未免顯得也太沒有誠意。

  惜翠眉頭蹙得更緊了些。

  不管怎麼說,她還是要早些趕回去向他賠罪,至於賠禮,只能等日後再慢慢細想了。

  第二天一早,她向顧小秋告別,先趕回吳府,再從吳府回到衛家。

  一下車,惜翠立即直奔兩人住處。

  「郎君可在裡面?」中途,正好碰上個端著食盒的小丫鬟,惜翠問。

  丫鬟見是她,忙躬身行禮,「回少夫人,郎君正在屋裡禮佛,婢子剛準備將食盒給帶過去。」

  惜翠:「給我罷。」

  接過食盒,小丫鬟沒下去,而是小心翼翼地望著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怎麼了?」惜翠不明所以地問。

  丫鬟歎了口氣,「不瞞夫人,郎君不知為何,從昨天到現在都沒用飯了。我們這些作下人的心中擔憂,也不好說逾矩多問。如今夫人回來了。」丫鬟語氣更加恭敬,「婢子想讓夫人幫忙勸勸郎君,多少吃一點。」

  從昨天到現在都沒吃東西?

  惜翠愣了一愣。難不成是因為她的緣故?

  「我知道了。」將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按下,惜翠道,「難為你有心,你先下去罷,我會勸他用一些飯。」

  小丫鬟喏喏地退下。

  提著食盒,站在門前,想到昨天自己放了他鴿子這事,惜翠心中略有些不安和內疚。

  推門而入時,屋內空無一人,惜翠拎著食盒,轉到裡間。

  終於在裡間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青年光著腳,腳踝白得像死人,正趺坐在榻上禪定。他今日穿著得很隨意,頭髮也沒束,天氣暖和了,胸前衣襟鬆鬆垮垮,微有殊色漏出。

  衛檀生好像沒有察覺到她進來,也或許是知道她進來了,卻不出聲,依舊是垂著眼。臉上神色沒任何變化,靜默得好像一尊白玉觀音,只是臉上好像隱約地泛著些豔麗。

  像是回到了當初在空山寺的時候,惜翠將食盒輕輕放在桌上,不去打擾他,沉默地守著。一邊等他從禪定中出來,一邊在腹中醞釀著應對的說辭。

  終於,那榻上的青年,眼睫輕揚,睜開了眼。

  他眼中格外清明,一瞥就瞥見了她。

  瞧見她,衛檀生臉上沒有任何責怪之色,照常露出抹微笑,「翠翠,你回來了?」

  衛檀生的反應使惜翠略感遲疑,「我回來了。」她拎起食盒,走到榻前坐下,「抱歉,我本來應該昨天回來的,昨天是十五,我不小心忘記了。」

  「你昨天……」惜翠問,「等了很久嗎?」

  衛檀生支起一條腿,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髮絲隨著他動作從肩頭滑落。

  他搖頭道,「也不是很久,我見你不曾回來,便猜到了你恐怕是忘記了。」

  惜翠抿了抿唇,再次為自己昨天放鴿子一事表示了歉意。

  「抱歉,都是我的錯。」

  「偶爾忘記一兩件事,都是是人之常情,你無需道歉。」衛檀生不甚在意地道,末了,瞧見她手上的食盒,又問,「這是?」

  惜翠舉起食盒,「我剛剛回來時,碰見個小丫鬟,說你從昨天到現在都沒吃東西。」

  衛檀生道,「昨日我見你沒回來,又想到這幾日疏忽了佛理,便乾脆齋戒了一日。」

  惜翠心下微鬆,揭開食盒,問,「那你現在要不要吃一點。」

  衛檀生沒立即答應,只看著她,微笑道,「那翠翠你陪我一起用一些好不好?」

  其實她不怎麼餓,但衛檀生這麼說了,惜翠便也點點頭,「好。」

  食盒裡隻備了一副碗筷子,惜翠叫守在外面的丫鬟再幫忙添了一副。

  將碗筷和菜湯都擺好,衛檀生已經手執筷子坐了下來。

  照顧到他的口味,食盒裡面裝著的菜全都是素菜,味道都很清淡。一碟鮮嫩的鹽水菜心,一碟細筍,一碗素鮮什錦湯。

  惜翠握著筷子,看了一眼對面。

  衛檀生吃得慢條斯理,看上去沒什麼不滿意的。

  就是她看著桌上的菜,實在寡淡得有點兒難以入口。不過,她本來就是陪著他一起吃的,盛了一小口飯,配著湯,三兩口也就吃完了。

  衛檀生似乎發覺了什麼,看了過來,擱下筷子,溫聲問:「可是菜色不合胃口?」

  眼見這小變態絲毫沒有計較她失約這件事,還表現得這麼體貼,惜翠更有些內疚,抿唇搖頭道,「沒什麼,只是不怎麼餓。」

  「是我沒想到。」衛檀生道,「若你沒胃口,便不要為了陪我再硬塞了。」

  惜翠低頭夾了一塊子細筍:「我再吃兩口。」

  落在她發頂的目光,靜靜地停頓了一會兒。

  惜翠察覺出來,卻還是裝作沒有意識到。

  用過飯,衛檀生又捧了卷佛經去看,似乎沒打算再提昨天晚上她失約這件事。

  他明顯不在意,而她一人站在屋裡,確實有夠傻缺的。沒事可幹,也不知道要和衛檀生再說些什麼,無言中,惜翠正好瞥見了床上露出一角的白。

  看上去好像是她那件裙子。

  怎麼會在這兒?

  屋裡每日都會有下人進來整理,她離開之前,也沒看到床上有沒收起來的衣服。

  惜翠走近一看才發現床上不止那一件裙子,她那件大紅的織金上襦也丟在那兒。

  她本來想拿起來重新放回衣櫃裡,但指尖在觸及緗裙前,卻硬生生地刹住了。

  那件白色緗裙,並非通體全白色,裙上還繡著一圈花鳥紋。而眼下,那花鳥紋上,正落著些薄薄的白。

  她不是什麼都不懂,看見床上這件緗裙,稍微一聯想,惜翠就反應了過來。手指登時縮在了半空,臉上「騰」地燒了起來。

  偏偏在這個時候,身後還傳來了衛檀生溫潤的嗓音。

  「翠翠?」

  惜翠驀然回神,趕緊將裙子往床裡面塞了塞,裝作沒有看見。

  轉身再看見衛檀生時,他似乎往床帳裡面看了一眼,又似乎沒有。

  他眼中含著些笑,笑意豔麗地問,「翠翠,你的臉怎麼這樣的紅?」

  「可能是今天天氣太熱。」惜翠故作鎮靜地回答。

  幸好衛檀生他還沒來得及問,屋外來了個丫鬟求見。

  惜翠快步走到門前,不經意間擦肩而過,肩膀燙得像是有火在燒。

  來人是孫氏身旁的丫鬟,請她過去。

  床上那件衣裳,她問也不是,不問也不是。眼下孫氏請她過去,惜翠倒還有些感激。

  「你回去告訴大嫂,我這便過去。」

  丫鬟走後,衛檀生問她,「你要去找大嫂?」

  惜翠道,「不知道大嫂找我有何事,我去去就來。」

  回屋後,略作收拾,惜翠忙帶著珊瑚去了孫氏住處。

  望著她離去,青年回到屋裡,突然彎下腰,伸出兩根指頭,塞到喉嚨眼裡,按著舌根。對著屋裡小小的痰盂,將剛剛吃的飯菜盡數都吐了出來。

  他吐得厲害,烏黑的發落在頰側,脊背高高拱起,脊椎骨好似要突破皮肉而出,幾乎和當初瓢兒山上那個瘦弱的男孩一模一樣。

  再抬眼時,蒙著層水汽的眼,眼神烏亮亮得令人心驚,卻不知在想些什麼。

  惜翠到的時候,孫氏似乎正在忙,忙得焦頭爛額,一瞧見她,趕快迎上前,「謝天謝地,翠娘,你可算回來了。」

  「若你再不回來,可要累死我了。」孫氏笑著拉著她坐下。

  惜翠:「大嫂找我過來,可是有什麼事?」

  孫氏:「還不是為了娘的生辰。」

  衛楊氏生辰就在這幾天,闔府上下都在忙,尤其是孫氏。她隱隱感覺出來衛楊氏對她不再像以往那般親熱,更要借著這次機會,使勁渾身解數,重新討得她歡心。

  眼看著後天就是衛楊氏生辰了,饒是孫氏,在這個時候也有些忙不過來,偏偏惜翠又趕在這個時候回了趟吳府。

  等她一回來,孫氏這才見到她就如同見到了救星一樣。

  衛楊氏的生辰不適合大肆操辦,也就只在衛府上過過。不過這一次,紀表哥一家也在,如何熱鬧熱鬧又不失節儉,就讓孫氏格外犯難。

  好在衛楊氏喜歡聽戲,前幾日,孫氏她剛訂下一個戲班,想著到那天樂呵樂呵。

  惜翠:「是哪個班子?」

  孫氏不甚在意:「是暢春班,我本想請喜雲班的,不過檀奴說娘親更愛聽暢春班的戲,便請了這個班子。」

  惜翠聞言,袖中的手指再度收緊了些。

  暢春班。

  顧小秋便是暢春班的。

  衛檀生他發現了顧小秋?

  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第89章 癡狂

  一時間,惜翠心亂如麻, 就連孫氏都發覺到了她的心不在焉, 不禁問道, 「翠娘?」

  「我沒事。」惜翠勉強地回答, 「只是剛剛有些晃神, 大嫂我們繼續說罷。」

  惜翠告訴自己,眼下她還不能確定衛檀生到底有沒有發現顧小秋, 她不好輕舉妄動,說不定這只是巧合, 畢竟顧小秋所在的暢春班在京中確實有不小的名氣,衛楊氏愛聽暢春班的戲也並非不可能。

  孫氏忙問,「晃神?可是累了?是不是因為你剛趕回來, 我便把你叫到這兒來的緣故?」

  再看她面色蒼白,孫氏也有些擔心。畢竟惜翠身子骨一向不是很好,萬一在她這兒有個好歹, 她不好向衛檀生交代。

  她可算是怕了衛檀生, 不敢讓她在這兒有任何閃失。雖然惜翠說沒事, 但孫氏還是扶著她坐下歇息,替她倒了杯水。

  「生辰宴的事不急,你先坐會兒,等好些了便回去歇息罷。明日我倆再商討也不遲。」

  現在她確實沒有那個心思再繼續處理這些事, 惜翠捧著茶杯道,「麻煩大嫂了。」

  孫氏笑道:「不麻煩,還是你身子要緊。」

  從孫氏那兒回去後, 惜翠特地多留意了一眼衛檀生臉上細微的神情變化,卻還是沒看出什麼異常。

  反倒是他,合上佛經問,「為何總看著我?可是我臉上有什麼?」

  惜翠移開視線,「沒什麼,只是……」

  「翠翠,」衛檀生突然打斷她,走到她面前,輕聲問,「我好看嗎?」

  他嗓音有些縹緲,好像從遠遠的天上傳來的佛音梵唱。啟唇微笑時,在唇側掀開一個柔美的弧度,如同柔軟的蓮瓣緩緩綻開,清雅中含著些飄忽不定的綺麗。

  惜翠真誠地回答,「好看。」

  這小變態他生得確實好看。

  青年頓時笑開了,眉眼間好像都洋溢著一些愉悅。他攬過她,低聲道,「翠翠,我日後,每一天都會這麼好看。」

  腹中已如火燒火燎一般,但衛檀生眉目卻未變。

  饑餓和痛苦使他清醒,也使他上癮,使他追逐著片刻的歡愉而泥足深陷。

  行難行之事,忍難忍之情,或許有一天,他能因為這痛苦而超脫輪回,證得大道。

  但在此之前,他還要再好看一些,再美一些。畢竟他面前的是個追逐皮囊的蕩.婦,而他卻還要祈求著她的垂憐。

  過幾日,總算到了衛楊氏的生辰。惜翠與孫氏一大早上就起來忙活,在孫氏的幫助下,頭一次操辦這種事,倒也算遊刃有餘,沒出什麼差錯。也幸好是府上沒請什麼人,只是一家人之間鬧上一鬧。

  心裡惦記著暢春班,惜翠一直生生地捱到了傍晚,等到廊簷、門戶上掛滿了各色的羊角燈,球燈,彩色的琉璃分外清透,光全都落在剛剛搭建好的戲臺上。

  下人們早就在花廳裡擺好了幾張桌子。

  等眾人依次落了座,臺上的戲也開演了。

  因著今日是衛楊氏生辰,故而戲是由她來點的。

  衛楊氏點的戲,是時下比較流行的《玉樓會》,講的大致是主角的丈夫上京趕考,卻渺無音訊,傳回鄉里,鄉人都誤認為他病死在了路上。主角也因此在家中被幾個貪婪惡毒的宗親所欺淩,在絕望和悲慟中,主角打起精神,與那些宗親惡鄰鬥智鬥勇,將孩子撫養長大,最終等到丈夫高中狀元衣錦還鄉,一家團聚。該打臉的打臉,該報復的報復,一齣戲看下來可謂是古代版的爽文。

  如今,台上演的正是「玉樓會•團圓」這一出,也是整台戲最**最爽快的一段。

  衛楊氏看得聚精會神。

  惜翠看向臺上那男旦不是,不看也不是。思索再三,她還是面色平靜地,猶如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普通觀眾一樣,看著那男旦唱戲。

  那是顧小秋。

  相處得時日多了,就算他如今化了濃妝,她也能在模糊的燈影中認出他來。

  唱到主角妙娘與丈夫相會時,顧小秋水袖掩面,作羞澀的女兒情態,一舉一動,遠遠看上去恍若真的是個終於得見丈夫歸家大喜過望的妻子。

  丈夫忙走過去扶住她。

  妙娘側著臉,水袖中,那雙眼無意間看向台下。

  同惜翠目光短暫地目光相接後,台下那秀麗溫婉的妙娘,又神色如常地避開了視線。

  惜翠低下頭去吃桌上的果子。

  雖然她和顧小秋都認出來彼此,但這裡絕不是相認的地方,只能是裝作從未相識的陌生人。

  她正拿起個橘子要剝皮的時候,一雙手橫插過來,拿起了她手上的橘子。

  「我來罷。」衛檀生微微一笑,低下頭便去剝手裡的橘子。

  橘子皮落下,他又耐心地一點一點地剝橘絡。橘瓣破開,他指尖上也沾了些汁水,泛著瑩瑩的光。

  兩人中間,漸漸彌漫起一陣橘子微酸的氣息。

  「給。」他將橘子遞到了她面前。

  惜翠拿了一瓣吃,酸得她直皺眉,吃了一瓣就擱在了一旁,沒有再動的打算,轉而聚精會神地去看臺上演著的戲。

  衛檀生的目光看向臺上,又看向身旁正低聲說笑的紀康平夫妻倆,眼神清冷。

  衛楊氏看得高興了,吩咐下人們往臺上丟賞錢,再笑著叫他們點。

  惜翠和黃氏都推脫了,倒是孫氏推脫不過,點了一出。

  戲演到一半,衛檀生突然站起來,向衛楊氏告罪,說是腿又泛疼了,想回去歇歇。

  衛楊氏聽了,趕緊道,「既然腿疼便趕緊回去歇歇罷,娘這兒也用不著你來作陪。」

  衛檀生要走,惜翠自然也要跟著離開,她剛起身,衛檀生似是看見了她的動靜,微笑道,「翠娘,你不用和我一起,還是替我待在這兒陪陪娘罷。」

  說完,也沒等她回答,自己一人轉身離去,消失在了夜色中。

  周圍操琴司鼓熱熱鬧鬧,等惜翠回過神來時,是孫氏叫她坐下。

  有意避開孫氏探究的視線,惜翠望向戲臺。

  戲臺上的女人,一個旋身,水袖輕搖,望著她的目光中隱含了些擔憂。

  等天色漸深,衛楊氏也有些乏了,叫停了戲,吩咐下人們賞些錢,領著戲班子去吃些飯菜,今晚的夜宴才算散去。

  珊瑚打著個絳紗燈,走在旁邊,替惜翠照著回去的路。

  一進院,站在短短的石階前,能看見窗紙上倒映出的一剪人影。

  惜翠在石階前停下步子。

  屋裡的人聽見了屋外的動靜,衛檀生的聲音從屋裡傳來。

  「翠翠?」

  惜翠拾級而上:「是我。」

  珊瑚正要推門,青年好像看見了她的動作,清潤的嗓音再度響起,

  「珊瑚,這兒不用你伺候,夜深了,你也回去歇息罷。」

  珊瑚下意識地看了惜翠一眼。

  惜翠:「你回去罷。」

  珊瑚這才退下。

  惜翠猶豫了一瞬,推開了門。

  只是門剛推開,突然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衛檀生不知何時已守在門內,等著她剛進門,就將她抱了個滿懷。

  屋內點著燈,燈光微黃。

  惜翠愣愣地看著懷抱著她的青年,或者說「女人」。

  在那漫漫沉沉的燈影中。

  「女人」皮膚白皙,眉形彎彎,眉色如輕煙。眼眸雖然如春水,但卻不顯輕薄,像一尊低眉鬱美的菩薩像,低頭看她時,髮髻用一支金步搖挽起,頰旁的青絲又平添一分慵懶。

  「她」穿了件大紅的鳳尾裙,青金色的上襦。鳳尾在地毯上鋪展遊走,抱著她走到榻上,這才俯身,親吻著她耳廓,問,「翠翠,我好看嗎?」

  惜翠徹底愣住了。

  她沒有回答,衛檀生好像也不著急。

  「你今日一直在看臺上那陳妙娘。」他指尖斜斜地擦過她唇瓣,「你雖然掩飾得很好,但我都瞧見了。」

  他都看見了。

  他曾猜想那馬奴並非唯一一個。

  只是惜翠她留了心眼,她對他不再像一往一樣全無保留,她對他存了心眼。她瞞下了那個人的存在。不過衛檀生不在意,他總有能找到他的辦法。他終於找到了他,那個叫顧小秋的戲子。

  他給過她機會的,他曾經一二三再而三地給過她機會。

  但偏偏,今日又讓他瞧見了那不經意間眼神的交匯。

  衛檀生看著面前的女人,又想起了她當初說著愛。

  親眼看過紀康平與黃氏之間的親昵,衛檀生收緊了手指。

  她臨死前的告白慘烈至此,為何口中說著愛,眼睛裡卻未見半分愛意。

  心中好像蕩起了一陣難言的澀,舌根泛起了陣陣苦意。

  那疑似火燒身的詩,此時再看來,就像個笑話。

  「戲有這麼好看嗎?」衛檀生笑道,「翠翠,你叫我一人在屋裡好等。」

  他低眉,聲音好像漂浮在虛空裡一樣,低而啞,「就如同十五那天一樣,翠翠,你叫我好等。」

  ——蕩.婦

  ——騙子

  惜翠愣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找到了自己的思緒。

  她掙脫了一下,沒有掙開。望著衛檀生的模樣,才緩緩地意識到,這幾天衛檀生他雖然沒有多提那天的事,實際上他一直在耿耿於懷。

  惜翠喉口乾澀,想說些什麼,只好問,「你怎麼打扮成這麼一副模樣?」

  衛檀生挑著唇笑著反問,「可是不好看?」

  他道,「那陳妙娘可有我好看?」

  「我見你似乎是喜歡,便提前向娘告病回來了,就是為了打扮給你看。」青年蹭著她臉頰,發上的金步搖流蘇來回地搖晃,「不好看嗎?你不喜歡? 」

  「我不止比臺上那陳妙娘好看,我也會唱戲。」青年笑著道,「你聽我唱給你聽。」

  「女人」紅唇輕啟,慢悠悠,搖搖晃晃地開始唱。

  他唱的是《南柯記》中的選段。

  「則為那漢宮春那人生打當,似咱這迤逗多嬌粉面郎。用盡心兒想,用盡心兒想,瞑然沉睡倚紗窗。閒打忙,小宮鴉把咱叫的情悒怏。羞殢酒,懶添香。則這恨天長,來暫借佳人錦瑟旁。無承望,酒盞兒擎著仔細端詳。」

  青年的嗓音刻意放得柔婉,模仿著女人的聲音,偏偏自身嗓音又沉鬱醇厚,顯得格外不倫不類,漂浮在燭光中,幽幽得令人悚然。

  衛檀生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她瞧,同他豔麗的打扮不同,他唇上的笑意仍舊是帶著點兒悲憫和超脫的,悲憫和超脫中,又含著些冷。

  一顰一笑,就像是一座正要爆發的活火山,看去平靜而美麗,內部卻翻騰著能毀天滅地的熔岩,心中沉眠著一頭冷酷無情的怪物。

  現在,蟄伏著的怪物,慢慢地蘇醒了。

  了善禪師降服了他心中的魔,卻殺不死它。他心中伺機而動的魔已經掙脫囚籠而出。似山洪般的欲.望咆哮著奔騰而下。

  他已墜入了三惡道。

  驀地,惜翠渾身發冷。眼前的衛檀生像是時時刻刻將要爆發的火山,她進退不得。

  「翠翠,你道《南柯記》這一段唱的是什麼?」衛檀生溫文地笑問。

  「這齣戲講的是,淳於棼與瓊英郡主,靈芝夫人和上真仙姑三人交.歡。」

  「翠翠,你說那淳於棼像不像你。有我一位夫婿卻還不知足,還要那馬奴和那戲子。」

  青年笑吟吟的繼續唱,塗了口脂的唇角揚起。

  「怕爭夫體勢忙。敬色心情嚷。蝶戲香。魚穿浪。逗的人多餉。則見香肌褪。」

  唱到「望夫石」的時候,他特地換作了「妻」字。

  「望妻石都襯迭床兒上。以後盡情隨歡暢。今宵試做團圞相。」

  「我……」惜翠深吸一口氣,沒有往後退,伸出雙臂抱住了他,緊緊地牽著他衣角。

  青年懷抱中含著些極淡的檀香。

  心知面前的衛檀生招惹不得,惜翠穩下心神,緩緩地順著他,「我沒有那個意思。」

  惜翠垂眸道,「我與他們之間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惜翠面上雖是冷靜,但心跳卻紛雜如亂跳的雨點。倒是衛檀生的心跳,隔著胸膛傳來,沉穩有力。

  兩人胸膛緊貼著胸膛,心跳聲仿佛也慢慢地彙聚成了一個。

  「女人」沒有回答,而是貼在她耳畔,繼續笑著唱那《西廂記》,「我這裡軟玉溫香抱滿懷。」

  他一邊低著頭唱著,一邊信手去解她的衣襟。

  惜翠僵了一僵,順從地放鬆了四肢,沒有反抗。

  那兩隻女人的窄窄的琵琶袖,被高高地擼起,露出結實的小臂。衛檀生將她高高地舉起來,掀起自己身下的豔紅的裙子,將那隱藏在裙下的滿腔的恨意,猛地送了進去,毫無憐惜之意。

  嘴上唱著的同時,又仿佛做夢一般地念著,「翠翠,翠翠,我好不好看?」

  「細哦,這子兒花朵,似美人憔悴,酸子情多。喜蕉心暗展,一夜梅犀點汙。」

  唱罷,眼前的「女人」盈盈地笑著,附在她臉上舔.吻著,留下薄薄晶亮的痕跡。

  「如何?酒潮微暈笑生渦,待噷著臉恣情的嗚嘬,些兒個。翠偃了情波,潤紅蕉點,香生梅唾。」

  陌生的感受猛地襲來,惜翠全身一顫,身上發軟的同時又有些驚懼,想要推開他。

  衛檀生他不對勁,甚至比上一次還要不對勁。

  但從女人袖間伸出的小臂,結實而有力,牢牢地架著她,將她抵在了牆上。

  「翠翠,你不喜歡嗎?」衛檀生微笑著,貼在她唇上,薄紅的唇間吐著氣說。

  他偏著頭,發間金鑲紅寶石的步搖也隨之一晃。

  一條銀絲從唇間拉開,衛檀生呼吸有些急促,卻還是微笑著道,「我看你好似喜歡得緊。」

  「可還想聽戲?我繼續唱給你聽。」

  「無多,花影婀娜。勸奴奴睡也,睡也奴哥。**美滿,一霎暮鐘敲破。嬌娥,似前宵雨雲,羞怯顫聲訛,敢今夜翠顰輕可。睡則哪,把膩乳微搓,酥.胸汗貼,細腰春鎖。」

  「你怎麼不看我?」

  「你看我,好不好看?」

  「女人」笑意嫣然地問,連日以來壓抑在心中的嗔恚終於破籠而出,瘋狂地扭曲。

  因為快感和痛楚,青年的眼睫被淚水濡濕了,眼角泛著些紅,臉上依舊莞爾笑著。

  「蕩.婦。」他在心中呢喃著,滿腔的怨恨無從宣洩,只能挾裹著情.欲而出。

  「女人」眼睫微濕,眼角發紅,含淚的模樣,美得動人心魄,裙擺上的鳳尾鋪展開,眼波橫生,當真如一位絕色妖嬈的麗人一般。只是一般的「女人」絕不會有作這般抬腰的動作。

  鳳尾在地上游走,騰飛榻上。

  空中的檀香如有實質般地好像要滴下來。

  裙裳滑落,「腰上黃」斜斜地搭在腰間,露出些許雪白的肚皮。那肚皮看上去竟好似泛起了雪浪輕波。

  衛檀生低著頭,看著她,費力地喘息中,笑著繼續唱,「我這裡軟玉溫香抱滿懷。呀,阮肇到天臺,春至人間花弄色。將柳腰款擺,花.心輕拆,露滴牡丹開。」

  □□——□□——

  想到那戲臺下一幕幕,衛檀生眼眶發紅。

  他心中恨恨地罵,眼淚卻不自覺地往下直落,為那**蝕骨而昂起脖頸。

  作女人打扮的青年,像隻蜘蛛一樣,肢節趴伏著。臂上的肌肉鼓起,高高低低地浮現出有力的,棱角分明的肌肉線條,青筋也因為用力時不時的隱現。

  那根累絲嵌紅寶石的金步搖,噹啷滑落在地,「女人」淩亂的髮髻早已散開,又去唱那《牡丹亭》,「見了你緊相偎,慢廝連,恨不得肉兒般和你團成片也,逗得個日下胭脂雨上鮮。」

  惜翠閉上眼,不敢再繼續看。

  「翠翠。」臨到關頭,「女人」緩緩壓緊了她淩亂的腰上黃,不讓她掙脫。

  察覺到衛檀生究竟想做什麼之後,惜翠終於慌了,慌忙想要推開他,「不行……」她嗓音喑啞,一聲比一聲更急,「這個不行……」

  只是「女人」的力氣比她大上許多,像座鐵塔一樣,她推脫不得。

  熱油澆心似得燙。

  他垂著鴉羽樣的眼睫,牢牢地按住了她,而後再附在她耳畔,孩童夢囈般地說,「翠翠,給我生個孩子。」

第90章 賣力

  在確定她盡數受了之後,衛檀生的手伸入惜翠衣衫內, 壓著那肚皮, 另一隻手摟過她, 不讓她有任何掙扎的機會, 就這麼肌膚相貼, 緊緊地抱著她入睡。

  腹下鮮明的感受,使得惜翠倍感羞恥和難堪, 但心中的認知卻還是很清晰。

  她不能懷孕,她不能和這個世界建立太深厚的聯繫。

  惜翠闔上眼, 默默地想。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她勉強堅持了那麼久,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 不去多聽,不去多看,也不去多想, 她快要撐不住了。

  惜翠其實是不大喜歡小孩的。只不過, 她不知道在孕激素的影響下, 她還能不能做到像現在這麼克制,不付出多餘的感情。

  想到這兒,惜翠幾乎想立即去喝藥避孕,但礙於衛檀生在, 她不好當著他的面有任何動作。

  就算她再怎麼遲鈍,也能看出衛檀生他剛剛的精神狀態極其不穩定,惜翠不敢再招惹他, 只能硬生生地忍住,安慰自己不過只是這麼一次,運氣還不至於這麼好,會鬧出人命。

  可是……

  如果真的運氣就這麼好怎麼辦?

  想來想去,都不得安生,再睡著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

  這一晚上,惜翠睡得極不安穩,朦朧中,好像夢到了自己最害怕的場景。衛檀生正牽著個小人兒的手,兩人一起站在前面衝她笑。她猶豫了一瞬,想要往前一步看個清楚,然而身後突然又傳來一個女聲。

  「翠翠別玩手機了,過來吃飯了。」

  惜翠一回頭,就看見她家太后正端著菜往桌上擺,她家太上皇拿了整整齊齊三副筷子。

  桌上飯菜,在燈光的照耀下,冒著騰騰的白氣。

  緊跟著,她就醒了過來。

  醒來的時候,天光微亮。

  四肢酸軟,尤其腿.間還停留著異樣的感覺。惜翠偏頭看去,衛檀生也已經醒了,正靜靜地看著她,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微笑著輕輕地說,「翠翠,早。」

  晨光下,他髮絲淩亂,臉上的粉都花了不少,因為昨晚咬著舌尖嘖嘖的親吻,唇上的口脂也暈出了大半,化為唇角一抹飛揚的紅。

  他紺青的眼裡佈滿了紅血絲。整個人看起來疲倦不堪。微笑時,一縷髮絲垂落在頰側,衣襟散落,頗有些慵懶的意味。

  看著他,惜翠想說些什麼,一時半會間卻又想不到說什麼比較好。

  很快,她又說不出來話了,「女人」貼著她耳廓,摟緊了她,側身挺.腰又斜斜地擦了進去,裙裳垂下,擋住了咬.合在一處的兩人,只餘裙擺上金線勾著的鳳尾振翅欲飛。剛蘇醒的身體還很敏.感。惜翠唇瓣顫了顫,因這突如其來的深.入,脊背彎縮得像一張弓,還是沒能忍住,溢出破碎的輕.吟。

  「翠翠,」衛檀生斂著眼尾,低聲重複著昨天的話,「給我生個孩子罷。」

  脊背緊貼著滾燙的胸膛,重重帳幔中,遠遠看去,就像個年長些的佳人抱著妹子,親昵地說著些小秘密,那裙裳和髮髻淩亂搖盪,環佩釵飾叮噹響,蕩出水樣的輕波。

  昨日的狂態好像已化為了過眼雲煙,結束之後,衛檀生神色如常地又親吻著她額頭,走到梳粧檯前,給自己卸妝,拆下淩亂的髮髻,換回男人裝扮,再也沒提昨天晚上和顧小秋的事。

  「昨天……」惜翠握緊了手指,試探著再次開口,「那件事我……」

  她覺得她可能還需要再掙扎一下,解釋解釋和顧小秋的關係。

  衛檀生卻走到她面前,低下來撫摸著她的臉頰,帶著那常見的笑意,嗓音溫醇,眸色如水玉,「翠翠,我不需要解釋。」

  一句話堵死了她所有的退路。

  惜翠抬眼對上他的視線。

  青年看著她,就像高坐在蓮花臺上的佛一樣,俯看著眾生。

  和前兩次一樣,衛檀生沒給她解釋的機會,有關連朔和顧小秋的事都不了了之。

  知道這個時候在他面前提這些沒有用,反而更像是出軌之後的垂死掙扎,沒有辦法,惜翠只能暫時按下解釋的想法,等他情緒穩定後,再打算和他好好談一談。

  衛檀生似乎是打定了主意想要個孩子,這一次結束後沒有再送上避子湯藥,並且還隔絕了惜翠她自己去要湯藥的可能性。

  於此同時,她被衛檀生禁足了。

  雖然沒有明說,但衛檀生吩咐下去,限制了她的自由,將她禁足在了府上。

  顧小秋那兒的劇情暫告一段落,也不需要她這段時間再特地跑過去。惜翠算是順從地默認了衛檀生的所作所為,待在府上哪兒也沒去,平日裡就去找黃氏說會兒話,閒時翻翻書,同時吩咐海棠幫忙留意顧小秋那兒的動靜,免得他出事。

  但有關懷孕這件事,惜翠還不想屈服,只能托海棠偷偷地去買避孕藥,自己偷偷地喝,喝完再迅速毀屍滅跡,每次都像在打遊擊。

  所幸衛檀生這幾天似乎在忙著些什麼,她都平安無事地喝了下去,不曾被他撞見。

  聽衛楊氏的意思,衛檀生他好像又有了出仕的打算。

  他雖有腿疾,但此前卻是曾面見過官家的,頗受官家賞識,也有清名在身,做個閒散的官職倒沒什麼困難。

  對於衛檀生的決定,衛楊氏和衛宗林自是支持他,他們這個兒子天資聰穎,若真的有意在官場上打拼,倒真有可能搏出個結果來。

  衛檀生每日早出晚歸,惜翠早上幫他整理好衣衫,送他出門。白天隨便找些事情幹,到了晚上,提著盞絳紗燈,立在門前,等著他回來。

  恍惚中,好像真的變成了一個守候著丈夫歸家的妻子,平靜而溫馨。

  不過,惜翠心知肚明,這些都是在粉飾太平。連朔與顧小秋的事不解決,就永遠是埋在兩人中間的定時炸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炸,將人炸得粉身碎骨。

  雖然白天整日待在書齋裡,但衛檀生還是在百忙之中,硬是堅持不懈地抽出了些時間,每晚努力耕耘。

  俗話說得好,沒有耕壞的田,只有累死的牛。

  打定主意要個孩子後,衛檀生每天都要按著她弄上一兩次。他變態歸變態了些,畢竟也不能一夜七次,金.槍不倒。就算他天賦異稟,不應期比常人短,但晝忙夜忙,這麼做下去難免也有些吃力。

  惜翠她自己倒沒什麼。就是長此以往下來,她隱隱感覺這小變態腳步好像都虛浮了不少。撐著手臂翻身下來時,眼尾紅紅的,呼吸也比之前更急促,還咬著牙硬撐。

  為了不被人輕易發覺,青年每日坐在梳粧檯前,細細地整理妥當,束好發帶,這才出門,看上去依舊清俊挺拔,風姿翩翩。

  對於這個發現,惜翠也有點兒遲疑。

  這小變態好歹也是原著男配,按常理來說,網文的男主男配不都是精力充沛,能折騰一天的嗎?體力和耐力不該像他這麼差。

  為了照顧他的自尊心,猶豫再三,惜翠還是選擇保持了沉默,在床上時多多迎合他幾分,讓他少費些力氣,回頭該喝避孕藥還是喝。

  衛檀生到底不能將她徹底關在家裡,過了幾日,或許是聽戲還沒聽過癮,衛楊氏便叫惜翠和孫氏、黃氏三個一起去空山寺聽俗講。

  出發前,黃氏染上了風寒,頭痛得厲害,急得紀康平團團轉,立即找來大夫,守在一旁噓寒問暖,伺候湯藥。

  如此一來,黃氏是不能再和衛楊氏同行了,只剩下孫氏與惜翠作陪。

  衛楊氏已經算是空山寺的老香客,兒子又曾在寺廟中修行,一到空山寺,便受到了和尚們殷勤地接待。

  那知客僧還笑道,「當日寂空禪房,寺中還保留著,夫人可要去看看?」

  一想到自己兒子之前待在山上,死活不肯下來。連帶著衛楊氏也沒興致去多瞭解衛檀生在空山寺的生活,只說道,「今日便不去了,下次再過去看看罷。」

  知客僧看她興趣缺缺的模樣,便不在多言。

  惜翠跟在衛楊氏後面,沿著山道慢慢地看,這是她自從上次領便當之後,第一次回到空山寺。

  山寺還是沒什麼變化,只是修繕過一番,氣勢更加宏偉。至於慧如和行真那幾個故人,她沒有打聽的機會。

  惜翠也想得開,能見到最好,見不到也不強求。

  這回開講的是個她沒見過的陌生僧人,雖然年輕,但講得十分流暢,言語平實幽默。台下人頭攢動,眾人聚精會神地聽著。

  孫氏和衛楊氏一樣,也喜歡聽這些,聽到精彩之處,止不住地笑,「我看平日裡就要多出來走走才好呢,整天悶著可怪沒意思的。」

  衛楊氏頗為贊同,轉頭對惜翠,面懷關切地道,「翠娘,你平日裡性子太靜,也該多出來走動走動,和旁的娘子們來往來往。多透透氣對你這身子骨也有好處。」

  衛楊氏的訓誡,惜翠順從地受了,「多謝娘和大嫂掛心,翠娘明白了,日後定會多出屋走走。」

  婆媳倆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中俗講中的劇情,等到中午吃過齋飯,還是意猶未盡,難得出來一趟還想在廟中四處轉轉。

  可能意識到惜翠對這些不太感興趣,又或許是被黃氏弄怕了,擔心她身體受不住。走了一圈,看惜翠面色有些蒼白,衛楊氏雇了一輛馬車,差人將她送回家去了。

  她現在這具身體也確實有些受不住,一上車,惜翠感到有陣倦意襲來,靠著車廂沉沉地睡了過去。

  直到,她被車廂外的動靜吵醒的。

  馬車行駛到一半,在一處暗巷中被人攔了下來。

  馬車既然是雇來的,車夫也就不是吳府上的下人,眼見被四五個漢子圍住,頓時心生俱意。

  這幾個人看上去身形雖然不是格外的健壯,但目光銳利,氣質冷漠。車夫走南闖北,見的人不知凡幾,一見眼前這幾個漢子,便知不好招惹,忙好聲好氣,恭恭敬敬地問,「各位好漢有什麼事?」

  他們的目光卻掠過他,看向了他身後的車廂。

  在車夫忐忑不安之中,為首一個漢子總算出聲,卻也不是向他,而是朝著車內,拱手行了一禮,言語倒也算有禮。

  「吳娘子,我家主人想請娘子過去見一面。」

  惜翠在車裡,醒過來後一直在留意著車外的動靜。

  惜翠:「你家主人是誰?」

  「我家主人的名字不便詳說,但娘子只要知道,我家主人姓魯便夠了。」

  魯深。

  惜翠吃了一驚。

  只聽到一個姓,她就明白了過來,她認識的,想要見她的,除了魯深還能有誰?想到當初魯深那句「我會來找你的」,惜翠伸手打起了車簾,看向車外。

第91章 昏迷

  惜翠沒想到,魯深會在這個時候找她。本來一堆事已經夠讓她頭疼, 沒想到, 現在更是什麼事都擠在了一起。

  車外站著的人, 比她想像中的還要多。

  惜翠目光落在那個看似是個小頭目的男人身上, 審慎地回答, 「我知道了,但我如今尚有事在身, 不便去見。你回去告訴你家主人,再另行約個時間罷。」

  那男人聽了她的話, 卻絲毫沒有避讓的意思。

  「實在抱歉,娘子的要求恕我等無法轉達。我們兄弟來之前,主人便再三囑咐, 一定要將娘子請過來。娘子若不來,到時候主人若是怪罪下來,我和弟兄們誰都承擔不起。」

  惜翠望向他, 面前幾個人雖低下了頭, 但腳下像生了根一樣, 大有她不過去就不讓開的架勢。

  馬車如今停在暗巷中,他們是特地選在這個偏僻的地方攔住了她。

  這幾個人站的位置看起來雖然隨意,但車夫卻已經落在了他們的控制範圍之內。

  敵眾我寡,看來今天魯深非要請她過去不可了。

  惜翠問:「那你們主人可向你們說了會面的地點。」

  男人回答, 「主人在雍碩樓中等著娘子。」

  不動聲色地估量了一番眼前的局勢,惜翠合上車簾,「罷了, 你們帶路罷。」

  她隻擔心魯深會用她要脅衛檀生。

  上一次因為耿宣仁,她便當領得太過突然,這種事她完全不想經歷第二次。

  好在,就會面的地點來看,魯深現在應該沒這個想法。

  雍碩樓她去過一次。因為在京中有著不小的名氣,酒樓中人來人往,樓下更有人搭台彈唱。魯深將地點定在這兒,應該是沒有準備大白天,大庭廣眾之下擄個活人就走的打算。

  由人帶領著,走到二樓一間包廂前,惜翠推門而入時,裡面的男人已經在等著了。

  他坐在窗側,目光望向樓下的人流,聽到門外的動靜,轉過頭,看了過來。

  瞧見惜翠站在門口,男人倒是斯文地笑了,「吳娘子,久見。」

  意識到他這個稱呼,惜翠沒有立即進去,也沒有答話。

  男人不置可否地略挑了挑眉,眉骨上的刀疤也隨之一動,「進來罷。」

  看惜翠還是沒有動作,他好像意識到了什麼,微笑道,「你大可放心,我今日請你前來,沒有別的用意。」

  「若你還是不放心。」他道,「那便讓這扇門敞著罷。」

  惜翠這才走進去,撿了個魯深身旁的座位坐下。

  從魯深剛剛的態度來看,他還是不相信她是魯飛。只是不知道他這回找她過來,究竟是為了什麼了。

  惜翠沉默地想。

  當初她自爆馬甲,也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為之,沒有多想便脫口而出。實際上,她也不願再和魯深這幫悍匪有任何牽扯。

  他如果不相信她是魯飛,她也不強求。

  正好也能借今天的機會改換口風,免得日後的麻煩。

  見她坐下,男人這才調整了坐姿,好整以暇地問,「吳娘子可知曉我今日請娘子過來,所為何事?」

  惜翠想了想,換了個稱呼,道,「為了魯飛。」

  魯深笑道,「你當日不是自稱老六嗎?」

  惜翠搖頭輕聲道,「當日我那是情急之下才生出的辦法,我不是魯飛,騙了魯郎君,我很抱歉。」

  對於惜翠的回答,魯深並不意外。當日他乍一聽得老六的消息,確實是有些失態了。畢竟這女人說出來的那些事,可是實打實的,只有他和老六知道的秘密,但在事後細細一想,魯深又覺得荒謬,那個女人不可能是老六,這世上哪裡有什麼借屍還魂的道理。

  今日找她過來,也是想要將這件事問個清楚。

  「你若不是老六,又是如何認出我的?」魯深目光深深地問,「你那天說的那些話又是什麼意思。」

  「不瞞郎君,我當日之所以能說出那番話,是因為……」惜翠低著頭,沒去看魯深,「我曾經見過那位魯郎君。」

  饒是魯深,聽了她這話,也不免一愣,隨即收斂了臉上那虛偽客套的笑容,「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眼前的女人卻還是沒有看他,隻低著頭,絞緊了衣袖,「此事說來話長,不知魯郎君有沒有這個耐性聽我說完。」

  「你說。」

  魯深大馬金刀地坐著,惜翠身形單薄,臉色蒼白,眉細唇瓣,被他這麼一比,更顯得纖弱。

  再加上她有意垂眸,露出一副膽怯畏縮的模樣,更讓人生不出什麼防備和警戒的心理。不過魯深他為人謹慎,惜翠面對他也不敢掉以輕心。

  「我幼時曾經隨家父到地方上任,那地方潮濕偏僻,連年多雨,當時家父便請了人過來打算將屋子好好修繕一番,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碰上了那位魯郎君。」

  惜翠這麼說,也不是沒有根據地在信口胡謅。

  她曾經想方設法打聽過瓢兒寨的消息,只聽說是蒼天有眼,突降一場山火,將瓢兒寨燒了個乾乾淨淨,守在寨子裡的山匪們救火不及,全都死在了火海裡。剿匪大獲全勝,衛宗林也因為這次剿匪有功,沒多久升遷去了別處。

  她還記得,那天魯深他曾經問過衛檀生,那把火是不是他放的。這就意味著傳言裡那把火是真的,衛檀生他真的放火燒了瓢兒寨。

  魯深那時候領兵在山下與衛宗林對峙,和山寨離得遠,夏日這山火經風一吹,迅速蔓延,整個山寨恐怕都被燒成了一片瓦礫。她那具炭烤的屍體,估計也沒人能認得出來。而魯深忙著對付衛宗林,想來也沒有那個閒心在一堆焦土瓦礫中找她那幾塊焦骨。

  既然找不到屍體,誰能相信當初魯飛是真的死了。

  惜翠一邊說,一邊不動聲色地觀察魯深的神色。

  看他沒攔著她,眉微蹙,想來已是有幾分相信了。

  她記憶中,魯飛確實會做些木瓦匠活兒,若是當初沒死,流落到市井間,靠給別人做工為生,倒也能說得通。

  「當時我年紀小,與魯郎君相處得不錯,他常同我說些他從前的事,還悄悄告訴我說,他本是個山匪,只因官府剿匪才流落到此間。叫我不要同家裡人說,我當時還不相信,直到如今,在知曉魯郎君當日未曾騙我。」

  魯深沒完全相信她的話,但也沒說不信,而是陸陸續續地又問了些問題。惜翠一一都回答了,為什麼會說青陽縣的方言,是因為魯飛曾經教過她,為什麼對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她身體不好,小時候只能待在家裡,由於羡慕魯飛口中那些經歷,便一直記到了現在。

  等她說完,魯深沉默了半晌。

  他確實沒找到老六的屍骨,比起老六死在了這場火海中,他寧願相信他沒死。當初衛檀生他不過十歲的年紀,又怎麼能殺得了他?

  魯深不禁又看了惜翠一眼。

  他雖然不全相信,但就目前來看,似乎也只有這麼一個解釋最為合理。

  魯深不開口,惜翠也不再說話,安靜地等待著他的反應。

  最終,面前悍勇的山匪還是開了口,在細細地問清楚了見到魯飛的時間與地點之後,這才暫時放過了她。

  「這件事,我自會去求證,希望,吳娘子你沒有騙我。」魯深笑道,「娘子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我們這種人都是些亡命之徒,刀尖上過活的,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後半句是明晃晃的威脅了。

  沒等惜翠再說什麼,魯深便抬手結束了這次對話,吩咐人將她送了出去。

  走出雍碩樓後,惜翠才發現,自己手心都有些汗濕了,不僅如此,頭也有些發昏。

  車夫忙湊過來,小心問好。

  惜翠擺擺手,表示自己沒事,打起車簾登上馬車,這才回到了衛府上。

  她是吳水江的女兒,魯深他只是要報仇,不是到處給自己樹立仇家。

  他剛剛那一席話也不過只是在敲打她,不代表著他真會對她做些什麼,落得個吃力不討好,得不償失的結局。

  回到府上,正好碰上衛檀生不在。

  走了一整天,又對上了魯深,惜翠也確實有些累了,回到屋裡睡了一覺。

  醒來的時候,剛睜眼卻對上了一張秀美的臉。

  衛檀生不知何時回來了,正坐在床側,注視著她。

  惜翠撐著手坐起來,困倦地問,「衛檀生,你回來了?」

  「翠翠,今日陪娘去空山寺後,你去了何處?」他往裡面坐了一些,攬過她肩頭,低頭親蹭她肩上的肌膚。

  有關魯深,惜翠沒有打算瞞他,原原本本地全都告訴了他。

  衛檀生扶著她肩頭,愣了半秒,臉上慢慢地浮現出一抹歉疚之色來,「抱歉,翠翠,是我沒保護好你。」

  惜翠搖頭,「這事和你無關。」

  「下次不要再出去了。」青年好似思索了一會兒,安撫般地微微一笑,「這事我會解決,你不用操心。你只需只要待在府上便可,只要待在府上,就沒有人能找到你。」

  他害怕。

  害怕極了。

  高騫、魯深、褚樂心、那馬奴還有那戲子。

  將女人壓在身下,衛檀生凝望著她依舊平靜的容顏,忍不住想。

  她究竟還和多少人有過牽扯。

  不過沒關係了。

  青年指尖略動,緩緩地解開女人的衣襟,冷靜地想。

  很快,再過幾日,他就能安排好一切,日後他便不會像今日這般擔心。

  但在此之前,他想要個孩子。

  他們會有個女兒,就如同紀康平一家那樣。

  望著他們一家人的模樣,望著黃氏環抱著書桃,與紀康平牽著手站在一起,他竟也會心生出羡慕那般的情緒來。

  「翠翠,你可知曉中陰身?」衛檀生一邊捋起她汗濕的額發,一邊低頭看著她,莞爾道,「若你不知,我便為你講一講這《佛說入胎經》。」

  他鎖骨和腰腹上的汗水,點點滴滴落在她身上,激起一陣火燒般的炙熱。惜翠指尖一顫,絞緊了被褥,沒有吭聲。

  「人死後,還未投胎前,都叫作中陰身。」

  「每當男女交.合之時,這些中陰身便守在一旁看著,等待著鑽入母體中,投胎的機會。」

  在床帳中,青年當真緩緩地說起了佛經,嗓音喑啞,一字一頓。

  「若是男者,於母生愛,於父生憎;若是女者,於父生愛,於母生憎。於過去生所造諸業,而起妄想,作邪解心。」

  「翠翠,」青年吃力地喘息了一聲,眼尾輕揚,色若春曉地笑道,「這些中陰身他們都在看著你我二人。」

  「你說你我二人身旁,到底立了多少的中陰身。」

  伴隨著青年溫醇的嗓音,床幔被夜風吹著,高高地揚起,似乎正如無數亡魂的眼睛正緊緊地盯著他們,或是站在床前,或是站在床尾,或是漂浮在半空,不加掩飾地注視著兩人,等待著再次投胎為人的時機。

  惜翠掐著被褥的手指收緊了一些,被這詭異的想像弄得脊背陡生一股寒意,不禁撇過頭去,「別......別說了。」

  撫摸著她的發頂,青年喉嚨口滾出一聲低而啞的喘息,細細地凝視著她,「翠翠。」

  「你可是在想像那些站在床側,浮在半空,窺伺著的亡魂的模樣?」

  衛檀生恨.極了她的放.蕩,不由昂起棱角分明的側臉,咬緊牙關,垂落在頰側的杏色發帶晃作了一線。

  床帳被風吹得更急,重重紗幔胡亂搖曳狂舞。

  水光濡濕了眼睫,衛檀生面上泛起了抹病態的紅暈。

  胃中如火在燒,眼前隱隱有些發黑,他呼吸急促,欲倒非倒,只能憑意志勉強支撐著連日以來虛弱的身軀。

  眼前蘊出一片模糊的水色光影,他費力地望著她,勢要將她一同拖入暗流湧動旋渦中才肯甘休。

  紗幔垂落了下來,**方歇,衛檀生下床去洗漱,惜翠攥緊了裙擺,靠在床前慢慢地想。

  這樣下去不行。

  就算在現代,避孕措施這麼齊全的情況也不能完全保證避孕。如果按現在這樣,這麼發展下去,她也不能保證會不會中招,她必須要找個時間同衛檀生說清楚,不能再拖下去。

  這麼想著,惜翠看向了那面素絹的屏風,等著衛檀生他沐浴清洗完。

  只是,惜翠她等了半天,也沒等到屏風後有什麼動靜傳來,不由地心生疑慮,走下了床。

  猶豫了一瞬,繞到了屏風後面。

  只看見燭光輕搖,木桶裡還冒著些白霧,在重重霧氣中,青年疲倦地仰頭靠在桶壁上,微濕的烏髮貼著潔白酡紅的臉頰。

  他緊閉著眼,眼睫垂在下眼皮上,凝了些水珠,肩窩裡也有水滴緩緩滑落,一同匯入腹下的白霧裡。

  「衛檀生?」惜翠試探性地喊了一聲。

  青年沒任何動靜。

  惜翠心裡一緊,慌忙彎腰去察看他的情況。

  他面色發紅,整個人看上去有些像……

  為自己心中浮現的猜想,惜翠吃驚地睜大了眼。

  衛檀生他現在這幅模樣,看上去倒有點兒像因為缺氧昏了過去。

  但惜翠只聽說過在北方大澡堂裡,人擠人的時候會缺氧,還沒聽說過泡浴桶裡泡缺氧的。

  想到這兒,惜翠不敢耽擱,趕緊伸到他鼻下。

  還好,還有呼吸,看樣子確實只是昏了過去。

  眼見叫也叫不醒,推也推不醒,饒是惜翠也有幾分擔心,想要將他從浴桶中拉出來。

  青年的手臂又濕又滑,他看著清瘦,但身上還是有些肌肉。

  她一個人沒辦法將他從木桶裡撈出來,沒有辦法,惜翠只能去屋外喊人。

  守在屋外的下人們,一進屋,看見泡在浴桶裡秀色可餐的郎君,頓時也紛紛呆住,一個看一個,都有些不知所措。

  惜翠催促其中一個小廝,「愣什麼?快些去找大夫。」

  郎君泡著澡泡昏過去了,丟人雖然丟人了點兒,但救人要緊,來不及多想,一通忙活中,眾人總算齊心協力地將衛三郎搬上了床。

  馬上就有人跟著去回稟衛楊氏。

  沒多時,衛楊氏幾人聽聞消息,全都趕了過來。

  衛楊氏慌忙走過來,面色焦急,鬢髮淩亂,看向昏倒在床上不省人事的兒子,問,「這是怎麼了?好端端地怎麼昏過去了?」

  惜翠剛幫衛檀生穿好衣服,眼下又幫他把被子蓋好,不至於在大庭廣眾之下丟人,這才抬頭看向衛楊氏,回答衛楊氏的問話。

第92章 補個腎

  「方才檀奴正在沐浴,兒等了一會兒, 未見他出來, 便走過去看了一眼, 沒想到看見他昏倒在了浴桶裡。」

  衛楊氏擔心兒子, 沒多留意惜翠究竟在說些什麼, 便又低下頭去看衛檀生的情況。見他面色蒼白,心中愈加著急, 忙回頭問,「大夫呢?大夫可請過來了?」

  惜翠:「剛剛已差人去請了, 想來這個時候也快到了。」

  衛楊氏這才略鬆了口氣,忍不住又喃喃地問了聲,「這好端端地怎麼就昏過去了。」

  惜翠看著陷入了被褥中的男人, 眼神閃爍了兩分,說不上來是什麼感受。

  剛剛她幫他穿衣服的時候,清楚地看見了青年如玉的肌膚上, 層疊交錯的著的淡色傷痕, 有些是剛結痂的新傷, 有些是舊傷,傷口都不深,藏得地方也極其隱秘,不是在大腿根, 就是在手臂內側,甚至指尖上也有些淺淺的傷疤。

  惜翠沒辦法形容她看到這些猙獰傷疤的震驚感。

  她大腦空空的,腦中幾乎只剩下了一個疑問, 衛檀生他身上哪裡來的這麼多傷?

  還未等惜翠細想,屋外傳來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一個丫鬟匆忙跑進來,氣喘吁吁地說,「夫人,大夫請過來了。」

  圍著床的眾人這才紛紛散去,給提著藥箱,帶了個藥童過來的大夫讓出個位置,惜翠也跟著站起來,守候在一邊。

  這大夫姓劉,平日裡常給達官貴人們看病,和吳懷翡有些交情,與衛檀生也有過幾面之緣。來的路上,已聽說了衛檀生的情況,劉大夫不敢耽擱,忙坐下來為他診治。

  衛楊氏焦急地守候在一旁等待結果。

  劉大夫細細地看了,也有些懵。

  劉大夫:「這……」

  衛楊氏追問:「這怎麼了?」

  劉大夫面露詫異,斟酌著說,「令郎沒什麼大礙,他這次昏過去,想來是因為體虛勞倦,飲食不節,氣血乏源,以致心肝失養,元神失主。」

  「平日裡,衛郎君可有好好用飯?」

  這衛楊氏卻不知道了,便看向惜翠。

  這幾天白天衛檀生基本上不和她待在一塊兒,他究竟有沒有好好吃飯,惜翠也沒有把握。

  「檀奴整天待在書齋裡,每日都有丫鬟將飯送過去,」惜翠道,「我去把那丫鬟叫過來問問。」

  言罷,便將那帶飯的丫鬟叫過來。

  丫鬟道,「婢子將飯送進去後,郎君便叫婢子退下了,但婢子回去收食盒的時候,食盒都已空了。」

  劉大夫看在眼裡,也不多說什麼。

  這些大戶人家向來陰私多,這其中究竟有什麼蹊蹺他不方便,也沒興趣知曉。今天過來,就是來治病看人的,將人把病看好就是了。

  見衛楊氏擔憂,劉大夫安慰了幾句,「夫人不必過度憂心,等會兒我便給令郎施一副針,再開個益氣補血,溫補腎陽的藥方子,等令郎醒過來,按著藥方子抓藥,喝下去調理幾日,想來便無大礙了。」

  如此,衛楊氏總算舒了口氣,惜翠忙扶住了她。

  大夫要施針,其他人也就紛紛地退了出去。

  沒想到在臨走前,劉大夫卻看了她一眼,「這位可是少夫人?」

  「少夫人請過來一步,我有些話要同少夫人說。」

  衛楊氏:「去罷,劉大夫若囑咐了什麼,你便照著醫囑去做,等檀奴醒過來,也好照顧他。」

  惜翠應下,走到劉大夫面前。

  劉大夫:「少夫人且恕我冒犯,夫人平日裡與郎君行房的次數可多?」

  畢竟是為了看病確診,惜翠也沒覺害羞,思索了片刻,如實地回答了:「這段時間以來,每日都有一到兩次。」

  劉大夫先是驚訝了一番,面前這少女看著單薄纖弱的模樣,說起房事來倒沒見任何羞澀之意。不過,他好歹是個大夫,病人能如實地回答,不遮遮掩掩的,他也欣慰。

  他行醫這麼多年,最怕的就是那些病人忌諱這個擔心那個,對大夫也閃爍其詞,遮三瞞四的。

  捋著鬍鬚,心裡不免感歎了一句,年輕人就是有活力。劉大夫又道,「這幾日,少夫人與郎君便不要行房了,郎君氣虛,切忌房事,」劉大夫目含揶揄,微笑道,「我知曉你們新婚燕爾,但也要多多節制才是。」

  惜翠一窘,本來沒覺什麼,但對上大夫的視線,倒是覺得臉上有點燒。

  好像是因為他倆夜夜縱.欲,顛鸞倒鳳,吸乾了衛檀生的陽氣。

  不過想到之前衛檀生在床上幾次的力不從心,她是最能感受到直觀變化的。現在,惜翠也有些傾向於劉大夫說的話,說不定正是因為這幾天的縱.欲,累壞了他也未可知。

  這世界上大家都是正常人,哪裡有那麼多金.槍不倒的一夜七次郎。就是這小變態體虛到直接昏過去,有些出乎了惜翠的意料。

  劉大夫囑咐完,便也讓她出去。

  施完針,衛楊氏叫人奉上茶水,請劉大夫坐下來喝茶歇息。

  就這麼坐著說了一會兒話,沒多時,屋裡便傳來了動靜,說是郎君醒了,眾人便又提步圍到一起去看。

  衛檀生他剛剛醒,正靠在床上,面色還有些蒼白,唇瓣也沒什麼血色,但是面對劉大夫,臉上倒還是保持了一副恰到好處的,禮節性的微笑。只是這抹笑,配著他蒼白的臉,總有些我見猶憐的意味。

  衛楊氏見狀埋怨了兩句,「你這怎麼就昏過去了?知不知道你可嚇壞娘了。」

  衛檀生苦笑,「抱歉,是兒不好,叫娘擔心了。」

  「劉大夫說你飲食不節,致使心肝失養,你這幾日是怎麼回事?丫鬟送過去的飯可有好好吃?」

  衛楊氏本想再繼續叮囑他,但礙於劉大夫還在,不好多說,便把主場交還給了他,先聽大夫說些什麼。

  該說的,他其實基本上也都說了,見衛檀生醒過來,劉大夫便也囑咐了兩聲。

  「這幾日且吃些清淡的,慢慢調理脾胃……」

  「還有,你如今氣虛陽脫,這段時間便不要行房了,夫妻房事,平日裡也要節制一二。」

  到底是個男人,大庭廣眾之下被指出氣虛陽脫,克制房事,聽到這話,饒是衛檀生,唇角笑容也不由得一僵。

  惜翠看著這小變態笑容僵硬,還要維持風度的模樣,難得按捺不住心中的吐槽欲.望,也有些想笑。

  畢竟衛檀生平日裡總是一副風輕雲淡,從容俊雅的模樣,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吃癟倒還是頭一回。

  她眼中漫出了些笑意,被眾人圍住的青年,卻好像似有所覺般地看了過來。

  被當場抓獲,惜翠也不覺尷尬。

  好在衛檀生反應也快,霎時便又望著劉大夫,鎮靜自若地笑道,「是,檀奴謹記大夫教誨。」

  過了一會兒,劉大夫見他無大礙,自己領著小藥童,留下了副藥方,提著藥箱向衛楊氏辭別,臨行前不忘道,若有什麼事一定要派人過來請他。

  衛楊氏忙吩咐下人準備了些銀錢,將劉大夫一路送到了門口。

  等到眾人都退去,屋裡只剩下了惜翠與衛檀生兩人。

  他光著身子昏倒在浴桶裡,惜翠幫他穿衣服始終不大方便,穿得衣裳也有些淩亂,又因為剛剛施針的緣故,更是散開了大半。

  他蒼白的面色中隱隱暈著抹潮紅,頭髮還沒幹。惜翠擔心他頭痛,拿起個巾子,幫他擦了擦頭髮。

  青年倒是頗為溫順乖巧。

  惜翠一邊幫他擦著頭髮,一邊低頭看了眼他手腕內淺淡的幾乎已經看不見的傷痕。

  他膚色白如潤玉,腕上青紫色的筋脈也能瞧見得一清二楚。

  「衛檀生,」惜翠問出了從剛才起一直壓在心裡的疑問,「你究竟多久沒吃飯了。」

  那雙修長的手,自己拿去了頭上的巾子,衛檀生抬眼微笑,「為何這麼問?」

  「方才劉大夫說你飲食不節。」

  「我這幾日沒什麼胃口,」青年柔聲,「故而吃得少了些,叫你擔心了。」

  「那你身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衛檀生他的目光很奇異,奇異中甚至透著些陌生。

  半晌,他莞爾問,「翠翠,你是在擔心我嗎?」

  惜翠直接地回答:「是,我是在擔心你。」

  他身上那些傷,都是他一刀一刀劃出來的。

  衛檀生看著她,沉默了片刻,搖頭笑道,「不過是些陳年舊傷罷了。」

  他不願意多提,惜翠沒再問下去。

  晚上衛檀生吃的山藥補腎粥,是由惜翠自己熬的。

  她不和他一起吃,隻坐在他面前看著他補腎。

  看他端起勺子吃了一口,忽然又想起了什麼,擱下了勺子。

  「翠翠,你喂我,可好?」

  想到坐在對面的是個病號,惜翠將碗拿過來。

  青年眉眼彎彎,笑意盈盈,倒也沒再抗拒。勺子抵在顎上,一勺接著一勺吃了個乾乾淨淨。

  軟糯的粥順著喉口,流入胃中,滋養了連日來的轆轆的饑腸,溫暖而熨帖。

  衛檀生看著面前的少女,燭光在她發間映出個暖色的光暈,顯得她髮絲柔軟而蓬鬆,粉潤的指甲也在一盞短燭的照耀下,泛著些光。

  這似乎便是世人眼中妻子的模樣。

  想到這兒,衛檀生略感茫然,但他的心卻格外得平靜。

  快了,就快了。

  郎君年紀輕輕腎虛陽脫,昏倒在浴桶裡的消息,還是傳遍了整個衛府。

  丫鬟下人們雖不說,其實私下裡難免還是要議論的,畢竟衛家三郎風姿這麼好,一度是丫鬟們暗戀的物件,誰也沒想到年紀輕輕就落了個腎虛的毛病,一時間,眾人不僅扼腕歎息,也有些同情起這位少夫人來。

  處在輿論中心,被大家暗搓搓質疑性能力的衛檀生,倒是沒什麼反應,臉皮夠厚,笑容也依舊從容溫和。

  喜兒和書桃聽說叔父病了,也都煞有其事地過來探病。惜翠沒什麼能招待他倆的,叫珊瑚把那裝糕點的匣子端了過來,準備了些糖糕。

  好不容易將兩人哄走,一回屋,便看見衛檀生正倚靠在榻上,矮幾旁擺了個殘留著些藥漬的空碗,他模仿著兩個孩子,撒嬌似地輕輕說,「翠翠,我也要吃糖。」

  見惜翠沒什麼反應,又微笑著補充了一句,「劉大夫開得藥都太苦了。」

  這幾天,衛檀生一直都在利用著他病號的身份行方便,惜翠也已經習慣。

  雖然在心裡吐槽著腎虛算什麼病號,但她還是將剩下的糖糕遞給他。

  青年又低頭就著她指尖吃了,舔了舔她指尖上的糖漬,吃完卻沒放開她,而是又抱住了她。

  「翠翠。」

  他身體還很虛弱,倒是惜翠佔據了主動權。

  半闔著眼,在心裡做了些準備,惜翠附下了唇。

  青年昂著臉迎合,唇齒交纏,再分開時,衛檀生面色潮紅,濡濕的眼瞧著分外可憐,呼吸不定,顯然力不從心。

  看著這小變態腎虛體虛又不滿足的模樣,惜翠沒忍住,難得微笑起來。

  「你還是先聽大夫的罷。」

  得不到滿足,憋得厲害又不能繼續,青年苦笑,長臂一伸,攬住了她,埋頭在她頸間,輕輕蹭著以尋求些許安慰。

  「翠翠,等過幾日,我帶你去看一個東西,好不好。」

第93章 成佛

  惜翠不禁問了句,「看什麼?」

  衛檀生笑著回答, 「過幾日你便知曉了。」

  衛檀生這麼說, 惜翠也沒往心裡去。

  他的身體調理了幾天之後, 有了不少的起色, 面色也不再像之前那樣蒼白。

  過了一段時間, 等惜翠差點都忘了這回事的時候,衛檀生卻突然過來跟她說, 「翠翠,和我一同出去罷。」

  惜翠雖不明所以, 但沒有拒絕,「等我叫上海棠。」

  衛檀生卻攔住了她,笑著說, 「此番只有我和你,無需帶上海棠。」

  惜翠想了想去,只能想到衛檀生可能是帶她去赴十五未赴之約。

  只有兩個人一起的約會, 或許也能提升些感情, 未加多想, 就點頭同意了。

  倒是衛檀生,卻吩咐兩個家丁,往馬車上搬了不少箱篋。

  等登上了馬車,衛檀生才告訴她, 要帶她去哪裡。

  「去的是我在京郊一處別院。」他今天心情似乎很好,青年面上笑意如春風般和朗,眼如琉璃般澄澈晶瑩, 換上了一身柳黃色的衫子,烏髮墨鬢,眉眼彎彎。

  惜翠看他高興,主動問:「哪處別院?」

  衛檀生唇角一彎,「我平日裡常去禮佛的一間別院,翠翠,你也知曉,從前在空山寺時,我每隔數月回去石室裡面關幾日。雖然我還了俗,但這習慣卻是保留了下來。」

  這惜翠當然是記得的,她還記得當初她守在石室前等他出關,還幫他刮了鬍子,結果沒多久,他拿著拿著止血藥,就自己一個人跑去找了吳懷翡,完美地詮釋了什麼叫一個男配的自我修養,留她一個人在禪房裡等到血液凝結。

  不過這些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惜翠垂眸不願多想。

  當時,在藥坊門口,瞧見他與吳懷翡並肩而立,她確實尷尬得幾欲落淚。但這個時候再想起來,心緒卻變得比之前平靜了許多。望向面前的青年時,也能微笑道,「嗯,我還記得。」

  卻隻字不再提藥坊那回事。

  到現在,惜翠其實也不確定衛檀生究竟喜不喜歡她,自作多情了一次之後,如今她對待這些感情也審慎了許多。就算她和他之間,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都發生了,惜翠還是不覺得那些是愛。

  她自己沒談過戀愛歸沒談過戀愛,但幫別人解決戀愛煩惱解決得多了,經驗也累積了不少。

  如果衛檀生真的對她有意,便絕不會在她問及他愛不愛她時,微笑不答。也絕不會在察覺到她和連朔、顧小秋之間的關係後,不聽她解釋便擅自原諒了他。

  他對她,或許有好感,有佔有欲,但遠遠還沒到愛那地步。

  有時候惜翠甚至覺得,她對衛檀生而言,有點像溺水者所抓住的另一個人,他不在乎她的感受,只是想要緊緊地把她攥在手裡來拯救自己,就算把她拖下水和他一起溺弊,他也不會有任何愧疚。

  這絕對不是愛。

  她正猜測他心意的時候,馬車在小院前停了下來。

  衛檀生先下車,又來扶她。

  惜翠將手放在他手心,借力一躍而下,進門前,看了眼四周的環境。

  小院坐落在一處再平常不過的小巷深處,只是這條巷子看上去沒什麼人居住。旁邊一戶人家,大門緊閉,新年貼得的福字已經斑駁成了白色,石階上也生出了不少苔蘚,陰暗潮濕。

  小院裡,無人搭理的桐花開出了院落,落了一地柔軟的白色花瓣,花瓣被車輪碾過,陷在汙淖中,竟慘白得像堆疊著的人臉。

  惜翠看了一眼,收回視線,踏入了小院。

  和外面安靜得有些詭異的小巷不同,小院裡倒有幾分人氣,兩三個僕役正在院落裡忙活。

  惜翠一踏進院子裡,就覺得有點兒不得勁,整個院子裡浮動著特別濃重的檀香味,檀香味中夾雜著一股難以叫人忽略的臭氣。

  這味道和她曾經在衛檀生身上聞到的一模一樣。

  惜翠不禁抬頭看去。

  這裡的人,包括衛檀生在內,好像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對,臉上也沒露出任何嫌惡的神色。

  馬車一在門前停下,便有人過去幫著將箱篋卸下來 。

  惜翠站著沒有動。

  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突然有種不太舒服的感覺。

  衛檀生踩在那一地的桐花上,風姿翩然地往前走了兩步,聽到身後沒有動靜,回頭看了她一眼,微笑示意,「翠翠?」

  她沒有動,他便也不動了,隻溫和而耐心地站在原地等著她跟上。

  惜翠這才壓下心頭的不安,提步走了過去。

  「這一路過來,可是累了?」衛檀生走入正屋,體貼地問。

  「待會兒我先吩咐廚下準備些吃食,你先用過再說。」

  惜翠應了一聲,目光不由得看向了另一間坐西朝東的屋子。

  檀香和臭味好像都是從那座屋裡飄出來的。

  察覺到她的視線,衛檀生解釋,「那是我平日裡禮佛的佛堂。」

  得到回答,惜翠收回了視線。

  廚下動作很快,沒多久,就將飯菜端了上來,菜色不多,但都很符合惜翠的口味。

  四周縈繞著的氣味太濃烈,好像飯菜上面都沾染了檀香和臭氣,惜翠吃不下去,吃了半碗飯就擱下了筷子。衛檀生看她沒有胃口,待她擱了筷子之後,又叫人將桌子撤了下去。

  惜翠看著男人從容沉靜的模樣,終於沒有忍住,蹙眉問,「衛檀生,你將我帶過來是為了看什麼?」

  衛檀生看著她,溫和地說,「我這便帶你過去。」

  他帶她去的是佛堂。

  越靠近佛堂,那股氣味就越濃烈,而走在前面的青年步伐穩當,依舊是一副什麼都沒聞出來的從容模樣。

  他伸出手,在門前輕輕一推,「吱呀——」一聲,佛堂的門開了。

  「進去罷。」他微笑,自己卻不先入內。

  她跨過門檻之後,衛檀生才跟著她走了進來。

  待看清裡面的佈置之後,惜翠霎時便愣在了原地。

  佛堂不大,四壁都點著一排排的蠟燭,燭火燒得正旺盛。

  而她一踏入佛堂,頓時就對上了一雙巨大的眼,正俯看著她。

  惜翠下意識地往後倒退了一步,正好撞上了後面堅實的胸膛,衛檀生扶住她肩膀,低聲問,「怎麼了?」

  那雙手扶在她肩膀上,冰冷得像鬼魂。

  惜翠搖頭,將目光又放在了那隻巨大的眼睛上。

  這個時候,她才看清楚了,這是尊佛像的雙眼。

  眉彎彎得像柳葉,眼睛細而長,耳垂寬大而厚,臉頰豐潤,神情悲憫含笑。

  佛像極其龐大,嵌入了牆壁中,幾乎佔據了整個牆面,蓮台靠緊地面,髮髻幾乎頂到了天花板,他趺坐結印微笑,身姿傾斜,俯看著來客,衣帶也如同流雲般逼真細膩,層層堆疊垂落。

  但在燭光的照耀下,悲天憫人的佛像。卻無端地透著些邪氣,燭火搖曳,神色晦暗,好像馬上就要傾壓下來,將人碾作一灘肉泥。

  來不及多看這佛像,惜翠的目光往下。

  在佛像前,整整齊齊地擺了三口棺材。

  漆黑的,笨重的棺材。

  細眉細眼的佛像,眼神看著的方向正是這三尊棺槨。

  惜翠怔怔地回頭看向衛檀生。

  俊秀的青年,臉上依舊在笑著的,「怎麼了?翠翠?」

  他牽著她的手,走到那三口棺槨前,莞爾,「翠翠,打開看看,這便是我今日要帶你去看的東西。」

  「衛檀生。」被他緊握著手,幾乎以不容置喙的態度帶到棺材前,惜翠好半天才終於找到自己的嗓音,渾身冰冷地開口問,「這是什麼。」

  青年笑道,「你打開看看便知道了。」

  看惜翠沒有動,他拖著她將她帶到了其中一口棺材前。

  這口棺材,看上去比其他兩口棺材更普通一些。

  棺木半掩著,露出一條縫隙。

  衛檀生低垂著眉眼,推開棺蓋,將棺木裡面展示給她看。

  裡面躺著個人,看起來似乎是個男人。

  為什麼說看起來,是因為裡面的人已經腐爛不爛。**的血肉堪堪掛在臉上,能清楚地瞧見森白的骨骼,肚腹破開了個洞,臟器也能瞧見得一清二楚,有白色的蛆蟲正在他體內緩緩蠕動。

  就算在瓢兒山上見識過不少屍體,瞧見這一幕,惜翠還是覺得大腦一空,胃裡剛剛吃下的飯菜正不斷向上翻湧。

  她很想問身旁的青年這是怎麼回事,但嗓子眼卻好像被什麼東西給堵住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眼裡剩下的只有這麼一具正在腐爛的屍體。

  衛檀生神色如常,緊跟著又將第二口棺槨打開。

  第二口棺木裡面裝了些焦骨。

  而第三口棺純中,靜靜地躺著一副女性的白骨,上著豎領藕色素面短襖,下著薄絹白紗裙,裙間別著白玉麒麟玉佩,腦後壓著稀疏的烏黑的發。

  惜翠眼睛睜大了些。

  衛檀生的聲音在佛堂中響起,平靜而溫醇。

  「翠翠,那是你。」

  衛檀生的聲音仿佛驚醒了她,惜翠腦中空白,第一反應就是拔腿往外跑!

  但男人提前察覺了她的動作,長臂一伸,將她拉了回來,牢牢地壓在棺木前。

  那具森白的人骨又撞入她眼中,白骨正瞪著兩個漆黑的窟窿,死死地盯著她看。

  而在她頭頂上,龐大的佛像也正微笑著凝視著她。

  惜翠幾欲作嘔,看著他就好像從來沒真正地認識過他一般,「衛……衛檀生?!」

  「翠翠,你在害怕嗎?」青年輕柔地說,面上似有不解和疑惑,「這沒什麼可怕的。」

  「我今日帶你過來,是為了你好。」衛檀生莞爾,看著她的目光就像那尊佛像一樣,悲天憫人,「翠翠,和我一起學佛罷,就在這兒。」

  「我想過了很久。」在惜翠驚駭的目光中,衛檀生緩緩地說,「翠翠,你太過放浪。」

  「你看,那便是那個馬奴。我知曉你平日裡最愛這俊美的皮囊。」

  「你瞧。」他鬆開她,走到門前,將佛堂的門鎖上,這才又回到第一口棺槨前,「我必須要你明白這佛理,容貌本為皮下白骨,無有美醜妍媸之分。」

  多少個日日夜夜,他就結跏趺坐,揣摩著經文,靜靜地觀想。

  看著屍體漸漸地脹大,看著它們如何腐爛,看著蛆蟲來來回回,看著那些肉、筋、骨、髓、腎,看著那些心、肝、脾、肺。

  人死後,都會經歷這麼一遭。

  容貌本為皮下白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諸行無常,是生滅法。可惜她不懂得這個道理。

  沒關係,他教她便好。

  「翠翠,與我一起學習佛理罷,和我一起——」衛檀生頓了頓,緩緩地笑著說,「成佛。」

  這人世多痛苦無趣,人人都要受那輪墮之苦。

  這幾日,他日思夜想,終於找到了解決的辦法。想到這解決的辦法之後,他的心也變得格外的平靜,終於不再受那不貪嗔癡三毒的困擾。

  她如此放蕩,這不該怪她,是她被那色身惑住了眼。

  他不忍心她困於五蘊之苦,他要渡她,渡她往彼岸去,便如同那阿難陀和摩鄧女一般,他們一起證得解脫。

  想到這兒,衛檀生垂眸輕輕念道,「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翠翠,我來教你,你且聽我說。」

  胃裡瘋狂翻湧著,惜翠看著面前的青年,看他緩緩向自己走來,忍不住往後退。

  他左腳微跛,走得不快,仿佛步步生蓮,慢慢逼近。

  終於,她被他逼到了門前,重重地撞在了門板上。

  「哐當」的聲響在佛堂中炸開。

  衛檀生朝她伸出了手,腕間人骨佛珠撞出陣陣清音。

  「汝從今日。修沙門法。沙門法者。應當靜處敷尼師壇。結跏趺坐。齊整衣服。正身端坐……」

  之前猜棺材是翠翠的猜對了一部分,其實是有三口棺材,「而在棺材旁……車夫瞪大了眼。」這一句被你們忽略了哈哈哈,還記得66章魯深說沒找到魯飛的屍骨嗎?在小變態這兒呢。

第94章 我愛你

  惜翠看著衛檀生,手都在顫, 不禁手在發抖, 心也在瘋狂地跳。

  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意識到, 面前的青年他根本不是她印象中那個溫柔男配, 更不是那個京中口口稱讚的小菩薩, 甚至說,他不是人。

  惜翠做夢也沒想到, 這小變態會病態到這個地步。

  努力壓下喉口翻滾著的感覺,惜翠嗓音乾澀地問。

  「你殺了連朔?」

  衛檀生終於停下了腳步, 「翠翠,我答應過你,不會殺他, 我沒有殺他。」

  想到棺材裡那個正在**的屍體,惜翠閉了閉眼,儘量不讓自己再去想。

  「那……他怎麼會在這兒?」

  這個時候, 惜翠也不知道自己怎麼還能保持冷靜和他說話。

  越緊張的時候, 她反倒越冷靜下來, 整個身體好像都不再由自己掌控,理智思想和身體被一分為二。

  衛檀生確實沒有騙她,也不曾背棄自己的諾言。

  他的確沒有殺連朔。

  那馬奴被他發現後,跪在他面前, 將罪責全都推到了惜翠身上,懇求衛檀生饒過他這一命。

  「少夫人第一次找到奴的時候,奴也不敢, 想著哪裡能做出這種事。但少夫人是主子,奴不過是個下人,下人又怎麼敢違抗主子的意思。這幾日裡,奴也日日煎熬,自覺對不起郎君,不知如何是好。」

  他才剛剛拿到了自己的賣身契,也有了銀錢,正要大展拳腳,一展抱負的時候。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一條平坦的康莊大道出現在自己面前,轉眼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想來想去,唯有對不起少夫人。

  成大事者向來是能拿的起放得下,心狠手辣的。他若是承認主動勾引少夫人哪裡還有命可活。少夫人可不一樣,郎君那麼喜歡少夫人。就算將責任都推到她身上,想來少夫人也不會有什麼生命之憂,無非是和離罷了。

  「他怕我怕得厲害,」衛檀生緩緩地說,「我還未做什麼,這馬奴便衝到了街心,叫一輛馬車撞死了。」

  青年說話時,也好像是佛音梵唱,清澈平靜。和他嗓音一樣清澈的是他的目光,平靜地說著些讓人不寒而慄的話,「後來,我便買了口棺材,將他放到了這佛堂裡。」

  「翠翠,這馬奴在被我發現之後,背叛了你,你還要替他說話。」衛檀生微笑道,「來責備於我嗎?」

  就像當年了善禪師發現了他私藏著的焦骨一樣。

  在他放火燒了山寨後,他又回到了山上,撿起那山匪一兩塊的焦骨,收入了他平日裡放雲片糕的匣子裡。

  他也不知道當初他為何這麼做,他是厭惡那山匪的。

  後來,他經常對著那兩塊焦骨修習禪定,直到被了善禪師發現。

  他也算恭敬有禮地對著他磕了幾個頭,以報答多年來的教化之恩,次日便還俗下了山。

  衛檀生當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之處,不過是幾塊焦骨,為何叫人這麼忌諱。明明每個人都是這幾塊骨頭,每個人都會死。

  惜翠一時無言。

  連朔死了她固然愧疚,但她卻無法去指責衛檀生什麼。她與連朔之間的感情,還不至於好到讓她去指責這小變態冷血而無情,畢竟他確實沒有殺他。

  「翠翠。」衛檀生放柔了嗓音,再一次地伸出了手,「我都是為了你好,過來,翠翠,我教你如何修習佛法,證得解脫。」

  衛檀生握住了她的手腕,微露訝異,「翠翠,你的手為何這麼冰?」

  惜翠:「衛檀生,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在做些什麼?」

  衛檀生:「此話何意?」

  對上他的目光,惜翠一瞬間明白了過來,眼前的青年他不懂什麼是生什麼死,在他眼中,生死沒有任何界限。

  就算對著一具屍體在**,他也不過冷眼看著,就像在看著一朵花在盛開,從未覺得有什麼不妥。

  他沒有任何生死觀。

  本能讓惜翠想要轉身就跑,但理智告訴她不行,她要留下來。

  好在之前在瓢兒山上的時候,她曾經見識過魯深他們殺人越貨,又是如何啖吃人肉,當時吐都已經吐完了,如今再面對也不是不能接受。

  不過,她四肢還是發冷,看也不願多看棺木中的人一眼。

  「翠翠,坐下。」青年彎眸。

  那尊巨大的,修眉細眼的佛像,正借著昏黃的燭光,凝視著兩人,凝視著棺木中白骨和血肉。

  衛檀生的嗓音皓月當空中落下的兩三聲鶴鳴,惜翠不願去看棺槨裡面,便緊閉著眼。

  衛檀生的唇輕擦著她耳畔,與她肌膚相貼,慢慢地,吐字清晰地念著經文,「繫念著左腳大指上。諦觀指半節。作泡起想。諦觀極使明瞭。然後作泡潰想。見指半節極令白淨。如有白光。見此事已。」

  他緩緩地念著,從左腳的大拇指節,到第二個腳趾,再到五個腳趾、足趺、踝骨、脛骨、膝骨……

  指尖也一一掠過他所說的部位。

  「翠翠,你想像那小腿上的肉褫落,能瞧見那皎然大白的脛骨。」

  衛檀生溫柔地撫摸著她發頂,猶如一個再耐心不過的老師,「次觀頭皮。見頭皮已。次觀薄皮。觀薄皮已。次觀膜。觀膜已。次觀腦……」

  惜翠只覺著自己上下牙齒打顫得厲害,一閉上眼,好像又對上了那具女性的白骨。

  那是她。

  是高遺玉。

  死去的她正瞪著兩個黑色的窟窿,死死地盯著現在的她。

  耳畔,衛檀生的聲音仿佛化作了鬼魂的尖嘯聲,在佛堂中肆無忌憚地狂笑穿行。

  那慈悲的龐大的佛像好像也跟著笑起來。

  「再看這咽喉、肺腑、心、肺、肝、大腸……」

  **的屍體中,不斷有白色的蛆蟲蠕動。

  衛檀生親吻著她脖頸喉口處,「翠翠,等你死後,這些蛆蟲也會穿過你的喉嚨,像我這般親吻你。」

  「見心肺肝大腸小腸脾腎生藏熟藏四十戶蟲……蟲從諸脈生。孚乳產生。凡有三億。口含生藏。一一蟲有四十九頭。其頭尾細猶如針鋒……」

  可能是察覺到了懷中少女的僵硬。

  「若你想像不出來。」衛檀生略一思忖,又走到那第一口棺木前,從袖中掣出一把匕首,「我一一剖開於你看,翠翠,你且看好了。」

  惜翠終於睜開了眼,瞧見他柳黃色的袍袖輕揚,猶如舉觴般舉起匕首,要劃開棺木中那腐爛了一半的臉,臉上的眼珠。

  「別!」惜翠費力擠出一個字,不讓自己當場吐出來。

  青年聽到了她乾澀的聲音,當真停下了手,「怎麼了?」

  「別……」惜翠咬著牙關,「別剖……」

  「我知曉了,」衛檀生莞爾,「翠翠,你在害怕。」他走到她面前,懷抱起她,一如之前在衛府上那樣,將她放在自己膝蓋上,撒嬌問,「你看我可好看?」

  他將匕首強硬地塞到她手中。

  「翠翠,劃開罷。」

  「劃開看看,看看我這幅容貌之下的血肉,看看這脂肪、筋脈和白骨。」

  他緊握著她的手,用了十成十的力氣,就要帶著她往自己臉上劃!

  惜翠瞪大了眼,終於沒忍住驚叫出聲,「你瘋了嗎?!」

  衛檀生的手牢牢地禁錮著她的手,她掙脫不得,眼看刀鋒就要深入肌理之中!惜翠拼勁了全身的力氣,往一旁扭去!

  「呲——」

  刀鋒斜斜擦過他眉上,割開了一條窄窄的血線,血珠正順著傷口往下滑落。

  血液順著眉角一直落,青年彎唇露出抹笑,眼睫一顫,血珠滾落在他唇側,將那唇瓣染得更加紅。

  血滴順著唇峰,又落在衣襟前。

  惜翠呼吸急促地高高舉著匕首,刀鋒上也有血珠正往下落,染紅了正緊握著的兩人的手。

  滴滴答答的聲響,在寂靜的佛堂中格外清晰。

  衛檀生紺青的眼幽暗,笑意未變,半邊臉上的血不斷地流。

  「翠翠,」衛檀生攫住她手腕,貼在胸前,沾滿了血的手又濕又滑,他循循善誘般地說,「你既愛這馬奴,又愛那戲子,你如此放浪,我無法,只能如此對你。你這般聰明,定能很快學會此間的道理。」

  似乎想到了什麼,衛檀生又鬆開了她,低頭去解自己的衣襟。

  上半身散落,露出白玉般緊實的腰腹與胸膛,胸前與脊背上皆是累累的傷痕。

  「噹啷」

  是匕首落地的聲響。

  惜翠愣愣地看著他,一時間,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眼前這一幕,帶給自己的震撼。

  他背上的傷是當初在瓢兒山上留下的舊傷了,醜陋的鋪展著的疤痕,宛如突破脊椎骨與血肉,爆出一蓬血花後,伸展出的蝶翅。

  蝴蝶抖落了翅膀上的血沫與碎肉,在昏黃的佛堂中,振翅欲飛。

  「凡我身上肌肉骨骼筋脈,你都可以盡數剖開,細細地瞧。」

  「我與你,終會像阿難陀與那摩鄧女一般,一同證得解脫。」

  「衛檀生。」惜翠深吸一口氣。

  捫心自問,她害怕,怕得手都在止不住地抖。從小到大,這還是惜翠她頭一次這麼害怕。

  但這個時候害怕、掙扎、尖叫、質問和逃跑,除了強化矛盾之外,沒有任何用。這小變態會變成現在這幅模樣,和她脫不了關係,她和他之間的誤會必須要說個清楚。

  他將她抱得很高,她低下頭看著他。

  看著衣襟散落的青年,昂著臉微微地笑。

  惜翠手還在抖,心反倒是冷靜了下來。

  「衛檀生,」惜翠垂眸,「你聽我說。」

  「我與連朔和顧小秋之間,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惜翠定了定心神,伸出雙手,憑藉著突如其來的勇氣,將他壓在了棺木上。

  他脊背重重撞在棺材上,虛弱的身軀,竟一時沒來得及反應。

  燭火在佛像含笑豐潤的臉上,搖曳不止。

  惜翠沾滿了鮮血的手,捧起衛檀生同樣鮮血淋漓的臉,俯身低頭親了下去。

  「我愛你。」

  「我愛阿難眼。愛阿難鼻。愛阿難口。愛阿難耳。愛阿難聲。愛阿難行步。」

  「我愛的只有你。」

第95章 幡然醒悟

  她曾經是喜歡過衛檀生的。

  當初躺在床上熬夜看小說的時候,她曾經喜歡過心疼過這個愛女主而不得, 最終選擇放手的小菩薩衛三郎。

  成為魯飛之後, 她同情過那時候狼狽不堪, 身處逆境中依然堅韌的小男孩。

  而當她成為高遺玉時, 也曾經對那個年輕的風姿俊秀的僧人, 萌生出一些淡淡的好感。

  樣貌生得好看,又瞻博多才的異性, 對他產生好感很正常,就算惜翠也不能免俗。

  她對衛檀生並非全無感情。

  只是這感情卻還遠遠沒達到, 她能為此放棄父母家人的地步。

  她早就過了想穿越到古代,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的年紀。

  她家裡普普通通,稱不上大富大貴, 父母數年如一日的做著平淡而乏味的工作。雖然一家人難免有爭吵,但日子就在油鹽醬醋中過去了,算得上幸福和睦。

  惜翠從小就按部就班, 沒做出什麼大事, 也沒闖出什麼大禍。

  如果沒這次穿越, 她不出意料也是平庸而無奇地過完這輩子。

  她不覺得有什麼不滿。

  考到了一個不錯的大學,找到了一份能養活自己和爸媽的工作,平常空下來還能出去玩一趟,做條幸福的鹹魚她挺滿足的。

  從一穿越過來, 她就儘量避免在這個世界投入真感情,堅定著一個回家的信念。

  衛檀生是她人生中的意外。

  身下的青年好似怔住了。

  紺青的眼怔怔地望著她,眼中倒映出一個小小的人影, 顯得有些滑稽可笑。

  反倒是惜翠主動捧起他的臉,親吻他,像是在安撫。衛檀生任由她帶著他一起。

  他的呼吸驀地變得急促了起來,輕喘了一聲,唇角那抹笑意散去,眼尾卻又泛起了一抹病態的紅,回過神來後迎合著她。

  惜翠將他壓在漆黑的棺槨上。

  他兩隻手臂竟難得有些無措,不知該往哪裡放,最終,還是停留在了她腰身上,虛虛地扶著。

  惜翠一邊親吻著他唇角,一邊低聲重複著,「我愛你,衛檀生。」

  「我和連朔、顧小秋之間沒發生過任何事。」

  燭火在她眼中跳躍,少女黑白分明的眼中好像落了星星的湖面。

  他明明恨極了她的浪蕩,恨極了她的欺騙。

  卻在對上那雙乾淨的眼睛時,忍不住地渾身顫慄,漫天的星辰都好像在頭頂上打著轉。

  她說她愛他。

  他伴隨著漫天的星子,「噗通噗通」接二連三地墜入湖面,任憑湖水吞沒了眼耳口鼻,溺死在了這虛假的溫柔中。

  此前從未經歷的喜怒哀樂,貪嗔癡怨,如水草一般瘋狂滋長,糾纏著他動彈不得。

  越清晰,從而越痛苦,越痛苦,從而越清晰,讓他上癮,偏偏又無法自拔,無可奈何。

  執念深重至此,叫他如何成佛。

  「翠翠……翠翠……」

  唇瓣分開時,衛檀生又主動昂起臉湊上去,輕輕地念著,一聲接著一聲,那眼淚卻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

  他猶如一座死墓的人生,好像霎時活了過來,那飄揚在墓前的蒼白的靈幡,也好似化為了五顏六色的經幡,有花雨撲簌簌地落下。

  那些人世間再尋常不過的歡愉和痛苦,交織成一陣接一陣的酥麻,使得衛檀生難耐地弓起了脊背,輕聲壓抑著喘息。激蕩在內心的無法言說的感受,統統地化作了誠實的淚水,如同嬰兒第一次接觸這個世界。

  她是個騙子,或許她還在騙著他,但他如今卻不願再多想。

  這還是惜翠頭一次看到有男人,茫然無措地落淚。

  面前清俊的男人,眼眶濕潤,半邊臉上的血卻還在滴答地往下落。

  一時間,惜翠心頭猛地一跳,竟也感到一陣慌亂和茫然。

  她突然不敢對上衛檀生的視線,這讓她覺得自己為了回家自私不堪。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與他二人之間,確實沒發生過任何事。」

  到了這個地步,惜翠已經不再想繼續欺騙他。只是她沒有辦法把和系統有關的事向衛檀生交代個清楚,因此只能刪繁就簡,一一地將她和連朔、顧小秋之間的相處,交代了清清楚楚。

  「連朔如此,顧小秋也是如此。衛檀生,我和你說過,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在我原來的那個世界上,還有個表弟,他叫吳盛,樣貌和顧小秋一模一樣。」

  事到如今,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好,惜翠乾巴巴地說,「我當時擔心於自榮與陶文龍之間的恩怨會牽扯到他,這才出錢將他安置在了一處別院中。我除了去他那兒聽了幾出戲,吃了幾頓飯之外,再沒有其他的了。」

  說著說著,惜翠也覺得自己的解釋蒼白乾澀,便乾脆騰出另一隻手,抬手蓋上了青年的眼睛,繼續俯下身親吻他。

  衛檀生被她蒙著雙眼,微微揚起下頜,出乎意料地沒有反抗。

  被淚水濡濕的眼睫,如同羽毛一樣,輕輕地,一下又一下地撓在手心。

  因為潮水般洶湧的歡.愉,他喘.息得更厲害,去解懷中少女的裙帶。

  惜翠將他抵在棺槨上,垂落的裙裳交疊著,也如流雲一樣悠悠蕩蕩,起起伏伏,緩緩的交纏中,終於,是他先服了軟,嗓音喑啞,「翠翠,不准再騙我了。」

  惜翠將額頭抵在他額間,輕輕地嗯了一聲。

  「好。」

  「衛檀生,」她頓了頓,繼續說道,「讓我們倆做一對尋常夫妻吧。」

  衛檀生靜靜地看著她。

  人生一場虛空大夢,眾生隨業而轉,他幾乎已經分不清眼前究竟是夢境還是真實。

  他闔眸,帶著半面的鮮血。

  他不成佛了。

  他甘願輪墮人天,飽受生死輪回之苦。

  如今,他只求任心自在。

  他曾經秉燭相對著壁畫上漫天的神佛,細細觀摩,遍尋解脫之法,而現在,他的佛就在他懷中,他無需再向外求。

  將臉貼在她頰側,青年闔上雙眼。

  「翠翠,我不成佛了,別離開我。」

  窗外,天色漸漸地黑了,一輪霧濛濛的月攀上了窗簷。

  看著月色落在她指尖,凝望著她黑白分明的眼。

  不知為何,衛檀生突然想到了曾經在空山寺的時候。

  當時恰逢一場山雨,諸位師兄弟都在禪堂中做晚課,他與吳懷翡被困在屋簷下。

  看著春雷滾滾,廊下暴雨如注,雨滴砸落在地面,又高高地彈起,如同無數玉珠自天際傾落,雨線斷了又續,續了又斷。

  眼見一時半會也不會有人找來,衛檀生便笑道,「這雨看來也停不了,娘子不如同我一道兒回屋手談一局,且待雨停。」

  眼看如今除了等雨停,似乎也沒有其他辦法,吳懷翡欣然應允。

  對著窗外夜雨,靜聽著輕敲棋子的琅琅聲,望著面前少女柔美的面頰,他曾經以為這便是愛慕了。

  沒有世人那般抵死的糾纏和愛恨嗔癡。

  棋剛下了一半,在那瓢潑的大雨中,卻隱隱浮現出了一團朦朧的光暈。

  「那是?」吳懷翡面色驚訝。

  兩人俱起身,看向廊下。

  在那暴雨中,有人一撐著傘,一手提著燈,冒雨趕來,傘面被風吹打得左右欹斜,她身上的衣衫濕了大半,烏黑的發散亂地貼在頰側。

  他與吳懷翡衣角未濕,袍袖飛揚地站在廊下,看著她衣衫盡濕,面色蒼白,卻依舊撐著傘,扯出抹有禮的笑。

  「今日晚間突然下起了雨,我見娘子與郎君離去前未帶傘,」她嗓音刻意壓得低沉,「輾轉尋至此,總算見到了你倆,想是沒有來晚。」

  說罷,便將一直拿在手上的兩把傘遞了過去。

  他自是道了聲謝,接下了那把桐油傘,步履輕緩地與吳懷翡走在前。

  此時,雨總算小了不少,傘面極大,沒了呼嘯的山風,握在手中十分穩當,他與少女的衣角都未曾濕上半分。

  夜雨中,他腳踏一地落花,從容不迫,悠閒地與身旁少女交談著剛剛未盡之局。除了最初那聲道謝之外,眼角再未分出半分的餘光。

  路上,她便跟在他二人身後。

  一如既往,從未有半分埋怨之色。

  雨幕中傳來擊破長夜的晚鐘,一聲接著一聲,悠長而清正。

  滂螃沛沛的大雨一直下,順著鞋底往下交匯,被打落的桃花逐水而流。拳頭大的昏黃的亮光,沉默地為他二人照亮了前方的路。

  春日的雨來得快去的也快,還未走到客堂,雲銷雨霽,已有一輪迷蒙的月自天際緩緩地升起。

  清冷的月,與燈籠那微黃的一點光暈,落在零落的桃花中,像是對被踩入泥濘中的落花,施予的一丁點可憐的溫柔。

  雨後,他便將傘隨手擱在了牆角,後來,又被其他師兄弟借走,不知所蹤,他也未曾在意。

  時至今日,衛檀生終於明白,他一直以來究竟在害怕什麼。

  他害怕的從來便不是那馬奴與那戲子。

  他害怕的是他自己,那個將她的心意棄如敝履的自己。

  而她會有旁人珍之,重之,愛之,護之。

  他害怕的是被取而代之,害怕的是那沒算清的一筆筆賬,害怕的是因緣和合的果報。

  如今,她是阿難。

  他愛阿難眼。愛阿難鼻。愛阿難口。愛阿難耳。愛阿難聲。愛阿難行步。

  他長跪於佛前,求她,求他的佛憐憫。

  哪怕只有簡簡單單一個「愛」字,都能使得他的惶惶和癲狂盡數消解。

第96章 桂花糕

  衛檀生將她抱得緊緊的,呼吸也好似在此刻纏繞成一團一團的線。

  窗外的月升得更高了, 那點黃澄澄的月色, 含著些淒苦的冷白。

  懷中的少女微有疑惑, 卻好像隱隱感覺出了他的不對勁, 牽著他衣擺與他緊緊相擁, 滾燙的肌膚貼在一處,燙得他心尖兒好像都在發顫。

  他抬眼才發現她單薄得驚人, 摟在懷中時好像能摸得見皮肉下的骨骼,兩側的臉攏作一個尖, 頭髮烏油油的,卻愈發映襯的面色的蒼白,那點唇隻蒙了曾淡淡的粉, 好像血液都流幹了。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正眼凝視著她。

  他此前從未正眼看過她一次。他能看得見吳懷翡的美,看得見她美得溫婉如雨中怒放的白茶, 他精心呵護著他的白茶, 盡心護得她不受一點磋磨。

  但他卻不曾照料她半分, 那些苦她都一人吞了,那些風雨她一人受了,她猶如一朵盛開在紅霞中山廟旁的野蓮花,小小的一朵, 兀自招搖,被疾風驟雨壓得抬不起腰,一直壓到了泥裡, 但在驟雨初歇之後,又默默地站立了起來,笨拙地在他眼前盛開。

  他曾經殺過她,又曾經懷抱著吳懷翡遷怒於她。

  他才是那場翻臉無情的驟雨。

  這個時候,衛檀生心中又莫名地升騰起一陣不可名狀的恐慌。

  她花期快盡了。

  懷中的她好像只要他一鬆手,就會飄散在這溶溶月色中,再也無處可尋。

  「翠翠。」他啞著聲,眼眶通紅。那個氣定神閒的,華茂春鬆般的青年僧人此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唇角常含著的那抹虛偽至極的悲憫笑意也一點點地暗了下來,垂著眼睫呢喃似地重複著,「對不起,翠翠,對不起,別離開我。」

  他從不奢求什麼原諒,因緣本應如此,當初種下的業報,總要他來償還。

  惜翠雖然不明白衛檀生在說些什麼,還是安撫般地低聲回答,「好。」

  那輪黃澄澄的月漸漸地開始往西偏移,往下落了,遠處的天也像是黃綠斑駁了的銅。

  眼看這小變態終於不再發瘋,惜翠心裡其實說不上有多麼輕鬆。

  冥冥之中,她似乎有種直覺,她快要離回家不遠了。這感覺讓她覺得自己玩弄人感情的愛情騙子。

  在衛檀生平靜之後,惜翠找了機會,讓他將連朔安葬了。

  衛檀生出乎意料地答應了下來。

  她和連朔之間沒有足夠的深厚感情,他的死確實和衛檀生無關,她所能做的,也只有讓他入土為安。

  至於其他兩口棺材,雖說裡面裝著的都是她本人,但看著也實在有些陰森。只不過,衛檀生似乎沒有打算讓她也入土為安的想法,僅僅是將棺材重新合上,吩咐人抬到了別處去。

  佛堂打掃過之後,總算一掃詭譎陰森的氣氛。

  衛檀生沒有放她離去,惜翠也沒有逃跑的想法,安分地在佛堂中待了下來,吃住都在其中。至於衛府那兒,她相信衛檀生他總有解決的辦法。

  惜翠每天待得實在有些悶了,就幫著清掃佛堂,將那香爐前的灰掃盡了,把香爐擦乾淨,凝視著牆壁上那尊彩繪的佛像時,也忍不住在心底問,她是不是快要回去了。

  再等等,再等等她會找個合適的時機問出口。

  衛檀生並不常待在佛堂裡,他只要空下來,就會抱著她,給她念佛經。他嗓音如金玉相振,聽得惜翠有些犯困。衛檀生杏色的發帶落在她臉上微微的癢,惜翠去揪那發帶將它放到另一側的肩頭,窩在他懷裡打了個哈欠,昏昏沉沉地睡去。

  窗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夜雨,如今正值春日,是雨水豐沛的時候。

  望著懷中困倦的少女,昏黃的燈影像陳舊的銅鏡一樣,蒙了層霧,看不分明。衛檀生驀地發現他其實不瞭解她,她喜歡什麼,害怕什麼,喜歡吃什麼用什麼,喜歡什麼顏色,他一概不知。

  甚至於,他對吳懷翡的瞭解也比對她的瞭解要更多。他知曉吳懷翡口味清淡,她喜歡吃紅糖糍粑,怕黑,喜歡丁香色的衣裙。平日裡的興趣便是收集些散軼的醫書。

  而對她,則是茫然的一片空白,空白得令他心驚。

  衛檀生垂眸絞緊了指間的佛珠,一粒接著一粒,佛珠圓滾滾的,從指尖「噗」地滑了出去。

  「翠翠,」她還沒完全入睡,他收了佛珠,輕聲問,「你可有什麼喜歡吃的?」

  惜翠困得意識都不清楚了,隱約間聽到這話就像隔著雲層一樣飄來的,還以為是自己在做夢。

  惜翠含糊不清地應付,「桂花糕罷。」

  她媽小時候就經常做給她吃。

  衛檀生抱緊了她一些。

  「好。」

  翌日一早,他便進了廚房。

  雖然在空山寺長大,農忙時節要和師兄弟一起做農活,挑糞鋤地砍柴都算是一把好手,但衛檀生確實沒怎麼下過廚,對廚房也陌生得很。

  問過這桂花牛乳糕怎麼做之後,他試著自己搗鼓了一會兒。

  他對做菜沒多少天賦,聽著歸簡單,但做起來還是把握不好要放多少料。端起蒸籠的時候,指尖還被燙出了個小水泡。

  低頭嘗了一口,味道倒也能入口,只是這牛乳和糖要放多少他卻拿不准,不知道是要多放一點好,還是少放一點。

  他竟不知道她是喜歡吃甜一點還是淡一點。

  她曾經特地為他做過這一道桂花糕,他本可根據那時的桂花糕推測出她的口味。

  但那時他不過是給了她幾分面子,才多吃了兩口。至於這味道,他不曾放在心上,轉頭也就忘了個一乾二淨。

  擱下筷子,青年不由得苦笑,面上沾了些白花花的麵粉,看上去分外滑稽。

  他從來不曾在意過旁人心中所想,別人願意對他好那也不過是他們一廂情願罷了。他們若厭倦了他,他也從不強求或是埋怨。

  唯獨這一次,這還是他第一次試著如何揣摩旁人的心意。

  再看盤中賣相不錯的晶瑩的糕點,他低垂著眼,手一揚,將那盤糕點盡數打翻在了地上。

  惜翠其實察覺出了這幾天衛檀生的古怪。

  興致來的時候,他會買來一堆衣裙釵環送給她,這些衣裳惜翠其實沒什麼興致去換,禁錮在這間小小的佛堂裡,她這幾天也有些懶散。恍恍惚惚中,她好像又回到了從前宅在家裡的鹹魚生活,只是這兒的娛樂活動和現代相比卻少得可憐。

  慢慢地,她活動範圍也由一間佛堂擴展到了整間小院,至於院門還是出不去。

  院子本來就不大,惜翠從頭到尾轉了一圈,實在找不到什麼能解悶的。

  自己心甘情願的宅和為了安撫衛檀生才宅,根本不是同一種感受。

  待得實在無聊了,惜翠乾脆就架了梯子,坐在雪白的牆頭看,從她坐著的方向,感受著晚風拂面,望著對面一戶人家衰敗的小院中的野草搖曳。

  看看外面,勉勉強強也算能放鬆心情,聊以自.慰。

  衛檀生回來得比之前要晚上一些。

  推開門,一眼便瞧見少女坐在牆頭上,看著巷口那窄窄的灰敗的天,暮色下,側臉看著分外柔軟沉靜。

  他停下腳步,抬起頭靜靜地看。

  晚來風急,卷起一地零落的葉。

  她裙裳翩翩,好像也隨著地上的葉一同飛入無邊無際的寬闊的天空。

  「翠翠。」衛檀生輕聲喚道。

  惜翠一轉頭看見衛檀生正站在牆下看著她。

  惜翠:「我馬上下來。」

  青年卻伸出手,眉眼彎彎地笑,「跳罷。」

  惜翠猶豫了一瞬,雖然覺得沒必要,但想想還是給了他這個面子,跳了下去。

  耳畔滑過呼嘯的急促的晚風,他懷抱著她,往後踉蹌了一步,瑩白色的佛珠撞出清脆的聲響,微微揚起又落回腕上,他穩穩地接住了她。

  將她摟在懷裡,他才略感到些許的安心。

  用過晚膳之後,佛堂裡點上了燈,衛檀生坐在燈下抄佛經。這是他從小便養成的習慣。

  惜翠看著他運筆謄抄時,指尖輕移,正好露出那小小的水泡。

  「你的手?」

  衛檀生循聲低頭看了一眼,感受到惜翠的目光,竟難得有些不自在,將指尖攏入袖中,「無事。」

  惜翠看了眼,問:「是燙傷?擦過藥了嗎?」

  一看衛檀生的反應,她就知道定是沒擦過藥。好在這間別院裡準備的東西倒還算齊全,廚下的人也常備著燙傷用的軟膏。問他們拿了一瓶,惜翠讓衛檀生伸出手,擠出點紅褐色的藥膏,慢慢地往他指尖上塗。

  「要是疼的話和我說一聲。」

  衛檀生莞爾,眼睫忽地一眨,「確實有些疼。」

  惜翠沒搭理他裝可憐的模樣。

  藥抹好了之後,衛檀生突然又問,「方才可是無聊?」

  「還好。」惜翠含蓄地說。

  他今天回來給她帶了酒,聽了這話,便主動提議,「月色正好,可願同我去廊下共飲一杯?」

  惜翠想著也沒事可幹,就陪他一起走到廊下喝酒。

  酒是京城時興的潘二家酒館中釀的黃柑酒,度數不算高,微醺的甜。

  酒盞擺在一旁,兩人並肩而坐。

  見她杯中酒水已盡,他提起衣袖,又斟滿了一杯,笑道,「潘二家酒館釀酒用的蜜柑,出自洞庭東西山,故而,這酒也被稱作洞庭春色。」

  酒水晶瑩澄澈,確實如杯中藏著一頃碧波。

  月上中天時,衛檀生似乎有些醉了。

  在山寺中生活了那麼長時間,衛檀生滴酒不沾,酒量也算不上多好,反倒是惜翠酒量要比他好上不少。

  她清醒的時候,衛檀生卻已經露出了些醉意。

  青年醉酒時,臉頰胭紅,眼眸若明月朗照大江,醉意中含著些疏朗之意。

  他唇瓣沾上了酒液,晶潤有光。

  平常總是一副優容鎮靜模樣的青年,顯然醉的不輕,可能是覺得垂落在肩頭的發帶礙眼,伸出手解開了腦後的發帶,又不知怎麼回事,指尖胡亂擺弄,杏色的發帶一圈一圈地纏到了自己脖子上。

  眼看著這小變態就要當場自盡在自己面前,惜翠沒辦法,只能低頭幫他去解。

  沒想到青年很不安分,湊過來又要親她的臉,微甜的酒氣撲面而來。烏墨似的鬢髮貼在臉側有些癢。

  眼見這小變態折騰個不停,惜翠沒有辦法,只能手上微微使勁,向後輕輕一拽,綁縛在喉結上的發帶扯動得青年昂起臉。

  被牽著脖頸,他似乎終於安分了點兒,笑意盈盈地對上她視線。

  下一秒,他昂起臉來親她,耐心而細緻地撬開牙關,壓著舌面舔舐著舌尖,好像在回味那點黃柑酒的甜,溫柔得像沉醉的春風。

  「翠翠。」

  衛檀生喝了口酒,琥珀色的酒液順著唇角滑落,他附唇,唇間似乎沾染了酒汁的燙,眼中也好似盛滿了八百里洞庭的春色,「甜嗎?」

第97章 顧氏

  惜翠扶正了他的腦袋,看著他笑吟吟卻明顯有些意識不太清楚的模樣, 心中漏了一拍, 剛咽了酒的喉嚨也像有火在燒一樣。惜翠悄悄地攥緊了手指, 輕輕地問, 「衛檀生, 你愛我嗎?」

  她現在感受有點兒奇怪。既想要得到自己這個一直以來在追尋的答案,但又不想這麼快從衛檀生口中聽到這幾個字。

  臨到了能回家的那一刻, 惜翠反倒猶豫了一瞬。

  或許是因為愧疚,也或許是因為淡淡的不捨。在這個世界待久了, 總是會生出些感情的。雖不強烈,但也算抓心撓肺。在心尖兒上輕輕地掠過那麼一瞬,極淡, 卻又鮮明得讓人難以忽略。

  青年長長的眼睫一揚一斂,好像不太明白她在說什麼。在月色下,衛檀生紺青的眼極亮, 被這雙明亮的眼緊緊地盯著看, 惜翠不由自主地移開了視線。

  衛檀生是個溫潤的長相, 眼尾低斂著,人中很深,丹暉的唇峰高高地聚攏,微微翹起。

  這時候, 醉眼朦朧,身姿忽東忽西,看上去也像棵晚風中的玉樹。

  「我……」青年不由自主地往她身上倒去。惜翠被他壓倒在了廊下, 他整個身子都趴在了她身上,抬起眼來看著她,「翠翠,我……」

  惜翠舔了舔唇角,垂下眼睫,繼續問,「衛檀生,你愛我嗎?」

  「我……」他輕笑一聲,正要開口,只是話沒說完,頭一歪,整個人都栽倒在了她肩窩,再也沒了動靜。

  惜翠:「……」

  衛檀生酒量淺得能養魚,醉倒之後又不省人事。沒辦法,惜翠只能扶著他回到屋裡,幫他把鞋脫了,再叫下人幫忙抬到床上。

  自己則回到廚房熬了一碗醒酒湯,等著回頭給他端過去。

  到了後半夜,他這才醒了過來,意識還有些不太清楚,正倚著床,揉著額角。

  惜翠將醒酒湯端給他,他抬眼笑著接了,「多謝。」

  惜翠:「喝完就睡罷。」

  衛檀生將碗擱在了一旁,「我想同你再說會兒話。」

  惜翠:「時候不早了。」

  他泛著水光的眼又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翠翠,我頭疼。」

  沒等她回答,衛檀生有一下沒一下地揉著額頭,柔聲道,「無妨,你若困了,便先睡。」

  都到這地步了,惜翠只能將他頭掰過來,枕在自己膝蓋上,輕輕地幫他按著。微涼的指尖落在太陽穴上,青年搭下了眼睫,唇角向上翹起個小弧,沒多時,便睡了過去。

  在空山寺那時候,衛檀生他還沒成年,個頭那時候和高遺玉差不多,這麼幾年過去,他個頭已經竄得足夠的高。一個大男人縮在她膝蓋上,有些不倫不類。

  保持著這麼一個姿勢,惜翠覺得腿開始有點兒發麻,但看衛檀生睡得這麼沉,又不忍心擾人清夢推開他,更怕他醒了之後又要折騰。

  微妙地體會到一番帶孩子般的奇妙感受,惜翠有些心力交瘁。

  這小變態十歲的時候,也只是冷漠警惕了些,哪能像現在這樣這麼能作。

  她只能慢慢地,試探著地往外挪了挪腳。

  她剛一動,青年好像似有所覺,伸著手摸索了一會兒,攥住了她手腕拉到胸前貼著,攥得緊緊的,五指固執地想要嵌入她腕骨中一樣,再也不鬆開。

  保持著這麼一個古怪的姿勢,迷迷糊糊地睡著前,惜翠心底浮現出的最後一個念頭是,下次絕對不讓這小變態喝酒了。

  第二天醒來之後,衛檀生顯然忘記了昨天發生了什麼事。

  惜翠一晚上都沒睡好,全身上下哪哪兒都疼,轉一轉脖子還能聽見卡啦聲,沒有心思再掀他老底和他算帳。

  衛檀生看她頸肩酸疼得厲害,莞爾而笑,「我幫你捏一會兒。」

  他穿著件素白的單衣,領口大敞著,指上動作拿捏得很准,不輕也不重,恰到好處的力道落在肩膀上很舒服,可能是因為晚上沒睡好的緣故,惜翠又開始有點兒犯困,最後怎麼被抱上床的都不太清楚。

  只知道醒來的時候,日頭已經高高地掛在了天上,衛檀生則不見了人影。

  吃過了下人端上來的午飯,對方告知她,郎君離去前留了話,她若帶著無聊,不妨出去轉轉。

  惜翠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衛檀生這是准她出去了。

  剛睡醒的身體使不上什麼力氣,衛檀生雖然幫她做了個馬殺雞,卻還是隱隱地泛著酸,惜翠也確實想出去走走活動筋骨,吃完飯後,叫人幫忙把桌撤走,自己走到衣櫃前挑了件衣裳換上,踏出了院門。

  這一路上沒有任何人跟著她。

  她和衛檀生之間充斥著懷疑、患得患失和百口莫辯,到現在,他卻給了她足夠的信任。

  惜翠不禁低頭扭了扭手腕,腕上一個淡青色的印子還沒消去。她拉了了衣袖,擋住了腕上的青色痕跡,這才提步繼續往前。

  穿過僻靜的小巷,來到街上,頓時有種恍若隔世的氣息。

  大街上人來人往,黑瓦的屋頂擠擠挨挨地湊在一起,不遠處酒樓上又豎著朱紅色的欄杆,有舞女正在樓上擺動腰肢跳舞,淺紅的、蝦子青的、靛藍的、各色的旌旗也像魚一樣在悶熱的空氣中遊動。

  這是庸俗的人世的氣味。

  惜翠找了個攤子坐下,點了碗餛飩慢慢地吃。她剛吃過飯,不怎麼餓,就是憋久了有點兒饞,想嘗嘗味兒,一邊吃著,惜翠一邊平靜地看著眼前的長街。

  街上有買花的,也有賣糖水的,裁布的,賣烙餅的,熱熱鬧鬧。

  不遠處的藥坊門口,走出了個纖細的青年,他還沒走下短階,又回頭看了眼藥坊門口守著的小藥童。藥童衝他搖了搖頭,他抿緊了唇,神色悵然有所失,恍恍地走了下來。

  惜翠勺子裡的餛飩沒兜住,「咕嚕」掉進了湯碗裡,濺了幾滴湯汁在手上。沒來得及擦手上的汁水,惜翠放下勺子,目光落在青年身上,微露愕然。

  青年是顧小秋。

  這麼多天不見,他神情看起來有些慘澹,即便日頭當空,臉還是泛著些冷白色,行走在人群中,也恍若一抹遊魂。

  惜翠本想叫住他,但想到衛檀生,又抿起了唇。

  只是眼看著一輛馬車近在眼前,他還不知道閃躲的時候,終於沒忍住出聲提醒道,「顧小秋!」

  這一聲,頓時把青年的魂給叫了回來。

  馬車擦身而過。

  青年茫然無措的眼正好對上了惜翠的眼。

  「吳……娘子?」

  惜翠結了賬,走到他面前。

  他情緒看上去確實有些不大對勁,瞧見她雖是扯出了一抹笑,只是這抹笑怎麼看著怎麼勉強。

  想到剛剛他是從藥坊出來的,惜翠稍微一想也能明白,應該是他母親出了什麼事。

  「吳娘子,好久不見。」顧小秋頜首道。

  他瘦了許多,寬大的袍袖垂落,愈發清俊挺直。

  此時,在的日光照耀下,皮膚白得似乎失去了血色。

  人各有命,他娘本就是用各種珍貴的藥材,才能一直吊著一口氣。時候到了,就算想要強留也留不住。

  或許是因為顧小秋長得實在太像她堂弟,又或許是因為他讓惜翠想到了自家太后。惜翠有些於心不忍,想安慰什麼,又覺得言語蒼白,話到嘴邊,最終隻變成了一句,「我看你方才從藥坊出來,可有什麼我能幫的上忙的?」

  顧小秋本就是個不願意麻煩旁人的性子,聞言,搖了搖頭,「多謝娘子,娘子已經幫了我許多,我怎該再繼續勞煩。」

  只是話剛說到一半,顧小秋望著她,卻看見面前少女的臉慢慢地與另一幅容貌重疊,疊作了另一個模樣。

  他怔了一怔,似乎想到了什麼,心中倏地一跳,面色也隨之變化,立時改換了口風,躬身行禮道,「小秋確實有件事想請娘子幫忙。」

  「家母眼下病得厲害,」顧小秋眉目低斂,艱難地說,「娘子能不能幫我問問吳大娘子,問問她願不願意過來幫家母看看。這京中的藥坊我都已問了個遍,實在是沒有法子了。」

  惜翠沒想到會是這個要求,「我不知道她如今在不在府上,但我能帶你先過去看看。」

  顧小秋又道謝,垂落在額上的髮絲被汗水浸濕,顯得淩亂而狼狽,整個人看上去也像被壓彎了腰的柳枝。

  雇了一輛馬車,惜翠帶著他回到了吳府。

  府上丫鬟見她回來,忙過來接。

  「娘子怎麼回來了?」

  惜翠問:「大姊可在家?」

  丫鬟答:「大娘子如今正在屋裡看書呢。」

  惜翠道:「我有事要尋大姊,煩請你將大姊請過來。」

  瞧見二娘子帶了個陌生的外男進來,小丫鬟不免有些詫異。再看顧小秋他容貌秀美,一聲不吭地跟在惜翠身後,更覺得有點兒納悶。安排顧小秋坐下等候,便去請吳懷翡。

  今早顧氏病情突然急轉直下,顧小秋心中著急,從早奔波到現在,也沒喝上一口水。現在手邊雖然擱著一杯茶,救母心切卻也沒心思喝。他本是個溫順恭謹的性格,這個時候卻難得失禮,時不時地往門口看去。

  惜翠知道他著急,也沒有多說什麼打擾他。

  等了一會兒,吳懷翡終於趕了過來,她穿著件丁香色纏枝紋的紗衣,銀紅色的主腰,藍色的長褲,打扮的閒適,明顯是匆忙趕過來的。瞧見惜翠身旁還坐了一人,她一愣,不由得放緩了腳步,驚訝地問,「顧……郎君?」

  再看惜翠,更覺吃驚,似乎沒想到她怎麼會和顧小秋湊到了一起去。在聽顧小秋交代完來意後,她這才明白了過來。

  吳懷翡本就同情顧小秋,再見他瘦得令人心驚,不由得暗暗喟歎一聲。

  「原是如此。」她安撫性地笑了笑,「我明白了,郎君不要著急,我這便收拾收拾,陪你去一趟。」

  說罷,又折了回去,沒多時便換了身衣服,提了個藥箱回來。

  吳懷翡:「還請郎君帶路。」

  這個時候,她再告辭離去未免顯得有些不近人情,惜翠便也跟著兩人一起,一同去了顧家住處。

  顧氏被他安置在了一處清靜的小院中,雇了一個婆子照顧。

  眼看顧氏病得沉重,顧小秋早早地離開了又沒回來,那婆子正急得團團轉,眼下一見到顧小秋回來,忙不迭地迎上來。

  顧小秋也沒多說什麼,隻吩咐那婆子好好照顧好惜翠,便同吳懷翡一起進了裡屋。

  門前掛著一面厚厚的寶藍色門簾,惜翠坐在桌旁等著他倆人出來。

  屋裡傳來了吳懷翡溫柔的聲音,又夾雜著些粗糲的咳嗽聲。

  過了一會兒,顧小秋打起門簾,請惜翠進去。

  他神色看上去已好上了不少,躊躇著說,「娘……想要見娘子一面,同娘子當面道謝。」

  他躊躇是因為屋內病氣重,擔心吳娘子嫌棄這個。好在,眼前的少女並沒有這個想法,沒有多說什麼便站起身,與他一同進了屋。

  進屋時,顧小秋的嗓音在她耳畔響起,「今日,多謝娘子幫忙。」

  屋裡的陳設十分簡單,但收拾得卻很乾淨齊整。

  一進屋,便能瞧見炕上窩著的人,吳懷翡正坐在床畔陪她說話。

  顧氏年紀大了,頭髮花白,因為常年臥病在床,面色淒苦,一雙眼深深地陷入了眼窩中。

  聽見惜翠進來的動靜,她掙扎著想要坐起來,「這位想來便是吳娘子了,今日多謝娘子救命之恩。」

  她說話時肺裡也如同在拉風箱,喉嚨中卡了痰,呼呼地響。

  惜翠加快了腳步走上前,「大嫂有什麼話還是先躺下再說。」

  顧氏也確實累了,吳懷翡扶著她重新躺回了床上。方才隔得有點兒遠了,她沒看見惜翠的模樣,如今惜翠走近了,一瞧見少女的容貌,不由得愣在了當場。

  無他,主要是因為這娘子與小秋的樣貌生得也太過相像了些。

  不僅像小秋,更像小秋他親娘。

  顧氏是見過顧小秋他生母的,在顧小秋長大後,她帶著他輾轉尋到了他爹娘門前,這戶人家本姓曹,家境算不上多好,否則當年也不會做出丟孩子這般有損陰得的事來。見到這兒子,又見他打扮得窘迫,只怕他們來打抽豐。害怕她將兒子塞回來,多一張吃飯的嘴,並不打算認他。

  自那之後,顧小秋也冷了心,再沒有見過曹氏夫婦一面。

  顧氏如今雖病得厲害,但還記著那曹家婦人的模樣。

  那曹家婦人生得頗有幾分姿色,這點姿色在這貧苦人家卻很少見,又因為是顧小秋的親娘,她便一直記到了現在。

  如今惜翠的模樣,喚醒了顧氏塵封的記憶。

  她細細看了,發現這少女樣貌何止像那曹家婦人,甚至與顧小秋也有四五分相似。

  顧氏心中驚駭,卻沒表現到臉上。

  這娘子衣著打素淨,雖然看著單薄了點兒,但這頭上插的髮簪和身上穿的衣裙擺明是頂好的,一看便是出自富貴人家。

  謝過了惜翠,顧氏重新躺回床上,「我如今拖著這幅臭皮囊,也沒法子起身向娘子道謝,失禮之處,還望娘子多多包涵。」

  惜翠答:「大嫂言重。」

  又安慰了幾句,看顧氏似乎是乏了,惜翠與吳懷翡一道兒走了出去,留顧小秋在裡屋陪顧氏說話。

第98章 回家吧

  出了屋,看了眼垂下的門簾, 吳懷翡這才得了空閒, 看向惜翠。

  方才瞧見她與顧小秋一起, 她心裡便有點兒猶疑。也無怪乎她多想, 顧小秋生得秀美, 身份敏感,和誰在一起難免都會引動旁人的遐思。更何況他身份低賤, 尋常士族貴女們也不願與他多產生什麼瓜葛,免得旁人說閒話。

  吳懷翡本就冰雪聰明, 又精於人情世故,一見顧小秋的目光和態度,便覺得有些不對勁。

  此前惜翠未曾和他有多少接觸, 可從剛剛相處來看,他二人擺明已是舊相識。顧小秋擔憂著顧氏,進屋前卻還沒忘記囑咐婆子好好招待她, 這其中緣故由不得旁人多想幾分。

  只是這念頭她只能在心中略想一想, 雖有疑惑, 但細究下去未免失禮,吳懷翡只能暫且按下心頭的疑慮,同她招呼了一聲坐下。

  其間又寒暄了兩句,看著惜翠的模樣, 吳懷翡心中疑慮非但沒散去,反倒是更濃了。

  想到她與衛檀生之間那些舊事,吳懷翡終究還是沒有忍住, 委婉地問,「娘子可是認識顧郎君?」

  惜翠道:「因為阿姑愛聽暢春班的戲,曾有緣見過幾面,說認識倒談不上。」

  吳懷翡聽了是因為衛楊氏的緣故,便鬆了口氣,同時也不由得悄悄紅了臉,為自己方才這通胡思亂想感到有些歉疚。

  她其實很喜歡高娘子,方才見她與顧小秋之間氣氛有些古怪,不免有些擔憂,生怕她年紀輕,涉世不深,見顧小秋樣貌生得美,身世又淒慘,勾起了同情憐憫,以至於走錯路。

  雖說如今高娘子容貌與此前大不相同,但給她的感覺卻還像從前一樣,帶著些清冷,話不多,卻無端地叫人生出幾分安心感。

  她說出口的話,吳懷翡自然不會再懷疑有假。

  在門簾另一頭,顧小秋彎腰將小枕往上墊了墊,好讓顧氏靠得舒服了些。

  顧氏喘了口氣,看了眼門簾,輕聲地問,「小秋,你與那後進來的吳娘子是何時相識的?」

  顧小秋答道,「曾經在酒宴上,吳娘子幫了兒一次。」

  顧氏是知道她這個兒子是不善飲酒的,在外也常常身不由己,便點了點頭。

  「那你可知曉這吳娘子今年多大了?」

  顧小秋微有不解,搖搖頭道,「兒不知曉。娘你問這個作甚麼?」

  「沒事,只是娘看著這吳娘子面善,想多親近親近。」

  世上樣貌生得相像的人不知凡幾,倘若說這吳娘子有可能是那另一個姑娘,未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畢竟那吳娘子一看便出生不凡。只是,顧氏心裡清楚,她恐怕撐不過這個春天了,若她離去,這個世界上便只剩下了顧小秋一人,那曹家又不願認他。

  顧氏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兒子的發。

  顧小秋便低著頭,順從地任由那枯瘦的五指搭在頭頂,像是在留戀娘親的溫暖。

  顧氏心中微酸。

  到時候她要是去了,她這個兒子該有多難受。這孩子性子文靜,心思重,想的也多,什麼事都一個人悶在心裡,不願讓她擔心。但正因為如此,才叫顧氏更放心不下。

  若是他那個姊姊找到了,他這往後的日子也能有個人作伴。

  這麼想著,顧氏不禁又道,「我眼看著,也沒幾天可活了,若是你那大姊找到了該多好,到時候也能和你一起做個伴。我也好向她道個歉,當年將她一個留在了那兒。」

  顧小秋抬頭看她,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娘,你別說了,等這次病好了,兒便帶你出去轉一轉,走一走。」

  顧氏笑了笑,「不知是不是老了,我看那吳娘子總覺得與你有幾分相像。」

  顧小秋愣了一瞬,沒有明白為何顧氏突然將吳娘子與他那位胞姐聯繫到了一處。

  「娘?」

  顧氏卻不再多說了,只道,這兩位娘子還在屋外等著,你快些出去招待,好好謝謝她們,別讓人等久了,失禮。」

  「正好我也有些累了,讓我睡會兒罷。」說罷,將身子側過去,對著牆,閉上了眼。

  雖然自覺時日無多,但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她總歸還是能再拖上幾日的,這事回頭再說也不遲。現在說出來,太過莽撞。若那吳娘子真與小秋有些關係,便再好不過,若只是樣貌上得巧合,這麼說就太過得罪人了。

  顧小秋幫她掖好了被角,關上了窗,做完這些才走出了裡屋,將門帶上。

  吳懷翡知曉他心情不好,安慰了兩句。

  這一通忙活下來已經傍晚時分,她和顧小秋之間沒多少話可說,又見時間不早了,唯恐吳氏夫婦擔心,沒想要多留。坐了一會兒,囑咐了一番之後,便打算告辭。

  吳懷翡今天能來,顧小秋心裡感激,也知道實在是麻煩她了,沒有強求,謙卑溫馴地再三道了謝,將吳懷翡送到門口。

  只是,佇立在門檻前,他卻望著惜翠踟躕了片刻,「娘子能否暫緩片刻,小秋有些話想同娘子說。」

  吳懷翡不由得多看了他們兩人一眼,但到底沒多說什麼,先行離去。

  惜翠轉過身來面向顧小秋。

  顧小秋面色還有些蒼白,神情卻溫順得像隻白鴿,眼簾低垂著,「小秋有個不情之請,望娘子恕罪。」

  「這幾日,小秋恐怕無法去別院那兒了,家母病情沉重,我想留在這兒多照顧她幾日。」

  惜翠安慰道,「你不用多想,正好這幾天我也有些事,別院那兒不去就不去,你安心留在家裡照顧大嫂。」

  她的嗓音算不得多溫柔動聽,但落在青年耳朵裡,卻莫名地有些安心,他竟不太願意見她現在就走,只想再多留她一會兒,再陪伴他一會兒便好。

  顧小秋默默地想,鬼使神差地問,「這些日子,小秋未能好好陪伴娘子,不知娘子願不願意賞個臉,留下來吃頓飯,也好讓我向娘子賠禮道歉。」

  惜翠委婉地拒絕了,「我還不餓,你要照顧大嫂,不用這麼麻煩再特地招待我。」

  顧小秋:「既然如此,便讓小秋送娘子一截路罷。」

  說完轉身去拿屋裡那盞牛皮燈籠,不算什麼好料子,光線也黯淡。但這個時候天還沒完全暗下來,兩人照明也堪堪夠用。

  顧家住得偏僻,顧氏病得沉重,喜靜。她最近睡眠極淺,一點兒動靜都能被吵醒,每日街巷裡的動靜吵得她頭疼,顧小秋就將她安置在了僻靜的城西。

  大樑都城多水,出了巷口,沿著河岸往前,每逢日落,常常有些富貴的畫舫穿行在河面上,隱約飄來些鼓樂吹打的動靜。

  不遠處,一艘畫舫漸漸地駛近了河岸,船上張燈結綵,雕樑畫棟,懸掛著的燈籠在晚風中微微飄蕩,燈影撒滿了河上清波,一面朱紅的簾幕,擋住了舫中曼妙的人影,只能聽見些杯盞交錯的談笑聲。

  只是在這笙簫樂舞中,卻模模糊糊傳來一聲,「喂!顧小秋!」

  提著燈籠的青年步子一頓,臉色遽變。

  惜翠察覺到他的異樣,隨著顧小秋的目光看去,只見那畫舫不知何時已經行至兩人身側,有一個靛藍色衣袍的陌生青年,正倚靠在朱漆的欄杆前,醉醺醺地望著顧小秋,面含譏諷之意,「顧小秋,我叫你你跑什麼?耳朵聾了?」

  沒等惜翠詢問,顧小秋已經暗暗地捏緊了燈籠柄,悄聲解釋道,「那是於自榮。」

  「沒想到今日會碰上他,吳娘子,你快些回去罷,接下來的路恕我無非再相送。」

  那便是於自榮?

  惜翠留意了一眼那藍衣青年。

  他樣貌平平,但身上酒氣衝天,神情浮浪。

  於自榮醉的不輕,見他不答話,動了些怒色,「顧小秋,你愣著做什麼,還不快上來伺候我?還是說,你見到我歡喜壞了?當初陶文龍那筆賬我還沒同你算呢,你在這兒給我拿喬?」

  「你身旁這娘子是誰?」於自榮醉眼睨了過來,嗤笑道,「還是說你這雌兒也曉得抱女人了?」

  這飽含侮辱意味的話使得惜翠不自覺蹙起了眉頭,看向了顧小秋。

  他眼睫輕顫著,燈影落在他白皙的面頰上,暈染出一片薄紅,緊捏住燈柄的指節泛著些用力的白。

  他沒有看於自榮,而是轉頭看向惜翠,低聲道,「娘子快些回去罷。」

  於自榮見他不答,嘴裡的話也愈發下作。

  「怎麼不答話了?當日是誰趴床上,求我饒你一命的?要不要我說給你聽?」

  惜翠沒有動,隻皺眉問,「你要上去?」

  顧小秋低下頭,搖了搖,「我得罪了於郎君,自然要上前賠罪。」

  惜翠眉頭皺得更深:「你不想上去。」

  「吳娘子。」顧小秋難得失禮地打斷了她的話,固執而懇切,神情卑微,「請回罷,這些醃臢話不值得娘子入耳。」

  惜翠看著他,又想起了吳盛。

  初中的小男孩,白皙秀氣,文靜內向,曾經被學校裡的小混混欺負過,他也不知道反抗。惜翠到他家裡去,就看到吳盛把自己反鎖在臥室裡。

  她隔著門安慰他。

  「這些人都吃軟怕硬,我們家雖然也不是那種有錢有權的,但誰家沒兩個闊親戚,真鬧起來又不是找不到關係,你還怕他們報復?」

  惜翠:「我不回去。」

  身旁有幾個小孩追逐打鬧著跑了過去,惜翠叫住其中一個大一點的孩子,從袖中摸出了些碎銀,塞到他手裡。

  「麻煩你去一趟清河坊的蕙仙巷,巷尾有一戶姓衛的人家,你就說是吳娘子有急事要找。話帶到了,我這兒還有些銀錢給你們去買些吃食。」

  為首的男童聽了,登時拍拍胸脯,飛也似地跑開。

  顧小秋怔愣了片刻,搭下了眼睫,「娘子本不必為出頭,平白地生出禍端。」

  他的確不願。

  他並無龍陽之癖,每一次委身人下,以色侍人,都暗暗地咬緊了牙關,默默地承受,將那五指掐出了一道道的血印子。

  他地位卑賤,如無根的飄蓬,有些人他得罪不起,有些事他拒絕不得。顧小秋也想做些別的營生,能娶個溫柔可人的妻子,和娘親一起,平安和樂的過日子,即便日子過得清貧了些,也比現在要好的多。

  於自榮終於不耐煩了,轉頭吩咐身旁的家丁們,靠岸將顧小秋帶上來。

  顧小秋將燈籠交給惜翠,準備登船時,惜翠攔在他面前,將他護在身後。

  顧小秋愕然,「娘子?」

  惜翠沒看他,也沒挪開腳步。

  於自榮一看便笑了:「顧小秋我說你是雌兒你還真是個沒卵子的,讓女人護在你面前?」他笑道,「也是,哪有男人能在床上叫得這麼歡?」

  於自榮醉得神志不清,眯起眼看了眼攔在他面前的女人。

  陶文龍他們是男女不忌,但他向來隻愛男人,不喜歡女人,惜翠攔在顧小秋面前,他想要探頭去看顧小秋的反應,也看不見,頓時大感敗興,心生不滿,冷笑道,「你是哪家的?膽子倒挺大的,知不知道你得罪的人是誰?」

  惜翠平靜地說:「郎君醉了。」

  於自榮嚷嚷道:「你是哪家的?」

  惜翠答:「婢子是衛府上的下人,奉主人之命,請顧郎君到府上唱戲,還望郎君能行個方便。」

  這文縐縐的話聽得於自榮不耐煩起來,「我管你什麼衛府不衛府的,今天我還偏就要請顧小秋上來了,你要是知趣,還不快些閃開?到時候我若生氣,可就不像現在這樣客氣了。」

  惜翠曾經打聽過於自榮,他家在京中算不得什麼高門大戶,只是有對寵溺孩子的爹娘,這才由得他胡作非為。於自榮也不是全然拎不清,知道什麼人該招惹什麼人不敢招惹,碰上地位比他高的,則又是乖乖地點頭哈腰,伏低做小。

  只不過這個時候他醉得不輕,更是懶得去聽什麼衛府不衛府的。

  這些顧小秋卻不知道。

  這京城裡人人都能將他踩在腳下,哪一個人他都不敢得罪,更不敢連累惜翠。

  聽到於自榮這麼說,知曉他是認真的,顧小秋往左轉了出來,掩藏在袖中的五指默默地攥緊了,低眉輕聲說,「郎君息怒,小秋這便上來。」

  惜翠轉頭看他,冷聲道,「日日忍讓,你能忍讓到何時?你現在過去,是想讓於自榮將你作踐死嗎?還是說你以為我連你都保不下來?」

  顧小秋長得和吳盛實在太像,惜翠望著他,眉宇間不由自主地就帶上了幾分冷厲。

  月色燈影下,少女深深地擰起了兩條秀眉,眼神清冷明亮,看得顧小秋一時失神。

  眼看著顧小秋本來都要上來了,又突然被那女人攔住。

  望著兩人僵持著的模樣,全然將他冷落在了一邊,於自榮心中邪火頓生,更覺那女人容色可惡,便招了招手。

  畫舫上應聲走出來幾個健壯的家丁,於自榮冷笑道,「去,把那賤人給我丟河裡去!」

  那幾個家丁得了吩咐,已跳下船來。

  惜翠往後倒退了一步,厲聲道,「誰敢?!你們可曉得我家主人是何人?你們敢這麼對我,便是落了衛府的臉面。到時候,你們主子自然是沒事,」惜翠目光一一掃過,「但你們這幾個替死鬼不定還有什麼好果子吃。」

  聽她這麼說,幾個家丁倒是猶豫了一瞬。

  眼前這少女打扮得雖然素淨了些,但他們跟著於自榮久了,也能看出來料子是上好的料子,再看她臉上未露半分怯意,明顯是有所依仗。這些大戶人家的婢女,雖說是婢女,但論身份排場,有時候還不輸小門小戶的正經閨女。

  郎君雖醉了,他們卻沒醉,若真是個在主人面前有幾分臉面的丫鬟,到時候算起賬來,倒楣的恐怕還是他們。

  只是郎君吩咐,他們卻不敢不聽,一時間,不由得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於自榮見他們猶疑,高聲叱責道,「還愣著作什麼?捨不得了?誰要是憐香惜玉,我就讓誰代這賤人受過!」

  他們幾個畢竟還是要在自家郎君手下討生活的,郎君的心眼和手段他們又不是沒見識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當下便不再猶豫,走上前去,成了個合攏包圍之勢。

  這幾個家丁生得人高馬大,墨色中看來猶如山岳傾斜而下的暗影,饒是惜翠,這個時候心裡也不免有些焦急,擰著眉頭往人群外看去。

  河岸上的動靜越來越大,漸漸吸引了不少人看了過來,河上其餘的畫舫小船,也慢慢地挨近了,想要看個清楚。

  就在這幾個家丁即將動身之際,只聽見臨近的大船裡,突然傳來一個低沉的嗓音,冷聲道,「你們誰敢?」

  話音剛落,一抹高大冷肅的身影也隨之從船艙中邁步而出。

  那幾個家丁抬頭看去,只見這大船上掛了高燈,一陣河風吹來,燈影微斜,照出了來人的模樣,高天冷月般的矜貴,但自眼角一直延伸到耳根的刀疤,在燈影中,遙遙看去,卻猶如一尊煞神。

  惜翠看得愣住了:「二……高騫?」

  高騫他怎麼會在這兒?

  站在船頭的男人,看了她一眼,微微頜首,目光中卻多了幾分暖意。這一眼停留得極短,轉而又看向了於自榮。

  高騫會碰上惜翠也是機緣巧合。

  如今高家的事,大多都是他在幫著處置,今晚他本是陪著幾位大人應酬,只聽到船艙外有些動靜,這才走出來看看,也沒想到會在這兒看見她。

  於自榮雖然醉得不輕,不認得惜翠,卻還是認得高騫的。瞧見他從船艙中走出來,頓時一個哆嗦,那酒意也散去了大半,「高……高郎君?」

  這高家二郎,在京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趕緊吩咐人攏了船,上前寒暄,但男人佇立在船頭,看上去卻不像願意同他閒話的意思。

  「某方才聽到一些動靜,這才出來看看,」高騫低聲問,「未曾想,可是打擾到於郎君了?」

  高騫平日裡做的便是維護皇城秩序,天子尊嚴,於自榮當著他的面,這個時候氣焰頓消,哪裡還敢繼續作威作福,趕緊吩咐人把那幾個家丁叫回來,笑道,「高郎君誤會了。」

  高騫模棱兩可地回答:「如此便再好不過。」

  於自榮笑道,「也是巧了,郎君怎麼會在此?」

  而恰恰在這個時候,人群中又傳來一聲金玉相振的溫潤嗓音。

  「翠翠。」

  惜翠循聲看去,只見青年靜靜站在不遠處,如蕭蕭肅肅的玉樹,不知站了有多久。

  他目光看著她,又好似看著高騫,或是於自榮,亦或者說是眼前這出鬧劇。

  袖中的指尖輕輕一顫,衛檀生唇角斂去了往日的笑意,微垂的眼睫擋去了眸中重重的思緒。

  他何等聰明,看到眼前這一幕,頓時便明白了過來。

  他來晚了,再一次來晚了。

  他得了信之後,急忙趕來,沒想到卻還是來晚了一步。

  晚風吹起他腦後的發帶,像扭曲了的杏色小鞭,直往臉頰上抽,激起一陣細密的刺痛。

  衛檀生收緊了指尖,驚疑不定地想,她會怎麼看待他?

  當初是他害得她身死,如今卻又來遲這一步。

  衛檀生的面色頓時變得格外難看,再瞧見船頭的高騫與她身側的顧小秋時,更覺心臟好像被什麼驀地收緊,幾乎喘不上氣來。

  在他目光中,少女似乎鬆了口氣,加快了腳步走到他面前,直視著他的眼,語氣中卻並無任何責怪之意,「衛檀生,你來了?」

  她的眼睛是黑色的,透著些冷,在暮色中,閃爍著淡淡的金黃,像是一朵冷焰,明亮極了。

  但衛檀生看著看著,仿佛看到那火苗竄了出來,她的眼珠讓火燒了個乾乾淨淨,只剩下一對吞噬光線的黑漆漆的窟窿,在無聲地凝望著他。

  一如他從藥坊中回來後所夢見的那般。

  衛檀生猛然驚醒。

  他手一鬆,摸上腕間那佛珠,眼尾垂下,喉口莫名地澀住了。

  「抱歉,」衛檀生緩緩扯出抹和往日沒什麼不同的微笑,「翠翠,我來晚了。」

  只有他才知道,這是無數個日日夜夜中,他未曾說出口的話。

  如今這業火總算燒到了他身上,火舌攀上腳尖,霎時將他整個人包裹起來,骨肉都燒成了灰屑。

  晚風吹來,佇立船頭的兩人說話聲兒也叫風吹散了。

  圍觀的眾人都漸次地散去。

  沒一會兒,不知高騫說了些什麼,於自榮訕訕地進了船艙,高騫卻吩咐船夫靠岸,登上了河岸,目光淡淡地看了過來。

  「吳娘子。」

  瞧見惜翠身旁站著的衛檀生與顧小秋,高騫眉頭微不可見地又皺緊了些。

  「能否移步同我一談。」

  惜翠沒有多想,正要應聲,衛檀生卻突然道,「翠翠,別去。」

  惜翠一愣。

  青年只是看著她,嘴角笑意頓失,輕聲固執地重複道,「翠翠,別去。」

  她與高騫如今並無血緣關係,高騫並非她嫡親的兄長。

  別去。

  畫舫便停泊在河畔。

  衛檀生緊緊地盯著她眼裡那抹金黃的餘燼。他心中驀地生出一種奇異的錯覺與惶恐。

  仿佛只要她走向高騫,登上了畫舫,便會隨著那流水東去,奔流入海,去向一個他再也找不到的,更廣闊的世外。

  她身側有高騫,也有顧小秋。

  他並不是她的唯一,她隨時都有可能厭棄他,離他而去。

  畢竟,他與旁人不同,他自小都與旁人不同。

  那丫鬟臨行前哭著的模樣再度浮現在腦海。

  「小郎,你沒有心。」她哭著說,「小郎你沒有心。」

  「翠翠,別去。」

  眼前的青年面色蒼白,好似玉樹在晚風中搖搖欲墜,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輕輕地固執地重複著這麼一句話,好似喃喃地懇求。

  惜翠猶豫了片刻,「我不去。」便轉身看向高騫,搖了搖頭。高騫雖皺眉,卻不好再多攔她。

  顧小秋似乎看出了其間詭異的氣氛,將手裡那盞牛皮燈籠交給了她,「今日之事,多謝娘子,娘子且拿著這盞燈籠,也好照一照夜路。」

  回去的路上,正碰見有人挎著馬頭竹籃,在當街買花,竹籃中牡丹、芍藥、棣棠、玉蘭花,擁擁擠擠。

  衛檀生好像想到了什麼,提起衣袖拿了朵白玉蘭。

  酒盞似的白玉蘭,好像盛滿了琥珀色的酒光,白的像雪。

  惜翠半低著頭,衛檀生輕輕地別在了她鬢角,指尖也在發顫。

  「翠翠,」他凝望著烏黑的鬢邊那雪白的白玉蘭,下定決心般地輕聲道,「我愛你。」

  他也是有心的。

  「即心是佛,心即是佛,」他彎著唇,心上似乎有佛寺簷角的風鈴蕩過一陣顫音,他終於卑微而忐忑的,將自己的心意坦露於口,「翠翠,你是我的佛。」

  她是他的心,也是他唯一的佛,別離開他。

  惜翠不可置信地抬起眼。

  霎時間,四周安靜了下來,買花聲、搖櫓聲、嬉鬧聲、叫賣聲、樂伎們的小詞都紛紛地停止了。

  衛檀生的指尖停在了她鬢角,他保持著低垂著頭望著她的姿勢。

  「翠翠,我做了桂花糕,我們回……」

  河中的水波也停滯了,粼粼的波光照在他腕上瑩白色的佛珠上,交織成一線的銀光,落在他紺青的眼眸深深處。

  耳畔傳來了一聲熟悉的提示音。

  【恭喜宿主達成最終攻略任務。】

  冰冷的電子音在她耳畔滑過。

  【辛苦宿主,宿主如今的身軀已經瀕臨油盡燈枯,自此之後會迅速衰竭,到那時,補全完最後一段劇情,宿主便能回家了。】

  【恭喜宿主,祝賀你。】

  晚風重新開始流動,吹拂著鬢角的玉蘭花瓣。夕陽漸漸地被晚霞吞噬,化為一線的昏黃、橙黃、赤紅色交織的光輝,鬢邊的玉蘭花染上了紅,在她鬢角熊熊燃燒。

  衛檀生收回手,彎唇笑道,落下那最後一個字,「家。」

  話說出口,他反倒安心了許多,胸中膨脹著的是他從未感受過的喜樂。

  「翠翠,我們回家罷。」

  家裡她喜歡的桂花糕剛剛出爐。

  系統的聲音仿佛還在耳畔迴響。

  不遠處,樂伎又開始唱歌了,鼓聲輕落,簫聲悠揚,歌聲飄散在黃昏的晚風中,好似從雲外霞光盡頭傳來。

  「花不盡,月無窮。兩心同。此時願作,楊柳千絲,絆惹春風。」

  春風吹動了裙擺,惜翠恍惚意識到大樑的春快要謝了。

  她聽到自己愣愣地應道。

  「好。」

第99章 一家人

  從她第一次重生到現在,支撐她繼續下去的, 唯有回家一個信念。

  然而當她真的能夠回家時, 湧上心頭的卻不是喜悅, 而是茫然。

  夕陽慢慢地沉了下去, 鼓蕭聲也低了下來, 氣若遊絲般地拖曳殘喘著。

  惜翠動了動唇,心好似一步一步地墜了下去, 再看向面前猶未覺察的青年,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這一切來得太快了, 快到她甚至都有些措手不及。

  衛檀生或許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捋去她額際散落的一縷髮絲,溫聲詢問, 「翠翠?」

  惜翠抬頭想告訴他,她沒事,但是話還沒說出口, 卻突然感到一陣頭暈和噁心, 眼前一黑, 整個人霎時間癱了下去。

  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卻不是在擁擠煩惱的長街上,映入眼簾的,也不再是佛堂綽綽的燈影, 而是熟悉的青紗帳幔。

  惜翠扶起頭,慢慢地坐了起來,身上蓋著的是撒花的錦被, 床帳外的擺設明顯和在衛府的時候如出一轍。

  青紗帳外,有人正背對著她撥弄鎏金香爐裡的香灰。

  惜翠這個時候來不及去想回家的事,一見這熟悉的身影,困惑地出聲詢問,「海棠?」

  她明明記得她之前還在大街上,系統告訴她,她能回家了。

  緊接著,她就昏了過去。

  昏了過去?惜翠蹙眉。

  失去意識前,系統告訴她再補全完最後一段劇情她就能回家了。聯繫到她這具身體已經瀕臨油盡燈枯,這最後一段劇情,應該就是原著中,吳惜翠身體每況日下,臥病在床,鬱鬱而終的結局。

  但惜翠萬萬沒想到,效果這麼立竿見影,她那麼快就昏了過去。

  那人忙轉過身來,對上她視線後,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娘子,你醒了?可嚇煞奴婢了。」

  如果不是她身上穿的還是暈過去之間那件衣裙,聽到這猶如穿越小說開場白般的語句,惜翠差點還以為自己不小心打開了四周目。

  「我……」惜翠本來想問自己怎麼在衛府,但轉念一想,又換了個問法,「衛檀生呢?」

  從前看多了自家娘子的臉色,海棠提及衛檀生的時候,都沒什麼好態度。畢竟原主厭惡衛檀生,海棠與原主站在同一條戰線上,自然是同仇敵愾,但如今,她臉色卻很奇怪,眉眼間似乎有些喜色,看著她又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郎君眼下正在屋外……」海棠拿了個綠織錦的枕頭,墊在她背後,讓她靠得更舒服一點。

  墨綠的枕頭,綠得招眼,好像一塊凝結了的綠墨。

  海棠一邊打量著她,一邊小心翼翼地說,「和劉大夫在一塊兒說話呢,夫人與嫂夫人也都在。」

  看來是她昏過去之後,衛檀生把她帶了回來。

  惜翠靠在枕頭上,沒有再問下去。

  而海棠似乎終於做好了心理準備,想來想去,還是主動開口,「娘子,剛剛劉大夫說,你有身孕了。」

  惜翠耳中嗡地響了一下,猶如被雷劈了一道,直起身,失聲地問:「你說什麼?」

  海棠道:「方才劉大夫看過了,說是娘子已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孕。」

  似乎有涼意慢慢地自指尖滲入肺腑,惜翠哆嗦了一下,愣了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她能回家了。

  她……她懷孕了?

  錦被上的芙蓉紋樣鋪得極大,盤旋著落入她眼中,佔據了她整片視野。惜翠看著看著,恍若置身夢中,眼裡也只剩下了面前這一朵怒放的粉白色芙蓉。

  這個時候,惜翠當然不會以為自己還在做夢,但比起這個,她寧願相信這其實只是她一個夢。

  想到這兒,惜翠使勁兒掐了下自己的小臂,感受到肌膚上傳來的那鮮明的痛感,看見腕上那片還未淡去的青色印記後,惜翠終於死了心,茫然地接受了這個現實。

  一接受了這個現實後,她才發現之前那些疑點都有了解釋。怪不得前段時間她這麼嗜睡,也提不起來什麼精神。只不過,那個時候她根本沒往這地方去想。

  想想也是,就算在避孕方法這麼多的現代,也不能保證完全避孕,更遑論她還在古代,中不中獎,這就是個看人品的事。

  惜翠從來沒想到過要懷孕生子。

  正當她怔愣的同時,水晶簾被人從外面打了起來,在一陣清脆的聲響中,衛楊氏像一陣風卷到了她床畔,看著她的目光慈愛而憐惜,「翠娘,你知不知道,你有身孕了?」

  劉大夫便站在衛楊氏身側,撫須微笑,「恭喜夫人。」

  衛楊氏:「怎麼不說話?可是高興壞了?」

  「也不是娘說你們兩個,你看看你和檀奴,都這麼大人了,竟然連自己懷了身孕都不知道。」衛楊氏笑道,「你這次昏過去,可把檀奴嚇得不輕。」

  惜翠下意識地看向了衛檀生的方向。

  衛檀生站在床頭,難得也有些愣神。他衣擺髮絲淩亂,但站在那兒卻還是不掩其玉樣的風姿。

  當看見惜翠癱倒在他眼前時,他的確如衛楊氏所說的那般,面上血色頓失。刹那間,衛檀生差點以為他又要失去她了,鋪天蓋地的無能為力感席捲了四肢百骸,平日裡的鎮靜與優容在此刻間,全都化為了飛灰,只餘吞噬肺腑的惶惶不安。

  他慌忙抱住她,急急忙忙地驅車趕到了醫館,輾轉又回到了衛府。

  如果她要離開,他什麼都做不到。

  她來自異界,前兩次她還能陪在他身邊,不過是他足夠幸運的緣故,倘若這一次她離開了,不願再見到他,三千世界,茫茫人海他束手無措。

  前半生,衛檀生自覺他冷心冷眼,居高臨下俯看苦海翻波,如今卻再也做不到了。

  衛楊氏又說了些什麼,惜翠都沒太聽清楚,隻瞧見她嘴唇一張一合,笑意怎麼壓也壓不下去,孫氏也在一旁笑著說了些什麼。

  衛楊氏看惜翠面色蒼白,怔愣愣的模樣,心裡歎了口氣,倒是能理解她這幅反應,笑著想道,翠娘她初為人母,怕是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呢。她當年剛懷上大郎的時候,也是嚇壞了。

  想到這兒,衛楊氏更憐惜了兩分,再見她面容瘦削,搖搖欲墜的模樣,心想,回頭定要安排廚下,好好給她補上一補,養得健壯一些才好。

  衛楊氏也沒多攔著她說什麼,囑咐了兩句後便站起身,叫孫氏一起同她出去,留衛檀生與惜翠好好說會兒話。

  衛楊氏心裡高興,賞的劉大夫的錢多,劉大夫自然也是高興的。

  不管旁人心裡在想些什麼,表現出來的都是一副喜不自勝的模樣。

  惜翠也下意識地扯出一抹笑來。

  這是個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產物。

  惜翠愣愣地想。

  衛檀生在她身側坐了下來,看著她平坦的小腹,紺色的眼中也有些猶疑和困惑。

  他想要個孩子,想要她為他生個孩子。

  衛檀生眼睫低斂著。

  他雖不能理解世人對兒女的癡愛,但他卻是知道,孩子是牽絆一個女人最好的方式。

  可真當她到來了,他反倒猶豫了。

  她可會怪他?

  「翠翠。」衛檀生抬眼,雖還是微笑著的模樣,但笑容難得有些狼狽,「你有身孕了。」

  惜翠有些心累。

  她知道她懷孕了,用不著這小變態再提醒一遍。

  她不是沒想過如果意外懷孕了會怎麼樣,她沒那麼喜歡小孩,大概率也是選擇不要。

  可是當這個事實真的擺在她面前時,惜翠發現,她好像並不能當機立斷地選擇去還是留。

  原著中沒有指明吳惜翠是什麼時候死的,但根據書中的劇情推測,大概也就是她和衛檀生成親一年多以後。

  也就是說,她還有一年的時間,一年的時間足以將孩子生下來。

  只是,她能生下來,卻不能撫養它,權衡之下,倒不如不生,在胚胎還未完全發育成型之前,拿去它,對它和她而言,或許都是最好的選擇。

  生與死,對衛檀生而言,沒有任何差別,不論死亡或是新生,都不曾帶給他一絲一毫的觸動。

  但如今好像有了些變化。

  他如同佛陀第一次出遊迦毗羅城,第一次觸碰到新生。

  青年的指尖輕輕一顫,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才一個月,並未顯懷,什麼都感受不到。但衛檀生卻不自覺傾身貼了上去,眼前好像蓮花綻放,鮮淨可愛。

  他抬起如玉的臉,面色遲疑。

  這便是生,與死相對。

  思及,他有些嫉妒,眸光一暗,卻又有些歡喜,但最終歡喜還是戰勝妒意。

  指尖探入衣擺之中,掠過她平坦的小腹,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新生的美妙與俗世的歡喜,不由得揚起了抹笑意,眉眼宛若一彎朗月。

  「翠翠,我與你有女兒了。」

  若是從現在算起,等到她出生或許是年末。

  衛檀生甚至能想像出來,到時候帝京漫天的白,又貼滿了紅,他們一家三口一起守歲、祭瘟神,換門神,用烏金紙剪上許許多多的螞蚱、蝴蝶,為她倆戴上滿頭的「鬧嚷嚷」。

  年歲再大一些的時候,他便能牽著她一起去拜年了,她留的鬢髮想來已能垂在額前,能系上大紅的繒繩。

  翠翠會在屋裡等著他們父女二人,他們一家人,一起燒著小爐,飲下屠蘇酒。

  他幼時的磨喝樂或許還在,過兩天他便去找找看。

  這俗世的歡喜,他並不討厭,甚至反應過來後,高興得忍不住溢出些笑意。

  如此一來,她定不會再離開他,他們會一直在一起。

  衛檀生握住她的手,嘴角上揚,仰視著床上的她,像是癡癡地凝望著自己的佛。

第100章 慈悲

  惜翠能感受到,衛檀生身上那鮮明的不似作假的喜悅之情。

  但也是因為這喜悅之情, 才讓她更不願與他對視。

  眼神, 有時候可以暴露出很多的想法。

  惜翠提起了腰間垂落的被褥, 儘量平靜地, 露出抹笑, 說,「我有些累, 想睡一會兒。」

  交握著的雙手緊了一緊。

  他雖然不通七情六欲,但從小就已經學會了察言觀色, 早早地便能根據對方細微的神情變化,判斷出他人的情緒,從而為自己爭取最有利的條件。

  指尖尚存的溫熱, 慢慢地冷下來。

  不過,衛檀生卻什麼也沒說,不僅沒說, 反倒還是垂眸頜首微笑, 「好, 翠翠你好好休息。」

  再替她細緻地蓋好了被褥,慢慢地轉出了屋裡。

  將錦被拉到頭頂蓋上,惜翠舒了一口氣,手卻不由自主地也摸上了自己的小腹。

  她現在也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不知道是該去還是該留。但她必須要儘快拿個決斷出來,再它還未成長,在她還沒有被孕激素影響, 對它生出更深厚的感情之前。

  得知她懷孕之後,衛府上下都紛紛表示出極大的歡欣之情來。

  衛家子嗣單薄,得到這消息後,就連衛宗林也過問了一句,向來嚴肅的臉上露出了些笑意,對衛楊氏道,「你回頭到庫房去,把我那件虢石的枕屏取來,給翠娘送過去,她有孕在身,不能著涼。」

  這虢石的屏風是衛宗林珍藏,沒想到他竟會這般輕易送了出去,衛楊氏意外的同時卻也沒多說什麼,點點頭,「我想著,快入夏了,倒時候天氣熱了,也不能總讓她憋在屋子裡,少不得要出去納涼,到時候我吩咐下去,叫人把那些輕榻、遮風的小屏都準備齊全了。」

  衛宗林歎道,「若翠娘這一胎能生個兒子便再好不過,檀奴這般聰穎,若這孩子將來能得他半分的聰慧,日後也好替我衛家爭光。」

  衛楊氏笑道,「這還沒出生呢,你便想這麼遠了?」

  主人們高興了,底下做事的丫鬟小廝們也高興。眼見闔府上下都圍繞著二房轉,孫氏不免也有些眼熱,但她卻是知道,自己之前已經行錯了一著,在子嗣這等大事上,卻是不敢再繼續犯渾。

  黃氏擔心惜翠頭一次懷孕會害怕,也常常過來陪她說上一些過來人的經驗。她二人都是個多病身,在這事上,沒人比她更通曉。

  已經達成了最終攻略任務,只要補全最後鬱鬱而終的結局就行了,不用再勾搭紀康平,面對黃氏時,惜翠也鬆了口氣。

  只是,黃氏的好心終究是白費了,她已經做好了不打算要這個孩子的決定。

  能生不能養,不如在它沒有意識之前,儘早地結束。

  海棠一向是聽她的話的,但在這事上卻和她有了相反的意見。

  「娘子,這藥是虎狼之藥,你這身子本來就不好,這一副藥喝下去,就算不為了你肚子裡的孩子著想,你也要為你自己的身子想想。」

  惜翠搖搖頭。

  她知道這事沒辦法和其他人解釋,不過她已經決定了,就不會再動搖。

  海棠看拗不過她,沒辦法只能聽從了她吩咐,悄悄地弄來一副打胎的藥,在廚下煎好了端上來。

  捧著藥汁,海棠猶未死心,神情複雜地看著她,「若是喝下去了,便沒有回頭箭的道理,娘子可想好了到時候要如何解釋。」

  惜翠:「就說我是腳下沒注意,到時候別請劉大夫過來,去請你找過的那大夫,打點好了,別弄出來紕漏。」

  海棠知道娘子一向厭惡衛檀生,但這都已經是許久之前的事了,自從她嫁到衛家之後,海棠便沒再惜翠臉上瞧見過厭惡之色。

  反倒是她與衛檀生的感情,倒是一日比一日的好。

  衛檀生對她的好,海棠都看在眼裡,如今,卻不願看到她再繼續受苦。

  看海棠久久沒動,惜翠伸出手,「給我罷。」

  「娘子。」

  她態度很堅決,「給我罷。」

  這幾天,惜翠已經做好了心理建設,趁現在感官還沒發育出來之前,早早了結對雙方都好。

  望著藥碗中黑乎乎的藥汁時,惜翠還是猶豫了一瞬,心裡歎了口氣,悄悄地說了聲對不起,五指扣緊了蒼白的碗沿,端了藥碗仰頭喝下。

  就在這個時候,門口突然傳來一聲驚叫聲。

  「翠娘!」

  一抬頭,黃氏正站在不遠處,驚疑不定地看著她。

  惜翠不動聲色地放下藥碗。

  黃氏卻已經快步走上前來。

  「你這是在喝什麼?」文靜內斂的女人,第一次表現出強硬的態度來,將碗奪了過來,伸到鼻下細細地聞了一聞,面色有些不好。

  黃氏從小就是泡在藥罐子裡長大的,雖然沒正兒八經地學過什麼醫,但久病成醫,從這味道裡還是能聞出幾分古怪。

  她也來不及去問個究竟,忙掏出帕子,遞到惜翠嘴邊,低聲道,「喝了多少?快吐出來。」

  惜翠垂下眼睫,吐出一口黑色的藥汁出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還有些猶疑的緣故,她還是沒像她想像中那樣一飲而盡,隻淺嘗了一口。

  黑褐色的藥汁滲入帕子裡,暈出一朵妖異的花。

  黃氏見了,微微鬆了一口氣,卻還沒放下心來,「剩下的可咽下去了?」

  惜翠搖頭,「沒來得及咽。」

  黃氏轉身,倒了杯茶,遞到她面前,又吩咐海棠端個小痰盂過來,「先漱漱口。」

  等她漱完了,黃氏這才開始問她緣故。

  「好端端地,喝這個做什麼?」她低聲詢問,細長的眉眼前浮現起淡淡的憂慮之色。

  惜翠拭去了嘴角的藥漬,別開眼,「只是……一時沒準備好。」

  連一向好脾氣的黃氏,都不由得加重了語氣,擰起眉道,「翠娘,你怎麼這般糊塗?」

  方才端起碗來仰頭喝藥,似乎已經用盡了她全部的勇氣。

  如今,再看著碗,惜翠卻再也提不起剛剛那番決心。

  這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或許她對衛檀生並非全無感情,但讓她下定決心將它生下來又談何容易。

  惜翠心裡很清楚,在她回去之後,這個孩子沒有母親陪伴,生命中終究會缺少些什麼。

  惜翠躊躇地想,根本不留下作為母親的印象,會不會對它更好一些。

  不管怎麼想,現在她確實是做不到像剛剛那般決絕。

  黃氏說著說著,見她面色怔愣,似有所想,忍不住歎了口氣,放緩了語氣,「我雖不知你與三郎之間究竟發生了何事,但不管怎麼樣,也不該在這事上莽撞。」

  她是能看出來的。

  她與紀郎幼年相識,少年夫妻,恩恩愛愛至今,對男女之情,不敢妄稱看得多清楚明白,卻還是有幾分瞭解。

  三郎愛她。

  翠娘卻未必愛他。

  這一切清清楚楚地落入黃氏眼中,但畢竟只是兩人的私事,她也從未多置喙,但她做夢卻沒想到翠娘會做出這種事來。

  「今日是我撞見了,」黃氏低聲道,「還來得及,若今日我沒撞上,後悔可就晚了。這世上夫妻沒有不吵架的,就算我與你表哥之間也偶有爭吵,有些話,說開了就好了,千萬不要鑽牛角尖。」

  惜翠也知道黃氏是為她好,並沒有不耐煩。但其中的事她也沒有辦法向黃氏解釋清楚,只能選擇默認了她的猜測,「今日是我衝動了,多謝嫂嫂。」

  臨走前,黃氏卻還是有些不放心,動了動唇,想了一會兒,還是輕聲道,「翠娘,三郎愛你呢。你看不清,但我們旁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從小便不善言辭,說得好聽些文靜內秀,說得難聽些便是木訥,幸而紀康平從未嫌棄她的笨拙。

  多餘的話,黃氏也說不出口,只說了這一句,便留給了她獨自思考的時間,將那碗藥拿了出去,走出了屋,打算倒了。

  剛踏出裡屋,水晶簾旁突然轉出一個人影。

  「嫂嫂。」

  黃氏嚇了一跳,一看清來人的模樣,登時愣在原地,話也說不出口。

  「三……三郎?」

  水晶簾側的青年,映照著簾幕水樣的光波。

  晚風吹來,那簾幕交織著暮色斜陽,一晃,簾影搖光,道道的光落在臉上,一閃一現,像眼尾一滴淚,於紺青色的眼下垂落,竟顯現出一番驚心動魄的慈悲痛苦。

  「給我罷。」

  黃氏呆立著,竟真讓他將手中那碗藥端了過去。

  等她回過神來時,心中不免突突直跳,不知道三郎究竟聽進去了多少。

  黃氏想說些什麼,但又怕他其實剛站在外面沒多上時間,她說了,反倒是越描越黑。

  可若是,她什麼都不說,三郎全都聽進去了,遷怒了翠娘這該如何是好。

  一時間,黃氏發了愁。

  想來想去,只能言簡意賅地說,「翠娘……她並非有意,她年紀小,只是一時沒想明白,腦子沒轉過彎來。」

  「我省得。」衛檀生端著藥碗,從那水晶簾影中緩步走出,一步一步,當真如同走下蓮花台的小菩薩,溫潤有禮地回答。

  黃氏卻不敢多看,又是著急又是窘迫,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匆匆地安慰了兩句,快步離去。

  他平靜地將藥倒入屋外的芭蕉葉下,這才走入了內室。

  她正坐在桌前出神。

  他隔著斜陽望見她,薄暮昏昏,細細風來細細香。

  斷霞殘影落了,落日悄悄移落紅窗側,冷紅鋪滿了居室。

  衛檀生緩緩走到她面前跪下,枕著她膝蓋。

  他烏髮已經生得很長了,滑落下來。

  惜翠在屋裡已經聽到了屋外的動靜,只是沒想到衛檀生什麼都沒問,什麼也沒做,只是靜靜地將頭依靠在她膝上,慢慢地闔上雙眸。

  惜翠頓了頓,終於徹底地下定了決心,「衛檀生,你想好他(她)日後叫什麼名字了嗎?」

  衛檀生不由得一愣,回過神來後,環抱住了她的腰身,不禁笑了,「還未曾想到。」

  晚上,他將她抱上床,埋頭在她頸側。

  惜翠覺得有些癢,忍住沒推開他,認真地問,「你說這會是個兒子還是女兒。」

  衛檀生不假思索地回答,微笑著一口咬定道,「自然是女兒。」

  「如果是兒子呢?」

  「不會是兒子,只能是女兒。」

  他又抬起臉來親她鼻尖、唇角、下頜,細密而纏綿。

  「翠翠。」

  「叫我檀奴,」他遠山似的眉輕輕一蹙,眼裡帶笑,語氣卻賣著可憐,舔舐著耳廓的動作卻毫不含糊,「你總不願叫我檀奴。」

  惜翠哆嗦了一下,被他親得有點迷糊,「檀……檀奴……」

  滿意地看著耳尖上薄亮的水光,微微泛著紅,青年收回舌尖,緊了緊臂彎,笑著說。

  「世人都言,佛慈悲。」

  「予樂為慈,拔苦為悲。翠翠,你是我的佛。予我樂,救我苦。」

  只是相依偎,便由衷地感到了滿足。

  他慈悲的佛寬恕了他,憐憫了他,自此之後,他們一家人再也不會分開。

第101章 春

  其實比起女兒,惜翠倒更願意是個兒子。大樑畢竟是一個封建王朝, 即便民風較前朝更為開放, 但女人總有些束縛, 婚事也講究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日後嫁了人, 更要侍奉丈夫和公婆,如今的時代, 對女人而言太過殘酷,相較而言, 不如生一個兒子。

  這個時候,惜翠又難免猶疑,自己做的決定到底對不對。

  那日在昏黃的佛堂裡, 瞧見他滿身的傷疤時,她的確是心神微動。她對衛檀生的感情和愧疚還不足以支撐她放棄回家的步伐,她只是擔心。相處了那麼長時間, 衛檀生性格的缺陷她看了個清清楚楚。

  她不僅不能回應他的愛, 甚至。是她將他引上了一條歧路。一旦她離開了, 惜翠也不確定他會不會做出什麼偏激的事。

  或許是她自私,她希望這個孩子能陪伴他,不至於他在以後的日子中泥足深陷。

  如果沒有她的存在,一如原著那般的發展, 對衛檀生而言,未嘗不是最好的結局。在被吳懷翡拒絕後,不恨也不癡, 往後的歲月中潛心修佛,平穩地度過了一生。是她為了回家,打亂了他的人生。

  第二日,惜翠照常去向衛楊氏請安的時候,衛楊氏擔心她初為人母,恐怕會緊張,特地拉著她,細細地囑咐了一番,安慰道,「我與你爹雖希望你能生個兒子,但未打算逼你,你與檀奴年紀尚輕,頭一胎若是個閨女也無妨,翠娘你莫要害怕,安心養胎便是。」

  又免了她日日的請安,叫她好生休息。惜翠回到屋裡的時候,正看見衛檀生正對著桌上的紙墨,似乎在想些什麼。

  瞧見她拂簾踏入室中,青年莞爾一笑,叫她過來。

  「翠翠,我在想,要給我們女兒取個什麼名字。」

  衛檀生篤定地認為會是個女兒,直接略去了兒子的可能性,惜翠已經懶得再糾正他。

  「你想到了什麼?」

  惜翠走到桌前,低頭看了一眼,直看到了潔白的紙面。

  幼時以聰慧名動京師的衛家三郎,卻在取名一事上,沉思許久,始終沒拿定主意,

  衛檀生坦蕩地笑道,「什麼也沒想到,倒是想了個小名。」

  左想右想,到底也想不出來,衛檀生乾脆擱下筆,「翠翠,你說叫妙有如何?」

  惜翠本來也不擅長取名,「妙有」具佛性,寓意也不錯,男女都可叫這個,便同意了下來,傳到衛楊氏與衛宗林那兒,都沒什麼異議。

  如此,便定下了妙有這個小名。

  得知她懷孕之後,吳水江與吳馮氏也來看過她一次,吳懷翡雖然驚訝,但也不甚意外。

  她與衛檀生成親已有一段時日,有孕也實屬正常,由於吳懷翡懂醫術,又是大姊,吳馮氏便常常叫吳懷翡來看她,幫她安胎,吳懷翡欣然地受了。

  高騫不知從哪兒得來消息,也送上了一份賀禮,但礙於如今的身份,卻不好當面再見。

  小妹已經懷孕,高騫心中說不上來高興,也說不上來不高興。

  無法再相見,只能從旁人聽說她已作人婦,已為人母。

  高騫浮浮沉沉,心緒複雜,其間滋味難以道明,隻沉默不言地備下一份厚禮送了過去。

  他如今能力與地位還不夠強大,還不至於能像從前那般護住她,為她遮風擋雨,日後,他還會繼承高家,一步一步往上繼續走,直到足夠強大為止。

  吳懷翡來了兩三次便發現了她身體上的古怪之處。

  有衛府與吳府小心翼翼地照料著,她脈象卻還是一點一點地弱了下來,這變化很細微,更像無聲的蠶食,但吳懷翡為人細心,依舊是察覺出來。

  不過,她只當是她從小體弱的緣故,隻叮囑她要好好照顧身子。

  收回手,吳懷翡柔聲道,「藥是三分毒,你有孕在身,我待會兒為你寫上幾幅藥膳,便照這個調理。」

  她的身體,她最清楚,吳懷翡看見的正是系統所說的日漸衰竭。惜翠真心實意地謝過了她。

  吳懷翡又陪著她說了一會兒話,眼見時間不早,起身告辭。

  出門時,正好撞上了衛檀生回來。

  她頜首打過招呼,各自鎮靜自若地道了別。

  時至今日,吳懷翡自然是樂見衛檀生能與高娘子舉案齊眉,和睦相處的。

  往日種種,兩人都不甚在意。

  惜翠看衛檀生進來,猶豫了一會兒,開口問道,「檀奴……你能否幫我一個忙。」

  顧小秋那兒她不能再去,也不知於自榮會不會再為難於他,只能托衛檀生有意照料他幾分。

  衛檀生凝視她良久,將她攬入懷中,終究是輕聲歎了口氣,「好。」

  回想吳懷翡的叮囑,又想到古代的生產條件和她的身體素質,惜翠心裡也有點兒忐忑,為了到時候能少吃一些不必要的苦,也為了孩子,她開始有意識地多多鍛煉,這具身體太單薄了。

  於此同時,更重要的是,她也要想辦法培養衛檀生與他(她)的感情,培養他作為一個父親的責任心,在她回去後,不至於走上極端。

  日子突然變得極慢,於春光中漫不經心的滑過。

  惜翠有意叫衛檀生問空山寺要來一顆菩提樹苗,在院中辟了一處空地。他在空山寺的時候做農活做慣了,種起樹來倒頗為趁手。

  春天快盡了,天氣轉暖,青年揩去臉頰上的汗水,抬頭看了眼天上的日頭,轉頭對她笑道,「等日後長成了,到了夏日,我們便能坐在此樹下歇息乘涼,偷得浮生半日閒,也不過如是。」

  過了幾天,晚上又下起了暴雨。

  惜翠當時正臨窗伏案寫著筆記,雖然不能陪伴他(她),但她還是儘量減少他(她)日後沒有母親相伴的孤寂。她寫的大部分都是日記,也間雜著些現代的童話或科普知識,分了他(她)不同的年齡和時間段。

  一年的時間,足夠她寫下不少東西。

  春雨來得突然,霎時間狂風大作,雨水如鼓點般落了下來。

  想到兩人親手種的菩提,惜翠擱下筆,趕緊叫上衛檀生一起,披上衣,提著燈籠,撐著傘去看。

  樹苗被那一團薄黃的光照著,在暴雨中耷拉腦袋,怏怏的失去了精神。

  惜翠趕緊去扶,一邊叫小廝們過來一起幫忙。一大幫人折騰到了深夜,待到風雨停歇,才堪堪鬆了口氣。

  「為何這般著急?」回到屋裡,衛檀生幫她脫下微濕的裙擺,問道,「若是死了,我再去向寺裡要一棵樹苗便是。」

  屋外雨聲淅淅瀝瀝,燈光下,他面色確實有所不解。

  惜翠知道他沒有生死觀,並不著急,只是說,「再換一棵,就不是這一棵了。」

  衛檀生雖不認同她的說法,倒也沒多說什麼,還是盡心盡力地與她照料這一棵菩提。

  沒多久,惜翠就開始出現了妊娠反應,早上起來頭暈噁心,吃什麼都沒胃口,睡眠極淺,常常被庭院裡嘰嘰喳喳的鳥雀吵醒。

  衛檀生就仿照著唐人的習俗,在庭院中的花樹上,扭紅絲為繩,綴上金鈴,做了個護花鈴,每天當鳥雀飛臨的時候,就掣動護花鈴,將鳥雀驚飛。

  每當風來,惜翠披衣起床,一眼就能看見窗外紅繩金鈴在春風中泠然作響,鈴音陣陣,菩提樹也於鈴音中日漸成長。

  劉大夫特地叮囑了頭三月勿要行房。

  可恥的是,在激素的影響下,惜翠發現自己也有了些難以啟齒的需求。衛檀生倒是每晚乖乖地摟著她一同入睡。

  青年烏髮散落,胸膛袒露,燈光下,細細凝望,竟有種驚心動魄般的奇異美感。

  聽到她的動靜,衛檀生支起手臂望向她,不解地笑了笑,清心寡欲起來倒像是還在空山寺時。

  直到有一天,惜翠不小心撞見他獨自一人跨坐在床上,層層堆疊的衣擺下,微昂起臉,對此,惜翠選擇默默地掩上了門。

  等到第三個月能同房時,衛檀生唇角的笑意怎麼也壓不下來,笑起來時,色若春曉,如珠似玉,滿帳生輝。

  丹色唇瓣間吐出壓抑的喘息,汗水潤濕了眼睫,腰腹動作刻意放緩了些,憋得眼尾甚至也染上了抹海棠紅。

  惜翠伸出手,環住了他脖頸,與他額頭相抵,緊密相貼。

  或許是知道自己太過欲.求不滿了些,事畢,青年眨眨眼睫,一本正經地給自己找了個藉口,笑道,「修行佛理本是饑來吃飯,困來即眠。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與修行而言才是大忌,修行,講究的要隨心自在。」

  昨晚放縱了些,早上醒來時,全身上下還有些疲憊,惜翠看了眼空蕩蕩的枕側,套上鞋,下床走了兩步。

  隻瞧見熹微的晨光中,衛檀生早早地醒了,正臨窗坐著,低斂眉眼,拿了把銀色的小剪刀在剪紙。

  銀光翻飛之間,已剪出了一隻活靈活現的彩燕。

  看見她,青年笑著站起來,繞過肚子,將她抱在膝上,拿起桌上的剪紙,一樣一樣的往她鬢髮間戴。

  烏黑的髮髻上落了些彩燕,彩燕伸展著羽翼,振翅翩翩欲飛。

  剪綵為燕,本是荊楚之地立春的習俗,但讓衛檀生做起來卻是一副煞有其事的認真模樣,將今春兩人沒來得及做過的那些風俗,一一地補全了。

  「我初剪這些,還不甚熟悉,」衛檀生捋去她額角散落的髮絲,笑道,「等明年開春,我再剪為你和妙有剪上一些時興的,到時候手藝想來會比今日好上許多。」

  見她整天沒什麼精神,每日都困倦欲睡,衛檀生便帶她出去踏青。

  趁著春還未落,她身體還支撐的住的時候,她和衛檀生一起跑了不少地方。京郊有一片竹林,盛產竹筍,衛檀生帶著她,在竹林裡慢慢挖。

  看筍尖鑽破土壤,綠意瑩瑩,鮮嫩可愛,爆發出頑強蓬勃的生機。

  又提著掃帚,掃清了竹葉,留出一片空地,就地煮了一鍋筍湯。

  湯色微白,撒上了些翠綠的蔥花,看上去賞心悅目。

  衛檀生拿著木勺攪拌了一會兒,他端起碗,盛了一碗湯,涼了一片刻才遞給她,順便也給自己盛了一碗。

  瓷白的碗中,微黃的竹筍漂漂悠悠,像橫臥在江中的小舟。

  衛檀生在山寺中待得時間長,惜翠記得他不吃蔥蒜等五辛。

  但他卻端起碗,神色平靜地喝了一口。

  惜翠微有些詫異。

  衛檀生見她驚訝,眉眼彎彎地笑道,「若是你一個人喝筍湯,未免太無趣,兩人同享才能嘗出些滋味來,還是說,翠翠你並不願分我這一碗?」

  春日看曉山最佳,空山寺所處的空山不高,但想要到山頂,也需得些費力氣。一大早,衛檀生與她便駕車去了空山,天色未亮,打著燈籠一路往上。

  「此時山中霧氣深重,」衛檀生將車上那件小斗篷罩在她身上,低頭系好了脖頸前的系帶,附身落下一吻,笑道,「你有孕在身,不能著涼。」

  或許是因為懷孕的緣故,也或許是真如系統所說的那般,才往上走了一截,惜翠就覺得體力不支,氣喘吁吁。

  明年,或許明年這個時候她就能回家了。

  察覺到自己身體的變化,惜翠心想。

  但直到現在,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向衛檀生說起這件事。

  衛檀生看她累,提起袖擺幫她揩去汗水,輕聲道,「若真走不動,便不上去了,山腰也別有一番景致。」

  惜翠搖頭,「來都來了,不上去太可惜。」

  還沒到完全支撐不住的地步,惜翠不願衛檀生背她,一路走走停停,總算順利地走到了山頂。

  此時,山霧還未完全消散,淡淡的巒氣浮在林間。

  衛檀生將帶著的坐具鋪在地上,懸崖絕壑,雲蒸霞蔚,遠處綿延不絕的山峰如生長在天際,隱隱約約,只能瞧見一抹淡青色的弧,慢慢地,曙光半掩,一輪紅日自山頂吐出,霞光萬丈,霧漸漸地散了,顯現出爽朗明媚的林間之景。

  遙遙地往下看,鬆濤萬頃中,還能瞧見滿目的新黃,那是山腳人家種的油菜花田。

  是春日,是新生。

  是四季輪轉,稻穀更迭,繁衍生息的塵世之景。

  天地萬物,山川江河之美,她都想帶他一起感受。

第102章 夏秋

  雖說要帶衛檀生一起感受世間之美,但一入夏, 季節交替之際, 惜翠就病了一場。

  這一病, 病得沉重, 再加上有孕在身, 劉大夫也不敢給她開什麼藥,只能慢慢調理。好在有吳懷翡幫著, 調養了一段時日,總算養了回來。

  只是, 從暮春到初夏那些日子,她都是在床榻上度過的。

  一晃眼,就到了盛夏。

  入了夏, 惜翠這才體會到了什麼叫地獄生活。

  堂閣的四面隔子門都卸了下來,藤床薄被都搬到了屋裡,清風入室, 也抵不過炎炎暑氣。

  心知自己時日無多的惜翠, 頭一次希望時間能走快點, 自己趕緊領了便當回去,至少在家裡有空調有wifi和冰鎮西瓜。

  大樑也並非沒有解暑的冰鎮小吃,只是她有孕在身,衛楊氏擔心傷身, 格外忌諱她吃冰寒的,涼水也不准多喝,隻安慰她多忍耐一會兒, 再將自己份例內的冰塊多撥了一些到她房裡 。

  吃慣了現代各種糖精、奶油、添加劑的雪糕霜淇淋,大樑的涼水,算不上多美味的東西,沒有辦法,也只能硬生生地熬著了。

  穿著件白紗無袖的暑衣,惜翠躺在藤床上,還是熱得懷疑人生,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衛檀生坐在她身側,眉眼低斂,幫她打扇。

  扇面微揚,攜來徐徐廊外的荷風,護花鈴蕩出鈴音清響。到了酷暑,麻雀似乎也被曬蔫了,沒了嘰嘰喳喳嘮叨的心思,倒是蟬在瘋狂求偶,滋哇兒滋哇兒的亂叫。

  瞧見她宛如一條鹹魚一樣癱在藤床上,他眼裡帶了點笑,輕聲問,「可還是睡不著?」

  藤床上的涼席被體溫捂熱了,惜翠將自己翻了個面,貼著涼快的那一面繼續鹹魚癱著。

  懷孕之後,她不論吃什麼都沒什麼胃口,躺在藤床上時,倒特別想吃街上賣著的冰雪冷元子,冰雪冷元子是大樑隨處可見的小吃,用黃豆和砂糖、蜂蜜團成一團,浸到冰水裡,用來消夏解渴再合適不過。

  「我想吃冰雪冷元子。」終於還是按捺不住熱意,和舌底生出的口水,惜翠坐起身,默默地抗議。

  衛檀生搖著扇子的手未有停頓,耐心地徐徐地說,「但你如今有孕在身。」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她好像比之前更瘦了些,看不出像是懷孕的模樣,下頜更尖,襯托的眼也更大,在身孕和酷暑的雙重折磨之下,眼下泛起了淡淡的青黑。

  每日清晨,他幫她梳頭的時候,她頭髮也大把大把地掉,向來烏黑的發也失去了光澤。

  衛檀生只當她是因為懷孕在身胃口不好,前些日子又大病了一場的緣故,並沒怎麼深想,轉瞬,注意力又集中到了惜翠口中剛剛提到的冰雪小元子上。

  按理來說,她吃些冰的是無妨的。娘他那兒有他幫著說話,少吃一些,她想來也不會多說什麼。

  略一思索,衛檀生擱下扇子,親自去叫廚下做了一份冰雪小元子端了上來。

  等到小小一碗小團子端上來的時候,惜翠吃得極慢,半點也捨不得浪費,儘量想留住口中淡淡的冰味兒。一碗吃完,意猶未盡。

  眼看著衛檀生將那碗冰雪小元子端走了,放回桌上,惜翠雖然不捨,到底還是沒做出舔碗底這種事,吃到了就算滿足了,她還挺知足常樂的。

  不過,如果給她回去的機會,她保不准會不會打開她家冰箱舔櫃門。

  「明日,我帶你回寺裡避暑罷,」衛檀生重新拿起桌上的小扇,坐回到她身旁,莞爾說,「你這幾日一直沒什麼胃口,吃些寺裡的素齋或許會好上一些。」

  「翠翠。」看了她一會兒,衛檀生冷不防地問。

  「嗯?」

  青年傾身,修長的五指捏著扇柄,將扇面一揚,擋在了臉頰前,低下頭舔了舔她唇角,舌尖含入了一絲淡淡的甜。

  清風徐來,扇面上的芙蓉圖樣好似活了一般,舒展著鮮嫩的花瓣,在風中輕顫。

  白絹扇面下,映出模糊的交疊的人影。

  他闔眸傾身親吻,烏髮都掃落在了她臉上。

  惜翠的心仿佛也跟著芙蓉花顫了一下,不太自在地別過了臉。

  第二天,衛檀生就收拾行裝,帶她一起上了空山寺。

  抱著她走下馬車時,感受到臂彎中的重量,衛檀生一愣。

  懷中的少女,雖有身孕在身,體重卻未有什麼變化,似乎還比前兩日輕了一些。

  一路上在馬車中顛簸,她神色疲倦地將頭靠在他胸前。

  她這幾天總覺得累和困,好像怎麼也睡不夠覺。

  他一低眼,就能看見她枯黃的髮梢。

  衛檀生收斂心神,將雙臂緊了緊。

  他回到空山寺後,從前的師兄弟們少不得要前來迎接。

  瞧見衛檀生一如處事不驚,從容度日的模樣,其他幾個寂字輩的僧人,雖不言說,心裡卻不免有些惋惜,若是寂空未曾下山,說不定多年之後,當由他來繼承主持的衣缽。

  眼看著衛檀生甘願飽受俗世間五蘊之苦,眾人惋惜雖惋惜,但這終究是他自己的選擇,他們也不方便多說什麼。

  「慧如呢?」眼看人群中少了一個小光頭,衛檀生略顯訝然,「他如今還未回山嗎?」

  惜翠當初陪衛楊氏聽俗講的時候,沒看見慧如也是正常的。在衛檀生還俗後沒多久,他就隨著一位師兄北上雲遊修行去了。

  但到現在,算算日子,也是時候回來了。

  「慧如的確回來了,他前幾天才回,昨天不知忙些什麼又下了山。」其中一位僧人笑著解釋道,「如今還尚且不知寂空你回了寺裡,倘若讓他知道了,肯定是要過來見你的。」

  衛檀生從前的禪房還保留著,將行李放下後,正好就聽到門外傳來了動靜,是慧如聽到消息飛也似地趕了回來。

  「師叔!是我!」門一開,只見慧如興高采烈地站在門外。

  小和尚長大了不少,皮膚也曬黑了些,看上去比之前更健壯了點兒,性格倒沒什麼變化。

  「我聽說師叔你回來了,」慧如笑道,「還帶著吳娘子回來了!」

  「我前些日子便想去找你,但師兄們不讓我去,怕我打攪了你。」多年不見,慧如一點也不覺生疏,提步往禪房裡走,一邊走一邊說道,「當時聽說師叔你成親後,可嚇了我一跳。」

  他從未想到,他那師叔竟然也會成親,當時得到消息後,他還在路上,心裡雖然跟貓爪子撓一樣,無奈不能趕回來看看。

  雖然得到消息那一瞬間,他是吃驚了點兒,但一想到是娶了吳娘子,慧如也不覺得驚訝了。當初在寺裡的那時候,他年紀雖還小,但還是能看出些師叔對待吳娘子,和對旁人相比有些不同。

  慧如年紀小,塵心未滅,想的卻沒其他人想得那麼多,吳娘子性子好,醫術又巧妙,師叔能娶吳娘子為妻,他是極為樂意的。

  「說起來,我也好久未曾見到吳娘子啦!」

  剛剛站在門口,他只能瞧見一個隱約的身影坐在桌前,想到吳懷翡,慧如頗為期待地看向了桌前坐著的人。

  待看清是一個陌生的相貌之後,小和尚不由得愣住了。

  「吳……」半截話卡在了嗓子眼裡,慧如呆呆的,看著惜翠,不由自主地便脫口而出,「師叔,你娶的不是吳娘子嗎?」

  小和尚嗓音脆生生的,但霎時間,整間禪房都安靜了下來。

  衛檀生下意識地看了惜翠一眼。

  惜翠知道慧如是誤會了,她倒沒覺得冒犯,衛檀生他喜歡的確實是吳懷翡,這是原著中無可爭辯的事實。

  話出口沒多久後,慧如總算是反應了過來,自知失言,登時漲紅了臉,慌忙想要解釋。

  「抱……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師叔……從前與吳娘子明明是……」說多錯多,慧如窘得從脖子到光溜溜的腦袋都紅了個透。

  「慧如,」衛檀生看似平靜地回答,「你誤會了,我的妻子是吳家二娘。」

  只是,隱藏在袖中的五指,卻不由得又握緊了腕上的佛珠。

  正是慧如年紀小,脫口而出的無心之言,才更戳中了他心中難以言說的隱秘之處。

  慧如臊得直跺腳,不敢看惜翠,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飛也似地來了,又飛也似地胡亂找了個藉口,匆忙地飛奔而去,離去前,還是沒忍住,心虛地看了惜翠一眼,悄悄地幫忙將門帶上。

  慧如的驚訝並不稀奇,實際上,在衛府上,也有不少人以為衛檀生他本來會娶的是吳懷翡。他平日裡與吳懷翡走得更近一些,關係也明顯更為親密。

  但不知是何緣故,最終娶了吳家二娘,想來或許是因為求娶大娘不得的緣故,這才退而求其次,娶了她妹子。

  每每吳懷翡到來時,府上難免有些悄悄留意兩人神情反應的。

  這些惜翠都未曾在意。

  慧如走後,衛檀生按捺下胸前中傳來的滯澀之感,彎唇看向她,本想解釋什麼,「翠……」

  卻在看清她神情後,戛然而止。

  她還看著慧如的方向,臉上隱隱含笑,好像為再見到慧如而高興,卻絲毫沒有在意他話中的疏漏偏頗之處。

  不該如此,

  本不該如此。

  她太瘦了,似乎連輕薄的月白色夏衫也撐不住,烏髮披散在肩側,更顯得面色白的驚人,明明是夏日,臉上卻沒有任何多餘的血色。

  當初,她剛上空山寺的時候穿著的可是藍白色?

  青年唇角的笑意也頓住了。

  他記不清。

  心臟仿佛被無形的手掌緊緊地攥住,衛檀生呼吸一亂,那股滯澀之感愈來愈濃,不到片刻,便化為了一陣頹然。

  站在禪房內,屋外蟬鳴聲聲,驕陽似火,正是那無意中流露出來的態度,卻讓他好像墜入了冰窖之中。

  「衛檀生?」惜翠看出了他的古怪。

  他搖首,提起嘴角,笑了笑,「我無事,翠翠。」

  惜翠走上前去,卻被他摟入了懷中。

  他的手,順著她脊背一路往下。

  除了小腹有些弧度,她其餘地方一如既往的纖細。

  他忽而想到佛堂那日看到的那一幕。

  春花已經謝了。

  她似乎也隨同春花,走進了一場無可避免的衰亡。

  在空山寺度過了最難熬的一段夏日,秋天又來了。

  他與她從春看到夏,又從夏看到了秋。

  惜翠臨窗梳頭的時候,窗外正下著一場冷冷的秋雨,夏日盛放著的荷花已經盡數凋謝,枯荷伏在淺淺的池底,在秋日的霜雨中日漸捲曲腐爛。

  前幾天,他們一起去了京城不遠處的郭溪。

  冷冷的一汪秋水中落了些晚霞,郭溪多蘆葦,秋風乍起,蘆花深處蕩起雪濤,荒涼的蘆葦蕩中驚起水鳥無數,棲息在此處的大雁與黑頸鶴紛紛振翅而起,直衝天際,悲聲切切。

  惜翠似乎從未見過如此景致,想要涉水看個仔細。

  不知是何緣故,衛檀生一把拉住了她纖細的手腕,深深地凝視著她。

  在那麼一瞬間,他恍惚有種錯覺,她會隨著這群雁直往南去。

  發頂的微黃的髮絲總冒起,她拿梳篦梳了一遍又一遍都壓不下去。

  衛檀生接過梳子,取了一捧發握在了手上,她頭髮日益枯黃,握在手中,粗糙得像秋草。

  夜深露重,枕簟漸生涼意,即便多鋪了一床被褥在上面,晚上摟著她入睡時,他還能感覺到她身上冰冷的溫度,就像摟著一塊冰,仿佛怎麼捂也捂不熱。

  半夜,她又從睡夢中咳醒。

  她睡得不安穩,又要常常起夜,再上床時,又睡不著了。

  衛檀生見她睡不著,點了燈,抱著她給她念佛經。

  他嗓音清潤,就著窗外蕭瑟的夜雨,很有助眠的作用。

  夜雨秋風將窗戶吹開了些,如豆的燈火飄搖了一瞬,苟延殘喘了一會兒,滅了。

第103章 冬

  惜翠起身去將燈重新點上,回到衛檀生面前。

  看她眼神清醒, 毫無睡意的模樣, 衛檀生也不再打算繼續念佛經, 而是伸手將桌上的紙面鋪展開, 偏頭笑著問, 「翠翠,我幫你畫副畫像好不好。」

  他凝視著她的模樣, 好像要將她的容貌深深地,一筆一劃地刻在心底。

  惜翠雖然有些意外, 但她現在確實睡不著,也很好奇衛檀生他究竟能畫出什麼東西來。

  然而,衛檀生根本沒打算照著她現在的樣子來畫。

  「我想知曉, 」他說,「翠翠你真正的模樣。」

  「真正的你,究竟是何種容貌。」

  從山匪, 到高家三娘, 再到吳惜翠, 那都是她,也都不是她。

  他想看見的是真正的她。

  惜翠有些犯難。

  她當然還記得自己到底長什麼樣,只是她不知道要怎麼和衛檀生描述她的長相。

  「憑空畫出來太難了,」惜翠搖頭, 「就算能畫出來應該也不像我。」

  衛檀生卻很固執,垂下眼簾說,「不試試怎麼知曉。」

  「那你覺得本來的我, 究竟長什麼樣?」惜翠反問道。

  衛檀生又是一怔,剛剛握了筆的手不由自主地鬆開。

  他看向燈光下的她,不過短短數月,她好像和從前相比就已經有了不小的變化,才說了一句話,又輕輕地咳嗽起來。

  她現在的病容,稱不上多麼好看,唯獨一雙眼,依舊是清淩平靜的,黑白分明。

  他似乎從來沒想過,真正的她究竟是什麼模樣。

  在此之前也從未有過為她畫像的念頭,或許那時候他對她的愛還不夠深,或者說,還稱不上是愛。

  她出生在哪兒,家裡都有什麼人,她過去的生活,他都不曾在意。

  他竟然連她的過去都沒興致探究。

  衛檀生的面色看上去依舊沒什麼變化。

  在她無心之問下,衛檀生抽了一卷畫紙鋪開,第一次試著一點點勾勒出她曾經的模樣。

  下筆前,他闔眸,努力壓下腦中那片空白,慢慢地回想她現在的模樣,與高遺玉的容貌漸漸重合。

  一個人的容貌雖會發生變化,但性子與神態卻不會有任何改變。

  因為幼年曾經學過畫的緣故,青年垂眸運筆時,手腕很穩,落筆處不偏不倚。

  惜翠捂住嘴唇咳嗽了兩聲,好奇地看向墨色濃淡間轉出的大致輪廓,想看看在衛檀生心中她究竟長什麼樣。

  在那沙沙的芭蕉夜雨中,他寥寥數筆,簡單地勾勒出了一個倚著欄杆的女人,微黯的秋色下,她身著銀紅色的裙,腰系螺青色的裙帶,層層的裙裳垂落在地,眉彎嘴撓,臉色用胭脂粉襯,再籠上了一層薄粉,意態悠閒慵懶。

  惜翠一看,沒忍住頓時就笑了,她一笑,就不住咳嗽。

  衛檀生擱下筆幫她拍了拍脊背,惜翠喘了一口氣,緊蹙的眉頭舒展了些,又重新看向畫紙。

  雖然紙上的人很美,確實是尋常的仕女美人形象,但和她實際上長什麼樣根本就是差出了十萬八千里。

  誤會這麼大,惜翠也不意外,畢竟她隻告訴過他,她來自天.朝,這小變態誤以為她口中的天.朝和大樑一樣,畫出這麼一個意態嫺靜的仕女圖,也不是他的錯。

  「我不長這樣。」惜翠指著紙上的人髮髻,說,「我沒有髮髻,我頭髮是捲曲的。」一邊說著,惜翠一邊在自己胸前比劃了一下,「大概這麼長,就這麼披散著。」

  她倒是曾經留過一頭直發,但熬夜使人禿頭,卷髮好歹顯得頭髮多一點,也能柔和氣質,看上去更加溫和。所以,工作後沒多久,惜翠就去燙了個卷髮。

  衛檀生目含訝然。

  惜翠想了想,光說似乎也說不出什麼個所以然,便拿了支細筆,重新鋪開了一張紙,畫了個簡筆的小人。

  比起斜倚欄幹的仕女,癱倒沙發的宅女,明顯更符合她的形象一些。

  「大概就是這樣了。」

  說著,又在另一處空白的地上,畫上了個圈,接了個短短的四肢,「這是你。」

  瞧見紙上大腦袋大眼睛的小人,衛檀生也忍不住彎唇輕笑了起來,「這倒是新奇的畫法。」

  「但我何時生得這般醜了?」

  她畫得確實不好看,衛檀生笑著癡纏她,「明明,這京中人都說衛家三郎生了一副天人之姿,我這般美貌,在你眼中便生得這麼醜?」

  「翠翠,你看看我。」

  惜翠已經習慣了這小變態對自己容貌的看重,答道,「好看,天底下你生得最好看。」

  憑空描述,偏差太大。接下來不論衛檀生怎麼畫,惜翠看著紙上的人都覺得不像自己。

  紙上暈出了濃重的一團墨漬,他收起仕女畫,同其他廢稿一起,團作一個團,毫無憐惜之意地丟進了廢紙簍中。

  惜翠有些惋惜,「畫得好看,留著多好。」

  他洗乾淨了手,聽到這話,抱緊了她,將下頜搭在她腦袋上,蹭了蹭,「但這不是你,這只是個死物。」

  秋雨瀟瀟,冷侵單衣。

  窗前點著的一盞如豆青燈,照見了池中的枯荷。

  第一次,他望見枯荷,覺得礙眼,像是象徵著衰亡和病死。

  惜翠感覺到他握著她的手收緊了一些,「翠翠,明日我便差人將那池中淤泥枯荷清理了罷。」

  惜翠看看向衛檀生,笑道,「現在看著雖然不好看,但明年還能長出荷花。」

  畢竟,死亡與新生總是相對的。

  望著低伏著的枯荷,她就想起了夏天去空山寺避暑的時候。

  當時,她和衛檀生想下山去賣些零嘴吃,正好碰上了一場暴雨,身上沒帶雨傘,只能慌忙摘了兩面巨大的荷葉,頂在頭頂上,慌慌忙忙找人家屋簷下躲雨。

  那天雨可真大啊。

  街上人潮盯著傘擁擁攘攘的,雨水順著傘面直落。在滿長街的傘面中,唯獨冒出了兩面圓圓的綠意,穿梭在人潮中。

  秋天的時候,或許是因為天氣轉涼了,惜翠的胃口好轉了不少,之前基本上吃了沒多久就覺得噁心反胃,又不得不強迫自己多吃些豬肝一類的菜來補血。

  秋天正是鱖魚肥美的時候,她和衛檀生一起去釣了不少鱖魚,拿回府裡交由廚房煮了,一頓難得吃了一整碗的飯。

  秋天過下來,她身子似乎也養好了不少。

  或許只是因為有孕的緣故,她才這般衰弱。

  衛檀生低頭看著懷中沉睡的少女,吹熄了燈,滿含希冀地,緩緩地想。

  等到孩子生下來,開春便好了。

  等到開春,他就能與她一起坐在廊下,聽著護花鈴響,看著庭中的菩提,再剪上許多時興的彩燕。

  掐指一算,就到了預產期。

  生產前惜翠心裡也沒有底,畢竟古代生育條件這麼差。

  衛府和吳府早早地就準備妥當,高騫也婉轉地幫忙找來了京中接生經驗豐富的穩婆,再有吳懷翡幫忙照料著,這一胎生下來倒也算順利。

  各種最差的情況,她都已經做好了準備,痛是痛,但出乎惜翠意料的是,系統就像給她開了金手指一樣,生產過程中竟然沒出什麼差錯。

  瞧見繈褓中的嬰兒時,惜翠微有些懵逼,一時間竟然沒能接受自己這就當媽了。

  這就是她和衛檀生的女兒?

  她生下來的是個女兒,名字也已經定下來了,叫悅行,衛悅行。

  見不是個兒子,衛楊氏雖有些遺憾,卻沒說什麼,安慰她叫她放寬心,好好養身子。

  「你與檀奴還年輕,」衛楊氏笑道,「日後還有機會的。」

  畢竟是自己親孫女,看著看著,衛楊氏也覺歡喜,不禁眉開眼笑地說,「你看,妙有長得多像你與檀奴。」

  剛出生的孩子都不太好看,五官都沒張開,惜翠細細地看了,也沒看出她究竟像誰。

  如衛檀生所願生下來的是個女兒,他倒是格外的歡欣與滿足。

  晚上,摟著她睡覺時,親吻著她鬢髮,揚起唇角,低聲說,「翠翠,日後便是我們一家三口一起生活了。」

  惜翠沒有吭聲,她隻清楚地感受到,在生下悅行之後,她的身體開始急劇地衰竭了,就像一朵花,於花期怒放後,以無可挽回的速度走向了衰竭。

  沒多久,她又病重了一場。

  她其實沒多少精力去照看悅行,一直都交由乳娘在照料。

  她寫的那本日記已經積攢了厚厚的幾本,有時候看著嬰兒搖床內的她,惜翠由衷地感到了一陣愧疚。

  惜翠不太願意衛檀生一直陪著她,隻催著他多去陪陪悅行。

  至於其中原因,她始終沒能下定決心與他說個清楚。

  在悅行出生後沒多久,就是新年。

  新年伊始,海棠和珊瑚特地給她翻出了件海棠紅的新裙子,將髮髻梳得整整齊齊的。

  衛檀生親自剪了不少「鬧嚷嚷」,給她戴了滿頭,悅行年紀尚小,只能別在了衣襟前。

  京城上下到處是爆竹聲聲,全城貼滿了大紅的春帖,懷孕的時候她不能喝酒,如今生下來了悅行,惜翠也跟著喝了點屠蘇酒,吃了點年糕和柿餅。

  整個衛府上下都是喜氣洋洋的,窗戶紙也糊上了福字,搬著梯子將燈籠一盞盞的換成了大紅的燈籠。

  但在這除舊迎新的喜悅氣氛中,惜翠卻能清楚地感覺到,她可能熬不到年後了。

  她身體越來越虛弱,海棠紅的裙裳穿在身上,依舊是毫無生氣,反倒透著股詭異而陰沉的死氣。

  劉大夫和吳懷翡來來回回好幾次,都沒有辦法。

  惜翠問她,我是不是要死了。

  吳懷翡別過眼,似乎不敢看她,她淺笑著安慰她,「哪有這回事,你剛生下悅行,身子弱,養幾天就好了。」

  她半窩在衛檀生懷裡,看他給她染指甲。

  她五指瘦得極細,指甲蓋白中泛著紫,袖擺滑落,露出一截直挺挺的小臂。

  青年垂眸,取了鳳仙花汁,一個一個染得很仔細,但指尖卻不住地輕顫,連帶著手腕上的佛珠也在響。

  惜翠伸出手,舉到頭頂前,借著窗戶外的雪光看。

  十個指頭,血樣的紅,似乎染了丹蔻,就能為她添上兩分生氣似的。

  惜翠倒不懼怕死亡,她死了兩次,早就不怕了,死亡於她而言是歸宿。

  她終於能回家了。

  日夜期盼著,總算讓她等到了能回家的那一天。

  「檀奴,」惜翠還是不太習慣這個稱呼,頓了頓,才決心和他講清楚,「我可能要回家了。」

第104章 老病死

  在此之前,她想了很久, 也不知道要怎麼說比較合適, 但如果不說, 惜翠擔心日後可能便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可能快要死了, 」惜翠說, 「如果我死了,你不用來找我, 這次我有預感,」她眼睫低垂, 「我死後就能回家了。」

  「翠翠,」他抬眼,紺青的眼平靜地注視著她, 似乎根本不在意她說了些什麼,臉上依舊是帶著抹溫和的笑意,雙眼瑩潤如玉, 「我不會讓你死的。」

  他說著, 緩緩地攥緊了她的手腕, 但手掌中的手腕太細了,好像他一使勁兒就能折斷一樣。

  衛檀生放鬆了些桎梏。

  不會讓她死的,她不可能離開他。

  哪怕他也真的有此預感。

  「我離開之後,替我照顧好妙有, 」惜翠繼續說,「如果有機會,多帶她出去走走也好。」

  青年雖沒應聲, 但惜翠相信他能做到。

  「翠翠,」他突然拉著她手腕,貼在他臉頰上,「你愛我,捨不得丟下我與妙有。」

  肌膚相貼,指尖似乎觸碰到了微熱的水意。

  惜翠渾身一震,別過了眼,不去看他。

  「倘若你死了,我會去找你。」他莞爾,「一直找你。一直到,你瞧見我可憐,憐憫我,主動出現上前渡我出苦海為止。」

  「翠翠。」他親吻著她鬢角,輕輕地念著,「你愛我。」

  「你愛我,別離開我。」

  一聲又一聲,似乎在念給自己聽,唯有如此才能化解心底無盡的茫然和悲愴。

  庭院裡花都枯萎了大半,護花鈴上落了雪,風也不動了。

  死亡即在眼前,惜翠的心情卻格外的平靜。

  衛檀生固執地去請了許多大夫,京城的大夫不行,又去其他地方請,甚至吳懷翡都已經不再欺瞞她,他卻是不肯相信。

  人力終究有限的,他親眼看著,她不論灌了多少藥,都無法暫緩她衰亡的速度。

  胸腔中的感受很陌生,像有一把鈍刀在一下接著一下地割。

  她要死了,舌尖甚至已經無法嘗出藥味兒來,吞入喉口中,像吞喝白水一樣。

  也是第一次,他去了空山寺,跪在了佛陀面前。

  他曾經眼含嘲弄地目睹那些在佛前苦苦掙扎的眾生,如今也歸於眾生。

  佛陀少年出遊迦毗羅城,見老病死等事,心生悲厭,作是思惟「此老病死,終可厭離」,終有一日,在出家之時到來,超然淩虛,逾城而去。

  「不斷八苦,不成無上菩提。不轉法.輪,終不還也。」

  旃檀佛像,依舊沒什麼變化,靜靜地站立在大殿中,一如既往的溫和慈悲。他左手下垂,施與願印,能滿眾生願,右手屈臂向上伸,施無畏印,能除眾生苦。

  如今正值新年,來往上香祈求新的一年富貴平安的人不在少數,在來來往往的香客,繚繞的香霧中,青年闔眸,唇角常掛著的笑意,終於收斂得乾乾淨淨。

  下山的路上,衛檀生看到了一支梅花。

  他從未看到過這麼美的梅花,冒著漫天的風雪盛開,堅韌而飽含生機。

  深夜,又落了一場冷冷的冬雨,雷聲滾滾。

  他從睡夢中醒來,一眼瞥見了躺在床側的她。

  她面色蒼白,唇瓣毫無血色,臉更尖,顴骨微凸,長而捲曲的眼睫覆在眼皮上。

  自從惜翠病後,屋裡便整夜地點著燈,瀟瀟的夜雨盡數落在芭蕉上,忽而一個霹靂乍響,她卻毫無所覺,面色蒼白地窩在被褥中,像是失去了呼吸和生機。

  他心頭掠過一抹慌亂,下意識地去摸她的鼻下。

  呼吸雖淺,卻像一根線懸著一樣,不至於斷絕,他鬆了口氣,因為恐懼而僵硬的手指慢慢地扣緊了。

  再看她時,衛檀生又覺得茫然和陌生。

  她被褥中伸出的手,指甲蓋上的鮮紅已經斑駁,像垂死的枯梅。

  他看著覺得刺眼,心中竟再度湧現出一陣的畏懼,畏懼她身上的死氣,畏懼死亡,畏懼再和她同床共枕。

  衛檀生掀開床帳,緩緩地走下床,到第二日都沒再回來。

  從此之後,他再也沒有在屋裡歇下。他每日都會去找不同的名醫,卻不願再和她一起睡,不願再出現在她面前。

  惜翠現在醒得少,睡得多,大半的時間都在床榻上度過。

  她現在常常做夢,有時候是夢到衛檀生,有時候是夢到她爸媽,有時候是衛檀生牽著已經五六歲的妙有正在石階上走,有時候又夢到了高騫、吳懷翡和其他許許多多人。

  她也不是什麼時候都是睡著的,偶爾也會醒過來。

  今天醒來的時候,惜翠突然感覺到自己精神特別好,不僅能下地了,甚至能喝粥。

  她病重,只能喝些白粥,但軟糯的粥入口,回味卻是微甜。

  惜翠喝了一口,問海棠,「粥裡放糖了?」

  海棠只看著她流著淚搖頭。

  惜翠皺皺眉,又嘗了一口,確實是甜的,「我嘗著似乎是甜的。」

  海棠看著她,眼淚卻忍不住掉了下來,哽咽著說,「粥裡沒放糖。」

  惜翠笑著說:「你哭什麼?我還沒死呢,你現在留些眼淚,等我死的時候再哭。」

  海棠嗚咽了一聲,一邊點頭又一邊掉眼淚。

  海棠侍奉吳惜翠一心一意,惜翠也已經為她想好了日後的打算,為她準備了賣身契和銀錢,不論是離開或是回到吳府,都憑她自己決定。

  她現在這幅模樣應該就是迴光返照了,喝完粥惜翠不太願意浪費這麼好的機會,去看了妙有,她睡在搖籃裡睡得安詳,惜翠伸出指尖想戳一下她,又擔心將病氣過給她,便收回了手指,趴在搖籃前,只笑了笑。

  再回到屋裡的時候,卻沒看到衛檀生的身影。

  「今天他也不回來歇了?」靠在床前,惜翠平靜地合上膝上的書,對那前來傳信的小丫鬟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等那丫鬟離開時,喉嚨卻突然極其得癢,惜翠彎起腰,劇烈地咳嗽起來,好像要將肺血淋淋地從喉嚨眼裡咳出來,咳得涕泗橫流,狼狽不堪。

  這小變態不和她一起睡也好。喘勻了呼吸,惜翠平靜地擦了擦唇角,苦中作樂地想,她現在的樣子她自己也嫌醜,晚上動不動要咳嗽,一咳嗽就是眼淚鼻涕口水一起往下流。

  不知道為什麼,她其實……不太願意讓衛檀生看見。

  鏡子裡的人,已經不能稱為人,更像是鬼,套著人皮的悠悠蕩蕩的鬼。

  要是像之前那兩次,乾淨俐落地死去倒還好,像現在這樣,吊著一口氣,就是死不了,未免太過折磨人。

  吹熄了燈,惜翠仍舊覺得冷,寒意深入骨髓中,屋裡燒了炭,室內溫暖如春,她一人蓋了兩床棉被,卻怎麼也捂不熱,手腳都是冷的,惜翠下意識地將自己蜷縮起來。

  生病的時候,她又格外地想她家太后了,想到小時候,她感冒又吞不下膠囊,水咳出來了一身,她家太后一邊罵她又一邊教她怎麼喝,喝完了給她蓋好被子,說著悶頭捂一覺就沒事了。

  她有些委屈,想快點回家。

  半夜,惜翠又覺得熱,在一陣冷熱交替中,醒來後,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他每日都去空山寺,冬日的寒夜,冷得徹骨,他頂著山風和冷雪,去寺裡上香,一遍遍地懇求佛陀。

  那無數佛幢被山風吹得來回飄蕩,佛幢下的如意珠噹啷得響,佛前,他為她供養的長命燈,在濕冷的地板上映出昏黃的一團光。

  他腕上的佛珠,也倒映著一線的燈焰,生與死在殿中交錯。

  下山的時候,衛檀生正好碰上了紀康平。

  紀康平春闈考中後,一直待在家裡等著授職,在家中無事,他平日裡便常常與同年出去宴飲,拉扯拉扯關係人脈,到新春的時候,各色的拜帖下得更多,人際走動得更加頻繁。

  因為惜翠病重的緣故,他已經推脫了大半。

  這回碰上衛檀生,是請他一起去見吏部一位官員,此事事關前程,他推脫不得,一人去又未免有些忐忑,他這位表弟在京中享有盛名,若有他作陪自然再好不過。

  更何況,如今惜翠重病在身,紀康平也希望他能多出來走走,且散散心。

  面前的青年略一思索,便含笑著點頭,答應了下來,「好。」

  紀康平鬆了口氣,想到惜翠,又看了一眼他面色。

  他今日穿著件玉色的衣袍,石青色的鶴氅,腦後綁著杏色蓮花暗紋發帶,手腕上戴著串瑩白色的佛珠,單站在那兒,便是寶蘊光含,風流蘊藉。

  無怪乎,京中人都稱呼他為小菩薩。

  而如今,他如玉的臉上依舊如菩提薩埵像一般溫順和煦,似乎弟妹的重病並未在他臉上留下任何痕跡,他看上去依舊疏朗沉靜。

  各人都有各人的活法,或許檀奴與弟妹間夫妻情分本就淡薄一些,紀康平心下輕歎。

  酒宴中,觥籌交錯,燈影搖落。

  主人請了樂伎與舞姬來助興,笙簫陣陣,那場中的舞姬隨之旋身擺腰,雪足踏出舞步,細軟的腰肢搖晃,裙裳劃出柔美而有力的弧線,纖細的腳踝上,豐潤的手臂上,各色的鈴鐺和釵環叮噹響,似乎下一秒就要伴著幽香墜入杯中。

  衛檀生端坐著,看著裙裳、燈影與金鈴搖動,也能微笑著附和兩句。

  一曲舞畢,舞姬面上微紅,汗水順著白皙的臉往下落。

  望著她健康豐潤的四肢,他忽而又想到了躺在床上的她,想到了他臨走前看到那一眼,她被褥中垂落出的手臂,像半截枯梅,死氣沉沉。

  青年驀地捏緊了酒杯,心中像是被什麼重重地擊打了一瞬,泛起一陣刀割似地疼痛,疼得他指尖一直在顫。

  舞樂無疑是美的,比她美多了。

  看著她病重的模樣,他第一次畏懼死亡,如此貪戀生機。

  窗外又飄起了雪,室內的燈光漏出了些許,映照著如絮的白雪在黑夜中旋轉騰飛。

  煙花「砰」地照亮了夜空,落下無數星子。

  可是看著眼前的聲色犬馬,皮肉白骨,他突然很想回去,回去輕嗅她發間苦澀的藥味兒,那些塵世的美,那些鮮活都不如她。

  青年眼睫茫然地眨了眨,心中像是缺了塊什麼,風一吹都在生生地疼。

  猛然間,他突然明白過來,他畏懼的從來不是她,厭棄的也不是她苟延殘喘著的模樣。

  畢竟,他何曾懼怕過死亡本身,他曾經日日夜夜修持白骨觀,對著屍身觀想修行。

  他害怕的只是她會死。

  只要一想到她會死,她會離開他,他便再也無法忍受繼續待在那兒。

  他厭棄的是,束手無措,眼睜睜看著她離開卻毫無辦法的自己。

  一瞬間,他想要回去,立即趕回去。

  似乎是為了印證他的想法,喧鬧的宴席上突然匆匆趕來一個小廝,他目光急急地掃了一圈,落在了他與紀康平身上,忙躬身行禮。

  「郎君,」小廝附在他耳畔,輕聲說,「府裡來消息了,娘子快不行了。「

  她快死了。

  惜翠昏沉地想。

  她見到了妙有、見到了吳氏夫妻倆,見到了吳懷翡、見到了衛楊氏和衛宗林、見到了孫氏黃氏、喜兒和書桃,卻唯獨沒有看到衛檀生那小變態。

  她聽到衛楊氏在催促,有丫鬟慌忙回答,「已經去請郎君了」

  接下來的,惜翠也聽不清楚了,她好像看見了系統那團白光,看到了高樓大廈,漸漸地定格在了一處小小的民居裡,窗戶上倒映著吊燈溫暖的光。

  馬車行駛到一半的時候,偏偏壞在了路上。

  他好像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了,茫然地打起車簾,行走在冰冷的寒夜裡,將紀康平的呼喊聲拋在了腦後。

  他走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漸漸地跑了起來,朝著衛府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昨日下了一場冬雨,地上滿是濕滑的泥漬與雪水,雪水鑽入了鞋履中,凍得他腳尖僵硬。

  耳畔掠過刀割般的呼嘯北風,他幼時被打折的左腿,又開始疼了。

  他的跛足其實平常掩藏得很好,好到他甚至忘記自己是個跛足。

  左腳與右腳一深一淺地踩入雪水中,鑽心刺骨的疼。

  他想要看看她,他多想看看她。

  翠翠,等我。

  等我。

  青年恐慌地無聲哀求,通紅的眼眶已有淚水滴滴地往下落。

  他終於支撐不住,摔倒在了地上,泥與雪沾滿了衣擺,結實的冰淩劃破了手掌,他茫然不覺痛地站起身,繼續跌跌撞撞地向前。

  衛檀生好像看到了他第一次見到翠翠的時候,他剛醒來,稀疏的樹影下,正對上她笑著說,「誒!你醒啦?!」

  他想看看她。

  他終於趕到了衛府大門前。

  衛府靜悄悄的,像是隱藏在暗夜中的獸口,但府內的燈光卻溫暖如白晝。

  他剛要提步上前,身後卻傳來「砰」!「砰」!兩聲。

  他抬頭看去,遠處人家接二連三的煙花在夜色中升空,綻開。

  幾乎在同一時間,隱隱地,他突然聽見府內似乎爆發出了一陣悲慟的哀號與哭聲。

  他怔住了。

  冬日裡積雪成冰,刺骨的風吹得他面色煞白。

  他迷惘地愣在了府門前,漫天的星輝落了他一身。

  不斷八苦,不成無上菩提。

  他前半生不知生死,是她教會了他生死,而如今,他卻要用後半生再次去超脫生死。

第105章 菩提

  府內,哭聲不絕於耳。

  府外, 煙花聲震天。

  這世上有人悲, 有人喜, 每人都各不相干。

  他終於回過神來, 跨過門檻, 順著記憶中熟悉的路線,踏入了院門中, 來到了屋裡。

  瞧見他回來了,守在門前的丫鬟, 忙朝屋裡喊,「郎君回來了!郎君回來了!」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他的面色,哽咽著說, 「娘子已經去了,郎君節哀。」

  屋裡人都在哭,但落在他眼中, 卻是一副光怪陸離的景象。

  衛楊氏與孫氏她們都擠在一處, 吳懷翡也在看他, 她面色很古怪。

  他似乎無法融入他們的悲痛中,站在門前,沒有往前,隻靜靜地看著, 心中出乎意料的迷惘而平靜。

  他出現在門前時,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眾人擁擠在了一處,將床前擋得嚴嚴實實的, 冬日的屋裡燒了炭,本就悶得厲害,人一多,空氣更顯渾濁。

  瞧見他站在門口,紺青的眼無悲無喜地望向屋內,屋裡的人好像都愣了一下。

  青年烏髮散亂,玉色的衣擺上正往下滴著泥水,緊緊攥起的指尖中,有血珠滲出。

  眾人自覺地為他讓開了些,好叫他去看清躺在床上的她,嘴上同時說著些安慰的話。

  衛楊氏本想責駡他兩句,但一看到他模樣,卻不好再說什麼。

  他拖曳著自己的跛足,緩緩地走向了床前,卻沒有去看躺在床上的枯竭的少女,而是彬彬有禮地轉向了屋裡眾人,看著他們,溫和有禮地說,「我想與翠翠一起待上一會兒。」

  一時間,孫氏等人不由得面面相覷,看著他模樣,紛紛拿不定主意。

  衛檀生臉上似乎沒表露出任何悲痛之色,一如往常平靜,平靜到甚至於冷漠。

  孫氏看著都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完全沒想到自己這個三弟是如此冷情的性子,就算妻子去世了,也沒見他掉一滴眼淚,再看向床上的少女時,眼中難免染上了幾分同情和悲切。

  但頂著眾人各異的目光,青年依舊不為所動。

  還是黃氏最先反應過來,率先打了圓場,「他們夫妻生前未曾見上一面,死後讓檀奴與翠娘單獨相處一會兒罷。」

  陸陸續續的,眾人都散開,走出了屋,來到外間商討後事。

  他看著他們一個個走出去,伸手將門合上,細緻地垂眸帶上鎖,做完這一切才回到了床前,看向了躺在床上的少女。

  和上一次見面相比,她似乎又瘦了一些?

  他不太確定地想,細緻地看。

  她面色似乎比屋外的雪都要蒼白,都要冷上兩分,烏黑的發早已失去了光澤,散落在枕上,眉毛也因病重疏淡了幾分,她眼睫倒是一如既往的黑而長,鴉羽似的。

  她死前似乎極為平靜,臉上毫無痛苦與留戀之色,甚至看著看著,讓人冒出了一種她是擁抱著死亡離去的錯覺。

  衛檀生脫了鞋,在她身旁靜靜地躺了下來,伸出手慢慢地梳攏她的髮絲,一如往常。

  在她生前那段日子裡,他躲了出去,不敢看她一眼,不敢與她同床共枕,如今卻一點兒都不怕了。

  他細緻地耐心地看著她,看著少女每一寸的肌膚,每一根髮絲。

  她散亂的髮髻終於支撐不住,徹底散落開,那根挽發的雲紋玉簪,「啪嗒」落在地上,霎時碎成了兩截。

  他彎腰拾起雲紋髮簪,攥在手中。

  破碎的玉簪刺破了手掌,血流得更多,他想摸摸她的發頂,但又擔心血會弄汙了她的發。她喜淨,在她懷孕時,不方便彎腰洗頭,都是他握著她的髮絲,幫她慢慢地洗乾淨。

  恍惚中,他又生出一種錯覺,她當真離開他了嗎?

  瞥見自己腕上的佛珠,他好像又想到了什麼,忙下床取了筆墨,捋起了她的衣袖。

  筆尖落在她肌膚上,從指尖起,字跡飄逸俊秀,流暢蘊藉,如飛仙環繞飛舞。

  五根手指細細地寫滿了,又順著手腕往上繼續寫,又如金色的流雲橫臥,將她五指、手掌、小臂都寫滿了經文。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據說,平日裡持誦《金剛經》能解百病。

  他手腕一抖,暈出了金色的墨漬,忙又伸出衣袖,揩乾淨了,繼續往下寫。

  那俊麗的金色的經文,看起來好像真的有佛法加持。

  隨著筆勢往上走,她身上裙裳漸褪,他眼睫低垂,凝神運筆,將經文書滿了她全身,再棄了筆,耐心地等待她蘇醒。

  窗外一陣夜風吹來,她眼睫輕輕顫抖了一下。

  無法言喻的歡喜將他吞沒,他幾乎狂喜地跳起來,抱緊了她,睜大了紺青的眼,想要看個清楚。

  但風停歇了,她鴉羽樣的眼睫顫了一下,又落於了平靜,她又死在了他懷裡。

  手掌中傳來的刺痛,終於將他的神魂與理智喚醒。

  他伸出手,看了眼自己鮮血淋漓的手掌,看了眼掌中破碎的玉簪,想要儘量把它們拼接完整,再重新為她戴上。

  但不論他怎麼拼,那玉簪就是拼不上,一時間,他對著自己手掌,驀地生出一陣厭惡感,不僅僅厭惡雙手,也厭惡他的跛足。

  雙手和雙足似乎脫離了他的身體,生出了人臉,在扭曲著神情嘲笑著他。

  他頓了一頓,摸出自己那把銀色的匕首。

  刀尖深深地刺入掌心,貫穿了整隻手掌。

  疼痛終於使他再度清醒了過來。他拔出匕首,又摟緊了她,附上唇去親吻她,撬開她冰冷的唇齒,想要將自己的溫度和生氣渡入她口中。

  但她還是沒任何反應,他收回身子,終於頹然放棄了。

  但很快,他又突然發現,她躺得姿勢似乎歪了點,那樣睡不太舒服。她懷孕時,睡得一直不.太.安.穩。她這樣睡,明日起來脖子一定會疼。

  他伸出手想幫她調整姿勢,但指尖觸及她肌膚,卻冷得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那冷意一直延伸到心臟肺腑,好像叫心都緊緊地皺縮成了一團。

  他想搬動她往裡一些,像以前一樣,他懷抱著她入睡。

  她毫無所覺地任由他擺弄,枯梅似的四肢綿軟無力地垂下來。他跪在床上抱她往床裡面搬的時候,少女腳踝上的裙擺滑落,露出一截白色的襪和一抹杏色。

  他低下頭來,就瞧見她腳踝上緊緊地綁著條杏色的發帶,綁得緊緊的,似乎從來沒解開過,至死都沒解開過。

  他愣了一下,摸上那發帶,驀然間,好像整個人都活了過來。

  青年顫抖著手,摟著她發頂,將她整個納入自己懷抱,整個人都蜷縮在床上,眼淚盡數落入了她脖頸中,一聲接一聲地呢喃著,「翠翠。」

  「翠翠。」

  青年嗚咽著,整個人都在發抖。

  但懷中的少女卻沉默,沒有絲毫的反應。

  他箍緊了她,想蹭蹭她的額頭。

  「翠翠。」

  他又哭又笑,咬著牙,像在吞咽著什麼,四肢都在抖,眼淚霎時打濕了她的衣襟,哽咽聲像在悲鳴。

  她離開他了。

  他從來沒有這麼鮮明的感受。

  她等了他兩次,終於離開他了。

  煙花再度砰砰綻開。

  將下頜磕在她發頂上,青年囁嚅著唇瓣,緩緩地閉上了眼,摟著她一同入睡。

  風雪長夜漫漫,他摟緊了她,便不再冷了。

  沒人想到他會對她用情如此至深。

  衛楊氏、孫氏,甚至吳馮氏和吳懷翡也沒想到,他會躺在床上,靜靜地摟著她一夜。

  還是府中的小丫鬟夜半發現了蹊蹺,瞧見他面色蒼白,手上的血流滿了一身,尖叫著及時找來了吳懷翡。

  他收回包紮好的手,對上吳懷翡的視線。

  吳懷翡本想安慰什麼,但觸及到他目光,話到嗓子眼裡,卻再也說不出來。

  她從未見過衛檀生這幅模樣,披髮跣足,形容癲狂。

  京中那人人稱道的小菩薩,在此刻,化為了修羅惡鬼。

  原來在他們眼中,他冷情冷眼如此。

  懷抱著她,衛檀生平靜無波地想。

  旁人都覺得他無情,那她生前,他究竟是如何對待她的?

  他慢慢地回想,他曾經殺了她,嘲諷於她,遷怒於她,斥責於她,毀約在前。

  他的的確確冷情冷眼,對她一人薄情寡義。

  他如今知道了她的喜好,他知道了她喜歡鱖魚,喜歡青綠色,喜歡春日柳枝的綠。

  可她現在卻在地底腐爛,冰冰冷冷的,只有她一人,會有蛆蟲親吻她的喉口,將她腐蝕殆盡。

  他想要見她。

  看不見她的時候,他服了藥,就解了袍裳,咬著那串冰涼的人骨佛珠,赤.身.裸.體地躺在地上,蜷縮著,以求慰藉。

  有時候,他會突然吐出來,只是乾嘔,彎著腰嗆出眼淚,不停地吐,一直吐,吐到直不起身,又會重新蜷縮起身子,躺在地上睡一夜。

  他想去找她。

  偏偏衛楊氏又同他說,「你與翠娘之間夫妻緣薄,但是你還有妙有,妙有年紀還小。」

  對了,妙有,他還有妙有。

  她曾經說過,她只是回家了。

  他還不能死,他還要等她回來,她終有一天會重新出現在他面前。

  妙有是她留給他的唯一的念想,那是翠翠與他的妙有,有妙有在,她一定會回來,她一定捨不得妙有。

  他終於平靜了下來,每日盡心盡力地照顧妙有,托在手中的小嬰兒,漸漸地長大了些,也能咿呀學著說話了。

  她生得像他,眉眼與他如出一轍,喜歡睜著懵懂的紺青的眼望著他,似乎對什麼都很好奇。

  在她臉上,他甚至看不出一絲她曾存在的痕跡。

  每日他垂眸為她穿好衣裳,黃昏時,就抱著她坐在廊下,靜靜地看著庭院中的菩提樹,看著護花鈴,一直等著她回來。

  可是,他等了一天又一天,她還是沒回來。

  或許,那只是路途太漫長,太遙遠了。

  他平靜下來,繼續去找,繼續等待她出現。

  有時候,他也會想,她是不是不願再看見他了,亦或是,她沒能回去,她當真死在了病中,重入了輪回。

  夜裡,他哄了妙有入睡,望著窗前如豆的燭火,數著瀟瀟的夜雨,靜靜地等它燃盡。

  一盞燈、兩盞燈、三盞燈……

  數盞燈燃盡了才是一天。

  一天、兩天、三天……

  三百多天過去了才是一年。

  而後,一年、兩年、三年、四年、五年……

  她和從前一般殘忍,故意生下妙有,留著妙有陪伴他,叫他照顧好妙有,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在他心上剖開了一個裂口,在鮮血淋漓中埋下了一顆種子,經年累月,長成了一棵參天的菩提樹。自此,菩提以他的血肉為滋養,佔據了他整顆心房。

  菩提樹者,枝葉青翠,冬夏不凋,光鮮無變。

  她使得他執念深重,苦苦追尋,不得正道,不得解脫,永墮輪回。

第106章 回家(正文完)

  初春的時候,氣溫尚未回暖, 夜裡依舊冷得徹骨。

  臥室裡的空調剛好停留在20°c, 窩在被子裡的惜翠, 硬生生地焐出了一身的汗。

  摸出枕頭旁的手機, 看了眼時間。

  3:00

  手機螢幕上倒映著的冷光, 落在她臉上,面色蒼白幽怨得似乎下一秒就能去出演鬼片。

  惜翠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握著手機的五指上, 指甲光潤整潔,明顯是剛剛修剪過沒多久。

  她放下手機, 深吸了一口氣,掀開被子,赤腳下床打開了床頭燈。

  黑夜中, 冒起一簇柔和的光,將整間臥室都籠罩在朦朧中。

  剛剛悶在被子裡,她出了一身的汗, 身上的睡衣緊貼著脊背, 全身上下更燃燒著些莫名的燥熱, 惜翠抿緊了唇,拿起床頭的遙控器,關掉了空調,打開了窗。

  夜風順著大開的窗跌跌撞撞著蜂擁而入。

  冰冷的寒風吹在肌膚上時, 惜翠的大腦才好像慢慢地終於恢復了意識,重新開始運轉起來。

  她回來了。

  想到這裡,惜翠終於回過神來, 打開房門,急促地奔向了她爸媽門前。

  這時候,夫妻倆都已經睡了,房門鎖得緊緊的。

  像做賊一樣,惜翠將耳朵貼在了房門前,她爸媽睡覺挺安穩的,沒鼾聲也沒夢話,屋裡安安靜靜的。

  但她聽著聽著,就好像聽見了她爸和她家太后的呼吸聲從門縫裡傳出來,眼淚不由自己心意,滾出了眼眶,直往下落,而且還壓根沒有收斂的趨勢,越哭越凶。

  他倆還在屋裡睡覺,這個點,惜翠又不敢吵醒他倆,只能順著門板坐下,靠在門上憋著氣哭。

  憋了那麼長時間的情緒,在這一刻陡然爆發,惜翠哭得抽抽搭搭的,伸著手怎麼擦也擦不乾淨。

  到這個時候,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為回家感到高興,還是為了什麼旁的原因在哭。

  哭完了,一直堵在心裡的那口氣,好像終於釋放了出來,心中暢快了不少。惜翠走到飲水機前面,給自己兩倒了兩杯水,一口氣喝完了,這才在客廳沙發前坐下,看著牆上的掛鐘滴滴答答的走。

  哭得太凶,眼睛這個時候都在疼,惜翠捏了捏兩眼間的穴位這才適應了些。

  3:20

  距離她回來,已經過了20分鐘了。

  倒了杯水,惜翠關上客廳燈,回到了自己臥室。

  大多數人家都已經關了燈睡下,但也有小貓兩三隻的燈光還在遠方的黑夜裡亮著。

  她已經記不得自己穿越之前究竟是幾點。

  大概也是夜裡一點多,她那時剛熬夜看完《太平醫女》這本小說,正關上手機準備睡覺。

  惜翠坐回桌前,開始望著窗外發呆。

  原來這才過了兩個多小時。

  夜風吹在身上,有些微癢的疼,但這鮮明的感覺,提醒著她,她終於回家了。

  死前痛苦的掙扎,和最後終於解脫閉眼的那一瞬,好像還浮現在眼前,但這都離她很遠了。

  她現在身體健康,沒病沒痛,除了熬夜導致的疲倦和心律不齊外,渾身上下挑不出一點兒毛病。

  在她死前,她看到了吳懷翡、吳馮氏、衛楊氏她們,也看到了被乳母抱在懷裡的妙有,卻唯獨沒有看到那小變態。

  倒沒有什麼遺憾,當時,她的意識已經不足以支撐她想那麼多了。

  或許她和衛檀生之間緣分本來就淡薄,最後一面沒見到也挺好,就讓她在衛檀生心裡那個模樣永遠停留在那一瞬,不用看見她掙扎著到死亡那一幕。

  雖然這麼想著,但心中不可忽視的空洞感,卻還是讓惜翠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深吸了一口氣,攥緊了手指。

  在意識遠去前,她似乎在極速下墜,迷迷糊糊間,聽到了系統冰冷的電子音,像風聲一樣呼呼地從耳畔刮過。

  她幾乎來不及分辨它話裡的意思。

  「恭喜宿主完成任務,解鎖獎勵【時空穿梭】,如今宿主可以回家了。」

  下一秒,她終於回到了自己如今熟悉而陌生的臥室裡。

  惜翠打開手機,重新點開《太平醫女》的介面,指尖滑過螢幕,耐心地一頁一頁翻過。

  「衛檀生」這個名字,如今已化為了手機螢幕裡冷冰冰的三個方塊字。

  【那少年身著玉色的袈裟,面容潔白豐潤,眼尾低垂,半闔著眼,猶如一尊鬱美的小觀音,抬眼一笑間,笑意慈悲而溫潤。】

  這是書中描寫衛檀生容貌的一段文字。

  惜翠頓了一頓,努力按下心頭湧動的莫名的情緒,儘量保持平靜繼續往後翻。

  剛剛爆發過的情緒似乎還不願意回籠。

  看著看著,眼淚卻不禁落在了螢幕上。

  惜翠垂眸揩去螢幕上的眼淚,螢幕上的眼淚倒映著瑩瑩的冷光,落了又擦,擦了又落。

  或許,她對這小變態的感情沒有她想像中那麼淡薄。

  惜翠死死地握住了手機,指尖因為用力跟著微微顫抖,喉口中溢出一聲隱約的抽泣聲。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她所能做的,只有儘量壓抑住自己的感情。而在不需要壓抑的這一刻,它終於噴薄而出。

  【衛檀生望著面前的少女,她身著一襲綠色的襦裙,低著頭,修長白皙的脖頸掩映在綠紗下。

  望著那一截白皙的脖頸,衛檀生闔上眼,沉默了一瞬,終歸是柔聲回答道,「好。」】

  這是書裡衛檀生被吳懷翡拒絕後的那一段描寫,自此之後,他偶爾也會與吳懷翡和高騫來往,但終究是潛心修佛,清淨無礙了。

  沒有她。

  整本書裡沒有她的存在。

  她從始至終,只是旁觀著他們喜怒哀樂的看客。

  手機握在手心中,逐漸開始發燙。

  可是已經有了那麼一番經歷之後,她怎麼可能再把他們當成冰冷而沒有生命的角色看待。

  惜翠咬著牙皺起眉,眨了眨眼,努力想將眼睛裡的淚水憋回去,又在那一瞬間,似乎想到了什麼,忙滑去這一介面,回到功能表。

  螢幕上花花綠綠,各色的app,現在看來透著股奇異的陌生。

  在這滿目的app中,卻多出了一個正顯示更新中的app,沒有名字,只是個極簡的黑白色的沙漏圖示。

  她不記得,她在穿越前,曾經下載了這麼一個app。

  「恭喜宿主完成任務,解鎖獎勵【時空穿梭】,如今宿主可以回家了。」

  回想起系統離去前留下的話,惜翠的心猛地漏了一拍,緊跟著又劇烈地跳動起來。

  她下意識地伸出手,卻在指尖觸及到圖示的那一刹那,螢幕上彈出了個對話方塊。

  「兩個世界的時空流速正在校準中,請稍後。」

  系統口中的「解鎖獎勵【時空穿梭】」,和這個app難道有什麼關係?

  惜翠緊緊蹙眉,心頭一片慌亂,也不知道是從何而來的期盼與忐忑充斥了整個胸膛。

  3:59

  app已經更新了將近有40分鐘,進度卻好像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惜翠起身又去給自己接了杯水,切到微.博介面,想要刷會兒微博轉移注意力,微博熱搜上明晃晃掛著的明星八卦和社會新聞,還是沒有什麼變化,惜翠隨便打開一個看了一眼,心神卻還是懸掛在了那個正在更新的app上。

  5:00

  系統說過,兩個時空的流速本來是不一樣的,這裡或許只過了一小時,那邊就已經過去了一年。

  她不敢睡。

  但隨著時鐘一點一點地走過去,惜翠反倒猶豫了。

  在她等待的這兩個小時中,那邊已經過去了兩年。

  app更新得極其緩慢。

  6:00

  惜翠合上手機,將手機放回枕頭上,轉身走出了臥室,去了洗手間。

  這個點,她已經不需要再睡了。

  鏡中倒映著的女人,二十多歲的年紀,瓜子臉,皮膚白皙,神情看上去有些冷淡和疲倦,眼下泛著些青黑,沒來得及打理的卷髮鬆散地垂落在肩側。

  冷水撲在臉上時,激起一個哆嗦,原本疲憊的神經總算緊繃了不少。

  惜翠拿起毛巾,擦了把臉,心不在焉地搽了些水乳,這才又折回臥室。

  穿過客廳的時候,翠母都已經醒了。

  乍一看到熟悉的面容,惜翠鼻子一酸,原本剛平復了些的心情,又沒崩住,當著翠母的面,又開始掉眼淚,張了張嘴,勉強喊出一聲細細低低的沙啞氣音。

  「媽。」

  在過去的多少個日日夜夜中,她總是夢到他倆,如今一看到,眼淚頓時就刹不住了。

  看見惜翠起這麼早,翠母本來正納悶,結果沒想到女兒竟然當著她的面,抽了抽鼻子哭成了個淚人。

  翠母頓時懵了,「你好端端地哭什麼啊?」

  惜翠搖搖頭,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隨便找了個理由應付了過去。

  「我就剛剛看了個電視劇……裡面主角太慘了,剛和他爸媽相認,然後不就是想到了你和爸嗎?感同身受。」

  好在翠母也沒多懷疑,反倒是不滿地一皺眉,警惕地問,「你昨天晚上幾點睡的?是不是又熬夜了?怪不得我好像夜裡兩三點的時候聽到了你動靜,你說實話。」

  再看見她家太后一臉不滿的模樣,惜翠還有些懷念,笑了笑,「沒,我就今天早上剛起來的時候看的,我昨天十點多就睡了。」

  翠母不相信,還在念叨著些什麼。

  惜翠一邊應付了一句「哎呀你就別問了嘛」,一邊抽空問,「媽,我爸呢。」

  「刷牙呢。」

  好在今天是週末,不用上班。

  吃過早飯,已經8點多了。

  「不是我說你,你看你,整天熬夜,今天不是還要和那遙遙見面嘛?你看你現在這樣子,待會兒怎麼出門。」

  惜翠愣了愣,「遙遙?」

  沒過一會兒,終於又想起來了。

  那是她相親對象。

  那廂,翠母往桌上擺著碗筷,還在念叨,「人家裡條件挺好的,有兩套房,家裡開了個小公司,又和你是同一個大學的……」

  這話,就算現在再聽起來,也依然頭疼。

  惜翠戳著碗裡的白粥,沒敢告訴她家太后,她其實早就結婚了,還給她生了個孫女。

  對此,惜翠只能選擇趕緊吃過飯,躲到了房間裡。

  往床上一躺,又摸出手機。

  9:00

  app終於更新好了。

  看著螢幕上的圖示,惜翠伸出手,指尖停留在這個小小的黑白沙漏上,猶豫了很久,也不知道要不要點下去。

  從3:00到9:00已經過去了足足有6個小時,也就是6年。

  六年時間,妙有應該已經長得很高了,六年,也完全足以改變不少人和事。

  指腹漸漸地移到了鎖屏鍵上,惜翠垂眸心想。

  或許衛檀生和妙有早就習慣了現在的生活,她不應該貿然去打攪他倆。

  讓這一切都停留在最後那一刻挺好的。

  他和妙有有自己的人生,她也有自己的活法。

  各自清靜。

  只是,指尖輕輕落下又抬起,指腹下的鎖屏鍵,卻始終沒有決定要不要按下去。

【番外】

第107章 番外:半輩子(一)

  她爹爹有些奇怪。

  在她很小的時候,她便發現了她爹爹與旁人的不同之處。

  從學堂回來時, 天已經很晚了, 天際一輪夕陽正往下墜落。

  她放下書篋, 穿著件藕粉色的裙, 玉白色的上襖, 抱著本書,腳步輕快地踩入了屋裡, 系在烏髮上的大紅繒繩微微揚起。

  「我爹呢?」瞧見站立伺候著的丫鬟,她站定了, 輕聲細語地問。

  「郎君正在屋裡歇息。」那丫鬟臉上也含了些笑。

  她謝過丫鬟,在進屋前,特地將步子放緩了些。

  裡間榻上安靜地臥著個「美人」, 「她」髮髻低垂,衣著海棠紅的裙,袖擺出露出一截結實的小臂, 正撐著頭, 斜依著榻在小憩, 耳上垂下個葫蘆狀的白玉耳璫,腕上的佛珠一直滑落到小臂中央,裙擺上的環佩在晚風中噹啷響。

  那便是她爹爹,和旁人的爹爹都不一樣。

  似乎聽到了她的動靜, 他睜開眼,紺青的眼裡微含茫然,卻在觸及到她面龐時, 化為了一抹溫潤的笑意,「妙有,你回來了?」

  她年紀尚小,但還是乖巧地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禮,只是胸前依舊抱著本書。

  他一眼便瞧見了她懷裡的書,笑著問,「今日在學堂了學了什麼,可有哪裡不懂?」

  小姑娘「哦」了一聲,點點頭,終於將懷中抱得緊緊的書本鬆開,遞到他面前,翻開其中一頁,好奇地問,「這兒……這兒妙有不太懂。」

  他接過書,垂眸看了一眼,便溫言為她細細講解起來。

  暮風中,廊外的護花鈴,蕩起一串清朗的鈴音。

  她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廊下有飛鳥漸漸地飛遠了,消失在藹藹的暮色中。

  衛檀生眸色沉靜地看著跪坐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她脊背挺得筆直,眼神明亮而清澈。

  妙有不像他與翠翠,不像他們兩人中的任何一人。

  她自小便比旁人聰慧兩分,從懂事起便有問不完的問題,入了學堂後更加刻苦好學。

  每天旁的孩子在玩鬧的時候,她便端坐在窗下,握著筆,一筆一劃地寫著些什麼,小臉上神情認真。她如今已有了自己的書桌,抽屜中滿滿地塞滿了惜翠留予她的書信和日錄,她自己也寫日錄,常常低頭練字,手臂上的布料磨損得很快。

  傍晚,她陪著爹爹在廊下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一直到天黑。

  天黑了,星星漸漸地升了上來。

  她寫完了每日的課業,將抽屜拉開,拿出了其中一本日錄。

  那是娘留給她的。

  她沒有娘,她娘親死得很早,在她出生後沒多久便離開了她。

  但是爹爹總說娘沒死,她總有一天會回來,於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與爹爹便坐在廊下等。

  她也沒見過娘親長什麼模樣,她沒留下一副畫像。

  等問爹爹時,爹爹也不告訴她只說她娘是天上的仙女,本無恒常的色相。等她回來那天,她看到的便是娘真正的模樣。

  而爹爹有時候會穿上娘的舊衣裳,戴上娘的舊首飾,打扮成她昔日的模樣。

  她便不再問下去了。

  雖然沒有娘相伴在身側,但她從未覺得孤獨,因為日錄中都寫滿了娘想要對她說的話,每天晚上翻閱日錄的時候,她就好像和娘親坐在一起說話兒似的。

  因為娘親的緣故,她一直想出去看看。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她看了眼窗外的星空。

  娘說,如今她所看見的星星,其實是它們數百年前的模樣。

  她說在遠處有大海,海上有長鯨。有些長鯨會浮到海面呼吸,看著天際初升的朝陽,將海水渲染作金橘色,而在海的盡頭有另外一片大陸,大陸上有各色的人,各種奇怪卻有趣的文明。

  她看過西洋傳來的書,她爹爹不像其他人那般古板,從來不拘著她。

  她迫切地想要出去看看,想要弄明白山海又是怎麼形成的,世上最高的山又要多高,海又有多深。

  她想要快一點,快一點出去。等她再長大些,她就不能在學堂和其他人一塊兒念書了,她是個姑娘,年紀大了,要待在家裡,請女先生教導,之後便要嫁人,不能在像現在這般能整天無拘無束的。

  她既想長大,又害怕長大。

  離開的契機,是在一個雨天。

  學堂裡有不少同窗不喜歡她,她生氣地睜大了眼,同他理論了一番,不過最終夫子都將她倆責駡了一通,回去的晚上,耶耶就讓她去祠堂裡跪著。

  那天,正下了一場春雨,暗處青苔悄然滋長。

  初春的雨,涼意侵人,她凍得唇色發白,仰頭看著祠堂裡的牌位,和那祠堂中連綿的燈火,聽著耳畔斷珠似的滴答雨聲。

  雨霧中,驀地撐開了一把桐油傘,她看到她爹爹,左足微跛,不疾不徐地穿過雨幕,朝她走來。

  「悅行。」她聽到他問,「冷嗎?」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她爹爹便彎腰將她抱起來。

  她伸手環住他脖頸,靠在爹爹懷中,疲倦地說,「爹爹,我不想待在這兒了,我想出去看看,一邊出去走,一邊學。」

  雖然耶耶與婆婆都對她很好,她掰著指頭想,吳姨母、高叔父、褚叔父與顧叔父,他們都對她很好,喜兒哥哥也很照顧她,但她不想一輩子被拘在府上,她想出去,出去看看娘親口中的那個世界。

  她爹爹沒什麼反應,只是淡淡地說,「好。」

  但沒兩日,便不顧耶耶與婆婆的反對,整理好了行裝,帶著她離開了京城。

  她還在離去前,看到他與高叔父吵了一架。

  「我將遺玉託付於你,」高叔父嗓音低沉「遺玉卻病死在了衛府上,妙有是遺玉的女兒,我無法放心再將她交托於你。」

  爹爹的面色霎時便變了,身形竟有些搖搖欲墜,饒是如此,他還是維持了神情的沉靜,「妙有是我和她女兒,我自會好好照顧她。」

  他們先去了三晉。三晉表裡三河,有唐虞遺風,多慷慨悲歌之士。她展開一卷先秦的古文,看那書中的聶政、荊軻與高漸離。「稷下多辯士,齊魯產聖人」,她與爹爹又去了齊魯兩地,去了仙源,看了泰山。

  等長大些,她也懂了那些人情世故,忍不住問她,當初為何願意聽從她那童稚之言,一意孤行將她帶出了京城。

  她爹爹只笑著回答,「你娘離去前,曾讓我日後多帶你出來走走。」

  她的童年便在舟車中漸漸地度過了,她在江水碧波中,在烏篷船裡,點著燈,看著西洋傳來的那些書,在噠噠的馬蹄聲中,在馬車裡,系著圍腰,興致勃勃地自己搗鼓那些望遠鏡,將那些小零件散落了一地。

  她爹從來未拘束過她半分。

  五六歲的時候,她爹爹為她做的竹蜻蜓,已經陳舊了。

  她夾著那本海外地理方志,使勁兒一搓,裙擺微揚,站在江畔,看那竹蜻蜓高高飛去,在江風中飄飄蕩蕩,不知要去往何方。

  她爹從船艙中走出來,提著盞燈,莞爾喚道,「妙有,上來用晚膳了。」

  晚膳是船家安排的,她捧著碗米飯,才吃了一口,便聽見爹爹問她,「出了金陵,你想去何處?」

  她握著筷子,想了一下,不太好意思地笑道,「爹,我不想待在大樑境內了,如果可以,我想去天竺,想去海外看看。」

  她知道的,她爹爹此前是個和尚,所說如今天竺佛法已經不存,她還是想要去看看,和爹爹一起。

  她瞧見,面前的男人彎唇應道,「好。」

  吃完晚飯,他俯身叫她去睡覺。

  她困倦地揉了揉眼,「爹,我寫完日錄再睡,馬上好。」

  將日錄墊在膝蓋上,她就著漁火,耐心地一點一點寫就前幾日的行蹤。

  轉眼間,小姑娘已經慢慢抽條,漸露出少女的風姿。常年累月在外風吹日曬,她肌膚不似京中其他貴女一般白皙嬌嫩,卻健康青春。

  她聰敏好學,一路上顛沛流露,風塵僕僕,卻從未喊過一聲苦,一合衣便能安然睡去。

  衛檀生翻開她枕側的日錄。雖說是日錄,她卻不忌諱旁人翻閱。

  紙頁上被她畫滿了地圖。

  往西北的瀚海、狼居胥,往西南的交趾,往東北的朝鮮、濊貊,往東南的瓊州。如今他們所遊歷的鎮江、江寧、常州一帶更是描繪得尤為詳細。

  再往下翻,卻是密密麻麻的天象圖。

  再翻一頁,卻是日道圖與月道圖,兩個巨大的圓形,各佔據了一頁紙。

  圖側的小楷端正記錄:「日循黃道東移,一日一夜行一度,三百六十五日……」

  合上日錄,將目光從女兒身上移開,在她入睡後,衛檀生出了船艙。

  船艙前掛著的一盞燈悠悠蕩蕩,那漁火盡數灑落在江面上,暖意融融。

  夜雨又瀟瀟地落了。

  轉眼已經十多年。

  她還沒有回來。

  他在船頭趺坐,守著小舟,對著蕭蕭瑟瑟的江水,靜靜地想。

  翠翠,你何時回來?

  妙有如今已長得這般高了,菩提樹也早已濃蔭如蓋。

  他撫上指尖歷歷可數的佛珠,只能靠攥緊指尖,緩緩地抒發心頭的荒涼。

  翠翠,你若是再不回來,我這一生就在江水蕩蕩,這漂泊裡,這明明滅滅的燈光中,在燭花裡盡數剪去了。

  漸漸地,他靠著悠悠蕩蕩的小舟,慢慢地睡著了,涼意自指尖滲入了雙膝,整個人靜默地好似化為了一尊泥塑的佛像。

  這一十四年,他潛心修佛,任心自在。

  莫作觀行,亦莫澄心,莫起貪嗔,莫懷愁慮,蕩蕩無礙,任意縱橫,不作諸善,不作諸惡。

  這一十四年,他日日夜夜等待。

  到如今卻驀然發現,自己的人生竟如此短促。

  短到,等不到她歸來

第108章 番外:半輩子(二)

  他們一起去了很多地方,行陂澤棲名山, 踏海波攬五岳。

  在雁蕩山的蘆葦中, 在瀚海的風沙裡, 在江南煙雨, 落日祁連下, 妙有長大了。

  十八歲的少女,懵懵懂懂中也漸漸地感知了情愛, 遇見了自己喜歡的人,並且義無反顧地想要嫁給他。

  那是京中庚家的小兒子, 庚星和,庚家算不上什麼高門大族,但也是世代書香, 庚星和比妙有大上兩歲,二十歲的青年,正值風華正茂的時候, 舉手投足間, 風度翩翩, 溫良恭謹。

  他與妙有合得來,也愛擺弄那些西洋傳來的玩意兒,家中藏書甚為豐厚,只用幾本書就將十八歲的小姑娘拐到了手。

  每每碰上妙有, 青年還沒張口說話,臉就先紅了個透,倒是妙有愣愣地有些摸不著頭腦, 沒弄明白他這男子漢大丈夫怎麼這麼扭扭捏捏的。

  沒多時,兩人便順理成章地定了親,這門親事也是爹爹與高叔父他們幾個親自點過頭的。

  出嫁前,她與爹爹一同坐在廊下,看著庭院中枝葉繁茂的菩提。

  少女的裙擺鋪落在地,像一枝初生的新荷,她眉眼中,也隱隱地有了些她昔日的神采。

  「你和你娘一樣,小事上沒什麼脾性,大事上倒一樣堅決。」

  將近不惑的年紀,男人卻好像未有變化,沒怎麼變老,眼神依舊溫潤,容貌依舊俊秀,昔年京中的小菩薩,一如既往的鬱美動人,微笑時,唇角略顯兩分薄薄的綺麗。

  提起自己的婚事,她抿起唇,難得表現出一些小女兒的羞澀情態,「即便日後嫁給了星和,我也會同他一起常來看爹爹的。」

  她輕聲說著,又補充了一句,「爹爹,我保證。」

  爹爹不贊同的搖首微笑,「你如今嫁了人,日後也該有自己的生活,無需總是陪在我身側。」

  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開口問,「爹爹,你可曾想過娶一個續弦?」

  她嫁給星河之後,這往後的歲月,只有爹爹他一人獨自生活了。

  她始終不太放心。

  娘親離世已有十多年,但生者的日子還長。

  她相信,像娘親這般溫柔的人,也不願目睹爹爹在往後的日子裡,踽踽獨行。

  前幾年,婆婆和耶耶曾無數次提到要為爹爹續娶,她與爹爹行走四方時,也曾碰上對爹爹心懷愛慕的娘子,爹爹不顯老,愛慕他的娘子不知凡幾。

  其中揚州的女兒尤為嬌美動人,一顰一笑,皆是江南水鄉的含蓄與清甜。

  但爹爹卻好像對此沒一點兒興趣。

  「時候不早了,你明日尚要早起。」他站起身,溫和卻堅決地結束了這個話題,「早些歇息罷。」

  她看著他的背影,好似看見他不疾不徐,從容平正地走入了漫長的時光中。

  成親那天,天公不作美,偏偏下了些雨,遠處的天看上去像浸了水的棉絮,陰霾暗沉。雨水掛在簷下,護花鈴已經斑駁,系著護花鈴的紅繩也早已腐朽。

  她向來不在乎這些,也不相信那些天象所暗示著的神鬼天意,庚星和同樣也是如此。

  不過成親當日一場秋雨罷了,既然決心要嫁給星和作新婦子,那定是不論今日還是往後,都要風雨無阻,攜手同行。

  她對著鏡,取了妝奩中一隻鑲紅寶石的禪杖樣髮簪,輕輕插入鬢髮中,望著鏡中明眸皓齒,嬌俏豔麗的陌生的少女,不由得微微紅了臉。

  這還是她頭一次這麼精心的打扮,此前,一直和爹爹到處跑,每日隻將頭髮往腦後一攏,隨便梳洗一番,衣裳穿的大多也是耐髒結實的,

  但這卻不代表她不愛美,和大多姑娘一樣,她也愛俏。

  庭院中鋪就的石板在風吹日曬之下,已經破舊得坑坑窪窪,雨水落在石板上,聚了一捧的水。

  她身上的嫁衣剛剛垂落在腳背上,不能沾水。

  爹爹便彎下腰,讓她趴在他脊背上,他左腳雖有些跛,但還是背著她,穩當地跨過了積水。

  她環著爹爹的脖頸,低頭看去時,突然發現他鬢角其實已經生出了一絲白髮。

  爹爹這般注重自己的容貌,他不是不老,只是將白髮藏在烏髮裡,小心翼翼地將「歲月」藏了起來。

  他還在等著娘歸來,他不願她歸來時,見到的已是垂垂老矣的他。她見到的一定是當年那個小菩薩,那個面若好女的小觀音。

  她收緊了些臂膀。

  她已經看不懂爹爹了,甚至連高叔父與吳姨母也看不懂爹爹了。

  她爹爹是如此不可理喻,守著一個虛無縹緲的願望,就這麼活了大半輩子。

  出嫁前,雨正好停了。

  前來迎親的庚星和滿面通紅,不敢細看她,小聲說道,「妙……妙有……我來接你了。」

  她看著他,兩個人都紅了臉。

  花簷子到了,茶酒司催促新婦登車。

  登車前,她想了想,牽著嫁衣回頭看了一眼爹爹。

  他就像背著懷孕的她,一步一步走下空山寺的石階一樣,背起了妙有。

  看著她登上花簷子,從此與那庚家小郎舉案齊眉地過上一輩子。

  妙有,是她留給他最後的慈悲與溫柔。

  他回到屋裡,收拾舊衣的時候,正好瞧見了擱在櫃子裡那兩個壓箱底的小玉人兒。

  一男一女,緊密相纏著。

  他好像回到了他和她成親的當晚。

  紅燭高燒。

  她拿著這兩個小玉人兒,坐在帳子裡,愣愣地睜著眼看著他,素來冷淡的臉上微微泛紅,輕輕地咳嗽了一聲,無所適從地攥緊了小玉人兒,想要掩飾這通身的尷尬和不自在。

  成親後,妙有果然如她所言,每年都會尋幾個日子來看他。

  但大多時候,她都與庚星和待在一起,夫妻恩愛,志同道合,兩人天南海北的到處跑,有時候在大樑,有時候又乘船出了海。

  出海時,更是兩三年都見不到一回,偶爾寄來這麼一兩封信,或是些海外稀奇古怪的新奇小玩意兒。

  衛檀生無事的時候,好似回到了老樣子,常常倚在榻上,翻閱經書。

  前幾年,他和妙有去了天竺,天竺佛法早已不存。

  他望著妙有,她踮著腳看那波濤滾滾的長河,看那天際燒得熊熊的晚霞。

  這世上啊,諸行無常,生生滅滅,沒什麼能永存,即便佛法也不例外。

  這十多年來,他不曾夢到過她。

  但有一日,他斜倚著軟榻睡著了,經書就擱在膝前。

  在簾外瀟瀟的秋雨中,他終於夢見了她

  他夢見了她正坐在水晶簾下梳頭,日頭高高的,水樣的光落在她臉側,女人看起來有些困倦懶散,鬢角的白玉蘭好似翩翩的蝴蝶。

  她揚起臉,猶疑了一瞬,還是衝他笑了笑,「檀奴。」

  一陣涼風吹入室內,簾幕相撞,晶瑩的珠光中,他從夢中驚醒。

  榻旁的如豆的燈焰在秋風中搖曳,燭花劈啪一聲。

  窗外黃葉紛紛墮地,落在霜階前,夜已經深了。

  他剪去了一截燈花,重新拾起滑落在地的佛經,低眉信手翻了一頁,繼續往下看去。

  人生百年,眨眼間,夢寐中已過去了大半,眾生在夢中隨業而轉。一切煩惱業障,本來空寂。一切因果,皆如夢幻。

  沒多時,他又去了一趟郭溪,郭溪草豐沙闊,水鳥聚集,黑頸鶴其聲哀哀,雁落啞啞,蘆葦秋風,荒涼滿目。

  秋風一卷,蘆花好似一夜白了頭。

  翠翠。

  他望向蘆葦深處,紺色的眼也倒映了這澄波粼粼的秋水。

  眼睫垂下又揚起,坦然平和地想。

  再等等,再等等,我便能再見到你了。

  她覺得,爹爹愈來愈偏執得不可理喻了。

  他如今閉門不見客,只一人待在家裡潛心修佛。

  她擔心,卻不好多說什麼。

  瞧見她蹙眉,庚星和幫她撫去眉間的褶皺,輕聲安慰道,「改日便回去看看爹爹罷。」

  他十歲到十八歲的人生,一直在寺中度過,而如今卻又重歸禪門,日日夜夜修習佛法。

  他似乎相信,他能在死後成佛,能去往極樂,去往無上的佛國,能再見到娘親。

  爹爹死前十分平靜。

  他澡身,換衣。

  換上了他在空山寺常穿著的玉色袈裟,戴著那串佛珠,細細地化了眉,束好發,結跏趺坐,膝上放著個小小的紅木盒,在昏黃安靜的佛堂中,安然閉目坐化了。

  在星和的幫助下,她籌措了爹爹的後事。

  每每想起他安然低垂著頭,斂目趺坐的模樣,她心裡既覺得難受,又覺得可悲,覺得爹爹不可理喻到可悲可歎的地步。

  昔年驚才絕豔的衛家三郎,何其聰敏,等不等得到娘親,他怎麼會不明白?

  但他這半輩子,就這麼過去了,活在自己給自己編造的幻境中,守著一個希望直到死,臨死前,希望破滅後,又懷揣著另一個願望,期盼著自己能成佛。

  佛有三不能,佛能空一切相,成萬法智,而不能即滅定業。

  佛能知群有性,窮億劫事,而不能化導無緣。

  佛能度無量有情,而不能盡眾生界。

  佛不會憐憫他。

  他至死也成不了佛。

第109章 番外:相見歡(一)

  9:30

  太陽高高地懸掛在半空,陽光透過玻璃窗灑落在室內, 總算驅散了些初春空氣中的寒意。

  躺在床上, 高高地舉著手機, 惜翠想了半刻, 終究還是沒想出個所以然。

  app已經更新好了, 兩個世界之間的時空流速都已經校準完畢,也就是說, 從現在起,兩個世界的時間已經同步。

  她還有去思索的機會。

  將手機重新塞回枕頭底下, 惜翠走到桌前,拆了片面膜準備化妝。

  翠母口中的「遙遙」,全名叫唐遙, 這相親是家裡七大姑八大姨介紹的,見面的事她推脫了兩三回才定下來。

  可能是心裡想著衛檀生的緣故,上妝的時候, 惜翠有些心不在焉, 手一抖, 眼線頓時畫歪了出去。

  眼看畫是畫不下去了,惜翠沾了點卸妝水擦乾淨了,合上眼線筆的筆帽。隨便化了個淡妝,應付了過去。

  一夜沒睡, 妝感也有點兒勉強,但看著鏡子,好歹是氣色比之前好多了點兒。

  稍微收拾了一番, 差不多已經到了出門的時間。

  手機一夜沒充電,剛剛才充了一會兒,小半截電量在苟延殘喘,惜翠揣了個充電寶,又塞了點其他小零零碎碎的,這才打算出門。

  翠母閒不下來,大清早地正在擦桌子,瞧見她打算出門,少不得又要碎碎念,叮囑一番,「待會兒見了人家,要好好表現啊,可別給我們家丟人……」

  惜翠應了,出門叫了個車,報了個地名。

  到了約定的餐廳,總算見到了那「遙遙」,在此之前,她和唐遙已經在微.信上聊過一兩回,不過現在,惜翠也基本上將這號人給忘了七七八八。

  唐遙比她大了兩三歲,五官端正清秀,看上去儒雅乾淨。

  「翠翠,我媽是你們那兒的人,」他笑道。

  惜翠低眼嗯了一聲。

  唐遙他媽是她老家那邊的,這相親還是他舅舅給介紹的。他家家庭條件不錯,家裡開了個小公司,現在正在幫他爸打理生意。

  等著上菜的間隙,惜翠看了眼窗外的車水馬龍,如今再回到現實社會,反倒有些不真切的感覺,就連腳踩在地上也不太像踩在實地。

  她看著窗外的時候,男人也在看著她。

  女人瓜子臉,五官都長得恰到好處,眼睛不算大也不算小,眼睫很長,黑褐色的眼珠看著很乾淨。她化了淡妝,就搽了些粉,擦了點口紅,卷髮披散在肩上,就是神情有些冷淡。

  她現在沒有心情去相親,一頓飯下來,唐遙也大概明白了她是個什麼想法。

  吃完飯,他站起身,「我送你。」

  惜翠拿著包,禮貌地拒絕了,「不用,我剛剛已經叫了車,就不麻煩你了。」

  唐遙沒勉強她,但還是堅持把她送上了車,替她關上了車門。

  「到家給我發個資訊,」他笑道,「不然你一個女孩子我沒送你回去,到時候讓我媽知道了少不得要罵。你到家了發個資訊我也能放心點。」

  他說話時語氣拿捏得很好,笑起來又不讓人覺得冒犯。

  坐在車上,惜翠又拿出了包裡的手機,低頭看著螢幕上那個沙漏樣的app。

  一閉眼,好像又能看見玉色袈裟,戴著個佛珠的青年,笑意溫潤,紺青色的眼像一汪澄瑩的湖水。

  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六年的時間,衛檀生與妙有或許已經習慣了如今的生活。她當初堅持要回家,打攪了衛檀生他原本的生活,欺騙了他的感情,本已經對不起他,如今也不該因為一念起,而貿然地回來。

  惜翠有些惘然。

  她說不上來她對衛檀生究竟是什麼感情,也不知道她的決定對他而言公不公平。

  她曾經喜歡過衛檀生。

  但她的目標自始至終就是為了回家。為了回家,她必須避免那些不必要的感情,免得到時候無法抽身。

  但感情這回事,向來只能克制,卻由不得人去控制。

  生下妙有,也是如此。

  沒想到的是猶豫不決間,一愣神指腹剛好按上了app,下一秒,app的介面就彈了出來。

  惜翠嚇了一跳,忙穩住心神,低下眼再看,app的介面設計的也很簡介,沒什麼花哨。

  開屏就是一篇使用說明,看上去有模有樣,很正規,app由時空管理局研發,在使用前,能選擇同意或是不同意。

  惜翠大致地流覽了一眼,時空穿梭的冷卻時間為三天。不論去哪個世界,想要回去都要等上三天的冷卻,穿書者的技能可共用給自己隊友,限制為一人。技能也能對其他人使用,但限制也是為一人。

  車剛好行駛過一家理髮店,透過半開的車窗看見那家理髮店,惜翠下意識地叫停了車。

  等再回過神來時,就已經進了店裡,坐在了鏡子前,理髮小哥正在慫恿著她弄個大全套,辦張會員卡。

  惜翠:「不用,拉直就行。」

  理髮小哥見她不感興趣的模樣,也沒再推銷。

  對著鏡子,惜翠默默地攥緊了手機。

  她想回去看看。

  衛檀生不知道她長什麼樣,她只說過她是卷髮。

  她將卷髮拉直了,再站到他面前,他也不一定認出來那就是她。

  她只看一眼,遠遠地看一眼。

  惜翠垂眸想。

  如果衛檀生與妙有過得很好,她就會回來,按部就班地接受著大多數人的人生軌跡,從此之後,不再打擾他們兩個。

  她和衛檀生都會擁有自己的人生。

  回去的時候,翠母被她新造型嚇了一跳,「怎麼把頭髮拉直了?」

  惜翠解釋道:「沒什麼,就想換個造型,直發挺好看的。」

  奈何她家太后思維發散得太快,還以為她這是為了唐遙才換了個髮型,眼珠一轉,神秘兮兮地湊過來問,「你覺得那遙遙人怎麼樣?」

  「挺好的,就是感覺不太合適。」

  惜翠的回答顯然不能讓翠母滿意,「哪兒不合適了?你都二十多歲的人了,連個戀愛都沒談過一次,你還想找個什麼樣的?我看人家挺好的,不管合不合適先處著再說。」

  反駁是不能反駁的,或許是太久沒見,被翠母這麼念叨,惜翠倒也不覺麻煩,笑著嗯嗯啊啊應了幾聲,回到了臥室,打開電腦裡的購物網址。

  除了將卷髮拉直外,要想回到那個世界,她還要再做一些其他的準備工作。

  流覽網頁的時候,手機微.信正好響了。

  惜翠看了一眼,是她基友季悅媛,問她要不要一起出去玩一趟。

  季悅媛和她男朋友蘇陽相戀了有三四年,關係一直不錯,很少吵架,蘇陽平時沒什麼脾性,大事小事基本上都聽從了季悅媛的安排。

  每次三人出行,她永遠是最閃亮的那個電燈泡。

  看到季悅媛的消息閃爍那一瞬間,惜翠揉了揉腦袋,竟然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看著微.信介面好一會兒,這才回復說有事不能去。

  關掉微.信,惜翠繼續耐下性子流覽網頁。

  這時候要感謝萬能的淘.寶,她下單了兩件衣服和一個包袱,接著又忍痛花了點錢,買了個小金手鐲,中規中矩的紋樣。她沒有大樑的銀錢,到時候去了那裡,還需要典當了它去換些零用錢。

  她回來的時候,本來就已經不早了,盤算間,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翠母在外面喊她來吃晚飯。

  菜色都很簡單,就是飯桌上,少不得又要被翠母和翠父聯合盤問。

  翠父話不多,但卻是在家中掌握話語權的存在。

  她爸對她的感情問題沒像她家太后那麼看重。但他看著她年紀也不小了,也是時候交個男朋友帶到家裡來了,每每翠母念叨的時候,他也會跟著幫腔兩句。

  對此,惜翠默默地選擇了順從,長久以來的鬥爭經驗,告訴她理論是沒有用的,太后訓話,聽著就行。

  沒想到吃飯的時候,手機微.信響了一下,是唐遙。

  問她在做什麼。

  惜翠:在吃飯。

  唐遙那兒的回復很迅速:那我不打擾你了,你慢慢吃。

  將目光從手機螢幕上移開時,惜翠抬頭就對上了翠母含笑的眼神。

  「是不是人遙遙給你發信息了?」

  「沒。」惜翠端著碗,儘量讓自己的神情看上去更有說服力一點,「是一個朋友。」

  沒過幾天,她網上買的衣服到了。

  她工作壓力不大,向公司那兒請了個假,和翠母打了個招呼說是出差。找了個地方,換上衣服,盤了個髮髻。惜翠看著那沙漏樣的app,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氣。

  「嘩啦」

  夜空下,魚尾破開月光與波光,跳出了河面,又落回了河水中。

  他從睡夢中猛然驚醒。

  「爹爹?」聽得他的動靜,小姑娘揉著雙眼,打了個哈欠,疑惑地問。

  他眼睫低垂著,在眼皮上落下淡色的陰影,濾去眼底的驚詫與疑惑,過了一會兒,慢慢地揚起眼睫,靜靜地看了她片刻,又溫和地笑了,「我無事,別擔心。」

  小姑娘這才放下心,正要躺下去,又想到了什麼,一手牽著薄被問,「爹爹,我們明天什麼時候回去?林娘子說做了榆錢糕等爹爹你和我回來呢。」

  她半夜醒來,肚子正有些餓了,不禁開始饞林娘子做的榆錢糕。揚州來的林娘子,生得好看,說話也輕聲細語的,笑容甜甜的,每次見到爹爹總會臉紅。

  「無需著急,睡罷,」衛檀生道,「明日一早便能回去了。」

  小姑娘乖乖地哦了一聲,又一低頭睡了過去。

  衛檀生此時卻已經毫無困意,他低頭幫女兒掖好了被角,起身步出了船艙。

  回想著剛剛的夢境,他在船頭坐下。

  小船停泊在楊柳岸前,柳枝擺動著柔軟的身姿,條條垂落粼粼的水波中。

  夢裡的感受如此逼真。

  他眼裡掠過一絲迷茫,一時間竟生出一絲莊周夢蝶,亦真亦幻的荒謬之感。

  夢中的妙有已經成親,而他剛剛所見的妙有不過才六歲的年紀。

  眼眸深深地倒映著水上波光,他心上也好似有河水在翻騰,在流淌,忽而急促,忽而平靜。

  那究竟是夢,亦或是他當真回到了過去?

第110章 番外:相見歡(二)

  情況和她想像中的差不多糟糕。

  望著眼前這明顯和帝京不同的陌生城市,惜翠認命地歎了口氣。

  初春的天, 陽光還不算曬。

  她身前的寬闊的長街上人來人往。

  街道兩旁店肆林立, 牽著小毛驢, 騎著馬, 挑著擔的行人, 往來穿梭,熱熱鬧鬧, 高高飛舞的青白色酒旗,在春風中搖搖盪蕩。

  但這偏偏卻不是京城的景致。

  這app傳送地點應該是隨機的, 唯一值得安慰的地方在於,它沒有將她傳送到海外寬闊的大陸,她尚處於大樑境內。

  而app上也足夠貼心地顯示了她所需要的資訊, 大樑嘉和五年,杭州。

  杭州距帝京有千里。

  惜翠收回目光,頭疼地想, 當務之急, 還是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 再另想辦法。

  杭州繁華,當鋪並不難找,她先是找了個當鋪換了點銀錢,這一過程還算順利, 出了當鋪,接著準備去找間客棧。

  就是找客棧的時候出了些麻煩。

  她身上沒有路引和相關身份證明,去了兩三家客棧, 帳房都十分委婉地拒絕了她。

  在來之前,惜翠也曾經想過會碰上這樣的窘境,如果實在住不到客棧,她就打算去佛寺或是尼姑庵一類的地方碰碰運氣。大樑的佛寺偶爾會收留孤苦無依的女人作為針婦,在寺廟中幫和尚們縫補衣服為生。

  不過在此之前,最好還是能找到一家不嫌棄她黑戶身份的客棧。

  好在,這一次,曲尺櫃檯後面查帳的女人,耐心地聽下去了她的說辭。

  女人年紀不大,約莫二十多歲的年紀,上身一件柳青色的衫子,下身穿著件鵝黃錦繡裙,生得秀雅動人,一雙眼明眸善睞,瞧見客來時,便抿起唇淺淺的笑。

  聽聞她是尋親北上時路引被偷了,女人有些好奇地問,「娘子夫婿未能與娘子同行嗎?」

  無怪乎她會這麼問,她這個年紀的女人,在大樑大多都已經成家立業,孩子也能幫著打醬油了。

  想到衛檀生與妙有,惜翠頓了一頓,「實不相瞞,我前些日子方與夫婿和離。」

  低頭看著櫃檯上的帳本,惜翠努力讓自己的神情看起來黯淡一點,也更具說服力一點,「也因如此,才打算北山尋親。」

  女人當她是遠嫁至此,又與夫婿和離,一見不小心提起了她的傷心事,趕忙道歉。

  「娘子想要在我們客棧下榻倒也無妨,只是待會兒登記店簿時,我可能要多問兩句,」女人道,「還望娘子不要嫌麻煩。」

  惜翠鬆了一口氣,「娘子但問便是。」

  「不知娘子姓甚麼名什麼,籍貫何處,家中有幾口人?」

  提起名字,惜翠想了想,選擇報了她家太后的名字。

  「我姓孔,單名一個蘭字。」

  至於籍貫與住處都一一應付了過去。

  女人握著筆,一一地詳盡地記下,等問清楚了付了押金,這才笑著合上了店簿,主動介紹起自己來。

  「我姓林,旁人都叫我巧娘,孔娘子你若是有什麼不方便之處,不妨來找我,我平日裡都在這櫃檯前招呼客人。」

  聽聞惜翠與夫婿和離,隻身北上尋親,林巧兒看她的眼神,便不由得多沾染了幾分同情。

  說罷,叫了個夥計,帶著她去樓上看房,又安慰了她兩句。

  將這一切都料理好了,她一雙美目這才看向了客棧外,望著門外的長街,不禁支著下巴癡癡地想。

  衛郎君與妙有究竟何時才能回來呢。

  想到那衛郎君的模樣,她不由得垂下頭,微微紅了臉。

  來到廂房中,惜翠放下了包袱。

  這客棧不大,但收拾得乾淨。

  出發前,她特地將手機充滿電,還帶了兩個充電寶。不過就算如此,惜翠也不敢多擺弄手機,隻將手機擺在一旁,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想著到時候要怎麼去京城。

  她現在還不清楚這app到底是不是隨機的,如果是隨機的,那就代表著她三天之後回到現代後,再回來的時候一切只能推倒重來,能不能再見到衛檀生全靠臉。

  如果不是隨機的,下一次傳送地點能緊接著她上一次離開的地方,那她還能一路苟到京城。

  至於答案究竟是什麼樣,還要等她三天後再傳送一次試試。

  看了眼手機,眼見將近12點了,惜翠這才打算下樓去弄些飯吃。

  她住的這間「和樂」客棧不算大,但大堂中的人卻不少,大多是往來走穴的浙商,臨近飯點,擠擠挨挨地倒也將整間客棧坐滿了。

  站在樓梯上,一眼就能看見大門外的光景。

  剛剛所見的林巧兒正背對著大堂,和客棧外面的人說著些什麼。

  惜翠走下樓,林巧兒也轉過了身,懷裡卻多出了個五六歲模樣的小姑娘。

  小姑娘梳著雙髻,穿著件血牙色的襖裙,芙蓉似的臉蛋,雙眼明亮,正衝著林巧兒笑,像夏日的新荷一般清新動人。

  林巧兒也笑容滿面地捏了捏她的臉,一大一小之間舉止十分親昵。

  惜翠下樓下到一半,停下了腳步,不知道為什麼,看到林巧兒懷裡的小女孩第一眼起,她就覺得特別熟悉,但具體哪裡熟悉卻又說不上來。

  這或許是林巧兒的女兒。

  她本來是不太喜歡小孩子,但這小姑娘卻看得惜翠心中頓生好感。

  這倒也有可能是母性作祟。

  按照時間來算,妙有大概也和這小蘿莉差不多年紀了。

  然而等看到緊隨著兩人一道兒邁入客棧的男人後,惜翠這才徹底地呆立在原地,垂在袖中的手,不由自主地緊緊握住了一旁的樓梯扶手。

  老舊的木頭扶手上傳來的微涼觸感,總算讓她空白了一瞬的大腦,緩了一緩,漸漸地找回了點兒意識。

  惜翠怔愣地看向了林巧兒那的方向。

  那是衛檀生。

  和林巧兒一起邁步走進客棧的男人,修眉細眼,笑意盈盈,腕間戴著串佛珠,烏髮用根杏色的發帶攏在了腦後,這打扮除了衛檀生還能有誰。

  惜翠裙下的腳尖不禁往後縮了點,等腳後跟撞到樓梯時,才猛地又回過神來。

  她死前沒看到過衛檀生,如今再看到他,她竟然覺得面前的男人有些陌生。

  從她經歷來看,她和衛檀生也不過分別了十多天,但按這個世界曾經的時間流速算起,則是已經過去了整整六年了。

  六年時間,足以改變許多人和事。

  妙有長大了,她離開前,她尚在繈褓之中,五官還沒張開,而如此已長成了個白皙秀美的小姑娘,難怪她剛剛覺得有些熟悉。

  妙有她五官中隱隱透著些衛檀生的神韻。

  衛檀生的神情和從前相比也沒什麼變化,但整個人好像被歲月打磨得更加溫厚,眉眼也更深邃了些,褪去了那些少年與青年時單薄的清秀,多了兩分穩重。

  林巧兒抱著妙有,轉頭同他說了些什麼,隔得太遠,大堂裡人又多,惜翠一時聽不清,只能看見衛檀生帶著笑回答,唇瓣上下動了動。

  這一幕落在她眼底,惜翠垂著眼,也說不清自己心裡是什麼感受。

  她這一次,可能又想多了。

  衛檀生他看上去狀態很好,妙有也養得很好。

  她不應該再來打擾他倆。

  看他們過得很好,她就放心了。

  大堂裡或許擠了太多人,空氣有些渾濁沉悶,一縷風吹進大堂中,和煦的春風裡好像隱隱夾雜著些苦,或許是因為吹過了城外那片苦丁茶林的緣故。

  惜翠腳尖又動了一動,突然想要上樓開窗透透氣。

  正準備上樓的間隙,抱著妙有的林巧兒似乎看見了她,一抬眼,快步朝她走了過來,笑道,「孔娘子,你怎麼下來了?」

  這下,她身側的男人與她懷中的小姑娘都紛紛抬眼看了過來。

  她被困在樓梯中,進退不得。

  脊背上好似迅速攀上了一股莫名的熱意,她就像一條被架上了火上的魚。

  惜翠儘量平靜地與林巧兒對視,不露出任何蹊蹺或值得懷疑的地方。

  但當衛檀生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時候,惜翠的心還是高高地提了起來。

  他目光沒什麼波瀾,平靜和煦,一如既往。

  他只看了她一眼,便別過了眼。

  惜翠捏緊了欄杆的手指,慢慢地鬆開了些。

  她現在的樣子,和高遺玉、吳惜翠沒有哪一處一樣。

  即便衛檀生在敏銳,也做不到一眼就能認出她來。畢竟惜翠連她自己都不能保證,她家太后要是換了張臉,她還能不能認得出來。

  林巧兒懷中的妙有,卻好奇地看向了她。

  「我……」惜翠放慢了語速,好讓自己的語氣不會出現什麼波動,回答道,「我下來用些午膳。」

  妙有突然拍了拍林巧兒的手臂,小聲道,「林姊姊,放妙有下來罷,再抱下去,姊姊該手酸了。」

  林巧兒手臂也確實有些酸了,聽她這麼說,也就放下了她。

  放下妙有後,她看了眼堂中的食客們,歉疚地道,「娘子來得有些晚了,這下面卻是沒位子了。」

  惜翠道:「我回屋裡吃便好。」

  「這不行,娘子你都下來了,哪裡能讓你再上去。」林巧兒笑著說,又沉吟著思索了一番,好像想到了什麼,轉頭對衛檀生道,「郎君可願與孔娘子拼個桌?」

  男人的目光再一次地看了過來。

  惜翠壓下心頭亂七八糟的感受,平靜地與他對視。

  「若娘子不嫌棄,我與妙有無妨的。」衛檀生道。

  林巧兒笑道,「後院那兒還有個我平常吃飯的地方,既然如此,孔娘子不妨下來,與我們一道兒過去用膳罷。」

  按理說,林巧兒平日裡是不和衛郎君、妙有一起用膳的,這畢竟太過唐突,衛郎君也從未表露過要請她一起用膳的意思。

  但如今多了一個孔娘子,有孔娘子作陪,她與衛郎君再坐在一處用膳便不覺尷尬了。

  更何況,林巧兒也有些憐憫惜翠。

  眼前的女人,與夫家和離沒多時。看她的神情冷淡,想來也是心中也不好受。

  惜翠本想再拒絕,但林巧兒先是問了衛檀生,等衛檀生同意了再來問過她,卻是沒有給她任何表態的機會。

  走在他們身側,惜翠儘量不去多看也不多說。

  但林巧兒卻沒給她安靜如雞的機會,還當她是黯然神傷,一時沒從和離中緩過神來。

  林巧兒不由心生同情,又見衛檀生走在她身側,更懷揣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想要表現一二的心思,安慰惜翠道,「我知曉和離這事娘子一時半會走不出來,但這夫妻之間,本就是看個緣分的,緣分這事強求不得,既然緣分盡了,娘子不妨看開一點。」

  她笑道,「這後面說不定還有另一番因緣造化呢。」

  她話音剛落,身旁的男人卻驀地開口,和煦地問,「和離?」

  惜翠抬眼,正好撞入了他紺青色的眼,這雙眼一如之前一般,未有任何變化,乾乾淨淨,澄澈溫和。

第111章 番外:相見歡(三)

  但偏偏這麼一雙明澈的眼,卻看得惜翠心中莫名一緊。

  有那麼一瞬間, 她好似在這目光中無所遁形, 讓人赤.裸.裸的, 從裡到外都扒了個乾乾淨淨。

  拋開這些紛亂的念頭, 惜翠輕輕點了點頭, 「正是。」

  後院離這兒並不遠,談話間, 不過兩三步的距離也就到了。

  院中種了一顆槐樹,槐樹下擺放著一張石桌與四隻石凳, 四個人正好坐滿。

  衛檀生牽著妙有,似乎沒有任何避嫌的意思,目光仍舊靜靜地落在她身上。

  感覺到爹爹手上使了些力氣, 攥得她手有些緊了,妙有昂起小臉,懵懂地看過去。

  只見那日光透過枝葉的縫隙, 在他臉上灑落了些碎金, 他臉上神情淡淡的, 看不出喜怒。

  就在這時,林巧兒好似察覺出了不對,笑道,「到了到了, 有什麼話先坐下再說罷。」

  發覺爹爹的古怪後,小姑娘擔心地搖了搖爹爹的胳膊,拉著爹爹坐了下來。

  衛檀生垂眸看了眼女兒, 無聲地笑了笑,抱著她在石凳上坐下。

  坐在他膝上,妙有這才又好奇地看向了惜翠與林巧兒。

  尤其是惜翠。

  女人半低著頭,一副沉默不善言辭的模樣。但不知為何她看她第一眼便喜歡上了,覺得面前這位大姐姐,格外親近。

  好像,比林姐姐還要親近一些。

  林巧兒坐下後,瞧了眼惜翠,又收回目光,笑意嫣然地問,「郎君,孔娘子,還有妙有,你們可有什麼想吃的,若有什麼想吃的,不妨告訴我,我這便叫後廚做去。」

  回想衛檀生剛剛的目光,不知為何惜翠有些心虛地抿緊了唇角,不明白這小變態究竟是什麼意思,也猜不透他到底有沒有看出她的馬甲。

  她與衛檀生已經六年沒見。

  按常理而言,即便他再敏銳,也不應該第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偽裝。

  想到這兒,惜翠定了定心神,埋著頭,避開與這小變態視線交匯的可能性,盡力扮演好一個笨拙沉默的形象。

  在來之前,她特地向公司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她時間倒是足夠的。

  或許是因為心頭縈繞著的愧疚之情,也或許是出於什麼旁的感受。在這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的基礎上,她已經沒有資格再去打亂兩人平穩的人生軌跡。

  衛檀生與妙有看起來過得很好。

  如此一來,三天後她就會離開。

  這麼想著,惜翠更鎮定了些,原本僵硬的四肢也稍稍施展了一些。

  林巧兒問他們想吃些什麼,惜翠與衛檀生都沒什麼意見。

  她好像也猜到了這個答案,早就做好了準備,見他們沒什麼異議,笑著說,「今日廚房那兒煮了些龍鬚麵,若不嫌棄,就吃些湯麵罷。」

  說罷,叫了個夥計,去廚房裡下幾碗面,端兩三碟小菜出來。

  但當菜端上桌後,惜翠有點措手不及。

  面要等上一段時間,先上的是小菜與兩碟開胃的甜點。

  鹹菜是新醃的嫩筍和酸蘿蔔,脆爽開胃。

  但在這小菜旁,卻偏偏多了盤冰糖紅棗南瓜。

  林巧兒拿著筷子,好心好意地笑道,「這番瓜是我這客棧裡的一絕,郎君、孔娘子你們嘗嘗看?」

  這南瓜一端上桌,她頭頂上似乎就落了道視線。

  惜翠停頓了一瞬,故作未覺般地拿起筷子,掀起眼簾,朝著林巧兒含蓄地笑了笑,「多謝娘子招待。」

  筷子一夾,攜了滿滿一筷子的南瓜放入了碗裡。

  這一筷子下去,惜翠覺得自己拿筷子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她一直不喜歡吃南瓜,偏偏她家太后特別喜歡吃南瓜,桌上常年都有這麼一盤菜,從小吃得多了,長大後就更加厭惡。

  桌上冰糖紅棗南瓜的味道,憑心而論,做得確實不錯。不過不管這南瓜怎麼披皮偽裝,都是惜翠從小打到不死不休與之纏鬥著的大敵,也是她絕對不會屈服的物件。

  惜翠心裡嫌棄得直皺眉,卻還是起身夾了一筷子的南瓜。

  衛檀生的目光好似又看了過來。

  頂著他目光,惜翠筷子一動,一口氣將碗裡的南瓜吃了個乾乾淨淨,又起身夾了一大筷子,一鼓作氣地吃光了。

  就在此時,衛檀生的嗓音又響了起來,「娘子喜歡吃番瓜?」

  惜翠抬眼,男人唇角含了些笑意,態度有禮而不唐突,似乎只是寒暄般地問了一句。

  惜翠擱下筷子,謹慎回答,「還好。」

  「我瞧著娘子多動了幾筷子,」他笑了笑道,「便以為娘子喜歡吃這番瓜。」

  惜翠:「今日的番瓜做得很好,才多吃了些,叫郎君見笑了。」

  衛檀生:「隻今日做的好吃才多吃了些,那娘子的意思便是,平日裡不喜歡了?」

  惜翠:「也不是。」

  衛檀生篤定地說,「那便是喜歡了。」

  惜翠:「……」

  「林娘子這盤番瓜味道確實很好,若是喜歡,娘子不必因為當著我等的面而不好意思,喜歡吃大可多吃一些,」衛檀生揚起唇角,柔聲說,「莫要辜負了林娘子一番好意。」

  一聽衛檀生這麼說,林巧兒歡喜地笑道,「我便說這番瓜好吃!這盤子裡的番瓜不多了,娘子等等,你喜歡我再給你取一盤出來。」

  眼看著林巧兒身姿嫋娜,又取了一盤南瓜擺在她面前時。

  兩顆紅棗落在南瓜上,仿佛是南瓜在瞪著眼無情的嘲笑。

  惜翠握著筷子,如遭雷亟。

  但衛檀生依舊在望著她。

  沒有辦法,惜翠只能低下頭,屈辱地又夾起了一筷子南瓜,含恨地吃光了。

  看著她吃南瓜,林巧兒面上掠過一抹疑惑與驚訝。

  她與衛郎君相識也已有段時日,自認為算是足夠瞭解他的。

  衛郎君他看著溫柔有禮,實際上倒不願多和旁人有什麼牽扯。他或許瞧出了自己的心思,對她倒也禮遇尊重,卻不太親近。

  聽妙有說,衛郎君此前曾經在山上出家為僧為一段時日,或許正因為如此,這才對什麼事都不甚上心。

  今日,還是頭一次見到他關心別人的瑣事。

  林巧兒心中咯噔一聲,擔憂地看向了身旁默默低著眼嚼著南瓜的女人。

  這孔娘子的容貌,雖算不上什麼殊麗的美人,但也是有幾分姿色。

  她今日特地描眉塗唇,穿上了那衛郎君平日裡喜歡的青色衫子。

  牽了牽衣角,林巧兒不安地想。

  想來,也不該輸給孔娘子才對。

  更遑論,她還是未嫁之身,她卻已經嫁過了人。

  想到這一茬,她心中稍稍安定了些,看向衛檀生懷裡的妙有,笑道,「差點忘了,前幾天我答應了妙有,要做些榆錢糕給她吃,今天,可算等到你們父女倆回來了。那榆錢糕還在廚房,我給你們端過來。」

  她這間客棧是她從爹爹那兒繼承而來的。

  林父無子,年紀大了,身體又向來不好,已經再難打理生意。林巧兒昔年也曾定了一門親事的,奈何她那夫婿沒成親前便去了,她平常幫著林父打理客棧,一直拖也就這麼拖到了現在。

  她知曉衛郎君還有正妻,與他那妻子失散了。

  但她並不在乎。

  若他妻子不回來,她便這麼陪著他。若他妻子回來了,她便是做妾也心甘情願。

  將榆錢糕端來,瞧見妙有喜歡吃這榆錢糕,林巧兒笑著又招呼衛檀生與惜翠一同嘗嘗。

  一邊吃著,一邊說著些閒話。

  就是這席間,話題不知怎麼繞,又繞到了惜翠頭上。

  見林巧兒好奇她和那個所謂的便宜丈夫的往事,沒有辦法,惜翠只能硬著頭皮現編,「我那夫婿,本是個書生。」

  男人的眼睫輕輕眨了一眨,摟緊了懷中的女兒,沒有說話。

  「後來,他瞧上了旁人家的女兒,想要娶她為妻,又見我……」惜翠想了想,道,「這麼多年來無所出,便動了與我和離的念頭。」

  「這麼看來,孔娘子倒是對你這夫婿情根深種。」衛檀生驀然開口,打斷了她的話。

  惜翠:「郎君何出此言?」

  「若非情根深種,」他嗓音驀地有些冷,眼中的溫度也一點一點降了下來,「怎會在你這夫婿打算將別人抬回家中時,才與他和離?」

  惜翠不好說愛也不好說不愛,只能斟酌著回答,「我與他畢竟有些夫妻情分在。」

  「若我是女子,」他看著她,突然又笑了起來,慢慢地說,「在我發覺夫婿有二心的時刻,便會與他和離。」

  「畢竟往後的日子裡,還有旁人在等著。犯不著在他一人身上白白地耗去光陰。」

  「娘子對你這夫婿情根深種,」青年抬眼哂笑,「你這夫婿卻不見得有多在乎你。」

  這話,惜翠一時間卻不知道該怎麼再接下去。

  正好在這時,夥計將龍鬚麵端了上來。

  龍鬚麵熱氣騰騰,湯色澄白,面上灑了些蔥花和蝦皮,碗中還臥了個蛋。

  衛檀生鬆開懷抱著女兒的一隻手,垂眸拿起夥計一同端上來的小酒壺,看也未看,端起青白色的細口小酒壺仰頭喝了下去。

  在這酒壺剛觸及淡色唇瓣的那一刹那,夥計瞪大了眼,伸出了手,「郎君!等等!」

  「且慢!」

  話音剛落,卻是已經晚了,這酒壺裡的東西已經大半進了肚。

  男人愣了一愣,面色一僵,頓時扭頭劇烈地咳嗽起來。

  「咳咳咳咳!!!」

  春風一吹,老槐樹下,一陣強烈的酸味霎時彌漫開來,男人紺青的眼中也迅速漫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看著那風姿俊秀的郎君,「咕嘟」一口氣將壺裡的醋喝了個乾乾淨淨。

  夥計抬手去攔的動作停在了半空,頓時傻了眼,愣愣地吐出了那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

  「郎君,那是……醋……」

  再看男人眼神茫然,眼中水汽彌漫,酸到失神的模樣。

  夥計既同情又懷揣了些莫名的敬意,心想。

  他們廚房這醋,都是陳年的老醋了。

  他倒得雖然不多,但這半瓶子喝下去定是不好受的。

  這不,那衛郎君都酸哭了。

第112章 番外:相見歡(四)

  於此同時,同席的林巧兒卻已是驚呆了, 待回過神來後, 趕緊站起身想要察看衛檀生的情況。

  「郎君?!」

  「愣著做什麼?」林巧兒轉頭對夥計道, 「還不快端杯水過來?」

  妙有見衛檀生咳得急促, 也忙伸出手幫著拍了拍爹爹的脊背, 一邊拍一邊皺著鼻子擔憂地問,「爹爹, 不要緊吧?」

  那夥計看得愣愣的,被林巧兒這麼一說, 這才猛然反應過來,忙不迭地轉身端水去了。

  「且慢。」

  沒料到,那偏頭咳嗽的青年, 卻突然輕咳了一聲,攔住了夥計。

  衛檀生嗓音微啞,眼中仍是籠著層薄薄的水霧, 但清潤的雙眼卻慢慢地恢復了往日的神采, 視線也重新有了焦距, 眼珠一轉,定定地落在了惜翠身上。

  惜翠也根本沒想到衛檀生他會看都沒看,直接幹了半瓶醋,這會兒也有些懵逼。

  看這小變態狀況不是很好, 正在猶豫要不要上前詢問兩句時,衛檀生已經自己喘勻了氣,並且將目光放在了她身上。

  衛檀生雖然是在對那夥計說話, 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緊緊地注視著她。

  「不必拿水。」他又咳嗽了一聲,唇角一揚,卻又是笑了,再度拿起桌上的「酒壺」湊到了唇邊,冷聲道,「我就是喜歡喝醋。」

  「每日都是要喝上兩口醋的。」

  林巧兒也跟著傻眼,還沒說出口的話頓時哽在了嗓子眼裡。

  而處於目光焦點中的青年,卻恍若未覺,袖擺垂落桌面,白玉似的修長指節握在壺頸上,猶如握住了美人的纖腰,看著惜翠,又是淺淺地呷了一口壺裡的醋。

  林巧兒:「郎君……這……」

  壺裡的醋被他喝去了大半,瓶底還剩下一點兒,又被他面色不改地喝了不少。

  而喝的同時,他雙眼目光卻還是未從惜翠身上離去,握著酒壺,三兩口就將剩下的醋喝了個一乾二淨。

  喝完又晃了晃,眼見已沒什麼聲響了,這才將酒壺擱下,望著惜翠,笑意融融地問,「方才,我與娘子講到何處了?」

  眼看衛檀生這小變態「噸噸噸」幹了一瓶醋,惜翠就算剛剛再有什麼話說,這個時候也因為目睹他這騷操作,全都忘在了腦後。

  「我……」在這目光下,惜翠突然覺得如坐針氈,忙避開衛檀生的視線,低聲道,「我突然有些肚痛,先行離去了。」

  她找了個藉口趕緊遁了,衛檀生與林巧兒也沒攔她,只是,離去前,身上卻仿佛還停留著青年微冷的眸光。

  合上門,惜翠抬手摸了摸自己胸膛。

  心跳如擂。

  衛檀生這態度,她不太確定他究竟認沒認出自己來,但不管認沒認出來,她是不敢再繼續待下去了。

  說多錯多,待得久了也容易掉馬。

  在床上坐了一會兒,惜翠翻出了包袱裡塞著的kindle。

  出發前,考慮到這兒沒什麼娛樂方式,她倒是帶了kindle用來打發時間。這個時候,正好能用來轉移注意力。

  這一看,等惜翠再從螢幕上抬眼時,卻已經日落西山,窗外的天色明顯已經黑了大半。

  可能是因為之前吃了一大碗南瓜的緣故,她倒不是很餓,一想到南瓜,胃裡還有些翻騰。

  惜翠也沒有多加在意,但當晚上喝了一杯水,躺會床上睡覺得時候,她終於發現了不對。

  胃裡一墜一墜的疼,全身上下還有些癢。

  她點起燈來一看,胳膊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漫上了些紅疹子。

  這是……水土不服?

  看著自己胳膊,惜翠粗略地判斷了一下,不禁皺眉。

  她畢竟不是這兒的土著,若說是水土不服倒不是沒有可能。

  吹熄了燈,她本來想第二天再去找個醫館看看,奈何一躺下去,身上更癢,喉口也開始犯噁心。

  沒辦法,惜翠只能坐起來,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

  7:00

  杭州繁華,這個點應該是還有醫館開著的。

  穿上衣服,惜翠推開門。

  客棧大堂中還點著燈,稀稀落落地坐了幾個人,但大部分客人這個時候都回到了屋裡睡覺。

  惜翠看了一眼,也沒瞧見林巧兒的身影。

  四處一瞧,夥計也不知道去了哪裡,沒有辦法,惜翠只好先出了客棧,打算問問路人哪裡有醫館。

  前腳剛邁出,正好撞上了青年牽著女兒踏入客棧中。

  衛檀生停下了腳步,「娘子?」

  青年身旁的小姑娘,瞧見她好似很高興,也仰起頭十分乖巧地喊了聲「孔姐姐。」黑亮的眼珠倒映著她的模樣,唇角抿作了一個小小的月牙兒。

  惜翠往旁邊讓了半步,「衛郎君,妙有。」

  衛檀生看了一眼她讓開的半步空隙,卻沒踏入客棧。

  「天色已晚,娘子卻還未入睡?」

  剛看見惜翠時,他臉上還含著些笑意的,而現在不知想到了什麼,那笑意又收了起來,握緊了妙有,淡淡地道,「長夜漫漫,無心睡眠,難道還是在想念那與你和離的夫婿?」

  「你想你那夫婿,想得夜不成眠,」衛檀生緩緩地道,「如此良夜,你那夫婿坐擁著嬌妻美妾,紅袖添香,卻不一定想得到你。」

  雖然不知道衛檀生思維是怎麼發散到這一步的,但想到她如今的馬甲,惜翠卻還是謹慎地回答道,「我與他和離後,便沒什麼關係了,他從今以後做什麼都於我無關。」

  這個答案還好像未能使他滿意,衛檀生笑道,「娘子倒是癡情,也有容人雅量,即便與夫婿和離,還不忘為他說話。」

  被衛檀生牽著,妙有聳了聳小鼻子,悄悄地吸了一口氣。

  明明回去之後,爹爹胃裡難受吐了一場,吐完已經沐浴換衣了,但這袖角上的醋味怎麼還未散去,反倒是聞著更重了些。

  「我沒在想他。」惜翠解釋道,「我只是水土不服想去醫館看看。」

  「水土不服?」衛檀生握著女兒的手不自覺地一鬆,又重新打量了她一眼,「娘子身體不適?」

  惜翠:「郎君可知道這附近哪裡有醫館?」

  衛檀生頓了片刻:「我帶娘子去罷。」

  惜翠:「這麼晚了,不用再麻煩郎君,郎君告訴我哪裡有醫館,我自己去就好。」

  衛檀生:「娘子是信不過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

  「既然信得過我,就讓我引路罷,娘子初來此地,有個照應也好。」

  到這份上,她已經不好再拒絕。

  「那便麻煩郎君了。」

  衛檀生牽著妙有走在前,惜翠跟在兩人身後。

  看著男人發尾的杏色發帶,伴隨著腳步,在晚風中揚起又落下,拉出一條杏色的弧線。

  他走得不快也不慢,確保她能跟上的同時,卻偏偏又和她保持了一截距離。

  衛檀生的態度再度讓惜翠有些拿不定主意,實在沒明白他究竟看沒看出來她的身份。

  若說看出來了,倒也不太像,若沒看出來,以他這性格,不該在陌生人身上費這麼多心思才對。

  衛檀生現在的態度,倒也有些熟悉。

  仔細想想,很像她剛到空山寺那會兒。

  那時候,衛檀生似乎並不喜歡她。

  想到這兒惜翠沉默了一瞬,突然有些自我懷疑。

  難道說,這是因為她看著就不討喜嗎?高遺玉也罷,換回自己的身體也好。這小變態看見她第一眼就沒什麼好臉色。

  走到一半,正碰上有當街叫賣乳糕的,青年停了下來,給女兒買了一包,這才繼續往前。

  沒多時,就走到了醫館。

  春天正是易感風寒的時節,醫館前挑了燈,燈下排了長長的一隊,館中也擠滿了不少病人。

  等候的間隙,衛檀生驀地問道,「不知娘子是哪裡人氏?」

  「我本是帝京人氏,前幾年才嫁到了紹興。」

  「說起來,我在紹興倒也有些故交,」衛檀生笑道,「不知娘子夫家姓什麼,指不定我還曾聽說過一二。」

  「我那夫家姓……」惜翠面色不變地信口胡謅,「季。」

  「季姓我卻不曾聽聞,」衛檀生思索了一番,又笑著問道,「娘子曾言這季郎君是個書生,不知可考取了功名。」

  「考取了秀才。」

  「不過考取了個秀才,便想著休妻納妾,」青年眼睛一眨,眸中掠過一抹譏誚之色,「娘子這擇婿的眼光倒有些問題,你那夫婿學問做得不怎樣,德行竟先是落了個下乘。」

  話雖這麼說,青年唇角卻不由得向上揚了揚。

  這話說得不客氣,惜翠沒有再吭聲。

  青年瞧見她模樣,指尖不自覺地捏緊了手上那一包乳糕,唇角笑意一斂,又冷眼道,「我這麼說娘子的夫婿,娘子可是不悅了?」

  「這世上良人不知凡幾,娘子便對季郎君這般戀戀不捨?」

  「我與娘子萍水相逢,今夜特地陪娘子來這醫館走了一遭,我做夫婿,可不比你那夫婿要好得多?」

  「不過,」青年話鋒一轉,冷哂道,「我已有了中饋。」

  「爹爹。」妙有小心翼翼地牽了牽他衣袖,指了指他手上,「乳糕,捏壞了。」

  女兒的話,使得衛檀生驀然回過神來。

  對上惜翠的視線,他笑吟吟地說,「抱歉,叫娘子見笑了,我除了愛喝醋之外,還有一項怪癖,便是沒事捏這乳糕。」

  說罷,好像是為了證實自己所言非虛,青年又攥緊了手,將手上那包乳糕又捏成了細細的粉末後,這才鬆開了手掌,但掌心那一包乳糕卻已經被□□得慘不忍睹。

  小姑娘愣了愣,頓時不贊同地蹙起了眉,「……爹爹,這乳糕好好的,你不該平白無故地去捏它。」

  妙有一本正經地看著自家爹爹,輕聲說,「這愛惜糧粟,儉以養德的道理,還是爹爹你同我說的呀。」

  「而且,」小姑娘偏頭,睜著黑白分明的眼,困惑地問,「爹爹,你何時喜歡上喝醋和捏這乳糕了,我怎麼從不知曉哩?」

第113章 番外:相見歡(五)

  醫館的燈火落入男人眼中,喧鬧的醫館好像也霎時安靜了一瞬。

  在女兒疑惑的注視中, 衛檀生停頓了片刻, 抬手摸上了女兒的發頂, 「妙有。」

  「爹爹?」小姑娘不解地問。

  青年彎唇笑道, 「乖, 爹爹下次不捏這乳糕便是了。只是爹爹還有些話要同孔娘子說。你吳姨母前些日子不是為你寄來了幾本醫書?今日正好來了醫館,你不妨借今日這機會四處看看?」

  小姑娘抬頭看了眼衛檀生, 又看了眼惜翠。

  她總覺得爹爹與孔娘子之間氣氛有些古怪,但她向來便聽爹爹的話, 而且,她也確實想要借這個機會,四處瞧瞧那些藥材病症哩。

  聽衛檀生這麼一說, 小姑娘的心神轉瞬便又被這些藥材病症奪去。當即點點頭,牽著裙角走到一旁去看夥計稱量藥材去了。

  確保女兒待在自己視線範圍之內後,衛檀生這才又看向了惜翠。

  櫃檯足足有小姑娘一個頭那麼高, 妙有踮著腳尖, 將自己兩個胳膊都搭在了櫃檯上, 正同夥計說些什麼,那夥計倒也沒流露出不耐煩的意思,眼睛望著手上的藥秤,嘴上卻在笑著說些什麼。

  四周的燈光落在小姑娘臉上, 小臉上泛著溫潤細膩的光澤,她一雙眼正緊盯著櫃檯,一眨也不眨地看得認真。

  雖然在來之前已經做好了準備, 不去多看,也不去多想,但望著妙有的模樣,惜翠還是看得有些入神。

  衛檀生將她教養得很好,誠懇知禮。

  但礙於衛檀生還站在她身側,惜翠看了一眼,迫使自己收回了目光,低眉靜立。

  衛檀生問:「娘子在看妙有?」

  惜翠:「郎君生了個好女兒。」

  衛檀生看向櫃檯的方向,笑著說道,「她娘親去得早,她幼時喪母,從小就比旁的孩子懂事一些,畢竟沒娘陪伴在身側。」

  他轉過目光,有意無意般地笑道,「妙有她四歲之前,身體一直不太好,她喪母,我喪妻。」

  衛檀生微笑:「我們孤兒鰥夫也只能相依為命,這六年來,勉強度日,湊合著也就過了下來。」

  惜翠:「……」

  正好在這個時候,隊伍輪到了兩人面前。

  坐堂的大夫看上去已有了些年紀,鬚髮皆白。

  那大夫替她看過後,卻越過了她,直接看向站在她身側的衛檀生,笑道,「尊夫人身體並無大礙,只是剛到我們這杭州還不大適應,我待會兒開個藥方子,郎君去照著藥方抓藥便是了。」

  衛檀生:「多謝大夫。」

  衛檀生回答的自然,惜翠一時也沒發覺出來有什麼不對。

  等拿了藥,走出醫館,被冷風一吹,她這才突然回神。

  她現在和衛檀生哪裡算得上夫妻?

  她與這小變態好歹是做了一年的夫妻,而這一年中培養出來的生活習慣,卻早就融入了潛意識裡。

  惜翠再抬頭時,青年卻已牽著妙有,走在了前面,兩人只留個她一個一大一小的背影。

  她就算再重申兩人不是夫妻,這個時候也沒了意義。沒有辦法,惜翠只能閉眼將這個念頭拋在腦後,提步跟了上去。

  她走在衛檀生左側,右側小姑娘正踩著自己的影子玩,衛檀生將她手握得牢牢的,防止她被人群衝散。

  雖然天已經黑了,但這一條街上卻還是很熱鬧。

  乳糕被自家爹爹全捏成了沫沫,小姑娘看著路過的糕點鋪子直眨眼,拉著爹爹的手欲言又止。

  幸好她這不靠譜的爹,總算反應過來自己對閨女的零食做出了什麼無恥之事,牽著女兒在一家糕點鋪前停下了腳步。

  「想吃什麼快些挑。」青年溫聲道。

  小姑娘眼睛一亮,興衝衝地挑去了。

  不過她還是謹記著晚上要少吃些糕點,否則會牙疼的教訓,只一樣挑了一點兒。

  看著妙有抱著油紙包,眼神晶亮的模樣,惜翠默默地移開視線。

  托衛檀生的福,她今天一下午到晚上就沒吃什麼東西。

  如今看著女兒手裡的小零食,惜翠可恥地餓了。

  尤其是小姑娘剝開油紙包,沒忘記舉起一個圓滾滾的都沙團子,湊到自家爹爹嘴邊,「爹爹也吃,這回可不能再浪費糧粟啦。」

  當著惜翠的面,青年溫柔地笑了笑,「啊嗚」一聲張開嘴,將那白糯糯的豆沙小團子一口包了個圓兒。

  面皮被咬破,紅褐色的豆沙緩緩流出,又香又甜。

  惜翠疲憊地收回目光。

  好餓。

  惜翠眼睜睜地看著這小變態「啊嗚」「啊嗚」一口接一個。

  雖然太丟臉了不想承認,她確實是看餓了。

  好香。

  大抵人在餓的時候總會做出一些丟臉的事情,惜翠悄悄地吸了一口空氣中的甜糯的味道。

  而在這個時候,妙有似乎想到了身旁還站著個孔姐姐。

  小姑娘低下頭,特地在油紙裡挑出一個最大最圓的,舉著油紙,遞到惜翠面前。

  「孔姐姐也吃。」

  惜翠一愣。

  這麼看去,妙有她生得和衛檀生很像。

  但與衛檀生全然不同的是,小姑娘紺青的眼卻純淨得如同山峰上未經污染的湖泊,隻倒映著天空、星辰、樹木與那前來飲水的小鹿。

  這是她和衛檀生的女兒。

  惜翠眼睫一顫,胃裡那股火燒一般的饑餓之感好像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缺席了她六年多的時光。

  「……」

  惜翠扯出一抹笑,蹲下身認真地凝望著女兒的雙眼,輕聲道,「多謝妙有。」

  只是,指尖還沒碰上那白糯糯的面皮,另一隻手卻橫空而來,男人伸出兩根修長的拇指與食指,輕輕一捏。

  那圓鼓鼓的面皮頓時被捏扁了一小塊兒。

  衛檀生拿過這最大最圓的豆沙小團子,笑吟吟地低頭對妙有道,「妙有,孔娘子水土不服,胃裡正不舒服。」

  「爹爹教過你,與人相處時,要先設身處地地想想旁人的境況,」青年捏著小團子,耐心地教育道,「否則,你這好意便有可能成為旁人推脫不得的負擔。孔娘子胃裡正難受得緊,糯米不好克化,你將這豆沙小團子遞到她面前,」衛檀生空出另一隻手撫著女兒的頭頂道,「娘子吃也是,不吃也不是,這正讓娘子為難呢。」

  「抱歉,孔姐姐。」妙有聽了轉過身,歉疚地說,「是妙有想岔啦,未能替孔姐姐考慮這麼多。」

  惜翠:「……」

  「這不是你的錯。」

  小姑娘再度轉回身子,為難地說,「那這團子還是爹爹吃罷。」

  在惜翠的注目中,青年腕上佛珠輕輕一晃,再度舉起這最大最圓的豆沙小團子,「啊嗚」一口吃了個乾乾淨淨。

  惜翠:……

  父女倆擦擦手吃飽了,又牽著手走進了一家書鋪。

  妙有她愛看書,每每碰上書鋪,總要買些書回去看。對於自己要看什麼書,小姑娘也已經有了自己的主見。

  妙有挑書的時候,衛檀生便站在一旁等著,目光一瞥,便落在了左手邊的書頁上。

  這是近日時興的話本《雙歸燕》。

  他曾經在林巧兒那見過一本。

  講的似乎是,一個叫李慧娘的妓.子與一姓鄭的世家子結為夫婦的故事。這話本中,李慧娘才貌出眾,在察覺出鄭家子變心之前,更是使出連連妙計,將夫君的心又再度收攏回掌中,與那鄭家子重修於好,自此之後,兩人白頭偕老,做了對和和美美的夫妻。

  他對這些坊間話本沒什麼興致。

  但在此時……

  衛檀生心中微動,不由抬眸看了眼站在燈下的女人。

  再低頭時,卻已不動聲色地將那話本拿在了手上,與妙有手上的書一同結了賬,這才走出了書鋪。

  回到客棧時,夜更深了。

  衛檀生領著妙有,在門前與她道了別。

  惜翠回到屋裡,將身上泛起紅疹的地方搽了藥膏,這才重新躺了上床。

  只是一閉眼,那小豆沙團子卻還在眼前打滾。

  好餓。

  惜翠痛苦地皺眉。

  衛檀生捏起那小豆沙團子的時候,看上去彈性很好的樣子,啊嗚一口咬下去的時候,看上去彈性更好了。

  就在她翻來覆去默默流口水的時候,門外忽然傳來了敲門聲。

  開門一看,客棧裡的夥計正站在門前,手上還拎了個小食盒。

  「這是?」惜翠驚訝地問。

  夥計見她不解,笑道,「這是衛郎君特地吩咐我買來的,說是瞧娘子今日沒吃什麼,擔心娘子夜裡會餓。這裡面有碗豆腐羹,郎君讓娘子趁熱吃了,說是水土不服吃些當地豆腐最好不過。」

  惜翠接過食盒,謝過夥計,再折回桌前,掀開了食盒。

  食盒不大,但琳琅滿目地塞了不少吃食。

  一眼看去,三鮮薺菜豆腐羹、蒸梨兒、糖蜜糕,色香味俱全。

  大多都合她口味,也好克化。

  惜翠也說不上心裡是什麼感受,最終還是握緊了勺子,舀了一口豆腐羹送入口中。

  夥計回去覆命的時候,青年與小姑娘正一齊坐在燈下看書。

  「麻煩你跑這一趟。」得到消息,青年抬眼笑了笑,拿了賞錢給他,待夥計走後,又低眼繼續看桌上的話本。

  只不過,才看了兩眼,胃裡又開始隱隱地作痛。

  衛檀生騰出一隻手,揉了揉胃。

  中午喝了半瓶醋,晚上又一口氣吃了四五個糯米豆沙小團子,衛家三郎衛檀生,再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自作自受。

  不過這些,他都不甚在意。

  話本被直接翻到了李慧娘挽留鄭家子這一段。

  看著李慧娘細細打扮了一番,歪在榻上,支著兩條白淨光裸的腿,笑吟吟地邀著鄭家子共赴巫山的情節。

  衛檀生一手捂著胃,一手翻過一頁紙,垂著眼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作者有話要說:  衛家三郎今年六歲了,衛六歲有了個大膽的想法。

第114章 番外:相見歡(六)

  一碗三鮮薺菜豆腐羹,到頭來惜翠隻吃了一半。

  吃到一半, 卻忍不住握著勺子想衛檀生究竟是什麼意思, 只是想了半天她都沒想出個所以然, 也只能先蓋上食盒先去洗漱。

  這一晚上惜翠睡得還算安穩, 也有可能是因為換了個陌生環境, 身體還不太適應的緣故,醒得倒是比平時都早, 天剛亮就醒了過來。

  穿好衣服,洗漱乾淨, 惜翠這才下了樓。

  整個杭州城已經在熹微的晨光中忙碌起來。客棧大堂中的桌椅被擦得乾乾淨淨,櫃檯前的黃銅瓶也已換上了新剪的梨花。

  惜翠下樓卻沒看見衛檀生,反倒是看見了正坐在桌前看書的妙有。

  小姑娘做得端正, 烏亮的發頂上浮著些金色的光暈。

  惜翠站在樓梯前看了一會兒,還是沒抵得過內心的動搖,提步走到了她面前。

  「妙有?」

  小姑娘抬起頭, 瞧見她, 馬上便放下了手中的書, 乖乖地站起身向她問好,「孔姐姐早。」

  小姑娘看著她,小小地牽了牽唇角,扯出抹含蓄而略顯些羞怯的笑意。

  眼見妙有一個人坐著, 惜翠問:「你……爹爹不在嗎?」

  妙有輕聲回答,「爹爹今早就出去啦,前幾日, 爹爹說客棧不是長久的住處,要另外租一間院子住著,今日爹爹收拾院子去了,叫我先留在這兒看書。」

  這個回答惜翠有點兒措手不及,她昨天糾結了一晚上,沒想到隔天這小變態就跑了?

  惜翠下意識地就問道,「那你與你爹爹不住在這兒了?」

  妙有:「爹爹說下午就能搬過去了。」

  「對了。」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為難,「孔姐姐,你能送我過去嗎?」

  「爹爹他一人忙不過來,也騰不出空閒來接我,我不願再麻煩爹爹了。」

  惜翠:「你爹爹租的院子在哪兒?」

  妙有合上書,從椅子上蹦了下來,眼睛一眨一眨地像是在笑,「聽爹爹說就在城西的杏子巷裡,孔姐姐,你現在要帶我過去嗎?」

  惜翠她這回本來就是為了妙有和衛檀生而來,眼下也確實沒什麼事要做。

  「那孔姐姐等我一會兒。」妙有見她答應了,三步並作兩步,噔噔蹬跑上了樓,沒多時,就背了個小包袱下了樓,走到惜翠身側,主動牽起了惜翠的手,笑道,「孔姐姐,我們走罷。」

  惜翠來不及想那麼多,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輕輕地嗯了一聲。

  妙有說的其實也不全對。

  她家爹爹確實一早便出去了,但先去的倒不是那間賃下來的小院,衛檀生先去的是城裡的青坡書院,找到了一個叫黃宜春的書生。

  這黃宜春是杭州本地人氏,就在這青坡書院中上學,和衛家有幾分沾親帶故的親戚關係,和衛檀生小時候在一起玩過兩天,也有幾分交情。

  「你要問我什麼?!」

  看著面前鎮靜從容,面色絲毫未變的青年男人,黃宜春駭得睜大了眼,

  他剛剛聽到了什麼?他聽到了這衛家三郎問他要怎麼討好女人?還是個和離過的女人?

  黃宜春他向來就是個浪蕩子,更是身體力行地貫徹了什麼叫風流書生,什麼風流韻事沒聽說過,但饒是如此,聽到這話,他還是被唬了一大跳。

  從震驚中緩慢回過神來,黃宜春複雜地看了一眼這小菩薩,「你什麼時候喜歡上這一口了?」

  他怎麼不知道好好的衛家三郎喜歡上了人.妻,雖然少婦也有少婦的風韻,但這人.妻和衛家三郎摻和到一起,怎麼看都怎麼古怪。

  就他這張臉,想要到外面勾搭些天桃穠李,青春正好的小姑娘那還不是信手拈來的事。

  衛檀生這容貌也是讓黃宜春最為憤懣不平的地方。

  黃宜春幼時見衛檀生的時候,他禮貌也禮貌,但總是給人感覺冷冰冰的,看人的目光平靜地詭異,怪瘮得慌。這幾年下卻不知為何,有了些改變,也有了些人氣。他要是突然改了個性子,喜歡上人.妻倒也不是沒有可能。

  衛檀生他也是娶過妻的,只可惜那吳家女命薄,一年多就去了,他也沒再續娶,任憑他家這娘親如何折騰,愣是將自己房門關得緊緊的,塞不進去半個人,每天就是牽著女兒的手到處跑。

  人人都傳衛家三郎對亡妻情深義重,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黃宜春心裡感歎。

  畢竟是曠了整整六年,擱他身上,他早憋不住了。衛檀生憋了六年,瞥到現在才生出了那麼點旖旎的心思,黃宜春也忍不住讚歎他一聲壯士。

  他和衛檀生也是有些交情的,這衛家三郎都親自過來問他了,他也不能藏著掖著,待問清楚情況後,左顧右盼了一眼,壓低了聲兒悄悄地說,「這簡單。才和離沒多久的女人,心裡恐怕正難過呢。」

  話還沒說完,黃宜春莫名感覺到脖頸便驀地傳來一陣嗖嗖的涼氣,一抬眼,青年骨節分明的指節有意無意地捏著桌角,正笑著問,「然後要如何?」

  看衛檀生笑吟吟的模樣,黃宜春愣了愣,只當剛剛的冷氣是錯覺,繼續道,「你這個時候得好好安慰她,准能趁虛而入。」

  接著又湊近了些,貼在耳畔,將說話聲兒壓得更低,無私地接著傳授自己在床帷之間的經驗。

  「女人都是心口不一的,尤其是女人們都怕羞,你好好哄哄她,溫柔一些,將她弄得舒服了,保管回頭就跟著你走了。」

  這衛家三郎曾經是在寺廟裡待過的,又因為整天吃齋念佛閒著沒事去佈施散財,得了個小菩薩的諢名,當著小菩薩的面,向他傳授床笫之歡中的經驗,黃宜春壓力還有些大。

  一抬頭,瞥見他這皎潔秀美的臉,和畫上佛陀一樣的紺青的眼,黃宜春又生出了些辱佛的心虛,趕緊抓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壓壓心頭的邪火。

  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那小菩薩聽了他的話,眼睫一閃,慢條斯理地問了一句,「黃宜春,你有藥嗎?」

  黃宜春:「啊?」

  小菩薩豔色的唇瓣緩緩吐出兩個字,「助陽藥。」

  黃宜春口中的茶水噴了。

  等看到這小菩薩袍袖翩翩,懷裡抄著瓶藥,腳踩祥雲似地從他這兒離開,黃宜春還有些如墜夢中的奇妙之感。

  頭頂上的日頭正烈,黃宜春眯著眼看了眼明晃晃的日光,默默地閉上了嘴,決定對今天自己無意中發現的這衛家三郎的秘密保持沉默。

  衛檀生挑中的院子在杏子巷巷尾,安靜不吵鬧,隻請了一個婆子幫忙照料。

  惜翠踏入院門的時候,小院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院中種了些芍藥牡丹和薔薇,正開得花團錦簇。

  但站在院中卻沒瞧見衛檀生的身影。

  妙有領著她往裡走,走到一半,忽然聽到一陣環佩輕響,從堂屋中緩緩步出一個人影,踩著碎金似的日光,垂落裙旁的花結帶子微揚,款款朝兩人走來。

  待人影走到兩人面前,惜翠眼睛霎時間睜大了點兒,懵了。

  面前站著的是個高挑的女人,穿著件鬆枝綠掐金線的裙,白紗膝褲,杏紅色的纏枝花紋衫子,髮髻上插了根鏤金的禪杖髮簪,耳垂下垂著水滴樣的耳璫。

  女人笑意盈盈,眉眼慵懶,微微下垂的眼角似乎勾著些綺麗。

  這是衛檀生?

  他也不是第一次打扮成女人的模樣了,見到女人的第一眼,惜翠便認出了他。

  而更讓惜翠始料未及的事,妙有瞧見衛檀生,竟鬆開了她的手,像乳燕一樣撲倒了衛檀生懷中,脆生生地卻喊了句,「姑母!」

  「女人」也好像沒見過她似的,眼中掠過一抹驚訝之色,輕聲問,「妙有,這位娘子是?」

  惜翠:……

  惜翠閉了閉眼,一定是她進門的方式不對。

  妙有拉著她,雀躍地回答,「姑母,這是孔姐姐。」

  「孔姐姐,」妙有道,「這位是我姑母。」

  妙有親昵地問:「姑母,你怎麼來了,我爹爹呢?」

  女人笑了笑:「你爹爹有些事要出城,便托我過來先幫忙料理著。」

  「女人」說完又看向她,「多謝孔娘子特地將妙有送過來。還未見過娘子,不知娘子叫什麼名?」

  惜翠被眼前這一出徹底弄懵了,只憑藉本能茫然地回答,「我叫孔蘭。」

  「原是蘭姐姐,」女人笑道,「我名喚衛淑,蘭姐姐喚我淑娘便好。」

  「將妙有送來,蘭姐姐辛苦了,不如隨我入內,先喝杯茶歇息歇息。」

  不對。

  望著女人走在前的背影,惜翠怔愣地想,這身影明擺著就是衛檀生無疑。

  她與這小變態做了一年多的夫妻,不至於他換了個打扮她就看不出來。

  更何況女人個子高挑,肩寬腿長,走路時左腳微有些滯澀,就算裙角垂落擋住了,她也能感覺出來,但這小變態他好端端地怎麼又打扮成這幅模樣?

  惜翠雲裡霧裡,根本沒想明白他和妙有這父女倆究竟在搞什麼名堂。

  衛檀生和妙有神態太過自然,有那麼一瞬間,惜翠差點以為衛家真的有個叫衛淑的親戚。

  「衛淑」一路領著她到內室,先叫妙有出去玩,又溫聲細語地叫惜翠先坐下歇息,她去端些茶點來。

  去廚房拎了食盒,裝了些豆沙小團子,女人沒著急離開,而是摸出袖中的白瓷瓶,瞧了一眼,倒了一粒褐色的藥丸在掌心。

  這瓶藥還是黃宜春他從一個道士手中特地求來的,聽說叫什麼烈陽霸體仙丹。聽黃宜春的意思這藥尤其兇悍霸道,吃的時候還要注意一些,莫要吃多了。

  「你不知曉,」黃宜春的神秘兮兮地嗓音還在耳畔回蕩,「我那日吃了這藥,可是將麗娘折騰了整整一天一夜,麗娘哭著只求我饒了她呢。」

  「女人」垂眸把玩著藥丸,猶豫了一會兒,想到昔日那劉大夫「氣虛陽脫」的評語,最終還是倒了杯水,將那烈陽霸體仙丹仰頭就水吞服了。

第115章 番外:相見歡(七)

  初服下去,體內並沒有什麼變化。

  心知藥效還未發揮作用, 衛檀生沒有著急, 拎起食盒, 走出了廚房, 裙擺好似在腳下綿延成柏綠色的鬆濤, 泛著粼粼的金光。

  他走進內室的時候,惜翠正在望著一隻銅刻梅花的香爐出神。

  女人拎著食盒, 站到她面前,笑意盈盈的, 「叫蘭姐姐久等了。」

  看著眼前環姿豔逸,美目流盼的「女人」,惜翠這才回過神。

  女人微微笑, 將食盒打開,在她身旁坐下,掠起一陣檀香香風。

  「這食盒中裝了點兒豆沙小團子, 蘭姐姐不如嘗嘗看?」

  不太明白衛檀生究竟要做什麼, 她姑且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拿起筷箸, 惜翠夾了一個紅豆小團子送入口中,咬開面皮,豆沙餡確實又糯又甜。

  但在擱下筷子時,女人驚訝地問, 「蘭姐姐,你這手腕上是怎麼回事?」

  她指的正是她手腕上還沒完全消退的紅疹子。

  還沒等她開口,女人又揚唇笑了笑, 「聽妙有說,蘭姐姐初來杭州有些水土不服,我記得這兒是備了些藥膏的。」

  「姐姐可抹了藥了?」女人笑道,「我來替姐姐抹點兒藥罷。」

  緊跟著,又走到了一方黃梨木的矮櫃前,拉開抽屜,拿出了貝殼樣的一小盒藥膏。

  一手拿著藥膏,她一手便去捋她的衣袖。

  指尖相觸,燙得驚人。

  惜翠眉心一跳,莫名有些緊張,攥起手指想往回縮。

  「不必麻煩娘子了,我自己來就好。」

  女人察覺出她的意圖,比她更快一步,拉著她的手,氣若幽蘭地笑道,「蘭姐姐,你我姐妹二人,你緊張什麼?」

  惜翠:……

  「女人」的五指,骨節分明,足以將她手掌整個包裹住。

  指甲蓋一撬,指腹慢條斯理地在藥膏上按了按,沾滿了,這才落在惜翠手臂上,緩緩地揉捏起來。

  「她」眉眼細而長,垂頭動作時耳璫作響,指尖所撫過之處,疼痛之中更多了兩分奇異的酥麻。

  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像一個浪頭打過來,惜翠一個哆嗦,手指攥得更緊。

  察覺到自己這久違的生理反應,更覺羞恥絕望。

  某種意義上而言,這還是她第一次真正和異性肌膚相親。

  偏偏衛檀生的神情看上去分外認真,低著眉斂著眼,倒像是她想得太多。

  「女人」的指腹搓揉著她臂彎處微微凹陷的小窩,再往上走,卻被堆疊著的袖擺擋住了。「她」抬眼笑道,「蘭姐姐,這麼抹藥太麻煩了,不若你將上衣脫了,我幫你好好地搽一搽。」

  「她」手往下一滑,騰出另一隻手就要解她的衣襟。

  惜翠側了側身,再一次掙扎:「我自己來就好。」

  「蘭姐姐一人抹藥多不方便。」她附身壓了過來,將惜翠整個人都環在了懷中,「後背若是想抹藥,也擦不上。不如讓妹妹代勞?」

  那尾音像一把小銀鉤一樣,鉤著人心悠悠蕩蕩。

  實際上,「女人」自己也不好受,藥效已經開始發揮作用了,他小腹緊繃地厲害,臍下三寸的猙獰藏在裙擺內。

  衛檀生紺青色的眼染上了欲.望的顏色,低眉注視著身下人的時候,努力抑制住不將其推到在地,挺身而上的衝動,手指也因為忍耐在發顫。

  那黃宜春的嗓音又在耳畔響起。

  「麗娘可是哭著直求我饒了她的性命呢。」

  曠了六年,衛檀生眼前卻好像浮現出女人面色緋紅,眼中泛著水潤的光澤,哭著纏上來叫檀奴的模樣。

  「翠翠……」

  「翠翠……」

  單是想像,就讓他不住地呻.吟。

  他定了定心神,再度看去,不過卻已鬆開了她。

  「蘭姐姐若不願意,我也不勉強了。」「她」笑道,「不過我有一事想請姐姐幫忙。」

  衛檀生讓步,惜翠鬆了口氣,卻還沒放鬆下來:「什麼事?」

  「倒不是什麼要緊事,姐姐先答應我。」

  雖然心裡清楚這小變態拜託她的准沒好事,但惜翠覺得她可能也是失了智,竟然還能保持冷靜和這小變態演戲,「還請娘子直言。」

  衛檀生他靠得太近,惜翠往後退了一步,嗓音不知怎麼回事,也有些啞,臉上溫度不自覺地一路攀升,眼神也有些飄忽,「娘子不先說明,我不好答應。」

  女人瞥了她一眼,從袖中摸出另一隻小盒子,塞到她手中,再一抬眸時,眼中竟有些可憐的意味,「不知怎麼地,我一見蘭姐姐,就像認識了好幾年一般,見之便心生歡喜。」

  「不瞞姐姐,我雖是女子,自幼身上卻和旁人有些不同。」

  女人拉過她的手,落在了自己結實的胸膛前,「別的娘子們有的,偏我沒有。」

  手腕微扭,又附在了她豐滿的胸口前。

  「像姐姐有,我就沒有。」

  「也因這個毛病,我從小便被人瞧不起。」

  女人仰頭看著她,一臉無辜。

  惜翠:「……」

  到了這個份上,惜翠終於清醒過來。她馬甲早在衛檀生面前已經掉了個乾乾淨淨。

  「衛……」

  「衛什麼?」衛檀生眉眼彎彎地問。

  對上衛檀生的目光,惜翠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騎虎難下,也終於明白過來他為什麼要打扮成這幅模樣。

  他一口咬死了她就是孔蘭,不應該認識「衛淑」,既然之前就沒見過衛檀生,更不應該看出「衛淑」是衛檀生假扮。

  嗓子眼裡的話哽了半天,惜翠還是沒能念出來那個名字。

  衛檀生這小變態,他明擺著是故意吃准了這一點。

  「姐姐。」女人見她沒答話,伸手摸向自己的裙帶,無辜地揚唇繼續笑道,「別人沒有的,偏偏我就有。」

  「我也瞧了大夫,大夫給我開了個藥方子,讓我每日都往這抹些藥膏。」

  裙帶落下。

  女人掀開裙擺,「剛剛我幫姐姐抹了藥,姐姐也幫我抹個藥吧。」

  「姐姐你看。」衛檀生眼睫微微顫著,笑道,「妹妹這兒都腫得這麼大了。」

  ***

  「砰」——

  脊背撞上桌案,食盒跌落,盒中的豆沙小團子隨之散落了一地。

  「女人」跨坐在她身上,垂著眼睫,有幾分可憐,但手上動作卻一點兒也不顯可憐。將唇瓣附在她脖頸前,衛檀生低聲道,「你當真不願幫我也抹些藥嗎?」

  「翠翠?」

  後半截話使得惜翠睜大了眼,青年吻上她脖頸,抓著她手往下探,「翠翠,你當真我不願幫幫我?」

  「衛……衛檀生……」這個時候再捂著馬甲已經沒了意思,惜翠腦中一空,往後躲了躲,艱難地說,「你先起來再說。」

  「翠翠。」

  他不管,抬起她下頜,附唇吻了下來。

  整整曠了六年的身子,如同乾燥的枯木,沾了火星,火舌霎時間席捲而來,熊熊烈火將他燒得吐息一聲比一聲沉重。

  那火越燒越旺,越燒越旺,青年的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移開唇,咬著她下頜,頭抵在她脖頸上,那火摧枯拉朽般地滾滾而過。

  突然青年一個激靈,悶哼了一聲。

  惜翠愣住了。

  他倆裙角相疊,他裙擺上的濕意她能感覺得清清楚楚。

  女人全身緊繃,眼中茫然的模樣,提醒著一個再明顯不過的事實。

  不過一個吻,他就繳械投降了。

  衛檀生愣了一愣,似乎也沒想到自己怎麼快就交待了出來。

  「氣虛陽脫」的評判再一次在腦中迴旋。

  再對上女人錯愕的目光,大眼瞪小眼中,衛檀生旋即又回過神來,掩飾性地低下眼,唇瓣抿作鋒銳的一線,強硬地拉過了她的手,決心再度挽回這受挫的自尊心。

  「翠翠。」

  他可以。

  還不夠。

  至少,也比那所謂的季郎君要厲害得多。

  眼看這小變態好像被什麼刺激到了,惜翠往後一退,左手正好按在了豆沙小團子上。

  跌落在裙側的豆沙小團子,在指尖上圓滾滾的打轉。

  好像有暗火一路燎到了嗓子眼裡,「女人」低喘了一聲,眼中泛起一陣水光。「她」體內像是窩了一團的火,裙擺中壓抑得像是要炸開。

  兩相權衡之下,惜翠緊緊地閉上眼,只能選擇再度拋棄自己的節操。

  手下的豆沙小團子鼓鼓的,豆沙幾乎要滿滿地溢出來,那漏出來的豆沙,沾了她一手,又濕又滑。

  女人卻還嫌不夠,往火上繼續添了把柴,湊到她耳畔,嗓音低啞地說,眼睫被淚光濡濕了,一眨一眨的,撒著嬌,「翠翠……翠翠……要流出來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她倒不是很抗拒……

  被他十指交纏握著手按著,惜翠閉上眼,臉上燒得一片紅,胳膊都在打顫,根本不敢低頭去看。她腦子裡也亂作一團,也沒有心思再去想別的,那些曾經看過的文學作品裡的情節,紛紛湧入腦海中,模仿著裡面的內容,她指尖輕輕地刮過紅豆小團子那擠出來的褶,慢慢地磨蹭,先讓這小變態爽出來。

  豆沙順著小小的褶,又滲出來不少,空中香甜的氣息包裹著檀香,一縷一縷地緊密糾纏著。

  豆沙順著指縫溚溚渧地往下落。

  「翠翠,我是不是比那季郎君要……」小菩薩頓了一頓,「厲害得多?」

  衛檀生的嗓音落在耳畔,聽得惜翠格外羞恥,又有些心煩意亂,手上動作一重,指腹一按,正好堵在了那豆沙團子的小褶上。青年的嗓音頓時就變了,一抬眼,眼中水汽彌漫,臉色更紅。

  翠翠愣了一愣,沒想到竟然真的能堵住不讓出來,飽含著些探究的或是報復性的心思,指腹下又使了些力氣,不讓那豆沙流出來。

  「女人」一個激靈,腰腹繃緊了,雙眼像是漫上了雨霧的湖面。

  惜翠咬著牙,堵得更緊。

  到了臨界點,卻得不到發洩,女人低頭抵著她肩窩,呼吸紊亂地哀求,「翠翠……翠翠……饒了我……」女人眼角發紅,嗓音顫巍巍的,「翠翠……難受,讓我出來。」

  面皮一破,豆沙全都漫了出來,滿滿當當的,洶湧而出。

  惜翠面色通紅,別過頭深吸了一口氣,卻聞到了這濃重的檀香氣息,腿好像都軟了。

  她明明是記得這小變態腎不好,這兩次總該夠了。但再看衛檀生,他紺青的眼卻不像已經滿足的模樣,在這目光之下,惜翠「蹭」地冒出一陣不詳的預感,慌忙地站起身。

  「我……我去找妙有。」

  一起身,膝窩又是一軟,惜翠臉上火辣辣的,踩著裙子跌跌撞撞地落荒而逃。

第116章 番外:相見歡(八)

  她跑得太急,從內室奔出來時, 差點被腳下的門檻絆了一下。但惜翠不敢停留, 直到身後的視線消失不見了, 才漸漸放慢了腳步, 喘了口氣。

  院中陽光熾盛, 院中的花影被春風揉碎了,疏疏落落的篩了一地。

  衛檀生沒追出來, 等她氣息稍勻了,惜翠一低眼又看到了自己濕漉漉的掌心, 頓時為之一窘,臉頰上剛降下來的溫度,又攀升了不少。

  不知道是不是跑的還是熱的, 她心跳得又快又急。

  來之前,她決定了隻遠遠地看一眼,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 就像脫韁的野馬已經完全超出了她意料。她剛才竟然在屋裡用手幫衛檀生弄了出來。

  惜翠現在也不太敢回想衛檀生隱忍懇求的表情, 那曾經冷如寒玉, 含著淡淡譏諷的雙眼,卻蒙了水汽,被欲.望折騰得毫無辦法。

  現在想想,美色當前, 她當時可能也被這小變態的美色衝昏了頭腦。

  她和衛檀生早就不是第一次了,該做的不該做的全都做了,但像現在這麼緊張還是頭一回。

  難道說是因為她這回是真身上陣的緣故?

  想到這一點, 惜翠更覺臉上火燒火燎。

  檀香味兒直往鼻子裡鑽,她手上這些東西不洗掉不行。怕被人撞見,惜翠只能將手縮在袖子裡。剛好院子裡有一口石缸,惜翠舀了點兒水衝乾淨了,看著水缸中還沒綻放的睡蓮倒影,卻忍不住想到了眼睫如同蓮花般開落的青年。

  這麼想著,惜翠又往她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陷入了猶豫。

  她就這麼跑了,確實有些缺德。可是現在再回去,她確實是邁不開步子了。

  惜翠猶疑地想。

  衛檀生他還在空山寺的時候,過的一直就是禁欲的生活,忍了二十多年,現在再稍微委屈一下忍一會兒,應該沒什麼大礙吧?更何況,衛檀生他有手有腳,以他的性格也不會委屈了自己,自己diy一下也沒大礙。

  這六年時間,惜翠不確定他有沒有找過旁人,但總歸應該是有diy過的。

  她現在思緒就像掌心裡撲騰著的蝴蝶,有一下沒一下地撓著手心,怎麼也攏不住。

  惜翠又低頭看了一眼,水波中清楚地倒映出她的臉。

  女人面色通紅,眼神閃爍,露出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

  看清自己現在究竟是個什麼狀態後,惜翠抵著缸沿的手下意識地一鬆。

  惜翠想的沒有錯。

  屋裡,「女人」面上潮紅未消,閉著要靠著桌角喘了一口氣。

  他脹得發疼。

  黃宜春果然沒騙他,這藥果然兇悍霸道,他現在這幅模樣,自然沒辦法再追出去。

  她這一跑,一時半會定是回不來了,衛檀生瞭解惜翠的性格。

  身下的感覺沒辦法忽視,衛檀生也確實不會委屈了自己。

  火苗像是竄到了腦子裡,他將額頭抵在冰涼的桌腳上,自己紓解,臉上的汗滴滴地往下落,青年面色潮紅的握著,指腹輕搓。

  之前宣洩過兩次,這第三次卻怎麼也不得其法,吊的高高的,不論他如何作弄,卻始終攀不上頂峰,悠悠蕩蕩的,終究還是差了點什麼。

  衛檀生疼得嗓子喑啞,眼裡也像覆了層汗,凝出深到發黑的碧色來。

  她回來了,他本該不顧一切也要留住她的。他能像當初在佛堂那般,將她關起來,從此之後,他們一家三口便再也不會分開了。但他知道,她定然不會開心。餓鬼貪婪,**永遠也得不到滿足,他想要的是全身全心,想要的是她主動依靠他,對他而言這才算圓滿。

  在她死後,他曾經緊緊地抱著她的屍體,汲取屍體上的溫暖。

  他將她抱起,擺動腰腹,少女軟綿綿地倚靠在他身上,髮絲垂落在頸側,那雙杏眼安靜地閉著,伴隨他動作起伏,卻不會再像活人一樣,閉著唇壓抑著呻.吟。他伸手探入她衣襟中摩挲著,想要她再度溫暖起來。但她冷冰冰的,不論他如何作弄,都毫無回應,體內好似也冷冰冰的失去了溫度。

  那一刻,他才真正的意識到,她是死了。

  他抽身離去。

  失去靈魂的軀殼,終究只是一副臭皮囊。

  遲遲登不上那個臨界點,衛檀生沒有辦法,只能闔眸去回想惜翠的模樣。

  想像著她握住了他,她的手腕,她的氣息,她箍得他發疼的指尖。

  想著想著,指腹下愈加濕滑不堪。

  終於,青年一個哆嗦,青絲滑落,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頜骨,指腹一搓,再次釋放了出來。

  這一次釋放後,**總算平息了不少。

  衛檀生站起身,重新系好裙帶,走出內室的時候,院中果然已經沒有了女人的身影,看來已經是回到了客棧。

  指尖上黏膩膩的,很不舒服。

  衛檀生收回目光,也沒再追出去,而是去倒了桶冷水。

  冷水對現在的他而言好像也無濟於事,泡在木桶裡,他又想到了她,像是瞧見了她咬著牙,嗚咽著顫巍巍地討饒。

  她如今和之前的模樣都不太相同,但五官中卻還是有幾分相似之處。

  而那神情幾乎沒多少改變。

  這就是她本來的模樣。

  初春的冷水寒意深入骨髓,卻怎麼也澆不滅心頭那一捧邪火兒。得不到紓解,衛檀生將頭靠在桶壁上,再將系著佛珠的手,探入了水下。

  佛珠滾過腰線,眼睫上一滴水珠滑落,落入水波中。

  直到水面往上暈出一圈圈的漣漪,他才從浴桶中站起來。

  緊跟著找了件衣裳,系上腰帶就去了找了黃宜春。

  黃宜春浸淫風月也這麼多年,一瞧見男人的模樣,就感覺出來一點古怪。

  「怎麼樣?」他笑嘻嘻地湊近,「我就說這烈陽霸體仙丹霸道吧?今天可是嘗到滋味兒了?」

  將這藥拿給衛檀生的時候,黃宜春本來還有點兒瀆佛的壓力,但沒多久自己就想通了。

  這什麼衛家小菩薩說到底也就是個男人,男人和男人,都一樣齷齪,誰都沒比誰高大上一點。別看衛檀生他平日裡總是副慈悲禁欲的模樣,到了床上也不定怎麼下流。

  心理這一關過去了,黃宜春再看向眼前青年時,就更加自在了點兒,笑著問,「這娘子可是哭著纏著你了?」

  哭,倒是哭了。

  不過被.操.哭,眼尾通紅,顫巍巍求著人饒命的是衛家三郎自己。

  但這話不論如何也不能說出口的。

  黃宜春只當是事成了,又興致勃勃地招招手,示意他湊過來些,「我們相交也有這麼多年了,你問都來問了,不如我再教你弄些別的花樣。我這兒還有些東西,剛買過來還沒用,你要是喜歡不妨拿過去,倒時候用上了,保准她離不開你。」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保准她離不開你」一話落在心上,衛檀生面色不變地抬眼問,「是何物?」

  「你等等。」黃宜春轉身就端來了個不大的小箱子,打開一看,琳琅滿目的,大多他都不認得。

  不過不認得總能學。

  這一刻,衛家三郎衛檀生充分發揮了之前努力研習佛法的良好美德,毫不拘泥地挑了個花鳥紋的小銅球,虛心地問,「這是什麼?」

  黃宜春笑道,「這是緬鈴,稍得暖氣,這鈴就能自己滾。你那串佛珠倒也可以,但到底沒這緬鈴來得有趣味。」

  「這是羊眼圈,回頭你把這東西套在自己下面就行,這其中妙處不消多言。」

  「若是喜歡,你下面那物什上也能掛些飾物,小鈴鐺小珠串什麼的,亮晶晶的,好看得緊。」

  除了這床笫上的經驗,黃宜春也一本正經地傳授了不少其他方面的心得。

  「她曾經的夫君是個書生,你怎麼著也要去學著做些詩詞歌賦什麼的,好勝過他不是。」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詩,到時候不妨對著她多念念。」黃宜春道,「女人不比男人,哪裡有不愛聽情話的,我們男人追求的就是個樂子,女人追求的卻是那些虛情假意的沒勁兒的東西。」

  「見到她的時候,你要記得多看看她,溫柔地注視著她,要溫柔纏綿。」黃宜春囑咐,「這目光,要像妖精打架那樣。」

  「床上也莫要太粗暴,關鍵時刻不妨停下來,講點兒溫柔小意的話,比如說,」黃宜春親身示範,「娘子,你已經弄亂了我的心,什麼時候弄亂我的床。」

  「學會了沒有?」

  聽黃宜春這麼說,衛檀生略有些訝然。

  他倒是沒想到這其中還有這麼多門路。黃宜春於風月一事上,已是老手了,他的話多聽一聽倒也沒壞處。

  要在床上的時候說這話嗎?青年垂眸默記了下來。

  在黃宜春的指導下,青年偏頭思忖了一會兒,「娘子,我想向你問個路。」

  黃宜春:「什麼路?」

  青年眼神溫柔得像能滴出水來,「去你心上的路。」

  「還有呢?」

  「苦海無涯,」衛檀生笑道,「回頭是我。」

  「我腦子進水了。」衛檀生彎唇。

  「可我不想把水擠出來。」

  「為何?」

  「那樣的話不就把你擠出來了嗎?」

  「對對對!」黃宜春掖掌大笑,「就像這樣,就是這麼說!」

  兩個人,一個不厭其煩地教,一個虛心地學。

  黃宜春陸陸續續地講解了許多,末了,再看著那小菩薩若有所思地拎著小箱子去了,似乎是下定決心要好好鑽研一番。

  可能是路上都在費盡心思地想著怎麼用上,那還沒壓下去的邪火兒再度複燃。再一次體會到什麼叫自食惡果,衛檀生閉了閉眼,脫了鞋,赤腳走入了佛堂中,趺坐而下開始禪定。

  只是剛閉眼,妙有便牽著裙子走了進來,拿著書指著不明白的地方想要詢問。

  衛檀生睜開眼,儘量扯出抹溫和的笑意,「妙有,爹爹眼下還有事,你先看著,等過兩個時辰,爹爹再來找你。」

  妙有也沒有懷疑,將書放入了袖中,「好,那我待會兒再來問爹爹。」

  「但爹爹你要做什麼?」小姑娘好奇地問。

  「爹爹在修行。」

  妙有問:「修什麼?」

  衛檀生:「修成金剛不壞的肉神佛。」

第117章 番外:相見歡(九)

  爹爹經常會閉著眼睛坐下來禪定,雖然不明白金剛不壞的肉身佛是什麼意思, 妙有也沒再繼續刨根問底, 拿著書, 又悄悄地走到了廊下去了, 不再打擾爹爹。

  剛走到廊下時, 正好看見雇傭的那婆子走了過來。

  妙有合上書,「劉媽媽。」

  瞧見個小姑娘軟糯糯的喊自己, 劉媽媽笑了開來。

  這小娘子可憐得很,自幼沒了娘親隻和她爹爹活在一起, 這衛郎君好在還沒續弦。不過這續不續娶都是拿不准的事,今天過來的那娘子看起來就和衛郎君有些不清不楚的。

  但願這衛郎君日後續娶,繼室是個好說話的, 不至於刁難妙有小娘子。

  劉婆子回過神來,想起了自己的正事,問, 「小娘子, 郎君可在家?」

  「爹爹在裡面禪定呢。」

  劉媽媽道:「既然如此, 那我就不打擾郎君了。等郎君打坐完了,我再過去。」

  妙有:「劉媽媽可是有什麼事要尋爹爹嗎?我代為傳話也無妨的。」

  劉婆子一想這也不是什麼大事,笑著從袖中摸出了一封拜帖,「有人投了拜帖過來, 說是他家娘子是郎君舊識,聽說郎君在杭州,特地登門拜訪, 小娘子要是得空記得和郎君說一聲。」

  等衛檀生再睜眼時,日頭已經西斜,那躁動不安的昂揚總算乖乖地趴了下來。

  黃宜春今日一席話,開拓了他眼界。

  聽黃宜春所言,在海外有些男人會在這物什上鑲嵌些珠子,能叫女人欲.仙.欲.死。但這念頭如火花一樣,才冒了點兒頭就熄滅了乾乾淨淨。

  饒是衛家三郎,也沒那等決心往自己命根子上弄花樣的。不過,倘若她真喜歡……

  衛檀生斟酌了片刻,他也不介意試上一試。

  出了佛堂,他便差人往客棧那兒傳了信,請惜翠明天再來一趟。

  收到衛檀生那兒傳信的時候,時候已經不早了,惜翠思緒也終於穩定了個七七八八。

  到明天,她就算待滿了三天,app的冷卻時間也已經過去了。不過,惜翠還不想馬上就走,她來之前特地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在還沒弄清楚衛檀生心中所想之前,她暫時還不會這麼糊裡糊塗地就回去。

  衛檀生既然來請她了,她正好也能借著這個機會問個清楚。

  首先要弄明白的是,衛檀生他是怎麼認出來她的。

  接著便是,他……對她還有沒有感情。

  躺在床上,看了眼窗外的月光,惜翠翻來覆去地始終沒能睡著。她生下妙有就是怕衛檀生他走上極端,但現在看來,他和妙有過得很好。像衛檀生這種人,一旦能想通,就是真正走出來了。

  他走了出來,欺騙感情的負罪感總算能減輕一點兒,她也應該輕鬆才是,但她心裡的感覺,好像提醒著她事實不是這樣的,她沒有想像中那麼如釋重負。

  左右是睡不著,惜翠又翻出了自己kindle,裡面存了不少季悅媛發給她的「文學作品」,用季悅媛的話來說,就是特地給她這個單身狗準備的,用在孤獨冰冷的夜裡派遣寂寞的高h文學。

  從和尚、妖精、太監到觸手,不論什麼主角、地點和花樣,應有盡有。文風也不相同,既有那種糟糕的重口味男頻向,也有那種溫柔文藝的小花車。

  懷揣著些異樣的心情,惜翠跳過了和尚那一本,隨便點開了一篇太監的,看了一會兒,直到有些困意了這才又握著kindle 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她下樓的時候剛好碰上了林巧兒。

  「這麼早,孔娘子是打算去哪兒?」林巧兒笑著招呼了一聲。

  惜翠:「沒什麼,就是出去轉一轉。」

  林巧兒笑了笑,便沒再多問,只是看著她背影,目光卻有些黯然。

  衛郎君和妙有昨日便搬走了,也沒說搬去了哪裡,聽夥計說,孔娘子卻是和妙有一道兒離開的。

  不知為什麼,林巧兒心中有種直覺,這孔蘭定然是知曉衛郎君之處的,但明顯能看出來,她不願意多說。

  這也沒什麼奇怪的,林巧兒想,衛郎君生得這般俊俏,倘若是她,也一定會牢牢地守著這住址,不給別的女人接近示好的機會。

  ****

  惜翠過去的時候,是妙有過來接的她。

  小姑娘瞧見她,高興地彎著眼笑道,「娘子,你來啦!」

  「你爹爹呢?」看著妙有紅撲撲的臉,惜翠情不自禁地也跟著笑了。

  妙有個子不高,但走得卻很穩當,邁著短腿,領著她往屋裡走。

  「爹爹還在屋裡。」小姑娘在門簾前停下腳步,眼神示意道,「娘子快些進去罷,爹爹在屋裡等著,我要先回去。」

  妙有走後,惜翠打起簾子踏入了室內。

  但屋裡空蕩蕩的,卻還是沒見一個人影,她喊了一聲,也不見有人回答,唯有床前的帳子倒是放下來的。

  惜翠走到床帳前,「衛……」

  還沒說完,帳幔中忽然伸出一隻戴著佛珠的手,拽著她胳膊,將她往床帳裡一拉。

  惜翠被這股力氣一帶,直接跌在了被褥中。

  對上近在咫尺的紺色雙眼,「檀生」兩個字頓時堵在了嗓子眼裡。

  那小變態將她手腕抵在胸前,低頭看著她,彎起眉眼一笑,青絲滑落在肩側,「翠翠,早。」

  腕間慢慢地沾染上了對方的體溫。

  惜翠動了動指尖。

  青年還沒起床,胸前衣襟大敞著,露出了光潔結實的胸膛,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她被按著手腕,指尖剛好就落在了一點薄紅上,他垂落的髮絲也跟著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撓著指節。

  指腹緊貼著胸膛,肌膚相觸,燙得像烙鐵。

  饒是已經和這小變態滾過了好幾次,碰上當下這麼一副場景,惜翠還是覺得血氣有點兒上湧。

  想到昨天衛檀生眼眶發紅的那一幕。

  惜翠硬著頭皮想。

  她怎麼覺得這麼久沒見,衛檀生這小變態他好像變……浪蕩了……怎麼看都有些騷裡騷氣的。

  鬆鬆垮垮地衣襟跟著又滑落了一些,腰線往下便隱沒在了層層疊疊的布料中。

  而不知廉恥的,握著她手腕往自己胸前按的青年,嘴角彎出個溫柔的弧度,「翠翠,我昨晚看見你了。」

  這話總算緩解了狹窄的帳幔中,曖昧悶熱的氣氛。

  她昨天回到客棧後,就沒有再出去過了,雖然疑惑衛檀生是怎麼看見她的,為了轉移注意力,惜翠還是道,「我昨天沒有離開客棧,你是在哪裡看見我的?」

  青年言笑晏晏,「在夢裡。」

  惜翠:「……」

  黃宜春所說的果然有些用處,要敞開胸膛表露出些陽剛氣質,說些綿綿的情話。將女人的模樣不動聲色地收入眼底,衛檀生微微笑著心道。

  「翠翠,我一見你就痛。」青年突然又斂去了唇角的笑意。

  他不笑的時候,就好像回到了在空山寺的時候,面色疏淡,眼神含著些冷意。

  惜翠眉心一跳,問:「哪裡?」

  「下面痛。」

  「……」

  大名鼎鼎的小菩薩寂空,好似沒有任何調戲良家婦女的自覺,笑著問,「翠翠,你可願幫幫我?」

  惜翠冷靜地掙脫開了青年的桎梏,默默地拉上了帳幔。

  一定是她摔跤的姿勢不對。

  衛檀生見她不願,也沒有勉強她,不過卻也沒有馬上穿好衣服出來。

  帳幔中倒映著模糊的人影,青紗帳輕輕搖曳,一點檀香滲了出來。

  他沒有壓抑自己的喘.息。

  隔著帳幔都能感覺到男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惜翠僵硬地像個立在床前的棒槌。

  察覺出這小變態當著她的面,隔著道床帳在做什麼後,惜翠攥緊了袖口,無言地昂起頭,面色通紅地盯緊了屋裡青玉梅花的筆筒,心跳如擂,抿緊了唇不敢發出一點兒多餘的動靜。

  屋外的鳥鳴聲清嚦嚦的,襯托出那喘.息愈加情動,也聽得惜翠愈發不安。

  床帳被人從內挑起,弄出來後,青年系上腰帶,赤著腳走下床榻,又是一副神清骨秀,姿態翩翩的模樣,好像剛剛下流又浪蕩的模樣,只是她的錯覺。

  衛檀生的目光溫柔而專注,竟然讓她看出了點纏綿的意味,朝她緩緩走來。

  那殘留的檀香氣味湧入鼻間,惜翠不自覺地往後讓了一步。

  「翠翠。」

  他一步接一步,溫和地逼近了她,腕上佛珠清音有餘響。

  或許光顧著留意自己的目光是不是像妖精打架一樣,衛家三郎衛檀生完全忘記了自己是個跛子的事實,沒留意腳下,恰好絆在了地上散落的磨喝樂上,那正是昨天妙有落在地上的。

  眼看在陣陣佛音中,恍若一步一蓮花的青年就這麼被磨喝樂絆了一下。

  滿室旖旎的氣氛頓時被打破了個一乾二淨,惜翠眉心又是一跳,眼疾手快地衝上去扶住他,一頭撞在了他胸膛前。

  衛檀生反應到也快,很快站穩了,扶住了她腦袋,「翠翠。」

  緋色的唇瓣又是一揚,「豬撞在樹上,你撞在我心上了。」

  沒等來惜翠回答,衛檀生又嗓音溫醇地詢問,「翠翠,你的頭疼不疼。」

  這提醒了惜翠兩人眼下親密無間的距離。

  惜翠讓開了點兒,「我沒事,」瞥見他左腳,想到衛檀生跛足的病根,惜翠問,「你腳有沒有事?」

  「我腳無妨,倒是不疼,只是翠翠你撞到了,我心疼。」

  惜翠:……

  站穩後,衛檀生眼尾瞥了一眼地上磨喝樂,一邊撿起來順手擱在了桌上,一邊暗自思忖,妙有這丟三落四的性格,當真要好好改一改了。

  衛檀生髮絲又黑又滑,無需多梳理,輕輕一攏,系著杏色發帶,用攏作了平日裡的模樣。就是今天身上的打扮和從前相比有些不同。

  衛檀生他今天穿著一襲的枝條綠,修長的腰身上束著薑黃色的腰帶,衣擺下青色的褲,白綾襪,豆綠色的鞋履。

  這一身層層漸變的綠,綠得別致而有層次。

  「我記著翠翠你似是喜歡綠色。」衛檀生瞧她看著他,莞爾解釋。

  惜翠沒回答。

  她雖然喜歡綠色,但不代表喜歡衛檀生今天這麼一副打扮。

  杏黃色的發帶配上這麼一身別致的綠,遠遠看上去就像黃瓜成了精,黃瓜精腦門上還搖曳了一朵黃色的小花花。

  黃瓜精•衛檀生見她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壓著唇角微笑,心中對黃宜春說的話卻是又信了幾分。

  見她還沒用過早飯,衛檀生邀她陪他一起用膳。

  惜翠不餓,不過卻不好拒絕。

  飯桌上擺著的都是些她平日裡愛吃的,尤其一盤豆沙小團子被特地擺在面前,不知是什麼居心。

  惜翠看了那盤豆沙小團子半天,都沒下定決心去夾起來嘗一口。

  衛檀生似乎看出了她特地避開了這一盤豆沙小團子,溫聲問,「這豆沙團子可是不合胃口?」

  惜翠搖頭,在青年的注視下,還是夾起了一個,唇瓣開合,包裹著小團子。面皮溫熱,一閉眼,好像回到了昨天,手心又有什麼在勃勃跳動,攪動得她心神不寧。

  惜翠心一橫,咬破了面皮,心狠手辣地吃了個乾乾淨淨,這下才總算穩了穩心緒。

  看見這一幕,黃瓜精衛檀生泰然自若地移開視線,努力忽略小腹下這莫名一痛。

  有什麼話在飯桌上談最好不過,想起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又瞧見衛檀生基本沒動幾筷子,惜翠禮貌地先起了個話頭,「你……不喜歡吃這些?」

  聞言,衛檀生抬眼看過來,莞爾一笑道,「並非如此。」

  「我很喜歡吃這些,」青年話鋒一轉,微笑道,「但是比起這些,翠翠,我更想吃你。」

  惜翠:……

  就算是她,聽到這話的一瞬間,也忍不住破功了。

  從剛才起她就一直憋著,憋到現在終於被活脫脫地逼成了個吐槽役。

  這究竟從哪本總裁文裡穿越而來的糟糕對話啊?!

  不過一天沒見,這小變態腦子真的沒有出任何問題嗎?

  覺察到腦門上的視線,青年換了姿勢,好像想到了什麼,笑道,「我腦子進水了。」

  惜翠:是她想的那樣嗎?

  「可我不想把水擠出來。」

  「那樣,不就把你也一道兒擠出來了嗎?」

第118章 番外:兩同心(一)

  惜翠:……

  這根本不是腦子進水不進水的問題了,這完全是多了個馬里亞納海溝啊!

  偏偏坐在對面的青年還沒察覺出來有什麼不對。

  對上衛檀生泰然沉穩的目光, 惜翠按捺住自己心中瘋狂翻滾著的吐槽欲, 儘量找回自己的理智, 冷靜地問:「這些話是誰教你的?」

  以她對衛檀生的瞭解, 這騷過頭的話絕對不可能是他自己想出來的。

  衛檀生他看著翩翩有禮, 實際上,不管看什麼人什麼事都是居高臨下的慈悲偽善模樣。沒人能指責他冷傲譏誚之意, 因為這小變態自己根本意識不到自己有什麼不對,他從小到大, 他就是這麼活著的。

  青年緩緩地展露了一抹笑意,柔聲道,「並無旁人教我, 翠翠你不喜歡嗎?」「我……」

  眼見衛檀生不躲不避,定定凝望著她的模樣,惜翠鬼使神差地移開了目光。

  他的目光柔軟朦朧得像輕雲薄霧, 又好似撥開了雲霧下的春江。

  她喜歡嗎?

  惜翠不得不承認, 雖然衛檀生剛剛的話聽著傻缺了點兒, 但她並不討厭,回想起來,甚至心中還淌過了一陣奇異的觸動。

  像是琴弦微振時,滑落的一滴露珠, 顫抖著輕輕地打著滾。

  拇指與食指按上了桌角,惜翠默默心想。

  她……或許也喜歡的,如果沒那麼傻缺的話。

  若不是對衛檀生懷有些異樣的感情, 她也不會回來。

  她雖然沒回答,神情倒映在衛檀生眼底,青年不禁又壓了壓唇角的笑。

  那黃宜春雖是個不學無術的,但常年混跡於風月場合,討女孩子的歡心倒算是有那麼一手。

  這其實是衛檀生想錯了。

  黃宜春哪裡會討女孩子的歡心,只因為他樣貌生得不算醜,人長得也算端正,說點兒無傷大雅的機靈話,倒顯得有股憨勁兒。他雖然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但比那些縱馬傷人飛揚跋扈的,就顯得討人喜歡得多,再加上黃家富貴,就算黃宜春真是那些飛揚跋扈的膏粱子弟,照樣也有些膽子大的粉頭妓.子湊上前去奉承。

  被人這麼小心翼翼地哄著,日子久了,黃宜春也正當自己是個幽默風流的人物,碰上大名鼎鼎的衛家三郎虛心求教,他這個狗頭軍師當然也是要盡心盡力的教導。

  這也導致了黃宜春在風月場上一路跑偏,這回還拉上了衛家三郎與他一起狂奔在了跑偏的路上,一去不回頭。

  黃宜春這麼瞎幾把教也不是沒有私心,畢竟就衛家三郎這麼一副朗月潤澤的模樣,誰都想看看他跌下神壇是個什麼模樣,出乎黃宜春意料的是,陷入戀愛中的男人,智商真的會變低,竟然還真的全盤接收了。

  黃宜春雖然存了點自己的私心,衛檀生也不是真的完全相信他的鬼話。

  他不會愛人,在此之前,也從未愛過哪怕任何一個人,任何一件事。從來是別人為他犧牲奉獻的道理,他還沒學過如何討人歡心。

  而金銀玉石,綾羅綢緞,衛檀生未曾見過惜翠表現出什麼強烈的喜愛之意,想來想去,也只能另闢蹊徑。

  黃宜春教他這話說出來蠢得也令他發笑,但若是她喜歡,他也能學著去說去做。

  如果惜翠知道了衛檀生心裡在想些什麼,肯定是悔不當初,沒有人不愛錢,作為勤勤懇懇的社畜,她也不能免俗,之所以對這些金銀玉石沒有表露出什麼喜愛之情,也是因為她還以為這些錢根本帶不走,既然帶不走,就沒什麼可在意的了。

  被衛檀生這麼一打岔,惜翠原本剛剛醞釀好的話,這下子全都憋回了肚子裡。

  回想起衛檀生方才的模樣,她呼吸也不由得一亂。

  現在,還是先講正事要緊。

  有意識地掠過了衛檀生今天的古怪反應,惜翠略作整理,準備再度開口。

  老天爺似乎沒有給她開口的機會,下一秒,一個小小的,烏黑的腦袋,從門口探了進來。

  「爹爹!娘子!」如新荷出水般的小姑娘,趴在門框前,小聲地喊道,一邊揚了揚自己手上的拜帖,「你們能不能過來一下呀。」

  「妙有?」衛檀生訝然問。

  她忘記了劉媽媽的囑咐。

  昨天劉媽媽叮囑她,得了空就把拜帖交給爹爹的,但她昨天看書看得太入神,想到這兒,妙有就覺得有些心虛,也不太敢抬眼看爹爹的神色。

  婆婆和耶耶說她什麼都好,唯獨丟三落四的粗心性格,卻怎麼也改不掉。

  劉婆子剛走,她坐在廊下,一邊看書一邊等著爹爹打坐,書倒是看完了,袖子裡塞著的拜帖卻是忘了個一乾二淨。

  直到不久之前才想起來,小姑娘便拿著拜帖慌慌忙忙地跑了過來。

  瞧見妙有惴惴不安的模樣,衛檀生暫且收斂了旁的思緒,接過妙有遞來的拜帖。

  「宋修敏?」

  帖中的字跡端正清麗。

  目光一掃,瞧見末尾落著的那姓名,衛檀生微感訝然,眼前頓時浮現出一張冷極豔極的臉來。

  倒是妙有一聽這名字,先是愣了愣,而後頓時露出歡喜之色,「爹爹,是宋夫子投的拜帖嗎?!」

  「是她。」

  「宋夫子回來了?」妙有忙不迭地追問道。

  惜翠坐在一邊,沒有打攪他父女倆。

  妙有口中的宋修敏,這個名字她從沒聽說過,但聽衛檀生與妙有話裡的意思,應該是在她離開之後衛檀生新結交的朋友,瞧見妙有的反應,似乎很喜歡這宋修敏。

  是男人還是女人?

  這個疑問自然而然地就冒了出來,等惜翠反應過來時,才發現自己關注得太多了。

  「宋修敏是曾經教導過妙有一段時日的女先生。」衛檀生將拜帖擱在桌上,突然說道。

  被察覺出自己心中所想,惜翠有點兒窘迫地低下眼,輕輕地嗯了一聲作為回答,卻沒看見青年唇角快要滿溢而出的笑意。

  妙有笑道,「爹爹說得沒錯,宋夫子曾經教過我一段時日。」

  那宋修敏出生書香,父親是個清名在外的大儒,但去得早,她由寡母撫養長大,母女倆便靠替大戶人家教書為生。

  等妙有年歲漸長,衛楊氏便請了宋修敏到府上設帳,平日裡,妙有照樣去學堂同喜兒一起上學,但琴棋書畫一類的,都由宋修敏來教導。

  妙有與宋修敏滿打滿算也不過隻相處了一年有餘,宋修敏所教的內容,妙有其實不太喜歡,她更喜歡娘親口中的銀河、大海、長鯨和極北之地的風雪。

  但她與宋修敏師生之間關係卻極為親密,就連衛檀生和宋修敏,因為妙有和衛楊氏的緣故也有些交情。

  衛檀生看了一眼女兒,繼續道,「宋娘子前些日子南下訪親去了,沒想到近日正好到了杭州。」

  這拜帖是昨天投來的,按帖中所說的,正好是今日就要來拜訪。

  惜翠也想到了這一茬,「既然你有客,那我便先回客棧了。」

  衛檀生轉頭看向她,不知為什麼,聽了她這話後,眉眼冷冽了一點,嗓音淡淡地問,「翠翠,你在躲避什麼?」

  「宋娘子是妙有的夫子,你難道不想見她一面?更何況你來都來了,哪裡有叫你避讓的道理。」

  小姑娘站直了,撓撓頭,「這都是我的錯,娘子還是留下來吧,夫子她人很好的。」

  她想見到夫子,但也不想讓這孔娘子離開,不知道為什麼,她可喜歡這孔娘子啦,就想和這孔娘子多待上一會兒。

  正說著話,卻忽然有個小廝來報,說是有位姓宋的娘子前來拜訪主人家。

  這下,就算惜翠想走也走不掉了。

  妙有聽聞,牽著裙子,啪啪啪地踩著小步子,率先迎了出去。

  「宋夫子!」

  衛檀生溫和地示意:「翠翠。」

  惜翠起身跟上。

  來到院中,一眼就能看到停在了門外的馬車,車身看起來算不上富貴,但車簾、車廂上紋了枝淺淡的白梅,微小之處,足能彰顯雅致用心。

  而在車外,默默地守候著一個高大挺拔的男人,正躬身為那宋夫子打起車簾。

  惜翠過去的時候,正好看見車上的人掀開車簾下車。

  先探出的,是一雙細膩如雪的手,在陽光的映照下如同美玉。

  車簾一揚,總算露出了車中人的真面目。

  這位宋夫子,穿著件藕荷色的上襦,雪緞百褶裙,壓著紅色的花結帶子,鵝蛋臉,眉眼細而長,容色殊麗,纖腰似不堪握一般,窄窄的一捧,身姿嫋娜。

  看得惜翠一時間微有些晃神。

  她曾經見過不少大樑的美人,吳懷翡美得溫婉而不張揚,高瑩美得嬌豔,曾經的大嫂李氏,也是個雅致的美人。但還沒有人像宋修敏一般,一舉一動好像用尺規精心丈量過,如同從畫中走出來的,每一根髮絲,每一縷衣角,都貼合了人們對古代麗人的想像。

  只是面前的女人,臉上卻沒什麼笑意,神情微冷,偏偏樣貌生得又俊俏,冷中含著些豔色。

  妙有早就迎了上去,宋修敏第一眼,卻正好落在了站在不遠處的衛檀生身上。

  對上她的目光,青年走出一步,溫和有禮地笑了笑,「宋娘子。」

  宋修敏面上這才露出了點矜持的笑意,「郎君,許久不見了。」

  將兩人相對問好的一幕,收入眼底,惜翠一怔,但下一秒她直覺告訴她,這宋修敏與衛檀生之間,和林巧兒與衛檀生,有些不一樣。

  女人在車上,青年在車下,都是如玉的一對。

  但和與林巧兒在一起的生疏有禮不同,兩人之間,緩緩流淌著的,是常年相處中積澱下來的默契,不張揚不激烈,平淡清潤。

  而這個時候,宋修敏也低下眉眼來向妙有打過了招呼,眼中笑意更多了兩分真切。

  抬頭時,女人目光一轉,又落到了惜翠臉上。

  但她卻不問,隻掃了一眼。

  感覺到女人的視線,惜翠袖擺一動,卻沒上前,再看向衛檀生與宋修敏,心頭卻好像有什麼一點點地墜了下去。

  林巧兒也好,宋修敏也罷。

  六年時間都已經過去,沒有人會在留在原地繼續等待。

  衛檀生他看上去已經走了出來,在這六年時光中,結交些其他優秀的女性,這都是人之常情。

  她為了回家,欺騙了他的感情。

  當初是她拋棄了他。在達成了自己的目的,總算能回家之後,她也沒有理由強求衛檀生為她苦守。就算看到衛檀生與這位宋夫子之間默契神會,也沒有過問的資格。

  「這位是蘭娘。」衛檀生莞爾。

  衛檀生嗓音本就清醇,略過了姓氏,直呼一個蘭字,壓在舌尖更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柔和親昵,惹得宋修敏不免多看了一眼。

  「蘭娘?」宋修敏這才又正眼看向惜翠,笑道,「沒想到才這一段時間不曾見,郎君竟鸞膠再續了?這等喜事,怎麼沒通知我?害得我今日貿貿然就過來了,也沒備上一份薄禮。」

  宋修敏下頜一壓,行了一禮,說不上多麼真心實意,卻也挑不出來什麼錯處,「失禮之處,還望夫人海涵。」

  雖然心神微亂,但惜翠還是抬起臉來,鎮定地與她對視,「娘子誤會了,我與衛郎君之間並非你所想的那般。」

  宋修敏怔了一怔,「是嗎?」

  說著又打量了她一眼,但那雙細眉卻微不可見的一蹙,流露出淡淡的自矜之情來。

第119章 番外:兩同心(二)

  宋修敏:「原來如此,那便是我錯想了。」

  「不論怎麼說都是我失禮在先。」宋修敏福了福身, 「在這兒給娘子陪個不是。」

  想錯, 恐怕不是她想錯了。

  宋修敏不露聲色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女人。

  她也知道衛檀生之前有個福薄的亡妻, 早早地去了, 在那之後, 他便沒再續娶,也沒收用什麼旁的丫鬟。

  她和他相處一年有餘, 也從來沒看見過衛檀生他對旁的女人表露出如此親密的態度。

  眼前這個女人,樣貌也只能說是有兩分姿色罷了。

  她離去前, 還沒見到衛檀生身邊有什麼女人,眼下卻平白無故地冒出了個孔娘子。

  宋修敏雙眉夾得更深。

  但她一向高傲,自然不可能屈尊紆貴地去問個究竟, 只好將目光又放回到了衛檀生身上。

  沒想到,青年望著她目光,雖含著些禮節性的笑意, 卻隻淡淡地看著, 也沒有打算上前多作解釋的意思。

  衛檀生的目光就像根刺一樣, 哽在喉嚨裡,不上不下的,倒看得宋修敏全身上下都不自在了起來。

  宋修敏禮節雖然到了位,但或許是為人太過冷淡, 目光就像一段雪,冷淡漠然,看不出什麼歉疚之情來。

  惜翠看在眼裡, 也沒有多往心裡去。

  惜翠道:「我沒有責怪娘子的意思,娘子不必太過在意。」

  她現在心緒紛亂,宋修敏這點矜傲倒算不上什麼。

  妙有年紀小,看不出三人之間的古怪,只為再見到夫子而感到高興,宋修敏也終於將注意力轉回了妙有身上,軟化了臉色,笑著問詢了兩句,這才由妙有領著往內室去。

  那守在馬車旁的男人,也隨著宋修敏的步伐,提步跟上。

  他懷裡抱著了個木匣,卻不知道是做什麼用的。

  妙有顯然也是認識他的,笑道,「柴叔叔,好久不見啦。」

  柴鴻光臉上也露出了點難得的笑意,「妙有,這麼久沒見,你又長高了。」

  眾人依次落了座,擺上了茶盞。

  柴鴻光卻是先一步拿起了宋修敏面前的茶杯,放下懷中的木匣,揭開盒蓋,裡面整整齊齊地碼著地卻是一疊一疊潔白柔軟的手絹。

  男人取了其中一條手絹,細細地開始擦拭,從杯沿到杯底,統統擦得乾乾淨淨。

  他生得高大,做這麼細緻的活兒,看上去有些不倫不類,而且這幾隻茶杯本來就是乾淨的,當著主人家的面這麼做,未免有點兒太過失禮。

  但衛檀生與妙有卻好像都已經見怪不怪了。

  衛檀生出聲道:「沒想到,再一次見面,你這喜潔的性子倒沒有變化。」

  宋修敏淡笑道:「讓郎君見笑了,我這性子你也知道,一時半會是改不過來了。」

  「當年我還險些因著怪癖吃了不少苦頭,幸虧有郎君在側,幫忙為我求情。」

  惜翠坐在一旁,捧著茶杯卻沒喝裡面的茶。

  她錯失了妙有和衛檀生六年的時光,衛檀生和宋修敏說著的舊事,也都是插不上話的。

  茶水滾燙的溫度隔著瓷片傳來,但奇怪的是,惜翠壓根就沒意識到燙,直到衛檀生的目光看了過來,她這才發現,自己手指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燙紅了。

  衛檀生看了過來,宋修敏也看了過來。

  惜翠的手,其實算不上難看,五指修長,指甲修剪得乾淨整潔。

  但與宋修敏相比,卻還是落了下風。

  女人的手是真正的十指不沾陽春水,每日都用軟膏精心養護,白得像一截玉,一段雪,泛著細膩的光澤,就算平常執筆,也要常常停下來,叫丫鬟按摩一會兒,免得生了繭子,顯得難看。

  但惜翠之前的生活就沒這麼講究了,小時候天天在外野,上學的時候,每週值日擦黑板掃地,回家幫著太后做做家務,洗碗擇菜,平常寫作業寫卷子什麼的,早就生了一層薄薄的繭。

  衛檀生與宋修敏一齊看過來,惜翠平靜地迎上他們的目光,袖擺從手腕滑落,悄悄地攥緊了手指,擋在了袖子裡。

  宋修敏見狀移開視線,但瞥見她髮髻上的木簪時,卻忍不住多停留了一會兒,唇角扯出了點好笑的意味。

  柴鴻光就站在宋修敏身側,也察覺到了這細微的停頓,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其實,就算他站得再遠,他也能立即察覺出宋修敏的神情變化。

  他的命是宋修敏救的,被救下來後,就做了個她身旁伺候的長隨,在宋修敏還是個少女的時候,他就發誓一定要好好守護她,宋修敏一個眼神,柴鴻光就能知道她在想什麼。

  面前這孔娘子的髮簪,確實有些可笑。

  因為暗暗戀慕宋修敏,柴鴻光自然對惜翠也沒什麼好感。

  他跟著宋修敏已有些年頭了,耳濡目染之下,對女人們的首飾也有了不少見識。

  他見過那些家道中落,拿著舊首飾充門面的,也見過那沒什麼底蘊的暴發戶,整日戴著新打的頭面。但像惜翠這樣別了根木簪的,卻不多見。

  或者說,像她這樣別了根木簪的,不該出現在這兒。

  宋修敏耳上的珍珠墜,頭上的白玉簪,看著雖然低調,但都出自那舉世聞名的何家。

  何家的首飾頭面,尤其以何老爺「何自珍」經手的最為珍貴,宋修敏頭上那套雖然不是何自珍打的,卻也是繼承了何自珍衣缽的長子,費了數個月的功夫親手打磨出來的。

  一個粗制劣造,一個瑩潤生光。

  除了那髮簪,就連頭髮也不能相提並論。

  宋修敏的頭髮每日都要抹花膏,而惜翠的頭髮髮梢微微泛黃。

  就在這暗暗的比較之中,衛檀生卻突然踩著步子,離席走到她面前,眉眼彎彎地溫聲問,「是不是燙到了?」

  惜翠沒想到他會突然走下來。

  「還好。」

  這和當初她被剪子劃到了的反應一模一樣,衛檀生也沒多說什麼,而是看向了妙有,「妙有,麻煩你幫娘子把那燙傷藥膏拿來,還有……」他頓了頓,笑道,「我屋裡櫃子裡,第二個抽屜下,有個盒子,你也幫忙拿過來吧。」

  妙有聽了,積極地道,「娘子你等會兒我,我馬上來。」

  過了片刻,小姑娘跑了回來,一手拿著個瓷瓶,一手拿了個嵌螺鈿的漆盒。

  一旁,宋修敏看到這漆盒,面色霎時一變。

  衛檀生未有所覺地笑道,「抹上這藥膏就不痛了。這漆盒裡都是些你喜歡的吃食,我昨天便備下了這一份,但你昨日走得太過倉促,我也沒機會給你。」

  其他人在場,惜翠分得清孰輕孰重,不便沒有拒絕。

  他嗓音溫醇,但這話落到有心人耳朵裡,卻有些不是滋味。

  宋修敏目光死死地盯著漆盒,不自覺地咬上了唇瓣。

  柴鴻光愣了一愣,順著她目光看去,卻也沒看出來這漆盒有什麼不同。

  嵌螺鈿的盒,看在她眼裡,卻刺眼無比。

  宋修敏再也沒辦法忍下去,突然道,「「今日是我來得不巧。」

  她冷聲,「我眼下還有些事,便先不打擾郎君與娘子兩人了。」

  妙有驚訝地問,「夫子,你這便要回去了嗎?」

  宋修敏扯出抹笑意,「妙有,我眼下還有些事,改日再來看你。」

  說完,又抬起頭看向惜翠,眼中含了兩分不可見的鄙薄之情,掠過她,再次看向了她身前的衛檀生。

  青年倒沒露出什麼驚訝的神色,溫和有禮地說,「我送你。」

  宋修敏袖中的手掐得更緊,卻還是冷著臉,點點頭道,「多謝郎君。」

  宋修敏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她登上馬車離去後,衛檀生與惜翠重新步入內室。

  惜翠走在他身後,留了點距離。

  走到一半,衛檀生忽然停下腳步問,「還疼嗎?」

  惜翠差點一頭撞上去,站穩後搖了搖頭,「我沒事。」

  自己也沒意識到,言語中已帶上了兩分疏離。

  就像當初在空山寺的時候一樣,客客氣氣的。

  衛檀生眼睫一眨,濾去眼底的冷光,輕聲道,「我看看。」

  她指尖還泛著些紅,青年抬頭看了她一眼,卻垂下眼睫,低下了頭,拉著她指尖緩緩貼近了唇瓣,笑道,「我幫你呼一呼。」

  「呼呼——痛痛都飛走了。」

  這話還是他和妙有學來的,如今再由衛檀生一本正經,面色不改地再說出來。

  青年眉目低斂,認真地吹了兩口氣,突然又伸出舌尖,輕輕地將她指尖整個含入了溫熱的口腔中。

  舌尖一下一下地繞著指腹舔舐。

  惜翠大腦一空,第一反應是扭頭去看妙有。

  好在廊下只有她和衛檀生,妙有不在這附近,還沒跟上來。

  而衛檀生也見好就收,鬆開了她指尖,舔了舔唇角,笑吟吟地說,「這下還疼嗎?」

  他紺青的眼像吞噬了日光的深淵,舔著唇角,好像在回味。

  看她的目光,和今早在帳中如出一轍。

  指尖似乎還停留著柔軟酥麻的觸感,一路攀上了頭頂,惜翠壓下眼睫,避免了與他目光相對,才回溫的臉,不爭氣地又開始往上冒著熱氣。

  這讓惜翠為窘,慌忙像壓下臉上的熱氣,但生理反應壓根就不是她能想控制就控制的,越想壓下來,反倒紅得越厲害。

  看見惜翠的模樣,衛檀生唇角的笑意更濃了些,這時候,又走到了廊下,俯身折了一朵紅豔豔的芍藥,提了提衣袖,將那朵芍藥別在了她鬢角。

  她原本隻別了支木簪,未免顯得寡淡,但鬢角多了一朵怒放的芍藥後,那略顯冷淡的眉眼,也多添了兩分光彩的豔色。

  這和宋修敏的冷中含豔,卻又截然不同。不論是冷淡還是豔麗,女人都是不張揚的,是剛落了層小雪的冷,是山野中靜默盛開的豔。

  「翠翠。」衛檀生莞爾道,「你比花好看。」

  就在這個時候,妙有也終於趕了上來,她剛剛一口氣跑到了巷口,只為了看著宋夫子離開。

  不過,雖然她很想宋夫子,但宋修敏走了,她倒是鬆了口氣。

  只因夫子還是太傲慢挑剔了些,面對夫子,她總有些壓力。

  妙有一來,就瞧見惜翠鬢角的芍藥,抿著唇,眼睛亮亮的,笑著說,「娘子這芍藥真好看!但娘子更好看哩!」

  小姑娘的眼,隨了衛檀生透著些紺色,但眸光卻像極了惜翠,乾乾淨淨的。

  惜翠微怔。

  她一直不敢面對妙有,之前是因為怕被衛檀生瞧出異樣,但到底還是因為愧疚。

  不論是對妙有,還是對衛檀生。

  小姑娘的眼睛如同星子一樣,看上去無憂無慮。

  但惜翠心裡清楚,她從小沒了母親,絕不可能真的這麼無憂無慮。

  她想要接近,卻不敢接近。

  指尖收緊又鬆開,想來想去,惜翠拔下了鬢角的芍藥,重新插在了小姑娘小小的髮髻上,蹲下身,笑道,「妙有也好看。」

  正當惜翠要起身的時候,鬢角髮絲中又輕輕地擦入了花枝。

  她回頭,衛檀生扶著她腦袋,又往她鬢角別了一朵粉白色的芍藥,而他自己也簪上了一朵。

  青年溫潤如玉,鬢角簪花,不顯得陰柔,更多了幾分風流蘊藉。

  衛檀生笑意融融的,彎腰將妙有抱起來。

  「如此一來,你我三人便都有這花了。」

  兩大一小,一家三口,腦門上都別了朵芍藥,迎風招展的,遠遠看上去還有些滑稽。

  「翠翠,我們回去罷。」他笑著說。

  懷抱著妙有,衛檀生看了眼花叢中的慢吞吞的蝸牛。

  他瞭解她的膽怯。

  她與高騫雖不是真兄妹,但卻是一樣的自罪自罰。

  對待感情時,就像這蝸牛一樣,不論何時都背上了殼,將自己壓抑禁錮得死死的。

  當初,是他將她逼到絕境,不願再動情。

  如今,也會是他牽著她的手,引著她一步一步走出來。

  他不著急,他向來都很有耐性。

  最後還是衛檀生將惜翠送回了客棧。

  惜翠躺在床上,一閉眼又是衛檀生、妙有和宋修敏。

  越想越不得其法,只好將被子裹得緊緊的,將整個人都縮在被子裡。

  現在,沒有了系統,她也不用在補全劇情了。

  可是,惜翠反倒有些無措。

  沒有了系統之後,她竟然不知道要做些什麼了。

  她鬢角的芍藥被她擱在了桌上的鏡子前。

  又想到那芍藥,惜翠鬼使神差地拉著被子,往下扯了扯,只露出額頭和眼睛,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鏡中倒映的花。

  粉白的花瓣纖弱婀娜。

  惜翠拽著被子,閉上眼。

  心中卻好像不可抑制地下了一場春雨。

  雨點就像鼓點在輕輕敲落。

  ***

  一直到宋修敏上了馬車,柴鴻光也沒想出那嵌螺鈿的漆盒究竟有什麼古怪,他還想問,但看到宋修敏閉上了眼,明白了她意思,沒多加打擾,體貼地留給了她獨處的空間。

  他既然愛慕宋修敏,何嘗看不出來宋修敏對衛檀生的心意。

  他在她身邊做了那麼久的長隨,宋修敏是怎麼心動的,他都一目了然。

  受她爹娘的影響,宋修敏性格清高,從來就沒將什麼人放在眼裡過。就算一開始,對衛檀生也是挑剔冷漠。

  但沒想到那衛家三郎照樣是一副溫和從容的模樣,並不在意她失禮之處。

  宋修敏見他不在乎自己,反倒是又動心了。

  她這性子,向來都是別人追求她不得,小心討好,哪裡有她去拉下臉來追求別人的道理。

  這一點,就被那孔娘子比了下去。

  柴鴻光當然是能看出宋修敏對惜翠的鄙薄之情的。

  宋修敏一直恪守禮節而活,惜翠與衛檀生之間沒有婚約,卻還和他如此親密,落在宋修敏眼中,無疑是不自尊不自愛的輕浮放浪之女。

  鄉野蠢婦,宋修敏看不起,當然也不屑於和她去爭去搶,和她爭搶,她只怕髒了自己的手。

  回想女人靠在車壁,面色泛白的模樣,柴鴻光勒緊了韁繩,到底還是心疼,不免沉聲詢問道,「娘子這便算了嗎?」

  「算?」宋修敏反問道,「算什麼?」

  柴鴻光沉聲道,「衛郎君那兒。」

  宋修敏聽了,又閉上嘴不說話了。

  她能怎麼辦?

  那嵌螺鈿漆盒,柴鴻光不認識,她一眼卻能看出來,那漆盒一側,落了個不易察覺得「珍」字,就這一個「珍」字,宋修敏立即就認了出來,那漆盒裡裝的是何自珍經手的頭面。

  衛檀生何其敏銳,定是發覺了她方才對那孔蘭的打量。

  他沒直說這盒中是什麼,已經是給了她面子。

  但在宋修敏看來,衛檀生此舉這無疑就是明晃晃地在打她的臉。

  他這麼一來,讓她如何再有臉面繼續待下去。

  她頭上的頭面,就算再好,也比不過何自珍親手所制。

  更何況,宋修敏對這漆盒是有印象的,那好像是他之前要送給那吳家女的頭面,不過那吳家女命薄,頭面還沒打完,人就去了,那漆盒一直擱到了現在,不知為何,他一直將那副頭面隨身帶著。

  如今,他竟然將這頭面送給了這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孔娘子。

  想到這兒,宋修敏面色更難看了一分。

  馬車外,柴鴻光接著道,「那杏子巷的院子,當初還是娘子與郎君一同看中的。」

  宋修敏抿緊了唇。

  柴鴻光歎道,「而且,娘子你與衛郎君之間都已經……」

第120章 番外:兩同心(三)

  聽聞柴鴻光此言,女人柳眉倒豎, 當即制止了他接下來的話, 「噤聲!」

  「這些話豈是能拿出去胡說的?」

  柴鴻光也知曉自己是失言了, 忙低聲認罪。

  宋修敏雖攔下了他的話頭, 但面色總算緩和了不少。

  柴鴻光說得並非沒有道理。

  宋修敏絞得緊緊的手, 稍微鬆開了些,想到這兒, 面上也不由得泛出了一抹紅暈,露出了點兒女兒家的嬌態來。

  就算那孔蘭與衛檀生真有些什麼, 到時候,也絕對越不過她這一頭。

  宋修敏也確實是累了,心神略微安定之後, 靠著車壁又緩緩地閉上了眼。

  柴鴻光看著那面繡了白梅的車簾,就好似隔著車簾瞧見了車中的佳人。

  「娘子今日離開得倉促,尋來的那卷佛經卻還沒來得及交給郎君, 這卷佛經, 娘子打算如何處置?」

  柴鴻光口中的佛經, 是由智圓法師所抄錄的孤本

  柴鴻光親眼見宋修敏是費了無數力氣,才輾轉尋得,想要送給衛檀生。

  奈何她方才使性子跑了,這卷佛經卻是沒來得及送出去。

  以他的意思, 這卷佛經還是要親手交給衛郎君才好。

  宋修敏方才落了臉,胸中憋了一口氣,這才賭氣告辭。衛檀生處事向來謹慎圓滑, 她本以為他是會挽留她的,卻沒想到他毫無反應。

  此刻,宋修敏也有些後悔。

  她是眼睛裡容不得沙子的人,一瞧見衛檀生與惜翠,便有些失了禮數。現在回過頭來想一想,那孔娘子樣貌才行家世都不如她,她還怕了她不成。

  被柴鴻光這麼一說,宋修敏當下也有些意動,不過她是絕不肯輕易表現出來的,隻淡淡地道,「我累了,這事還是明日再說罷。」

  柴鴻光聽聞,便也不再打擾她。

  和宋修敏相處得日子久了,他知道她只是性子高傲了些。她生父宋文山去得早,由寡母宋郭氏撫養長大,宋郭氏本就是個清高刻薄的性子,她自小就被教導得不服輸,什麼事都要爭一口氣,絕不允許旁人壓過自己一頭。

  若說本性,卻不壞。

  要是真和那孔娘子爭起來,未必能爭得過她。

  他愛慕宋修敏,自知地位輕賤,與她之間,此生絕無可能。

  既然早早立誓要好好守著她,自然也有義務為她掃清路上的障礙。

  那些醃臢事她不願做,不屑做,那就由他來做。髒也隻髒了他的手,而她這雙如雪如玉的手,隻該用來煮茶撫琴焚香賞花,沾不得一點塵埃。

  可能是已經習慣了古代的生活作息,第二天,惜翠起得很早。

  一下樓,惜翠便發現客棧中的氣氛有些不對勁。

  眼下時辰尚早,客棧也沒開門營業,但在大堂中,卻坐了一個正在喝茶的年輕男人。

  因為只有他一個客人,一眼看去,便格外引人注目了。

  男人桌前隻擺了一壺清茶,他身著一件寶藍色的綢袍,料子是上好的料子,五官周正,樣貌生得也算清秀。

  店裡的夥計忙著手上的活兒,也不上前招呼,看樣子似乎是已經見怪不怪,而林巧兒則坐在櫃檯前核算帳本,頭都沒抬。

  雖然和林巧兒接觸不算多,但惜翠知道,有客人上門,她絕對不會是這麼一副冷淡的反應。

  惜翠站在樓梯前,靜靜地看了一眼,頓時就明白了過來。

  那青年男人的注意力顯然不在茶上,喝了一口茶,又放下來,眼神時不時地往林巧兒的方向瞟去。

  這明顯是奔著林巧兒去的,而林巧兒應該對他沒那個意思。

  聽到了惜翠下樓的動靜,林巧兒這才從帳本中抬起頭,笑著招呼了一聲,「孔娘子今日起得好早。」

  如花的笑顏映襯著早春的日光,顯得分外具有親和力,不過眼角的餘光卻是半分都沒施捨給那青年男人。

  惜翠禮貌地回答,「林娘子,早。」

  惜翠能感受到落在她臉上的打量的目光,但並沒有出聲。

  林巧兒的目光在她臉上打著轉,過了一會兒,才收了回來。

  林巧兒打量她的同時,青年男人也在時不時地看林巧兒。

  惜翠對打探別人的私事沒有興趣,只當作沒看見。

  但林巧兒看見她這麼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卻忍不住笑了,「我方才就瞧見娘子在看袁郎君了。」

  林巧兒笑道,「怎麼樣?可是生得不錯?」

  她沒有指明,惜翠也知道林巧兒是在說那個青年男人。

  林巧兒既然主動開口,惜翠再也不能繼續裝沒沒看見,只能答道,「我只是沒想到,這麼早竟會有客人上門。」這個回答確實是出乎她的本意。

  林巧兒主動笑著解釋道,「那是袁家老三,袁明喆,娘子剛來杭州恐怕不知道,這袁家乃是杭州一富戶。」

  惜翠對那青年沒有興趣,也沒有多附和什麼。

  倒是林巧兒卻好像想到了什麼,眨眨眼睛,附身過來,低聲道,「這袁明喆曾經娶過一位夫人,不過沒兩年就去了,到現在,他還是獨身。」

  這飽含暗示意味的話,使得惜翠心中升騰起一股莫名的預感。

  而林巧兒接下來的話,則是驗證了她的預感。

  「我知曉娘子是要北上尋親的,但娘子只是個女人,女人孤身北上,何其冒險,要我說不如就待在杭州。我們杭州城繁華,景色也美。」

  惜翠沒有答話。

  林巧兒見狀,直接問了出口,「娘子與夫婿和離後,有沒有想過再另尋一門親事?」

  這是要給她做媒的意思?

  就在林巧兒與她說話的間隙,那袁明喆的目光,一直是看著林巧兒的,只在林巧兒同她打招呼的那一瞬間,看了她一眼罷了。

  看著林巧兒的模樣,惜翠旋即明白了過來。

  昨天,林巧兒看見了衛檀生將她送回了客棧。

  她本來就是個怕麻煩的人,當初因為有系統在,這才牽扯出許多事來,如今沒了系統和任務在身,不用再顧慮那些有的沒的。

  碰上這種事,惜翠頭疼還來不及,怎麼會再主動過去招惹這些感情糾葛。

  她想都沒想,直接一口回絕了林巧兒。

  「我如今沒有再嫁的意思。」

  林巧兒也不氣餒,笑道,「女人孤身生活太過艱難,總要是給自己找個依靠的。」

  惜翠聽她話裡意思,想了想,還是打算攤開講個清楚,「我覺得,袁郎君這麼久還沒續娶,想來不是不願意成親,就是心中有人。」

  林巧兒微微一愣,立即就明白了她話裡的意思,面上跟著浮現出一抹歉疚之色,張了張嘴,微窘,「孔娘子,抱歉。」

  林巧兒是個聰明人。

  衛檀生樣貌俊俏,臉上總是帶著溫和的笑,腕上戴著串佛珠,更添了兩分悲憫溫柔之意。

  她當初一見,便心生歡喜。

  她經營客棧這麼多年,見過的男人多了,卻還沒見過衛檀生這樣的,動心也實在是人之常情。

  俗話說,「女追男隔層紗」,林巧兒本以為只要她堅持,日積月累之下,衛檀生總會被感動,但如今,林巧兒總算明白了過來,他對她根本沒那方面的意思。

  她剛剛想要給惜翠說媒,也是存了幾分私心。

  那袁明喆前兩年就看上了她,每隔幾日都要來店裡點壺茶,心思昭然若揭。

  袁家是杭州富商,林巧兒本來也是有些意動的,卻沒想到碰上了衛檀生。

  如此一來,袁明喆的追求就成了負擔。

  林巧兒想著,這孔娘子不久前才與夫婿和離,正是難過的時候。再加上她樣貌生得也好看,要是能將袁明喆介紹給她,這樣一來,可不就是皆大歡喜了嗎?

  倒沒想到,惜翠竟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

  當下,林巧兒面上有些發燙。

  她心中輕輕歎了口氣,也知道自己與衛郎君之間是徹底無緣了。

  孔娘子和衛檀生這才認識兩三天的功夫,就看對了眼。

  緣分一詞,說起來也實在是玄妙。

  林巧兒早年一人扛下了客棧的擔子,性格爽朗,轉念一想,倒也想得開。

  倘若衛檀生對她有些意思,她就是做妾也甘願,但他既然沒這意思,她也不必再苦苦糾纏下去。

  就算沒這孔娘子,往後也會有什麼吳娘子,李娘子,這哪裡能說得准。

  眼見林巧兒怔怔的,好像陷入了沉思,惜翠衝她輕輕頜首示意了一下,轉身準備離開。

  林巧兒卻忽然回神,一把拉住了她,「娘子稍等。」

  惜翠等著她接下來的話。

  林巧兒猶豫地說,「娘子,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惜翠點頭,「若有什麼能幫的上忙的,我一定儘量為之。」

  林巧兒鬆了口氣,笑道,「娘子且隨我來罷。」

  林巧兒領著她去的地方是廚房。

  「我這還有些榆錢糕,」林巧兒道,「娘子能不能幫我,帶給衛郎君與妙有?」

  這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事,惜翠答應了下來。

  林巧兒歎了口氣,勉強笑了笑,「麻煩娘子了。」

  惜翠看出了她臉上的失落之色,卻沒有安慰,也沒有立場去安慰。

  她能做的,也只有將榆錢糕幫忙帶過去。

  惜翠提著食盒出了廚房,再看大堂中,沒見那抹藍色身影,想來袁明喆看到她和林巧兒進了廚房後,已經離開了。

  不過惜翠沒想到的是,她剛走出客棧,就被人當頭給攔了下來。

  攔她的人,正是林巧兒口中提到過的袁明喆。

  心知自己唐突,對上惜翠的目光,袁明喆忙行了個禮,自我介紹道本姓袁。

  他禮數十分周全,與她之間保持了一段恰到好處的距離,既不會顯得太冷淡,也不會顯得太冒犯。

  惜翠拎著食盒問:「郎君有什麼指教?」

  袁明喆面色一紅,輕聲問,「娘子……可是認得林娘子?」

  這就是明知故問了。

  「我前些日子,聽說林娘子染了風寒……」袁明喆身材高大,這時候苦於不知道怎麼開口,愁得又是臉紅又是皺眉,「林娘子曾經幫過我一個忙,我這一直不知道怎麼報答。現在聽說林娘子生了病,有些擔心,便想問問娘子,林娘子今日怎麼樣了?病可是好了?」

  惜翠道,「郎君放心,林娘子如今身體已沒什麼大礙了。」

  袁明喆這才鬆了口氣,再看眼前的女人,眼神清澈,沒有對他和林巧兒的事有多過問和探究的意思,心下不禁升出了幾分淡淡的好感,主動問道,「娘子這是打算去哪裡,可要我幫忙送一程?我這兒有馬車。」

  惜翠搖頭,「多謝郎君好意,我要去的地方離這兒不遠,走過去也花不了多長時間。」

  袁明喆本來也只是客氣地問一句,聽到這話,也不再強求。

  與袁明喆分別之後,惜翠這才提著食盒往杏子巷的方向去。

  劉婆子已經認出了她,替她開了門。

  「娘子可是來找郎君的?」劉婆子問道,「郎君這時候正在屋裡和宋娘子說話呢。」

  惜翠一愣,眼前登時浮現出宋修敏那張冷中含豔的臉來,「宋娘子也來了?」

  劉婆子道,「來了有一段時日了,娘子可是要找郎君?我這便替娘子通報。」

  惜翠攔下了她,「不用麻煩了,妙有在嗎?」

  劉婆子:「小娘子剛出去頑了,如今卻是不在府上。」

  惜翠低下眼,「既然這樣,那還是請劉媽媽幫忙轉交一下這食盒。」

  「就說是林娘子特地托人帶過來的榆錢糕。」

  林婆子探究地看了她一眼,擺擺手道,「這可不行,娘子還是先坐下來喝杯茶,等我過去通報。否則,讓郎君知道了,娘子來過我卻沒好好招待,定是要埋怨我的。」

  劉婆子面露難色地堅持,惜翠也不願真的讓她難做,便與她一起步入了院中。

  院子本來就不大,經過長廊時,春風一吹,遙遙地就送來了些模糊零碎的交談聲。

  女人清冷的嗓音中含了幾分暖意。

  「看中這院子前,我與妙有便想著種些芍藥、茶花,等春天到了,定然好看。今日一看,果真如此。」

  「娘子?」劉婆子回過頭來,驚訝地問停在了原地的惜翠。

  「我沒事。」惜翠提步跟上,低聲道,「麻煩劉媽媽了。」

  劉婆子將她帶到偏房中坐下,奉上茶,「娘子稍等,我這便去通報郎君。」

  惜翠「嗯」了一聲。

  扭頭,正好也能看見院中栽種的芍藥。

  晚霞似的,開得爛漫。

  惜翠摸上空空蕩蕩的鬢角,不知道為什麼,心上好像也有些空空的,眼中掠過一陣茫然。

  心境的變化何其的快,不過一個晚上,又是截然不同的心緒了。

  那場春雨不知不覺間,悄悄地停了。

  她來之前,只想著看一眼。

  她之所以生下妙有,也是見怕衛檀生性格太偏執,容易走上極端,現在看來,她當初的擔憂似乎都是杞人憂天。

  衛檀生他活得很好。

  惜翠抿著唇,臉上又好似燎起了火。

  因為難堪。

  她或許又自作多情了一次。

  這一次比當初在空山寺的時候,還要難受。

  人畢竟不是只靠著「愛情」兩個字活著的,一個人活在世上,愛情隻佔據了人生的一部分,卻不是全部。

  她上大學的時候,室友失戀,喝得爛醉如泥,抱著人嚎啕大哭,哭得好像整個世界都塌了,但時間總會消磨一切,哭過之後,太陽照常升起,生活照常輪轉。

  惜翠雖然沒談過戀愛,但也曾經有過一段曖昧。

  她現在已經記不太清那曖昧物件的臉長什麼樣,平常的日子,也不會想到有這麼一個人存在。

  普通人都能做到,衛檀生也能做到。他絕不會是沒了愛情就一蹶不振的廢物。

  惜翠有自知之明,自己絕沒有那麼大魅力,讓人念念不忘。

  當初衛檀生那些深重的執念,或許也是受了綠帽的影響和刺激。

  時至今日,惜翠還是想不通衛檀生對她究竟是什麼感情。

  她與衛檀生之間,或許身體性.欲之間的交流,要比真正的情感交流少得多,就算現在也是一樣。

  那些分手之後再重逢的男女,多的是**變炮友的,這不代表著就是真愛。

  這麼想著,惜翠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眼神重新落回了實處。

  她或許該回去了,只是,眼下唯一捨不得的還是妙有。

  思索間,劉婆子回來請她過去。

  進門前,惜翠看見了守在門前等著吩咐的人。

  是昨天的男人,似乎是叫柴鴻光。

  柴鴻光像一座鐵塔,瞧見她,目光直直的掃過她面頰,似乎未覺失禮,也沒有避讓的意思。

  惜翠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在進門前,男人終於讓開一步,在她經過的刹那,低聲道,「娘子來得不是時候。」

  「不是時候」,短短四個字,卻有許多遐想的空間。

  惜翠停下腳步。

  柴鴻光淡淡道,「只怕衝撞了娘子與郎君之間的久別重逢。」

  惜翠收回視線,沒再看他,也沒有回答,踏入了室內。

第121章 番外:兩同心(四)

  屋裡,衛檀生正和宋修敏對坐著。

  兩人之間隔著張桌子。

  宋修敏今天穿了件魚肚白的裙, 髮髻上別著隻雕花的玉簪, 素來冷淡的臉上, 泛著些柔和的光澤, 那是女兒家面對心上人時, 才會有的神情。

  衛檀生打扮得就要閒散許多,像是空山新雨下的潔淨清潤的鬆柏。

  竹簾半卷著, 篩了點兒春光,落在人衣服上。

  衛檀生與宋修敏其實很像。

  惜翠突然發現。

  他們兩人坐姿一樣端正, 舉手投足之間行雲流水般的優美,那是從小所生活的環境培養出來的,他們之間有著相似的家庭背景和教育經歷。

  看著這一幕, 惜翠她哪裡還不明白,她心裡又酸又澀又脹痛的感受是怎麼一回事。

  她是喜歡衛檀生的。

  但衛檀生喜歡她,卻像是她在作弊。

  如果沒有系統, 沒有前兩次重生, 惜翠也不確定衛檀生會不會喜歡上她。她一直以來的行為處事, 在一定程度上象徵了系統的意志。

  如果系統沒有選中她作為「宿主」,而是選擇了另外一個人。而那個「宿主」在系統的要求之下,去攻略他。衛檀生會不會也像現在這樣喜歡上另一個「宿主」。

  她和衛檀生之間的感情,就像空中樓閣, 好像誰都能代替。

  相較之下,他和吳懷翡、宋修敏之間,則是不受系統所操控的真實情感, 是自然而然地彼此吸引。

  她在門前停留了一會兒,宋修敏眼神無意中一瞥,就看見了她。

  她臉上的柔情很快冷了下來,繃緊了面皮。

  惜翠心知自己來得不是時候。

  有劉婆子此前報了信,衛檀生一見她,眉眼彎得像月牙兒,亮亮的勾著人心弦,「翠翠,你來了?」

  宋修敏揚著下頜,淡淡地道,「孔娘子,又見面了。」

  惜翠整理好思緒,走到兩人面前,點點頭,和宋修敏打過招呼,「宋娘子好。」

  宋修敏坐直了些,卻不再答話,心中卻有些猶疑,這翠翠是什麼意思,難道是這孔蘭的小字嗎?

  想到這兒,宋修敏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她平日裡最厭惡的便是這些輕浮之輩,但如今瞧見衛檀生與她如今親密,自然而然地便叫出了夫妻之間才彼此稱呼的小字,竟也有些羡慕。

  但宋修敏轉念一想,又道,做妻子的定要是寬容知禮,如此放浪輕浮的行徑,終不適合去做人正妻,主持中饋。

  衛檀生一眼便看見了惜翠手上的食盒,「劉媽媽說你帶了食盒來?」

  惜翠將食盒放到桌上,她本來就沒有打算多待,因此也沒有落座。

  「那是林娘子托我帶來的榆錢糕。」

  衛檀生微微一愣,似乎沒想到會聽到林巧兒的名字。

  他不自覺地抬眼看了看惜翠,女人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靜,從她的神色中看不出什麼其他的情緒變化。

  劉婆子剛剛來傳話的時候,也沒多提食盒的事,他還以為這是她特地做了吃食,裝在食盒裡帶過來的。

  既然不是,衛檀生面上也沒有流露出什麼失望之色,隻輕輕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原來如此。」

  當著宋修敏的面,他無所顧忌地輕輕眨眨眼,笑道,「我還以為是翠翠你親自做了吃食帶給我,原來是我自作多情了。」

  衛檀生的眼神其實和之前一樣,沒什麼區別,一樣的溫暖和煦,但他的目光與宋修敏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就像是烙鐵一樣。

  不知道為什麼,惜翠突然想到了她上高中的時候,校門口的煎餅果子,她這個時候,就像是烙鐵上的煎餅,四仰八叉地,裡裡外外,被攤開得平平的,被人翻來覆去地煎來煎去。

  想到這兒,惜翠抬起臉,「榆錢糕我帶到了,你與宋娘子應該還有些話要說。沒什麼事,我先回去了。」

  衛檀生還在看著她,好像終於察覺出了點兒不對勁。

  但惜翠卻沒有再多待,轉身走了出去,將他的目光留在了背後。

  外面陽光有些曬人,但走出內室之後,惜翠呼吸一輕。

  衛檀生和宋修敏還在屋裡,惜翠在門前停頓了一會兒,正要提步離開,守在門前的柴鴻光突然又出聲叫住了她。

  「孔娘子且慢。」

  柴鴻光看著她,說道,「娘子,能不能聽我說兩句話。」

  惜翠問,「郎君有什麼想說的?」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娘子請跟我來。」

  柴鴻光領著她走到了廊下,這才站定了,開門見山地說,「恕奴冒昧,奴想問娘子,娘子知不知道郎君與我家娘子之間的婚事。」

  惜翠一怔,「婚事?」

  柴鴻光留意著她的神情,「看來,娘子是不知道了。」

  「郎君與娘子,一年前相識,婚事是由衛夫人親自點過頭的。」柴鴻光頓了一頓,含蓄地說,「這間院子,也是當初郎君與娘子一同看中。娘子是個聰明人,應該明白奴的意思。」

  這個男人生得高大結實,望著她的眼神,也坦坦蕩蕩,沒有任何心虛的意味。

  他說的,應該就是真的了。

  這個時候,惜翠反倒不感到吃驚或是難受了,聽到柴鴻光的話,她出乎意料地平靜下來,心好像終於落到了實處,竟然是鬆了口氣。

  如果她沒有回來,衛檀生或許會和宋修敏走到一起。六年的時間,錯過了就錯過了,衛檀生和宋修敏在一起會比現在好得多,妙有也應該高興。

  她和衛檀生之間隔了一個時空,就算有app的存在,這其中的艱難和鴻溝也不是輕而易舉能消弭的,到時候她又要怎麼對她爸和她家太后解釋。

  如果說,之前惜翠還在猶豫,但現在,她終於堅定了心神。

  柴鴻光在打量著面前的女人。

  他說的話,實則是一半真一半假。

  衛楊氏確實是看中了宋修敏,想要為衛檀生續娶,但這也僅僅只是衛楊氏有這意思,這話還沒來得及同他說,哪知道衛檀生卻帶著妙有離開了京城。

  在此之前柴鴻光已經打聽過惜翠的身家背景,只聽說是,她與夫婿和離後,打算背上尋親,丟了路引,暫居客棧。

  「我聽聞娘子似乎是要去北邊尋親?」柴鴻光心下盤算了片刻,決心還是要一不做二不休,沉聲問,「娘子可想過什麼時候動身?我認識的幾個浙商,近日正打算去京城做生意,娘子若是要北上,不妨和他們一道兒,路上也能有個照料。」

  惜翠回神看著柴鴻光,哪裡聽不出他話裡的深意,他這是放心不下她留在杭州。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惜翠道,「但我已經決定了,不北上了。」

  柴鴻光面色一變。

  惜翠像是沒看見男人神情難看,接著說,「出來這麼久,我打算回去了。」

  「回去?」柴鴻光皺眉。

  「回家。」

  惜翠前腳剛走,沒多久,小院又迎來了另一個客人。

  黃宜春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他今天過來,是特地問衛檀生借錢的。

  被劉婆子領著進了屋,黃宜春一眼就看見了宋修敏,頓時便笑了起來,「沒想到宋娘子也在,我今日可算是來得巧了。」

  他們同屬於一個圈子裡的人,圈子裡有什麼風吹草動,都是再清楚不過。這宋修敏到了杭州的事,黃宜春也聽說過。

  宋修敏對衛檀生的意思,那幾乎都已經明晃晃地寫在了臉上,當然也是瞞不過黃宜春的。

  此刻瞧見她,黃宜春也忍不住想嘴賤兩句。

  瞧見宋修敏冷著臉,他也不在乎。

  宋修敏生得美則美矣,但太冷,性子也糟,誰娶了她回家,那簡直是娶回了個牌位,每天得供著上香,守著牌位,看著她這棺材臉,過著清心寡欲的生活。

  黃宜春自覺他還沒這癖好。

  他今天是來借錢的,這話不方便在宋修敏面前說。

  衛檀生倒也看出了他在想什麼,領著他去了偏廳,兩人序了主客坐下。

  「你衛家三郎最近這幾天豔福不淺,溫香軟玉的。你這幾日風光,想來也有我前幾日的功勞吧?」黃宜春一屁股坐下來,沒個正形地笑道,「我向你借點錢,總不算過分。」

  黃家這幾日管他管得甚嚴,黃宜春又是個花錢如流水的祖宗,這銀子到手還沒焐熱,轉頭就全散了出去。窘迫之下,自然而然就將念頭打在了衛檀生身上。

  黃宜春一看,衛檀生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甚至提都沒提錢的事。

  「我前些日子都按你說得做了,」青年端起茶壺,倒了被茶推到他面前,沒頭沒尾地問,「為何,與她之間卻還是毫無寸進?」

  想到方才惜翠離去前的模樣,衛檀生眼神微凝,沉下心來。

  黃宜春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是什麼意思。

  毫無寸進?

  這怎麼可能?

  這小菩薩話裡的意思,明顯是讓他先解決了這事,再來提借錢。

  頓時,黃宜春茶也沒心思喝了,「這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黃宜春道,「你仔細說給我聽聽?」

  等聽完衛檀生話裡的意思,黃宜春有點懵,「你等等,你的意思是,你對那宋修敏沒什麼旁的想法?」

  衛檀生擱下茶壺,收回手,「你為何會認為,我對她有什麼想法?」

  黃宜春看著他這麼一副模樣,更懵了。

  「你既然對她沒那意思。」黃宜春扭頭看了眼偏廳的方向,「怎麼不把話說清楚?婉言謝了她?」

  衛檀生淡淡地問:「我為何要拒絕她?」

  「那你這就是吊著她了?」黃宜春咋舌,「你既然對她沒那個意思,當然是要說清楚的,否則,吊著人家姑娘算怎麼回事?」

  他雖然自詡風流薄情了,但這欺騙人家姑娘心意的事,就連他都幹不出來。

  衛檀生的神情還是很平靜,似乎沒覺得自己所做所為有任何問題,垂眸答道,「她對我有意還是無意,那也只是她自己的私事,和我並無任何干係。」

  黃宜春:「但你吊著人家,人家姑娘總是會傷心的。」

  「她傷心也好,歡喜也罷,與我何干?」

  黃宜春傻了眼。

  衛檀生說的這話,哪裡是小菩薩,這簡直比那最無情的浪子還有冷酷兩分。

  偏偏,看他神情,倒是看不出有任何玩笑的意思。

  黃宜春吃驚地瞪大了眼,過了片刻,總算慢慢地意識到,衛檀生他這話是真心的。

  他是打心眼裡沒覺得自己的處理方式有任何不妥之處。

  黃宜春這個時候,總算明白了過來,那孔娘子那兒究竟是怎麼回事了。

  「你若是對宋修敏無意,就該好言拒絕她,」黃宜春苦口婆心地說,「你不拒絕她,落在那孔娘子眼裡,還以為你對宋修敏存了幾分心思。」

  「女人都是小心眼,容不下自己的男人身邊還有別人,你這不是平白地給人找氣受呢?」

  黃宜春心裡納悶,難不成衛檀生他是在廟裡待久了,怎麼連這都不明白。

  衛檀生一怔。

  他確實是看出了宋修敏對他有意。

  但她有情無情,和他並沒有任何干係。

  妙有喜歡她,他對她便比旁人多兩分禮遇,其餘的,都不曾記掛在心上,也根本想不到要直言拒絕。

  他垂落眼睫,難得沉思。

  花草人畜自始至終在他眼裡並無任何區別,從前,也不是沒有人愛慕他,但他都不曾放在眼裡,他們愛也好恨也好,他未曾在花上半分心思。

  唯獨翠翠。

  他之前厭惡她,更多是因為她擾亂了他的心神,他的七情六欲,全系在了她一人身上。

  黃宜春見他思忖了半天也沒有個反應,忍不住出言問道,「那錢,你究竟是借還是不借。」

  青年抬眼,「稍後,我會吩咐人封一包銀子給你。」

  黃宜春聽了,自是喜上眉梢,千恩萬謝。

  等黃宜春離開後,衛檀生穿過長廊,回到了正廳。

  宋修敏依然坐在桌前等著,手旁的茶基本上沒動過。

  瞧見他回來,宋修敏略顯歡喜,但很快又按捺了下來。

  衛檀生在她面前施施然地坐下,思及黃宜春方才所言,開口問道,「娘子今日過來可還有什麼事?」

  宋修敏一愣,「郎君這話是什麼意思?」

  「若無其他要事,」衛檀生道,「娘子也是時候離開了。」

  宋修敏臉色遽變,「你這是趕我走?」

  「我並無此意,」衛檀生道,「只是我與娘子,孤男寡女,難免落人口實。」

  宋修敏看著他,怎麼也沒想到,不過片刻的功夫,他竟然就要下逐客令。

  但看他神情,疏淡有禮,和之前並無任何分別。

  宋修敏驀地意識到,他是認真的。

  他語氣溫和,但說出去的話,卻毫無情面可言。

  宋修敏面色慘白,想都沒想,脫口而出,失聲質問道,「衛檀生,你到底有沒有心?!」

  他這是在趕她走?!

  昨天,他不顧情面,當著她將頭面送給那孔蘭,今日卻又要趕她走?!

  從前,都是旁人畢恭畢敬請她去家中設帳,宋修敏生平還沒受到過如此奇恥大辱,氣血翻騰之下,袖中的手一陣震顫。

  她今日特地將那卷佛經帶過來,想著當面送給他。

  他……他總該意識到她的心意。

  她從小到大,從沒喜歡過什麼人,唯獨他,隻唯獨喜歡過他這麼一人,為了他費盡心思。

  他今日,竟然要趕她走?!

  衛檀生平靜地看了她一眼。

  他自然是有心的。

  「我知曉娘子的意思,但我對娘子並無他意,若是辜負了娘子你心意,我在這兒想娘子賠個不是。」

  這個男人,自私虛偽之極,行事無所顧忌,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全然不會考慮到旁人的感受,亦未曾將人放在眼裡。

  柴鴻光顯然沒料到宋修敏會突然衝出來。

  她面色白中泛著鐵青,眼角已落下淚來。

  柴鴻光愣了一愣,瞧見她這幅反應,頓時心疼如絞,來不及多想,迅速拔腿跟了上去。

  「娘子。」

  「娘子。」

  柴鴻光道,「娘子,發生何事?」

  沒想到剛追上宋修敏,女人卻突然轉過身,眼中蘊著團冷冷的怒火,站定了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住嘴!連你也看我笑話不是?!」

  「若非你昨天攛掇,我今日如何受此屈辱?」

  這一掌用了女人十成十的力氣,柴鴻光避讓不及,被這力氣帶得側過臉,臉上也迅速浮現起一個鮮明的五指印來。

  宋修敏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她今日所受的屈辱,都讓他看了個一清二楚。

  她如此高傲之人,在衛檀生面前顏面掃地也就罷了,怎麼能允許這一個下人瞧見自己這般狼狽的模樣。

  她應該早看出來的,宋修敏如今怨氣無處發洩,柴鴻光正好趕上來。

  這賤奴一直對她有些非分之想,若非他攛掇,怎會落到今日這個地步。

  想到這兒,宋修敏更覺眼眶一陣酸澀。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是克己守禮地活著,都怪他昨日慫恿,她急於求成,昏了頭才做出這種事來。

  「你不過一條狗,還問起我的事來了?」

  說罷,也不管柴鴻光是何反應,宋修敏咬緊了唇,快步離開了,獨留柴鴻光一人站在原地。

  他看著宋修敏離去的方向,到底還是沒繼續追下去,又轉頭看了眼佇立在門前的青年。

  青年垂袖靜靜地站著,似乎根本沒將這場鬧劇放在心上。

  直到宋修敏的背影消失不見了,他這才泰然自若地收回目光,問,「方才,她與你說了什麼?」

  他不說,柴鴻光也知道衛檀生問的絕不會是宋修敏。

  他臉上指印未消,開口說話時,牽連著頰側的肌肉一陣刺痛。

  「孔娘子方才同奴說,」柴鴻光面無表情地回答道,「她該回家了。」

第122章 番外:兩同心(五)

  衛檀生的面色霎時一變。

  方才的優容與泰然,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衛檀生問:「她當真是這麼說?」

  與衛檀生四目相對, 觸及那雙眼, 柴鴻光心口不自覺一滯, 但依然強作鎮靜地回答, 「孔娘子離去前, 確實是這麼說的。」

  柴鴻光留意著他神情變化,猶豫了一瞬, 但想到含淚離去的宋修敏,卻還是忍不住出言道, 「我伺候娘子已有數年,卻還是第一次見娘子如此傷心。郎君你……」

  衛檀生卻不再看他,腕上佛珠撞出一串急促的輕響, 快步走到院門前,差人備馬。

  她竟然要回去。

  要回去找那所謂的季郎君。

  思及,衛檀生死死地掐緊了佛珠, 嗔怒之意, 幾乎要吞噬四肢百骸。

  他步伐急促, 微跛的左腳因為驟然加快的腳步,踉踉蹌蹌。衣擺卷起波濤似的弧度,猶如被死死壓制的驚濤駭浪。

  雖然是跛足,但這依然沒有掩蓋青年的風姿。

  衛檀生眼中精光暴漲, 又驚又怒。

  在這俊美光鮮的皮囊之下,由嗔恚而起殺性。

  那曾經按捺下來的殺意再度翻騰嘶吼,, 第一次,不受控制,呼嘯著要刺破血肉,破胸而出。

  衛檀生面色陰鬱,靠著車壁,紺青的眼中眸光一閃,指節因為用力,泛起清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幾乎要將手上的佛珠絞成齏粉。

  殺了那姓季的,將她關起來。

  衛檀生纖長的眼睫微微發顫,眨眼之間,心中卻已經閃過無數念頭。

  先將她關起來,總有機會再慢慢圖謀。

  畢竟他還有妙有。

  只要他以妙有要脅,她顧忌妙有,定會順從。

  因為殺性,他口乾舌燥,喉結上下滾動,唇角緊抿作一線,心中洶湧著的欲.望,終於再度活了過來。

  回到客棧不久,惜翠便開始著手整理包袱,她來的時候,沒帶什麼東西,走的時候也不需要多收拾什麼。

  但坐在床角,惜翠低頭看著手機上的app圖示,卻還是猶豫了一瞬。

  她放不下妙有。

  她今天沒看見她,總想著再見她一面。

  也正是這猶豫的間隙中,門外忽然響了敲門聲。

  篤篤篤——

  惜翠沒多想,放下手機,走到門前,目光一觸及門外,頓時愣住了。

  衛檀生正站在門口,他紺青的眼波光流轉,蘊著萬般的詭豔與旖旎。

  「翠翠,」他腕上佛珠泠泠一震,問「你要去哪兒?」

  怔愣之間,衛檀生卻已經走進了屋裡,目光死死地落在了那床上的包袱之上。

  他等了她六年。

  或者說,等了她一輩子。

  這次絕不會再放她離開。

  青年將視線從床上收回,再看向她時,又彎起了唇角,「你要去哪兒?」

  因為剛剛忙著收拾行李,她頭髮隨手盤起,如今臉頰髮絲垂落,看上去平添了兩分溫馴與柔軟。

  「你知道了?」惜翠短暫的怔愣之後,明白了過來,垂眸低聲問,「是柴鴻光告訴你的?」

  衛檀生定定地看著她,「你要去何處?」

  柴鴻光既然已經全都說了出去,她再繼續瞞著也沒有了意義。

  「我打算回家。」

  「家?你的家難道不在此處?」衛檀生微笑,「你我早就成了親,且育有妙有,這兒難道不是你的家?」

  「還是說,你當真以為有那季郎君所在之處,才是你的家。」青年臉上露出了些嘲諷之色,冷哂道,「你何時如此下賤。」

  「翠翠。」他一步一步地走到她面前,袍袖一揚,牢牢地攫住了她手腕,將她抵在了牆上,附耳低聲詢問,「我一直想問,翠翠,你一直以來在逃避什麼,或是說在害怕什麼。」

  「你在害怕什麼?」

  脊背撞上牆壁,惜翠吃痛地皺緊了眉。

  「你在害怕我,害怕妙有。」

  「我和妙有有什麼值得你害怕的?」

  他將她抵在牆上,力氣大得似乎要捏碎她的腕骨,毫無往日的柔情與憐憫可言。

  他畢竟是個男人,足足要比她高出一個頭,此刻面上笑意全無,正面無表情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中似乎有嘲弄也似乎有悲憫,另一隻掐在她腰上的手,好像恨不得要將她的腰掐斷。

  「我……」

  對上衛檀生的眼,惜翠吃力地喘了一口氣。

  「翠翠,你每每心虛之時,總會強作鎮靜,」青年微笑,「強撐著一口氣,神情也要比往日冷淡上兩分。」

  這是她的偽裝也是她的盔甲,好像故作鎮靜地冷下臉來,就能不受外物的侵害。

  「你知不知道,我是如何認出你的?」

  「你現在這幅神情,和當日在客棧的時候幾乎一模一樣。」

  「你若真是你口中的孔蘭,之前就不該見過我。」

  「既然不曾見過我,那當初在客棧第一眼,就不該露出那般神情來。」

  「更遑論,你還總尋著那間隙,好似不經意地去偷瞧妙有。」

  「翠翠,」他大掌摩挲著她腰肢,掐得緊緊的,「你一直以來都愛騙人,卻偏偏不擅長說謊。」

  「在你離開之後,我無時無刻不再留意那些,但凡與你有半分相像的人,不論男女,不論老少。」

  「之所以能一眼認出你,那是因為我每時每刻都在做著與你重逢的準備,翠翠。」

  還有一點,他沒有說。

  那個夢。

  或者說,那不是夢。

  沒有夢能如此清晰,清晰到他一閉眼,還能回想其夢中種種細節,甚至能想起妙有出嫁時的嫁衣紋樣和髮簪款式。

  他等了她一輩子。

  他記性一直都很好,博聞強識,過目不忘。

  在那一生中,他從未遇見過「孔蘭」 ,這一生他終於等到了,更不可能再輕而易舉地放她離去。

  這麼想著,他忽然冷靜了下來,冷靜下來之後,眼神也慢慢地複歸了清明,他笑道,「翠翠,這是你本來的模樣,對嗎?」

  「你不可能將路引丟在路上。如此一來,也就只有一種解釋。那便是,你根本沒有路引。這些話不過是你的託辭罷了。你不屬於這世界,根本不可能有大樑的路引。」

  「讓我想想。」他微笑,「你能回來,又能回去,這便意味著,你找到了在這兩個世界中往來的方法。」

  「翠翠,」他放鬆了些手上的力氣,眸光冷冷地問,「你究竟還瞞著我什麼?」

  她沒有想到衛檀生會追過來。

  在他紺青的雙眼之下,惜翠別過頭,避開了他視線。

  她還瞞著他什麼?

  衛檀生這一句話,到底還是戳中了她心中最隱秘的地方。

  那是和系統有關的秘密,也正是她一直以來,儘量忽略,卻始終無法做到的。

  她和衛檀生的感情,本來就建立在欺騙之上。

  如果真的和他在一起,她又要如何解釋這app的由來。

  所有的一切,總會有真相大白的一天,那時,他就會知道系統的存在。

  她不可能,也做不到,將這個秘密帶進墳墓。

  這是一直以來,一直縈繞在她心頭,壓在她心上的重擔,也是她為何膽怯、內疚,躊躇不敢上前的,真正的原因。

  「我……」惜翠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在他目光之下,她突然覺得再也沒有隱瞞的必要,或者說,她再也不想隱瞞下去了,「我確實有事瞞著你。」

  「你說得沒錯,我確實喜歡說謊。」惜翠喉口乾澀,「我騙了你,從一開始,在瓢兒山見到你的第一眼。」

  萬事,難就難在一個開頭,這回,她終於沒有再隱瞞,將系統將攻略任務,原原本本,從頭到尾,交代了一清二楚。

  惜翠低著眼,看著他骨節分明的五指,隨著她說出口的話,漸漸地收緊了。

  「系統告訴我,我的任務就是讓你愛上我,親口對我吐露愛意。」

  「這樣,我才能回家。」

  「也就是說,一直以來,我都在利用你。」

  「只要你能愛上我,我不介意做任何事,所以,魯飛也好,高遺玉和吳惜翠也罷,這三次重生,都是為了一個目標。」惜翠抬起眼,「就是為了讓你愛上我,然後回家。」

  衛檀生突然鬆開了緊掐著她腰肢的手,他眸中的暴戾之色漸漸散去,奇異地安靜了下來,目光落在她臉上,垂眸望著她。

  青年烏髮垂落在頰側,擋住了眼中的光芒,那殺性霎時間也消散了個無影無蹤。

  他纖長的眼睫一顫,問,「你是說你一直以來都在騙我?」

  惜翠抿唇,「是。」

  「靠近我,不過是為了騙取我這顆心?」

  「是。」她嗓音喑啞,抬頭看他。

  青年低垂著頭,也在與她對視。

  他像往常一樣,彎了彎唇角,卻在揚唇的刹那間,嘴角溢出了一線的紅。

  那抹紅滴落在衣襟前,暈染出綺麗的花。

  「所以,不論我當初如何冷淡,你也從未埋怨,從未記恨?」

  他唇角嗆出血沫,就像條垂死的魚,頃刻間,又吐出一口血來。

  這一下好像終於打破了什麼,青年接二連三地嗆咳出無數的血花。

  他口吐血沫,卻還是不依不饒地繼續問,「那首詩,也是騙我的?」

  惜翠垂下眼眸,攥緊了手指,「是。」

  她什麼都是騙他的。

  他害怕的是,那個將她心意棄如敝履的自己。

  而到今天他才發現,她的心意是假的。

  他的冷眼,他的忽視,她不去責怪,只是因為不在意。

  未曾動情,本來清靜,從何而來的怨懟。

  衛檀生靜靜地站著,像一尊觀音像,凝望著她,唇角的血液越咳越多,滿溢而出。

  看了她一會兒,他轉身離去,下樓時,喉口間卻還是不斷有血氣在翻湧,踉踉蹌蹌地每往下走一步,就噴湧出一口鮮血,將胸前的衣襟全部浸濕。

  他面無表情地揩去唇角的血漬,剛揩乾淨了,又不斷有鮮血溢出。

  原來如此。

  原來是這樣。

  難怪她如今要回去。

  耳畔好似又響起了空山寺悠長清正的晚鐘。

  在那場瓢潑大雨中,他與吳懷翡並肩而行,而她提著燈籠,腳踩著落花,垂眸跟在他二人身後,毫無怨言。

  這一切僅僅是因為她從未將他放在心上過。

  曾經的討好,曾經的生死相隨,曾經的情深義重,都是假的。

  他在那煙波中等待的一生,也都是假的。

  從始至終,自作多情的,只有他一個。

第123章 番外:兩同心(六)

  不,不是那樣的。

  青年唇角的血, 已經將衣襟染作了一片鮮紅, 惜翠看著他離去, 心中驚愕又倉惶, 但腳下卻好像生了根一樣, 攔著她,硬生生地頓在了原地。

  全身上下的力氣, 在此刻好像被抽空了一乾二淨。

  惜翠心中疲倦又難受。

  將話說出來,她並不輕鬆, 非但沒有如釋重負,胸口也好像堵了什麼。

  她對他並非全都是利用,她其實也是喜歡他的。

  情起於微末, 在日積月累中,愈演愈烈,愈演愈深, 又被她牢牢地扼住了咽喉, 壓抑在了心中最深處。自己欺騙自己。

  或許當初在空山寺的時候, 她就喜歡上了他。

  被困在禪堂中.共處的一夜,看到他出關時緩步走出石室的那一刹那,為他刮去頜下鬍鬚時的抬眼相對,落在掌心中的流雲髮簪, 佛堂中青年半面染血,緊握著她手腕叫她破開他的皮肉,和那一年四季輪轉中的陪伴。

  點點滴滴, 彙聚為了涓涓的細流,並不激烈,但也足夠牽絆人心。

  望向半掩著的門,惜翠愣了一愣,好像終於想明白了什麼,牽著裙子衝了出去。

  但等她衝下樓的時候,大堂中那抹身影已經消失了,客棧裡零零散散的坐了幾個食客,正熱熱鬧鬧地喝酒吃菜,大笑交談,卻唯獨沒有衛檀生的身影。

  惜翠追出客棧,長街上卻人來人往,卻依舊不見衛檀生的蹤跡。

  他已經離開了。

  惜翠並不意外,但提步準備回去的那一刹那,心又好像被什麼絞緊了,她放下裙角,張了張嘴,費力地喘了口氣,回到了屋裡。

  手機被丟在床上,無人問津。

  但這個時候,她已經沒有了再回去的念頭。

  靠著床角,惜翠沉默地坐了下來。

  上大學的時候,她曾經有一個曖昧物件。當時,她和他都沒說破,直到一天,同學一起去吃飯的時候,他和同行的女生看對了眼,大家都是聰明人,他和她之間這段曖昧自然也就這樣不了了之。

  其實,那個時候她沒感到難受。

  但這一次的感覺卻分外不好受,就像是快要溺死的人,揪著衣襟都喘不上來氣,眼前氤氳著一層薄薄的水霧,看什麼都模糊扭曲。

  惜翠坐在床角,鼻子一酸,眼睛更酸,不爭氣地往下掉眼淚。

  她其實一點兒都不想穿越,不想攻略,更不想欺騙人感情。

  她小時候其實很喜歡哭,經常啪嗒嗒掉眼淚,那個時候,她家太后總嘲笑她,大人無心的嘲笑,被當時年紀還小的惜翠記在了心裡,慢慢地,她就不怎麼哭了,學會了怎麼收斂自己的情緒,有時候,磕磕碰碰的,也能像沒事人一樣皺著眉頭擦擦血,替自己貼個創口貼,季悅媛常常開玩笑喊她女壯士。

  好像憋得久了,就忘記了自己是會哭的,而感情壓抑久了,也就忘記了自己真實想法。

  從衛檀生離開到天黑,這一晚上,惜翠都沒合眼。

  半夜,她忽然想去杏子巷找衛檀生,但又覺得失去了再找他的立場。到淩晨的時候,她又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去找他,把話說個清楚,但走到門前的時候,推門的手卻停在了半空。

  就這樣昏昏沉沉的,一直捱到了天亮。

  直到門外再度響起了敲門聲。

  惜翠心中急跳,趕緊走到門前,但看清了來者面容之後,一顆心又重新跌回了谷底。

  不過很快她又恢復了清醒,看向了來人。

  「劉媽媽?」

  門外站著的人,是劉婆子。

  劉婆子的出現重新燃起了她心中那點微弱的火苗。

  惜翠忽然覺得有些口乾舌燥,又緊張起來。

  是……是衛檀生叫她來的嗎?惜翠忍不住想。

  劉婆子看到她,似乎被她狀態嚇了一跳,女人眼下青黑,眼角通紅,好像一夜沒睡,面如金紙,髮絲淩亂地垂落在臉側,顯得憔悴而疲憊。

  「是衛檀生叫你找我的?」惜翠惴惴不安地開口,一開口,喉嚨中又癢又疼,她咳嗽了一聲,忍不住悄悄地攥緊了袖擺。

  劉婆子嚇歸嚇,還是向她行了一禮,點點頭,道,「郎君叫我過來帶個話,說是想見娘子一面。」

  聽到這話,惜翠也來不及去在意嗓子的事,忙問道,「他在哪兒?」

  劉婆子:「郎君邀娘子巳時三刻去城郊那片李子林裡見面。」

  劉婆子話帶到後就準備離開了。

  惜翠叫住了她,舔了舔發幹的唇角,低聲問,「衛郎君他……怎麼樣了?」

  劉婆子看著她歎了口氣,「郎君如今的狀況,娘子不如親自去看看。」

  送走了劉婆子後,惜翠走到桌前,看了眼鏡子裡的女人,也被鏡子裡的模樣弄得一愣。

  就算再美的容貌,也受不了這一夜的糟蹋,更何況她也算不上有多美。

  將髮髻打散了重新梳整齊,換了件鵝黃色的衣裳,洗漱乾淨,惜翠沒敢耽擱,急忙下了樓。

  城郊那片林子裡很好找。

  一路上,她都在想,見到了衛檀生要說些什麼。

  等到了那兒,卻沒看到衛檀生的身影。

  今天天氣算不上多好,天空陰沉沉的,不見一縷陽光,烏雲壓得很低,像是快要下雨了。

  這個時候正值李子樹的花期,枝條上堆著一簇簇的花,青白色的花瓣簇擁著嫩黃的花蕊。

  她來得早了。

  將頰側散落的髮絲勾到耳後,惜翠站在樹前默默地等待。

  可惜天公不作美,不過片刻的功夫,一滴雨就從天空中墜落,落在了她發頂,滲入了髮絲立,緊接著,第二滴雨落在了臉上、鼻尖和唇瓣。

  惜翠抬頭看了眼天,她來得時候太匆忙,忘記帶傘,這片林子裡也沒有能躲雨的地方。

  眼下早已過了巳時三刻,但衛檀生遲遲沒有出現。

  風吹葉動,卷起枝葉嘩啦啦地響,雨珠落得急且密,打在臉上已有些疼。

  望著四周的鬱鬱蔥蔥的李子樹,惜翠內心深處已經浮現出了一個念頭,只是不敢去細想。

  再等等。

  她垂眸看著被風雨摧折的草莖,心想。

  或許是有什麼事耽擱了。

  再等等,再等一會兒就好了。

  惜翠不敢找地方去躲雨,隻擔心到時候他要是來了,恐怕找不到她。

  淋點雨其實沒什麼,摘了片樹葉,惜翠看著清晰的葉片經絡,心裡沒有任何怨言。

  衛檀生如果不願來見她,她能理解。

  畢竟她曾經對他做的事,確實太過分了。

  將樹葉攥緊了些,惜翠靠著樹幹,看著葉尖兒上掛著的水珠兒。

  這其實更像是一種自罪和自罰,一直壓在心頭的重擔,好像會因為這種方式,稍微減輕一些。

  雨勢更大了,落在衣服上,涼意直入肌膚。

  她也不記得自己等了有多久,直到雨幕中,終於出現了一個人影,他撐著傘,破開了重重的雨簾,走到了她面前。

  惜翠抬起頭,眨了眨眼,雨水落在眼睫上,分作兩路,一路落入眼睛裡,氳了模模糊糊的一片,另一路順著鼻樑一直落到了發白的唇瓣上,滲入唇角,微腥。

  來人看見她,吃了一驚。

  「孔娘子?」

  那不是衛檀生,不是她印象中那個系著杏色發帶的青年。

  男人身形高大,五官端正,是曾經有兩面之緣的柴鴻光。

  好像有什麼東西重重地落在了胸口,不知道為什麼,有點兒疼,惜翠又有點兒想掉眼淚。

  她好像又變成了小時候那個哭包惜翠,翠母笑著說,「這麼大人了,整天就知道哭,這以後能有什麼用。」

  她將臉別過去,拽著枕頭,不去看她,心裡卻下定了決心,再也不要當著人的面哭了。

  柴鴻光撐著傘,顯然沒料到會在這兒看見她,吃驚地問,「你怎麼會在這兒。」

  留意到她如今的狼狽,男人將傘移到她頭頂,皺起了眉。

  惜翠別開視線。

  柴鴻光看了一眼她。

  女人全身上下都已經被雨淋濕了,初春的雨冷得刺骨,她凍得面上毫無血色,咬緊了牙,卻還是不自覺地在打顫。

  濕漉漉的髮絲,一綹綹地貼在前額,她衣裳被水浸濕了貼在肌膚上,映出起伏的弧線,柴鴻光看了一眼,收回視線,猶豫一瞬,解下外套,披在了她身上。

  雖說因為宋修敏的緣故,他對面前的女人並無什麼好感,但看到她這幅模樣,卻還是有些不忍心。

  惜翠沒回答他的問題,反問道,「你怎麼會在這兒?」

  柴鴻光收回手答道:「娘子有所不知,前面不遠處有間野廟,住了個游方的郎中,據說醫術頗為高明,我過來是為了替娘子辦些些事。」

  說完,他又繼續問,「娘子這麼大雨天,怎麼站在這兒?也不去避雨。」

  惜翠還是沒有回答。

  但柴鴻光似乎看出了什麼,問,「娘子是不是在等人?」

  「在等……衛郎君?」

  惜翠:「你怎麼知道?」

  「今早我隨娘子去拜訪郎君,路上碰見了劉婆子。」柴鴻光回想,「她提到了有這麼一件事。」

  「娘子不必再等下去了,衛郎君不會來了。」

  惜翠動了動唇瓣,嗓音沙啞粗糲,「你是什麼意思?」

  柴鴻光頓了一頓,看著她的目光中有幾分同情,「衛郎君眼下……」

  「正和我家娘子在一起。」

  一陣冷風挾裹著雨珠吹來,惜翠打了個寒顫,仰頭問,「在一起?」

  女人的雙眼依舊清澈,鬢角的木簪雕了一朵木蘭花,雨水順著花瓣弧線往下流,掛在簪子上,被風一吹,一閃一閃的,像極了她眼中的神采。

  「衛郎君得了些新茶,」柴鴻光握緊了傘柄,「請了娘子來試茶。」

  雨水落在傘面,敲出一陣悶響。

  惜翠沒有再說話了。

  看她不再開口,柴鴻光明智地不再多言。

  「這兒雨大,娘子身上被淋濕了,恐怕會著涼,我先送娘子回去罷。」

  惜翠沒有動,如果說之前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現在,她終於想明白了。

  惜翠:「衛檀生他根本就沒約我到這兒來是不是。」

  柴鴻光皺起眉,往前邁出了一步,「娘子你在說什麼。」

  惜翠往後一步,剛好退出了傘下,又重新站在了雨中。

  「真正約我過來的人,是你。」

  柴鴻光看了她一眼,眼睛裡看不出神情變化,「娘子你在說什麼?」

  惜翠抹去臉上的雨水。

  在剛剛的那一瞬間,她確實相信了柴鴻光的話,但轉念一想,就發現了蹊蹺。

  她相信他,相信衛檀生。

  她一閉眼好像就能看見,青年唇角嗆出血沫的模樣。

  不論之前發生了什麼,這一次,他一定不會再次失約。

  「昨天,也是你告訴他我要回家的,對不對?」

  「是為了什麼?」惜翠凍得渾身直哆嗦,咳嗽了一聲,接著問,「為了宋娘子是嗎?」

  「你忠心護主,不放心我,害怕我會破壞他們兩人之間的婚約,就想用這種方式對付我。」

  男人的反應印證了她的猜測,隨著她每往下說一句,柴鴻光的臉色就難看了一分。

  過了一會兒,柴鴻光這才整理好了面部神情,再度開口,「孔娘子,你很聰明。」

  「我不聰明。」

  如果她聰明,在一開始就不會聽信了劉婆子的話,跑到這鬼地方等著。

  她只是相信他。

  就算這小變態他再嗔怒,再心有不甘,也絕不會用如此下作的方式對待她。

  「娘子,」柴鴻光沉默了片刻,突然低聲道,「抱歉。」

  「你或許不知道,我這條命,當初是我家娘子救下的。」

  「自那天起,我便下定決心要守在娘子身側,做牛做馬也甘願。」

  「我跟著娘子身邊伺候的這些年裡,還未見過她如此傾慕一人。」

  「所以只能對不起孔娘子你了。」柴鴻光漠然地說。

  桐油傘跌落在地,被風吹著踉踉蹌蹌的往前。

  惜翠猜出了他的想法,睜大了眼看著柴鴻光,四肢不受控制顫抖,在危險來臨之際,下意識地轉身就跑,但還沒等她跑出兩步,後頸上忽然一疼,整個人失了力氣,撲倒在了地上。

  柴鴻光收回手,往前一步,抱起軟倒在地的女人,「抱歉,娘子,我也是逼不得已。」

  這麼說著,他騰出一隻手撿起地上的紙傘,另一隻手抱著不省人事的女人,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出了李子林。

  不遠處,有一間野廟,但這野廟早已破敗,根本就沒住著什麼游方的郎中。

  唯獨在廟前有個不大的池塘,池塘前長了足足有半人高的雜草,雨水落在池塘中,漾開一圈圈水波紋。

  柴鴻光佇立在池塘前,雙臂使勁兒。

  那抹鵝黃緊跟著被拋向池心,霎時間就被池水吞沒了。

  看著女人的裙擺在水面上浮現,又慢慢地沉沒了下去,柴鴻光這才收回目光,繼續做自己的事。將四周弄亂了,抹去來時的蹤跡,從袖中拿出個順袋,倒出來幾文錢,灑落在地上。

  男人呼吸急促,心跳如擂地撿起傘一路向西,踩出一行淩亂的腳印,直到走到官道前,才停了下來,換了條路,往東回城。

  這都是他的罪孽。

  想到水波中的鵝黃衣裳,柴鴻光心亂如麻。

  但下一秒,他又想到了女人冷中含豔的臉。

  他又定了定心神,雙手交握,搓了搓了僵硬的手指,改換了神情。

  等到男人背影漸漸消失在樹林深處,池塘中那抹鵝黃起起伏伏間,突然動了。

  惜翠睜開眼,伸著胳膊,劃開水,吃力地遊到了岸邊,也不顧池塘周圍的爛泥和草莖,趴在濕爛腥臭的的泥土中,嗆咳出一口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所幸她之前和季悅媛一起學過游泳,這池塘前有草叢擋著,而柴鴻光又做賊心虛,沒敢多往她這裡看,這才給了她閉氣和換氣的空隙。

  她猜到了柴鴻光不會放過她,卻沒猜到他竟然能為宋修敏做到這個地步,殺她滅口。

  惜翠身上冷,心裡更冷。

  她不太確定柴鴻光到底有沒有走遠,也不敢離開。

  雨水傾倒而下,趴在岸邊,惜翠四肢僵硬,一陣接一陣的哆嗦,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後怕。

  她剛剛差一點就死了。

  這一次和之前都不同,她要是死了,那就再也沒有重頭來過的機會了。

  因為後怕,她幾乎使不出來力氣,躺在岸邊休息了一會兒,惜翠這才拖著沉重的四肢爬了起來,一邊留意著周遭,一邊快步往回走。

  因為這場暴雨,街上空空蕩蕩,水花落在地面,擊碎了,摔了個粉身碎骨,揚起濛濛的水汽。

  回到客棧裡的時候,林巧兒正在核對今日的帳本,一抬眼就看見了面色蒼白的惜翠。

  女人烏黑的髮絲淩亂地覆在額前,眼睫、發尾、袖擺都在往下滴水,簡直像個剛爬出來的水鬼。

  瞧見惜翠這麼一副模樣,手中的帳本「啪嗒」跌落在地,來不及去管地上的帳本,林巧兒驚恐地瞪大了眼,失聲喊道,「孔娘子?!」

  看見客棧微黃的燈光的那一刹那,惜翠終於鬆了口氣。

  一直支撐著她往回走的一口氣泄了出來,眼前林巧兒的身影頓時化作了兩個、三個,慢慢地又都合為了一人,被黑暗吞噬了。

  昏睡中,她好像做了一個夢,夢裡有人坐在了床角,垂眸望著她。

  她整個人都像一壺燒開了的水,咕嘟嘟地冒著泡,呼吸吐息間往外噴著熱氣。

  有什麼微涼的東西落在了她臉上。

  惜翠想睜開眼看個清楚,但眼皮重如千鈞,根本不聽她使喚。

  除了涼,臉上又有些癢,緊跟著,又有什麼附在了她唇前,含著些微腥的甜。

  她好像夢見了衛檀生。

  青年緊貼著她的臉,纖長的眼睫撓著她臉上的肌膚,緩緩地撬開了她的唇齒。

第124章 番外:兩同心(七)

  昏睡中的女人,眼睫軟軟地搭在眼皮上, 面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 唇瓣乾裂, 像揉碎了的紙。

  他低下頭, 細緻地摩挲著她一寸寸的肌膚。

  只要他稍微用些力氣, 她就會死在他手上,就像他曾經對她做過的那樣。

  先殺了她, 陪著她一起去死。

  他心中突然冒出了這麼一個念頭。

  下面太黑,也太冷, 但兩個人就能彼此依偎著取暖,再也不分離了。

  青年的手移到了她脖頸上。

  她身上燙得嚇人,指尖剛沾上這溫度, 就燙得他猛地縮回手。

  衛檀生再看向她時,目光中已多了幾分複雜。

  他捨不得。

  他雖然還是恨她騙了自己,但他還是捨不得殺了她, 甚至於, 狼狽如此, 還忍不住過來看看她。

  他垂眸想著。

  殺了她,她會疼。

  而且,他竟然也開始留戀這塵世人間的滋味了,他還想與她一起看看四季輪轉, 好像只要有她陪伴在身側,那曾經乏味無聊,一眼就能看得到頭的人生, 也多了些趣味和期待。

  青年在床側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又替她捋了捋垂在唇間的髮絲,這才收回手,緩步走下樓。

  來到大堂裡,正好看見了林巧兒。

  林巧兒正要上樓,看見他後,有點猶豫地問,「衛郎君……孔娘子她到底怎麼樣了?」

  衛檀生腳步未停,繼續往前走,「煩請娘子先替我照顧好她,我尚有些事,去去便回。」

  林巧兒點頭,「這是自然的,郎君放心。」

  出了客棧,他登上車,報了個地點,馬車一路行駛到一條胡同口,才停了下來。

  衛檀生走下車,垂袖走進了胡同深處,直到在一戶人家門前,才終於停了下來。

  沒多時,就有個丫鬟迎了出來。

  「郎君是要找誰?」小丫鬟警惕地問。

  「你去告訴你家娘子,說是衛郎君求見。」

  「你說誰來了?」手中的筆還沒來得及擱下,宋修敏怔怔地問。

  「那郎君自稱姓衛。」

  衛檀生……

  衛檀生他竟然來了?!

  筆尖在紙上拉出一條粗重的墨痕,宋修敏心下亂麻,將筆一丟,忙起身準備迎出去。

  但剛推開桌子站起身,又不免想起了前天那番爭執。

  他定是後悔了,過來同她道歉的。

  宋修敏想,他上回如此對待她,就別想輕而易舉地就能將她哄好了。至少,也要讓衛檀生嘗嘗當日她所受到的痛楚才對。

  這麼想著,宋修敏又重新坐了下來,瞥了小丫鬟一眼,「你過去請他進來罷。」

  望著窗外,宋修敏低頭思忖。

  等衛檀生進來了,她要怎麼對待他。

  她一定要讓他悔不如初。

  很快,小丫鬟便引著一個姿容清爽的青年,進了屋。

  「娘子,衛郎君到了。」

  宋修敏抬起頭,瞧見男人的一瞬間,微微有些緊張,卻還是揚起了下頜,故作冷淡地道,「你來做什麼?」

  「我來找娘子要一個人。」衛檀生回答。

  這個出乎意料的答案,使得宋修敏一愣,皺緊了眉。

  他難道不是因為後悔才來找她賠禮道歉的嗎?

  雖然疑惑不滿,她還是問道,「你想要誰?」

  「柴鴻光。」

  宋修敏更加錯愕,但衛檀生神情卻十分從容,從容坦然到好像前天的事根本就沒發生過一樣。

  他隻站在那兒,就如同青山入懷,天質自然。

  一時間,宋修敏竟然忘記了自己剛才打算說些什麼做些什麼,而是下意識地問道,「你要他做什麼?」

  「娘子不願?」衛檀生不答反問。

  宋修敏皺眉,「不過一個下人,我有什麼不願的。」

  因著上次的事,宋修敏簡直恨極了他,將當日所受的屈辱全都歸咎到了柴鴻光頭上,若不是他攛掇,她何至於如此莽撞衝動。

  這麼想著,她轉頭吩咐那小丫鬟,「你去把柴鴻光帶過來。」

  「娘子。」

  柴鴻光進屋的第一眼就看見了宋修敏,忙低頭行禮。

  等站起身,看到屋裡多了一個人後,他神情不由得一變,但礙於身份地位的差距,只能靜默地等候著吩咐,不敢多問。

  宋修敏睨了他一眼,收回視線,「人我已經叫過來了,衛郎君要他做什麼?」

  聽到這話,柴鴻光愣了愣,一抬頭,就對上了青年紺青的雙眼,這雙眼看得他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眼前好像閃過那水波間的鵝黃,男人心頭猛地湧上了一陣懼意。

  但衛檀生卻沒回答宋修敏的問題,而是微笑著,不鹹不淡地回答,「多謝娘子成全,我眼下還有些要緊事,需要先帶著他走一遭,日後定會再過來好好謝過娘子。」

  說罷,也不管宋修敏作何反應,隻抬眼看向柴鴻光。

  青年天生就是一副好相貌,微微下垂的眼角,渾潤內秀的瞳仁,一眼看過去便使人心生親近之意,但柴鴻光卻不由得遍體生寒,五指僵硬得再也不能動彈。

  罷了。

  柴鴻光全身的氣力陡然一鬆。

  在對孔娘子出手的那一刻起,他早就預感到了會有今天,也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只要是為了宋修敏,他即便是死也甘願。

  他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女人清冷生輝的眼,胸口頓時酸脹得有些發痛。

  隻這一眼,柴鴻光又迅速低下頭,跟了出去。

  只不過直到他跨出門檻,宋修敏也沒看他一眼。

  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了。柴鴻光告訴自己。

  「你知不知道我今天過來是為了什麼?」

  路上,青年溫和地問。

  柴鴻光沉聲道,「還請郎君直言。」

  「我今天本不必親自走這麼一遭,」青年走在他前方,袖擺輕揚,系著杏色發帶的發尾在半空中劃出一道細細的弧線。

  「但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將你從宋娘子那兒要過來。」衛檀生停下腳步,轉身看著他,笑道,「至少,能幫你認清楚你自己的身份。」

  衛檀生的話,無疑是刺中了他心中最深處的傷疤。

  他何嘗不知道自己在宋修敏心中的地位。

  不過是一條可有可的狗罷了。

  柴鴻光沉默不言地收緊了指節。

  就在衛檀生繼續提步往前時,柴鴻光低頭看著地上的青石板磚,沉聲問,「郎君可想好了要怎麼對我?」

  「是殺是剮?還請郎君直言。」

  青年的嗓音聽起來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和,「我不殺你。」

  但是,他也有自己的辦法對待他。

  他已經做好了準備,不論前方等著他的是如何殘酷的刑罰,他都不會抗拒。

  但看清眼前的情況後,柴鴻光還是愣住了。

  眼前是李子林前的野廟,廟前正對著雜草橫生的池塘。

  那險些要了她命的池塘。

  野廟已經破敗,佛像都已經斑駁,香案上堆著兩三個已經乾癟萎縮的果子,香爐中積了厚厚的一層香灰,好像在提醒著過往旅人,這間野廟昔日的輝煌。

  野廟正中,是一尊巨大的佛像,結印趺坐,寬袍緩帶,慈眉善目,經過數年的風雨侵蝕,佛像也已經斑駁,唇上、眼下的彩漆盡數脫落。

  柴鴻光正錯愕間,很快,就有人上前縛了他的雙手,將他牢牢地綁作了一個古怪的姿勢,動彈不得。

  柴鴻光看向衛檀生,正欲開口,嘴上又被人牢牢地封住,再也發不出半個音節來。

  青年垂眸並不看他,青絲垂落在肩側,神情慈悲得好像從座上走下來的觀音。

  幾個人抬著他,繞到了佛像背後,這才露出了蹊蹺來。

  佛像背面不知何時被人鑿空了,落了些粉末在香案上,像被空蕩蕩地掏乾淨了五臟六腑。

  鑿空的佛像裡,內.壁都附了一層密密麻麻的細釘。其間大小正好能塞進一個成年男人進去,但一塞進去,就不能再有所動作,哪怕稍微動動手指,四周的細釘也能深深刺入血肉中。

  柴鴻光自然也看清了佛像中的細釘。

  「我不殺你,」青年低垂眉眼,眼睫輕顫,神態溫和,像個再謙遜不過的僧人,「我只是將你與佛像塑在一起,以彼之道還治彼身。」

  衛檀生抬眸微微笑道,笑意明亮又和煦,「你可以在這兒等下去,一直等到,有人發現你為止,運氣好了,還能受人供奉,吃些香火。」

  男人的眼睛睜大了些,牙齒都好像咯咯地在打顫,萬萬沒想到眼前這個溫潤俊秀的青年,這在京中享有清名的小菩薩會有這麼歹毒的心腸。

  從方才起就一直壓抑在心底的恐懼,終於席捲而來,柴鴻光面露死色,喉舌都因為恐懼而幹結,全身僵硬如鐵砣,刹那間魂飛膽喪。

  臨到頭,他才突然發現,他不是不怕的,但是他已經沒有了再反悔的餘地,幾個人使力把他塞進了佛像裡,將他與佛像重新塑在了一起。

  佛像的眼與唇,也被人鑿空了,既保證佛像裡的人呼吸的同時,又隱秘得不至於使人察覺。

  這間野廟已經破敗,人跡罕至。

  面目斑駁的佛像與人的肉身重新塑作了一個,趺坐在香案前。

  就算僥倖有人深夜到此歇歇腳,也難以察覺這滲血的佛像中隱含的蹊蹺。

  更不會發覺香燭明明滅滅間,慈悲的佛眼下,正藏著一對目眥欲裂的人眼。

第125章 番外:兩同心(八)

  將佛像遠遠地拋在身後,青年緩步走出野廟, 登上車卻沒立即去客棧, 而是轉道先去了杏子巷。

  他已經很久沒殺生了。

  再一次破戒, 欲.望來得比他想像中更加洶湧。

  衛檀生靠著車壁, 眸中掠過一抹焦躁不安, 信手扯下了腦後的杏色發帶,纏在指尖把玩。

  青年滿頭烏髮失去了束縛, 如瀑一樣散落下來,柔和了他眼中幾分戾氣。

  胸腔中再一次翻騰起極其愉悅又極其興奮的感受來, 肌膚上滾過一陣痛快的戰慄之意。這感受來勢洶洶,他眼裡泛著抹異光,呼吸又加快了不少, 因為興奮,胸中喉口氣血翻湧,險些又嗆出一口血來。

  就在這心臟瘋狂跳動的間隙中, 他眼前好似又掠過了女人黑白分明的眸子。女人雙眼平靜, 彎起時如同一條清溪。

  他心中的躁動被奇異地撫平了。

  不行。

  這好像終於提醒了他, 使他頓時清醒過來,衛檀生闔上雙眸,長長的,急促地喘息了一聲, 扯緊了發帶,闔上雙眸。

  他不能任由這殺生屠戮的**繼續發展下去。

  她一定不會喜歡自己這幅模樣。

  將頭髮重新束起,青年閉目默誦經文, 將那心頭呼嘯欲出的心魔再一次死死地壓抑下來。

  等到了杏子巷口,青年走下車,臉上好似已經恢復了往日的溫潤與從容。

  眼下才過了午時沒多久,妙有剛剛被新來的曹婆子哄睡著了。

  那曹婆子瞧見他,忙福身行禮。

  衛檀生站在門前,也不進去,只是問,「小娘子睡著了?」

  他嗓音溫醇,神姿高徹,曹婆子不由得多看了面前的青年一眼,見他笑容和藹,提起愛女時,溫柔慈愛,不由得心下讚歎這郎君當真顧家。旁的男人哪有他這般願意自己照顧孩子的。

  「回郎君的話,小娘子剛歇下沒多久。」

  衛檀生又問了幾個問題後,曹婆子一一答了,再度福身離開。

  青年在門前站了一會兒,垂眸看了眼自己的雙手,伸到鼻尖輕輕嗅了嗅,指尖好像染上了點兒野廟中的香火味兒。

  見女兒沒事,衛檀生轉過身準備離開。

  小姑娘剛入睡沒多久,睡眠本就淺,早就聽到了門外的動靜,這個時候見衛檀生欲走,忙跳下床,打開門,笑道,「爹爹!爹爹!」

  衛檀生停下腳步,瞧見女兒從屋裡探出個烏黑的腦袋,杏子樣的眼裡閃動著好奇的光芒,「爹爹你回來啦?」

  青年彎了彎唇角,面上的笑意又柔和了兩分,「可是吵醒你了?」

  帶著女兒回到屋裡,扶著她重新躺下,衛檀生幫她掖了掖被角,溫言道,「睡罷。」

  妙有的精神頭一向都很充足,睜著眼看著自家爹爹,卻是睡不著。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嗓音軟軟的,她平日裡乖巧懂事,但這個時候瞧見自家爹爹,語氣中也不由得多了幾分撒嬌的意味,搖著爹爹的指尖,「我睡不著,我想聽爹爹講些故事。」

  他今年已經二十六歲了,當初的俊秀的少年僧人,如今已經長成為溫厚的父親。

  衛檀生不著痕跡地抽回手指,在袖間輕輕拭了拭這並不存在的血氣,這才微微一笑,伸手捋了捋女兒的額發,壓低了嗓音,耐心而輕柔地說,「妙有想聽什麼?」

  他當年還在空山寺的時候,俗講說得極好,嗓音如漱玉般清越動人。

  小姑娘想了想,「我想聽爹爹說上次沒說完的魔王波旬的故事。」

  「好,」那半面修羅之貌被青年好好地藏匿起來,又露出慈悲和藹的半面菩薩之相來,「那你閉上眼,爹爹慢慢講給你聽。」

  別人看見了,誰會想到,眼前這個坐在床前,柔聲哄著女兒入睡的青年,會是個指尖尚存血腥,將人肉身與佛像塑在一起不久的惡魔。

  眼見女兒閉上眼,呼吸淺淺地睡著了,衛檀生這才從床上坐起,放輕了腳步,走出了內室。

  出了內室,又快步走到了院門前,驅車再往客棧趕。

  「孔娘子還沒醒。」林巧兒見他回來,站起身回答道。

  「麻煩林娘子照看。」衛檀生輕輕頜首,複又在她床前坐下。

  林巧兒見青年低眸凝望著女人,歎了口氣,也知趣地退了出去。

  他本該是恨她的。

  衛檀生摩挲著她臉頰上的軟肉,指尖自眉骨一路往下,落在女人乾裂的唇瓣上。

  那日,從客棧離開後,他恨極了她,恨她從始至終都在騙他,像有人重重地掄了一掌打在臉上,提醒著他有多可笑有多可悲。

  他曾經看著那些來空山寺上香的香客,看著他們苦苦掙扎。沒想到風水輪流轉,實際上他也只是別人眼中的笑料,在苦海翻波中的芸芸眾生。

  他又從何而來的傲慢,去輕視他人?

  但就算如此,就算恨極了惜翠的欺騙,他還是喜歡她。

  青年面色蒼白,唇角再度溢出了點兒血色,俯下身,閉上眼,像個孩子一樣貼緊了她的面頰蹭了蹭。

  喜歡到無法自拔。

  他輕顫。

  喜歡到已經失去了自我,再也看不破這一個「我執」。

  得到她病重的消息,他還是沒有壓抑住內心的真實意願,來到了客棧去看她。

  他想要問個清楚。

  「翠翠,」他描摹著她的眉眼,自言自語般地問,「你喜歡我嗎?」

  ……

  夢中的景象,好像更清晰了點兒。

  她依稀能看見青年坐在她床側,正低頭看著她,唇瓣一張一合。

  「翠翠……」

  頭昏昏沉沉的,還是很疼,惜翠費力地去辨認他口中零碎的音節。

  「你……」

  「喜……歡……」

  「我……嗎……」

  她喜歡他嗎?

  惜翠費力地想,眼前又浮現出衛檀生的模樣,她吐出一口氣,終於承認,她是喜歡這小變態的。

  或許因為是夢的緣故,也或許是燒得太迷糊了,女人遵從了本心,沒有多想,直接回答道,「喜歡。」

  「我喜歡你。」

  這聲音沙啞,太小也太細。

  但他還是聽到了,落在耳中,卻像平地一個驚雷,炸得他頭腦發昏。

  他本來就沒奢求能得到回答,在得到這個回答後,衛檀生睜大了眼,怔怔地看著床上的女人,那一向泰然沉穩的面色,看上去竟有些狼狽和無措。

  「翠翠?」

  就在這一瞬間,他原諒了她。

  就算之前再恨,這一刻,他都原諒了她從前的欺騙。

  他已經不再想去追求過往了,那些欺騙利用他統統不願再追究,他只想和她和妙有一起生活下去,一家三口平安喜樂地度過這往後的年年歲歲。

  青年看了眼昏睡中的女人,默默地攥緊了手,惴惴不安地忍不住又問,「翠翠?」

  他害怕這只是幻覺,亦或者只是她夢中胡亂的囈語。

  「我喜歡你……我不是故意的,我喜歡你……」

  雖然這只是夢,但將一直壓抑在心頭的感情吐露,惜翠也好像心神一鬆。那天晚上,她就想這麼說了,只是一直沒有勇氣去面對衛檀生。

  夢中的青年身子壓得更低了點兒,落在她臉頰上的手好像都在打顫。

  他俯下唇來親吻她,又因為心頭萬般情緒激蕩,再次咳出血來。他忙別過頭,伸手捂住嘴唇,鮮血從指間漏出,落在了被褥上。

  青年喘定了一口氣,繼續不依不饒地親吻她,撬開了她的唇齒,舌尖氣息腥甜。

  惜翠燒得面色潮紅,呼吸急促,又有些困惑,這究竟是不是夢,如果是夢,為什麼感受會這麼清晰。她腦子裡幾乎燒作了一團漿糊,根本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遵循自己心中最真實的想法,去迎合青年的親吻。

  察覺到她的迎合與順從,衛檀生心頭狂跳。

  他垂著眼,吻得氣勢洶洶的,將本來腦子就燒得不清醒的女人再度親得沒了方向。夢裡,捨棄了平日裡那些虛無縹緲的羞恥心,惜翠不認輸與他糾纏,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體驗,在此之前,還從來沒有過如此親密而真摯的親吻。

  到頭來,反倒是青年抽回身子,被親得呼吸急促,面色泛紅。

  那殺生之後的興奮感再度襲來,殺性化為了滾燙的性.欲,迫切地想要與身下的人交融,互為一體,緊密相抱。

  青年眼中泛著奇異的光芒,牙齒也因為愉悅和興奮而在打顫。

  「翠翠……翠翠……」

  他將她抱起,低頭去咬開她的衣襟。

  女人看了他一眼,眼前蒙了層水光,青年的臉也模模糊糊的,看不分明。惜翠便不再去想了,隻抬起臉去親他的眼睫。

  在這情緒大起大落間,唇角的鮮血怎麼也擦不乾淨,青年伸手握拳低唇不斷咳嗽,吐出來的血染紅了衣裳和被褥,胸前與喉口漲痛得好像要裂開,偏偏腦中卻極度興奮,他哆哆嗦嗦,深吸一口氣。

  懷中的女人有些吃痛。

  衛檀生一愣,又低下頭,吻落在她眼角,細細密密的吻去她眼角的水光。

  顧忌到她畢竟有病在身,他壓抑著這滔天的欲.望,克制著自己的動作,五指緊緊地扣住了床沿,激動之間,竟然將客棧這年久失修的床板,硬生生扣出了些碎木片落下。

  她有些喘不上氣來了,輕輕嗚咽。

  他親吻她鬢角安撫著她,「翠翠,叫我檀奴。」

  「檀……檀奴……」

  她睜著眼似乎想要努力辨認他的模樣,但含著水汽的眼,卻怎麼也看不清,素日裡平靜冷淡的眼,在潮紅的面頰與眼角淚光的映襯下,竟平添了兩分委屈。

  他眼中流光溢彩,低聲:「檀郎。」

  「檀……檀郎……」

  因為心情的極度愉悅,他低咳一聲,揩去唇角的血漬,莞爾去咬她耳尖兒,不厭其煩地循循誘惑,「夫君。」

  她茫然的眼對準了他的方向,伸手扯出了他的衣襟,像個鵪鶉一樣,將自己埋了起來,輕輕地說,「夫君。」

第126章 番外:兩同心(九)

  天際又落了些細雨。

  衛檀生醒來的時候,看了眼懷中安睡的女人。

  她出了點兒汗, 烏黑的發黏在了唇間, 看得他心中一動, 忍不住再度低頭親吻她的鬢髮和唇角。

  「翠翠。」

  想到不久前那一幕幕, 青年彎起唇角, 唇角的笑意好像怎麼也壓不下去,眉彎如朗月, 眼中星眸瀲灩。

  那是二十多年來,從未有過的滿足, 好像他與她本來就是一體的。

  如今,恢復了些力氣,青年情不自禁地又俯身下去。

  惜翠從睡夢中醒來, 醒來的時候,頭依然有點兒昏沉,四肢提不起來什麼力氣。

  而看清眼前的人後, 不由大驚失色, 瞪大了眼, 「衛……」

  後兩個字卻是化為了一聲嗚咽。

  青年捂著她的唇,笑意融融地低聲說,「翠翠,小聲些。」

  她腦海中隨即湧入了無數支離破碎的畫面。

  那……那不是夢?

  反應過來後, 饒是惜翠也不由得面色紅如番茄,燙得像烙鐵,耳中嗡嗡地直響, 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間全往臉上衝去。

  二十多年來,第一次有種當場自盡的念頭。

  惜翠閉上眼,絕望地攥緊了被角,熱氣一直蔓延到脖頸和耳根。

  她死了算了。

  無怪乎她這麼想,主要是因為夢中,她和衛檀生糾纏得太過激烈。

  「夢裡」的她,完全拋棄了羞恥心這種東西。

  他垂眸看著她慌亂的模樣,笑了一聲,掰正了她的腦袋,又去細細地親吻她的耳根,而身下的女人則死死地閉上了眼,繼續做鵪鶉。

  但在他緩慢而細緻地安撫之下,她僵硬的身子又軟了下來,至於臉,則徹底變成了個紅紅的小太陽。

  青年伸手輕輕戳了戳,佛珠落在了她臉上。

  他啞著嗓音,微笑道,「翠翠,你臉好燙。」

  雨下個不停,點點滴滴的雨聲吞噬了她的嗚咽。

  衛檀生下了床,當年那個腦門光禿禿的少年僧人,頭髮已經長到了脊背,他身上的衣裳鬆鬆垮垮地垂落在腰間,那一縷烏髮垂落在光潔的胸膛前,滲著些晶瑩的汗珠。

  惜翠將自己整個人都埋在被子裡,伸手摸了摸有些刺疼的膝蓋,衣襟下也有點兒疼。

  閉眼,又是那吱呀的床板,人和被褥都滑落到了床下,他掬起了一捧她汗濕了的發,將她牢牢地圈在了那旃檀香意中。

  嗚哇……

  惜翠默默地咬緊了被子。

  太羞恥了。

  那無數豔麗旖旎的畫面在腦海中交織不停。

  她還以為是做夢,表現得也就比平常更「不羈」一些,平日裡,還受些羞恥心的影響,而在夢裡,則是完完全全拋棄了廉恥。

  或許是因為真身上陣,又或許是因為夢裡吐露出了自己真實的心意,這遲來了一晚上的羞恥心,統統都在大早上還給了她。

  正出神間,衛檀生已經走到了床前。

  難得看見她把自己悶在被子裡,青年扯了扯被角,將她從被褥中刨了出來,一看她眼中冷靜與清明不存,紅著臉眼神閃爍,頓時便揚唇笑了。

  「翠翠,你忘了你昨天是如何親我的嗎?」

  她是怎麼親他的?

  他低頭去吻她,青年親了她一下,她就要親回來。

  她扯著他衣襟,親他的眼睫,他眼睫又長又軟,像是唇上落了隻蝴蝶。

  「一下。」

  親他的眼皮,臉頰、咬著他鼻尖、唇瓣,嘴裡數著數。

  「兩下、三下、四下……」

  叭叭叭,將衛檀生也親懵了,驚訝地看著懷裡的女人。

  二十多年,她從未真正地愛過任何一個異性,而一朝吐露自己的心意後,就像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急切地想要表達自己漲得滿滿的愛意與歉意。

  末了,「啊嗚」一口咬住了青年瑩潤如玉的臉,將他的臉軟軟地一扯,鬆開嘴時,他臉上還殘存著一個口浮水印。

  被衛檀生提醒,惜翠頓時就想起來了。

  她嘴叭叭叭的,一頓操作猛如虎,糊了衛檀生一臉口水,放浪騷氣如衛檀生,也被她親得有點兒發懵。

  夢裡,思緒本來就不受人控制,像是天際悠悠蕩蕩的雲,到處亂飛。

  往往想了什麼,下一秒就直接做了出來。小時候,她家太后總愛和她玩親親,長大以後肯定是不再繼續了,但她不知不覺間,竟然將童年的習慣帶到了「夢裡」。

  惜翠忍不住看了眼衛檀生的臉。

  青年壓著眼睫,又笑了,俯下身,捧起她的臉,按照原樣一一親了下去。

  「一下。」

  他低聲數著。

  「兩下……」

  「三下、四下……」

  她被親得氣息又有些不穩,努力地按捺住嗓音的顫抖,「衛檀生……」

  他的親吻落到鼻尖,沒有理她,牙齒咬得她鼻尖發疼。

  惜翠:「檀……檀奴……」

  他放緩了些動作,輕輕舔了舔她唇角,卻依然沒放過她,繼續捧著她臉,模仿著她的動作,故意叭叭叭地親。

  這一個個口水印子落在臉上,好像是不斷提醒她,她昨天究竟對他做了什麼。

  惜翠:「檀……郎……」

  他繼續往下,在他咬上她下頜時,她終於小聲地喊了出來。

  「夫君。」

  青年垂眸,牙尖兒磨了磨她下頜,移開了丹暉色的唇,掀起眼簾看了她一眼,還沒忘輕輕咬了一口她的臉,叼著她臉肉往一邊扯,莞爾誇讚道,「翠翠,乖。」

  這麼一番動作,他衣襟又散開不少,緊實的腰線下惹人浮想聯翩,也是昨晚弄得她眼中霧濛濛的罪魁禍首。

  衛檀生鬆開她,將她抱起來,卻沒有再繼續動作,隻撫摸著她的發頂。

  折騰了一晚上,眼下就算再想,衛檀生也有點兒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他幼時體弱,拜入空山寺後,雖調理得差不許多,但這一番大起大落又引發了舊疾,一晚上加這一早上的折騰,他面色有點兒泛白,好在,算不上什麼大事,調養幾天又能養回來。

  他曲起指節,自發頂慢慢地往發尾滑。

  惜翠按住他的手,「髒。」

  她昨天淋了一天的雨,頭髮也髒得有點兒感人。

  「不髒。」他莞爾。

  「翠翠,膝蓋還疼嗎?」他神色自然地溫言問,伸手幫她揉了揉雙膝。

  客棧地板上沒鋪毯子的。

  惜翠的臉「騰」地又紅了。

  青年的目光落在她衣襟前,彎著眉眼問「那這兒呢?」

  他咬開衣襟後,抵在牆上那會兒,興許磨蹭得有點兒厲害了。

  惜翠大窘,忙攏了衣襟,好在,青年看她這麼一副模樣,也不再問了。

  「我那日並未約你。」屋裡安靜了片刻,衛檀生低垂著眉眼,揉著她膝蓋,說,「那日是柴鴻光借了我的名義。」

  他微微有些不安。

  惜翠看出了青年的不安。

  她臉上的熱氣散了點兒:「我知道。」

  想想,她又補了一句,「我信你。」

  他抬起眼,一怔,紺青的眼裡清楚地倒映出一個她。

  衛檀生又低下眼,繼續揉著她雙膝,「我已幫你教訓過了他。」

  「他……」

  衛檀生說到這兒,想到了那尊佛像,又有些怕被她發現的心虛和忐忑,垂落的眼睫擋去了眸中的情緒。

  她定不會喜歡他這樣的處理方式。

  怕洩露自己心中的不安,衛檀生鬆開了手,故作鎮靜地彎唇笑了笑,斟酌著說,「他已經離去了,翠翠,你無須再擔心受人欺淩,這些事,以後都交給我便好。」

  惜翠沒想到衛檀生動作會這麼快,不過這些事他想要查清楚其實並不困難。衛檀生既然已經出手,木已成舟,這個時候,惜翠也沒有心思再去重提有關柴鴻光的事了,隻「嗯」了一聲,回答道,「好。」

  衛檀生微不可查地鬆了口氣,唇角的笑意加深了點兒,輕輕地親著她指尖,「翠翠,我愛你。」

  惜翠臉上又有點兒燒。

  「我……」惜翠定了定心神,出乎意料地平靜下來,唇角抿起了個小小弧,「我也愛你。」

  她頭髮淋了雨,不洗乾淨很難受。

  衛檀生看出她想法,推開門去給她提熱水。

  衛檀生離開後,屋裡又只剩下她一人,惜翠環顧了一圈四周。

  桌腳旁散佈了點兒碎瓷片,那是他掐著她腰,將她放在桌子上,不慎打落的。

  惜翠越看臉上就越燙,那剛降下來點兒的溫度,又再度躥升。

  從床上到床下,再到桌上,再到抵著牆壁和按在窗戶前。

  夢裡她和這小變態配合得極好,也分外主動和熱情,這一次次下來,到後來,他抱著她回床上的時候,面色微白,腳步都有些虛浮,手臂也有點兒打顫,但還是撐著笑不斷地親她的額角。

  當初,衛檀生和她在禪堂中相對而坐,他笑意溫和中含著些疏離,彬彬有禮地打著太極應付著她時,絕不會想到會有今天這麼一天。破戒破得乾淨俐落,孟浪至極。

  回想昨天的一幕幕,雖然羞恥了點兒,但衛檀生剛離開沒多久,她還有時間調整自己的心情。

  等他再回來的時候,惜翠也差不多冷靜下來。

  顧忌到她正生著病,衛檀生伸手試了試水溫,扶著她頭,掬了她一捧頭髮,浸到清水裡幫她洗。

  青年的指尖落在頭皮上,輕輕按搓,緩緩地很舒服。

  洗頭露雖然用的都是首烏、茶籽和旱蓮,但濺到眼睛裡也不好受,惜翠緊緊地閉上了眼。

  等洗完了,衛檀生又耐心地幫她擦乾淨了,埋在她發間輕輕嗅了嗅。

  淡淡的清芳中夾著絲絲縷縷的檀香。

  聞到那檀香味道後,他又情不自禁地彎唇,以指代梳,梳弄著她髮絲,笑了起來。

第127章 番外:兩同心(十)

  「翠翠,」他將擦頭巾擱在凳子上, 下頜搭在她發頂, 嗅著她發間的輕芳, 「和我回杏子巷住罷, 妙有很想你。」

  惜翠低聲答道, 「好。」

  她……也很想妙有。

  在此之前,礙於種種顧慮, 她一直沒敢和妙有有太多接觸,但既然決定和衛檀生在一起後, 從前的那些擔憂也就煙消雲散了。

  想到那個如新荷出水般的小姑娘,惜翠心中一軟。

  衛檀生動作很快,在她答應之後, 沒多時將屋裡收拾乾淨,便雇了一輛馬車停在了客棧前。

  她前幾天剛收拾了行禮,眼下正好能直接拎著走。衛檀生看見她手上的包袱時, 面色古怪, 但卻沒說什麼, 隻微微一笑,笑容中隱藏的含義卻讓惜翠有些心虛。

  得知她要走之後,林巧兒起先是愣了愣,細細地留意了她一眼。

  她沒覺得有多麼意外, 或許是早就料到了這一天,但到底還是有些遺憾和意難平。

  遺憾為什麼不是自己。

  感情的事實在玄妙,她自恃有些姿色, 也溫柔體貼,偏偏還是輸給了一個從天而降,和離之後的女人。

  雖說如此,林巧兒還是打起精神笑道,「娘子這一走,我也孤單了不少。日後,娘子可不要忘了來找我說說話。」

  惜翠禮貌地笑了笑,「一定。」

  同林巧兒告別後,惜翠這才登上了馬車。

  林巧兒目光回轉,又落到了客棧大堂中,看向了那拘謹地坐在桌前的袁明喆。

  顧忌到黃宜春曾經說過的話,衛檀生沒露面再見林巧兒,早早地就上了車,正閉眼假寐。

  惜翠一上車,他便睜開眼笑了,「翠翠。」

  車簾落下,車輪軲轆轉動,馬車中只剩下了兩人。

  □□好之後,青年更加黏人了點兒,抱著她坐在膝蓋上不撒手,長長的眼睫眨動,眼中流露出幾分無辜和可憐。

  車廂很大,但在這個時候莫名顯得有些逼仄和悶熱,呼吸都密不可分地糾纏在一起。

  青年的呼吸慢慢地噴灑在她頸側,像羽毛一樣細細地撓著她頸側的肌膚。

  一安靜下來,昨天晚上的畫面又再度湧入了腦海中。

  夢……夢裡好像也像現在這樣有過一次。

  就在這時候,青年突然伸出手指,捏住了她頸側的軟肉,微微笑道,「翠翠,你臉又紅了。」

  惜翠囧得頭皮發麻,也覺得這麼坐在衛檀生大腿上有點兒破廉恥,不自在地想換個姿勢,但衛檀生提前察覺出了她的想法,將她牢牢地按了下來。

  「別動,讓我抱一會兒。」

  怕惜翠不相信,青年眨眨眼睫,微露笑意,「就一會兒。」

  雖說如此,抱著抱著,青年的手還是探入了她衣襟中,輕輕摩挲著她光潔的肌膚。

  車簾外隱隱傳來商販的叫賣聲,噠噠的馬蹄聲,將車內襯托得愈加安靜而曖昧。

  他指尖在腰間打著旋,慢慢往上。

  惜翠睜大了眼,回頭對上衛檀生的視線。

  青年攀得月兔,掌心摩挲,彎唇一笑,何止是神姿動人,「你在緊張什麼?」

  月兔溫馴地趴伏在他手下,他彎曲的指節輕輕落在紅紅的兔眼上,笑道,「我不做。」他濕重的呼吸噴吐在她耳畔,含著她耳尖兒,「翠翠,昨天你快把我榨幹了。」

  「轟」地,惜翠面上血氣大湧,默默地埋首在他頸側,咬著他肩膀,不住地顫抖,在他懷中化作了水。

  等到臨下車,青年坐正了,信手把玩著腕上的佛珠,圓滾滾的佛珠夾在指尖,露出隱約的小字。

  惜翠面色通紅地移開了眼。

  馬車終於在杏子巷前停下,青年低眉幫她理了理衣衫,抬起頭,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般地鎮靜微笑,「下來罷,妙有還在等著你我。」

  現在時辰雖然還早,但這個時候妙有已經醒了。她醒得一向很早,昨天爹爹來了信,說是不回來睡,她昨日做完課業便上床睡了,今天正吃著早飯,就聽說爹爹回來了,小姑娘忙擱在筷子,踩著翹頭的雲履,快步跑到了門前。

  「爹爹!」

  看到衛檀生的同時,她當然也看到了站在他身側的孔娘子。

  雖然瞧見孔娘子有些意外,但小姑娘還是很高興能再見到這位孔娘子。

  在人前暴露出了自己的雀躍和莽撞,妙有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定了,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孔娘子早。」

  衛檀生牽著女兒的手,轉向惜翠,微笑道,「妙有,日後,孔娘子就要和你我一起生活了。」

  惜翠和他在馬車上商量過,還是決定先不告訴妙有,等相處一段時間後,再找個時間將真相告訴她。

  妙有何其聰慧,聽到爹爹話裡的意思,愣了愣旋即便明白了過來。

  她……她其實倒沒想到會這麼快。

  這個時候再看孔娘子好像又變得陌生了起來。

  妙有小心翼翼又好奇的,悄悄看了眼惜翠。

  她其實早就做好爹爹續娶的準備啦,爹爹若是能續娶,她其實也是高興的。只是當這一天真的到來的時候,她還是有些措手不及。

  不過很快,小姑娘又整理好了思緒,主動上前牽起了惜翠的手,眼睛彎得像兩彎小月牙兒,「那太好啦。」

  小姑娘的手不像同齡人一樣嬌嫩,她年紀雖小,但因為到處亂跑,又常年拆家的緣故,手上已生了一層薄繭。

  惜翠努力按下心頭亂七八糟的思緒,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也彎起眉眼笑了,「多謝妙有。」

  謝謝她願意接納她。

  午飯是三人一起吃的,吃完午飯,妙有玩了一會兒,沒多時就有些犯困了。

  小姑娘打了個哈欠,眼裡泛著些淚光。

  心知和妙有相處急不得,將妙有哄睡之後,惜翠和衛檀生出了屋。

  回頭看了眼女兒,衛檀生彎唇說,「翠翠,你若是想回京城,我們便回京城,到時候,我們再成一次親。你若是不願回京城,你我二人還能與妙有一起遊歷。」

  「我和妙有所商定的許多地方,到現在還未曾去過。雁蕩峨眉、八百里洞庭、玉門關,日後我們三人便能一同去看。」

  惜翠頜首:「好。」

  「但是在此之前,」惜翠猶豫了片刻,說,「我想帶你去另外一個地方。」

  衛檀生停下腳步:「去哪裡?」

  惜翠牽著他袖擺,有些緊張,眨眨眼睛,咽了口唾沫說,「我家。」

  既然決定以後要在一起,她肯定是要帶這小變態回家見父母的,就是不知道,她爸和她家太后看到他和妙有,會不會激動到厥過去。

  要向衛檀生解釋手機和穿越其實有點兒困難,看著她手上黑色的小磚塊,衛檀生難得一怔,「這便是你家?」

  惜翠趕緊否認,「不,這不是我家。」

  她點開app,「這個能帶我們回去。」

  好在衛檀生一向聰明,她不必多費口舌,他很快就理解了app的用處。

  「聽你的意思,」衛檀生輕聲問,「這便是往來兩個世界的鑰匙?」

  「算是吧。」惜翠把手機塞到他手裡,「你可以先摸索著試試。」

  當然,手機裡的檔照片惜翠都是清理過的,奇奇怪怪的照片、資訊和檔都刪了個一乾二淨。

  衛檀生對手機也很感興趣,指尖在螢幕上輕輕一滑,拉出了一張照片,抬頭笑著問,「這也是你?」

  看到螢幕上那特地p過的,矯揉造作的照片,惜翠大窘,頓時有種當眾處刑的尷尬,「這……這也算是吧。」

  這美顏濾鏡下的她,可比她本人好看了一倍不止。

  她其實不太喜歡照相,但現在這個時代,就算是她,手機裡也總會有幾張高p照片,畢竟她也是女孩子,女孩子大多都是愛美的,她也不能免俗。

  衛檀生瞥了她一眼,唇角弧度往上揚了揚,對她倒是有了更新的一番認識。

  惜翠更加不自在,她從昨天晚上到現在都沒上一次廁所,就乾脆和衛檀生打了個招呼,藉口尿遁了。

  惜翠離去之後,衛檀生看了眼面前的手機,目光又落在了另一個奇怪的小磚塊上,照葫蘆畫瓢地拿了小磚塊,倒也讓他打開了,指尖一戳,就點進了電子書。

  目光從書架上掠過,瞧見螢幕上的文字後,青年面露訝然。

  雖然這些文字都像缺了點什麼,但也不是不能辨認。

  這看樣子都是她平日裡看的書。

  但是這「高h」、「肉」、「骨科」都是什麼意思。

  衛檀生若有所思。

  《蜜汁四濺(肉)》、《與兄纏綿》、《淫僧攻略手冊(高h)》、《蛇夫(高h)》……

  雖然不解其意,但看起來好像不是什麼正經書。

  衛檀生指腹一按,挑了一本點開看了看,第一頁跳出來的便是血脈僨張的大段文字。

  「哥……哥哥……好疼啊……」

  衛檀生微微愣神。

  等回過神來後,青年又有點兒遲疑地繼續往下翻。

  「啊啊~不要……太深了……嗚嗚……」

  他看書一向很快,碰上不太懂的地方直接跳過,一目十行地一頁一頁翻下來,低垂著眉眼,神情看上去像是在翻閱經文一樣從容,就這麼快速地看完了一本。

  今日,何止是對她有了更新的認識。

  青年指尖停留在螢幕上,遲疑地想。

  簡直是推翻了從前他對她所有的認知。

  等惜翠再回到內室的時候,青年正垂眸看著手上的東西,看得頗為認真。

  惜翠有點兒好奇地走上前,一看他手上拿的是什麼之後,頓時如五雷轟頂一般愣在了原地。

  衛檀生手上那的正好是她的kindle。

  青年抬頭看見她,微微一笑,像是第一次認識她一般,嗓音溫醇,「翠翠,原來你喜歡這個。」

  螢幕停留在觸手play這一頁上,女主正和妖僧男主打得昏天黑地不可開交。

  惜翠看著螢幕上女主軟軟的嬌吟著喊著不要,男主邪肆地說著幹死你小妖精,一下子呆若木雞。

第128章 番外:兩同心(十一)

  她現在當場自盡還來得及嗎?線上等,急。

  衛檀生臉不紅心不跳, 微笑著看著她。

  她平常就是靠看看小說打發時間, 小說看多了, 肯定也會看幾本□□換換口味, 這簡直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但她萬萬沒想到這會暴露在人面前啊!

  這簡直就是像把自己的性.癖暴露在了衛檀生面前一樣糟糕。

  也是怪她,看著kindle中這辛苦收集的電子書, 一時沒捨得刪。

  「我……不是……」

  惜翠難得尷尬到語無倫次,硬著頭皮走上前, 想要把kindle拿回來。

  但青年微微偏頭,將kindle再度舉高了點兒,疑惑地「嗯」了一聲。

  可能是因為緊張羞恥到了極致的緣故, 她竟然一眼就看清了螢幕上,令人面紅耳赤的文字。

  「粗若兒臂」,「啪啪啊啊噗呲噗呲」, 諸如此類, 層出不窮。

  衛檀生順著她視線看去。

  她看肉.文一向都是不怎麼挑的, 但這個時候看到這一段文字,惜翠尷尬到靈魂出竅,恍恍惚惚中,發出了來自內心深處的呐喊。

  我是誰, 我從哪裡來,我要往哪裡去?

  「我……」

  眼看著這麼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惜翠趁青年偏頭去看螢幕上的那一刹那, 鼓起勇氣,頭頂冒煙地上前一步,劈頭蓋臉去搶kindle。

  但衛檀生何其敏銳,往後輕輕一仰,惜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指尖與螢幕擦肩而過,於此同時,腳下不穩,被桌腳絆了一下,由於慣性作用,將青年撲倒在了地上。

  惜翠撐著雙臂,才從剛剛這突如其來的事故中回過神來,就對上衛檀生明亮的雙眼,目含笑意,薄紅的唇穠豔綺麗。

  惜翠愣了一下,趕緊抄起kindle起身就跑,就是腿還有點發軟,在經過門檻時,被絆了一下。

  好在她反應夠快,一把扶住了門框。

  甘霖娘。

  惜翠疲倦地扶著門檻站起,頭頂再一次飄出了一縷白煙。

  ……

  但生活就是那樣,就算再操蛋了點兒,總還是繼續下去的。

  她能躲得了初一,卻躲不了十五,就算再尷尬,等到了晚上吃飯的時候,她還是要和衛檀生再見面。

  做了點兒心理準備,催眠了一會兒自己,惜翠故作鎮靜地坐下,就是光顧著撥白飯還是出賣了她這波濤洶湧的內心。

  青年面露笑意,故作驚訝地擱下筷子,體貼地詢問,「娘子麼不吃菜?可是今日燒得菜不合口味?」

  這麼一說,妙有也察覺出來了蹊蹺,關切地問,「娘子是沒胃口嗎?」

  對上女兒關懷認真的雙眼,惜翠強作精神,笑了笑,「沒事,我方才只是想了點兒事情。」

  等這一頓堪比折磨的飯吃完以後,真正的噩夢算到來。

  因為,衛檀生根本沒有給她安排住處。

  「你我本為夫妻,同吃同住,又有何問題?」青年解下發帶纏在腕間,好似不解一般地詢問。

  「但讓妙有瞧見了……」惜翠移開視線,垂死掙扎,「或許不太好。」

  「她總是要知道的。」衛檀生不在意地笑了笑。

  她吃完飯已經洗過了澡,該是衛檀生去沐浴。

  衛檀生離開後,惜翠四下環顧了一圈。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而焦灼,這時候,人難免就會沒事找事,想做點什麼給轉移轉移注意力。看到那掛在鉤子上的帳幔滑落下來,她走上前,想把那青紗帳重新掛上去。

  但往床上走時,腳尖不小心撞上了什麼東西

  惜翠蹲下身,這才發現床底藏了個黃花梨的小箱子。

  不知道這裡面裝了什麼,竟然會衛檀生特地藏到床底。

  箱蓋半開中,隱隱間露出個白玉色的長東西。

  雖然只露出來了小半部分,但經驗豐富的惜翠,看了一眼猛地就明白過來。

  這……這裡面裝的東西不會是她想像的那樣吧。

  猶疑了片刻,惜翠還是打開了那黃花梨的小箱,等看清箱子裡究竟裝了什麼後,她世界觀好像都被從頭到尾刷新了一遍。

  這箱子裝得滿滿的,從小鈴鐺到各種顏色各種大小型號的玉.勢,簡直是種類繁多,花樣百出,看得人目不暇接。

  惜翠:這小變態為什麼會在床底下塞這些東西。在這六年裡,衛檀生他是打開了什麼不得了的機關嗎?!

  正當她對衛檀生有了嶄新的認知的時候,門外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惜翠慌忙將蓋子蓋上了,想要推回去,但忙中出錯,小木箱偏偏卡在了床底下,惜翠使勁了力氣,這才在衛檀生進門的前一秒,將小木箱塞了進去,不過她這時候再想離開卻來不及了。

  惜翠靠在床前,儘量鎮靜了神情迎向衛檀生的目光。

  被他這麼一看,惜翠口乾舌燥,緊張得手心都有些冒汗。

  她和從前一樣,並無任何分別,每每心虛之時,總會故作鎮靜地迎上他的目光,乾淨而透徹的眼睛像溫和的湖水,但藏在袖間的手,卻出賣了她真實的情緒。

  衛檀生目露笑意,將目光從她身後收回,故作訝異地問,「翠翠?你坐在這兒做什麼?」

  惜翠:「這兒……」

  小木箱頂在脊背上咯極了,惜翠又往後壓了壓,胡亂地回答,「這兒坐著舒服。」

  「我剛剛看床下鋪著的毯子,或許很舒服。」

  這藉口簡直拙劣到慘不忍睹,惜翠根本沒抱希望衛檀生會相信。

  但衛檀生卻笑了一下,也跟著她席地坐了下來,認真地感受了一會兒,「坐上來確實舒服。」躺著更舒服。

  屋裡的窗戶半掩半開,月光灑落在床前,兩人並肩而坐,確實挺溫馨的,前提是她後背上沒頂著個罪惡的木箱。

  衛檀生不說話,惜翠的思緒又忍不住慢慢發散。

  那木箱裡的東西,總不能是給他自己用的吧?

  難道是給別人用的?惜翠其實不太相信,衛檀生這人會在別人身上用這些。

  還是說這箱子其實是別人寄存在他那兒的。

  正當惜翠胡思亂想間,坐在她身側的青年驀地開口,「翠翠,你都看見了?」

  「看見什麼?」惜翠決心揣著明白裝糊塗。

  衛檀生不去管她這演技,隻挑唇問,「翠翠,你便沒有什麼想問的嗎?」眼見衛檀生確實沒打算配合她,將這件事體面地揭過去,惜翠猶豫了片刻,開口問 ,「這……都是你的嗎?」

  「這的確是我的。」

  惜翠:……沒想到。

  「但我這些東西,如何比得上翠翠你平日裡看的那些。」

  惜翠:「……」

  「讓我想想。」青年翹起唇角,嗓音清越地一項項慢慢盤點。

  惜翠整顆心也跟著他不緊不慢的語速,悠悠蕩蕩地吊在了半空中。

  「太監?」

  「蛇妖?」

  衛檀生每說一個,惜翠的頭就往下埋得低了點兒。

  她活了二十多年,頭一次體會到什麼叫沒臉見人了。

  衛檀生殺她。

  「和尚?」

  衛檀生頗為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微笑道,「翠翠,你眼前就有一個活生生的和尚,你何必去看這書中的。」

  他說的那正是他今天看過的,妖僧就地正法狐狸精女主。

  他輕輕巧巧地伸手,又將她腦袋掰正了,那唇角揚起的弧度,怎麼也壓不下去。

  他很認真也很細緻地在觀察她,觀察她每一寸肌膚,每一縷髮絲。

  惜翠只能企圖靠牽牽裙子,整理胸口,來掩飾她這心頭滔天的尷尬。落在青年眼中,就像隻淋了雨的翠鳥一樣狼狽地在梳弄自己的羽毛。

  衛檀生:「比起那所謂的蛇妖、樹妖,翠翠,你來自異界,倒更像個……」青年沉吟一瞬,煞有其事般地笑著說,「翠鳥所化形而成的鳥妖?」

  惜翠抬起頭:你才是鳥東西好嗎?

  但在看清衛檀生在做什麼後,一時間,惜翠又忘記了自己打算說什麼。

  衛檀生一本正經地將她頭按下去,空下另一隻手低眉去解自己的衣襟。

  「昔日世尊割肉喂鷹,我為佛弟子,也應如世尊一般,慈悲為懷,以身飼妖。」

  衣衫滑落,赤.裸著胸膛的青年僧人彎唇微笑,解下了腕上的發帶,合掌念了個佛號,「高娘子,小僧來降妖了。」

  翠鳥精垂死掙扎了一會兒,撲騰了兩下,就被杏色發帶束縛住了動作,落入了青年僧人的懷中,僧人掐住了她的腰身,指尖落在她腰上,像竄起了一點兒火苗,霎時便卷起火舌洶湧而上。

  他低頭看了眼扶在她腰上的五指,她今日穿了件縹碧色的薄紗裙,腰上掐著抹鵝黃色的裙帶,在他手下,像是春日新結的柳黃。

  青年抽去她腰上的裙帶,抬眼笑道,「翠翠,你是我的佛。」

  在他耐心地摩挲之下,她的臉也漸漸地湧上了抹奇異的潮紅。

  衛檀生將她摟得更緊了點兒,附在她耳畔,一邊眉眼彎彎地欺身而上,一邊慢條斯理地輕聲說,「你既是我的佛,那這便是……觀音坐蓮了。」

  聽著衛檀生口吐一波接一波的騷話,在這起伏之間,惜翠膝窩軟得直不起來,面色通紅,腦中只剩下了三個字在不斷盤旋。

  殺了我。

第129章 番外:兩同心(十二)

  惜翠雖然帶了兩個大容量的充電寶,但手機的電量也已經堅持了不了幾天了。

  在大樑耽擱了那麼久, 是時候回去了。

  app規定了她只能將帶一人回去, 將技能共用給一位隊友。妙有眼下年紀還小, 惜翠想了想, 決定將技能共用給衛檀生, 自己帶著妙有回去。

  在app上輸入了衛檀生的相關資訊,算是將衛檀生招募入隊後, 惜翠問,「有……什麼不同的地方嗎?」

  青年耐心地感受了一會兒, 搖首微笑,「好像沒什麼改變。」

  惜翠有點兒猶疑。

  難道說這時空穿梭的技能只能在手機上實現?她這個app是突然出現在手機上的,會不會她給衛檀生買一部手機, 這app也會相應地出現在他手機上。

  不過,雖然疑惑,惜翠也料到了可能會出現當下這種情況, 這也是為什麼她要帶妙有回去, 把技能共用給衛檀生的原因之一。

  現確保能把妙有帶回去, 這樣一來,就算出了差錯,衛檀生一個成年男人,在大樑等上三天也無妨。

  衛檀生也已經提前和妙有打過招呼, 要帶她去一個格外新奇的地方遊歷。妙有從小就跟著衛檀生四處行訪名山大川,膽子一向很大,想都沒想一口答應了下來, 對即將到來的新的旅程格外期待。

  但在此之前,她想看完今年杭州城的花燈會。

  大樑習俗,每年三月十三日到十七日,滿城人家都會捧出各色的鮮花,掛燈插燭於百花間,等夜幕落下時,不論男女老少,都來賞花飲酒,鼓吹煙火,嬉戲到天明。

  而今天,也就是這花燈會的第一天。

  「那花燈會可好看啦。」妙有眨著眼睛保證,「娘子看了一定不會後悔的。」

  惜翠還沒看過這花燈會,聽妙有這麼說,也有些好奇。

  說這話時,正好是早上,青年正坐在廊下,幫女兒梳頭髮。

  妙有的頭髮又軟又黑,握在手上就像水一樣,滑溜溜的。

  小姑娘一偏頭,那頭髮跟著就從他手中脫了出去。

  「妙有。」

  聽見自家爹爹的溫醇的嗓音,小姑娘馬上安安分分地坐直了,雖然坐直了,卻還是忍不住望向惜翠。

  衛檀生低眉,指尖纏繞著繒帶,幫女兒紮緊了兩個漂亮的雙髻,這才抬眼看向惜翠,「妙有說的不假,這花燈會確實好看,翠翠你想看嗎?」

  惜翠點頭,「想看。」

  於是,就這麼定了下來,等看完花燈會再離開。

  衛檀生微笑,「那我這去吩咐劉婆子雇車,今晚我們便去看花燈。」

  妙有笑了起來,啪嗒啪嗒跑回了屋,拿了鏡子去看自家爹爹的成果。

  在杏子巷住了兩天,惜翠也慢慢地摸清了在她離開之後,衛檀生和妙有是怎麼生活的。

  妙有她精力旺盛又活潑好動,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心思還沒花在梳妝打扮上,每天都是由衛檀生挑好了女兒今天穿的衣裳,搬了小凳坐在院子裡,給女兒細細地梳好頭髮。

  由於大多數時候,都是他與妙有一起生活,每天的飯菜也都是衛檀生他一手包攬的。那劉婆子每日只需來灑掃,做些粗活就夠了。

  在這六年時間裡,青年的廚藝也磨練得極好。

  衛檀生的樣貌,其實很難讓人讓他和廚房聯繫在一起,他生得太美也太清,如煙絡橫林,山沉遠照,就該是一尊半跏趺坐,不染塵俗的水月觀音。

  當然見識到了小菩薩在床帳中發狠的模樣後,看到他下廚房也就沒什麼值得驚訝的了。

  惜翠看他在熟練地摘下了佛珠,挽起衣袖,打開牆根前的米袋,舀了一瓢米,淘乾淨了,倒入砂鍋中,加水燒火煮稀飯,又拖出兩個罎子,挖了點兒醃菜,端上了桌。

  那是劉婆子特地送來的醃菜。

  這兒的廚房她不太熟悉,就算想幫他也無從下手,衛檀生也沒想讓她幫忙的意思

  「與其在這兒看著我,不如去陪陪妙有,」將蒸籠裡早早就蒸上的桂花糕端下來,衛檀生看了她一眼,笑道。

  衛檀生幾乎一眼就看出來了她對妙有的心思。

  這感覺,就像是拋棄妻子的丈夫終於回到家裡,這麼長時間過去了,自己在女兒眼裡也已經變成了個陌生的怪叔叔。

  惜翠想要親近卻又不知道從何親近,頗有些手足無措和尷尬。

  不過聽到衛檀生的話,惜翠還是走出了廚房,腳步一轉,往妙有住的屋裡走去。

  好在,小姑娘看見她來,倒頗為歡迎,沒有表露出任何被冒犯的意思。

  惜翠剛進屋,一眼就看見了擺在她桌上的日錄。

  「那是娘親留給我的。」小姑娘和自家爹爹幾乎一樣敏銳,瞧見惜翠的目光落在桌上,便牽著她的衣袖,拉著她走到了桌前坐下,大大方方地展示給惜翠看。

  看到那已經微微泛黃的紙頁,和紙頁上熟悉的字跡,惜翠的心好像被人給擰了一下,喉口乾澀,吐不出半個音節來。

  「孔娘子?」

  對上小姑娘擔憂的目光,惜翠深吸一口氣,搖搖頭,「我沒事。」

  她一點兒都不排斥對別人提起自己的娘親,甚至言語中頗有自豪之意。

  「我娘親懂得可多啦。」妙有低下眼,烏黑柔軟的額發垂落,她神情認真地去翻日錄上,一直翻到其中某一頁才停下,將日錄推到惜翠面前,「娘子你看。」

  那是她當時簡單勾勒出的一隻大翅鯨。

  妙有伸出手指,點著畫頁,嚮往地說,「我一直想出海看看這些長鯨。」

  「對啦,我娘親還說,海上有小美人魚,和鮫人差不多許多,她們有時候會浮出海面去看落日。」

  提到這個,妙有好像來了精神,嗓音軟軟的,開始為她講述那小美人魚的故事。

  「娘親說,小美人魚最終獲得了永恆的靈魂。」

  「我想娘親也和那小美人魚一樣,獲得了不滅的靈魂。」

  聽到小姑娘這話,惜翠眼睛有些發酸,指尖都在顫抖,呼吸就像細細密密地針紮一樣。

  「妙有……我……」

  「不知道為什麼,娘子你給我的感覺很像娘親。」小姑娘繞過桌子,走到她面前「我想像中的娘親,好像就是這麼一副模樣。」

  惜翠五指輕輕地穿過女兒的鬢髮,看著她柔順乖巧的模樣,下定了決心,輕聲說,「妙有,我就是娘親。」

  小姑娘溫順地嗯了一聲,靠在她膝上沒有再動了。

  惜翠心知她誤會了自己的意思。

  「妙有。」惜翠嗓音乾澀地低聲說,「我的意思是,我就是你娘親,我沒有死。」

  小姑娘愣了愣,驚訝地看著她,「娘子……你什麼意思?」

  妙有很聰明,她無憑無據地這麼說,她不一定會承認。

  惜翠輕聲說,「妙有,你知不知道重生。」

  既然決心要告訴她,惜翠也沒有再瞞妙有,將那些事原原本本地都吐露了出來。

  或許是自小就跟在衛檀生身邊,對於這些三千世界怪力亂神的事,小姑娘接受程度一向都很好,但是聽惜翠這麼說,她還是愣住了。

  畢竟,爹爹一直在說娘親沒有死。她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孔娘子……她真的是娘親嗎?

  惜翠眨眨乾澀的眼睛,努力穩定思緒,「妙有,你看日錄,就在漠北那一頁上,我畫了隻駱駝……」

  看著惜翠的模樣,妙有還有些疑惑和不太相信。

  但當她一一說出日錄上的內容後,妙有睜著眼,錯愕地看著她,「……娘親?」

  這日錄她保存得極好的,孔娘子之前沒看過怎麼能說出這日錄上的內容?

  她年紀本來就小,雖然聰慧,但沒什麼判斷能力,聽惜翠這麼說,更加迷糊。

  想來想去,她腦中靈光一現。

  她……她要去問爹爹,爹爹一定不會騙她的!

  眼看著妙有像風一般地跑了出去,惜翠坐回桌前,低頭去翻日錄。

  妙有這一去,幾乎去了大半個時辰,等再回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好像變了,她站在門前,怯怯地看著她,好像從來沒看見過她一般,拘謹地問,「孔娘子……你真是我娘親嗎?」

  惜翠不知道衛檀生都和她說了什麼,但還是點點頭,柔聲說,「妙有,我的確是你娘親。」

  小姑娘往前邁出一步,又縮回了腳,紺青的眼中流露出猶疑、驚喜、畏懼等諸多複雜的情緒。

  她問過爹爹了,爹爹說孔娘子的確就是娘親。

  可是……她還是不敢相信。

  惜翠壓下心尖兒的酸澀之情,主動走到女兒面前。

  是她對不起妙有。

  她缺失了一個母親的身份,足足有六年。

  當初將她生下來時,她也不僅僅是為了衛檀生。在這一年中的相處裡,她對這個生命的降生也是懷著期盼的。

  剛走到她面前,妙有就伸出手拽住了她衣擺,「娘……娘親?」

  惜翠看著面前小小的人兒,眨了眨眼睛,眼淚卻不由自主地滾落了出來。

  小姑娘看著她的模樣,頓時也紅了眼眶,撲到她懷中,抬起眼委委屈屈地又叫了一聲,「娘親,你真的是我娘親嗎?」

  「妙有她怎麼樣了?」

  看到惜翠走屋裡走出來,衛檀生溫言詢問。

  惜翠打起精神:「她哭累了,已經睡下了。」

  小姑娘哭得抽抽搭搭的,到她睡下,她其實也沒完全相信她就是她娘親。

  這本來就是急不得的事。

  只是她心裡難免還是有些失落和苦澀。

  今晚,當然是沒有辦法再去看花燈了,好在花燈會會持續四天,也不差這一天。

  在這兩天時間裡,妙有總算徹底相信了惜翠就是娘親的事實。

  她又有娘親了,她娘親沒有死,爹爹一直以來說的都是真的!

  她好想娘親啊。

  一想到這兒,小姑娘卻忍不住委屈地直掉眼淚,更像個小尾巴一樣整天黏在惜翠身後。

  這兩天晚上,惜翠都是和妙有一起睡的。

  不過孩子的心情向來都是來去隨風的,沒過多久,就又想起了要去花燈會的事。

  這一回是娘親和爹爹陪她一道兒去。

  一直以來,她看著別人有娘親,心裡不知道有多羡慕,如今她也有娘親了,她娘親回來了。

  她恨不得讓全天下都知道這個消息。

  花燈會是晚上才有,但這一天早上,妙有就開始跑進跑出的不斷忙活。

  衛檀生看著她像隻雀兒一樣往來於院子裡,也不多干涉,隻微微一笑,轉頭對惜翠說,「我那日送給你的那盒子你打開看了嗎?」

  「什麼?」

  「那盒吃食。」

  惜翠終於想了起來,她那天回去後,將那漆盒順手擱在了桌上,忘記了打開,到後來,替林巧兒送榆錢糕的時候,看到宋修敏和衛檀生,更是將這漆盒忘了一乾二淨。

  不過,她在準備回去的時候,是帶上了它的,不過怕睹物傷情,還是沒打開。

  聽了衛檀生的話,惜翠回去將那漆盒翻出來,一打開,才發現那是一副精心打造的頭面。

  這一整副頭面,一看便知花費了不少銀兩。

  她打開漆盒的時候,妙有也在一旁看著,看到盒中的頭面後,驚訝地睜大了眼。

  她當然也喜歡這些亮晶晶又好看的東西。

  不過看了一會兒,她又好像想到了什麼,轉過頭來興致勃勃地慫恿著惜翠帶上。

  妙有搖著她指尖,抿起唇角,眼睛像星子一樣發亮,「我想看娘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再告訴大家,我娘親回來了。」

  既然要去看花燈,自然要打扮得漂亮一點兒。

  她其實從來沒有打扮得這麼細心且認真過。

  上身杏色的蓮花雙魚紋的小襖,下著石榴紅輕紗裙。

  髮髻挽了個時下正流行的樣式,如油雲一般又黑又亮,那漆盒中的頭面大多都用金、琉璃、瑪瑙、赤珠所製成,禪杖金簪和小冠頗有些佛門的風格,兩條碧玉金流蘇細細地垂在腦後,蓮花瓔珞在胸前怒放。

  往腕上套了個鑲刻了經文的金鐲,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惜翠也有些不自在。

  是不是打扮得太隆重了?

  這麼打扮走出去,簡直就像是明晃晃地提醒著別人快來搶我。

  越看越覺得彆扭,將首飾摘下來兩件,惜翠看著鏡中的自己才算順眼了點兒。

  「娘真好看。」眨著眼睛,妙有看得有些愣了。

  她雖然說不上來具體哪裡好看,但感覺娘親比宋夫子還要好看呢。

  聽到妙有這麼說,惜翠也沒當真。

  她對自己的容貌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論長相,宋修敏確實能稱得上無可挑剔。

  但妙有卻沒想這麼多了,她只覺得今年的娘親特別好看,想到這兒,她迫不及待地牽起了惜翠的手,「我們去找爹爹,讓爹爹也看看。」

第130章 番外:兩同心(十三)

  妙有牽著她的手走出了屋。

  因為要出門看燈,妙有也特地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穿了件薑黃色的裙裳, 惜翠往她小小的髮髻上別了個白玉蝴蝶扣, 女童的皮膚本來就比成年人要乾淨, 如今被那白玉一襯, 更加溫膩紅潤。

  月亮已經升起來了,圓圓的一輪當空而照, 今天的月光好似格外的清明潤澤,落在庭院中, 像是下了一層薄薄的霜。

  青年已經和車夫已經套好車,站在門前等待。

  衛檀生看向月光下的母女二人。

  惜翠不太自在地攥緊了妙有的手。

  燈下看美人,要比青天白日中, 更多幾分婉約和朦朧,那是霧一樣的婉約和朦朧美,她烏髮上壓著小金冠, 碧玉金流蘇垂落在肩頭, 眉細而長, 又因為她眼神總是比平常要冷淡鎮靜兩分,燈光下,此時看起來,更有種高不可攀的綽約神秘美。

  那胸前落著的蓮花瓔珞, 顯得她更像是手捧蓮花於胸前的神女。

  那是他的佛。

  他決心要長跪於前,一生侍奉的佛。

  衛檀生的目光落在她臉上,也不說話, 惜翠更加不自在了點兒。

  「是不是太誇張了?」

  她剛剛照鏡子的時候就這麼覺得,衛檀生送她的這一副頭面,基本上就是用金子打造的,固然富貴好看,但是她可能壓不住這一身。

  青年紺青的眼一眨也不眨地注視著她,眼眸深深處藏著暗沉沉的欲.望,「很好看。」

  誰不喜歡被誇長得好看,惜翠指尖一動,臉上又不能免俗的有點兒燒。

  「你今天也很好看。」

  她這話並不是奉承,如果不是這小變態長得好看,也不至於靠臉就能得了個小菩薩的美名。

  衛檀生對自己的臉一向都很有自信,但他聽她這話,心情卻還是更加愉悅了點兒,忍不住彎起眉眼,唇角落了點兒笑意。

  兩人互相奉承誇讚的時候,當然也沒忘記身邊的小人兒。

  「妙有今天也很好看。」

  衛檀生彎腰將妙有抱上車,等到惜翠和妙有都登上了馬車,才吩咐車夫出發。

  出了巷口,到了大街上,果然已經是人擠人,花擠花的一片了。那瓶花中插燭懸燈,光影花影漾漾,暗香浮動,枝影橫斜。

  城裡的少女們也大多走出了家門,結伴出行。這兩天,是青年男女們常常互通心意的絕妙時機,故而,大家都儘量打扮得光鮮亮麗昂達。

  來往的少女笑意盈盈,環佩噹啷,女兒香風綿延,軟媚動人。行走在街上,人比花更多幾分嬌態和癡態。

  這個時候,更是花販們生意最好的時候。

  衛檀生挑了兩支花別在惜翠和妙有鬢角,又給妙有買了個兔子燈一路提著。

  惜翠看著青年牽著小姑娘的手,慢慢地走著,突然生出了點兒奇妙的恍惚和穿越感。她還記得之前她和衛檀生也曾經在夜市中遊玩過一次,不過那個時候衛檀生態度客氣疏離,還穿著袈裟頂著個光禿禿的腦門,現在頭髮都已經長到了背,她和這小變態女兒都這麼大了。

  那個口吟「古古怪,怪怪古」,病態又詭麗的少年僧人,也已經成長為了一個慈父。

  走到一半,妙有有些累了,衛檀生就抱著她,惜翠幫忙提著那盞白白的兔子燈。

  妙有靠在爹爹胸前睡著了。

  大街上太吵鬧,睡也睡得不安穩。逛到現在,其實也沒什麼可看的了,惜翠就提議回去。

  衛檀生彎唇道:「再看會兒罷。」

  「至於妙有,我先將她送回去,再回來找你。」

  這兒離杏子巷不遠,一來一回也耽誤不了多少工夫,惜翠想了想,也應了下來,「那我就在茶攤這兒等你。」

  看著衛檀生和妙有離開後,惜翠就點了杯茶,看著街上慢慢地喝。

  沒想到在街對面的燈光中,倒是看到了兩個熟悉的身影。

  是林巧兒和袁明喆。

  惜翠看到他倆時,還有點兒驚訝,但看到袁明喆小心翼翼地守在林巧兒身側,嘴角掛著抹笑,頓時就明白過來。

  林巧兒的精神勢頭看起來也很不錯,她今天明顯打扮了一番,姿容嬌豔,光彩照人。

  但饒是如此,林巧兒看到坐在茶攤上喝茶的女人時,還是不由得愣了一愣。

  沒想到這孔娘子打扮起來會這麼好看,她平日裡都是木簪素面,今天這一身金飾,頗有佛門風格,美得疏離而超脫。

  她也知道她今天這一身,肯定是衛檀生的手筆了。

  就是不知道為什麼在她身邊沒看到衛檀生,不知道是去了哪裡。

  林巧兒心緒有點兒複雜,但她一向都不是個跟自己過不去,喜歡為難自己的人,隨即又將這些心思拋在了腦後。

  惜翠和她打過招呼,林巧兒也和袁明喆坐下來喝了兩杯茶,坐了一會兒,這才起身告別。

  「對了。」離去前,林巧兒想到了什麼,又停了下來,囑咐道,「我剛剛來這兒的時候,路上聽人說最近這幾天有什麼登徒子,專門趕著這個時候輕薄人,孔娘子你孤身一人坐在這兒,千萬要小心。」

  惜翠感激地笑了笑,「多謝娘子提點,我會注意的。」

  林巧兒這才和袁明喆一道離去了。

  兩人走了以後,惜翠坐在茶攤上等了一會兒,也沒看見衛檀生回來,反倒是看見街對面有賣雲片糕的,就向茶攤老闆知會了一聲,往街對面走去。

  可能是受了衛檀生的影響,妙有也特別喜歡吃雲片糕,惜翠買了兩盒,正準備回去的時候,又被人流推著進退不得,沒辦法,只能折回去繞了另外一條小路走。

  但是剛走兩步,就隱隱察覺出身後有點兒不對勁。

  惜翠一愣,摟緊了懷裡的雲片糕,頓時就想到了剛剛林巧兒提醒她的話。

  她不會這麼倒楣吧......

  但被人跟蹤的這感覺,她再熟悉不過了,這幾乎沒有弄錯的可能性。

  惜翠抿緊了唇,全身汗毛倒豎,加快了腳步,想要趕緊往人多的地方跑,但這感覺卻緊隨著她,揮之不去,就算她鑽進了人潮中,也沒有離開的意願。

  她本來就對這一帶不是很熟悉,正好這個時候一輛馬車駛來,她為避馬車,硬生生地被逼到了一條小巷的巷口。

  一抬眼,那一直跟蹤著她的人,就靜靜地站在胸口。

  他身形和衛檀生很像,但她記得衛檀生今天穿的還是鬆柏綠,打扮得像根黃瓜。而眼前這人穿的卻是薑黃色的衣裳,臉上帶了個彩繪的面具。

  街上的燈光不曾照入這巷口,在昏暗的光線下,也更難看清他的意圖和舉止。

  惜翠心跳如擂,口乾舌燥,眼角餘光瞥了眼熱熱鬧鬧的街市,只要她找准機會邊跑邊喊,應該不會有什麼大事。

  那人好像察覺出了她的意圖,往她的方向逼緊了一步,擋住了巷口的空隙,那一線微光也被黑暗吞噬了。

  「你想要什麼?」惜翠面色僵硬,一邊小心留意著他的舉動,一邊慢慢周旋。

  「你要是想要錢,我可以給你,也絕不會報官或者到處亂說。」

  惜翠:「你......」

  她話還沒說完,那人突然就開口打斷了她。

  「我不要金銀珠寶。」

  惜翠聞言一怔。

  這聲音怎麼聽起來這麼熟悉。

  那人隨之摘下了彩繪的面具,露出一張清俊溫潤的臉來,笑吟吟地說,「翠翠。」

  隨著他朝她走來,那抹黃昏的光也終於掙脫了黑暗的束縛,落在了青年臉上,極盡貌美穠豔,猶如欲.望的化身,偏偏這美色中又多了點兒常年修佛的自持。

  惜翠這一顆心從嗓子眼裡,又重重地跌了回去,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一把什麼叫驚不驚喜,刺不刺激。

  「我方才聽那茶攤老闆說你往對面去了,」衛檀生彎唇,「沒想到我剛見著你,你就一直往前跑,費了我好大力氣這才追上。」

  惜翠遲疑地問,「你的衣服和面具?」

  「回去的時候,妙有不慎打翻了茶水,我便換了件衣裳。」衛檀生笑道,「至於這面具,我路上看著好看,順手便買了下來。」

  惜翠默默捂住額角,「……我以為你是登徒子。」

  衛檀生立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衝她柔和地微笑,「最近這城裡確實有不少登徒子,抱歉,嚇到你了。」

  「翠翠,過來。」

  惜翠剛往前邁出一步,青年就攫住了她的手腕,順勢將她抵在了牆上。

  惜翠下意識地抬起頭,心臟不受控制地瘋狂跳動起來。

  黑暗中,他眼神明亮,彎唇微笑時,露出森白的牙齒。

  「你孤身一人走在路上,保不齊就會碰上一個像我這樣的。」

  「你猜得確實不錯,」他低頭,看著她因為緊張而上下起伏的衣襟,又看向她丹色的唇瓣。

  青年伸出手輕輕地蓋在了她眼前,終於做出了今晚看到她第一眼時,就想做的事。

  瀆神。

  他咬上她唇瓣,喘息了一聲,頗有些難耐地舔了舔自己的唇角的水光,啞著嗓音低聲說,「我就是特地來輕薄你的,翠翠。」

第131章 現代番外

  惜翠一直以為,衛檀生還要點時間來適應現代生活。

  但當她看見青年正坐在公園大爺大媽中間, 笑盈盈的, 沒任何不自在的時候, 惜翠是徹底服了這小變態的適應能力。

  不知道什麼時候, 衛檀生就已經和社區附近公園裡的大爺大媽們打成了一片。

  就這短短的一段時間內, 惜翠就發現這小變態特別有做傳.銷的潛質。

  他時不時地講經,說些禪門經典, 這周圍大爺大媽也特別相信這位「小衛」,惜翠完全有理由相信, 如果衛檀生這個時候趁機推銷點佛門保健品,大爺大媽們也會眼睛眨也不眨地直接買下來。

  他現在雖然沒身份證,沒法出去工作, 但已經在不知不覺間為自己開闢了一條致富道路。

  不過身份證明,她也已經托人找關係去辦了,要是能辦下來, 衛檀生和妙有的生活會方便很多。

  惜翠更希望妙有能留在現代上學。

  從衛檀生和妙有來到現代, 到目前為止, 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月。

  兩個月的時間,兩人已經差不多摸清楚了現代生活方式。

  瞧見惜翠,其中一個大媽樂呵呵地誇讚,「姑娘, 你這小男朋友長得真俊啊。」

  惜翠笑了笑,等好不容易應付完熱情的大爺大媽們,這才領著衛檀生回家。

  途中, 惜翠睨了他一眼,「在公共場合傳教,小心進局子裡喝茶。」

  青年笑意未變,乖乖地跟在她身後,走到一半,惜翠正好看見街邊水果店有賣西瓜的,就讓衛檀生停下,自己去店裡買西瓜。

  「西瓜多少錢一斤?」

  「一塊五一斤。」

  等天再熱點,還能更便宜。

  惜翠敲西瓜的時候,衛檀生就站在她身側看著。

  挑好了西瓜,放進塑膠袋裡,衛檀生接過塑膠袋拎著,兩個人一道兒往家走。

  青年的頭髮都用根黑色橡皮筋紮了起來,束了個馬尾,又因為他容貌出眾,腕上帶了串佛珠,看上去倒還有點兒藝術家的氣質,一路上,惹得不少人頻頻回頭。

  看著這小變態拎著西瓜的閒適模樣,惜翠微妙地有點兒出戲。

  她做夢都沒想到,有一天衛檀生會這麼一副打扮,和她走在大街上。

  等回到家的時候,妙有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小姑娘抱著枕頭,看得聚精會神的。

  惜翠瞥了一眼電視裡的內容。

  《貓和老鼠》

  小姑娘一聽到門外的動靜,立即蹦下了沙發,高高興興地迎了過來。

  「娘!爹爹!你們回來啦。」

  她穿著個薑黃色的小短褲和白t恤,腦門上別了個櫻桃小髮夾。

  「妙有,要吃西瓜嗎?」青年微笑著提起塑膠袋裡的瓜。

  妙有點點頭,「想吃。」

  「爹爹,我想吃冰的。」

  惜翠笑道:「那先切一半,另一半放冰箱裡。」

  切西瓜的事還是交給衛檀生負責。

  青年熟練地將西瓜抱到水槽中洗乾淨了。

  碧瑩瑩的瓜皮上淌著些水珠,惜翠拿了個小熊髮夾,示意衛檀生低下頭來。

  他頭髮太長,額前垂落的髮絲擋住了視線。

  衛檀生聽話地低下頭,惜翠垂眸幫他別好了。

  青年俯身在她唇角落下了一吻,抬起眼,衝她微微一笑,緊接著又要低下頭去親她。

  惜翠冷靜地指了指水槽,「瓜。」

  衛檀生也不管這水槽裡的瓜,垂著眼睫,將她抵在桌前,舌尖輕輕舔過她唇角,撬開牙關,溫柔又細密地卷起她舌尖與之糾纏。直到唇角拉開一抹銀絲,他才伸出指尖拭去她唇角的水光,「翠翠,你平日都不能來陪我與妙有。」

  惜翠被他親得呼吸不穩,又聽出他話中的不滿,也有些心虛,「我……要上班。」

  回到現代後,她給這小變態和妙有特地租了個離家近的房子。

  因為她每天要上班,只有週末和晚上的時候才有空過來。

  這就導致了衛檀生和妙有現在就像她包養在外的小情人和私生女,她去上班,衛檀生在家打掃衛生做飯帶孩子,一天中相處時間只剩下晚上這麼一點,自然引起了青年極大的不滿。

  衛檀生和妙有的事,惜翠怕她家太后不能接受,到現在也沒想好要怎麼說,目前雖然也見過了父母,但也隻和她家太后說了衛檀生是她男朋友,至於妙有,則是他家老來得子的小妹。

  「今天正好是週五,」青年嗓音溫醇,眨眨眼睛,毫不避諱地低聲說,「我特地買了避.孕套。」

  惜翠一囧。

  這小變態對現代生活的適應程度,比她想像中要高得多。

  提起避.孕套。

  惜翠就忍不住想起衛檀生剛來現代沒多久那會兒。

  當時,她剛把衛檀生介紹給季悅媛認識,這小變態的皮相,騙過了不少人。

  尤其是季悅媛,看到衛檀生的時候,下巴差點沒驚掉下來,「臥槽,你這是從哪兒騙來的帥哥,這顏值能進軍娛樂圈了吧?」

  在飯局結束之後,季悅媛突然叫住了她,「翠翠你過來。」

  緊跟著就打開自己的包,往她包裡塞了幾個避.孕套,笑嘻嘻地說,「長這麼好看不上可惜了,姐妹我只能幫你到這兒了,能不能打開新世界的大門全靠你自己的表現了。」

  回到家後,衛檀生也發現了她包裡的避.孕套,不過他顯然沒弄懂這是什麼。

  「這是什麼?」

  眼看青年拎著個套套,微有些訝然。

  惜翠淡定地說,「這是口香糖。」

  現代包裝各異的糖多了去了,這幾個零散的避.孕套上沒什麼標識,她不說,這小變態也猜不出來。

  青年拎著避.孕套,白皙的五指輕輕一撕,將就那東西拿了出來,往嘴裡放。

  惜翠頓時被嚇清醒了,「等等!這個不能吃!」

  青年咬著避.孕套,一臉無辜地看著她,「翠翠,這不是口香糖嗎?」

  他容貌清俊中泛著些豔麗,咬著避.孕套,微微笑,頰側的黑髮垂落下來,紺青的眼中莫名透出一陣曖昧的光。

  看得惜翠心頭漏了一拍,又有點羞恥地紅了臉,這……這是避.孕套。」

  「原是如此,」衛檀生也沒露出什麼驚訝的神色,莞爾一笑,吐出避.孕套,拎在手上,「這是那『季郎君』給你的?」

  聽到衛檀生他特地咬重了『季郎君』三個字,惜翠更加心虛。

  他五指修長,骨節分明,在燈光下泛著潤澤的光,單單是拎著避.孕套,就使人不敢直視。

  他是欲.望的化身,永遠不知滿足。

  青年又拿了個新的,放入唇角,一邊偏頭咬著,一邊笑著掀開衣擺,不加掩飾地將自己的欲.望袒露在她面前。

  「我從未見過此物,那翠翠,你要幫我帶嗎?」

  回憶戛然而止。

  聽到這嘩啦啦的水流聲,惜翠猛然回過神來,急急忙忙將水龍頭擰上。

  衛檀生拿刀將瓜剖開了兩半,一半放到冰箱裡,另一半分了四五塊,端到了桌前。

  忙活完,這才坐下,和妙有一起聚精會神地看《貓和老鼠》。

  惜翠坐在一邊,陪他們一起看,過了一會兒手機響了,是她家太后打來的。

  惜翠走到陽臺上,「我?我在衛檀生這兒呢。」

  翠母見怪不怪:「那正好啊,這個週末,你叫小衛和妙有一起來家裡吃飯,我給小衛和妙有做排骨吃。」

  她帶著衛檀生和妙有回去過幾次,妙有懂事又乖巧,翠母喜歡得不得了。

  惜翠嗯了一聲,「那我待會兒和他倆說一聲。」

  掛了電話,回到電視前的時候,螢幕上的內容已經從《貓和老鼠》換成了社會新聞,聚焦了空巢老人和留守兒童等社會熱點問題。

  衛檀生看了她一眼,微笑道,「翠翠,你看這像不像我與妙有?」

  惜翠一愣,「什麼?」

  青年彎唇,笑吟吟地指控,「翠翠,你這個拋家妻子的負心漢,我與妙有苦守寒窯整整六年,等你等得好苦。」

  真•拋家棄子•負心漢翠:……

  等到妙有睡下後,青年才將她壓在床上,輕聲詢問,「翠翠,你就沒什麼想要補償我的嗎?」

  「我今日有去看了你那些書,倒學會了不少。」他垂著眼,自顧自地說。

  回到現代後,惜翠特地給他買了個手機,那app果然是存在於手機上的,不論換哪一台手機,隔兩日,螢幕上總會多出那個沙漏app。

  但她沒想到,衛檀生竟然自己摸索著學會了簡體字,又不知道從哪兒找來了這些書看。

  電子書的事才揭過沒多久,衛檀生又主動提起,惜翠再度窘地面色通紅,眼睫輕顫,垂死掙扎,「那些你……你別看……都是亂寫的……」

  「你平日裡上班如此辛苦,」衛檀生停下動作,低頭看著她,輕輕地笑了,「我也要好好學習如何侍奉你才是。」

  下一秒,她又被他拖入了欲.望的旋渦中。

  ……

  「翠翠,小聲些,妙有如今正在歇息。」

  青年捂住她的嘴,慢條斯理地微笑,又空出一隻手捋了捋她汗涔涔的濕發。伸手捂著她嘴,叫她小聲的同時,卻伸出指尖探入她口中,動作倒是一下比一下重,那零碎的喘.息從指縫間漏出,到頭來隻化為了細細的嗚嗚聲。

  「對了,我倒忘了一事。」

  青年親了親她眼皮,停了下來,摸出床頭的小雨傘,咬開了,又低下頭去咬她的肩帶,一點一點,小心翼翼。

  到後來,她眼角發紅,那被他弄出來的淚,又盡數被他輕輕地拭去。

  ……

  他揩了點兒她眼角的淚水,舔了舔指腹,抬眼微微一笑,「抱歉,是我方才太過孟浪。」

  將她生生弄哭了。

  惜翠眼睜睜看著衛檀生將指尖送入口中,整張臉火辣辣地又燒了起來,為了緩解尷尬,只能低下頭,儘量平靜地說,「渴。」

  「要喝水,還是冰西瓜?」他看著她顫抖的指尖,泛紅的眼角,和故作鎮靜的眼,唇角忍不住又翹起了點滿意的弧度。

  「都要。」

  「明天,我媽叫我帶你和妙有過去吃飯。」吃著吃著,惜翠這才想起了正事。

  惜翠:「等哪天找個時間就告訴他們真相吧。」

  惜翠想的是,如果她爸媽實在不相信,那就只能帶他們去一趟大樑了。

  「好。」

  衛檀生彎唇:「那你想回去看看嗎?」

  他指的是回大樑去看看那些故人。

  惜翠握著勺子的手頓了一頓,也點頭笑了,「好。」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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