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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給奸臣沖喜後 By 深碧色

陳小小の小註記:傅瑤×謝遲

文案︰
傅瑤要嫁的是個性情陰鷙的病秧子,喜怒無常,手上沾了不知多少人的血。
賜婚旨意下來後,不少人幸災樂禍,等著看這京中頗負盛名的人間富貴花落入奸臣之手,被肆意摧折。
母親長姐暗自垂淚,寬慰她暫且忍耐,等到謝遲去後,想如何便如何。
傅瑤嘴角微翹,低眉順眼地應了聲,好。
大婚那日,謝遲興致闌珊地掀開大紅的蓋頭,原本以為會看到張愁雲慘淡的臉,結果卻對上一雙滿是笑意的杏眼。
鳳冠霞帔的新嫁娘一點也不怕他,抬起柔弱無骨的手,輕輕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軟聲道︰“夫君。”
*
眾人道謝遲心狠手辣,把持朝局,有不臣之心,
仿佛都忘了他曾經是大周最年輕的狀元郎,原本前途無限,只是盡毀在了一樁冤案中。造化弄人,兜兜轉轉才有今日。
但傅瑤記得。
當初在長安街上,她一眼見著那打馬而過的錦衣少年郎,便喜歡得很,再也忘不了了。
哪怕千夫所指,在她心里,謝遲始終是那個眉眼帶笑意氣風發的小公子。

#架空
#偏執陰郁權臣X溫柔小美人
#不算純甜文,男女主磨合期有波折

內容標簽︰ 宮廷侯爵 情有獨鐘
搜索關鍵字︰主角︰傅瑤,謝遲

一句話簡介︰論如何攻略偏執陰郁權臣
立意︰純粹的愛情可以治愈過往的傷痛,讓彼此都變得更好

第1章

  冬去春來,湖邊的垂柳已抽出嫩芽,只是春寒依舊料峭,適逢落雨,涼意便愈發地重了。

  “姑娘慢些,”銀朱抱著披風急急忙忙地追了出來,將傅瑤攔在了廊下,替她理了衣裳鬢發,溫聲勸道,“京中不比江南,行事還是要穩重些才好。”

  傅瑤指尖繞著披風的系帶,笑道︰“知道啦。”

  她答應得倒是爽快,可看那輕快的腳步,著實不像將這話放在心上的樣子,衣袂飛揚,好似振翅欲飛的蝶一般。銀朱無奈地搖了搖頭,隨即跟了上去。

  月底是太後四十大壽。

  昨日宮中傳了旨意,說是北境捷報頻傳,太後甚是欣慰,又嫌宮中冷清,便想要趁此機會請諸位閨秀到宮中小住幾日,熱熱鬧鬧地過個壽辰。

  懿旨一下,名冊上的人家誰也不敢怠慢,都趕忙籌備起來。

  傅瑤從江南回京城沒兩日,知道的人算不上多,可名字卻赫然在列,傅家也只好連夜收拾了衣裳釵環等物,送她進宮去。

  馬車早已備好,行禮也收拾妥當,傅夫人挽著傅瑤的手將她送上馬車,殷切叮囑道︰“在宮中這幾日要恪守規矩,多看少說,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說完,又向銀朱吩咐道,“照看好姑娘。”

  馬車離了傅府,往皇城而去。細雨連綿,長街之上並沒多少行人,商販們大半也都未曾出攤,一路行來格外安靜。

  依著昨日的旨意,眾人需得在望仙門聚齊,巳時一道往太後宮中去。

  諸位閨秀聚在一處,再加上各自的侍女,可謂是熱鬧得很,衣香鬢影,簡直讓人看花了眼。

  馬車在望仙門前停下,銀朱扶著傅瑤下了車,原本三三兩兩聚在一處閑談的閨秀們不約而同地看了過來。

  傅瑤是京中出了名的美人,身形窈窕,容色照人,淡妝濃抹總相宜。旁人有艷羨的有含酸的,但任是誰都說不出什麼不好來。

  她今日穿了一襲天青色的襦裙,雪膚烏發,唇若含丹,眼眸清澈如水,透著股渾然天成的無邪。杏眼一彎,目光專注地看過來時,便叫人覺著如沐春風。

  乍見到她時,眾人神色各異,但很快就端出了客套的笑意,紛紛見禮寒暄。

  同為官宦人家的女眷,以往的各式宴席之上沒少見,眼前這些環肥燕瘦的閨秀皆是熟人,傅瑤含笑一一問候過去。

  “總算是將你給盼回來了。江南就真那麼好?你這一去都一年有余了。”

  雖許久未見,但一听這熟悉的聲音,傅瑤臉上的笑意霎時真誠了不少,回頭笑道︰“我帶了不少南邊的東西回來,等趕明兒清點妥當,就讓人給你送過去。”

  “你信中說近日回京,我原本還想著尋個機會約你出去閑逛,不妨在這里遇著,倒是省了一番功夫。”姜從寧拉過她的手上下打量著,笑道,“江南水土果然養人,出落得比先前更好看了些。我听你講話,仿佛都帶了些南邊的音兒,軟綿綿的……”

  傅家與姜家是世交,兩人自小相識,是關系極好的手帕交,闊別許久,自是有許多話說。直到巳時,太後宮中的嬤嬤露了面,方才止住話頭,隨著眾人一道往宮中去了。

  細雨漸停,侍女們紛紛將傘收了起來。

  傅瑤放慢步子,與姜從寧一道落在了後邊,正欲開口,卻不知前面發生了什麼,所有人都停住了腳步,紛紛側身見禮。

  姜從寧的身量高些,一眼見著了那人,隨即像是灼了眼似的收回目光,低聲提醒道︰“是太傅。”

  傅瑤早已隨著眾人屈膝見禮,听了這句後,眼睫一顫,紅唇也不自覺地抿了起來。

  是謝遲。

  雖經年未見,可傅瑤仍舊清楚地記著他的模樣,閉上眼也能將輪廓描摹出來。他天生一副好相貌,如畫中的仙人一般,是能擔得起“郎艷獨絕,世無其二”這句稱贊的人。

  傅瑤尚年少時,曾見過他蟾宮折桂後,從長安街上打馬而過的模樣,風流肆意得很。

  引路的那姑姑恭恭敬敬地向謝遲回稟道︰“奴婢奉命引各家閨秀入宮,為太後娘娘祝壽。”

  謝遲只淡淡地“嗯”了聲,並沒多言。

  那聲極輕,但落在傅瑤耳中,卻顯得格外清楚,隨著腳步聲漸近,她的心跳都快了不少。眾人噤若寒蟬,循規蹈矩地垂眼看著地面,她心中明白自己也應當如此,但卻不由自主地抬眼看了過去。

  與當年相比,謝遲顯得單薄了些,蒼白如紙,壓根沒什麼血色,目光格外凌厲,那雙鳳眼看過來時簡直讓人心悸。

  邊境的風沙將這個溫潤如玉的公子磨成了出鞘的利劍,縱然不動聲色,也依舊透著危險。

  姜從寧悄悄地扯了扯傅瑤的衣袖,她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垂下眼睫,只見著那墨色的大氅上銀線繡成的仙鶴與雲紋一閃而過,腳步聲也遠去了。

  眾人如釋重負,長出了一口氣,繼續隨著引路姑姑往前走,傅瑤卻回頭看了眼謝遲的背影。

  姜從寧低咳了聲,壓低了聲音問道︰“你哪來這麼大的膽子?”

  “我還想問,”傅瑤輕聲道,“你怎麼就嚇成這樣?”

  姜從寧匪夷所思地看著她︰“如今這京城,怕是尋不著幾個不怕他的人了吧?”

  當初燕雲兵禍,十六州盡數落入北狄之手,京中亦是亂成一團。先帝駕崩,慶王矯詔廢太子,兄弟鬩牆兵刃相向。謝遲從西境帶著裴老將軍的令牌來,領兵入城,以雷霆手段清洗了慶王一黨,扶持年僅十三的六皇子登基,穩固朝局。

  那時候,京中說是血流成河也不為過,滿是血腥氣,百姓皆是閉門不敢出。

  新皇登基後,以謝遲為帝師,封太傅。

  適逢多事之秋,朝局風雨飄搖,太子與慶王黨兩敗俱傷,謝遲借機排除異己,一並清算了其黨羽,牢牢地掌控了朝堂大權。

  到如今,政權與兵權握在他手中,年輕的新帝倒好似傀儡一般。

  謝遲做到如此地步,眾人明面上雖不敢多言,可背地里卻沒少詬病,再加上他這個人性情陰鷙,喜怒無常,就更沒什麼好名聲了。

  傅瑤多少知道他的事跡,只是當初新帝登基半年後,她就陪著祖母回江南去探親,再沒問過京城的事,沒想到這一年多竟有愈演愈烈的架勢。

  “你看。”姜從寧揚了揚下巴,示意她看前邊的那人。

  傅瑤定楮看去,只見前面那位御史中丞曹家的姑娘垂著的手竟在微微顫抖,倒像是受了莫大的驚嚇一樣。她不解地看向姜從寧,仍舊沒能明白。

  “前幾日,曹公子犯到了那位手里,”姜從寧湊到了傅瑤耳旁,用僅兩人能听清的聲音道,“抬回府中的時候,一雙腿已經廢了,命都險些沒保住。”

  許是離得太近的緣故,她說話時的熱氣掃在耳側,傅瑤渾身一顫,一時間竟沒能說出話來。

  “他這個人,難以捉摸得很,可不會因著你出身好或是生得好就網開一面,”姜從寧想到她方才的反應,苦口婆心勸道,“今後還是有多遠離多遠為好。”

  傅瑤知她這是一番好意,輕聲道︰“我記下了。”

  新帝年輕,後宮空置,這一路過來,偌大宮廷空蕩蕩的,便顯得格外冷清。及至到了長樂宮,太後已經在等著了,等眾人行了大禮之後隨即令人賜座。

  “這宮中,已經許久未曾這麼熱鬧過了。”太後的目光從屋中這些美人們臉上掃過,玩笑道,“你們一來,連天都放晴了,可見是個好兆頭。”

  太後並不似預想中的那般嚴厲,神情語氣堪稱和善至極,倒像是相熟的長輩一樣。這屋中十余人,有大著膽子回太後話,順著奉承的,但大半都是規規矩矩地端坐在那里。

  傅瑤心中記著來時母親的叮囑,只听,並不曾多言。可太後卻點了她的名字,問道︰“你祖母身體可還康健?”

  傅瑤溫聲道︰“祖母一切都好,有勞太後娘娘掛念了。”

  她原以為太後不過是隨口一提,卻沒想到,太後竟又問起了在江南時的事情,像是對此頗感興趣似的。

  殿中一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身上,傅瑤心中暗自吃了一驚,掩在袖下的手微微攥緊,含笑一一答了。

  太後微微頷首,復又問起了旁人,片刻後吩咐道︰“你們今日剛入宮,就先去安置吧。在宮中這幾日,缺了什麼想要什麼只管開口就是,想去御花園逛也可以,不必拘謹。”

  眾人紛紛應承下來,隨著管事姑姑往各自的住處去。

  到了暫居的春和宮後,傅瑤才得以長出了一口氣。她心中滿是疑慮,正想著尋個機會問問姜從寧,卻听見身後有人開口道︰“傅姑娘回來的可真是時候。”

  傅瑤的性子是出了名的好,很少同人起爭執,但她並不傻,如今一听這話音,便知道這位八成沒什麼好意。她回過頭去,平靜地問道︰“此話何解?”

  “何必揣著明白裝糊涂呢?你回江南一年有余,恰趕在太後壽辰前回京……”孫思思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冷笑了聲,“來得可真是及時呢。”

  她這話里的陰陽怪氣已經不加掩飾,任是傻子也能听出來了。

  傅瑤只覺著莫名其妙,雖說她與孫思思的關系的確算不上有多好,但也不至于到平白無故就要爭吵的地步。

  姜從寧知道傅瑤不擅與人爭吵,便上前一步笑道︰“孫姑娘何必非要以己度人呢?再者,阿瑤會進宮來那也是太後娘娘的意思,又豈是我等能置喙的?”

  孫思思還欲再辯,一旁的好友扯了扯她的衣袖,將人給勸走了。

  四人同住一宮,孫思思佔去了正殿,傅瑤與姜從寧便往偏殿去。她二人的侍女自去安置帶來的衣裳等物,傅瑤將屋中伺候的宮女給遣了出去,總算得了機會能問出心中的疑惑︰“孫思思方才那話是什麼意思?我何時得罪了她不成?”

  “你果然不知情。”姜從寧對傅瑤甚是了解,也不同她兜圈子打啞謎,直截了當道,“太後此次特地傳我們進宮,八成是想要籌謀立後選妃事宜。”

第2章

  傅家對兒郎要求嚴苛,可對于女兒卻要寬縱許多。

  是以傅瑤自小到大,幾乎沒受過什麼拘束,也不需要想太多,大都是怎麼高興怎麼來。

  與旁的閨秀相比,她缺了那麼點“心眼”,直到如今姜從寧挑明之後,方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孫思思是覺著,她特地從江南趕回來,是為了爭搶這入宮的機會。

  “可皇上不是才……十五嗎?”傅瑤頓了頓,“比我還要小一歲呢。”

  不單單是她,今日到宮中來的一眾閨秀,年紀大半都是要比新帝長些的。

  “若是尋常人家,自是不必急著議親,可這到底是皇家。”姜從寧無奈地看了她一眼,低聲道,“听人說,當初皇上十三登基時,太後便有意讓娘家佷女入宮為後,只是被太傅借故壓下罷了。”

  如今這位皇上,生母不過是掖庭宮女,生下他沒多久後便過世了,先帝也並未將這個兒子放在眼里。直到燕雲兵禍後,謝遲與太後推他登上了皇位,眾人方才想起來還有這麼一位。

  京城動亂那半年,傅瑤在家中為祖母侍疾,誰也不會同她講這些,後來回江南後就更是對此一無所知。姜從寧對上她那清澈懵懂的眼神,便忍不住多說了幾句︰“秦雙儀一個侯府嫡女,若非是為了後位,又豈會到如今十八尚未婚配?”

  傅瑤托著腮,感慨道︰“竟是這樣。”

  她向來不喜拘束,對入宮更是半點興趣都沒有,若早知回來會攤上這麼一件事情,倒不如在江南多留些時日。

  傅家祖籍江南,長姐嫁的是余杭縣令,先前她隨著祖母回鄉去探親,住了一年有余。江南水鄉的風景很好,日子過得閑適自在,若非是爹娘隔三差五地催,傅瑤是不願回來的。

  “方才太後對你另眼相待,多問了幾句,”姜從寧提醒道,“孫思思八成是因著這個緣故,忍不住酸了兩句。”

  傅瑤怔了怔,沉默下來。

  她倒是不在乎孫思思那些人是如何想的,但卻在乎太後是否真有那個意思,更在意自己爹娘是如何打算的?來時母親說讓她不要掐尖露頭,如今想來應當是不願她入宮的……

  “我知道以你的性情,必然是不願入宮的。只是你如今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可有什麼打算?”姜從寧打趣道,“在江南這麼久,可曾遇著心儀之人?”

  傅瑤回過神來,暫且將心中的顧慮放在一旁,笑著搖了搖頭。

  在江南這一年多,倒也的確有人想要同她議親,只不過都被長姐給直接攔下了,唯一一個問到她面前的是郡守家的公子。那位岑公子相貌才學都很好,論及家世也算是門當戶對,傅瑤看出來長姐有意撮合這門親事,自己也曾猶豫過,但最終卻還是沒應。

  她心中始終惦念著少時在長安街上的驚鴻一面,再看旁人便總覺得差點意思,就算明知是不可即的妄念,也未曾奢望過什麼,卻仍就沒辦法忘懷。

  傅瑤是不喜拘束,姜從寧則是家中另有打算,皆不想入宮,故而用過午膳之後便湊在一處閑聊,講著分別這一年多來的趣事,並未打算去太後那邊湊趣。

  眼見著同宮殿那兩位出了門,姜從寧搖頭道︰“秦雙儀的後位十拿九穩,以她那恃強的性子,又有太後撐腰,一同入宮的誰能討了好去?若要我說,合該有多遠躲多遠才好。”

  傅瑤從盤中拿了個青果慢悠悠地啃著,點頭道︰“是啊。”

  秦雙儀是侯府嫡女,生得花容月貌,家中自小嬌生慣養,出了門眾人也都是眾星拱月似的捧著,便難免盛氣凌人。傅瑤性子軟好說話,與大多數人都能聊得起來,但對這位卻是敬而遠之。

  “你不在京中興許不知道,秦雙儀如今是愈發地……”姜從寧頓了頓,又道,“其實若不是謝姑娘年紀的確大了些,哪里輪得到她?”

  傅瑤愣了愣,意識到她口中這位“謝姑娘”指的是謝朝雲。

  謝朝雲是謝遲的嫡妹,當年謝家出事後,謝遲被發配邊關,她則被罰入掖庭為婢。一直到謝遲回京掌權之後,方才脫了奴籍離了宮。

  “謝姑娘可曾婚配?”傅瑤遲疑道。

  “不曾呢,”姜從寧低聲道,“太傅位高權重,這兩年來倒也有人想要求娶她,好借機攀親,但卻都被她回絕了。”

  謝朝雲在宮中蹉跎數年,如今已經二十有余,早就過了適婚的年紀。

  “早前也曾有人揣測,說是謝太傅想要讓她入宮,好借此……”

  “怎會?”傅瑤下意識反駁了句,連聲音都不自覺地抬高了些。她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不大自在地咳了聲,垂下眼睫看著手中的果子,小聲道,“他如今可只有這麼一個血親了,應當不會將親妹妹當做爭權奪利的工具。”

  “這可說不準,你總是將人想得太好了些。”姜從寧笑了聲,“不過如今看來,他應當是沒這個打算,畢竟謝姑娘與皇上的年紀的確差得多了些。”

  傅瑤听出來,她這是覺著謝遲是因自家妹妹年紀太大著實不合適,方才作罷,若不然八成要送謝朝雲入宮。

  不止姜從寧,應當大多數人都是這麼想的。

  若真如此行事,謝朝雲生下皇子後,便能徹底穩固謝家地位。這樣劃算的“生意”,怎麼看都像是謝遲這個一手遮天的權臣做得出來的事情。

  傅瑤下意識地想要反駁,但好在還是理智佔了上風,抿了抿唇,並未多言。

  畢竟她是沒有立場說這些的。

  倒是姜從寧看出她的不對勁來,疑惑道︰“怎麼了?”

  “沒什麼。”傅瑤露出個笑容來,若無其事地岔開了話題,轉而又講起了自己在江南時的趣事。

  雖說太後先前發了話,讓眾人不必拘謹,想到御花園逛也都可以,但也沒幾個人當真敢這麼做。午後,不是去長樂宮陪太後閑聊湊趣,就是老老實實地呆在各自的住處,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興許是這些日子舟車勞頓未能好好歇息的緣故,也興許是話說得太多的緣故,傅瑤到了晚間只覺著嗓子隱隱作痛,雖已經喝了不少水,聲音卻也開始有些啞。

  姜從寧看出她的不適來,遲疑道︰“可要讓人請太醫來看看?”

  傅瑤連忙擺了擺手,小聲說︰“不妨事,明日興許就好了。”

  宮中多有不便,更何況這次進宮這麼多些人盯著,若真是請了太醫來,回頭還不知要傳成什麼樣子。她寧願自己忍一忍,也不想勞師動眾。

  姜從寧心中明白她的顧慮,也沒多勸,只是叮囑道︰“早些歇息吧。晚間風大,記得關緊門窗,仔細著涼。”

  銀朱服侍著她早早歇下。可驟然換了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傅瑤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著,只能盯著床帳上墜著的流甦發愣,一直到天際泛白,才總算是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夜間輾轉反側的時候,傅瑤便覺著情況不妙,第二日一大早被銀朱給叫醒的時候,只覺著嗓子疼得厲害,腦子更是昏昏沉沉的。

  若是在家中,她八成就倒頭繼續睡了,可如今這是在宮中,只能強撐著起身梳洗。

  傅瑤原想著,等到用過早飯之後再回來眯一會兒,卻不料才放下湯匙,長樂宮那邊便有人傳了話來,說是太後娘娘請諸位閨秀到她那里去看畫。

  傅瑤扶了扶額,心下嘆了口氣,但隨即起身笑道︰“走吧。”

  她的嗓子已經啞了,說話時便格外簡短些,姜從寧知道她不舒服,一路上也未曾多言。

  及至到了長樂宮,只見眾人齊齊地等候在院中,鴉雀無聲,看著那神情模樣,倒像是如臨大敵似的。

  傅瑤正疑惑著,便見著正殿出來個少年。

  他的身量與容貌都未長開,便顯得格外蒼白瘦弱,乍一看,像是都撐不起身上那華麗繁復的衣袍。

  眼見著周遭的閨秀們嘩啦啦地跪了一地,傅瑤下意識地跟著跪了下去,隨即明白過來,眼前這位就是大周如今的皇上。

  此時的長樂宮可謂是美人如雲,霓裳錦繡的裙擺鋪開來,如同春日嬌艷的鮮花,就連傅瑤方才進門時都不由得贊嘆了句養眼。

  可這少年卻壓根一眼都沒看,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就好像她們這些人壓根不存在似的。

  傅瑤想起昨日與姜從寧閑聊之時听來的話——

  此次立後選妃,雖說是為了皇上,可他實際上是半點都插不上手的,最終結果全然是由太後與謝遲來決定。

  雖說坐在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可天下皆知他是個沒任何實權的傀儡,還夾在太後與謝遲中間被來回拉扯,想必是極不痛快的。

  謝遲……傅瑤一想起他來,心中便難免橫生波瀾。

  如今大多數人都覺得,謝遲是個弄權的奸佞,一手遮天惡跡斑斑,私下提及之時沒幾句好話。

  種種事跡仿佛都印證了這一點,但傅瑤心中卻還是沒辦法全然相信,更沒法像旁人那樣去指摘他。

  “想什麼呢?”姜從寧見傅瑤發愣,扯了扯她的衣袖,小聲道,“太後娘娘還等著呢,走了。”

第3章

  進了正殿後,傅瑤便發現太後不似昨日那麼“和藹可親”,臉上的笑意淡淡的,說話間也似是沒什麼興致,只讓人將早就備好的那幾幅畫作拿出來給她們品鑒。

  加之方才皇上那顯而易見的不悅,實在讓人不由得疑心,這兩位是不是起了什麼爭執?

  這想法稍縱即逝,傅瑤也並沒打算深究,她的心神在看到那幾幅畫時,被盡數佔滿了,顧不得去想什麼籌謀算計。

  琴棋書畫中,傅瑤最擅長的就是丹青。

  她少時憊懶貪玩,學什麼都不上心,不過是跟著家中請來的夫子混日子,直到當年在長安街上驚鴻一瞥見著謝遲之後,方才正經拿起了畫筆。

  她在這一道上也算是有些天資,到如今,筆下的畫作也能算是一流了。

  太後大方得很,令人拿出來的都是宮中珍藏的傳世名畫。傅瑤先前只見過臨摹之作,如今驟然見著真跡,呼吸都不由得放輕了些,心神盡數放在那些畫上,連嗓子的不適都暫時給拋卻了。

  旁人看了這畫後,有稱贊其精妙的,也有謝太後恩典讓自己得以開眼的,更有拐彎抹角奉承夸贊皇家的。傅垂眸看著那畫,暗自在心中描摹著。

  太後不動聲色地看著眾人的反應,慢悠悠地開口道︰“今日春光大好,你們也不要拘在屋中,到御花園去看看吧。哀家已經著人備下筆墨紙硯,你們隨意畫個畫或是題個詩,權當是給哀家的壽禮了。拔得頭籌者,可以從這些名作中挑一幅帶回去家去。”

  眾人微怔之後,連忙應承了下來,隨後結伴往御花園去了。

  對于這些個世家閨秀而言,書畫興許算不上一流,但都是自小就隨著家中夫子學的,搪塞過去總是不難。姜從寧的書畫都算不上多好,故而對那獎賞壓根沒抱希望,只小聲同傅瑤道︰“你想要那些畫嗎?”

  傅瑤先是點了點頭,隨後又無奈地搖了搖頭。

  方才看的那些畫中,有一幅《布雲施雨圖》是她極喜歡的,先前千方百計地搜羅了前人臨摹的畫作,如今見著這真跡,可謂是心潮澎湃。

  若是旁的時候,她必定是要爭一爭的,可偏偏這次非比尋常,不好掐尖露頭。

  傅瑤的糾結猶豫都寫在臉上了,姜從寧一看便知,遲疑片刻後勸道︰“若依我看,你還是避一避吧……若真是搶了秦雙儀的風頭,怕是要遭她記恨的。”

  “是了。”傅瑤嘆了口氣。

  她無精打采地隨著姜從寧一道逛著,再沒初時那興沖沖的架勢,看起來病懨懨的。

  “秦雙儀已經動筆了。你說,她會不會一早就知道此事?”姜從寧遠遠地瞥了眼那涼亭,忽而笑道,“倒是把徐芊給忘了,旁人畏懼秦雙儀,可她卻是沒什麼顧忌。今日究竟誰贏,可還說不定呢。”

  怕傅瑤不明白,姜從寧又解釋道︰“這徐家是太傅一脈,原本就與秦家不對付,徐芊平日里沒少同秦雙儀起爭執,也不差這麼一件事了。更何況她也沒必要討好太後,若真想入宮,不過就是太傅一句話的事情罷了。”

  傅瑤理清楚這其中的干系後,嘆道︰“可真是復雜啊。”

  如今正是初春,生機盎然,雖說仍舊透著些涼意,但御花園中已是處處新綠,令人心曠神怡。傅瑤並沒急著動筆,她四下閑逛著,及至覷著時辰不早,方才繞回涼亭那邊去鋪陳紙墨作畫。

  秦雙儀的畫已經繪成,是幅精致的牡丹圖,雍容華貴之感撲面而來。桌案旁聚了三四人在稱贊那畫,夸得天花亂墜,秦雙儀也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樣。

  姜從寧對此見怪不怪,她將擬好的詩工工整整地抄錄好之後,便到傅瑤身邊看她的畫。

  傅瑤動筆晚,周遭半數人都已經完成,她仍舊不見著急。

  她畫得極快,落筆之後幾乎沒有停滯,像是壓根不需要斟酌琢磨似的,一氣呵成地畫完了整幅畫。

  “看來你去江南這一年多,畫技並沒有荒廢。”姜從寧感慨道。

  傅瑤正欲說話,遠遠地看見太後往這邊來,除了隨侍的宮女�仁蹋 ⻖ 垢宋獲厚壞拿廊耍 揮傻靡匯丁br />

  姜從寧也注意到這一行人,驚訝道︰“謝姑娘怎麼也來了?”

  傅瑤早年曾見過謝朝雲,只是如今數年已過,謝朝雲與先前看起來大不相同,所以她方才並沒能認出來,只是莫名覺著熟悉。

  及至近了,能看真切相貌後,傅瑤隨即看出了她與謝遲眉眼間那幾分相仿來,心中隨之生出些好感。

  “都畫完、寫完了嗎?”太後打眼一掃,又偏過頭去同謝朝雲道,“你來當個見證,看看她們誰的最好。”

  謝朝雲卻並沒應,只抿唇笑道︰“這既是給您的壽禮,自然該由您來評判。諸位閨秀皆是蘭心蕙質,未必真能分出個高下來。歸根結底,哪個能入您的眼、討您喜歡,那就是最好的了。”

  這話說得很漂亮,不動聲色地回絕了太後的要求,卻並不會讓人覺著冒犯。

  傅瑤抬眼看了過去,心中很是復雜。

  她依稀記得,這位謝姑娘當年原本是有些內向的性子,與如今這舌燦蓮花的模樣相去甚遠。應當是在宮中那幾年,將她硬生生地磨成了如今的性子,就好比西境的風沙將謝遲磨得好似變了個人一樣……

  “你這嘴還是那麼甜。”太後笑了聲,扶著宮女在涼亭之中坐定了,令人將閨秀們的畫作、詩作呈上來一一過目。

  傅瑤百無聊賴地看著衣裳上的繡紋,目光時不時地往謝朝雲那里瞥,她自覺做得並不算明顯,可再次抬眼看去的時候,卻恰好對上了謝朝雲那滿是笑意的眼神。

  偷看被人抓了個正著,傅瑤臉頰霎時就紅了,欲蓋彌彰地偏過頭去,看天看地。

  謝朝雲輕笑了聲,復又陪著太後繼續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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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紙上繪的是太液池旁抽芽的細柳以及旁邊的一簇野花,樹上站了幾只梳理羽毛小雀,樹下則躺了一只慵懶的胖貓,似是在曬太陽一般,看起來怡然自得。

  “你覺著如何?”太後問道。

  謝朝雲垂眸看著,含笑點評道︰“畫工尚可,但及不上雙儀與芊芊。不過其中意趣不錯,看得我都想回家去,曬太陽睡上一覺了。”

  她雖說著這畫畫工不及秦雙儀與徐芊,但明眼人都能听出來,這話中的稱許之意。

  “不錯,”太後點了點頭,令人將今日的畫作詩作妥善收起,向傅瑤道,“你喜歡哪幅畫?哀家讓人給你送去。”

  眾人都愣住了,唯獨謝朝雲笑而不語。

  傅瑤萬萬沒想到竟會是這麼個結果,怔了怔後,連忙謝恩。

  她雖不明白謝朝雲為什麼要幫自己,可是太後已經發了話,總沒有收回的道理,她也不敢隨意推拒,只能報出了那副《布雲施雨圖》。

  “哀家倦了,要回宮歇息去了。你們不必來陪,大可結伴逛逛這御花園。”太後扶著侍女站起身來,又向謝朝雲道,“皇上那里……”

  謝朝雲行了一禮,輕聲道︰“朝雲明白。”

  直到太後離開,傅瑤還有些發懵。她想要問一問謝朝雲為何幫自己,可還沒來得及開口,謝朝雲便快步往別處去了,倒像是有什麼急事一樣。

  “阿寧,這究竟是……”傅瑤這話還未說完,便見著秦雙儀冷笑了聲,拂袖離去了。

  姜從寧也沒能弄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但見傅瑤六神無主,便溫聲笑道︰“管她呢?橫豎那畫你拿到了,她不高興也是她的事情。走,咱們好好逛逛園子去,方才總想著要擬詩,我都沒能好好看看。”

  傅瑤倒並非是怕得罪秦雙儀,只是實在想不明白,太後與謝朝雲為何對她青眼有加?是巧合,還是有旁的緣由?

  這件事纏繞在心頭,讓她憑空生出些不安來。

  因著這件事情,傅瑤一直心不在焉的,及至被姜從寧扯了袖子之後,方才回過神來。

  傅瑤隨著她示意的方向看了過去,只見那水榭旁,竟聚了好些個人,隱約還有哭聲傳來。細看之後,發現是三位此次進宮來的閨秀,與她們的侍女。

  閨秀們此次奉太後召進宮,宮人們對她們皆是恭恭敬敬的,連太後都反復說“不必拘謹”,是誰會讓她們受這樣的委屈?

  傅瑤大吃一驚,小聲道︰“是皇上嗎?”

  姜從寧搖了搖頭︰“應當不是。”

  眾所周知,他們這位皇上待宮人都寬厚得很,又豈會在大庭廣眾拂貴女們的臉面?

  “那會是誰?”傅瑤難以置信地看向她,隨後自己想明白過來,顫聲道,“是……謝遲?”

  “八九不離十。”姜從寧打心眼里是想要避著的,可偏偏那其中有一位正在抹眼淚的同她家沾親帶故,也是自小就認識的交情。她猶豫片刻後,同傅瑤道,“我過去看看,你先回去。”

  傅瑤卻並不肯走,拽著姜從寧的衣袖道︰“我同你一起去。”

  兩人到了水榭前,姜從寧先是替她那蔣表妹抹了眼淚,耐著性子柔聲問詢,總算是問明白了來龍去脈。

  原來她們是言語間起了爭執,說話時的聲音大了些,吵到了在其中休息的謝遲。

  謝遲令人來傳了話,說是“這宮中雖的確如太後所說,是冷清了些,但也不必這麼熱鬧”,而後便要她們三人離宮。

  她三人原本並不知水榭中有人,得了謝遲這句之後,嚇得魂都沒了。畢竟若真是這麼被趕出宮去,傳揚開來,只怕名聲都要毀了,連帶著家中都要被帶累。

  蔣表妹哭得哽咽,先前嘲諷過傅瑤的孫思思也是臉色煞白,若不是侍女撐著,怕是立時就要倒下去了。

  “表姐你幫幫我,”蔣表妹緊緊地攥著姜從寧的手,“若是這麼回家,爹娘一定會打死我的……”

  興許是怕再擾到謝遲,她說話聲音很小,連哭都是咬著帕子,不敢放聲。

  傅瑤將此看在眼中,忍不住看向那水榭。

  她想知道謝遲此時在做什麼,是高枕而眠,還是冷眼旁觀?

第4章

  姜從寧是一早就知道事情不妙,但听完來龍去脈後,仍舊呼吸一滯。

  犯在謝遲手中,的確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可如今這懲罰未免太重了些。

  于嬌生慣養的世家閨秀而言,名聲有暇遭人非議,是會帶累整個家族的。孫思思她們很清楚這一點,所以誰也不肯就這麼離宮,只能在水榭外候著,寄希望于謝遲能夠回心轉意,高抬貴手。

  “表姐,”蔣巧似是哭過了頭,連話都說得不大順暢了,哽咽道,“這可怎麼辦啊……”

  姜從寧心煩意亂,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好主意來,反復掂量著。傅瑤就更不擅長應對這種局面了,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揉搓著自己的衣袖。

  這邊正僵持著,水榭那邊總算有了動靜——

  謝遲出來了。

  昨日進宮時,傅瑤只是匆匆一瞥,如今倒算是徹底看真切了他的模樣,一時間只覺著既熟悉又陌生。

  雖仍舊是可入畫的好相貌,但謝遲早年眉眼間的意氣風發與若有似無的笑意已經消失不見,只剩讓人退避三舍的凌厲。

  他眉頭微蹙,似是不大高興,便顯得格外陰郁些,讓人望而生畏。

  姜從寧原本在心中擬了些求情的說辭,如今對上他這目光後,便半句都說不出了。

  蔣巧等人已經見了他後,立時跪下求情。

  其實依著她們的出身,是不該跪謝遲的,可如今情急之下,想著求謝遲網開一面,便顧不得旁的了。

  謝遲見著這情形,眉頭皺得愈緊。

  傅瑤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留神看著,眼見著事態不妙,心中一動,連忙在謝遲開口之前屈膝行了一禮,輕聲道︰“幾位姐妹一時情急,方才失禮,還望太傅見諒。”

  姜從寧隨即也反應過來,將蔣巧給拉了起來,低聲道︰“別急昏了頭!”

  哪怕人人都知道謝遲一手遮天,也依舊不宜宣之于口,遑論像如今這般壞了規矩禮節。只有輕狂短視的人才會因為旁人的卑躬屈膝而洋洋得意,可謝遲並不是那種人。

  謝遲那刻薄的話都到了舌尖,可卻沒能說出口,意味不明地笑了聲。

  他是何等聰明的人,自然能看出來這姑娘是有意為這三人解圍,所以搶先拿話來堵他。到如今,敢在他面前耍小聰明的人寥寥無幾,這拙劣的話術,在他看來著實是有些可笑了。

  直到這時,謝遲才算是正眼看向了傅瑤。

  她今日穿了一襲淺粉色的襦裙,嫩綠色的系帶勾勒出她不盈一握的縴腰,低眉垂眼,看起來一副極乖巧的模樣。

  從謝遲這個角度,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見著如雲的鬢發,緊緊抿著的紅唇,以及那白皙如瓷的肌膚。

  再有就是,耳上那琉璃桃花的墜子,隨著她的呼吸起伏輕輕晃動著,將心中的不安暴露得一覽無余。

  四下一片寂靜,就連蔣巧都止住了哭聲,紅著眼圈看向傅瑤。

  風和日麗,微風輕拂,傅瑤卻在謝遲目光的注視下出了一層薄汗,愈發地手足無措起來,不知道究竟該不該說下去。

  “怎麼,你是想要為她們求情?”謝遲懶得同小姑娘兜圈子,直截了當道,“就不怕把自己也牽連進去?”

  傅瑤听出他話中的威脅,但掂量再三,還是硬著頭皮道︰“她們若是做錯了事情,的確該罰,只是如今這懲罰未免太重了些……罪罰相等,才能讓人心悅誠服呀……”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已經听不大清,顯然是自己心中也沒底氣。及至終于說完後,飛快地抬頭看了眼,似是想要看一看他的反應。

  謝遲這才看清楚她的相貌。

  饒是見多識廣,他也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姑娘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尤其是那雙清澈的杏眼,所有的情緒都明明白白地寫在里面,壓根不用費神細究,一望便知。

  這世間大半男子,只被她這樣可憐巴巴地看上一眼,怕是就要心軟的。

  “我並不用人心悅誠服,”謝遲並不是憐香惜玉的人,只短暫地怔了一瞬,隨後毫不留情道,“你若是覺著不舍,就陪著她們一道出宮好了。”

  傅瑤︰“……”

  她仰頭看向謝遲,眼中滿是難過,還摻雜著些許委屈。

  謝遲原以為她會如同旁人一般害怕畏懼,卻沒想到竟是這麼個反應,眉尖微挑。

  “怎麼都聚在這里?好熱鬧。”謝朝雲的出現打破了僵局,旁人對謝遲避如蛇蠍,可她卻並沒任何顧忌,輕快地笑了聲,“傅姑娘這是怎麼了,誰欺負你了不成?”

  謝家兄妹二人相貌相仿,可性情卻截然相反,見著謝朝雲後,姜從寧便知道這事有救了,不由得松了口氣。

  “阿雲,”謝遲瞥了她一眼,語氣稍稍放緩了些,“你怎麼來了?”

  謝朝雲避而不答,反問道︰“皇上可在這里?”

  謝遲微微頷首,又問道︰“太後讓你來的?”

  兄妹兩人如同打啞謎似的,傅瑤听得雲里霧里,但卻敏銳地留意到,在謝遲點頭之後,孫思思的身形晃了晃,臉色愈發地白了。

  “我雖不知這究竟是怎麼了,”謝朝雲指了指狼狽不堪的三人,笑道,“但煩請兄長看在我的面子上,饒過這一次吧。畢竟趕明兒我還想向傅姑娘討幾幅墨寶,兄長就當是讓我做個順水推舟的人情可好?”

  謝朝雲在宮中這麼好幾年,早就練就了審時度勢察顏觀色的能耐,如今也不需問來龍去脈,便看出了哪些是闖禍的人,哪些是求情的人。

  她開了這個口,謝遲總不至于為了這麼件小事駁她的面子,留一句“隨你”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孫思思腿一軟,若不是侍女眼急手快,怕是就倒了。

  蔣巧劫後余生似的抹著淚,隨後拉著姜從寧,忙不迭地離開了此地。姜從寧知她六神無主,便與傅瑤說了句,陪著她先回去了。

  傅瑤眼應了聲,又看了眼謝遲遠去的背影,這才回過頭來,向謝朝雲道謝。

  她與謝朝雲素無交情,也不明白對方為何要幫自己,但在方才這件事上,卻是萬分感激解圍的。

  “不必如此客氣,”謝朝雲摸了摸她的鬢發,笑道,“改日將你的畫送兩幅過來就好,我很喜歡。”

  傅瑤有些受寵若驚,隨即應了下來︰“一定。”

  “我听著你的嗓子不大好,若是不舒服,就請太醫來看看吧。”謝朝雲又摸了摸她的額頭,皺眉道,“怎麼還像是有些發熱?這可拖不得。”

  傅瑤自己向來心大,直到被謝朝雲點出之後,方覺出些不對來。

  謝朝雲將她這反應看在眼中,無奈地嘆道︰“怎麼這麼不上心?這身體若是壞了,耗費再多也未必能補得回來。”說完,她向水榭隨侍的宮人招了招手,吩咐道,“去太醫院,找個當值的太醫到謝姑娘的住處去一趟。”

  傅瑤還沒反應過來,便見著那宮人恭恭敬敬地應了下來,隨即小跑著去辦了,她只好又正兒八經地向謝朝雲道了聲謝,又道︰“趕明兒我讓人多送幾幅畫到你家去。”

  謝朝雲掩唇笑了起來,正欲說話,水榭中卻突然傳來聲響,像是瓷器破碎的聲音。

  傅瑤一驚,這才想起那位皇上還在其中,遲疑道︰“這……”

  “無妨。”謝朝雲臉色冷淡了些,隨後又笑道,“想來皇上心情不佳,我還是不在這時去礙眼了。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先前听著謝家兄妹打啞謎的時候,傅瑤便覺著奇怪,如今見著她這態度,就更覺蹊蹺了。只是她與謝朝雲著實算不上熟悉,只能壓下心中的疑慮。

  在回去的路上,傅瑤斟酌著問道︰“謝姐姐,你為何對我這麼好?”

  “我曾有過一個妹妹,”謝朝雲抬手攏了攏鬢發,溫聲道,“你同她有些像,也很討人喜歡。”

  傅瑤怔了下,無聲地嘆了口氣。

  她知道謝朝雲口中的那個妹妹。當年謝家出事後,謝父入獄,原就體弱多病的謝母悲傷過度,撒手人寰。謝家小妹高熱不退,沒能及時請大夫來診治,熬了兩日最後還是沒了……

  難怪謝朝雲會對她這小病如此上心。

  她沉默下來,謝朝雲若無其事地岔開了話,好奇道︰“說起來,你方才是怎麼敢向他求情的?就真不怕被牽連?”

  若是旁人問及,傅瑤興許會隨意尋個借口搪塞過去,可謝朝雲待她這般好,她便不好隨意敷衍旁人的真心。略一猶豫後,傅瑤如實道︰“我想著,他應當不會那麼不講道理。”

  謝朝雲驚訝地看向她,很是意外道︰“旁人可都是說他喜怒無常,辦事全由著心情的。”

  “旁人說的也未必對呀。”傅瑤頓了頓,又小心翼翼地問道,“那謝姐姐你覺著,他是怎樣的人?”

  “這可不好說。旁人將他想得太壞了些,你呢……”謝朝雲含笑道,“又將他想得太好了些。”沒等傅瑤開口,她又狀似不經意地玩笑道,“我去時,看著你那泫然欲泣的模樣,還以為你是被他給嚇到了。”

  傅瑤連忙否認︰“不是的。”

  她並非被嚇到了,只是覺著難過——

  在傾慕謝遲的這些年中,她曾反復設想過,自己頭一回同謝遲講話會是在怎樣的情形下?然而少女窮盡所想,也沒料到會是今日這種場合,鬧得不歡而散。

  謝朝雲若有所思地看著傅瑤,並沒再追問,但心中卻已經大致有數,垂眸笑了聲。

第5章

  傅瑤被謝朝雲親自送回了春和殿,原本想要留她喝杯茶,可卻被婉拒了。

  “你身體不適,我還是不打擾了。”謝朝雲掐算著太醫院的距離,同傅瑤道,“再過會兒,應當就會有太醫過來為你診治,你服藥之後只管歇息就是,不必在意旁的。”

  她是個極會拿捏分寸的人,說話辦事皆是恰到好處,讓人不自覺地就會心生好感。傅瑤心中一暖,點點頭應了下來。

  謝朝雲露出個溫柔的笑來,看了眼日頭,便離開了。

  此時已經臨近晌午,這麼一番折騰下來,傅瑤只覺著饑腸轆轆。可偏偏因著嗓子不舒服,吞咽對她來說是件很折磨的事情,只能先捧著茶水小口地喝著。

  太醫同姜從寧是前後腳到的,傅瑤端坐在那里,由著太醫為自己診脈。姜從寧進門見著太醫後,先是一愣,隨即想明白這應當是謝朝雲的手筆。

  “不算什麼嚴重的病癥,姑娘不必擔憂,服幾帖藥就好了。”太醫收起脈枕,目光落在地面上,“只是這幾日需得忌口,吃的要清淡些,最好是白粥。”

  外間已經擺好了午膳,香氣撲鼻,傅瑤暗自饞了好一會兒,听了太醫這句後,白嫩的小臉霎時就垮了。

  姜從寧看在眼中,忍笑道︰“有勞了,我會看著她的。”

  說著,讓侍女送太醫出門,隨之去太醫院取藥。

  傅瑤自小就嗜酸嗜甜,還喜辣,如今對著這滿桌豐盛的飯菜,能下筷的卻只有那麼兩三樣,著實是欲哭無淚。

  “你先忍兩日吧,”姜從寧讓人將那清炒菜心換到了傅瑤面前,安慰道,“等到病好之後,我請你到明月樓吃飯。”

  明月樓是長安城有名的酒樓,其中的酒菜都是一絕,比之宮中御廚也不遜色。傅瑤很喜歡那邊的幾道招牌菜,但這在江南這一年多,卻是再沒能去過了。

  如今听她提起明月樓,傅瑤只覺著更餓了,艱難地咽了口水,咬著筷子道︰“說好了。”

  姜從寧好笑地點了點頭,轉而問道︰“這太醫應當是謝姑娘讓人請來的吧?雖說她待人處事向來周到細致得很,可像如今這般待你,也實在算得上是十分上心了。”

  “是她。”提及謝朝雲來,傅瑤臉上便多了些笑意,撐著腮感慨道,“我都有些受寵若驚了……”

  傅瑤雖知道,謝朝雲是因著那早逝的妹妹所以對她格外好些,但仍舊未能坦然適應。畢竟這只是她們頭一次見面,而謝朝雲對她又實在太好了,就像是她在南邊的那位親姐姐一樣。

  傅瑤挑了根青菜慢慢地嚼著,將今日之事想了一遍,同姜從寧道︰“說起來,那些宮人倒是很听謝姐姐的話。”

  這是她當時便覺著奇怪的點,那宮人听了謝朝雲的吩咐後,壓根沒猶豫便去了,像是對此習以為常一樣。

  同樣奇怪的還有謝朝雲對皇上的態度。

  她這樣滴水不漏的人,在太後面前游刃有余,在旁人面前溫柔可親,可對待皇上時的態度卻稱得上是任性妄為了。

  “你莫不是忘了?她先前可是在宮中多年的。”姜從寧提起此事來,語氣中不自覺地帶上些贊嘆,“听人說,她起初是被罰入掖庭,做些最低賤的力氣活。後來卻是一點點地往上走,幾年間在尚宮局站穩了腳。這些宮人大半都是知道她的,再加上她姓謝,自是言听計從。

  傅瑤兀自出神,姜從寧又感慨道︰“謝家人都是有本事的……”

  當年謝家出事,一夕之間跌入泥中,任人踐踏。

  溫柔端莊的世家閨秀成了掖庭之中最低賤的奴僕,芝蘭玉樹般的公子成了發配邊關的小卒,那時人人都以為謝家徹底垮了。可不過幾年間,謝朝雲成了尚宮局的掌事,謝遲則回到長安,在亂局之中成了權傾朝野的重臣。

  哪怕是同謝家不對付的人,也沒法否認他兄妹二人的心機和手段。

  姜從寧畏懼謝遲,但與謝朝雲打了幾次交道之後,卻是真心實意地欽佩她待人接物的能耐。

  這倒是解釋了傅瑤的一點疑惑,但另一點卻仍舊是說不通。

  她直覺著此事非同尋常,猶豫再三後,最終還是決定將與皇上有關的給瞞了下來,並不曾同姜從寧提起。

  不情不願地用完午膳後,傅瑤忍著困意同姜從寧下了局棋,等到侍女將熬好的藥送來後,她捏著鼻子喝了下來,而後便回臥房歇息去了。

  她昨夜未能歇好,今晨是勉強爬起來了,一番折騰後心緒大起大落,著實是疲倦極了,躺下沒多久便睡了過去。

  午後的日光透過窗子,灑在床帳上,暖洋洋的。傅瑤翻了個身子,眉頭舒展開來,唇角微翹,像是做了個美夢。

  是她這些年來最常做的夢。

  傅瑤恍惚回到了弘安二十三年。那時她年紀尚小,隨著備嫁的長姐到首飾樓去挑釵環。長姐在那里精挑細選,她卻是百無聊賴,听著外邊熱鬧得很,便推開窗子往外看了眼。

  長安街上車水馬龍,傅瑤一眼就見著了那個打馬而過的錦衣少年郎,傻傻地愣在了那里。

  那意氣風發的少年就像是畫中出來的一樣,眉眼帶笑,衣袂飛揚,周遭的人都成了黯然失色的陪襯。

  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一旁有人感慨道,“這位啊,就是咱們大周最年輕的今科狀元郎,真真是風華無雙……”

  這情形在傅瑤夢中出現過許多次,她從來都是那個靜靜旁觀的人,看著謝遲逐漸遠去。

  可這次卻不大一樣。

  那錦衣少年從妝樓下經過時,竟像是覺察到她的目光似的,似笑非笑地抬頭看了眼。

  對上他目光後,傅瑤只覺著心跳都快了許多,竟驀地驚醒。

  美夢成了驚夢,傅瑤抬手摸了下額頭,不知是不是服了藥的緣故,竟出了一層細汗。

  她又翻了個身,長出了一口氣,順著那夢想起多年前的事情來。

  她那時並不通男女之情,只覺著驚艷,回府之後便開始同夫子正經學畫,想著有朝一日要將這一幕給畫下來,免得自己忘了。

  可她的畫技還沒練過,謝家便出了事,謝遲被罰去西境。

  而這些年,就算不用落筆來記錄,她腦海中仍舊牢牢地記著那時的情形,六七年過去了也依舊清清楚楚。

  只不過這次……算什麼?

  傅瑤茫然地看著床帳上的繡紋,雖竭力想要撇開,可卻總是會想起夢中那一眼。

  驚心動魄。

  又像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預兆。

  水榭。

  宮人們進進出出,將盤碟碗筷收拾出來,那些菜色大半都沒動,先前怎麼端進去的,如今就又怎麼端出來。

  謝朝雲將此看在眼中,不動聲色地嘆了口氣,逆著眾人往里邊去。

  “姑娘您可算是來了!”德全見著她後如蒙大赦,連忙快步迎了上來,苦笑道,“若是再不來,奴才可就真沒法子了。”

  謝朝雲微微頷首︰“都出去吧。”

  德全滿口應了下來,一招手,將水榭中服侍的宮人們都給叫了出去,而後親自關上了門。

  偌大一個水榭就就只剩了兩人,謝朝雲分開珠簾,見著了在里間窗邊坐著的蕭鐸。

  蕭鐸垂眼看著小幾上的一局殘棋,對她的到來恍若未聞,另一側則堆著足有半人高的奏折,看起來是尚未批改的樣子。

  謝朝雲看了會兒,徑直上前,在他對面坐了。

  她一看便知這黑子是謝遲的手筆,只是不知為何並沒能下完,就這麼停在了這里。

  四下一片寂靜,良久之後,謝朝雲平靜地開口道︰“陛下就真準備這麼晾著我?”

  蕭鐸頭也不抬,低聲道︰“你要說的話八成是我不想听的,所以還是別說了。”

  他的神情是冷的,可話音里卻透著無奈和些許疲倦。

  謝朝雲的神情柔和了些,但卻並沒有听從蕭鐸的話,而是自顧自地開口道︰“如今你到了年紀,朝臣也會催著立後選妃,這事是避不開的。太後特地尋了我來,說是讓我為你參詳一二。”

  蕭鐸沉默不語。

  “太後自然是屬意秦雙儀,她才貌雙全,性子雖恃強了些,但若非如此也難壓住後宮其他妃嬪。”

  如今朝局上下,明眼人都知道謝遲與太後不對付,任是誰都不會想到,謝朝雲竟然會在這里為秦雙儀說話。

  “雲姐可真是不藏私。”蕭鐸莫名笑了聲,“我以為,你會屬意徐芊為後。”

  謝朝雲面色不改,像是沒听出他話中的深意似的︰“徐芊是將門出身,性情直爽,相處起來應當會輕松些。你若是喜歡她,我便托兄長同太後爭一爭好了。”

  朝中為了立後之事戰戰兢兢,生怕得罪了哪一方,她如今說的倒是輕松得很。

  “後位只在她二人之間,別無選擇。”謝朝雲早就思慮妥當,如今說起來也不見猶豫,“至于妃嬪之位,你倒是可以挑幾個合心意的。”

  “我原本替你看中了個很討喜的美人,模樣好性情好,只可惜方才知道她心系旁人。”

  謝朝雲是個慣會察言觀色的人,又格外敏銳些,一番交談下來,便意識到傅瑤對自家兄長抱有好感,猶豫之後最終還是決定作罷。

  這事實在是太巧了些,謝朝雲搖頭笑了聲,又道︰“這次進宮來的有許多美人,環肥燕瘦各有千秋,其中不乏有才情的、性子好的,你還應當看看,說不準就有心儀之人……”

  蕭鐸抬眼看向她,打斷了這長篇大論︰“朕知道了。”

  當年蕭鐸是不受寵的皇子,連宮人都敢輕賤他,唯有謝朝雲待他好,明里暗里幫了許多。後來他登基為帝,在謝朝雲面前也從未自稱過“朕”字,如今驟然這般,便已經是不悅至極了。

  謝朝雲看出他動了怒,但卻並未慌亂,低頭喝了口茶,止住了話。

第6章

  傅瑤昏昏沉沉地睡了許久,及至再醒過來時,已臨近傍晚。

  銀朱听見咳聲後,趕忙端了水來給她潤喉,關切道︰“還是不舒服嗎?”

  “還好。又不是靈丹妙藥,哪能立時就生效呢?”傅瑤喝了半盞溫水,聲音依舊有些啞。她披衣起身,慢悠悠地問道,“沒發生什麼事吧?”

  “長樂宮那邊興許是知道了請太醫的事,宮女來送那幅《布雲施雨圖》的時候,還問了你的病情,我便如實回稟了。”銀朱替她穿衣束帶,答道,“再有就是,正殿那邊的孫姑娘來了一趟,原是想要見你的,但知道你身體不適歇下後就又離開了。”

  傅瑤驚訝地挑了挑眉。

  她倒是一早就料到長樂宮會知道自己生病之事,但孫思思竟然會過來,就著實是出乎意料了。

  有先前冷嘲熱諷那件事在,再加上今日水榭謝遲之事,傅瑤原以為,孫思思今後是要躲著自己走的。

  “她來做什麼?”傅瑤忍不住嘀咕了句。

  姜從寧剛一進門,恰听見她這句,笑道︰“孫思思方才也去我那里了,嘴上說是道謝,不過啊,我看她是想讓咱們不要將此事外傳。”

  傅瑤懶得再正經梳妝打扮,將頭發隨意綰了下︰“原來是為著這個。”

  “她們今日都嚇傻了。”姜從寧在一旁坐了,搖頭嘆道,“我那表妹回去之後又哭了許久,也怕這件事傳開來,回到家後會被爹娘責罰。我看,她這輩子都不想再听到太傅這倆字了。”

  傅瑤雖下意識地偏袒著謝遲,但將心比心,也知道那三人必定是嚇著了,只好干巴巴地說︰“好在是有驚無險。”

  “那是多虧了謝姑娘。若不是她恰巧來了,只怕咱們也得搭進去。”姜從寧盯著傅瑤,若有所思道,“說起來,平日里也不見你有多大的膽子,今日怎麼就敢在太傅面前說那些?我听的都時候,心都要從嗓子跳出來了。”

  傅瑤神情一僵,不自在地避開了姜從寧那審視的目光,話音也有些發飄︰“我沒想那麼多……”

  “少來,我還能不知道你嗎?”姜從寧愈發覺著奇怪起來,湊近了些,捏著傅瑤的下巴讓她看了回來,“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從實招來。”

  傅瑤本就是個藏不住事的人,尤其是對于姜從寧這種極熟悉的人,想要弄清她的心思壓根不用費什麼力氣。

  姜從寧眼見著她眼神躲閃,結結巴巴地什麼都說不出來,也不知是緊張還是怎麼的,白皙的臉頰上竟然浮現了可疑的紅暈,心中不由得浮現出個連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的猜測,瞪大了眼︰“你莫不是……”

  傅瑤連忙捂住了她的嘴,埋頭看著地面,小聲道︰“不要說。”

  這反應已然算是承認了,姜從寧滿臉震驚,心中翻江倒海似的,久久不能平靜。

  她自問也算是能沉得住氣的人,可如今卻實在是繃不住,哪怕是上午在水榭外面對謝遲之事都沒這般。畢竟謝遲的言行還是有跡可循,但傅瑤這就全然是沒半點準備了。

  傅瑤在旁人眼中都是乖巧听話的形象,雖家中寵著縱著,但並不驕矜,這些年來也是循規蹈矩的。任是誰都不會想到,她竟然會喜歡上謝遲這樣的人。

  姜從寧將傅瑤的手挪開,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才艱難地開口道︰“你怎麼會喜歡他?”

  好些年來,傅瑤一直將自己的心思埋得很深,未曾向任何人提起,這還是頭一次被人問及。臉頰的紅暈蔓延到了耳垂脖頸,她深深地埋著頭,扣著自己的指甲,小聲道︰“這種事情哪有什麼緣由?”

  她初見謝遲之時,壓根不通男女之情,只是覺著這人像是畫中仙。

  在那之後,她未曾同謝遲有過任何往來,但豆蔻年華見著旁人時,卻總是會忍不住同記憶中那錦衣少年郎對比,不知不覺中就真喜歡上了。

  姜從寧深吸了一口氣,端出一副長輩的架勢來,苦口婆心道︰“謝遲是出了名的冷心冷清。這幾年,倒也有幾個愛慕他權勢相貌的閨秀,但誰也沒能進謝家的門,甚至還有為此聲名掃地的。他這個人壓根不知道何為憐香惜玉,據說,他院中還曾有過橫死的侍女……”

  “你不必同我說這些,”傅瑤輕輕地嘆了口氣,“我未曾有過非分之想,也沒什麼企圖和打算。”

  她雖傾慕謝遲,但從一早就知道並不可能,所以最多也就只是在心中想想而已。

  當年,謝遲其實是有一位定了親的未婚妻的,只是到後來謝家出了事,這婚約便解除了。可就算沒了這婚約,以他如今權傾朝野的架勢和名聲,傅瑤心中很清楚,自家爹娘是絕對不會想讓她許給這樣一個人的。

  更何況,謝遲也不見得喜歡她……

  歸根結底,不過是她自己的一點妄想罷了。

  听她如此說,姜從寧才總算是松了口氣︰“那就好……你可千萬不要被情愛迷了眼,去做那些個傻事,屆時再後悔可就真來不及了。”

  傅瑤捂了捂臉頰,等到熱度逐漸褪去之後,方才抬頭看向姜從寧,杏眼中波光瀲灩的。

  姜從寧也覺著自己方才說得急了些,緩了緩後,搖頭笑道︰“是我杯弓蛇影了。說起來,謝遲天生一副好相貌,偌大一個長安城怕是也尋不出個能同他相提並論的,姑娘家見了心生愛慕也是正常事。”

  傅瑤抿著唇,無聲地笑了笑。

  說話間,已經有宮人送來了晚膳。也不知是得了誰的吩咐,給傅瑤準備的恰是清淡的白粥和爽口小菜,恰好對上了先前太醫的叮囑。

  “我就不同你在一處吃了,免得你看著我的會饞。”姜從寧打趣了句,又輕聲道,“你放心,今日之事我絕不會同任何人提起的。”

  傅瑤也已經從先前的情緒中緩了過來,笑道︰“我對你自然是放心的。”

  傅瑤並沒什麼胃口,她送走姜從寧後,只喝了半碗白粥,又忍著苦意將熬好的藥一氣灌了下去,便含了個蜜餞在窗邊發愣。

  暮色四合,日頭西沉,為宮殿鍍上了一層浮光。春和宮中有宮人來來往往,可卻都安靜得很,甚至能听見微弱的鳥鳴聲。

  “這宮中也太靜了些……”傅瑤看了會兒,無趣地關上了窗子。

  她左右無事,同銀朱閑聊了會兒,便又歇下了。

  接下來兩日,除了去給太後請安,傅瑤再沒去過旁的地方,哪怕是悶得都要長毛了,她還是老老實實地把自己關在春和宮中,最多與姜從寧閑聊逗趣。

  同殿的孫思思頭一日還會去太後那邊露臉,可經歷過水榭之事後,倒像是徹底打消了進宮的念頭似的,也閉門不出了。

  雖住在同一宮殿,但只有在去長樂宮問安的時候,傅瑤才能見到她。

  孫思思看起來病懨懨的,氣色比傅瑤這個真生病了的還要差些,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驚嚇,迄今還未能緩過來似的。

  私下提及此事時,姜從寧感慨謝遲著實是太嚇人了,可傅瑤卻總覺著孫思思那模樣還透著些心虛。

  傅瑤想知道她們那日究竟是在爭些什麼,惹得謝遲發火,可三人對此事避之不及絕不會再提起,她這疑惑注定是沒法得到解答,只好作罷。

  這幾日下來,雖說宮人們伺候得很細致,但眾人心中始終壓著塊石頭,等終于到了太後壽辰這日,皆是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

  銀朱替她調整了下鬢發上珠花的位置,笑道︰“這壽宴過後,就可以回家了。”

  “是呀,總算是能回去了。”傅瑤對著鏡中的自己露出個大大的笑容來,又感慨道,“我才從南邊回來就被召進了宮中,在這春和宮呆的時候都比在家中久了。”

  梳妝打扮妥當後,傅瑤便同姜從寧一道,結伴往兆慶殿去了。

  太後的壽宴擺在了兆慶殿,除卻一早就被召進宮來的十來位貴女,出席的還有諸多皇室親眷,偌大一個宮殿都坐滿了,可謂是熱鬧至極。

  傅瑤仍舊是與姜從寧同席,兩人湊在一起,不動聲色地閑聊著。

  “錦玉長公主年前喪子,如今夫妻不睦,記得不要在她面前提有關的事……”姜從寧壓著聲音,將能想起的事情一一同傅瑤講了,免得她回頭不小心說錯了話。

  傅瑤乖巧地听著,時不時地點頭應和,及至瞥見謝朝雲進殿之後,臉上的笑意便愈濃了些。

  謝朝雲的位置離太後很近,她一路穿行,卻在傅瑤面前停住了腳步,笑問道︰“你的病怎麼樣了?”

  “已經好了,勞謝姐姐掛念了。”傅瑤眉眼一彎,“也多謝你先前讓人請了太醫來為我診治。”

  謝朝雲頷首道︰“那就好。”隨後又玩笑道,“可別忘了我的畫。”

  說完,她便往自己的位置去了,落座後又熟稔地同周遭的人寒暄,臉上的笑意真誠得很,一派親和。

  姜從寧的目光循著她去,將此看在眼中,不由得嘆了句︰“若有朝一日,我能像謝姑娘這般游刃有余就好了。”

  傅瑤拈了一小塊糕點吃了,含糊不清道︰“你現在就很好啊。”

  謝朝雲能像今日這般八面玲瓏,是形勢逼人,不得不如此。旁人或許會覺著艷羨,可傅瑤看著,卻總是會有些許難過,就像她對謝遲的感受一樣。

  不多時,太後露面落座,這宴席便正式開始了。

  傅瑤雖喜歡熱鬧,可如今這“熱鬧”卻是浮于表面,實際上眾人皆是謹言慎行,說出口的話都是經過反復思量的,便顯得格外無趣些。

  她端著笑意坐在那里,看著眾人輪番賀壽,心中卻還是覺著沒意思,只盼著能早些結束離宮。

  及至教坊的伶人上前來奏樂獻舞,看著這新編排的新奇歌舞,傅瑤才算是多了些興致,看得認真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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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瑤這邊雖听不清楚,但見著太後與周遭那幾人的反應,隨即便知道絕非小事。她正疑惑著,便見著謝朝雲驀地站起身來,臉上半點笑意都沒了,原本的溫和也被凌厲取代。

  謝家兄妹的長相原就相仿,謝朝雲不笑的時候,那眉眼就更像謝遲了。

  傅瑤心中一動,低聲自語道︰“是他出了什麼事?”

第7章

  謝朝雲拂袖而起後,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殿中奏著的樂曲也似是亂了下。

  傅瑤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袖。她雖未能听清究竟發生了什麼,可看著謝朝雲這個反應,八成是與謝遲有關。

  “一時情急失態,讓諸位見笑了。”謝朝雲自嘲地笑了聲,方才的凌厲也隨之抹去,向太後行了一禮,“今日是您千秋,朝雲原不該提早離席的,只是家中出了事……”

  “你去吧。”太後抬了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禮,“多帶幾個太醫回去,為太傅診治調理。”

  謝朝雲雖情急,但還是規規矩矩的謝恩之後,方才快步離開。

  她那天水碧的衣裙在眼前一晃而過,傅瑤將衣袖攥得更緊了些,一直看著她離了兆慶殿消失不見,方才收回了目光。

  歌舞依舊,眾人也都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誰也沒敢多問。

  可太後卻沒了方才的興致,也不再同身邊的人說笑,只看著翩然起舞的舞女們出神,也不知是在想些什麼。

  姜從寧將傅瑤面前的酒挪開,讓人添了杯茶,低聲道︰“你在擔心?”

  先前已經說開,傅瑤在她面前也沒必要遮掩,輕輕地點了點頭︰“能讓謝姐姐這般失態,應當不是小事吧。”

  “其實太傅的身體一直不大好,”姜從寧輕聲細語道,“仿佛是早年在西境留下的病根,再加上操勞過度,一年到頭可能大半時間都在喝藥,太醫們沒少往謝家跑。我記得前年入冬後他就曾大病一場,連床都下不來,整整一個月沒能去上朝……”

  那時西境戰事不斷,朝中亦是青黃不接,幾乎都系在謝遲一人身上,他病倒之後,四處都是麻煩,按下葫蘆起了瓢。姜父那時忙得焦頭爛額,總是深夜才能回府,所以姜從寧至今都記得這件事。

  只是謝遲這個人太強勢了些,總是會讓人忘了,他其實是個病秧子。

  傅瑤想起他那蒼白的臉色,以及瘦削的身形,不由得嘆了口氣。

  姜從寧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又道︰“所以倒也未必是出了什麼意外,興許只是舊疾復發,調理一番就好了。”

  背地里詬病謝遲的人不少,但就算是最挑剔的人都不會否認他的能耐。在許多人眼中,他就像是一手遮天無所不能,再難的境地也能熬過來。

  這話對傅瑤而言著實算不上安慰,但她還是領了這份情,扯了扯唇角露出個笑來。

  傅瑤原就覺著無趣,被這件事一攪,就更是心不在焉,盼著能早點結束了。

  好在太後像是也沒什麼興致了,不到半個時辰,便以“倦了”為由扶著侍女離開了。她一走,這宴席自然也就散了。

  眾人三三兩兩地聚著往外走,傅瑤總算是得償所願能離宮,連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行禮是一早就收拾好的,家中來接人的馬車也都等在了望仙門外,因著太後回去“歇息”,連最後的請安辭別都大可免了。

  好不容易過了這幾日,不管起初是抱著什麼目的入宮的,此時大多人神情中都帶了如釋重負的意味。

  姜從寧與傅瑤一路同行,到了望仙門,見著自家的馬車僕從後,拉著她的手叮囑道︰“旁的事情就不要想了,多思無益。回去之後好好歇歇,等過兩日我請你到明月樓去吃飯。”

  她這句話意有所指,傅瑤听了出來,正兒八經地應了聲︰“好。”

  兩人分別後,各自上了馬車。

  “姑娘,你可算是回來了!”銀翹扶著她坐定了,又透過挑開簾子向外看了眼,好奇道,“這幾日在宮中還順遂嗎?太後娘娘是和善還是嚴厲?可曾有人為難你?”

  傅瑤原本還記掛著兆慶殿的事,可是一上車,就被銀翹拉著問東問西,倒是沖淡了不少,暫時轉移了注意。

  銀翹同傅瑤年紀相仿,是自小一塊長大的,傅瑤待她也要比旁的侍女更親厚些。因著這次進宮只能帶一人,夫人指了較為穩重的銀朱隨行,她只能留在了府中等候,知曉今日傅瑤要回來,便巴巴地過來迎接了。

  “還好,太後待人很和善,也並沒人為難我。”傅瑤一一答了,順勢倚在她身上,抱怨道,“但宮中著實是無趣得很,一言一行仿佛都有人看著,很是不自在。我不過呆了這幾日便覺著厭煩,實在想不明白,怎麼會有人上趕著想要到里邊去?”

  傅瑤也不講什麼規矩禮儀,懶散地靠在銀翹身上,像是沒骨頭似的。銀朱知她幾日過得不易,也沒再糾正,索性就隨著她去了。

  銀翹替她捏了捏肩,附和道︰“是啊,那日子也太難過了。”

  兩人如往常一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大半都是些孩子氣的傻話,銀朱對此習以為常,含笑搖了搖頭。

  及至回到家中,傅瑤一下車,便直接往正院去了。

  她腳步輕快得很,像是被關了好些日子,終于出籠的鳥兒似的,身後潑墨般的長發晃動著,鬢上的珠花搖搖欲墜。

  銀朱無奈地嘆了口氣,趕忙讓銀翹追了上去,自己則帶著行禮回房去安置收拾。

  “二姑娘可算是回來了。”正院的嬤嬤見了傅瑤後,笑著問候了聲,而後道,“夫人這幾日一直惦念著你,今日更是一大早就在等著了……”

  傅瑤沒等她說完便快步進了門,笑盈盈地行了一禮︰“女兒回來了。”

  “快過來,”顏氏拉著傅瑤的手上下打量著,又捏了捏她的臉頰,長舒了一口氣,“可算是將你給盼回來了。”

  “您再好好看看。”傅瑤轉了個圈,開玩笑道,“不過就是去宮中一趟罷了。看您這反應,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去什麼險地了呢。”

  “少貧嘴。”顏氏讓她在自己身旁坐了,又讓人將早就備好的茶點端了上來,“這幾日在宮中可有什麼事?我怎麼覺著你像是瘦了呢?”

  侍女端上來的茶點正是傅瑤當初最喜歡的那家買來的,她一見那樣式便認了出來,眼前一亮,高高興興地嘗了口,這才又笑道︰“哪有?”

  雖說她謹遵醫囑,吃得都是清粥小菜,但幾日間也不至于瘦到哪兒去。

  顏氏向來最疼這個小女兒,分別一年多已是想得厲害,三番五次地寫信去催。好不容易將人給盼了回來,還未來得及多問幾句就又被太後給召進了宮,直到如今方才算是徹底閑下來。哪怕是什麼都不說,只看她在自己面前津津有味地吃著點心,也覺著心中安穩。

  看著傅瑤吃完了一塊點心後,顏氏遞了茶水給她,這才又開口問道︰“在宮中這幾日,可有什麼事情?”

  傅瑤原本是想著只字不提的,免得母親擔心,但轉念想事情已經過去,就算自己不講,說不準銀朱回話時也會提,便索性將自己身體不適之事給說了。

  “我那時也不知怎的,莫名其妙就生起病來……但也不算多嚴重,而且已經徹底好了,您不必後怕。”傅瑤額外補了這麼一句,安撫了母親後繼續道,“原本是怕麻煩不願上報請太醫的,但偶然遇上了謝姑娘,她覺察出不對,便做主讓宮人去請了太醫來為我診治。”

  說完,她又感慨道︰“我先前未曾同謝姑娘打過交道,此次在宮中見著,方才知道是個溫柔和善的姐姐。”

  听自家女兒這麼說,顏氏臉上多了些復雜的神色,欲言又止。

  “母親可是有什麼話要說?”

  “罷了,無論她先前如何,這次的的確確是幫你的。”顏氏避而不答,只說道,“改日我讓人備份賀禮給謝府送去。”

  傅瑤連忙擺了擺手︰“這就不必了。謝姑娘說她很喜歡我的畫,讓我送幾幅畫過去,就當是謝禮了。”

  “那就隨你吧。”顏氏同身邊的嬤嬤對視了眼,頓了頓後又說道,“只是今後還是不要同她走得太近為好,畢竟她可是姓謝,離得越近麻煩就越多。”

  傅瑤不以為然,但又不好同母親起爭執,便干脆埋頭吃點心喝茶,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顏氏見傅瑤這模樣便知道她心中是怎麼想的,偏生對著她又發不出火來,一時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抬手在她額上不輕不重地戳了下︰“你啊……”

  傅瑤順勢撒了個嬌,便將這事給糊弄過去了。

  母女二人在一處聊了許久,直到日暮西斜,傅父身邊跟著的小廝來回話,說是皇上急召群臣進宮議事,可能晚間才能回來,不必擔憂記掛。

  顏氏怔了下,隨後讓人去吩咐廚房留熱飯熱菜,傅瑤則不自覺地想了許多。

  傅大人口風很嚴,就算是對家眷也未曾多透露半個字。但明眼人都知道,此時召集群臣入宮,絕對是非同一般的大事。

  讓人很難不同白日里謝遲出事聯系到一起。

  分別時,姜從寧勸她“多思無益”,傅瑤的的確確也听了進去,竭力控制著讓自己不再去想謝遲的事,可如今卻是又擺在了眼前。

  “瑤瑤,想什麼呢?”顏氏在她眼前擺了擺手,關切道,“是不是這一日下來太累了?那就早些回去歇息吧,有什麼話明日再說。”

  傅瑤總不能將走神的真正原因給說出來,索性就坡下驢,認下了這個理由,帶著銀翹回房去了。

  回到自己院中後,傅瑤便徹底沒了顧忌。她利落地去了發上的釵環珠花、腰上的環佩香囊,換了家常的衣裳,將長發隨意一綰,便到廊下去逗鸚鵡了。

  這鸚鵡是傅瑤養了好些年的,自小就不厭其煩地教它各種話,甚至還曾教它背過短詩。只是分別這一年多,它早就不認得傅瑤了,只有給瓜子的時候方才給個眼神,說句吉利話。

  銀翹在一旁看得笑個不停,勸道︰“姑娘還是不要同它置氣了,興許等過幾日熟了,就好了。”

  傅瑤在那里折騰了足有半個時辰,最後自己真累了,方才作罷。

  她在正院那邊吃點心都吃飽了,如今也沒什麼胃口,便直接沒用晚飯,梳洗一番後直接歇下了。

  說來也奇怪,以往那麼些年她雖時不時地會想起謝遲來,但也是淡淡的,並不會到牽腸掛肚的地步。可這次卻有所不同,哪怕她想盡方法轉移自己的注意,最後還是會殊途同歸——落在謝遲身上。

  難道就因為見了他一面,同他說了那麼幾句話?

  傅瑤直接將錦被扯上來,將整個人都攏在其中,閉上眼顛來倒去地默念了幾遍佛經,生生地將自己給念困了,方才算是擺脫了謝遲睡了過去。

  她這一晚上睡得還算安穩,可京城中,不少人卻是徹夜無眠。

  謝府,燈火如晝。

  侍從們進進出出,端著干淨的溫水進去,不多時便又端著滿盆的血水出來。太醫們已經忙了許久,可就算是一時止住了血,最多撐上兩個時辰,傷口就又會出血,需得重新包扎才好。

  來回反復,整個房間都充盈著濃郁的血腥味,讓人犯惡心,就算是資歷最老的那位院判,也出了一身冷汗。

  算起來,這房中最冷靜的,竟是端著茶盞坐在窗邊的謝朝雲。

  若是尋常姑娘家,是沒法在這里坐得住的,就算不在乎外男,也要被這滿室的血腥氣給沖暈了。

  可謝朝雲卻在這里坐了半日,幾乎就沒動彈過,只是她臉上再沒平素里那溫和的笑意,目光更是冷得如同數九隆冬的寒冰似的,讓人看了便覺著心驚膽戰。

  太醫抹了把冷汗,向她道︰“謝姑娘,傷口已經止住血了。”

  謝朝雲抬起眼皮︰“還會再復發嗎?”

  “這,”太醫們面面相覷,最後只能硬著頭皮道,“這真說不準。那劍上淬了毒,雖說太傅已經及時服了藥,可這傷在心脈附近,著實是凶險了些……”

  這些年來,想要要謝遲命的大有人在,可卻是頭一次鬧到這地步。

  謝朝雲撐著額,緩緩地說︰“最新戰報,前日北狄大舉反撲,一夜之間失七城,裴老將軍身陷敵軍不知所蹤,邊關形勢危急。”

  她每說一句,太醫們的臉色都白上一分。

  在場的每位太醫雖不通練兵,但都是經歷過燕雲兵禍的人,見過京城血流成河,也知道當年十六州是何等慘況。

  “如今皇上已經召集群臣,連夜商討對策,但諸位心中應當也有數……”謝朝雲冷笑了聲,看向昏迷不醒的謝遲,“事已至此,諸位盡人事,剩下的便听天命吧。”

第8章

  在入睡之前,傅瑤還迷迷糊糊地暗自勸自己,不能再想謝遲的事情了。

  正如姜從寧所說的那句“多思無益”,明知不會有結果的事情,就不該在其中多費心神。

  第二日一早,傅瑤為了避免自己在家中閑著無事會胡思亂想,用過早飯之後,便讓人去正院知會了一聲,帶著銀翹出門逛去了。

  可真等到了出了門,她才發現自己反倒弄巧成拙了。

  以往的長安城,茶樓酒肆中總是會有諸多八卦閑談,以及各地的奇聞軼事,傳得有模有樣精彩紛呈,傅瑤偶爾也會去湊熱鬧听人閑聊。

  但今日街口巷尾,所有人都在提同一件事——謝遲遇刺。

  謝遲這個名字,對于長安城的百姓而言,可謂是無人不知。

  當年燕雲兵禍起,長安城兩王相爭鬧出宮變,死傷無數,所有百姓紛紛閉門不出,偌大一個長安街上都見不著人影。謝遲帶兵進京,雷霆手腕平定了動亂,一度血流成河,至今青石板縫隙中都有當年殘存的斑斑痕跡。

  再後來,他為帝師一手遮天,也是出了名的喜怒無常,性情陰鷙。

  百姓們見著謝家的馬車,都是躲著走的,誰也不敢去觸霉頭。

  可如今,謝遲竟然遇刺了,听聞至今昏迷不醒,極有可能連命都保不住。

  任是誰听了這消息,都忍不住要議論幾句的。

  傅瑤被迫灌了一耳朵的“謝遲”,想要回家,可偏偏又挪不動腳步,忍不住想要听些消息。

  “這個奸佞竟也有今日,可算是老天開眼,罪有應得。”

  “他雖手段狠辣,可卻也是個有真本事的人,若真沒了,這朝局今後何人來撐?”

  “沒了謝遲,也有旁人,難道文武百官還找不出個能用之人?沒了這個把持朝政的禍害,今後才算是太平了。”

  “你懂什麼?我听聞昨夜皇上召重臣入宮,商議許久,今晨方才放大人們回府。”有人壓著聲音道,“依我看來,八成是北境出了事,才會這般興師動眾。若是三年前的事重來一回,你倒是說說何人能力挽狂瀾?”

  “北境出事?呸呸呸,你可別信口開河……”

  兩方爭論不休,在這茶樓指點江山,傅瑤只覺著頭都大了,付了銀錢之後便拉著銀翹離開了。

  “姑娘,方才那幾個書生說的是真的嗎?”銀翹緊跟在傅瑤身邊,小聲問道。

  傅瑤點了點頭,隨後又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她的確什麼都不清楚,但也已經有了偏向。

  謝遲遇刺之事八、九不離十,若非如此,謝朝雲絕不會那般失態。至于北境是否又起戰火……傅瑤想起昨日父親令人傳回來的話,心中不由得一沉。

  當年燕雲兵禍致使兩王相爭,京中半數世家都被牽扯其中,甚至還有滅門的,傅家向來不結黨,倒算是躲過一劫。傅瑤那時乖乖地呆在家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不敢去多打听,但後來還是不可避免地知道了些,至今想起仍舊心有余悸。

  無論是京城文武百官,還是邊關百姓,沒有任何人想要回到當初的境地。

  傅瑤忽而想起前幾日,宮中傳下懿旨,說是北境捷報頻傳,太後甚是欣慰,又嫌宮中冷清,便想要趁此機會請諸位閨秀到宮中小住幾日,熱熱鬧鬧地過個壽辰。

  如今再看,倒更像是個無聲的嘲諷。

  紙是包不住火的,雖說朝中也想要竭力維、穩,但不出兩日,北狄大舉反撲的消息就徹底傳開來了。一石激起千層浪,原本已經開始漸漸被人遺忘的舊事重新浮現,京中一時間可謂是人心惶惶,隨之不約而同地將希望放在了謝遲身上。

  哪怕是曾經痛斥過謝遲狼子野心的人,也盼著他能如當年那般,定邊關穩朝局。

  可謝遲仍舊在昏迷。

  整個太醫院都在謝家,圍著那個昏迷的人團團轉,可好不容易解決了傷口崩裂出血的問題,隨之而來的又是褪不去的高熱。

  太醫們爭執不休,但誰也沒能提出個有用的法子。

  宮中一日三次地遣人來問消息,盼著他能早些醒過來,卻始終沒等到想要的回復。

  姜從寧同傅瑤在明月樓見面之時,也不可避免地提及了此事。

  “往前數四日,還是一派升平氣象,誰能想到短短幾日間便會亂成這樣?”姜從寧提起太後壽宴那日,倍感唏噓。

  傅瑤這幾日未曾刻意打听,但多少也听了些,遲疑道︰“他還未醒嗎?”

  她先前一直想著明月樓的酒菜,可如今看著滿桌的珍饈美饌,卻壓根沒什麼胃口。

  姜從寧搖了搖頭,將自己知曉的事情盡數同傅瑤說了,嘆道︰“如今太醫已是束手無策,不過拿名貴藥材維系著。朝堂和後宮為著此事也操碎了心,有說張榜請民間大夫來看的,甚至還有人提議,說是要核算八字為太傅娶妻沖喜,被謝姑娘給回絕了。”

  傅瑤捏緊了手中的筷子,輕聲道︰“謝姐姐肯定難過極了。”

  謝家經歷過當年的災禍後,就只剩了兄妹二人,如今謝遲又出了這樣的事,對謝朝雲來說無異于錐心之痛了。

  “造化弄人,旦夕禍福。”姜從寧倒了杯酒,苦笑道,“我爹這幾日早出晚歸,臉黑得跟炭似的,北境的形勢怕是真不好了……如今,許多人都盼著太傅能早日醒來,若他真有個三長兩短,那真是不敢想。”

  傅瑤咽下自己先前最喜歡的蜜汁蝦仁,卻只覺著食之無味,嘆道︰“就算謝遲如今醒來,以他的身體,又能做什麼呢?”

  姜從寧如實道︰“他能醒過來,就算是主心骨了。”

  人人都說謝遲有不臣之心,把持朝局,先前還曾有人為他遇刺而高興,感慨少了個禍害,直到大廈將傾的時候,才意識到他是那個頂梁柱。

  傅瑤心中百感交集,放下了筷子︰“我飽了。”

  姜從寧知道她記掛著謝遲,可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麼寬慰的話來,只好無力地說道︰“會好起來的。”

  傅瑤笑了笑︰“會的。”

  姜從寧看著她這笑,只覺著苦澀得很,下意識地出主意道︰“說起來,你不是還欠著謝姑娘幾幅畫嗎?若實在是放心不下,也可以以此為借口上門去探看。”

  “你先前不是還勸我離他遠些嗎?”傅瑤有些驚訝,隨後又搖頭道,“我與謝姐姐不過幾面之緣,算不上熟悉,不好這時候上門打擾的。更何況就算去了也無濟于事,就不給人添麻煩了。”

  說著,她站起身來,歉疚道︰“阿寧,等下次我再請你。”

  姜從寧會意,隨即也起身道︰“無妨,你只管回去。”

  這種行徑多少有些無禮,但她心中實在難過,也不願在這里敷衍好友。好在姜從寧同她關系親近,也能理解,並不會為此介懷。

  傅瑤又道了句歉,離開了。

  傅瑤不清楚邊關戰事,也不懂朝局謀略,只盼著謝遲能夠早些醒過來。但在這件事情上,連太醫都束手無策,她就更是無能為力了。

  是夜,她輾轉反側沒能歇好。

  夢中一時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一時又是宮中重逢時見著的那個蒼白冷漠的男人,墨色斗篷上的雲紋和仙鶴一閃而過,她卻記得清清楚楚。

  傅瑤在家中向來懶散,總是得侍女再三催促方才肯起床,但這次卻一大早就起身梳洗,在銀朱與銀翹驚訝的目光中宣布︰“我要去慈濟寺上香。”

  銀朱與銀翹面面相覷,雖不明白傅瑤為何突然心血來潮要去慈濟寺,但見她態度堅決得很,只好去正院回了話,又趕忙讓人給安排了馬車。

  “姑娘,你怎麼會突然想去慈濟寺?”銀翹好奇道,“我記得,當初夫人去慈濟寺上香的時候,你都是千方百計地躲著,嫌棄那台階太高,走完會累上半晌的。”

  傅瑤被她無情地戳穿了舊事,咳了聲,一本正經地胡編亂造道︰“我昨夜夢到了慈濟寺院中的那棵好幾百年銀杏樹,總覺著冥冥之中像是有什麼預兆,便想著今日去看看。”

  銀翹信以為真,果然不再多問。

  傅瑤抿唇笑了聲,挑開車簾來,向外看了眼。

  其實她壓根沒有夢到什麼銀杏樹,昨夜的夢里,顛來倒去都是謝遲,總想著要為他做點什麼才好。可思來想去,實在沒什麼幫得上的,只能去慈濟寺上柱香捐個香火錢。

  雖說未必就真有用處,但好歹算是求個心安,總比什麼都不做要強。

  傅家祖母信佛,傅瑤自小就跟著抄佛經背佛經,每年也總要來兩趟慈濟寺,到佛前來磕個頭。但她少時孩子心性,是將爬山當做踏青出來玩的,後來又開始躲懶,這還是頭一次自己主動過來。

  這台階比她記憶中的還要長些,傅瑤歇了兩次,最終才好不容易到了慈濟寺前,見著了那熟悉的山門。

  因著院中那棵近千年的銀杏樹,慈濟寺一直是方圓百里最有名的寺廟,香火鼎盛,往來香客絡繹不絕。

  傅瑤如旁的香客一般,到正殿去挨個磕了頭上了香,在心中將那願望念了十來遍,出門後又捐了幾十兩的香火錢。

  傅瑤還惦記著先前哄銀翹的話,離了正殿後,便要往後院去看那銀杏樹。結果才剛到後院,便被人給叫住了。

  那老和尚看起來慈眉善目的,笑問道︰“施主要求簽嗎?”

  說來也奇怪,對上那老和尚的目光後,傅瑤原本不安的心倒是莫名平靜了些,略一猶豫後點了點頭︰“好。”

  她心中惦記著謝遲的病,從簽筒中搖出了一根簽來,翻出來看了一眼,下意識道︰“這個不準!”

  那是個上上簽。

  簽文寫的卻是︰千里姻緣一線牽。

  意思明白得很,連解簽都省了。

  銀翹湊過來看了眼,打趣道︰“姑娘是想要卜算姻緣嗎?”

  “才不是,”傅瑤反駁了句,又氣呼呼地重復了一遍,“這個不準。”

  她想要問的明明是謝遲的病,才不是什麼姻緣。

  她一時情急,說話時也沒顧忌,那老和尚听了竟也沒見惱,仍舊是笑眯眯的︰“究竟準不準,姑娘將來就知道了。”

  傅瑤心中已經認定這個不準,但還是小聲道歉︰“一時情急,大師恕我冒昧。”

  說完,她便拉著興致勃勃看熱鬧的銀翹離開了。

  銀翹仍舊惦記著那簽文,笑盈盈道︰“說起來,姑娘的確也到了定親的年紀,听夫人身邊的侍女說,想要同咱們家議親的人可不少呢。”

  傅瑤輕輕地在銀翹腰上撓了下,威脅道︰“不準再說了。”

  她在後院中留了片刻,盯著那銀杏樹看了會兒,便想著要下山回家去了。

  可說來也巧,才剛出山門,傅瑤便迎面撞見了謝朝雲,兩人俱是一愣。

  與先前在宮中時相比,謝朝雲看起來憔悴了許多,不過幾日功夫,就能明顯看出來消瘦,眼下也有黛色,顯然是未曾好好歇息。

  “謝姐姐,”傅瑤站定了,輕輕地問候了聲,“你也來上香嗎?”

  按理說,謝朝雲此時應該是寸步不離地在家中守著才對。如今到這里來,是走投無路想著求神拜佛?還是……謝遲已經醒了?

  謝朝雲怔了下,微微一笑︰“是。”

  傅瑤見謝朝雲身邊並無僕從,一時間拿捏不準她是不是想要獨自靜靜,倒是不知該如何說了。倒是謝朝雲抬手遮了遮日光,主動開口道︰“可以陪我去逛逛嗎?”

  “可以!”傅瑤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隨即又覺著這像是太迫不及待了些,訕訕地笑了聲。

  謝朝雲將她這反應看得清清楚楚,無聲地笑了笑,眼中也多了些光彩。

  傅瑤才剛出山門,就又原路返回了,只是這次並沒讓銀翹跟過來。她怕自己說錯話會惹得謝朝雲難過,便索性什麼都不說,只靜靜地陪在她身邊。

  傅瑤原以為,謝朝雲是來拜佛上香的,卻不料她竟真如自己方才所說,是來“逛逛”的。從前院走到後院,繞著那棵老銀杏轉了幾圈,卻壓根沒有到正殿去,著實是奇怪極了。

  像是看出她的不解,謝朝雲忽而開口道︰“當年我家出事,亂作一團,還有人趁機落井下石。兄長在竭力奔走,想要托人說情,可卻是一直在吃閉門羹。我那時候無能得很,只會躲在家中抹眼淚,最後實在沒了法子,便來這慈濟寺燒香拜佛。我給每個佛像都磕了頭,磕得額頭都出了血,求漫天神佛保謝家平安……可最後還是家破人亡,顛沛流離。”

  “自那時起,我便打定了主意再不信神佛,只信自己的手段。”

  傅瑤愕然。

  謝朝雲提起這事來語氣平淡得很,可她卻是百感交集,只覺著眼酸。

  “但今日,我還是來了。”謝朝雲自嘲地笑了聲,“原來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還是會對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抱有幻想。”

  傅瑤揉了揉眼,小聲道︰“他還沒醒嗎?”

  謝朝雲嘆了口氣,偏過頭來看著傅瑤那泛紅的杏眼,若有所思道︰“你今日為何而來?”

  驟然被問起來意,傅瑤慌了一瞬,隨即垂下眼睫,想要將自己哄銀翹的話給原封不動地搬出來,可尚未來得及開口,便被謝朝雲給打斷了。

  “原來你也是為他來的。”謝朝雲笑了聲。

  傅瑤瞪圓了眼,甚至沒想到反駁,而是下意識地反問道︰“你怎麼知道?”

  “傻姑娘,”謝朝雲抬手將鬢邊的碎發拂到耳後,“你的心思從來都是明明白白寫在臉上的,一看便知,難道沒人告訴你嗎?”

  此時再說什麼也來不及了,傅瑤只好埋頭看著地面的青石板,裝傻充愣。

  姜從寧同她是自小相識的手帕交,無話不說,所以就算知曉了她傾慕謝遲也無妨。可謝朝雲就不一樣了,她可是謝遲的親妹妹。

  如今看來,當初她在宮中同謝朝雲閑聊的時候,人就已經看出她的心思了。

  傅瑤窘迫極了,只恨不得能有條地縫,自己就地跳進去埋了,好躲過這尷尬的境地。

  “不必覺著難為情。”謝朝雲看著她泛紅的臉頰,沉郁數日的心上倒像是拂過一陣清風似的,溫聲道,“我很喜歡你,想來兄長也會喜歡的。若是他這次能熬過來,我便為你們說和……”

  傅瑤的臉更紅了,生怕謝朝雲再說出些什麼來,連忙道︰“我對他並沒什麼非分之想,只盼著他能早點醒過來,平平安安的就好。”

  謝朝雲被她這個“非分之想”給逗樂了,露出這幾日來唯一一個真心的笑。

  傅瑤捂住了嘴,自覺多說多錯,干脆就徹底閉了嘴。

  “這幾日來,盼著他能醒過來的人不計其數。就連先前盼著他死的人,都想讓他醒過來,把如今這亂局料理了再死。”謝朝雲話里滿是諷刺之意,“可真心為著他這個人好的,怕是一只手就能數清了。”

  這幾日來听的、看的多了,傅瑤也理解了謝朝雲這話的意思,暗自嘆了口氣。

  謝朝雲從未同旁人說過這些,可興許是日積月累,這幾日又耗盡了心力,一時觸動,便多說了幾句。但她並不是那種能徹底坦露心跡的人,最多也就到此為止了。

  “多謝你今日陪我。”

  傅瑤听她這麼說,連忙道︰“你先前在宮中可是幫過我的大忙,如今這也不算什麼。”

  “那就改日再敘了。”謝朝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離開。

  傅瑤眼見著謝朝雲當真不準備正殿去磕頭上香,猶豫片刻後,還是快步追了上去︰“謝姐姐,這是我先前在那邊求的平安符,你……要不要?”

  謝朝雲停下腳步,看向她手中那小小的平安符。

  傅瑤在她這目光中覺出些緊張來,正想著收回手,卻見謝朝雲抬手將那平安符給拿了過去,輕笑了聲︰“那就再給他們一次機會好了。”

  將這平安符送出後,傅瑤莫名就像是解決了一樁心事似的,雖仍舊記掛著謝遲,但卻不似先前那般焦躁。

  及至回到府中,左右無事,傅瑤也不願再出門,索性就將自己關在書房抄寫佛經。

  抄佛經是需得全神貫注的,若是走神錯了一個字,這一整張都要重新來過。傅瑤自小跟在祖母身邊,這些年沒少抄佛經,如今做起來也是駕輕就熟。

  第二日午後,傅瑤才抄了半張紙,便見著銀翹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

  也不知她听了什麼,嚇得六神無主,進門時竟還絆了下,險些摔倒,看起來狼狽極了。

  傅瑤手一抖,筆尖蘊著的墨跡滴下,暈開來。

  她抬手將那紙給團了扔到一旁,嘆了口氣,無奈地問道︰“究竟什麼事情,值得你著急成這樣?”

  “不好了,”銀翹的聲音發著顫,“方才宮中傳了旨意來,說是為姑娘你賜婚……”

  “賜婚?”傅瑤也驚住了,難以置信道,“賜哪門子的婚?”

  銀翹險些都要哭出來了︰“是,是謝家。”

  傅瑤︰“……”

  她愣在那里,半晌都沒能說出話來。

  傅瑤心中想了許多,一時是姜從寧同她說,“有人提議,說是要核算八字為太傅娶妻沖喜,被謝姑娘給回絕了”,一時是謝朝雲開玩笑似的講,“若是他這次能熬過來,我便為你們說和……”

  最後,落在了她在慈濟寺後院,想要卜算謝遲病情時搖出的那根簽上——

  千里姻緣一線牽。

第9章

  傅瑤呆呆地坐在那里出神,銀翹只當她是嚇傻了,帶著哭腔道︰“夫人在正院等著呢,姑娘還是快些過去吧,看看能不能想個法子把這婚給推了。”

  雖說傾慕謝遲這麼些年,但傅瑤是從未想過談婚論嫁的。于她而言,謝遲就是不可即的妄念,就算在夢中,也從來都是遠遠地看著。

  以至于驟然听到這消息,倒也談不上欣喜,心中大半都被震驚給佔據了。

  傅瑤被銀翹推著出了門,一直到進了正院,才算是緩過來些,亂成一團粥的腦海勉強湊出點理智來,將這事從頭到尾給想了一遍。

  顏氏見了著她後,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霎時就又滾落下來,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她將傅瑤攬在懷中,痛心疾首道︰“我的瑤瑤……”

  一旁的侍女顯然也是方才陪著哭過了,眼圈泛紅,勉強勸道︰“夫人莫要哭壞了身體。”

  “都怪我。若是早些替你定了親,便沒今日這禍事了。”顏氏乍看到那旨意時,險些昏厥過去,只覺著像是天塌了似的。

  她向來最疼傅瑤這個小女兒,總想著給她挑一個如意郎君才好,一直催著傅瑤回京來,便是想著好好相看一番。哪成想居然突然來了這麼一道旨意,硬生生地掀翻了她先前所有的準備。

  若是旁的世家公子,就算是不大如意,顏氏興許也能咬牙忍了,可卻偏偏是謝遲!

  這滿長安城,誰不知道謝遲?出了名的性情陰鷙,喜怒無常,手段又格外狠辣。

  前些日子曹家那公子不知怎麼得罪了他,一雙腿就那麼廢了,連性命都險些沒能保住。顏氏听聞此事時,還曾同身邊的人感慨過,這曹家京中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家,謝遲卻半點情面都不留,著實是太過跋扈。

  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的人,在他身邊就得時時小心著,萬一行差踏錯,必然是沒有好結果的。

  “你這樣不經事,若真是嫁過去了,又豈能討得了好?”顏氏只一想便覺著頭疼欲裂,哽咽道,“更何況,他如今還躺在那里昏迷不醒呢!說是沖喜,可究竟有沒有用,誰又說得準呢?”

  若是嫁過去沒兩日,謝遲便撒手去了,那又該如何是好?

  傅瑤見母親這般難過,心中也堵得厲害,拿了帕子來給她拭淚,小聲道︰“娘親不要哭了,若真是哭壞了身體,我是要心疼的。”

  可如今這種情形,說什麼都是沒用的。

  顏氏左思右想,都覺著謝遲無論是死是活,都討不到半點好去,攥著傅瑤的手道︰“瑤瑤,這親決不能結。娘親這就讓你爹去回皇上,就說……就說你先前在江南之時,已經同旁人定過親了。這麼一來,咱們就能把這事給推了……”

  “娘,這可是欺君之罪。”傅瑤輕輕地撫著她的背,“我何曾定過什麼親?”

  顏氏卻道︰“你長姐在信中提過,岑家那位公子不是想要求娶你嗎?娘先前就想過了,岑家的確不錯,怎麼都比謝家要好……”

  顏氏正盤算著,卻忽而傳來一聲斥責︰“你糊涂啊。”

  傅瑤原本正手足無措著,听了這聲音後,連忙起身道︰“祖母,您怎麼親自過來了?”

  “這樣大的事情,我怎能不來?”傅老夫人嘆了口氣。

  見老夫人扶著侍女進了門,顏氏也只好擦了眼淚,起身相迎。她雖心急,但也不敢在婆母面前造次,強壓下淚意,低聲道︰“媳婦自知方才那話不妥,但也是別無他法了,總不能真讓瑤瑤嫁到謝家去。”

  “瑤瑤是我自小看著長大的,我又豈會不疼她?”老夫人話音里也透著無奈,“可如今聖旨已經下了,豈有收回的道理?就算你敢冒著欺君之罪撒這個謊,遠在千里之外的岑家願意替你圓嗎?婚期就定在兩日後,哪里來得及通氣?”

  顏氏是一時情急,但卻並不是蠢人,又豈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她沉默片刻,無力地問道︰“難道就讓瑤瑤嫁給謝遲?”

  “只能如此。”老夫人先斷了顏氏的妄想,而後又緩緩地說道,“事情倒也沒有你想的那麼壞。皇上驟然賜婚,無非是為了謝遲的病情……”

  古往今來,一直都有“沖喜”這說法,純屬百般無奈之下,死馬當活馬醫。

  如今北境戰事吃緊,裴老將軍不知所蹤,謝遲又昏迷不醒,朝中也鬧得人心惶惶,百般無奈之下方才出此下策。

  “謝遲這個人雖心狠了些,但卻是個恩怨分明的。若瑤瑤嫁過去,真能讓他病情好轉,想來多少也會念著這點好,不會苛待。”老夫人停頓了片刻,繼續道,“若萬一沒能成,等到謝遲去了,那便想如何就如何了。如今眾人都知道,這事是虧了咱們家,屆時太後也不會為難的。”

  “可是……”顏氏想要反駁,但對上老夫人的目光後,又硬生生地將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她明白老夫人的話並沒錯,也知道為今之計只能如此,只是心中著實難接受,重重地嘆了口氣,“那麼些人,怎麼偏偏選中瑤瑤?”

  傅瑤半句都沒敢多說,听到這話說,心驀地一緊。

  她自己也拿捏不準,這事究竟是就真這麼巧?還是說有人推波助瀾?

  老夫人見她不哭也不鬧,愈發心軟,摸了摸她的鬢發,嘆道︰“好孩子,此番委屈你了。不過你放心,等到這段時日過去,必然會給你個交代,不讓你受委屈。”

  傅瑤也不知該說什麼,只好低眉順眼地應了聲︰“好。”

  既是為了沖喜,自然越快越好,就像是生怕謝遲撐不了多久似的,婚期直接定在了兩日後。無論是謝府還是傅府,都得立時籌備起來,闔府上下忙得團團轉。

  然而這麼短的時間,便是怎麼樣也依舊來不及,只能一切從簡。

  顏氏原本想要風風光光地將女兒給嫁出去,如今卻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嫁衣什麼的都未曾準備,現裁制必定是來不及了,外邊買來的又不合心意。

  正左右為難時,宮中來了人,為首的竟是尚宮局的司記白蕪。

  尚宮之下便是司記,顏氏也不好怠慢,只能含笑相迎。

  “朝雲知道此事突然,怕貴府忙不過來,便特地求見了太後,遣了我等過來幫忙。”白蕪抬了抬手,令人將帶來的嫁衣與數套頭面首飾都呈了上來,含笑道,“請傅姑娘試試這嫁衣,我從宮中帶了繡娘來,若是有不合身的地方,立時就能改了。”

  謝朝雲當年在尚宮局,與白蕪算是同僚,如今白蕪提起她來也是直接以名稱呼,足以看出關系親近。

  這嫁衣展開後,屋中眾人的目光中都多了些驚艷,就連顏氏都愣了愣。

  嫁衣如火,用的是最好的綢緞,其上的繡紋精致卓絕,嵌墜的珠玉皆非凡品,在日光的映射在熠熠生輝,一看便耗費了極大精力,絕非朝夕之間能夠趕制出來的。

  像是看出顏氏的困惑,白蕪解釋道︰“這嫁衣是太後娘娘早前吩咐尚宮局給朝雲備下的,斷斷續續做了大半年才成,只可惜一直沒能派上用場,如今倒是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顏氏沒料到謝朝雲竟然這麼上心,原是該客套著道句謝,可一想到這事皆是由謝家而起,便如鯁在喉,最後也沒說什麼,往里間去看傅瑤試嫁衣了。

  傅瑤往日里總有說不完的話,如今卻格外安靜,由著宮女們服侍著穿衣擺弄,乖巧極了。

  白蕪得了謝朝雲的囑托,自是盡心盡力,將相關的一應事宜都接了過來,盡快操辦著三書六禮。她是尚宮局出來的人,辦事妥帖,忙中有序,讓原本忙得頭昏腦漲的顏氏得以松了口氣。

  “謝家倒是大方……”顏氏大略掃了眼那聘禮單子,心中暗暗吃了一驚。

  她對這婚事是百般不贊同,但也不得不承認,謝朝雲的誠意很足,就算是拿最挑剔的目光來看也尋不出什麼不好。

  傅瑤透過半開的窗子,看著院中人來人往,小聲道︰“我先前就同您說過,謝姐姐是個很好的人。”

  “她若真好,就不該讓你往火坑里跳,如今這也不過是彌補罷了。”顏氏撇了撇嘴,她也知道如今再說這些也沒用,轉而嘆道,“我不稀罕這些,只盼著等你過去之後,謝家能好好待你。”

  “您放心。”傅瑤說完後,自己也覺著這安慰太無力了,索性開玩笑道,“說不準等我嫁過去,謝遲好起來後,會很喜歡我呢。”

  顏氏驚訝地看著她。

  “你們總說我很討人喜歡,不是嗎?”傅瑤厚著臉皮道,“既然這樣,為什麼總要想著謝遲會欺負我,讓我受委屈呢?”

  她說這話其實是沒什麼底氣的,畢竟先前在宮中遇著時,著實看不出謝遲有喜歡她的跡象。但為了安慰母親,只能硬著頭胡扯了。

  這話乍一听倒是沒什麼錯,顏氏也想不出反駁的說辭,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你這孩子……”

  恰有侍女來請,她只得起身離開,往正院去了。

  內室安靜下來,屋角的博山爐中沁出裊裊的香氣,清淡而悠長。

  傅瑤托著腮在梳妝台前發愣,輕輕地摩挲著明日要戴的發冠,低聲自語道︰“快些好起來吧,然後……若是能喜歡我,就更好了。”

第10章

  這婚事定得匆忙,傅瑤兄長尚在白鹿書院,壓根來不及趕回來,至于在江南的長姐,甚至要等她嫁到謝家之後,才能收到這消息。

  傅瑤是家中最小的女兒,闔家上下都將她視作掌上明珠,誰也舍不得讓她受委屈,沒成想卻在成親這麼大的事上栽了。

  就算謝朝雲已經盡可能地將事情做到最好,給足了面子,可顏氏一想起來,仍舊覺著如鯁在喉。

  但事已至此,再說什麼都無濟于事,不過是平白惹得人更難過。顏氏也只能將心中的怨言咽下,勉強露出個笑來,帶著嬤嬤進了傅瑤院中。

  夜色沉沉,傅瑤穿了件單薄的中衣坐在窗邊,由銀朱拿著巾子幫她擦拭長發。

  興許是剛沐浴過的緣故,她白皙的肌膚透著些淡粉,眸中也帶著水意,在燈火的映襯之下亮亮的,仿佛天上星。

  顏氏的神色不由得溫柔了許多,從銀朱手中接過巾帕,將傅瑤那烏黑柔順的長發攏在其中,慢慢地擦拭著。

  侍女們退了出去,內室便只剩了母女二人。

  傅瑤偏了偏頭,笑道︰“娘親怎麼這時候過來了?”

  “明日就是你大婚的日子,娘自然是要來看看,同你說會兒話的。”顏氏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轉而又嘆道,“若是你長姐也在就好了。”

  傅瑤眼睫微顫,低聲道︰“是啊。”

  前些日子她要回京時,長姐說,姐夫這半年八成就能調回京城來,屆時一家人就能時常見面了,還開玩笑說,這麼一來就不會錯過她的婚事。

  畢竟按常理來說,從相看到最終定親成婚,怎麼也得半年的功夫。誰能料到轉眼間,不過幾日,她明日就要出嫁了呢?

  “罷了,不說這個了。”顏氏放下帕巾,在一旁坐了,將來時帶的那木匣打開給傅瑤看,“這些啊,是娘給你準備的嫁妝,有早就備好的鋪子和田地,也有這次謝家送來的聘禮……”

  “興許是也覺著虧欠了你的緣故,謝家下聘時很是大手筆,娘同你爹商量好了,那些聘禮都給你充作嫁妝。”顏氏將其中的各種地契拿出來給傅瑤看,“無論將來如何,有這些傍身,你都可以過得更好些。”

  傅瑤先前雖也接觸過相關事宜,但並未正經學過,更沒接觸過這麼多的鋪子、莊子和田地,頓時手足無措起來︰“若不然還是您幫我管著吧?我怕自己料理不來。”

  “哪有這樣的道理?”顏氏搖了搖頭,“是我的疏忽。你自小愛玩,我也不願拘著你,便想著等到議親之時再正經教你操持中饋,誰曾想遇著這事,只能趕鴨子上架了。”

  沒等傅瑤說話,她又繼續道︰“你自己慢慢試著上手,若是有什麼不懂不會的,再來問我就是。至于謝家那邊……你就不用多管了。有謝朝雲在,輪不到你來管,倒也算是省心。”

  傅瑤點點頭,應了下來。

  顏氏又叮囑了許多零零碎碎的事情,夜色漸濃,她遲疑片刻,又拿出本小冊子。

  傅瑤原本听得已經有些困了,也沒在意,接過來隨手翻了下,及至看清楚其中的內容之後,倒像是被火給灼了下似的,下意識地扔開了。

  她自小愛看雜書,什麼山水游記、奇聞異志和亂七八糟的話本子都看,故而也就不可避免地看過些“淫詞艷曲”,對那事並不算是一無所知。

  可方才那冊子上面卻是繪的圖,直白得很。

  她初時壓根沒反應過來,及至看明白後,只覺著腦中一熱,紅暈霎時從臉頰蔓延到脖頸。

  “這,這……”傅瑤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來。

  “不必這麼害羞。姑娘出嫁之前,都是要將這事給說明白的,免得什麼都不懂,屆時少不得要吃罪受苦。”顏氏看著她的紅得仿佛都要滴血的耳垂,忍不住笑了聲。但想到謝家之後,神情又冷了下來,勉強笑道,“不過,你明日是可以免受這罪,也算是個好事。”

  謝遲如今還昏迷不醒,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是醒了,以他那個身體也是做不了什麼的。

  簡而言之,就是他不行。

  傅瑤一手捂臉,一手拿了茶盞來,灌了半杯茶︰“我用不著這個,還是不講了吧?”

  雖說她也知道都有這麼一遭,但若真要娘親坐在這里同她將這件事掰扯清楚,她怕是都要熱得熟透了。

  “也行,你回頭自己大略看看好了。”顏氏將那小冊子放在了她枕下,又摸了摸她的鬢發,柔聲道,“夜深了,你早些歇息吧,我先回去了。”

  傅瑤連忙站起身來,送她出了門。

  恰逢十五,圓月高懸,月華如水傾瀉而下,哪怕是熄了燈也依舊能見著光亮。

  傅瑤原本的那點睡意已經徹底沒了蹤影,她盯著窗子上的樹影看了會兒,翻了個身,猶豫許久之後,慢慢地將枕下那冊子給一點點抽了出來。

  借著那點月光,是看不清楚其上的字,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個圖畫的形。

  傅瑤心中既覺著難為情,又忍不住好奇,咬著被角,時不時地看上一眼,紅著臉,倒像是抹多了胭脂似的。不過看著看著,紙上那兩人的姿態越來越古怪,她那點難為情逐漸被疑惑給取代了,忍不住嘀咕了句︰“這……是什麼?”

  外間守著的銀朱像是听了動靜,起身到里間來看,傅瑤听到腳步聲之後,連忙將那冊子隨意地塞到了枕下。

  “姑娘還沒睡嗎?”銀朱小聲問道,“要喝水嗎?”

  傅瑤扯著錦被遮了大半張臉,含糊不清地答︰“不用,我這就睡。”

  及至銀朱離開後,她松了口氣,倒也沒了旁的心思,又翻了個身後,不多時便睡了過去。

  第二日一早,銀朱她們尚未來叫,傅瑤便反常地自己醒了過來。她還有些困意,盯著床帳上的墜子看了會兒,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今日就要成親了。”

  這兩日,闔府上下都忙翻了天,傅瑤卻是那個最清閑的人,以至于到如今都沒什麼真實感。

  婚禮在傍晚,她起身梳洗用過早飯之後,就又沒了事情,在院中的秋千上坐著發愣。

  “姜姑娘來了。”

  傅瑤听了這話後,隨即回過神來,眼前一亮︰“阿寧!”

  姜從寧見她飛鳥投林似的撲了上來,連忙扶了一把,笑道︰“怎麼還是不見穩重?”

  傅瑤拉著她進了房中,又將侍女都給遣了出去,儼然一副要說悄悄話的架勢。

  “听聞賜婚旨意後,我就打算來見你的,只是又想著你家中必然忙得厲害,便不好來打擾。”姜從寧打量著傅瑤的模樣,“如今見著你,我也算是可以放下心來了。”

  那道突如其來的賜婚聖旨傳開後,眾人皆是大吃一驚,有感慨同情的,也有幸災樂禍的。

  畢竟傅瑤可是出了名的美人,這些年來羨慕、含酸的人不少,如今眼見著這麼個美人竟然要嫁給一個昏迷不醒,甚至極可能時日不多的病秧子,才算是出了那口憋了多年的氣。

  這幾日,閨秀們見面之時,必然會提起傅瑤這件事情,都猜她如今八成正在家中以淚洗面。

  姜從寧是知曉傅瑤傾慕謝遲的,但若易地而處,就算她心儀某個人,也不會願意承擔著莫大的風險嫁過去沖喜。故而她這兩日也沒少擔心傅瑤,直到如今,方才得以松了口氣。

  “我這兩日閑得無趣,又不能同旁人提,可算是將你給盼過來了。”傅瑤如釋重負道。

  旁人皆以為她這兩日是郁郁寡歡,說話做事皆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一個不對惹得她崩潰。傅瑤也順水推舟地默認了,除了見祖母和娘親外,其他時間都將自己一人關在房中。

  姜從寧笑了聲,感慨道︰“此事著實出人意料,但竟也算是歪打正著,叫你那一腔痴情有了去處。”

  她雖擔心謝遲究竟能不能好轉,但今日終歸是傅瑤大婚的日子,不好說那些喪氣話來掃興。

  傅瑤與姜從寧聊了許久,又一道用了午飯,稍作歇息後便正經準備起來。

  到了此時,傅瑤後知後覺地開始緊張起來,姜從寧便一直在她身邊,同她閑聊排解。

  宮女們為傅瑤綰了發髻,上了妝,又伺候著傅瑤換上了層層繁復的嫁衣,理好了系帶。衣擺鋪開來,其上的精致的繡紋栩栩如生,恰到好處的寶石珠玉猶如點楮之筆。

  正紅色的嫁衣襯得傅瑤肌膚愈白,欺霜賽雪一般,又為她平添了些艷色。

  眾人眼中都多了些驚艷,饒是這些年來已經見慣了傅瑤的美貌,姜從寧還是不由得贊嘆了句︰“說是傾國傾城也不為過了。”

  及至晚些時候,外邊隱約傳來樂聲,隨即有侍女來回稟,說是謝家迎親的隊伍到了。

  宮女們為她蓋上蓋頭,傅瑤眼前一片紅,忍不住掀開一角,抬眼看向一旁的姜從寧。

  “去吧,”姜從寧將此看在眼中,含笑祝道,“諸事順意。”

  傅瑤也笑了笑,站起身來,扶著銀朱出了門。

  謝家迎親的隊伍排場很大,一路上引得許多人圍觀,可卻偏偏少了新郎官。謝遲自然是沒辦法親自來迎親的,傅瑤早就知道,也沒什麼怨言。

  只是在辭別了爹娘與祖母,再到門前上花轎的這一路上,雖被侍女宮女們簇擁著,卻忽而覺著孤單。

  “姑娘,”銀朱小聲提醒道,“仔細哭花了妝。”

  傅瑤強忍著淚意,點了點頭,發上的步搖微微晃動,映著夕陽余暉的光。

  還未出家門,傅瑤已經開始想爹娘和祖母了,可她也知道,這路是沒法回頭的。及至踏出門檻,奏樂聲撲面而來,迎親的隊伍佔了門前的一條長街,她以團扇遮面,由銀朱扶著上了轎子。

  外間的司儀在依著規矩說些什麼,但傅瑤並沒听清,也沒心思听。

  她接受了自己離開家的事實後,便迫切地,十分迫切地,想要見到謝遲。

第11章

  謝朝雲是在尚宮局呆過數年的人,棘手的事情見了多了,如今這婚事雖來得急,但對她來說也不算什麼難事,最多不過是忙些罷了。

  其實她就算是當個甩手掌櫃,將這婚事交給管家去料理也無妨,畢竟謝遲的病擺在那里,沒人會去苛責她。

  但謝朝雲還是收斂了心緒,親自監督著。三書六禮下聘迎親這些大事外,還有府中要擺的宴席、需要邀請的賓客以及安排的位置等諸多雜事,她都是親自過目,竭盡所能做到了盡善盡美。

  三日間做到如此地步,到場的賓客看了,也都在心中暗暗驚嘆。

  天色漸漸暗下來,華燈初上,謝府里里外外張燈結彩,隱隱約約地有笙歌聲傳來,一派熱鬧氣象。謝朝雲快步在人群中穿行,偶爾遇著相熟的人,也顧不上停下來寒暄客套,只笑著點點頭。

  正院這邊早就布置妥當,目光所及之處,總是會有大喜的紅。

  邁入院門後,謝朝雲倒像是近鄉情怯似的,遲疑了一瞬,而後方才又大步流星地進了房中。

  謝遲醒了。

  侍女悄悄地將這消息遞來時,謝朝雲險些手滑摔了茶盞,雖說是早有預料,但真听到後卻還是眼中一酸。

  等到進了門,見著懶散地倚在那里的兄長後,她才總算是得以松了口氣。

  謝遲的面色蒼白如紙,連唇上都沒什麼血色,也就襯得那雙黑眸愈發地深邃,長發並未束起,有些凌亂地散著。

  黑白分明,乍一看倒像是一副水墨畫似的。

  正院這邊是一直有太醫時刻候著的,謝遲一醒,就立即為他診脈,確準這次是真好起來後,才敢去令人知會了謝朝雲,又連忙遣人往宮中遞消息去。

  “都出去。”謝遲道。

  因為昏迷太久的緣故,謝遲的聲音很啞,還透著些無力。他以往積威甚重,屋中侍奉的太醫和隨從听了之後,都連忙退了出去,順道帶上了門。

  謝遲倚在迎枕上,抬眼看向謝朝雲︰“北境戰況如何?”

  他醒過來後,見著太醫們歡天喜地地讓人速速去宮中回稟時,就料到是出了事,直接問了。可太醫們也就是隱約知道個大概,具體的事宜是一問三不知的,他就只能來問謝朝雲。

  謝遲很清楚,就算是軍國大事,蕭鐸也不會隱瞞朝雲。

  可謝朝雲卻並未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指了指案上燃著的紅燭,挑眉道︰“我還以為,你會先問我這個。”

  謝遲看了眼那紅燭,听著外邊的喧鬧聲,想著方才太醫提的那句“沖喜”,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是生怕我不同你算賬?”

  “我知你不信鬼神也不信這些,但你看,她嫁過來你就醒了,豈非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謝朝雲不慌不忙地在一旁坐了,慢悠悠地笑道。

  “據太醫說,三日前我有甦醒的征兆,已經有七八分把握能夠好起來,而後你才進宮去求了這個所謂沖喜的婚事。”謝遲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你倒是說說,為何要這麼做?”

  謝朝雲並沒指望自己能瞞天過海,但也沒料到謝遲竟然這麼快就弄清楚,撐著額道︰“兄長如今年紀不小,也到了娶妻生子的時候,不是嗎?”

  謝遲對這個妹妹向來疼愛得很,哪怕知道她有手腕有心機,卻仍舊將她當成少時那個小姑娘百般呵護,卻不料竟然被擺了這麼一道。

  他只覺著不可理喻,氣笑了︰“所以你就趁著我昏迷不醒,強定下這門親事?”

  謝朝雲同他對視了眼,清清楚楚地看明白了他的不耐,想了想,忽而調轉話頭道︰“兄長此次遇刺,誠然是有奸人所害,但你也不是一無所知不是嗎?明知道有人圖謀不軌,卻不惜以自身為誘餌,百密一疏,方才有了這些日子的煎熬……”

  這些年來,謝遲是一個對旁人心狠,對自己也心狠的人。

  從發配西境開始,他就將自己當成了一把鈍刀,狠狠地磋磨,就像是個亡命之徒一樣,數次置之死地而後生,才走到了今日的地位。

  可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好運氣也並不總是眷顧他的,一點偏差便險些要了命。

  謝朝雲那日從慈濟寺回到家中,將平安符懸在床帳上,說來也巧,謝遲傍晚便有了甦醒的征兆。

  這其中未必有什麼關聯,但她還是選擇信了。

  及至晚間,她一直在查的事情有了些眉目,知曉這次是謝遲“玩脫了”後,整整一宿都沒能睡著,第二日一早便進宮去以“沖喜”的名義求了這門親事。

  謝遲並未否認她這說法,只是反問道︰“你說這些,同這門親事又有什麼干系?”

  “我知道你不怎麼在乎自己的死活,但今後你就是有夫人的人了,將來還會有兒女……”謝朝雲站起身來,看向謝遲,“今後行事,還是謹慎些為好。”

  這還是兄妹二人頭回這麼針鋒相對,謝遲冷笑了聲︰“你以為我會在乎這些?朝雲,你何時變得這樣幼稚了?”

  “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謝朝雲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兄長這麼說,未免言之過早。”

  沒等謝遲開口,她便自顧自地出了門,吩咐道︰“夫人不多時便到,都給我伺候好了。”

  院中的小廝丫鬟齊齊應聲。

  謝遲听著外間的動靜,只覺著頭疼,他抬手按了按穴道,這才想起來謝朝雲還未同他講如今的戰況。若是旁人敢這般,他早就翻臉了,可偏偏這是他唯一的親人,只能將心中的戾氣強壓了下來。

  正院這邊,眾人怕驚擾了謝遲,說話做事都是輕悄悄的,可前院卻熱鬧極了。

  雖方才與兄長爭吵過,但眼見著他轉危為安,謝朝雲臉上的笑終于多了些真心,得知迎親隊伍到了之後,眼角眉梢盡是笑意,親自迎了出去。

  蓋頭遮在眼前,傅瑤什麼都看不清,扶著銀朱的手下轎之後,不自覺地攥緊了些。

  周遭的樂聲與喧鬧聲不絕于耳,她緊張極了,听著銀朱的笑聲提醒上台階跨過門檻,進了謝府。

  這天地自然是拜不成的,一應的禮儀也都簡化了許多,但饒是如此,傅瑤仍舊覺著有些疲倦,也很餓。

  “要到正院了。”謝朝雲見她肩背垮了些,含笑提醒道,“我已經讓人備好了各式點心,又或者,你想吃些湯面嗎?”

  傅瑤下意識地挺直了背,又輕輕地搖了搖頭。

  謝朝雲湊近了些,扶過她另一只手。

  傅瑤的身量算不得高,手也偏小些,摸起來軟軟的,柔弱無骨似的,膚若凝脂,指尖涂了鮮紅的蔻丹,煞是好看。

  謝朝雲輕輕地捏了捏,又笑道︰“同你講個好消息,他醒了。”

  話音剛落,便見著那手微微發顫。

  傅瑤很難形容自己的心情,只是難以抑制地發顫,先是被欣喜淹沒,隨後又泛起緊張來,就這麼神情恍惚地進了正院,又進了臥房。

  眾人尚不知謝遲醒來,也沒人敢來婚房湊熱鬧,倒是比前院要安靜許多。

  謝遲仍舊是倚在迎枕上,與方才沒什麼兩樣,謝朝雲與侍女們扶著傅瑤進門後,他也只看了一眼,興致闌珊,全然不像是新郎。

  銀朱等人見了他後卻是險些嚇傻了,強撐著才沒失態,扶著傅瑤在床邊坐了下來。

  一旁的等候著的司儀嬤嬤小心翼翼地上前來,按著規矩,還有揭蓋頭、合巹酒、結發禮等,可還未來得及開口,便听謝遲開口道︰“都出去吧。”

  雖然已經有所收斂,但謝遲話音里仍舊帶出些許不耐來,眾人面面相覷,傅瑤也不由自主地攥緊了衣袖。

  從知曉謝遲醒過來,傅瑤就已經開始緊張了。

  她心中其實能理解謝遲的反應,畢竟他什麼都不知道,醒來之後就被強塞了個夫人,想來也是不會高興的。

  謝朝雲與謝遲無聲地對視了會兒,最後還是無奈讓步,抬了抬手,帶著眾人都退了出去。銀朱心中雖百般不願,但也不敢在謝家造次,害怕惹得謝遲不悅帶累了自己姑娘,只能也隨之離開。

  屋中總算是又安靜下來,謝遲揉了揉太陽穴,神情稍緩,這才看向端坐在床尾的傅瑤。

  雖隔著蓋頭什麼看不清神情模樣,但她的脊背挺得筆直,一言不發地坐在那里,雙手規規矩矩地置于膝上,頭卻微微垂著,顯然是很緊張。

  謝遲知道自己在外的名聲如何,也知道大多數人家都是避之不及。這麼個嬌弱的閨秀,驟然被一道聖旨指婚,要嫁給他這個生死未卜的病秧子沖喜,這幾日怕是都在家中以淚洗面了。

  思及此,謝遲勉強尋出些耐性來,上前去,掀開了那紅蓋頭。

  畢竟總不能讓人在這里坐上一夜。

  在掀蓋頭前,謝遲原以為自己會看到張愁雲慘淡的臉,興許眼圈都是紅的那種。結果卻對上了一雙含笑的杏眼,眼眸清澈,帶著些顯而易見的緊張,但卻並沒有半點懼怕。

  傅瑤這還是頭一回離謝遲這般近,她甚至能數清謝遲的眼睫,也能從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這是就算在夢中,也未曾敢想的情形。

  傅瑤怔怔地同謝遲對視著,心跳不自覺地快了許多,原本的那點緊張被心底沁出的甜取代,眼中的笑意愈濃,唇角也不自覺地上揚。

  她抬起手,輕輕地扯了扯謝遲的衣袖,軟聲喚道︰“夫君。”

  從今往後,謝遲就是她傅瑤的人了。

第12章

  傅瑤這個“夫君”叫得無比順遂,雖有些羞澀,但未曾有半點磕絆和猶豫。

  說完之後,她唇角不自覺地翹了起來,眉眼彎彎,在燈火的映襯之下,眸中似有星辰,極亮。

  謝遲直接被這麼一句給叫愣了,看著傅瑤這模樣,心中更是涌出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眼前這姑娘,著實不像是被聖旨壓著來沖喜的。可饒是他這麼個聰明人,一時間也想不明白傅瑤有什麼可高興的?笑得跟個吃了糖的孩子似的。

  但不管是因為什麼緣由,這個模樣,的確是比愁眉苦臉順眼多了。

  傅瑤見他沉默不語,咬了咬唇,試探著問道︰“你不喜歡我這樣叫你嗎?”

  她臉上的笑意收斂了些,語氣中帶了些小心翼翼的意味,謝遲被她看得莫名心軟了些許,正欲說話,就听到傅瑤又繼續問道︰“那若不然,我叫你……謝郎?”

  當年謝遲蟾宮折桂,是大周最年輕的狀元郎,風頭無兩,瓊林宴從長安街上打馬而過時引得百姓圍看,成了人人交口稱贊的“謝郎”。

  那時候,傅瑤時常會听人提起,便一直記在了心中。

  向來八風不動的謝遲,神情中出現了一絲錯愕,但隨即就被掩飾過去,眉頭微皺,有些不耐地開口道︰“隨你。”

  謝遲早些年是個溫文爾雅的世家公子,眉眼帶笑,見了誰都有話說,朋友多得數不清。可後來謝家出事後,平日里與他相談甚歡的人卻都避之不及,甚至還有落井下石的。

  自那以後,他就沒再真心交過朋友,也不喜歡親密的關系。

  回到京城後的這幾年,眾人見了他皆是恭恭敬敬地稱一聲“太傅”,壓根沒人敢來攀交情,更別提像傅瑤這般了。

  倒也談不上生氣惱怒,只是傅瑤驟然跨過了那條線,讓他有些煩躁。

  傅瑤的目光始終在他身上,將這反應看得清清楚楚,不大自在地垂下眼睫,也不再貿然開口。

  房中一片寂靜,甚至能清楚地听到爆燈花的聲響。

  傅瑤低眉順眼地坐在那里,紅燭燈火映在她臉上,微翹的長睫像是振翅欲飛的蝶翼般,雪膚烏發,嫁衣如火,是個很能動人心弦的美人。

  謝遲並不貪戀女色。

  早些年他剛回京城的時候,眾人不清楚他的行事和性情,變著法地送金銀和美人來,被他毫不留情地拒了兩次之後,方才算是徹底歇了這個心思。

  這些年來,他始終未曾娶妻,府中也沒有伺候的通房。

  但如今看著傅瑤那乖巧的模樣,他心中的那點煩躁消散了些,耐著性子同她道︰“這親事是倉促間定下的,你家中必然也不願……”

  謝遲這話才起了個頭,尚未說完,便被叩門聲給硬生生地打斷了。

  “宮中來了人。”謝朝雲叩門之後,便直接推開了。她掃了眼內室的情形,走到傅瑤跟前,含笑道,“那些個朝政事務听了也頭疼,折騰了半日,隨我去換個衣裳吃些東西吧。我讓廚房準備了許多,你看看哪個最合胃口?”

  傅瑤松了口氣,牽著謝朝雲的衣袖出了門。

  侍女們伺候著她換下了繁復的嫁衣,換了件水紅色的紗裙,其上以金線繡著蝴蝶,精致得很,也是先前尚宮局送來的衣裳。又去了發冠,將潑墨般長發綰了個尋常的發髻,僅戴了一根石榴簪。

  傅瑤總算是輕松許多,她伸了個懶腰,想著同謝朝雲道聲謝,可偏偏看向她之後卻又不知該如何稱呼。

  先前她都是管謝朝雲叫“謝姐姐”的,如今卻是不成了,畢竟若按輩分來講,她都算是謝朝雲的長嫂了。

  “叫我阿雲,或者朝雲就好。”謝朝雲看出她的為難來,忍不住笑了起來。

  “阿雲,”傅瑤在一旁坐了,輕聲道,“多謝你求了太後,讓尚宮局那幾位到我家去,若非她們幫忙料理,這幾日府中怕是都要亂了套了。”

  謝朝雲並沒動筷,捧了盞茶慢慢地喝著,笑道︰“此事因我而起,我自然是要想辦法周全的,不必客氣。更何況,應該是我向你道謝才對。”

  說著,她又點了點那滿桌的菜︰“來嘗嘗,看看這廚子的手藝合不合你的胃口?若是不喜歡,明兒我讓人另請新的來。”

  謝朝雲這些日子忙前忙後,壓根沒怎麼休息,脂粉也遮不住她臉上的倦色,但她的精神卻依舊很好,陪著傅瑤說說笑笑的。

  傅瑤的確餓極了,挨個嘗了過去,最後還喝了小半碗鮮魚湯,神情中滿是饜足。

  大半個時辰過去,夜色已經濃得化不開,可正屋卻依舊緊閉著門,先前進去的那宮人還未出來。

  謝朝雲一直在饒有興致地托著腮看傅瑤吃飯,等她放下湯匙後,吩咐侍女道︰“兄長今日剛醒,不宜太過勞神,去催催,就說什麼事情明日再談。再讓太醫過去,診診脈。”

  謝朝雲心中也清楚,如今滿朝上下都盼著謝遲醒過來,宮中那兩位更是心急如焚。若不是念著謝遲才剛醒過來沒多久不宜勞動,以及今夜新婚,怕是立時就將人給宣進宮去了,而不只是遣人來商議。

  可對她來說,這些朝局事情都得往後推推,謝遲的身體才是最重要的。

  謝朝雲站起身來,見傅瑤面露遲疑,並不曾動彈,不由得問道︰“怎麼了?”

  “我也要過去嗎?”傅瑤抿了抿唇,“我覺著,他興許不想見到我。”

  謝朝雲想了想,復又坐了回去,含笑問道︰“那你想見他嗎?”

  她語氣溫柔得很,帶了些誘哄的意味,傅瑤下意識地點了點頭,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抬手捂了半張臉。

  “既是這樣,那就不必想那麼多。”謝朝雲毫不猶豫地將自家兄長給賣了,“他看起來不近人情,但實際上也沒那麼凶,只要把握好那個度就好了……”

  一邊說,一邊拉著傅瑤的手往正屋去。

  傅瑤踉蹌了下,隨即快步跟了上去,將謝朝雲講的那些個訣竅牢牢地記在了心中。

  來的宮人從房中退了出來,見著謝朝雲與傅瑤後,連忙恭恭敬敬地行了禮,喚了聲謝姑娘和夫人。

  傅瑤瞪圓了眼,她愣了下方才反應過來這個“夫人”是稱呼自己的,隨後忍不住笑了起來,方才的那點猶疑一掃而空。

  她在心中將謝朝雲方才的話飛快地重溫了一遍,打定了主意。

  及至到了內室,傅瑤才發現謝遲已經躺下了。

  他閉著眼,像是已經睡著了似的,手腕搭在一旁,交由太醫診脈。

  枕邊堆了厚厚的一疊奏折,是方才那兩個宮人帶來的。

  “太傅這傷在心脈附近,這些日子昏迷不醒,元氣虧損得厲害,怕是要精心養上許久才能好轉。”太醫沉吟道,“太傅身上原就有舊疾,此番更得多加注意,不能勞累傷神,不然極易落下病根。”

  太醫說話時多有顧忌,已經留了很大余地,但傷上加傷,就算是再怎麼精心將養,也難恢復如初。

  謝遲並沒什麼反應,連眼皮都沒抬,倒是謝朝雲低聲應道︰“我知道了……這些日子就勞煩你們多辛苦些,盡力調理吧。”

  太醫們應聲而去,謝朝雲撫了撫衣袖,又吩咐道︰“很晚了,伺候夫人在此安置歇息吧。”

  丫鬟們原本正猶豫著不知如何安排,听謝朝雲這麼說後,總算有了主心骨,紛紛上前收拾去了。

  謝遲這才睜開眼,他神色中透著疲倦,冷冷地看著。

  上前來收拾那些奏折的丫鬟手一顫,連忙又放了回去,跪在了床邊。

  “我到別處去……”

  傅瑤這話才說了一半,就被謝朝雲給打斷了。

  謝朝雲固執道︰“我知兄長不喜旁人親近,可這親事是為了沖喜,哪有新婚之夜便分開的道理?便是要分房睡,那也得改日再說。”

  他二人相爭,丫鬟們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傅瑤則是手足無措。

  謝遲方才強撐著將軍情折子盡數看了一遍,又問了許多,甚至還口述了奏折讓宮人寫了帶回去,如今已是疲倦至極。他也沒那個精力同謝朝雲爭論“沖喜”一事究竟是否真有效用,翻了個身,復又閉上眼,索性隨她去了。

  傅瑤生了一副好相貌,自小到大都很招人喜歡,還是頭一回被人這麼嫌棄,心中簡直說不出什麼滋味。但偏偏見著謝遲那虛弱的模樣也生不起氣來,只好將這事暫且給記下。

  眾人收拾妥當後便退了出去,傅瑤換了件鵝黃色的中衣,放下梳子,輕手輕腳到了床邊。

  謝遲躺在外邊,這麼會兒功夫已經睡了過去,眉頭微皺,似是夢中也在為什麼事情發愁。不必被他那幽深的眼眸盯著,傅瑤也沒那麼緊張了,她坐在腳踏上,順勢趴在床邊湊近了看謝遲。

  燭光透過床帳,朦朦朧朧地照著。

  兩人離得很近,呼吸可聞。謝遲那如畫般的眉眼就在眼前,傅瑤下意識地在心中暗暗描摹著,最後硬生生地將自己的臉給看紅了,自言自語道︰“若不是看在你長得好的份上,我就……我就……”

  她頓了頓,一時間想也不出什麼狠話來,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第13章

  傅瑤這一夜並沒能睡好。

  她盯著沉睡中的謝遲看了許久,輕手輕腳地從床尾爬到了里邊,規規矩矩地躺好。此時已是深夜,若是在家中時,她早就已經同周公下棋去了,可如今卻仍舊沒有睡意。

  離得太近了。

  雖說是兩床錦被,但傅瑤仍舊能清楚地嗅到謝遲身上淡淡的藥味,翻來覆去的,怎麼都睡不著。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這邊的動靜給打擾到,謝遲竟翻了個身,傅瑤連忙規規矩矩地躺好,不敢再動。

  外間的燈火暗了些,傅瑤只能隱約看清謝遲的輪廓,她不厭其煩地盯著看了許久,也不知到什麼時辰方才閉眼睡了過去。

  謝家父母早已不在,第二日也不用見公婆敬茶,但傅瑤還是一大早就醒了過來。

  她睡得並不安穩,一睜眼見著完全陌生的床帳,先是愣了會兒,而後那昏昏沉沉的腦子方才轉過彎來。

  她已經嫁到謝家來了。

  傅瑤驀地轉過頭去,謝遲的睡顏就這麼撞進了眼中。

  兩人面對面,中間隔著半尺的距離。紅燭已經熄滅,晨光透過窗子照在床帳中,看得比昨夜還要更清楚些。

  興許是因為有病在身的緣故,他睡得很沉,眼下也沒有甦醒的征兆,先前一直皺著的眉如今倒是舒展開來。

  昨夜未能歇好,傅瑤只覺著頭上隱隱作痛,苦中作樂似的盯著謝遲看了會兒,並沒急著起身。

  也不知是不是覺察到她的目光,謝遲眼睫微顫,傅瑤連忙挪開了目光,而後便听見他低低地咳了聲。

  傅瑤只當他是不舒服,連忙小聲道︰“要找太醫……”

  她這話還沒說完,就被扼住了脖頸,嚇得臉霎時就白了,剩下的話也咽了回去。

  謝遲這些年都是獨自睡的,並沒讓人近身伺候過,如今听見身旁有動靜,便下意識地伸了手。他也是病中不清醒,及至睜眼看清傅瑤的模樣後,方才想起昨夜成親的事情來,神情一僵。

  他如今還在病中,其實沒什麼力氣,傅瑤倒也不覺著疼,只是被他那凌厲的目光給嚇到了。尤其是在他剛睜開眼的那一瞬,傅瑤甚至從他眼中覺察到些許殺意。

  那是在邊境數年,枕戈待旦磨礪出來的。

  她那雙杏眼瞪得圓圓的,謝遲不動聲色的收回了手,解釋道︰“我不習慣有人同床,你今日搬到別處去吧。”

  傅瑤低低地應了聲︰“好。”

  想了想,她又大著膽子,飛快地摸了下謝遲的額頭︰“像是有些發熱,我讓人找太醫來。”

  這動作極快,謝遲沒料到她竟敢如此,不由得愣了下。

  他仍舊不習慣旁人這般,但方才因為誤會掐了她脖頸,如今也不好為此動怒,故而只皺了皺眉,旁的什麼都沒說。

  侍女們听到里間的動靜,都進來伺候。

  銀朱擔心得一夜都沒睡好,進了內室後先看向傅瑤,見著她脖頸上那隱約的紅痕後,臉都白了。

  傅瑤下了床穿衣裳,小聲解釋道︰“不妨事,是誤會。”

  話雖這麼說,可銀朱瞥了眼謝遲那冷臉,卻並沒信,只當她是不想讓自己擔心罷了。

  傅瑤看出了銀朱沒信,一時間哭笑不得,又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無奈地回頭看了謝遲一眼。

  謝遲倚在那里閉目養神。

  只是听著屋中侍女們來來往往,服侍著傅瑤梳洗打扮,他又實在是沒辦法靜下心來,有些不耐煩地睜開眼,恰看見傅瑤坐在梳妝台前,仰頭同一旁的侍女笑著。

  傅瑤的長相很討喜,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的,很有感染力,讓人見了也覺著高興。

  晨光透過雕花窗,灑在她身上,鬢發如雲,在陽光下泛著碎金色,發上的步搖隨著她仰頭的動作微微晃動著,看起來格外賞心悅目。

  謝遲不自覺地看了會兒,將原本到了舌尖的刻薄話咽了回去。

  早飯已經備好,傅瑤昨夜嘗過謝家廚子的手藝後,很是喜歡,就催著銀朱快些將妝給上了。她走出幾步,方才想起謝遲來,回過頭笑道︰“我先去吃飯啦。”

  謝遲抬眼看向她,並未說話。可傅瑤卻不動了,不依不饒地同他對視著,只好淡淡地應了聲︰“去吧。”

  傅瑤這才應了聲,腳步輕快地出了門。

  府中的侍從一早就得了謝朝雲的吩咐,對傅瑤畢恭畢敬的,伺候得也很是妥帖,誰也不敢輕慢她。

  往常在家的時候,傅瑤都是陪著母親一道用飯的,如今桌邊只有她一人,拿起湯匙後又放下,忍不住問道︰“阿雲不來嗎?”

  “回夫人,”正院這邊大丫鬟月杉上前一步,解釋道,“听雨軒那邊傳了消息來,說是二姑娘今晨起來後覺著身體不適,今日就不來陪您了。”

  傅瑤吃了一驚,但轉念一想這些日子謝朝雲的經歷,倒也能理解了。

  從一開始謝遲遇刺昏迷不醒,她應當就沒怎麼歇過,當初在慈濟寺遇著時,已是滿臉倦色。這幾日又強撐著打起精神操持婚事,更是勞心勞力。

  人又不是鐵打的,哪里禁得住這樣熬?

  雖說相識的日子並不算久,但傅瑤一直很喜歡謝朝雲,听聞她病倒之後就更是擔心,連飯都沒能好好吃,七八分飽之後便放了筷子︰“我去看看阿雲。”

  月杉應了聲,領著傅瑤往謝朝雲的听雨軒去。

  傅瑤昨日蒙著蓋頭,是被銀朱給扶著到正院來的,一路上什麼都看不清,如今一路走過去,才算是看了個大概。

  當年謝家出事被抄家,這府邸便空了下來,傅瑤曾借著逛街為由來看過一眼,那時已是蕭條破敗不堪。

  直到長安大亂後,新帝登基,以謝遲為帝師。謝遲並沒要新帝賞的府邸,而是讓人修葺了謝家舊宅,在此住了下來。

  其實這宅子並不算大,哪怕是重新修葺之後,也配不上謝遲如今的身份,與那些世家大族的府邸更是壓根沒得比。可謝遲選這里,原本蕭條破敗的宅子便成了眾人矚目的存在,逢年過節不知多少禮送過來,而尋常百姓則都是避著走,生怕惹上什麼禍事。

  傅瑤一路看過來,發現這宅子雖不大,但其中的布置卻是處處用心,有些角落處的山石小景極合她的喜好,別致又好看。

  听雨軒離正院並不算遠,不多時便到了。

  “見過夫人。”竹雨行了一禮,引著傅瑤往里間去,含笑道,“我方才勸姑娘躺下睡會兒,她不肯,說您八成會過來,等見過之後再歇。”

  謝朝雲今日並未梳妝,素著一張臉,沒了脂粉遮蓋,她臉上的倦色就愈發明顯了,但卻仍舊帶著溫柔的笑意。她總是這樣,仿佛無論多累多倦,都能維系著這笑。

  傅瑤隱約能猜到,她這應該是先前在宮中那些年養成的習慣,如今見著只覺著眼酸。

  “快躺下吧,同我就不要見外了,”傅瑤在床邊坐了,擔憂道,“太醫怎麼說?”

  竹雨忍不住插嘴道︰“奴婢原是想請太醫來的,可是姑娘偏不讓……”

  謝朝雲不甚在意道︰“不必折騰。其實也沒什麼大礙,不過就是這些日子沒能好好歇息,昨日過後心氣一松,便撐不住垮了。你不必擔心,歇幾天就能好。”

  傅瑤見著她這模樣,忍不住嘆了口氣。

  “怎麼了?”謝朝雲隨即問道,“可是有什麼事?”

  說著,她又看向了一旁的月杉,目光中帶了些問詢的意思。

  “不是這個緣故。”傅瑤連忙擺了擺手,無奈道,“我只是覺著,你們兄妹未免太像了些。”

  謝朝雲一怔︰“此話何解?”

  “都不將自己的身體當回事。”傅瑤抿了抿唇,輕聲細語地解釋道,“昨夜,太醫說他需要好好養病,不然極易容易留下病根,他壓根沒放在心上。你那時替他著急了,怎麼今日輪到自己,也開始不上心了?”

  謝朝雲向來能言善辯,可如今卻被傅瑤給問得啞口無言,盯著她看了會兒,好笑地搖了搖頭,吩咐竹雨道︰“去正院,請個太醫來給我看看。”

  竹雨面露喜色,忙不迭地應了下來︰“奴婢這就去。”

  傅瑤也松了口氣,笑道︰“這樣才好。”

  謝朝雲正欲說些什麼,卻瞥見她脖頸上那圈淡淡的痕跡,吃了一驚,隨即坐直了身體,擰眉道︰“他傷了你?”

  傅瑤愣了下,才意識到她謝朝雲說的是什麼,連忙道︰“是誤會。”她將今晨的事情講了,又解釋道,“其實也不算疼。只是我自小就這樣,稍微磕了踫了就極易留下痕跡,過上好久才能慢慢褪去,所以看起來可能嚴重些。”

  她解釋的很認真,話音里也沒有半點後怕或是責怪謝遲的意思。謝朝雲一邊欣慰自己選對了人,一邊又怨念兄長不開竅,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我看他的確是不習慣旁人太親近,”傅瑤斟酌著措辭道,“既是如此,我還是暫時先搬走吧?到書房去,或者別的院子也好。”

  謝朝雲遲疑了片刻,歉疚道︰“那就委屈你暫住書房了。你放心,這府中不會有人敢說三道四的。”

  新婚就分房睡,相當于告訴所有人夫妻不睦,若是換了別家,難免會有人背後議論。

  傅瑤倒是沒想過那麼多,只是覺著勉強湊在一起的話,謝遲不自在她也不自在,倒還不如先分開來。

  至于感情這種事,急也急不來。

  她先前嫁過來時,盼的就是謝遲能快些好起來,若是能也喜歡她,那就更好了。若是不喜歡……

  那她就努努力,爭取讓謝遲喜歡。

  若是到最後仍舊無濟于事,那也沒辦法,等到她少時積攢的感情耗盡了,就一拍兩散。

第14章

  傅瑤在听雨軒陪謝朝雲說了些閑話,及至竹雨將太醫給請過來後,便起身暫避到了屏風後。

  這太醫顯然是與謝朝雲熟識,診過脈後,先嘆了口氣︰“姑娘怎麼就不懂珍重自身呢?”

  “這些日子也是迫于無奈,”謝朝雲語氣淡淡的,“今後不會再如此了。”

  她這話,連傅瑤都能听出並非誠心。

  太醫無奈道︰“你在宮中那些年留下舊疾,如今就該好好將養,不該再這般勞心勞力的。你那膝蓋,如今陰雨天還疼嗎?”

  謝朝雲同景文軒對視了眼,復又看向一旁的竹雨,開玩笑道︰“是讓你請這個話癆子來的?去,給我換個話少的太醫來。”

  “得了,”景太醫擺了擺手,終于還是止住話讓步道,“我這就給你開方子。”說完,又叮囑竹雨道,“盯著你家姑娘,按時服藥。”

  傅瑤避在屏風後听著,及至竹雨將那位太醫送走後,方才出來。

  謝朝雲攏了攏長發,同她道︰“讓你見笑了。景太醫就是這麼個脾性,大驚小怪的,話又多的不得了。”

  “他說的也沒錯,阿雲你今後還是要對自己的身體多上些心,不要那麼勞心勞力的。若是有什麼我可以幫得上的事情,盡管開口就是。”傅瑤說完之後,想想自己甚至還沒正經學操持中饋,不由得嘆了口氣,“不過我這樣,怕是也幫不上你什麼忙。”

  謝朝雲斜倚在迎枕上,含笑看著她︰“你將兄長照看好,就算是幫我最大的忙了。”

  傅瑤一想起謝遲來,心中又是高興又是糾結,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略坐了會兒,同謝朝雲道︰“你身體不好,就先歇息吧,我就不打擾了。”

  謝朝雲的確有些精力不濟,便沒勉強,只是在傅瑤走到門口時又叫住了她,嘆道︰“兄長這個人,這些年來養成了個面冷心冷的性子,若是想要暖化他,怕是得耗費不少時間和精力,你……”

  她話說到一半,又覺著此舉不地道得很,像是在用情愛捆綁著傅瑤。

  但事情已經做了,從她進宮去求賜婚旨意的時候就已經回不了頭,只得繼續道︰“勞你多費些心思了,也請多些耐性。”

  傅瑤認真地听了,眉眼一彎︰“我明白。”

  從慈濟寺被戳穿開始,傅瑤就沒再在謝朝雲面前隱瞞過自己對謝遲的感情,如今一腔愛意都寫在了眼中,像是有一小簇火苗似的。

  謝朝雲臉上的笑容真切了許多︰“那就好。”

  從听雨軒離開後,傅瑤一路上磨磨蹭蹭的,看東看西,就是不肯直接回正院去。

  她在謝朝雲面前是“斗志昂揚”,可出了門後,就又不知該如何對待謝遲,只能想方設法地消磨時間。

  可謝府就這麼大點地方,她就是一點一點挪,也拖不了多久。

  尚未進正院,傅瑤就被院外那許多僕從給驚到了︰“這是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那些都不是謝家的僕從,”月杉看了眼,猜測道,“應當是朝臣們听聞大人醒來,所以過來探看議事了。”

  如今邊關形勢嚴峻,謝遲大病剛醒,不能勞動,眾人一下朝便都趕了過來。

  傅瑤先前總听人說,謝太傅掌朝中大權,如今倒算是親眼見識了。可她卻並不覺著如何厲害,一見著這架勢,只覺著累。

  病成那個模樣,都不能好好歇息。

  朝臣們都聚在謝遲房中,傅瑤不好過去,便去了書房。

  這書房並沒太多裝飾,布置得簡約而開闊。

  臨窗處放著一張長案,筆墨紙硯俱全,並無其他擺件。一旁是兩個高高的書架,其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書,以及一個山石盆景和博山香爐。

  牆上懸著幾幅字畫,傅瑤向來喜丹青,進門之後的注意力便都放在了這畫上。

  其中有兩幅是前人的真跡,傅瑤曾見過臨摹之作,沒想到真跡居然在謝遲這里。她認真地盯著那兩幅畫看了許久,這才看向另一側懸掛的一幅寒江獨釣圖。

  與前人佳作相比,這畫的畫工算不上精湛,但卻別有一番意趣,尤其是配上那筆鋒凌厲的題字,孤寂感撲面而來。

  傅瑤不好未經允許擅動謝遲的書,便只在這書房中看了轉了幾圈,將能看的都看了。一直到晌午,她都開始有些餓了,正房那邊卻還是有人未曾離開。

  她趴在雕花窗邊,輕輕地推開一條縫,往外看著,忍不住嘆了口氣︰“就真這麼忙嗎?”

  “近來朝中多事,也是迫不得已。”月杉解釋道,“其實就算往常,大人也總是忙的厲害。當初皇上登基那年,他常常是忙得沒空睡也沒空吃,相較之下,近年還是算好的了。”

  傅瑤听得蹙起了眉,她想了想,吩咐月杉道︰“請太醫去催一催……我看,方才那位景太醫就挺合適的。至于還沒走的那幾位大人,備下飯菜讓他們到外間去用飯吧,好歹也讓他歇歇。”

  月杉猶豫了一瞬,原本想說大人議事是不喜打擾,可思及謝朝雲先前的吩咐,還是按著傅瑤的意思照辦了。

  旁的太醫見著謝遲時,都是小心翼翼的,這位景文軒雖也怕他,但更怕他身體再累垮了前功盡棄,硬著頭皮去勸了。月杉則趁機請留下來的那幾位大人到外間去用飯,稍作歇息。

  她辦這事時心中暗自捏了把汗,余光留意著謝遲的神情。

  謝遲垂眼看著送來的那碗藥粥,雖皺著眉,但卻並沒發怒,只是問道︰“誰讓你來的?”

  月杉如實道︰“是夫人的意思。”

  往常在這府里,只有謝朝雲敢插手管他的事,但終歸是兄妹,不可能衣食住行事事都盯著。沒想到如今這一成親,管他的人竟又多了個。

  謝遲閉了閉眼,想起昨夜燈下的美人,以及今晨被他嚇得驚魂未定的模樣,強壓下心中那股煩躁,吩咐道︰“讓她不要再自作主張,去吧。”

  這反應比月杉預想的已經好了許多,她暗自松了口氣,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將謝遲的原話轉告了傅瑤。

  傅瑤握著筷子的手攥緊了些,沉默了會兒,小聲道︰“他怎麼這麼不講理?”

  明明這也是為他的身體考慮,他不會不清楚這一點,可卻偏偏不領情。

  月杉無奈笑道︰“大人不喜旁人多管。如今這反應,也算是好的了。”

  傅瑤垂下眼睫,挑著碗中的米粒。

  這親事不是謝遲自己討來的,她興許並不該貿然以夫人的身份自居,來管他的事情。

  她垂頭喪氣的,不開心都明明白白地寫在了臉上,一副小女兒家情態。月杉看在眼里,含笑安慰道︰“夫人不必難過,慢慢來就是。”

  傅瑤點點頭,慢慢地吃完了這頓午飯。

  月杉有旁的事情料理,出了門,銀翹總算是得了機會,小聲問道︰“姑娘何必對他這般上心?他又不領這個情。”

  傅瑤倚在榻上,偏過頭去看著那幅寒江垂釣圖。

  難過來得快去得也快,她抿了抿唇,慢悠悠地說道︰“他領不領情是他的事,我做不做是我的事。”說著,她又吩咐銀朱道,“你同月杉一道,將我的東西收拾些到書房來,我先在這邊住些時日。”

  銀朱詫然。誰都知道新婚夫妻分房意味著什麼,哪怕謝遲如今的身體不可能圓房,但同床和分房睡也依舊是差得遠了。

  說得難听些,這就是掃了新婦的顏面,今後連管束下人都沒底氣。

  她愣了愣,隨後又寬慰傅瑤道︰“也好,離他遠些也好。”

  分房睡雖掃了顏面,但至少離得遠了也安全些,免得一不小心說錯做錯點什麼,惹得他生氣。

  從一開始知道這婚事,銀朱就沒報過半點期待,想的都是最壞的情形,相比之下如今這也不算什麼,只要傅瑤能好好的就夠了。

  謝遲醒來之後,這府中便熱鬧得很,整日里人來人往的。相較而言,傅瑤算是家中最清閑的了,除卻去听雨軒陪謝朝雲閑聊,剩下大半時間都在書房中。

  她實在是無趣得很,便在晚間眾人都散去後,輕手輕腳地去了正屋,想問一問謝遲自己能否看看他那些書。

  才一進內室,傅瑤便聞到了濃重的安神香味道。屋中安靜得很,謝遲倚在床頭拿了張輿圖看著,定定地出著神。

  傅瑤方才沐浴過,長發微濕,眼中也水盈盈的,她在不遠不近的距離站定了,輕輕地咳了聲。

  謝遲抬眼看了過來,見著是她後,厲色稍緩。

  傅瑤穿了件月白色的中衣,披著外衫站在那里,長發披散開來,有幾縷細碎的鬢發垂在額前,勾著她小巧的下巴。

  因著剛沐浴過的緣故,她白皙的肌膚透著淡粉,看起來就像是初春的桃花似的,仿佛還能嗅到淡淡的幽香。

  她就這麼站在那里,純良無害,整個人看起來軟軟的,讓人想要捏一把看看手感。

  謝遲輕輕地搓著指尖,眉尖微挑︰“怎麼了?”

  “我想問問……”自打昨日午間謝遲讓她不要自作主張後,傅瑤就再沒說過什麼,如今也有些拘謹,“書房里的那些書,我可以看嗎?”

  她小心翼翼地問著,仿佛只要謝遲說個“不”字,立時就走,可那清澈的眼中卻寫滿了期待。

  謝遲盯著她看了會兒,放下手中的輿圖,言簡意賅地答了句︰“可以。”

  剛說完,他便見著傅瑤眼中一亮,唇角也隨即翹了起來,極高興的模樣。

  傅瑤是個毋庸置疑的美人,尤其是在笑起來的時候,便顯得分外鮮活靈動,讓人見了心便先軟了三分。

  謝遲忽而覺著,昨日若是對著她,怕是未必能說出那句“不要自作主張”來。

  傅瑤遂了意,正準備離開,卻忽而想起另一樁事,回過頭來同他道︰“說起來,明日該是三朝回門……”

  “我有旁的事,脫不開身。”謝遲打斷了她的話。

  謝遲只當她是要自己隨她一道回家去,傅瑤的笑容中多了些無奈,解釋道︰“我原也是這麼想的。你大病初醒,自然是不能來回折騰的,更何況事務繁忙,還是在家中好好歇息吧。”

  她說得很認真,不似作偽,也並非是找補。

  謝遲意識到自己是誤會了她,頓了頓,想說些什麼,可他處理朝政游刃有余,在這種事情上卻是半點經驗都沒有,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彌補。

  “已經很晚了,早些休息吧?”傅瑤試探著問了句。

  謝遲沉默了一瞬,他自知理虧,倒也說不出昨日那不近人情的話,片刻後點了點頭。

  傅瑤上前幾步,俯下身,將一旁的燭火給吹滅了,含笑道︰“那就祝你做個好夢了。”

  第二日一早,傅瑤便被銀朱給叫了起來,起身梳洗。

  她雖仍有些困,但知道娘親她們必定是在家中盼著的,便也強打起精神來,梳妝打扮了一番,匆忙用過早飯之後,便往家中去了。

  傅瑤乘的是謝家的馬車,一路上百姓都是避著走的,在路口遇著了旁的官宦人家的馬車,一見車上的家徽,也是避讓開來請她先行。

  銀朱看在眼里,忍不住嘆道︰“這謝家可真是……”

  “我如今也算是謝家人了。”傅瑤含笑打斷了她。

  銀朱神情一僵,將後半截不怎麼好的話咽了回去。

  馬車在傅府門前停下,傅瑤扶著銀朱下了車,便隨即往正院去。

  顏氏一早就在等著了,見傅瑤獨自回府來,一時也說不上是高興還是替女兒委屈,匆忙拿帕子抹了抹眼,將淚給忍了下去。

  “娘親不要哭,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傅瑤笑著問候了聲,又滿是驚喜地看向一旁的兄長,“二哥什麼時候回來的?我竟不知!”

  傅玨溫和地笑著,摸了摸她的鬢發︰“我同書院告了假,昨晚到的京城,想著你今日便要回來,就沒讓人去知會你。”

  傅瑤抱了抱他,又仰頭撒嬌道︰“二哥給我帶什麼好玩的沒?”

  顏氏笑道︰“帶了一大箱子呢,晚些時候讓人給你送過去。”

  說著,拉著傅瑤的手在自己身旁坐了,事無巨細地問著。

  傅玨在一旁含笑听著,過了會兒,提醒道︰“祖母想必也在等著呢,我陪瑤瑤去祖母那里坐會兒。”

  顏氏依依不舍地松開了傅瑤的手︰“去吧。娘讓廚房準備了一桌你最喜歡的飯菜,早些回來。”

  傅瑤忙不迭地應了下來,牽著傅玨的衣袖出了門。

  兄妹二人感情深厚,只是前年傅玨去了白鹿書院隨著那位有名的單夫子學習,備考明年的會試,而傅瑤隨著祖母回江南去探親,就此分開了一年有余。

  如今再見,自是有說不完的話。

  可說著說著,傅瑤卻覺著奇怪,忍不住問道︰“二哥,家中人原本都不願我嫁給謝遲,怎麼你看起來倒是並不反對?”

  雖說嫁都嫁了,反對也沒什麼意義,可二哥的態度卻還是讓傅瑤覺著奇怪。

  “你興許不知,謝遲曾是單夫子的得意門生,說是最滿意的那個也不為過。他老人家曾說,我們湊在一起,也比不上當年的謝遲。”傅玨說起這事來,無奈地笑了聲,“這一年多,我听了他許多事。像這樣天縱奇才的人物,嫁給他也不算委屈。只不過……”

  傅玨皺了皺眉,語氣中也多了些不滿︰“他就讓你這麼一個人回來?”

第15章

  傅玨對謝遲的觀感很復雜。

  一方面,他常听單夫子提起這個得意門生,也曾看過謝遲昔年所做的文章,心中欽佩不已;可另一方面,謝遲的風評卻實在是不好,心狠手辣的作風也備受指摘。

  如今還讓傅瑤獨自回門,他這個當兄長的,很難不介意。

  傅瑤是傅家最小的女兒,自幼被家中嬌慣著長大,給她的都是最好的,可這婚事卻是在算不上如意。

  “他眼下尚在病中,不好來回折騰。是我讓他不要來的,二哥不要誤會。”傅瑤軟著聲音解釋道,“畢竟他才剛醒過來沒多久,朝中上下都指望著,若是再病倒了怎麼辦?”

  傅玨意味深長道︰“你倒是很維護他。”

  傅瑤听了他這打趣的話,訕訕地笑了聲,不再多言。

  這邊院中也早就備好茶和點心在等著,一見他兄妹二人結伴而來,老夫人臉上的笑意更濃了,等到他們落座之後便開始關切地問了起來。

  傅玨昨晚到家中後,便來拜見過祖母,只是那時候天色已晚,他又一路舟車勞頓風塵僕僕的,並沒來得及說太多,如今卻是被事無巨細地問了個徹底。

  傅瑤對此樂見其成,畢竟祖母問二哥的話多了,問她的就少了。

  然而傅玨興許是被問得招架不住,便開始禍水旁引︰“我這次要在家中呆上一段時日,祖母盡可以慢慢問,不急的。”

  傅瑤听了這話後,便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果不其然,祖母又開始問起她的事情來。

  傅瑤也是個報喜不報憂的性子,便只挑好的講了,至于分房睡這種事則壓根沒提。畢竟這種私事說了也沒用,倒惹得祖母擔憂。

  “夫妻之間的感情,原就是需要慢慢培養磨合的,你也不必著急。”老夫人留意著傅瑤的神情,笑道,“尤其是等有了兒女後,就更穩妥些了。”

  傅瑤的笑容僵了下,臉頰微紅,含糊不清地應了聲。

  她從沒想過這事,如今驟然被祖母提起,只覺著又害羞又不知所措。但轉念一想,自己與謝遲眼下分房睡,還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生兒育女這種事就更是八字沒一撇,著實沒必要現在就多想。

  兄妹兩人在老夫人這里留了許久,及至出門後,都不由得松了口氣。

  然而等回到正院,傅瑤便又被顏氏拉著問長問短,她知道母親這是擔心自己,便耐著性子反復解釋了好幾遍。

  “謝姑娘待我很好,府中的僕從都恭恭敬敬的,並沒敢造次的。”傅瑤含笑道,“至于謝遲……他雖冷淡了些,但並不像您想的那般凶,更不曾苛待我。”

  她其實不大能理解,為何旁人都將謝遲想得那般狠戾?仿佛在他面前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就要有滅頂之災了似的。

  顏氏並沒如老夫人那般說些夫妻相處之道,語氣中甚至帶了些欣慰︰“冷淡些也好。娘不求他同你有什麼感情,你也不必去討好他,遠遠的避著就好。”

  母親與祖母的叮囑可以說是截然相反,傅瑤沒反駁,仍舊是如先前一般,低眉順眼地應了下來,轉而問道︰“父親不在家嗎?”

  “你今日回門,他原是該在家等著的,只是近來朝中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著實是脫不開身。”顏氏嘆了口氣,“他早出晚歸的,今日怕是見不到了。”

  傅瑤連忙道︰“那也無妨。又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等到忙過這段再見也不遲。”

  府中的廚子備下了慢慢一桌的菜,色香味俱全,皆是傅玨與傅瑤兄妹二人往日最喜歡的菜。

  顏氏親自動筷給傅瑤夾了菜,關切道︰“謝家的廚子手藝怎麼樣,你還吃得慣嗎?若是不喜歡的話,就把我們家的廚子帶回去吧。”

  “吃得慣。謝姐姐先前還說,若是我不喜歡的話,就另尋新的廚子呢。”傅瑤吃了道辣菜,連忙喝了口湯緩了緩,又笑道,“說起來,長姐是不是也要隨姐夫回京來了?到時候咱們一家人就又能聚在一處了。”

  說著,她偏過頭去向傅玨道︰“長姐的一雙兒女都可愛極了,二哥這次也能見一見……”

  她高高興興地盤算著,顏氏的動作卻緩了下來,嘆了口氣︰“依著先前的籌算,開春考較之後,你姐夫應當就該調回京中來了。可偏偏北境出事,朝中動蕩,你爹昨日同我說,這事怕是未必能成了。”

  傅瑤愣了下,心中雖也難免失落,但面上並沒露出來,只是說道︰“今年不成那就明年,也不差在這一時半會兒。”

  傅玨也在一旁出言勸慰,將這件事給揭了過去。

  出嫁以後,再想回來就沒那麼容易了,傅瑤用完飯後留了許久,一直到暮色四合,方才起身準備回謝府去。

  顏氏心中雖不舍,但也知道回去得太晚了怕是要遭人議論,便親自送她出了家門。

  說來也巧,才剛出府門,便見著成隊的禁軍從門前的長街經過,氣勢洶洶的,也不知是要往何處去。

  京中人盡皆知,這禁軍是歸謝遲掌管的,也是他手中最利的一把刀,旁人見了都是要退避三舍的。

  顏氏站在階上看著,等到那禁軍消失在街角之後,方才嘆了口氣︰“不知這是又出了什麼事?竟這般大動干戈的。”

  說著,她又扶著傅瑤上了馬車,叮囑道︰“照顧好自己。若是受了委屈不要忍著,只管讓人回來知會一聲,爹娘一定會給你討公道的。”

  傅瑤眉眼一彎︰“放心吧。”

  車簾放下後,馬車緩緩駛離了傅府。

  傅瑤有些疲倦,懶散地倚在靠枕上,同銀朱笑道︰“娘親說,二哥給我帶回來了一大箱東西,也不知都是些什麼……”

  她同銀朱說說笑笑的,可沒過多久,馬車卻忽而停了下來。

  “怎麼了?”銀朱探身掀開簾子,向外看了眼。

  只見前邊的路已經被禁軍擋了,半條街都封了起來,不準隨意進出。錢家的府邸大門洞開,禁軍已經長驅直入,隱約能听見里邊的哭聲和喧鬧聲。

  銀朱臉色微變,隨即放下車簾,小聲道︰“像是錢家出了事。”

  傅瑤看了個大概,但她並不了解朝局政務,也不知道錢家這是犯了什麼事,沉默片刻後吩咐道︰“繞遠路避開吧。”

  車夫得了吩咐,隨即依言照辦。

  同為官宦人家的閨秀,傅瑤與錢家那兩位姑娘相識多年,交情也不錯,如今眼見著錢家出了這樣的事,一時間也沒了說笑的心思,就這麼安安靜靜地回了謝府。

  回到正院時已是暮色四合,傅瑤回書房去換了衣裳,從月杉手中接過茶盞來,隨口問道︰“他今日身體可還好?太醫有說什麼嗎?”

  月杉是正院這邊的管事,辦事干淨利落,可卻像是被傅瑤這個問題給問住了似的,頓了頓後方才答道︰“大人不在府中。”

  傅瑤險些嗆到,連忙將茶盞放在了一旁,又追問道︰“他去了何處?他那個身體,當真能出門嗎?”

  “太醫原是說不宜出門的,可大人執意說無妨,還是進了宮。”月杉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傅瑤的神情,見她臉上只有擔憂,並沒有埋怨的意思,這才算是松了口氣。

  對于姑娘家而言,三朝回門是再重要不過的日子,謝遲能強撐著入宮議事,卻不肯陪她回傅家……月杉原以為,傅瑤就算再怎麼性子軟也會難免心生怨意的。

  如今看著她這反應,才算徹底理解,為何謝朝雲當初會專程進宮去求了這麼一樁婚事。

  謝遲在宮中留了許久,一直到宮門將下鑰,方才離宮。

  他有傷在身不能多走,這一路都是乘著肩輿,但饒是如此,這麼一日勞心勞力下來,也已經有些撐不住。被病痛折磨著,他臉上帶著遮掩不去的倦色,但眼眸卻依舊凌厲。

  吏部尚書跟在肩輿旁與他一道出宮,原本是默默無言,可快到宮門之時卻忽而提起了今春的官吏考較調任之事。

  謝遲只覺著額頭隱隱作痛,也並沒多想,听了幾句之後不耐煩道︰“這種小事趙大人也要拿來問我嗎?”

  趙尚書遲疑了一瞬,提醒道︰“原是不該拿這種事來打擾的,只是這周梓年與大人也算是沾親帶故,故而多問了兩句。”

  見謝遲皺了皺眉,趙尚書意識到他仍舊沒想明白其中的干系,便又提醒了句︰“這周梓年的夫人,是傅家的長女。”

  換而言之,這周梓年其實算是謝遲的姐夫。

  趙尚書知道傅家想要將這個女婿調回京中來,只是今春怕是不成,便想著順水推舟做個人情,在謝遲面前提一提。如今見著謝遲這反應,他倒是有些後悔了——

  看起來謝遲對傅家並不上心,也未必想管這閑事。

  謝遲醒過來後,幾乎所有的精力都被層出不窮的朝事給佔據了,並沒那個閑工夫去理清傅家的關系,直到趙尚書明明白白地說出來之後才弄清白其中的干系。

  謝遲撐著額,腦中不自覺地想起了昨夜傅瑤散著長發到他房中來的模樣,看起來是個嬌氣的小姑娘,可實際上卻很懂事。哪怕被冷落也不哭不鬧,總是笑盈盈的……

  他沉默片刻後,開口道︰“那就勞煩尚書大人添個調令,讓周梓年回京吧。”

第16章

  謝遲先前執意要進宮的時候,太醫便曾反復勸過,說他的大病初醒,不宜走動不宜勞累。然而他這個人向來不拿自己的身體當回事,大夫的話也都是當耳旁風的,執意進宮。

  結果就是,回到家中後便直接病倒了,夜間再次發起高熱。

  大半太醫都已回宮,如今謝家也就留了兩個太醫輪值,以防不測。今夜守著的恰是那位景太醫,他一見這謝遲模樣便急了,可偏偏又不好說什麼,只能強壓著火氣為他診脈開藥。

  傅瑤原本已經準備歇下,得知謝遲出事後,火急火燎地起身穿了衣裳,又匆忙綰了個發髻,往正房這邊來了。

  大婚那日,傅瑤見到謝遲之時人已經醒過來了,雖憔悴了許多,但至少是能言能語的。可如今他躺在床榻上,雙目緊閉著,因著高熱的緣故身上透著不自然的紅,眉頭也不自覺地皺了起來,看起來很是煎熬。

  謝遲如今已經全然沒了平日里的凌厲,甚至能看出些脆弱來。傅瑤從沒見過他這模樣,只覺著心上像是被誰給掐了一把似的,說不出的難受。

  “謝太傅從來都是這樣,這些年了,太醫說什麼都沒用。好不容易有點起色,又被他自己給打回原樣。”景文軒身為大夫,平素里最討厭的就是謝遲這種病人,終歸還是忍不住抱怨道,“有些人總覺著自己無所不能,可說到底都是肉體凡胎,哪經得起這樣折騰?”

  傅瑤如今也顧不上避嫌,在床榻旁坐了,嘆道︰“景太醫說得是。只是他如今這……”

  “最凶險的時候已經過了,如今倒也不會有性命之憂,無非就是多吃些苦頭。”景文軒瞥了謝遲一眼,沒好氣道,“但若再反復幾次,就算是華佗再世也難救。”

  雖知道這是氣話,但傅瑤听了仍舊覺著揪心,小聲道︰“我會同阿雲商量,好好勸勸他的。”

  謝朝雲今日並不在府中,說是有事要辦,傅瑤見她不願說就也沒多問,隨她去了。如今謝遲出了事,她又不在,傅瑤只能強打起精神來安排。

  景文軒開了方子之後,便到外間去了,侍女們自去煎藥,傅瑤則一直守在床前。

  銀朱小聲道︰“已經很晚了。姑娘還是早些回去歇息,這里有侍女們照看,還有太醫在外邊時刻受著,不會出什麼事的。”

  傅瑤搖了搖頭︰“我睡不著。”

  她垂眼看著昏迷不醒的謝遲,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心中愈發沉重起來。

  傅瑤少時身體不大好,時不時地也要請醫問藥,她從來都是乖乖地听大夫的吩咐,該服藥服藥,該忌口忌口,絕對不會明知故犯。

  她壓根不能理解為何謝遲非要如此行事?拿自己的身體當兒戲。

  銀朱又勸了兩句,見傅瑤執意不肯離開,只得作罷。

  侍女們匆忙煎了藥送來時,已是深夜,傅瑤從月杉手中接過藥碗來,給謝遲喂藥。

  謝遲雖因著高熱昏迷,但好在也算配合,並不會吐藥,湯匙撬開他的唇齒之後,就會好好地咽下去。但饒是如此,也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將這一碗藥給灌了下去,期間還因著傅瑤手抖撒了些。

  傅瑤接過帕子,擦去了自己手上沾染的藥汁,輕聲吩咐道︰“你們都下去吧,我來守著。”

  銀朱吃了一驚,正想開口阻攔的時候,卻被月杉給拉了出去。

  內室總算是徹底安靜了下來,傅瑤起身吹熄了枕邊的燈,只留了靠窗的一盞,而後坐在床邊看著謝遲發愣。折騰了這麼久,她也有些累了,但卻仍舊沒有睡意。

  傅瑤抬手慢慢地描摹著謝遲的眉眼,指尖從他的眉梢眼睫劃過,心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胡思亂想著。

  按理說,位高權重之人應該格外惜命才對,可謝遲卻並非如此。

  他不遵醫囑,肆意糟蹋著自己的身體,哪怕太醫已經隱晦地指出他這樣極易折損壽元,依舊我行我素。

  旁人都說謝遲是個心機深沉的權臣、奸臣,可傅瑤卻覺著,他更像是一個亡命之徒,不管不顧的。

  窗邊的那燈徹夜燃著,屋中靜悄悄的,呼吸可聞。

  景文軒期間來看過一次,凌晨又讓人灌了一碗藥,那讓人心驚的高熱方才有了消褪的跡象。

  傅瑤始終在一旁守著,直至東方破開魚肚白,有隱約的光亮,她才終于撐不住,伏在床邊睡了過去。

  謝遲醒來時,第一眼看見的便是傅瑤。

  徹夜高燒幾乎抽干了他的力氣,呼吸間五髒六腑都泛著疼,仿佛是在懲罰他昨日一意孤行,不將這病放在眼中。

  他生平最厭惡自己掌控不了的局面,眼下只覺著心頭火起,可目光落在傅瑤臉上時,卻不由得一怔。

  傅瑤睡得很沉,鬢發凌亂,眼下隱約有黛色,顯然是熬了許久。

  謝遲盯著她那如蝶翼般的長睫看了許久。

  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並沒有將傅瑤給喚醒,也沒有揚聲將外間的侍女給叫來,就這麼沉默地看著。

  傅瑤也不知是夢到了什麼,竟猛地驚醒過來,她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氣,這才抬眼看向謝遲,恰好同他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你醒了!”傅瑤驚喜道,隨即自顧自地起身道,“我給你倒杯水來,景太醫說你得多喝些水。”

  謝遲什麼都沒說,沉默地看著傅瑤忙前忙後。

  傅瑤先自己試了試水溫,而後將謝遲扶了起來,調整了迎枕的位置讓他倚著,又將那盞溫水踫到了謝遲面前。

  謝遲想要抬手去接,可卻像是脫力了一般,險些將水給灑了。

  “我來吧。”傅瑤眼疾手快地接了過來,而後捧著茶盞送到了謝遲嘴邊。

  她並沒有叫侍女進來,自己做著這活,看起來還挺高興的。

  謝遲將此看在眼中,喝了半盞水潤了潤喉,若有所思道︰“你一整夜都守在這里嗎?”

  他沒什麼血色的唇上泛著水光,傅瑤心中一動,隨後不大自在地挪開了目光︰“是。”

  “怎麼不去歇息?這種事情讓侍女來就是。”謝遲直截了當地問了出來。

  傅瑤垂下眼睫,小聲道︰“我放心不下,便想著在這里守著……”

  謝遲頓了頓,抬手在傅瑤下巴上輕輕勾了下,讓她看向自己,話音里帶了些誘導的意味︰“同我說說,你在想什麼?”

  謝遲與謝朝雲的的確確是親兄妹,他們都很會拿捏人心,也很清楚怎麼樣能哄著人說出心里話。謝遲平日里是不屑為之,眼下不過是放軟了態度,稍加誘哄,便讓傅瑤幾乎找不著北了。

  他生得這樣好,語氣又這般溫柔,眼眸中也沒了往日的警惕與凌厲,傅瑤同他對視著,只覺著心跳都快了許多。

  她的目光不自覺地往謝遲唇上飄,沒過腦子便說了出來︰“我想親親你。”

  這話一出,謝遲滿臉驚詫。傅瑤怔了怔之後方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臉霎時就紅,有生以來,她就沒這麼窘迫過。

  兩人面面相覷,傅瑤隨後捂了捂臉,耳垂紅得幾乎都要能滴下血來了。

  謝遲被打亂了節奏,緩了緩後,方才繼續道︰“你若是有求于我,直說就是,不必如此。”

  傅瑤原本都要落荒而逃了,听了他這句之後,不解地看向他︰“什麼?”

  “我知道,你家想要讓周梓年調回京城……”

  傅瑤起初是一頭霧水,可轉瞬之間明白過來,氣得身形一晃,連忙扶著床重新坐了下來。

  謝遲平靜地講述著,那略顯涼薄的薄唇開開合合,其上的水色晃了傅瑤的眼,讓她“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

  她抬手攥了謝遲的衣襟,貼近了,直接堵上了他那說著以己度人的刻薄話的嘴。

  平靜的聲音戛然而止,謝遲瞳孔一縮,竟沒能反應過來。

  傅瑤並不懂什麼技巧,只是貼著唇,並未深入。等到謝遲閉上嘴之後,她又像是被燙著了似的退開了,倒也顧不上氣,只剩下手足無措。

  謝遲顯然是從沒遇著這種事,分明向來喜怒不形于色,可如今神情中的愕然卻是不加遮掩。

  傅瑤按了按心口,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可終歸還是忍不住小聲道︰“旁人都說謝太傅是個難得一見的聰明人,果然人言不可盡信。”

  為什麼謝朝雲當初能一眼看出她的心思,謝遲卻在這里九曲十八彎,想到什麼陰謀算計上?

  他的聰明才智呢?都被多疑給佔了嗎?

第17章

  傅瑤貼過來時是帶了些氣的,力道有些大,謝遲能感覺到她的齒尖撞到了自己。可她的唇卻是軟軟的,就像她這個人似的。

  舌尖並沒有觸及,可莫名讓人覺著,應該是甜的。

  謝遲活了二十多年,就沒遇到過這種事,以至于倚在那里愣了許久,都沒想好該說什麼。

  是該生氣?還是冷臉讓人離開?又或者是……稍稍溫柔些?

  他不近女色,這些年來也沒人敢在他面前這般造次,傅瑤平素里看起來乖乖巧巧的,不聲不響,如今做出的事情卻實在是讓人意想不到。

  听傅瑤小聲抱怨之後,謝遲眉尖微抬︰“此話何意?”

  傅瑤深吸了一口氣,決定將這事徹底攤開來講,反問道︰“你覺著,我這般盡心示好是想著從你這里托關系?就為了讓姐夫調回京中來?”

  謝遲的確是這麼認為的,畢竟于情于理都說得通。然而想到方才傅瑤那氣勢洶洶的一吻後,他抿了抿唇,雖未開口回答,但眼神卻也已經明明白白地傳達出了這個意思。

  “你怎麼這麼討厭人?”也不知是整夜沒怎麼歇息的緣故,還是被謝遲這理所當然的模樣給氣的,傅瑤只覺著自己頭昏腦漲的。她顧不上措辭,也顧不上難為情或羞澀,直截了當道,“我盡心待你,自然是因為我喜歡你啊!”

  少女暗戀多年的繾綣柔情,就這麼被迫直愣愣地說了出來,簡直讓人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傅瑤語氣中帶了些破罐子破摔的自暴自棄,可又極其認真地看著謝遲,眼神中不可避免地帶上了期待。

  謝遲愕然。

  這些年來,愛慕過他的姑娘很多,尤其是在謝家出變故之前,他算是長安城中最招人喜歡的世家公子。可就算是再大膽的,最多也就是以詩詞傳情,從沒人這樣直接地同他表白的。

  謝遲是個多疑的人,最初的那麼一瞬,他甚至懷疑傅瑤這是不是有意為之?畢竟這樣的確與眾不同,更能吸引注意。但對上她那雙清澈的眼眸,看清其中小心翼翼的期待,他又覺著自己太過以己度人了。

  就在謝遲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簾外忽而傳來了笑聲,傅瑤猛地回過頭去,恰見著進門來的謝朝雲。

  謝朝雲顯然是听聞謝遲病倒後急急忙忙趕回來的,風塵滿面,但卻並不顯得疲倦,臉上帶著不加掩飾的笑意,目光在傅瑤與謝遲之間繞了幾圈。

  一看她這模樣,傅瑤便知道自己方才那話八成被听了去,臉更紅了,也顧不上等謝遲的反應,驀地站起身道︰“這里用不著我,我回書房了。”

  謝朝雲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含笑道︰“辛苦了,回去好好歇歇吧。”

  及至傅瑤離開後,謝朝雲在她方才的位置坐了,似笑非笑地打量著謝遲的神情,試圖從他那冷臉中看出些什麼來。

  謝遲不耐煩道︰“有話直說。”

  “我倒是沒什麼話,”謝朝雲繞了縷長發,笑問道,“只是我覺著,兄長你倒像是有話要說。”

  謝遲瞥了她一眼,沉默片刻後開口道︰“傅瑤她……你當初向太後要了她來沖喜,是因為核算了八字,還是旁的緣由?”

  謝遲醒過來後,滿心都撲在了北境戰事上,沒怎麼問過傅瑤的事情,謝朝雲便也沒多提。直到如今他如今問起,方才不疾不徐道︰“兄長難道還信不過我的眼光嗎?哪怕八字相合,我也不會給你尋個哭哭啼啼的夫人回來的,會定下傅瑤,自然是因為她這個人。不過說來也巧,她的八字與你的確是天作之合。”

  謝朝雲看人向來極準,謝遲自然信得過她的眼光,頓了頓後又問道︰“所以你早就知道?”

  “知道什麼?”謝朝雲明知故問,見謝遲真要不耐煩後,方才又道,“好了,我的確是一早就知道她傾慕你。還記得當初在宮中那事嗎?我就是那時候知道的。至于會選她來當嫂子,則是因為慈濟寺之事了……”

  謝朝雲將那日自己去慈濟寺,遇著傅瑤之事大略講了,隨後又指了指床帳上懸著的那小小的平安符︰“這就是她給我的。”

  謝遲一早就注意到這平安符,但並未多想,沒想到背後竟然還有這麼一樁事。

  “那時候,盼著你醒過來的人都是想著讓你來力挽狂瀾的,真正想著你好的人寥寥無幾,傅瑤算一個了。”謝朝雲神情正經了些,沉聲道,“我知這些年下來,你已養成了多疑的性情,一時半會兒斷然是改不了的,但今後對她還是稍稍溫柔些吧。畢竟小姑娘是捧著真心來的,被惡意揣測得多了,難免會傷心。”

  她這話說得不大客氣,可放眼天下,也就只有她敢這麼同謝遲說話了。

  謝遲垂下眼睫,斂去眼中的情緒,謝朝雲一時也摸不清他究竟是如何想的,片刻後只听他又開口問道︰“她為何會喜歡我?”

  “這我就真不知道了。”謝朝雲心中暗自松了口氣,隨後笑道,“兄長若是好奇,大可自己去問問。”

  謝遲那如玉般的臉上並沒什麼神情,傅瑤走後,他就從愕然的情緒中脫離開,漸漸平靜下來。他知道謝朝雲懷的什麼心思,但卻並沒再搭腔。

  謝朝雲見他不願再談這件事,也沒勉強,只是又道︰“景太醫已經將你的狀況同我講了,接下來這段日子,煩請在家中好好養病。若真有個三長兩短,你讓我怎麼辦?這青黃不接的朝堂又該如何?”

  “就算沒有我,你也依舊能過得很好。”謝遲垂著眼,透著些陰郁,“至于朝堂和北境,我活一日便管一日,若有朝一日真管不了了,也都是各自的命數。”

  這話大有“我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的意思。

  謝朝雲最怕見著他這模樣,就像是個在懸崖邊行走的人,隨時都可能跌下去,旁人看的心驚膽戰,他自己卻毫不在意。

  她看得心中一緊,偏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讓太醫與侍女進來服侍,自己拂袖往書房去了。

  傅瑤正在病懨懨地趴在桌旁發愣,手邊放著粳米粥和各式小菜,看起來很是誘人。

  昨夜壓根沒怎麼休息,清晨睡的那會兒也沒什麼用,她如今只覺著身心俱疲,壓根沒什麼胃口,就連吃飯都提不起興致。

  銀朱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勸著,見謝朝雲來後,連忙止住話頭行了一禮。

  “阿雲,”傅瑤有氣無力地坐直了身體,抬眼看向謝朝雲,搶先一步說道,“饒了我吧,千萬別提方才那事。”

  她冷靜下來再想,只覺著自己像是吃錯了藥,一時倒是痛快了,可今後卻壓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謝遲。

  謝朝雲看著她這模樣,只覺著可愛極了,溫聲笑道︰“好好好,不提。”說著又吩咐侍女道,“這粥好香,給我也盛一碗來。”

  傅瑤陪著謝朝雲吃了頓早飯,終于還是撐不住,歇息去了。

  她心中始終記掛著,果不其然,夢中見到了謝遲。兩人再也不是隔得遠遠的,一人打馬而過一人在樓上看著,而是離得很近很近,氣氛曖昧又親昵。

  這夢像是被那情急之下的冒失一吻給勾出來的,傅瑤醒過來的時候,壓根不知道該作何反應,蒙著被子緩了許久,打定主意這些日子要躲著謝遲。

  在謝朝雲與景太醫的反復念叨下,謝遲終于听了回醫囑,好好地在家中養病,並沒再出府去來回折騰,便是有什麼急事也是宮中遣人來回傳話。

  傅瑤平日里要麼在謝朝雲的听雨軒,要麼老老實實地呆在書房,再沒往謝遲面前湊過。

  只是住在同一個院子,終歸還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謝遲偶爾會遵從醫囑來院中曬太陽,傅瑤恰巧撞見過一兩日,低頭看著地面問候一聲,便急匆匆地回書房去了。

  謝遲也沒主動找過她,日子就這麼平淡地過著,半月後,傅家那邊送了封信來,是傅璇的親筆信。

  “長姐要回來了!”傅瑤一見那字跡便喜笑顏開,一邊看一邊同銀朱道,“姐夫接了調令,將事務交接妥當後,便會全家一起回京城來,預計應該是在一個月後抵京……”

  銀翹湊在一旁看著,忽而道︰“呀,這信上是不是提了岑公子。”

  她自小跟在傅瑤身旁,雖未曾刻意學過,但也是認得些字的,一眼就注意到信上提了岑家。

  “是,”傅瑤打眼掃過,轉述道,“長姐說,岑公子要趕明年的會試,這次會隨著他們一道入京來。既能同京中的學子探討學問,也算是提前交際一番。”

  說完,她又琢磨道︰“可巧二哥明年也要考會試,說不準能結個伴,他二人應當聊得來。”

  “這樣……”銀翹拖長了聲音,眼風忍不住往傅瑤臉上瞟。

  傅瑤原本倒是沒覺得如何,硬生生被她這眼神給看得不自在了,反手將信扣在了案上,瞪了回去。

第18章

  岑郡守是傅姐夫的上峰,他賞識周梓年的才學和本事,再加上還有京城傅家這麼一層關系在,便愈發看重些。

  雖為上下司,但岑家與周家的關系一直很好。岑靈均身為岑家的長子,偶爾也會到周家來,向周梓年這個曾經的榜眼請教學問。

  傅瑤便是這麼認識岑靈均的。

  當初傅瑤隨著祖母回江南老宅,一半時間在家中陪著祖母解悶,另一半則住在長姐家中,陪著自己那小外甥、外甥女玩。

  在京城時,雖說家中待她向來寬縱得很,但終歸還是要顧及著許多規矩,行事不能太出格,以免丟了傅家的顏面。可回到江南後,傅瑤就徹底沒了顧忌,橫豎也沒幾個人認識她,長姐更是寵她寵得厲害。

  那日春光正好,院外樹上的榆錢長得茂盛,廚娘和丫鬟商量著要摘些榆錢來做糕點。傅瑤同她們在一處湊熱鬧,覺著有趣,便想著要親自來摘。

  丫鬟們意意思思地勸了兩句,沒勸住,便由著她怎麼高興怎麼來了。

  傅瑤挽了衣袖,踩著梯子攀上了牆頭,興高采烈地鉤了一枝下來,還沒來得及高興,便听見長姐訓斥的聲音。

  她循聲看去,見著了牆外剛回來的長姐,以及她身後那個青衫公子。

  傅瑤訕訕地笑了聲,原想著下來,結果腳下一滑,在丫鬟們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中,踉蹌兩下,就這麼跌出了院外。

  長姐嚇得臉都白了,倒是那青衫公子眼疾手快,上前接住了她,抱了個滿懷。

  傅瑤有驚無險,倒是沒受傷,可那公子卻為她傷了手臂,不得不請大夫來看。

  為著這件事情,長姐破天荒地發了好大的怒,將那日的丫鬟通通罰了月例,又疾言厲色地訓斥傅瑤不珍重自身,還帶累了旁人。

  傅瑤又是後怕又是內疚,也覺著自己沒臉哭,強忍著淚意,紅著眼圈去向那位公子道謝並道歉。

  那公子卻半點沒惱,含笑看著她,溫聲道︰“無妨。”

  後來傅瑤才知道,那青衣公子就是岑郡守家的長子,叫做岑靈均。

  兩人的初識稱得上是尷尬,再後來,傅瑤見著他都是想要躲著走的。

  可偏偏他這個人實在是很好相處,不知不覺間傅瑤便放下了芥蒂,關系日漸好起來,也曾隨著長姐到岑家去做客。

  傅瑤那時候並沒想太多,只是覺著同岑靈均相處起來很舒服,直到長姐來同她講,說是岑家有意議親。

  在江南那段時日,來試探想要結親的人倒也有幾個,傅璇大都直接拒了,拿到傅瑤面前問的就只有岑家這一樁,其中的意味也就不言而喻了。

  傅瑤的確是覺著岑靈均這個人很好,但卻並沒到愛慕的地步,更沒想過談婚論嫁,驟然被問到臉上來,輾轉反側了好幾日,最終還是沒應下。

  傅璇見她不願,也沒勉強,想著她年紀也不大,盡可以再慢慢挑個真心喜歡的,便尋了個托詞回絕了岑家。

  縱然是被回絕了,岑家也沒惱,岑靈均也仍舊會隔三差五到周家來,兩人不約而同地誰也沒提這件事,心照不宣地揭了過去。

  開春後,傅瑤隨著祖母回了京中,短短幾日間發生了許多事,陰差陽錯地嫁到了謝家來。到如今說起來也不過是月余,再想起江南的事情來,倒像是恍如隔世一般。

  傅瑤自問與岑靈均並無私情,如今提起來也坦坦蕩蕩的,可偏偏銀翹那眼神卻實在是讓人很難不多想,忍不住瞪了回去。

  “姑娘別惱,”銀翹連忙認錯,又嘀咕道,“我只是沒想到,竟然還能再見著岑公子。”

  傅瑤將那信又看了一遍︰“他是要科舉入仕的,自然會到京中來,如今與姐夫他們結伴進京,一路上也算是有個照拂。”

  銀翹乖乖地閉上了嘴,倒是一旁的銀朱,盯著那信出了會兒神。

  得知長姐不日便會回京來,傅瑤心情大好,她從來不會藏自己的心思,讓人一眼便能看出來。

  謝朝雲翻著賬本,隨口問道︰“有什麼高興的事?”

  傅瑤坐在听雨軒的秋千上,慢悠悠地晃著,將事情如實講了,眉眼彎彎地笑道︰“娘親原本還在難過,說長姐一家今年怕是沒法回來,需得再等等。如今這麼快就能見著,自然是高興的。”

  “這的確是好事。”謝朝雲抬眼看向她,見她神情之中還有些遲疑,又好奇道,“不過我看你倒像是還有什麼顧忌似的?”

  傅瑤已經習慣自己的心思被一眼看透,也沒再大驚小怪,她低下頭猶豫了片刻,小聲道︰“我姐夫今春能調回京來,是他在其中幫了忙……我在想要不要同他道句謝。”

  她並沒指名道姓,但謝朝雲很清楚她說的是誰,忍不住笑了起來。

  自那日,傅瑤不管不顧地道破了自己的心思後,便開始躲著謝遲。

  謝朝雲看在眼里,但並沒多勸,如今見著傅瑤這反應,便知道她這是總算熬過了那個尷尬,順勢遞了個台階︰“既是如此,還是該去道聲謝的。”

  傅瑤略微松了口氣,抬頭看向謝朝雲︰“既然你也這麼覺著,那我就去吧……”

  她這反應實在是太可愛了,謝朝雲心中笑得前仰後合,但面上還是端著正經的神情,同傅瑤道︰“要將人給調回來,他必定是托到了吏部那里,也算是費了些功夫。”

  謝朝雲扯起謊來面不改色,傅瑤信以為真,開始暗自琢磨回去後怎麼同謝遲講——若只是輕飄飄的一句道謝,是不是不大夠?

  “我看你很喜歡這秋千,”謝朝雲抿了口茶,提議道,“趕明兒我讓人給正院也架個吧?”

  傅瑤搖了搖頭︰“算了。我覺著,他應當不大喜歡旁人擅動。”

  謝朝雲忍不住嘆了口氣︰“你這性子未免也太好了些,事事都為他想著……”

  “也不是什麼大事。”傅瑤被她說得有些不自在起來,站起身來笑道,“我先回去了,明日再來。”

  這些日子,傅瑤時常會到听雨軒這邊看謝朝雲料理府中庶務,有什麼不懂的也會直接向她請教,想要將自己那筆豐厚的嫁妝給理出個章程來。

  謝朝雲曾在尚宮局數年,處理起這些事情來得心應手,也是個很好的老師,三言兩句便能將其中的訣竅點出來。

  傅瑤同她相處起來很輕松,又能學到許多,可謂是事半功倍。

  回到正院後,傅瑤並沒直接回書房去,在院中磨磨蹭蹭了會兒,調轉方向往謝遲房中去了。

  謝遲這些日子老老實實地呆在家中養病,但整日里也並沒閑下來,每日都會有人上門來,拿各種事情來問他的意思。

  傅瑤不懂朝局政務,也未曾多問過,但就每日上門來拜訪的人數來看,近來倒像是稍有緩解。

  內室開著窗,但仍舊能聞到泛著苦意的藥味,仿佛已經沁入這屋子,揮之不去。

  傅瑤一進門便不由得皺了皺眉,而謝遲也隨即注意到了她的到來,目光從桌上的卷宗移到了她臉上,眉尖微挑,似是在問她有什麼事情。

  “我收到了長姐寄來的家書,說是不出意外,她們一家下月便能回京。”傅瑤小步挪到了他面前,垂眼看著他,“多謝你費心幫忙。”

  謝遲向後靠在椅背上,又繼續看著那卷宗,輕飄飄道︰“小事而已。”

  他語氣淡淡的,听不出什麼情緒來,傅瑤本就不擅長察言觀色,對上謝遲這種心機深沉的人就是更是手足無措了,定定地在案前站了會兒,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謝遲見她並未離開,頭也不抬地問道︰“還有什麼事?”

  傅瑤抿了抿唇,生怕自己像先前那般說出什麼出格的話來,猶豫了會兒,她小心翼翼地問道︰“我想在院角的樹下架個秋千,可以嗎?”

  果不其然,听了這句後謝遲便皺了皺眉,傅瑤正要說“算了”,卻見他皺著眉說道︰“可以。”

  就算傅瑤再怎麼遲鈍,也能看出來他這是“言行不一”,下意識的反應是不情願,可不知為何,最終卻並沒拒絕。

  但傅瑤並沒那個勇氣問他緣由,小聲說了句“多謝”之後,便轉身出了門。

  暮色四合,夕陽的余暉灑在院中,樹影婆娑,侍女端著新煎好的藥進了正房。傅瑤趴在窗邊出了會兒神,回頭看向銀翹,一本正經地問道︰“我長得不好看嗎?”

  沒料到她突然這麼問,銀翹驚了下,隨即笑道︰“怎會?但凡長了眼的人,都知道姑娘是個美人啊。”

  “那他為什麼不多看我幾眼?”傅瑤有生以來還是頭回這麼挫敗,雙手捧著自己的臉頰,忍不住抱怨道,“他連話都不肯同我多說幾句。”

  “這個,這個……”銀翹說話向來沒什麼顧忌,再加上近來也不知是都听了些什麼閑話,湊在一旁指點道,“說不準他不喜歡女人呢?又或者,說不準他不是不喜歡,而是不行呢!”

  傅瑤瞪圓了眼,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第19章

  謝遲這些年來不近女色,未曾娶妻納妾,早兩年旁人想方設法搜羅來的美人也都被他給拒了。為著這事,私下里也總是有人揣測,說他興許是好男風。

  但他積威甚重,也沒人真敢送男寵來試探。

  也有人說他當年發配西境之時,曾受過重傷,以至于身體虧損得厲害,故而並不熱衷于此事。

  但這些風言風語都是沒什麼憑據的揣測,眾人也就私下議論幾句。

  銀翹說話不管不顧的,就這麼直愣愣地說了出來,傅瑤嚇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橫了她一眼︰“不要胡說八道。”

  “我也是無意中听旁人說起的……”銀翹捂了捂嘴,小聲道,“姑娘放心,我不會在外邊說的。”

  傅瑤緩了緩,雖覺著那話純屬無稽之談,可卻又總是不可避免地想起。

  不得不說,風言風語能傳開來還是有理由的。

  一直到第二日,傅瑤到听雨軒去隨著謝朝雲學管家事宜,腦子里都還時不時地會浮現銀翹那幾句話。

  謝朝雲很快就留意到她的不對勁,將賬本推到了一旁,笑問道︰“為何欲言又止地看著我?有什麼想問的,只管問就是。”

  這些日子下來,傅瑤是真將謝朝雲當做自己的姐姐一般看待,比謝遲親近多了。她猶豫片刻後,紅著臉問道︰“就是……那個……”

  這事著實有些難以啟齒,傅瑤吞吞吐吐半天,方才小聲說了出來︰“他是不是好男風?”

  謝朝雲愣了下,唇角抽了抽,隨即不可抑制地笑了起來。那些風言風語她自然是知道的,但從來沒放在心上,倒是沒想到會傳到傅瑤耳中。

  傅瑤一見她這反應,就知道了答案,隨即開始不好意思起來︰“阿雲你別笑,是我想岔了。”

  “不怪你,”謝朝雲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撐著額,慢悠悠地說道,“其實就他這些年來做的事,也不怪旁人會這麼想。”

  傅瑤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問了這麼一句,她臉皮薄,至于後面那個“行不行”的猜測,是決計說不出口的,便紅著臉岔開了話題。

  謝朝雲見她窘迫,便適時收住了話頭,沒有再多說什麼。

  只是等到傅瑤離開後,她擺了盤棋消磨了會兒時光,便往正院去見謝遲去了。

  謝遲的身體已經好了許多,太醫點頭允準他下床走動後,他便很少再在榻上躺著歇息。謝朝雲一進門便見著他坐在窗邊看文書,無奈道︰“你倒也不必這麼嘔心瀝血。”

  常人只看得見謝遲的風光,說他年紀輕輕便為帝師,掌朝中大權,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殊不知“掌朝中大權”這幾個字意味著什麼。謝遲這幾年來幾乎就沒怎麼清閑過,謝朝雲冷眼旁觀,只覺著他大有一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架勢。

  “裴老將軍當日身陷敵陣,是親衛們拼死護著他殺出來的。衛兵死盡,他老人家也受了重傷,如今無良將可用,又吃了大虧,北境只能暫且先退避防守。”

  謝遲在朝臣面前要撐著,不能亂,就算是再大的劣勢也要做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架勢,冷靜地部署安排。但在謝朝雲面前,他就不必再遮遮掩掩,話音里帶了些倦意︰“這一年算是前功盡棄了,得想辦法扳回來。”

  相較之下,謝朝雲卻顯得格外冷漠些︰“近年就是太順遂了,才讓他們得意忘形。若是三年前燕雲兵禍剛過那陣,誰敢在軍中動手腳?太後那時怎麼不召世家閨秀們入宮呢?無非就是覺著朝局穩定下來,北境順遂,所以可以開始來不斷試探,從你手中奪權了。”

  當初太後召了十余位閨秀入宮,雖說是打著過壽的名義,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她究竟是打的什麼主意。

  謝遲並未說什麼,謝朝雲也就隨著她去了,可心中卻並非全然不在意的。

  當年蕭鐸剛登基之時,太後便想過讓秦雙儀入宮為後,但謝遲只說了一句不妥,她便再沒敢提過。因為那時朝堂和北境都指望著謝遲,誰也不敢做什麼小動作。

  但人心總是會慢慢活絡的,局勢越穩,他們就越想要將謝遲給踢開。

  所謂飛鳥盡良弓藏,自古以來就是這麼個道理。

  先前,太後還曾經特地將謝朝雲給找過去,明里暗里威脅暗示,讓她去勸蕭鐸立後。可如今這動亂一起,謝朝雲再進宮之時,太後就也顧不上擺譜端架子了,看起來著實是好笑。

  “在軍中動手腳的、貽誤軍機的,我都已經悉數處置了,”謝遲的態度平靜得很,沒有半點怨憤,“但邊關戰事拖得越久,受苦的只會是尋常百姓。”

  謝遲是在邊境呆過數年的人,對此十分清楚,他雖心狠,但卻並不會拿那麼多百姓的命來穩固自己的地位。

  謝朝雲在他對面坐了︰“我知道你處理了錢家,可歸根結底,錢家也不過就是秦家的一條狗罷了。先前我不在乎,可此事之後,秦雙儀絕不可為後。”

  謝遲其實並不大插手後宮之事,漫不經心道︰“那後位給誰?”

  “自然是徐芊,”謝朝雲頓了頓,又問道,“又或者……兄長覺著我如何?”

  此言一出,謝遲驀地抬眼看了過去,聲音冷了下來︰“你在胡說些什麼。”

  “我早些年在宮中呆得實在是厭煩,所以先前不願再回那個地方去。可如今卻又覺著,若真是將後位讓給旁人,對你我都不是什麼好事。”謝朝雲意味深長道,“更何況兄長應該也知道,比起秦雙儀又或是徐芊,蕭鐸更願意要我。”

  若傅瑤此時在,就會發現如今的謝朝雲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與在她面前那個溫柔可親的大姐姐截然不同。

  謝遲的臉色徹底冷了下來,可沉默片刻後,眼中卻又露出些無奈來,溫聲道︰“阿雲,我不用你這樣做。權勢也好地位也罷,在我這里,都及不上你高高興興的重要。”

  謝朝雲將他這模樣看在眼里,忽而一笑︰“我也不過是隨口一提罷了,兄長不必緊張。”

  被她這麼一攪,謝遲也沒了看文書的心思,索性都推到了一旁,與謝朝雲聊了會兒閑話。他此時不再像那個不管不顧的亡命之徒,難得溫柔了些,像是個兄長的模樣了。

  窗外傳來些聲響,謝朝雲看了眼,只見是有幾個小廝在院角那大樹下忙碌,像是在架秋千。

  “說起來……”謝朝雲似笑非笑地看向謝遲,“兄長的病已經大有起色,什麼時候讓瑤瑤搬回來?總不能真讓小姑娘在書房長住吧?”

  謝遲沉默不語,並不接這個話。

  “她模樣好性情好,兄長究竟有什麼不滿意的?又或者你喜歡什麼樣的,我都想方設法地給你尋來可好?”謝朝雲從前並沒跟謝遲細聊過此事,如今開了話頭,忍不住問道,“總不成真像是那些人說的,你好男風?又或是有隱疾?”

  謝遲今日是真想當個合格的兄長,溫柔些耐性些,可謝朝雲卻實在不是什麼乖巧的妹妹,這種話也張口就來。他磨了磨牙,可又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件事。

  一直以來,謝遲對風月之事都沒什麼興趣。

  當初少年時,同齡的公子哥偶爾會去吃花酒,出格的還會在青樓養個相好的,他也隨著去過一兩次,但只覺著那里的脂粉味太濃,並沒什麼綺念。再後來家中出事他到了西境,也見多了生死搏殺之後將士們是如何發泄的,但卻並未尋過營妓,只覺著被欲望操控著的更像是獸類。

  哪怕如今大權在握,想要什麼美人都能得到,他也仍舊不喜旁人近身。

  謝家沒有長輩,也不會有人催著他娶妻生子,謝遲便由著性子想如何便如何,只是沒料到一場大病昏迷醒來,自己就多了個夫人。

  謝遲並不厭惡傅瑤,也承認她是個很討喜的姑娘,只是仍舊不大願意改變自己一貫的行事。

第20章

  謝朝雲一直覺著,自己應該對傅瑤負責。

  畢竟當初賜婚的旨意是她求來的,若不然傅家必定會給這個小女兒好好地挑個如意郎君,而不是讓她來謝家受委屈。

  若換了旁的閨秀,新婚之後便被夫君趕去睡書房,三朝回門獨自回家,怕是早就哭得梨花帶雨了。哪兒能跟傅瑤一樣也不見惱,整日里說說笑笑,心中還一直掛念著謝遲?

  謝朝雲自問眼光算高的了,可看著傅瑤,也著實挑不出什麼不好來。她若是男子,就直接娶了傅瑤,不在這里費心同謝遲磨牙了。

  “我知道兄長不喜有人近身,可瑤瑤已經嫁到謝家來,與你便是夫妻,總不能一直這麼拖著下去吧?如今是我壓著,府中無人敢議論,可長此以往你讓她的臉面往哪兒放?”謝朝雲搜腸刮肚地勸著,像是越說越覺著傅瑤委屈,索性道,“若兄長實在不喜歡,大不了我豁出臉面去傅家走一趟,賠禮道歉,你二人和離算了。”

  謝遲抬眼看向她,謝朝雲自顧自地說道︰“雖說是麻煩了些,但傅家也未必不願意。”

  “在我昏迷不醒的時候,自作主張定了這門親,如今不足一月又要和離……阿雲,你什麼時候這麼說風就是雨了?”謝遲冷聲道,“還是說,你想試試以退為進的激將法?”

  謝朝雲微微攥緊了手,面不改色道︰“我總不能眼看著她這麼受委屈。”

  “別在我這里裝傻。人言可畏,若真是和離了,難道她就不會受委屈了?”謝遲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問題所在,“如今進退兩難,不是她的錯也不是我的錯,從當初亂牽紅線開始,你就該想到會有這麼一日。”

  謝朝雲向來能言善辯,但被謝遲這麼毫不留情地戳穿,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謝遲等她沉默下來,才終于放緩了語氣,繼續說道︰“阿雲,我知道你當初是出于好意,只是並非事事都能如你所願。我與傅瑤的事情,你還是不要再多管。”

  想了想,他又補充道︰“若是真要和離,你讓她自己來同我講就是。”

  謝朝雲也不好再在他面前耍什麼小心思,嘆了口氣︰“罷了。”

  她很清楚,以傅瑤對謝遲的喜歡,此時絕不會有和離的心思。事已至此,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只好起身告辭。

  謝遲目送著謝朝雲離開,又隔著窗子看了會兒小廝們搭秋千,等到月杉來換茶水的時候,出言吩咐道︰“讓她搬回來吧。”

  他並沒指名道姓,月杉怔了一瞬方才反應過來,有些難以置信道︰“是讓夫人搬回這里嗎?”見謝遲眉尖微挑,露出個“不然呢”的神情,她連忙又應道,“奴婢這就去。”

  月杉將謝遲的話遞過來時,傅瑤正在案前畫畫,手一抖,原本畫得好好的杜鵑花頓時出現了瑕疵。不過她並沒顧得上惋惜,驚訝道︰“你說是,他讓我搬回正屋?”

  傅瑤清楚地記得,那日清晨謝遲是如何說自己不習慣與旁人同床,讓她搬到書房來的。

  怎麼這麼快就改了主意?

  她心中尚未來得及高興,便想到方才離開的謝朝雲,明白過來——這件事八成不是謝遲本意,而是被謝朝雲給勸服的。

  “既然他這麼說了,那就搬吧。”

  傅瑤在與謝遲有關的事情上是格外有耐心,也想得開的。

  她很清楚,謝遲不會如當年的自己那般,只看一眼就喜歡上一個人,所以從一開始就做好了徐徐圖之的準備。謝遲不喜歡她也不要緊,只要不討厭就夠了。

  銀朱對此卻並不覺著高興,她的想法是同顏氏一樣的,盼著傅瑤離謝遲越遠越好,越冷淡越好。她不大情願地收拾著東西,同傅瑤道︰“等搬回去了,姑娘說話做事都要格外謹慎些才好,千萬別惹惱了他……”

  “你不必擔憂,哪里就那麼嚇人了?”傅瑤盯著案上那幅圖看,琢磨著該怎麼修修補補,頭也不抬地說道,“咱們到這府中也有段時日了,你可曾見著他如傳聞中的那般隨意發怒,苛待僕從?”

  銀朱被問住了,沉默片刻後又道︰“可是……”

  她這話還沒說完,便見著月杉進了門,只能先止住了。

  “回稟夫人,門房那邊傳來了消息,說是錢家那位二姑娘想要見你一面。”月杉留意著傅瑤的反應,試探道,“是請她進來?還是尋個借口給推了呢?”

  “自然是要見的。”傅瑤說完這一句後,方才後知後覺地想起那日見著的事情來,動作一頓,筆尖蘊著的墨滴下來,徹底毀了那副山間杜鵑圖。

  傅瑤先前曾見著禁軍圍了錢家,雖不知究竟是何緣故,但看著那架勢便知道絕非小事。錢清怡此時到謝家來找她,是為著什麼事情,也就不言而喻了。

  月杉見傅瑤面露為難之色,便知道她這是反應過來了,又說道︰“夫人既是覺著為難,奴婢這就尋個借口給推了,請錢姑娘回去。”

  眼見著月杉要走,傅瑤也顧不上糾結,連忙出聲道︰“別……還是請她進來吧。我與她相識數年,素有交情,沒道理現在連見都不見一面。”

  她發了話,月杉也只好應了下來,親自去將那位錢姑娘給領進了正院。

  錢家兩位姑娘,一位已經嫁出去,而錢清怡也已經定親,故而先前都未曾入宮。算起來,傅瑤也已經有一年多的光景未曾見過她,如今在這種情境下再見,著實是倍感唏噓。

  錢清怡瘦了一圈,憔悴得很,原本黯淡的眼在見著傅瑤之後卻多了些光彩,哽咽道︰“阿瑤,你能不能幫幫我?”

  傅瑤是個格外心軟的人,也見不得旁人哭,險些就要應了下來,但好在還有些許理智牽著︰“清怡,你先不要著急,將話說清楚。若是我能幫得上忙,自然是會幫的。”

  說著,又遞了帕子過去給她拭淚。

  錢清怡像是壓抑了許久,如今一哭起來便止不住了,斷斷續續地講著來意。

  那日禁軍一番搜家之後,錢大人便被關進了天牢審了許久,今日一早出了判決的消息,說是要秋後處斬。

  錢清怡攥著傅瑤的衣袖,哀求道︰“阿瑤,這事是謝太傅的意思,你能不能幫我去求求情,讓他放過我爹。哪怕是流放,又或是罰別的,好歹留他一條命在……”

  傅瑤曾見過那位錢大人,是個看起來很和藹敦厚的人,原本以為他興許是犯了什麼事,可能官職保不住了,卻沒料到竟然是連命都保不住了。

  錢清怡知道傅瑤素來心軟,如今也顧不得什麼,順勢便要跪下來︰“阿瑤,如今只有你能幫我了。”

  “不要這樣,”傅瑤連忙起身想要將人給扶起來,見她執意不肯,無奈道,“清怡,你為何覺著他會听我的話呢?我與他雖為名義上的夫妻,可這親事不是他求來的,他也壓根不在乎我……”

  這些日子以來,謝遲對她跟對這院中的婢女沒多大區別。

  如今這求情的事,傅瑤不用去試,就知道謝遲絕對不可能听她的。

  可錢清怡卻壓根听不進去她的解釋,就像是落水的人好不容易抓住根救命稻草似的,怎麼都不願松開,只會反復哀求。

  傅瑤只覺著頭都大了,可偏偏她這個人心軟嘴也軟,壓根說不出什麼強硬的話來,就這麼僵持在了這里。

  正為難著,恰有侍女進門來傳話︰“太傅被擾了清淨,遣奴婢來問一句,這是在做什麼?”

  這麼一句比傅瑤方才那百句解釋都有用,錢清怡像是被人給掐了嗓子似的,立時安靜下來。傅瑤額上出了層細汗,連忙趁機令人將錢清怡給扶了起來。

  “我會試著幫你去問問,但你不要抱任何期待,”傅瑤嘆了口氣,“他真的不會在意我如何的。”

  傅瑤花了好大的功夫安撫了錢清怡,等到她離開之後,兀自發起愁來。

  她並不敢到謝遲面前問東問西,可偏偏又已經答應了下來,總不能食言而肥,一時間可謂是糾結得很。

  侍女們將她的東西都搬回正房,可傅瑤卻在書房磨磨蹭蹭許久,一直到晚間方才硬著頭皮往內室去了。

  謝遲在床邊看書,一旁的小幾上放著剛喝完的藥碗,散著苦意。

  他只穿了單薄的中衣,領口微微散著,一眼便能看見鎖骨,有一縷散發落入其中,凌亂但卻好看。

  傅瑤盯著他的側臉看了會兒,等到謝遲抬眼看過來後,方才小步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在謝遲身旁坐下了。

  謝遲知道白日里的事情,一看傅瑤這模樣,便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但卻並沒開口,而是由著她在那里糾結為難。

  “我想問你一樁事……”傅瑤顫顫巍巍地開口,總覺著謝遲看過來那個目光,仿佛下一刻就要讓她回書房去睡似的,“錢大人是犯了大錯嗎?”

  “是。”謝遲的目光牢牢地定在她身上,想看看她是怎麼求情的。

  傅瑤被他看得心跳都快了許多,強作鎮定道︰“他非死不可嗎?沒有轉圜的余地嗎?”

  她白日里曾經試圖問過錢清怡,想知道錢大人究竟是犯了什麼錯,但錢清怡卻只顧著哭,並沒同她講明白。以至于她如今在謝遲面前沒有半點底氣,心虛得厲害。

  謝遲又道︰“沒有。”

  “我知道了。”傅瑤垂首道。

  謝遲盯著她看了會兒︰“不繼續求情了嗎?”

  傅瑤搖了搖頭,如實道︰“我對朝政一竅不通,更不清楚來龍去脈……你既然覺著他是罪有應得,那我就信你,不會指手畫腳。”

  謝遲對她這回答很是意外,如有所思道︰“那你為什麼不高興?”

  他原以為,傅瑤這是對自己不滿,但眼下看來仿佛並不是。

  “清怡八成會怨我的。”傅瑤嘆了口氣。

  她心中很清楚,就算自己已經反復解釋過,也讓錢清怡不要抱任何期待,但只要這件事情沒能辦成,錢清怡心中必然是會怨她的。

  這是人之常情。

  “那也沒辦法,”謝遲將手中的書扔到了一旁,話音里竟帶了些笑意,“誰讓你嫁給了我呢?”

  他聲名狼藉,千夫所指,當了他謝遲的夫人,自然也是要隨著一同“受過”的。他並沒心疼傅瑤,甚至還有些莫名的愉悅。

  這笑里帶了些扭曲的惡意,傅瑤覺察到了,但卻沒惱,而是一本正經地看著他,湊近了些︰“旁人誤會也無妨,但你是不是應當待我好些,當做彌補呢?”

  兩人之間離的很近,鼻尖若有似無地蹭了下,唇間也只差了一寸的距離,呼吸可聞。謝遲甚至能嗅到她身上隱約傳來的幽香,僵了下。

第21章

  謝遲很少會有不知所措的時候,可看著近在咫尺的傅瑤,他腦子里的確空白了一瞬,方才那點扭曲的快意煙消雲散,甚至沒想著躲避開。

  先前傅瑤湊上來吻他那次,是一觸即放,壓根沒來得及反應,只有唇上一瞬溫軟的觸感提醒著並非錯覺。可如今兩人就這麼四目相對,誰也沒避讓,便難免生出些曖昧來。

  同傅瑤相處起來很輕松,因為她這個人不怎麼會掩飾心思,什麼都寫在臉上。就好比如今,謝遲能清楚地從她那清澈的眼眸中看出愛慕來,不加掩飾,直白得很。

  被個美人這樣看著的時候,怕是柳下惠也難無動于衷。

  傅瑤難得從他臉上看出些局促來,眉眼一彎,臉上的笑意愈濃,小聲問︰“我可以親你嗎?”

  謝遲的喉結微動,閉了閉眼,方才想起剛剛還在談錢家的事情。

  他沒說可以,但也沒避開,傅瑤飛快地在心中權衡了下,大著膽子貼上了他那總是會顯得有些涼薄的唇。

  謝遲是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他原本張開的手收緊了些,想要將貼上來的傅瑤給推開,可是踫到她那縴細的腰後,卻好像鬼迷心竅似的,並沒這麼做,而是由著傅瑤放肆。

  傅瑤半跪在床榻邊,傾身吻著謝遲,她心跳得很快,像是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似的。

  她看過亂七八糟的話本,大婚前夜也看過更為直白露骨的小冊子,但如今卻什麼都忘了,僅憑著一點本能驅使著,探出舌尖舔了下謝遲的唇角。

  謝遲覆在她腰上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了,呼吸也急促了些,下意識地抿了抿唇。

  傅瑤見他並不配合,索性作罷,畢竟能親一下她就很高興了,最後在謝遲唇上輕輕地咬了下,留下個很淺的牙印,便退開了。

  她笑得見牙不見眼,謝遲心中卻覺著一空,但並沒表露出來,垂下了眼睫。

  兩人誰也沒再提錢家的事情,謝遲心不在焉地繼續看著書,傅瑤則叫了侍女進來鋪床,順道換了衣裳散了發髻。

  銀翹替她摘了耳飾,不疾不徐地梳著散開的長發,傅瑤則拿著珠花把玩,時不時地哼幾句小調,顯然是心情大好。

  月杉鋪好床,將換下來的衣裳疊好收起來,含笑道︰“夫人這是哼的什麼小曲?奴婢竟沒听過。”

  “是江南那邊的小調,我先前閑得沒事,就跟著人學了些,”傅瑤撫摸著發簪上圓潤的珍珠,笑著解釋道,“其實唱得不大準,不要笑我。”

  月杉覷著氣氛尚好,也未見謝遲有任何不耐煩,便又夸了句︰“夫人太過自謙了,我听著很好,軟軟的,倒像是在人心尖上抓了把似的。”

  收拾妥當後,月杉便與銀翹一道出了內室。

  傅瑤看了眼窗外的夜色,回過頭去問謝遲︰“已經很晚了,你還要看書嗎?”

  傅瑤這麼些年養成了習慣,睡得早起得晚,家中向來嬌慣著,也就隨著她去了。謝遲則截然不同,是晚睡早起,前些年是忙得沒空睡,漸漸地就成了習慣,哪怕沒什麼事情也不會早睡。

  見傅瑤掩唇打了個哈欠,神情中滿是睡意,謝遲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讓步了。他放下手中的書,淡淡地說道︰“睡吧。”

  傅瑤含笑應了聲,吹熄了內室的燈,然後小心翼翼地從床尾到了里側。

  仍舊是兩床被子,傅瑤規規矩矩地躺好,可又忍不住偏過頭去看了眼謝遲。見他已經閉上眼,她便沒了顧忌,光明正大地看著他的側顏發愣。

  謝遲分明沒睜眼,但卻像是能感受到她的目光似的,忽而問了句︰“不是困了嗎?”

  “……是,”傅瑤心虛地翻了個身,面朝著里邊的床帳,小聲道,“這就睡。”

  傅瑤原本就已經困了,沒過多久就真睡了過去,呼吸綿長。倒是謝遲一直沒能睡著,先是想了會兒朝中的事務,但漸漸地,思緒就飄到了先前那個吻上,忍不住看了眼傅瑤。

  她睡著之後並不算老實,不知何時已經翻過身來,往他這邊湊了些,兩人之間的距離隨之縮短。

  謝遲盯著她看了會兒,連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怎麼樣的心情。他分明不喜歡旁人親近,可是傅瑤那般放肆,他卻也並沒生氣。

  興許是因為傅瑤很討喜,又興許,是被她那句話給觸動了。

  這親事雖是謝朝雲未經允準強湊在一起的,但傅瑤既然已經嫁給了他,又識趣乖巧,那麼他待她寬縱一些,也算是情理之中。

  想通這一點後,謝遲便沒再在這件事上費神,沒多久也睡了過去。他原以為自己會不適應有人同床,但這一夜睡得竟還算是安穩。

  第二日醒來時,傅瑤仍舊在沉沉地睡著,白皙的肌膚透著些紅,看起來睡得很是舒適的樣子。分開床帳,晨光透過窗子照在了她臉上,傅瑤小聲嘟囔了句什麼,往被子里縮了縮,但仍舊沒醒過來。

  謝遲勾了勾唇,又放下床帳來,並沒打擾她。

  傅瑤醒過來時已是天光大亮,身側已經空了,她眨了眨眼,想起昨夜的事情後又忍不住笑了起來,輕快地起身梳洗。

  “太傅進宮去了。”月杉如實回稟了謝遲的行蹤,又補充道,“太醫說他的病好了許多,不妨事,夫人不必擔心。”

  傅瑤點點頭,獨自吃過飯之後,往听雨軒尋謝朝雲去了。

  她到時,謝朝雲正在看一封信,眉頭緊皺著,見到她之後方才緩了緩神色,笑道︰“今日來得倒早,快坐吧。”

  傅瑤見謝朝雲將那信折了起來,隨手夾在了一旁的書中,便知道她不願提,沒有多問。

  侍女沏了茶來,謝朝雲恢復了往常的溫和模樣,慢悠悠地問道︰“我听聞,錢家那位姑娘昨日來尋你了?應當是想要通過你來求情吧?”

  “是,”傅瑤將昨日的情形盡數講了,低聲道,“我最後還是沒幫上。”

  “沒幫才是對的。你若是真為此去苦求兄長,如今怕是不能坐在這里了。”謝朝雲今日一見傅瑤的模樣,便知道她與謝遲之間並無分歧,應當還挺愉快的,也算是徹底放下心來。

  傅瑤小心翼翼地問道︰“為何這麼說?”

  謝朝雲撐著額,斟酌著措辭︰“這事說來話長,我也就不兜圈子了。兄長料理錢家,一來是因為他犯了大錯在軍中動手腳,二來,則是殺雞儆猴給秦家看……”

  這些日子以來,朝臣們私下里沒少議論這件事,但哪怕是背地里,言辭也都謹慎得很。

  可謝朝雲卻半點忌諱都沒有,直愣愣地道破了其中的關系,嘲諷道︰“近年來,他們總是蠢蠢欲動,想要從兄長手中奪權。可一群有野心沒能耐的草包能做成什麼?千方百計地在朝中安排自己的人,排除異己,可卻忘了北狄虎視眈眈,釀成此番大禍。”

  傅瑤這還是頭一次听人說起朝中的勾心斗角,捧著茶盞,半晌都沒顧得上喝。

  “再有就是兄長遇刺之事,”謝朝雲提起這件事就來氣,嗤笑道,“那些廢物撐不起朝局,但在這種下作事情上倒是頗有造詣,雖是北狄刺客挑起,可這其中也有某些人推波助瀾的手筆。”

  想要謝遲死的人太多了,北狄恨他入骨,可這大周長安城中,想要借刀殺人的也大有人在。

  謝朝雲先前就覺著奇怪,以謝遲一貫的謹慎,怎麼會在這件事上栽了個大跟頭?後來才算明白,因為有人里應外合。

  謝遲的權勢太盛了,那些人便想著除掉他,至于其他事情都可以往後放放。他們想著拿北狄當刀來殺謝遲,殊不知也踩進了北狄的圈套,最後陰差陽錯地鬧出了一場大禍,卻又不得不指望謝遲來收拾。

  如今再看這件事,簡直像是個天大的笑話。

  傅瑤听懂謝朝雲的意思後,手一顫,茶水險些濺出,連忙放到了桌案上。她心中先是震驚,隨即又涌上憤怒來︰“他們……他們怎麼能這樣對他?”

  “這件事牽連的人不少,錢家首當其沖,既然上趕著作死,那就只好遂了他的意。”謝朝雲冷聲道,“那位錢姑娘想必是不知道自己爹究竟干了什麼好事,竟然還敢求到你這里來。沒要了她一家的命,都算是兄長脾氣好了。”

  “還有更可笑的,錢家女婿可是忙著撇清干系來著。自家人都不幫的忙,求到你面前,無非就是欺你性子軟好說話罷了。”

  明明春光正好,可傅瑤卻只覺著手腳發涼,低聲道︰“他們怎麼能這樣?”

  “這些話原不該同你講,我也想讓你無憂無慮的什麼都不用想……”謝朝雲歉疚道,“可總該有人知道這些內情,不要讓他獨自背負著這些走下去。”

  傅瑤用力地點了點頭,以示自己能理解。

  謝朝雲抬手摸了摸她的鬢發︰“真乖。”說著,又饒有興趣地問道,“我還听說,你昨晚搬回去與兄長同住了?”

  這語氣著實不大正經,傅瑤被這麼一打岔,心中的憤怒倒是消散了些,隨即想起睡前那一吻,又紅著臉點了點頭。

  “慢慢來吧,日久生情呢。”謝朝雲篤定道,“兄長一定會很喜歡你的。”

第22章

  這日,謝朝雲留了傅瑤許久,陸陸續續地同她講了許多事情,有關于管家庶務的,也有關于朝局勢力的,甚至還有些謝遲少年時的趣事。

  傅瑤听得津津有味,她並不算是個很敏銳的人,但到後來也覺出不對來——

  謝朝雲這個態度,倒像是在一股腦交代事情一樣。

  “阿雲,你……”傅瑤欲言又止,不知該如何問。

  謝朝雲笑著搖了搖頭︰“我的確是有個打算,但未必能成,興許等過些日子你就知道了。”

  若是謝遲在這里,立時就能猜出她打的什麼主意,可傅瑤本就一知半解,對謝朝雲的舊事並不知情,故而也想不到她究竟有什麼打算,只能暫且壓下心中的疑惑。

  傅瑤在听雨軒留了許久,午飯都是同謝朝雲一起吃的,一直到暮色四合方才回了正院。

  謝遲尚未回府,傅瑤也沒什麼胃口,晚飯只喝了小半碗湯。

  獨自安靜下來後,她便開始回想謝朝雲白日里同她講的那些事情,原本的憤怒散去許多,後知後覺地開始替謝遲覺著委屈。

  那些人,既要仰仗著謝遲的本事能耐,又不願看著他大權在握,寧願勾結北狄都想要他的命。可真到最後釀成大禍,卻還指望謝遲拖著病體來料理。

  哪有這樣的道理?

  傅瑤趴在桌案旁發愣,她這些日子將謝遲的忙碌看在眼中,如今便愈發覺著不平。若換了她,八成就要撂挑子不干了,可謝遲卻還在費心收拾這爛局,直到如今都還沒回家來。

  案上放著許多往來文書,還有北境的輿圖,上面密密麻麻地做足了標記,皆是心血煎熬。

  傅瑤輕輕地撫過那輿圖,心中百感交集。

  “太傅興許是有事,夫人還是早些歇息吧,不必特地等候。”月杉又來勸道。

  天色已經徹底暗下去了,屋里屋外都點上了燈,夜色朦朧。傅瑤堅定地搖了搖頭,示意月杉不必再勸︰“我要等他回來。”

  月杉無奈地嘆了口氣,只得隨她去了。

  謝遲回來時已是深夜,太醫雖說他的病情好了許多,能夠隨意走動,但也不代表著可以勞心勞力一整日。他在外時強撐著沒表露出來,可回到家中後,便沒再掩飾倦容。

  “廚房還留著熱菜熱湯,太傅要用些嗎?還是直接歇息?”月杉小聲問道。

  “不必了。”謝遲進了內室,一眼便見著伏在案上睡去的傅瑤,愣了下。

  她睡得並不安穩,也不知夢見了什麼,柳眉皺著,搭在一旁的手緊緊地攥著,似是在同誰生氣一般。昏黃的燭光灑在她的側臉上,鍍了層朦朦朧朧的光,縴長濃密的眼睫投下影子,倒像是小扇子似的。

  肩上披著的外衫也已經滑落一大半,搖搖欲墜,讓人想要上前去替她蓋好了。

  月杉連忙解釋道︰“奴婢先前已經勸過,可夫人執意要等您回來……”

  謝遲有些無言以對,沉默片刻後低聲道︰“不必如此。”

  他並不習慣家中有人等候,如今也說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月杉應了聲︰“奴婢下次會多勸勸的。”

  傅瑤像是听到兩人說話似的,眼睫微顫,隨即醒過來。

  她眼中霧氣朦朧,寫滿了困意,但見著謝遲之後還是露出個笑來,軟著聲音問道︰“你怎麼才回來呀?”她揉了揉眼,又問道︰“吃晚飯了嗎?”

  謝遲垂眼看著她︰“早些休息吧。”

  傅瑤點了點頭,她早已經梳洗妥當,放下外衫之後便乖乖地上了床,但卻並沒立時就睡,而是抱著被子看謝遲寬衣解帶。

  與平素里在家的閑散打扮大不相同,謝遲今日入宮議事,穿的是公服,沉紫色的錦袍襯得他愈發氣度卓然,長身玉立,讓人見了便不由得想要多看幾眼。

  謝遲解下腰間的玉帶,換下外袍,一回身便對上了傅瑤灼然的目光,動作微頓︰“看什麼?方才不是都困得睜不開眼了嗎?”

  傅瑤半張臉埋在錦被里,就一雙杏眼露在外邊,眨了眨,笑而不語。

  侍女們知情識趣地退了出去,謝遲親自吹熄了燭火,在外側躺了下來。想了想,他又轉過身去看向傅瑤,低聲道︰“下次不要再等了。”

  傅瑤湊近了些,問道︰“那你下次可不可以早些回來?”

  一直以來,傅瑤都是極有分寸的,提要求的時候也都是小心翼翼的,可這次卻是過了線。謝遲可以容許她在院中架個秋千,卻不會容許她對自己的事情指手畫腳。

  但想到方才她伏在案上睡覺的模樣,謝遲也沒有將話說得太絕,只是沉吟道︰“我不喜歡旁人多管我的事。”

  傅瑤抿了抿唇,輕輕地“嗯”了聲,便不再多說了。

  她想讓謝遲早些回來,並不是因為自己想要黏著他,而是一想起白日里的事情謝朝雲所說的事情,就替他覺著不值——為何要為了那些事情,空耗自己的身體呢?

  可這其中的緣由是不能說的,若是說了,謝遲只會愈發地覺著被冒犯了。

  一室寂靜,謝遲能听到身旁的呼吸聲,知道她並未睡著,也能嗅到她身上的那股幽香。片刻後,他又說道︰“你若是在家中覺著無趣,大可以隨意出門去逛,不必顧忌什麼規矩。”

  旁人家的新婦,需得小心侍奉公婆,同妯娌打好關系,平日里也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謝家卻並沒這些規矩,謝遲也沒想過拿什麼女戒女訓來苛求傅瑤。

  傅瑤的確沒睡著,听了謝遲這話後,先是小小地應了聲,想通之後又笑了起來。

  “這很值得高興嗎?”謝遲問道。

  “出門去逛是值得高興那麼一點,但最值得高興的是……”傅瑤湊得更近了些,同謝遲四目相對,笑道,“我覺著,你仿佛是在哄我。”

  兩人之間離得很近,仿佛下一刻就會貼在一起,讓謝遲驟然想起昨夜那一吻來,思緒亂了一瞬,而後方才沉聲道︰“你想岔了。”

  “是嗎?”傅瑤故意嘆了口氣,轉而又笑道,“那我也樂意自作多情。”

  她先前那點難過一掃而空,很是滿足地躺回了自己枕上,高高興興地準備睡覺。

  謝遲卻像是下台階時一腳踩空了似的,抿了抿唇,又莫名覺著有些煩躁,將被子掀開了些。

  兩人之間仍舊是傅瑤先睡著的,謝遲下床去喝了半杯溫水,借著窗外的月色,甚至能看清她微微翹起的唇角。

  謝遲並不愛自欺欺人,他盯著傅瑤的睡顏看了會兒,坦然地承認了自己那莫名煩躁的來源——他原以為傅瑤湊過來時是要如同先前那般吻他,可卻沒有。

  雖然有些難以置信,但的確是這樣。

  從來都是謝遲拿捏著旁人的情緒,操控于股掌之上,這還是難得他被旁人牽著走。

  這並不是個好的征兆,謝遲暗暗地想,自己或許應該疏遠傅瑤一些,而不是由著她這樣潛移默化地得寸進尺。

  謝遲很少會做夢,可是夜,他卻夢到了少年時的舊事。

  那時候他被曾經的好友們拐去青樓喝花酒,環肥燕瘦的美人們在旁侍奉,見他生得好,便都躍躍欲試地想要往他懷中鑽,好友們也在一旁起哄。滿室脂粉香氣混著酒氣,甜膩得讓人反胃,有一美人借著斟酒的機會倒在了他身上,他卻仍舊沒什麼綺念,直接將人給推開了。

  自那以後,他便再沒去過那種地方。

  可夢中卻有所不同,他懷中不知何時多了個美人,不依不饒地纏著,推也推不開。謝遲不耐煩地擰起眉,正要發怒時,卻見懷中那美人仰起頭來,竟赫然是傅瑤的模樣。

  謝遲隨即醒來,一垂眼,便見著了不知何時到了自己懷中的傅瑤。明明是兩床被子,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麼睡的,竟然能挪了這麼多。

  傅瑤仍在沉沉地睡著,單薄的中衣散開些,露出其下藕荷色的小衣,半遮半掩。她的肌膚如玉脂般,形狀優美的鎖骨之下,是玲瓏起伏的身形……

  謝遲沉默著,片刻後挪開了目光,可清晨的身體卻要格外誠實些。察覺到那異樣的變化後,他猛地推開了懷中的傅瑤,坐起身來。

  他是一個正常的男人,這些年來偶爾也會發生,可大都置之不理,反正過會兒就過去了。

  可這次卻有所不同,仿佛像是誰在他身體里點了把火似的,血都熱了些,久久都未曾消散。

  謝遲看向沉睡中的傅瑤,喘了口氣,披衣起身離了床榻。

第23章

  傅瑤醒來時,身側又已經是空的了。

  她是個心軟的人,很少會生氣記仇,尤其是在謝遲的事情上,更是記吃不記打。哪怕謝遲昨夜當面說不喜旁人多管,只有後來語氣稍稍和緩些,她就能高高興興的。

  她自小貪玩,但做事卻很有耐性,只要是認準了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在謝遲身上更是有無盡的耐心。

  “他又進宮去了嗎?”傅瑤挑了件杏色的襦裙,隨口問道。

  月杉眉間一跳,如實道︰“太傅在書房。”

  今日一早,她撞見謝遲一腦門官司地出了內室,徑直往書房去了,皺著眉,像是誰惹他不快了似的。她並沒敢多問,輕手輕腳地到里間來看了眼,只見傅瑤睡得很是香甜,並未發生爭吵。

  謝遲進了書房後就再沒出來,他未曾傳喚,誰也不敢進去多問,月杉如今還惴惴不安著。她斟酌著措辭,將事情同傅瑤講了,隱晦地提醒不要去觸霉頭。

  傅瑤認真想了會兒,一直到梳好發髻上好妝,都沒想出來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惱了謝遲。但她並不會像月杉那般謹小慎微,起身轉了圈,看了眼外間已經擺好的白粥和小菜︰“我去找他來吃飯。”

  她並不喜歡獨自吃飯,但又不能一日三餐都在听雨軒那邊纏著謝朝雲,如今總算是尋到了合適的機會,步履輕快地往書房去了,月杉都沒來得及阻攔。

  傅瑤在書房外站定了,輕輕地扣了扣門。

  她想得很簡單,若是自己真有什麼不好的地方惹了謝遲,那也應該問清楚了說開才好,而不是躲著避著。

  “早飯已經備好啦,再不吃就要涼了。”傅瑤將聲音抬高了些,笑道,“還有你的藥,景太醫說了也得按時喝才行。”

  她這聲音脆生生的,帶著笑意,謝遲听得清清楚楚,按了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起身去開了門。

  傅瑤站得筆直,仰頭觀察著謝遲的神情,試探著問道︰“你應該不討厭跟我同桌吃飯吧?”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傅瑤這副眉眼彎彎的模樣,著實是讓YI HUA人生不起氣來。謝遲一時也忘了自己先前還想著要疏遠些,點了點頭。

  “那就走吧。”傅瑤想要拉謝遲的衣袖,見著他皺了眉後,隨即又松開了。

  她眉眼間有失落的情緒一閃而過,謝遲看在眼里,雖沒多說什麼,但大步跟了上去,同她並肩走著。

  這還是兩人頭一次坐在一起吃飯,傅瑤沒出聲說話,但目光卻總是不自覺地會往謝遲臉上瞟,又或是看他那骨肉勻停的手。

  就算一言不發,兩個人在一處吃飯也比往常獨自吃要好上百倍。

  等到放下筷子後,傅瑤問道︰“你今日還要出門嗎?”

  “不出。”

  謝遲一口氣將整碗藥給喝了下去,半點沒停頓,傅瑤看著都替他覺著苦,小臉都皺了起來。她拿了塊桃酥咬了口,甜意在舌尖蔓延開,這才又問道︰“那你有什麼打算嗎?”

  她這就純屬于沒話找話,但謝遲並沒陪人閑聊的興致,平靜地看了她一眼,便起身往書房去了。

  收拾碗筷的、奉茶的侍女們面面相覷,動作都不由得輕了許多,生怕傅瑤會因為被掃了顏面遷怒到她們身上來。但傅瑤卻並沒惱,慢悠悠地將手中那塊桃酥吃完後,拍了拍手,如往常一般往听雨軒去了。

  傅瑤陪著謝朝雲處理了會兒庶務,覷著時辰差不多,便又回了正院來。她趴在書房開著的雕花窗旁,撐著下巴,看著正在桌案旁寫字的謝遲。

  他這個人生得好看,那雙修長的手也好看,骨節分明,如玉雕的一般。執筆寫字的時候,顯得格外優雅,傅瑤怎麼看都看不厭。

  謝遲一開始就注意到傅瑤,但並沒理會,原以為她自己覺著沒趣就會離開,可過了好一會兒卻仍就在窗邊趴著。他算是沒了法子,只得放下筆來,偏過頭去看向她︰“有什麼事嗎?”

  傅瑤想了想︰“我想來借幾本書看。”

  這是她隨口找的理由,謝遲听出來了,但也不好再給她沒臉,揚了揚下巴︰“自己進來找吧。”

  傅瑤笑著應了聲,這才站直了身子,光明正大地從正門進了書房。

  她先前在書房住過半月,已是十分了解,但還是慢慢地挑選著想看的書,瞥見案上他方才寫完的一張字後,又隨口夸贊了兩句。

  謝遲寫得一手好字,當年瓊林宴上,是曾經得先帝親口夸贊的。傅瑤早年見過他的字,清逸出塵,可如今的字跡卻變了許多,筆鋒凌厲,字里行間仿佛都透著一股凜然之氣。

  世人常說字如其人,的確是很有道理的。

  謝遲喝著茶,面不改色地听著她的夸贊,隨口問道︰“你剛從阿雲那里回來?”

  “是啊,”傅瑤順勢在一旁坐了,“我每日都會去阿雲那里呆上一段時間,學管家事宜,她很厲害,也教會了我很多東西。”

  謝遲點點頭,不再開口了,但也沒下逐客令。

  傅瑤短暫地猶豫了一瞬,還是決定打蛇隨棍上,並沒離開。她掃了眼房中懸著的幾幅字畫,笑問道︰“看起來你的藏品應當不少,還有沒有什麼旁的古畫可以借我開開眼呀?”

  “宮中賜下的東西、年節旁人送來的禮都在庫房,若是想看,只管讓人去取就是。”謝遲抬眼看向她,“你很喜歡丹青嗎?”

  問完之後,他才想起來先前在宮中那次,謝朝雲還專程提過想要傅瑤的畫,想來她的畫工應當是不錯。

  “嗯,我很喜歡。”傅瑤如實道,“琴棋書畫女紅,我擅長的唯有丹青,其他都是馬馬虎虎勉強糊弄。”

  謝遲先前被傅瑤問起有什麼打算的時候,走得干脆果斷,但眼下卻沒辦法再如此。

  他對傅瑤的態度很微妙,心中想著應當疏遠些,可是真等到冷著臉拂了她的顏面之後,卻又覺著不忍,想著態度和緩些當做彌補。

  沉默片刻後,謝遲問道︰“這些字畫中,你最喜歡哪幅?我送你。”

  傅瑤在書房住的那段時日,已經將這幾幅畫細細地看過,毫不猶豫地指了指那幅寒江獨釣圖︰“我要這個。”

  謝遲有些意外︰“你難道看不出來嗎?旁的可都是前朝傳下來的古畫,價值不菲。”

  “我第一日來書房的時候就看中了它,雖不是古畫,可卻合我的眼緣。”傅瑤托腮看著謝遲,笑容中多了些狡黠,“更何況若我沒猜錯的話,這畫應該是你的手筆吧?”

  謝遲愈發地意外了,他的確沒想到傅瑤竟能猜出來。

  “說過的話可不能反悔。”傅瑤提醒道。

  “不反悔,過會兒我就讓人取下來給你。”謝遲承許之後,又問道,“你是如何猜到的?”

  “直覺,”傅瑤頓了頓,戲謔道,“又或者說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被這麼光明正大地“調戲”,謝遲僵了下,連帶著想起她先前的話來,索性將自己心中的疑惑直截了當地問了出來︰“你先前說你喜歡我……為什麼?”

  傅瑤先前還裝得煞有介事,可真談到此事,臉頰也泛起紅來,說到底她還是個未經人事的姑娘家。想了想後,她小聲問道︰“你信一見鐘情嗎?”

  謝遲被她給問愣了,竟真認真想了想這問題,而後方才搖頭道︰“不信。”

  “那這事就解釋不清了,畢竟我對你算得上是一見鐘情了。”傅瑤垂下眼睫,輕輕地摩挲著手邊的茶盞,“這種事情原也難說個清楚明白,喜歡就是喜歡了,哪有什麼緣由呢?”

  若是喜歡哪個人可以由著自己決定的話,傅瑤興許不會選擇謝遲,畢竟誰想放著平坦的大道不走,非要來走這個荊棘遍布的小路呢?

  但也沒辦法,誰讓當年驚鴻一瞥後,她眼里就再容不下旁人了。

  所以就算再怎麼難,就算知道結果未必能如意,也要走下去。

  傅瑤心中很清楚,謝遲是沒辦法理解自己的,畢竟他心里是沒有風花雪月、兒女情長。她抿唇笑了聲,站起身來︰“你繼續忙,我就不打擾了。”到了門口後,她又回過頭來提醒道,“別忘了我的畫。”

  謝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知道了。”

  日子照常過著,兩人同床歇息,時常也能同桌吃飯,就像是尋常的夫妻一般。又過了半月,謝遲的病徹底好轉,景太醫回太醫院去了,不再在府中時刻候著以防萬一。傅瑤也隨著謝朝雲學了許多,想著給自己放個假,便讓人去給姜家遞了個帖子,請姜從寧到明月樓去吃飯。

  一來是見面敘舊,二來,也算是彌補當初婚前她放的鴿子。

  往常傅瑤在家中時,總是會尋個借口來書房,或是借書還書,又或是親自送茶水和糕點。就算是不過來,謝遲也能听見她同丫鬟們閑玩的動靜,或是蕩秋千,又或是斗草斗花,總有各種各樣的事情。

  今日她一離開,正院霎時便安靜下來,倒像是回到了早前她尚未嫁過來的時候。

  謝遲原本是覺著清淨,可偶爾卻會不自覺地透過窗子往院中看,等到意識到這一點後,他又開始煩躁起來。

  這些日子下來,書房的門已經不常關,謝朝雲倒也省去叩門的功夫,笑問道︰“兄長在想什麼?”

  謝遲回過神來︰“沒什麼。”他指了指對面的位置,示意謝朝雲坐下談,“你來得正好,我有事要問你。”

  “巧了,咱們要說的興許是同一件事。”謝朝雲卻在窗邊坐了,撫了撫鬢發,“我要入宮。”

  她這話說得緩緩的,但卻異常堅定,顯然並不是來征詢謝遲的意見,而是來知會他一聲。

  謝遲擰起眉來︰“我先前同你說過,不用你這樣做……”

  “我想要入宮,可不是為了你,是為了長久考慮。”謝朝雲早已思量清楚,坦言道,“如今這種情勢,如何做才是最劃算的,兄長應該也明白才對,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謝家是沒有退路的,就算無意相爭,那些人也會想要他們兄妹的命,退讓就只有死路一條。

  如今謝遲權勢正盛,滿朝上下都得避其鋒芒,可長久會如何呢?

  謝家並不是盤根錯節的百年世家,只剩了他兄妹二人,總會有難以為繼的一日。太後與秦家如今已經在虎視眈眈地等著,若真讓秦雙儀生下皇子,屆時又該如何?

  謝遲自然不會不懂,但他從來沒提過讓謝朝雲入宮,只想著自己擔下所有。在他看來,在宮中那些年謝朝雲吃了許多苦,如今便該好好地享受,而不是再回那個地方同人勾心斗角。

  “我不是未經風雨的嬌花,不用兄長你小心翼翼地護著。”謝朝雲斜倚在那里,漫不經心地笑道,“更何況我于蕭鐸有救命之恩,他也喜歡我。就算把後位給了徐芊,她也未必斗得過秦雙儀,可若是給了我,任是誰也越不過我去。”

  謝朝雲有這個自信,也有這個能耐。

  先帝在時,昏庸且好色,如今的秦太後那時還是被貴妃欺壓得喘過不氣來的中宮皇後,空有名頭卻無實權,謹小慎微什麼都不敢多管。那時的後宮就如同毒沼一般,出人命都是常有的事,一直到蕭鐸繼位後方才轉好。

  她是在那種地方熬出來的人,秦雙儀與徐芊那點小姑娘家的勾心斗角,壓根不夠看的。

  她已經將話說到這般地步,可謝遲卻依舊沒點頭,而是說道︰“不要任性,這件事情從長計議。”

  謝朝雲一早就料到了他的反應,又道︰“兄長先前不是說了嗎,婚事由我自己做主,不會多加干涉。”

  “這是尋常的婚事嗎?”謝遲冷聲道,“你若是看中了旁人,無論他貧富貴賤,我都能應允。可入宮並不是件小事,一旦去了就再沒反悔的余地,豈能由著你?”

  “我離宮也有三年了,提親的人不計其數,各懷鬼胎,說起來還不如蕭鐸呢。”謝朝雲一哂,“若有人能如傅瑤愛你一般真心喜歡我,我也就嫁了,可偏偏這樣的人可遇不可求,兄長能遇著是你的幸運,總不能讓我等個半輩子吧?”

  謝遲啞然。他不願謝朝雲入宮,但也承認她這話沒錯,近年來想要提親的那些人各懷心思,的確是還不如蕭鐸。

  “蕭鐸可以說是我看著長大的,也算是你的學生,他的品行你我都再了解不過……”謝朝雲沉默了一瞬,繼續道,“我心意已決,兄長不必再勸。”

  謝朝雲的確是來知會謝遲的,任他怎麼說,都沒半分猶豫,最後道︰“如今趁機收拾了錢家,太後一派也收斂了許多,正是我入宮的好時機。等北境稍定,勞煩兄長在朝中促成此事吧。”

  說完,她沒等謝遲都答復,便徑自起身離開了。

  春光明媚,院中花草豐茂,長街上亦是熱鬧非凡。

  傅瑤臨窗坐著,盯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和路旁的攤販發愣,余光瞥見姜從寧到了之後,連忙起身笑道︰“可算是來了,我都喝了半壺茶了。”

  自出嫁後算起,這還是兩人頭一回再見。

  姜從寧執著傅瑤的手上下打量,還在她臉頰上輕輕地捏了下,調侃道︰“怎麼好像是豐盈了些呢?”

  這些日子,閨秀們見面時總是會提起傅瑤來,猜她在謝家的日子究竟過得如何?

  雖說謝朝雲將府中管得嚴嚴實實,沒人敢私下議論傳閑話,但當初三朝回門時傅瑤獨自回家的事情總是瞞不住的,沒多久就傳開來,也成了傅瑤不受謝遲重視的佐證。

  眾人有幸災樂禍的,也有唏噓可憐她的,總而言之,這算是近來京中議論的熱點了。

  姜從寧知道傅瑤心儀謝遲,卻不知道謝遲究竟如何,被那些流言蜚語鬧的擔心不已,直到親眼見著她眉眼帶笑,身形如常,這些日子應當是吃好喝好的模樣,一直懸著的那顆心算是落回了遠處。

  傅瑤捧著自己的臉,憂心忡忡道︰“真的胖了嗎?”

  她近來跟謝遲和平相處,大半時間井水不犯河水,偶爾會越線試探一下,謝遲也未見不悅,故而過得很閑適。吃得好睡得好,發胖仿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逗你的,”姜從寧被她這模樣給逗笑了,“還是很好看。”

  兩人坐定後,開始聊起近來的事情。姜家正在張羅著定親的事情,姜從寧也開始動手繡自己的嫁衣,傅瑤則是講了自己隨著謝朝雲學管家的事,感慨道︰“阿雲可真是厲害,經手那麼多事情還能處理得有條不紊,我看的頭都要大了。”

  “阿雲?”姜從寧怔了下,這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謝朝雲,笑道,“也是,你如今都算是謝姑娘的嫂子了。”

  兩人上次在明月樓見面時,恰是謝遲遇刺後昏迷不醒的時候,傅瑤那時憂心忡忡,放了姜從寧的鴿子,眼下算是補了回來。她心情大好,甚至還喝了些酒。

  “你說了這麼些謝姑娘的事,那謝太傅呢,他待你好嗎?”姜從寧忍不住問道。

  傅瑤舔了舔唇角的酒,評價道︰“算不上很好,但也不壞。”想了想,她又很是自信地補充了句,“會越來越好的。”

  她喝得酒有些多了,話音里帶著不自覺的笑意,眼中亮晶晶的。

  姜從寧一見她這模樣就知道不妙,連忙將酒壺挪得遠了些,勸道︰“不能再喝了。”

  傅瑤將空了的杯子遞到她面前,軟著嗓子撒嬌道︰“再給我半杯嘛,我都好久沒踫過酒了……”

  姜從寧是知道傅瑤性格的,任她怎麼撒嬌,都不肯再給了,開玩笑似的威脅道︰“你就不怕喝醉了,回去之後沒法交代嗎?”

  傅瑤見撒嬌無果,撇了撇嘴,抱怨道︰“他才不管我呢。”

  她與謝遲之間,只要她不去招惹,謝遲幾乎就不會主動開口,儼然一副古井無波的模樣。

  她難得抱怨謝遲,姜從寧開解道︰“謝太傅畢竟不是那種情竇初開的少年郎,他這樣的性情,就算喜歡一個人,也不會如你這般熱切的。”

  傅瑤也清楚這個道理,長長地嘆了口氣,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我听府中的老人說,等到有了孩子,夫妻之間的感情會更深些。”姜從寧隨口道,“興許等你有孕之後……”

  不提這個倒還好,一提,傅瑤就更想嘆氣了。

  姜從寧話說了一半,見著她滿臉欲言又止,遲疑道︰“怎麼,我說錯了什麼嗎?”

  “沒什麼。”傅瑤咬了咬唇,用僅有的那點理智換了個話題,“不提他了,來同我講講你的親事……”

  雖然被姜從寧給攔了下來,但傅瑤仍舊有些醉了,午後的陽光暖洋洋地灑在身上,讓人生出些困意來。姜從寧見她眼皮打顫,笑了聲,向著銀翹道︰“帶你家姑娘回府去吧,記得喝些醒酒湯再睡。”

  銀翹連忙應了,扶著傅瑤下樓,上了謝家的馬車。

  傅瑤雖又醉又困,但卻並不鬧騰,一路上都很乖巧地靠在銀翹肩上閉目養神。銀翹替她按捏著穴道︰“快回到家了,姑娘覺著難受嗎?”

  明月樓離謝家並不遠,乘了馬車,不多時便到了。

  傅瑤強打起精神來,扶著銀翹慢慢地走著,小聲道︰“咱們悄悄的,也別要什麼醒酒湯,若是讓銀朱知道了,她能念叨上半月。”

  銀翹哭笑不得︰“這怎麼瞞得過去?”

  話雖這麼說,但她還是听從了傅瑤的意思,並沒聲張。

  午後的正院靜悄悄的,兩人才到廊下還未進門,恰見著銀朱從茶房出來。

  “你去攔著,不要讓她過來。”傅瑤在銀翹背後推了一把,自己隨即側身進了房中,直接往內室去了。她原是想著直接借著午睡把醉意給熬過去,結果一進內室,便撞進了謝遲懷中。

  謝遲沒料到傅瑤突然回來,先是一驚,隨即在她腰上攬了一把穩住,將人給抱了個滿懷,也嗅到了她身上那微甜的酒氣。

  “你飲酒了?”謝遲皺了皺眉。

  傅瑤原本就有些頭暈,撞到他懷中後就更覺著頭昏腦漲,小聲道︰“一點點。”

  謝遲的眉頭皺得愈緊,但還是先扶著她在床邊坐下,而後道︰“你在這里呆著不要亂動,我讓人煮醒酒湯來。”

  “不要,”傅瑤攥著他的衣袖不肯松手,辯解道,“我就喝了一點,並沒醉,不用什麼醒酒湯。”

  謝遲這些年倒也見過不少聲稱自己沒醉的醉鬼,但還是頭回見著姑娘家這樣的,沉默片刻後說道︰“你看我像傻子嗎?”

  傅瑤仰頭看向他,眼中霧氣彌漫,紅唇嬌艷欲滴。

  她拉著謝遲的衣袖晃了晃,示意他俯身過來,認真地看了會兒︰“不像。”

  謝遲險些被這醉貓給氣笑了,卻又听她笑道︰“像我夫君。”

  傅瑤抬手,勾上了謝遲的脖頸,隨即送上了自己的唇。興許是因為喝醉了的緣故,她這次格外熱切些,舔了舔謝遲的唇角,又更深入了些。

  謝遲並沒想到事態會這般發展,愣在了原地,直到唇齒間彌漫開微甜的酒味,方才算是反應過來。

  酒色在傅瑤眉眼間添了幾分春情,媚眼如絲,顯得格外撩人。

  謝遲喉結微動,短暫地猶豫了一瞬,傾身將傅瑤按在了榻上,悉數奉還。

  銀朱原本是覺著銀翹的態度太過古怪,大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架勢,便執意要到正房這邊來看看傅瑤,結果剛一進內室,便見著這架勢,連忙紅著臉退了出去。

  雕花窗開著,午後暖風拂過,春光大好。

第24章

  酒色與美色交雜在一處,將理智燒得半點不剩。

  傅瑤醉後就徹底將羞怯拋之腦後了,格外熱切些。唇齒間帶著微甜的酒氣,謝遲平素里的冷靜與自持也七零八落,十指在她散開的長發中,緊緊地扣著。

  謝遲原是個冷心冷清的人,只有在沙場上見血,又或是朝堂之上殺伐決斷之時,才會有較為強烈的情緒。而到如今,在這種情形下,卻忽而產生了熟悉的感覺,仿佛血都熱了些。

  欲原就是共通的,無論是暴戾的殺意,還是纏綿悱惻的情意,本身都能帶來無比的刺激。

  想明白這一點後,謝遲忽而就不再像像先前那般抵觸與旁人的接觸,他不自覺地加重了力氣,唇齒間的動作也更凶了些。

  傅瑤有些喘不過來氣,只覺著唇像是被咬破了似的隱隱作痛,原本勾著他的手變了方向,想要將人給推開。

  她的力氣原就不算大,眼下更是使不上勁,謝遲起初直接忽略了,並沒當回事,等到傅瑤忍無可忍地咬了他的舌尖,方才總算是退開來。

  傅瑤的長發已經徹底散開來,凌亂地散在枕上,她偏過頭去大口地喘著氣,又抬手摸了摸唇角,果然是見血了。

  她咬謝遲的時候著意控制著,可謝遲折騰她的時候卻是半點沒留情。

  她無言以對地看向謝遲,卻並沒看出多少深情,只見著了還未褪去的戾氣——不像是對情人愛人,倒像是對仇人或是獵物。

  傅瑤被這目光一掃,霎時就清醒過來,謝遲隨即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撐著坐起身來,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目光。

  傅瑤舔了舔被咬破的唇,除了微甜的酒氣,舌尖還添了微咸的血腥味,混在一處,讓她的心情都復雜了許多。她想了想,跪在床榻上,湊到謝遲面前去讓他看自己的傷︰“謝太傅,我是哪里得罪你了嗎?”

  因著方才那番折騰,她的唇都有些腫,其上的血跡更是分外扎眼。謝遲的目光在她唇上停留片刻,喉結微動,而後低聲道︰“抱歉,是我失態了。”

  他平時總是有意克制,也格外清楚,自己方才的的確確是失態了,八成是會嚇到傅瑤的。

  “原諒你了。”傅瑤卻並沒懼怕的意思,毫無芥蒂地笑道,“但下次不準再這樣了,還是有些疼的……再有,旁人看了也要笑我。”說著,她又親了下謝遲的唇角,“這個當你給我賠禮道歉了。”

  謝遲愣了,心中原本的陰郁一掃而空,片刻後搖頭笑了聲。

  因著當年舊事,他偶爾會有控制不了情緒的時候,旁人這時候大都是戰戰兢兢避之不及,這還是頭一回被輕描淡寫地揭過去,高高提起輕輕落下,百煉鋼化為繞指柔。

  謝遲偏過頭去直視著傅瑤,若有所思道︰“我倒是越來越理解,阿雲當初為何會定下與你的親事了。”

  傅瑤的笑容中多了些得意︰“我听出來了,你想說看我越來越順眼了。”還沒來得及得意多久,她就又覺著額頭隱隱作痛,索性順勢躺了下去,準備睡個覺。

  謝遲這才想起她是喝醉了回來的,復又道︰“你先前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是躲著誰呢?”

  “不要讓銀朱知道,不然她能念我半個月,今後更要時時盯著我了。”傅瑤訕訕地笑了聲,又小聲解釋道,“而且我真的沒有醉,只是喝得稍微多了那麼一點。”

  謝遲不甚贊同道︰“不要醒酒湯嗎?”

  “不要,我睡會兒就好了。”傅瑤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十分順遂地撒嬌道,“幫我瞞一下好不好?”

  謝遲同她對視了會兒,目光落在她唇上的傷口,最終還是服軟讓步了。

  傅瑤見他點了頭,也算是松了口氣,她原就困了,合上眼後不多時就睡了過去。謝遲替她蓋好了被子之後,這才又往書房去了。

  只是他並沒有辦法專心地忙自己的事情,腦海中時不時地就會浮現方才的情形,想著些亂七八糟的。

  謝遲先前總是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為了酒色耽擱正事?如今真到了自己身上,方才算是稍稍理解了些。他花了好大功夫,才將那一吻拋之腦後,專心致志地忙了起來。

  謝遲在書房中呆了一個多個時辰,處理完事務出了門,恰見著銀朱準備進正房去,略一猶豫,將人給叫住了。他還記得先前傅瑤撒嬌求的事情,知道若是讓銀朱這時候進去,必然是會被戳穿,便隨意尋了個借口將她給遣走。

  銀朱向來對謝遲避之不及,得了吩咐之後也沒敢多說什麼,立時就去辦了。

  謝遲原本是想著隨手幫傅瑤一把,可沒多久,他就開始後悔了,也算是理解為何銀朱會念叨傅瑤。

  有的人醉酒之後,睡上一覺興許就過去了,可傅瑤顯然不是,她醒過來之後就一副病懨懨的模樣,柳眉不自覺地皺著,顯然是很不舒服。

  她先前撒嬌哀求的時候,口口聲聲地說著“只多喝了一點”、“睡一覺就好了”,模樣誠懇的很,謝遲半信半不信,現在才知道原來竟是沒一句真話。

  “頭疼?”謝遲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先前是怎麼同我說的?”

  傅瑤按著自己的太陽穴慢慢地揉著,哪怕已經睡了許久,腦子仍舊昏昏沉沉的,甚至還有些反胃,也沒顧得上去好好琢磨謝遲的態度。對上謝遲質疑的目光後,她猶豫了片刻,想要裝傻給混過去︰“我說什麼了?”

  謝遲這次是真的被她給氣笑了,滿朝上下,都沒幾個人敢在他面前這麼裝傻充愣。

  見他不悅,傅瑤隨即意識到不對,連忙又認錯道︰“你別生氣,都是我不好。”

  她抱膝坐在床榻上,天水碧的裙擺鋪開來,有些凌亂的長發散在身後,模樣看起來單純無害,很是惹人憐愛。

  謝遲冷眼看著她,對這不甚真心的認錯無動于衷。

  他也算是摸清了傅瑤的性子,哄人的話張口就來,面上乖巧的很,可實際上卻是很會陽奉陰違。

  “我真知道錯了……”傅瑤被他看得心虛起來,小聲道,“我認罰,你想讓我怎麼做都行,只要別生我的氣。”想了想,她又補了句︰“若是真生氣了,也不要氣太久。”

  平心而論,謝遲倒也算不上多生氣,先前那三分不悅也是稍縱即逝,並沒到動怒的地步。可他看著傅瑤這副小心翼翼的模樣卻覺得有趣,也想看看她會怎麼做,便什麼都沒說,直接冷著臉拂袖離開了。

  經此一事,傅瑤原本還有些昏昏沉沉的腦子倒是霎時清醒過來,攥緊了衣袖。她抱膝在那里坐了會兒,輕輕地咬著自己的指節發愣,絞盡腦汁,也沒想出來該怎麼哄謝遲才好。

  她雖在銀朱那里瞞過去了醉酒之事,可卻招惹了謝遲,著實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後悔莫及。

  一直到吃晚飯的時候,傅瑤才又見著了謝遲,他的臉色看起來同往常並沒什麼區別,只是對于她的百般服軟示好熟視無睹,顯然是還記著午後的事情。

  因為醉酒後遺癥的緣故,傅瑤原就沒什麼胃口,見著謝遲這樣,就更是吃不下飯了,只略動了幾樣菜後就放了筷子。

  她其實並沒想著要欺瞞或是戲弄謝遲,但誤打誤撞的就成了現在這情形,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麼收場。

  “夫人不再吃些嗎?”月杉是知道她一貫的飯量的,覷著她氣色不大好,關切道,“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請大夫來看看?”

  傅瑤連忙道︰“不用,我只是湊巧沒什麼胃口。”

  “那要麼就早些歇息吧?”月杉試探著問道。

  傅瑤看了眼謝遲,見他自顧自地吃著飯,連個眼神都欠奉,心情愈發低落,輕聲道︰“好。”

  她平日里總是高高興興的,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可今日卻是垂頭喪氣的,看向謝遲時也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月杉看出他二人八成是吵架生氣了,但因不知道從何而起,所以也沒辦法貿然開解,只能先服侍著傅瑤歇下。

  這些日子以來,兩人同床歇息,除非是有必要的事情不得不料理了,不然謝遲都是會遷就著她的習慣,見她困了便會熄燈睡下。

  可今晚傅瑤等了許久,困得眼皮打顫,都不見謝遲從書房過來,心就像是一點點墜入冰窟似的,涼了下去。

  傅瑤難受極了,又是懊惱又是無措,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卻听見外間傳來了腳步聲,她的心霎時提了起來,等到見著謝遲之後又隨即坐了起來。

  “我……”傅瑤先前道歉是隨口就來,可如今一開口,卻覺得無比艱難,甚至有些眼酸。

  這事原就可大可小,謝遲吊了傅瑤半晌,眼下見著她泫然欲泣的模樣,算是徹底滿意了,心中也多了些憐惜。

  他在床榻旁站定了,輕輕地勾起傅瑤的下巴,揚眉道︰“下次還避重就輕裝傻嗎?”

  傅瑤咬著唇,搖了搖頭。

  她其實沒想明白謝遲前後的反應差別為何會這般大,但還沒來得及琢磨,就只覺著眼前一暗——

  謝遲俯身吻了她。

  傅瑤瞪圓了眼,難以置信地看著謝遲。

  從前幾次親吻都是她主動,這還是頭一次謝遲主動,而且還是在剛冷戰完之後。實在是毫無預兆,讓她沒法不吃驚。

  與白日相比,這個吻要溫柔耐性許多,似是在安撫一般。

  謝遲難得這般溫柔,傅瑤看著他近在咫尺的眼睫,也沒心思去細究謝遲此舉究竟為何,只覺著手腳都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再顧不得其他。

第25章

  傅瑤的腦子里像是一團漿糊,她想不明白,為什麼短短半日間謝遲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

  從前兩人因著她的主動而親近時,哪怕唇齒相依,也依舊像是隔了一層薄紗。她一直在耐心試圖掀開這層紗,原以為要耗費許久,卻不料謝遲驟然將那層紗給扯了下來,然後茫然無措的人換成了她。

  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傅瑤原本以為自己多少也算得上是了解謝遲了,現在才明白過來,那不過是管中窺豹而已。

  以往相處的時候,謝遲的態度總是淡淡的,高興也好不悅也罷,情緒始終是斂著不外露的。但如今謝遲不再抵觸同她的接觸,甚至反客為主,在這件事上顯得格外強硬。

  傅瑤白日里同姜從寧閑聊時,曾抱怨過謝遲的冷淡與疏離,可真到了他熱切的時候,卻又開始有些受不住。

  心中高興歸高興,可連帶著的還有些許不安。

  傅瑤不擅長察言觀色,但憑著姑娘家的直覺,還是能分清愛與欲的區別的。她能從謝遲的神情中看出來些端倪,意識到他此舉並非愛意驅使,而更像是尋求掠奪似的快感。

  莫名其妙的,傅瑤忽而想起當初在宮中時,自己與謝朝雲的那段對話。

  謝朝雲說,謝遲沒有旁人想得那般壞,但也沒她想得那般好。

  傅瑤那時只當是謝朝雲不願多提,故而隨口敷衍,直到如今,她倒是忽然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謝遲並不是眾人眼中那個殘忍嗜殺的奸臣,但也不是她當年驚鴻一瞥就愛上的風流少年郎,這些年的種種將他磨成了眼下的模樣。面上冷淡疏離,而真湊近了看就會發現,他骨子里的的確確是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偏執欲,不再是當年那個溫潤的世家公子。

  “在想什麼?”謝遲很快就留意到她的跑神,手上的力氣不自覺地加重了些。

  傅瑤吃痛地皺了皺眉,隨後又笑道︰“我在想你怎麼突然就……”她指了指自己的唇,提醒謝遲,“當初你還不願與我同床呢。”

  “不是你幾次三番地撩撥嗎?”謝遲的手撐在傅瑤身側,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話是這麼說,”傅瑤頓了頓,開玩笑道,“但我原以為,謝太傅你能撐得更久些呢。”

  謝遲意味不明地笑了聲,倒是沒反駁傅瑤這句話,也沒多做解釋。

  傅瑤被他這眼神看的莫名發慌,連忙道︰“已經很晚了,還是早些歇息吧。”

  她將方才糾纏時弄亂的錦被與枕頭放回原位,想了想,又正色道︰“今日之事的確是我做得不好,信口扯謊在前,又想著裝傻逃過去在後,你生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是下次你若是再生氣,讓我做什麼都好,能不能不要不理我?”

  原本是可以借著親吻將這件事翻篇,但傅瑤思來想去,還是覺著應該正經說開了才好。

  她生平很少同人吵架,就算真有不合,也都是想著盡早說開,最怕的就是冷戰。謝遲晾著她的這半日,她想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又是懊惱又是難過,真真算得上是折磨了。

  謝遲解下腰間的玉帶,隨手扔在了一旁,似笑非笑道︰“你還想有下次?”

  傅瑤啞了下,哭笑不得道︰“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不答應。”謝遲涼涼地瞥了她一眼,“我若是此時應了,你必然是會得寸進尺的。”他不疾不徐地脫著衣裳,同傅瑤道,“你與其想著撒嬌讓我松口,不如長些心,不要再有下次。”

  傅瑤動了動唇,想要辯解,可又發現無從反駁。

  謝遲已經徹底摸清了她的性格,也一眼就看透了她的那點小聰明,她的撒嬌賣乖在旁人那里興許有用,可謝遲卻是意志堅定得很,並不肯吃她這一套。

  傅瑤只好徹底歇了這個心思,應了聲︰“好吧……”

  她看起來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可眉眼間卻含著春色,唇上更像是涂了幾層胭脂似的,紅得嬌艷欲滴。謝遲看在眼中,又問了句︰“頭還疼嗎?”

  “已經疼完了,”傅瑤抱著自己的錦被往里縮了縮,小聲道,“而且那時候只顧著想該怎麼讓你不生氣,其實也沒顧得上。”

  謝遲吹熄了內室的燭火,在傅瑤額上輕輕地彈了下,低聲道︰“不要撒嬌。”

  他對朝臣的家事不怎麼關心,但一看傅瑤這模樣,就知道必定是家中嬌慣著長大的,所以才會養成這種見縫插針就要撒嬌的性子。

  興許她自己都沒意識到,但話里行間不自覺地就會帶出來。

  謝遲並沒真動怒,這也是其中一個緣由,因為傅瑤並非是有意要扯謊敷衍,只是自小被家中慣出來的罷了。

  傅瑤見謝遲當真是鐵了心軟硬不吃,幽幽地嘆了口氣,徹底偃旗息鼓了。

  她午後醉了一場,後來又被謝遲吊著,打一下後給了個棗,心緒大起大落,著實也沒有什麼精力折騰,沾了枕頭後不多時便睡了過去。

  月色如水,謝遲的心情倒是難得的愉悅,傅瑤不自覺地貼過來的時候,他也沒有再將人給推開。

  第二日一大早,謝遲如往常一般早早地醒了過來,一睜眼就見著了懷中的傅瑤。她渾身上下就像是沒有骨頭似的,雖瘦瘦小小的,可抱在懷中就像是一團棉花似的,哪里都軟軟的。

  謝遲已經銷了假,今日是要入宮上朝的,所以並沒心思多想什麼風月,他將傅瑤攥著自己的衣角的手給掰開來,起身更衣。

  丫鬟們端了清水進來,服侍著謝遲更衣梳洗。傅瑤被這動靜給吵醒,半睜開眼,迷迷糊糊地問道︰“要出門嗎?”

  “要上朝。”謝遲替她掩好了床帳,擋了晨光,“你只管睡就是,不必起身。”

  傅瑤還是一副半夢半醒的模樣,她點了點頭,又下意識地叮囑了句︰“早些回來。”

  雖說已經提醒過兩三次,可傅瑤還是會忍不住會繼續念叨,謝遲也懶得再說什麼,甚至還敷衍地應了聲,這才出了門。

  一覺睡醒,傅瑤已經將昨日的事情拋之腦後。及至到了听雨軒見著謝朝雲,被她打趣了句之後,這才想到自己唇上的傷口還沒好,霎時鬧了個紅臉。

  “兄長果然不知道憐香惜玉,”謝朝雲意味深長道,“不過他以往並沒沾過女色,食髓知味,一時情難自禁也是情理之中。”

  傅瑤昨日是醉酒之後格外大膽些,但眼下清醒著,還是在謝朝雲這個小姑子面前,著實還是有些難為情的。

  謝朝雲又逗了她兩句,才放過了這件事,轉而笑道︰“說起來,你長姐是不是快要回京城了?”

  “正是,”提起這件事來,傅瑤霎時高興起來,又同謝朝雲商量道,“屆時我想回家中去住上兩日,一家人好好地聚聚,可以嗎?”

  “當然可以。”謝朝雲對傅瑤向來是有求必應的,“我也已經有好些年沒見過你長姐了,若沒記錯,她如今應當是已經有孩子了吧?”

  謝朝雲與傅璇同齡,雖不算知交,但當年謝家出事前同為京中閨秀,也是有些交情在的。只是後來一人入宮一人隨著夫婿去了江南,便再沒見過了。

  “長姐有一兒一女,模樣都很像她,生得玉雪可愛……”傅瑤興致勃勃地講著。

  她很喜歡自己那小外甥女和小外甥,在江南的時候時常會帶著他們玩,也會教他們背詩唱曲,分別之後一直惦念著。

  謝朝雲含笑听著,並沒半點不耐,只是最後調侃道︰“你這麼喜歡孩子,是該催催兄長早日生幾個,屆時家中也能熱鬧許多。”

  傅瑤沒想到她竟又繞到了自己身上,差點被茶水嗆到,咳了聲︰“這種事情又急不來。”

  自打成親之後,傅瑤已經被許多人提醒過孩子的事,從祖母到姜從寧,再到今日的謝朝雲。她原本是壓根沒想過這件事的,但這麼幾次三番下來,自己也開始考慮了。

  她與謝遲的孩子……

  模樣若是能像謝遲就再好不過了,才智最好也隨謝遲,至于性情的話就隨她好了,嬌慣著長大,不要像謝遲那樣吃苦。

  分明是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情,傅瑤回房後無事,卻開始認真琢磨起來,連謝遲回來都沒能留意到。

  謝遲在傅瑤面前晃了晃手︰“在想什麼?”

  傅瑤回過神來,自然不好將心中想的那點事說出來,欲蓋彌彰地咳了聲︰“沒什麼。”說著,她又從手旁的碟子中拈了塊糕點,送到了謝遲嘴邊,“廚房新做的糕點,很好吃的。”

  這糕點是雕成桃花形狀,小小的一塊,很精致。

  謝遲知道傅瑤這是想借機轉移話題,也懶得戳穿,一低頭,將她手中那糕點給咬了過去,舌尖有意無意地觸及了指尖。

  傅瑤只覺著指尖一熱,隨即蜷縮了起來,她將手掩在了袖下,目光飄忽著沒話找話︰“你今日回來得倒是早……”

  謝遲一看就知道她八成是已經忘了自己清晨說過的話,短暫地沉默了一瞬,吩咐道︰“來幫我更衣。”

  替夫君更衣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但以往謝遲要麼是自己動手,要麼是讓丫鬟伺候,這還是頭一次讓她來。傅瑤愣了下,方才反應過來起身︰“好。”

  謝遲身上穿著的是那件深紫色的公服,長身玉立,顯得煞是好看。傅瑤很喜歡他這個打扮,忍不住多了看幾眼,心猿意馬的。

  兩人站得極近,謝遲垂眼看著她,語氣微微上揚︰“是不會嗎?”

第26章

  傅瑤並沒伺候過人,但寬衣解帶又不是什麼難事,哪有什麼“會不會”一說?她遲遲不動,一來是看得出了神,二來則是有些羞怯。

  先前親吻的時候,她是憑著一時的沖動湊上去的,大半時間都閉著眼不看,可如今卻是不能閉眼的。

  謝遲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尾音微微上揚,是隱晦的催促。

  傅瑤深吸了一口氣,抬起手,去解謝遲腰間的玉帶。

  雖然想要竭力保持鎮定,看起來不那麼慌,但指尖還是微微顫著,將她的心緒暴露無疑。

  謝遲垂眼看著,將她的反應盡收眼底,目光從她微顫的指尖挪到了通紅的耳垂,但卻並沒有就此放過的意思。

  明明謝遲才是那個被脫衣裳的人,可傅瑤卻硬生生地把自己看得面紅耳赤,等到將公服褪下換上常服,系好系帶之後,才算是長出了一口氣︰“換好了……”

  傅瑤還未來得及退開,就被謝遲給攥住了手腕,隨後听到了他似笑非笑的聲音︰“怎麼這時候知道害羞了?”

  見傅瑤閉口不言,謝遲又抬手摸了摸她的臉頰︰“臉紅成這樣,方才是在想什麼?”

  謝遲的體溫原就比尋常人要稍低些,兩相對比,倒像是涼玉似的。傅瑤被激得顫了下,听到謝遲這句話後,只覺著霎時更熱了,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不可否認,她有那麼幾瞬,的確想了些亂七八糟的。

  但想歸想,斷然是說不出口的。

  “嗯?”尾音上揚,像是在催她快些回答。

  他這般不依不饒,傅瑤就是再怎麼遲鈍,也看出來謝遲這是故意找事了,窘迫地垂首道︰“別欺負我了……”

  謝遲原本是嫌傅瑤避重就輕,所以有意為難幾句,但見著她這模樣,眸色也隨之暗了些。只是還沒來得及再說些什麼,便听見外間傳來腳步聲。

  他知道傅瑤窘迫得很,必是不願讓丫鬟們見著的,便松開了她的手。

  傅瑤如釋重負,在原位上坐了,自己動手添了杯茶水。

  銀翹滿臉笑容地進了內室,見了謝遲後行了一禮,而後向傅瑤道︰“大姑娘一家已經啟程往京中來,遣來的隨從今日先到了傅府,說是主子們五日後抵京。夫人方才遣人來傳了消息,請姑娘看看是否方便,屆時回家去聚聚。”

  傅瑤盼了許久,如今總算是得了確切的日期,眉眼間立時多了喜色,將方才的窘迫拋之腦後。

  “我已經同阿雲商量好了,到時候回家去住幾日。”傅瑤認真地盤算道,“長姐離京好些年,蘭蘭和松哥兒也是頭回到京城來,我要陪著她們好好地逛逛……”

  她興致勃勃,開了話頭之後甚至都停不下來,就差去拿張紙去挨個記下來了。

  謝遲在另一側坐了,漫不經心地听著主僕二人商議,漸漸地卻不耐煩起來,直接從碟中拿了塊桃花糕,堵了傅瑤那喋喋不休的唇。

  傅瑤倒像是被人給掐了脖子似的,霎時安靜下來,難以置信地看向謝遲。

  銀翹也是險些一口氣沒上來,滿臉震驚,被謝遲瞥了一眼後,隨即低下頭不敢再看。

  “說得差不多了吧,”謝遲淡淡地開口道,“人還沒到,倒也不必這般迫不及待。”

  傅瑤听出謝遲的不耐來,雖不明白這怎麼就惹得他不高興了,但也沒敢反駁,給銀翹使了個眼色讓她先出去。

  銀翹忙不迭地退了出去,屋中就又只剩了他二人。

  傅瑤將那糕點給咽了下去,又喝了口茶水,這才小聲道︰“我與長姐自小感情深厚,就如同你與阿雲一般,如今她要帶著夫婿和孩子回京來,我便難免高興……”

  她這解釋還沒說完,就又被謝遲塞了塊糕點,只是這次沒丫鬟在旁,他的手並沒立時收回,食指點在了傅瑤唇上,像是在示意她不必多說似的。

  傅瑤怔怔地看著謝遲,就像是受了蠱惑似的,含著那指尖舔了下。謝遲指尖上沾了些糕點上的糖霜,是甜的。

  “你……”指尖被溫熱的唇包裹著,謝遲喉結微動,一時間也顧不得什麼不耐煩,直接攥著傅瑤的手將人拉到了懷中,讓她坐在了自己膝上。

  傅瑤身形嬌小,就算是壓在身上也好似沒什麼重量,謝遲勾著她的下巴讓她仰起頭來,隨後狠狠地堵住了她的唇。

  這個吻就如疾風驟雨一般,謝遲被撩撥出了些火氣,半點沒留情。傅瑤被牢牢地困在他懷中,連躲避的余地都沒有,只能被動地承受。

  謝遲握在她腰上的手逐漸收緊,傅瑤只覺著仿佛都要喘不過氣來。

  情、欲上來的時候,謝遲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顯得格外地凶,傅瑤初時還算享受這親熱,可漸漸地就開始吃不消,斷斷續續地哀求著。

  謝遲退開時,唇上滿是水澤,隨即被他若無其事地抿去。

  傅瑤一邊都快要上不來氣,想著躲避,可一邊看著他這模樣又覺得好看的要命,壓根舍不得離開,自己都覺得自己沒救了。

  謝遲輕輕地撫著傅瑤的背,替她順著氣,聲音低啞道︰“別勾我。”

  他聲音里也帶了情欲,傅瑤听得心跳加快,躲避著他的目光,欲哭無淚道︰“你就算是生氣,也該讓我死個明白吧?”

  謝遲卻並不肯回答這個問題,他拉過傅瑤的手,慢慢地揉捏把玩著。

  傅瑤垂眼看著相扣的十指,努力地回想著方才說過的每句話,可始終沒弄明白自己是怎麼惹了謝遲。她思來想去,最後自己也煩了,將手抽了回來,氣道︰“你不講理!”

  她也不肯再坐在謝遲膝上,可才站起身來,就又被謝遲給攔腰抱了回去。

  “你嫁的是我還是阿雲?”謝遲見她當真是惱了,這才慢悠悠地說道,“要回家去住,不同我商量,反倒去問阿雲的意思?”

  傅瑤︰“……”

  這原因可真是萬萬沒想到。

  平心而論,傅瑤的確是與謝朝雲的關系更好些,幾乎什麼話都能聊,可在謝遲這里卻需得格外小心些。

  但這件事情卻並不是為著這個緣由。謝家後宅的事情一直由謝朝雲管著,傅瑤每日也跟點卯似的去那邊學東西,故而回家之前得跟謝朝雲說清楚了。

  至于謝遲……傅瑤原以為他壓根不會在意自己做什麼,卻沒想到就為了這麼一件小事,他就能折騰自己半晌。

  “你先前曾說,隨便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傅瑤半帶怨念地看了他一眼,“怎麼現在又怪我不向你報備?”

  謝遲沉默了片刻,想起自己的確說過這樣的話。

  那是成親後不久,他壓根不怎麼在乎傅瑤,說這話時也有些趕人的意思,讓她不要來打擾自己。

  沒想到不過短短月余,就自打臉了。

  “先前是先前,現在是現在。”謝遲面不改色道。

  他徹底坐實了那句“你不講理”的抱怨,但也沒半點心虛的意思,似笑非笑地看著傅瑤,大有一副“我就這樣,你奈我何”的架勢。

  傅瑤磨了磨牙,卻發現自己對著謝遲的確生不起氣來,也難怪他朝令夕改也能這麼坦然。

  謝遲這個人,先前疏遠的時候,由著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大多時候都是睜一只眼閉只一眼。可如今關系親密了些,卻是這也要管那也要管,比先前不知道嚴苛了多少。

  傅瑤爭不過他,只能暗暗地氣自己心軟。

  謝遲見她氣得臉頰都鼓了起來,忍不住抬手戳了下,拇指輕輕地摩挲著她的唇角,難得放軟了些語氣︰“真生氣了?”

  傅瑤也不抬頭,只垂眼看著自己衣裳上的繡紋︰“沒有。”

  “好了,方才是我做得過了些。”謝遲道,“來同我講講你那姐姐一家吧,不是有很多話嗎?我听著。”

  這話雖是讓步,可語氣中卻並沒有歉疚的意思,更像是為了哄她敷衍。

  可傅瑤自己實在是不爭氣,得了他這句之後,就當真好了許多,低聲道︰“其實也沒什麼好講的,你又不認得他們,還是不要勉強了……”

  謝遲對她尚且是才看得順眼了,還遠沒到能“愛屋及烏”的地步,對那所謂的姐姐一家更是沒半點興趣,听了她這話之後,頷首道︰“也好。”

  說著,他又挑起傅瑤的下巴,問道︰“方才是不是弄疼你了?”

  傅瑤眨了眨眼︰“是,你下次不要再……”

  她原本是想要借機賣個慘,好讓謝遲下次收斂著些,可話還沒說完,就听謝遲低低地笑了聲︰“可我喜歡那樣。”

  他抵在傅瑤肩上,聲音在耳側響起,熱氣掃過時,傅瑤只覺著心都顫了下,而後方才听明白了謝遲這話,僵在了那里。

  傅瑤並不喜歡謝遲那種親吻的方式,太凶了些,不像是在談情說愛,反而帶著些發泄的意味,時常讓她覺著自己像是扼住脖頸的獵物。

  可謝遲說他喜歡……

  傅瑤在心中長嘆了口氣,再次不爭氣地讓步了,小聲道︰“那好吧。”

  謝遲摩挲著她的腕骨,滿意道︰“真乖。”

  自從得知長姐即將到京之後,傅瑤就開始高興起來,只是有前車之鑒,她並沒在謝遲面前多提,只是私下同銀翹商量著屆時該一道去哪里玩。

  她令人收拾了東西,提前安排好了車馬,當天一早就回了傅家。

  謝遲下朝回來時,正院就已經空了,鴉雀無聲的。他從月杉手中接過茶來,隨口問道︰“她什麼時候回來?”

  “這個……”月杉想了想,如實道,“夫人仿佛是沒提。”

  謝遲對傅家的家事沒什麼興趣,那日之後也沒再听傅瑤提起過,直到眼下,方才意識到傅瑤連什麼時候回府都提過。他挑了挑眉,吩咐道︰“去問問阿雲。”

  謝朝雲從外間進門來,恰听見這麼一句沒頭沒尾的話,疑惑道︰“問什麼?”

  月杉添了茶後,退了出去。

  “她何時回來?”謝遲漫不經心道。

  謝朝雲盯著他看了會兒,忍不住笑道︰“兄長既然想知道,又何必要做出一副不怎麼在意的模樣呢?”調侃了一句後,她才又道,“我沒問。她一家人難得重聚,想必是有許多話要說的,想留多久就留多久,何必急在幾日間呢?”

  謝遲皺了皺眉。

  “你若是真想瑤瑤,差個人過去遞句話就是了,她必然會高高興興地回來的。”謝朝雲打量著自家兄長的神情,又補充道,“不過瑤瑤同我提過,打算陪著傅璇和她那一雙兒女多逛逛,還準備去慈濟寺上香,想來至少也會留個四五日。”

  謝遲冷著臉,旁人興許看不出什麼來,但謝朝雲卻很是了解,知道他眼下的心情必然是不怎麼好的。她並沒慌,甚至覺著喜聞樂見。

  她這些日子看得明明白白,如今覺著分開一段時日也未嘗不好,說不準還有奇效。

  謝朝雲鐵了心要入宮,這次過來,便是催著謝遲著手辦這件事的。

  謝遲原本是並不贊同此事,可也拗不過謝朝雲,拖了這麼久終于還是松了口,正經同她商議起來。

  兄妹兩人聊了許久,等到將事情徹底敲定之後,謝朝雲長出了一口氣,又含笑調侃道︰“我原本還想著,等到你有了孩子之後,準備替你們帶孩子玩,可惜是來不及了。”

  不出意味的話,她再過幾個月就要入宮,必然是趕不上的。

  謝遲興致闌珊道︰“這有什麼?”

  謝朝雲挑了挑眉,狀似無意地隨口問道︰“听起來,你似乎並不怎麼喜歡孩子?”

  “麻煩,”謝遲言簡意賅地說了句,隨後又反問道,“難道你喜歡嗎?”

  謝家兄妹二人在這一點上是相同的,對子嗣並沒什麼執念,若不然也不會拖這麼久都未曾成親。旁人家都講究個傳承香火,可謝遲卻並不在意,他這些年從來都是命懸一線,看得很開。

  他連自己能活多久都說不準,要什麼香火?

  謝遲一直不喜歡親密的關系,因為這種關系往往會帶來很多麻煩,讓他覺著厭煩。傅瑤勉強算是個例外,但眼下也是類似于征服的偏執欲多于愛。

  他不喜歡那些聒噪、只知道哭和吃的小孩子,也並沒有過任何期待。

  謝朝雲雖能理解他的想法,但想到先前傅瑤對孩子的期待,還是難免唏噓。她想了想,提醒謝遲道︰“我看瑤瑤倒是很喜歡孩子。”

  “她自己都跟個沒長大的孩子似的,要什麼孩子?”謝遲想了想傅瑤縮在他懷中時的模樣,莫名笑了聲,“你怎麼想起說這個?”

  謝朝雲道︰“隨口一提罷了。”

  她並沒想著現在就說服謝遲,這種事情勉強不來,需得情之所至,方才有可能改了想法。

  傅瑤並不知道兄妹二人的這番議論,她一大早匆匆地吃了點飯填飽肚子,就緊趕慢趕地回家去了。顏氏見了她後,無奈笑道︰“怎麼回來得這般早?你長姐應當是午後才能到呢。”

  “我這幾日念了許久了,也坐不住,便想著提早過來跟你們一塊等。”傅瑤在一旁坐了,笑問道,“難道您不想我早些回來嗎?”

  顏氏點了點她的額頭,嘆道︰“怎會不想?娘可是日日都盼著你能回來的。”

  哪怕傅瑤已經再三澄清過,顏氏卻仍舊沒法放心,總擔心謝遲會不會苛待她。再加上總是有風言風語,顏氏每每听了,都要暗自難過一陣子,將自己鬧得心煩意亂,只有見著傅瑤的時候才稍稍緩解。

  “您不要听旁人胡說八道,”傅瑤猜到她的心思,無奈道,“我都說了呀,在謝家過得挺好的,您怎麼信旁人不信我呢?”

  傅瑤喜歡謝遲,所以願意遷就諒解他,但顏氏這個當娘的,自然是盼著自家女兒能嫁個如意郎君,最好是能把她捧在手心里如珠似玉地對待才好。

  按著這個要求來看,謝遲著實是半點都不沾邊。

  三朝回門是還能說是政務繁忙、身體不好,可如今由著傅瑤獨自回來,他不是不通人情世故,而是壓根沒放在心上。

  明眼人都能看明白的事情,傅瑤卻還在強撐著辯解,顏氏摸了摸她的鬢發,嘆了口氣︰“不說了,不說了。”

  一旁的嬤嬤見著不妙,也連忙插了句嘴,轉而提起傅璇的事情來,換了個話題。

  傅瑤心中也覺著有些不是滋味,但面上還是掛著笑意,陪著娘親聊些閑話打發時間。

  一直到晌午,外間有丫鬟趕來回稟,說是大姑娘一家已經到了。傅瑤倏地站起身來,也不顧什麼禮儀規矩,一路小跑著迎了出去。

  傅璇夫妻是一同到的,各自牽了個孩子,郎才女貌兒女雙全,一家人看起來和和美美的。

  “慢些,”傅璇遠遠地見著傅瑤後,笑著攔道,“都回了京城,怎麼還是這麼急急躁燥的?”

  說著,她抬手抱了抱撲進懷中的傅瑤,看著她梳上去的婦人發髻,聲音中帶了些不易察覺的哽咽︰“阿姐也很想你。”

  當初接到家書,知道傅瑤被指婚給謝遲時,傅璇又急又氣,可偏偏卻幫不上什麼忙,還曾為此生了場病。如今見著傅瑤,霎時被勾起那時的難過來,心疼極了。

  “可算是將你們給盼回來了,”傅瑤站直了身子,向著一旁的周梓年頷首問候道,“姐夫。”說著又俯下身去,同文蘭和文松笑道,“還記得姨母嗎?”

  “記得。”兩個孩子奶聲奶氣地答,文蘭還踮起腳在傅瑤臉頰上親了下,笑得見牙不見眼,“姨母先前還說,等我來了京城,要帶我到處玩的。”

  傅瑤先前的確是承諾過,但沒料到文蘭竟然還記著,眼中笑意愈濃︰“放心,姨母都已經打算好了。”

  她牽過文蘭的手,眾人一道往正院去了。

  傅璇當年嫁給周梓年沒多久,就隨著他離京赴任了,到如今已經有數年,見著爹娘的時候便難免傷感落淚。周梓年在一旁陪著,關切道︰“如今團聚是喜事,不哭了,小心傷了身體。”

  “我倒是忘了這事,”傅璇止了淚,破涕為笑,向顏氏道,“來京的路上我覺著不適,請大夫看過,竟是又有了孕。”

  這是樁大喜事,顏氏連聲道“好”,隨後又高興道︰“你生蘭蘭和松哥兒的時候不在京中,如今這胎,娘就能好好地照顧你了……”

  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處,吃了個極熱鬧的飯,傅瑤也難得這麼高興,臉上的笑意就沒下去過。傅瑤讓蘭蘭在自己身旁坐了,並沒用丫鬟伺候,親自動筷給她夾菜,哄著她吃飯。

  顏氏與傅璇聊著家長里短,傅尚書則與周梓年談了些朝中的事,以及回京之後的打算。

  “你先前在信中說,岑家那位公子是隨著你們一道進京的,怎麼沒見到?”傅尚書與岑家也算略有交情,便多問了句。

  傅璇解釋道︰“岑家一早就讓人收拾好了京中的宅子,岑公子今日先去安置,說是不打擾咱們一家團聚,等到過兩日再來正經拜會。”

  傅尚書又向著傅玨道︰“你姐夫專程夸過岑公子的學問,你二人既是都在準備明年的會考,平素也可交流一二。”

  傅玨隨即應了下來。

  用過飯後,周梓年隨著傅尚書往書房去了,傅璇令乳母抱了兩個孩子去歇午覺,自己與傅瑤一道往顏氏房中去了。

  母女三人在一處,說話間也就沒了顧忌,傅璇也總算得了機會好好地來問傅瑤的婚事。

第27章

  傅瑤午飯吃了十成飽,原本已經有些困了,懶散地倚在傅璇肩上,然而听著娘親與長姐談論起自己與謝遲的親事後,原本那點困意又消散了。

  顏氏愁眉不展︰“當初聖旨來得突然,也催得很急,三日後便要完婚。我原是不願意應下來的,可抗旨是大罪,只能委屈著瑤瑤嫁了過去。”

  她連帶著將先前的打算都一並講了︰“那時候想著,若是謝遲沒能救回來,就等過一年半載讓瑤瑤歸家。可偏偏……”

  可偏偏謝遲竟然救回來了,那樣重的傷他也挺了過來。

  傅瑤皺了皺眉,欲言又止。

  “那如今呢?”傅璇攬著傅瑤的腰,垂眼問道,“他待你好嗎?”

  “挺好的,”傅瑤努力想要為謝遲正名,“我已經同娘親解釋過好些次了……謝遲並不像旁人說的那般凶惡,也不會動輒打殺。”

  顏氏只當她是不願家中擔憂所以嘴硬,同傅璇道︰“三朝回門是瑤瑤獨自回來的,多少人在背後議論?他若是真待瑤瑤好,又豈會這般落人口實?今日亦然,他對此不聞不問,如何能算是好?”

  傅璇听得皺起眉來,傅瑤也無從辯解,啞口無言。

  歸根結底,她對謝遲的要求太低了些,他態度稍好些就心滿意足,可在旁人看來這卻實在是不算什麼。尤其是與周梓年這個女婿比起來,更是差遠了。

  以往與謝遲相處的時候,傅瑤並沒覺著如何,可如今被娘親這般直白地指出,心中一時間也覺得有些不舒服。

  傅瑤不動聲色地咬了咬唇,提醒自己要穩住,不能將這些話放在心上。

  畢竟感情本就是不平等的,她既然先喜歡了謝遲,就不該強求太多,只要一日日在變得更好就夠了,不要貪心。

  傅璇先寬慰了會兒顏氏,復又看向沉默不語的傅瑤,輕聲問道︰“瑤瑤,你怎麼想?”

  “我對他並沒什麼意見,覺著謝家也挺好的,將來興許會更好。”傅瑤大著膽子說明白了,向顏氏道,“我真的不覺著委屈,娘親就不要再為此難過了。”

  傅璇怔了怔,心中隱約浮現了個猜測,猶豫片刻後也幫著勸了兩句,將這事給揭了過去。

  母女三人聊了許久,等到後來,傅瑤甚至都躺在傅璇腿上睡了過去。傅璇盯著她的睡顏看了會兒,替她拂開臉頰的碎發,同顏氏笑道︰“瑤瑤雖未曾經歷過什麼事,但卻並不是那種不分輕重的人,您就不要再操心了。”

  “可……”顏氏欲言又止。

  “感情之事向來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哪怕是咱們,也是不好多管的。”傅璇緩緩道,“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若有朝一日她不喜歡了,想要離開,咱們想方設法也要讓她如願。可她如今既然願意留在謝家,就隨著她去吧。”

  顏氏向來最听傅璇這個大女兒的話,見她將話說到了這般地步,終于松了口︰“那就依你。”

  從得知女兒一家要回京開始,顏氏就已經讓人將他們先前的宅院給收拾了出來,那院子原就是給傅璇的嫁妝,倒是正好又派上用場。

  傅璇先打發了周梓年回去安置,自己則帶著一雙兒女在娘家住著,畢竟分別了這些年,總是有許多話要說的。

  松哥兒的性子內向些,並不大喜歡出門,被傅家祖母留在了自己院中,文蘭倒是不認生,頭天在府中轉了幾圈,第二日就開始粘著傅瑤要出去逛。

  “你昨日才到京城,舟車勞頓,就不嫌累嗎?”傅瑤捏了捏她的臉頰。

  文蘭脆生生地答道︰“不累。”

  “那好。”傅瑤含笑道,“你娘和外祖母有說不完的話,我也不想听了,咱們出門玩去!”

  說著,她讓人去知會了一聲,便帶著文蘭出了門。

  京城與江南大不相同,文蘭初來乍到,看什麼都覺著新奇有趣,傅瑤也很是捧場,陪著她從街頭看到巷尾,再加上一個話本來就多的銀翹,算是湊成了熱鬧的一團。

  傅瑤笑得眉眼彎彎,看了眼日頭,正琢磨著是時候回家去了,就听見文蘭忽而叫了聲︰“岑哥哥!”

  她下意識地循聲看去,便見著了橋邊站著的岑靈均。

  岑靈均穿了一襲青衫,臉上帶著一貫的溫和的笑意,眉舒目展。

  雖然已經數月未見,也從江南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城,可傅瑤見著他之後,恍惚間卻像是回到了先前在江南小鎮的那段日子。

  在傅瑤認識的男子中,岑靈均無疑是性情最好的,雖然出身高門,但卻並沒半點大少爺的矜貴,平易近人得很。

  自打認識以來,傅瑤就沒見他生氣動怒過,這個人就如同江南那輕柔溫和的春風,相處起來很舒服。

  傅瑤昨日並沒見著岑靈均,原本以為要再等上幾日,卻不料出門一趟,竟然就這麼猝不及防地遇著了。好友久別重逢,她愣了下,臉上的笑意愈濃,隨即被文蘭拉著往橋邊去了。

  “許久不見。”岑靈均含笑看著傅瑤,溫聲道,“原想著過兩日再上門去拜會的,沒想到今日就見著你了。”

  傅瑤在他面前站定了,也不由得感慨道︰“的確是巧了。我陪著蘭蘭出來逛了許久,正想著要回家去,一回頭就見著你了。”

  岑靈均偶爾會到周家去,文蘭每次見著他之後總是會一口一個岑哥哥地叫著,這次一道上京來就更是熟悉了,昨日分開時還頗為不舍。

  “我不想回府……”文蘭仰頭看著傅瑤,軟著聲音撒嬌道,“你先前不是還說了,要請我們到京城那個最有名的酒樓去嘛?”說著,她又扯了扯岑靈均的衣袖,“岑哥哥你當時也在,還記得嗎?”

  某種意義上來說,文蘭是被傅瑤給帶壞了的,原本還是個被傅璇管的規規矩矩的小姑娘,結果跟傅瑤在一起一年,別的沒學到,撒嬌賣乖倒是學了個十成十。

  傅瑤茫然地看向岑靈均,只見他點了點頭,含笑提醒道︰“你的確是說過。”

  文蘭又撒嬌道︰“姨母莫不是想賴賬吧?”

  “這個……”傅瑤算是拿她沒辦法,無奈地嘆了口氣,連聲應道,“好好好,這就去。”

  “岑哥哥要不要去?”文蘭期待地問道。

  岑靈均看了傅瑤一眼,解釋道︰“我已經有約了,不過恰好也在明月樓,倒是可以陪你們一道過去。”

  明月樓離此地並不算遠,傅瑤與岑靈均同行,一路上聊著些閑話敘舊。快要到時,卻見著前邊的路口圍了不少人,像是發了什麼事情。

  傅瑤停住了腳步,她身邊還帶著文蘭,並不想貿然上前去看熱鬧。

  岑靈均吩咐小廝道︰“去看看發生了什麼?”

  那小廝得了吩咐後立時就去了,傅瑤則低頭按住了文蘭,難得正經道︰“不準亂跑。”

  “京中不比江南,麻煩事也更多些,所以不要莽撞,也不要總想著湊熱鬧。”岑靈均則耐心地同她講著,“等到弄清楚了之後再說。”

  文蘭的性情像傅瑤,平素里撒嬌歸撒嬌,但真到了正經的時候並不會胡鬧,乖巧地點了點頭︰“好。”

  那小廝很快就打听明白回來了︰“是兩位公子哥起了爭執,誰也不讓,如今正在鬧著。”

  “看來一時半會兒是散不了的了,”傅瑤想了想,提議道,“咱們繞一下路吧?”

  岑靈均笑道︰“我對京中並不熟悉,都隨你。”

  傅瑤牽著文蘭,準備往回走,卻見著前邊聚著的人忽而散開了,她正疑惑著,便隱約听見有人道︰“謝家的馬車來了……”

  傅瑤先前曾听人提起過,說是謝遲在京中可謂是惡名遠揚,以至于百姓們見著謝家的馬車都是要遠遠地避開的,生怕惹上事端。

  她那時只當是夸大其詞,直到親眼見著,方才知道所言非虛。

第28章

  先前那兩位公子哥起爭執的時候,周遭百姓還想著看熱鬧,可見著謝家的馬車後,壓根還不知道里面坐的是什麼人,就如鳥獸散了。

  傅瑤這還是頭一回見著謝遲的威懾力,一時間只覺著哭笑不得。

  文蘭疑惑地看著眾人散去,搖了搖傅瑤的手,好奇道︰“他們為什麼都走了?謝家是什麼人家啊?”

  她年紀小,傅璇也不會在她面前提那些麻煩事,是以她雖知道小姨嫁了人,但卻並不清楚究竟是哪戶人家,更不知道如今這位讓眾人避如蛇蠍的就是自家姨夫。

  傅瑤無奈地笑了聲,正琢磨著該怎麼解釋,恰好對上了岑靈均關切的目光,愣了下。

  岑靈均是知道她被一道聖旨指給了謝家的,也知道謝遲是怎麼樣的風評,但卻並不好貿然多問,一來是太過冒昧,再者也怕觸著了傅瑤的傷心處。

  但就算嘴上不提,眼神卻是騙不了人的——他很擔心傅瑤。

  哪怕傅瑤當初回絕了親事,他也依舊是希望傅瑤能過得如意,而不是像如今這樣,被一道聖旨逼著嫁給個惡名在外的人。

  傅瑤看出岑靈均的擔憂,想了想,低頭向文蘭笑道︰“謝家就是我的夫家,至于來的人,八成是你姨夫。他位高權重,所以京中的百姓格外怕他些……你想見見他嗎?”

  她的語氣很溫柔,提起謝遲來也並沒半點懼怕的意思,岑靈均頗有些意外,但隨後也反應過來,這算是傅瑤在變相解釋——

  她對這親事並沒什麼意見,也不用旁人擔憂。

  文蘭是在江南長大的,並沒听過謝遲的事跡,也不會像旁人那般避之不及,听了傅瑤這話後立時來了興趣,重重地點了點頭︰“要!”

  傅瑤知道謝遲並不在意傅家的事情,但湊巧遇上,讓他見個小輩應當也不是什麼麻煩事。更何況話已經說出去,並沒有再改口的道理,猶豫了一瞬後便牽著文蘭往前去了。

  謝遲是從宮中回來的,他同皇上說明白了朝雲入宮的事,雖順遂地定下了,但心中卻並不覺著高興。恰巧遇著兩家公子爭斗,將路給攔了,便愈發地不痛快起來。

  兩位公子哥原本還在不依不饒,已經帶著各自的侍從要動手了,可等到見了謝遲的馬車後,氣焰立時就熄了,再一想先前曹家公子惹了謝遲後的遭遇,只覺著腿都軟了。

  死對頭在這件事上倒是達成了一致的意見,誰也不吵了,跟落湯雞似的,狼狽地向謝遲賠罪。

  謝遲並沒露面,他也懶得在這里審案,直接讓人請兩位公子到京兆尹府,好好地將爭執的事給分辯清楚,免得在這里當街丟人現眼。

  若是平時,京兆尹府是不管這種事的,可謝遲發了話,必然是要好好地管的。

  倆紈褲霎時就想起那些說謝遲濫用私刑的傳言,嚇的臉都白了,可又不敢違逆謝遲的意思,只能戰戰兢兢地同去。

  方才還在爭得面紅耳赤,現在倒成了難兄難弟。

  謝遲料理了此事,卻不見車夫有動靜,皺了皺眉︰“還有何事……”

  他這話還未說完,便听見車廂一側被人輕輕地敲了下,隨即響起個帶笑意的聲音︰“是我。”

  謝遲听出傅瑤的聲音來,愣了下,隨後挑開窗簾,見著了眉眼彎彎的傅瑤。

  他沒料到竟然會在大街上遇著傅瑤,意外之余,又想起她先前壓根沒提自己什麼時候回來,也就沒了好臉色,甚至沒有說話,只是挑了挑眉。

  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傅瑤已經較為熟悉謝遲,一見他這模樣就知道八成是不怎麼高興,她心下微沉,但當著文蘭的面也不好多說什麼,只能若無其事地笑道︰“我帶著蘭蘭出來逛,剛巧遇見你的馬車,便想著讓她見見你。”

  說著,她將文蘭給抱了起來,蘭蘭好奇地看著謝遲,甜甜地問候道︰“姨夫好。”

  文蘭的長相是隨傅璇的,眉眼間跟傅瑤也有三分像,謝遲見著她,就像是看著少時的傅瑤似的。對著這麼個討喜的小姑娘,謝遲的臉色緩了些,點了點頭,也耐著性子說了兩句客套話。

  小孩子是能辨別出旁人的好惡的,謝遲的態度于他自己而言算是和緩,但對小姑娘而言卻還是冷淡又疏離。文蘭抱緊了傅瑤的脖頸,又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不遠處的岑靈均。

  跟好說話又溫柔的岑靈均相比,文蘭並不大喜歡眼前這個小姨夫,哪怕他長得很好。

  傅瑤忽而有些後悔自己帶蘭蘭來見謝遲了,她俯身將蘭蘭放回地面,垂眼道︰“你回府去繼續忙吧,我也要帶蘭蘭去吃些東西了……”

  說完,她頭也不抬,直接拉著文蘭離開了。

  一直以來,傅瑤對謝遲的態度稱得上是好極,哪怕謝遲待她冷淡,她也從來不會生氣,就像是個沒什麼脾氣的面人兒似的。

  兩人之間有什麼分歧,也從來都是她遷就謝遲。就好比雖然她不喜歡親熱時太凶,可是謝遲喜歡,她就隨著去了。

  這還是頭一回不奉陪了。

  傅瑤拉著文蘭過去問候的時候,岑靈均並沒跟過去,但卻是一直在留意著,他將謝遲對傅瑤的態度看在眼中,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等到傅瑤與文蘭往他這邊來時,謝遲的目光也隨之掃了過來,岑靈均不躲不避地同他對視了眼,而後看向了傅瑤,神色也溫柔了許多。

  “走吧,”岑靈均笑問道,“說起來,明月樓有什麼招牌菜色?我記得你先前仿佛提過,說是這里的酒很好。”

  他的態度從來都是讓人如沐春風,傅瑤不自覺地便松了口氣,隨後也來了興致,同他推薦起了明月樓的幾道招牌菜。

  那路口原本堵著的人已經散開,可傅瑤還是選了繞路。

  她與岑靈均一道離開,再加上兩人中間牽著的文蘭,不知情的人看了,興許都要以為是一家三口了。

  謝遲看著她頭也不回地離開,冷聲吩咐道︰“回府。”

第29章

  傅瑤一路上同岑靈均講了些招牌酒菜,到了明月樓後,便要分開了。

  “去吧,過兩日我再去府上正經拜會。”岑靈均深深地看了傅瑤一眼,等到她帶著文蘭上了樓後,方才去尋自己約好的人。

  文蘭初來乍到,好奇心分外旺盛些,趴在窗邊四下看著,一直到小廝們開始端菜過來,方才安安穩穩地在桌邊坐好了。

  傅瑤自己沒什麼胃口,漫不經心地看著文蘭吃,時不時地替她剝皮夾菜。

  “姨母……”文蘭舔了舔唇角的糖醋汁,將藏了一路的疑惑問了出來,“姨父是不是不喜歡我呀?”

  傅瑤給她夾菜的手一僵,倒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

  雖說文蘭是小孩子,但並不是什麼都不懂,她不願意隨便扯個謊敷衍過去,也沒什麼意義。

  沉默片刻後,傅瑤含笑解釋道︰“他就是這麼個性情,同誰都不親近,蘭蘭不要同他一般見識好不好?”

  文蘭先是點了點頭,又好奇道︰“那姨母你會不會怕他呀?”

  雖說謝遲同她說話時已經放緩了語氣,但文蘭仍舊有些怕,連帶著也擔心起傅瑤來。

  “不會,”傅瑤撐著下巴,若有所思道,“他可是我的夫婿,我怎麼會怕他呢?”

  文蘭想了想,煞有介事地附和道︰“也是。從來都是爹爹怕娘親的,有什麼做的不好的,就生怕娘親生他的氣,前不久還讓我去替他求情呢……”

  周梓年出身一般,當年在科舉之中嶄露頭角,才抱得美人歸。

  傅璇嫁給他算是低嫁,故而這些年來他對傅璇一直是千依百順的,哪怕這兩年官職越來越高,在傅璇面前也始終是當年那個書生姿態,沒有通房妾室,夫妻恩愛。

  文蘭終歸還是年紀小,三言兩句就將自己爹的糗事給捅了出來,傅瑤抿唇笑了聲,並沒多做解釋。

  她與謝遲之間,自然不是如同姐姐、姐夫那般,可有許多話是不能說給孩子听的,況且說出來自己都覺著有些敗興,倒不如不提。

  傅瑤陪著文蘭在明月樓吃了飯,又打包了份糕點,讓銀翹拎著,一道慢悠悠地回家。

  回到家中的時候,文蘭就已經昏昏欲睡了,傅瑤讓嬤嬤將她送回傅璇院中去,自己也回房歇息去了。

  銀翹一直跟在傅瑤身邊,從頭到尾看著今日之事,心中只覺著不是滋味。她替傅瑤去了釵環耳飾,換了家常的衣裳,想起先前的事情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怎麼了?”傅瑤倚在榻上,隨口問了句。

  銀翹將妝台上的東西歸置妥當,欲言又止。

  傅瑤見著她這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向來口無遮攔,天不怕地不怕的,什麼都敢說,現在是藏著什麼話呢?竟然還不敢說了?”

  銀翹被她這打趣的話給逗笑了,笑了會兒,又嘆道︰“奴婢是覺著,岑公子可真是很好很好的……”

  尤其是在謝遲的襯托之下。

  但哪怕是私底下,銀翹卻還是沒敢把話給說完,畢竟傅瑤已經是謝遲的夫人,再這麼說就委實有些誅心了。

  銀翹雖沒什麼心機,但與傅瑤一道長大,多少還是能看出些端倪。在謝家的這些日子,她已經察覺到,自家姑娘心中是喜歡謝遲的。

  所以才會不怕他,也事事都想哄著他高興。

  可任是誰來看,都不會覺著謝遲是個可以托付終身的良人,銀翹心中也暗暗覺著,自家姑娘是看走了眼。若不然怎麼會放著那麼好的岑公子不要,偏偏看上了謝遲這麼個難伺候的主?

  就好比今日,岑公子會在意姑娘的情緒,可謝太傅卻只有冷臉。

  她雖沒說完,但傅瑤也听出這話的未盡之意,垂眼笑道︰“岑公子自然是好的,可感情這種事情原就沒道理得很,說不清的。”

  銀翹見她鐵了心,便知情識趣地閉了嘴,沒再多說。

  傅瑤是想著將這件事給揭過去的,畢竟她並不想同謝遲爭吵,那就沒必要翻來覆去地想,除了折磨自己之外沒半點用處。

  可及至晚間,她與長姐在一處閑聊的時候,卻又被提及了此事。

  “是蘭蘭同你講的?”傅瑤無奈地嘆了口氣。

  “蘭蘭說,今日出門逛時遇著了小姨父,雖長得很好很好,跟畫兒中的神仙似的,可看起來卻有些不大好相處。”傅璇笑著轉述了蘭蘭的原話,又直接問道,“你喜歡謝太傅,是嗎?”

  傅瑤垂下眼睫,繞著腰間的系帶玩,含糊不清地應了聲︰“嗯。”

  “我就知道,你在娘面前百般回護他,必然是這個緣由。”傅璇嘆道,“如此,真是不知是福是禍。”

  若是不喜歡謝遲,那這樁既定的婚事就全然是折磨了;可喜歡上這麼一個人,也著實不見得是什麼好事。

  傅瑤靠在長姐身上,小聲道︰“隨緣吧。”

  傅瑤原本以為,喜歡一個人應該是很開心的事情,如今才算是理解何謂禍兮福兮。

  哪怕反復提醒自己不要貪心,可真到了有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想要更多。她想要謝遲如姐夫對待長姐那般對待自己,也想要謝遲能夠親近自己的家人……眼下看來都不過是痴心妄想。

  但能怎麼辦呢?

  她還是喜歡謝遲,不爭氣得很。

  她早年喜歡謝遲,但從未想過婚嫁之事,後來陰差陽錯地嫁了過去,總是要竭力爭取試試看,要麼撞破南牆,要麼撞得頭破血流再回頭。

  傅璇憐愛地撫摸著她的長發,嘆道︰“你自小嬌生慣養,我們都盼著你這輩子能順遂無憂,什麼事情都替你鋪好了路……可你卻偏偏選了最難的那一條。”

  姑娘家幽微的心事是不足向外人道的,傅瑤也從未向旁人細提過對謝遲的感情,就算是在關系極好的姜從寧面前,也大都是寥寥幾句帶過。

  如今听長姐這樣說,傅瑤只覺著心上像是被捏了一把似的,眼也有些泛酸。

  說半點都不委屈是假的,畢竟自小就是家中嬌慣出來的,何曾像如今這般屢次踫壁?

  傅璇看得愈發心疼起來,攬著傅瑤的肩安慰道︰“不值得為這事難過,先在家中好好地玩幾日,剩下的事情再慢慢說。無論如何,你想留在謝家也好,又或是想離開也罷,長姐都會站在你這一邊的。”

  傅瑤只覺著心中一暖,重重地點了點頭︰“好。”

  情緒來得快去的也快,傅瑤並沒有感傷太久,很快就將這件事情拋之腦後,開始專心致志地陪著傅璇她們四處玩,將原定回謝家的日子一拖再拖。

  畢竟高高興興的,誰會想要自找不痛快?她一時半會兒並不大想見謝遲。

  在這期間,周梓年陪同岑靈均來傅家正經拜會,傅家爹娘還是頭回見著岑靈均,都很是喜歡。

  傅尚書是看中岑靈均的談吐才學,還特地叮囑傅玨要向人家多學學,而顏氏則是喜歡他的模樣性情,待人溫和,進退得宜。

  及至岑靈均離開後,顏氏忍不住同傅璇感慨了句︰“早知他是這樣的相貌人品,當初就該答應下來才對。”

  她雖沒明說,但母女三人心照不宣,都知道說的是什麼事。

  傅瑤低低地咳了聲,專心致志地垂眼喝著茶,並不多言,傅璇則笑道︰“岑公子好是好,可終歸還是要瑤瑤喜歡才行,更何況如今再說這些也晚了。”

  顏氏自然也知道為時已晚,只是見著岑靈均後有感而發,忍不住感慨了句。她搖頭嘆了口氣,看向在一旁裝聾作啞的傅瑤,問道︰“你已經在家中留了七日,可想好了什麼時候回去?”

  “娘親是看煩了我,想趕我走嗎?”傅瑤可憐巴巴地看了回去。

  顏氏無奈道︰“若真要我說,自然是想著你長長久久地留著,可那麼多些人看著,若是留得太久了終歸是不好。”

  先前三朝回門之事已經惹得眾人在背後議論紛紛,傅瑤這次若是敢在家中住個十天半月,怕是又要成了旁人的談資了。

  顏氏心疼傅瑤,並不願她被旁人指指點點。

  傅瑤放下茶盞,拿定了主意︰“那就後日回吧……我與蘭蘭約好了,明日要帶她去京郊的莊子上玩的。”

  傅瑤是這麼打算的,結果第二日,正準備帶著蘭蘭出門,卻恰好被正院那邊的丫鬟給攔住了。

  “老爺說,他今日一下朝就被謝太傅給攔了,問您什麼時候回去……”

  若按輩分來算,謝遲算是傅尚書的女婿,可他並不將私情帶進公務之中,見了傅尚書也依舊是以官職相稱。傅尚書對這個女婿也沒什麼好感,更沒想過套近乎,哪怕日日上下朝時相見,也從不會多說半句無關公事的話。

  任是誰看了,都不會覺著這是岳父和女婿。

  今日一下朝,謝遲往他這里來的時候,傅尚書還當是又有什麼公務,結果謝遲一開口問的竟是傅瑤,著實讓他嚇了一跳。

  謝遲也並沒多說,只問了這麼一句之後,便往內庭見皇上去了。

  傅尚書在回來的路上想了又想,回府之後,就立時讓人來知會傅瑤了。

第30章

  丫鬟回了話後,傅瑤還在發愣,文蘭卻是立時就反應過來了,警覺地拉著傅瑤的衣袖,生怕她撇下自己回家去。

  傅瑤瞥見文蘭那爭寵似的神情,笑著摸了摸她的鬢發,向那丫鬟問道︰“父親的意思是讓我回去嗎?”

  “老爺說,姑娘若是想回去就回去,若是不想,只安心在家中住下來。”丫鬟道。

  與時常操心的顏氏相比,傅尚書這個當爹的是個寡言少語的性情,平素里也不常跟傅瑤閑聊,但他也是格外疼這個小女兒的。當初皇上賜婚前壓根沒問過他的意思,覆水難收,若不然他寧願當場頂撞皇上,也絕不會答應下這麼一樁婚事。

  到如今,他明知謝遲這是在隱晦地催著傅瑤回謝家去,卻還是讓傅瑤自己選。

  若傅瑤當真不想回去,就算是得罪了謝遲,他也會一力承擔下來。

  寥寥幾句,傅瑤听出了父親的回護之意,臉上的笑霎時輕松許多。

  文蘭仰頭觀察著傅瑤的神情,小聲道︰“姨母,你是不是要回去呀……”

  傅瑤為難起來。

  她先前已經答應了文蘭,按理說是不該食言的,可以她對謝遲的了解,今日若是不回去,這事怕是沒法善罷甘休的。

  傅家姊妹的院子是緊鄰著的,傅璇得了消息後,便立時過來這邊了。她進門後向文蘭招了招手︰“蘭蘭過來,你都鬧了姨母多少天了?也時候該讓她回去了。”

  文蘭在傅瑤面前肆意撒嬌,但在自家娘親面前還是不敢太過的,雖說心中不情不願的,還是磨磨蹭蹭地到了傅璇跟前。

  “文蘭我帶走,你不必有顧慮。”傅璇同她笑道,“他能主動來問,可見心中也不是全然沒有你的,回去吧。”

  傅瑤一直未曾對謝遲報過任何期待,也壓根沒想到他會在乎自己何時回家去。

  不可否認,听丫鬟轉述他親自來問的時候,她心中的的確確是為此高興了的,听了長姐這話後,唇角不自覺地翹了起來。

  “傻瑤瑤。”傅璇將她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暗自嘆了口氣,先是令丫鬟們將文蘭給領出去,而後正經勸道,“我知你喜歡他,但你也要知道,有時候一腔喜愛並不見得能成事。”

  傅瑤茫然地看著長姐,似懂非懂。

  “只有喜歡是沒用的,你也得有點心機才好,不要被他給牽著走。”

  傅璇是個聰明人,也是個過來人,在感情一事上看得很是透徹,比傅瑤這個傻里傻氣的好了不知多少。她在一旁坐定了,端了杯茶水來,將有些事情掰開揉碎了同傅瑤講著。

  從沒人同傅瑤講過這些,顏氏是一直恨不得傅瑤與謝遲疏遠地老死不相往來的,自然不會教她拿捏夫婿,至于旁人就更不會說了。

  也就只有傅璇這個親姐姐,才能無所顧忌地提起這些話。

  傅瑤听得目瞪口呆,她可從來沒想過,原來夫妻之間相處還有這麼多門道,及至听傅璇提起夫妻情事時,臉霎時就紅了。

  “在我面前,怎麼還這麼害羞?”傅璇打趣了句,看著傅瑤的模樣卻又覺著不大對,她頓了頓,有些難以置信地問道,“你們不會還未圓房吧……”

  傅瑤並未同任何人提過這事,就算是在謝家,也只有正院月杉那幾個伺候的大丫鬟知道。如今被傅璇道破,她咬著唇,遲疑著地點了點頭。

  傅璇倒抽了口冷氣,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了。

  點頭之後,傅瑤索性將這些日子的事情盡數講了,包括自己婚後在書房睡了半月,前不久方才搬回去。

  傅璇的神情徹底僵了,緩了會兒,也不教什麼夫妻相處之道了,看著傅瑤問道︰“不喜歡他行嗎?”

  傅瑤攥著自己的衣袖,如實道︰“眼下恐怕是不行。”說完,她又連忙道,“阿姐不要罵我……”

  若是能選,她寧願自己當年並沒趴在窗邊看那一眼,今日也就不用這般為難了。可喜歡就是喜歡了,也沒辦法。

  想了想後,傅瑤小聲道︰“要麼你還是罵我吧,說不準能把我罵醒也好。”

  她這模樣看起來可憐巴巴的,傅璇又向來疼她,哪里舍得罵,沉默片刻後嘆道︰“罷了,這種事情旁人說什麼都沒用,只能等你自己想開才行。”

  傅璇耐著性子又教了些,而後令人收拾了東西,送她回謝家。

  “喜歡歸喜歡,但是不要太委屈自己,也不要毫無底線地遷就。”傅璇牽著她的手,叮囑道,“若是為了旁人作賤自己,阿姐就真的要罵你了。”

  傅瑤將這話記在了心里,重重地點了點頭。

  傅璇扶著她上了車,又道︰“去吧。若是有什麼不高興的事,也不要自己忍著,只管來同我講。”

  “好呀。”傅瑤笑著應了。

  馬車離了傅家,往謝家的方向去了。等到了轉角,傅瑤掀開窗簾看了眼,只見著長姐還站在府門口目送,探出頭去沖她擺了擺手。

  傅瑤是在眾人的嬌慣中長大的,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兒,從祖母到爹娘,再到長姐和兄長,都是將她視作掌上明珠一般。

  她模樣生得好,性情又格外討喜,這些年過得堪稱是一帆風順。

  但老天爺終歸是公平的,看她過得這麼好,一揮手安排了謝遲這個禍害,成了她躲不過去的劫。

  傅瑤依依不舍地離了自家,一路上反復想著長姐叮囑的那些話,及至回到謝家之後,她有些許的擔憂,但又躍躍欲試。

  正院里靜悄悄的,月杉見著傅瑤回來後,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

  她這幾日並不好過,每每見著主子那神情,都忍不住反復想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事,時時都得打起精神來伺候著,生怕出什麼紕漏。

  旁人總說謝遲是喜怒無常,月杉覺著有失偏頗,但也承認有些道理。

  謝遲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極容易看什麼都不順眼,雖不會到沒事找事的地步,但如果這時候出了什麼差錯犯到他手上,就只能自認倒霉了。

  月杉提心吊膽了好幾天,總算是將傅瑤給盼了回來,就像是見了救星似的,連忙迎了上來。

  “他回來了嗎?”傅瑤輕聲問道。

  月杉點點頭︰“在書房。”

  傅瑤看了眼,只見書房的門緊緊地關著,連窗都沒開。她猶豫了片刻,抬腳往書房去了,深吸了一口氣,而後敲響了門。

  從傅瑤進正院開始,謝遲就留意到了,但直到她堅持不懈地敲了三次門之後,方才開口道︰“進來。”

  今早听丫鬟提起謝遲來問,傅瑤高興之余,就知道這事不可能輕輕揭過,一路上也做好了被謝遲為難的準備。她進了書房後,並沒有再關上門,輕手輕腳地到了桌案前,笑道︰“我回來了。”

  謝遲淡淡地應了聲,自顧自地看自己的書。

  若換了旁人,此時怕是就要轉身離開了,傅瑤卻又往他那里挪了些︰“長姐帶了南邊的東西回來,送了我許多,你要不要看看?”

  謝遲頭也不抬道︰“不。”

  傅瑤索性俯身趴在了桌旁,笑問道︰“你既然催我回來,為什麼又不看我呢?”

  謝遲︰“……”

  自打那日在街上見過傅瑤與旁人在一處後,他心中就橫了根刺,每每想起來就覺得不爽。頭兩日,他想著的是,等到傅瑤回來一定要好好地同她算算這筆賬;再兩日未見傅瑤回來,他愈發地惱了,心頭火起,還為此被謝朝雲給打趣了。

  一直過了六日,傅瑤大有不準備回來的架勢,他今日下朝後見著傅尚書,便忍不住多問了句。

  其實那話問出口之後,謝遲就後悔了,因為這就像變相示弱,仿佛他離不開傅瑤所以催著她回來似的。

  除了謝朝雲這個親妹妹外,謝遲就沒再在乎過哪個人,更沒法接受自己竟然在這場冷戰中先低了頭,除了介懷先前的事外,他連帶著還惱了自己。

  “我不過是隨口一問,你回來不回來與我並沒什麼干系。”謝遲冷聲道。

  “心口不一啊謝太傅,”傅瑤貼得更近了些,小聲道,“其實我很高興……”

  謝遲瞥了她一眼︰“高興什麼?”

  “我覺著,你仿佛是有那麼一點點在乎我了,”傅瑤頓了頓,又笑著補充道,“雖然你自己並不承認。”

  謝遲擰起眉來,正欲辯駁,卻被傅瑤給堵了嘴。

  兩人已經有好幾日未曾接觸過,謝遲的眼睫顫了下,雖然很不想承認,但他的確因為傅瑤這一舉動而起了些反應。

  前幾日的不悅翻涌上心頭,怒火轉成了帶著些暴戾的情欲,讓他想要將傅瑤牢牢地困在懷中,又或是壓在眼前這桌案上,听她猝不及防的驚叫,又或是竭力壓抑著的喘息。

  只一想,他身體內的血仿佛都熱了些。

  謝遲捏著傅瑤的下巴,抬手一拂,將桌案上放著的書盡數掃落在地,掐住了她的腰。

  “別……”

  傅瑤原是不想在這種關頭掃興的,可是她方才進來後並沒關門,如今書房的門大敞著,院中的丫鬟是可以清楚地見著里邊的情形的。

  有風拂過,她甚至能听見廊下丫鬟的竊竊私語。

  謝遲循著傅瑤的目光看向那大敞的門,隨即明白她在顧忌什麼,低聲道︰“就算听見了、看見了又如何?”

  他倒是沒什麼顧忌,可傅瑤臉皮薄,執拗地推著他的肩︰“不行。”

  “先撩撥起來的是你,現在說不行的也是你……”謝遲氣笑了,“你是來賠禮道歉的,還是來戲弄我的?”

  1啊獨啊家︰ 二更~

  我看到評論有人替瑤瑤可惜,說沒有拜堂沒有三朝回門那些,其實就……不用可惜,這些都是回頭搞謝遲的orz

第31章

  若是先前,見謝遲這般惱,傅瑤興許就松口讓步了。但她想起長姐先前的叮囑,便硬生生地將服軟的話咽了回去,拉著謝遲的衣袖,固執道︰“不行。”

  情欲上來後,並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消褪的的。

  雖說親吻的時候時常會很凶,但卻傅瑤當真不願意的時候謝遲也不會強迫,他同傅瑤對視了會兒,最後認命地松開了她,親自去關書房的門。

  傅瑤見他竟然真去了,驚訝之余,又忍不住雀躍起來。

  只是她唇角才翹起來,便听見外邊傳來丫鬟行禮問安的聲音——謝朝雲來了。

  謝遲這門還沒關上,隨即也看見了謝朝雲,眼皮跳了下,原本就有些不耐的神情徹底沉了下來。

  傅瑤已經在慌了,看著滿地被謝遲掃落的書,一時間不知道是自己先躲起來好,還是趕快將書給撿起來好。

  “听聞瑤瑤回來了?”謝朝雲並不知其中的情形,及至走近了,卻見謝遲從書房出來,順勢將門給緊緊地關上了。她愣了下,隱約猜出些什麼,忍不住笑道,“怎麼,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

  傅瑤听了謝朝雲的話後,捂了捂臉,謝遲卻並沒理會,只皺眉問道︰“你來做什麼?”

  “的確是有件事,不過我看兄長此刻仿佛也沒什麼心情聊,若不然我晚些時候再過來?”謝朝雲調侃道。

  謝遲瞥了她一眼,抬腳往正房去了,謝朝雲隨即也跟了上去。

  傅瑤听著交談聲漸遠,拿手背貼了貼臉頰,又獨自在書房坐了會兒,臉上的熱度這才慢慢褪去。她看著滿地的狼藉,也沒好意思讓丫鬟來收拾,親自動手一一撿了,規規矩矩地放回了桌案上。

  等到一切都收拾妥當,傅瑤理了理衣裳和鬢發,輕手輕腳地出了書房。好巧不巧,恰好趕上謝朝雲聊完,從正房出來。

  “阿雲……”傅瑤眼神飄忽不定,並不敢同她對視。

  謝朝雲知道她臉皮薄,便沒再就此打趣,只是笑道︰“總算是將你給盼回來了。兄長這幾日可想念得很,心神不寧的,你若是再不回來,他怕是就要親自過去接人了。”

  傅瑤對謝遲還算是了解,知道這話必然是夸大,也沒當真,只是抿唇笑了笑。

  “那我就不打擾你們了。”謝朝雲意味深長地留了這麼一句。

  傅瑤訕訕地笑了聲,只當做沒听懂,等到謝朝雲離開之後,這才進了屋中去尋謝遲。

  謝遲此時已經冷靜下來,傅瑤見他不言不語,便也沒再上前去招惹,支使著翠翹收拾長姐送來的東西,自己喜歡的就擺在屋中,剩下的則都賞了院中的丫鬟和小廝們。

  傅瑤從來不是個安靜的性子,就算謝遲不理會,她自己也能同丫鬟們有說不完的話,就像是嘰嘰喳喳的麻雀似的。

  謝遲听得煩了,不輕不重地放下了茶盞,月杉看在眼中,立時安靜下來,隨後使了個眼神領著丫鬟們一道退了出去。

  原本熱熱鬧鬧的屋中霎時安靜下來,傅瑤看了看手中的泥人,忍不住嘆了口氣。

  “你不理我,還不準旁人陪我玩嗎?”傅瑤撐著下巴,看向窗邊坐著的謝遲。

  謝遲則看著一旁的棋局,頭也不抬道︰“太吵了。”

  傅瑤“哦”了聲,直接抱起那一盒子大鬧天宮的泥人,往外走去。

  “你去做什麼?”謝遲看向她。

  傅瑤賭氣道︰“謝太傅既然嫌吵,那我就領著她們到別出去,免得打擾了你。”

  若是以往,謝遲興許壓根不會理會這種賭氣,可如今卻道︰“不準去。”

  話說出口之後,他自己都愣了一瞬,但隨即也就釋然了,抬眼看向傅瑤︰“過來。”

  傅瑤停住了腳步︰“若我執意出去呢?”

  “你可以試試。”謝遲挑了挑眉。

  傅瑤飛快地在心中權衡了一番,最終還是沒在這種時候挑釁謝遲,磨磨蹭蹭地到了他身邊,抱怨道︰“能不能稍微講些道理?你又不理我,還非要我幾次三番地上趕著哄你嗎?”

  這還是頭一次有人在謝遲面前用這個“哄”字,謝遲皺了皺眉,但卻並沒反駁。他點了點對面的空位,向傅瑤道︰“來陪我下棋。”

  “為什麼不是你陪我看泥人?”傅瑤嘴上這麼說著,但還是在謝遲對面坐了,“再說了,我的棋藝也不好,你必然是看不上的。”

  她先前就同謝遲提過,琴棋書畫中自己只擅長丹青,剩下的不過是隨意地學學,能夠敷衍過去罷了。可謝遲的棋卻是出了名的厲害,她八成撐不了多久,就要兵敗如山倒了。

  謝遲見她不情不願的,態度稍稍緩和了些︰“我讓你幾個子。”

  “那也就是多撐會兒罷了,遲早還是要輸……”傅瑤對自己的水平還是很有數的,慢慢地分揀著棋子,想了想後又道,“我現在陪你下棋,那你晚些時候要陪我看那套泥人。”

  她對這件事執著得很,謝遲瞥了眼那盒子,仍舊不肯松口︰“那有什麼好看的?”

  “那這棋有什麼好下的?明知道我要輸。”傅瑤卻是同他杠上了,“要麼你找個會下棋的來陪你下棋,我還是找銀翹她們玩去。”

  謝遲撐著額,若有所思道︰“你這次回來,倒是愈發地會得寸進尺了。”

  “我只是在講道理,咱們各退一步,總不能一直讓我吃虧吧?”傅瑤據理力爭。

  謝遲見她這般執拗,沉默片刻後總算是點了頭︰“那就依你。只不過要你要陪我下到滿意為止,也不能敷衍。”

  “怎麼還帶討價還價的?”傅瑤小聲嘟囔了句,見好就好,“那好。”

  說話間,她已經將先前的棋子分揀開來,自己執白棋,先落了子。

  謝遲當年名滿京城,出了名的擅六藝,傅瑤打從一開始就知道決計是贏不了的,只求不要輸得太慘。然而她與謝遲之間的差距太過懸殊,哪怕起初是被讓了棋,但最後還是沒能撐多久,被殺得七零八落。

  傅瑤看著那慘烈的“戰況”,小臉皺了起來,謝遲卻是笑了聲︰“原來你不是自謙。”

  傅瑤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咳了會兒,哀怨地看了謝遲一眼︰“現在你知道了,可以放過我了吧?”

  “不成,”謝遲親自動手分揀了棋子,將白子放到了傅瑤手邊的棋簍里,又笑道,“再來一局。”

  傅瑤難以理解地問道︰“同我這種水準的人下棋,你就不嫌無趣嗎?”

  當年她剛學棋的時候,也是曾經熱切過一段時日的,一閑下來就想著找人下棋。但也就長姐願意耐著性子陪她玩,二哥陪著她下過幾局之後都是躲著走的,原因是嫌棄太無趣。

  傅瑤後來漸漸地認清了自己的水準,就徹底放棄了再拉人下棋,著實是不理解,謝遲這麼個高手圖個什麼?

  謝遲對上她那滿是疑惑和驚訝的目光,心情愈發好了起來,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先落子。

  他並不常同人下棋,的的確確是嫌無趣,但奈何傅瑤下棋時的神情卻格外有趣。

  謝遲自己並沒多想,但若是謝朝雲在,就會發現自家兄長像是那十來歲情竇初開的少年,格外喜歡欺負人小姑娘。

  傅瑤先前已經答應下來,現在也只好硬著頭皮繼續下,略有松懈的時候,還會被謝遲提醒“不能敷衍”。

  恍惚間,傅瑤像是回到少時被先生壓著學自己不喜歡的東西時,看向謝遲的目光愈發哀怨起來,到最後她輸的都已經麻木了,謝遲才總算是頷首道︰“到此為止吧。”

  這句話無異于教書先生宣布下學,傅瑤立時就蹦了起來,她往常是最愛看謝遲的臉,眼下卻是半點欣賞的興趣都沒了,只想躲遠些。

  只是她還沒來得及出門,從謝遲身旁過時被他抬手攥了身後散著的長發,驚叫了聲,停住了腳步回頭瞪他︰“做什麼!”

  她就算是凶的時候,也並不是疾言厲色的,更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貓。

  謝遲抬眼道︰“不是還要看泥人嗎?”

  傅瑤都已經被折磨得將此事給忘了,被他提醒之後才想起來。她其實已經沒什麼心思了,但轉念一想這是自己好不容易才討價還價換來的,自然不能就此作罷,便又將那盒泥人給抱過來放到了棋盤上。

  謝遲漫不經心地看了幾眼,評價道︰“普普通通。”

  傅瑤磨了磨牙,強忍下來想要同他爭吵的想法,好聲好氣道︰“這套大鬧天宮的泥人可是江南那邊有名手藝人親手捏的,我從過年的時候就開始排,前些日子方才做完,長姐特地給我帶回來的……”

  聞言,謝遲才又多看了會兒,卻仍舊沒什麼興趣︰“旁的姑娘家都喜歡衣裳首飾,你卻喜歡這些,還是沒長大的小姑娘嗎?”

  傅瑤忍了又忍,終歸還是沒忍住,直接要往外走,可卻又被謝遲給攔腰拖了回去,跌在了他膝上。

  謝遲放緩了聲音,笑問道︰“生氣了?”

  他的聲音在耳側響起,還是很好听,若是以往,傅瑤興許就看在美色的份上不氣了。

  可她先前已經攢了一肚子的氣,如今看著他這張臉也無濟于事,口不擇言道︰“我年紀本就不大啊,我才十六!你年紀大見多識廣,不喜歡這些就算了,我找銀翹她們陪我看,你也另找個溫柔大方懂事的陪你下棋好了。”

  謝遲當年是大周最年輕的狀元郎,十七蟾宮折桂,後來幾經波折,到如今也不過二十又四就大權在握。這些年來哪怕是不喜他的人,也要承認他是年少有為,這還是頭一回被人“嫌棄”年紀大,偏偏還是自作自受,一時間倒是不知該作何反應了。

  傅瑤是家中最小的女兒,這些年從來都是旁人寵她的,今日是真被磨得沒了耐性,由著性子沖謝遲嚷嚷了一通,但隨後氣勢就又弱了下來,小聲抱怨道︰“你真的太讓人討厭了。”

  她想要怪謝遲,但轉念一想他原就是這麼個人,歸根結底還是得怪自己為什麼到現在還非要喜歡他。

  思及此,傅瑤也不說話了,蔫蔫地揉著衣裳上的系帶。

  謝遲將她這模樣看在眼里,從那盒子中隨意取了個泥人出來,在傅瑤眼前晃了晃︰“來同我講講這是誰?”

  傅瑤偏過頭去不理他,也不肯就著他給的台階下,反而掰開了他扣在自己腰上的手,低聲道︰“我餓了,要去吃東西,太傅自便。”

  說著,便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第32章

  傅瑤頭也不回地離開,走得可謂是干淨利落。

  謝遲看著她的背影,心中霎時涌起些煩躁來,又瞥了眼棋盤上那盒泥人,險些想要將它拂開。但手指微動,最後還是按捺下來。

  他知道傅瑤很喜歡這些泥人,若是自己當真把它們給毀了,傅瑤這氣就指不定要生到什麼時候了。

  謝遲偏過頭去,透過大開著的窗子看向院外,恰見著傅瑤拉著自己的侍女出了正院,也不知道究竟是干什麼去。

  此時已是傍晚,夕陽余暉灑在院中,靜謐而美好。

  謝遲卻並沒有什麼欣賞的心思,他盯著院中的花樹發了會兒愣,難得自我反思了一番。

  某種意義上來說,傅瑤先前說得也沒說,兩人的年紀差了不少,在許多事情上是沒法互相理解的,總是要一方遷就些才行。可問題是傅瑤遷就了他,但他卻不肯遷就傅瑤,所以才鬧成了現在這模樣。

  熟悉傅瑤的人都知道,她這個人性子軟不常生氣,但就算是惹惱了她,只要不觸及底線,那氣也是來得快去得也快,常常是吃頓飯的功夫就消氣了。

  再加上傅瑤原本就對謝遲寬容得很,就更是氣不長久,帶著銀翹出門去買了幾包自己喜歡的糕點回來,就散的差不多了。

  傅瑤雖不氣了,但想到長姐先前教過的,進正院之前揉了揉臉頰,還是板著一張臉。

  她回來時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若換了以往,此時應該是已經用過飯。可如今滿桌的飯菜都還未動,都已經涼了。

  月杉不知主子們又是為何拌嘴吵架,但並不敢在謝遲面前多言,見著傅瑤回來後,連忙上前道︰“夫人可算是回來了,這飯菜都已經涼了,奴婢這就讓廚房重新準備……”

  傅瑤見著那滿桌未動的飯菜,愣了下,原本還惦記著要板著臉多生會兒氣,但現在卻還是不可避免地露出了擔憂的神情。

  謝遲這個人向來不拿自己的身體當回事,時常睡得極晚,三餐也不怎麼按時吃,有時候忙起來索性就不吃了。那位景太醫先前特地同傅瑤講過,讓她多勸勸,不然長此以往是會落下病根的。

  傅瑤記在心里,見縫插針地提醒著,吃飯的時候也總是會拉上謝遲一起。

  這才堅持了沒多長時間,如今她生氣出門,謝遲就又不吃了。

  傅瑤抿了抿唇,她自己也分不清,謝遲是當真不想吃飯,還是因著先前那件事情同自己置氣。

  “不會吧……”傅瑤自言自語了句。

  以她對謝遲的了解,他應該不會是那麼幼稚的人才對,想來應該是真不想吃。

  傅瑤在桌邊坐了,想了會兒,吩咐月杉道︰“你去再問問他,還要不要吃飯?”

  若是往常,月杉是不敢拿同一個問題去再問謝遲的,但如今有了傅瑤的吩咐,她就沒什麼顧忌了,領命往書房去了。

  不多時,她就又來回話道︰“太傅說,他隨您。”

  傅瑤撐著下巴將這三個字琢磨了會兒,忽而笑了起來︰“那就吃吧。”

  月杉一見她這模樣,就知道八成是不氣了,自己也暗自松了口氣,隨即吩咐丫鬟們撤換飯菜。府中的侍從手腳麻利,很快就準備好了新的飯菜送了過來,月杉也到書房去將另一位主子給請了過來。

  兩人前不久才不歡而散,眼下坐在一處,也是誰都不看誰。

  傅瑤心中是不氣了,也算是就著謝遲給的台階下了,但卻並不肯主動開口,非要謝遲先說話才行。

  謝遲則是自認已經低頭服了軟,便不想再退,等著傅瑤先開這個口。

  于是兩人就這麼僵持著,誰也不說話,吃了個分外安靜的晚飯。雖不開口說話,但眼風卻時不時地往對方那邊瞟,最後湊巧撞到了一起,四目相對,傅瑤終于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一笑,謝遲的神情也松動了,放下筷子道︰“不鬧了?”

  “不要說得像是我無理取鬧一樣,”傅瑤咬了咬筷子,正經道,“你若這樣,我還是要繼續生氣的。”

  旁邊伺候的丫鬟听得肝顫,怎麼也想不到竟然會有人這麼同主子說話,暗自替傅瑤捏了把汗。

  月杉卻稱得上是淡定,她將這傍晚的事情從頭看到尾,已經琢磨出些門道來,知道這件事情八成是太傅有錯在先,所以才會這般。

  他有意緩和關系,卻又不習慣去道歉,便用了個“苦肉計”惹得夫人來問,而後順勢給了個台階。

  果不其然,謝遲听了這話後並沒動怒,神情中頗有些無奈的意味︰“先前的確是我做得不妥。”

  傅瑤的要求並沒多高,得了他這麼一句話後,便算是心滿意足了,高高興興地吃完了這頓飯。

  只是晚些時候在熄了燈在躺下之後,她並沒如先前那般去親近謝遲,而是規規矩矩地躺在自己枕上,儼然一副要好好睡覺的模樣。

  謝遲翻了個身,看向她︰“不是說不氣了嗎?”

  “是不氣了啊,你看我都肯同你說話了。”傅瑤明知道他意有所指,偏要裝傻充愣,但終歸是不擅長此道,聲音里帶了些笑意。

  謝遲听出來後,直接伸手勾著腰,將人給拉到了自己枕上︰“你故意的……”

  兩人之間的距離霎時消弭,近得呼吸可聞,鼻尖若有似無地蹭到了一起。

  傅瑤睜開眼,看著近在咫尺的謝遲,卻選擇避開了些。

  她將謝遲的不滿看在眼里,一本正經地解釋道︰“你先前那個說辭,就在我這里只能換來這個待遇,若是想要更多,就得多哄哄我才行。”

  謝遲︰“你是當真要得寸進尺了?”

  “是啊,誰讓這件事情是我佔理呢?”傅瑤打定了主意要“得理不饒人”,同謝遲笑道,“那你肯不肯讓我得寸進尺?”

  從理智上來說謝遲並不想,畢竟他很清楚,與人相處是不能一退再退的,不然就極容易被拿捏。

  可如今深更半夜,軟玉溫香在懷,理智是做不了主的。

  謝遲啞著聲音問道︰“你想如何?”

  “今日之事是不是你錯了?”傅瑤拉著他的衣袖,軟著聲音問道。

  謝遲垂眼看著她︰“……是。”

  傅瑤臉上的笑容愈濃︰“那還有沒有下次?”

  好些年了,壓根沒人敢在他面前這麼張狂了,謝遲皺了皺眉,攬在傅瑤腰上的手收得更緊了些,沉默片刻後直接低頭吻住了她的唇,長驅直入。

  “你,”傅瑤沒料到他竟然不按套路出牌,瞪圓了眼想要指責,可唇舌被佔據了,壓根說不出什麼完整的話來,只能斷斷續續道,“你耍賴!”

  謝遲低低地笑了聲,咬了下她的唇,听到她吃痛的聲音後,方才又道︰“誰定的規矩?”

  兩人分別數日,白日里在書房又被謝朝雲給打斷了,謝遲如今倒像是要變本加厲地討回來似的,先是強勢地掠奪,隨後又細細地吻著傅瑤,听她不住地喘著氣。

  扣在傅瑤的腰上的手也開始不安分起來,探進了中衣,觸及了她那如暖玉似的肌膚。

  因著在西境那些年的歷練,謝遲指尖覆著層細繭,傅瑤只覺著有些疼,但更多的卻是癢,下意識地想要避開。

  兩人以往親熱的時候僅限于唇齒間,可眼下,謝遲卻明顯是不滿足于此,想要更進一步了。

  傅瑤那麼喜歡他這個人,原本是不會抵觸的,可思及白日里長姐教的,還是抽出些理智來,按住了謝遲的手。

  白日里,傅瑤同長姐講了兩人迄今未曾圓房,也講了自己新婚後睡了半月書房的事情。

  長姐氣了會兒後,同她講,既是如此,那這件事就不能由著謝遲想不要就不要,想要就要,好歹得吊著他一段時日才行。

  她對其中的道理似懂非懂,但對自家長姐的話向來深信不疑,點頭應了下來。

  傅瑤臉都快要紅透了,但還是按著謝遲的手,堅定道︰“不行。”

第33章

  正在興頭上的時候,驟然被潑了盆冰水,就算是性情再怎麼好的人也不見得能維持住,更別提謝遲這個脾性本來就不怎麼樣的人了。

  他半壓在傅瑤身上,眼眸徹底暗了下來,咬牙道︰“你最好是能給我個解釋。”

  傅瑤自己也覺著這樣有點不大好,但在謝遲跟長姐之間,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後者。畢竟不管怎麼說,長姐才是為她好的那個。

  “我……”傅瑤支支吾吾的,真正的原因自然是不能講的,但一時間也想不出來什麼合理的解釋,只能又小聲重復道,“就是不行。”

  謝遲這次是真惱了,掐在傅瑤腰上的手收緊了些,直到傅瑤禁不住吃痛倒抽了口冷氣,整張小臉都皺了起來,方才松開。

  “得寸進尺也要適可而止,”謝遲的聲音中透著些森然的冷意,說的話雖差不離,但與方才開玩笑似的模樣判若兩人,“你是真覺著現在無論做什麼,我都會縱著你是嗎?”

  傅瑤不知道謝遲在旁人面前如何,但至少在他面前,是很少這般疾言厲色的。她甚至有些心慌,下意識地想要改口,但好在還有那麼一點殘存的理智,硬生生地止住了。

  長姐同她講過,不要事事都背謝遲牽著走,得有自己的立場才行。

  “我並不是想戲弄你,”傅瑤攥著他的衣角,低聲道,“我只是……還沒做好準備。”

  這回答雖說像是推脫,但也是心聲,她的的確確還沒有準備好,總覺得缺了點什麼。

  謝遲垂眼看著她,對這回答有些意外,冷聲道︰“你要做什麼準備?”

  傅瑤下意識地躲避著他的目光,心中已經亂成一團,听到謝遲冷笑了聲,準備起開的時候,突然就有了答案。

  她攥著謝遲的衣角,復又抬眼看向他,認真地開口道︰“我想等到你也有那麼一點喜歡我的時候,再做這事兒。”

  一直以來,傅瑤都是能分清欲望和喜愛的,她知道謝遲對自己並沒多深厚的感情,充其量不過是看得順眼了些,至于那些親熱的舉動,則全然是在欲望的驅使下。

  她沒有抱怨過,可心中卻還是想要更多的感情。

  謝遲愣了下,原本的欲望已經消退了許多,但語氣卻仍舊沒有好轉,甚至無情地問道︰“那若是我始終都不喜歡你呢?”

  這話說得太絕情了些,饒是傅瑤這樣百折不撓的,設身處地地想了下,心都險些碎了一地。

  “若當真如此,就更不該做了……”傅瑤又想起白日里長姐說過的話,輕聲道,“咱們不如和離算了。”

  長姐說了,不準她為了旁人作賤自己。

  她是喜歡謝遲不假,但並沒到能像現在這樣單方面倒貼喜歡一輩子的地步,再深的感情始終得不到回應的話,終究會有耗盡的那一天。

  謝遲原本以為能從傅瑤那里听來幾句表白陳情的甜言蜜語,卻不料用力過猛,將人惹得心灰意冷,連“和離”兩個字都說出來了。

  其實在之前,謝朝雲也曾經以退為進試探著提過和離這件事,但謝遲那時並沒覺著如何,甚至想過若傅瑤親自來提,自己完全可以答應下來。

  可如今真听到這倆字從她口中說出來,卻只覺著不悅。

  “和離?”謝遲捏著她的下巴,“你已然嫁了我,和離之後誰敢要你?”

  傅瑤抿了抿唇︰“總是有人要的,再不濟,家中也願意養我一輩子。再說了,我名下那麼多莊子和田地,也足夠後半輩子衣食無憂……”

  “你還真仔細考慮過這件事?”謝遲氣笑了,他低頭在傅瑤耳垂上咬了一口,斬釘截鐵道,“趁早死了這條心。”

  兩人拉扯了這麼一番,原本已經在發怒邊緣的謝遲最後竟若無其事地躺了回去,也沒再提什麼得寸進尺的事,傅瑤暗自松了口氣,慶幸自己度過了這一關。

  謝遲的底線已經在一退再退,從最初的不願同房,到後來的松動,再到現在接受被她拒絕……

  傅瑤覺著自己就像是話本故事里講的那個和尚,經歷過九九八十一難,最後才能到西天取得真經。而她只要一點點地試探推進,終有一天,也會走到謝遲心中的。

  只希望那一日能快些到來。

  謝遲這個人有個好處,就是已經爭論過的事情並不會再拿出來爭吵,他那夜最終容許了傅瑤的要求,在此之後,便再沒有過任何強迫的意思,兩人之間的接觸就當真只止步于唇齒相依。

  但身體卻是控制不了的,情熱時,便難免會起反應。

  傅瑤頭一次見著的時候嚇了一跳,像是受驚的兔子似的,從謝遲懷中跳了出來,臉也霎時就紅了,忙不迭地躲開了。

  傅瑤知道那是什麼,那些個淫詞艷曲中、小冊子中都有涉及,但真到親眼見著之後仍舊會覺著驚詫,隔著衣裳也能感覺到形狀和熱度……讓她莫名有些怕。

  再次發生的時候,是在睡前。

  傅瑤覺察到不對之後就開始往牆角縮,謝遲並沒攔,由著她避開了。

  傅瑤一副面壁思過的架勢,並不看謝遲,但夜間四下安靜得很,一丁點聲音都會異常明顯。她先是听到衣料的摩擦聲,沒多久,謝遲的呼吸聲變重了,甚至還夾雜些若有似無的喘息。

  傅瑤一直覺得謝遲模樣長得很好,聲音清清冷冷的,也很好听,這還是頭一次知道,原來他的聲音帶了情欲之後能這麼要命……她雖什麼都看不見,但卻硬生生地被這聲音勾得面紅耳赤,蜷縮成了一團,像是煮熟了的蝦。

  也不知過了多久,謝遲呼吸愈重,隨後長出了一口氣。傅瑤嗅到一股陌生的奇怪的味道,帶著些許腥羶,等到想明白那是什麼後,她愈發沒了回頭的勇氣,只恨不得徹底把自己埋進被子里。

  謝遲低低地笑了聲,將她從被子中拉了出來︰“不熱嗎?”

  他聲音低啞,卻又帶著些饜足的笑意,在耳邊響起的時候,傅瑤只覺著自己的腿都軟了些。

  話本上常說美色惑人,如今算是徹底體會到了。

  謝遲不多時就擁著她睡去了,可傅瑤這一夜睡得並不安穩,做的夢也是亂七八糟的,第二日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天光大亮,謝遲早就入宮上朝去了。

  而在謝遲回來之前,另一個消息倒是先傳來了,說是皇上當朝下了聖旨,宣布立謝朝雲為後。

  傅瑤在听雨軒听到這消息時整個人都是恍惚的,險些懷疑是弄錯了,可謝朝雲卻是平靜得很,半點都不見驚訝。

  “阿雲,這……”傅瑤話說了一半,忽而想起先前的事情。

  謝朝雲那時同她說,自己有個打算,但不知究竟能不能成,興許等過段時日她就知道了。

  如今看來,說的應該就是這個了。

  “這麼驚訝嗎?”謝朝雲在她眼前晃了晃手,開玩笑道,“從今往後,你也算是皇親國戚了,長安城中盡可以橫著走,我給你撐腰。”

  想要皇後之位的人多了去了,若放在旁人家,這算是大喜事,可傅瑤卻實在高興不起來。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傅瑤不認為謝朝雲是那種熱衷權勢的人,總覺得她入宮應該是另有隱情。

  畢竟她若真想當這個皇後,當年就大可定下來,而不是拖了這麼多年,直到如今方才想起來似的。

  謝家原就在風口浪尖上,此事後,就更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了。

  傅瑤從來沒正經考慮過那些事,心中掛念著的都是雞零狗碎小事,又或是情情愛愛,眼下卻像是遭了當頭棒喝似的,頃刻間想了許多。

第34章

  傅瑤從來就沒什麼雄心壯志,這些年來,家中對她也並沒什麼要求。

  旁的閨秀挑夫婿,大都是要門當戶對才好,最好是能往上攀一攀,可傅家卻並不在乎這些,若不然當年傅璇也不會嫁給周梓年。

  顏氏是心疼女兒,想著一定要挑個真心待女兒好的,兩情相悅的。傅尚書則是一直覺著,前程是要靠男兒自己去奮進爭取,而不是靠著裙帶關系去攀附旁人。

  傅家從沒想過送女兒入宮,對傅瑤更是縱著寵著,只盼著她能開開心心的就夠了。

  而嫁到謝家來之後,雖說在謝遲這里有些不如意,但謝朝雲卻從沒虧待過傅瑤,錦衣玉食地養著,平日里壓根不用她費心,自己就將府中的庶務處理的井井有條。

  若不是下定主意要入宮了,謝朝雲也是想讓傅瑤能過得自在些,什麼都不用管的。

  可偏偏她要入宮,今後偌大一個傅府,各種人情往來,就都得交付到傅瑤手中了。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在有意教傅瑤各種事情,將入宮的婚期定到入秋,也是因著這個緣故。

  她不能將這麼大的一個攤子驟然甩給傅瑤,那就太為難人了。

  謝朝雲打量著傅瑤的神情,將她的反應盡收眼底,笑道︰“明明要入宮的人是我,怎麼你看起來比我還要不安?”

  傅瑤的確不安得很,她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因為謝朝雲入宮這件事背後暗藏的意味,還是因為自己要開始接手謝家,又或是兩者兼有。

  “阿雲,你怎麼會想要入宮呢?”傅瑤遲疑道。

  “我這次入宮是去中宮當皇後的,又不是去掖庭當宮女的,不必擔憂。”謝朝雲垂眼看著桌案上的聖旨,她認得蕭鐸的字跡,只一眼就看出來這聖旨是他親自寫的。

  話雖這麼說,但傅瑤仍舊放心不下,牽腸掛肚道︰“可我娘說宮中是再危險不過的……”

  她的擔憂都明明白白地寫在了臉上,謝朝雲忍不住笑了聲,打斷了她的話,問道︰“你知道先帝在時的宮廷是什麼樣的嗎?”

  傅瑤愣住了。

  其實若仔細算起來,先帝去了也沒幾年,但興許是燕雲兵禍帶來的影響太大,以至于眾人再想起他當朝的事總是會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那時候,傅瑤的年紀並不大,家中也從不會同她提那些亂七八糟的,但她多少也听過旁人私下詬病先帝。

  先帝這個人一生碌碌,年輕時還算好些,但後來上了年紀後便愈發地昏庸好色。他寵信貴妃一家子,還曾為此鬧出過不少事端,當年謝家家破人亡,便是因為他受貴妃蒙蔽的緣故。

  他那般寵愛貴妃,但卻並不專情,直到燕雲兵禍的前一年,都還在大費周折挑選新的美人入宮。

  先帝當朝時,後宮是真人命如草芥,貴妃不高興了就由著性子責罰,就算是生生將人給打死了也沒人敢說什麼。如今的秦太後那時雖為中宮皇後,可卻是半點都不敢多管,宮務都交到了貴妃手里,自己每日縮在中宮禮佛。

  那時候的世家是最怕要送女兒入宮的,得知先帝有意再挑人入宮時,要麼提早定了親事,要麼是想方設法地托病。傅璇當年低嫁周梓年,是看中了他的人品才學,同時也是為了快些定親,以免萬一被選進宮去。

  “看樣子你是听說過的。也是,畢竟先帝他老人家臭名遠揚,怕是沒幾個人不知道的。”謝朝雲提起先帝來,面上露出些不屑,嘲諷道,“那時候的宮廷,可比現在難了不知多少,秦雙儀這樣的扔進去怕是壓根活不了多久……”

  “我是從那里走出來的人,所以不用為我擔心。”謝朝雲攏了攏鬢發,笑道,“若真要說的話,也是她們怕我。”

  她說得輕描淡寫,但傅瑤听得卻是心驚膽戰。

  早前,姜從寧同她提起謝朝雲的時候,話里話外盡是欽佩的意思,傅瑤原以為她是佩服謝朝雲待人處事的能耐,眼下算是徹底明了。

  “謝家在風口浪尖上,是不能退的,退一步就是死。兄長如今雖掌著朝局,可終歸不是長久之計,秦家他們已經在蠢蠢欲動了,這個後位若是再給了秦雙儀,那遲早會有飛鳥盡良弓藏的一日,屆時我與兄長都活不成,當年謝家之事會再重演。”謝朝雲將事情攤開來同傅瑤講著,“只有我入宮,他日生下太子,才能高枕無憂。”

  謝遲並不在乎這些,他連自己的命都不怎麼看重,自然不會在乎謝家究竟會如何。可謝朝雲不同,她不會退,也不想輸,更不會讓那些宵小如意。

  旁人總說謝遲一手遮天有不臣之心,殊不知,她才是那個最渴望權勢的人。

  打從當年家破人亡入宮開始,她就打定了主意,這輩子都絕對不會再任人魚肉。

  傅瑤瞪圓了眼,她性子軟,在這樣的大事上並沒什麼主見,完全是被謝朝雲牽著走的。她沉默許久,點點頭道︰“阿雲,你既然已經想好了下定了主意,我會站在你這一邊的。”

  “離我入宮還有數月,這些日子,我會慢慢地將本事都教給你。”謝朝雲的目光中多了些歉疚,她始終覺著有些虧欠傅瑤,嘆道,“你家中盼著你無憂無慮,但今後卻是不成了,你得學些手段,不然是管不了這麼多人這麼多事的。”

  “我明白。”傅瑤又點了點頭,認真道,“我會好好地學的。”

  從前有謝朝雲頂著,她從來不用多想,就算每日到听雨軒來,也是閑聊消遣多過學本事。可今日之事,卻讓她清醒了許多。

  謝家看起來風光,可處境卻是很難的。

  謝遲遇刺之事才過去沒多久,朝中事務繁多,他時常忙得昏天黑地,而謝朝雲也要入宮……她既然嫁到謝家來,就該正經擔起主母的職責,而不是整日只知道貪玩躲懶。

  傅瑤清澈的眼眸中,透著的是難得一見的堅毅,謝朝雲看在眼中,暗自松了口氣,又溫和地笑道︰“不過也不用著急,畢竟日子還長著呢,慢慢來就是。”

  傅瑤留在听雨軒陪謝朝雲吃了午飯,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等到正院那邊傳來消息,說是太傅回來後,傅瑤立時就坐直了身子︰“阿雲,我想……”

  “回去吧。”謝朝雲直接笑道。

  傅瑤略帶羞澀地應了聲,便起身往正院去了,她直接進了書房,見到了還未換下公服的謝遲。

  謝遲扶額倚在那里,垂眼看著桌案上的文書,見著她來後,微微頷首示意,但卻並沒多說什麼,一副興致闌珊的模樣。

  傅瑤卻並沒嫌棄他的疏冷,在一旁坐了,猶豫著該怎麼開口。

  她知道謝遲八成是不樂意朝雲入宮的,所以想著快些回來,哪怕不知道怎麼安慰,至少在一旁陪著他。

  他這樣一個人,應當是不喜歡讓旁人看到自己軟弱的一面,更不需要旁人貿貿然來安慰。

  謝遲原本是不想多言的,但余光瞥見傅瑤那欲言又止的模樣,只當她是有什麼事,終歸還是忍不住開口催了句︰“你有什麼話直說就是,難道我還能吃了你不成?”

  傅瑤噎了下,小聲嘀咕道︰“我並沒什麼事,只是覺著你興許有事。”

  “我何曾有事?”謝遲先是反問了句,而後心中一動,倒是忽而想明白傅瑤這是在做什麼了,一時有些無言以對,片刻後搖頭笑了聲,“你啊……”

  傅瑤見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思,索性也就不隱瞞了︰“我剛從阿雲那里回來,同她聊了許久。”

  謝遲問道︰“聊什麼?”

  “我想為你們做些事……”傅瑤認真道,“我會慢慢地接手府中的事務,等到阿雲入宮之後,我會替你打理好那些庶務,也讓阿雲可以放心。”

  想了想,她又補充道︰“我肯定是不如阿雲的,但會盡力去做好。”

  她一本正經地說著這些,清澈的眼中滿是堅定,亮晶晶的,倒像是有星辰一般,讓人看了便不由得心軟了許多。

  謝遲早就知道謝朝雲入宮之事,也是他一手促成的,可今日蕭鐸令人當朝宣旨昭告天下之後,他心中卻像是橫了一根刺,一想就覺得煩躁。

  如今看著傅瑤這模樣,那癥狀倒是好轉了許多。

  “過來。”謝遲沖她勾了勾手。

  等到傅瑤站到自己面前後,謝遲直接將人給抱入了懷中,他埋在傅瑤脖頸間,嗅著她身上那淡淡的幽香,心緒漸漸平穩下來。

第35章

  皇上下旨,立謝朝雲為後。

  這消息傳出來之後,便如同水入油鍋,立時炸開來,掀起了軒然大波。不僅朝中議論紛紛,就連街頭巷尾,也都是在談這件事的。

  要知道,謝朝雲的年紀是比皇上要大個六歲的,這些年來她始終未曾婚嫁,便有人揣測過謝遲有意讓她入宮,但是礙于年紀沒能成。

  沒想到如今,這事竟真成了。

  落在外人眼中,這就是謝遲一手遮天的佐證,不僅要把控朝局,就連皇上的後宮都不放過。

  再加上有人推波助瀾,謝遲的名聲便愈發差起來,已經要與史書上記載的那幾個大奸大惡之輩相提並論了。

  傅瑤陪著自家長姐去戲園子听戲時,湊巧听人議論這件事,說得煞有介事,仿佛是親眼見著謝遲威逼皇上寫下了這立後詔書。

  更有甚者,還在痛心疾首地指責謝遲,說他是欺皇上年少,將來終有一日會有報應的。

  文蘭對這種事情並不感興趣,趴在欄桿旁,專心致志地看著戲。

  傅瑤隔著竹簾看了眼,模模糊糊地看見那邊坐著的是幾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尚未入仕,卻很是喜歡高談闊論指點江山,就算隔了段距離也仍舊能听得清清楚楚。

  她撇了撇嘴,雖有許多話想說,可偏偏又什麼都不能提,只能悻悻地喝了口茶。

  傅璇將她這反應看在眼中,搖頭笑了聲︰“怎麼,替你那夫婿抱不平呢?”

  傅瑤摸了摸鼻子,小聲道︰“長姐,你信那些人說的話嗎?”

  惱怒歸惱怒,但她也知道這樣想的大有人在,畢竟若非是知情人,的確極容易這般揣測。

  “封後之事究竟如何我是不知道的。但我知道,若謝太傅這是他們口中所說的那種大奸大惡之輩,他們是沒辦法好好地坐在這里隨意指摘的。”傅璇慢悠悠道。

  他們拿來同謝遲做比的那前朝奸臣,才是真一手遮天,手下還有專門的監察司,膽敢在背後非議的,大都被他給尋釁下了牢獄,有的連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那時候,眾人噤若寒蟬,壓根不敢提那位的名字。

  哪像現在的謝遲,由著街頭巷尾隨意議論,也未曾多管過。

  “是啊,”傅瑤連連點頭,忍不住又偏過頭去看了眼,無奈道,“這樣簡單的道理,他們難道就想不明白嗎 ?”

  “也未必是不明白,只是他們聚在一處,總要有個談資。”傅璇臉上帶著笑意,可說話卻半點不客氣, “有時候雖然自己未必高明,但踩旁人一腳,就會有自己更厲害了些的錯覺。”

  這話誅心得很,又格外一針見血。

  傅璇漫不經心地剝著碟中的瓜子,繼續道︰“謝太傅的名聲,是從當年兩王之亂時就毀了,他那時的手段的的確確極端了些,再加上這些年來一直有人推波助瀾,便成了今日這般。”

  當年謝遲帶兵回京,平定兩王之亂時,的確夾帶了私貨。

  謝家早年受了冤屈以致家破人亡,系虞貴妃一脈在背後動手腳,若換了旁人,興許會先扶持新帝登基,而後過了明路來為自家翻案。

  但謝遲並沒有那個耐性,他在新帝登基之前,就直接令人屠了虞家,手段狠辣。

  從那時起,他就注定當不成忠臣,成了有不臣之心的奸臣。

  傅瑤攥緊了衣袖,不知該如何評價這件事。

  “前幾日,我同父親聊過謝太傅,”傅璇輕聲道,“父親說,他近年已然平和了許多,若今後能好好待你,這樁親事倒也不算壞。畢竟他這個人,的確稱得上是人中龍鳳了……”

  傅瑤這次出來,原本是想著听戲消遣的,但卻先是被迫灌了一耳朵閑話,又同長姐提起了此事,一時間心事重重,百感交集。

  “剩下的事情,你自己拿主意就是,橫豎我們一家人都是站在你這邊的。”傅璇將剝好的一碟瓜子分了傅瑤一半,剩下一半塞給了趴在欄桿旁看戲的文蘭,又向傅瑤笑道,“話說回來,你那小姑子同皇上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看著你那反應,倒像是另有隱情啊。”

  傅瑤驟然被問起這事,愣了愣,隨後又搖了搖頭︰“這個不好說的……”

  自打那日徹底說開之後,謝朝雲就像是揭掉了最後一層窗戶紙似的,除了會教她處理往來庶務,有時也會同她講些朝中的事情,又或是自己當年在宮中的經歷。

  傅瑤這才知道,原來謝朝雲一早就與皇上相識,而且還頗有交情。

  那時候,蕭鐸是宮中不受寵的皇子,親娘出身低微死得也早,先帝仿佛已經忘了他這個兒子,虞貴妃直接將他丟到了宮中最偏僻的宮殿。

  宮中那些人慣會踩低拜高,誰也不把他這個落魄皇子放在眼里,衣食甚至還比不過有頭有臉的宮女。

  某年寒冬時,蕭鐸感染了風寒,可卻只能自己勉強熬著,最後還是謝朝雲看他實在可憐,想方設法地求了太醫來為他診治,又親自動手煎了幾帖藥每日送來,最後保住了他的命。

  自那以後,兩人便算是相識了,謝朝雲將蕭鐸當做自己的弟弟一般,平素里多有照拂。一直到後來兩王之亂,宮中亂成了一團,謝朝雲帶著蕭鐸躲避起來,直到謝遲領兵入京平定了叛亂。

  謝朝雲領著蕭鐸去見了謝遲,一番長談之後,最後推他坐上了那個位置。

  一開始救蕭鐸之時,謝朝雲是看他可憐,同時也是另有圖謀,但經年相處下來也是的的確確有了感情。只不過她是將蕭鐸當做弟弟,可到後來,蕭鐸卻不僅僅是將她當做姐姐。

  蕭鐸終歸是年輕,就算從未宣之于口,可也瞞不過老狐狸們。

  謝遲看出來了,來問過謝朝雲的意思,知道她無意入宮之後便再沒提過,只裝作不知情。太後也看出來了,並沒挑明,只是令尚宮局給謝朝雲制了一套嫁衣,催著她快些定下親事來,好讓蕭鐸徹底死了這條心。

  但奈何謝朝雲並不理會,那嫁衣也就一直在尚宮局存著,最後給傅瑤穿了。

  知曉這事後,傅瑤才算是意識到,為何當初她們入宮之時,蕭鐸會是那麼一副看都不想多看的模樣;也忽而明白了,當初太後讓謝朝雲去勸皇上立後選妃,竟是暗藏著脅迫的意味。

  如今謝朝雲為後,眾人都認為蕭鐸是被謝家姐弟脅迫,殊不知他才是最高興的那個。

  一旁的那幾個書生還在煞有介事地議論著,說皇上如今是年輕,但必不會長久這樣下去,終有一日會借著秦家之勢鏟除這禍害。

  他們甚至都未曾見過謝遲,可卻恨不得謝遲死。

  傅瑤听了只覺著可笑至極,可這是謝朝雲的私事,她也不好同長姐多講,氣呼呼地小聲抱怨道︰“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只會胡說八道!”

  她雖什麼都沒說,但傅璇隱約也能猜到些,輕聲道︰“同這些人置什麼氣呢?在這方面,你是真該同你家那位好好學學。”

  謝遲是真不在乎旁人怎麼議論,也不在乎自己的名聲被傳成什麼樣子,可傅瑤卻不行,先前她听人在背後非議謝遲的時候便忍不住生氣,這次知道事情並非那些人想的那樣,就愈發地氣了。

  雖說長姐勸她跟謝遲學學,看開點,但一直到回到家後她都還在惦記著這事。

  從前,謝遲並不常在家中,但近日來只要忙完了正事,便會回家來。

  听到傅瑤回來的動靜,謝遲分神看了眼,隨後放下了手中的書︰“不是同你長姐听戲去了嗎?怎麼看著倒像是不大高興,誰招惹你了?”

  “沒人招惹我。”傅瑤磨磨蹭蹭地到了謝遲身邊,垂眼看著他,可偏偏又一言不發。

  謝遲笑了聲︰“你那不高興都寫在臉上了,怕是只有瞎子才看不出來。不肯說,是想讓我猜不成?那我可沒這個功夫。”

  傅瑤知道這是玩笑話,沉默片刻後,索性在謝遲膝上坐了,靠在他懷中。

  謝遲愣了下,順勢攬了她的腰,奇道︰“究竟怎麼了?你竟都開始投懷送抱了。”

  “我今日在戲園子听了些閑話,”傅瑤並沒詳提,只一句帶過,而後小聲道,“所以忍不住有些氣。”

  謝遲很快就意識到她是在為自己不平,好笑道︰“若是要在乎那些閑言碎語,怕是一年到頭都要在生氣了,不值當。”

  “可是,可是……”傅瑤結結巴巴的,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咬了咬唇,“我還是生氣。”

  “為這個生氣不值得,但也並不全然是壞事。”謝遲繞了縷她的長發,慢悠悠地說,“只有當你吃盡了苦頭之後,才會明白,生死之外無大事。”

  所以無論是他還是謝朝雲,從不會在意旁人如何說,畢竟那些人也就只敢在背後非議幾句,當面是半個字都不敢多說的。

  “我不在乎旁人如何議論我,也不在乎後世史書如何評判我,”謝遲漫不經心道,“人生在世不過幾十年,自己痛快就夠了。”

  他當年蟾宮折桂,成了大周最年輕的狀元郎時,世人都在稱贊,將他捧得天上有地上無的。而如今,世人又恨不得將他踩進泥里,貶得一文不值。

  可無論旁人怎麼說,是褒是貶,于他又有什麼干系呢?

  他越是這麼輕描淡寫,傅瑤就越是覺著心疼,緊緊地攥著謝遲的衣袖,眼眸中也多了層水霧。

  謝遲同她對視了眼,破天荒地調侃道︰“我是不在乎他們怎麼說,但還是有些在乎你的,哭起來可就不好看了,還是笑笑吧。”

  傅瑤扯了扯嘴角,勉強露出個笑來,仰頭親了親謝遲的嘴角,小聲道︰“不管他們了,我對你好。”

第36章

  也不知道是因為相處久了,對他的情緒拿捏得更穩妥了,還是謝遲對她縱容了許多,傅瑤只覺著與謝遲的往來愈發輕松起來。

  起初,她得要留意著謝遲的反應以及細微的神情變化,借此來揣度他的想法,免得一不小心越了線惹得他不高興。但到如今,她也不用再“三思而後行”,就算說的、做的有什麼不妥的地方,謝遲也很少會因此不悅,最多也就是懲罰似的彈兩下額頭。

  傅瑤察覺到這差別之後,高興了好久,第二日到听雨軒來時又同謝朝雲隨口提起了此事。

  “傻姑娘,這不就是尋常夫妻該有的模樣嗎?”謝朝雲笑著搖了搖頭,又調侃道,“我看啊,不該是你為此高興,而應該讓兄長去反思一下先前為何那般冷落你。”

  毋庸置疑,謝遲這個兄長是謝朝雲最為重要的人,但在傅瑤與謝遲的事情上,她卻從來都是毫不猶豫地站在傅瑤這一邊的。

  畢竟歸根結底,當初是她執意入宮請旨賜婚,將傅瑤要到了自家來。

  謝遲待傅瑤不好時,她暗地里自責愧疚,像現在這樣待傅瑤好了些,那才該是理所當然的事。

  謝朝雲也曾經有過後悔,覺著自己興許是做了件蠢事,將這麼好一個姑娘給坑了,如今眼見著百煉鋼當真有化作繞指柔的趨勢,才總算是松了口氣。

  傅瑤雙手托著腮,滿意地笑道︰“從前的事都過去了,現在就很好。”

  謝朝雲將一封請帖遞給了傅瑤,又指點道︰“可別這麼輕易就滿足,大可多撒撒嬌,把他從前欠的債都討回來。”

  她坑起自家兄長來毫不留情,傅瑤卻是從來沒想過要同謝遲算從前的帳,只說道︰“算啦。”

  傅瑤打開那請帖來看了眼,隨即自責道︰“是姜祖母的六十大壽,我竟險些把這個給忘了!”

  傅家與姜家素來交好,傅瑤自小就偶爾會到姜家去做客,姜家祖母很喜歡她,每年過壽的時候喜歡熱熱鬧鬧的,都會提早讓傅瑤來姜家住上幾日,既能跟姜從寧一道玩,也能一起陪著她老人家解悶。

  “姜家與謝府素無往來,前幾年也沒遞過請帖來,今年專程讓人送了帖子來,想必是為了你。”謝朝雲撫了撫鬢發,嘆道,“我原是也想去賀壽的,奈何不巧,有事要離京一趟,所以就只好讓你一人帶著壽禮過去了。”

  傅瑤在閨中時隔三差五也會出席宴飲,但這次去,就是以謝夫人的身份去了。

  自從嫁到謝家來,這還是頭一次。

  “你只管忙自己的事就好,不必擔心我,”傅瑤看出謝朝雲的顧慮來,連忙道,“我與姜家再熟悉不過,屆時我長姐想必也會去,能互相照應。”

  謝朝雲頷首道︰“那就好。”

  謝朝雲的確是有事急著離京,也知道出不了什麼差池,便索性將這件事都交給了傅瑤,讓她來料理。

  傅瑤吩咐管家娘子先擬定了給老夫人的壽禮禮單,自己再親自過目,做些許調整。

  從前兩人之間都是傅瑤等著這吃回來歇息,難得有一次謝遲已經準備躺下,傅瑤還在燈下看禮單。

  天已經暖和起來,傅瑤只穿了件單薄的中衣,剛沐浴過的長發已經擦干,攏在身前,有一縷散發好巧不巧地滑入了衣襟中,黑白分明,看起來格外引人遐想。

  謝遲閑散地倚著迎枕,盯著傅瑤看了會兒,忍不住出聲催促道︰“早些歇息,明日再看也是一樣的,哪里就急在這一時半會兒了?”

  話說完,他自己先愣了下,隨後笑了起來——

  這是早前傅瑤拿來勸過他的話,他那時不以為然,沒想到竟然還有從自己口中說出來的一天。

  但傅瑤的態度卻比他要好很多,並不用三請四催,也很听勸,隨即就合上禮單吹熄了桌上的燈。

  傅瑤自己也有些困了,她掩唇打了個哈欠,如往常那般往床上去時,卻忽而被謝遲抬腿絆了下,嚇得驚呼了一聲,而後又被謝遲拉了一把倒進了他懷中。

  外間伺候的丫鬟听到動靜,凝神听了听,並沒听見主子傳喚的聲音,倒是听到了隱約的笑鬧聲,便及時止住了腳步,沒有進去打擾。

  “你嚇到我了,”傅瑤跌在謝遲懷中,驚魂未定的,倒也沒顧得上心猿意馬,瞪圓了眼指責,“你怎麼這麼,這麼……”

  謝遲挑了挑眉,壓低了聲音笑問道︰“我怎麼了?”

  傅瑤伏在他身上,腰間還搭著他的手,一時間沒敢亂動,生怕又撩起火來。

  這些日子兩人親近了不少,閑暇時湊在一處膩歪,有時候過了頭,便難免會招得謝遲起反應。

  因著先前說定了,謝遲並不會強迫她如何,每到這時,會先問她可不可以,她不答應,便會自己熬過去或是自行紓解。

  傅瑤並不清楚男子的身體究竟是怎麼個樣子,但看著謝遲那樣,總覺著應該是不大好受,心中也很是不忍,上一次就險些要點頭了……她是不忍見謝遲難受的,若是再來一次,八成就要說“可以”了。

  但究竟可不可以,傅瑤自己也搞不清楚,拿不定主意,準備等到再見著長姐的時候問問她的意見。

  謝遲察覺到傅瑤身體僵硬起來,在她腰上捏了一把,順勢翻了個身,直接將她抱到了旁邊的枕上。

  “睡吧。”謝遲順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指尖沾染上些許香氣,“放心,我不勉強你。”

  謝遲對傅瑤從最初的冷淡,到偏執欲操控的親近,直到如今,過渡到了相對平和的階段,維系著一個恰到好處的平衡。

  他這個人冷心冷情,但卻並非是沒有心,傅瑤對他的喜歡純粹又熱烈,傻子也能感受到,更何況他這麼個敏銳的人。

  傅瑤那日替他委屈難過,又一臉認真地說著“不管他們了,我對你好”的時候,謝遲只覺著心中一動,終于開始回應傅瑤的感情。

  傅瑤對他的愛那樣濃烈,他只回應十之一二,但傅瑤卻已經心滿意足,高興得很了。

  等到了姜老夫人壽辰那日,傅瑤破天荒地醒得很早,但卻並沒有起身,趴在床頭看謝遲梳洗穿公服,高興道︰“我今日要去姜府給老夫人祝壽……”

  “你已經講過許多遍了。”謝遲語氣中帶著些無奈,但卻並沒有不耐煩。

  從前謝遲對傅瑤的事情漠不關心,傅瑤有事也是同謝朝雲商量,但隨著兩人關系日益親近,傅瑤會同他聊著閑話,謝遲雖然仍舊沒什麼興趣,也都會耐著性子听著。

  傅瑤看他束好了腰間的玉帶,勾勒出好看的腰身來,傻笑了聲,又道︰“今日我應當會回來得晚些,你不要專程等我,也不要因為我不在就索性把晚飯給免了。”

  謝遲撩開紗帳來,看著她問道︰“你這是準備多晚回來?”

  “不好說……看老夫人留我多久吧。”傅瑤如實道,“若是往年,我前兩日就已經住到姜家去了,如今是不方便了才沒提早去。她老人家已經有許久沒見過我,應當是有許多話要說的。”

  她認認真真地解釋了,也算是合情合理,謝遲也不好多說什麼,放下床帳,自上朝去了。

  傅瑤又抱著被子在床上賴了會兒,起身梳洗打扮,準備早些往姜家去。

  這算是她頭一回盯著謝夫人的名頭出席宴飲,月杉特地取了先前大婚時宮中賜下的衣裳和頭面首飾,給她裝扮上。

  “這……”傅瑤看著鏡中盛裝的自己,遲疑道,“會不會有點太招搖?”

  “不招搖,正正好。”月杉替她撫平了衣角,笑道,“美人就該如此才對。”

  銀翹也在一旁附和道︰“姑娘平時打扮的清麗,也就當初成親的時候這麼打扮過,其實就該這樣才好呢。”

  傅瑤听她們都這麼說,便也沒了顧忌,扶著銀翹出了門。

  老夫人六十大壽,姜家是打定了主意要熱熱鬧鬧地慶賀一番,擺了宴席還特地請了南邊來的戲班子。

  姜從寧幫母親管著家中的庶務,這些日子忙得團團轉,直到今日還有管家娘子們來回事情,听聞傅瑤到了之後,連忙親自迎了出去。

  “祖母念了你好些日子,總算是能見著了,快隨我往她院中去。”姜從寧見著傅瑤之後,稱贊道,“今日是別樣的美,也有當家主母那個架勢了。”

  傅瑤一笑,方才那個端莊的勁兒就沒了,她隨著姜從寧往老夫人院中去,一路上看著四下精心的布置,感同身受道︰“你這些日子耗了不少精力吧。”

  姜母脾性軟,早些年還被得寵的妾室欺負,直到姜從寧年紀大了些,幫著母親料理後宅的事情,才算是穩住了。

  如今這姜家後宅,實則是她在管。

  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姜從寧一直對謝朝雲這樣的人欽佩不已,盼著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如此厲害。

  “忙是忙了些,但只要祖母這個壽辰過得高高興興的,就都值得了。”姜從寧看向傅瑤,笑問道,“謝姑娘定了入宮為後,屆時謝家後宅的事情就要交到你手里了,看樣子,你這些日子也在正經學東西了?”

  傅瑤點點頭。

  她早幾年過得無憂無慮,什麼都不管,娘親也不舍得督促,此番算是將欠的徹底補上了。

  但她也算是十分幸運的,遇上謝朝雲這麼個好先生,如何馭下,如何料理諸多事物,都深入淺出地同她講得明明白白,半點不藏私。

  兩人說話間,就到了老夫人院中。

第37章

  老夫人六十大壽,姜家打定了主意要辦得熱熱鬧鬧的,請了許多人。

  如今時候尚早,但本家的、旁支的還有老夫人娘家那邊的姑娘們都已經到了,屋中花團錦簇的,尚未進門,便已經能听著歡聲笑語。

  傅瑤與姜從寧一道過來,一進門,眾人霎時都看了過來,也安靜了許多。

  這其中,有認得傅瑤的也有不認得的,不認得她的在暗暗贊嘆她的容貌和那華麗精致的衣裳首飾,而知道的,更在意的則是她現在的身份。

  謝家一直是名聲在外,尤其是閨閣間,更是多有傳聞。

  當初傅瑤被一道聖旨指婚嫁去謝家沖喜,眾人私下里沒少議論,也有過頗多揣測,這還是頭一回再見著她,一時間倒是心思各異。

  姜老夫人向來喜歡傅瑤,見著她後,忙不迭地招手道︰“快到我身邊來,讓我好好看看。”

  她老人家打破了這詭異的安靜,拉著傅瑤關切地問東問西,眾人不著痕跡地交換著眼神,隨後也若無其事地笑著或恭維或客套。

  有這許多人在,老夫人也不好問太多旁的,只撿著那些尋常話來問,但其中的關心之意也是極明顯了。

  “先前回京後,原本是想著來見您的,結果被接連許多事情耽擱了,竟一直拖到現在,實在是該罰。”傅瑤略帶歉疚地笑道。

  “不妨事,不妨事……”老夫人輕輕地拍了拍傅瑤的手背,笑道,“那就罰你今日多留些時辰,好好地陪我說說話。”

  漸漸地,陸續有各家上門來祝壽,老夫人打發了這一屋子的姑娘們往院子里逛去。

  眾人笑著應承下來,四散開來。

  傅瑤仍舊是與姜從寧一道,這園子她自小看了不止多少回,也沒什麼新奇的,兩人在後園中隨意逛了會兒,便到池邊去喂魚了。

  “你不必一直在這里陪著我,”傅瑤倚在欄桿旁,看著池中搶食的錦鯉們,隨口道,“只管去忙就是,我自己在這兒坐會兒,就等著晚些時候吃飯听戲了。”

  若換了旁的時候,姜從寧或許會一直陪著她閑聊,但偏偏今日是祖母壽辰,身為主人家總不能躲起來偷懶,還是要去招呼旁的客人,便順勢應了下來。

  傅瑤同姜家這邊的女兒們不算熟,方才也看出來她們並沒親近自己的意思,望過來的目光中也有顧忌,故而只是客套了兩句,並沒有湊上去一道玩。

  她在這里喂了會兒魚,覷著時辰差不多,便想著往花廳去等開席。

  傅瑤自小就來姜家玩,對花園的布置了如指掌,她選了條從假山那邊繞過去的小路,原是想清靜些躲著人走,卻不料竟好巧不巧地遇著有幾個姑娘湊在那邊閑聊,就順勢听了個壁角。

  按理說,听壁角這種行為不大好,也實在不是君子所為,傅瑤原本是想直接走的,可偏偏那幾位姑娘議論的是她,猶豫了一瞬還是停住了腳步沒離開。

  說到底,她還是沒跟著謝遲學會不在乎旁人怎麼說,偶爾踫著了,就忍不住想要听听看。

  “你們方才見著了嗎,那位謝夫人可真是個美人,我先前只听人提過,今日一見方才知道名不虛傳。”

  “那衣裳也不知是什麼料子做的,發上那支步搖也精致得很,一看就是價值不菲。京中的首飾樓我都逛過,但也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八成是宮中御賜之物……”

  “……”

  “那又如何?饒是個美人,也就是表面上光鮮亮麗,背地里說不準吃了多少苦呢。”

  “也是。謝太傅的脾性眾所周知,常人避之不及,偏她是躲也躲不開。”有人感慨道,“我可是听人說,當初成親後三朝回門,謝太傅理都沒理,是她獨自回去的。”

  說到此事,她們紛紛來了興致,七嘴八舌地議論起這件事來,連帶著還有謝遲以往的事跡。

  到最後,有人意猶未盡地總結道︰“真是可憐啊……若換了我,就算是有錦衣玉食,也忍不了這些的。”

  “是了,嫁給那麼個可怕的夫君,就算是華服珠玉又如何呢?”

  銀翹听得臉都氣紅了,只恨不得上前去理論,傅瑤將她給按了下來,忽而覺著自己這樣真是沒意思透了。明明知道八成不會是什麼好話,卻還是偏要忍不住听,听了之後又做不到完全不放在心上,簡直是作繭自縛。

  她想說,那些關于謝遲的傳言有些是以訛傳訛,他並沒那麼可怖,而自己過得也沒那麼淒慘。當初謝遲對她的確不算好,可卻並沒到喜怒無常的地步,更沒有苛責或是嚴懲過她……她好好的,並沒受過傷,也不知究竟怎麼傳出還曾為此請過大夫來看的謠言。

  但傅瑤也知道,這種似是而非的事情是解釋不清楚的,就算真去一一澄清,保不準旁人還會覺著她是打落了牙齒和血吞,為了不讓外人看笑話。

  直到此時,傅瑤總算是開始有些明白,為何謝遲對待旁人的議論會是這麼個態度。

  她也開始對此覺著厭倦,轉身想要離開,卻听著先前那人又興致勃勃道︰“我昨日偶然間听人提起,說是魏姑娘過些時日要回京了。”

  “哪個魏姑娘?”隨即有人問道。

  傅瑤又停住了腳步,她心中莫名浮現了個猜測,一時間,連心跳都快了不少。

  “魏書婉。”那人帶了些故弄玄虛的意味,同剩下的人講過,“你們年紀小興許不知道,這魏書婉當年可是與謝太傅有過婚約的,算是青梅竹馬,只是後來謝家出了事,婚約自然也就沒能成。她後來嫁了人,隨著夫婿去了南邊赴任,只可惜運氣不好,沒幾年夫婿便因病過世了……”

  傅瑤是知道魏書婉的。

  當年謝遲年少金榜題名,成了那時京中最為矚目的存在,不知招惹了多少少女們的芳心,想要議親的也大有人在。

  可沒過多久,謝家便定下了與魏家的親事,閨秀們為此黯然神傷,但無可奈何。

  傅瑤那時候年紀尚小,遠不到議親的年紀,對謝遲也並無男女之情,只覺著是驚鴻一瞥見著個神仙似的大哥哥,便牢牢地記在了心里,倒不曾為此難過。

  可如今事隨時易,她再听到魏書婉的名字,卻還是有些在意的。

  “當年謝家出事,眾人袖手旁觀,只有魏家多少幫了些。後來謝太傅被發配邊境充軍,臨行前修書一封主動退掉了與魏家的親事,想是不願意耽擱魏姑娘……”

  那人顯然是知道不少舊事,如今拿來當談資,惹得眾人連連詢問。

  傅瑤卻是再沒了听下去的心情,直接帶著銀翹折返,從另一條路往花廳去了。

  銀翹從初時的憤怒到後來的茫然,緊緊地跟在傅瑤身旁,緩了會兒後忍不住問道︰“方才她們說的……”

  “都是些胡言亂語罷了,不必放在心上,也不準同旁人提起。”傅瑤難得嚴厲了些,臉上也沒多少笑意。

  銀翹見她這模樣,愈發擔心起來,但還是隨即應了下來︰“是。”

  傅瑤能听出來,方才那人刻意在她與謝遲的事情後提起魏書婉來,是不懷好意地在暗喻些什麼,保不準過些時候,就又會有旁的傳言。

  她從未听謝遲提起過魏書婉,一時間也掂量不清楚這件事究竟會帶來怎樣的影響。

  但事情都過去了這麼些年,魏書婉也已經再嫁過,謝遲這幾年仿佛與她沒什麼往來,想來應當是……沒有舊情的吧?

  因著這件事,傅瑤難免有些心神不寧,及至到了花廳見著已經來了的長姐後,方才將此事放到一旁,打起精神來。

  “你這是怎麼了?”傅璇打量著傅瑤的神情,又看向她身後的銀翹,問道,“方才發生什麼事了?”

  傅瑤知道自己是瞞不過長姐的,但也不想提起魏書婉來,便索性半遮半掩道︰“從後園過來的時候,听了幾句閑話。”

  傅璇不用問便知道是什麼,搖頭道︰“那些閑言碎語,著實不必放在心上,更不要較真才是。”

  “阿姐說的沒錯,我今後再不會听那些了。”傅瑤輕輕地點了點頭,像是在跟傅璇保證,又像是在說服自己一樣。

  “那就最好不過了。”傅璇笑了聲,同她聊起旁的事情來。

  姜從寧將府中諸事料理得井井有條,來了許多客,熱鬧得很,也將老夫人給哄得高高興興的,臉上的笑就沒下去過。等到一場宴席過後,賓客們紛紛告辭,傅瑤並沒急著離開,只是先將長姐和文蘭給送了出去,自己則又往老夫人院中去了。

  府中的戲班子還在熱熱鬧鬧地演著戲,在院子這邊,能隱隱約約地听個差不離。

  老夫人身讓傅瑤在自己榻旁坐了,關切地問了她些體己話,傅瑤一一答了。

  “那就好,那就好。”姜老夫人笑道,“從寧先前就同我說過,不要信那些閑言碎語,你在謝家過得挺好,讓我只管放心。”她和藹地看著傅瑤,又道,“想來也是,像你這樣討喜的小姑娘,誰舍得對你不好呢。”

  姜老夫人已經有些困了,但難得見一次傅瑤,總覺著話還沒說完,不願歇下。

  傅瑤見此,便請她先睡個午覺,自己先去姜從寧那邊坐坐。

  她原本是想著,先跟姜從寧一塊玩會兒打發時間,等到老夫人睡醒之後再陪她會兒,晚些時候再回去。

  可及至午後,門房那邊卻傳來了消息。

  “那謝家的隨從說,太傅方才從宮中出來,湊巧從此過,順道問問夫人回家了沒?若是還沒,便一道回了。”

  姜從寧愣了下,忍不住笑了起來,帶著些促狹看向了一旁的傅瑤。

第38章

  今晨離家前,謝遲的確是有催她早些回來的意思,但傅瑤自己也說不準何時能回,便沒接這個話,將這事給含糊過去了。

  萬萬沒想到,謝遲竟然會親自來接。

  傅瑤听到這消息,愣過之後稱得上是心花怒放了,唇角隨即翹了起來。她對上姜從寧戲謔的目光後,又試圖一本正經地解釋道︰“其實從皇宮出來,回謝府去,的確是要順路從這邊過的……”

  “得了,我看你笑的嘴角都要翹到天上去了,就少拿這些話來唬我了。”姜從寧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又笑道,“快些去吧,別讓謝太傅等久了。”

  傅瑤笑著應了聲,站起身來後又遲疑道︰“那祖母那邊……”

  “放心吧,我替你去解釋。”姜從寧爽快地應了下來,“她知道你們夫妻和和美美,是會更高興的。再說了,以後見面的時候多著呢,也不差在這一時半會兒。”

  听她這麼說,傅瑤算是徹底沒了顧忌,告別之後,便興沖沖出了門。

  雖然已經在心中反復勸告自己,矜持一點,不要太高興,顯得很不穩重,但那唇角仍舊沒放下過。

  傅瑤很清楚,若是放在從前,別說是順路不順路,就算謝遲從自己面前過,也不見得會記得找她一道回家去。

  與今日這事相比,實在算得上是天上地下了。

  及至出了門,見著謝遲的馬車後,傅瑤的眼愈發地亮了,快步走了過去,扶著銀翹的手上了車。

  興許是因為走得有些急的緣故,傅瑤沒能站穩,踉蹌兩步,好在謝遲反應及時,接住了她。

  “怎麼,這麼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我嗎?”謝遲看著她泛紅的臉頰,眸色一暗,隨後又若無其事地調侃道,“上趕著投懷送抱?”

  傅瑤在心中惡狠狠地沖自己強調了好幾遍“要穩重”,從謝遲懷中出來,在一旁端坐了,問道︰︰“你怎麼想著來接我了?”

  她雖努力想要矜持一點,但眼角眉梢盡是笑意,語氣里也不可避免地帶了些雀躍,一副心情大好的樣子。

  謝遲將她這模樣盡收眼底,也忍不住笑了聲,而後道︰“方才從宮中出來,順路經過,便遣人問了句,沒想到你竟當真還在。”他頓了頓,又問道,“這時辰,賓客們應該都已經散盡了吧?”

  “是這樣沒錯,但我又不是尋常賓客。”傅瑤被他問得莫名心虛,但還是堅持道。

  謝遲也懶得就這點跟她爭辯什麼,橫豎人已經到他身邊來了,至于那些細枝末節,也沒必要在意。

  馬車平穩地行駛著,謝遲也不再說話,有些懶散地倚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看著傅瑤,目光中帶了些說不出的意味。

  傅瑤被他看得有些緊張起來,忍不住胡思亂想,自己的鬢發有沒有亂?妝是不是花了?

  正在她連番自我懷疑的時候,謝遲卻忽然笑了聲︰“你今日這模樣倒是不錯。”

  傅瑤先是松了口氣,隨後又因為他這措辭有些耿耿于懷,忍了又忍之後,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就只是‘不錯’嗎?”

  既然已經開了這個口,她索性一並問了出來︰“那我平時不好看嗎?”

  傅瑤的容貌是從小被人夸到大的,小姑娘家也總是難免愛美的,今日精心打扮了一番,卻只從謝遲那里撈回來一個“不錯”的評價,實在讓人有些郁悶。

  謝遲︰“……”

  他從沒當面夸贊哪個姑娘的相貌,今日也就是見著傅瑤精心打扮了一番,所以才破天荒地評價了句,沒想到卻招來了接連的質問。

  謝遲並不懂姑娘家在這方面的執拗,但看著傅瑤一臉認真的模樣,卻覺著有種別樣的可愛,笑道︰“不是‘不錯’,是‘很好’,這樣可以嗎?”

  想了想,他又補充道︰“你平素也很好看。”

  傅瑤其實自己也明白,方才是有些“無理取鬧”的,但見謝遲不但沒惱,反而還遷就著自己任性,便愈發高興起來。

  她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很是招人喜歡,謝遲將她的手拉過來,輕輕地揉捏把玩著,漫不經心地問道︰“今日玩得開心嗎?”

  “開心……”傅瑤先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可隨後又想起了自己听到的那些閑言碎語,以及魏書婉的事情,沉默了一瞬。

  謝遲隨即就注意到她的不對勁來,若有所思道︰“怎麼,誰惹你不高興了?”

  “沒有,”傅瑤矢口否認,隨後覺得這樣太明顯了,便小聲補充道,“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閨閣間的小事情,也不好同你講的。”

  謝遲听她這麼說,便沒再追問下去,只說道︰“若是有人為難你,你也不必忍氣吞聲,縱然不想同我講,也大可以告訴阿雲,讓她幫你料理就是。”

  “倒也沒那麼嚴重,”傅瑤回握住他的手,“我自己能處理的,不用勞動阿雲。”

  傅瑤不願意說,謝遲也不會多加勉強,把玩了會兒她的手之後,又順勢挑起她的下巴來,棲身將人壓在了車廂上細細地吻著。

  傅瑤今日的打扮格外明艷,透著些成熟的韻味,從見到她開始,謝遲就想這麼做了,只是怕太過急切嚇著她,所以才一直忍到了現在。

  饒是如此,傅瑤仍舊是被嚇到了。

  馬車正在從長街上穿行,周遭還有商販們的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她的听力像是霎時好了許多一樣,听得清清楚楚。

  與鬧市行人之間也就隔了一層車廂,傅瑤心跳快了許多,想要推開謝遲,但卻被他按住了手腕。

  她也不敢出聲,生怕被外邊的車夫听到。

  微風將車簾吹得微微晃動,傅瑤余光甚至能透過那的縫隙瞥見大街上的景色,看見往來的行人。

  雖明知外邊的人是看不清楚的,但這種情形下,她還是緊張得無以復加。

  謝遲見傅瑤心不在焉的,目光不住地往外看,索性抬手遮住了她的眼,仍舊不依不饒。

  眼前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觸覺和听覺也就愈發地敏銳起來。

  唇舌間的觸感讓她意動神搖,而街上熱鬧的聲響卻讓她緊張不已,如冰火兩重來回拉扯著,幾乎要將她給折磨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謝遲才終于松開了她,退開來。

  傅瑤鬢發上簪著的步搖顫巍巍的,已經快要掉下來,艷色的唇脂也被吃得幾乎沒了,她眸中帶著水汽,眉眼間平添了幾分春、情,因為這個緣故,瞪過去的目光都顯得沒什麼威懾力。

  謝遲對上她的目光,不甚真心地道歉︰“抱歉,一時沒能克制住。”

第39章

  這件事實在是有些太過刺激了,傅瑤被他親得七葷八素,分開之後緩了會兒,尚未來得及指責他,便听見馬車停了下來,隨即是車夫低聲的回稟。

  傅瑤也不好再說什麼,橫了謝遲一眼後,便想要下車。

  可她才站起身來,卻又被謝遲給攥住了手腕。

  “做什麼?”傅瑤滿是提防地盯著他另一只伸過來的手,心中在轉瞬之間想了許多亂七八糟的,生怕謝遲一時興起再做什麼出格的事情。

  她那瞪圓的眼和小心翼翼的姿態,就像是一只躬起背來戒備的貓似的,謝遲勾了勾唇,沒再刻意唬她,大拇指在她唇邊擦了擦,低聲解釋道︰“你的唇脂花了。”

  他這聲音低啞,帶著些說不清的繾綣,格外引人遐想。傅瑤听得臉都紅了,一時也沒反應過來,由著謝遲一點點地擦去了她唇上的痕跡。

  傅瑤的唇脂大半都被謝遲給吃了,剩下的也在交纏間暈染開來,若是這個模樣出去,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猜到方才馬車中發生了什麼。

  謝遲並不著急,慢慢地拭去痕跡後,笑道︰“好了。”

  傅瑤被謝遲那眼神看得臉紅心跳的,得了這麼一句後如蒙大赦,也顧不上再去譴責他方才的“惡行”,甚至沒有等他,急急忙忙地跳下了馬車後,便快步往府中去了。

  謝遲也沒追趕,不疾不徐地跟在她後邊,一副心情大好的閑適模樣,等回到正院之後,只見傅瑤正在樹下那秋千上坐著。

  月杉笑問道︰“夫人不去換衣裳嗎?”

  傅瑤今日這衣裳和裝扮雖好看,但卻有些繁瑣,若換了往常,她一回府就是要換回家常的衣裳打扮,可此番卻並沒動彈。

  “晚間再換……”傅瑤瞥了眼剛進院門的謝遲,止住了話,不肯再說下去。

  月杉雖不明白她的小心思,但見著謝遲回來後,行了一禮便避開了,給他二人留出相處的空來。

  傅瑤還記得方才在馬車上的事情,看天看地,就是不肯看一旁停住腳步的謝遲。

  “還在生氣嗎?”謝遲心情好,也願意縱著她這點小脾氣,慢悠悠地上前在傅瑤身後站了,竟親自動手替她推了推秋千,又問道,“歉也已經道過了,還要我怎麼樣呢?”

  他肯過來哄,傅瑤霎時就不怎麼氣了,但還是努力繃著臉,抱怨道︰“別以為我沒看出來,你那道歉半點誠意都沒有,說不準下次還敢。”

  謝遲笑了起來,卻並沒否認傅瑤這一說法。

  “你!”傅瑤沒想到他竟然真敢承認,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最終嘆了口氣,“算了……你就是欺負我心軟。”

  她今日的打扮格外端莊成熟些,長發盡數高高綰起,露出脖頸來,膚白勝雪,骨肉勻亭。謝遲垂眼看著,低聲問道︰“我看你似是有些累了,不去換衣裳嗎?”

  傅瑤腳尖點著地,天水碧的裙擺微微晃動著,她沉默了片刻,偏過身去仰頭看著謝遲︰“你不是喜歡我這個樣子嗎?”

  她其實是能察覺到的,謝遲偏愛她今日的打扮,所以才會“情不自禁”。

  她說這話時帶了些許羞澀,可卻又格外認真,謝遲只覺得她仿佛滿眼都是自己,心中那根弦被輕輕地撥動了下。

  傅瑤見他不言不語,自己愈發不大好意思起來,正欲再說些什麼,卻被謝遲直接給攔腰抱了起來。她是被直接從秋千架上抱起來的,毫無防備,嚇了一大跳,險些驚呼出聲來,好在險險地止住了。

  院中還有灑掃的丫鬟,月杉和銀翹她們也在屋中,這麼一路過去……

  傅瑤也沒心思指責謝遲“過分”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似的,偏過頭去將臉埋進他懷中,自欺欺人地裝什麼都不知道。

  她听到謝遲低低地笑了聲,忍不住抬手在他肩上掐了下。

  丫鬟們見著這情形,倒是誰也沒敢多說多看,紛紛識趣地避讓開來,月杉出來的時候還頗為貼心地帶上了門。

  傅瑤原以為謝遲是要做些什麼,心中還在暗自掙扎猶豫著,可等到回過神來之後,卻是被他按在了梳妝台前。

  戲本子上寫,新婚夫妻有畫眉的閨房之樂。

  兩人新婚的時候,謝遲還只會冷著臉趕她走,近來雖好轉了許多,但傅瑤也沒料到他今日竟然會有這種閑情逸致。

  去掉發上的步搖、珠花等飾物之後,潑墨似的長發散落下來,帶著些許清淡的桂花香。謝遲之間插在她發絲中,緩緩撫過,倒是驀然想起一首古詩來著——

  宿昔不梳頭,絲發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傅瑤的年紀不算大,也沒經歷過什麼大事,自小家中嬌生慣養著,眉眼間總是會不自覺地帶著些天真的意味。謝遲平素里看她,只覺著就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今日的裝扮平添了幾分成熟的韻味,眉間的花鈿更顯得別有一番風情。

  方才傅瑤仰頭那般問的時候,謝遲只覺著她著實可憐可愛,忍不住想做些什麼,但卻沒有像先前那般近乎粗暴地對待傅瑤,而是循序漸進地、慢慢地誘哄著她。

  傅瑤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拐到床榻上去的,她散著長發,繁復華麗的衣裙也散落在床邊。窗外暮色四合,夕陽西下,床帳被微風拂開時依稀能見著晚霞漫天。

  謝遲壓在她身上,啞著聲音問道︰“可以嗎?”

  他這動情的模樣實在太好看了,傅瑤下意識地先點了頭,但卻又有些不甘心,小聲道︰“那……你喜歡我嗎?”

  傅瑤先前曾說過,希望有朝一日,謝遲也有那麼點喜歡自己的時候,再提此事。雖是一時尋的借口,但也的的確確是她內心的想法。

  長姐曾說過,感情這種事情是很容易生出錯覺的,也極容易自以為是。

  如今這般情形,傅瑤覺著謝遲應該是有些喜歡自己才對,可又生怕是自己的錯覺,所以想要問個清楚。

  可謝遲卻並沒回答,沒否認,也沒點頭。

  也是,像謝遲這樣的人,是很難明明白白地說出什麼喜歡不喜歡來的。傅瑤很清楚這一點,也不願讓謝遲為難,抿唇笑了聲後,攬上了謝遲的脖頸,仰頭送上了自己的唇舌。

  哪怕是錯覺也好,她還是願意相信。

  只是長姐若是知道了,八成是要訓斥她的,雖明知道應該再稍稍拖一拖,可她卻因著不忍見謝遲難受,最終還是遷就讓步了。

  沒人同傅瑤講過,頭一回圓房的時候會怎樣。當初大婚前,謝遲尚在昏迷不醒,顏氏五內俱焚壓根沒那個心思,又覺著用不上,便只丟了一本小冊子給她。

  此事來得猝不及防,傅瑤幾乎也是毫無防備,她只隱約知道,頭一回興許會有些難,但怎麼也沒想到會這麼痛苦。

  傅瑤自小嬌氣,又怕苦怕疼,平時磕了踫了都忍不住要掉眼淚的,更何況眼下這般撕裂般的疼。她只覺著像是在受刑一般,也顧不得什麼了,眼睫一眨,淚便似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下來。

  這還是她頭一回在謝遲面前落淚,謝遲也煎熬得很,在欲望和克制之間來回拉扯著,想要由著本能肆意發泄,可看著傅瑤這哭得停不下來的模樣卻又覺著不舍。

  他進退維谷,只能暫且停下來,吻著傅瑤的唇舌,又替她擦著淚。

  傅瑤是真疼得厲害,但至始至終都未曾讓謝遲退開,她見謝遲額上出了汗,眼底也有些紅,知道他忍得也極為辛苦,勉強止了︰“我沒事……”

  她聲音中還帶著哭腔,疼得厲害,但卻想著遷就他。謝遲心中最終還是不舍佔了上風,他親了親傅瑤的眼角,低聲道︰“別哭了,我不勉強你。”

  謝遲年紀雖不小,見得也多了,可卻從未親身實踐過,不得要法,也不知道該怎麼幫傅瑤緩解。見她這般痛苦,便想著作罷。

  他想要退開,可卻被傅瑤給攔住了。

  “別,”傅瑤倒抽了口冷氣,疼都已經疼了,半途而廢才不劃算,若是將來再來這麼一通,那可真是受不住。她攥著謝遲的手臂,也顧不得什麼,小聲道,“吃得下的……”

  她疼得七葷八素,也顧不上什麼措辭,更不知道這麼一句帶了怎麼樣的意味。謝遲原本就殘存無幾的理智徹底灰飛煙滅,眼都紅了,攏著傅瑤的腰,再沒任何猶疑。

  床帳上懸著的流甦不斷晃動著,時急時緩,院中的丫鬟們听到動靜後都心照不宣地避開了,月杉則讓人去提早備了熱水。

  滿天雲霞逐漸散去,天色徹底暗了下來,院中點起燈來。

  到最後,傅瑤已經被折騰得沒什麼意識了,又累又困,從上到下從里到外都隱隱作痛。

  可卻又有種滿足感。

  從當年長安街上驚鴻一瞥至今,魂牽夢縈數年,那虛無縹緲的感情落到了實處。

  就像是被風攜卷著飄了許久的種子落地生根,終有一日,會開出絢爛的花來。

第40章

  在面對謝遲的時候,傅瑤是很少能說出個“不”字的,通常是對上他的目光後就先“投降”了。先前能撐好些天不讓步,已經算是實為不易,再加上並不想壞了這大好的氣氛,所以最終還是選擇了遷就和讓步。

  然而到後來她還是後悔了。

  這件事太折磨人了,從小到大,傅瑤就沒吃過這樣的苦。

  在她說完那句之後,謝遲就跟徹底沒了約束似的,翻來覆去地折騰著她,痛苦和快感摻雜在一起,幾乎能將人給折磨瘋,而且還是那種無比漫長的折磨。

  傅瑤最後幾乎是昏睡過去的,她迷迷糊糊地感覺到謝遲叫了水,又親自抱她去清洗了一番,但卻連睜開眼的力氣都沒了,只能任由謝遲擺弄著。

  若是往常,謝遲一早去上朝的時候,傅瑤就算是自己不起床,也會同他說幾句再繼續睡。可這次她卻是壓根沒醒,顯然是累極了。

  謝遲沒打擾傅瑤,替她理了理散亂的長發後,便起身自上朝去了。臨行前,還特地叮囑侍女們不要吵醒她,由著她想睡到什麼時辰就睡到什麼時辰。

  一直到日上三竿,天光大亮,傅瑤才算是從睡意中掙脫出來,醒過來後略一動彈,就吃痛地倒抽了口冷氣。

  她不知道昨夜一直持續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何時睡過去的,如今只覺得渾身上下像是被拆散了似的,每一處都不像是自己的了,腰酸背疼,腿腳發軟,甚至一動彈都像是會牽動體內的傷似的……

  從前偶然看得那話本子上,說這是頭一等快樂事,可傅瑤半點都沒覺察到,心理上的那點滿足甚至不足以彌補她身體上受的罪,讓她心中涌出些後悔來。

  早知如此,就不該松口答應的。

  傅瑤掀開簾子來,看了眼天色,正準備叫銀翹她們來伺候梳洗,卻瞥見自己手腕上的一圈痕跡,怔了下。她被這痕跡勾著想起昨夜的事情來,扯開衣襟看了眼,愈發不知該作何感想了。

  她肌膚白嫩,磕了踫了都極易留淤青,如今這通身上下的痕跡,可以說得上是“觸目驚心”了。

  鎖骨及以下的齒痕,腰上被掐出來的淤青,都在提醒著昨夜發生過什麼。她看不見自己的脖頸,但就殘存的記憶而言,想必也不會好到哪兒去。

  思及此,傅瑤只想將自己給藏起來,並不想招人進來看著這模樣。

  侍女們得了謝遲的吩咐,在听到傅瑤的傳喚前,誰也沒敢進來打擾。傅瑤抱著錦被,輾轉反側許久,最後還是揚聲叫了聲。

  原因很簡單,她餓了。

  昨日傍晚她隨著謝遲回府後,從秋千上被抱到了房中,就沒再下過地,更沒功夫吃晚飯。直到雲收雨霽,謝遲抱她去清洗的時候,傅瑤記著他仿佛是問過要不要吃些東西,但她那時又累又困,壓根沒理會。

  餓著肚子一直到現在,傅瑤還是有些撐不住的。

  月杉倒是一早就令人備好了飯,听到傅瑤的傳喚後,連忙讓人去吩咐廚房送來。

  她知道昨夜是主子們頭一回圓房,必定會受些罪,送水的時候也見著了傅瑤昏睡中的模樣,但那時燈火影影綽綽看不真切,直到如今見著傅瑤身上的痕跡時,仍舊是嚇了一跳。

  月杉尚如此,銀翹這個跟著傅瑤多年的丫鬟就更是看不下去了,眼一酸,心疼得險些哭出來。

  傅瑤一見她這模樣,連忙安慰道︰“不妨事。你是知道我的,哪怕是磕了踫了也容易留痕跡,好些天才能消,也就是看起來嚇人了些,但實際上是不怎麼疼的。”

  銀翹替她系好了衣帶,小聲抱怨道︰“話雖如此,可這也……”

  傅瑤仍舊有些腿軟,梳洗妥當之後,便扶著銀翹往外間去吃飯去了。

  若按著往常,謝遲是會再晚些時候才回來,可如今傅瑤正吃著飯,便听見外邊傳來了行禮問安的聲音,他竟這麼早就回府來了。

  傅瑤這個人臉皮薄,一想起昨夜的事情來,尚未見著謝遲的面,臉就先紅了。她專心致志地埋頭喝粥,直到謝遲在她身邊坐定了,也沒抬頭看上一眼。

  謝遲瞥見傅瑤泛紅的耳垂,目光落在她那長而翹的眼睫上,低聲笑道︰“怎麼不看我?”

  一旁伺候的丫鬟听了這句後,互相換了個眼神,知情識趣地退開了。傅瑤咬了咬湯匙,仍舊不理他。

  謝遲正欲再問,卻見傅瑤的衣袖因著她的動作落下些,露出手腕上的淤青來。她的肌膚如玉脂一般,也就襯得這淤青格外顯眼,猶如白璧微瑕。

  昨夜的事情,謝遲是記得清清楚楚的,他那時並沒顧得上太多,興起之時很容易失了力道,再加上傅瑤又格外隱忍些,只有實在受不了的時候才會推拒,也就導致了眼下這模樣。

  看著她脖頸和手腕上的痕跡,謝遲心中也涌出些後悔來,斂了笑意,正經說道︰“昨夜是我一時忘情,很對不住……”

  傅瑤並不想同謝遲探討昨夜的事情,紅著臉擺了擺手,小聲道︰“別說了。”

  兩人都是頭一回,嬤嬤沒教過傅瑤該怎麼緩解,謝遲沒半點經驗,房中也沒放任何能有所幫助的膏脂,就這麼猝不及防地撞到一起,堪稱災難了。

  謝遲是得了趣,可傅瑤卻是打定了主意,一時半會兒再不踫這事的。

  她也沒什麼精神,慢慢地喝了一碗瘦肉粥,吃了兩塊點心之後,還是覺著困,便仍舊回床上歇息去了。

  傅瑤這一覺又睡了許久,等到再睜開眼時,卻正好對上謝遲的目光。

  他今日像是難得清閑,回來得早,也不去書房。

  她在這里昏昏沉沉地睡著,謝遲便在一旁坐著,手中繞了縷她的頭發把玩著,一旁雖放著書,可大半時間目光都是落在她的睡顏上的。

  傅瑤也說不清是不是錯覺,但她的的確確地從謝遲的目光中看出了溫柔的意味,日光透過窗子灑在房中,映出雕花的紋樣來,暖暖的,極易讓人生出些歲月靜好的感覺來。

  她同謝遲對視了會兒,抿唇笑了起來。

  因著這事,傅瑤歇了足有兩日,方才算是緩了過來。她那滿身的痕跡尚未褪去,謝遲心中也覺得內疚,再接觸的時候都是點到為止。

  這日午後,傅瑤吃得有些飽,便在園中閑逛消食,卻正好迎面撞上個小丫鬟。

  那小丫鬟眼圈通紅,也不知是受了什麼委屈,六神無主的,直到撞上人之後方才回過神來,見著是傅瑤之後更是嚇得臉都白了,連忙跪下來請罪。

  她瘦弱的身體發著顫,看起來可憐得很,眼淚更是如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傅瑤心軟,也就格外惜貧憐弱些,見著她這模樣,倒是顧不得追究什麼沖撞失禮,柔聲問道︰“這是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那小丫鬟伏在地上,哽咽道︰“奴婢……奴婢並沒什麼事,沖撞了夫人,願受責罰。”

  傅瑤有些為難,銀翹則上前一步道︰“你若是有什麼委屈呢,大可直說,說不準夫人還能替你料理了。可若是吞吞吐吐不願說,那就只能自己受著了。”

  那丫鬟仰起頭來,小心翼翼地看了傅瑤一眼,猶豫片刻後,終于還是將事情給說了。

  這丫鬟叫做巧玉,是在廚房那邊干活的,偏生最近被廚房管事婆子的小兒子給看上了,私下里動手動腳的。那人相貌粗鄙,名聲也向來不好,巧玉反抗之時推了他一把,剛巧撞到了那熬粥的爐子上,致使他被燙傷了。

  這事並沒鬧開來,可管事婆子知道之後,卻對她處處為難,過得苦不堪言。

  巧玉哭訴著,到最後已經泣不成聲,傅瑤沉默了會兒,溫聲道︰“先別哭,若事情真如你所說,我會替你做主的。”

  說著,她讓銀翹去將人給扶了起來,帶回正院去,又令人去穿了廚房的管事婆子過來問話。

  謝遲原是在書房中的,听到這動靜之後,親自過來問了句。

  傅瑤將事情大略給講了,嘆道︰“那小姑娘看起來實在可憐……她說自己爹娘早就沒了,被叔嬸賣給人牙子,後來到了這府中來伺候才算是好了許多,卻又攤上這事。”

  她提起巧玉的遭遇時心有不忍,謝遲卻平靜地很,喝了口茶之後,若有所思道︰“你說她是在何處撞著你的?”

  傅瑤回憶了下具體的位置,如實講了,謝遲挑了挑眉︰“她是在廚房當差,好好的,怎麼會跑到那里去?還正好撞著了你?真有這樣巧的事情嗎?”

  謝遲與傅瑤不同,遇著什麼事情,兩人的思路完全是截然相反的,他從不憚以最壞的心思揣度人心。

  “你是說,她撞上我是有意的?”傅瑤將信未信,想了想後又道,“但若她所說的是事實,倒也沒什麼。”

  謝遲笑了聲,他並不怎麼認同傅瑤的想法,慢悠悠地將茶盞放了回去,開口道︰“你就是太過心軟了,這樣不好。”

  “我認同你前半句,”傅瑤對自己的認知是很清楚的,她的確是心軟,所以承認謝遲前半句說得沒錯,“但也沒什麼不好啊……”

  想了想,她又小聲補充道︰“若不是我心軟,先前那麼多些事情才不會讓你輕易揭過去,不知道要吵多少次呢。”

  謝遲頓了頓,發現這話的確沒錯,他才是傅瑤心軟的最大受益者,著實沒立場來說這種話。

  “不過仔細想想,你說的倒也沒錯,我就是因為心軟,所以才總在你這里吃虧,的確不好。”傅瑤佯裝正經道,“那我今後就不這樣了。”

  “不行,”謝遲似是開玩笑,又似是認真道,“你只準對我一個人心軟。”

第41章

  傅瑤哭笑不得地瞥了眼謝遲,她一直不大明白,為什麼謝遲能把有些話說得那麼理直氣壯,仿佛事情就合該如此一樣。

  果不其然,謝遲面不改色地看了回來,揚了揚眉,仿佛是在問,“不行嗎?”

  傅瑤笑了聲,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偏過頭去不看他。

  “你這樣的性子,從小到大必定吃了不少虧,”謝遲慢悠悠道,“也不知被人騙了多少次。”

  他並沒有就此揭過這件事,而是又繼續提起,傅瑤有些意外,想了會兒後又道︰“那倒也沒有,我雖心軟了些,但又不是傻,旁人是好是壞還是能分清的。”

  若非要認真計較的話,她吃的最大的虧,還是在謝遲這里。

  傅瑤是個很能看得開的人,從小到大家人將她護得很好,也有姜從寧這樣知心的好友,的確沒經歷過什麼人心險惡,最多也就是同齡的姑娘家之間的小心思,無傷大雅。

  旁人若是待她不好,她就會自覺避開來,敬而遠之,唯有對謝遲無計可施,也不舍得避開。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說話間,廚房那管事的婆子已經被傳到了正院來。

  听了月杉的回話後,傅瑤偏過頭去看了謝遲一眼,只見他仍舊漫不經心地坐在那里,並沒有要起身避開的意思。

  按理說,這算是後院的事情,也不算是什麼大事,由傅瑤獨自處理就夠了。謝遲也是從來不會管這種小事的,但瞥見她那一副天真心軟的模樣,就總覺著不靠譜,索性就沒離開。

  那婆子進門時,頭一眼見著的就是謝遲,心驚之下竟絆了下,踉蹌了兩步。

  她是知道謝朝雲不在府中的,被傳喚到正院來時,慌了會兒,但很快就又冷靜下來。畢竟闔府上下都知道,新夫人是個年紀不大,面軟心軟的,從來就沒為難過僕從,好說話得很。

  可謝遲就不一樣了。他雖從沒管過府中的庶務,可名聲在外,絕不是那種好糊弄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心狠,犯到他手里,絕沒好下場。

  正院的丫鬟是謝朝雲親自挑出來的,聰明伶俐,口風也緊,去傳人的時候半個字都沒多說。一直到銀翹領著巧玉露面之後,這婆子才知道究竟是什麼事,心中一驚,強作鎮定地同她爭辯著。

  巧玉說她兒子對自己動手動腳,她則說是巧玉蓄意勾引,還翻臉不認人燙傷了自家兒子;巧玉說她因此有意為難自己,她則辯解說自己是按規矩辦事,是巧玉信口雌黃。

  這婆子是個老油條,又能言善辯得很,她知道自己若是認下此事,必然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竟真強撐著沒露怯。

  她又是怒斥巧玉構陷誣賴自己,又是抹著眼淚同傅瑤哭訴,老淚縱橫的。

  謝遲是最不耐煩听這些的,眼皮跳了下,正欲開口直接了結了此事,余光卻瞥見傅瑤的模樣後,又硬生生地止住了。

  他是沒管過後宅的事,但這些跟朝局政務比起來壓根不算什麼,道理也都是一樣的。這些事該傅瑤這個當家主母來管,他若是不耐煩橫插一手,看似是幫了傅瑤,實則反倒于長久無益。

  思及此,他最終還是耐著性子忍了下來。

  傅瑤一直是溫溫柔柔的模樣,听著兩人的爭辯,並沒半點不耐煩。

  她的處事作風與謝遲大不相同,並不會由著自己的判斷直接蓋棺定論,而是講究個“事越辯越明”,若是有相悖的地方,大不了就再找旁人來問。

  有廚房那邊旁的丫鬟站在巧玉那邊指認了這婆子,順道還抖出幾件其他的事情來,都有跡可循,最後那婆子也撐不下去,跪在傅瑤面前,一邊認錯一邊哭,說自己是鬼迷了心竅,求夫人寬恕。

  她已然上了些年紀,此時涕淚俱下,看起來狼狽不堪。

  可傅瑤這次卻並沒心軟,一本正經道︰“你若是一早就好好地認了罪,我興許還能寬恕些,可你偏不到黃河心不死,還想著反咬一口,如今實在瞞不下去了才知道討饒。我若是饒了你,豈非是要旁人有樣學樣?”

  她說這話時認真得很,臉上也再沒平素里的笑意。謝遲斜倚在那里,端了半盞茶卻遲遲沒喝,也沒理會旁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傅瑤的側顏上。

  依著規矩,傅瑤罰了那婆子板子,讓人將她趕出府去,連帶著一道受罰的還有她那在府中當差的兒子,以及被這事牽扯出來的其他人。

  她做事不算雷厲風行,但卻也算是有章法,有重罰的,也有小懲大誡的。

  等到事情料理清楚,眾人散去後,屋中總算是安靜下來,月杉點了新香來,清淡的梨花香裊裊而起,帶著些許甜意,驅散了屋中的塵氣。

  一直安安靜靜,沒說過半句話的謝遲總算是開了口,他親自動手給傅瑤添了杯茶︰“說了這麼些,想必是渴了,快潤潤喉吧。”

  傅瑤原本想道謝,可說了一半,忽而反應他話中打趣的意思來,橫了他一眼︰“你怎麼還笑我!”

  “你倒也不嫌麻煩,”謝遲撐著額,似笑非笑道,“若是我,一早就直接罰了那婆子,斷然不會容她在這里東拉西扯半晌。”

  傅瑤喝了口茶,解釋道︰“她不肯認罪,我總要讓她心服口服才行。”

  “還真是沒經過什麼事的樣子……”謝遲笑了聲,“你是說什麼就是什麼,何必要同她們講什麼心服口服?還不夠折騰的。再有,你最後罰的也可以再重些。”

  以那婆子的年紀,一頓板子下去其實也要了半條命了,但謝遲卻覺著不足,就憑她方才那反咬一口的胡攪蠻纏勁兒,讓她到鬼門關前走一趟也不為過。

  挺過來是她命大,若是挺不過來,也是活該。

  傅瑤並不同他爭辯罰得重不重,將茶盞放回桌上,雙手托腮看著他,問道︰“你覺著我處理得不好,是嗎?”

  她問得很是直白,謝遲愣了下,沉默片刻後方才答道︰“倒也不是說不好。”

  謝遲處事向來雷厲風行,故而也就不太喜歡傅瑤這種做法,但平心而論,她做得的確也沒什麼不好的。

  事情從頭到尾理清了,該罰的也都罰了,沒什麼可指摘的。

  歸根結底,是兩人的性情不同。

  傅瑤揉了揉自己的脖頸,如實道︰“其實你說的也沒錯,的確是麻煩了些,只是這樣我能更安心些。”

  她沒有謝遲或謝朝雲的本事魄力,會害怕自己萬一弄錯了,冤枉了人,所以寧願多花些功夫,將事情弄得明明白白再論處罰。

  “其實說起來,我或許不適合做什麼謝家主母,”傅瑤嘆了口氣,小聲道,“也不見得能撐起來。”

  傅瑤不是那種很厲害的人,雖聰明但卻沒什麼心機手段,遠不及謝朝雲,也不如好友姜從寧。

  所以從一開始,爹娘就沒想讓她嫁高門,最好是尋個相貌才學好的,家世過得去的就行,夫妻之間和和美美地過日子。

  可偏偏嫁到了謝家,就注定沒辦法如願了,今日這不過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將來會有更多。

  傅瑤先前曾反復給自己鼓氣,要擔起責任來,可今日被謝遲這麼一挑剔,卻又忍不住自我懷疑起來。

  謝遲方才是隨口多說了幾句,看著傅瑤眼下這有些失望的神情,卻又忽而有些後悔起來,隨即改口道︰“不必多慮,後宅的事情都由著你,想如何就如何。”

  傅瑤追問道︰“那我若是做得不好呢?”

  謝遲這個人向來對自己要求嚴苛,對旁人也是如此,只有將差事做得極完美的人,才能從他口中得到個“好”字。

  就算是貴為皇上的蕭鐸,當他學生這幾年來都沒怎麼被夸過。

  他已經習慣如此,眼下方才意識到,對自己夫人是不該這麼嚴苛的,一不小心就能將人給打擊的連自信都沒了。

  “做的不好也沒什麼……”謝遲對上傅瑤的目光後,頓了頓,又斟酌著改口道,“你做得已經很好了,是我太挑剔。”

  進屋來換茶水的月杉無意中听了這一句,手一抖,連忙將托盤端的更穩了些。

  她在正院伺候這些年,不知听了多少次謝遲挑剔旁人,當初他大病初醒,朝臣們來議事的時候,也沒少被他斥責,這還是頭一次听他口中說出這樣的話來。

  實在是有夠嚇人的。

  傅瑤將信將疑道︰“當真?”

  謝遲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你沒有嫌棄我就好,”傅瑤略微松了口氣,“畢竟我是遠不如朝雲厲害的……”

  她以往不求上進時,倒也沒什麼,可如今兩相對比,心中終歸還是會有些在意。

  謝遲哭笑不得︰“你心里究竟在想些什麼?”

  他向來雙重標準地理直氣壯,旁人這樣或許不行,但傅瑤這樣沒什麼不可。

  “我若是嫌棄,哪來那麼多耐性在這里耗著,看她們演那出鬧劇?”謝遲伸出手去,捏了捏傅瑤的臉頰,挑眉道,“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嗎?”

  作者有話要說︰ 軟妹和御姐的區別大概是,這種情形軟妹會自我懷疑,御姐會︰你是在教我做事嗎.jpg

第42章

  傅瑤呆呆地看著謝遲,任由他捏著自己的臉頰。

  這舉動頗為親昵,她一時間還沒想明白是該高興,還是該害羞地避開來,但唇角已經先翹起來了。

  謝遲見她笑了,這才算是將此事給揭了過去,並且在心中暗暗地記了一筆,今後在面對傅瑤時不要太嚴苛。畢竟傅瑤不是他的下屬,而是夫人,沒必要拿那些標準來要求。

  且不說傅瑤做得也不錯,退一步來講,就算她真的管不來那些事情也沒什麼,他並不在乎這些。

  謝遲已經在這邊耽擱了很長一段時間,但還是在將傅瑤給哄好了之後,方才回了書房。

  巧玉這件事情牽連出不少事情來,傅瑤條分縷析,從頭到尾理得清楚明白,很有章程,最後也是罪罰相當,讓人心服口服。

  先前這府中僕從都知道這位新夫人面軟心軟,還以為是個好糊弄的,但經此一事後都暗暗地打起精神來伺候著。傅瑤與謝朝雲的行事截然不同,算不上雷厲風行,但也絕不是那種昏聵無能的。

  再加上有謝遲坐鎮,再沒人敢耍什麼小聰明。

  最初傅瑤嫁到謝家來時,那情形眾人都看在眼里,知道這位新夫人不得太傅歡心。雖說謝朝雲三令五申不準背後議論,但那是明擺著的事情,眾人也都心照不宣。

  可如今短短數月間,就已經變了許多,縱然算不上是寵愛,但現在誰也沒法說太傅沒將新夫人放在眼里了。

  這府中上上下下的規矩是謝朝雲一手定下的,又有謝遲當靠山,傅瑤處理起事情來並沒最初想象的那般難,按部就班地來,除了巧玉那件事情是意外鬧大了,其他小事都是管家娘子們料理了再來回話,並不用她親自過問。

  謝朝雲離了半月,再回來時,府中一切如常。

  傅瑤到听雨軒來看她,順道將這些日子的事情挑挑揀揀地講了,著重提了巧玉那次的爭端。

  “你處理得非常好。”謝朝雲听了之後,毫不吝嗇夸贊的言辭,“不必謙虛,這後院我盡可以放心地交給你了。”

  謝朝雲與謝遲雖是兄妹,性子本質也差不離,但面上卻常常是大相徑庭的。謝遲這個人說話常常會不自覺地顯得刻薄,可她卻是舌燦蓮花,能不著痕跡地將人給哄得心花怒放。

  傅瑤被她夸得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又道︰“你不要一昧地夸我,若是有什麼不足,只管同我講就是。那日他在場看著,後來可是說了我好一通呢……”

  她自覺這話是抱怨,可不經意間卻帶出些親昵的意味,並沒惱意,唇角反倒帶著笑。

  謝朝雲也笑了起來︰“讓我猜猜,他是不是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說了一通,最後又同你賠禮道歉了?”

  “你怎麼知道?”傅瑤呆了下,又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看起來這麼明顯嗎?”

  謝朝雲笑而不語,眉眼舒展開來。

  不過短短半月,她看起來卻消瘦了不少,來去匆匆,看起來風塵僕僕的,但笑起來的時候卻依舊是往日的模樣。

  傅瑤關切道︰“你這是做什麼去了,怎麼瘦了這麼些?得讓廚房特地做些飯菜,好好補補才行。”

  她原是順口一問,並沒真想探究的意思,但謝朝雲想了想,竟答道︰“我去送別了一位故人。”

  謝朝雲說這話時,語氣悵然,帶了些懷念的意味。傅瑤怔了怔,忽而反應過來她話中那個“送別”的真正含義,一時間到時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才好了。

  “倒也沒什麼,”謝朝雲看出傅瑤的不知所措來,自己先笑了,“當年我以為他死在宮變之中,已經替他哭過一場了,如今能送他安詳離開,也算是好事,沒什麼可難過的。”

  傅瑤還沒怎麼經歷過生離死別,可她看著謝朝雲這平淡的模樣,心中卻愈發覺著有種說不出的難過。

  “話說回來,兄長這人也真是的,怎麼能拿你當下屬一般要求?”謝朝雲將話題換回了先前的事上,玩笑道,“來講講,他後來是怎麼哄你的?我還沒怎麼見他哄過人呢。”

  傅瑤很是配合地換了話題,如實答道︰“他說我沒錯,是他自己太挑剔了。”

  對此,謝朝雲的反應同月杉是一樣的,先是驚了下,隨後又笑得眉眼都彎了起來,調侃道︰“他竟然也有這麼一日。”

  兩人閑聊了會兒,謝朝雲向後倚在迎枕上,頗有深意道︰“我听說,你們……”

  她這話拖長了音調,又不肯說完,傅瑤起初還有些疑惑,對上她那打趣的目光之後才算是反應過來,臉頰驀地紅了,小聲道︰“怎麼這都有人同你說!”

  說來說去,這還是要怪謝遲,當初讓她搬到書房去,惹得府中一眾人都盯著有沒有圓房那點事。

  偏偏那日還是傍晚開始的,一直折騰到深夜,晚飯都沒顧得上吃,鬧得動靜也不算小,知道的人自然也就不算少。

  一提起這個,傅瑤就又想起昨夜的事情來。

  她那被折騰的淤青過了好幾日方才消去,謝遲起初是見著那些痕跡自己心中也覺著說不過去,見著散去之後,便又動了心思。

  畢竟他如今的年紀,開了葷,正是食髓知味的時候。

  可傅瑤卻並不願意,她當初純屬是被謝遲的美色給哄了,真到親身經歷過之後,是半點都不惦記的。

  為著這件事情,兩人沒少較勁,傅瑤是一有苗頭就開始記起那夜的疼來,怎麼都不肯,謝遲也拿她沒辦法,只能退而求其次,昨夜哄著她拿手幫自己打發了。

  傅瑤半推半就地做了,全程閉著眼看都不敢看,可觸感卻是無比真實的,腦子里仿佛都能描摹出具體形狀來,然後愈發抵觸起來。

  她都不知道,自己那夜是怎麼受過來的。

  謝朝雲打趣了句,點到為止,又笑道︰“回來時,我湊巧在胡商那里見著個珊瑚的珠串,應該很趁你,就順道買了回來。”說著吩咐丫鬟去找了出來,“你試試看,喜歡嗎?”

  傅瑤收斂了心思,從盒中取出那珊瑚珠串來,尚未戴上先贊嘆了聲︰“這顏色好正。”

  那珊瑚珠串打磨得很精致,其上以極小的字跡刻著佛經,正紅的顏色在陽光下流光溢彩,戴在雪白的腕上,的確是十分相稱。

  皓腕凝霜雪,而這珠子便好似白雪上的紅梅一般。

  姑娘家總是愛美的,傅瑤見著這珠串之後便眼前一亮,愛不釋手,連連向朝雲道謝。

  “你喜歡就好,不必同我見外。”謝朝雲溫聲道。

  傅瑤見她掩唇打了個哈欠,似是有些困了,便起身道︰“你今日還是先好好歇息,我就不打擾了,明日再來你這邊。”

  謝朝雲也沒客套,笑道︰“去吧。”

  傅瑤很喜歡朝雲給自己帶回來的禮物,戴在手腕上,時不時地就要看上兩眼。謝遲回來之後,很快就注意到這珊瑚手串,以及她那無意識的動作,挑眉問道︰“這是哪兒得的?”

  “是阿雲送我的。”傅瑤將手腕伸到了謝遲眼前,好讓他能看清楚,高高興興道,“怎麼樣,好看嗎?”

  “還行。”謝遲漫不經心地瞥了眼,又道,“若是喜歡這些,庫房中存著不少宮中賜下來的奇珍異寶,你只管去挑就是。”

  他倒是大方得很,傅瑤卻並沒什麼興致,摩挲著那手串,隨口道︰“再說吧。”

  其實她從不缺首飾,比這珊瑚手串好看的也不是沒有,但眼緣這種事情本就說不準,更何況還是謝朝雲專程帶回來的禮物,就顯得格外合心意些。庫房放著的那些就算是再好,她眼下也沒什麼興趣。

  謝遲欲言又止,但見著傅瑤專心致志地研究著那手串上刻著的佛經,對他連個眼神都欠奉,最終還是沒忍住,直接將傅瑤的手給拉了過來。

  “做什麼?”傅瑤不明所以道。

  謝遲捏著她的腕骨,指尖從那珊瑚珠子上一一劃過︰“就真這麼喜歡?改日我送你個更好的。”

第43章

  一直到謝遲說出這句話時,傅瑤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不對勁兒來,但這著實也不怪她反應遲鈍,而是謝遲這人太沒有道理了些。

  畢竟尋常人,哪有同自己妹妹送的東西計較的?就算是吃飛醋,也太遠了。

  傅瑤抿唇笑了聲,並沒戳穿,抬眼看向他,語氣輕快地應了聲︰“好呀。”

  謝遲仍舊沒松開她的手,指尖先是捏著腕骨,又似是在鑒賞古玩似的,細細地摩挲著旁的地方。她的手並不大,肌膚白皙,看起來柔弱無骨,摸起來的手感也很好。

  觸及指縫的時候,傅瑤顫了下,隨後敏銳地覺察到氣氛有些不大對,像是曖昧起來了,便試圖不動聲色地將手給抽回來。

  謝遲瞥了她一眼,松開來。

  這幾日的傅瑤,在這方面就像是只警覺的貓,稍稍察覺到不對就恨不得迅速開溜。他在情事上並沒什麼經驗,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撫才好。

  說來說去,都是當初那夜過了些,所以嚇著她了。

  她怕疼又嬌氣,自然不願意再吃那種苦。

  傅瑤將手掩在了袖下,忽而想起件事情來,同謝遲道︰“五日後是蘭蘭的生辰,我先前答應了她,要陪著去莊子上玩的,興許要住上一日。”

  吸取先前的教訓,傅瑤這次將時日報得清清楚楚,但饒是如此,謝遲仍舊皺了皺眉。但他並沒有正當的理由阻止,只得說道︰“那就去吧。”頓了頓後又額外加了句,“記得幫我帶份禮。”

  謝遲這個人,早年喜歡同人往來,到哪兒都有朋友,但後來家破人亡,親緣斷絕,就徹底成了我行我素的性子。能讓他上心的人太少了,更沒有愛屋及烏的喜好。

  像如今這樣,能想起來額外叮囑一句,都算是難得了。

  傅瑤很清楚他的本性,也沒想過要改變或是勉強什麼,畢竟強行湊到一處的話大家反而都不自在,像如今這樣保持些距離倒也不壞。

  這還是文蘭頭一回在京中過生辰,顏氏很疼愛這個活潑可愛的外孫女,便依著她的主意,到莊子上去熱熱鬧鬧地玩。

  顏氏一早就吩咐了莊子那邊,提前準備了食材等,還要了只鮮嫩的羊羔,屆時撐了架烤著吃。

  傅瑤挑挑揀揀,好不容易定下了給文蘭的生辰禮,又想著人多熱鬧些,同謝朝雲提這件事的時候,隨口問了句她是否想去?

  謝朝雲幾乎沒什麼猶豫,欣然應了下來︰“好啊。說起來,我也有數年未見過你長姐了。”

  謝朝雲的年紀與傅璇差不了多少,雖說兩家沒什麼交情,但當年同為貴女,偶爾也是會見面的。謝朝雲那時性情內斂,出席宴飲的時候也並不多話,是真溫溫柔柔的,那時候誰也沒料到她會是今日這般模樣。

  傅璇這些年听了不少謝朝雲的事跡,仍舊很難將她同自己印象中的那個溫柔內向的姑娘聯系到一起,直到這日見著面,才算是有了實感。

  謝朝雲徹底長開了,雖乍一看仍舊是溫溫柔柔的模樣,可從前總是透著些羞澀,可如今卻是端莊大方,笑起來的模樣也迥然不同。

  她眉眼間與謝遲頗有幾分相似,但卻並不算是明艷的類型,乍一看興許並不會讓人覺著驚艷,但就像是深山中的甘甜清泉,讓人覺著很舒服,且越品越有味道。

  謝朝雲能言會道,同誰都談得來,與傅璇算是性情相投的默契,就連顏氏這個原本對謝家有偏見的,同她客套了會兒之後也去了不少芥蒂。

  傅瑤將備的生辰禮給文蘭看了,文蘭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先是高高興興地謝了小姨,又下意識地往門外張望著。

  “看什麼呢?”傅瑤疑惑了句,也循著她的方向看了過去。

  文蘭笑道︰“我想看看,舅舅和岑哥哥什麼時候來?”

  “又混叫,”傅瑤順手在她臉頰上輕輕地捏了下,“讓你娘听著了,可是又要訓你的。”

  文蘭在她面前是向來沒什麼顧忌的,吐了吐舌頭,大有一副不準備改的架勢。

  傅璇一回頭見著文蘭這神情,挑眉問道︰“在說什麼呢?”

  “沒什麼,”傅瑤若無其事地替文蘭遮掩了過去,又隨口問道,“岑公子今日也要來嗎?”

  “你二哥同人一見如故,近些日子時常在一處,探討學問,”顏氏笑道,“我想著總悶著也不好,可巧文蘭生辰,便讓玨兒順道邀他來莊子上來玩。”

  岑靈均那樣相貌好、學問好、性情好的少年郎,任是哪個長輩見了都會喜歡,再加上傅玨數次稱贊他的學問,顏氏看他也是越來越順眼,差不多是當做自家的子佷輩一樣看待的了。

  如今讓傅玨順道邀他到莊子上來,縱然不便與女眷們同席,也權當是看看景色散散心。

  一旁的謝朝雲听了,含笑問道︰“莫不是南邊那個岑郡守家的公子?”

  “正是,”傅璇三言兩句將自家與岑家的關系講了,解釋道,“他要準備明年的會試,便同我們一道上京來了,岑郡守的意思是讓他先來京中長長見識,也算是提前適應一番。”

  “我知道他。前日京中的詩會,他拔得頭籌,那首詩做得真是艷驚四座,如今怕是滿京城都已經傳開了。”謝朝雲偏過頭來,向傅瑤笑道,“就連兄長看了,都說了句‘不錯’呢。”

  傅瑤這兩日專心準備賀禮,還特地給文蘭畫了張小像,並沒關心旁的事情,直到如今謝朝雲提起,方才知道還有這麼一回事。

  她雖沒見著那首詩,但卻知道,能從謝遲口中換來一句“不錯”有多不容易。

  顏氏倒是當日就知道這事了,那詩會還是傅玨領著岑靈均一道去的,回來之後,更是毫不吝嗇地稱贊那詩寫得有多好,就連她這個對筆墨不怎麼感興趣的都將那詩給記了下來。

  傅瑤自己雖不怎麼會作詩,但還是分得出好壞的,听娘親復述了一遍後,也不由得贊嘆道︰“的確是極好。”

  “更難得的是,他如今不過才十七,這樣的年紀便能有此才情,著實是天資過人了。”顏氏感慨道,“等到明年會試高中,前途必是不可限量。你二哥同他在一處,能學到幾分我也盡可以放心。”

  顏氏對岑靈均的欣賞著實是溢于言表,傅瑤笑了聲,替自家二哥說道︰“其實二哥也很好呀。”說著,她又小聲嘀咕道︰“再說了,某人十七的時候已經是狀元郎了……”

  傅瑤並不敢在顏氏面前提謝遲,只輕輕地嘀咕了句。

  顏氏正低頭同文蘭說話,並沒听清,倒是一旁的謝朝雲听了個差不離,忍不住笑了起來。

第44章

  謝朝雲一直都知道,傅瑤喜歡自家兄長。

  但喜歡謝遲的人多了去了,當年他十七高中之時,風頭無兩,不知是多少貴女們的春閨夢里人。那時候,旁人見了謝朝雲時都要熱切許多,沒多久後謝家與魏家定親之後,才算是消停下來。

  為著這件事,不少人對魏書婉都是又嫉妒又羨慕的。

  可到了後來謝家出事,大廈忽傾,一夕之間從雲端跌進了泥里。

  謝遲身為罪臣之後,被發配到西境充軍之時,所有人都覺著他完了,原本溫潤如玉的貴公子哪里受得了邊關的苦?誰也沒想到,他後來會以那樣的姿態回到京中來,成了一手遮天的權臣。

  其實謝遲剛回京之時,也曾有姑娘家對他有過心思,可奈何他那時手段實在太過狠辣,見過的人大都是要退避三舍的。

  謝遲早前還是個不近女色的,並沒娶妻的意思,旁人送來環肥燕瘦的美人他也從沒多看過,長此以往就算是喜歡過他的人也都死了那條心。

  早年還曾有想要攀附權勢的在他面前耍過小聰明,試圖勾引,但謝遲半點情面都沒留,最後那事鬧開來名聲掃地,自家也覺著丟人,以養病為借口,匆忙將那女兒送到了京城百里外的尼姑庵修行去了。

  謝朝雲時常覺著,兄長八成是要孤獨終老了。

  她那時並沒動過什麼心思,更沒多勸過謝遲要娶妻生子,畢竟這滿京城的貴女她大都是熟悉的,看來看去也沒尋到個合適給自己當嫂子的。

  直到先前,她在宮中時湊巧得知了傅瑤的心思,又陰差陽錯地在慈濟寺上香的時候遇著了。

  傅瑤心思單純,相處起來很舒服,更難得的是她對謝遲的感情很純粹。

  謝朝雲當初進宮去求賜婚旨意的時候,其實是存了私心的,因為這件事一旦定了就沒有回頭路,謝遲倒是怎麼都不會吃虧,可傅瑤卻像是在賭博似的,輸贏是說不準的。

  最好的情況就是像她設想的那樣,夫妻和睦,可實際上這條路卻並不好走,甚至可能根本就無路可走。

  誠然也可以自我安慰,傅瑤喜歡謝遲,所以這也算是幫她得成所願。但謝朝雲並不喜歡自欺欺人,她很清楚自己的初衷並不是幫傅瑤,而是利用她在賭謝遲的態度。

  所幸雖有坎坷,但結果總是好的。

  謝朝雲將兄長的變化看在眼中,心漸漸地放了下來,也替傅瑤覺著高興。

  但一直以來,謝朝雲都有個疑惑,那就是傅瑤為何那麼喜歡謝遲?哪怕家中明擺著不滿意這門親事,哪怕謝遲先前做了那麼些不大好的事,她卻始終沒半點退縮的意思。

  院中已經撐起了架子,擺好了炭火、香料等物,開始烤那肥美鮮嫩的羊羔。

  文蘭對此很感興趣,興高采烈地拉著傅瑤出去看,謝朝雲也跟了出去,尋了個閑暇,將自己一直以來的疑惑問了出來。

  傅瑤在樹下的石桌旁坐了,端了盞茶準備喝,沒料到謝朝雲竟忽而問起這事來,嗆得咳了聲,連忙放下茶盞撫著胸口順氣。等到緩過來之後,驚訝道︰“怎麼忽然想起來問這個?”

  “我方才听到了,”謝朝雲提了先前那事,又笑道,“我好奇這事許久了,便趁機問一問,你若是不願意講的話,那我就不再問了。”

  “倒也沒什麼不能說的。”傅瑤垂下眼睫,輕輕地笑了聲,“說起來,跟方才說的那事還有些干系呢……”

  當年長安街上驚鴻一瞥,傅瑤瞞得死死的,沒向任何人提起過,滿腔情意都訴諸筆端,畫在了丹青里。

  因為她早前覺著,自己與謝遲之間毫無可能,這件事提起來反而是徒添困擾。但到如今,反倒沒什麼顧忌了,再提起這件事來,倒覺著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就因為那一眼嗎?”謝朝雲詫異道。

  “听起來是挺不可思議的,但的確如此。”過去的事傅瑤大都記不清了,可直至今日,她卻還是能清楚地記起那時的情形,“也沒旁的緣由了。畢竟我同他可沒什麼往來,當日在宮中為人求情的時候,算是頭一回說話呢。”

  傅瑤抬眼看向謝朝雲,又道︰“你不理解也正常,畢竟他也說,壓根不信什麼一見鐘情……”

  “不,”謝朝雲忽而打斷了傅瑤的話,勾了勾唇,若有所思道,“我信。”

  一見鐘情這種事情,來得猝不及防,感情深埋心中多年,要麼隨時間淡化,要麼就會如釀酒一般,反而愈發惦念著。

  某種意義上來說,就像是一種習慣性的執念。

  兩人交談間,外邊有人來通傳,說是二公子和岑公子到了。

  文蘭一听就高高興興地跑了出去,傅瑤也站起身來,過去同自家二哥問候了幾句,也就不可避免地見到了岑靈均。

  謝朝雲仍舊在樹下坐著,並沒動彈,喝了口茶,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那位前兩日大出風頭的岑公子。

  她原本只是好奇,想要順道看看岑靈均是怎麼個人,可瞥見他看傅瑤的眼神,以及說話時的姿態時,眉尖下意識地挑了起來。

  因隔得遠了些,所以听不清他們交談的內容,但以謝朝雲多年察言觀色的經驗來看,這位岑公子若非是天生一雙多情眼,那他對傅瑤八成是有些旁的心思。

  傅瑤對此卻是毫無所覺,仰頭同岑靈均說著些什麼,她臉上帶著燦爛的笑,眉眼彎彎,在陽光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惹眼。

  但這並沒持續太久,寒暄之後,傅玨同岑靈均一道去見顏氏,傅瑤則又回到了這樹蔭下的石桌旁。

  謝朝雲似是隨口問道︰“那位就是岑公子嗎?看起來倒真是一表人才。”

  “是他。”傅瑤毫無所覺,如實夸贊道,“他相貌好才學好,性情最好,任誰都挑不出半點錯來。”

  謝朝雲又問道︰“听起來,你同他倒是頗為熟悉?”

  “他家與我長姐家交好,在江南那一年,我同他偶爾會見面,所以更了解些。”傅瑤抬手理了理額邊的碎發,隨口解釋道。

  謝朝雲瞥見她腕上那串熟悉的珊瑚珠,將原本想要多問的話咽了回去。

  她這個人,總是下意識地想要弄清所有事情,畢竟這樣才能掌握大局,但不管怎麼說,還是不該來傅瑤面前試探的。

  話說回來,像傅瑤這樣生得好、性情也討喜的小姑娘,旁人見了會喜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如今木已成舟,傅瑤又是一心愛慕謝遲,那點小心思也改變不了什麼,由著去了也無妨。

  傅玨與岑靈均來見過顏氏,又送了給文蘭準備的生辰禮之後,便到別處去了,並沒在此多留。

  文蘭在那里看了會兒烤羊羔,開始覺著無趣起來,偏偏松哥兒只知道跟在顏氏與傅璇身邊,她就跟莊子上的兩個年齡相仿的小丫鬟玩到了一處,不耐煩在院中留著,想隨著她們出門去四處逛逛。

  她並不去問娘親和外祖母,滿臉笑容地湊到了傅瑤跟前,來征求同意。

  她扯著傅瑤的衣袖撒嬌,傅瑤長嘆了口氣,叮囑侍女們跟著照顧好,這才點頭應了下來。

  謝朝雲在一旁看著,忍俊不禁︰“她小小年紀,倒是會撒嬌賣乖,真是可愛。”

  她並不喜歡那些哭鬧無禮的小孩子,但見著文蘭這模樣,倒是覺著也不錯。

  傅瑤訕訕地笑了聲,並不想承認文蘭是被自己給帶歪的。

  謝朝雲看出些眉目來,雖沒戳穿,臉上的笑意卻是愈深。

  她雖然同誰都聊得來,也偶爾會出席一些宴飲,卻很少會同旁人約著一道出門閑玩,再加上近日興致不高,原本是沒想著過來的。只是轉念一想,謝遲是不會在意這些事情,她卻不能任由互相這麼冷淡下去,還是打起精神來緩和與傅家的關系。

  但如今,她懶散地坐在樹蔭下,同傅瑤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涼風陣陣,送來濃郁的烤肉香氣,還夾雜著淡淡的花香,一直緊繃著的那根弦倒是真放松了不少。

  莊子這邊一早就得了吩咐,備好了各色食材,做的飯菜雖不如明月樓那樣的大廚,但卻別有一番風味。再配上那烤的外焦里嫩的羊羔肉,讓人食指大動。

  但備下的酒卻是幾乎沒怎麼動過。

  畢竟傅璇有孕在身不能飲酒,文蘭年紀小不能沾酒,傅瑤自知酒量不好,在喝了兩杯之後戀戀不舍地放下了杯子。

  及至午後,謝朝雲喝了杯茶後,起身告辭。

  傅瑤是準備在莊子上過一夜的,她親自送謝朝雲上了車,笑道︰“那你先回,我明日就回去。”

  “好。”謝朝雲含笑應了,又順手摸了摸傅瑤泛紅的臉頰,“怎麼看起來倒像是有些醉了?回房去歇個午覺吧。”

  說完,便放下車簾,往城中去了。

  如今已入夏,遠山蒼翠,一路上斷斷續續地開著各色野花,生機勃勃的,看了令人心曠神怡。

  謝朝雲挑著簾子看了許久,等到遠遠地見著城門之後,方才放下窗簾,端坐著。

  說來也巧,謝朝雲回到府中時,恰遇著謝遲準備出門。

  兩人打了個照面,謝遲先開口問道︰“她明日回來?”

  “是啊,”謝朝雲笑了起來,“你這是要去何處?”

  “朝中有事,我入宮一趟。”謝遲簡短地留了這麼一句,沒旁的話想問,便準備離開。

  擦肩而過時,謝朝雲忽而又想起先前的事來,回過頭向謝遲道︰“說起來,若是下次再有機會,你陪著瑤瑤到傅家去一趟唄。”

  謝遲皺了皺眉︰“你知道我……”

  “我知道你不耐煩同人打交道,”謝朝雲打斷了他的話,提醒道,“但無論怎麼說,傅家都是傅瑤的娘家,也算是你的岳家。”

  謝遲不為所動,也不準備就這件事情同謝朝雲爭論,可走了兩步之後又被謝朝雲給叫住了。

  “我知道你沒有愛屋及烏的習慣,可在旁人看來,你不給傅家臉面,就是壓根沒將傅瑤當回事。”謝朝雲早就想提此事,但一直沒尋著合適的時機,也怕感情不到時,貿然提起反而會適得其反。眼下覺著火候差不多,索性直言道,“你若是有心想想,應當也能猜到旁人私下里是如何議論她的,很不中听。”

  謝遲冷笑了聲︰“私下議論的話,有中听的嗎?”

  “你我是不在乎,可傅家听了會如何想?”謝朝雲今日與傅璇聊了許多,兩個聰明人聊天,壓根不需要挑明就能知道彼此的意思,她認真道,“你不在乎傅家,也該為傅瑤考慮一二。她雖不提,但听到那些話時想必也是不好受的。”

  謝遲並不著急入宮,但此時也有些不耐煩起來,只想立時就走,但見謝朝雲態度堅決得很,仿佛不把此事說清楚就不會善罷甘休一樣。

  “她既然嫁給我,就該學會不要去在乎那些閑言碎語。”謝遲直截了當道。

  他這話太嚴厲了些,便顯得格外不近人情。

  謝朝雲听著都覺得刺耳,不由得皺起眉來,很難想象若是傅瑤听了之後會如何。

  她原以為兄長會主動問起傅瑤何時回來,是很在乎的征兆,卻忘了謝遲的在乎並不意味著無底線的寬縱。

  他在乎傅瑤,也想要獨佔她,最好是讓她滿心滿眼都是自己,一天到頭圍著自己的轉,但卻並不願意為她去改變自己。

  歸根結底兩人的感情並不對等,傅瑤當年驚鴻一瞥銘記在心,這些年來情深意重,可謝遲對她的感情興許也就是十之一二。

  是獨佔欲,勉強也能算是淺薄的喜歡,卻遠不是像傅瑤那樣遷就的愛。

  作為兄妹,謝朝雲能理解他,但無法認同他眼下的態度,也不可避免地憐愛傅瑤。

  要徹底改變一個人是很難的,尤其是像謝遲這樣的人,就像是在用自己的體溫一點點融化寒冰似的。

  謝朝雲從前總是擔心,謝遲究竟能不能喜歡上傅瑤?現在卻忽而開始擔心,小姑娘的愛慕能不能堅持到寒冰化盡的那一天?畢竟再深的感情,也都會有耗盡的那一日。

  “我說服不了你,”謝朝雲嘆了口氣,挑明了講,“你就是明仗著她情根深種,所以有恃無恐。”

  謝遲笑了聲,並沒否認謝朝雲的話,甚至因此有些愉悅︰“她的確很喜歡我。”

  “那就希望,兄長不會有後悔的那一日,等到將人的喜歡耗盡了,再後悔可就來不及了。”謝朝雲的話說得也很不客氣,又忽而笑了聲,“說起來,我今日在傅家莊子上見著了岑靈均,的確是位很出眾的少年郎。”

  謝遲皺了皺眉,疑惑謝朝雲怎麼忽而提了這麼句沒頭沒尾的話,正欲多問,便見著她拂袖離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飯圈紀實︰遲瑤cp最大粉頭朝雲被氣到,怒轉傅瑤唯粉,甚至想要磕別的cp(bushi……

  其實謝遲的本質目前還是挺狗的,對傅瑤就是,喜歡並且希望她滿心滿眼都是自己,小事可以讓步,但別的沒準備改,所以不要被他表象蒙蔽orz(這也就注定會大翻車

第45章

  傅瑤並沒醉,也並不想歇息,甚至還興沖沖地想出去逛一圈。

  倒是跑了一上午的文蘭困得厲害,吃飽喝足之後,沒多久就睡了過去。傅璇將她和松哥兒交給乳母照拂,自己則與傅瑤到院中喝茶聊天。

  傅瑤酒量很不好,後勁上來的時候,白皙的臉頰紅撲撲的,一雙杏眼也亮晶晶的,看起來可憐可愛。

  “你是不是又偷偷喝了些?”傅璇看著她這模樣,只覺著心軟得一塌糊涂,招了招手,等到傅瑤湊過來的時候摸了摸她的鬢發,又順手捏了下臉頰。

  “呀,”傅瑤捂了捂臉,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反駁道,“才沒有。”

  “那就是這酒的後勁有點大了。”傅璇躺在美人榻上,仰頭看著頭頂遮天蔽日的枝干和樹葉,漫不經心地笑道,“明知道酒量不好,還總是忍不住要喝。”

  她是個克制的人,有孕之後便滴酒不沾了,但傅瑤卻是由著性子來的。

  傅璇又打趣道︰“我懷疑,等到有朝一日你同我一樣有孕在身,怕是也忍不住要撒嬌討上一杯酒的。”

  傅瑤在躺椅上也不見老實,裙下的腳慢悠悠地晃著,拖長了聲音道︰“什麼呀……”

  她的反應分外遲鈍些,片刻後方才意識到不對來,倏地轉過頭去看了過去,恰對上自家長姐帶著些調侃的目光。

  她先前同長姐提過未曾圓房,按理來說,長姐是不會在她面前提什麼有孕這種事的,除非是……長姐知道她已經同謝遲圓房了。

  “你知道了?”傅瑤遲疑道。

  “是啊,”傅璇見她的臉頰愈發紅了起來,笑道,“我同謝姑娘閑聊時,從她的話中推斷出來的,而且,你與先前的確有些不同。”

  雖說只有那麼一次,可平日里也沒少在一處耳鬢廝磨,傅瑤自己興許注意不到,但伺候的侍女大都能看出她的變化來,更別說傅璇這個十分了解她的長姐了。

  傅瑤拿團扇遮了臉,悶聲道︰“我原本是想多拖一拖的,只是,只是……”

  只是情之所至,在謝遲的著意誘惑下,意志松垮了,沒能堅持住。

  “這就不用同我解釋了,”傅璇先前是提過,讓她不要對謝遲太遷就了,但也知道這種事情就算明白了道理也未必能做到,輕笑了聲,“你自己不後悔就行。”

  姐妹二人閑聊,侍女們備好瓜果和茶水之後就避開了,周遭無人,傅瑤說話間也沒太多避諱,小聲道︰“還是有那麼點後悔的。”

  太疼了,疼得她現在想起來還心有余悸。

  傅璇愣了下,等到想明白她這話的意思後,先是笑了聲,又嘆道︰“也是,當初成親時那個情形,想必也沒人教你這些。”

  說著,她探身將傅瑤遮臉的團扇抽了出來,拋了個眼神︰“是找個嬤嬤同你講呢,還是我同你講呢?”

  “不,不用了。”傅瑤從躺椅上跳了起來,原地轉了兩圈,沒話找話道,“蘭蘭說,東邊那小溪旁的景色很好,我去逛逛。”

  說完,還沒等長姐應聲,她便快步出了門。

  這莊子的位置很好,山間的溪流蜿蜒而下恰從此過,周遭有良田村落,也可觀山色,雨後的景色更是美不勝收。

  傅瑤少時就很喜歡到這里來,對此地很熟悉,壓根不用丫鬟跟著伺候,自己腳步輕快地出了門,循著熟悉的路往溪邊去。

  此時正是午後,日光暖洋洋的,但並不熱,微風陣陣送來花香,沁人心脾。

  看著周遭的景色,傅瑤的心情都好上許多,她在溪邊的大石上坐了,撐著腮發了會兒呆。

  酒氣燻得身上發熱,傅瑤索性俯身掬了捧清涼的溪水,先淨了淨手,又捂了捂臉頰,想要將溫度降下來些。

  四下無人,傅瑤將衣袖挽了起來,探身去撿水底那塊看中的石頭,結果等到好不容易得手之後,一抬頭,卻發現岑靈均竟不知出現在了溪流對面,正含笑看著她。

  傅瑤吃了一驚,連忙規規矩矩地站起身來,又將衣袖給好好地放了下來。

  岑靈均踩著溪流中間那幾塊大石到了這邊來,溫和地笑道︰“我記著你在南邊的時候,仿佛並沒什麼拘束。”

  傅瑤在江南的時候,的確是沒拘束,要不然也干不出來親自爬牆摘榆錢,直接導致了兩人尷尬的初見。

  她在那邊的時候,還干過親自劃船摘蓮藕的事,最後裙擺濕了一大半,鞋襪更是濕透了,好不狼狽,卻仍舊頭頂著倒扣的荷葉,高高興興的。

  但回了京城之後,顧忌就多了,傅瑤偶爾也會想念自己在南邊的那些日子,如今听岑靈均提起,不自覺地笑了起來,又在那石上重新坐下,仰頭看著他︰“你何時來的,我竟半點都沒察覺到。二哥呢?”

  “他午間喝了些酒,卻不料這酒後勁頗大,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岑靈均在兩步遠處站定了,笑著解釋道,“我並不困,便想著出門轉轉,結果回來的時候恰見著你在此處。”

  “那真是巧了。”傅瑤看了眼岑靈均來的方向,又瞥見他手中那簇紅艷艷的花,“這是你在何處摘的,顏色可真好。”

  岑靈均道︰“在山腳隨手摘的。應當是尋常的山花,我也叫不出名字來,看著喜歡便摘了簇,準備回去後曬干,夾在書中當個簽。”

  說著,他信手挑出兩支來遞給了傅瑤︰“你既喜歡,那就分你一半。”

  他的態度很自然,眉舒目朗,傅瑤也沒多想,隨手接了過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會兒,岑靈均主動提議道︰“出來的時候也不短了,該回去了。”

  “好呀。”傅瑤應了聲,站起身來,拂了拂衣擺上的塵土,隨著岑靈均往回走。

  她步子小,走得慢,岑靈均便也著意放緩了腳步。

  “你在京中可還適應嗎?”傅瑤隨口道,“會不會吃不慣?住不慣?我初到南邊的時候,還有點水土不服呢。”

  岑靈均無聲地笑了笑︰“一切都好,而且傅兄對我也頗多照拂,並沒什麼不習慣的。”

  提起傅玨來,傅瑤忍不住笑道︰“二哥可是常常夸你,說你這也好那也好,只遺憾沒能早些結識。”

  傅家家風正,教出來的子弟也是可圈可點的,人品更是沒得說。岑靈均這些日子也見了不少世家公子,但看來看去,最投緣的也還是傅玨。

  更何況還有傅姐夫這麼一層關系在,岑靈均也是很樂意同這個朋友深交的。

  回去之後,傅瑤同岑靈均告別,自往正院去了,岑靈均則去了傅玨那邊。

  傅瑤陪著文蘭玩了會兒,又開始逗松哥兒,高高興興的,臉上的笑就沒下去過。

  顏氏在一旁看著,也覺著欣慰,又時不時地同傅璇聊些閑話。

  “這胎的產期,應該是在入冬前後了,還遠著呢。”傅璇撫著才微微隆起的小腹,溫柔地笑道,“您不必著急,到時候再準備也來得及。”

  “趕早不趕晚,”顏氏堅持道,“這次我終于能好好照顧你,自然得把事情準備得盡善盡美。”

  “好,那就隨您。”傅璇無奈地笑著應了。

  傅瑤听著娘親和長姐的交談,晃了晃神,倒也顧不上逗松哥兒了,發了會兒呆,等到被問起話來方才回過神。

  “我一切都好,千真萬確,您不用擔心。”傅瑤熟門熟路地保證道。

  “你啊,”顏氏到如今也已經反應過來,知道女兒是喜歡謝遲,恨鐵不成鋼地點了點她的額,又嘆道,“你那夫婿就不說了,橫豎他與我們家也不親近,避開來,彼此都眼不見心不煩。至于你這小姑子,倒真是個能說會道的……有她在,我多少也能放心些。”

  因為當初那賜婚旨意是謝朝雲求的,顏氏一直對她頗有微詞,但今日聊了之後,也擺不出什麼冷臉來了。

  眾所周知,立後的詔書已下,禮部和內庭都已經開始為將來的立後大典做準備。

  而謝朝雲身為將來的皇後,竟沒半點架子,在顏氏面前就像是個尋常的小輩似的,既不會高高在上也不會過分親近,分寸拿捏得很好,說話辦事都讓人倍感舒服。

  若謝遲是這麼個模樣,顏氏對這親事就也沒什麼不滿了,可偏偏這是小姑子,真正的女婿她現在都還沒見過。

  實在是說起來都讓人覺著匪夷所思。

  傅瑤口口聲聲說著謝遲好,顏氏卻實在難以相信,這也是其中一個緣由。

  就算傅瑤能為謝遲找出一百個理由開脫,也沒辦法否認,謝遲對她的好是很有限的。誠然是比從前好了,但卻遠沒到顏氏的期待。

  她心知肚明,平日里會自我開解,所以總是會竭力避免在娘親面前提起謝遲,就是怕一不小心自己也開始心態失衡。

  可就算她不講,顏氏自己也會說起,這是個躲不過的議題。哪怕明知道用處不大,可當娘的,還是忍不住想要說上幾句。

  傅瑤訕訕地笑著,只敷衍,並不肯多說什麼,拼了命地給長姐使眼色。

  “好了,”傅璇出聲打斷了顏氏,笑道,“事已至此,再說別的也沒什麼用處,歸根結底日子還是要瑤瑤自己過的。她本來還是高興的,咱們又何必非要給她再多添堵呢?”

  一物降一物,傅璇總是能勸住顏氏,這事便算是翻篇了。傅瑤松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尋了個別的事情來閑聊,絕口不提謝遲相關的任何事。

  在莊子上歇一夜,第二日原該回京去的,可凌晨時分,卻忽而下起大雨來。

  上午雨勢漸小,但仍舊淅淅瀝瀝地下著,並沒停下來的意思。

第46章

  用過午飯之後,傅瑤在廊下坐了,看著如珠串般滴下來的雨水發愣。

  且不說這雨尚未停,縱然是停了,就昨夜那個雨勢,一路上想必已經是泥濘不堪,走不了車的。

  府中並沒什麼事,顏氏與傅璇皆不急著回去,文蘭見著能在莊子上多留,反倒是愈發高興起來,唯有傅瑤看起來心事重重的。

  “在想什麼呢?”傅璇慢悠悠地出了門,在她眼前晃了晃手,“怎麼,是有事想要趕著回京?”

  傅瑤回過神來,搖了搖頭︰“並沒什麼事。”

  縱然是府中有什麼事,謝朝雲在,也用不著她操心。只是她來之前,是跟謝遲說了要今日回去的,眼下看來卻是不能成的了。

  傅璇撫了撫鬢發,在她身旁坐了,笑問道︰“你還想著瞞我不成?”

  “真沒事,”傅瑤無奈地嘆了口氣,將自己的顧忌講了,小聲道,“我並不想失約,也怕他為此會介意。”

  傅璇不以為然道︰“這算什麼失約?更何況這也不是你能決定的。”饒是一早就知道傅瑤喜歡謝遲,她仍舊不認同這般,提醒道,“你是不是忘了先前我說過的話。”

  傅瑤下意識地挺直了背︰“沒忘。”

  “那你倒是說說,尋常夫妻間哪有這樣相處的?為了這麼點事就要心神不寧的。”傅璇定定地看著傅瑤,見她答不上來,方才又放緩了語氣笑道,“既說不上來,那就別胡思亂想了,這麼點小事哪里值得費神?該做什麼做什麼去。”

  傅瑤定了定神,將腦子里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盡數清了出去,乖巧地點了點頭。

  在煙雨的籠罩之下,山色空喺恣@洳槐慊鼐   床 環漣 郎頭緹啊br />

  傅瑤並沒讓人跟隨,自己撐了把油紙傘,出門去逛了一圈,回來時裙擺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雨水和斑駁的泥點,她卻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樣,一邊換衣裳一邊讓丫鬟去準備筆墨。

  自從嫁到謝家,傅瑤一直沒有什麼提筆作畫的心思,只有在前幾日給文蘭準備生辰禮的時候,才畫了幅小像。但此番被迫閑下來,既見不著謝遲,也免去了胡思亂想,看著那山色煙雨,倒是驀地有了些靈感。

  傅瑤作畫的時候專心得很,不喜被打擾,銀翹備好了茶水之後,便知情識趣地退了出去。

  顏氏那邊決定等到徹底放晴之後再回京,她遣僕先行回去,將這消息遞回府中,順道也往傅璇家中去知會了周梓年,免得擔憂。

  她是壓根沒想到去知會謝遲,傅璇在一旁喝著茶,提醒了句。

  “我看他壓根不會在乎。”顏氏冷笑了聲,並沒理會。

  這雨是來勢洶洶,但最初誰也沒料到,竟然能一直斷斷續續地下了三日,直到第四日才總算是放晴,原本泥濘不堪的路恢復如常,能供馬車平穩通行。

  雖說近來無事,可顏氏與傅璇心中都已經盼著能快些回去,一早就讓人收拾了東西,準備回京。

  而文蘭玩了這麼幾日之後,也開始同松哥兒一樣,開始想念獨留在京中的父親了。

  倒是傅瑤只在頭一日為此擔心過,後來就開始專心致志地將自己關在房中作畫,等到累了就到外邊去看看風景,過得竟也算是閑適自在。

  傅璇將此看在眼中,暗暗地松了口氣。

  她總是會擔心,怕傅瑤會被謝遲拿捏得死死的,只知道圍著他轉,如今想來倒是多慮了。

  回去的路上,顏氏帶著文蘭和松哥兒解悶,傅瑤則是與傅璇同車,姊妹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馬車先將傅瑤送回了謝府,銀翹扶著她下了車,傅璇挑著車簾叮囑道︰“要好好的,別委屈自己。”

  傅瑤點頭應了下來,撫了撫衣袖,往府中去了。

  正院安安靜靜的,謝遲尚未回府來。

  傅瑤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氣,雖知道這事躲不過,但不用立時面對還是讓她輕松了些的,隨口問道︰“我這幾日畫的畫都帶回來了嗎?”

  “放心,一個不落。”銀翹答道。

  “那就好,其中有兩幅我自己還挺滿意的,改日拿去讓人裝裱了。”傅瑤進了內室,在床邊坐了,漫不經心地看著銀翹收拾帶回來的衣裳等物,心中兀自琢磨著。

  月杉沏了茶水來,傅瑤接過卻並沒喝,捧著那茶盞,遲疑著試探道︰“他今晨心情還好嗎?”

  “不大好。”月杉如實答了,又提醒道,“您這一去好幾日,說好的也沒回來,雖說是被雨給攔了,但……”

  但謝遲並不是個講道理的人。

  月杉沒敢明說,可傅瑤卻莫名地明白了她話中未盡之意,先是頗為認同地點了點頭,隨後又有些為難起來,想著等謝遲回來之後這一關該怎麼過。

  然而怕什麼來什麼,這邊回來的行李還沒收拾好,院中就傳來了丫鬟行禮問候的聲音。

  傅瑤立時坐直了,同月杉交換了個心照不宣且一言難盡的目光,嘆道︰“你們先出去吧。”

  月杉應了下來,扯了扯尚未反應過來的銀翹,將人給拉了出去,遇著謝遲時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半句都沒敢多說。

  謝遲看都沒看她們,徑直進了內室。

  “前幾日那雨實在是討厭,路泥濘難走,一直到等到放晴之後才能回來。”傅瑤並沒敢看謝遲的臉色,狀似漫不經心地抱怨了句之後,自顧自地展開那些畫,而後向著謝遲笑道,“要不要來看看我這幾日……”

  她這話還沒說完,就只覺著眼前一暗,唇上多了溫熱的觸感,隨即又是一陣刺痛。

  謝遲看都沒看傅瑤的畫,直接拂開來,捏著她的下巴,動作中帶了些急切,又有些粗暴。

  要知道在那夜之後,謝遲自覺後悔,再踫她的時候始終都是溫溫柔柔的,可如今卻像是猝不及防地回到了最初。傅瑤仰頭承受著,唇角沾了溢出的津液,有些不習慣,甚至可以說是不舒服,便下意識地想要將人給推開。

  謝遲卻並沒如她的意,仍舊不依不饒的。

  月杉的顧慮是有道理的,傅瑤也知道以謝遲那偏執的性情,八成會對此事不滿,可也沒料到他竟然會這麼強硬。

  若是早前,她或許就耐著性子容忍了,但眼下卻覺著難受得很,忍無可忍地在謝遲手腕上撓了一把。

  傅瑤下手有些重,白皙的肌膚上立時就添了幾道紅痕,謝遲疼了下,這才意識到她是真惱了,慢慢地將人給松開了。

  其實動手之後,傅瑤心中隨即就涌起些後悔來,她並不想同謝遲爭吵,揉了揉臉頰,努力做出若無其事的模樣笑道︰“不過幾日不見而已,何至于此?難不成還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她並不是個擅長掩飾的人,在謝遲這樣敏銳的人看來就更是拙劣了。

  若換了旁人,興許就知情識趣地揭過去了,可謝遲並不想陪著演這出粉飾太平的戲碼,直截了當地挑明了自己的不滿︰“你回來晚了。”

  傅瑤垂下眼睫,深吸了一口氣,耐著性子同他道︰“我方才解釋了。前幾日那雨你必然也見了,路泥濘難走,再加上身邊還帶著兩個孩子,冒雨趕回來也怕萬一有什麼不妥,所以只能暫且等待。你看,天一放晴,我們不是立時就回來了嗎?”

  “你若真有心,也不是不能回來。”謝遲挑剔道,“只不過你想陪著她們罷了。”

  就好比謝朝雲就是當日回來的。

  他這話乍一听並沒什麼錯,可實際上,全然是強詞奪理。

  傅瑤原本的耐性被耗去不少,見謝遲鐵了心要吵架的模樣,也不躲避了,抬眼看向他︰“是,我想陪著我娘她們一道回來。這難道也不行嗎?”

  從前,傅瑤在他面前總是乖巧得很,就算偶爾拌嘴也是撒嬌的成分更多些,很少有像這般針鋒相對的時候。

  謝遲舔了舔齒尖,倒是並沒同傅瑤話趕話地爭吵起來,沉默片刻後,若有所思道︰“我發現,你每次從傅家回來之後,對我都會格外不耐煩。”

  他站在那里,居高臨下地看著傅瑤,緩聲問道︰“是誰同你說了些什麼?”

  傅瑤愣住了。她自己其實是並沒察覺到這其中的區別,也並非有意為之,但經謝遲這麼一提醒,卻又不得不承認的確如此。

  歸根結底,謝遲想要她如往常那般,什麼都依著他,可長姐卻總是會勸她不要如此。

  她這個人意志不堅,許多事情上常常是旁人說什麼自己做什麼,同謝遲呆得久了,就會習慣性地任由他擺布,而見了長姐听了勸告之後,就會掙脫些。

  就這麼被來回拉扯著,夾在其中左右為難。

  她雖沒回答,但臉上的神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你的家人對我不滿,”謝遲這幾日一直在想那日謝朝雲同自己說過的話,也曾短暫地猶豫過,要不要為傅瑤做些什麼?可如今卻是半點柔情都沒了,俯下身去逼問傅瑤,“你先前不是說很喜歡我嗎……那你是站在我這一邊,還是她們那一邊?”

  傅瑤看著近在咫尺的謝遲,腦中像是成了一團漿糊,壓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甚至想要逃開。可卻被牢牢地困在這方寸之間,壓根掙脫不開。

  有那麼一瞬,傅瑤甚至覺著有些喘不過氣來,甚至開始懷念在莊子上那幾日的清閑。

  謝遲定定地看著她,仿佛不要到一個答案決不罷休。

  “我不知道……”傅瑤向後挪了挪,雙手撐在身後,仰頭看著謝遲,“你不要逼我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又想了想,還是重新編輯一下作話orz

  剛吐槽謝遲pua阿瑤來著,但他的主觀意願不是這個,沒貶低阿瑤,純屬佔有欲比較強又很偏執,覺得你既然來招惹我,說喜歡我,那就得滿心滿眼都是我才行(算是性格缺陷

第47章

  夫君和娘家哪個更重要些,就算是換了再怎麼果斷利落的人來,一時間怕是也難答出來,更別說傅瑤了。

  但話又說回來,正常倒也沒人會問出這種問題。

  畢竟又不是小孩子,都該明白事情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所有都能排出個一二三來的。

  謝遲逼得太緊了些,又沒半點開玩笑的意思,傅瑤只覺著喘不過氣來,壓抑得要命。

  她的茫然無措都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謝遲看得一清二楚,心中那股無名火稍稍退了些,但卻仍舊沒就此放過。

  其實謝遲知道自己這是在“無理取鬧”,也知道傅瑤斷然是說不出來自己想听的話,也正因此,所以偏要為難她。

  傅瑤緊緊地攥著衣袖,深吸了口氣,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她理了理思緒,並沒回答謝遲的問題,而是反問道︰“那若是將來有一日,我與朝雲起了爭執,你是站在我這一邊還是站在朝雲那一邊?”

  傅瑤是想讓謝遲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有多莫名其妙,可謝遲卻也沒回答,而是垂眼看著她︰“這不一樣。你不該拿並不會發生的事情,來同已經發生了的事情作比較。”

  兩人心知肚明,謝朝雲向來喜歡傅瑤,兩人之間的關系興許比傅瑤同謝遲之間還好要上些,壓根是不會起什麼爭執的。

  可謝遲與傅家卻不同,尤其是在眼下,都快算得上是相看兩厭了。

  傅家是從一開始就對謝遲這個女婿不滿,就算拋卻他以往的名聲不論,單婚後的種種,就沒少惹得眾人在背後議論嘲笑傅瑤,顏氏這個當娘的是真一想起就覺得又心疼又煎熬。

  她倒是有心維護小女兒,可偏偏面對那些流言蜚語無從辯駁,只能忍氣吞聲。

  謝遲對傅家起初倒是沒多大意見,雖沒親近的意願,就如同對旁的人家無異,但也算不上厭煩。可今日察覺到傅瑤每每從家中回來的變化後,他便忍不住在心中記了一筆,只恨不得讓傅瑤再不要回去才好。

  發現這事壓根說不通後,傅瑤算是徹底沒了脾氣,也不想同謝遲爭執,索性偏過頭去不看他。

  傅瑤一副要放置此事不想多說的態度,謝遲卻不肯如她的意,抬手將她鬢邊的碎發拂到耳後,慢悠悠地開口道︰“我聲名狼藉,做的壞事也多了去,你家人不喜也是情理之中。她們看中的,應當是岑靈均那樣的人,對嗎?”

  那日,謝朝雲莫名其妙地提了岑靈均,而後便拂袖離去不再多言。

  岑靈均這個名字,謝遲在看過那首詩之後便記下來了,甚至還生出些惜才之心,想著等到將來科舉之時留意一二。

  可謝朝雲忽而在爭吵之後提及此人,他只覺著古怪,忍了半日後還是讓人去查了岑靈均的家世來歷。

  下屬辦事很利落,不多時就將岑靈均的身份來歷查得一清二楚,除了他此次進京是與周梓年一家同行的外,甚至連他如今是隨著傅玨一道往城外去了的事情,都一並回稟了。

  幾乎是在一瞬間,謝遲隨即就想起了那日在長街上見著的,同傅瑤在一處的那青衣公子。那時他二人領著文蘭,乍一看,倒像是一家人似的。

  岑家與周梓年素有往來,會一道進京,必然是交情匪淺。

  傅瑤曾隨祖母回江南老家去,也曾同他提過,有半數時間都是在長姐家,逗著文蘭她們玩的……那她與岑靈均之間,交情又如何?

  謝遲並不想在這種事情上耗費時間,但這幾日傅瑤始終未回來,他從宮中回家之後,看著空落落的房間,卻總是會忍不住想起此事來——

  傅玨往城外去,自然也是去莊子上的,岑靈均與他同行,這幾日也都被雨困在了那邊嗎?

  那日謝朝雲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再加上如今傅瑤的態度,讓他非常不爽,所以才會驟然提起。

  听他說出岑靈均的名字後,傅瑤立時瞪大了眼,對他這話更是不知該作何反應。

  謝遲這話倒也沒錯,她家人的確很喜歡岑靈均。其實也不單單是傅家,像岑靈均這樣出色的子佷輩,芝蘭玉樹一般,任是哪個長輩見了都難不喜。

  但他在這時候提起這話來,就很微妙了,倒好像是意有所指一樣。

  傅瑤听不得謝遲這般貶低自己,更不願听他拿自己跟岑靈均比,回過頭去看向他︰“我並不這麼想。”

  “那就是說,你家人的的確確是這麼想的了。”謝遲笑了聲,又直截了當地問道,“你這幾日見他了嗎?”

  傅瑤頭都大了,她就算是再怎麼遲鈍,此時也徹底明白過來謝遲的意思。

  “我家人怎麼想是她們的事情,我改變不了,但我自己的的確確是喜歡你的,”傅瑤仰頭看著謝遲,無比認真地強調道,“也只喜歡你。”

  傅瑤目光澄澈,並無半點心虛或是躲避,兩人之間離得很近,謝遲能清楚地在她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心中一動,又低頭吻上了她。

  與先前那個有些粗暴的吻相比,這次要溫柔些,謝遲扣著她的脖頸,態度終于緩和了些。

  傅瑤察覺到這其中的區別,福至心靈,突然似是想明白了。她抬起手,攥著謝遲的衣襟,仰頭回應著。許久之後,她舔了舔謝遲的唇角,小聲笑道︰“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兩人已然倒在了床榻上,謝遲看著伏在自己身上的傅瑤,揚了揚眉︰“嗯?”

  “我總覺著……你是不是醋了?”傅瑤大著膽子戳破了這層窗戶紙。

  謝遲先是皺了皺眉,隨後不以為然地笑了聲,似是在嘲諷傅瑤這揣測似的。

  其實傅瑤最初沒往這方面想,因為她壓根不覺著謝遲是那種會吃醋的人,可後來的種種,卻讓她生出這麼個揣測來,所以著意試探了下。

  就算他不肯承認,還一副不屑的模樣,她也覺著自己的猜測應當是八九不離十。

  一想到謝遲竟然會醋,傅瑤就忍不住高興,壓根不記得片刻前的爭執和不快,唇角幾乎都要翹到天上去了。

  見她神采飛揚的,眼中甚至還有些得意,謝遲忍不住在她腰上捏了一把,索性直接問道︰“你對他無意,那他呢?”

  “他……”傅瑤自己也說不準。

  有提親那件事在,岑靈均當初對她應該是有好感的,可今時不同往日,岑靈均那樣的人是不會逾越的,她也不想妄加揣測,那未免太不尊重人了。

  “我今後會離得遠些,能不見就不見,就算見著了也不多說什麼。”傅瑤一本正經地承諾著,偶爾露出個狡黠的笑來,“這樣你滿意嗎?”

  “差不多。”謝遲慢慢地摩挲著她的腰,若有所思道,“你家人喜歡他厭惡我,你為何偏偏反其道而行?”

  傅瑤只覺著有些癢,掙扎了下,無力地解釋道︰“沒有厭惡,最多只是不滿而已。其實……”

  其實顏氏每每夸岑靈均的時候,傅瑤都會在心中暗暗地想起當年的謝遲。

  謝遲十七高中狀元,風頭無兩,才學好、相貌好、性情也好,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也是溫潤如玉的貴公子,任是誰提起都要夸上兩句的。

  就連顏氏,也曾隨著眾人一道贊嘆過,可到如今她自己都忘了。

  世人的記性仿佛都不大好,到如今,幾乎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謝遲當年的模樣了,對他避之不及,只有傅瑤還惦念著那驚鴻一瞥,會心疼。

  方才謝遲咄咄相逼,非要她在自己和家人之間做出個抉擇的時候,傅瑤甚至都有些惱了。可及至如今,謝遲這般模樣說著這話的時候,她只覺著心軟的一塌糊涂,連帶著都開始檢討自己方才的態度了。

  傅瑤心中有千言萬語,卻都不便說出來,她不敢在謝遲面前貿然提起當年舊事,索性又續上了方才那一吻,態度熱切。

  謝遲愣了下,雖不明白傅瑤為何這般,但攬著她的手還是收緊了些。

第48章

  傅瑤向來心軟,對旁人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說對謝遲了。

  然而心軟的代價就是,她不知怎的就被謝遲給徹底拐上了床榻,等到衣裳半解,再回過神來時已經說什麼都晚了。

  此時還是白日,外間天光大亮,縱然已經放下了床帳,傅瑤仍舊是緊張地要命。

  既羞澀,也難免擔憂。

  就算已經過去了半月,傅瑤仍舊清楚地記得那夜受的罪,以及花了兩三日方才緩過來的事情,不可謂是不受罪。

  謝遲此番倒是溫柔了許多,不會由著本能橫沖直撞地亂來,他始終分神留意著傅瑤的反應,想讓她能夠放松下來,而不是像上次那般。

  “你若是覺著疼了,就同我講。”謝遲低聲道,“不要只自己忍著。”

  他上次的確太過莽撞,也顧不得許多,直到後來方才意識到傅瑤是一直在竭力忍著,只有實在受不住的時候才會出聲。這也就導致他不知輕重,留了那麼些痕跡,後來再看起來簡直觸目驚心。

  他這次溫存克制了許多,總算不像初時那般折磨,但傅瑤還是受不住,听了謝遲這話之後便當真不再強忍著,軟著聲音同他抱怨。

  謝遲原本的打算是想著照顧傅瑤的感受,不強求,可真等到她咬著唇抱怨疼,然後蹙著眉說不行、不要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非但不想退開,反而想要變本加厲地索求。

  不上不下地猶豫了會兒後,謝遲垂首吻著傅瑤,將她的那些個抱怨盡數堵了回去,當做沒听見了。

  傅瑤是午後回來的,一番折騰下來,等到徹底消停時已是傍晚。

  她這次倒是沒直接昏睡過去,但也累得要命,伏在枕上說不出話來,抬眼看著一旁的謝遲。

  謝遲的精神倒是很好,懶散地倚在一旁,神情中帶著些慵懶和饜足,雪白的中衣松松垮垮地系著,墨色的長發隨意散著,有幾縷落在了胸膛上。

  橘色的夕陽透過床帳映在他臉上,勾勒出如玉琢般精致的輪廓來。

  看起來很是動人。

  察覺到傅瑤一動不動落在自己臉上的目光後,謝遲偏過頭去,抬手撫了撫她的鬢發,低聲問道︰“方才是誰說累得要死了?我看著,倒是還有精力。”

  他聲音有些喑啞,透著尚未褪盡的情欲,再加上這話意有所指,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

  傅瑤紅了紅臉,卻並沒閉上眼,而是撐著坐起身來湊近了些,看著他身上的傷痕輕聲道︰“這些傷……”

  謝遲心口旁有一道愈合沒多久的新傷,傅瑤倒是一早就知道,畢竟這算是她嫁到謝家來的緣由了。可除此之外,他身上還有不少舊傷,尤其是腰腹上那一道極長的傷疤,看得她呼吸一窒。

  那傷疤應當已經有些年頭了,傅瑤不敢想,當年他剛受這傷的時候是怎麼個情形?他曾又有過多少次生死一線的處境?

  其實想也知道,當年那麼個貴公子被發配去西境,會遭受多少罪。

  謝遲的騎射功夫在京城的這些個公子哥們中間是很好,可那大都是些花架子,到了沙場之上派不上多大用場,那是要真刀真槍地以命相搏的。

  所以在那個時候,眾人都以為他會死在西境的風沙中。

  傅瑤知道謝遲這些年來受了不少罪,可平素里這些傷疤都被掩蓋在衣裳之下,直到如今方才得以窺見一斑。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輕輕地摸了摸那傷疤。

  謝遲好整以暇地倚在迎枕上,看著傅瑤,只見她神情中透出些難過,半晌都沒說出話來,便漫不經心地笑了聲︰“都過去了。”

  他抓著傅瑤的手腕,將人給拉遠了些,又隨手將中衣給攏緊了,挑眉道︰“你若是再這麼看下去,今日就別想下床了。”

  傅瑤原本正難過著,听了這句話後,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又有些哭笑不得。但余光瞥見謝遲的確像是又起了些反應後,她隨即往一旁避了避,而後道︰“我餓了。”

  “那就起身準備吃飯。”謝遲利落地下了床,自顧自地穿了衣裳,回頭一看只見傅瑤還在磨磨蹭蹭的,也沒叫丫鬟進來伺候,不由得嘆了口氣,親自替她尋了衣裳來伺候她穿衣。

  傅瑤一下床便覺著腿軟,謝遲將她這反應看在眼中,低低地笑了聲,扶了一把後又問道︰“要我抱你出去嗎?”

  “不用。”傅瑤小聲答了句,拿了根簪子來將長發給盤了起來,慢騰騰地往外間去了。

  月杉原本是在擔心,不知傅瑤能不能過了這一關,結果沒多久听見里間的動靜之後,立時知情識趣地遣開了伺候的丫鬟們。

  她听著動靜,知道這件事情算是揭過去了。

  只是眼見著到了飯點,她正猶豫著該不該擺飯,可巧謝遲出來傳飯,便隨即讓小丫鬟們送了過來。

  傅瑤是半步路都不想多走的,直接在最近的位置坐了下來,托腮看著丫鬟們擺飯,等到聞著熟悉的香氣,才算是打起些精神來。

  謝遲瞥見傅瑤這有氣無力的模樣,無聲地笑了笑,隨後循著她的目光將夾了片蜜汁蓮藕放在她面前的碟中,而後又順手盛了半碗燕窩雞絲湯放在了一旁。

  向來只有旁人伺候謝遲的份,這實在是少見,嫁過來後算是頭一回了。

  傅瑤偏過頭去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語。

  “不是餓了嗎?”謝遲道。

  傅瑤慢悠悠地吃完了碟中的蓮藕,舔了舔唇上的蜜汁,先是看了看謝遲,又轉而看向了桌子中間那一盤糖醋魚揚了揚下巴。

  累歸累,但也不至于連夾菜的力氣都沒有,只是難得謝遲態度這麼好,不支使一回才是可惜了。

  謝遲此時的確是好說話得很,知道她這是有意撒嬌,也頗為配合,夾了塊魚肉之後,又體貼地問道︰“還想要什麼?”

  傅瑤先是笑了起來,又搖了搖頭︰“我自己來就好。”

  興許是因著心情很好,也興許是今日廚房做得飯菜的確不錯,她不知不覺中就吃了許多。再加上午後折騰的那幾回,的的確確是耗了不少體力,等到吃完喝足之後,便開始犯困。

  “這麼早就困了?”謝遲是看著她吃了許多的,問道,“要不要出去走走消食?”

  听他這麼說,傅瑤倒是來了點精神,仰頭看向他︰“你陪我嗎?”

  她的目光中帶了些希冀,別說是原就有此打算,就算是沒有,謝遲怕是也說不出什麼拒絕的話來,頷首道︰“嗯。”

  “那就去,”傅瑤站起身來,拉著謝遲的衣袖往外走,“你還沒陪我一同逛過呢。”

  謝遲大步跟了上去,又順勢牽住了她的手,無奈道︰“這院子有什麼好逛的?”

  謝府並不算很大,與那些王孫貴族的府邸沒法比,與謝遲的身份也不相稱,是當年謝家的老宅改的。

  皇上曾賜下個大宅子,但兄妹二人念舊,也並不怎麼喜歡鋪張浪費,便一直空著那御賜的宅子,著人修葺了當年的老宅住了下來。

  那時兩王之亂剛剛平定,朝野上下動蕩不安,謝遲壓根沒心思管這種小事,這府中是謝朝雲盯著一點點重建修葺的。等到後來不那麼忙,謝遲方才花了點時間,著人又做了些修改,最終定了下來。

  如今暮色四合,四下都已經點起了燈。

  府中的景致已經不大能看得清,可傅瑤牽著謝遲的手,走在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卻覺著分外高興。

  涼風習習,謝遲余光瞥見她的神情,問道︰“有什麼開心的事?”

  傅瑤晃了晃他的手︰“這個啊。”

  像謝遲這樣的人,平素里沒什麼風花雪月的想法,也未曾去探究過小姑娘家的心思,還是愣了一刻之後,方才意識到傅瑤是因為自己陪她出來閑逛而高興的。

  “這也值得高興嗎?”謝遲道。

  “你肯像現在這樣花時間陪我,我自然是高興的……”傅瑤揉了揉鼻尖,將後半截話給咽了下去。

  以往,謝遲倒也不是沒陪她,但兩人總是膩在一處親熱,唇齒相依,仿佛過不久就要到榻上去。這種她倒也不是不喜歡,但卻難免覺著是欲望驅使著,謝遲才願意在她身上多花些時間。

  像如今這樣就很好,哪怕只是挽著手,她就像是又吃了蜜汁蓮藕似的,心里甜滋滋的。

  兩人年紀不同想得也不同,謝遲是食髓知味,想要索求得更多些,可傅瑤卻是少女情懷,想著談情說愛。

  謝遲輕輕地摩挲著她的腕骨,費了點功夫,才算是透過傅瑤的欲言又止,將這其中的差別給想明白了。他不由得笑了聲,後又開口道︰“你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他已經過了談情說愛的年紀,平素里也沒什麼閑情逸致,可既然傅瑤喜歡,他今日心情又好,便不介意陪陪她。

  “我,”傅瑤想了想,小心翼翼道,“我可以問問,你腰腹上那道傷是怎麼來的嗎?”

  她一直想知道謝遲這些年的經歷,可卻又不敢貿然提起,如今覷著謝遲的神情,覺著火候差不多了,便大著膽子問了出來。

  “那是在西境時候受的傷。”謝遲言簡意賅地答了句,原是不想多說的,但瞥見傅瑤那亮晶晶的眼眸之後,又忽而改了主意。

  傅瑤的相貌生得很好,在美人如雲的京城也算是一等,自小被夸到大的。

  謝遲向來不看重美色,若不然這些年來也不會孤身一人,可他卻很喜歡傅瑤那雙眼,清澈得不染塵埃,所有情緒都寫在眼中。

  被她滿懷期待和愛慕地看著時,饒是他,心中也會起漣漪。

  謝遲不動聲色地握緊了傅瑤的手,低聲道︰“那是六年前的舊事……”

第49章

  當下世人眼中的謝太傅,一手遮天,仿佛是無所不能的。

  然而在六年前,謝遲卻只覺著自己是個廢物。

  那時候,父親死在獄中,母親與幼妹先後病逝,甚至來不及正經辦喪事,只能草草安葬。謝朝雲入奴籍進了掖庭,他則被發配充軍千里迢迢地來了西境邊關。

  大廈忽傾後的雲泥之別,怕是沒幾個人能頂住,謝遲在被壓往西境的路上,便生了一場大病,險些連命都沒能保住。

  他不再是錦衣玉食的貴公子,穿著囚服帶著枷鎖匆匆趕路,身心俱疲。

  押解他的官差自然是不會給他請大夫的,甚至都不肯放緩行程,在那個高熱得直接昏過去的晚上,謝遲一度以為自己就要這麼死在這個無名的小鎮了。

  但興許是命不該絕,也興許是心有不甘,第二日天光乍破,一點點亮起來的時候,他竟然硬生生地挺了過來。

  然而到了西境之後,也並不比趕路時要輕松。

  剝去了出身與家世,這些年來學的詩書六藝大半都派不上用場,他與尋常的兵士在一處,每日要例行訓練執勤,也有做不完的事情。

  一日到頭,除卻匆忙吃飯的時候,幾乎尋不到任何閑暇。

  對于謝遲來說,這倒也不全然是一樁壞事,至少他能夠將心力都投入其中。

  然而舊事並不肯放過他,午夜夢回之時,仍舊能將他折磨得喘不過氣來。

  與這折磨比起來,邊關的粗布衣和糙飯倒是算不上什麼了。

  起初,謝遲總是沉默寡言的,並不同周遭的人交流。

  同營的兵士知曉他的家世之後,有同情的,但也有看不慣的,陰陽怪氣地嘲諷他是“京城來的公子哥”,弱不禁風,早些年憑借著家世過上好日子,如今家族一倒便什麼都不是了。

  直到見著謝遲的功夫和韌勁之後,才算是漸漸地閉了嘴。

  謝遲如今已經記不得自己當初頭一回殺人時的情形,但在當時,他頭一回親身上沙場,只覺著觸目驚心。溫熱鮮紅的血迸濺出來,灑在他身上、臉上,血腥味濃得幾乎讓他想要作嘔,可除此之外,卻又夾雜著一種近乎詭異的快感。

  他在敵人的血中,尋著了一種近乎偏執的掌控欲,心底的那點恐懼霎時煙消雲散,就像剔除了身上最後一點軟弱,再也沒任何顧忌。

  沒多久,謝遲的名聲就漸漸地傳開來,周遭的人都知道這位京城來的公子哥,看起來像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可在沙場上卻是個殺人不眨眼、心狠手辣的。

  但他又不是鐵打的,自然不是每次都能全身而退。

  對于許多人而言,受傷是會留下恐懼的,更有甚者甚至會抵觸再上戰場,可謝遲並不是,他總是面不改色地由著軍醫處理傷口,下次只會更凶更狠。

  一次偶然的機會,但也算是遲早會有的必然,他入了裴將軍的眼,被調到將軍帳去當了親衛。

  自那以後,謝遲便不用再僅憑蠻力廝殺,他是個聰明人,年紀輕輕的狀元郎,學什麼都要比旁人快很多。裴將軍又是個惜才的人,肯給他機會,也會反復磨練他。

  某日帶兵巡視時,謝遲發覺敵方有異動,當機立斷,奇襲立下大功,生擒敵首。

  但也正是在那次,他受了重傷,腰腹上那一刀幾乎要了他的命,就連見多識廣的軍醫都嚇了一跳,縫合傷口的時候不住地抹汗,同臉色蒼白如紙的謝遲道︰“小將軍,你這一路是怎麼回來的……”

  失了這麼多血,謝遲竟然還能活著回來,而到如今竟然還沒昏迷,甚至能看著他縫合傷口。

  裴將軍還沒顧得上為這大捷高興,見著謝遲這模樣後,當即忍不住吹胡子瞪眼,動怒斥責他不分輕重。

  熟悉謝遲的人都知道,他這個人仿佛壓根不知道“謹慎穩重”四個字怎麼寫,只要自己覺著有勝算,哪怕是命懸一線,也敢豁出去賭。

  雖說每次都被他給賭贏了,但旁人看得還是心驚膽戰,生怕出什麼意外。

  裴將軍年事已高,唯一的獨子早年殉國,他無意于爭權奪利,這麼些年來始終駐守邊關吃沙子,原是想要尋個合適的接班人,所以有意培養謝遲,漸漸地也是將他當做自己的子佷看待的。

  見著他這般不知珍重自身,便難免動怒。

  裴將軍是想磨礪謝遲不假,可壓根不用他動手,謝遲一直在拼命地壓榨自身,他看著都覺得擔心,生怕這利刃磨地太過,什麼時候忽地斷了。

  “你這般年輕,何必急于求成?”裴將軍訓斥了一通後,見著謝遲那仿佛下一刻就沒氣的模樣,又忍不住勸道,“便是要攢功績,也大可慢慢來,念了那麼多詩書,難道不知物極必反過猶不及的道理?”

  “來不及的……”謝遲有氣無力,低聲道,“這幾年間,遲早必有大亂。”

  他早些年是聰明,可卻還帶著些剛入仕的天真,總覺著社稷能匡扶。

  可這兩年已然想明白,這爛攤子是注定沒法好好收場的,哪怕所有人都想著粉飾太平,可內里的暗潮涌動是不會減輕,日積月累只會越來越嚴重。

  只需要一個契機,就會天翻地覆。

  旁人都說他年少有為,謝遲也曾因此自得過,但到現在卻只恨自己明白的太晚。

  他這輩子都不想再經歷當年家中出事時的無力感,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保護不了的親近的人,只能任人宰割。

  所以每個機會他都不想錯過,沒有時間給他“慢慢來”,他也不想徐徐圖之。

  必須要在京中出事之前做好準備,才不至于到時候措手不及。

  裴將軍這樣的年紀,又怎會看不明白局勢,他早幾年還曾試著上過奏折勸諫,可卻什麼都改變不了,還被虞家挾怨報復,最後只得作罷。

  皇帝昏聵,他能守一方邊關已是不易,再多的也管不了了。

  謝遲對裴將軍的性格很是了解,在此之後,同他長談數次,耗費許久終于說服著他站在了自己這一方。

  他得了裴將軍的允準,也接手了些人脈,開始緊盯著京城那邊與北境的動向。那一年多,謝遲恨不得將一日掰開,當成一年來過,是當真沒半點閑暇。

  所以在燕雲兵禍起後,謝遲得以抓住了機會,日夜兼程帶兵入京,恰好趕上了兩王之亂。

  這次,他總算不是當年那個面對變故無力掙扎的少年,而成了持刀之人,黃雀在後,以雷霆之勢血洗了世家。謝朝雲領著蕭鐸出現在了他面前,又說服了太後出面,聯手將這個少年推上了帝位,定下了朝局。

  在那之後,裴將軍領兵去了北境,開啟了漫無止境的征戰,想要收回在燕雲兵禍中失落的十六州。

  而謝遲把持朝堂,竭力維穩,讓他不必有後顧之憂。

  此後的兩三年,謝遲仍舊沒機會喘口氣,蕭鐸年輕未經事,大半朝政都是他來料理。陰謀陽謀、明爭暗斗,所有都是圍繞著他來的。

  他得強硬地鎮壓各方勢力,又得維系著個平衡。

  就像是在風雨飄搖中掌舵似的,一個不妨,就很容易翻船。

  為此,謝遲背負了不少罵名,有的的確是他自己行事太過,有的則是有人蓄意扭曲,到後來也沒幾個人在乎他究竟是怎麼樣的人,世人總愛偏信那些流言蜚語。

  早些年,謝遲是靠著復仇撐著的,等到屠戮虞家之後,他權勢富貴都有了,可卻沒什麼想要的了。若不是還要鋪平路,踐行當年說服裴將軍時許下的承諾,給這天下人一個太平,他是真想撒手不管。

  生死一線,他並不大看重,橫豎活一日就管一日,等到管不了的時候也都是各自的命。

  這些年的種種,想起來都覺著累,就更不適合宣之于口了。

  謝遲開口之後就忽而覺著倦,不願多說,可對著自家夫人滿是希冀的目光,還是打起精神來,回憶著當年奇襲的舊事,大略同她講了。

  那時驚心動魄,可是這樣的事多了去了,謝遲再提起的時候,語氣也是波瀾不驚的。

  可傅瑤卻听得緊張不已,不自覺地攥緊了謝遲的手,紅唇也緊緊地抿了起來。

  她一副提心吊膽的模樣,謝遲看在眼中,忍不住笑了起來︰“我這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嗎?至于擔心成這樣?”

  若是旁人有這樣的功績,已然能當做一輩子的談資,可對于謝遲而言卻仿佛算不得什麼。

  傅瑤湊得更近了些,抱著謝遲的手臂,漸漸地平復了心情,而後仰頭看著他,露出個大大的笑來︰“我夫君真厲害。”

  她說這話時滿是認真,甚至也沒往常的羞澀躲閃,眸中水盈盈的,映著燈火,看得人意動不已。

  謝遲勾了勾唇,低頭在她唇上落了一吻,臨了又舔了下她的唇,笑道︰“真甜。”

  傅瑤愣了下方才反應過來他這話的意思,抬手捂了捂臉,抿唇傻笑了會兒,復又同他十指相扣,慢慢地往正院走。

  月華傾瀉,映著人影成雙。

  傅瑤幾乎是半倚在謝遲身上,垂眼看著地上的影子,片刻後又小聲道︰“以後,你多同我講些從前的事好不好?”

  謝遲並不是個喜歡提舊事的人,他自己都很少會回憶,更不會同旁人提起,就算是與謝朝雲也沒說過什麼。今日原是一時興起,可見著傅瑤的反應後,卻覺著興許偶爾提一提也不錯。

  他面色不改,漫不經心道︰“等什麼時候有了興致。”

  傅瑤乖巧地應了聲。

第50章

  漸漸地相處久了,傅瑤就發現旁人說謝遲“喜怒無常”,雖有夸大,但也不是全然無道理的。

  謝遲心,海底針。

  有時候傅瑤壓根沒想明白為什麼,他莫名就惱了,冷著臉寫滿了“我很不爽”。

  起初,傅瑤總是難免緊張,琢磨自己究竟是做錯了什麼還是說錯了什麼,然後想方設法地去哄。直到後來某次她心情不大好實在不耐煩,也懶得多想,直接往謝朝雲的听雨軒去呆了許久,一直到晚間方才回來。

  原以為回來之後難免再起爭執,結果謝遲就跟自己想通了似的,見了她之後也沒發難,甚至還主動遞了句話來緩和關系。

  傅瑤當時愣了好一會兒,都沒顧得上答話,及至反應過來之後便開始忍不住笑了起來,直到被謝遲按在榻上收拾了一番,方才止住了。

  這些年來,謝遲算是頭一回這樣給人遞台階了,結果硬生生地被傅瑤給笑得惱了。但等到糾纏了會兒後,他自己也覺著好笑,唇角不自覺地勾了起來。

  “太重了,”傅瑤喘了口氣,笑著去推他,“你這人怎麼這樣?明明是自己不講道理亂發脾氣,不肯將話給說明白……現在還不準人笑了不成?”

  謝遲在傅瑤旁邊側身躺了,撐著額,挑了縷散開的長發繞在指尖,等到她撒嬌似的抱怨完,慢悠悠地說道︰“現在不氣了?我還當你要在听雨軒過夜。”

  傅瑤的確是不氣了,但還是橫了他一眼︰“我原是這麼打算的,但阿雲將我給趕了回去,說怕你親自過去討人。”

  “我倒的確是有這個打算。”謝遲坦然承認了,隨後又笑道,“你今日怎麼這麼大的氣性?”

  他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句,倒是把傅瑤那消散了的氣又給勾回來些。

  傅瑤直接將長發從他手中抽了回來,起身在一旁坐了,一本正經地同他講道理︰“明明是你不對,怎麼總要我想方設法地去哄?我不干了。”

  謝遲未置可否,只慢吞吞地問道︰“當真?”

  “千真萬確,”傅瑤與謝朝雲長聊許久,愈發確準自己沒錯,同謝遲道,“旁的人家,都是當夫君的遷就,我倒也不求你處處哄我,只是今後咱們得把事情掰扯清楚了,不是我的錯我才不認。”

  她說這話時,看起來氣鼓鼓的。謝遲忍不住抬手在她臉頰下戳了下,傅瑤沒繃住,笑著瞪了回來,眼波縱橫。

  “你這話倒也沒錯,”謝遲終于不似先前那般理直氣壯了,他琢磨了會兒,松口道,“那今後就依你的意思,滿意了嗎?”

  得了他這句承諾之後,傅瑤重重地點了點頭︰“滿意了。”

  “那吃過晚飯了嗎?”謝遲在她小腹上捏了下,沒等傅瑤回答就有了答案,笑了聲,“怎麼,是阿雲那里的飯更合你的胃口嗎?”

  傅瑤晚間的確是吃得多了些,如今被謝遲戳破,也沒難為情,反而順勢指責道︰“都是被某人給氣的。”

  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吃東西,仿佛這樣就能緩解一樣,相處了這麼久,謝遲倒也知道傅瑤這個習慣,溫聲嘆了口氣︰“是我不對,不氣了。”

  謝遲難得有這樣溫柔的語氣,傅瑤听得高興,這才想起來關懷回去︰“你是不是沒吃?那我讓月杉……”

  “不必,”謝遲挑開她腰間的系帶,似笑非笑道,“我現在只想吃旁的。”

  謝遲是個學什麼都很快的聰明人,雖說頭一次弄得一塌糊涂,惹得傅瑤躲了他足有半月,可很快就無師自通摸到了訣竅。他現在很清楚怎麼能讓傅瑤也得趣,壓根不用費什麼功夫,就讓她毫無招架之力。

  謝遲輕輕地捏著傅瑤腰上的軟肉,打趣道︰“其實你是該多吃些,往常太瘦了,像現在這樣才好……”

  在情事上,謝遲向來是不知道“拘謹”二字怎麼寫的,可傅瑤卻還是臉皮薄,哪怕已經親近過許多次,也被謝遲半哄著試了些那小冊子上的花招,她卻還是沒法徹底放開。

  尤其是在听著那些葷話的時候,只覺著從耳垂到脖頸都是紅的,身體里像是被點了許多簇火苗似的。

  十分要命。

  兩人同樣是沒半點經驗,可不過月余,就已經天差地別,傅瑤每每被折騰得有氣無力時,總是會忍不住想究竟為什麼。

  到最後,也只能歸咎于謝遲比她聰明,以及比她臉皮厚。

  第二日,謝遲依舊按部就班地去上朝,傅瑤睡了許久方才起身梳洗,慢悠悠地用過飯後,方才往听雨軒去了。

  從前她跟著謝朝雲學東西的時候,都是些謝朝雲料理,她在一旁跟著學。可到現在卻是掉了個個兒,她負責處理府中的種種事務,謝朝雲則負責在一旁看著,偶爾提個意見。

  “我忙活了這麼些年,這幾日方才知道閑下來是這麼舒服的事,”謝朝雲端了杯茶,慢悠悠地品著,同傅瑤笑道,“有你在,我總算是能偷閑一段時日了。”

  等到夏末秋初,就到了她入宮的時候,屆時掌管後宮,可是要比管謝家復雜多了。

  但不管怎麼說,總忙不過早些年在宮中時就是了。

  “那你就好好歇歇,事情都交給我就好。”傅瑤想了想,又認真道,“只是若我有哪里做得不妥的,只管同我講明白,不要有顧忌……”

  “你很好。”謝朝雲從不吝惜自己對傅瑤的夸贊,玩笑道,“我已經很滿意了,總不能非要雞蛋里挑骨頭才行吧?”

  傅瑤抿唇笑了起來,兩人正閑聊著,恰有管家娘子進來回話。

  府中之人也都知道如今是傅瑤在管著後宅之事,按理說,有什麼事就該如前幾日一般直接回了傅瑤。可那管家娘子進門之後,卻遲疑了片刻,先看了看謝朝雲,而後方才向著傅瑤道︰“魏家遣人送來了些東西,這是禮單。”

  從她進門起,謝朝雲就意識到不對勁了,及至听到她說出魏家,立即就反應了過來,不動聲色地放下了茶盞。

  倒是傅瑤反應慢了些,但她經手了這麼些事,也不是先前那個傻里傻氣的小姑娘了。

  這又不是逢年過節,魏家總不會無緣無故地讓人送禮來,再加上先前她在姜家時偶然听來的事,八成是……

  謝朝雲在心中飛快地掂量了一番,還是決定不避諱傅瑤,輕描淡寫地笑道︰“想來是書婉回到京城了?”

  謝朝雲對京中的諸多動向了如指掌,自然不會不知道魏書婉回京這件事,更何況她一早就收著了書信。

  她原是想著,等魏書婉回京之後再尋個機會見上一面,敘敘舊。沒想到她這里還沒收到消息,魏府的東西倒是先送過來了。

  那管家娘子顯然也知道謝遲與魏書婉曾定過親的舊事,見謝朝雲主動提及,方才松了口氣,賠笑回道︰“正是。魏府送來這些,說是他家二姑娘回京時專程給您帶的,算不上貴重,是給故人的心意。”

  謝朝雲嘆了口氣︰“一轉眼都這麼些年了……”

  謝家與魏家素來交好,她與魏書婉也算是關系極好的手帕交,只是家中出事後她入了宮,而後來魏書婉也遠嫁,便再沒見過面。

  一轉眼也有六年多了。

  傅瑤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听著管家娘子與謝朝雲的交談,並沒貿然插話。

  她與這位魏姑娘並不熟,當年也就是見過幾面,從未說過話,但如今看著謝朝雲這反應,便知道兩人的關系應當不錯。

  管家娘子回了這事之後,便退下了。

  謝朝雲粗略地看了眼禮單,一眼就認出了魏書婉的字跡,最後還題了幾行詩,應當也是她所作。

  魏家這樣的書香門第,養出來的女兒自然擅詩書,當年魏書婉在京中之時,便素有才女之稱,定下與謝遲的親事時眾人雖難免含酸,但也挑不出什麼不好來。

  思及舊事,謝朝雲心下不由得嘆了口氣,而後將那禮單遞給了傅瑤,笑道︰“你也看看。若是有什麼喜歡的,我送你。”

  傅瑤接過來粗略地掃了眼,目光在那幾行詩上頓了下,又還給了謝朝雲︰“我什麼都不缺,而且這也是魏姑娘的一番心意。”

  謝朝雲不動聲色地端詳著她的神情,片刻後嘆道︰“在你面前,我就不兜圈子了,索性就借著這個由頭說明白了。”

  傅瑤點了點頭,乖巧道︰“你只管說。”

  “書婉與兄長曾經有過婚約,她這次回京來,興許會有多事之人在背後議論,無事生非……”謝朝雲這些年見得多了,猜都能猜到會有什麼話,她雖不知道傅瑤究竟會不會介意,但還是決定盡早挑明了,“但那婚約是早幾年就解除了的,這些年來他二人也從沒往來,你若真是听了什麼,萬望不要放在心上。”

  傅瑤是她挑中的人,萬分滿意,就算從前同魏書婉關系再怎麼好,謝朝雲也不會生出旁的心思來。

  兄長與魏書婉當年的確是郎才女貌的一對璧人,可陰差陽錯,錯過就是錯過了,如今各有婚嫁,斷然沒有攪和到一起的道理。

  只是……

  謝朝雲攥緊了手中那禮單,她自問對魏書婉的性情很了解,但這些年下來,人總是會變的。她早就不是當年那個內向的閨秀,那魏書婉呢?

  她自己也說不準,眼下這番話是用來安傅瑤的心,還是她那太過多疑的心被這送上門來的禮單給觸動了,所以提早擺明立場。

  免得日後生出什麼事端來。

  不管面上再怎麼溫柔可親,可謝朝雲本質卻並不是什麼和善的好人,也向來不憚以最壞的心思揣度旁人。

  她為自己這心思對昔年好友感到愧疚,也盼著是自己想多了。

第51章

  魏家老爺子尚在時,是當世有名的鴻儒,饒是昏聵如先帝,也知道將他留在朝中撐場面。

  更何況老爺子一生醉心學問,精力都花在了修書編纂上,從不對朝政指手畫腳,也不會倚老賣老搞什麼死諫,先帝就更為厚待了。

  是以,魏家子孫雖算不上十分出色,但體面總是有的。

  謝家與魏家是多年故交,謝遲自小天資聰穎,入了老爺子的眼,隔三差五便會過府去受教導,與魏書婉便是這麼相識的。

  那時魏家的兒孫輩中,老爺子最喜歡的就是魏書婉這個小孫女,兩人同受教導,偶爾遇著了也會探討幾句,所謂的“青梅竹馬”便是這麼來的。

  只可惜老爺子去得早,甚至都沒來得及見到謝遲高中。

  謝魏兩家交好,彼此也早有結親的意思,在謝遲中狀元之後,便正經定下了親事。

  但世事無常,尚未來得及完婚,謝家便出了事。

  明眼人都知道謝家那是得罪了虞家,對此避而不及,魏家沒了老爺子的庇護,在朝中也說不上話,但至少沒有閉門不見,也在幫著想辦法。

  當年虞家才是真正的權傾朝野,貴妃得寵,父兄掌兵權,皇上心中早有偏向,倒也未必不知道此事不對勁,但還是讓謝家將那黑鍋給背了下來。

  那時候眾人都知道謝家完了,就連謝遲自己也沒報多大希望,前路未定,能不能活著回來還兩說,自然沒有留著婚事拖累人家的道理。

  所以在離京之前,他主動提出了退婚,魏家則順勢應了下來。

  這事是真怪不著魏家,畢竟總要為自家姑娘考慮,這婚若是不退,要怎麼辦呢?更何況他家還幫著料理了謝家的幾樁喪事,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謝家兄妹一直念著當年魏家的好,後來謝遲回京後掌朝局,他知道魏家子孫擔不起大任,便給了清貴的閑職,這些年來很是厚待。

  朝中上下都知道,謝遲這個人“獨”得很,很少徇私,想要討他歡心難得很,相較而言魏家實在算是個例外了。

  謝朝雲將當年舊事大略同傅瑤講了,又解釋道︰“當年那種情形下,魏家已然算是仁至義盡,故而無論是兄長還是我,如今都對魏家另眼相待。但這只是投桃報李,並非某些多事之人說的那般,你不要誤會。”

  傅瑤安安靜靜地听了,見謝朝雲生怕自己誤會,反復提及,不由得笑道︰“我不會信那些閑話的,你放心。”

  她早年興許會將那些閑話放在心上,可嫁給謝遲之後,興許是磨礪得多了,雖學不到謝遲那般全然不在意,但也不會傻到真去相信那些搬弄是非之人。

  在那些人口中,她可是在謝家受盡了苛待,還曾為此請過大夫……

  傅瑤剛听到這話的時候,又是憤怒又是無奈,甚至還有那麼一點想要澄清解釋的心,可如今再想起來卻是只覺著好笑了。

  背後搬弄是非的人,總喜歡將事情夸大,倒像是在編話本子似的,可偏偏還真有人深信不疑。

  “那就好。”謝朝雲舒了口氣,轉而笑道,“說起來,我听說姜姑娘剛定了親?”

  提起此事來,傅瑤臉上立時多了些笑意︰“正是,另一方是安平侯長子。我同她約了見面,一道出門逛去,明日就不來你這邊了。”

  傅瑤對姜家的情況很清楚,也知道姜從寧心氣高,一直想要挑個家世出身好的夫君,這樣縱然自己出嫁離了家,也仍舊能給母親撐腰,不至于被那妾室給欺壓了去。

  此番得償所願,她是打心眼里為姜從寧高興的。

  “阿雲,你知道那位安平侯長子的人品樣貌如何嗎?”傅瑤對此不大了解,原本是想著等明日見著姜從寧時再問的,可湊巧謝朝雲提起,便順勢問了。

  “相貌不錯,”謝朝雲想了想,隱晦地提醒道,“是個風流公子。”

  傅瑤怔了下,一時沒反應過來這個風流是“文采風流”的意思,還是意有所指說他品行不端。她原是信得過姜從寧的眼光的,但還是忍不住問道︰“這個風流是指……”

  “我對範飛白倒也不算是很熟悉,只是因為兄長的緣故有過幾面之緣。他相貌生得很出眾,但听人提起過,說他時常出入秦樓楚館,”謝朝雲並沒瞞她,如實道,“似乎是在那邊有相好的。”

  傅瑤很了解謝朝雲,知道她並不是那種會拿閑言碎語當真的人,如今這麼說,便是八九分確準了。

  “怎會如此?”傅瑤困惑道,“是不是其中有什麼誤會?又或者,從寧是不是壓根不知道,被誆騙了?”

  她原本以為,能入姜從寧眼的必然是哪里都好的,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會是這種人。

  時常出入秦樓楚館,怎麼想都不像是正經人。

  傅瑤不是什麼都不懂的懵懂少女,心中明白那是什麼地方,也知道去了會做什麼。

  謝朝雲將她這反應看在眼中,無奈地笑了聲︰“倒也未必。姜姑娘是個聰明人,也不是任由家中安排的性子,在定親之前必然是會多方查探的。她既然會點頭應下這門親事,應當是覺著這事不是不能容忍。”

  傅瑤道︰“可……”

  “其實除了這麼一樁,範飛白這個人倒的確沒什麼不好的,相貌出眾,年紀輕輕但辦事的能耐也不錯,安平侯世子的位置盡在囊中。”謝朝雲看得比傅瑤明白多了,同她分析道,“這麼些好處,也足以抵了那麼一樁不好,姜姑娘想必是這麼認為的。”

  傅瑤倒也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落在自己最好的朋友身上,心中總是難免不平。在她看來,姜從寧那樣好的人,配什麼樣的男子都綽綽有余,可卻偏偏如此……

  原本得知姜從寧定親的消息時,傅瑤是滿心歡喜的,覺著她找到了個好歸宿,可如今卻是怎麼都高興不起來了,憂心忡忡的。

  謝朝雲寬慰道︰“姜姑娘是個有手段也有本事的人,便是真有什麼,也能料理得來,你不必太多擔憂。”

  傅瑤是不大能接受,可謝朝雲卻是能理解姜從寧的選擇,易地而處,她興許也會這麼做。

  畢竟情愛這種事情是難長久的,所謂的承諾也做不得數,人心易變,哪怕初時山盟海誓,興許過不了幾年就物是人非了。

  與其為了那虛無縹緲的感情托付終身,還不如權勢來的更牢靠些。

  範飛白身為安平侯長子,出身好相貌好,想要同他結親的大有人在,可無非是顧忌著他在這事上行事荒唐,所以才遲遲未定。也正因此,姜從寧才能得了這麼個嫁入侯府的機會。

  有人想要感情,有人更想要權勢地位,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

  傅瑤很清楚,姜家是沒人能強迫得了姜從寧的,而她也不是那種少不經事的人,就如同謝朝雲所說,這門親事的的確確是她衡量利弊之後應下來的。

  但她一想到範飛白竟然在秦樓楚館養了位相好的,就覺著荒唐,心中也難免替好友覺著可惜。

  一直到回到正院,同謝遲吃飯的時候,傅瑤都還時不時地會想起此事,連帶著開始操心明日同姜從寧的見面。到時候究竟是要避諱著此事,還是如何?

  “在想什麼?”謝遲將她的頻頻出神看在眼中,語氣中帶了些許微不可察的不滿,“是有什麼要緊的事,值得你這麼上心?”

  他從前是會把不滿明明白白地表示出來,但多少有些小題大做,同傅瑤拌了次嘴之後便有所收斂了。

  傅瑤回過神來,看向碗中多出的菜來,方才意識到自己只顧著想事情,竟壓根沒注意到謝遲給自己夾了菜。她訕訕地笑了聲,而後向謝遲問道︰“你知道安平侯長子吧?”

  謝朝雲同她提及範飛白時,說自己因為謝遲的緣故,所以同他有過幾面之緣。傅瑤那時並沒在意,方才倒是忽而想起來,故而有此一問。

  “範飛白?”謝遲眉尖微挑,“怎麼突然想起問他的事?”

  傅瑤不便在他面前提姜從寧,對謝遲這問題避而不答,繼續問道︰“你是不是同他很熟悉?那依你看來,他這個人如何?”

  “你先吃飯,別只顧著胡思亂想。”謝遲虛虛地點了點那碗碟,等到傅瑤乖乖地吃完了自己方才夾的菜之後,方才慢悠悠地答道,“在如今這些世家子弟中,範飛白算是拔尖的,算是個有本事的了。雖然還有些稚嫩,但只要多磨一磨,假以時日堪當重用。”

  謝遲並不常夸人,能在他這里撈到這麼一個評價,可以說是極為難得,足見範飛白的厲害之處。姜從寧會選中他做自己的夫婿,應當也是有此考慮。

  傅瑤心中復雜得很,沉默片刻後又問道︰“那……我听阿雲說,他時常出入秦樓楚館,仿佛還養了個相好的,是真是假?”

  謝遲就算是亂吃飛醋,也不至于半點不講道理,但看著傅瑤這麼關心範飛白,心中多少還是有些不滿。他又給傅瑤夾了菜,似笑非笑道︰“我不大關心旁人的私事,但仔細想來,的確是有這麼一樁。”

  “哦。”這事被徹底坐實,傅瑤的語聲音都沉了些。

  傅尚書與顏氏是青梅竹馬結為夫妻,這些年來專情得很,潔身自好,這些年來並沒納過妾,府中也從來沒鬧出過什麼亂七八糟的事端來。

  以至于傅瑤時常會忘記,其實對于男人來說,納妾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逛青樓也不算什麼。

  其實若不是成親前就在外邊養了人,還毫不掩飾,範飛白甚至也不會遭人詬病。

  傅瑤咬了咬筷尖,復又看向謝遲,遲疑道︰“你同他很熟悉,是一道去過嗎?”

第52章

  謝遲很少會提自己的事情,傅瑤通常也不會多問,雖偶爾會纏著他想要听些當年舊事,卻從來沒問過他現在如何。

  但就自己所見,謝遲並沒什麼往來交情很好的朋友,也很少會去赴宴。

  他大半時間都花在朝局政務上,料理完事情之後就會回家來,尤其是在兩人關系日益好轉之後,倒真有種新婚燕爾的感覺。

  傅瑤原本以為,謝遲是沒什麼談得來的朋友,但如今听謝遲提起範飛白的語氣,卻忽而覺著,他二人的交情應該不壞。

  原本是在說範飛白的事,謝遲也沒料到,傅瑤會忽而話鋒一轉,問到了自己身上。他先是愣了下,等到反應過來後並沒急著回答,而是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傅瑤。

  傅瑤鬼使神差地問出那麼一句後,隨即就後悔了。

  畢竟謝遲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不然也就不至于這些年來孑然一身了,她這話問得簡直是莫名其妙。更何況就算是真去過,那也不能怎麼樣,問出來也是平白給自己添堵罷了。

  “原來你也會醋?”謝遲分明已經看出她的懊惱來,但還是笑著調侃了句。

  相處這麼久,從來都只有他在那里不滿的時候,這還是謝遲頭一回見著傅瑤流露出這樣的情緒來,只覺著新奇。

  傅瑤垂下眼,一反方才心不在焉的模樣,專心致志地吃著飯。

  謝遲見她不接話,這才不慌不忙道︰“我同範飛白雖算是說得來,但也不過是賞識他的能耐,並沒同去秦樓楚館的交情,你大可不必為此介懷。”

  傅瑤含糊地應了聲,以示自己听進去了。

  但謝遲卻並沒準備任由此事就此揭過去,想了想後,又向著傅瑤笑道︰“不過那地方,我倒的確是去過的。”

  傅瑤驀地抬起頭來,瞪圓了眼看向謝遲,嘴角還沾了些醬汁。

  她原本都已經說服自己不要關心這種事情,就此揭過去,卻不料謝遲竟然光明正大地提了起來,仿佛絲毫不覺著有什麼不對似的。

  謝遲的目光一直落在傅瑤身上,觀察著她的神情和反應,見著她這模樣後,臉上的笑意愈濃,這才慢悠悠地補充了句︰“不過那都是許多年前的舊事了。”

  謝遲是覺著,那些七八年前的舊事實在不算什麼,故意提起,也是想要逗一逗傅瑤看她拈酸吃醋。只是他在旁的事情上算無遺策,卻終歸還是不懂姑娘家的心思,不明白在姑娘家心中,這種事情哪怕過去十數年也依舊值得計較一番。

  傅瑤最愛听謝遲提自己的舊事,時常想知道,在自己那段漫長的暗戀歲月中,謝遲都在做些什麼?

  總覺著听他講述,仿佛能將錯過的時光彌補回來。

  她心疼謝遲這些年的磨難,也愛慕他最初的少年意氣,但窮盡所想,也沒預想過還曾有“上青樓”這樣的舊事。

  也半點都不想听。

  可偏偏謝遲好死不死地要主動提,還一副不過是小事一樁的模樣。

  旖旎的少女情懷驟然面對冷冰冰的現實,傅瑤磨了磨牙,冷笑了聲︰“謝太傅真是見多識廣,讓人佩服。”

  說著,她便將筷子一放,頭也不回地往里間去了,只留了謝遲獨自對著滿桌的飯菜。

  周遭伺候的丫鬟嚇了一跳,面面相覷,大氣都不敢出。

  傅瑤從來沒這麼直白地掃他面子,謝遲下意識地皺了皺眉,而後才意識到自己是玩過頭,將人給惹惱了——原本只是想看她拈酸吃醋,沒想到醋缸直接翻了。

  謝遲扶了扶額,心下嘆了口氣,認命地站起身來跟了過去。

  若是傅瑤無緣無故發怒,他興許不會這般慣著,可奈何這事是他自己招惹起來的,也只能去哄了。

  丫鬟們誰也沒敢跟過去,謝遲進了內室,只見著傅瑤正坐在梳妝台前,面無表情地摘耳飾。

  “當真是惱了?”謝遲在她身後站了,抬手想要她傅瑤摘另一側的耳飾,卻被她偏過頭去給避開了,無奈道,“都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那時我還不認得你呢……這也值得生氣嗎?更何況我也只是被同窗好友拐去,只喝了些酒,並沒做旁的。”

  他若真做過什麼,當初同傅瑤圓房之時,也不會鬧得那麼狼狽了。

  “哦。”傅瑤仍舊面無表情。

  除此之外,她當真不知道該對此事作何反應,也不覺著謝遲說的那時還不認識自己算是安慰。

  謝遲探身拿了妝台上的梳子來,撫過傅瑤那如墨般的長發,慢慢地替她梳著,又耐著性子問道︰“那要我怎麼樣,你才能消氣?”

  傅瑤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撇了撇嘴︰“算了,是我自己太計較了。”

  其實說開來,也不算是多大的事,非要說的話,她只是不太喜歡謝遲那渾不在意的語氣。

  “計較些也沒什麼,”謝遲見她的態度緩和下來,湊近了下,低低地笑了聲,“此番我倒算是長見識了,你吃起醋來氣性竟這麼大。”

  他的呼吸拂在耳側,傅瑤顫了下,不情不願道︰“誰讓你自己先挑事的。”

  “行,這事怪我。”謝遲這時候認錯認得是極快的,他信手將梳子扔回梳妝台上,俯身直接將傅瑤給抱了起來,開玩笑道,“不過是多年前的舊事,就能醋成這樣,若我是如今再去,你怕是都要把房頂給掀了吧?”

  傅瑤“哼”了聲︰“怎麼,太傅莫不是想試試看?”

  她眼波流轉,帶著些嬌嗔,看起來格外招人喜歡。

  謝遲將她放在了床榻上,棲身壓了上去,手撐在身側,又問道︰“說了這麼些,你總該同我講講,為何對範飛白的事情這麼關心吧?”

  傅瑤不情不願道︰“我的一位閨中好友同他定了親,今日在阿雲那里得知,他的私德不大好。”

  謝遲的確是並不關心旁人的私事,直到傅瑤說明白了,方才知道範飛白竟然定了親。他頗為意外地挑了挑眉,而後寬慰傅瑤道︰“除了這一樁,範飛白旁的並沒什麼不好,是同輩中的佼佼者,將來也會承襲侯爵,若真嫁給他也不算虧。”

  謝遲賞識範飛白的能耐,言辭間自然有偏袒之意,再者,他也的確不覺著那點私事值得十分在意。

  傅瑤攥緊了衣袖︰“那範飛白的那位心上人,是個好的,還是個會作妖惹事的?範飛白這般喜歡她,等到娶了正妻之後,怕是就要光明正大地讓她入侯府為妾了吧?”

  若是個乖巧懂事的,倒也罷了,可若是個爭強好勝會生事的,那怕是會有許多麻煩。

  傅瑤對姜家的事情很了解,知道當年那段寵妾滅妻的舊事,若不是姜從寧年紀漸長之後幫著母親出謀劃策,再加上那妾室年長色衰,姜夫人不知還要吃多少虧。

  “這種事情我怎麼知道?”謝遲捏了捏她的臉頰,漫不經心地笑道,“但就算沒了這個,遲早不也會有旁的妾室,又有什麼差別?”

  這話的確沒錯,可從謝遲口中說出來,傅瑤卻只覺著心沉了沉,雖不想表露出來,可到底還是沒能藏住,臉色垮了些。

  兩人離的很近,謝遲的目光又一直在傅瑤臉上,自然不會錯過她這異常的反應。

  他回想了下方才的話,疑惑道︰“我說錯什麼了不成?”

  “你沒說錯,的確是沒有這個也會有旁的,畢竟對男人而言,納妾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情了。”傅瑤悶聲道。

  謝遲初時是沒往自己身上想,但傅瑤這抱怨已經這麼明顯,他豈有不明白的道理?他垂眼看著傅瑤,心中隱隱高興,只覺得她這模樣又可愛又可憐︰“你難道是怕我也想納妾?”

  傅瑤自然是不肯承認的,偏過頭去看向一旁。

  “我從前真是看錯你了,”謝遲勾著傅瑤的下巴,讓她直視著自己,話音里帶著顯而易見的笑意,“不僅會醋,而且還會杞人憂天,沒影子的事情都要提前難過上了。”

  傅瑤被他笑得難為情起來,她也知道自己在這事上半點都不佔理,但心中還是忍不住地會多想。

  興許是因為姜從寧的親事,興許是因為謝遲那略顯輕佻的態度,又或許是因為今日魏家送來的那禮單,交雜在一處,讓她憑空生出些不安來。

  傅瑤從前壓根沒在謝遲面前提過這些,一來是覺得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沒必要杞人憂天,二來,也是知道自己在謝遲心中並沒什麼分量,管的太多說不準會惹得他不耐煩。

  但事到如今,她還是忍不住問道︰“那……你將來會納妾嗎?”

  傅瑤先前是只想著讓謝遲平安順遂,若是謝遲能喜歡自己就再好不過,如今卻不得不承認,她還想要更多。

  她想要謝遲只喜歡自己一個,最好是看都不要看別人的女人。

  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

第53章

  在傅瑤問這個問題之前,謝遲從來沒想過什麼納妾不納妾的。以至于驟然被問到的時候,竟沒能立即回答上來。

  將來的事情沒人說的準,謝遲也不喜歡隨隨便便許下承諾。

  早前,他曾以為自己抵觸與旁人的接觸,也壓根沒想過要成親。可如今,他每日都會同傅瑤親密接觸,還總覺著意猶未盡,甚至入睡時都會將她擁在懷中。

  他能坦然承認,自己現在的的確確是有些喜歡傅瑤的。

  可這種喜歡並沒到極致,誰也說不準,將來會不會再有更喜歡的人出現。若萬一有,又該如何?

  謝遲是一個理性大于感性的人,所以沒辦法立時就毫不猶豫地給出篤定的回答來。

  但他也知道,如果自己避重就輕,就算眼下沒有私情,也很容易惹得傅瑤誤會。

  所以這問題很難回答。

  謝遲在心中飛快地衡量了一番,擬定好了說辭,但尚未來得及開口,便听到傅瑤輕聲道︰“你猶豫了。”

  “你猶豫了……”傅瑤垂下眼睫,不願再看謝遲,“我明白了。”

  謝遲是看著她的神情黯淡下去的,只覺著心中一空,連忙解釋道︰“你不要誤會,我與旁人並無私情。”

  傅瑤淡淡地應了聲,偏過頭去,將臉埋在了臂彎中,任是謝遲怎麼哄都不肯回轉。

  “好歹要講些道理,”謝遲話音里盡是無奈,“就憑這個,你就要給我定罪不成?”

  從來只有傅瑤指責他不講道理,謝遲怎麼都沒想到,自己竟然也有這麼說的一天。他心中知道,自己方才的態度難免會讓她難過,可已然低聲下氣地哄了,傅瑤卻仍舊要使小性子,這也讓他漸漸地有些不耐起來。

  旁人家姬妾成全,正妻興許都不敢說什麼,他潔身自好從來沒拈花惹草,卻要因為這沒影的事情被擺臉色,實在是冤得很。

  有那麼一瞬間,謝遲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太慣著傅瑤了?

  畢竟當世之人遍數下來,就算是蕭鐸,都不會敢在他面前如此。

  謝遲松開傅瑤來,語氣中帶了些不耐︰“你何必非要如此多疑?究竟是想讓我如何?”

  他並不是那種將感情看得比什麼都重的人,也做不出來對天發誓,今生今世只愛某個人的事情來,只覺著又幼稚又蠢。

  畢竟將來之事誰都說不準,更何況就算立了誓,難道就一定不會違背嗎?

  他眼下是喜歡傅瑤不假,但若是這麼無理取鬧下去,他自己也不能保證這喜歡不會被磨去。

  但傅瑤並沒多疑,她只是不安。

  她自然知道,謝遲現在與旁人並無私情,他回答不上來的原因也很簡單——無非是沒那麼喜歡她罷了。

  這件事情彼此之間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傅瑤平素里也不會給自己找不自在,去多想這些。

  說得好听些,她這是心寬想得開,可說得難听些,便是自欺欺人。

  如今這個事實猝不及防地被擺到了面前來,容不得她不想,而傅瑤也終于直面了深藏著的小心思——她還是在意這件事的。

  傅瑤听出謝遲語氣中的不耐煩來,也知道自己此時不該任性,最好是能開個玩笑,順勢將這事給揭過去。不要再提,也不要再想。

  她試著扯了扯嘴角,卻發現自己笑不出來,終于還是放棄了。

  兩人之間總是這樣,時惱時好,但往常都會點到為止,還能當時夫妻間的情趣,此番卻是將埋在最底下的癥結給挖了出來,沒法再粉飾太平。

  一室寂靜,傅瑤埋著頭,看不見謝遲的模樣,但也知道他一直在床邊坐著,並沒離開。

  太安靜了,此時與他同處一室竟到了有些折磨人的地步。

  傅瑤心中難過,一時間也想不到究竟該怨謝遲還是怨自己,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怎麼做,過了會兒默默地坐起身來。她並沒看謝遲,自顧自地穿好了繡鞋,想要出門去。

  “你要去哪兒?”謝遲果斷地攥著她的手腕,將人給按了回去。

  兩人並肩坐著,傅瑤垂眼看著衣裙上的繡紋,輕聲道︰“屋中有些悶,我想出去轉轉。”

  這明顯是托詞,謝遲也很清楚,若是往常他興許會直接戳破,可如今猶豫片刻後,竟沒多說什麼,而是由著傅瑤去了。

  時已入夏,雖是晚間但卻並沒涼風,也悶熱得很,看起來像是要落雨一樣。

  銀翹原本正在收拾東西,見著傅瑤從正房出來後,連忙上前問道︰“夫人可是有什麼吩咐?”走近了後,她才發現傅瑤的神情不大對勁,不由得將聲音放輕了些,遲疑道,“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傅瑤勉強笑了笑,“我覺著悶,想要出來透透氣。”

  銀翹隨即跟了上去︰“那奴婢陪您。”

  此時已徹底暗了下來,傅瑤看了眼天色,並沒出院門,而是在院角的秋千上坐了,漫不經心地靠在那里出神。

  臥房的燈火還亮著,從外邊能看見謝遲的身影,似是在來回踱步,想來心情也沒好到哪兒去。

  銀翹憂心忡忡地看著傅瑤,她知道兩人偶爾會拌嘴,但不管是因為什麼緣由,傅瑤哪怕是生氣看起來也是極有活力的,從來沒像現在這樣失魂落魄。

  “夫人……”銀翹輕輕地喚了聲,等到傅瑤回過神看向她後,又小心翼翼問道,“是太傅為難你了嗎?若不然咱們往听雨軒去坐坐?”

  她知道這事自己插不了手,便想著勸傅瑤去听雨軒,謝朝雲總是有法子的。

  “都這時辰,哪有再去打擾阿雲的道理?更何況,也沒什麼好說的。”傅瑤握著秋千上的系帶,幽幽地嘆了口氣,“也不算是他為難我,非要說的話,是我為難他吧?”

  是她不知足,想要謝遲給自己個承諾,才鬧成了現在不歡而散的局面。

  “啊?”銀翹怔怔的,仍舊沒能反應過來。

  傅瑤仰頭看著高懸的明月,又發了會兒愣之後,忽而開口道︰“銀翹你說,這世上像我爹這樣的人,是不是很少?”

  這話沒頭沒尾,銀翹更懵了,只能一頭霧水附和道︰“是吧……?”

  傅瑤一看就知道她沒明白自己的意思,笑了聲,自言自語道︰“我听嬤嬤說,當年爹爹求娶娘親的時候,專程同外祖他們保證,若能將娘親娶回家去,必定會傾心對待,不納妾不沾花惹草。他也的確做到了,後宅沒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娘親這麼些年來過得平安順遂。”

  “我從前知道爹爹很好,可如今方才算是明白,能做到這般地步的人寥寥無幾。”

  銀翹總算是反應過來,難以置信道︰“難道太傅想著納妾?”

  “眼下是沒有,將來說不準。”傅瑤試圖輕描淡寫地提起這事,“我方才覺著難過,可現在想想,仿佛是我的錯處更大。原就不該提的,也不該有虛無縹緲的幻想。”

  傅瑤是在想著說服自己,銀翹瞪大了眼,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身為傅瑤的侍女,她自然是盼著傅瑤能嫁個如意郎君,一生一世一雙人才好;可另一方面,遍數京城世家,像謝遲這樣身居高位的人,哪個不是妾室通房一應俱全?

  在旁人看來,早前謝遲那樣不近女色的人才不大正常。

  若是有朝一日謝遲真納妾了,也沒人會說什麼,而她們也無力改變什麼。

  “好好的,怎麼說起這事來了?”銀翹搜腸刮肚,勉強寬慰道,“這還是沒影的事兒呢,您不要嚇自己才是。”

  傅瑤點點頭︰“的確是我不對。”

  也不怪謝遲惱,這事的確是她不佔理。傅瑤自己心中也明白,只是種種緣由,最終沒能忍住。

  “倒也不是說不對,”銀翹擺了擺手,“有這樣的顧慮,是人之常情。只是……”

  她這話說了一半,意識到不妥之後便止住了,傅瑤抬眼看向他,追問道︰“只是什麼?在我面前只管說就是。”

  “若太傅沒那個心思,您豈不是平白傷心難過了,不值得。”銀翹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若他真有那個心思,您就算是傷心難過也改變不了什麼,就更不值得了。”

  傅瑤怔了下,垂眼笑道︰“你這話說得極有道理。”

  若非要說,像父親那樣的人雖少,但也不是沒有。譬如長姐嫁的那位,這些年來從未有過妾室,夫妻恩愛。而當初岑家提親的時候,長姐明里暗里也提醒過,岑靈均亦是這個意思。

  只是她自己沒點頭答應罷了。

  與娘親和長姐相比,她考慮得的確太少了些,憑著一腔喜歡嫁了過來,初時只顧著高興,壓根沒顧得上多想。直到如今,先後听著魏書婉與從寧的事,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竟還有這麼一樁。

  她初時不管不顧,謝遲也從未承諾過什麼,現在再要為此難過,豈不是自作自受?

  在旁人看來,怕是都像個笑話了。

  傅瑤攥緊了手,片刻後又忽而松開來,似是脫力了一般。

  她長出了一口氣,自嘲地笑了聲,同銀翹感慨道︰“我早些年覺著,喜歡一個人是件高興的事,如今方才漸漸知道,原來喜歡也能這般折磨人。”

  從前,傅瑤在謝遲這里遭受了挫折之後,也總是能笑臉相迎,哪怕一時失落,用不了多久就能重整旗鼓,繼續去討他喜歡。

  可現在卻像是兵書中寫的“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只覺著身心俱疲,怎麼都打不起精神來。

  讓謝遲喜歡自己已經很難了,讓他只喜歡自己,怕是要難上加難。

  傅瑤頭一回生出些怯意來。

第54章

  銀翹跟在傅瑤身邊許多年,對她再了解不過,大半時間都是高高興興的,縱然是有什麼不好的事情,難過時也不是如今這模樣。

  銀翹也不是沒見過她哭,但卻只覺著,她如今這失魂落魄的模樣,比落淚時看著還要讓人揪心。

  當初剛嫁到謝家來時,銀翹曾經疑惑過為何傅瑤壓根不曾為此傷心,甚至還頗為高興。但這麼久看下來已然明白,自家姑娘是不知何時早就喜歡上了謝太傅。

  在別人看來,嫁給謝遲並不是件好事,可對她而言,卻算是正合了心意。

  宮中那一旨賜婚來得猝不及防,可卻是陰差陽錯地成就了傅瑤的心事。

  對此,銀朱是覺著匪夷所思,甚至隱隱不認同,只是沒好多說什麼。可銀翹卻覺著沒什麼不好,在她看來,只要傅瑤喜歡就行。

  更何況謝遲的確不是外人口中所說的大奸大惡之徒,也不會隨隨便便地喊打喊殺,同傅瑤站在一處時郎才女貌,可以說是一對璧人。

  看起來並沒什麼不好的。

  也是直到如今,銀翹才意識到自己想得的確太簡單了些,明面上看起來雖好,但實際上卻還是藏了許多隱患。

  “夫人,”銀翹頓了頓,又改了口,小聲道,“姑娘若是覺著難受,不要強忍著。”

  傅瑤卻搖了搖頭,無奈笑道︰“我還能如何呢?難不成要不顧體面,大哭一場?那成什麼樣子了。”

  “可難受若是總藏在心里,是會把人給憋壞的。”銀翹提議道,“姑娘若是不想同我說,改日咱們回傅家去……”

  傅瑤猜到她想說什麼,直接攔了下來︰“不必。這事我自己能料理,用不著勞動娘親和長姐,她們已經沒少為我擔憂了,你也不準同旁人提及。”

  銀翹見她執意如此,只能應了下來。

  夜色漸濃,繁星滿天,內室的燈仍舊亮著,但卻見不著先前那來回走動的人影,想來是已經躺下了。傅瑤輕輕地晃著,卻仍舊不想回房去面對謝遲。

  以現在的心境心境,她一時半會兒是再難笑得出來,何況強顏歡笑也會被謝遲一眼看穿,沒什麼意義。但她也不想頂著這麼一張垂頭喪氣的臉回去,讓謝遲見著自己這麼不討喜的模樣。

  所以一來二去,就這麼拖了許久。

  銀翹倒是沒催,一直靜靜地陪在她身邊,最後是月杉實在坐不住了,輕手輕腳地上前來,陪笑道︰“夜深了,眼看著這天也要落雨,夫人何不回房去歇息?”

  月杉一早就發現傅瑤不對勁,但見她只叫了銀翹,便沒敢貿然上前來打擾,而是借著換茶水的功夫往屋中去了一趟,發現謝遲陰沉著臉在屋中踱步,半句話沒敢多說,安安靜靜地退了出來。

  她原是不想插手這事的,可偏偏眼下兩邊僵持著,傅瑤不肯回內室去,謝遲也沒主動來叫,便只能硬著頭皮出頭,當一回和事佬。

  可傅瑤這次卻並沒听勸,沉默片刻後,說道︰“將書房收拾出來,我今夜去那邊安歇。”

  月杉眼皮一跳,欲言又止。

  她這些日子也見多了謝遲與傅瑤拌嘴,惱了又好,好了又惱,但從沒鬧到現在這般地步的。

  按理說,她該听從夫人的吩咐,但月杉心中明白,若真是這麼做了,太傅那里怕是不好收場。

  傅瑤見她遲遲不答,又問道︰“不行嗎?”

  “倒不是不行……”月杉露出個為難的神情來,同傅瑤道,“只是奴婢斗膽說一句,還望夫人見諒——若真是這麼做了,太傅興許會更加不悅。”

  月杉是個聰明人,看得很清楚,道理也說得很明白。

  可傅瑤卻並沒準備听,堅持道︰“去收拾吧。”

  傅瑤少有這般強硬的時候,月杉一時也沒了辦法,只能應了下來,領著小丫鬟去收拾。她思來想去,還是覺著這樣不大妥當,怕這樣悄無聲息地做了之後會觸怒謝遲,硬著頭皮往內室去了。

  謝遲坐在床邊,手中倒是拿了本書看著,可听到腳步聲之後卻立時抬眼看了過去,見著月杉之後,臉色愈發陰沉起來︰“眼下什麼時辰了?”

  月杉如實答了,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麼?”謝遲皺了皺眉,又問道,“外邊是什麼動靜?”

  月杉深吸了一口氣,飛快地說道︰“夫人吩咐人將書房給收拾出來,說是今晚要在那邊安歇。”

  她甚至沒敢看謝遲的臉色,一直垂首看著地面,余光瞥見謝遲驟然捏緊了手中的書,因為力氣太大的緣故,甚至都變了形。

  “她可真是長進了……”謝遲倏地站起身來,往外邊走去,像是想要去找傅瑤理論一樣。可剛出了內室,卻又停住了腳步,站在那里沉默了會兒,冷笑道,“既然她要住,那就隨她去吧。”

  說完,便又拂袖回了內室,直接拂滅了燭火。

  月杉暗自嘆了口氣,她不清楚這次怎麼就鬧煩著地步,但就眼前所見,定然是不會輕而易舉地揭過了。

  接下來幾日,伺候的時候怕是都要格外上心些。

  在剛嫁到謝家來的時候,傅瑤住過半月的書房,那時謝遲大病初醒,正房那邊進進出出的盡是太醫和來議事的官員,整個院中都縈繞著一股若有似無的藥味。

  傅瑤雖受著冷落,但心中卻仍舊雀躍不已,時常會趴在窗邊,透過縫隙悄悄地打量著正房。等到議事的官員們都離開了,太醫也不在時,傅瑤便會想方設法地尋個借口,到謝遲那邊去走一趟。

  那時謝遲並不喜歡她,也提不起什麼興致來,愛答不理的,去一趟可能也就說上幾句話,就回來了。

  可傅瑤卻並沒覺得十分難過,反而興沖沖的,覺得就算眼前這是數九隆冬的寒冰,有朝一日自己也能給他暖化了。

  如今再回到這書房,想起當初的自己來,傅瑤只覺著唏噓不已,有些心酸,又忍不住想笑。

  她那時什麼都不想,不管不顧的,能從謝遲那里得一句軟話便高興不已。

  由此可見,人總是不知足的,得到的越多想要的反而會越多。

  而後便難免隨之生出怨懟來。

  “時候不早了,還是早些歇息吧,”銀翹小聲提醒道,“明日還要通姜姑娘約了見面呢。”

  傅瑤點了點頭,略微收拾了一番便躺下了。

  的確已經很晚了,若是往常,只要謝遲沒心血來潮不依不饒,她應當已經歇下了。

  可如今,傅瑤卻並沒什麼睡意,想了許多亂七八糟的,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睡了過去。

  傅瑤睡得不易,謝遲就更是艱難了,他翻來覆去許久,總是覺著不習慣,懷中空落落的,也少了熟悉的那股幽香。

  謝遲原本是覺著傅瑤恃寵而驕,好好地非要挑事來拌嘴,而且還要賭氣睡書房,所以打算干脆冷落她一段時日,免得她太過蹬鼻子上臉。

  結果還沒懲罰到傅瑤,他自己倒是先失眠了。

  謝遲的睡眠原本就不大好,算是西境那些年留下的後遺癥,再加上回京之後事務繁忙,壓根沒什麼時間好好休息,長此以往就落下了這麼個毛病,時常得靠著特制的安神香才能入睡。

  他與傅瑤同睡後,尤其是圓房之後,倒是不太用得但安神香,親密一番後便會擁著她入眠。

  其實算來也沒太久,可不知不覺中,就像是養成了個習慣似的,把那安神香給取代了。

  這也就導致如今這尷尬局面——傅瑤不在時,他不大容易睡得著了。

  再加上心中還惦記著爭吵那事,謝遲這一整晚幾乎就沒怎麼睡,煩躁得厲害,第二日早起上朝時可以說是一腦門官司。

  月杉知道他這怒氣從何而起,伺候的時候沒太怕,但及至到了朝會上,群臣卻是忍不住互相交換著眼神,還以為是有什麼自己不知情的大事發生,觸怒了謝太傅。

  謝遲頭疼得厲害,心中也不痛快,在蕭鐸為著一樁爭議之事詢問他的意見時,毫不留情地將兩方都斥責了一番,半點沒留情面。

  偏他說的還都正中要害,雖說言辭刻薄了些,但也沒人敢反駁。

  群臣看出謝遲今日心情不好,都不由得打起精神來,生怕被他尋出什麼錯處來,給借機發落了。

  等到好不容易散朝之後,眾人紛紛松了口氣,趕忙離開。

  謝遲也沒再往宮中去,想著回府,卻忽而被人給攔住了。

  “且留步,”那人並不似大多數人那般懼怕謝遲,在談正事之前,甚至還笑問了句,“說起來我看你今日心情似是不大好,不知是哪個不長眼的惹了你?”

  謝遲一听這聲音,便知道是範飛白,想到昨夜那番爭吵可以說是算是由他而起,不由得冷笑了聲︰“你猜呢?”

第55章

  範飛白與謝遲的年紀差得並不算很大,他這個人又是天生散漫,不將規矩看在眼中的,天不怕地不怕,爹娘都管不了。

  故而見著謝遲時,也不會如旁人那般噤若寒蟬。

  尤其是在差不多弄明白謝遲的脾性後,就徹底去了顧忌,只要差事沒辦砸,偶爾還敢同他開個玩笑。

  在當下這一輩中,範飛白算是出類拔萃的,謝遲有心磨礪提拔他,待他的態度一直不錯,也格外看重些。

  只可惜範飛白在京中的名聲也沒好到哪兒去,謝遲如此,反倒是又落人口實了。

  範飛白並不是那種規規矩矩的世家子弟,混不吝,這些年來的風評一直不怎麼好,謝遲倒是早就有所耳聞,但並沒放在心上。

  畢竟他能將差事辦好,私下的事只要別鬧得太過分,也並不算什麼。

  謝遲先前這麼想的時候,怎麼沒預料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會被範飛白的破事給帶累,同傅瑤吵到分房睡的地步,而且半點沒有和好的跡象。

  這事怎麼想都冤的很,範飛白這個始作俑者什麼事都沒有,倚翠偎紅,結果他卻成了被殃及的池魚,壓根沒處說理去。

  範飛白平日里看起來吊兒郎當的,但卻極擅長察言觀色,听了謝遲這冷笑之後,便意識到不對勁,遲疑道︰“近日我並沒辦砸什麼事情吧?”

  他將近來的事飛快地想了一遍,又笑道︰“不知是何處得罪了,還請太傅明示。”

  謝遲並沒回答他的問題,轉而問道︰“听聞你同人定了親?”

  “正是,”範飛白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還是跟了上去,“是姜家的長女。”

  謝遲略一頷首,又問道︰“那你在紅袖閣養的那相好呢?”

  範飛白更懵了,要知道謝遲可是從來沒問過他的私事,如今卻忽而提起,他絞盡腦汁也沒想明白這背後的牽扯,等到被謝遲不耐煩地瞥了眼之後,方才答道︰“這……這也沒什麼妨礙,繼續養著唄。”

  謝遲腳步一頓,回過頭去看了範飛白一眼,欲言又止。

  他倒真是有心想問更多,譬如為何不干脆將那女人納了妾,可從來沒同人談論過這種事情,一時間倒是有些難以啟齒。

  畢竟這麼些年來,就算是私下里,他同旁人談論的也都是正事,如今要他問這種兒女情長,實在是說不出口。

  也虧的是範飛白敏銳,反應比旁人快許多。

  他端詳著謝遲這神情,心中忽而浮現出個有些難以置信的猜測來,倒抽了口冷氣,而後問道︰“您莫不是在感情之事上有些……為難?”

  謝遲並沒承認,但也沒否認,範飛白隨即就確準了自己猜測,先是震驚,隨後卻又覺著格外新奇。他竭力抑制住上揚的嘴角,努力裝出一副正經的模樣感慨道︰“感情之事總是要格外麻煩些,有時候,也不比朝堂上的政務好處理。”

  話雖這麼說,可他聲音中卻帶了些沒能掩去的笑意,顯然是沒料到謝遲這樣的人竟會有這麼一日,有些幸災樂禍。

  等到對上謝遲那涼涼的眼神後,範飛白總算是端正了些態度,勸道︰“事已至此,您不如直接問了,興許我還能幫上些忙。倒不是我托大,朝局政務上我是不如您,可在這感情之事上我確是要更有經驗些的。”

  範飛白這話里還帶了些自豪,謝遲心下冷冷地笑了聲,暗暗地給他記了一筆,而後若無其事道︰“你出入秦樓楚館,就不怕姜姑娘同你置氣?”

  “我就是這麼個樣子,人盡皆知,她若要為此生氣那也是她的事,與我有什麼干系?”範飛白不甚在意地回了句,又看向謝遲,隨口猜測道,“難不成您去了青樓,被夫人給發覺了,所以在同您置氣?”

  若真是如此,謝遲也就認了,可偏偏是八字都沒一撇。

  範飛白見他冷了臉不答,自顧自道︰“我記著您從來不踏足煙花之地,應當不是這個緣故……那莫不是您想要納妾,夫人不同意,為此爭執起來了?”

  他先前那話倒真沒托大,在這事上頗有經驗,三言兩句間就猜了個差不離。

  謝遲冷聲道︰“我眼下並沒要納妾,只是說不準將來會如何。”

  這話其實有些沒頭沒尾的,饒是範飛白,也愣了片刻方才理明白其中的意思,隨後笑了起來︰“尊夫人竟然這麼醋嗎?不過女人吧,大都是這樣敏感又多疑,無趣得很。”

  听前半句的時候,謝遲還覺著沒什麼錯,但听到後半句的時候,卻不由得皺起眉來。哪怕知道範飛白這話並不是針對傅瑤,可終歸還是扯上些關系,讓他有些不悅。

  範飛白一見謝遲這反應,就知道自己是誤會了,連忙道歉︰“是我冒昧了。”

  範飛白原以為,謝遲是覺著這事麻煩,想要找認同抱怨幾句的,現在方才算是反應過來,他並沒有這個意思,更像是想要知道如何平息的。

  “其實像您這樣身居高位的,便是養再多妾室也不算什麼,”範飛白頓了頓,又忽而笑道,“不過話又說回來,尊夫人會有這想法也是有跡可循的。”

  謝遲眉尖微挑︰“為何?”

  “您竟不知道嗎?傅尚書夫妻恩愛二十余年,身邊都未曾有過妾室通房,旁人提起來都要夸一句深情。再有,周梓年娶了傅家長女之後,亦是如此。”範飛白並不覺著被夸“深情”有什麼好的,但卻能理解女人的心思,“母親如此,長姐亦如此,尊夫人會想要您也如此並不算奇怪。”

  “說起來,早前尊夫人尚在閨中時,也曾有不少人想要提親,但因為這個緣由都沒能成。”範飛白“嘖”了聲,帶著些說不出的意味。

  傅瑤的確是出了名的貌美,可就算是天仙,怕是也總有看厭的一日。這世上的男人,大都想著左擁右抱才好,尤其是出身顯赫的,有幾個願意承諾此生只要一人,絕不納妾?

  從來沒人在謝遲面前提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以至于這還是他頭一回听到,不由得看向範飛白︰“你怎麼知道?”

  範飛白愣了愣,連忙撇清干系︰“我可從來沒想過同傅家結親!只是在紅袖閣時,偶然听某位被拒親的提起過……”

  那紈褲偶然見過傅瑤一面,便心心念念地惦記上了,求長輩為自己說親,可他也是青樓常客,傅家壓根沒猶豫就直接給回絕了。

  他不死心,承諾自己今後一定會改過自新,絕不會再踏足煙花地,母親受不住他輪番哀求,只能又厚著臉皮去向顏氏提了這話,可顏氏卻仍舊沒應,態度堅決得很。

  听範飛白講了這事後,謝遲舔了舔齒列,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傅家從來沒同自己提過這種要求。

  當然了,他壓根就沒進過傅府的門,傅家就算是當真有這個意思,也沒機會提。

  見謝遲陰沉著臉,向來話多的範飛白果斷選擇了閉嘴,雖說謝遲待他雖還算是不錯,但本質並不是什麼好說話的人,尤其心情不好的時候——譬如現在。

  可謝遲卻點了他的名,問道︰“那你倒是再說說,眼下該怎麼辦?”

  “這……”範飛白斟酌著措辭,“這不好說啊,歸根結底還是看您怎麼想的,旁人說什麼也沒用。”

  謝遲雖沒再說話,可範飛白卻清楚地從他臉上看到了往常訓斥那些廢物官員時候的神情,梗了下,哭笑不得道︰“您若是想哄尊夫人高興,不妨暫且承諾下來,至于將來的事情那就將來再說。”

  “畢竟若真是到了要納妾的時候,不管怎麼樣都免不了起爭執,也不差什麼反悔不反悔的舊賬。”

  而且,若真有那麼一日,八成也是沒什麼感情了,自然不會在乎她會不會難過。

  範飛白出了主意之後,仍舊沒討來個好臉色。

  “我一向覺著你是個聰明人,”謝遲冷笑了聲,“少說蠢話。”

  範飛白︰“……”

  吃力不討好,說得大概就是他了。

  他現在只後悔,自己最初為什麼要因為好奇,主動追問這件事。

  然而直到被謝遲給毫不留情地訓斥了一通,範飛白仍舊沒能明白,這件事情究竟跟自己有什麼關系,怎麼謝遲從一開始就一副看自己不太順眼的模樣?

  秉著死也要死個明白的心態,範飛白又快步趕上了謝遲,訕訕地笑道︰“能容下官問一句,這事跟我有什麼干系嗎?”

  “與你定親的那位姜姑娘,是我家夫人的手帕交。”謝遲方才就看範飛白不怎麼順眼,經過這麼一番交談之後,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愈發火大,“她听聞了你的風流事跡之後,來同我求證,然後就扯到了我身上。”

  至于吵了一架後被迫分房睡,以致于壓根沒能睡好,現在頭疼欲裂的事情,謝遲是說不出來的。

  範飛白︰“……哦。”

  听了這解釋之後,倒是沒那麼冤了。

  以謝遲那個不怎麼講道理,心情不好時還喜歡株連的性情,今日能容他在這里說了這麼些,都算得上是寬容了。

  謝遲拂袖而去,範飛白盯著他的背影看了會兒,卻又不由得笑了起來。

  先前總有傳言,說謝遲苛待傅瑤,可如今看來卻並非如此。

  不僅沒有苛待,甚至還頗為在乎的樣子。

  這幾年來,他還是頭一回見著謝遲這麼有煙火氣的一面,著實難得,相較而言被遷怒幾句倒是算不得什麼了。

  範飛白輕佻地吹了聲口哨,慢悠悠地往外走。

  他向來看熱鬧不嫌事大,倒是很想繼續看看,這事會發展成什麼樣子?也不知謝遲與傅瑤之間,究竟誰是那個最終讓步的人?

第56章

  傅瑤一覺醒來的時候,時辰已經不早了。

  書房這邊是昨夜臨時收拾出來的,東西並不齊全,所以還是回了正房去洗漱梳妝。

  好在謝遲已經上朝去了,並不用見他,傅瑤暗自松了口氣。

  她的氣色看起來並不好,但畢竟是要出門去見人的,銀朱只能拿脂粉遮掩。但就算如此,上妝之後仍舊沒多大起色。

  傅瑤自己無精打采的,眼眸黯淡,再怎麼精致的妝容也無濟于事。

  “無妨,”傅瑤抿了抿唇脂,又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努力打起精神來,隨口問道,“這房中是換了香嗎?”

  “是凌晨用了安神香。”月杉趁著這個機會,不動聲色地將昨夜的事情給抖了出來,“太傅昨夜一直沒能睡著,輾轉反側到凌晨,特地叫人點上了安神香,才勉強睡了會兒……也沒多久,就匆匆上朝去了。”

  月杉是知道傅瑤心軟,尤其听不得這些,嘲著意提了提,希望她能因此回心轉意,不要再同謝遲冷戰。

  可傅瑤卻只是愣了下,淡淡地應了聲,便再沒說旁的。

  向來好脾氣的人成了這樣,月杉只覺得比面對謝遲時還要更束手無策些,試探未果,便只能閉了嘴。

  傅瑤隨便吃了些東西後,便出了門,去赴姜從寧的約。

  這原本該是件高興的事,可是經過昨夜那一番爭執,傅瑤卻是滿心復雜,同姜從寧見了面一同逛的時候,也時不時會走神。

  “這個看起來怎麼樣?”姜從寧挑了根發簪,攬鏡自照,又回頭同傅瑤笑道,“你有什麼話只管說就是,都欲言又止了半路了,在我面前還有什麼顧忌嗎?”

  “很好看。”傅瑤先是夸贊了句,又遲疑道,“也不是什麼大事……不說也罷。”

  “那讓我猜猜?”姜從寧沖她眨了眨眼,“你是不是在擔心我的親事?”

  這些年來,傅瑤已經習慣被讓人看出自己的心思來,但如今驟然被戳破,還是有些無措。

  她的確是擔心,總覺著範飛白這個人不靠譜,可又不好在姜從寧面前貿然提起,怕說錯了話惹來誤會。

  “猜中了對不對?我就知道你必定也是要擔憂的。”姜從寧語氣松快,與傅瑤的態度截然相反,仿佛不是在談論自己的終身大事,而是在說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似的。

  她將看中的釵環一並買了下來,令侍女收了,拉著傅瑤出門上了車。

  “這沒什麼不好說的,就算是現在,我娘都還在擔心呢。她也覺著範飛白實非良人,不值得托付終身。”姜從寧撫了撫鬢發,低聲笑道,“可那又有什麼干系呢?我看中的又不是範飛白這個人,而是他的身份地位罷了。”

  她承認地格外坦然,傅瑤愣了會兒,這才展眉笑道︰“既然你當真想好了,那就好。”

  傅瑤並不會將自己的意願強加到好友身上,也不覺得姜從寧這樣有什麼不對,畢竟日子都是自己過的,當然要由著自己的心意來才好。

  姜從寧听了她這話,臉上的笑意愈濃,解釋道︰“我先前反復衡量過了,這樁親事穩賺不賠。範飛白的家世擺在那里,說來還算是我高攀了,他若不是有個風流的毛病,怕是輪不到我來撿漏。”

  “再者,他是個拎的清輕重的人,就算風流,八成也不會做出什麼寵妾滅妻的蠢事。對我而言這就夠了。更何況他的相貌出眾,生個像他的孩子也不錯。”姜從寧開玩笑道,“這些對我來說就足夠了,至于旁的,他愛逛青樓就逛青樓,想納個十房八房妾室也隨意,我絕無任何怨言,還能給他操持地穩穩當當。”

  姜從寧與傅瑤雖是多年好友,但婚事上的態度卻是截然不同的。傅瑤什麼都不想,憑著一腔喜歡橫沖直撞,但她卻是自小目睹了爹娘的事情後,就再沒對男人的感情報過任何期待。

  海誓山盟都是做不得數的,情濃時什麼都能說的出口,可熱情退去之後,卻又格外絕情。

  這樣的感情要來也沒什麼用,從到了適婚的年紀,開始琢磨親事開始,姜從寧就打定了主意要挑個家世顯赫的,能給自己和母親當靠山就夠了。

  不談感情,只談利益。

  這麼一來,範飛白簡直是絕佳的人選。

  姜從寧一直欽佩謝朝雲,某種意義上來說,她二人也是挺像的,尤其是在對待感情上。

  她將話說得這般明白,傅瑤心中那最後一點顧慮也沒了,真心實意道︰“你這樣也很好。”

  她若是能像姜從寧這樣,興許也就不會同謝遲鬧到這般生氣的地步了。

  有那麼一瞬間,傅瑤甚至想,自己要不要向姜從寧學一學?

  但在下一瞬,她就又將著想法給掐滅了。

  不管到什麼時候,她都做不到當一個端莊賢淑的正妻,不嗔不妒地給夫君操持納妾事宜,管著那樣一個復雜的後院。

  她就是小氣又善妒,完全沒法接受謝遲納妾,一想到謝遲會抱著旁的女人耳鬢廝磨,她簡直都要被折磨瘋了。

  若真有那麼一日,她決計是做不到姜從寧這樣的,寧願遠遠地離開。

  “我看你氣色不大好,是昨夜沒能休息好那?”姜從寧打量著她的神情,“還是有什麼為難的事?”

  傅瑤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能說出口。

  她總覺得,眼下在姜從寧面前提這事並不合適,便尋了個托詞遮掩過去了。

  姜從寧听出來,但卻並沒戳穿,配合著她聊起旁的事情來。

  兩人難得見上一面,傅瑤也不想回家中去,在外邊逛了許久之後,甚至又隨著姜從寧回家去見了老夫人,在姜家留了晚飯,才終于依依不舍地告辭了。

  姜從寧見她不似往常那般念著謝遲,便知道兩人之間八成是出了什麼事的,但傅瑤不願講她也沒貿然問,牽著手將人給送上了馬車,含笑叮囑道︰“若是有什麼煩心事相同我說了,只管讓人知會一聲,如今親事定了下來,一應事情也早就準備得差不多,我沒那麼忙了。”

  “好。”傅瑤笑著點了點頭,上了車。

  回到府中時,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陰雲遮月,小丫鬟挑著燈籠在前引路。

  才一進正院,迎面撞上了謝遲,那小丫鬟借著光看見謝遲陰郁的神情,嚇得大驚失色,連連告罪。

  謝遲卻壓根沒正眼看這小丫鬟,目光落在傅瑤身上,發覺她仍舊躲避著自己的目光後,涼涼地笑了聲︰“原來你還知道回來?”

第57章

  對于謝遲的態度,傅瑤倒是並不意外。

  因為他這個人就是這麼個性情,就算是關心的話,也未必肯好好說出來,更別說他如今還帶著怒氣了。

  其實隨著姜從寧回姜家時,傅瑤也曾短暫地猶豫過,要不要差人往家中遞個消息?但最後還是什麼都沒做。

  至于原因……是她上不得台面的私心使然。

  傅瑤並不笨,但從小到大幾乎沒耍過什麼心機,也斷然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將這手段用到謝遲身上來。

  她就是想要試探謝遲在乎自己的程度深淺。

  故而看著他如今這強壓著怒火的模樣,傅瑤並沒心虛害怕,也沒為此生氣,而是輕飄飄道︰“我依稀記得,你早前同我說過,由著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出去玩也都隨意,不必同你多說。”

  謝遲的確是說過,但那時是為了打發傅瑤,讓她不要隔三差五地就往自己這邊來打擾。

  可今時不同往日,謝遲現在必然不是那麼想的,傅瑤也心知肚明,但偏要揣著明白裝糊涂,拿這話出來堵他。

  謝遲被她噎了下,原本被愧疚壓著的三分怒火,眼下霎時成了八分,咬牙道︰“你是鐵了心準備抓著那件事不放?”

  往常兩人拌嘴起爭執的時候,是真“夫妻沒有隔夜仇”,用不了多久就和好了。謝遲原以為今日回來,遞個台階,應當就能將傅瑤給哄得差不多,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是這麼個發展——

  在他面前向來乖巧的傅瑤,竟然這麼牙尖嘴利了。

  從前傅瑤惱的時候,謝遲也只覺著她像是張牙舞爪的小貓,雖說是怒氣沖沖的,但實際上看起來卻有些可愛。

  可如今她這淡淡的模樣,卻實在是恰到好處地,將怒火全都給撩了起來。

  “不是我想抓著不放,而是心中一時半會兒的確過不去。”傅瑤不躲不避地看著他,“我不想粉飾太平了。”

  說完,她便徑直往書房去,大有要在那里繼續睡下去的意思。

  可謝遲卻並沒由著她就這麼離開,大步上前,直接攥了她的手腕,拉著人往正房去。

  傅瑤是真沒料到他竟然會突然動手,猝不及防地驚呼了聲,丫鬟們也都嚇了一跳,銀翹下意識地想要跟上去幫忙,但卻被月杉眼疾手快地給按了下來。

  “不要命了嗎?”月杉低聲提醒道,“太傅不會同夫人計較,但不代表著能容你我造次。”

  她在正院三年,將謝遲的脾性摸得清清楚楚,知道他這次是真動了怒,若是在這種時候撞上去,說不準是真會要了命。

  銀翹被她這話嚇得一顫,但見著傅瑤踉踉蹌蹌地被謝遲拉著,還是有些猶豫。

  月杉開解道︰“你也不必太擔心,太傅應當不會太為難夫人,這事情終歸是要說開的。”

  她一直在正院寸步不離,將謝遲的反應看在眼中。

  從宮中回來後,謝遲便尋了個借口往書房去,四下看了一遭,發現傅瑤尚未回來後,便一直心不在焉地等著。

  起初他的態度倒還算好,可等到暮色四合,天色開始暗下來,他的臉色也就開始一點點陰沉下來了。

  月杉不由得替傅瑤捏了把汗,但也不敢多說什麼,畢竟這時候就算是謝朝雲來了,也未必管用,她一個侍女就更是派不上用場了。

  但她也知道,若謝遲當真是為此生了嫌隙,那只會冷淡對待傅瑤,就如同傅瑤剛嫁過來的時候。

  像如今這樣,顯然是又生氣又在乎。

  謝遲少有這樣失態的時候,月杉都覺著詫異,傅瑤就更是毫無防備了。

  她被謝遲強硬地拉扯著,腳步踉蹌著一路進了內室,門雖大敞著,可丫鬟們都知情識趣地避開來,誰也沒敢過去。

  傅瑤原本是想著試探,卻不料勾起他這麼大的火來,驚詫之後,隨之而來的便是不知所措了。

  她跌坐在床榻上,並沒敢看謝遲,垂首看著地面。

  “你說你不想粉飾太平,巧了,我也不想。”謝遲挑起傅瑤的下巴,逼她看著自己,“既然是這樣,咱們就把話挑開來說——你究竟想如何?”

  他目光凌厲,語氣也頗為不善,傅瑤下意識地向後挪了挪。

  從一開始的冷淡,到後來的日漸親近,謝遲對她其實很少有像現在這樣凌厲到咄咄逼人的時候。非要說的話,如今的謝遲,倒像是新婚第二日時剛剛醒來,驚疑之下扼住她脖頸的時候。

  傅瑤還想再退,卻被謝遲給按住了,挑眉催促道︰“怎麼不說話?”

  “我……”傅瑤抿了抿唇,沉默片刻後,也顧不得什麼了,索性將自己的心思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我想要你只喜歡我一個,不要納妾,不要喜歡上旁的女人!”

  昨夜她遮遮掩掩的,直到現在退無可退,方才將那點私心給講了出來。

  其實傅瑤自己也明白,能這麼做的人寥寥無幾,若是這話落到旁人耳中,也只會說她這個正妻善妒、不能容人。

  謝遲目光沉沉地看著她︰“你應當知道,我與旁人並無私情,更沒打算納妾。至于將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準,你就一定要讓我現在給你立個誓,才算是滿意嗎?”

  他語氣凌厲,帶著些質問的意思,愈發襯得她蠻不講理。

  傅瑤看著他這理智到近乎冷漠的模樣,只覺著眼中一酸,心中深埋著的委屈霎時涌了出來。她抱膝坐在那里,下巴抵在膝上,一時間只覺著語無倫次,壓根不知道該怎麼將自己的心意講出來。

  “我沒想要讓你立誓……我也沒懷疑你與旁人有私情……”傅瑤垂眼看著地面,只覺著自己這解釋蒼白無力得很,聲音中帶了些哭腔,“我只是不安……”

  她願意將滿腔熱愛毫無保留給謝遲,哪怕融化他這塊寒冰要耗費很久,也無怨悔。可她卻害怕,就算自己已經竭盡所能,有朝一日謝遲還是會喜歡上其他人。

  那要讓她情何以堪?

  傅瑤不貪圖謝遲的地位權勢,也不在乎什麼誥命身份,所求的不過就是謝遲這個人。所以無論如何,她都做不到像姜從寧那樣,坦然接受夫君的心系在別人身上。

  若真有那麼一日,她大概會肝腸寸斷吧。

  她抱膝蜷成了小小的一團,哽咽著,因為埋著頭的緣故,所以看不到究竟有沒有落淚。但單听著她這音調,謝遲心中就已經浮現了她眼圈通紅的模樣,不由得一軟,方才那冷漠的態度也緩和了不少。

  謝遲其實很少去想傅瑤的心境,若非是今日傅瑤自己提起,壓根想不到她會這麼地不安。

  “你……”謝遲頓了頓,將聲音放得更緩了些,“你先不要哭,有話慢慢說就是,我听著。”

  說著,他也在床邊坐了,輕輕地拍了拍傅瑤的背,再不似方才那般居高臨下。

  傅瑤也沒顧得上找帕子,直接拿衣袖抹了抹,將眼淚給擦干淨,而後偏過頭來看向謝遲,緩緩地問︰“你想過有朝一日,我會喜歡上旁人嗎?”

  謝遲被她這問題問得愣了下。

  “你沒想過。因為你知道我一腔愛意都在你身上,所以有恃無恐,也不會平白無故地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傅瑤一語道破了他的心思,語速快了不少,“可我忍不住會去想,因為你我都知道,你並沒那麼喜歡我……”

  “你不敢給我承諾,是因為連自己都覺著,興許將來會有更喜歡的人。”

  傅瑤這次是真不再粉飾太平,于是沉默的人換成了謝遲。

  謝遲自己心中想這些的時候,並沒覺著如何,甚至可以說是理直氣壯,一直到現在傅瑤直接攤牌挑明了的時候,他方才意識到這事對傅瑤而言傷害有多大。

  傅瑤自嘲地笑了聲,又問道︰“那你能接受,有朝一日我喜歡上旁人嗎?”

  自然是不能。

  就謝遲的佔有欲,只一想,便忍不住皺起眉來。

  “你看,你自己都接受不了的事情,卻想讓我毫無怨言地接受,未免太過強人所難了吧?”傅瑤的笑容里多了些苦澀,長嘆了口氣。

  “這世上能接受夫君納妾的大有人在,可我不行,”傅瑤也不怕被說什麼“善妒”了,徹底將事情給挑明了,輕聲道,“謝遲,我滿心滿眼都是你,你不愛我我可以慢慢地討你喜歡……哪怕你對我的喜歡,只有我對你的十之一二,我也無怨言,但你眼中不能有旁人。”

  傅瑤從來沒有這樣直白地講述過自己的愛意,她紅著眼,態度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謝遲怔怔地看著她,心中生出些前所未有的悸動。

  “有些話我先前不敢說,但思來想去,還是索性趁著這個機會講明白了。”傅瑤看著謝遲,坦然道,“我知道人總是貪心的,像你這樣身居高位要什麼有什麼的,怕是做不到一生一世一雙人。可我就是善妒又小氣,沒有半點容人之量,改不了的,所以斷然沒法接受夫君納妾。”

  “你若是沒法接受,咱們索性就直接和離,長痛不如短痛。”傅瑤說出這話時,只覺著心如刀絞,但還是硬著頭皮說了下去,“若是留我在身邊,就不準納妾,也不準喜歡旁的女人。”

  傅瑤一鼓作氣地,將心中所有的話都說了出來,而後惴惴不安地看著謝遲。

  她眼圈通紅,眸中還盈著水霧,清楚地透著不安和些許的期待。

  謝遲沉默許久,傅瑤撐不住快要落下淚時,他抬手拭去了她眼角的淚花,低聲笑道︰“今後不準再提‘和離’兩個字。”

第58章

  謝遲的體溫比常人要低些,指尖從眼角劃過的時候,傅瑤顫了下,呆呆地看著他。

  她覺著,方才那句話仿佛算是個表態,但又有些不敢置信。

  謝遲順手捏了下她的臉頰,頷首笑道︰“听不出來嗎?我答應你了,今後絕不納妾。”

  傅瑤的眼神霎時就亮了,頃刻之間情緒大起大落,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做什麼好,但唇角已經先翹了起來。

  見謝遲向著她張開手,傅瑤很是乖巧地撲到他懷中,兀自高興了會兒,又將信將疑道︰“你總不會是為了安慰我……所以暫時應下來的吧?”

  謝遲攬著她的縴腰,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的︰“在你眼中,我是那樣的人嗎?”

  他不是。

  傅瑤已經將謝遲的性情摸得一清二楚,他這個人說什麼就是什麼,斷然不會為了哄誰信口開河的。若非如此,他先前也不會不肯輕易承諾,以至于鬧僵。

  他眼下這麼承諾,也就是說無論如何,身邊都只有她一人的位置。

  傅瑤頓時高興起來,倚在謝遲懷中,緊緊地攥著他的衣裳,抿唇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她眼圈還是紅的,但唇角高高翹起,與方才判若兩人。謝遲撫了撫她的鬢發,正想著調侃兩句,卻見傅瑤抵在他肩上,半晌未曾再開口說話。

  謝遲正覺著奇怪,卻只覺著肩上一熱,似是有水跡暈開來似的,愣了下,隨即攬著傅瑤的肩想要看看她的模樣,聲音中也帶上了些不易察覺的緊張︰“這是怎麼了?”

  傅瑤卻不肯抬頭,只低聲道︰“沒什麼……我只是覺著高興。”

  這顯而易見的哭腔謝遲自然是能听出來的,他懵了下,一時竟沒能分清她這話究竟是真是假。

  傅瑤趴在他肩上流了會兒淚,才算是從大起大落的情緒中緩過來,發泄之後,隨後也覺著難為情起來,只覺著沒臉見人,更不願意起來了。

  謝遲肩上的衣裳已經被洇濕了一片,他並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小姑娘,只剩輕輕地拍著她的背,低聲道︰“不哭了好不好?我什麼都答應你。”

  許久之後,傅瑤才紅著臉坐直了,她摳著自己的指甲,左顧右看,就是不肯同謝遲對視。

  謝遲瞥了眼自己肩頭,無奈地嘆了口氣,好聲好氣地同她道︰“是我做錯了什麼嗎?”

  “不是,”傅瑤連忙反駁了句,而後小聲道,“我只是太高興了。”

  倒也不算是喜極而泣,而是先前積壓的情緒發泄出來了。

  “你不知道我方才有多害怕,”傅瑤飛快地抬頭看了眼謝遲,“怕你會同我提和離。”

  她方才算是孤注一擲,在謝遲沉默的那段時間,她的心簡直像是墜入冰窟,總覺著下一刻就是萬劫不復。但好在她賭贏了,謝遲讓步了。

  傅瑤哭得眼都有些腫了,看起來分外可憐,謝遲這才明白她是純屬後怕,既無奈又有些隱隱心疼︰“你……”

  “不準笑我。”傅瑤捂了捂眼,她雖看不見,但想也知道自己現在必定是狼狽得很,便想要叫丫鬟進來服侍。

  可她才剛開口,就被謝遲給堵了回去。

  兩人本就在床榻上,謝遲順勢將她壓在身下,循著那淚痕細細地吻著她的眼睫,舌尖品到些眼淚的咸澀,最後又含住她的唇,長驅直入,如願以償地吃到了甜意。

  傅瑤先是有些不知所措,可漸漸地被謝遲吻得動情,抬手勾著他的脖頸,開始迎合。

  在以往的情事上,傅瑤總是被動承受的那個,可此番卻有所不同,她不再像先前那般羞澀,盡情地宣泄著自己的愛意。只可惜兩人的體力終歸是差距懸殊,就算是初時算是旗鼓相當,到後來還是她先受不住開始討饒。

  謝遲撫著她的長發,聲音低啞︰“今後不準再這麼晚回來了,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嗎?”

  傅瑤原本已經困得睜不開眼,早就將先前的事拋到九霄雲外,萬萬沒想到謝遲竟然還惦記著,還要在這種時候拿出來威脅。

  她喘了口氣,卻並沒有輕易應下,慢慢地答︰“只要你不惹我難過。”

  謝遲︰“……”

  他倒也是沒想到,傅瑤到這時候還能討價還價。

  “該應的事情我可是都應了,”謝遲輕輕地咬著她的耳垂,“你總該給我些好處才是,不然我豈不是虧了?”

  傅瑤回過頭去看了他一眼,眼波流轉,媚態橫生︰“方才給的還不夠嗎?”

  她這模樣實在是有些要命,輕而易舉地就讓謝遲想起方才的事,手掌覆在她腰上,不輕不重地揉捏著,意味深長地笑道︰“有勞了。”

  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還請再接再厲。”

  他說這話時一本正經,倒像是在處理什麼正事似的,傅瑤沒忍住笑了出來。謝遲輕輕地摩挲著她的臉頰︰“還是笑起來好看,今後不要再哭了。”

  “好呀。”傅瑤軟軟地應了聲。

  傅瑤這一夜的情緒可謂是大起大落,銀翹也沒好到哪兒去,一直惴惴不安地等著。許久之後,她終歸還是坐不住,想要悄悄地過去听听牆角,看看兩人究竟是在爭吵還是如何,結果卻猝不及防地听了些不該听的動靜。

  銀翹隨即紅了臉,沒敢再多听。月杉卻是松了口氣,無聲地笑了笑︰“和好就行。”

  “這……”銀翹揉了揉臉,沒忍住小聲道,“這變得也太快了。”

  分明一個時辰前還在不對付,誰都沒個好臉色,仿佛下一刻就能爭吵起來,可轉眼之間就……

  “夫妻之間就是如此,好一時惱一時,畢竟性子不同的人湊在一處,總是要慢慢磨合的。”月杉笑道,“不過我看啊,今後只要不出什麼意外,應當不會再爭吵了。”

  銀翹還欲再問,卻被月杉催著去令人備水,留待晚些時候用。

  傅瑤第二日醒來的時候,時辰已經不早了,興許是睡得太沉的緣故,謝遲去上朝的時候她竟半點都沒能察覺到。

  及至對鏡梳妝時,傅瑤才發現睡了一覺後,自己的眼竟還腫著,一眼就能看出哭過的痕跡。她霎時回憶起自己昨夜趴在謝遲肩頭哭的事,噎了下,抬手扶了扶額。

  那時是宣泄情緒,什麼都顧不得了,如今冷靜下來再想……還是有些丟臉的。

  好在謝遲並沒介意的意思。

  頂著這麼一張臉,傅瑤也不想出門往听雨軒去了,畢竟若是謝朝雲問起來,還得再想借口。她雖然與謝朝雲親近,但這種丟臉的事情,還是不提為好。

  但她不去,謝朝雲卻主動來了,進門後見著她這模樣,腳步一頓,臉上也露出驚訝的神情來。

  “他欺負你了?”謝朝雲正色道。

  傅瑤咬了咬唇,也不知道該搖頭還是點頭,猶豫片刻後笑道︰“都已經過去了,我與他也已經將話說清楚了。”

  謝朝雲將信將疑,抬手將屋中的侍女都遣了出去,在傅瑤對面坐了︰“果真?他若真是欺負你了,不用有什麼顧忌,只管同我說就是。”

  在傅瑤與謝遲的事情上,哪怕什麼都不清楚,她也是毫不猶豫地站在傅瑤這邊的。

  傅瑤認真道︰“千真萬確。”

  “你昨日遲遲未歸,兄長遣人去听雨軒,問我知不知道你的行蹤……我便知道他八成是惹你生氣了。”謝朝雲一點也沒給自家兄長留面子,幸災樂禍道,“我听那個話勁兒,他仿佛是以為你回娘家去了。”

  傅瑤愣了下,倏地笑了出來。

  這種事情謝遲自己決計是不會說的,丫鬟也不敢提,也就只有謝朝雲會說出來了。

  “今日你又不去我那里,我思來想去,還是放心不下,便過來看看。”謝朝雲點了點傅瑤的眼皮,關切道,“究竟是為著何事?”

  橫豎已經被看到,傅瑤也沒什麼好躲的了,三言兩句將吵架的緣由給講了,又小心留意著謝朝雲的反應。

  她其實也想看看,謝朝雲會如何想?

  是會像往常一樣站在她這一邊,還是……會對她頗有微詞?

  謝朝雲先是一愣,隨後笑道︰“原來是為著這件事。既然你二人已經說開了,那我倒也可以省心了。”

  “為何這麼說?”傅瑤疑惑道。

  “兄長不知道小姑娘家的心思,我難道還會不知道嗎?更何況你們傅家的先例可都擺在那里了。”謝朝雲侃了句,又道,“我先前就想著,要尋個合適的機會同兄長提一提這件事,只是一直沒尋著。”

  在感情一道上,謝朝雲的造詣是要甩謝遲十條街的。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傅瑤想要的是什麼,也知道八成容不下旁的人,便想著等到時機成熟了,再同謝遲提一提這事。

  但就謝朝雲對自家兄長的了解,他對傅瑤的感情還沒到那火候,貿然提起怕是不妥,加之謝遲也沒什麼納妾的意思,便一直沒說起。

  卻不料他二人竟然會提前因為這事爭執起來,更沒料到,謝遲竟然這麼快就退讓了。

  這麼看來,謝遲對傅瑤的感情應該比看起來的還要深些。

  謝朝雲臉上的笑意愈重,欣慰道︰“這麼一來,我也盡可以放心入宮了。”

  謝朝雲的反應比傅瑤料想中的還要好上許多,簡直無可挑剔,簡直不像是小姑子,而像是親姐姐了。嫁到謝家來數月,若不是有她,傅瑤總覺著自己未必能撐的下來。

  “阿雲……”傅瑤攥著她的手,開心地笑道,“你對我可真好。”

  謝朝雲將她這半點不設防的模樣看在眼中,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睫,開玩笑道︰“畢竟是我將你拐來的,總得負責到底才好。”

  當初,她完全是出于私心求了賜婚,拿傅瑤的一輩子來賭的。

  好在如今,皆大歡喜。

第59章

  傅瑤在謝朝雲面前也沒什麼顧忌,拿浸濕的帕子敷著眼,倚在榻上同她談天說地。有謝朝雲在,從來沒有冷場的時候,更何況傅瑤本就是個話多的,湊在一起倒是恰到好處。

  “說起來……”傅瑤覺著差不多了,便揭了帕子,偏過頭去看向窗邊的謝朝雲,“下月初他生辰要怎麼過?”

  七月初三,是謝遲的生辰。

  當初定親下聘時,三書六禮,傅瑤暗暗記下了謝遲的生辰,也一直放在心上。

  她不知道謝遲往年是如何過生辰的,也為了這賀禮發愁了許久,如今眼見著快到了,便忍不住想要問問謝朝雲。

  謝朝雲怔了下,搖頭笑道︰“若不是你提起,我險些都要把這事給忘了。”

  當年家中出了變故後,兄妹一人發配邊關一人入宮為奴,整日里想的皆是如何活下去、如何復仇,再沒什麼過生辰的閑情逸致。

  哪怕是後來一切都好了起來,也都仍舊沒當回事,更不會去大張旗鼓地辦宴席。

  反而是旁人總惦記著,蕭鐸每年都會讓人送來許多賞賜,而群臣也都會紛紛送來賀禮。

  傅瑤掂量著她這回答,謹慎地問道︰“他不喜歡過生辰嗎?”

  “他不喜歡熱鬧。”謝朝雲將碎發拂到耳後,目光悠遠,“其實早些年,他的生辰也都是熱熱鬧鬧的,在家中過一場,還要隨同窗好友們再聚一聚……只是後來,無論是他還是我,都沒這個興致了。”

  傅瑤心中一揪,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

  “屆時會有許多賀禮送上門,但他不會邀請讓人來家中的,與平素里並沒多大區別,也就是多碗長壽面。”謝朝雲自己也是這麼過的,往年倒也沒覺得如何,可如今說起來卻忽而覺著是太平淡了些。

  沒什麼儀式感的時候,日子難免就顯得沒滋沒味。

  “不過你也不必有什麼顧忌,想怎麼來就怎麼安排吧,他不會不喜歡的。”謝朝雲點明了這一點,同她笑道,“你也是知道他這個人的,只要喜歡你,那就做什麼都可以。”

  謝遲的確是這麼個人,對人不對事,雙重標準得很。

  對他而言,謝朝雲是那個例外,而如今也要再添上傅瑤了。

  “那我就再琢磨琢磨。”傅瑤傻笑了聲,話鋒一轉忽而問道,“你說,他知道我的生辰嗎?”

  “這個……”謝朝雲雖然很不想掃興,但也不得不承認,謝遲九成是不知道的,只能打圓場道,“他自己不會專程過生辰,對旁人的生辰也就不怎麼上心。”

  傅瑤一早就猜到會是這樣,也沒傷心難過,反而笑著叮囑謝朝雲道︰“你不要提醒他,等到時候我要拿這個向他討債。”

  自打昨夜說開之後,傅瑤就沒那麼患得患失了,對于此事也平和得很,並沒多失望,反而興致勃勃地準備算計起謝遲來。

  屆時撒嬌埋怨兩句,總比背地里傷神要好。

  謝朝雲弄明白她的打算後,也不由得笑了起來︰“不錯,拿這個好好地敲他一筆,讓他今後都記著。”

  兩人心照不宣地笑著,謝遲尚未進門就听到了里邊的動靜,心情不自覺地好了些︰“在聊什麼呢?這麼開心。”

  傅瑤自然不能說是想要算計他,掩唇笑而不語,謝朝雲面不改色道︰“聊了些閨閣間的趣事,兄長今日回來得倒是早。”

  “皇上身體有恙,早朝之後便回寢宮歇息去了,並沒旁的事,我便直接回來了。”謝遲解釋了句,走到傅瑤面前細細地看了眼,“冷敷過了?”

  傅瑤點點頭︰“已經好了,沒什麼妨礙。”

  謝朝雲听到蕭鐸身體有恙,皺了皺眉,但終歸還是什麼都沒問,起身告辭了,不在這里打擾他們夫妻。

  有那麼多太醫在,總出不了什麼紕漏。

  謝朝雲知情識趣得很,她走之後,謝遲就直接在傅瑤身邊坐了,拉過她的手來把玩著。

  傅瑤懶懶地倚在那里,並沒動彈,看著他的側臉發愣。

  就算是什麼都不說,安安靜靜的,心中依舊覺著分外滿足。

  爭吵之後,兩人又進入了和好期,興許是因為將話給徹底說開了的緣故,這次比先前都要更好些,甚至稱的上是蜜里調油了。

  若是往常,傅瑤應該會十分高興,可現在她想要稍稍地給謝遲準備賀禮,總是黏在一起,便有些為難了。

  她又不想惹得謝遲起疑心,只能趁著他上朝的時候,一大早起來開始準備。

  謝遲什麼都不缺。

  傅瑤管家後,曾看過庫房,饒是早有準備,還是不由得吃了一驚,也明白為何當初謝朝雲能輕而易舉地拿出那麼豐厚的聘禮。

  這幾年來宮中賜下的東西不計其數,更別說還有逢年過節旁人送來的,再加上謝朝雲將鋪子生意打理得也很好,每年也是一大樁進項。

  所以給他送生辰禮也就格外難挑些。

  思來想去,傅瑤最終還是決定送一副畫給他,然後再在生辰那日親自動手做一碗長壽面。

  前者對她而言倒不算什麼難事,信手拈來,但後者就沒那麼輕松了,未免到時候出岔子,傅瑤專程去提前試做了兩次,還叮囑了所有人不準讓謝遲知道。

  然而謝遲是何等敏銳的人,就算她千方百計地瞞著,還是被覺察到不對勁來。

  謝遲壓根就沒將自己的生辰記在心上,自然想不到傅瑤是打算給自己慶生,只是覺著她這幾日形跡可疑,傍晚用過飯一道散步時,直接道破了此事︰“你近來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沒。”傅瑤說完之後,自己都覺得這語氣或許心虛,常人都能察覺出來,更別說是謝遲了。

  果不其然,謝遲似笑非笑道︰“知道在我面前撒謊的人,都是什麼下場嗎?”

  他故意端出架子來,帶了些威脅的意味。但傅瑤卻已經不吃他這一套,嬉皮笑臉道︰“那太傅要怎麼罰我?”

  謝遲噎了下,卻也拿她無可奈何︰“你啊你,真是越來越有恃無恐了。”

  “那也是你慣的。”傅瑤理直氣壯,晃了晃他的手,又笑道,“這樣不好嗎?難不成,你想我見了你就一副噤若寒蟬的樣子?”

  “你的歪理也越來越多了。”謝遲並沒有就這麼輕易地被她給糊弄過去,聊了幾句後,又問回了先前的事情上,“究竟有什麼事瞞著我?”

  他是個頂尖的聰明人,但卻猜不到這個,只能說是壓根沒將自己的生辰放在心上了。

  傅瑤暗自嘆了口氣,仰頭向著他眨了眨眼︰“回頭再告訴你。”

第60章

  傅瑤是想著給謝遲個驚喜的,但這事注定沒法成,畢竟就算謝遲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自己的生辰,上趕著送禮的旁人也會提醒他。

  謝遲想起自己快要過生辰之時,幾乎是下一瞬,就想明白了傅瑤這幾日偷偷摸摸地在做什麼。

  思及此,他的神情緩和了許多,甚至露出些笑意來,來攀談的那位卻是嚇了一跳,幾乎有種受寵若驚的錯覺,還當自己這次總算是誤打誤撞地搜羅到了合謝太傅心意的賀禮。

  謝遲雖已經明白過來,但猜到傅瑤的心思,便沒戳穿,很是配合地佯裝未曾發覺。

  七月初三生辰這日,蕭鐸依舊是賞了許多,謝遲當面謝恩之後,並沒久留,直接出宮回家去了。

  眾人都知道謝遲不會大張旗鼓地過生辰,所以都沒敢上門來打擾,可但凡跟謝家沾點干系的人,都一早備了賀禮送來。

  傅瑤同謝朝雲一道听管家娘子回稟,看著那積攢的禮單,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必然已經猜到我這些日子是在悄悄地什麼了!”

  “你竟才想明白嗎?”謝朝雲見著她這恍然大悟的模樣,開懷笑道,“看來兄長也沒戳穿你了。”

  傅瑤知道自己是一葉障目犯了傻,紅了紅臉。

  謝朝雲又打趣道︰“你還是快些回正院吧,若是沒猜錯的話,兄長今日必定是會提早回來的。”

  若是往年,謝遲並不會當回事,不疾不徐地處理了政務才會回府,生辰過得也跟平素里也沒什麼區別。可今年卻是不同了,他猜到傅瑤一早就在悄悄準備賀禮,想來是會提早回來的。

  傅瑤抿唇笑了聲,略帶羞澀道︰“那我就先回去啦。”

  她知道謝遲惦記著自己,只一想,便覺著像是吃了蜜一樣。

  回到正院後,傅瑤徑直去了書房,將自己前幾日完成之後,又讓月杉去悄悄地找匠人精心裝裱好的畫卷給尋了出來。

  這些年來,她提筆畫過的畫不計其數,如今可謂是信手拈來,但這幅畫中還是耗費了不少精力。

  院門口站著的小丫鬟遠遠地瞥見謝遲之後,隨即給月杉打了個手勢,月杉敲了敲門提醒道︰“太傅回來了。”

  傅瑤連忙又將那畫卷給收好,拂了拂衣裳和鬢發,施施然出門來。

  她今晨起來後,換了前幾日新裁好的水紅紗裙,又特地讓丫鬟梳了個精致的發式,正正經經地上了妝。柳眉杏眼,唇紅齒白,眉間的鳳仙花鈿更是平添了幾分艷色。

  早前傅瑤眉眼間還帶著些少不經事的稚氣,可自從同謝遲在一處後,氣質在不知不覺中變了許多,稚氣褪去,多了些成熟的風情。

  配上如今的妝容打扮,可謂是相得益彰。

  今日往听雨軒去的時候,謝朝雲都看愣了,而後意味深長地夸了好幾句。

  傅瑤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臉頰,問銀翹道︰“我的妝沒花吧?”

  “沒有,”銀翹看了看,夸道,“還是很好看。”

  說話間,謝遲已經進了院門,傅瑤在心中反復告誡自己要矜持一些,但還是高高興興地應了上去,滿懷期待地仰頭看著謝遲,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高興與愛慕︰“你回來啦。生辰快樂!”

  謝遲雖知道傅瑤一早就在準備,但也沒想到她還會特地精心打扮,眼神一黯,笑道︰“很好看。”

  在潛移默化中受到影響的不止傅瑤,謝遲也沒逃過。

  早前他見著傅瑤盛裝打扮時,心中雖喜歡,嘴上卻只會淡淡地說句“不錯”。但相處到如今,他在這點上倒是更像謝朝雲了,不再吝嗇對傅瑤的夸贊。

  傅瑤笑得眉眼彎彎,直接上手攥了他的指尖,拉著他往屋中去幫他更衣。

  謝遲見著那早就備好的衣袍,挑了挑眉︰“你這幾日還真悄悄地做了不少事。”

  那絳紫色的衣袍是全新的,與他身上這件公服的顏色差不多,傅瑤愛極了他著紫衣的模樣,見著這衣袍之後便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

  尋常男子是壓不住這顏色的,可謝遲卻不同,他身上有著渾然天成的矜貴,很襯這顏色。

  謝遲平素里的衣裳以淺色為主,傅瑤雖想看他穿紫衣,卻一直沒好意思提,如今趁著這次生辰終于能光明正大地讓他來試一試了。

  謝遲見她眸光極亮,帶著些雀躍,低聲笑道︰“那就幫我更衣。”

  “好。”傅瑤重重地點了點頭。

  她與謝遲耳鬢廝磨得多了,在這種事情上就沒那麼拘謹了,再加上今日興致很好,幾乎沒什麼猶豫,便直接上手幫他脫了公服,穿上了這紫袍束了衣帶。

  興許是早幾年在沙場上練出來的,謝遲的身材很好,穿上這衣裳之後就更顯得寬肩窄腰,長身玉立,傅瑤險些都要看痴了。

  她摩挲著那衣袍上繡著的暗紋,忍了又忍,終歸還是沒能矜持住,忍不住墊腳吻了吻謝遲的唇角。

  謝遲見她一副情不自禁的模樣,原本就大好的心情更是愉悅,他順勢撫上傅瑤的臉頰,將她抵在那里,繼續加深了這一吻。

  侍女們都知情識趣地沒進來打擾,兩人纏綿許久,傅瑤只覺著腿腳發軟,若不是腰間還有謝遲扶著,怕是就要站不住了。

  她攥著謝遲的衣袖,勉強尋出些理智來,輕輕地推了下︰“……且等等。”

  謝遲垂眼看著她,眸中已經染上情欲,但也知道如今這時辰怎麼都不合適,只能在她唇上咬了下,不情不願地退開來。

  “所以,你給我準備了什麼賀禮?”謝遲低聲問。

  “你怎麼不再多配合會兒?”傅瑤忍笑抱怨了句,而後又拉著他往書房去,“我原本還想著,要給你一個驚喜呢,結果一早就被猜到了。”

  “我倒也想裝不知情,”謝遲無奈笑道,“但這也太難了點。”

  畢竟這事真不算難猜,只要一想到要過生辰,立時就知道傅瑤是在做什麼了。

  謝遲跟在她身後,抬手替她扶了扶那快要墜下來的步搖︰“慢些。”

  “我想了許久究竟要送什麼賀禮,可你什麼都不缺,思來想去,還是決定送你一幅畫好了。”傅瑤取出那畫卷,提前叮囑道,“琴棋書畫里,這已經算是我最能拿得出手的了,所以你……”

  她著意拖長了聲音,謝遲會意,笑道︰“你放心,我會很喜歡的。”

  傅瑤提前威脅了一番,得了謝遲這句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將那畫卷給了他,又道︰“再有,等晚些時候我親自下廚給你煮碗長壽面,那個是真不大行,但是不準嫌棄。”

  “好好好,不嫌棄。”謝遲如今心情大好,自然是說什麼應什麼。

  他緩緩地展開那畫軸,及至看清楚之後,不由得怔了下。

  那長卷展開來,其實是繪了三幅,皆是垂釣圖。

  山水依舊,只是景色不同,分別為春花爛漫、接天蓮葉以及滿山紅楓。

  若要旁人來看,必然會夸這寫意畫風,可謝遲卻抬眼看向了一旁——那里原本是懸著一副寒江垂釣圖的,早前被傅瑤給討走了。

  那寒江垂釣圖是出自謝遲之手,他在看到長卷後隨即就反應過來,這山水是仿著那寒江垂釣圖來的,剛好湊成了四時景。

  再有,原本孤舟垂釣的人旁,又添了個紅衣的背影。

  寒江垂釣圖是一望無際的遼闊與寂寥,可眼前這長卷,卻是生機盎然,帶著些動人心弦的鮮活。

  謝遲看向傅瑤,對上她那誠摯的目光後,霎時就明白了她這畫的蘊意——

  今後四時景,我總是會陪在你身邊,與你同看的。

第61章

  謝遲文采風流,雖說這些年已經再沒什麼閑情逸致,可造詣猶在,能輕而易舉地看出這畫中蘊含著的心思。

  對他而言,眼前這無聲的長卷,甚至是要比甜言蜜語更為觸動的。

  他只覺著心上像是被人撩撥了一把,心緒起伏,頓生漣漪,目光中也隨之多了許多溫情。

  謝遲輕輕地撫過長卷,細細地看過,而後看向傅瑤笑道︰“我很喜歡。”

  他這笑與平素里有微妙的不同,不再是老成持重,眉目舒展開來,光風霽月,竟隱隱能窺見昔年模樣。

  傅瑤看得愣在了那里,一時間只覺著悲喜交加,眼有些酸,但隨即露出個大大的笑,撲到謝遲懷中環著他的腰︰“你喜歡就好。”

  謝遲愣了下,低頭在她鬢發上落了一吻,又笑道︰“你若是再這樣,我可不保證還能克制住。”

  聞言,傅瑤連忙乖巧地站好了,後退半步。

  她看了眼天色,約摸著時辰差不離,同謝遲商量道︰“我讓廚房備了桌酒席,過會兒咱們同阿雲一塊吃頓飯吧。”

  “好,”謝遲點頭應了下來,忽而想起傅瑤方才的話,又問道,“那我的長壽面呢?”

  “等晚間再給你煮。”傅瑤已經提前試過兩次,雖不如廚子煮的,但味道也說得過去。

  謝遲在一旁坐了,復又垂眼看著那畫,隨口道︰“我記得早前阿雲曾經夸過你的畫,如今看來,倒的確擔得起她的稱贊。”

  “畢竟這是我最拿得出手的了。”傅瑤先是自謙了句,隨後又有些得意地同謝遲道,“若說起來,這滿京閨秀,能勝得過我的寥寥無幾。”

  倒不是她自夸,事實的確如此。

  世家閨秀們學琴棋書畫、學女紅,大都是為了萬一用得上時不至于露怯,學個六七分也就夠了,一般也沒指望能就此鑽研出什麼來,畢竟再往上就要看天資了。

  但傅瑤對丹青卻是滿懷熱情,剛巧在這一道上也有天賦,這些年下來算是佼佼者了。

  謝遲瞥見她那狡黠的笑,很是配合地再次夸道︰“的確很好。”想了想,又補充道,“是這幾年來,我收到最喜歡的生辰禮了。”

  兩人在書房中消磨了會兒,及至晌午,謝朝雲便過來了,也送上了給謝遲的禮。

  廚房精心準備了酒菜,色香味俱全。

  謝朝雲尚未落座便先笑道︰“其中幾道菜還是瑤瑤特地請了明月樓的廚子,來家中做的。她為著你這生辰,可是忙里忙外,花了好大的心思。”

  謝遲神色溫柔地看向傅瑤,勾了勾唇︰“費心了。”

  “這也沒什麼,何況做這些事的時候我自己也高興。”傅瑤在謝遲身邊坐了,並沒要丫鬟伺候,親自斟了酒,“我的酒量不算好,所以就敬你這麼一杯,便不能再多喝了。若不然,晚些時候怕是未必能起來給你煮長壽面。”

  她對自己的酒量有數,若是旁的時候,興許就放縱了,可今日還有旁的安排,所以還是克制些為好。

  謝遲見過傅瑤酒醉後的模樣,也還記得那醉後的一吻,意味深長地笑了聲︰“好。”

  “願你身體康健,平安順遂……”傅瑤抿了抿唇,飛快地瞥了眼另一旁的謝朝雲,又小聲道,“你我長長久久。”

  她終歸還是沒辦法神色自若地,當著旁人的面說情話,耳垂都紅了些。

  謝遲卻只覺著她這模樣分外可愛,笑著飲了這杯酒。

  謝朝雲掩唇笑了聲,真心實意地替他二人覺著高興。

  她當初是想著,給謝遲找一個能當做牽掛的夫人,陪著他,讓他不至于再將自己的命不當回事,隨隨便便地拿去賭……

  眼下看來確是卓有成效。

  謝遲已經好些年沒正經過過生辰,如今雖只有三人,遠不如當年那般熱鬧,可他心中卻覺著滿足。

  他不再是當年那個朋友滿長安的世家公子,也不喜歡熱鬧,像現在這樣,身邊坐著自己最為看重的兩個人,就已經足夠了。

  在過去的這些年中,他一直過得很“獨”,不喜歡太親密的關系,原本都做好了一輩子孑然一身的準備,怎麼都沒想到就這麼陰差陽錯的,不過半年就多了個傅瑤。

  他素來不喜意料之外、不受自己掌控的事情,唯獨這件,算是個例外。

  酒足飯飽後,謝朝雲並沒急著離開,她同傅瑤使了個眼神︰“說起來,我近日得了一張古琴……瑤瑤還沒听過兄長撫琴吧?”

  “沒,”傅瑤立時會意,偏過頭去看向謝遲,滿是希冀地問道,“可以嗎?”

  謝遲將她二人的小動作看在眼中,無奈地笑了聲,吩咐道︰“去取琴來。”

  他興致好時是個好說話的人,過了會兒,月杉將那古琴取來後,謝遲粗略地試了音,又嘆道︰“我已經有許多年未曾撫琴,生澀得很,怕是要辜負這好琴了。”

  傅瑤早就與謝朝雲乖乖地坐好了,听了他這話後,連忙道︰“你若是听了我的琴,才知道什麼叫辜負呢。”

  謝遲搖頭笑了聲,沒再多說,垂眼看著那琴上的篆刻的小詩,在記憶中搜尋了段熟悉的曲調,撥動了琴弦。

  他方才那話並不是謙辭,就算當年再怎麼厲害,這麼些年未曾動過,也的的確確是生疏了不少。初時斷斷續續的,甚至難成曲,漸漸地方才好起來。

  傅瑤倚坐在一旁,專心致志地看著謝遲。

  她從未見過謝遲撫琴的模樣,也從未想過,竟然會這麼……好看。

  他面如冠玉,如鴉羽般的眼睫低垂著,撫琴時心無旁騖,平素里那凌厲的氣勢緩和了許多,透著些溫潤的意味,像是這個年紀應有的模樣。

  一雙手如白玉精雕細琢而成,骨節分明,修長,輕挑著琴弦的時候倒像是在人的心弦上撥弄了一把似的。

  莫名其妙的,傅瑤竟看得紅了臉。

  謝朝雲將她看模樣看在眼中,強忍著笑意,手中執著團扇輕輕地搖了搖,示意丫鬟不要聲張,而後悄無聲息地站起身來,回听雨軒去了。

  傅瑤定定地看著謝遲,直到琴聲戛然而止,回過神來,方才發覺謝朝雲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

  “阿雲呢……”傅瑤問出口之後,方才反應過來,霎時只覺著臉熱,抬手遮了遮眼。

  她居然看得那麼入神,壓根沒注意到人是什麼時候走的!

  她雖不知道,但謝遲卻是知道的,見著她這反應,開懷笑了出來。

  “不準笑我,”傅瑤捂著臉頰,向謝遲道,“怎麼突然停下來了?”

  謝遲站起身來,親自斟了杯茶,抬手將月杉給遣了出去,而後似笑非笑道︰“你知道我方才彈錯了嗎?”

  原本是不該有這樣的疏漏,可被她那麼目光灼灼地盯著,謝遲也不是聖人,難免是會走神的。

  傅瑤愣了下︰“有嗎?”

  她的確沒听出來。

  說出口之後,傅瑤自己愈發不好意思起來,她方才究竟是在干什麼?

  謝遲喝了口茶,沖她招了招手,及至傅瑤到了自己身前,饒有興趣道︰“我是不是還沒問清楚——你是何時喜歡上我的?”

  他先前隨口提過,傅瑤推說是一見鐘情,謝遲便沒再追問下去。

  但他現在卻分外好奇,究竟是什麼時候見的一面,竟然能讓傅瑤對自己這麼情根深種。

  謝遲的確是不怎麼信一見鐘情這回事的,在他看來,所有事情都需要緣由,就好比他對傅瑤,是時日愈久越能體會到她的好,所以才會漸漸地喜歡上。

  這麼些年來,傅瑤從來沒主動向旁人提過自己初見謝遲時的情形。哪怕是像姜從寧這樣好的手帕交,又或是長姐,同她們提及時也都是一句帶過。

  她記了許多年,就像是珍藏著屬于自己的珍寶似的,並不肯輕易告訴任何人。

  如今被謝遲親自問起,傅瑤愈發猶豫起來,不知該如何開口。

  謝遲垂首親了親她,低聲問︰“嗯?”

  他這就全然是誘哄的姿態了,傅瑤招架不住,小聲道︰“……很多年前的舊事了。”

  “很多年前……”謝遲想了想,忽而笑了起來,“那個時候,你才多大啊?”

  一听傅瑤這口吻,他便知道絕不是自己回京之後的事,可再往前數三年,他都是在西境,自然見不到傅瑤這個嬌小姐。

  也就是說,必定是在謝家出事之前了。

  傅瑤被他這清奇的角度給問愣了,結結巴巴地解釋道︰“不是……我那個時候,只是覺著你很好看,就像是畫里的人一樣……並沒男女之情。”

  她那個時候年歲尚小,不通情愛,對謝遲的確沒男女之情,只覺著他像是畫中的仙人。

  可如今被謝遲這麼一問,倒好想她小小年紀就覬覦著了一般。

  “哦……”謝遲拖長了聲音,又笑問道,“然後就惦記了這麼些年?”

  他聲音中滿是戲謔的笑意,傅瑤臉熱得要命,簡直想要轉身就走。

  謝遲卻攬著她的腰,直接將人給抱了起來放在了桌案上,額頭相抵,呼吸可聞。他摩挲著傅瑤的臉頰,開玩笑道︰“叫聲哥哥來听听。”

第62章

  “哥哥”原是個稀松平常的稱呼,傅瑤這些年來也沒少叫,可如今被謝遲低聲念出來的時候,卻透著些別樣的意味,輕而易舉地讓她羞紅了臉。

  傅瑤偏過頭去,不看謝遲,也不肯叫。

  謝遲不依不饒地纏著傅瑤,作勢要去解她腰間的系帶,被傅瑤按著手,忍無可忍地瞪了眼之後,低聲笑道︰“你叫一聲哥哥,我就放開。”

  傅瑤著實不懂他在這件事上的執拗究竟從何而來,但也實在拗不過,只得輕輕地叫了聲︰“哥哥。”

  她這聲極輕,但謝遲離得這樣近,是能听得清清楚楚的,可卻偏偏說道︰“我沒听清。”

  傅瑤徹底沒了脾氣,攥著他的衣袖,不情不願地又重復了聲︰“哥哥,能放開我了嗎……呀!”

  傅瑤原本覺著,以謝遲的身份,是不該出爾反爾、言而無信的才對,但直到被謝遲壓在桌案上,半是強硬半是誘哄地要了一回之後,方才知道這個人竟然能這麼光明正大地耍賴。

  “你怎麼這樣!”此時正是青天白日,傅瑤羞得要命,控訴道,“你方才分明答應我了,只要我叫了就放開的。”

  她那如白瓷般的肌膚染上了羞紅,鬢發散開些,步搖斜斜地墜著,衣裳半解,顯得分外勾人。

  謝遲掐著她的腰,不甚真誠地道歉︰“是我沒能克制住。”

  其實到如今,謝遲早就不像最初那般生疏,在這事上傅瑤也能得趣,可這時間和地點實在太不合適了,傅瑤窘迫得很,還要勉強壓抑著自己的聲音,著實是另一番折磨。

  傅瑤看了眼身下的一片狼藉,水紅色的紗裙上痕跡斑斑,布滿了褶皺,已然是毀了。

  她擰了擰眉,正欲發作,卻听謝遲道︰“今日不是我的生辰嗎?就當是哄我高興了,嗯?”

  傅瑤︰“……”

  行吧。她總是說不過謝遲,也不忍心在生辰這日同他耍小性子的。

  謝遲替她攏好了衣襟,復又將系帶系好,並沒讓她下地,直接抱著人從書房往內室去了。

  梳洗更衣,又是一番折騰。

  傅瑤垂著眼睫,壓根沒好意思看丫鬟們的反應,等到一切收拾妥當之後,輕輕地踢了謝遲一腳,也不說話。

  謝遲自知理虧,不躲不避地受了這一下,又笑道︰“說起來,要不要去看看送來的生辰禮?若是有喜歡的,就不必收入庫房了。”

  他主動遞了台階,傅瑤心下嘆了口氣,點了點頭︰“好。”

  謝遲的生辰是大陣仗,就算不辦宴席,眾人也都惦記著,各家的禮單堆成了一疊,各式各樣的賀禮,再加上宮中賜下的,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尋不到的。

  若是往年,謝遲壓根看都不會看,直接讓謝朝雲收入庫房了事,但今年為了哄傅瑤,還是專程陪著她一一看了。

  姑娘家大都是喜歡看這些的,傅瑤臉上也多了笑意,謝遲見此,愈發耐著性子作陪。

  挑了幾個擺件,令人放到書房和內室之後,傅瑤便開始著意看賀禮中的書畫,她先要了宮中賜下來的那副古畫,而後又慢慢品鑒著其他。

  “若我沒看錯的話……這畫是贗品吧?”傅瑤盯著手中那幅《歲寒圖》看了會兒,傾身過去給謝遲過目。

  謝遲看了眼,頷首道︰“是贗品。”說著又向一旁的月杉問道,“這是哪家送來的?”

  月杉翻了翻禮單︰“是羅家。”

  “那應該不是有意為之,”謝遲笑了聲,“八成也是被人給誆騙了。”

  這羅大人原是有名的富商,白手起家,沒什麼底蘊,自家子弟也都不是念書的料子,與仕途也是無緣。當年燕雲兵禍後,朝中人手不夠,謝遲賞識他有真本事,破例將他調進了戶部。

  羅大人在詩書一道不行,但管錢卻是得心應手,這些年讓謝遲省了不少心。

  他不缺銀錢,也不會有意拿贗品來糊弄,謝遲只一想,就知道他八是被人給誆了,當了個冤大頭,還以為是真跡,高高興興地當做賀禮給送過來了。

  傅瑤抿唇笑了聲,將那畫收了起來,復又看起旁的來。

  展開畫軸之後,傅瑤愣了下。

  這畫應當是剛畫成不久,顏色都是新的,與古畫相去甚遠。

  紙上繪的是一副白雪紅梅圖,畫工精致卓絕,稱得上是一流,仿佛能嗅著隱隱的梅香。依稀能見著遠處晨鐘暮鼓的古寺,不知怎的,傅瑤總覺著這寺廟有些眼熟。

  其上還有一首題詩,字跡娟秀靈動,傅瑤曾見過魏家送來的禮單,愣了會兒,認出這字跡來。

  于是再回過頭看這畫的時候,傅瑤也意識到,這畫的是慈濟寺後山的梅林。

  “怎麼了?”謝遲見她盯著這畫看了許久,好奇地瞥了眼,“什麼畫,值得你看這麼久?”

  傅瑤手一抖,下意識地想要將這畫給收起來,但猶豫了一瞬後,還是給謝遲看了。

  她已經反應過來,這畫這詩應該都是魏書婉的手筆。

  說來也好笑,不久前她還在跟謝遲自夸畫工,說滿京城尋不到幾個比自己好的,可如今就來了個不落下風的,而且……人家的詩作得也比她好。

  其實也正常,魏家這樣的書香門第,老爺子又曾是當世鴻儒,教出這樣的孫女並不意外。

  謝遲盯著那畫看了會兒,又問月杉道︰“這又是哪家送來的?看著倒是有些眼熟。”

  月杉不動聲色地攥緊了禮單,若無其事道︰“是魏家。”

  她在這事上的反應是要比謝遲敏銳的,已然注意到傅瑤的不對勁,心霎時提了起來,生怕出什麼紕漏。

  “那就難怪了。”謝遲不甚在意地笑了聲,而後便自顧自地喝起茶來,並沒再多看。

  謝遲與魏書婉自小相識,又常去魏老爺子那邊,會認得她的字跡和畫工也並不算奇怪。傅瑤清楚這個道理,心中雖梗了下,但還是並沒多問。

  畢竟她先前已經逼著謝遲給了自己承諾,那就也該多給他些信任,不該疑神疑鬼的。

  那樣的話,她自己都覺著太討人厭了。

  及至看了一番,挑走幾個合心意的賀禮後,傅瑤覷著時辰差不多,起身道︰“我去廚房啦。”

  “去吧,”謝遲想了想,又問道,“要不要我陪著你去?”

  傅瑤連忙擺手︰“不要。我本來就不太熟悉,若是被你盯著看,更緊張了怎麼辦?”

  謝遲笑了起來︰“不必緊張,我不挑剔的。”

  旁人說自己不挑剔興許還可信,但是謝遲這麼說,實在是很沒有可信度。

  他這個人很挑剔,不喜歡的東西是半點都不踫的。

  傅瑤腹誹了句,面上卻並沒表露出來,沖他擺了擺手,便領著侍女腳步輕快地往廚房去了。

  廚房這邊一早就得了吩咐,也早就將東西準備齊全,傅瑤要做的並不多,但一番折騰下來,額上還是出了一層細汗。

  銀翹遞了帕子來,傅瑤並沒接,小心翼翼地將面給盛了出來,奶白色的魚湯上臥著荷包蛋和小青菜,撒上方才切好的蔥花之後,色香俱全。

  等到一切妥當後,她才接過帕子來擦了擦,另丫鬟領了食盒,回正院去了。

  謝遲平素里是挑剔不假,可在這事上已經做好準備,無論傅瑤的手藝如何,都會捧場地夸上幾句。好在傅瑤的手藝的確不錯,這長壽面做得味道不錯,也就讓他的夸贊顯得真誠許多。

  傅瑤托腮看著他,笑盈盈道︰“你喜歡就好,等明年我還給你煮。”

  “那若是我平時也想吃呢?”謝遲一本正經道。

  “想得美,”傅瑤對廚藝並沒多大興趣,自小到大就沒費心學過,以後也沒打算改性,嬌俏地同他笑道,“就看你表現了,將我哄高興了再說。”

  她煮了飯後,自己反倒沒多少食欲,陪著謝遲吃了小半碗之後,便去沐浴了。

  晚間,傅瑤換了寬松的衣裳,陪著謝遲在院中乘涼。

  她坐在秋千上慢悠悠地晃著,裙擺搖動,衣帶與長發被夜風拂起,謝遲則躺在一旁的榻上看著,目光始終停在傅瑤身上,許久之後開口道︰“瑤瑤,我今日很高興。”

  家破人亡後,這兩個字就同謝遲無緣了,哪怕後來大權在握,哪怕他屠了虞家滿門,興許勉強算得上是痛快,但卻並沒多高興。

  他什麼都有了,卻又什麼都不想要,可有可無。

  旁人想要的權勢,于他而言更像是一種責任。

  謝遲從不會傷春悲秋,但偶爾也會想,自己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

  早幾年是為了報仇,到後來,則是為了兌現當年給裴老將軍的承諾,也為了不讓謝朝雲難過。

  若是單單只有他自己,那生死其實並沒那麼重要。活著固然不錯,可若真是死了,也沒什麼遺憾,興許也能算是種解脫,能夠好好地歇歇。

  直到今日,謝遲方才尋著點自己喜歡的,也覺著這樣的日子過下去很好。若真出了什麼事,到了生死一線間,他會舍不得。

  謝遲從一開始就知道朝雲的打算,無非是想給他尋個牽掛,那時他對此嗤之以鼻,覺著朝雲未免太幼稚了,還曾反問“你覺著我會在意這些”嗎?

  可現在,他卻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是在意的。

  這件事上,是他輸給朝雲了。

  繁星滿天,他的目光就如這夜色一般溫柔,前所未有的溫柔。

  傅瑤被看得心跳都快了些,走到他身前,半跪在榻旁,輕聲問道︰“謝遲,你是不是有些喜歡我了?”

  謝遲在傅瑤腰上勾了下,側身讓出些地方來,讓她在自己懷中躺了下來,片刻後低低地應了聲︰“嗯。”

第63章

  謝遲這生辰過得可謂是盡情盡興,傅瑤對他予取予求,就連往日不怎麼願意的,也都做了。

  一夜荒唐,第二日,謝遲竟然破天荒地起晚了。

  這實在是少見的事情,要知道他這個人睡眠極淺,再加上這些年來養成的習慣,總是天剛破曉就醒過來。這還是頭一次,竟然要丫鬟來叫。

  月杉在謝遲身邊伺候三年,除了他生病臥床時,就沒見過這種情形。她猶豫再三,眼見著再不起就要耽擱朝會了,方才大著膽子來將人給喚醒了。

  謝遲看了眼天色,又看了眼懷中的傅瑤,驟然生出一種不想上朝的想法,也算是明白為何旁人總說美色誤人。

  月杉听他應了聲後便沒動靜,小心翼翼地問道︰“今日還要去宮中嗎?還是……給您告個假?”

  謝遲身體不好是人盡皆知的,一年到頭總要生幾場大病,告假修養也是常有的事,蕭鐸並不會苛責,旁人就更不敢多說什麼了。

  年初遇刺之後,生了場大病,到如今也已經有小半年。

  這半年他隨著傅瑤一道,睡得早了些,也不會動不動就不吃飯,身體較之先前倒是有了起色,竟沒再病了。

  謝遲按了按額頭,嘆道︰“去。”

  他還是分得清輕重緩急的,哪怕一時生出憊懶之心,也不會听之任之。

  謝遲輕輕地將傅瑤放到了一旁的枕上,可還未來撤開手,就見著傅瑤不情不願地蹭了蹭,攥緊了他的衣襟,似是不想要他離開一樣。

  她昨夜的確是累極了,到現在仍舊困得睜不開眼,眼睫微顫,眉頭也隨之皺了起來。

  衣襟半遮半掩,還能見著昨夜留下的痕跡,謝遲眸色暗了暗,但終歸還是克制住了,他狠心將傅瑤的手拂開,又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低聲道︰“我去去就回。”

  傅瑤也不知听進去了沒,迷迷糊糊地應了聲。

  謝遲看著她的睡顏,笑了聲,這才干脆利落地起身,更衣梳洗,往宮中去了。

  傅瑤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日上三竿,但就算休息了這麼久,她仍舊覺著腰酸得厲害,隨意吃了些東西之後,仍舊伏在榻上歇息。

  每次做得太過,她總是會犯困,也著實不明白謝遲哪里那麼多精力。

  謝遲說是“去去就回”,可一直到晌午,他也沒回家,傅瑤只能獨自吃了午飯。

  入夏之後天一日日地熱起來,傅瑤便不喜歡再出門,大半時間都老老實實地在房中呆著,只有晚間起涼風的時候,才會出門去轉轉。

  侍女已經在內室擺了冰盆,沁著涼意,驅散些暑熱。

  傅瑤穿著輕薄的紗衣,未著鞋襪,拿了冊話本子看著,手邊還擺著冰鎮過的瓜果,倒是閑適得很。

  “好涼快,”謝朝雲一進門便先感慨了句,見著傅瑤這模樣後,含笑叮囑道,“雖說這樣是舒服,可還是不要貪涼,萬一病了就不好了。”

  謝朝雲在宮中時落下病根,這些年總是畏涼,飲食上也有頗多忌諱,如今一進這房中,倒是都快要替傅瑤覺著涼了。

  傅瑤吃得涼物有些多,愈發顯得唇紅齒白的,謝朝雲瞥了眼那碗所剩無幾的瓜果,向月杉道︰“還是要勸著些,不要由著她的性子來。”

  “不要怪月杉,”傅瑤訕訕地笑了聲,“她們勸了的,是我沒听。”

  “還好意思提?”謝朝雲拿手中的團扇點了點她的額,又提醒道,“不過話說回來,兄長是不能……”

  傅瑤搶先道︰“我知道。他在府中的時候,我不會這樣的。”

  她著意問過太醫,知道謝遲的身體底子還是虛,不能受涼,萬一病倒了會很麻煩,所以他在家中時都會格外注意些。

  “也是,你對他那般上心,自然是知道這事的。”謝朝雲笑道,“是我多慮了。”

  傅瑤讓人將瓜果與冰盆撤了下去,向謝朝雲道︰“你專程過來,可是有什麼事?”

  “有件事想要同兄長商量,只是沒想到他竟還沒回來。”謝朝雲在一旁坐了,瞥了眼傅瑤手中的話本,“這是講的什麼,有趣嗎?”

  “無非就是那些情情愛愛的,今日無事,我又不想做旁的,便拿來打發時間。”傅瑤遞給謝朝雲看了眼,好奇道,“近來朝中是有什麼事嗎?”

  她與謝遲朝夕相處,隱約有所察覺,但一直沒多問。

  謝朝雲意味深長地看了傅瑤一眼,緩緩地答道︰“的確是有事……朝中近來在為要不要與北狄和談而爭執。”

  這是頭等的大事。

  北狄主動提出想要和談,為此,朝中已經爭論了好幾日,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至今沒爭出個所以然來。

  蕭鐸未曾發話,就連謝遲也始終未曾表態,這事一日懸而未決,就一日難消停。

  謝遲從來不會主動提及政務,傅瑤也沒料到,竟然是這樣的大事。她想了會兒,小聲試探道︰“他應該是不想和談的吧?”

  謝朝雲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點驚訝︰“為何這麼說?”

  這幾日,群臣也都在揣摩謝遲的態度,但誰也不敢下斷言。

  “我雖不懂朝局,可卻了解他的性情。”傅瑤解釋道,“他若真想和談,就不會拖到現在了……而以他的性格,認定了什麼,就不會輕易更改的。”

  當年蕭鐸剛登基時,可謂是內憂外亂,但謝遲從來沒提過和談的事情,強撐了下來。誠然是因為那時候他需要攥緊軍權,樹立威信,但這也代表著他的意願。

  謝遲是想收回十六州的。

  “是啊,他不想和談。”謝朝雲點頭承認了,可隨後又無奈道,“可眼下這形勢,怕是未必能成了。”

  傅瑤道︰“為何?”

  “你應當有所耳聞,當初兄長遇刺之事,北狄大舉反撲,裴老將軍身陷敵陣不知所終。”哪怕時至今日,再提起此事來,謝朝雲仍舊覺著恨,“後來總算是尋著了他。親衛們拼死護送他沖出敵陣,死傷殆盡,而裴將軍也身受重傷,尋著他時只剩了一口氣,險些沒能救回來……”

  傅瑤攥緊了衣袖,她听謝遲提過些西境的舊事,知道這位裴將軍對他而言,是如師如父的存在。

  “可就算救回來,也沒法再如當初了……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謝朝雲嘆了口氣,“兄長原本要調他回京來修養,可裴將軍執意不肯,說是自己坐鎮北境,能做多少是多少。”

  北狄凶狠難纏,裴老將軍病倒之後,力不從心,可卻又沒能頂替他的人,數月來北境的日子並不好過。

  也正是因著這個緣故,北狄提出和談之後,朝中立時就有人響應。畢竟若是邊境太平下來,能少許多麻煩,也能省下一大筆軍費糧草開支。

  耗了這麼些年,誰都耗不起了。

  傅瑤咬著唇,心也隨之揪了起來。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謝朝雲幽幽地嘆了句,又毫不留情道,“先帝昏聵無能,任由虞家做大,朝中原就沒什麼良將,燕雲兵禍更是盡數折了進去,到如今竟尋不出什麼人手,也是可笑。”

  別說良將,當初兩王之亂導致近半數世家都折了進去,空出了許多位置,連文臣都不夠用。

  謝遲就是拖著那麼個爛攤子熬過來的。

  可這不是朝夕間能解決的事情,先帝留下的爛攤子,掀翻了重建,也得耗費十數年才能好。

  謝遲與裴將軍強撐了這麼幾年,想著再怎麼難也要扛著去,將十六州收回,可卻被那些自以為聰明的蠢貨給打破了局面,到了如今這般境地,不上不下的。

  謝朝雲有時候忍不住會想,若謝遲當初沒救回來,裴老將軍也撂挑子了,如今會是怎麼個局面?

  可到頭來,收拾爛攤子的還是他們。

  傅瑤理清楚這其中的干系後,沉默許久,輕聲道︰“他從來沒抱怨過……”

  “是啊,”謝朝雲自嘲地笑了聲,“若依著我的脾氣,興許就撂挑子不管了,又或者,一定要由著性子殺盡了背後的主使之人。可他卻硬生生地忍了下來,只殺雞儆猴,說是眼下牽一發動全身,得慢慢來。”

  旁人都說謝遲是有不臣之心的奸臣,可謝朝雲看著,卻覺著他簡直都要成聖人了。

  傅瑤復又沉默下來,等到謝朝雲喚了她一聲之後,方才回過神來,無力道︰“阿雲,我想幫他,可又不知道要做什麼才好。”

  謝朝雲撫了撫她的鬢發,寬慰道︰“朝堂上的事情,又豈是你我能輕易插手的?更何況,你已經做得很好了,至少能讓他有個安心歇息的地方。”

  話雖這麼說,可傅瑤卻還是覺著自己做得不夠,再與謝朝雲閑聊之時也有些心不在焉的,等到將人給送走後,也沒了看話本子的閑情逸致,翻來覆去地想著謝朝雲所說的事。

  及至傍晚謝遲回來,傅瑤听到動靜之後,立時就迎了出去。

  “怎麼了?”謝遲見她滿眼殷切,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開玩笑道,“我就今日回來晚些而已,難不成是想我了?”

  傅瑤被他打趣了句,心下倒是一緩,拉著他的衣袖往里間去,幫他更衣。

  謝遲看出她的不對來,也沒費什麼力氣,輕而易舉地就將她的心里話給哄了出來。

  “你管好府中的事情就已經夠了,還要做什麼呢?”謝遲開玩笑道,“若是事情都要你做了,我做什麼?就整日在家中,當個吃軟飯的不成?”

  他煞有介事地想了想,又道︰“雖說這樣听起來也不錯,不過我暫且還沒這個打算。”

  “你只管高高興興的就夠了,不必想那麼多,這麼點事情還是難不倒我的,嗯?”謝遲牽著她的手,往外走,“陪我吃飯去。”

第64章

  有的人是報喜不報憂,謝遲則不同,他是不報喜也不報憂。

  謝遲很少會主動提起自己的事,一來是習慣使然,二來則是覺著沒這個必要,橫豎自己就能處理好,沒必要拉著身邊的人一起費心。

  他就是一個活的很“獨”的人,不在意旁人的非議,也不需要旁人的夸贊。

  安撫了傅瑤之後,再見謝朝雲時,他主動提及了這件事。

  “你少拿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去讓她煩心,”謝遲也不兜圈子,直截了當道,“她原就不懂朝局政務,而我也不需要她懂那麼多。”

  謝朝雲倒是沒想到他會專程同自己提這話,愣了愣後,方才反應過來他是指自己昨日在傅瑤面前提及了和談相關的事宜。

  “你不必小瞧瑤瑤,”謝朝雲解釋道,“她看起來不諳世事,但實則是個聰明人,不過是這些年來家中嬌慣,所以養成了這麼個性子。若加以引導,假以時日,未必不能幫你解憂。”

  謝遲涼涼地瞟了朝雲一眼︰“傅家中嬌生慣養這麼些年,難道來了謝家,我還護不住她,需要她去費心學那些亂七八糟的嗎?”

  謝朝雲被噎了下,一時沒能想出反駁的話來。

  在謝遲與傅瑤有爭執時,謝朝雲是會毫不猶豫地站在傅瑤那一邊不假,但實質上,她心底還是更偏向謝遲的,畢竟是血脈相連。

  所以她會刻意引導傅瑤,提如今的形勢,也提這些年來謝遲的不易,寄希望于自己入宮之後,傅瑤能夠幫上更多的忙。

  她始終都是有私心的。

  可謝遲並不領這個情。

  “她如今這樣就很好,我不需要她再去為我改變什麼。”

  那些事情,謝遲自己就能處理得了,他不用傅瑤為自己排憂解難,每次回到家中時見著她高高興興、無憂無慮的,就足夠了。

  謝朝雲被他說得啞口無言,無奈地嘆了口氣︰“你既然執意如此,那我今後就不會再插手了。”

  謝遲自然知道她的本意是好的,得了這句承諾之後,將語氣放緩了些︰“在朝中時,時刻都是這些事情,若是回到家中還不能得個清閑,仍要與她談論這些……這難道是什麼好事嗎?”

  “這麼說倒也沒錯,”謝朝雲笑了聲,她知道這是兄長遞的台階,便順勢下了,調侃道,“你可真是越來越維護瑤瑤了。我先前還總是擔心,如今見著你們這般,就算是立時就進宮去,也沒什麼不放心的了。”

  謝遲勾了勾唇︰“你先前說得沒錯,她很招人喜歡。”

  “是啊,畢竟是我看中的人。”謝朝雲似笑非笑地擠兌了謝遲一句,“好歹我當初一意孤行,定了這親事,不然你興許就真要孤獨終老了。”

  想起最初的爭執,謝遲也不由得笑了聲,在這件事上他的確輸給了謝朝雲,心服口服,也輸得挺高興的。

  兄妹兩人又聊了許久,丫鬟進門來回稟,說是魏姑娘到了。

  謝朝雲不動聲色地留意著謝遲的反應,解釋道︰“阿婉前幾日就同我約好了,方才聊得興起,我倒是將這事給忘了……”

  謝朝雲與魏書婉是自小的手帕交,交情極好,她回京之後兩人陸續見了幾面,但都是約在外邊,或是謝朝雲主動往魏家去。

  這還是頭一次,魏書婉上門來。

  前幾次見面時,魏書婉的態度皆是自然又大方,就算是用最嚴苛的眼光來看,謝朝雲也挑不出什麼不妥的地方,便放下了疑慮。

  而對于她上門拜訪這件事,謝朝雲也說不出什麼拒絕的話來。

  畢竟多年交情擺在那里,總不好為著那點莫須有的猜疑,就要對人多加防範。

  謝遲愣了一瞬,等到反應過來丫鬟話中的“魏姑娘”是誰之後,起身道︰“既是如此,那我就不打擾你們敘舊了。”

  謝朝雲隨之起身相送,出門時,恰好迎面遇著魏書婉。

  數年未見,魏書婉的相貌已然長開,看起來成熟許多,但卻依舊是當年溫婉沉靜的氣質,見著謝遲時怔了怔,但很快側過身去行了一禮。

  謝遲頷首受了這一禮,並沒多言,徑直離開了。

  而魏書婉也沒流連,始終垂眼看著地面,及至謝遲走了之後,方才抬眼向著謝朝雲笑道︰“多年未曾來過,我險些都要記不得你這听雨軒的位置了。”

  謝朝雲一直留神觀察著兩人的反應,見此,算是徹底放下心來,挽著魏書婉的手往里間去,感慨道︰“畢竟都有七年了……當初修葺翻新的時候也改了些布置,一時認不出也正常。”

  當年謝、魏兩家交好,謝家長輩也都很喜歡魏書婉,兩人隔三差五就會到對方家中去,對府中布局熟悉得很。可一轉眼這麼些年,是物非人非,著實讓人唏噓。

  謝朝雲再過月余就要入宮,屆時再想見到就難了,只能趁著如今還自在的時候,多見見故友。

  侍女沏了上好的新茶來,窗下擺起了棋局。

  兩人斷斷續續地聊著些舊事,許久之後,謝朝雲看著那殘局,覆子認輸︰“你的棋藝真是大有長進……我記得當年咱們是能下個有來有往的,可如今,我確是敵不過你了。”

  魏書婉端過茶盞來,輕輕地吹散浮葉,笑道︰“各有所長罷了。你若是像我一樣,幾年光陰都耗在這上邊,必然是能勝過我的。”

  謝朝雲分揀棋子的動作一頓,心下不由得嘆了口氣。

  謝朝雲听旁人提起過魏書婉這些年的經歷,知道她嫁的那個夫君並不算如意,婆家也不是好相與的。三年前夫婿過世後,她安安穩穩地守孝三年,而後方才徹底脫離了夫家,回到京城來。

  其實婆家原本是不願魏書婉回京的,可如今魏家受謝遲照拂,底氣也足,執意要女兒歸家,那邊爭不過,最後還是松口三年孝期之後允她回來。

  如今一南一北,算是徹底斷了關系。

  謝朝雲對此是樂見其成的,當年也推波助瀾幫過,她不忍見好友余生耗在那麼個地方,所以促成了回京之事。至于要不要再嫁,是魏書婉自己來決定的事情,她並沒準備置喙。

  “離京數年,再回來,只覺著像是換了天地似的。”魏書婉並沒同謝朝雲訴苦,只悠悠感慨道。

  謝朝雲輕輕地揉搓著手中的棋子,笑問道︰“那你覺著是如今好,還是當年好?”

  “自然是如今。”魏書婉柔聲道,“當年先帝在時,雖還能撐著面上的繁華,可內里的波瀾起伏可真是叫人心驚膽戰……如今朝政清明,是欣欣向榮之勢,豈是當年能及?”

  謝朝雲臉上的笑意愈深,隨口感慨道︰“到現在,能說出朝政清明的,可沒幾個人了。”

  要知道尋常百姓可想不了那麼多,他們只看表面,八成還覺著如今的謝家與當年的虞氏一族沒什麼區別,都是一手遮天的奸臣。

  就連朝臣,應當也沒少背地里議論,說謝遲一手攬權。

  她雖沒明說,但魏書婉還是立時就反應過來,笑道︰“百廢待興之時,是要有賢能者一力掌控朝局,不然就成了一盤散沙。但站得愈高,也就難免招小人艷羨記恨,受碌碌無為者誤解……古往今來皆是如此,畢竟夏蟲不可語冰,蟪蛄不知春秋。”

  她說話時溫溫柔柔的,卻一針見血,但無論是夸是貶都不會太露骨,拿捏得恰到好處。

  謝朝雲含笑附和了句,隨後不動聲色地換了話題,轉而聊起了旁的閑話來。

第65章

  傅瑤白日里去了周家探望長姐,一直到傍晚方才回來,說來也是趕巧,正正好遇見魏家的馬車離開。

  兩人剛好錯開來,傅瑤只看著了個側影,而後簾子放下,便什麼都看不見了。

  傅瑤起初並不知道那人是誰,只覺著稀奇,因為謝家其實一般沒客上門來,偶爾會有朝臣來見謝遲,但女眷卻很少見。

  所以在回府時,隨口問了句。

  門房的小廝不敢欺瞞,如實道︰“那是魏姑娘。”

  傅瑤愣了下,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方才那馬車已經離開,再看不見蹤跡。她一邊往府中去,一邊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側影來。

  傅瑤少時是見過魏書婉的,但時過經年,早就已經記不清模樣,只依稀記得是個溫婉大方的閨秀。

  方才遠遠地看了一眼,只覺得她身形高挑縴細,幾乎有些弱不勝衣的意味,舉手投足間透著優雅從容,哪怕沒見著正臉,也讓人覺著應當是個美人。

  銀翹小聲嘀咕道︰“好好的,她怎麼上門來了?”

  當初,銀翹是隨著傅瑤一道听了那些人背後議論的,也就對魏書婉這個人格外敏感些,雖然不確準她品性如何,但已經提前防備上了,如今提起來語氣也不算好。

  “魏姑娘與阿雲自幼交好,就好比我與從寧一般,是多年的手帕交,過府來自然是見阿雲的。”傅瑤輕聲細語道,“畢竟阿雲也快要入宮了,屆時想再見,就難了。”

  傅瑤先前也曾被那些閑話影響,格外在意過魏書婉,但自從與謝遲爭吵又徹底說開之後,就沒那麼在意了。

  平白無故的嫉妒不佔理,疑神疑鬼也只會讓自己顯得很惹人厭,所以傅瑤已經說服了自己,不要去多做無謂的揣測。

  謝遲已經破天荒地為了將來虛無縹緲的事情許了她承諾,她也該給予相應的信任才對。

  更何況,謝朝雲也已經為此作保,她也該信謝朝雲才對。

  銀翹想了想,的確如此︰“也是。”

  雖是傍晚,但暑熱未退,傅瑤執著團扇擋了擋光,加快了腳步,才一進正院就開始問月杉要涼茶要冰。

  月杉知她怯熱喜涼食,一早就令人備好了,立時去取了來。

  “你平時總讓我留意身體,怎麼到了自己這里,反倒不知道了?”謝遲听到她的聲音,隨後就放了手中的輿圖,慢悠悠地從書房中出來了,同傅瑤一道往內室去。

  傅瑤被他抓了個正著,訕訕地笑了聲︰“就一點,不妨事的。”

  謝遲自然地將她的手牽了過來,順著手腕摸了下,笑問道︰“究竟是我的體溫比常人低些,還是你比常人高些?”

  傅瑤回握,只覺著他的手像是上好的涼玉一般,羨慕道︰“我自小就畏熱,若是能像你一樣就好了。”

  她挽著謝遲的手一並往屋中走,同他講起今日在周家的事情來。

  傅璇如今已經有六個多月的身孕,行動不便,再加上這一胎原就不太穩,所以听了大夫的話,開始臥床修養。傅瑤正是得知了此事,所以特地去探望的。

  “我先前一直覺著文蘭和松哥兒乖巧可愛,這次方才知道,生孩子一不小心還得受這樣的罪。”傅瑤一想起今日見著長姐的清醒,再一想今後數月都要臥床修養,就覺著心有戚戚然。

  謝遲見她似是有些怕,漫不經心道︰“孩子就是這樣,折騰人。”

  傅瑤正準備換衣裳,听了他這話之後,解衣帶的手頓了頓,回過頭來看向謝遲,小聲試探道︰“你不喜歡孩子嗎?”

  謝遲︰“……”

  他的確不怎麼喜歡小孩子,先前謝朝雲問起時,就曾經直白地說過,方才听傅瑤抱怨,便隨口附和了句。

  然而看著傅瑤現在這反應,謝遲忽而覺著,自己仿佛是說錯了話。

  傅瑤仍舊在看著他,仿佛是一定要個答案才能安心,謝遲沉默了片刻,違心道︰“也沒不喜歡。”

  他停頓的時間,就已經夠傅瑤猜出答案來了,原本心下微沉,但听到他這回答之後,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要知道謝遲以前從來都是有什麼就說什麼,並不會太在意她的想法,如今竟然也會為了她違心改口,著實是難得。

  尤其是他現在這個神情,實在太難得一見了。

  好些年了,謝遲就沒說過這麼容易被拆穿的話,他看著笑得眉眼彎彎的傅瑤,無奈地笑道︰“倒也談不上喜歡不喜歡,都隨你。”

  傅瑤原本的情緒被沖淡了許多,想了想︰“算了,這種事情又不是我說了算,隨緣就是。”

  橫豎到現在,她也未見有孕,喜歡不喜歡的,等真到了那個時候再說。

  謝遲見她並沒放在心上,自顧自地換起衣裳來,心下也稍稍松了口氣。

  不得不承認,他現在是會在意傅瑤的情緒,也怕她會因此不高興的。

  傅瑤換了家常的衣裳,並沒要丫鬟伺候,自己將長發隨意地綰了下,便又湊到了謝遲眼前。

  “怎麼了?”謝遲一見她這模樣就知道是有事要提。

  “過幾日有慈濟寺牽頭的廟會,夜間還有燈會……”傅瑤眨了眨眼,滿是期待地看著謝遲,“文蘭求了我帶她去,我耐不住她撒嬌,就應下了。”

  京城不比江南,顧忌頗多,再加上傅璇身體不適不宜出門,文蘭已經被關在府中許久,听丫鬟提起京中的燈會後便一直心癢,此番見著傅瑤之後算是見了救星,撒嬌賣乖求她帶自己去玩。

  這廟會由來已久,是三年一度的盛會,京中百姓都會趁著這個機會熱熱鬧鬧地玩一番。傅瑤從前在京中時遇著這廟會也會去逛,便應了下來。

  “所以呢?”謝遲看出她的心思,主動將她沒說出口的話續上了,“你想讓我陪著你去嗎?”

  “就是這麼隨口一提,不強求的。”傅瑤忙不迭地說道,“你若是事務繁忙,又或是不願出門,那我就找阿雲也是一樣的……”

  傅瑤知道謝遲不喜熱鬧,所以在問之前,就曾經再三猶豫過了,她並不想讓謝遲為難。

  但本質上她又是同文蘭一樣的性子,文蘭來找她撒嬌,她就想回來找謝遲撒嬌。

  她自己在這里左右為難,又想又不想的,謝遲悉數看在眼中,也明白她在想些什麼,沉吟片刻後問了燈會的確切日子,頷首應了下來︰“屆時我陪你們去。”

  傅瑤眼中霎時就亮了,攥著謝遲的衣袖,甜甜地說道︰“好。”

  謝遲道︰“這麼高興嗎?”

  “這是你頭一回陪我出門逛呀,”傅瑤的語氣都輕快了許多,“當然高興。”

  經她這麼一提,謝遲方才意識到的確如此,傅瑤嫁過來小半年,他的確未曾陪她一道出門逛過。

  若是早前,謝遲壓根不會覺著如何,但現在他心中有了傅瑤的位置,便能意識到這樣的確是不妥了。可加之傅瑤並沒有為此抱怨過,如今又這麼歡天喜地的,謝遲心中的愧疚不自覺地就多了些。

  “今後你若是想著什麼,只管同我提就是,不必顧忌旁的。”謝遲撫了撫她的鬢發,溫聲道,“我在這些事上並沒什麼經驗,興許會有不足之處,還請見諒了。”

  傅瑤動了動唇,想說自己也沒經驗,這種事情無非是情之所至。

  可這話說出來就變了味,倒像是在指責謝遲不上心一樣,著實不適合現在這個氣氛,所以還是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她對謝遲的要求並不高,哪怕沒那麼喜歡她也無妨,只要在一日日變好,長久下來總是會有愛上的那麼一日。

  “說到這個……”傅瑤調整了下心緒,給謝遲拋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我倒的確有件事想問你。”

  謝遲听出她話音里的不懷好意,眉尖微挑,心中如翻書似的將近來的事情過了一邊,面不改色道︰“你說。”

  “你先前說,很喜歡我給你籌備的生辰?”傅瑤看著謝遲,等他點了頭之後湊近了些,笑問道︰“那你知道我的生辰嗎?”

  謝遲︰“……”

  他毫無防備地被問住了,臉上空白了一瞬,甚至可以看出些不知所措來。

  傅瑤欣賞著他難得的失態,慢悠悠地提醒道︰“我的生辰是正月十六,上元節。”

  這是個很好記的日子,但謝遲並不是忘記了,而是壓根沒留意。他沒有像傅瑤那般將婚書翻來覆去地看過,也未曾想過去問。

  本質上,他現在與傅瑤之間是,傅瑤說的他大都會應,也會縱著,但卻很少會去主動關心。

  “作為交換,我的生辰就交給你籌備,好不好?”傅瑤並沒任何怪他的意思,反而順勢撒嬌。

  謝遲一直覺著自己是不吃硬也不吃軟,可遇著傅瑤之後,方才知道這斷言下得太早了些。

  他還是很吃傅瑤這一套的,哪怕明知道她有意為之,但還是幾乎沒怎麼猶豫便點頭應了下來︰“好。”

第66章

  傅瑤對這廟會原本是七八分期待,在謝遲應允下來之後,霎時就成了十分期待。

  廟會三年一度,為期三日,算是京城這一帶百姓的盛事,熱鬧至極,比之年節也不遑多讓。傅瑤少時每逢廟會,都是必定要去逛的。

  上次廟會時,兩王之亂方才過去沒多久,百廢待興,誰也沒那個閑情逸致。只是舊俗不好更改,朝中還是分出些人手,倉促聯合慈濟寺辦了廟會。

  傅瑤那時在家中為祖母侍疾,未曾出門,但听府中的丫鬟提起過,說是那廟會冷清得很,不復往年盛景。

  可此番卻不同,最難的時候熬了過來,眾人也都盼著這久違的盛事,早早地就開始準備起來。

  及至廟會開始這日,慈濟寺已然布置好了講經的道場,而城中東市、西市也都已經安排妥當,熱鬧又有序。有花鳥市,也有各式各樣賣吃食的、賣小玩意的攤販,更有投壺、套環等花樣百出的博彩……

  往來行人絡繹不絕,士女如雲,偶爾也有打馬而過的紈褲公子,驚得眾人連忙避開,笑罵幾句。

  眾生百態,欣欣向榮。

  傅瑤怯熱,又怕夜間會沒了精神,所以白日里並沒出門,而是在家中等著謝遲從宮中回來。左右無事,便往謝朝雲那里,邀她傍晚同去。

  “你與兄長結伴就好,我還是不打擾你們了,”謝朝雲高深莫測道,“我呀,另有安排。”

  傅瑤被吊起胃口來,心中雖好奇,但見謝朝雲未曾主動提起,便忍了下來並沒多問。

  謝朝雲見她欲言又止,眼中寫滿了好奇,忍不住笑了聲,並沒再賣關子︰“我早前曾經答應過那位,有朝一日要帶他看看這京城廟會究竟是何模樣,三年前忙得壓根沒顧上,如今恰趕上,總不好再糊弄過去,是得兌現承諾了。”

  謝朝雲信手一指,傅瑤循著看了過去,愣了片刻後忽而反應過來,她指的那是皇宮的方向!至于她話中的那位究竟是誰,也就不言而喻了。

  “皇上也要來逛廟會?”傅瑤小聲道,語氣中帶著顯而易見的驚訝。

  “他讓兄長同我捎了話,說白日里不便出宮,想逛夜市。”謝朝雲自己對這廟會倒是沒什麼興趣,可去可不去,但早年答應過蕭鐸,如今他又主動提起,也只好陪著去了。

  就好比謝遲也不見得很想去,但是為著傅瑤,還是應了下來。

  當初在宮中時,傅瑤曾見過蕭鐸一面,那時她隨著一眾閨秀跪拜在地,蕭鐸冷著臉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對滿院的美人熟視無睹。

  她那時只覺著,這位皇上應當是個不怎麼好相處的人,可現在看來,還是因人而異了。

  至少在謝朝雲這里,皇上還是頗為主動的。

  再有月余,就是帝後大婚的日子,私下出宮見面也于禮不合,但以蕭鐸與謝朝雲之間的交情,實在沒必要計較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

  謝遲並不是那些喜歡拿著祖宗規矩頂在頭上說事的御史們,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未曾阻攔,只是叮囑蕭鐸要多帶些侍衛,以防萬一。

  料理完正事後,謝遲並沒耽擱,徑自回了家中。

  謝遲回來時,傅瑤恰好梳妝妥當,她這次並沒盛裝打扮,也沒準備穿那些繁復的衣裙。

  長發高高地束起,並無其他裝飾,只系了根天青色的發帶,看起來干淨利落,身上穿的也是窄袖的勁裝,素白色的錦袍上繡著翠竹,未施粉黛。

  乍一看,倒像是個模樣俊俏的小公子。

  謝遲還是頭一回見著她這般打扮,愣了下,饒有興致地上下打量著︰“今日怎麼這個裝扮?”

  “你難道未曾逛過廟會、燈會嗎?”傅瑤理所當然道,“這樣才方便。”

  若是穿著那些精致又繁復的衣裙,再梳個墜馬髻那樣的發髻,簪個步搖、珠花,怕是一舉一動都要小心翼翼的,哪里能玩得盡興?

  謝遲意味深長道︰“你倒是很有經驗。”

  “那是自然,”傅瑤非但沒有羞愧的意思,反而很得意,一邊推著謝遲去換衣裳,一邊笑道,“等你什麼時候不忙了,我就帶著你把那些好玩的都一一試過去。”

  其實兩人的年紀相差也沒有很大,但終歸是經歷不同,但謝遲總有一種傅瑤滿是活力,自己則暮氣沉沉的感覺,著實是有些唏噓。

  他理了理心情,打起些精神來,又問傅瑤道︰“這夜市上有什麼好玩的?”

  傅瑤當即來了興致,如數家珍似的,掰著指頭給他一一盤點。

  等到換下公服後,傅瑤將謝遲按在了自己先前的位置上,取下了他發上的白玉冠,探身拿了梳子來︰“我來給你梳頭!”

  謝遲無奈地嘆了口氣︰“好。”

  在這事上,傅瑤的手還是很巧的,她沒費什麼功夫,就替謝遲梳了個跟自己差不多的發式,沒再用玉冠,取了條墨色銀線繡雲紋的發帶,將長發束了起來。

  她滿意地看著鏡中的謝遲,感慨道︰“我夫君真好看。”

  興許是過于期盼的緣故,謝遲發現傅瑤今日簡直像是高興過了頭,一時間又是好笑,又覺著很是可愛,便由著她擺布了。

  “時候不早了,”謝遲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提醒道,“吃些晚飯,該往夜市燈會去了。”

  傅瑤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哪有這時候吃的?”說著,便拉著謝遲的手往外走,“自然是要去夜市吃了!”

  她聲音里滿是笑意,謝遲快步跟了上去,笑道︰“好,那就听你的。”

  府中的馬車早就備好,再往夜市之前,還得先去周家將文蘭給接過來。

  “那個,”傅瑤回想起上次領著文蘭見謝遲時的情形,猶豫了會兒,提醒道,“文蘭生性活潑,愛熱鬧這點也隨我……”

  她正猶豫著不知該怎麼說才好,謝遲已然會意,頷首道︰“你放心。我不會同小孩子為難的。”

  雖說兩人在意的並不盡相同,但能得他這麼一句,傅瑤也算是稍稍放下心來。

  她知道有些事情強求不來,就好比謝遲對傅家始終都不親近,也不怎麼喜歡孩子……但只要能維系著平和,相安無事就好。

  馬車在周家門口停下,傅瑤著人去知會了一聲,不多時,文蘭便飛也似地從家中跑了出來,身後跟著伺候的婆子,連聲讓她慢些。

  謝遲挑著車簾,將此看在眼中,饒有興趣地問傅瑤︰“你少時也是如此嗎?”

  “我還是要穩重些的……”傅瑤忽略了自己少時被丫鬟婆子追著念叨的舊事,也不回頭看謝遲,俯身將到了跟前的文蘭給抱了起來,放到了馬車上,“慢些,若是磕了踫了,你下次可就別想我再帶你出來了。”

  “好,”文蘭應了聲,又控訴道,“姨母你來得太晚了,我還當你忘了這事呢。”

  傅瑤哭笑不得︰“我答應你的事,幾時反悔過?”

  文蘭正欲同她貧嘴,可進了馬車,對上謝遲的目光之後,卻不由自主地先坐好了,乖巧地問候了聲。

  謝遲抬手扶了剛上車來的傅瑤一把,這才又看向文蘭,露出個溫和的笑來。

  來了京中這麼些時日,文蘭也隱隱听過自己這位姨父的威名,再加上先前那次見面,他對傅瑤都是冷冷淡淡,所以就算他這次態度溫和了許多,文蘭也不敢造次,一路上都很是乖巧溫馴地坐在那里,話也不算多,只有傅瑤主動問起的時候方才答上幾句。

  一直等到了夜市,下了馬車,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文蘭方才算是松了口氣,臉上也多了笑意,興致勃勃地仰頭看著四周。

  “我還是頭一次見著文蘭這麼安靜,”傅瑤踮起腳來,湊到謝遲耳邊,開玩笑道,“你同小孩子大概真是八字不合……”

  傅瑤並不避諱提到這件事,態度堪稱自然,謝遲看出她其實是想緩和氣氛,漫不經心地笑了聲,低聲道︰“若是你生的,我倒是可以考慮愛屋及烏。”

  傅瑤︰“……”

  這話可真是出乎意料,她一時間都不知道是該害羞,還是為那還沒影的孩子唏噓。

  沉默片刻後,傅瑤提醒道︰“若將來真有了,我會記得告訴孩子,他爹將他比作烏鴉的。”

  謝遲還沒來得及再說,傅瑤便被文蘭拉著往前去了,他輕輕地皺了皺眉,為了避免被往來的人群給阻隔開,還是快步跟了上去。

  這夜市實在是太熱鬧了,倒像是想要將三年前那場給一並補回來似的,燈火如晝,笑鬧聲不絕于耳。

  謝遲並不喜歡這種吵鬧的地方,若是獨自一人,怕是早就拂袖而去了。但見著傅瑤那眼角眉梢滿是笑意的模樣,又總是能搜羅出點耐心來,始終陪著她。

  文蘭在投壺的攤子那里站了,專心致志地看著,傅瑤令丫鬟婆子將人給看緊了,自己則回身去到了謝遲跟前。

  夜市的氣氛太好了,這種時候,眾人也都少了顧忌,愛侶們光明正大地牽了手,互相傾慕的男女亦是頻頻暗送秋波,燈火掩映著玉人成雙。

  傅瑤拉過謝遲的手,輕輕地摩挲著,仰頭問道︰“你見過三年前的廟會嗎?”

  謝遲沒料到她竟會突然問出這麼個問題,搖了搖頭。

  三年前,他方才以雷霆手腕平定了兩王之亂,正忙著收拾爛攤子,那時候說是拆東牆補西牆也不為過,忙得廢寢忘食,壓根就沒在意過什麼廟會不廟會的。

  “我那時在家中為祖母侍疾,沒能親眼看見,但听府中的丫鬟提起,說是蕭條冷清得很……”

  那時正是新舊更迭之際,人人自危,恨不得閉門不出才好,最多也就是去寺廟上個香求個平安,哪里有逛街、玩鬧的閑情逸致?

  可如今,叫賣聲、笑鬧聲不絕于耳,四下彌漫著吃食的香氣,隱約還能嗅著淡淡的花香和脂粉香,眼前則是各式各樣的花燈,映得整條街如白晝一般。

  雖喧鬧,可這正是萬丈紅塵、人間煙火。

  傅瑤攥緊了謝遲的手,引著他一一看去,想要將他從那不勝寒的高處拉回到人間來。她墊起腳,在謝遲臉頰落了一吻,笑道︰“無論旁人如何看,我是要向你道一句謝的,謝你這幾年勞心勞力,促成今日。”

  傅瑤決定不了旁人如何評價謝遲,也決定不了史書之上會如何寫他的功過,但在她心底,謝遲就是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謝遲怔怔地看著她,許久之後忽而一笑。

  眉目舒朗,肆意風流。

第67章

  與謝遲相處得越久,傅瑤就越明白,為什麼謝朝雲當初明明已經回絕了沖喜的提議,最後卻忽然進宮去以這個名頭,求了賜婚的旨意。

  傅瑤是不愛同人勾心斗角,但卻並不傻。

  這親事在旁人看來莫名其妙,非要說的話大概算是她倒霉,可她自己卻明白並非如此。

  謝朝雲會選中她,是因為看中了她對謝遲的心意,想要通過她來試著軟化、改變謝遲。至于究竟能不能成,就全然看造化了。

  這是謝朝雲的私心,也是她千方百計幫自己的緣由,傅瑤早就明白過來,但並沒戳穿,也未曾怪過謝朝雲。

  因為歸根結底,傅瑤同謝朝雲的想法是一致的。她也想盡自己所能,讓謝遲能夠活得輕松些、開心些。

  傅瑤自小不缺愛,家中將她嬌養成了這麼個溫柔的性子,哪怕是對不相干的人,她也不吝給予好意,更別說是對謝遲這個自己心心念念了好些年的心上人了。

  她想將自己的愛意和歡喜分一半給謝遲,讓他不要再那麼“獨”,讓他重新能沾染上煙火氣。

  哪怕明知道很難,也執意撞南牆,傅瑤從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要同謝遲比一比究竟是誰更“頑固不化”。

  謝遲一直以為自己並不在乎旁人的評價,是貶是譽都無妨,可如今見著傅瑤這模樣,听她這般說,只覺著心跳都快了不少。

  他口中沒有甜言蜜語,也說不出什麼深情的話,定定地盯著傅瑤看了會兒後,低聲道︰“我突然很想親你,怎麼辦?”

  不是那種一觸即分、淺嘗輒止的親吻,而是將她抱在懷中,唇齒相依,纏綿不休。

  傅瑤瞪圓了眼,萬萬沒想到謝遲竟然說出這麼一句來。但她很快反應過來,意識到這句背後的意味,笑得見牙不見眼。

  傅瑤飛快地回頭看了眼文蘭,見她還在專心致志地看著,小聲道︰“等晚些時候,把文蘭給送回去之後,我再專心陪你。”

  “好啊。”謝遲慢悠悠道,“我等著。”

  這廟會是三年一度的盛事,無論是尋常百姓還是王孫貴族,大都會來湊湊熱鬧。

  這一路走來,謝遲見著好幾個朝臣。

  朝臣們很清楚,謝遲並沒有與人閑敘的愛好,所以都知情識趣地沒有上前來攀談打擾,遠遠地拱一拱手算是問了安。

  眾所周知,在謝太傅面前,寧可少些禮節,也不要畫蛇添足惹他不耐煩。

  可這次卻不同,謝遲非但沒有任何不耐,甚至還含笑點頭作為回應,看起來一副心情大好的樣子。

  朝臣見了,幾乎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在這種喧鬧的地方見著謝遲,本就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了,他還這麼個模樣,實在是讓人不由得懷疑是不是自己生出了錯覺。

  傅瑤陪著文蘭逛完了一整條街,眼見著時辰不早,開口道︰“你娘先前特意叮囑了,讓你早些回去,不能玩太久……”

  她知道自己的話對文蘭並沒什麼威懾力,所以一開始就搬出了傅璇來,可就算這樣,文蘭仍舊不大情願。

  畢竟是個小孩子,在府中悶了那麼久,如今好不容易出來一趟,正在興頭上,自然是不願意回去的。

  文蘭知道姨母對自己向來寬縱,當即攥了傅瑤衣袖,想要撒嬌。結果話還沒說出來,瞥見一旁謝遲那涼涼的眼神,硬生生地將原本準備好的說辭咽了回去,小聲應道︰“好吧……”

  “乖,改日姨母再陪你。”傅瑤將文蘭抱上了馬車,除卻周家跟來的婆子,還將銀翹一並打發去送人。

  文蘭趴在窗外,戀戀不舍地同她擺了擺手。

  等到將人送走後,就只剩了二人獨處。

  謝遲見她一步三回頭,似是頗為放心不下,一副恨不得親自將人送回去的模樣,無奈笑道︰“你未免也太嬌慣著她了。”

  傅瑤長出一口氣,理所當然道︰“畢竟是小孩子啊。”

  謝遲倒是沒再反駁,但心中卻暗暗下了決定——

  若是將來有了孩子,決不能放手交給傅瑤來帶,不然指不定要養成怎麼個無法無天的模樣。

  此時已經有些晚了,但長街上仍舊是人來人往,熱鬧半點都未減退,大有要通宵達旦的架勢。

  方才陪著文蘭時,傅謠並未盡興去玩,現下倒是徹底沒了顧忌,拉著謝遲東看西看。謝遲手中還捧著方才買的點心,時不時地從紙包中取出一塊來,順手塞到傅瑤口中。

  “從寧!”傅瑤遠遠地見著了姜從寧,口齒不清地喚了聲,快步過去。

  姜從寧在遠處的蓮花燈架下站著,循聲看了過來,見著傅瑤之後,臉上立時多了些笑意︰“我方才還在想,這種盛事你怎麼會不來湊熱鬧?結果一回頭,就見著了。”

  謝遲不疾不徐地跟了過來,耐性十足地听著傅瑤同好友敘舊,並沒多言。

  “太傅今日竟有如此閑情逸致?能在這里遇著,可真是巧了。”

  先前的朝臣都是恨不得躲著謝遲走的,放眼朝中,敢主動過來攀談的也就那麼幾個了。

  謝遲偏過頭,果不其然見著了範飛白。

  範飛白今日打扮得很是精致,這紅黑兩色的衣袍穿在別人身上或許會顯得太過陰柔些,但在他身上卻是恰到好處,手中還拿了把玉骨折扇,一副風流倜儻的模樣。

  謝遲看了眼範飛白身邊跟著的那嬌弱美人,又瞥了眼一旁的傅瑤與她那位閨中好友,意味深長道︰“的確是很巧。”

  領著相好的美人逛街,恰好遇上自己的未婚妻,還有更巧的事情嗎?

  範飛白是個最會察言觀色的人,一見謝遲這神情就知道不對勁,愣了下,隨後看到了燈下站著的那兩位。

  侯府與姜家並沒什麼往來交情,在定親之前,範飛白也就見過姜從寧兩面,確定不討厭她的相貌模樣之後,便應下了親事,盡數交給了家中去料理,自己再沒管過。

  因為實在是不熟,所以愣了片刻之後,範飛白才意識到那是自己未過門的妻子,然後理解了謝遲那意味深長的目光,後知後覺地品出些幸災樂禍的意味。

  雖說他風流的名聲早就傳遍了,也不在乎旁人怎麼說,但就這麼撞上未婚妻……範飛白心中還是難免有些尷尬,甚至隱隱有些擔心,會不會為此鬧起來?

  但卻並沒有。

  姜從寧的目光從範飛白身上掠過,又瞥了眼他身旁那千嬌百媚的美人,就跟沒事兒人似的,面不改色地同傅瑤說著話。

  有那麼一瞬間,範飛白都不由得懷疑,她是不是沒認出自己來?

  傅瑤慢了半拍意識到氣氛不太對,回過頭看了眼,疑惑道︰“那是誰?”

  姜從寧撫了撫衣袖︰“安平侯長子。”

  “哦……”她的態度太過自然,沒有羞澀也沒有不悅,傅瑤點頭應了聲之後,方才忽而覺出不對來,猛地又回過頭去看了眼,“範飛白?”

  姜從寧頷首道︰“是他。”

  傅瑤打量了一番,正想夸一句相貌的確不錯,便看見他身邊跟著的那嬌媚美人。雖說她不願往壞處想,但就那個容貌那個氣質,以及那個衣著打扮,斷然不可能是尋常的侍女,那就只能是……

  想通這一點後,傅瑤的眉頭立時就皺了起來,目光也從原本的欣賞換成了顯而易見的嫌棄。

  姜從寧將她這變臉看在眼中,忍不住笑了聲,拉著傅瑤的手往相反的方向去︰“那邊有個賣絨花的攤子,手藝很是精巧,陪我去看看。”

  傅瑤被她拉著走,回頭向謝遲報備了聲,又橫了範飛白一眼。

  範飛白︰“……”

  就從這個反應來看,他簡直要懷疑,究竟哪位是自己的未婚妻了。

  從姜家明知道他的名聲,還義無反顧地應下這親事時,範飛白就知道這位姜姑娘應該是不大在乎這些的。

  但沒想到,竟然是這麼不在乎。

  “你也算是得償所願,尋了個好夫人,不會同你計較這些。”謝遲輕飄飄地開口道。

  這話旁人來說可能算是恭喜,可從謝遲口中出來,卻越听越像嘲弄。

  “呵……”範飛白干干地笑了聲,心中百味陳雜,但無論怎麼說,都不是全然的輕松和高興。他看向姜從寧與傅瑤離開的方向,隨口問道︰“尊夫人仿佛對我很有意見?”

  “是,”謝遲毫不避諱地承認了,又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這你不應該早就知道了嗎?”

  範飛白想起先前謝遲與傅瑤吵的那一架,一時間有些無言以對,想了想後又好奇道︰“恕我冒昧地問一句,最後是您讓步了?”

  雖說有些匪夷所思,但就如今這情況看,範飛白覺著,應該的確是謝遲讓步了沒錯。

  這可真是少見。

  謝遲瞥了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第68章

  謝遲不知道旁人是如何想的,會不會羨慕範飛白定了這麼一位不嬌不妒的賢妻,但就他自己而言,是半點都不羨慕的。

  他很難想象,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與旁的女人在一處,傅瑤壓根不在意,甚至連個眼神都不肯給,會是怎麼個情形?

  但凡喜歡一個人,是決計不會如此的。

  看了這麼一出後,謝遲再想起先前傅瑤同他吵架時的模樣,都覺得分外可愛起來。

  謝遲心情大好,拋下範飛白跟他那嬌美人,自顧自地尋傅瑤去了。

  傅瑤卻還是有些耿耿于懷,哪怕她知道姜從寧並不在意這些,但一想起範飛白那個浪蕩公子的模樣,她就覺著牙癢。但為了不壞了今日的好心情,她並沒在姜從寧面前多說什麼,陪著挑了絨花之後,便分開來各自逛去了。

  傅瑤拿那絨花在發上比了比,尚未來得及問,便听見謝遲笑道︰“很好看。”

  從最初的“還不錯”,到後來被問到時的夸贊,再到現在,甚至不用她主動開口,謝遲就已經熟稔地夸上了。著實是進步明顯。

  傅瑤抿唇笑了起來,將那絨花收好之後,想起方才的事情來,磨了磨牙︰“方才那位範公子……可真是聞名不如見面。”

  縱然早就知道範飛白風流成性,可真親眼見著他攜妓同游,還撞上未婚妻……傅瑤還是覺著荒唐。

  好在是姜從寧從一開始就沒對他抱有任何期待,若換了旁的姑娘,怕是要又羞又氣,背地里說不定還要哭上一場。

  謝遲從前是壓根不在乎範飛白私德如何,但如今卻改了口,附和道︰“的確是多有不妥。”

  傅瑤冷哼了聲,自我安慰道︰“算了,好在從寧不喜歡他,他也不配。”

  就像姜從寧打算得那樣,嫁過去,身份地位都有了,及至生下個嫡子,就更不用在乎範飛白這個人如何,隨他愛怎麼樣怎麼樣。

  謝遲給她喂了塊點心,含笑問道︰“是繼續逛,還是回家去?”

  “再往那邊去看看,”傅瑤軟著聲音問道,“好不好?”

  這還是頭一回謝遲陪著出門,她想多逛逛,若不然下次就說不準是什麼時候了。

  “當然可以。”

  傅瑤攥著謝遲的衣袖,往湖邊去,那里的攤販並不算多,是放生魚、龜的去處。沿岸的樹上懸著蓮花燈,湖面上也有眾人放出的許願河燈,湖面映著月色與燈火,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夜風帶著涼意拂過發梢,夜色旖旎,夜市的笑鬧聲遠遠地傳過來,听不大真切。

  傅瑤將剩下的點心隨手分給了玩鬧的孩童們,拉著謝遲的手,十指相握,在這湖邊散步。

  “不去寫河燈嗎?”謝遲看了眼遠處眾人聚集的地方,問了句。他原以為傅瑤這樣喜歡熱鬧的人,是一定會去借筆墨,放河燈的。

  “那里人太多,先不去了……”傅瑤將謝遲拉到了一旁柳樹下,笑問道,“你方才不是說想親我嗎?”

  此處無燈火,兩人的身形隱于樹下,借著遠處影影綽綽的光亮,謝遲從傅瑤眼中看出些躍躍欲試的意味,低低地笑了聲,低頭吻上了她的唇。

  傅瑤再沒往日的羞澀與不安,許是今夕氣氛太好的緣故,她拋卻了顧忌,抬手勾上謝遲的脖頸,主動地回應著。

  唇齒相依,謝遲扶著她的腰,耐性十足地纏綿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直到傅瑤有些喘不上氣來時,方才分開來。她半倚在謝遲身上,看向湖面上的月色與燈火,對岸依稀傳來琴瑟笙歌,邈遠婉轉,將這夜色襯得愈發動人。

  傅瑤只覺著滿心歡喜,正欲開口,卻被謝遲輕輕地按了唇,示意她往另一邊看。

  傅瑤偏過頭去,見著了不遠處的謝朝雲,她穿了一襲鵝黃色的襦裙,手中提了盞蓮花燈,眉眼帶笑,一副溫柔模樣。

  與謝朝雲相處這麼久,傅瑤已然能分清她的笑究竟是慣常的客套,還是發自內心,就如今看來,她看向身邊那小公子的時候,的的確確是真心高興的。

  蕭鐸的目光一直落在謝朝雲身上,向來顯得有些蒼白病弱的臉上多了生動的神情,格外專注。

  分明年紀還不算多大,但卻莫名讓人覺著沉穩、深情。

  謝朝雲入宮,是出于諸多考慮,而促成她做出這個決定的,其實是謝遲遇刺之事。傅瑤很清楚這一點,現在難免覺著困惑,等到兩人走遠之後,輕輕地拽了拽謝遲的衣袖,好奇道︰“阿雲與皇上……看起來像是兩情相悅?”

  “兩情相悅?”謝遲低聲重復了一遍,輕笑道,“興許算是吧。”

  謝遲從前對感情之事並不在意,還是娶了傅瑤之後,方才慢慢開始上心的。哪怕是一早就知道蕭鐸對朝雲有意,也未曾多管過,只問過幾句,便由著她去了。

  傅瑤更不理解了︰“既是這樣,那阿雲先前為何不入宮呢?”

  若是沒記錯的話,朝雲當初還曾經听從太後的意思,幫著勸過蕭鐸立後。

  “她那時剛從宮中出來,也不信感情之事。”謝遲回憶了下朝雲當年給自己回答,若有所思道,“她還說,自己也分不清皇上對她究竟是姐弟之情多些,還是男女之情多些……”

  謝朝雲與蕭鐸相識時,他還是冷宮中的小皇子,那時自然是談不上男女之情的,她對蕭鐸最初也是存了利用的心思。只不過宮中的日子太苦了些,長久相伴下來,還是養出些感情來。

  謝朝雲不信什麼愛情,在她看來,姐弟之情是要比男女之情可靠百倍的,所以並不想越過那條線。

  對于蕭鐸的暗示,她從來都是裝聾作啞,不作回應。

  而謝遲遇刺之事則是在背後推了一把,她反復思量許久,最終決定入宮,也終于開始正面回應蕭鐸的感情。

  “這樣啊……”

  傅瑤一直覺著,喜歡就是直來直去的,听了蕭鐸與朝雲這迂回曲折的糾葛之後,簡直都替他們捏了把汗。

  “我能看出來,皇上是真心喜歡阿雲的。”傅瑤認真道。

  謝遲道︰“何以見得?”

  “因為他看阿雲的目光,就像是我看你一樣。”傅瑤的聲音逐漸弱了下來,但還是硬著頭皮說完了,“是那種,喜歡了很久很久的感覺。”

  謝遲腳步一頓,垂眼看向傅瑤,片刻後笑道︰“這麼說來,我與阿雲都是極幸運的了。”

  傅瑤笑而不語。

  “話說回來,我先前似乎還沒問出來,你究竟是在何處對我一見鐘情的?”謝遲來了興致,復又提起這件事來。

  上次催問到一半,他自己生出荒唐心思來,逼著傅瑤叫自己哥哥,而後便一發不可收拾,到最後也沒能徹底問明白。

  直到現在,方才又想起來。

  提起這件事來,傅瑤只覺著臉頰微熱,但見謝遲大有一副不問到不罷休的架勢,只得小聲道︰“先說好了,不準再笑我……當年你蟾宮折桂,從長安街上打馬而過,我恰好陪著長姐在路旁的首飾樓上挑嫁妝,听著街上喧鬧,便趴到窗邊去看了眼。”

  直到如今,傅瑤仍舊將那日的事情記得清清楚楚。

  少年郎風流俊俏,驚才絕艷,只一眼,便讓她萬劫不復,惦記了這麼些年。

  起初的的確確是無關風月的,若不是後來謝家出了變故,傅瑤興許會將那個神仙一樣的哥哥記在心中,但並不會生出旁的想法。

  雖然說起來很不可思議,但傅瑤對謝遲的感情中,是夾雜著半數的心疼與憐愛。

  可謝遲卻是記不得了,凝神想了會兒,也依舊沒能想起那時的情形。

  但掐指一算,已是六七年前的舊事了。

  謝遲輕輕地摩挲著傅瑤的腕骨,拿文蘭的模樣作比,想了想她少時梳著雙髻的模樣,低聲笑道︰“我若是那時見了你,怕是也只能將你當做小妹妹一般看待了。”

  “都說了不準笑我,”傅瑤在他手上掐了一把,但並沒用力,抬頭橫了他一眼,話音里也帶了些挑釁的意思,“知道了……大哥哥。”

  謝遲︰“……”

  他眸色一沉,連帶著想起那日午後的事情來,喉結微動,若不是還顧忌著周遭人來人往,他自己都說不準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傅瑤將謝遲的失態看在眼中,知道他現在拿自己沒奈何,愈發得意起來︰“哥哥,你可不要‘為老不尊’,嗯?”

  說著,她將自己的手抽了回來,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謝遲愣了下,隨即快步跟了上去,低聲提醒道︰“等回府之後,我再同你算賬。”

  “哥哥,你怎麼能威脅人……”傅瑤煞有介事,結果話說了一半,便听見個熟悉的聲音。

  “瑤瑤?”

  听著這熟悉的聲音,傅瑤霎時僵在了那里,回過頭去,對上了傅玨明暗不定的目光,訕訕地笑了聲︰“二哥……你怎麼在這里?”

第69章

  傅瑤臉皮薄,往常是斷然不會同謝遲胡說的,方才純屬來了興致皮一下,結果一回頭撞見自己親哥,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她臉頰霎時就紅了,目光飄忽不定,腳尖蹭了蹭地面。

  雖然竭力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實則是抓心撓肝,恨不得立時就走。

  謝遲將她前後的變化看在眼中,險些直接笑出來,但念在她已經很是局促的份上,還是勉強忍了下來,沒有雪上加霜。

  “三年一度的廟會,我自然是要領著靈均來逛逛的。”傅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這才又向著一旁的謝遲拱手行了一禮,問候道,“謝太傅。”

  謝遲心情大好,抬了抬手︰“自家人,不必多禮。”

  听了這話後,傅玨驚奇地看了回去。

  倒實在不怪他驚訝,畢竟傅瑤嫁到謝家去這麼久,就謝遲的態度來看,實在是半點都看不出算是“一家人”。

  謝遲原本是隨口一提,瞥見他這反應,一時間也有些無言以對。

  還好傅瑤已經從方才那尷尬的情緒中緩了過來,橫插在兩人中間,同傅玨笑道︰“若是早些遇著,你還能見著蘭蘭呢,她纏了我許久,來逛了一大圈,方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了。”

  “她就喜歡湊熱鬧,”傅玨搖頭笑道,“明明是個姑娘家,結果比松哥兒外向多了,在家中總是閑不住,倒是松哥兒不喜出門。”

  傅瑤不認同道︰“誰說姑娘家就不能愛湊熱鬧了?”

  “也是,畢竟你少時也是這麼個模樣。”傅玨調侃道,“文蘭的性子不隨長姐,倒像是隨了你……”

  兄妹兩人熟稔地聊著,謝遲與岑靈均誰都沒開口,在一旁等候。

  謝遲的記性很好,一眼就認出這是當初同傅瑤在一處的那人,也就是曾經因著一首詩名揚京城的才子,岑靈均。

  他毫不避諱地打量著岑靈均,可岑靈均卻對他的視線毫無所覺似的,既沒有因著他的名聲而惶恐,也沒有任何想借機攀談的意思。

  岑靈均的目光落在路旁懸著的花燈上,專心致志地看著,一副閑適模樣。

  傅玨並沒留太久,與傅瑤聊了幾句之後,便招呼著岑靈均離開了,傅瑤看著他二人的背影遠去,回過神後瞪了謝遲一眼。

  “怎麼了?”謝遲明知故問。

  傅瑤方才努力做出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可心中卻一直沒底,如今傅玨離開,方才小聲道︰“你說……我二哥方才是不是听見了?”

  “現在知道慌了?方才一口一個哥哥的時候,不是還挺得意嗎?”謝遲似笑非笑道,“話說回來,就算是听見了又如何?”

  夫妻之間的情趣罷了。

  他倒是坦然得很,傅瑤抬手捂了捂臉,努力想將這事從腦中清出去。

  謝遲牽著她的手往外走,又意味深長道︰“你既然這麼喜歡,等回到家中,記得多叫幾聲。”

  “不要再提這事了!”傅瑤掐他。

  “你二哥身旁跟著的那公子就是岑靈均?”謝遲攏著傅瑤的手,似是隨口問了句。

  傅瑤如實道︰“是他。”

  謝遲想了想︰“你二哥同他的關系很好?”

  “是啊。”傅瑤並沒瞞他,將岑靈均的來歷大致講了,又道,“他二人都要參加明年的會試,在一處探討學問,相互促進。”

  謝遲是早就知道這事的,但並沒表露出來,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他方才留意到,傅瑤與岑靈均已然避嫌到了極致,甚至連句話都沒說,只在最初頷首一笑當作是問候,任是誰都挑不出什麼錯來。

  就算是再怎麼不講理,也沒有為此吃醋的道理。

  “時辰不早了,回府去吧?”謝遲道。

  此時已經很晚,若是往常在家中,已經在床上歇著了。

  初時的興奮褪去之後,傅瑤也覺出些困倦來,她掩唇打了個哈欠,含糊不清道︰“好。”

  兩人往先前停馬車的地方去,車夫已經將文蘭給送回周家,回到原處等著了。

  銀翹坐在車外發愣,遠遠地見著他二人之後,立時跳下來迎了上去,同傅瑤笑道︰“已經將蘭姑娘送回府中了,她在半路上就睡了過去,最後還是被乳母抱回家中的。”

  “她年紀小,又逛了那麼一大圈,自然是撐不住的。”傅瑤扶著謝遲的手上了車,坐定之後,伸了個懶腰,而後懶散地靠在謝遲肩上。

  謝遲低低地笑了聲,扶著她調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怎麼,你也撐不住了?等回到府中,要我抱你進去嗎?”

  傅瑤沒力氣同他爭辯,小聲道︰“不用。”

  她從前還曾抱怨過謝遲寡言少語,總是要費盡心思,才能從他那里撈到兩句話。現在才發現,原來話多了也有多了的不好,總是讓她招架不住。

  馬車行駛沒多久,卻忽而停住了,傅瑤原本已經昏昏欲睡,忽而醒了過來︰“怎麼了?”

  車夫回稟道︰“回太傅,前邊似是魏家的馬車壞了……”

  謝遲懷中攬著傅瑤,挑了挑眉︰“這與我有什麼干系?”

  他在朝中是照拂魏家不假,但也不至于到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要管的地步。

  “是魏家的丫鬟攔了下,應當是認出這是謝家的馬車。”銀翹是在外邊坐著的,回了話後,又向那丫鬟道,“車中坐的是太傅和我家夫人,你有何事?”

  她說話向來沒什麼顧忌,開門見山地問了出來,語氣也有些凶。

  說話間,傅瑤也已經反應過來,她打起些精神來,探身掀開車簾來向外看了眼,輕輕地按了按銀翹的肩。

  那丫鬟向傅瑤行了一禮,恭恭敬敬地解釋道︰“是奴婢認錯了,還當這是謝姑娘的車,所以……”

  謝家與魏家的宅子離得並不算遠,傅瑤隨即明白過來,這丫鬟是以為車中坐的是謝朝雲,想要讓順路捎上一程。

  以謝朝雲與魏書婉的交情,這事再正常不過了,合情合理。

  這丫鬟話說了一半便停住了,傅瑤猶豫了下,正不知該如何回應時,卻見著個提著燈的美人徐徐走了過來。

  那美人穿了一襲長裙,挽著披帛,發式正是被傅瑤果斷舍棄的墜馬髻,在夜市上逛了一圈之後,竟然半點沒亂,蓮步輕移間長裙鋪散,發上的珠花與步搖微微晃動著,十足的優雅從容。

  燈籠的光印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傅瑤看得愣了下,而後方才意識到,這應當就是魏書婉。

  “是我這侍女冒昧了,還望夫人見諒。”魏書婉看向傅瑤,含笑道,“只是我這里的確是遇著了難處,不知夫人回府之後,可否幫忙令人去我家遞個消息,讓他們再遣車來此處接我?”

  她語氣溫溫柔柔的,提出的要求也半點不過分,傅瑤隨即應了下來︰“自然可以。”

  魏書婉頷首笑道︰“那就多謝了。”

  “舉手之勞罷了,不必客氣。”傅瑤應了聲,及至魏書婉離開之後,復又坐回了車中。

  這還是傅瑤頭一回同魏書婉打交道,寥寥幾句,就明白了為什麼她能同朝雲成為好友。魏姑娘模樣好,性情也好,又是個格外知分寸的人,讓人很難不喜歡。

  其實方才有那麼一瞬,傅瑤還擔心過,魏姑娘會不會仍舊想要讓捎上一程?及至听了她的要求之後,心中立時涌出些愧疚來,覺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經歷了這事,傅瑤的睡意是半點都沒了,坐定之後,也沒有心思去留意謝遲的反應,兀自檢討了起來。

  她自小到大都活得光明磊落,從不與人勾心斗角,更不會為著沒影子的事情拿惡意去揣測旁人,眼下卻成了這樣,心中實在不是滋味。

  謝遲是將這事交給傅瑤料理的,自己半句都沒說,如今也不理解傅瑤的情緒怎麼就突然低沉下來了。他想了會兒,低聲問道︰“怎麼了?”

  傅瑤倚在他肩上,抱怨道︰“我從前不是這樣的。”

  謝遲仍舊不明白︰“什麼?”

  傅瑤欲言又止,嘆了口氣︰“沒什麼。”

  她自己都覺著那點心思有些齷齪,實在難以啟齒,更不願說給謝遲听。

  “就算是要我猜謎,也得給個線索吧?”謝遲只覺著自己從沒這麼有耐性過,然而小姑娘的心思實在難猜,她支支吾吾地不肯講,到最後也沒了法子,只得作罷。

  及至到了謝府,才一下車,傅瑤就忙不迭地讓人去給魏家傳消息。

  謝遲拉著她往家中走,笑問道︰“又不困了?”

  傅瑤總覺著他是話中有話,抬頭看了眼,福至心靈地懂了謝遲的意思,沉默片刻後果斷道︰“還是困的。”

  就算是不怎麼困,今日走了這麼久的路,已經是腿軟,實在是經不起睡前再折騰了。

  謝遲勾了勾唇︰“那今日就先饒過你,改日再算賬。”

  回到正院後,傅瑤強打起精神來沐浴更衣,最後困得都撐不開眼了,是被月杉扶著進內室的,挨著床榻之後立時就睡了過去,亮著的燭火都半點沒影響到她。

  謝遲收拾妥當回到房中時,傅瑤已經沉沉地睡了過去,他不疾不徐地喝了半盞溫水,盯著她的睡顏看了會兒,而後吹熄了燭火,在一旁躺了下來。

  他的身體雖不大好,此時也已經覺出些疲倦來,但精神卻很好,並沒什麼睡意。

  謝遲將今日之事從頭到尾回憶了一遍,眼中浮現出些笑意來,在傅瑤鬢發上落了一吻,低聲道︰“好夢。”

  從今往後,他應該不會再像先前那麼厭惡熱鬧的地方,只要能有傅瑤陪在身邊,就好。

第70章

  廟會持續了整整三日,傅瑤只去了那麼一晚。

  當時玩的時候並沒覺著如何,等到第二日,她便覺著小腿酸疼,再沒什麼出門的心思,老老實實地在家中歇息了。

  謝遲則專心撲在了正事上,他雖從不會提及,但就他每日回來的時辰而言,傅瑤覺著,朝中的事情應當還是不大順的。

  七月底,宮中派了教習姑姑和尚宮局的女史來謝家,領頭的正是先前傅瑤婚嫁時曾來幫過忙的那位,司記白蕪。

  依著舊例,帝後大婚前的一個月,宮中是要派人來教規矩的。

  但謝朝雲在宮中數年,對那些是再熟悉不過的,壓根用不著費心去學,如今也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

  白蕪與謝朝雲曾同在尚宮局當值,私交甚好,若不然當初謝朝雲也不會特地托了她領人出來幫忙。如今她到謝家來,明面上是依循規矩,實際上算是出宮躲懶來的。

  傅瑤先前在自己的婚事上認識了白蕪,頗有好感,現下相處起來愈發覺著投緣。再加上謝遲白日里不在家中,左右無趣,她便時常會到听雨軒去湊熱鬧。

  九月初是謝朝雲大婚,月末則是姜從寧成親,對傅瑤而言皆是極重要的事,少不得又要琢磨送什麼禮才好。

  若是旁人,她興許送些貴重東西了事,可對于自己在意的人,她總覺著這樣不大夠,應該再添些帶自己心意的才好。

  傅瑤正為這事發愁,恰接到了姜從寧的邀請,約她一道往慈濟寺去上香。

  適逢一夜大雨將暑氣驅散許多,白日里也難得有些涼意,傅瑤在家中悶了大半個月,也想要出門去逛逛,便應了下來。

  雨雖已經停了,但天仍舊有些陰沉,月杉特地讓銀翹帶了傘,以防萬一。

  說來也巧,傅瑤與姜從寧剛到山寺中,恰又飄起小雨來。

  兩人拜過佛上過香之後,各自撐了傘,往後院閑逛去了。

  今日的香客並不算多,不似以往人來人往的,倒正好適合看景,山色空蒙,觀之令人心曠神怡。

  “再過幾日是我娘的生辰,她並不願大辦,我便想著替她來求個平安符。”姜從寧笑吟吟地看向傅瑤,“你這平安符,想必是替謝太傅求的吧?”

  傅瑤坦然承認了,頷首道︰“是呀。”

  “說起來,先前太傅竟陪你去逛了廟會夜市,”姜從寧想起這事來,調侃道,“那晚認出他的人可不少,後來私下里應當沒少議論這件事。我前幾日還听人說,謝太傅是將傅家女放在了心上呢……”

  謝遲是出了名的不喜熱鬧,這麼些年來,就沒出現在這種場合過,可卻偏偏陪著傅瑤逛了那麼久,若不是因著喜歡,還能是為著什麼呢?

  傅瑤的唇角不自覺地翹了起來,口是心非地矜持道︰“這也不算什麼吧?”

  “對旁人而言,或許不算什麼,可對于謝太傅而言,能算是破天荒頭一回了。”姜從寧下了台階,又回過身去扶了傅瑤一把,感慨道,“你這也算是苦盡甘來了。”

  兩個離了山寺後院,順著山間小徑慢悠悠地閑逛著,滿眼蒼翠,碧色如洗。

  傅瑤原本正在同姜從寧說話,瞥見不遠處那一片梅林的時候,卻不由得愣了下,忽而想起當初謝遲生辰,魏書婉送來的那一副親筆畫作。

  “怎麼了?”姜從寧隨即發覺傅瑤的不對勁,循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笑道,“如今還不到梅花開放的時節呢。說起來,這慈濟寺後院的梅林也是一絕,尤其是落雪的時候,可謂是美不勝收。”

  傅瑤走近了些,又回過頭望了眼身後的慈濟寺,徹底確定下來,那幅畫中繪的正是這片梅林。

  當初她曾因著那畫梗了下,直到如今還記著,可也說不出什麼不對來。

  傅瑤自我檢討了一番,覺著自己興許是因為魏姑娘的畫技不輸自己,詩又作得很好,所以難免有些在意。歸根結底,還是她自己太過小氣敏感。

  姜從寧見她遲遲不語,神情更是復雜得很,笑問道︰“你究竟是想起什麼事情來了?這麼些年來,難得有我看不明白你心思的時候。”

  “我……”傅瑤原本是不願講的,總覺著這事有些難以啟齒,但在姜從寧的再三催促下,最終還是大略講了。

  姜從寧听得皺起眉來,盯著那梅林看了會兒,想了想後開口道︰“我早年並沒同這位魏姑娘打過交道,可在她回京後,卻是時常听人提起。”

  傅瑤好奇道︰“什麼?”

  “大體上都是夸的,說她德才兼備,性情溫柔可親、待人寬厚,若是見旁人遇著難處,總會盡力幫扶……”姜從寧回憶了一番,自己都笑了起來,“就連你那八面玲瓏的小姑子,都未曾得過這麼眾口一詞的夸贊。”

  “興許她的確就是這樣一個很好很好的人,我不去過多揣測,”姜從寧緩緩說道,“但毋庸置疑的是,這位魏姑娘絕對是個厲害角色。”她頓了頓,放緩了語氣,同傅瑤開了個玩笑,“是甩你十條街的那種。”

  連姜從寧都說不準的事情,傅瑤就更沒什麼主意了,她抿了抿唇,將廟會那日的事情一並講了,又說道︰“我想著,自己是不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姜從寧是自小就看著後院中的姬妾興風作浪的,對那些手段再了解不過,可如今也挑不出什麼錯處來。非要說的話,這事兒遠及不上送的那幅畫微妙。

  那是給謝遲的生辰禮,不知魏姑娘可曾預料,最後看那畫的人是傅瑤?而畫中這梅林,究竟是隨意為之,還是說對謝遲而言有什麼特殊的意義?

  但這都是憑空的揣測,做不得數。

  只能說,這位魏姑娘要麼是當真沒那個心思,要麼就是手段太高明。

  “你離她遠些,”姜從寧斟酌了片刻,“她若是沒那個心思,是皆大歡喜,可若是真有那個心思,你八成是爭不過她的。”

  傅瑤愣了下,下意識辯解道︰“謝遲應當不會……”

  “瑤瑤,男人的話是做不得數的。”姜從寧無奈地笑了聲,想起自己那離譜的親爹來,又補了句,“他們在旁的事情上興許還有幾分聰明,但到了這事上,就像是沒了腦子一樣。”

  姜從寧是壓根不信男人的,有些話她不便同傅瑤說,但平心而論,她覺著這件事上與其相信謝遲能從一而終,還不如相信謝朝雲會盡力維護。

  同為女人,在這種事情上是要格外敏感些的。

  可話說回來,再過月余謝朝雲就要入宮了,屆時也說不準會如何。

  傅瑤啞然,半晌後看著那梅林幽幽地嘆了口氣。

  “倒也不必太在意,听我一句,今後離她遠些就是了。”姜從寧覷著傅瑤的神情,笑道,“時辰不早了,咱們回去吃個齋飯,也就該下山了。”

  傅瑤拍了拍自己的臉頰,隨著姜從寧一道折返了。

  傅瑤向來心大,等到吃完齋飯之後,就徹底將那事拋之腦後,不再多想了。

  及至回到府中,傅瑤從袖中摸出了求來的平安符,正琢磨著該怎麼勸謝遲帶在身上,便見著月杉領著位太醫從屋中出來。

  那位太醫傅瑤眼熟得很,正是先前謝遲遇刺之後,在府中留了大半個月照料的景文軒。

  “怎麼了?”傅瑤的心霎時沉了下來,快步上前問道。

  “夫人不必慌,”景文軒垂眼看著地面,解釋道,“太傅不過是偶感風寒,有些發熱,不是什麼要緊的病癥。”

  謝遲的身體向來不怎麼好,一年到頭總要生幾場大病,相較而言風寒發熱實在不算什麼。

  景文軒先前還覺著難得,自己竟然能有半年不上謝家的門。

  太醫與正院的丫鬟都習以為常,謝遲自己更是沒當回事,見著傅瑤回來之後,漫不經心地道︰“听丫鬟說,你今日去山上了?”

  他露在外邊的肌膚透著病態的紅,傅瑤在床榻旁坐了,抬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被那溫度給灼了下。

  “這不算什麼,喝幾帖藥就好了。”謝遲抬手撫了撫她緊皺的眉頭,懷疑道,“景文軒是不是又危言聳听了?”

  “沒。”傅瑤哭笑不得地替景太醫辯解了句,將平安符塞到了謝遲手中,“這是我今日在慈濟寺求來的平安符,你好好收著。”

  謝遲其實並不信這些,但見傅瑤這個模樣,還是將那平安符放到了枕下,頷首應了下來︰“好。”

  丫鬟熟練地抓藥、煎藥,傅瑤看著那黑漆漆的藥汁,不由得又皺起眉來,只覺著舌尖都要泛起苦意來,可謝遲卻半點在意,試了下溫度之後便一口氣喝了下去。

  謝遲將空碗放到了傅瑤手中,調侃道︰“咱們到底是誰生病了?”

  傅瑤怔了下,方才理解過來他這話中的意思,揉了揉臉,露出個笑來。

  “這就對了。又不是什麼大病,不必苦著臉。”謝遲隨手摸了摸她的鬢發,催促道,“去吃些晚飯吧,不必一直在這里陪我。”

  他病中沒有胃口,但傅瑤還是勸著他喝了半碗白粥,自己到外間去匆匆吃了些東西,便又往內室來了。

  謝遲已經躺下,似是睡了過去。

  月杉低聲問道︰“夫人今夜要不要到別處去歇息?不然怕是會過了風寒。”

  “不必。”傅瑤沒怎麼猶豫就回絕了,小聲道,“我想留在這里照顧他。”

  月杉正欲再勸,卻只听謝遲說道︰“既然如此,那就留下來吧。”他睜開眼,目光落在了傅瑤身上,笑道,“剛好,我也想讓你陪著。”

第71章

  謝遲身體不好,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但眾人又常常會忽略這一點。

  大抵是因著他這個人手段強硬,雷厲風行的緣故,旁人總覺著他好像是無所不能的,那麼點病癥壓根影響不到什麼。

  與那些分外惜命,稍有些不適就要請大夫來看的大人們不同,謝遲是個很能忍的人,若非是到不得已的地步,他很少會主動提出請醫問藥。

  傅瑤也分不清,他究竟是習以為常了,所以當真不覺著難受,還是懶得折騰。

  雖說景太醫言辭鑿鑿,說這病算不得什麼,但終歸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再加上謝遲的身體底子本就不怎麼樣,便不是兩三日間能好的了。

  在這期間,傅瑤一直悉心照料著,堪稱是盡心盡力。

  就連月杉都忍不住勸了幾句,說是那些事讓她們丫鬟來就是,不用她這樣忙里忙外地費神。可傅瑤卻並沒應,她不嫌勞累,甚至忙得還挺充實的。

  從前謝遲生病的時候,她什麼都做不了,偶爾听他提起那些舊事來只覺著揪心。

  像如今這樣能幫得上忙,反而算是很好了,能夠彌補些許遺憾。

  謝遲讓傅瑤留下,其實全然是出于任性的私心,他並沒很在乎傅瑤會不會被過了病氣,只想要她在自己身邊陪著。

  對于這件事,銀朱頗有微詞,背地里還同銀翹抱怨過,但傅瑤自己心甘情願,她勸也沒用,只得作罷。

  謝朝雲來探望時,得知兩人並沒分房,愣了愣,想明白謝遲的心思後,嘆了口氣︰“這又是何必?若真是讓她也染了病,難道屆時你就不會心疼?”

  “她自己也想著留下來的。”謝遲面不改色道。

  “若她自己染了風寒,必然是會要同你分房睡,怕過了病氣給你的。”謝朝雲提醒了句,“你應該很清楚才對。”

  歸根結底,傅瑤總是將他放在頭一位的。

  謝遲自然清楚這一點,沉默片刻後道︰“但我想讓她陪著我,她也心甘情願。”

  他在病中時,心情總是不大好,也格外易怒。

  有傅瑤在身邊陪著,能緩解不少。

  謝遲知道這樣不大好,但他貪戀那點溫柔,剛好傅瑤也心甘情願,便順水推舟地應了下來。

  對于他這回答,謝朝雲一時間也有些無言以對,最後只能嘆道︰“罷了,慢慢來吧……”

  對于謝遲而言,感情這種事情注定是沒法一蹴而就的,先在他對傅瑤的感情雖還及不上傅瑤,但同半年前相比,已經算是極大的進步了。

  看了謝遲,出門時再遇著傅瑤,見著她那高高興興、甘之如飴的模樣,謝朝雲的心情愈發復雜起來。

  “怎麼了?”傅瑤見她神色不大對,好奇地問了句。

  謝朝雲隨意尋了個借口搪塞過去,看向侍女手中捧著的食盒,笑問道︰“這是?”

  “他說想吃我親手做的面,”傅瑤解釋了句,又忍不住嘀咕道,“這大熱的天,吃什麼面?更何況,我的手藝也沒大廚好。”

  傅瑤夏日里是半點熱食都不想踫的,也沒什麼食欲,常常就是吃些瓜果、冰酪等物,著實理解不了謝遲的喜好。

  但听他隨口提了一句,她就還是乖乖去做了。

  謝朝雲見著她額上的細汗,無奈道︰“你也不用事事都依著他。”

  “這沒什麼,”傅瑤搖了搖團扇,笑道,“生病的人就是可以隨意提要求的,只要于病情無礙,想要什麼都該滿足才對。”

  她從小就是這樣,生病的時候也會格外嬌氣些。

  畢竟病中那麼難受,藥也那麼苦,總要尋點安慰才好。

  所以就算明知道謝遲的心思,傅瑤也不怎麼介意。

  她這模樣看起來格外討喜,謝朝雲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傅瑤的鬢發,柔聲道︰“快些進去吧,面放久了也不好。”

  傅瑤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便沒再同謝朝雲多說,領著月杉急急忙忙地往屋中去了。

  白蕪陪在謝朝雲身邊,從頭到尾看了,及至離了正院之後,低聲笑道︰“你可真是給太傅尋了門好親事。”

  她當初受朝雲所托,到傅家去幫忙的時候,就覺著傅瑤是個很不錯的姑娘,近日相處起來,便愈發覺著好。

  “是啊,”謝朝雲無聲地笑了笑,又自嘲道,“瑤瑤好到我都覺著愧疚了。”

  她向來坑人不手軟,若不然當初也做不出進宮求賜婚的事情來,可如今心中那桿秤,卻是越來越偏向傅瑤了。

  平心而論,若傅瑤是她的親妹妹,謝朝雲八成會讓人離謝遲遠些。

  所以她一直都很能理解傅家的態度。

  白蕪與謝朝雲共事多年,無需多言,便明白了這話的意思,開解道︰“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她自己樂在其中,不就足夠了嗎?”

  “謝太傅受了那麼多苦,”白蕪開玩笑道,“興許夫人就是上天給他的補償吧。”

  謝朝雲笑了聲︰“瑤瑤喜歡兄長,所以才會甘之如飴,她也不圖什麼權勢、地位,想要的就是那份感情罷了。先前是我虧欠了她,所以該盡力地維護。”

  “這麼說,你是確準要回絕嚴家了?”白蕪會意。

  早幾年,眾人畏懼他的手段和名聲,大都是避著的,可也有那些權勢比女兒重要的,想要借著親事來攀上謝家。但謝遲那時並沒半點想要結親的意思,悉數回絕了。

  可年初謝遲遇刺昏迷不醒,謝朝雲做主定下了這門親事,將傅瑤給娶回府中,算是破了他不近女色的名聲。

  在這之後,便開始有人的心思再次活絡起來。

  尤其是在謝遲陪著傅瑤在廟會上逛了一大圈之後,眾人看在眼里,便開始打上謝遲的主意來。雖說正妻之位沒了,可當謝遲的妾室,生下一兒半女之後,也比嫁個旁人強多了。

  畢竟謝家兄妹,一人掌朝局大權,一人要入宮為後,地位穩固得很。

  興許是有傅瑤這個先例在,嚴家並沒有直接試探謝遲,而是隱晦地問到了謝朝雲面前,還一副頗有誠意的模樣,要將自家嫡女來當這個妾室。

  “我從一開始就沒準備答應,”謝朝雲道,“只不過這事不好立時當面回絕,所以得走個過場。”

  白蕪會意,想了想後又問道︰“那依著你的意思,是想讓太傅今後都不要納妾嗎?”

  雖說這像是謝朝雲能做出的事情,但旁的世家大族都想著枝繁葉茂才好,像謝家這樣人丁稀少的,按理說是該娶妻納妾,開枝散葉才對。

  嚴家同謝朝雲提此事時,便隱晦地提及了子嗣之事。

  “兄長若真在乎子嗣,先前何至于遲遲不娶妻?”謝朝雲毫不留情道,“她們連這都看不明白,還想著以此來勸說,也是可笑。”

  尋常夫妻,兩三年才有孩子的也有的是,傅瑤嫁過來不過半年,誰都沒為此催過,結果外人卻這麼上心。

  謝朝雲原本與嚴夫人還算是交情不錯,經此一事,是理都不想再理了。

  白蕪先前就知道朝雲偏袒傅瑤,今日算是徹底見識了,掩唇笑道︰“息怒。”

  及至回到听雨軒,竹雨捧了個盒子來,同謝朝雲道︰“這是魏姑娘遣人送過來的。說是自己在家中無事,親手調制了些胭脂、香膏,送些過來給姑娘試試,若是喜歡的話,盡可以問她要。”

  听聞是好友送來的,謝朝雲臉上多了些笑意,招呼白蕪道︰“來試試。”

  白蕪也並不同她見外,試了之後攬鏡自照,夸贊道︰“魏姑娘可真是心靈手巧。”

  “阿婉就是這樣,做什麼都很好……”謝朝雲頓了頓,唏噓道,“只可惜運氣不大好。”

  攤上那麼個夫婿,早早地去了,也說不上是好是壞。

  她回京之後,並不常提起舊事,一副隨緣自適的態度,倒像是看破紅塵似的。

  白蕪道︰“魏家有太傅照拂撐腰,她模樣好性情也好,縱然是再嫁之身,但想要挑個夫婿應當也不算太難。”

  高門大戶是嫁不得,但往低處尋,並不難。

  “我試探過,”謝朝雲如實道,“魏家倒是想讓她再嫁,可她自己並沒那個意思,說是這些年下來,只覺著孤身一人也挺好。”

  謝朝雲原本是想著,若魏書婉真有看重的人,自己也可以親自說和,可見她的確沒這個心思,便作罷了。

  “合心意的人的確不好找,與其將就,是不如不嫁。”謝朝雲道,“橫豎有我在,也沒人敢輕賤她。”

  白蕪欲言又止,謝朝雲挑了挑眉︰“你想說什麼?”

  合心意之人的確不好找,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當年青梅竹馬定下親事的人,又豈會不是合心意之人?

  若沒有方才那事,白蕪興許就說了,可偏偏前不久才提過,她便將那話給咽了回去,搖頭笑道︰“我想岔了,還是不說為好。”

  但謝朝雲這樣的聰明人,哪怕白蕪不說,見著這模樣,也猜到七八分了。她沉默片刻,嘆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這事不成。”

  “看來你還是站在夫人那一邊了。”

  白蕪知道謝朝雲與魏書婉交情深厚,先前的確沒想到,她竟然會這麼旗幟鮮明地站在傅瑤那一邊。

  “我方才說了,瑤瑤不圖權勢、地位,想要的就是感情。”謝朝雲垂眼看著盒中那鮮紅的胭脂,“所以她眼中是容不得沙子的。在別的事情上她可以一退再退,但唯獨這件事,她不會遷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瑤瑤想要專一的感情,阿婉也不想要來當什麼妾室,”謝朝雲溫聲道,“這樣正正好。”

第72章

  在謝朝雲的有意歷練下,到如今,謝家很大一部分事情都是由傅瑤來料理的。

  傅瑤雖性情溫柔,但有耐性有分寸,並不會一味寬縱,更不是那種軟弱可欺的人。再加上有謝遲與謝朝雲撐腰,家中僕從們對她皆是畢恭畢敬的,更不敢有意欺瞞。

  起初興許還有些生疏,可以一段時間下來,她處理起各類事情來已經很是得心應手。

  而隨著婚期將近,府中也開始忙碌起來。

  傅瑤與白蕪合計了一番,決定這件事上不讓謝朝雲插手。她這些年來忙了那麼多,勞心勞力,如今大婚就只管安安心心地當新娘子就夠了,剩下的事情她們來處理就是。

  謝朝雲管多了事情,這還是頭一回被這麼完全“架空”,著實不習慣得很,尤其是見著她二人忙的時候,總忍不住想要插手幫忙。

  但每次都會被毫不猶豫地回絕。

  到最後她也沒了脾氣,終于肯安心地當個甩手掌櫃,不多管不多問了。

  謝遲的病前前後後養了足有十日,方才好轉,傅瑤忙完這邊之後,隨即就全身心地投入了謝朝雲大婚之事中。

  尋常的婚事就已經夠折騰人的,更別說嫁入皇家,規矩禮節更是多不勝數。

  傅瑤顧著那邊,少不得就忽略了這邊,謝遲被冷落了幾日之後,再見著謝朝雲的時候,便忍不住提了句。

  “兄長不要太小氣才是,”謝朝雲慢條斯理道,“先前你病中,瑤瑤幾乎是寸步不離地陪著,如今不過是因著我的親事忙了些,這也值得計較嗎?還是說,你要同我爭風吃醋?”

  謝遲被“爭風吃醋”四字噎得無言以對,沉默片刻後說道︰“她既然願意忙,那就隨她去吧。”

  謝朝雲︰“……”

  雖說她自己也覺著,那些章程規矩有一半算得上是繁文縟節,並沒多大意義,但見著謝遲這個態度,卻還是不由得有些著惱。

  謝朝雲並不是惱他不看重自己的親事,而是惱他壓根不了解傅瑤。

  “婚姻大事,”謝朝雲著重強調了下,“對于姑娘家而言,一輩子大概只有這麼一次,自然是要格外看重些的。畢竟若是有什麼不妥,興許就是一輩子的遺憾了。”

  傅瑤這些日子忙前忙後,興致勃勃地幫著籌備大婚,其實是樂在其中的。她很喜歡熱鬧的事情,半點都沒嫌麻煩,就算是再怎麼忙,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

  可謝遲卻仿佛並沒發覺,又興許發覺了,可在意的卻只是她不怎麼陪自己了。

  謝朝雲原本覺著兩人的關系好了許多,大可以慢慢來,可眼見著自己要入宮了,卻忽而發覺還差了許多。

  甚至讓她隱隱有些擔憂。

  謝遲對傅瑤,就像是養了個合心意的小貓似的,她撒嬌賣乖,然後能換來幾分好。而他心情好的時候,也會給幾分好。

  他索取得太多,可願意付出的卻太少。

  這樣的狀態興許能維系一時,但卻難維系一世。

  若是傅瑤能始終如先前那般遷就著他還好,若是有一天,傅瑤更看重自己,不願意再遷就他了,屆時會如何?

  “兄長真該謝謝爹娘,給你這麼一副好相貌。”謝朝雲磨了磨牙,暗諷了句。

  謝遲察覺到朝雲的不善,也隨即就明白了她這話的意思,挑了挑眉︰“是啊。”

  謝朝雲沉默片刻,又試著問道︰“這件事上,你就沒什麼旁的想法?”

  “我該有什麼想法?”謝遲反問道。

  “譬如,當初你們的大婚太過倉促,”謝朝雲冷聲提醒道,“瑤瑤興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才想要讓我的婚事能盡善盡美。”

  謝遲啞然。

  他的確沒有想過這一點,只是發現傅瑤最近總熱衷在听雨軒那邊,就算是他在家中,也不回正院來,故而心中有些不滿。

  他與傅瑤的婚事……

  謝遲其實並沒多少印象,也很少會想起。

  畢竟他原就不是那種心中會存風花雪月的人,更何況那時他昏迷數日才行,滿心都是朝局和北境,的確沒有分什麼心思在婚事上。

  如今竟謝朝雲提起,他試著回想了下,只記得當初掀開蓋頭來,傅瑤拉著他的衣袖,仰頭笑的模樣。

  “當初那樁親事,旁人可沒少議論瑤瑤。”謝朝雲舊事重提,“畢竟沒夫婿迎親,她孤身一人到謝家來,也沒拜堂……”她凝神想了想,又說道,“沒記錯的話,當時也沒結發、沒喝合衾酒。”

  這種事情若是落在旁的姑娘身上,怕是想一想都要委屈的,真真算是一輩子的遺憾了。

  可傅瑤卻從來沒抱怨過半句,如今更是盡心盡力地料理她的親事,重要的章程同白蕪反復確認,生怕給她留下什麼遺憾來。

  謝朝雲自問當初對傅瑤的親事算是上心,但那也只是出于愧疚的彌補,及不上傅瑤現下的一番真心。

  听她一樁樁一件件地提起,謝遲臉色微沉,提醒道︰“當初我才從昏迷中醒來,便是想要迎親、拜堂,也決計做不到。更何況……”

  更何況他那時並不喜歡傅瑤,也抵觸這莫名其妙的親事。

  謝朝雲冷笑了聲︰“那是要怪我擅自做主,給您定了這門親。”

  兄妹兩人之間雖偶爾也有意見不合的時候,但從不會像現在這樣針鋒相對,謝遲並不想同她爭吵,直截了當道︰“你有話直說就是,不必冷嘲熱諷。”

  他直接道破,謝朝雲沉默片刻後,話音中帶了些無力︰“你能不能待瑤瑤更好些?”

  “過去的事情是改變不了,畢竟當初的確是我一意孤行,你不喜歡她也是情理之中,”謝朝雲嘆了口氣,“可如今你既然都已經喜歡了,就不能更溫柔些嗎?”

  當初那些的確不該拿來苛責謝遲,可他提及那事時,沒有半點心疼傅瑤的意思,反而理直氣壯得很……這就讓她有些難以接受了。

  謝朝雲忽而意識到,興許兩人之間的關系並不會越來越好。

  興許謝遲待人最好也就是這樣了,這就是傅瑤做到了極致換來的。

  不會越來越好,只會是傅瑤遷就,而謝遲將這個當做理所當然,偶爾會給她些好處和甜頭。

  也就這樣了。

  謝遲居高臨下太久了,佔有欲和偏執欲太強了,他壓根沒想過有朝一日要同傅瑤平等相待。

  意識到這一點後,謝朝雲的神情不可避免地僵了下,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勸。因為這種事情本質上是難以改變的,旁人說什麼都沒用。

  謝遲目光沉沉,並不肯回答謝朝雲的問題,只說道︰“我與她的事情,你就不要再多管了吧?”

  兄妹之間再熟悉不過,謝朝雲很清楚他這個態度意味著什麼,不動聲色地攥緊了衣袖,同謝遲道︰“我開始後悔了。”

  她一直盼著兄長能同傅瑤白首偕老,可時至今日,卻開始後悔當初的決定。

  這對傅瑤太不公平了。

  年少時的一眼心動,不該成這樣的。

  “你我今日交談,我會告訴瑤瑤,”謝朝雲定定地看著自家兄長,注意到他變了臉色後,一哂,“原來你自己都覺著心虛啊……”

  謝遲沉聲道︰“你大婚在即,我不想同你爭吵。”

  “旁的事情上我不如你,可在這件事上,兄長最好還是听我一句勸為好。”謝朝雲篤定道,“若不然,你終會有後悔的那日,屆時我可絕不會站在你這一邊。”

  謝遲未置可否,兄妹兩人不歡而散。

  為著這事,謝朝雲接下來幾日的心情都不大好,傅瑤看在眼中,終歸還是忍不住去問了緣由。

  “沒什麼。只不過一想到要離開家進宮去,不能再時時見著你,便覺著不舍。”謝朝雲猶豫許久,最終還是沒有將那日的事情告訴傅瑤,她也怕自己會弄巧成拙,反倒將事情弄得一發不可收拾,只能隱晦提醒道,“我離家之後,你不要事事遷就兄長,若是受了委屈,只管進宮來找我。”

  傅瑤並未起疑,只當她這是尋常的叮囑,笑著應了下來︰“好呀。”

  她對謝遲是全然信任的態度,謝朝雲一眼就能看出來,偏偏又不知該怎麼勸,只得暗自嘆了口氣。

  依著規矩,大婚前一日,禮部與宮中會一同來宣封後旨,授金冊金印。

  謝家門前整整一條街都徹底清空,一應所需皆早早地準備好,謝朝雲領旨受封,向著皇宮的方向跪拜謝恩,全了這禮。

  而在這日,魏書婉也上門來了,她身為謝朝雲的多年好友,自然是要來送嫁的,提前一日來陪住在听雨軒,也足見交情深厚了。

  傅瑤見著她時也並不意外,含笑問候了。

  “當日廟會夜市,多虧夫人幫忙了……”魏書婉提起那日的事情來,同傅瑤道了謝。

  她是個極擅話術的人,聊起天來讓人覺著如沐春風。

  傅瑤原本還惦記著姜從寧的叮囑,想要離她遠些,可不知不覺中就搭上了話,聊了起來。

  “阿雲早年吃了許多苦,如今總算是否極泰來,實在是讓人欣慰。”魏書婉撫了撫鬢發,含笑道。

  傅瑤點點頭︰“禍兮福兮,大抵都是如此,讓你在這處吃了苦,就會在別處補回來吧。”

  “興許吧。”魏書婉抬眼看向傅瑤,狀似無意道︰“我覺著,夫人你的運氣倒是一直很好,著實讓人羨慕。”

  這話像是隨口一句感慨,她又溫溫柔柔的,傅瑤並沒放在心上,抿唇笑了聲。

  魏書婉不動聲色扯開了話題,繞到了旁的事情上,直到謝朝雲回來,方才止住了話。

第73章

  有魏書婉在,婚前這一夜自然是她陪著謝朝雲,傅瑤便沒在听雨軒久留,說了會兒話後便回正院去了。

  謝遲在書房忙自己的事,听見她回來後,短暫地猶豫了一瞬,還是出了門。

  他原本是對傅瑤有些不滿的,但前幾日同謝朝雲爭辯了一番後,倒是顧不上不滿,反而開始隱隱擔心她真會將那日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傅瑤。

  他這幾日總是忍不住會試著去想,若傅瑤當真得知了那些話,會作何反應?

  謝遲一直留意著傅瑤,卻並沒看出什麼反常或是不妥來。

  他也分不清,究竟是謝朝雲並沒告知傅瑤,那日不過是威脅,還是說傅瑤並不在意?

  這幾日,傅瑤仍舊如先前那般,每日高高興興地忙著,反倒是他“做賊心虛”似的,始終記掛著。

  “今日怎麼早早地就回來了?”謝遲不自覺地將聲音放緩了些,並不是那種質問的語氣,而是溫和的詢問。

  他站在書房門口,傅瑤快步上前來,推著他往屋中去︰“外邊曬……魏姑娘今日來了府中,想必是要陪著阿雲一道的,我就不便在那里打擾了。”

  謝遲不以為然︰“這有什麼不便?”

  他雖盼著傅瑤早些回來,多陪陪自己,但卻並沒想到是這個緣由。

  “阿雲與魏姑娘是多年好友,頂好的交情,我與魏姑娘又不算多熟悉,留在那里的話豈不是讓彼此都尷尬?”傅瑤只當他是不懂那些姑娘家的小心思,解釋了一番,“畢竟有些話,是不好當著我這個外人的面講的。”

  謝遲動作一頓,垂眼看著她,糾正道︰“你不是外人。”

  非要說的話,魏書婉才是那個外人。

  “不是這麼論的……”傅瑤笑了起來,認同道,“不過你說的沒錯,我與阿雲和你是一家人。”

  謝遲想要讓她在自己膝上坐了,但卻被傅瑤給避開了,不由得皺了皺眉。

  傅瑤搖著團扇,抱怨道︰“有些熱。”

  雖說已經不似盛夏那般,但她還是怕熱,謝遲早就知道她這一點,捻了捻指尖,狀似隨口問道︰“說起來,阿雲可同你說過什麼?”

  “你指哪方面?阿雲同我說的話可多了去了。”傅瑤不解地問了句,凝神想了會兒,倒是想起前兩日的話來,似笑非笑道,“你是不是做什麼不好的事情了?阿雲同我說,讓我不要一味遷就你。”

  謝遲的眼皮跳了下,對上傅瑤戲謔的目光後,便知道她這話是隨口開玩笑,並非是有意計較什麼。

  “阿雲覺著我對你不夠好,”謝遲斟酌著措辭,笑問道,“你覺著呢?”

  傅瑤愣了下,不明白兄妹兩人怎麼在背地里議論起這種事情來?

  “還成吧,”傅瑤被謝遲催了句之後,如實道,“不過若是能待我更好些,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她對謝遲的要求一向低得很,哪怕被長姐前後念叨了好幾次,也依舊狠不下心來。

  像如今這樣就可以,兩人在一處高高興興的,不會爭吵,也沒什麼嫌隙,總是會越來越好的。

  謝遲對她這個回答並不意外,他這樣一個聰明人,又豈會看不出傅瑤的心思?

  但謝朝雲的話多少還是有些效果的,謝遲想了想,承諾道︰“我會對你更好些。”

  傅瑤湊近了些,含笑道︰“好呀。”

  及至第二日,傅瑤一早就醒了過來,謝遲剛醒沒多久,見著她精神抖擻地起床時,不由得調侃道︰“我可從來沒見你起這麼早過。”

  “今日事情多,我得親自盯著才放心。”傅瑤叫了丫鬟們來幫自己梳洗,急急忙忙的。

  謝遲好整以暇地看著,原本覺著她這模樣很可愛,可轉念之間又想起謝朝雲那日的話來……不知當初大婚那日,傅瑤是不是也是這樣,急急忙忙的?是殷殷期待,還是忐忑不安?

  原本大好的心情霎時復雜起來,謝遲只覺著不是滋味,但尚未來得及說什麼,傅瑤就已經收拾妥當,領著銀翹出門去了。

  她腳步輕快,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高興都寫在臉上了,頭也不回地同謝遲擺了擺手,便離開了。

  謝遲︰“……”

  雖說已經同謝朝雲爭論過,但見她這麼頭也不回地走,還是有些微不爽。

  這一日,算是這麼久以來,謝家最熱鬧的一日了。

  謝遲不喜歡熱鬧不喜歡交際,壓根就沒在自己府中大辦宴席請過旁人,這幾年來,唯一一次就是傅瑤嫁過來時了。

  而後便是今日。

  帝後大婚,謝家自是不用擺酒席的,可里里外外張燈結彩,一應用的都是最高規格,京中眾人也早就知道此事,頗為關注。

  畢竟這樣的盛事,不知多少年才有一次,親眼見了可是能同旁人說上許久的,世人都愛湊熱鬧,自然不會錯過。

  傅瑤是打定了主意要將這事辦好,連同白蕪忙里忙外,最後還是被謝朝雲的侍女給拉進去的。

  此時已臨近傍晚,謝朝雲換好了嫁衣帶了鳳冠,上好了妝,懶散地倚在梳妝台前,見著傅瑤之後笑道︰“那些事情只管交給旁人就是,來同我說說話吧。”

  這嫁衣與鳳冠皆是尚宮局趕出來的,費盡了心思,最好的衣料、最好的繡娘與匠人、最好的珠玉瑪瑙,稱得上是巧奪天工了。

  大紅的嫁衣上繡著精致絕倫的繡紋,鳳凰的尾羽隨著衣擺鋪開來,金絲銀線熠熠生輝,將人襯得艷麗又端莊,也格外高貴。

  謝朝雲的相貌與謝遲有六七分相似,自然也是極好,如今上妝之後更顯艷色逼人,驚艷不已。

  傅瑤在她身旁坐了,神情中滿是贊嘆和喜愛。

  “這些日子,勞你費心費力了。”謝朝雲拉著她的手,欣慰道,“白蕪同我說,你辦事很有章程,也做得很好,會是個很好的當家主母。”

  傅瑤被她夸得紅了紅臉︰“這是我分內之事。”

  “是,也不是。”謝朝雲模稜兩可地說了句。

  作為謝家夫人,的確是該料理這些事情的,可若不是當初她一意孤行地將傅瑤討來,興許也不用費心學這麼多,傅家會給她尋個好夫婿,讓這個最疼愛的小女兒過得輕輕松松的。

  見傅瑤面露不解之色,謝朝雲掩唇笑了聲,將早就準備好的令牌給了傅瑤︰“這個是當初皇上賜給我的,拿著它,便可以隨意進出宮門。今後我是用不上了,便轉贈給你,若是有什麼事情,又或是想見我了,只管進宮來尋我。”

  這令牌的分量可是重得很,傅瑤應了下來,妥善地收了起來,又叮囑道︰“你在宮中,也要照顧好自己才是……”

  “放心吧,”謝朝雲雲淡風輕道,“我可不是任人拿捏的。”

  兩人聊了會兒,謝遲過來了。

  侍女們紛紛退開,魏書婉屈膝行了一禮,傅瑤則站起身來迎了上去,小聲抱怨道︰“你怎麼才來呀?”

  “我若是來得更早些,豈不是妨礙你們說話了?”謝遲笑了聲,看向謝朝雲,神情與語氣皆是難得的溫柔,“入宮之後,我會常去看你的。若是有什麼麻煩或是委屈,只管告訴我,不要總想著自己承擔,知道嗎?”

  謝遲並不是那種會長篇大論叮囑的人,他的感情總是克制又內斂,像如今這樣已是難得。

  謝朝雲其實並沒將這親事太當回事,可被傅瑤和謝遲輪番叮囑之後,卻莫名覺著眼有些酸,總算是尋著點新嫁娘的感覺了。

  人人都知道她手段厲害,向來只有旁人怕她的份,只有最親近的人,才會擔心她也會受委屈。

  “知道了,”謝朝雲若無其事地笑了聲,目光在並肩而立的謝遲與傅瑤之間轉了轉,鄭重其事道,“你們在家中,也一定要好好的。”

  傅瑤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謝遲听她話中的深意來,無奈地笑了聲,頷首應了。

  不多時,鳳攆與儀仗到了謝家門前,浩浩蕩蕩的,幾乎佔滿了門前的那條街。

  傅瑤只覺著不舍,謝朝雲對鏡看了眼,自己放下蓋頭來,爽快地笑道︰“走了。”

  侍女與宮女隨即簇擁上前,扶著她往外去,傅瑤則攥緊了謝遲的手,隨著往外去,一直送到正門,見著謝朝雲上了鳳攆,目送儀仗往宮中的方向去。

  一路上都已經清道,京中百姓擠在路邊,又或是在茶樓、戲樓的高處,看這皇後儀仗。府中一早就令小廝們備了銅錢和糖果,等到儀架遠去後,分給看熱鬧的百姓和孩童們,權當是沾喜氣攢福氣。

  此外,傅瑤還做主賞了府中所有僕從三個月的月例,大方得很。

  謝遲從頭到尾都沒說什麼,顯得格外沉默,傅瑤也不在乎旁人看沒看到,始終攥著他的手,衣袖交疊。

  等到連樂聲都漸漸遠去後,謝遲垂眼看向傅瑤,低聲道︰“回去吧。”

  “嗯。”傅瑤乖巧地應了聲。

  兩人慢慢地回正院去,原本熱鬧的府中逐漸安靜下來。而回到正院後,飯菜倒是已經擺好,可謝遲卻並沒什麼胃口,正欲開口,卻被傅瑤給截了下來。

  “今日是阿雲大喜的日子,雖然是不舍,但還是要替她慶祝的。”傅瑤將他拉了過去,“事情都已經忙完了,再沒旁的,我可以陪你喝些酒。”

  傅瑤酒量不好,平素里是自覺不沾酒的,謝遲在一旁坐了下來︰“那好。”

  “阿雲與皇上是兩情相悅,有情人終成眷屬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傅瑤斟了兩杯酒,一杯放到了謝遲手中。

  傅瑤知道,無論謝遲表面再怎麼平靜,心中必然十分在意。

  他與朝雲相依為命,驟然分開,是割舍了最重要的人,就算是時常能見著,終歸也是不一樣的。

  傅瑤定定地看著他,笑盈盈道︰“往後我陪著你。”

第74章

  哪怕謝遲什麼都不說,傅瑤也知道朝雲的出嫁對他意味著什麼,所以一早就讓人備好了酒菜,準備舍開顧忌陪他喝一場。

  她酒量不好,所以從一開始,傅瑤就知道自己第二日八成會睡到日上三竿。

  雖然結果的確如她預料的那樣,但過程卻是不大一樣的。

  第二日醒來的時候,傅瑤只覺著渾身酸軟,頭也隱隱作痛,她伏在那里想了會兒,總算是勉強從一團漿糊似的腦中尋出點記憶來。

  她醉了之後,就徹底沒了顧忌,撲在謝遲懷中索吻。

  謝遲原本那點沉郁倒是被她攪得半點不剩,先是哭笑不得,後來被撩得起了火之後,便直接將人給抱進內室……

  接下來的事情就有些不可描述了,傅瑤斷斷續續地回憶起些片段,扶了扶額,果斷決定今後還是少喝些酒為好。

  忙完朝雲大婚的事情後,霎時就閑了下來,傅瑤原本還琢磨著該做些什麼打發時間,結果竟猝不及防地病了。

  她雖看起來柔弱,但身體卻一向很好,很少會生病,若不然謝遲先前病中她陪了那麼久,也難全身而退。

  傅瑤自己心里有數,並沒很當回事,原本是想著請個尋常大夫來看看,隨意開幾帖藥就好,但謝遲知曉之後,卻讓人直接去將景太醫給請了過來。

  景太醫是謝朝雲早年在宮中時的舊識,醫術過人,性情也很好,據朝雲說,唯一的缺點就是話太多。

  傅瑤倒是覺著還好。

  興許只有對謝家兄妹這樣不怎麼听醫囑,不拿自己的病當回事的人,景太醫才會多念叨得多些。

  “夫人沒什麼大礙,應當是前些日子勞累過度,如今一下子清閑下來,再加上飲食中的涼物過多,病氣入體,故而多有不適。”景太醫開了個藥方,叮囑道,“這藥按時吃,日常飲食也要忌口,不要吃過涼的、寒性的,過幾日就好了。”

  謝遲頷首應了,令人將景太醫給送了出去,而後在床榻邊坐了,似笑非笑道︰“我先前說什麼來著?”

  方才听景太醫直接點出來之後,傅瑤便開始心虛了,如今被謝遲問起來,只能訕訕地笑了聲︰“我今後多加注意,不再亂吃了。”

  傅瑤貪涼,謝遲也曾勸過兩次,她明面上倒是答應了,可謝遲不在家中的時候仍舊是該如何就如何。畢竟往年也都是這樣過的,並沒什麼妨礙,所以就有恃無恐。

  哪想到這麼勞累了一番之後,竟真病了。

  謝遲看向一旁伺候的月杉,問道︰“我不在的時候,夫人都在做些什麼?你們又是怎麼伺候的?”

  雖說謝遲神情未變,但責問的意思已經很明顯,月杉立時就慌了。

  傅瑤陡然生出一種東窗事發,被秋後算賬的感覺,雖想躲著,但還是硬著頭皮拉了拉謝遲的衣袖︰“這事是我的錯,你就不要去責怪她們了……畢竟她們總不能違逆我的意思。”

  見謝遲不理,她又搖了搖那衣袖︰“你若是非要罰她們,干脆先罰我好了。”

  謝遲回頭瞥了傅瑤一眼,見著她那帶著些討好的笑,無奈道︰“算了……看在你尚在病中的份上。”

  “其實也還好,”傅瑤揉了揉臉頰,自我安慰道,“剛好忙完了阿雲的婚事,我就當借這個機會好好歇息一番。”

  她是想得開的,然而等到見著那一碗漆黑的藥湯時,心情就沒那麼好了,臉色也霎時垮了下去。

  銀翹知道她不喜歡吃苦藥,貼心地準備好了蜜餞。

  “先放一放,”傅瑤屏著呼吸偏了偏頭,不想看那藥,“等到過會兒再喝。”

  也不知景太醫到底都開了些什麼藥,她聞到那味道的時候,頓時生出些作嘔的感覺,整張小臉都皺了起來。

  謝遲將她這反應看在眼中,沒忍住笑了起來。

  傅瑤皺眉聲討︰“你怎麼還幸災樂禍!”

  “我原本還想著,就這麼饒過實在是有些便宜你了,現在看來,這藥就是責罰了。”謝遲將那藥接了過來,低頭嗅了嗅,“也還好。”

  他這些年來喝多了藥,也不會如傅瑤這般嬌氣,就算是黃連也能面不改色。

  傅瑤看著謝遲那淡定的神情,湊近了些,隨即又抬袖掩住了口鼻,簡直懷疑他的嗅覺是不是出了問題。

  謝遲挑眉問道︰“怎麼,不想喝嗎?”

  “才沒有,”傅瑤隔著衣袖,含糊不清道,“我可是最听醫囑的人。”

  她雖然怕苦,但並不會因此就鬧著不喝藥,最多……最多也就是拖延一會兒,在心中反復做準備,最後必定是會喝下去的。

  謝遲笑了聲,低頭嘗了一小口,面不改色道︰“溫度正正好,再放下去就涼了。”

  說著,將那碗送到了傅瑤唇邊。

  傅瑤無奈地點了點頭,捧過藥碗來,屏著呼吸閉上眼,一口氣將這藥灌了下去。

  大有一副英勇就義的架勢。

  謝遲強忍著笑意,目光落在一旁的蜜餞上,心中一動。

  方才謝遲嘗藥的時候,神情壓根就沒變化,然而傅瑤一口氣喝完之後,苦意霎時就涌了上來,唇齒間也隨之蔓延開來。

  她緊緊地皺著眉,正想要去拿蜜餞,卻被謝遲捏著下巴,被迫仰起頭來。

  謝遲覆上了她的唇,傅瑤瞪圓了眼看著他,正想將人給推開的時候,唇間卻被撬開來,隨之被抵著送進來的是塊蜜餞……

  蜜餞很甜,可傅瑤卻壓根顧不得品,愣愣地看著謝遲。

  這一吻並沒持續太久,謝遲在她唇舌間留戀了片刻,而後退開來,揚眉笑道︰“還苦嗎?”

  傅瑤︰“……”

  她抬手捂了捂臉頰,唇角不自覺地翹了起來,輕輕地咀嚼著那塊蜜餞,只覺著比往常吃得仿佛要甜上許多。

  傅瑤對上謝遲專注的目光後,臉頰愈發地紅了。

  雖說最為親密的事情都已經做過不知多少次,可方才那個舉動卻不大一樣,但她一時半會兒就說不上來究竟是哪里不一樣,只覺著分外高興。

  及至晚間,侍女來鋪床的時候,傅瑤攔了下,同謝遲道︰“要麼……這兩日你去書房歇息吧?”

  謝遲毫不猶豫道︰“不必。”

  “你身體向來不好,還是要多加留意才是,我怕過了病氣給你。”

  傅瑤說這話時並沒想太多,不過是心中想什麼就說什麼,可謝遲卻忽而想起那日謝朝雲同他的那場爭辯。他不動聲色地攥緊了手中的書冊,強調道︰“不必,我就在這里。”

  見傅瑤猶豫,他又提醒道︰“我方才已經親過你了,也不想這幾日都去獨守空房。”

  謝遲態度堅決,傅瑤最後也沒爭過,只得听從了他的意思。

  好在這病並沒持續太久,不過兩三日就好起來了,湊巧姜從寧相邀,傅瑤便陪著她出門去了。

  “是要去看衣裳首飾嗎?”傅瑤問道。

  再過半月就是姜從寧的婚期,換了旁的姑娘家,必然是在一心備嫁的,然而姜從寧卻沒這個心思,笑道︰“我的嫁妝早就備好,沒什麼想要的了,咱們去戲園子听戲。”

  傅瑤忍俊不禁︰“你倒是真是閑下來了。”

  她還記得,早在定親之前,姜從寧已經開始備嫁,結果定親之後,反倒像是沒事做了一樣,清閑得很。

  “範飛白還不值得我上心。嫁到侯府之後,就得打起精神討婆母歡心了,屆時怕是有得忙,說不準一直得等到生下長子之後才能站穩……自然是要趁著嫁過去之前,好好地玩個夠。”姜從寧是早就盤算好的,在傅瑤面前也沒什麼避諱的,開玩笑道,“希望範飛白能有用些。”

  傅瑤愣了下,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姜從寧這話中的意思,哭笑不得地推了她一把,說不出話來。

  “你都成親半年多了,怎麼臉皮還這麼薄?”姜從寧低聲笑道,“不過就是子嗣那點事,有什麼說不得的?”

  傅瑤咳了聲,挑開窗簾來向外看了眼︰“怎麼還沒到?”

  “好了好了,我不說了。”姜從寧無奈地將人給拉了回來,“說起來,謝姑娘……謝皇後入宮之後,你那邊沒什麼麻煩吧?”

  “沒啊,”傅瑤重新看向她,“是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嗎?”

  姜從寧擅交際,總是會知道許多她沒听過的事情。

  “就……”姜從寧斟酌著措辭,提醒道,“我看著,現在是有人打太傅的主意,想要到你家去當妾的。”

  傅瑤對此倒是並沒很意外,只是有些無奈,苦中作樂道︰“那也沒辦法,畢竟他太好了。”

  在傅瑤心中,謝遲這個人就是無一處不好。

  姜從寧沉默了一瞬,很想提醒她,怕是沒幾個人會覺著謝遲的性情好,只不過是因為他的權勢地位可以忽略罷了。

  “其實倒也沒什麼,他答應了我不納妾,那就絕不會毀約。”傅瑤在這點上還是有把握和底氣的,也慶幸自己一早就同謝遲攤牌,將此事給徹底說明白了,如今便省心多了。

  姜從寧見她這般信任謝遲,原本的話倒是也不好多說了,只提醒道︰“話雖如此,但有些手段還是要防著點的。”

  傅瑤點頭應了下來︰“我會多留心的。”

  說話間,馬車在戲園子前停了下來,傅瑤扶著銀翹下了車,隨口問道︰“我記得你先前並不怎麼喜歡听戲,怎麼突然想起來這邊了?”

  姜從寧沉默了一瞬,嘆了口氣︰“我倒是談不上喜歡不喜歡,但听人說,侯夫人最喜歡的就是這些。左右閑著無事,得尋個事情打發時間,索性就來听听看。”

  傅瑤點點頭,沒再多問。

  她知道婆媳之間的關系並不好處,尤其是遇著那種嚴苛的婆母,就真真是有的折騰了。就連當初長姐嫁給周梓年,兩人身份差得多,婆母倒是不怎麼立規矩,但也曾規勸過她要勤儉持家。

  好在周梓年是站在長姐這一邊,又會在其中調停,算是漸漸和睦起來。

  戲園子中人不少,小廝引著上了樓,傅瑤坐定之後,先要了干果和糕點,又要了茶水,而後方才看向那戲台。

  她們來得晚,戲已經開場,如今不知道正演到哪一節,熱鬧得很。

  姜從寧倒像是早就做過功課,同她講道︰“這是近來在京中頗有名氣的戲。講的是書生陰差陽錯地救了只狐狸,卻發現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狐狸美人感念其救命之恩,與他做了夫妻。”

  戲台上正演到洞房花燭這一折,姜從寧適時停了下來,與傅瑤一道看著。

  這故事的開頭平平無奇,是話本里常見的路數,但勝在伶人的身段扮相都極好,狐狸美人舉手投足間始終帶著嫵媚風情,戲腔婉轉動人,書生則是溫潤如玉,讓人不知不覺間便專注地看了下去。

  兩人成親之後,狐狸陪書生進京趕考,可卻被降妖除魔的道士給撞破了身份,想要取她的性命。

  書生假裝不知狐狸真身,順勢應承下來,隨後在道士的酒壺中下了藥,領著狐狸逃走,但最後還是沒逃過,被醒來後的道士給追上了。

  書生死死地擋在狐狸身前,說是願以命代之。

  這段唱詞寫得極好,向來溫文爾雅的書生格外堅毅,又帶著深情。

  “是個痴情人……”傅瑤感慨道。

  姜從寧意味不明地笑了聲,並未多言。

  道士斥責書生執迷不悟,但到最後還是沒有取狐狸的性命,只是在狐狸身上下了不得擅用妖術的禁制,離開前下斷言——人妖殊途,強行在一處必不會有好下場。

  後來書生考中,入翰林院,當了個小官,與狐狸夫妻恩愛,琴瑟和鳴。

  傅瑤原以為這戲到此就算是終了,可卻見台上樂聲又起。

  一晃多年過去,道士游歷歸來,回京後發現當年的窮書生已經高居尚書之位,兒女雙全,可府中的夫人卻並不是那位狐狸美人。

  道士疑惑之下試著去打探,可卻仿佛壓根沒人記得。

  已過不惑之年的書生撞見道士,留他喝酒,提及舊事時,說是狐狸在自己身邊留了三年,便拋下自己離開了,再也沒出現過。

  道士盯著位高權重的書生看了許久,忽而搖頭大笑起來,拂袖而去。

  傅瑤看得皺起眉來,滿心疑惑,而這出戲到此戛然而止。

  台下霎時炸開來,頭一回來看這戲的人滿頭霧水,只當是出了什麼差錯,但也有先前就看過這戲的,開始同周遭的人講起來……

  “這戲就是這麼個結局,”姜從寧雖是頭一回來看這戲,但早就听人提起過,心中也提前就有準備,同傅瑤講道,“也正是因著這個緣故,不少人都會重新來看,想知道是不是有什麼被自己忽略的線索。”

  傅瑤就沒看過這樣的戲,一臉茫然地同姜從寧對視著,將最後那折戲從頭到尾想了一遍,試探道︰“書生在撒謊?”

  “這結局未曾明說,故而猜什麼的都有,但大半都認為書生最後撒了謊。”姜從寧慢條斯理道,“道士去打探的時候,府中的僕從曾隨口提過一句,如今這位夫人原是丞相之女……故而便有人說,書生是得了當時丞相之女的青睞,故而拋棄了狐狸,娶了這位夫人,才會從翰林院的小官一路高升到尚書的位置。”

  傅瑤從頭到尾捋了一遍,發現這個解釋的確說得通,轉念一想狐狸的下落,卻又覺著格外駭人。

  她當初被道士下禁制封了法力,與常人無異,若是被拋棄了能去哪里?而書生究竟是休了她,還是一不做二不休,狠心害了她?

  姜從寧見傅瑤臉色微白,便知道她在想什麼,轉而又道︰“還有另一樁揣測。道士剛進京時在酒樓買酒,與小二閑聊時,問及這些年來京中的事情,曾提及皇上許多年前納了位胡美人,如今已經是貴妃之位,這麼些年來長寵不衰……”

  “因著這句,也有人猜那位胡貴妃就是狐狸,當初被皇上看中進了宮。”

  “那書生究竟是知情還是不知情?”傅瑤下意識地追問。

  書生知或不知,就又是完全兩個故事了。

  姜從寧搖了搖頭︰“這就無從得知了。”她指了指下面議論的熱火朝天的人,含笑道,“也正是因著這個緣故,總有人來反復看這戲,想知道事實真相究竟如何。”

  傅瑤霎時理解了為何這戲會在京中傳開來,也不由得沉浸其中︰“我從前听戲也就是听個熱鬧,如今方才知道,竟然還能這樣有趣。”

  又過了會兒,直到下一出戲開場,傅瑤還在念念不忘方才那戲的結局,後知後覺地問道︰“那戲叫什麼?”

  “黃粱記。”姜從寧道。

  新戲開場,傅瑤漫不經心地听著,原本還惦記著那出《黃粱記》,可漸漸地,卻覺出不對勁來。

  正在演的這戲是再熟悉不過的路數,由一場冤案引起,縣令為民伸冤斗奸臣。

  原本倒是沒什麼,可听著听著,傅瑤卻總覺著,這里邊的那位奸臣仿佛是在影射自家夫君一般,有些對應之處,也有些惡意扭曲的。

  傅瑤原本並不願多想,但最後還是忍不住看向姜從寧,遲疑道︰“是我太過敏感?還是……”

  姜從寧是個聰明人,已然听出這戲有些不對來,經傅瑤這麼一問,愣了下,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這沉默就已經算是回答了,傅瑤頓時只覺著心頭火起,皺起眉來。她很少發火,但在謝遲的事情上卻總是沉不住氣來。

  但傅瑤也知道這種事情是沒法認真計較的。

  畢竟哪怕旁人都覺著是,像現在這樣指桑罵槐,誘導著百姓,但畢竟沒有指名道姓,你若是為此認真了計較了,豈不就算是“對號入座”了?

  只會愈演愈烈罷了。

  “咱們不听了,”姜從寧也沒料到竟然會有這麼一出,平白地壞了好心情,拉著傅瑤下樓去,“就是些沒見識之人的蠢話罷了,不必當真。”

  傅瑤已經隨著謝遲學會不在乎風言風語,但听了這戲之後,卻忽而莫名回憶起少時失足溺水的感覺。

  這戲中的惡意,比那些閑言碎語還要惡毒許多。

  閑言碎語若是當真要計較的話,還可以反駁回去,可這戲肆意扭曲污蔑,卻偏偏讓你百口莫辯。

  畢竟——誰說罵的是你了?你若是沒這樣做,何必心虛呢?旁人要這樣想,誰也攔不住啊。

  傅瑤從沒將戲文、話本這樣的消遣當真過,如今算是知道,何謂殺人不見血。

  她臉色蒼白如紙,姜從寧看在眼里,心中大為後悔自己將傅瑤拉去听戲,一路上想盡了方法開解。

  傅瑤沉默許久,等到馬車在謝家門前停下時,她回握住姜從寧的手,露出個笑來︰“我想通了。他們能寫,我為何不能?”

第75章

  與姜從寧她們相比,傅瑤可以說是一個“胸無大志”的人。

  她自小嬌生慣養的,諸事順遂,家中替她將一切都安排好了,所以壓根不用費什麼心思,只管高高興興地過日子就好。

  她什麼都不缺,也沒什麼很想得到的,所以怎樣都好。

  這麼些年來,傅瑤唯一費了心血的,就是丹青了。

  而如今,傅瑤心中忽然生出個想法——

  她要拿起筆來,同那些對謝遲滿懷惡意的人斗一斗。

  說來也巧,當初的丹青是機緣巧合之下,因著謝遲重燃起興趣來的,而如今這“志向”,也是因著謝遲。再細算起來,她開始認真學著管家,也是從嫁到謝家開始,因著想要為謝遲分憂的緣故。

  她輕易不立志,但所以決定了要做什麼事情,就一定會盡自己所能去做。

  傅瑤一邊籌劃著,一邊忍不住想,自己上輩子是不是欠了謝遲的?所以這輩子要一一還回去。

  與姜從寧分別時,已是暮色四合。

  傅瑤正欲進府,余光瞥見了謝遲的車馬,立時停住腳步,站在原地等他。

  謝遲下車時微微皺著眉,似是在想什麼事,但見著不遠處的傅瑤之後,眉頭不自覺地便舒展開來,露出些許笑意來。

  “今日去哪里了?怎麼這時候才回來?”謝遲勾了勾她的手,笑問道。

  傅瑤隨著他一並進了門,慢慢說道︰“我應從寧的邀約,到戲園子听戲去了。”

  謝遲偏過頭,打量著她的神情︰“那戲如何?”

  “很有意思。”傅瑤理了理心緒,並沒提及後來的事情,而是將那出《黃粱記》同謝遲從頭到尾講了一遍,著重描繪了最後那出戲。

  一直回到正房,換了衣裳之後,傅瑤方才算是講完了,興致勃勃地問道︰“你覺著這出戲怎麼樣?”

  謝遲頷首道︰“的確是很有意思。”

  單論前面,與尋常的戲文並沒很多差別,可結尾這出卻實在是妙得很,出人意表,像是下了個鉤子似的,讓人念念不忘,忍不住去思量。

  “那你覺著,真相究竟是怎樣的?”傅瑤想了許久,仍舊拿捏不定。

  謝遲卻並沒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條分縷析道︰“寫這戲的人有意為之,刻意留下許多似是而非的跡象,目的就是為了引人猜測爭議。若非要說的話,興許連他自己都未曾確準究竟是怎樣的結局……所以也沒什麼對或不對,全看你自己想要相信什麼罷了。”

  “要麼是書生為了娶丞相之女,休棄了狐狸或是殺了狐狸;要麼是書生為了討好皇上,獻上了美人;又興許是美人被皇上暗奪去,書生並不知情,苦尋無果之後心灰意冷,所以另娶旁人……又興許,這不過是個窮書生的一場夢,夢里他有了如花美眷,又有了權勢地位。但一覺醒來,說不準正在破廟之中避雨。”謝遲慢條斯理地說著,給傅瑤夾了菜,“都能說得通,也都有紕漏,各人有各人的揣測,全看你自己願意怎麼想。”

  謝遲將那寫故事之人的心思猜得很透。

  像這種結局,若是一錘子定死了,就會少了很多爭議。唯有每個猜測都說得通,可又都有不足之處,方才能引得人們爭論揣測。

  “這些都不好……”傅瑤咬了咬筷子,凝神想了會兒,“那我就當是兩人之間的感情消磨許多,書生的本性逐漸暴露,狐狸美人發現夫君不再是當年當年自己喜歡的模樣了,所以拋下他飄然離去,再也沒回來過。而道士大笑,則是笑人心易變。”

  這個解釋勉勉強強,有許多說不通之處,但謝遲卻並未反駁,笑道︰“那就是如此了。”

  傅瑤用這個結局說服了自己,總算是對這個故事釋然,不必再惦記著了。

  及至第二日,傅瑤去了周家一趟,探望長姐,順道想要問她要個鋪子。

  傅璇已經懷胎九月,行動多有不便,輕易不能下地,大半時間都在臥床歇息。傅瑤來時,文蘭正趴在床邊隨娘親背詩,見著她之後,立時歡天喜地地跑了過去︰“姨母!”

  傅瑤捏了捏文蘭的臉頰,評價道︰“圓潤了些。”

  她上前去,打量著長姐的氣色,不由得嘆了口氣︰“這也太折磨人了。”

  傅璇這一胎懷得分外難,因著胎像不穩的緣故,已經臥床修養好幾個月,家中各式各樣的補品堆積如山,有母親送來的也有傅瑤送來的,可她一直也沒什麼胃口。

  如今除了肚子起來了,旁的地方都還是瘦的,氣色看起來也不大好。

  看著長姐如今這模樣,傅瑤只覺著揪心。

  “這種事情,也是在所難免的。”傅璇無奈地笑了聲,“好在再有大半個月,這小冤家就該出來了。”

  傅瑤關切道︰“穩婆找好了嗎?可缺什麼?”

  “什麼都不缺,母親早就把所有事情都準備好,擎等著了。”傅璇忍不住笑了起來,“母親的性情你是知道的。”

  顏氏向來疼女兒,好不容易趕上傅璇在京中養胎,照顧得可謂是無微不至。

  兩人聊了會兒,傅璇看出自家妹子似是還有旁的事要說,便讓丫鬟將文蘭與松哥兒都領了出去,問道︰“還有什麼事?在我面前就不必兜圈子了,只管說就是。”

  傅瑤被戳破了來意,訕訕地笑了聲︰“阿姐,我記得咱們家是不是有個書鋪來著?”

  傅瑤對自家名下的鋪子並沒什麼興趣,知道這個,還是因著自己會時常買話本的緣故。

  昨夜,她仔仔細細地回想了自己的陪嫁,發現並不在自己這里,又不敢去問母親,便想著來長姐這里問問看。

  傅璇被問得愣住了,顯然是沒料到她竟然是為這個來的,怔了片刻,方才答道︰“的確是有,應當是西市那家……集賢書鋪。”

  傅瑤連忙點了點頭。

  “你怎麼想起問這個來了?”傅璇出閣之前,曾幫著母親操持中饋,故而對此倒是頗為了解,“集賢書鋪是父親當年體恤那些寒門學子不易,讓人辦的,並沒指望過賺多少錢,大多時候也就是收支相抵罷了,偶爾還可能會有虧損。”

  也正是因著這個緣故,顏氏並沒有將這個鋪子添到女兒的嫁妝中。

  “我在家中無趣,便想著找點事情做……”傅瑤自己都還沒將事情徹底理清,故而並不想多講,對上長姐似笑非笑的眼神後,無奈地嘆了口氣。

  傅璇一眼就看出來她是在找借口搪塞,但見她當真不願多講,便也沒勉強,只問道︰“你想要這個鋪子?”

  傅瑤又點了點頭。

  “那等過些時日,我尋個合適的機會,從母親那里把鋪子要過來,再把地契給你。”傅璇應承道。

  傅瑤立時笑了起來︰“多謝長姐!”

  這事如果是她去辦,必然會被母親攔著問東問西,她又不擅長扯謊,遮遮掩掩的只會引得母親起疑。可長姐就不一樣了,母親向來放心得很,興許壓根就不會多問,就算是問起來長姐也能輕松地敷衍過去。

  解決了這件事,傅瑤同長姐聊了許久,又陪文蘭玩了會兒,在周家用過飯之後方才離開。

  但傅瑤並沒立時回府去,她看了眼天色,讓車夫掉頭去了那戲園子。

  昨日的《黃粱記》仍舊在演,銀翹好奇道︰“夫人還要去听嗎?”

  “不。”傅瑤搖了搖頭。

  旁人反復去听,是想要尋著點蛛絲馬跡,推測所謂的真相。

  但她並沒這個想法,她已經有滿意的解釋來說服自己,並沒必要再去听。

  “你去試著打听一下,看看能不能問到這出戲的本子是誰寫的?”傅瑤倒是有心自己去問,但她今日的裝扮有些惹眼,並不適合去做這事。

  傅瑤覺著,寫了這出《黃粱記》的,應當是個很有趣的人。

  她昨日听的時候,將對白、唱詞記了五六成,知道這位的才華不錯。有才華的人其實不少,但就像謝遲昨日分析的那樣,這人很聰明,也很有頭腦。

  銀翹應了下來,但又有些遲疑︰“不需要打探一下旁的嗎?”

  她一直跟在傅瑤身邊,也知道夫人昨日為著那場暗諷的戲氣得厲害,若依著她的脾性,必然是要先把寫那話本的人給揪出來的。

  “你可以順道問一問,”傅瑤不甚在意地笑了聲,“但我敢同你打賭,八成是問不到的。”

  銀翹依著她的意思去辦,傅瑤則壓根沒下車,閑散地倚在那里,听著園子里傳出的戲聲。

  興許是耳濡目染的緣故,她在謝家這大半年長進了不少,性子也有些許像謝遲。分明昨日離開這里的時候,還氣得要命,但如今已經能淡然處之了。

  她沒法像謝遲那樣全然不在乎,但至少不會再多生無用的氣,而會想辦法解決。

  傅瑤漸漸地理清了思緒,也試著擬定了章程,她知道這事急不來,也絕非能一蹴而就的,所以拿出了十足的耐心,來慢慢解決。

  畢竟日子還長著呢。

  過了好一會兒,銀翹方才回來,上車之後嘆了口氣,同傅瑤道︰“夫人猜得果然沒錯。我隨意捏了個由頭,又用了些銀錢,倒是問出了寫《黃粱記》的那人。可再問另一個的時候,那管事卻只說自己也不知道……”

  “這可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傅瑤嗤笑了聲。

  若寫這出戲的人問心無愧,又何必要隱匿姓名?無非是既想暗諷,又怕謝遲真破天荒地計較了,惹禍上頭,所以才會有如此行徑。

  傅瑤早就料到會如此,嘲了一句後便沒再計較,復又看向銀翹。

  “管事說,寫《黃粱記》的那人叫做秦生,是個落榜的窮書生。他在京中等著下一屆科考,平素里就靠寫些話本之類的賺錢糊口。”銀翹這半年替傅瑤做了不少事,如今也像模像樣的,笑道,“我還一並問來了那書生的住處。”

  傅瑤點點頭,記了下來。

第76章

  離開戲園子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但傅瑤仍舊沒立時回家,而是先去了最近的書鋪,讓銀翹去買了些近來的話本子回來。

  自從嫁到謝家來,她比在閨中時忙了許多,各種各樣的事情耗去了不少時間,已經不怎麼看話本了。

  但如今既是決定了要自己提筆寫,傅瑤覺著還是應當研究一番再說。

  一番折騰下來,回到家中時已經是暮色四合,謝遲也不知是已經回來了多久,看著她之後,似是隨口問道︰“月杉說你是一大早就去了周家,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我還去別處逛了,”在一起這麼久,傅瑤對他的情緒已然十分敏感,笑問道,“你今日何時回來的,是等得不耐煩了?”

  謝遲並不肯承認自己是有意在等她,只說道︰“你回來得再晚些,怕是飯菜都要涼了。”

  傅瑤看著他,笑而不語。

  謝遲被她看得不自在起來,瞥見銀翹抱著些書進了內室,挑眉問道︰“那是什麼?”

  “回來時順路買了些話本,”傅瑤並沒多做解釋,只隨口一提,“閑暇時候看一看,打發時間。”

  先前謝朝雲在的時候,傅瑤時常會過去听雨軒,或是閑聊,或是一起玩。

  如今人進了宮,雖說是給了令牌讓她可以隨意出入宮禁,但怎麼也不可能像先前那般方便。

  謝遲不在家中之時,就只剩了她一個,偶爾還是會有些無趣的。

  但傅瑤並沒抱怨過,眼下也只是隨意尋了個托辭。若是以往,謝遲興許並不會放在心上,但恰巧今日在宮中見了朝雲,听了這句後,霎時想起當時的閑談來。

  謝朝雲與蕭鐸並不似尋常帝後,兩人在最難的時候相依為命,多年情分,到如今蕭鐸在她面前也不會自稱“朕”,而她也沒有那許多顧忌。

  今日蕭鐸身體不適,謝朝雲親自領人送了藥來,讓他回寢殿歇息,自己則順便同謝遲聊了幾句。

  “瑤瑤是個愛熱鬧的,如今我不在,也沒法陪著她解悶,她怕是會無趣……你記得多陪陪她吧。”

  謝遲不愛熱鬧,對此不大能感同身受︰“朝中的形勢你是清楚的,我並沒太多閑暇。話說回來,皇上整日也很忙,你在宮中會無趣嗎?”

  謝朝雲沉默了片刻︰“我與瑤瑤的性情不同,豈能一概而論?”

  “她昨日還同好友去听戲了,很晚才回,並不像是你所說的那般。”謝遲反駁道,“她並不是小孩子,你擔心得太過了。”

  謝朝雲听得皺起了眉。

  兄妹兩人在旁的事情上,態度大都是一致的,但在傅瑤的事情上,卻是壓根沒辦法互相理解。

  謝朝雲覺著謝遲對傅瑤不夠上心,所以時常規勸。可謝遲卻覺得她太過上心,仿佛是他做了什麼苛待傅瑤的事情了一樣。

  在意識到自己的規勸已經起不到多大作用,甚至隱隱有點適得其反之後,謝朝雲徹底放棄了——

  愛誰誰吧。像謝遲這樣太過自我的人,除非真的栽坑里,不然八成是听不進去旁人勸告的。

  謝朝雲從前是擔心謝遲,怕他做的太過將人給氣走了,現在是覺得他怎樣都是活該,只是有些心疼傅瑤。

  雖然謝遲當面反駁了朝雲,但多少听了點,還是回來得早了許多。結果是,他並沒見著在家中孤獨無趣的傅瑤,而是一直等到暮色四合才將人給等回來。

  為著這事,謝遲是有些不悅的。但听了傅瑤這隨口一句後,卻不由得多想了些,看著她問道︰“你在家中,會很無趣嗎?”

  傅瑤買話本是為了研究一番,只是還不想讓謝遲知道,所以推說是打發時間。她很清楚,按謝遲以往的作風,是壓根不會就此多問的,萬萬沒想到他今日就像是轉性了似的,突然問了這麼一句。

  “還好吧,”傅瑤斟酌著措辭,“雖說阿雲是進宮去了,但還有銀翹她們陪著,實在無趣的時候我還可以去尋從寧或是長姐。對了,過些日子我想要讓文蘭來家中玩,可以嗎?”

  她在這方面很懂事,知道謝遲忙于正事,從來就沒試圖撒嬌讓他多陪自己,而是想方設法地自己找事情做。

  “可以。”謝遲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沉默片刻後又問道,“你想要個孩子嗎?”

  若是有個孩子,也算是能陪著她解悶。

  “這個……”傅瑤只覺著謝遲今日分外反常,雖還沒明白這是為什麼,但還是小聲提醒道,“這個也不是我想不想要能決定的吧?”

  她已經通情、事,也明白了孩子是怎麼有的,所以對謝遲這個問題著實是有些困惑。畢竟這種事情,從來也都是順其自然,又豈是議論幾句就能決定的?

  謝遲也意識到自己說了句蠢話,神情僵了下,又找補道︰“你若是想要,咱們就再多努力些。”

  傅瑤听明白這話後,瞪圓了眼,連忙搖了搖頭︰“這就不必了。”

  謝遲的精力一向很好,可她還是想要好好睡覺的。

  再者,她雖喜歡孩子,但自從察覺到謝遲並不怎麼期待後,她的熱情也就消褪了許多。

  傅瑤希望自己將來的孩子能像自己一樣,自小就被爹娘、長輩們捧在手心里疼愛呵護,不需要費心去討好。

  第二日,謝遲去上朝之後,傅瑤料理了家中的庶務,便捧著昨日買來的話本,專心致志地看了起來。

  傅瑤剛生出這心思時,全然是功利性的,想著自己學一學,將來能通過話本戲文幫謝遲說些話。可看著看著,不知不覺中就真沉迷其中了。

  她常常是看完一篇,點評一篇,評個三六九等。

  偶爾看著實在不滿意的,還會自己改個喜歡的路數,然後再當做新故事講給銀翹、月杉她們听。

  “這些話本,一看就知道絕大半都是男人寫的,封相拜將、嬌妻美妾……”傅瑤花了十余日,大略看完了所有買回來的話本,同銀翹感慨道,“想得倒是挺美。”

  以她這麼些年看話本的經驗,再加上近日的著意總結,傅瑤只覺著市面上大部分話本都是那些個路數,難得能有兩本推陳出新,讓人眼前一亮的。

  在這其中,她最喜歡是一位自稱“竹林閑客”寫的志怪故事,不落俗套,細品之後頗有深意,或針砭時弊,或嘲弄世人本性。

  這人文筆精煉,寥寥幾筆就能將形象、場景刻畫得鮮活生動,引人遐想。

  傅瑤很喜歡其中幾篇故事,將所有話本都翻完之後,並沒急著立時去寫自己的,反而是讓銀翹準備了畫紙和顏料,想要為那些故事畫些圖。

  起初,傅瑤是在謝遲不在家的時候忙這些的,可漸漸地她沉浸其中後,有時連謝遲在家時,她都不一定會湊過去陪他,仍舊專心致志地忙自己的事情。

  謝遲將此看在眼中,心中頗有微詞,但尚未尋著合適的時機同傅瑤講,她便又將心神都放在了姜從寧那里。

  姜從寧只有一個嫡親的兄長,家中姊妹雖多,但都是庶出的,這些年也沒少掐架,感情實在算不上多好,最親近的反而是傅瑤這麼個好友。

  雖說她自己只是將這親事當做各取所需的利益交換,並沒多上心,可傅瑤卻是惦記著,不僅精心準備了厚禮,成親那日更是一早就過去了。

  傅瑤自己成親的時候,謝朝雲出于愧疚有意彌補,將排場擺得很大,可缺了新郎,終歸還是顯得不大像樣。而謝朝雲成親的時候,帝後大婚的陣勢無人能出其右,可皇家規矩禮節繁多,便顯得莊重有余熱鬧不足。

  相較而言,傅瑤倒是最喜歡姜從寧這場婚事的氣氛,熱熱鬧鬧的,尤其是听著外邊為難範飛白,讓他做催妝詩的時候,笑得滿面春風。

  範飛白的私德雖不大像樣,可文才卻是沒得說,催妝詩送過來的時候,傅瑤夸了好幾句,就連姜從寧都笑了聲︰“不錯。”

  傅瑤替姜從寧蓋上了蓋頭,想了想,並沒說什麼百年好合的話,而是鄭重其事道︰“望你今後能高高興興的,心想事成。”

  姜從寧拍了拍她的手背,含笑道︰“一定。”

  安平侯長子成親,來祝賀的人多不勝數,然而最引人注意的還是謝遲。要知道他這個人素來不耐煩與人來往,雖說只是來喝了杯喜酒,很快就離開了,但也引得眾人議論紛紛。

  回到家中時,天已經徹底暗了下來。

  謝遲瞥見書房的燈火,問道︰“她還在書房忙什麼呢?”

  “夫人從姜家回來後,吃了些東西,便去書房畫畫了。”月杉如實道。

  傅瑤已經有好幾日未曾好好陪他,謝遲原本是有些惱,想要晾上幾日,結果到現在她還是沒半點回轉的跡象……

  謝遲在原地站了片刻,最終還是往書房去了。

  傅瑤的畫已經完成,讓銀翹收了起來,自己則仍舊拿著那話本琢磨,見謝遲進來後,忽而回過神來︰“都已經這麼晚了嗎,那是時候歇息了。”

  “你在做什麼?”謝遲明知故問。

  傅瑤愣了愣︰“看話本啊。”

  謝遲微微一笑︰“我近來倒是有個故事,你想听听嗎?”

  傅瑤雖覺著這不像謝遲的風格,但還是點了點頭︰“想。”

  “說是有個書生,原本心無旁騖一心向學,卻被個美人給打擾了,”謝遲講故事也別具一格,言簡意賅得很,“那美人不依不饒地纏著,他也漸漸地有些喜歡那美人,可那美人卻始亂終棄,撇下他不管了。”

  這故事實在莫名其妙,傅瑤一頭霧水,愣了好大一會兒方才隱約猜出了這其中的意思,忍不住笑了起來。

  謝遲見她總算反應過來,拂袖離開,傅瑤強忍著笑意,追了上去。

第77章

  傅瑤早就發現,謝遲其實是個內斂到有些別扭的人。

  他很少會同旁人講自己的心思,高興了不說,不高興了也不說,全憑旁人來猜,夸大些來說就是頗受人詬病的“喜怒無常”。

  像如今這樣,會主動通過一個故事來暗喻,已經算是難得一見的事情了。

  傅瑤為此檢討了一番,發現自己近來的確是忽視了謝遲,便著意調整安排,若是謝遲在家中的時候,大半時間就還會是陪著他。

  沒幾日,就到了傅璇即將臨盆的產期。

  顏氏對此上心得很,再加上兩家離得原就近,幾乎是日日過去親自照看著。

  傅瑤也開始緊張起來,雖說知道母親必定已經將所有事情都安排妥當,但還是難免記掛著。這日家中無事,她又始終惦記著長姐那邊,有些坐不住,便令人安排了馬車往周家去了。

  沒想到竟恰巧趕上了傅璇生產。

  還未進正院,傅瑤便听見了里邊的動靜,心中猛地揪了下,快步進了院中。

  丫鬟們捧著水盆進進出出,傅瑤眼尖瞥見其中的血色,連忙扶了銀翹一把。她倒是听人提過婦人生產之時多受折磨,可從未親眼見過,如今尚未進門,只見著這血水听著長姐的聲音,便覺著心驚肉跳了。

  顏氏在外間坐鎮,手中揉捏著帕子,見傅瑤進門之後,勉強露出個笑來︰“你怎麼也來了?”

  “我想著來看看長姐,沒想到竟恰趕上了……”傅瑤往里間張望了眼。

  “兩個穩婆都在,你我幫不上什麼忙,就不要進去添亂了。”顏氏將她攔了下來,“坐下來陪我等著吧。”

  有丫鬟沏了茶來,傅瑤坐定了,卻並沒什麼心思喝茶︰“姐夫不在嗎?”

  “這時辰,他自然是在當值的。”顏氏答。

  兩人俱是心煩意亂的,牽掛著內室的傅璇,說了沒幾句便止住了,誰也沒再開口,只靜靜地等著。

  傅瑤從沒發現時間過得竟然會這麼慢。她心中似是想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又似是什麼都沒想,只定定地看著丫鬟們進進出出,耳邊是穩婆們不住地安撫傅璇,教她吸氣、呼氣的聲音,夾雜著斷斷續續的痛呼聲……

  有生以來,傅瑤就沒經歷過這麼煎熬的時候,到後來臉色都是慘白的。

  傅璇這已經不是頭胎,但奈何胎位不正,最後耗費了好大功夫,才終于將孩子給生了下來。

  听到穩婆們連聲恭喜,以及孩子的哭聲後,傅瑤方才如夢初醒一般,顏氏已經立時進入看傅璇去了,她卻半晌都沒動。

  銀翹在她面前擺了擺手,小聲問道,“姑娘,你怎麼了?”

  “沒什麼。”傅瑤徹底回過神來,扶著銀翹進了內室,迎面而來的就是濃濃的血腥氣。她並沒去看那孩子,而是先看了長姐的情況。

  折騰了那麼久,傅璇已經是精疲力盡,她出了不知多少汗,浸濕了中衣,額邊的碎發也都被盡數打濕。

  顏氏正坐在床邊同傅璇說話,見傅瑤進來後,又向她道︰“瑤瑤方才都快被嚇傻了。”

  “瑤瑤別怕,我沒什麼大礙,休息會兒就好了。”傅璇輕輕地笑道了聲,“三個孩子里,這個是最折騰人的……”

  她累得厲害,沒說幾句,就睡了過去。

  穩婆將孩子收拾好抱了過來,傅瑤這才想起他,看了一眼後,不由得皺起眉來。

  顏氏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麼,有些好笑地解釋道︰“剛生下來的孩子都是這模樣,不大好看,等過些時日就好了。”

  傅瑤遲疑道︰“文蘭和松哥兒也是這樣嗎?”

  “別說她們,就是你,剛生下來也是這樣啊。”顏氏小心翼翼地將那孩子接了過來,妥帖地抱在懷中。

  傅瑤︰“……”

  這實在是有些難以想象,她半晌沒說出話來。

  顏氏抱了會兒小外孫,便讓乳母領去照料了。

  她自己是生育過的人,方才雖擔心女兒,但並不會像傅瑤那般驚慌失措,如今也已經徹底緩了過來,甚至還有心情同小女兒開玩笑︰“你眼下都嚇成這模樣,若將來輪到你自己,可怎麼辦才好?”

  這還是她頭一回提起這事來,傅瑤愣了愣,驚訝地看了回去︰“您不是一直說,讓我離他遠些嗎?”

  傅瑤很清楚自家娘親對謝遲的意見有多大,所以一直刻意回避著在她面前提起相關,萬萬沒想到她竟然會若無其事地提起這事。

  “我是說了,可你听了嗎?”顏氏沒好氣地瞪了傅瑤一眼,見她訕訕地笑了起來,這才又道,“你那般喜歡他,如今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飯,再說旁的也沒什麼意義,也只能‘既來之則安之’了。更何況,他如今待你不也好了許多?”

  顏氏是為著這婚事介懷許久,但歸根結底,她還是盼著傅瑤好。

  顏氏對這個自己這個小女兒再了解不過,清楚她一根筋,認準了什麼就難再改主意。再加上謝遲的確不像傳聞中的那般凶殘,傅瑤嫁過去那麼久毫發無損,之前廟會那件事情她也有所耳聞,知道謝遲待自家女兒不錯,也就多少放下些芥蒂。

  至于謝遲至今未曾上門,對傅家很是冷淡這件事,顏氏也漸漸地認了。

  她這位女婿注定不可能像周梓年那樣,不管他對傅家怎麼樣,只要對傅瑤上心就也夠了。

  再者,傅璇也曾特地同她聊過,說起傅瑤夾在謝遲與自家之前左右為難……顏氏再怎麼氣,也不忍心一直看著女兒這般的,謝遲不讓步,那就只能她來讓步了。

  傅瑤立時笑了起來,臉上也多了些血色。

  她一直回避著這件事,也算得上是心病了,如今竟然迎刃而解,實在是令人高興。

  顏氏不再對謝遲百般嫌棄之後,便又操心起旁的來,低聲囑咐道︰“不要只知道傻樂,還要多上些心才是。”

  “啊?”傅謠茫然地看了回去,並沒領會這其中的深意。

  “謝遲的身份相貌擺在那里,先前眾人是怕他那惡名,如今有你這個先例在,打他主意的人可不少。”顏氏最近總在琢磨這事,正好遇著傅瑤,便一股腦地說了出來,“你得多防備著點,看看家中的丫鬟是不是有不老實的……”

  傅瑤總算是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連忙擺了擺手,解釋道︰“他答應我,今後不納妾的。”

  顏氏直接怔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傅瑤,片刻後笑道︰“不錯,不錯。”

  傅瑤見此,連忙趁熱打鐵多夸了謝遲幾句。

  “旁的也就算了,這點實在難得。”顏氏滿意地點了點頭,“我原本還想著,催你早日生下嫡子穩固地位,如今倒是不急了。”

  兜兜轉轉又到了這事上,傅瑤微窘,附和道︰“的確是不急。”

  傅瑤在周家留了許久,一直到午後傅璇醒來,她陪著聊了會兒,這才打算離開。而傅璇則趁著顏氏不在的功夫,趁機將前幾日要來的地契給了她。

  今日這一番折騰,先驚後喜,傅瑤險些都要將這事給拋之腦後了,還是傅璇拿出地契之後方才反應過來,連忙道了聲謝,這才離開了。

  長姐平安無恙地生下孩子,母親的態度終于軟化,這對傅瑤而言皆是喜事,她心情大好,在回府之前特地去了趟西市看自家那書鋪。

  以往買話本的時候,傅瑤都是避著自家鋪子的,怕被認出來,這次還是幾年間頭一回過來。

  傅大人設立這集賢書鋪的初衷,是為了照拂那些出身貧寒的學子,日子久了,書鋪的名聲也漸漸地傳開。囊中羞澀的學子買不起書,便時常會過來翻看,記性好的則會默背下來,及至回去之後再憑記憶抄錄。

  掌櫃一早得了吩咐,並不會如旁的書鋪那般驅逐,由著書生們隨意翻看。

  但也因著這個緣故,旁的客人就少了許多,時有入不敷出的情況。

  傅瑤遣銀翹進去看了一圈,得知內情之後,沉吟許久。

  “夫人可是有什麼顧慮?”銀翹好奇道。

  “我原是想著借這書鋪一用,可若依著原本的籌劃,是要改不少的……這麼一來,必然會影響到這些個寒門學子,與父親當年的初衷相悖。”傅瑤思來想去,最終還是作罷,“罷了,還是多費些功夫,另買個鋪子好了。”

  說來也巧,傅瑤原本是打算等回府之後,讓管家來辦這事的,可她順路打發銀翹去買糕點的時候,卻正好見著個掛牌出售的鋪面。

  傅瑤偶爾回來買這家的糕點,故而對周遭的鋪子也都有印象,記得這家原本是個古玩店,內里的裝潢也算是雅致。

  她猶豫了一瞬,扶著銀翹下了車。

  這鋪子門面大敞著,內里的東西大半已經搬走,只余幾個博古架。

  傅瑤讓銀翹去尋掌櫃,自己則好奇地四下打量著,越看越滿意,甚至已經開始想象買到這鋪子之後該怎麼改了。

  她並不缺銀錢,謝家當初的聘禮和自家的陪嫁夠她闊綽地過一輩子了,買這麼個鋪子自然不在話下。

  “夫人來得不巧,這鋪子啊已經被人給定下,回府去取銀錢了。”掌櫃隨著銀翹從後院出來,解釋道。

  傅瑤梗了下,露出個失望的神情︰“打擾了。”

  她依依不舍地看了眼,正欲離開,卻迎面撞見了個熟人,嚇了一跳。

  “夫人怎會在此處?”魏書婉也沒料到會在這里見著傅瑤,驚了下,但隨即笑了起來,“真是巧了。”

  傅瑤緩了緩,附和道︰“是呀。”

  那掌櫃連忙上前來,賠笑解釋了一番,傅瑤這才知道,原來提早定了這鋪子的就是魏書婉。

  “你也想要買鋪面嗎?”魏書婉反應過來後,隨後道,“既是如此,那我就讓給你好了。”

  傅瑤連忙搖了搖頭︰“這怎麼能行。”

  魏書婉不甚在意地笑道︰“無妨。我買這鋪子也不過是看著合眼緣,實則並沒什麼打算,也沒想好要拿來做什麼。夫人既然喜歡,那我讓給你也無妨。”

  傅瑤的確是很喜歡這鋪子,她回過頭去又看了眼,但最終還是沒應下,而是堅持道︰“多謝姑娘好意。可君子不奪人所好,你既然是看中了,那無論是有用還是沒用,我都不該橫刀奪愛才是。”

  她話音溫柔,帶著些遺憾,但態度卻又格外堅決。

  可魏書婉不知想著了什麼,神色微變,但轉瞬即逝,垂眼掩去了目光,輕聲笑道︰“那好吧。”

  天色漸晚,傅瑤又同她道了聲謝,便自回家去了。

第78章

  傅瑤回到家中時,又已經晚了。

  謝遲等人等得是“一回生二回熟”,他已經得知了傅瑤長姐生子的消息,猜到傅瑤今日必然是不可能早早地回來的,所以見著她這時候回來倒也沒說什麼不好,甚至還主動關懷了一番。

  傅瑤暗暗松了口氣,笑道︰“母子平安。長姐先前同姐夫商定了,若是男孩兒,就取名叫文安。”

  傅璇這一胎懷得凶險,備受折騰,周梓年也為此擔心不已,取這個名字,便是希望大人和孩子今後都能平平安安的意思。

  直到如今,傅瑤再想起來早些時候長姐生產的情形來,仍舊覺著心有余悸︰“今日我見著長姐生孩子,方才知道,為什麼旁人總說‘為母則剛’了。”

  想了想,她又忍不住感慨道︰“這麼一比,當爹的可真是輕松多了。”

  懷胎十月的是母親,萬一胎像不穩,還得忍著病痛臥床修養,等到生產的時候又是一道難關,簡直是拿命去博。

  謝遲倒是著實沒想到,傅瑤往周家去了一趟,最後竟得出這麼個心得來,他無奈地笑了聲,催促道︰“快過來吃飯吧。”

  傅瑤這一天都沒怎麼好好吃東西,早已是饑腸轆轆,回來的路上吃了兩塊點心墊了墊,但仍舊覺著餓,听了謝遲這話之後也不說旁的了,專心致志地吃起飯來。

  謝遲原本並沒將她這話放在心上的,可及至夜間,卻被傅瑤夢中的囈語給吵醒了。

  傅瑤眉頭緊緊地皺著,語氣很是不安地叫著“阿姐”,雖不知究竟是夢見了什麼,但顯然是被魘住了。

  謝遲猶豫了一瞬,將人攬在懷中,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低聲安撫著。

  過了會兒,傅瑤方才漸漸安靜下來,但仍舊緊緊地攥著謝遲的衣袖。

  謝遲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傅瑤是真被白日里見著的情形給嚇到了。

  他不由得有些後悔自己當時的態度,應該多听幾句,順勢開解一番才對,而不是拿旁的話岔開。

  可合適的時機已經錯過,傅瑤想必不會再提,說什麼都晚了。

  謝遲攬在她腰間的手微微收緊,心下嘆了口氣。

  傅瑤第二日醒來的時候,倒是壓根忘了自己昨夜的夢魘,遣人往周家去送了些禮,又將管家找了來,讓他去挑個合適的鋪面。

  管家將傅瑤的要求記了下來,額外問了句︰“這鋪面,夫人是著急要嗎?”

  “不著急,”傅瑤道,“寧可慢一些,也要挑個合心意的。”

  這還是她頭一回生出開鋪子的心思,自然是要鄭重些,更何況這事的確也急不來。

  謝遲的名聲是日積月累,漸漸成這樣的,她也不指望朝夕之間就能扭轉回去,只能潛移默化慢慢來,能改變多少是多少。

  這事注定不可能一蹴而就,但她有錢有閑,也很有耐性,所以並不著急。

  管家應了下來後,立時就去辦了。

  傅瑤又遣銀翹去尋了寫《黃粱記》的那位秦生,將他其他的戲本、話本都一並買了來,自己則每日仍舊是看話本、畫畫。

  她還曾動過心思,想要尋那位竹林閑客,奈何怎麼也尋不著,只得作罷。

  沒多久,管家尋著了合適的鋪子,傅瑤親自去看了眼,當即便買了下來,讓人著手改成書鋪。

  傅瑤再不像早前那樣閑,有許多事情要做,但卻並不覺著麻煩,反而樂在其中,日子過得忙中有序,格外充實。

  值得一提的是周家為文安擺滿月酒那日。

  傅瑤提前知會謝遲自己要去,算是例行報備一聲,免得自己回來晚了他等得不耐煩,可謝遲卻叫住了她,破天荒地提出要同去。

  傅瑤直接愣在了那里,險些懷疑自己听錯了,半晌之後方才應了下來。

  若是傅瑤獨自去,必然是要早早地過去,等到傍晚方才回府。可因著要帶謝遲同去,她一直等到謝遲下朝,去得晚了許多,而吃了飯並沒多留,立時就回來了。

  但她還是很高興。

  這還是頭一次謝遲同傅家那邊有所往來,而顏氏也讓步,態度松動了許多。雖不是相談甚歡,只是寒暄客套,但兩邊不再是針鋒相對,傅瑤也不必夾在其中左右為難,已經很是滿足了。

  天一日日冷了起來,而傅瑤的“七味書鋪”也裝潢完畢正經開張了。這書鋪與集賢書鋪不同,雖也有經史子集,但更多的卻還是話本一類。

  傅瑤著意叮囑了管家,從始至終都沒讓人知道這鋪子是謝家的。

  她將自己的心思藏得很好,並沒立時就動手,而是準備等著書鋪開上一段時日,再論其他。

  謝遲並不關心後宅的事情,雖與傅瑤朝夕相處,但也只隱約知道她在為著個鋪子忙活,隨口問過幾句,並沒太關心。

  入冬之後,倒是出了另一樁事,魏家老夫人患了重病,臥床不起。

  魏家與謝家是多年世交,老爺子在世的時候對謝遲傾囊相授,魏書婉與謝朝雲又是多年手帕交,兩家可謂是密不可分。

  哪怕魏家子弟大都不成氣候,謝家兄妹也會對他們多加照拂。

  老夫人病倒之後,謝朝雲立時就遣了宮中好幾個太醫過去,可卻是收效甚微,謝遲也開始動用人脈,尋些民間的大夫來為她老人家診治,但都無濟于事。

  臘月初,是魏老夫人的七十大壽。

  魏家商議了一番,又問過了她老人家的意思,準備熱熱鬧鬧地大辦一場壽宴,既是依著老夫人的意思見見族中親眷,也有讓這喜氣沖沖病氣的意思。

  謝朝雲逼問了景太醫,知道老夫人時日無多後,決定出宮來參加這壽宴,鳳架蒞臨,撐足了場面。

  而傅瑤也隨著謝遲一道上門祝壽。

  “她老人家是個最愛熱鬧的人,老爺子也是,還總嫌棄我少年老成,沒有孩子氣……”謝遲對魏家府邸再熟悉不過,尤其是往老爺子院子來的這條路,少時不知走了多少遍。

  許是被觸動了心緒,他同傅瑤講起了少時的舊事,一直到了這熟悉的院落,方才停住。

  臘月里天寒地凍的,傅瑤裹著斗篷,進門前將手爐遞給了銀翹,理了理衣袖,隨謝遲進了房中。

  屋中點著香,可卻怎麼都驅散不了那苦澀的藥味。

  謝朝雲來了以後,旁的親眷大都退了出去,只留了魏書婉作陪,陪老夫人聊些昔年舊事,她二人皆是能言善辯的,一唱一和逗得老夫人滿臉笑容。

  丫鬟通傳之後,老夫人臉上的笑意愈深︰“小遲也來了?快進來。”

  謝家的長輩皆已不在,旁人哪怕是年長許多,見著謝遲也都是客客氣氣的,傅瑤這還是頭一回听旁人這般稱呼謝遲。

  謝遲無奈地笑了聲,繞過屏風去,到里間同老夫人說話。

  傅瑤隨之進去,在幾步遠處乖乖地站定了,並沒再往前打擾,認真地听著他們聊天。倒是謝朝雲向她招了招手,同老夫人笑道︰“您還未見過吧?這就是傅瑤。”

  “上了年紀總是愛說些舊事,眼神也不好,這麼個美人在這兒我竟沒注意到。”魏老夫人看向傅瑤,頷首道,“真好,先前阿婉還同我夸過,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傅瑤含笑問候祝了壽,仍舊侍立在一旁,听著他們敘舊。

  老夫人被幾人哄著樂了會兒,而後斂了些笑意,嘆道︰“人生七十古來稀,我活了這麼些年,見識了許多,該享受的也都享受了。前幾年,我總是記掛著阿婉,如今她也回到京中,有你們照拂,我便沒什麼擔憂的了……”

  魏書婉抿了抿唇,強撐著笑道︰“好好的,祖母怎麼說起這話來?”

  “是啊,您只管放寬心好好養病,不必想其他的。”謝朝雲也岔開了話,試圖說些旁的事情。

  謝遲則道︰“您若是累了,就先歇息會兒吧。”

  說了這麼會兒話,老夫人已經有些精力不濟,她沒再勉強,由魏書婉服侍著躺下歇息,而謝家兄妹與傅瑤則一同告辭離開。

  剛從暖閣中出來,寒風便撲面而來,傅瑤打了個寒顫,銀翹連忙將手爐遞了過去。

  “你快些往花廳去吧,那邊暖和,我現在這身份不便過去,就不陪你了。”謝朝雲對傅瑤再了解不過了,叫了個丫鬟為她引路後,又提醒道,“範夫人應該已經在那邊了。”

  傅瑤愣了下,反應過來這個“範夫人”指的是姜從寧後,輕快地應了下來,領著銀翹往外走了。

  謝朝雲並沒立時離開,她同謝遲站在廊下看了會兒,唏噓道︰“一轉眼,都這麼些年了。”

  物是人非,老爺子仙去八載有余,他們兄妹也再不是當年無憂無慮的世家公子與閨秀,過往的日子一去不復返。

  謝遲看著這熟悉的院落,目光落在院中那青石棋盤上,一時無言。

  “我該回去了。”謝朝雲看了眼天色,低聲道。

  竹雨立時傳了話,宮女們簇擁著她離開。

  寒冬蕭瑟,園子里早就沒什麼可看的景,可謝遲卻慢慢地走著。旁人見了他大都是避著,實在避不開,便會在路邊行禮讓開,可偏偏卻有一人特立獨行得很,踉蹌兩步撞了上來。

  謝遲的反應很快,覺出不對後便立時側身避開來,那姑娘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手掌撐在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疼得皺起眉來。

  她抬起頭,眸中含淚,楚楚可憐地看向謝遲。

  謝遲︰“……”

  他倒真是有好些年沒見過這種手段了。

  那姑娘覷著謝遲的神情,心中原本那點勇氣都快被他那目光給看得煙消雲散了,但事已至此,是沒法回頭的,只能硬著頭皮哭訴道︰“是我莽撞沒看好路,險些撞了大人,還望大人恕罪……”

  說著,她抬起手來,白皙的肌膚上被細碎的石子劃出道傷痕,流出鮮紅的血來。

  謝遲冷笑了聲︰“你是哪家的?”

  那姑娘驚疑不定地看著謝遲,總覺著這問話的語氣並不是自己期待的,正想開口的時候,卻忽而被人給橫插一腳攔住了。

  “點秋,快扶這位姑娘起來,去包扎傷口。”魏書婉若無其事地吩咐了句,而且向謝遲道,“今日是祖母的壽辰,看在她的面子上,不要計較了吧?”

  謝遲沉默不語。

  魏書婉抬了抬手,點秋連忙上前去將那姑娘從地上扶了起來,半勸半強硬地將人給拉走了,她卻還有些不情願似的,走出幾步之後又回頭看向謝遲,拋了個眼神。

  魏書婉看在眼中,無奈地搖了搖頭︰“這也真是……”

  謝遲自覺沒什麼可聊的,想了想,只說道︰“若是家中有什麼為難的事,只管告訴阿雲或我,不必拘謹。”

  “我知道。”魏書婉撫了撫被風吹散的鬢發,似是隨口問道,“前幾日我幫祖母收拾舊物,倒是翻出幾冊祖父收藏的孤本,依稀記得當年你很喜歡,祖父也說了想要等你高中之後送你的,只可惜……那改日我讓人給你送去?”

  謝遲凝神想了想,才記起仿佛是有這麼一回事,點頭應了下來︰“多謝。”

  他並沒多留,說完之後便離開了。

第79章

  傅瑤進了花廳後,立時就往姜從寧那里去了,這還是婚後兩人頭一回見面,自是有說不完的話。

  其實傅瑤是一直惦記著,想要約姜從寧出來的,但轉念一想侯府家大業大,姜從寧剛嫁過去,自然是要在婆母那邊立規矩,再同家中親眷打好關系的,便忍著沒打擾。

  “我在侯府也挺好的,”姜從寧慢悠悠地說道,“雖說人多起來是麻煩了些,但我自小見識得多了,也不算什麼。更何況我身份在那擺著,她們也不能奈我何……”

  侯府人丁興盛,就連姜從寧這樣記性好的,起初也花了好幾日才將幾房的人認清,將其中的關系給理明白了。

  她少時就能幫著母親跟那些個妾室斗,如今這點自然是不在話下。

  畢竟不管怎麼勾心斗角,範飛白是侯府長子,又得謝遲器重,侯府世子的位置必然是他的。姜從寧身為他的夫人,哪怕是“初來乍到”,也不是旁人能欺辱的。

  至于多事之人拿範飛白的風流事跡來搬弄是非,就更礙不著姜從寧什麼事了,反正她壓根不在乎範飛白愛的是哪個女人,就是他立時想要納妾也沒妨礙,橫豎那些出身的女人也動不了她的地位。

  “那就好,”傅瑤听姜從寧講了些侯府的事情,長舒了口氣,笑道,“我就知道,你那麼厲害,那些必然是難不倒你的。”

  桌案上擺著溫好的酒,傅瑤自知酒量不好,在外的時候向來是能不踫就不踫的,姜從寧酒量卻是很好,但這次也壓根滴酒不沾。

  傅瑤留意到這一點後,好奇道︰“你今日怎麼只喝茶?”

  “這個……”姜從寧頓了頓,壓低了聲音同傅瑤道,“雖還未請大夫來看,但我有預感,可能是有孕了。”

  她並沒特地地請大夫來看,也沒同範家人提起過,原是想著確準了之後尋個合適的時機再說,但如今傅瑤問起,她也沒打算刻意隱瞞。

  傅瑤壓根沒往這方面想,听後,露出個驚訝的神情,反應過來之後笑道︰“恭喜啦!”

  她知道,姜從寧一直想要個孩子穩固地位,然後就隨範飛白愛怎麼樣怎麼樣了,如今剛嫁過去兩個多月,就能懷上身孕,可謂是十分幸運了。

  “悄悄的,我想等個合適的時機再說。”姜從寧低笑了聲。

  傅瑤連忙點了點頭,湊得更近了些,小聲問道︰“我是第一個知道的?”

  “是呀。”姜從寧壓根就沒想過要知會孩子他爹。

  傅瑤愈發高興起來,結果一個不妨,抬手間恰好踫到了來上菜的丫鬟,那丫鬟興許也是沒端穩,好巧不巧,一碟子菜都扣在了傅瑤裙上。

  那丫鬟立時就慌了,急急忙忙地跪下請罪。

  “無妨,是我自己不小心,”傅瑤見她嚇得臉都白了,輕聲安撫道,“馬車上有更換的衣裳,你領我尋個房間更衣就是。”

  “多謝夫人寬宏大量,”丫鬟顫聲應了,“您隨我來。”

  姜從寧打量著那丫鬟,皺了皺眉,但傅瑤的衣裙已然不成樣,必然是要換的,只得讓她去了。

  那丫鬟將傅瑤領到了供賓客修整歇息的偏院,請她到里間稍作歇息,自己又在前引路,隨著銀翹往府外去取更換的衣裳。

  傅瑤污了衣裙,只得百無聊賴地在內室等候,她也不好亂動什麼,只看著牆上的字畫發呆。

  不多時,外間故而傳來動靜,傅瑤原以為是銀翹她們回來了,但轉念一想,怎麼都不可能這麼快,應當是旁的賓客。

  她正猶豫著要不要現身,便听見外間傳來的對話。

  “姑娘忍著些疼,我給您上藥。”這語氣听著像是個丫鬟,可下一句卻又道,“您也太大膽了些,怎敢那般行事?就不怕弄巧成拙觸怒了太傅嗎?”

  傅瑤听得一頭霧水,愈發好奇外間是誰,怎麼就跟謝遲扯上關系了?

  “你又怎知道我會觸怒太傅?他都已經問我名姓了,是你家姑娘硬生生地橫插一腳,給攪亂了。”這聲音帶著些不服氣,細品之後,還有些委屈似的。

  傅瑤︰“……”

  這都什麼跟什麼?謝遲問旁人姑娘家名姓又是怎麼回事?

  丫鬟顯然對她這回答有些無言以對,沉默了片刻,方才又嘆道︰“早兩年也不是沒前例,但也沒誰進了謝家後宅,反倒是有把自家父兄給牽連帶累的。嚴姑娘就這麼確定,太傅問你的名姓不是想要同你父兄算賬嗎?”

  嚴嫣然回想著謝遲方才的神情,自己也覺著心虛,但還是硬著頭皮道︰“你少危言聳听。旁人還說謝太傅不近女色、心狠手辣呢,傅瑤如今不是也好好的?”

  被點名的傅瑤下意識地將呼吸都放輕了些,她原本都將這事當個話本听,準備回去問問謝遲了,萬萬沒想到竟然一轉眼自己也被牽扯進來了。

  此外,傅瑤也覺著奇怪得很,這丫鬟未免太大膽了些。

  然而更大膽的還在後面。

  “姑娘這話說的……”丫鬟忽而笑了聲,“旁人怎麼能同謝夫人比呢?畢竟她嫁給謝太傅,這親事可是當初皇後拍板定下的。若非如此,讓她來行今日之事,也只會觸怒太傅呀。”

  傅瑤︰“……”

  那麼些話本子不是白看的,憑著這幾句話,她已經將事情猜出個大概來,也不得不承認這丫鬟的話沒錯。

  謝遲與她能到今日,全然是因為謝朝雲當初趁他昏迷定下了親事,而後日積月累,朝夕相對間改變的。他這個人是極難啃的骨頭,硌牙,若不是謝朝雲劍走偏鋒,她也壓根想不到如何才能讓謝遲留意自己。

  若非如此,換她假意摔倒,謝遲也壓根不會多看,甚至還會惹得他不悅。

  這丫鬟這麼直白地說出來,傅瑤一時也分不清她究竟是看得明白所以公正評價,還是懷著惡意。

  嚴嫣然總算是明白過來,遲疑道︰“你是說,太傅對傅瑤也不見得有多深的感情,而是生米煮成熟飯,負責而已?”

  丫鬟輕笑了聲︰“包扎好了,您還是盡快往花廳去吧。”

  “仔細想來,你這話說的是沒錯。”嚴嫣然卻並不肯離開,不依不饒道,“可傅瑤善妒,不準太傅納妾,那要如何?”

  “奴婢同您說這些,是想勸您,不要再做傻事,牽連了自家就不好了。至于旁的事情,就不是奴婢能說得好的了。”丫鬟催促道,“時辰不早了,您還是快些過去吧。”

  兩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不多時,銀翹帶著衣裳急匆匆地趕了回來,幫傅瑤將髒污了的衣裙換下收好。

  “姑娘怎麼了?”銀翹覷著她的神情,疑惑道,“可是出了什麼事?”

  自打見到姜從寧開始,傅瑤就一直是高高興興的,尤其是知道她有孕之後,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是真心實意地為她高興。

  可如今看起來卻是低沉了些,哪怕什麼都沒說,可還是顯露出些痕跡。

  傅瑤卻並不肯說,換了衣裳之後,慢吞吞地回花廳去了。

  其實閑言碎語並沒什麼可怕的,尤其是那些假的,甚至可以當做笑話來听,但如果是真的,那就讓人高興不起來了。

  銀翹並沒問出個所以然來,但她回去之後,雖已經竭力遮掩,還是被姜從寧看出不對來。再三追問之下,傅瑤嘆了口氣︰“其實真沒什麼,過會兒也就好了,是我自己矯情罷了。”

  從一開始,她就知道自己與謝遲的感情不平等,也坦然接受了。只是她不是聖人,被旁人那樣地說起,不可能全然沒影響。

  她難得會有這樣的時候,姜從寧並不肯就此放過,不依不饒地問出個大概來,冷笑了聲︰“你性子太好了些,旁人就是抓中了這一點,所以才會這麼肆無忌憚地踩你痛處。若要我說,你當時就該直接出去,抓著那丫鬟到她主子面前去問問,誰給她的膽子,敢這麼在背後議論!”

  “今日是老夫人壽辰,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傅瑤並不是傻子,心中也隱約有所猜測,可無論怎麼說都沒有今日鬧起來的道理,只能息事寧人。

  傅瑤知道謝家兄妹有多看重魏老夫人,也親眼見了,若是為著這點事鬧起來,豈不是讓所有人都不痛快?

  更何況,鬧出來又有什麼意思?平白讓人看笑話嗎?

  哪怕沒證據,但姜從寧已經確準此事同魏書婉脫不了干系,可偏偏這時機挑的真是太好了,讓人只能咬牙咽了下去。

  姜從寧磨了磨牙︰“我就知道,她不是什麼好的。”

  沒憑沒據的,傅瑤也說不準這事究竟同魏書婉有沒關系,但無論是與否,都沒細究的必要了。

  “話又說回來,某些人也不過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罷了,越是如此行事,就說明越在乎。”姜從寧忽而笑了聲,“你與太傅好好的,就夠她受的了。”

  “善妒的名聲我也背了,隨便旁人怎麼說,”傅瑤自己也想開了,“不管因何而起,反正如今人在我手里。”

  姜從寧頷首笑道︰“正是這個道理。”

  謝遲並沒在魏家留飯,見了老夫人之後,就回府去了。傅瑤同姜從寧一道,吃了些菜之後沒多留,她並沒立時回家,而是約著閑逛去了。

  兩人逛了首飾樓和綢緞莊,路過藥鋪的時候,順道進去讓大夫診了個脈,確準姜從寧的確是懷了身孕。

  姜從寧一早就有預料,笑得也很矜持,倒是傅瑤高興得很,出門上車的時候都要再三叮囑她小心留意。

  “我會多留意,你也不用這麼小心翼翼的,比孩子他爹都上心多了。”姜從寧調侃了句,分別前又特地同傅瑤道,“我倒總是不放心你,你性子太軟了……有時候,不要一味忍讓,旁人只會覺著你怕了她。”

  雖沒明說,但傅瑤還是听出她的意思來,點點頭︰“我知道了。”

第80章

  傅瑤倒也沒想一味忍讓,只是這種事情沒憑沒據的,剛好還趕上老夫人壽辰,並不好去認真計較,最多也只能暗暗地在心中記上一筆罷了。

  若這事並非湊巧,當真有意為之,算是證明了姜從寧先前所言非虛——魏書婉的確是個很厲害的人。她並不會像嚴嫣然那樣手段拙劣,將心思都寫在了臉上,也很清楚那樣做只會適得其反,觸怒謝遲罷了。

  在很長一段時間,傅瑤都覺著她是個很好的人,還曾為自己的“小人之心”而暗自愧疚過,直到如今才總算是覺出些不對來。

  但饒是如此,也沒什麼真憑實據。

  就算謝朝雲還在府中,傅瑤也不打算將這事同她講,畢竟真要追究下去,最多也就是怪那丫鬟口無遮攔,背後妄議罷了。

  更何況謝朝雲如今已經入了宮,傅瑤更不會專程進宮,就為了拿這點小事去打擾她。

  至于謝遲……

  傅瑤從沒試著同他聊過魏書婉,平時也會著意避免提起。就算明知道無論當年如何,至少如今謝遲對魏書婉是並沒私情的,甚至壓根沒有往來,可她仍舊不願提起。

  這其中的緣由,傅瑤自己一時也說不清楚,也不願意細想。

  第二日,魏家送了東西過來。雖已是傍晚,但謝遲仍舊未曾回到家中,禮盒便擺到了傅瑤面前。

  “魏家那小廝說,這是給太傅的。”銀翹還在為昨日之事介懷,撇了撇嘴。

  傅瑤猶豫了會兒,最後還是鬼使神差地打開了那禮盒,見著其中的幾冊孤本之後,沉默片刻︰“放到書房去吧。”

  以魏書婉一貫的作風,自然不會送來什麼落人口實的物件,至于這些書,傅瑤隱約也能猜到,八成是與魏老爺子有關的。

  魏家其他人也就算了,但已經仙逝的魏老爺子和病重的老夫人對謝遲而言是格外重要的人,從她對謝遲的稱呼就足以窺見一斑了。

  普天之下,還有誰敢管他叫“小遲”?那是從謝遲少時開始留下的情分,絕非旁人能比。

  當年那場變故致使謝家家破人亡,牆倒眾人推,要麼都想著明哲保身,唯有魏家多少幫了些,還幫謝家收斂尸骨安排後事……謝朝雲提起此事時頗為動容,謝遲雖未曾說過,可心中也惦念著這恩情的。

  傅瑤當年年少,更做不得家中的主,未曾幫上半點忙,從謝朝雲那里得知內情之後,對魏家亦是懷著感激之情。

  謝家兄妹覺著虧欠了魏家,她既然嫁到了謝家來,同氣連枝,合該如此。

  也正是因著這個緣故,她是決計不可能像姜從寧說的那樣,將事情鬧大的。

  傅瑤是能勸著自己不要放在心上,可銀翹卻忍不住抱怨道︰“這算是什麼呀?”

  “這樣難尋的孤本,應當是魏老爺子的收藏才對,”傅瑤輕聲問道,“魏家送過來,有什麼錯嗎?”

  “可是……”銀翹心中不忿,但也知道有些話不能亂說,只得跺了跺腳,將那錦盒好好地放去了書房。

  一直到晚間,謝遲方才回到府中。

  傅瑤一見他這模樣,就知道朝中八成是出了什麼事,霎時將魏書婉什麼的拋到腦後,關切道︰“怎麼了?”

  “劍南地動致使死傷無數,房屋塌陷,百姓流離失所,”謝遲低聲道,“災情嚴重,朝中上下都在為這事忙碌。”

  年關將至,天寒地凍的,若是後續不能盡快安置規整,不知還要有多少人喪命。傅瑤知道事態嚴重,見謝遲滿臉倦色,勸著他多少吃了些飯,盡快安歇去了。

  事有輕重緩急,傅瑤原本就不想同他提那些亂七八糟的,這麼一來,就更是打定了主意絕不拿那些事情來煩他,還專程叮囑銀翹不得多言。

  謝遲為著朝政忙碌,傅瑤也有許多事情要料理。

  每逢年關,府中庶務都是最多最繁忙的時候,田莊和鋪子交來一年到頭的賬目,以及各家往來的年禮……許多事情就算不用親力親為,也總得過問。

  再者,還有諸多推不掉的宴席。

  兩人各自忙著,一日到頭,也就睡前說上幾句話。

  劍南災情太過嚴重,滿朝上下都在忙著為此事善後,蕭鐸還為此下了“罪己詔”,原定的除夕宮宴也都一切從簡了。

  謝遲對過年這種事情並沒什麼興趣,就算是除夕這日,也一直在忙著政務,直到謝朝雲親自過來把蕭鐸從堆成山的奏折里解救出來,順道將他給趕回府去陪傅瑤。

  “今日可是除夕,您就別這麼‘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謝朝雲毫不留情地趕人,“把你的心思分給瑤瑤點吧。”

  謝朝雲隱約也能猜到謝遲的打算,明白他為什麼這麼盡心盡力地督促蕭鐸。

  若身為一朝皇後,她對此求之不得;可她還是謝遲的妹妹,私心是想著他能活得不這麼緊迫的。

  謝遲回到府中之後,一路走過,發現府中的布置頗費了一番心思,里里外外都透著過年的喜慶,只是他原本並沒這個閑情逸致,竟壓根沒留意到。

  小廝見他難得心情不錯,陪笑道︰“夫人可是頗費了一番心思。”

  “她的確將後宅打理得很好。”謝遲笑了聲。

  回到正院,謝遲卻壓根沒見著傅瑤,問了丫鬟之後,才知道她竟然到廚房去了。他猶豫了一瞬,並沒讓人去將傅瑤叫回來,而是親自尋了過去。

  謝遲常常是忙起來便顧不上旁的,劍南地動連帶著牽出不少旁的事情,忙了半月有余方才理清,他也是經謝朝雲今日提醒,方才一直到自己竟然有這麼久沒有好好地同傅瑤說說話了。

  傅瑤雖偶爾愛撒嬌,可真到關鍵的事情上,是很能拎得清輕重的,並不會撒嬌讓謝遲陪,而是事事以他為先。

  她並沒打擾謝遲,將府中的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條,抽空去巡視了自己的書鋪,甚至忙里偷閑開始試著自己寫話本,過得也很充實。

  每逢年節,傅瑤總是很高興,一來是自幼就喜歡熱鬧,二來則是過不了多久就是她的生辰。

  她知道謝遲注定是沒那個閑工夫的,就同銀翹和月杉她們商量著來布置府邸,興致勃勃地支使著小廝們來辦。

  將所有事情都處理妥當之後,除夕這日,她倒是閑下了下來,左右無事,索性往廚房去了。

  傅瑤性情溫柔,愛笑又討喜,待人寬厚和善,府中的僕從大都很喜歡這個夫人,廚娘們知道她是閑著無事來玩的,也都哄著她高興隨著她去了。

  謝遲尚未進門,便听見了里邊傳來的歡笑聲,而進門後,頭一個見著的就是手上臉上都沾了面粉的傅瑤。

  僕從們見著他後,立時就安靜下來,傅瑤覺出不對來,這才發現謝遲。她也沒顧得上擦干淨,隨便拍了拍手上的面粉,便快步到了謝遲跟前,笑問道︰“你今日怎麼回來得這麼早?”

  謝遲抬手替她擦去了臉頰上的面粉,微微一笑︰“忙完了,就想著來看看你。”

  傅瑤眼眸立時亮了,高高興興地拉著謝遲的手,隨他回正院去了。

  晚間,陰沉了許久的天落起雪來。

  傅瑤吃得很飽,裹著厚厚的斗篷,抱著手爐,趴在窗邊看雪,同謝遲道︰“我原本還想著,今年會不會不落雪了?總算是盼來了。”

  謝遲撥弄著香爐,漫不經心道︰“你很喜歡落雪嗎?”

  “是啊,”傅瑤伸出手,抓了片被寒風攜卷而來的雪花,然而再張開的時候已經化了,掌心只留了點水跡,“可惜這雪還是小了些。早些年,我年紀還小的時候,京中曾經下過一場很大很大的雪,那時候長姐還未出嫁,我倆領了丫鬟拿雪在院中堆了個很大的兔子……”

  她眼睫上落了片細碎的雪花,在燈火的映襯下熠熠生輝,眉眼彎彎地笑著︰“結果我倆都染了風寒,被娘親好生訓了一頓,灌了好幾日的苦藥。”

  謝遲不由得笑了起來,他認真回想了會兒,倒是真想起那罕見的一場大雪來。

  那時候魏老爺子還在,他老人家素來喜歡梅花,最喜歡的就是慈濟寺後山的梅林,再加上與寺院的大師是多年故交,每年入冬落雪的時候,都會執意去那邊住上幾日,下棋賞梅。

  那年老爺子的身體已經不大好了,但還是不顧勸阻要過去,說是自己一看這天色就知道,必然會有大雪。

  家中拗不過,謝遲也沒旁的事,便陪著他一並去了,果然遇著了數年難得一見的大雪。

  思及此,謝遲心中一動,向傅瑤問道︰“想不想去慈濟寺賞梅?”

  他難得提出個邀約,傅瑤剛點了頭,卻忽而想起當初魏書婉送來的那副寒梅圖,心中梗了下,含糊不清地道︰“再說吧……”

  謝遲听出她的敷衍來,慢慢地踱步到她身邊,似笑非笑道︰“我怎麼覺著,你近來對我冷淡了些?”

  “哪有?”傅瑤矢口否認,又隨即辯解道,“你近來忙正事,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總不好一直去打擾吧?”

  謝遲端詳著她的神情,哼笑了聲,將窗子關上,低聲道︰“時辰不早了,歇息吧。”

  傅瑤不依︰“我不困,還要守歲的!”

  她這話還沒說完,就被謝遲直接給抱了起來,他在傅瑤腰上捏了一把,笑道︰“不困就好,我又沒讓你立時就睡……”

  傅瑤後知後覺地听懂了,將臉頰埋進了他懷中。

  兩人已經有段時日未曾做過,謝遲先前是沒什麼閑情逸致,如今得了閑,再加上除夕氣氛正好,大有要將先前欠的一並補回來的架勢,要了好些次。

  傅瑤到最後也早就不記得什麼守歲不守歲的了,又累又困,伏在枕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依著規矩,這日誥命夫人們是要進宮去朝見皇後的。

  傅瑤一早就讓人準備妥當了,可因著謝遲要得太過,她第二日困得厲害,險些誤了時辰。雖然丫鬟拿脂粉妥帖地遮了,但若是湊近了細看,仍舊是能看出睡眠不足氣色不大好的。

  朝見之後,謝朝雲著意留了幾位,等到場面話都說盡之後,便只留了傅瑤。

  沒外人在,傅瑤也不再端端正正地坐著了,肩背垮了下來,向後靠在椅背上。

  “這麼困嗎?”謝朝雲與她熟悉得很,一早就看出她在犯困,一直在借著喝茶來提神。

  傅瑤看出她眼中的戲謔,咳了聲︰“昨夜守歲,熬得有些晚。”

  謝朝雲笑了聲,知道她臉皮薄,並沒戳穿。

  謝朝雲原本是想著留她在宮中用飯的,可見著她這模樣,便沒勉強,讓她早些回府歇息去了。

  “阿雲,”傅瑤臨走之前,終歸還是忍不住多問了句,“朝中的事情很麻煩嗎,我看他的情況不大對……”

  雖說劍南天災嚴重,但謝遲未免也太忙了些,倒好像是有旁的事情一樣。

  說來也有趣,遇著這種事情,傅瑤會下意識地來問謝朝雲,而不是問謝遲本人。倒好像從頭到尾,她與謝朝雲的關系都要好過同謝遲的關系似的。

  又或者,她知道謝遲八成不會正面回答。

  “是有些麻煩,但也不全然是因為這個緣故,”謝朝雲想了想,半遮半掩道,“兄長應當是另有打算,他沒同我提過,我也不過是自己揣測罷了,未必準。他有自己的主意,你不用太過擔心。”

  這話就也是不願多說的意思了。

  傅瑤短暫地失落了一瞬,但隨後還是笑道︰“好。”

  謝遲仍舊是整日忙著,傅瑤也沒再多問過,要麼是處理庶務,要麼就是專心致志地寫自己的話本。

  年節前後的宴飲是極多的,也大都會往謝府遞請帖,傅瑤挑著那些較為重要的去,好在大都能遇著姜從寧,也不會無趣。

  年節前後,京中漸漸時興西域傳來的胡旋舞,坊市秦樓楚館那邊幾乎人人都學。

  靈毓長公主夫妻素來愛音律,府中養了許多伶人,排演了一出胡旋舞,正月十二這日,發請帖邀人來府中赴宴,一同觀賞。

  請帖送到謝府,傅瑤應了下來。

  謝遲是從來不管這些的,可偏偏這日他留範飛白問話,等到商議完之後,見範飛白如蒙大赦,便不由得多問了句。

  範飛白便將緣由給講了,順道邀他同去。

  謝遲頗有些看不上他這點︰“你也沒少逛秦樓楚館吧,難道還未見過?”

  一起提這事來,範飛白的臉色霎時就垮了下來,拱了拱手︰“下官已經有月余未曾踏進過那地了。”

  見謝遲將信將疑,範飛白嘆了口氣,解釋道︰“我家夫人有孕,家母著意叮囑我,讓我少給她添堵。”

  這話乍一听倒是沒什麼錯,可當初廟會燈市,謝遲見過姜從寧對他的態度,毫不留情地戳穿道︰“你何時那麼听話了?更何況,你夫人應當壓根不在乎你踏不踏青樓的吧?”

  範飛白︰“……”

  這話沒說錯,姜從寧的確壓根不在乎他去不去青樓,也不在乎他納不納妾,就連自己有孩子這件事,他仿佛也是家中最後知道的那個。

  但這話從謝遲口中說出來,就顯得格外扎心。

  “長公主夫婦這些年醉心音律,家中養的伶人也是一等一的,比宮中還要強些,這胡旋舞亦是名盛一時,”範飛白並不想同謝遲聊方才那事,果斷轉移話題道,“橫豎今日的事情已經理清,您就真不與我同去?”

  想了想,他又提醒道︰“尊夫人必定也是在的。”

  謝遲听了最後一句後,改了主意︰“既是如此,那就去吧。”

  今日的確清閑些,剛好能順路接了傅瑤,一並回家去。

第81章

  傅瑤先前就曾听說過胡旋舞,坊市那邊時興起來之後,也听人描述過那舞有多新奇好看,很感興趣。只可惜她並不便往那邊去,只好按捺下好奇心。

  此番接了長公主的請帖之後,她立時就應了下來,第二日去得都要比平時早些。

  靈毓長公主是蕭鐸的姐姐,先帝的賢妃所生,她自小就喜歡音律,後來嫁的夫君雖不是什麼權臣,但兩人興趣相投,這些年來從不為朝局之事站隊,夫婦琴瑟和鳴,日子過得倒也是逍遙自在。

  傅瑤先前就听姜從寧提過長公主夫婦,頗為羨慕。

  興許是長公主與朝雲是故交的緣故,又興許是一見如故,她對傅瑤很是和善,在見賓客之前,就專程引著傅瑤去看了那些個伶人,講了些西域那邊胡旋舞相關的故事。

  西域那邊的服飾與大周截然不同,長公主又請繡娘做了些調整修改,舞姬們的長發編了許多小辮,墜著鈴鐺,添了許多異域風情。

  傅瑤看得入神,贊嘆不已。

  “朝雲同我提過,說你的畫工極好,”長公主問道,“等過會兒你看了這舞,若是喜歡,能否……”

  傅瑤會意,忙不迭地應了下來︰“可以!”

  長公主笑了起來,領著傅瑤往賓客廳去了。

  傅瑤與姜從寧同席,她興致勃勃地同姜從寧描述著,眼中亮晶晶的,可以看出來當真是喜歡極了。

  姜從寧仍舊是滴酒不沾,捧著熱茶听她講。

  正說著,忽而有長公主府的丫鬟過來,向她二人轉述了前邊讓傳的話。傅瑤愣了下,她並沒想到謝遲竟然會過來這邊,但隨後笑盈盈地應了。

  姜從寧對于範飛白過來這件事並沒什麼興趣,反而皺了皺眉︰“麻煩。”

  若是旁的宴飲,傅瑤大都是卡著不失禮的時間去或回,並不會留太久,但此番與長公主一見如故,在看過胡旋舞之後,卻是又額外多留了許久。

  她有些等不及回府,索性就在長公主這邊要了紙筆和顏料,著人去知會了謝遲,讓他自己回府,不必特地等自己。

  長公主在旁看著傅瑤行雲流水似的落筆畫畫,又拿了前邊賓客做的詩挨個看過去,時不時地同傅瑤聊上幾句。

  書房之中點了支香,裊裊升起,帶著些梨子的清甜。

  這是長公主自己琢磨制的香,見傅瑤喜歡,便讓人去取了一整盒來,可沒多久,卻只見一丫鬟急急忙忙地回來了。

  “這是怎麼了?”長公主皺了皺眉,“貴客在此,怎可如此失禮?”

  那丫鬟看了眼專心畫畫的傅瑤,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湊到耳邊說了句,長公主立時也變了臉色,隨即站起身來。

  傅瑤疑惑地看了過來,長公主勉強笑了聲︰“府中有些事,我得去處理一下。”

  “您只管去。”傅瑤揉了揉肩,隨後繼續落筆。

  傅瑤難得有很想畫下來的場景,今日見了這舞甚是喜歡,竟花了兩個時辰一鼓作氣地完成了這畫,等到放下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雖說是腰酸手酸,但看著這畫,就覺著很值。

  在這麼些年她完成的畫里,如今這副胡旋舞圖算得上是前幾了。

  長公主也覺著驚艷得很,贊不絕口,傅瑤卻總覺著她的態度與起初有些微妙的不同,倒像是心不在焉似的。想起方才她說的家中有事,傅瑤並沒久留,借著天色漸晚離開了。

  可回到府中之後,卻並未見著謝遲,月杉則是說太傅遣人傳了消息,宮中有事,未必能回。

  傅瑤雖總覺著有些奇怪,但覺著困倦,也沒多想,吃了飯之後便歇下了。

  宣政門,中書省。

  內室小心翼翼地點上了燈,連呼吸聲都不由得放輕了許多。

  在兩王之亂後,剛掌權的那段時日,謝遲時常會在這邊過夜。可漸漸地朝局穩固下來,蕭鐸年紀漸長,不再是那個剛從冷宮出來的小皇子,若非是有要事,他是不會多留的。

  而在成親之後,他就更是沒怎麼留宿過了,到如今也有大半年。

  可今日分明沒什麼大事,他卻還是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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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朝雲得知消息之後,就立時趕了過來,將屋中的人都遣了出去,同謝遲對視了片刻,見著他脖頸上那幾道顯而易見的抓痕之後,眉頭皺得愈發緊了︰“究竟怎麼回事?”

  “不過是處置了個蠢貨罷了,”謝遲低聲道,“我吩咐了不準外傳,你從何得知的?”

  今日長公主府的酒後勁很足,他一時飲得多了,原本想著回府去歇息,可偏偏傅瑤並不肯回去,他索性在長公主府客房稍作歇息,想要等傅瑤一道回去。

  可竟然有不長眼的想要借機爬床。

  謝遲酒勁上頭,再加上已經有好久沒見過這種不知死活的,初時還以為是傅瑤,可等到反應過來這是何處,看清之後知道不是,便惱了。

  旁人總說謝遲性情陰鷙,並不是無緣無故潑髒水,他很偶爾的確會失控。在最初同傅瑤接觸的時候,他就隱隱有過這種趨勢,但後來被傅瑤軟化,漸漸地算是修身養性了大半年。

  可此番卻是被觸怒了。

  認出那女人是前不久曾經假意摔倒的之後,謝遲也懶得細究她究竟是哪家的,直接掐了她的脖頸。那女人在掙扎的時候,指甲在他脖頸上留下了這幾道抓痕。

  “那是嚴家的女兒,她沒死,被救了回來。”謝朝雲冷聲道,“不過嚴家不會讓她活的,八成會先送到莊子上,等到過段時日再做個因病暴斃。”

  謝遲是眼睜睜地看著她被掐昏過去的,原本沒準備松手,可袖中甩出傅瑤先前為他求的那道平安符,最後還是放過了。

  長公主來之後,再三擔保,絕不會讓此事泄露半分。

  謝遲瞥見她衣袖上沾的顏料,便知道是從傅瑤那里過來的,只覺著心煩意亂。他並不願讓傅瑤知道這事,脖頸上的傷不好解釋,索性就往這里來了。

  “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大事。”謝朝雲緩緩地同謝遲道,“嚴女如此大膽,也不知是鬼迷心竅還是有旁的緣由?這是發生在長公主府,她自然會查清給個交代的。”

  謝遲不大耐煩地補了句︰“不要讓傅瑤知道。”

  “你要了嚴女?”謝朝雲愣住了。

  “怎會?我又沒醉到神志不清的地步。”謝遲莫名其妙地看了回去,指間捻著衣袖,“只一想,我就覺著犯惡心。”

  謝遲並不喜與旁人接觸,是得了傅瑤之後,方才改了的。

  他原以為先前是自己誤了,此番才算明白,只是因為那人是傅瑤罷了。

  只要一想到午後那女人身上的香氣,以及她起初不依不饒黏上來之時的感覺,謝遲就覺著惡心。

  “那就好,”謝朝雲松了口氣,又改口道,“不讓瑤瑤知道也好。這種爛事,何必髒了她的耳。”

  謝遲微微頷首,不再開口。

  謝朝雲知他心情不好,正欲離開,但轉念想起傅瑤那日問的話來,便又多問了句︰“你近來格外勤勉,恨不得將自己的本事都教給皇上,是想要往邊境去嗎?”

  年前,北狄提出和談的時候,朝中為此爭吵了很久,最後還是被謝遲一力壓下去了。

  想要和談的人理由很簡單,因為裴老將軍身體不濟,朝中無良將,北境一時半會兒不大可能得利,經不起長時間的消耗了。

  但謝遲不同意和談。

  因為若此時同意和談便是示弱,北狄貪得無厭,必然會趁勢提出許多要求。更何況十六州尚未完全收回,北狄若是毀約,想要南下並不是什麼難事。

  就算真要和談,也要等到拿回十六州再說。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大半都還折在了當年的兵禍和內斗中,滿朝上下竟然尋不著能頂替裴老將軍的。也正是從那時起,原本已經有些松懈的謝遲又開始督促起蕭鐸來。

  只有蕭鐸能獨當一面,而謝朝雲入宮為後,他才能放心離京往邊境去。

  見謝遲默認,謝朝雲苦笑了聲,一時竟想不到該說什麼,最後只無奈地嘆了口氣︰“你可曾同瑤瑤提過?”

  “為何要告訴她?”謝遲反問道,“現在就讓她知道,不過是提前擔憂罷了,何必?”

  他已經拿定了主意,並不會為了傅瑤更改,提早說了也沒什麼意義。

  這話听起來是沒錯,可謝朝雲卻還是覺著不大妥當,但知道勸不動,只得作罷。

  一直到第二日傍晚,謝遲脖頸上的痕跡徹底褪去,方才回了府中。他有意隱瞞,也早就尋好了借口,傅瑤便也沒起疑,只叮囑他要珍重自身,不要太過勞累。

  傅瑤的話本子寫了大半,琢磨著後半段該怎麼收尾,但想來想去都沒什麼主意,便同來換茶的月杉閑聊起來。

  先是聊了會兒自己編的故事,傅瑤又忽而小聲道︰“月杉我問你,他最近可有什麼反常之處?”

  “太傅嗎?”月杉想了想,“並沒什麼反常吧?”

  傅瑤嘀咕道︰“我當初給他籌備生辰的時候,雖然百般隱瞞,但還是被他給看出不對來。可我這幾日看著,卻並沒覺得他有什麼不對……”

  月杉只覺著心跳霎時快了些,但還是若無其事地笑道︰“興許是太傅掩藏得格外好些,又興許是他早就安排好了呢。”

  “也是。”傅瑤點了點頭,垂眼看著自己的話本,沒再多問。

  月杉不著痕跡地地松了口氣,她猶豫許久,在傍晚謝遲回來之時,大著膽子攔了下。

  謝遲停住腳步,皺眉道︰“怎麼了?”

  “後日是上元節,”月杉一見主子這模樣,就知道他八成是真忘了,小聲提醒道,“夫人的生辰。”

  謝遲︰“……”

  他心中飆了句髒話——對自己。

  先前傅瑤為他過生辰,親自下廚煮面、畫四季圖,可謂是費盡心思,而後同他撒嬌,“作為交換,我的生辰就交給你籌備,好不好?”

  謝遲那時很高興,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

  他答應的時候,的確是真心的,可最後竟然忘了,若不是月杉提醒了一句,早就拋到九霄雲外了。

  誠然是因為他自己對過生辰這件事沒什麼興許,也因為最近的確是忙昏了頭……但說來說去,都是借口,無非是不上心罷了。

  沉默片刻後,謝遲同月杉道︰“你做得很好。”

  他壓根難以想象,如果月杉沒來提醒,等到傅瑤生辰那日他才意識到,會是怎麼個情形?

  興許傅瑤不會同他鬧,可必然是會上心難過的,他不願見到這樣。

  但後日就是生辰,再想準備什麼也有些晚了。

  謝遲在睡前想了許久,第二日若無其事地上朝,下朝之後就直接往皇後宮中去了。

  謝朝雲一早見著他,還當是出了什麼事,及至弄清楚原委之後,半晌沒說出話來,招了招手,依著謝遲的意思讓人去尋了好幾塊上好的玉,以及琢玉的工具來。

  這活不能在辦公的地方做,也不能回家去,謝遲思來想去,都只能來謝朝雲這里,要好玉料也方便。

  他早年是個文雅風流的世家公子,什麼都學過,但多年未做,如今也有些手生了,連刻的字都不怎麼樣,只能重來。

  謝朝雲皺眉看著,倒不是心疼那些美玉,而是忍不住生氣。

  “她明日生辰,你今日才想起來?讓我再猜猜,八成還是經月杉或是誰提醒?”謝朝雲是很清楚傅瑤當初如何為謝遲過生辰的,設身處地地想一想,都覺著替傅瑤委屈。

  謝遲被說中了,手一抖,又刻毀了,不耐煩地扔到了一旁,換了塊新的︰“不準告訴她。”

  “我告訴她做什麼?讓她平白難過嗎?”謝朝雲的語氣也不大好,冷笑了聲。

  謝遲自己理虧,刻刀劃到指尖,流出血來,也只是皺了皺眉︰“我並不是有意要忘的。”

  “這話並不會讓人覺著開心,”謝朝雲提醒道,“只能說明你沒將人放在心上罷了。”

  謝遲將血跡隨意擦去,破罐子破摔似的承認︰“是,你說的沒錯。我的確沒怎麼將她放在心上,也遠及不上她對我好。那又如何?”

  謝朝雲被噎了下,不願再同他多言,湊巧宮人回稟,說是魏姑娘求見,徑自拂袖離去。

  謝遲頭也不抬,端詳著手中新的玉料,緩緩地下刻刀……

  太久不踫這些,生疏得很,到最後做得也不如意。

  謝遲輕輕地摩挲著角落處那個“瑤”字,他很清楚,就算雕工拙劣,傅瑤還是會喜歡的。

  她就是這樣。

第82章

  正月十六,上元節,是傅瑤的生辰。

  這是個好日子,燈市如晝,有“東風夜放花千樹”,也有“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傅瑤自小就很喜歡過生辰,白日里能收到許多生辰禮,晚間還能讓家人陪著去看燈會、猜燈謎,及至夜間回去睡上香甜的一覺,又長了一歲。

  傅家人最寵這個女兒,一早就惦記著,及至生辰這日,分別送來好幾份禮。有爹娘準備的,有長姐送來的,還有二哥也特地送了一份,一看就知皆是費了心思的。

  家中還特地問了,她這個生辰想怎麼過,晚間要不要一並去看燈?

  傅瑤能猜到,這是家中怕謝遲沒工夫陪她,所以特地問的。

  她正猶豫該怎麼回的時候,謝遲下朝回來了,將備好的玉給了她,又言明自己挪出了空閑,今日可以一直陪著她。

  就算早有心理準備,但傅瑤還是高興極了,她反復摩挲著那玉,回了讓家中遣來的嬤嬤。

  她將那玉系在了腰間,上下打量著,向著謝遲笑問道︰“好看嗎?”

  “玉不好看,但人好看。”謝遲溫柔地看著她,解釋道,“我太久沒動過這些,手藝生疏,等過時候閑了,一定再重新刻一塊送你。”

  他著重強調了這個“一定”,傅瑤點了點頭,目光仍舊落在那玉上︰“不妨事的。我知道你忙,這個我已經很喜歡啦。”

  謝遲心中五味陳雜,但也不能表露出來,只能若無其事地陪著傅瑤。

  他破天荒地听傅瑤聊起自己看過的話本,陪她吃了午飯,及至傍晚,又替她上妝系上了斗篷,往燈市去。

  今年的燈會要格外熱鬧些,因為帝後會登城樓,隨百姓一道觀燈,祈福平安順遂。

  不少百姓都往城樓那邊去,等著屆時遠遠地一睹天顏,但傅瑤是早就見過的,並沒往那邊去,而是隨著謝遲到花市去賞燈、猜燈謎。

  謝遲一直緊緊地跟在她身邊,無微不至地照料著。

  傅瑤能察覺到他的態度有微妙的不同,非要說的話,大概是格外盡心盡力些。但她並未多想,只隨口開玩笑道︰“雖說我是讓你為我籌備生辰,但也不必這麼……”

  她頓了頓,又改口道︰“算了,這樣也挺好。”

  謝遲手中提了盞花燈,還捧著給傅瑤的點心,低低地笑了聲。

  但燈市終歸還是人太多了些,尤其是前邊不知有什麼熱鬧,許多人一股腦地往那邊湊,傅瑤暈頭轉向地從人群中擠出來的時候,已經與謝遲走散了。

  傅瑤理了理衣裳,正琢磨著該怎麼去尋謝遲的時候,卻忽而被人給叫住了。她循聲看去,見著了魏書婉。

  魏書婉孤身一人,提了盞美人燈,衣裳鬢發絲毫未亂,臉上帶著溫柔的笑︰“真是巧了。”

  若是早前,傅瑤見著魏書婉興許還會多說幾句,可有先前老夫人生辰時的那件事在,她就只想有多遠躲多遠才好,寒暄了兩句之後便想走。

  “說起來,你可知道前幾日長公主府的事情?”魏書婉忽而問了這麼一句。

  傅瑤下意識回過頭來︰“是胡旋舞嗎?我去看了呀。”

  看著她這天真的模樣,魏書婉忍不住笑出聲來︰“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傅瑤不知不覺就被她給牽著走了。

  “嚴姑娘那日也去了的,但不知為何觸怒了太傅,雖勉強保住了命,但被送到了莊子上,想必也是活不久了。”魏書婉看著傅瑤,緩緩說道。

  傅瑤皺眉道︰“我沒听過這事。”

  “你自然不知道。出了那樣的事,長公主已經竭力善後了,但那日賓客雲集,哪怕堵得住僕從的嘴,也擋不住旁人私下議論啊。”魏書婉的話音還是很溫柔,可說的話卻格外刺耳,“听說是嚴姑娘昏了頭,有意趁著太傅酒醉勾引……太傅不給她名分,嚴家也不會留她。”

  旁人是否有私下議論,傅瑤是不清楚的,但至少魏書婉提這話是絕對沒好意。

  傅瑤記得,那日謝遲的確是沒回府,而是在宮中宿了一夜,但還是堅持道︰“我不信他會動旁的女人。”

  “那你覺著,嚴姑娘該死嗎?”魏書婉輕描淡寫道。

  傅瑤有些惱了︰“與我有什麼干系?總不成要我去替她求情吧?”

  從前,魏書婉不管心中怎麼想,面上都是溫溫柔柔的,可今日卻像是圖窮匕見似的,不管不顧了。傅瑤只覺著心慌,想要避開。

  她不擅與人爭吵,也知道魏書婉這樣厲害的人,若是有意,有許多手段讓自己不痛快。

  “夫人既然不高興,那就不提這個了。”魏書婉繞著衣裙的系帶,不依不饒道,“話說回來,若是沒認錯,你腰間這塊玉是太傅的手筆吧?”

  傅瑤立時警惕起來,按住了那塊玉。

  “听聞今日是你生辰,想來,這是他送你的生辰禮?”魏書婉笑盈盈地問道,“我昨日入宮去見阿雲的時候,湊巧見著太傅也在,仿佛是在雕刻玉料……想來就是這塊了?”

  她今日仿佛就是為著圖窮匕見來的,不溫柔也不寬厚了,句句踩著踩著人的痛楚。

  “是他手藝生疏了?還是時間太過倉促?這玉雕得可是有些拙劣呢。”魏書婉定定地看著傅瑤,欣賞著她的震驚和無措,“既是生辰禮,為何會拖到昨日才動手,總不成是忘了吧?”

  傅瑤知道魏書婉是有意刺激自己,可還是不可避免地被傷到了。

  她知道這話不假,因為今日牽謝遲的手時,她留意到了謝遲指尖的傷,當時是只顧著心疼,並沒顧得上多想——比如,這傷既是新留的,豈不是說明這玉是昨日雕的?

  多年不踫手藝生疏是不假,但以謝遲做事力求完美的脾性,若是時間足夠,怎麼都不會拿這個來送人的。

  謝遲的確是忘了她的生辰,也忘了先前的承諾。

  是他能做出的事。

  若是謝遲自己一早承認,她興許會難過,但怎麼都比現在要好,她看著魏書婉的神情,只覺著崩潰。

  “你是嫉妒,”傅瑤勉強道,“先前那件事,也是你有意安排,讓人說給我听的對不對?你恨我佔了謝遲,所以不忿……”

  “你錯了,”魏書婉打斷了她,似笑非笑道,“我嫉妒你什麼呢?”

  說著,她勾起自己襦裙上墜著的那玉,挑起花燈給傅瑤看。

  那玉上雕的是兩枝斜斜的梅花,雖不是上好的玉料,但技藝精湛,顯然是費了功夫和心思的。

  魏書婉這時候拿出來的這玉會是誰的手筆,不言而喻。

  傅瑤瞳孔微顫,緊緊地抿著唇,臉上再沒半點笑意,血色褪盡。

  看著她這模樣,再想想先前她依偎在謝遲身邊的神情,魏書婉總算是舒心了些,慢悠悠地說道︰“听說,你是少時就喜歡謝遲的?”

  傅瑤難以置信地看向她,整個人不可抑制地顫抖。

  她很少同旁人提起這件事,算來也只有謝朝雲與謝遲自己知道,那是誰告訴魏書婉的?

  “他當年是大周最年輕的狀元郎,相貌出眾,文采風流,京中愛慕他的姑娘多了去了,你那時喜歡他是情理之中。”魏書婉語氣輕柔,“可你喜歡的那個少年郎是我的。”

  “我與謝遲青梅竹馬,依著父母之命定了親,他會為我雕玉、寫曲,也會與我談天說地……可他為你做過什麼呢?傅瑤,你千方百計地求了他不納妾,就高枕無憂了嗎?”

  魏書婉攥著她的手腕,問得字字誅心。

  “你想方設法得到的是自己喜歡的人嗎?”

  “以色侍人,討來幾分憐愛,就是你想要的嗎?”

  “他同你聊過志向抱負嗎?”

  “他同你提過,自己想要離京去北境嗎?”

  “……”

  傅瑤的眼圈已經紅了,她想要離開,可卻被魏書婉攥著手腕留了下來。

  “傅瑤,我不嫉妒你,”魏書婉一字一句道,“我可憐你。”

  圖窮匕見,正如姜從寧所說,魏姑娘的的確確是個厲害的人,她斗不過。

  傅瑤被一句句逼得崩潰,什麼都說不上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遠離眾人,縮在這麼個暗處,狼狽不堪地哭的。

  這大概會是傅瑤此生都難以忘記的生辰了。

  萬眾歡喜,而她在這里哭得喘不過氣來,多可憐啊。

  銀翹見著她這模樣時,已經嚇傻了,可傅瑤卻怎麼都不肯等去四下尋她的謝遲,徑直找到了來時的馬車,勒令他往宮門去。

  劍南災情漸緩,諸事還算順遂,帝後登城樓隨百姓觀燈,留了許久方才回宮。

  謝朝雲與蕭鐸同車,抱著手爐,同他聊些閑話。

  可到了將到宮門時車架卻忽而被攔住了,�仁套芄芾淞肆常 急溉檬濤瀾 遣恢 麼醯母舷氯ィ 銑隼粗 籩樅槐淞肆成  舳疾訟攏骸靶環蛉耍磕趺椿嵩詿舜Γ俊br />

  謝朝雲愣住了,隨即探身掀開車簾來。

  夜色已濃,借著燈籠的光,才能將傅瑤的神情看個大概。

  她臉上的妝早就花了,狼狽不堪,目光沉沉的,再沒往日的神采。

  謝朝雲一眼就看出她這是哭過了,轉念之間心中浮現許多猜測,也顧不得什麼身份規矩,立時跳下車到了傅瑤面前,輕聲問道︰“瑤瑤,這是怎麼了?兄長讓你受委屈了?我替你出氣好不好?”

  若是有極熟悉謝朝雲的人,就會知道,她這顯然也是慌了。

  可傅瑤卻搖了搖頭。

  為什麼要替她出氣?

  謝遲做錯了什麼嗎?

  沒有,他只是不愛她而已。

  不愛一個人有錯嗎?

  自然也沒有。

  傅瑤一早就清楚這點,自己心甘情願的,也沒道理要為此去怪謝遲,只是忽然承受不住罷了。

  她不能勉強謝遲,只能勉強自己。

  傅瑤定定地看著謝朝雲,輕聲道︰“我要同謝遲和離。”

  這親事由謝朝雲定下,如今由她解除,也算是——

  有始有終。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三更寫了差不多1W2,順道聊會兒。

  之前說過,翻車主要是自己的問題。謝遲是個很自我的人,非要說的話,其實除了忘了生日承諾沒做錯別的,歸根結底就是沒那麼愛而已。他自己心知肚明,謝朝雲不平但還是幫著隱瞞,其實如果早說出來還好點,結果被魏添油加醋抖出來,直接把傅瑤逼崩潰了。

  倒也不是想寫追妻火葬場什麼的……只是謝遲從小到大,想要得到的大都很容易能得到,也不會很珍惜,尤其是他現在高高在上、又很自我,是很難因為傅瑤純粹的愛就給完全的回應。

  只有等失去之後,才會意識到。

  ps.魏是個催化的誘因。她是個聰明人,一開始回京之後試探過,就知道跟謝遲八成沒可能了,所以剩下的大概就是我得不到的你也別想要。以及她扭曲部分事實,謝遲不怎麼喜歡她(其實不知道有沒讀者看出來,謝遲是個有點自戀的人orz

第83章

  從看見傅瑤這神情開始,謝朝雲就知道事情怕是不妙。

  傅瑤嫁到謝家快一年,從未有過如此失態的時候,若非是發生了讓她極其難以忍受的事情,是絕不會如此的。

  謝朝雲轉瞬之間想了許多種情況,在先前與謝遲爭吵時也早就有過心理準備,但听傅瑤說出“和離”二字的時候,心還是霎時就沉了下去。

  是謝遲忘了她生辰的事情被發覺了?

  但謝朝雲隨即否掉了這種可能。以她對傅瑤的了解,若只是因著這事,不會到這般崩潰的地步。

  傅瑤是個愛美的小姑娘,今日生辰,更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可眼下卻狼狽不堪。謝朝雲斟酌著措辭,試探著說道︰“瑤瑤,我先陪你回去,慢慢把事情說清楚好不好……”

  可隨著她走近,傅瑤卻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謝朝雲愣了下。

  要知道傅瑤向來是很信任她的,雖說名義上是她的嫂子,可實際上卻是將她當做親姐姐一樣看待的。可現在,傅瑤卻忽而對她生了防備似的。

  究竟發生了什麼?怎會如此?

  謝朝雲竭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她定定地看著傅瑤,輕聲問道︰“瑤瑤,你方才那話是認真的嗎?”

  傅瑤眼睫微顫,點了點頭。

  “這樣好不好?”謝朝雲將聲音壓得輕柔許多,“你先緩一緩,若是冷靜下來之後,仍舊是這個想法,我就下旨做主讓你們和離。”

  她得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弄清楚,也得先知會了謝遲才行。

  謝朝雲很清楚,雖然謝遲並不怎麼愛傅瑤,也沒很放在心上,可若是她一聲不響地就下旨令兩人和離,謝遲怕是能當場抗旨,同她翻臉。

  傅瑤靠在銀翹身上,她似是累極了,沒再開口,又輕輕地點了點頭。

  她這模樣看起來狼狽又乖巧,謝朝雲暗自松了口氣,她就知道,傅瑤是絕不會鬧著非要她當場同意不可的。

  傅瑤這個人性子綿軟,若非是將她逼急了,是不會在這時候過來說這些的。謝朝雲知道她受了委屈,可穩妥起見,只能先將人給哄住了再說。

  “想來你是不願回謝府的,隨我進宮好不好?”謝朝雲輕聲哄她。

  可傅瑤卻沒應,搖了搖頭,銀翹則說道︰“姑娘先前說了,她想回家。”

  銀翹從沒見過自家姑娘這樣委屈過,看著只覺得心疼,在來時的馬車上就暗自哭過了。她心中只想維護傅瑤,也顧不得什麼尊卑上下,硬著頭皮駁回了謝朝雲的話。

  謝朝雲嘆了口氣,終歸還是沒勉強傅瑤,由著她去了。

  眼看著傅瑤的馬車離開,謝朝雲半晌都沒動,等到蕭鐸親自問了句之後,先著人去知會了謝遲一聲,而後上了車。

  饒是謝朝雲這樣聰明的人,也想不通究竟發生了什麼,才會讓傅瑤不肯再喜歡謝遲,也不肯再信任她了。

  回到傅家時,已是深夜。

  傅瑤一路上都未曾開口,及至進了家門之後,總算是有了反應,越走越快,最後竟跑了起來。

  顏氏原本已經歇下,听了丫鬟的回稟之後,大吃一驚,隨即披衣起身,甚至連頭發都未來得及綰,便急匆匆地往傅瑤院中去了。

  傅瑤出嫁之後,這院子便空了下來,顏氏偶爾會讓人來灑掃,以備她什麼時候想回來住。

  可這麼久以來,還是頭一回燈火通明的。

  “發生什麼事了?”顏氏一路上提心吊膽的,及至見著傅瑤這模樣之後,更是心如刀割,眼淚霎時就落下來了,“瑤瑤,誰欺負你了?”

  傅瑤撲到顏氏懷中,緊緊地攥著她的衣袖︰“娘親……”

  傅家從來都是將這個小女兒當成心肝一樣呵護的,誰也不忍心讓她難過,這還是傅瑤頭一回哭成這副模樣,卻仍舊覺著無可排遣。

  這大半年來,她憑著對謝遲的愛意撐過了許多事,可終于還是撐不下去了。

  從前,傅瑤總覺著只要自己堅持,與謝遲之間總會越來越好的。而魏書婉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粉飾的太平,讓她沒法自欺欺人——

  不會更好了。

  謝遲對她,就像是養了只順眼的小貓似的,她就算百般討好,換來的也是居高臨下的喜歡。

  謝遲其實並不怎麼在乎她在做些什麼、想些什麼,不關心她的事情,也不會同她提自己的事情,只是閑暇時、心情好時,會抱著逗會兒罷了。

  非要細究的話,謝遲最喜歡的是她的身體。

  魏書婉是懷揣著惡意來的,可那些話並沒錯,她永遠也得不到那個自己傾心的謫仙一樣的少年謝遲,隔著可望不可即的年歲,猶如天塹。

  許久以前,長姐曾問她,能不能不要喜歡謝遲了?

  傅瑤那時覺著做不到,可如今被壓垮之後,卻覺著這樣也不錯。

  現在戛然而止,要好過將來拖到更難堪的境地。

  傅尚書匆匆過來,見著小女兒這模樣,也是心疼得很,摸著她的鬢發安撫道︰“無論你想做什麼,爹娘都會站在你這一邊的。”

  “我知道,”傅瑤抹了抹眼淚,勉強笑道,“我知道……”

  無論旁人如何,爹娘總是將她放在心上的。

  這一夜,不少人都沒歇好。

  謝朝雲令人給謝遲遞的話是,“傅瑤在我這里”。謝遲只覺著莫名其妙,但並未起疑,第二日下朝之後,忽略了欲言又止的傅尚書,徑直往皇後宮中去了。

  可去了之後卻並沒見著傅瑤,只見著了滿臉倦色的謝朝雲。

  “她人呢?”謝遲皺眉問道。

  謝朝雲一宿沒能歇好,捧了杯濃茶,語氣也不大好︰“兄長倒是先同我講講,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

  謝遲被問得一頭霧水,並不理會謝朝雲這話,不耐煩地反問道︰“有話直說,不要同我兜圈子。”

  他雖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但直覺不對勁,心底一直壓著的那點煩躁更盛。

  “行吧,”謝朝雲磨了磨牙,“昨日我回宮時見著了瑤瑤,她顯然是哭過,狼狽不堪地同我說,她想和離。”

  謝遲捏緊了手中的茶盞,簡直懷疑自己是听錯了。

  畢竟不管換了誰,昨日還好好的,今日就听人說自家夫人想和離,怕都是沒法信的。

  可謝遲也很清楚,朝雲並不是那種會沒輕沒重開玩笑的人。

  沉默片刻後,謝遲沉聲道︰“昨晚我去替她買吃食,再回頭時,就被人群給擠散了……後來的事情,我也不知情。”

  兄妹兩人面面相覷,自覺無所不能的聰明人一同折戟。

  謝朝雲喝了口茶,緩緩說道︰“昨夜我翻來覆去想了許久,近來你做的事情就是忘了瑤瑤的生辰……”

  “她不會為這個鬧和離的。”謝遲斬釘截鐵道。

  他了解傅瑤,也有恃無恐。

  謝朝雲心中的滋味愈發復雜起來,頓了頓後,糾正道︰“她不是在同你‘鬧’。你若是親眼見著她昨晚那個模樣,就會明白,她是認真的。”

  謝遲起身道︰“她在何處?”

  “在傅家。”謝朝雲見他毫不猶豫地往外走,提醒了句,“我昨晚將她暫且勸了下來,同她說,若是等到冷靜下來她還是堅持這個想法的話,我會下旨讓你們和離。”

  謝遲倏地回過頭來,冷冷地看向謝朝雲︰“你敢?”

  饒是親兄妹,可謝朝雲還是被他這凌厲的目光給嚇到了,但很快就緩了過來,坐直了身體,不躲不避地看了回去︰“我早就提醒過你,是你沒听。”

  就算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謝朝雲也能猜到,這事歸根結底必然是因為謝遲自己。傅瑤並不是那種嬌氣到不講道理的人,她會改變主意,只有這一個緣由。

  謝遲自己也心知肚明,心中愈發煩躁起來,警告道︰“你若是不想鬧得難堪,最好不要亂下什麼旨。”

  言下之意,也就是說絕不會認那旨意。

  “你並不愛她,也沒多在乎,不然也不會連承諾過她的事情都不記得。”謝朝雲平靜地看著他,“答應和離,好聚好散,不好嗎?”

  謝遲並不同她爭辯,直接離了宮。

  說來也巧,謝遲到謝家門前的時候,正好遇著從馬車上下來的傅璇。

  早前滿月酒的時候,謝遲破天荒地到周家去過,也同傅璇說過幾句話,立時就認了出來,上前將人給攔了。

  傅璇得了顏氏的消息後,就立時拋下家中的事,急急忙忙地趕來了。她這個人外柔內剛,哪怕心中再不喜,可見著謝遲之後竟還能露出個客套的笑來︰“太傅是來尋瑤瑤的?”

  “是,”謝遲應了聲,神色稍緩,“我與她之間有些誤會。”

  “瑤瑤並不是不講理的人,更何況是對您?就算是有天大的誤會,她也會去先向您問清楚的。”傅璇一口一個“您”,客套中透著些諷刺,“會到眼下這地步,絕不會是誤會。”

  傅璇倒沒將謝遲拒之門外,領著人進了傅府的門,忽而感慨道︰“說起來,這還是您頭一回到我家來吧?”

  這話顯然是不善,謝遲冷冷地掃了她一眼。

  傅璇止住了話,沒再多說。

  謝遲隨著她到了會客的花廳後,皺起眉來,傅璇則笑道︰“我得先去問問瑤瑤的意思,看她想不想見您。”

  在這之前,謝遲壓根沒想過傅瑤還有不肯見他的可能,愣了下。

  傅璇令人上茶,自己則往傅瑤院中去了。

  昨夜一番折騰,傅瑤凌晨方才睡去,一直睡到了如今,見著傅璇之後無力地笑了聲︰“阿姐……”

  “姑娘昨夜受了涼,有些發熱。”銀翹扶著傅瑤坐起來,解釋了句,“已經讓人煎藥去了。”

  傅璇在床榻旁坐了,緊緊地攥著她的手,尚不知如何開口,倒是傅瑤自己先說道︰“娘親已經安慰了好久,阿姐你不用有什麼顧忌……我其實還好。”

  大哭一場之後,的確是會好上不少,像是把壓抑了大半年的諸多委屈都哭出來了。

  如今再想,倒也沒再有撕心裂肺的感覺,昨夜的事就像是場噩夢似的。

  傅璇無聲地笑了笑,沉默片刻後,嘆道︰“謝太傅來了,我讓他在花廳等著……你想不想見他?若是不想,我這就請他回去。”

  傅瑤對此倒是並沒很驚訝。

  謝遲會來並不奇怪,倒也未必是多在乎她,只是他這個人生平最厭煩事情脫離控制,她這個向來乖巧的人鬧出這樣的事情來,他必然不會置之不理。

  “自然是要見的,讓人請他過來吧。”傅瑤垂下眼睫,輕聲道,“有些事情,總要當面說清楚的。”

第84章

  這的確是謝遲頭一回往傅家來。

  謝遲並不是那種不通人情世故的人,畢竟是家中悉心教導出來的,當年也是出了名的文雅公子,怎麼會不知禮呢?

  他與傅瑤的親事是在昏迷之中,由謝朝雲擅自做主定下的,起初他很厭煩這親事,對傅瑤尚且沒什麼好臉色,就不用說對傅家了。

  可後來呢?

  後來他對傅瑤漸漸地好起來,但卻仍舊沒將傅家放在心上。

  謝遲到如今地位,的確有高高在上的資本,這幾年來的人情往來皆是看心情,也並沒有為傅瑤破例的想法。

  再加上傅瑤並不會強求他,一來二去,一直拖到了今日。

  第一次上門竟是因為和離……這種事情,就連謝遲自己都覺得說不過去了。

  他隨著丫鬟到了傅瑤院中,一進門見著的就是院中的秋千,與謝家那個有幾分相似。但興許是年歲久遠,又只是興許是因為長久未曾有人,看起來有些舊了。

  傅瑤住的這個小院子打理得很精致,寒冬時節院中的花都凋謝了,薔薇花架看起來也透著些蕭瑟,但不難想象開春之後會是怎樣的情形。

  謝遲忽而想起,傅瑤先前似乎琢磨著想要種花,但興許是因為他興致缺缺,最終還是什麼都沒做。

  他心中涌出些說不出的滋味。

  及至進了屋中,他留意著周遭的擺設。牆上懸著的字畫以及隔斷的屏風,大都是傅瑤的手筆,博古架上擺得玲瑯滿目,有一整套泥人、草編的木雕的小玩意,甚至還有只歪歪扭扭像是她自己雕刻小兔子……不知是手藝差,還是少時雕刻的,看起來有些拙劣,但謝遲的目光卻柔和了許多。

  為什麼從前壓根沒想過要來看看她的住處呢?後知後覺地浮現這麼個問題,但謝遲自己也答不出來。

  等到見著傅瑤之後,謝遲心中更是五味陳雜。

  傅瑤向來明亮的眼眸暗了下來,目光也不會始終跟在他身上,她像是身體不適,整個人看起來都病懨懨的,沒什麼精神。

  一旁的藥碗證實了這個猜測,謝遲心下微沉,一時間竟不知該先問什麼。

  是問她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要和離?還是問她身體如何?

  他向來理直氣壯,難得會有不知道怎麼開口的時候,最後竟是傅瑤先說了。

  因口中含著糖的緣故,傅瑤的話有些含糊不清,她並沒看謝遲,垂眼摩挲著自己的指節,輕聲道︰“謝遲,我很抱歉……”

  听了這話後,謝遲的心立時就沉了下去。

  在此之前,他其實想過很多種傅瑤可能會有的反應,但怎麼都沒料到,她第一句竟然是這樣的。

  傅瑤這個人,性情溫柔,很少會與人爭吵,也不會惡語相向。昨夜被魏書婉欺負成那樣,她其實有些話可以反駁,但最後卻還是什麼都沒能說出口。

  她不擅與人爭吵,也不喜歡那樣。

  “謝遲,我很抱歉……”傅瑤說出這句之後,倒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緩了緩之後繼續道,“我可能沒辦法再陪你走下去了。”

  從前她滿心歡喜地嫁給謝遲,想著要把自己的喜悅和愛分給他,讓他也能高高興興的,還曾說要一直陪著他……但現在是要食言了。

  謝遲能言善辯,可如今看著傅瑤這模樣,卻是連開口都難。

  心緒起伏。絕大多時候,他都很清楚自己在想些什麼,但現在卻分不清究竟是震驚多一些,還是失望多一些。至于“難過”這種情緒,是不該跟他掛鉤的才對。

  沉默片刻後,謝遲問道︰“能不能告訴我,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讓你生出這樣的想法。”

  “我昨夜同你走散之後,遇著了魏姑娘……”傅瑤並沒隱瞞,但也沒句句都提,將重要的事情大略講了。

  謝遲的臉色立時就沉了下來,他逐漸攥緊了手,眼中浮現出些凌厲的殺意來。

  眾人都知道,魏書婉這個人溫婉大方,待人和善,當年如此,回京之後更是比當年還好。

  誰會想到她竟然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呢?

  在听傅瑤親口說出此事前,謝遲根本就沒往她身上想過,謝朝雲想了一夜,怕也是如此。

  “我可以解釋,”謝遲定了定神,勉強先壓下了心頭的殺意,“嚴女那件事你興許是誤會了,我並沒踫她,瞞著你也只是怕你多想,畢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至于生辰……這的確是我的錯。”謝遲並沒推脫,順遂地認了下來,“劍南天災之事你是知道的,我忙于此,所以疏忽了。”

  傅瑤看著他,露出個無奈的笑意來︰“真正的原因你我都清楚的,不是嗎?”

  若是換了早前,傅瑤哪怕明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麼,也會願意自欺欺人地去相信這個說辭,拿他太忙了為理由來開解自己。

  可到了如今這地步,已經被人毫不留情地戳穿,再粉飾太平還有什麼意義嗎?

  謝遲對此避而不答,繼續說道︰“我對魏書婉並無半點私情,至于那玉,也不是為她刻的。不過是當年被她看到,向我討要,我便順手給了她。”

  “我並沒想過她會拿這事來激你,同你說那些難听的話,”謝遲毫不猶豫道,“我會讓她付出代價的。”

  謝遲從沒像這樣急切地想要解釋過什麼,若是從前,傅瑤興許會高興,但現在卻只覺著無奈。

  “你是聰明人,我也沒那麼傻,所以不要避重就輕了……”傅瑤嚼碎了口中的糖,緩了緩,“我在意的不是魏書婉,你分明知道的。”

  謝遲的確知道。

  兩人相對無言,許久之後,謝遲冷聲道︰“你覺著我不夠喜歡你,所以不滿?”

  其實早有征兆。

  就像當初,她莫名被範飛白的事情勾起不安,對他遲疑的態度不滿,搬到書房去,直到他松口答應絕不納妾之後方才和好如初。

  她想要的越來越多,所以會心生不滿。

  “你應該很清楚,我並不喜歡旁人。”謝遲皺了皺眉,“朝雲不必提,我喜歡的只有你一個,不夠嗎?”

  這話乍一听像是在說,天下那麼多女人我只喜歡你一個。

  仿佛是很深情。

  但卻讓傅瑤備受折磨。

  是她太不知足了嗎?興許吧。

  “你就當我貪得無厭好了……”傅瑤認下了“不知足”,嘆道,“剛好你也不喜歡我這樣,咱們就到此為止,和離吧。”

  “不可能。”謝遲斬釘截鐵道。

  傅瑤就知道會是這樣,閉了閉眼。

  她太清楚謝遲的性格了,也知道這樁親事他是滿意的。

  畢竟回到家中時始終有人等候著,會變著法的討他喜歡,也可以滿足身體的欲、望……多好啊。

  “我不想同你爭吵……”傅瑤不肯再看他,“該說的話我都已經說完了,再沒什麼想說的了,你回吧。”

  她的確是鐵了心,而非是要借此要挾,謝遲能分辨出這其中的差別,所以沒再說什麼傷人的話。

  謝遲束手無策,拿這樣油鹽不進的傅瑤無可奈何。畢竟她不想回去,他總不能強行將人給帶走。

  謝遲在原地站了會兒,轉身出了門,他的確是拿傅瑤沒辦法,只能先去解決別的人。

  若是旁人,謝遲興許就直接殺了,可偏偏是魏書婉,他也得給謝朝雲一個交代,便直接遣人將她“請”到了宮中,一並問個清楚明白,

  謝朝雲知曉事情的來龍去脈後,半晌都沒說出話來,只覺著頭疼欲裂。

  可魏書婉卻像是早有預料,絲毫不見狼狽,臉上甚至還掛著笑意,若是殿中最怡然自在的人了。

  “你究竟為何要這麼做?”謝朝雲看人的眼力素來很好,那麼多凶險的關頭都挺過來了,明槍暗箭都躲了,卻栽在了魏書婉身上,“為何要同傅瑤說那些?”

  魏書婉不慌不忙道︰“可我說的都是實話,難道就因為她不願听,就說不得了嗎?”

  “阿婉,你是覺著我不會拿你如何嗎?”謝朝雲臉色陰沉。

  “可我的確沒撒謊,所說句句屬實。”魏書婉平靜道,“譬如這玉,的確是這太傅昔年送我的。”

  她竟還帶著那玉。

  一直沉默不語的謝遲沉聲道︰“那不過是我隨手給你的。”

  “是啊。”魏書婉莞爾,“可誰讓你昔年隨手給我的,都比給傅瑤的好……這難道是我的錯嗎?”

  “你若是不想好好說話,那就不必說了。”謝遲見不得她這陰陽怪氣的模樣,可還沒來得及下令,就被魏書婉打斷了。

  “你二人本就不合適,被阿雲強行湊到一起罷了,如今不過是被我戳破,就要惱羞成怒不成?”魏書婉不躲不避地看向謝遲,“是當局者迷還是自欺欺人,你們竟然還沒我看得明白?”

  謝朝雲厲聲道︰“你瘋了!”

  若再這樣下去,徹底觸怒了謝遲,她說不準連命都保不住。

  “事到如今,還差這幾句嗎?阿雲,讓我說個痛快吧。”魏書婉偏過頭去對謝朝雲笑了聲,復又向謝遲道,“你知道傅瑤為什麼崩潰嗎?”

  謝遲冷冷地看著她,若不是有謝朝雲在,他怕是已經忍不住動手了。

  “謝遲你怎麼會不明白,因為傅瑤愛的是當年的你啊!求而不得!”魏書婉嘲諷地笑著,“我只是戳破了她的幻想而已。”

  謝朝雲呼吸一滯,只見謝遲上前幾步,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就不怕死嗎?也不怕牽連自家嗎?”

  “牽連自家?你是說我那些廢物叔伯兄弟嗎?”魏書婉反問道。

  “那群廢物狗仗人勢享受了這麼幾年,也該付出代價了。”魏書婉撫了撫鬢發,笑道,“當年謝家出事,沒了祖父撐腰,那群廢物壓根沒想多管的,是我跪下求父親,讓他盡量幫幫你們……”

  “哦對了,伯父伯母和阿晴的後事,也是我一手料理的。”

  她口中的阿晴,正是謝遲那個因為高熱未能及時救治而夭折的小妹。

  听到這個名字後,謝遲與謝朝雲俱是一愣。

  “祖父去後,魏家便一日不如一日,謝家出事之後,多少又受了些牽連。那些廢物自己立不住,便想著賣女兒,給我挑了那麼一門親事。”魏書婉臉上也沒了笑意,話音里透著恨,“我受盡磋磨,寫信向家中求助的時候,他們可沒管過我。祖母年邁做不得主,也只能讓人給我送些自己的私房錢。”

  “我那夫君出事死後,他們原也沒想過我,好在謝遲回來了……”魏書婉將自家的丑事盡數抖了出來,“我用了些手段,借著你們的勢,讓祖母壓著他們辦成了此事,才得以在守孝三年後回京!”

  謝遲素來不管這些,可謝朝雲也不知道此事,魏書婉從來沒同她提過。

  那幾年,各自沉淪,誰也顧不上誰。

  世家大族藏污納垢,有心狠手辣的,也有道貌岸然的。

  謝朝雲與謝遲都知道魏家子弟沒什麼能耐,平素也沒太多往來,不過是看在昔日舊情的份上多加照拂。

  卻不知還有這樣的事。

  “你可以早些告訴我,”謝朝雲緩緩說道,“有我在,你可以在京中過得很好。”

  “怎樣算是好呢?”魏書婉看向謝遲,目光復雜,“我只要看著傅瑤那開開心心的模樣,就覺著不好。可阿雲,你是站在她那一邊的。”

  回京沒多久,她就知道了,謝朝雲是站在傅瑤那邊的。

  而謝遲的態度也讓她明白,兩人之間再無可能。

  就算她甘願居于人下,接受當個妾室,傅瑤都沒給這個機會。

  “阿雲,我不怨你。因為你比我還難,在宮中那麼些年,如今的榮華富貴是你拿命換來的。”

  “可你我都如此艱難,憑什麼她傅瑤能那麼順遂?”

  “自小嬌生慣養,家人真心疼愛,還能嫁給自己喜歡的人?沒吃過苦,什麼劫難都沒受過,憑什麼?”

  魏書婉的神情已經有些癲狂,相識多年,謝朝雲從沒見過她這樣。

  “就因為她沒受過劫難,”謝朝雲是真的認不出自己這位昔年好友了,“你就要去當那個劫難嗎?”

  魏書婉一笑︰“她一輩子都會記得這個生辰了,多好。”

第85章

  謝朝雲很清楚人心易變這個道理,所以在魏書婉回京之初,她曾專程留意過。

  但興許是她眼拙的緣故,興許是魏書婉這些年大有長進的緣故,又興許是多年舊情的影響,她竟沒看出什麼不對來。

  她與魏書婉畢竟是自小一同長大的手帕交,又曾受過恩情,總不好因為莫須有的罪名就同人割席斷交。

  謝朝雲始終也就是自己同魏書婉往來,並不會將傅瑤牽扯其中,更不會在謝遲面前提及魏書婉。

  但沒想到竟還是到了今日地步。

  這些年來,謝朝雲見過各式各樣的人,尤其是在宮中,最不缺的就是那些因為嫉妒像讓人下手的。

  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向來有人做,若是嫉妒使然,偏執地入了歧途,只要能將人給拉下來,甚至會不惜賠上自己。

  同這種人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魏書婉笑著笑著,又掩面哭了起來,像是要把這些年無人訴說的苦楚和委屈盡數哭出來一樣。

  她若是沒有傷害傅瑤,謝朝雲必然會心疼,可如今看著她這般作態,震驚過後,心卻是一點點冷了下來。

  羨慕或是嫉妒都是正常的情緒,謝朝雲自己偶爾也會有,可因此就要去毀了旁人,就是再怎麼樣她都不可能認同。

  更何況,被傷害的那個人還是傅瑤。

  “你做下此事,想必已經準備好承擔後果了吧?”謝朝雲冷冷地問道。

  “自然。”魏書婉垂首看著地面,掩去臉上的神情,輕輕地笑了聲,“這些年來,我累了也倦了,活著並沒什麼樂趣,死了也沒什麼妨礙。”

  她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樣,謝朝雲卻忽而笑了聲︰“一別經年,我沒能看清你的真面目,原來你也沒看懂我。這些年來,我見過許多一心求死的人,知道她們該是什麼模樣,你就不必再故作姿態了。”

  魏書婉身形一顫,抬頭看向謝朝雲,從她的神情中再尋不到往日的溫情和笑意,取而代之的只有冷漠。

  也是,這畢竟是能坐上皇後之位的人,憑著出其不意和往日情分得手一次,哪能再來第二次呢?

  “你放心,我會留你一條命的。”謝朝雲定定地看著她,緩緩地說道,“等到老夫人去後,我會讓人將你送到庵中看管,不會再有錦衣玉食,只有粗布麻衣和難以下咽的飯食。你也不會再有自由,對著青燈古佛抄經誦經靜靜心去吧。”

  “好好的日子你既然不想過,那就別過了。”

  殺人不過頭點地,謝朝雲從不喜歡要人性命,她也想看看,這樣的日子過久了,魏書婉究竟會不會後悔?

  見謝遲皺眉,謝朝雲又道︰“兄長是對我這決定不滿嗎?你若是執意想要她性命,那也可以,我並不會阻攔。”

  謝遲沉默片刻後,吩咐道︰“毒了她的嗓子。”

  “好。”謝朝雲應了下來。

  她很清楚,謝遲這已經是看在當年事情的份上,網開一面了。

  “當年謝家危難之時,只有我還念著,千方百計地幫你們,伯父他們的後事也都是我安排的……”魏書婉向著謝遲說道,見他壓根不看自己,又轉向謝朝雲,“阿雲你應該清楚,我只不過是將實情說出來了而已,就為了傅瑤,你就要如此嗎?”

  “我一直念著當年恩情,所以才會對你多加照拂,若不然回京之後你能過得那樣順遂嗎?”謝朝雲道,“我說過,你本來可以過得很好,是你自己不知足。”

  “就算當年之事是免死金牌,我如今也沒要你的命,你還想如何呢?”

  “至于傅瑤……你刻意扭曲、夸大了事情,將她逼成那樣,還想撇的一干二淨嗎?魏書婉,你我都應該知道何謂殺人誅心。”謝朝雲冷聲道,“更何況,你是只針對傅瑤嗎?你將我蒙在鼓中,踐踏我給你的信任,做出那事的時候你可曾想過與我的情分?”

  魏書婉露出個嘲諷的笑︰“我就知道,你站在她那邊。”

  “若今日是傅瑤害你,我不會饒她。可事實是她什麼都沒做,你害了她,就該承擔後果。”謝朝雲令人將她壓下去關了起來,等到老夫人去後,再作處置。

  魏書婉去後,殿中就只剩了兄妹二人,霎時安靜下來。

  謝遲在窗邊看著外邊陰沉的天色出神,臉上什麼神情都沒有,看不出端倪。

  謝朝雲喝了半盞茶,盯著謝遲打量了會兒,長長地嘆了口氣,開口問道︰“你去傅家見了瑤瑤,她還說什麼了?”

  可謝遲卻答非所問︰“我不想同她和離。”

  他如今的態度與先前見謝朝雲的時候大不相同,也不再是威脅她不要多管,語氣軟化了許多。

  謝朝雲對他何其了解,立時就明白過來,他這是對這件事束手無策,所以想讓她幫忙。

  這倒真是少見。

  “早前我已經同你提過許多次,對她上些心,不然總有你後悔的一天。可你總是仗著她對你的喜歡不當回事,有恃無恐……”

  這話還未說完,便被謝遲給打斷了︰“如今再說這些有什麼用?”

  他話音里帶著些不耐煩,又有些懊惱。

  謝朝雲沉默了一瞬,也懶得糾正他的態度,只說道︰“是沒用。我只是想告訴你,別想了,干脆些讓她走吧。”

  “不行。”謝遲的語氣仍舊堅定得很,頓了頓後,向謝朝雲道,“你幫我勸勸她,什麼條件都可以。”

  “等到見了瑤瑤,我還得先給她賠禮道歉,真沒那個臉面替你當說客。”謝朝雲也很堅定地回絕了。

  這樁親事歸根結底,是她一念之差定下,到頭來鬧成這樣,是她對不住傅瑤。

  雖說她是盼著兄長好,可傅瑤留得不開心了不想再在謝家呆下去了,她也不能去勸人忍耐,那未免太欺負人了。

  “旁的夫妻要和離,雙方家人興許都會幫著勸,可我是沒那個臉面的,傅家……”謝朝雲頓了頓,遞了個眼神,“所以還是算了吧。”

  就謝遲先前的態度,成親快一年都沒踏上傅家的門,傅家人怕是早就盼著和離了,只是耐不住傅瑤自己喜歡,心甘情願。如今好不容易盼到女兒自己回心轉意,又怎麼會去阻攔?

  謝遲是真沒料到會有這麼一日,半晌沒能說出話來。

  他與傅尚書同朝為官,哪怕平素並無私交,也知道他為人正直,絕不是那種會“賣女兒”的人,更不會因著威逼利誘而改變主意,所以某個想法很快就被他自己給否決了。

  從前與謝遲爭論的時侯,謝朝雲曾賭氣想過這麼一日,可真到了這時候,她卻也並不覺著痛快。

  “傅瑤與你在一處,就好比鈍刀子割肉,消磨是她對你的感情,如今不過是魏書婉猛地將這刀子給推到了底。”謝朝雲盡量心平氣和道,“我從前自作聰明,現在也明白過來,你二人並不合適,還是不要再勉強為好。”

  她將此事剖開來講,可謝遲卻仍舊無動于衷。

  “合適還是不合適並不是由你說了算,”謝遲終于還是不耐煩听她說這些,轉身要走,離開之前又特地強調道,“不要想著下什麼和離旨,我不會接的。”

  謝朝雲定定地坐在那里想了許久,又嘆了口氣,吩咐人準備下去,出宮去見傅瑤。

  她的確是欠傅瑤個道歉。

  不僅是為了當初擅自做主,也為著自己無意中讓魏書婉知道了件舊事。

  在魏書婉面前,她其實很少會提謝遲或傅瑤的事情,思來想去,只有某次聊起旁的事情時偶然感慨,說傅瑤喜歡了很多年……怎麼都沒想到,魏書婉竟記在了心中,憑著這句猜到那麼多。

  謝朝雲見著傅瑤的時候,她病得比上午還要更厲害些,听了解釋後有些驚訝,但卻並沒半點生氣遷怒的意思。

  “這事不怪你。”傅瑤見她很是愧疚,反過來開解道,“就好比一把刀傷了人,有錯的是那個有害人之心的,而不是那把刀。”

  傅瑤總是這麼溫柔好說話,謝朝雲見著她病中的模樣,愈發愧疚起來︰“怪我當初自作聰明……”

  “不是的,”傅瑤輕輕地搖了搖頭,“我從沒怪過你,哪怕是現在,也沒怨你的意思。”

  “當初嫁過去的時候,我很高興的,也很感激。”傅瑤無聲地笑了笑,“後來你也幫我許多,盡心盡力地教我學會了很多,不是嗎?到今日地步……是我與他的問題,興許是壓根不合適,興許是許多事情沒能處理好,與你並沒什麼關系。”

  不能因為結果不如人意,就遷怒到最初,雖是人之常情,但未免有些不講道理。

  寒夜之中那麼一番折騰,心緒大起大落,引起發熱,她原本白皙的肌膚透著病態的紅,看著分外招人憐愛。

  這樣好的姑娘,合該無憂無慮的,為什麼要承受這些?

  謝朝雲忽而有些眼酸,偏過頭去。

  傅瑤想了想,索性學著姜從寧,灑脫道︰“其實說起來,這些年喜歡他的人那麼多,單我得到過他……也不虧呀。”

第86章

  心緒大起大落,震驚、痛苦褪去後,剩下的就只有茫然無措。

  傅瑤的確並不怨謝朝雲,她很清楚走到這一步是自己與謝遲的問題,怪不到旁人身上。她也不怨謝遲,因為從一開始除卻忘了生辰承諾這件事,謝遲並沒做錯什麼,不過是她自己撐不下去,承擔不了幻想與現實之間的落差罷了。

  至于魏書婉……也談不上恨,她只想躲得遠遠的,最好是再也不要接觸。

  其實若不是謝遲與謝朝雲輪番上門來,傅瑤是壓根不會再提那些事的,甚至連想都不願多想。

  她身心俱疲,只想長長地睡上一覺。

  可她也知道一味地逃避並沒用處,也太不負責任了些,得將事情都說明白了才好,所以還是強撐著見了面。

  謝朝雲是為著道歉和安慰來的,結果卻被尚在病中的傅瑤給反過來寬慰了一通,簡直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她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毛病是什麼,所以就會更喜歡傅瑤這樣天生溫柔的人。

  傅瑤雖不是十分能言善辯,但待人真誠,心中想什麼面上就是什麼,不會耍心機,同她相處的時候分外輕松。謝遲逐漸改變,便是因著這個緣故。

  但她的性子太好了些,付出的時候很少會想要索求,所以也就很容易讓人忽略。

  若遇上溫柔細致的人還好,可若是遇上謝遲這樣的,就是災難了。

  謝朝雲不由得嘆了口氣,事到如今,的確是說什麼都晚了。

  “還有一件事……昨夜我答應你,若是你冷靜下來仍舊堅持和離,就為你做主下旨,”謝朝雲那時雖是為了先將人給安撫下來,但也的確是這麼想的,只是今日見著謝遲的態度之後,又不免遲疑起來,“可兄長說,他絕不會接這旨意的。”

  身為皇後,按理說她是有這個權利的,實際上卻另當別論。

  誠然皇家能管束臣子,可古往今來,若非是有特殊的情況,會罔顧一方意願去強行下旨的情況並不多。

  當初謝朝雲請賜婚,是以“為謝遲沖喜”這個由頭求的,那時侯北狄入侵內憂外患,都指著謝遲醒過來把控局面,故而死馬當活馬醫。為著這件事,蕭鐸後來還專程召見了傅尚書以示安慰,請他以大局為重。

  那時是旨意已下,覆水難收,所以傅尚書也只能認了這件事。

  可謝遲與傅尚書的性情卻是大相徑庭,別說如今旨意還沒下,就算真是下了,他也敢拒絕承認這旨意。

  身為兄妹,謝朝雲很清楚他這話絕不是開玩笑,若她真執意下旨,最後只會鬧得不可收拾。

  傅瑤愣了會兒,後知後覺地想明白這其中的問題。

  屆時謝遲抗旨,若是不予懲戒,皇室顏面落地,更坐實了謝遲一手遮天;可若是要懲戒……又能拿他怎樣呢?

  謝遲正是清楚這一點,知道謝朝雲拿他沒辦法,又不可能真將事情鬧大,所以才敢留下那樣的話。

  兩方爭執的時候,向來是有顧忌的人先撐不住讓步,而謝遲這個人是“混不吝”,從來只有別人讓他,沒有他讓別人的道理。

  旁人興許不明白,可傅瑤對謝遲的性情卻是再了解不過,立時就想明白這其中的癥結所在。

  “是我沒想好,讓你為難了……”傅瑤嘆了口氣。

  她昨夜被逼得情緒崩潰,只想快些了結此事回家去,最好是再也不要扯上任何關系,什麼都顧不得了,所以求到了謝朝雲面前。

  她是想著有始有終,卻忘了謝朝雲做不得謝遲的主。

  當初定親是趁著謝遲昏迷不醒,如今他這般清醒,哪能任人擺布呢?

  謝朝雲連忙擺手,可又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只能在心底又將謝遲拖出來罵了一遍。

  “那就不要什麼和離旨意了。我昨夜也是昏了頭犯傻……”傅瑤輕聲道,“由著他去吧。他眼下不想和離,是因為不喜歡事情脫離自己的控制,也是因為還念著我的那點好處……但用不了多久的,等到他發現哄我很麻煩,那點好抵不過要承擔的麻煩,就會痛快地應下和離了。”

  她這話說得輕描淡寫,謝朝雲卻听得五味陳雜。

  這話其實沒錯,傅瑤的確很了解謝遲了。

  謝遲並不是那種會為情所困優柔寡斷的人,又是個最不耐煩的,等到他意識到傅瑤的麻煩大于她的好處之後,就會放棄挽回。

  看著傅瑤平靜的態度,謝朝雲徹底明白了她為何會選擇和離,低聲感慨道︰“你真的看透了他。”

  “是啊。”傅瑤無聲地笑了笑,“除你之外,我興許是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了。”

  從前接觸不到的時候,傅瑤總忍不住會去想象謝遲究竟是怎樣的人,也很想去了解。但真到了這一天,卻並不覺得很開心。

  “不管他怎麼哄,你都不會回頭了……是嗎?”謝朝雲還是忍不住多問了句。她能感受到,傅瑤其實還是愛著的……

  “應該吧。”傅瑤仰頭看著床帳上流甦,輕聲道,“有許多事情,並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解決的。他並不會一夜之間就愛上我,而我也沒有重整旗鼓的力氣了……就算會再有心動,也不該再貿貿然回頭了,不然就是傷人傷己……”

  從前她可以為了那一眼而動心,不管不顧的,奮不顧身地沖上去,可如今撞了個頭破血流,總算是明白了,單憑著一腔愛意和沖動是沒有用的。

  分開的時候,她不好過,謝遲也多少會受影響。

  傷人傷己,所以斷然不可以再有了。

  傅瑤說著說著,閉上了眼,似是撐不住睡了過去。

  謝朝雲沒再出聲打擾,抬手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額頭,隨即縮了回來,輕手輕腳地繞過內室的屏風,向銀翹道︰“瑤瑤這病可吃過藥了?”

  “吃了,可還沒見效。”銀翹揉了揉眼,小聲道,“姑娘昨夜在那冷風里哭了許久,本就是天寒地凍的,再好的身體也受不了啊,大夫還說她是五內郁結……興許要病上一場。”

  謝朝雲垂下眼睫嘆了聲,及至回到宮中後,立時遣了太醫往傅家去。

  事實證明她這舉措還是頗有先見之明的,當天晚上,傅瑤便發起高熱,昏迷不醒。

  若不是有景太醫在,說不定會成什麼樣。

  傅璇心疼得厲害,壓根沒回家,一直陪在傅瑤這邊,夜間看著她高熱到說胡話的時候,簡直是肝腸寸斷,只恨自己當初沒有更強硬一些,早些將人給勸回來。

  傅瑤平時小事上興許會有些嬌氣,也會各種撒嬌,但真到了大事上是不肯讓親人為自己擔心的,面上豁達得很,絕口不提自己委屈難受。

  可病中昏迷時,卻忍不住攥著長姐的衣袖哭。

  一直到天亮之後,那駭人的熱度方才褪去許多。傅璇先前強硬地將顏氏給勸了回去,到現在只覺著身心俱疲,看著傅瑤逐漸好起來,總算是暫且松了口氣。

  傅璇自問知書達理,並不是那種蠻不講理隨意遷怒的人,但這事說來說去跟謝遲還是脫不了干系的,所以在見著再次上門來訪的謝遲之後,她徹底沒了好臉色。

  “謝太傅日理萬機,怎麼有空來這里?該說的話想必昨日已經說清楚了,還要如何呢?”傅璇喝了口濃茶提神,冷嘲熱諷道。

  “她的病怎樣了?”謝遲無視了傅璇的態度,耐著性子問道,“我要見她。”

  “她的病很不好,高熱整整一宿,將人折磨得半條命都沒了,方才好好睡下沒多久。”傅璇冷笑道,“但這跟您也沒什麼干系吧?”

  听前半截的時候,謝遲神情中流露出些擔心來,但听了最後一句後,卻又不由得皺起眉。若換了往常,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的人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可今時不同往日。

  看著那張與傅瑤有幾分相似的臉,他硬生生地將心中的不悅壓了下去,說道︰“她是我的夫人,自然是一舉一動都與我相關。”

  傅璇從前多少是有些怵謝遲的,可現在卻顧不得他會不會翻臉,冷冷地看著他,目光中帶了些毫不避諱的嘲諷。

  “有些事情的確是我做得不對,你為瑤瑤不平是理所應當的,我也合該受著。”謝遲冷靜地開口道,“只是你也應當明白,在見到她之前我是不會離開的,你也不可能強硬地將我逐出去,所以在這些虛耗時間並無半點用處。”

  “我只是想去看看瑤瑤,若她在睡夢中未醒,我並不會打擾。”

  傅璇被謝遲噎了下,尚未想好如何回答,便听他又道︰“你盡心陪了瑤瑤一夜,想必也已經累極了,不如去收拾一番,稍作歇息。等你回來之後我便離開,可好?”

  這話說得張弛有度,分寸也拿捏得很好。

  傅璇從沒與謝遲正面打過交道,眼下方才知道,這位並不是面上看起來的那般不通情理。他真想好好說話的時候,是有本事三言兩語間讓人的怒氣平息不少的。

  然而這怒火才下去一點,傅璇轉念一想,他之前壓根不是不通人情世故,而是懶得做……立時就又有些氣了。

  但謝遲那句說得沒錯,她的確沒法拿他怎麼樣,畢竟身份地位擺在那里。

  總不能一直僵持著,沉默片刻之後,傅璇冷著臉說道︰“我很快就回來。”

  “好。”謝遲應了下來。

  昨日來時,他已經記住了路徑,壓根不用丫鬟引路,便快步到了傅瑤的住處。

  院中一片寂靜,屋中盈著苦澀的藥味,銀翹見著他之後也沒行禮,端著水盆出了門。

  謝遲進了內室,隔著層床帳看著沉睡中的傅瑤,就那麼站了許久,方才緩緩抬手去分開了床帳。

  如願以償地見著了想了許久的人。

第87章

  傅瑤乖巧地縮在錦被中,潑墨似的長發攏在身側,她睡得很沉,濃密的眼睫如斂起的蝶翼,對周遭的事情渾然不覺。

  白皙如瓷的肌膚還透著些病態的紅,嘴唇泛干,哪怕是在睡夢中,她也依舊蹙著眉,不難想象昨夜的折磨。

  謝遲從沒見過這樣的傅瑤。

  她身體向來很好,就算是先前因著勞累過度生病的時候,也會因著藥苦同他撒嬌,臉上始終帶著笑意,並不會如現在這樣——像是易碎的瓷器。

  攥著床帳的手微微收緊,謝遲不自覺地將呼吸放輕了些,定定地看了會兒,方才輕輕地在床榻旁坐了下來。

  以往在家中時,兩人之間常常是傅瑤盯著他發愣,仿佛怎麼都看不膩一樣。謝遲偶爾從自己的事情中回過神來,留意到她的目光後,便很容易被那專注又滿是愛慕的眼神勾得動情,將人抱在懷中耳鬢廝磨一番。

  但他很少會像現在這樣,不摻雜任何情、欲地來專注地看傅瑤。

  說起來是有些不可思議,畢竟兩人成親已經快有一年,哪怕除去最初那段冷淡的日子,也不短了,但事實的確如此。

  更可笑的是,若不是因著魏書婉攪局,傅瑤忍無可忍地提出和離,他興許都不會發覺,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對。

  謝朝雲說的沒錯,他對傅瑤的確不夠上心,許多事情非要她說出來才能留意到。

  但以傅瑤對他那幾乎無底線的遷就,再加上不願拿那些小事來煩他,是很少會向他提什麼要求的。

  當初生辰的承諾,是為數不多她提的要求了,可他卻給忘了。

  這幾年來,謝遲少有這樣懊惱的時候,他也很清楚,遲來的歉疚一文不值。

  就好比刀劍留下的傷,就算有愈合的那日,也終歸會有傷痕。

  哪怕經年累月,痕跡有消去的那一天,可當時的傷痛卻是真真切切地留在了心中,沒法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的。

  像傅瑤這樣自小被家中嬌慣著長大的,怕是有生以來就沒受過這樣的委屈。

  謝遲抬起手,輕輕地撫過傅瑤臉頰。

  魏書婉是蓄意傷害傅瑤不假,他將怒火發作在了她身上,但也心知肚明,這事的源頭其實是在自己。

  雖在旁的事情上殺伐果斷,可謝遲並不擅長處理男女之情,從前不上心,沒做過功課,如今就只剩下手足無措了。

  這麼些年,喜歡他的人不計其數,謝遲都未曾放在心上過。當年與魏家定親是爹娘的意思,他無可無不可,加之那時也並不厭惡魏書婉,便順勢應了下來。

  他很容易就能得到別人的喜愛,壓根不用多費什麼心思,更不知道這種情況下該怎麼哄人。

  謝遲在心中反復思量演練著,可還沒等想出個所以然來,卻忽而被打斷了。

  原來安安穩穩睡覺的傅瑤像是被他打擾了,可卻並沒徹底清醒過來,迷迷糊糊地按住了他的手,翻過身,順勢抱著錦被依偎著他的手臂,繼續睡了過去。

  傅瑤其實是有些粘人的,哪怕睡前好好的,中途不自覺地就會往他懷中靠,總要依偎著才肯老老實實地睡覺。

  謝遲初時並不習慣,也想過糾正,可始終未見什麼成效,最後還是放棄,隨著傅瑤去了。而到後來,他自己不知不覺中就習慣了這件事。

  如今他坐在床邊,這個姿勢其實並不舒服,但卻並未將手抽回來,也沒想著打擾傅瑤。

  傅璇方才說,傅瑤已經歇下,就算是見了面也說不了什麼。

  殊不知謝遲覺著這樣也好——

  他還沒琢磨出個所以然,雖一心想著要哄傅瑤,但實際上壓根沒可行的辦法,若是真在清醒時見了面,怕是壓根說不出什麼有用的話,說不準還會弄巧成拙適得其反……

  謝遲大多時候都是個目的性很明確的人,可眼下卻覺著,哪怕什麼都不想不做,像現在這樣靜靜地看著她也不錯。

  銀翹再進內室時,見著的就是這麼個情形,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這大半年來,銀翹始終陪在傅瑤身邊,看著她千方百計地討謝遲高興,有時候難免黯然,卻又很快收拾好心情;看著她為了謝遲的些許回應而歡天喜地;也看著她在上元之夜肝腸寸斷,哭得撕心裂肺……

  如今,謝遲這樣溫柔地陪著,若換了往常,怕是能讓她高興許久。

  可說什麼都晚了。

  銀翹其實一直都盼著他二人能好好的,分明是郎才女貌的一對璧人,卻還是走到了這般地步。

  看著自家姑娘備受折磨的時候,她在心中怨恨過謝遲,可看著他現在這模樣,卻只覺著眼酸唏噓,替傅瑤難過。

  為什麼先前不肯珍惜,非要等到人傷透了心,才後悔呢?

  銀翹看得難過,最後也沒上前去打擾,默不作聲地退了出去。

  傅瑤是因著夢魘醒過來的,分明是在暖閣中裹著厚厚的被子歇息,可她卻莫名夢到自己被困在了數九寒冬的冰天雪地中,一片白茫茫的,怎麼都走不出去。

  謝遲一直在看著傅瑤,從她開始皺眉露出慌亂的神情,便知道她八成是魘住了。

  他試圖安撫,可還是沒能成功。

  傅瑤倏地睜開眼,嚇出了一身冷汗。

  她盯著床頂緩了口氣,方才後知後覺地留意到一旁的謝遲,目光之中滿是茫然,帶著些不確定小聲問道︰“我還在做夢嗎?”

  鬼使神差地,謝遲問道︰“你想夢到我嗎?”

  說話間,傅瑤已經掐了自己一把,皺了皺眉,而後移開了目光︰“你怎麼來了?”

  從前傅瑤見著他的時候眼神都會亮起來,說話時也總帶著笑意,從不會像現在這樣,避之不及。謝遲心中有些失落,但面上還是笑道︰“我想見你,也有些放心不下你的病情,所以就來了。”

  “我的病沒什麼大礙,”傅瑤壓根不知道自己的氣色有多差,下意識地說了句。她偏過頭去看著里邊,並不肯與謝遲對視,自顧自地說道,“我先前說要和離,並不是開玩笑或是威脅你,是認真的……”

  謝遲正欲開口,卻又被傅瑤給打斷了︰“就算你不準阿雲下旨,我也不會就此改變主意的。”

  “先前的事情是我不對,疏忽了你,”謝遲好聲好氣道,“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不要一竿子打死,好不好?”

  這話若是由旁人來說,或許不算什麼,可從謝遲口中出來,卻實在是能將人嚇一跳。

  但凡對謝遲有所了解的人,都不會信他能說出這樣的話。

  “我不要什麼彌補,你也不必如此……”傅瑤停頓了片刻,又固執道,“你我之間是不合適,勉強在一起也沒什麼意義,不是嗎?”

  “不是。”謝遲隨即道。

  傅瑤一口氣差點沒上來,無奈地嘆了口氣。

  她並不是那種性情很厲害的,尤其不擅長同人爭吵,氣急了的時候都說不出什麼難听的話,更別說是對著謝遲了。

  “和離之事的確是要雙方情願才行,你若執意不肯,我是勉強不了。”傅瑤艱難地說道,“可我不會再回謝家。”

  這麼一來,所謂的親事也就是名存實亡了,只差一紙和離書罷了。

  謝遲卻並沒惱,在心中掂量了一番︰“你一時半會兒不想回去,那就不回好了,我不會勉強。”

  “不是一時半會兒,”傅瑤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你明知道我什麼意思,不要裝傻。”

  謝遲見她總算肯看自己,雖是被瞪了一眼,可卻不由得笑了聲︰“不和離就好。”

  這完全是雞同鴨講,說不通的。

  傅瑤知道他是有意如此,但也沒什麼辦法,只得強調道︰“隨你怎麼想。但我不會改變主意的,你還是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為好。”

  謝遲正欲開口,卻回來的傅璇給打斷了。

  “太傅先前說,等我修整回來就離開,這話可還作數?”傅璇將信將疑地看著謝遲。

  “自然是作數的。”謝遲站起身來,向傅瑤道,“你好好養病,我……”

  謝遲原是想說自己改日再來,可也明白這對于傅瑤來說算不得什麼好消息,說不準還會添堵,索性將後半截給咽了回去,自嘲地笑了聲。

  他又同傅璇問候了聲,而後方才離開。

  掀開簾子出門,寒風撲面而來。

  謝遲在邊境呆了數年,嚴寒酷暑都受過,原是不會將此當回事的,可也不知是不是才從暖閣中出來的緣故,又興許是心理作祟,他只覺著這風仿佛是比來時更冷了些。

  離了傅家之後,謝遲回中樞去料理正事,雖說今日沒什麼大事,卻還是一直到等到傍晚方才回府。

  四處都點了燈,年節時候的布置也都還在,可正院卻顯得格外冷清。

  再沒人會特地等著他回來,腳步輕快地迎出來,笑盈盈地挽著他往屋中去;也不會有人陪他一道吃飯,與他聊些白日里的趣事……

  傅瑤在的時候,還會同丫鬟們閑聊說話,謝遲忙自己的事,也不知她們都在說些什麼,只常常能听到眾人笑成一團。

  而現在,丫鬟們皆是一副噤若寒蟬的模樣,大氣都不敢出。

  謝遲也沒吃飯的心情,拿起筷子又放下,讓人給撤走。

  月杉欲言又止,她倒是想勸,但心知傅瑤不在壓根勸不動,最後還是沒多費口舌,吩咐著丫鬟將飯菜都收了下去。

  冷冷清清的。

  謝遲分明是個最不喜歡熱鬧的人,也早就過慣著了這樣的日子,早幾年從沒覺得有什麼不好,甚至還怡然自得……但現在卻只覺著不適。

  是傅瑤將他給慣壞了,又拋下,不要他了。

第88章

  熟悉謝遲的人都知道,他的性情是在漸漸好轉的。

  雖偶爾也會因著下屬辦事不利而發火,說話時也依舊刻薄,但與早些年相比,次數卻是少了許多,手段仿佛也沒那麼狠辣了。

  從前,若是做錯了事犯到他手里,都要戰戰兢兢地擔憂自己的身家性命,可近半年來,只要不是錯得太離譜,最多也就是撤職,該怎麼罰就怎麼罰。

  他不再會因著心氣不順,就肆意發泄,就像是易怒的猛獸被順了毛,得到了安撫似的。

  再有,他也不像從前那樣忙著公務,嚴苛地要求下屬一同兢兢業業。若是沒什麼急事,時常是到時候便會回家去,偶爾還會早退。

  這若是放在前兩年,是壓根想都不敢想的。

  是以不管後宅的婦人們怎麼議論,說傅瑤不討謝太傅的喜歡,在謝家備受苛待,同謝遲打交道的朝臣們心中卻都有數——

  就算談不上愛不愛的,至少是極合心意的。

  時常要同謝遲交接的那幾位直系下屬,對傅瑤更是感激不已,尤其是某位因著疏忽犯了個小錯的。

  懷風那時嚇得要命,僥幸因著那日謝遲要提早回家去沒跟他計較,算是逃過一劫,連夜趕著彌補了。以至于後來陪著自家夫人往月老祠去的時候,都想要順道替謝太傅和傅瑤求個長長久久,這樣自己以後的日子也能更舒坦點。

  然而天不從人願,這幾日來,謝遲仿佛又回到了早前的狀態。

  能在謝遲身邊長久當差的,都是極長眼色的,沒多久就發現了太傅的不對勁,尤其是在听著那不耐煩的語氣時,個個都不由得打起精神來,生怕在這種關頭出什麼紕漏。

  這日範飛白來送文書,懷風同他算是沾親帶故,關系也很好,知道他向來得謝太傅器重,便忍不住多問了兩句。

  “謝太傅近來是不是……”哪怕周遭無人,懷風也還是下意識地壓低了些聲音,“同夫人吵架了?”

  傅瑤與謝遲之事,眾人心照不宣地按了下來,甚至沒多少人知道傅瑤回了自家,至于和離之事,就更沒幾個人清楚了。

  懷風這是全憑自己對謝太傅的了解猜的,範飛白摩挲著下巴,沉吟道︰“你猜的倒也有幾分道理。畢竟近來朝中並沒什麼大事——就算是有,他也不會是這個反應。”

  就是再怎麼大的事,也比不上當年的兩王之亂,謝遲這些年應付的突發意外多了去了,朝局政務對他而言反而不算什麼。

  但感情之事就不一樣了,他並不大能處理得來。

  範飛白雖沒敢說,但心中一直覺著謝遲這算是遲來了好些年的“情竇初開”,可又因著自身經歷的種種緣故,並不似少年人的心境,所以就難免有些不上不下的。

  能讓他像如今這樣的,怕是也就只有傅瑤一人了。

  懷風也沒敢過多揣測,同範飛白感慨兩句之後,便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範飛白想了想,並沒旁的事情要處理,近來的差事辦得也不錯,便袖著手往謝遲那邊去了。

  他這個人名聲並不算好,在旁人看來,是個靠著祖蔭混日子的浪蕩公子,是謝遲看重了他的能耐,磨礪提拔。他對名利其實並沒什麼執念,但心中卻一直感念著謝遲的“知遇之恩”,哪怕時常被嫌棄,也依舊會往跟前湊。

  旁人都對謝遲避之不及,可範飛白卻並不怎麼怕他,偶爾甚至會覺著他“可憐”。

  常有人說謝遲有不臣之心,一手遮天,但範飛白看的清清楚楚,知道謝遲非但沒那個爭權奪利的心思,反而有些厭世,時常擔心這位哪一天撂挑子不干了。

  謝遲這個人活得太“獨”了,他看不上這世上的絕大多數人,對蠢貨的容忍度也很低,可有時候人生在世,是不能這麼較勁的。

  哪怕他的確有這個資本,可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最後可不就成了孤家寡人?

  有朝一日遇著個看得上的人,也未必能好好相處。

  範飛白一直覺著謝照雲給謝遲定了門好親事,倒不是說人品相貌如何,而是自從同傅瑤在一處後,謝遲漸漸地就沒那麼獨了,也沾染上些煙火氣。

  無論是于公于私,他都盼著謝遲能過得好些的。

  進門後,範飛白立時就留意到謝遲手上的傷,倒是先將來意拋到了一旁,驚訝道︰“你這是怎麼了?”

  謝遲瞥了他一眼,輕描淡寫道︰“自己不小心。”

  “這可不像是刀劍傷,”範飛白走近之後看得更清楚些,見他手背上有兩道,指尖更是有好幾道細小的傷口,遲疑道,“這是……刻刀留下的?”

  範飛白早年無所事事的時候,也學過篆刻,故而對此很熟悉。

  但若是初學者,會格外小心翼翼些,若是熟手,駕輕就熟更不會如此。像謝遲手上這樣的傷,顯然是急于求成,才會弄成這樣。

  謝遲放下手中的文書,自顧自地倒了杯茶,並不接他的話,反問道︰“你近來很閑嗎?”

  “手頭的公務的確是已經處理完了,听聞您近來心氣不順,便想著順道來看看,”範飛白在一旁坐了,笑道,“看看有沒有能效勞的地方?”

  “誰多嘴了?”謝遲問道。

  範飛白一臉認真道︰“這也都是想要為您分憂啊。”

  “沒什麼可分的,”謝遲喝了口茶,垂眼道,“忙你自己的事情去吧。”

  越是這樣,範飛白就愈發確準是與感情之事相關,但想要從謝遲口中問出他不想說的話,算得上是難如登天了,又試探了兩句之後,他也只能作罷。

  但才走出兩步,又忽而被謝遲給叫住了,範飛白立時回過身來。

  “讓你那夫人往傅家去一趟吧。”謝遲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

  範飛白愣了片刻,方才反應過來,順勢又坐了回去︰“尊夫人同您置氣,都回娘家去了?”

  他這態度太過明顯了些,仿佛是一早就在等著似的,謝遲氣笑了︰“你放著正事不去管,倒是對我的家事這麼上心?”

  “倒不是想對您的家事上心。只不過家事不解決,您心氣不順,大家的差事也都難辦,下官這也是為大局著想啊。”範飛白煞有介事地感慨了一番,又向謝遲笑道,“我在這事上還是有些經驗之談的,你不如同我講講,說不準能出出主意。”

  謝遲想起上次請他出主意的事,冷笑了聲,目光中也是顯而易見的不信任。

  範飛白也後知後覺地想起上次的事情來,訕訕地笑了,又改口道︰“那您可是有什麼話要捎帶的?還是想讓阿寧幫著勸勸?”

  他提起姜從寧來,稱呼都格外親近自然,與成親前的態度大相徑庭。

  謝遲皺了皺眉,這才答道︰“不必勸什麼……你讓她去探病就好,陪著說說話,開解一二。”

  傅瑤這一病已經好幾日,來回反復,謝遲知道她不想見自己,也就沒再貿然上門去強行要見,但還是時時通過景太醫詢問那邊的情況。

  他什麼都做不了,也沒法近身照顧,這幾日听著旁人回稟,始終牽掛著。

  “那好,我回去就同阿寧說此事。”範飛白知道姜從寧與傅瑤是頂好的手帕交,如今必然是還不清楚傅瑤生病之事,若不然壓根不用提醒,一早就趕過去了。

  “嗯,”謝遲淡淡地應了聲,“沒別的事了,你回去吧。”

  見他鐵了心不肯多說,範飛白也徹底沒了轍,眼見著天色漸晚,便順路同懷風一道乘車回府了。

  “近來其實並沒什麼大事,可太傅都歇在中樞,並不回家去。”懷風同範飛白感慨道,“除卻當初兩王之亂後那段時日,這兩年已經少有了,尤其是在成親之後,就更是屈指可數……也正是因著這個緣故,我才想著太傅是不是同夫人吵架生了嫌隙。”

  可傅瑤並不在謝家。

  範飛白愣了會兒,心中漸漸地浮現出個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測來,馬車外寒風呼嘯,顯得格外蕭瑟。

  及至回到府中,範飛白趁著吃晚飯的時候,同姜從寧提了此事。

  “瑤瑤回傅家了?還生病了?”姜從寧對此的確是一無所知,驚得睜大了眼,隨後又咬牙道,“瑤瑤那樣的好性情,我可真是想不到,究竟謝太傅做了什麼事情能將她氣到這地步?”

  她知道傅瑤對謝遲的感情,也就愈發覺著不可思議。

  範飛白先附和了兩句,隨後又試圖為謝遲解釋道︰“謝太傅這個人,在感情之事上是欠缺了些,難免有不足之處……但其實這事上,他自己也不好受,後悔得很。”

  “何以見得?”姜從寧沒好氣地問道。

  因著近來種種,範飛白對姜從寧一直是百依百順,說什麼就是什麼,從不反駁。但想到謝遲的反常,他又覺著有些唏噓,便將從懷風那里得知的事一並講了,嘆道︰“我猜他不回家去,想來也是不想觸景傷情。”

  這種事情對于謝遲這樣冷心冷清的人而言,可以說是太難得了,若從前有人同他說謝遲會這樣,範飛白絕不會信的。

  可姜從寧卻難感同身受,她自然是堅定地站在傅瑤這一邊的,冷笑道︰“那不是他活該嗎?若不是將人給惹惱了回家了,會到這一步嗎?”

  範飛白慣會“見風使舵”,見姜從寧這模樣,果斷倒戈道︰“你說的沒錯。”

  在謝遲跟夫人之間,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爭吵,他還是選擇見色忘友。

  “算了,”姜從寧捏著湯匙,眉頭緊皺道,“等我明日去傅家見瑤瑤,將事情弄清楚了再說。”

第89章

  姜從寧很清楚傅瑤有多喜歡謝遲,先前那麼多事情都忍了下來,甚至壓根沒抱怨過,若不是觸及了底線,她是絕對不會到回傅家這一步的。

  從範飛白那里得知此事後,她就始終放心不下,第二日一早便往傅家去了。

  傅瑤的身體雖日漸好轉,可一場大病終歸還是太耗精氣神,哪怕是妥帖照料,氣色也大不如前,更明顯的還是精氣神。

  她不再像先前那般愛笑,時常會發愣,但其實也什麼都沒想,就是單純地放空發呆。

  若是旁人講個笑話逗趣,她也會隨著一道笑,可那笑意卻是淺淺的。

  顏氏看得揪心,傅璇也沒辦法,遇著這樣大的事,絕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走出來的,只能交給時間慢慢治愈。

  得知姜從寧上門來探望時,顏氏雖奇怪她是從何處得知的消息,但更多的還是欣慰,盼著她能讓傅瑤輕松高興些。

  “您放心,”姜從寧認真地向顏氏道,“我會盡力開解瑤瑤的。”

  她讓侍女在外間候著,獨自進了暖閣,見著了托著腮在窗邊發呆的傅瑤。

  兩人上次見面是在長公主府的宴會上,受邀去看胡旋舞,到如今也不過是半月的光景,可傅瑤卻消瘦了許多。

  哪怕是穿著冬日的衣裳,可身形卻依舊顯得單薄,面色蒼白,臉頰也瘦了一圈,手腕上的鐲子都顯得大了些……

  雖然早有預料,但真見著傅瑤這模樣,姜從寧卻還是不由得一驚,心中愈發難受起來。

  “瑤瑤,”姜從寧將目光從她腕骨上移開,走近了些,輕聲笑道,“在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傅瑤先是嚇了一跳,及至看清是姜從寧之後,這才露出個笑容︰“你怎麼來了?是我娘專程請你過來的嗎……其實我也沒什麼大礙,但她總是放心不下。”

  這件事瞞得嚴嚴實實,除了謝、傅兩家,再沒旁人知道。

  傅瑤倒也不是有意要瞞姜從寧,只是這團爛賬實在是無從說起,便沒想著讓她也來一同煩心。

  姜從寧順勢默認了,並沒貿然提謝遲,她在一旁坐了下來,斟酌著該如何開口。

  她還沒想出個所以然,倒是傅瑤不忍看她為難,主動提起︰“你是想問究竟發生了什麼嗎?”

  “看你,”姜從寧柔聲道,“你若是不想提,咱們就什麼都不說,翻篇了。”

  “也沒什麼不能提的。”傅瑤笑著搖了搖頭,她並不會同姜從寧見外,三言兩語將事情大略講了,又慢慢地說道,“我想同他和離,可他並不願意……就是這麼個事情。”

  她提起這事的時候,語氣稀松平常,波瀾不驚。

  姜從寧卻是又氣又心疼,既恨不得親自動手收拾魏書婉,又心疼傅瑤在生辰那日承受這些。

  若換了旁人,八成不會認同傅瑤的決定。

  畢竟和離可不是什麼小事,有多少夫妻爭吵不休乃至形同陌路,也依舊不會提和離,將就過著。更何況謝家權勢鼎盛,怎麼想都是利處更大一些。

  除了傅家人之外,怕是也就只有姜從寧這個至交好友能理解了。

  “你既然累了,那和離也好。”姜從寧將手覆在傅瑤手背上,想了想,又輕聲道,“興許一時會難熬些,但長久而言,並不算是壞事。”

  感情這種事情,一頭熱是沒有用的。

  姜從寧從前就覺著傅瑤對謝遲太好了些,水滿則溢過猶不及,付出得越多,其實也就越難收場。她倒也曾隱晦地勸過,但並沒什麼用處,只能隨著她去了。

  姜從寧原就對謝遲不滿,這時候自然不會替他說話,但她也知道,傅瑤並不會願意听到旁人貶低謝遲,所以索性什麼都不提,開解了幾句後,轉而聊起了旁的事情。

  見她如此,傅瑤暗自松了口氣。

  “我並沒什麼打算,”傅瑤托著腮,漫不經心道,“就覺著一下子閑了下來,反而不知道要做什麼好了。”

  不必再像從前那樣,想著千方百計地討謝遲高興,也不必再圍著他轉,傅瑤就有些無所適從了。她甚至想不起來自己嫁過去之前整日里都在忙些什麼,對什麼事情都提不起興趣來,所以時常會發呆。

  姜從寧溫聲道︰“這也很正常。不必專程費神去想,順其自然,慢慢來就好……”

  這日,姜從寧在傅家留了大半日,陪著傅瑤聊了許久,一直到傍晚方才起身告辭。

  傅瑤同她聊了許多,卻並不覺著累,精神反倒是好了不少。

  顏氏留意到這一點後,甚是欣慰,親自送姜從寧出了門。

  “您就不必同我客氣了,這是我該做的,若是改日得了閑,我還會再來陪瑤瑤的。”姜從寧含笑說了,又輕聲道,“其實您也不必太擔心瑤瑤。”

  “這?”顏氏有些遲疑。

  “她是個很懂事的姑娘,也不像您想的那般柔弱,”姜從寧提醒道,“過度緊張關心的話反而會適得其反,不如順其自然,等到過些時日她身體好了,外邊也暖和些,可以讓她多出門去看看風景,會漸漸好起來的。”

  顏氏頷首應了下來。

  夜間落起雨來,第二日一大早傅瑤便醒了過來,並沒如往常一樣發愣,而是讓銀翹準備畫紙和顏料。

  難得她有閑情逸致,銀翹立時就去照辦了。

  可傅瑤這次作畫卻並不像從前那般信手拈來,像是尋不著手感似的,畫了許久也總是不如意,但她也並沒著急,權當是消磨時間。

  這雨斷斷續續地下了幾日,天始終陰沉沉的,讓人看了都不免心情沉悶。

  傅瑤忽而想起自己前年從江南帶回來的香料,領著銀翹翻箱倒櫃地找了出來,挨個試著,想要尋個合心意的香來點。

  兩人正興致勃勃地忙著,丫鬟卻傳來了消息,說是謝太傅來了。

  傅瑤臉上的笑容僵了下,慢慢地收斂了。

  那日來探病後,謝遲便再沒上門來過,傅瑤原本還盼著是他提早想開了,沒想到竟然在這時候過來了。平心而論,傅瑤其實是不大想見的,但以她對謝遲的了解,若是見不著絕對是不會離開的……

  傅瑤也不想讓丫鬟一來二去地折騰,嘆了口氣︰“請他過來吧。”

  暖閣的桌案上攤著尚未完成的畫,一旁堆著十來盒香料,傅瑤接過帕子來擦了擦手,不多時便見著了謝遲。

  外邊是斜風細雨,就算撐了傘,發上衣裳上也不可避免地會沾濕。

  傅瑤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要替他擦拭,但立時回過神來,並沒動彈︰“你來做什麼?”

  “給你送個小玩意,”謝遲在案前站定了,攤開手,“是我先前許你的。”

  掌心躺著的是塊玉佩,其上雕刻的是傅瑤最喜歡的荷花,以及一個“瑤”字。與當初生辰時那塊相比,精細了不知多少倍。

  傅瑤愣了下,並沒來得及細看,就先留意到了他手上的傷痕。

  謝遲的手很好看,白皙修長,骨節分明,又因著常年握筆和在戰場上那幾年的緣故,有著薄繭。傅瑤很喜歡他的手,尤其是十指相扣的時候,心中格外高興。

  可如今這手上卻添了許多劃痕,有輕有重。

  傅瑤是最怕疼的,見著那些傷痕時感同身受,手微微顫了下,欲言又止。

  謝遲見著她這反應之後愣了下,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將那玉佩放在了桌上,收回了手,不甚在意道︰“技藝生疏,見笑了。”

  他的確並非是有意讓傅瑤看到的。

  謝遲早年受的傷太多了,與他身上那些痕跡相比,這的確算是無足輕重的小傷,他對自己向來心狠,自然不會覺著如何。

  自己壓根沒當回事,也就下意識地覺著旁人也這樣。

  傅瑤偏過頭去,不願再看。

  若依著謝遲的本性,是不願讓旁人看見自己軟弱和狼狽的一面,可見著傅瑤這反應之後,卻忽而改了主意,試探著問道︰“你是不是……心疼我?”

  “才沒有。”傅瑤反駁了句,見著謝遲往自己這邊來,連忙又轉了個方向,飛快地說道,“玉佩我收下了,你可以走了。”

  謝遲自然不肯離開,他半帶強硬地按著傅瑤的肩,到了她面前,蹲下身仰頭看著她。

  傅瑤的心思並不難猜,謝遲無聲地笑了笑,確準道︰“你撒謊。”

  傅瑤的臉色徹底冷了下來,拂開他的手,站起身來,自顧自地要往外走。

  “等等,”謝遲連忙將人給攔了下來,短暫地沉默了片刻,“我這就走……外間冷,你還是不要出去了。”

  他很少會露出這樣的神情來,語氣中盡是無奈。

  傅瑤垂眼不肯看,也怕自己會心軟,冷聲強調道︰“不要再來了。你若是再來,我是決計不會見你的。”

  謝遲腳步一頓,回過頭來看著她。

  在印象中,傅瑤是從來不會這樣對他的,謝遲攥了攥手,卻只覺著無力。

  他拿傅瑤沒辦法。

  舍不得強迫她,偏偏也割舍不下,所以就落到了這進退維谷的地步,無計可施。

  “我已經將話說得很清楚了,你不能仗著我脾氣好,就得寸進尺,”傅瑤抬手遮了眼,輕聲道,“要和離的話不是同你開玩笑的,更不是想要你來挽回我……你也不該是這樣的。”

  謝遲並不習慣做低伏小,動了動唇,低聲道︰“可你明明還喜歡我。”

  他很少有不知所措的時候,殺伐決斷,但到了傅瑤面前卻是什麼都用不出來,眼見著要漸行漸遠不可挽回,只能拼命地提醒傅瑤這一點,寄希望于她能心軟。

  百煉鋼化為繞指柔,謝朝雲昔日所言,一語成讖。

第90章

  不知究竟是因為沒有經驗的緣故,還是天生在感情之事上缺根筋的緣故,向來無往不利的謝遲在這方面實在是捉襟見肘。

  當初給傅瑤生辰禮的時候,他曾許諾說回頭會補一個更精致的給她。

  如今也的確做到了。

  而且就他手上留下的那些傷痕來看,顯然是著急著趕出來的。

  可傅瑤看著那玉佩的時候,只覺著哭笑不得。她既不會像從前那樣高興不已,但見著他為了這玉佩受的傷,也惱不起來。

  他並不知道姑娘家應該怎麼哄,思來想去,到頭來也只能茫然地說一句“你明明喜歡我的”。

  傅瑤心中千般滋味,最後長嘆了口氣。

  “我是喜歡你,可那又怎樣呢?”傅瑤漸漸緩和了心緒,平靜地反問道,“我覺著累,所以不想再同你在一處了,不可以嗎?”

  這話已經很不近人情,簡直不像傅瑤說出來的。

  有什麼不可以的呢?謝遲有些蒼涼地想。

  說到底,喜歡或是不喜歡,是她自己的事情,與他有什麼干系?

  她心甘情願的時候,可以將所有心神都放在他身上,圍著他轉。如今不願意這樣了,他難道還能勉強不成?

  到這般地步,就真是無話可說了。

  謝遲抿了抿唇,轉身離開。

  盯著那屏風看了許久,傅瑤又垂眼看向桌上的玉佩,片刻後吩咐道︰“收起來吧。”

  銀翹生怕說錯了觸到她的傷心處,沉默著將那玉收了起來。

  傅瑤繼續先前的事,慢慢地試著香料,最後挑了個清淡的香讓銀翹去換上,復又拿了筆,想要繼續那尚未完成的畫。

  可畫了沒兩筆,她就放下筆,忽而將那畫紙給揉了,信手扔到一旁。

  她心氣不順,謝遲就更沒好到哪兒去了。

  原本傅瑤提出要和離的時候,他也為此慌亂過,但還覺著是能將人給哄回來的,眼下終于明白,他興許是真的要失去傅瑤了。

  在回府的路上,謝遲听著車外寒風細雨聲,竭力壓下起伏的情緒,像是對待旁的事情一樣,盡量冷靜地來考慮這件事。

  若真和離會怎樣?

  對他而言,就是回到沒有傅瑤的一年前,那樣的日子他過了好幾年,非要說的話也不是不能接受。

  雖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但熬過去就好了。

  與這些年來他承受過的變故相比,其實根本不算什麼,何必要為著自己的私心,來幾次三番地惹傅瑤不高興?

  謝遲條分縷析地思量著,也在反復勸著自己算了,依著傅瑤的意思來,給她一個清淨好了。

  可等到馬車在門前停下,他步入風雨之中,想著回到家中之後的冷清,心中驀然浮現出個念頭——

  他還是不想放開傅瑤。

  天陰沉沉的,臨近傍晚,正院里里外外都已經點上了燈,熱飯熱茶也都已經備好。

  這些日子以來謝遲一直在忙著刻玉,廢寢忘食的,月杉看在眼中,總是擔心他好不容易養得好了些身體會再垮下去,倒是試著勸過,可壓根無濟于事。

  眼見著謝遲刻好了玉佩之後,她總算松口氣,卻不料他仍舊沒有要用晚飯的意思。

  “太傅,您這樣對身體不好……”雖知道沒什麼用,但月杉還是忍不住勸。

  “沒胃口。”謝遲言簡意賅地推了,自顧自地往書房去,想了想,又將月杉給叫了來,“夫人寫的話本在何處?”

  月杉心下嘆了口氣,翻了翻,將傅瑤寫的話本給找出來。

  這故事尚未寫完,年節前後有諸多事情,也就一直擱置下來。緊接著上元節出了那樣的事情,傅瑤直接回了自家,再沒回來過。

  謝遲原是不知道要做什麼,忽而想起傅瑤年前忙的書鋪和話本,所以才專程讓月杉找了出來,想著看看打發時間。

  可看著看著,漸漸覺出些不對來。

  前面有幾個零零散散的小故事,並不長,看起來是傅瑤練筆用的。而到後來正經寫的那故事,講的則是一樁冤案……

  雖然傅瑤已經有意遮掩,但謝遲畢竟是個敏銳的人,對著最後那半頁紙出了會兒神,抬眼看向來換熱茶的月杉。

  夜已深,燭光映在他那俊美無儔的臉上,晦明不定。

  謝遲低聲開口道︰“這個故事……”

  他是個聰明人,知道傅瑤不會無緣無故地寫故事來隱喻自己,聯想起她忙著書鋪的事情,心中隱約浮現出個猜測,頓時說不出話來。

  月杉已然料到他的反應,點了點頭。

  能在正院伺候這麼久,月杉自然不會是蠢人,加之日日伺候在傅瑤身邊,見她為那書鋪勞神費心,張羅著寫話本,又時常會听她講一些事情,早就隱約猜出了夫人的打算。

  這事其實算是才開了個頭,傅瑤並沒打算同謝遲講,月杉也不好越俎代庖。

  她看出了夫人的一片苦心,哪怕不說,也盼著太傅能早些發覺,知道夫人的用心。可卻沒想到,竟然是一直到拖到了現在……

  太晚了。

  “奴婢日日伺候著夫人,也時常會同銀翹閑聊,所以知道的也就更清楚些。”月杉垂著眼,低聲道,“這事要追溯到年前夫人出門去听戲的時候了,那時,夫人踫巧听了出有心之人暗喻詆毀您的戲,氣得厲害,而後便生出這麼個念頭來。”

  “她看了許多話本,自己學著去寫,也開了個書鋪,親自費心經營著……說來說去,其實是想要同那些詆毀您的人爭一爭罷了。”

  謝遲並不在乎那些,也從未想過要為自己正名,可傅瑤卻受不了這樣的詆毀。

  說來是有些幼稚,可若不是真心喜歡,哪會費這個功夫?

  謝遲愣了許久。

  他那時還曾經因著傅瑤過于關注旁的事情忽略了自己而不悅過,怎麼也沒料到,原來連這件事都是在為自己費心。

  誠然傅瑤未曾講過,可他若是有心去了解,其實也不難發現。

  他早前對傅瑤的心思仿佛還及不上她對自己的十之一二,如今是真難怪人心灰意冷。

  “我……”謝遲張了張嘴,卻只覺著說話都艱難,緩了會兒後方才又道,“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嗎?”

  月杉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府中的僕從都很喜歡這位夫人,月杉伺候在傅瑤身邊,也就更清楚她的好,她對僕從溫和寬厚,對謝遲就更是費盡心思。

  若真是要細說起來,那可就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說完的。

  听月杉細細地講著,謝遲的心情從最初的愕然,到後來的煎熬,神情悲喜莫名。

  任是再怎麼鐵石心腸的人,知曉有個討喜的小姑娘這樣盡心盡力地愛自己,也難免會發自內心地高興。可偏偏他知道得太晚了,就算是想要回報和彌補,都已經沒機會了。

  為什麼從前沒有上心些呢?

  月杉從沒見過謝遲露出這樣的神情,心下有些不忍,想要停下,卻只听謝遲吩咐道︰“你繼續說。”

  若早前得知,是喜,可如今得知,愧疚這種情緒攜卷而來的時候,就只剩下折磨了。

  月杉斷斷續續地講完,想了想,又到里間的博古架上找了一番,捧了個盒子出來。

  那盒子看起來有些熟悉,及至打開後見著里邊的泥人之後,謝遲才想起來這是自己曾經陪傅瑤看過的。那時候傅瑤曾同他提過,說是這套泥人是自己在江南的時候,排了許久,請那邊有名的捏泥人師傅給做的。

  “這是奴婢前不久替夫人找舊物的時候,偶然發現的……”月杉解釋了一句。

  謝遲看去,發現那套大鬧天宮的泥人里,竟混進了個明顯不一樣的。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來,隨即又怔住了。

  那匠人的手藝的確不錯,捏得栩栩如生,上的顏色也恰到好處。

  所以幾乎是在第一眼,謝遲就認出了那是騎馬的自己,而後意識到,這就是傅瑤所說的,當年自己蟾宮折桂,從長街上打馬而過的情形。

  那泥人的確是他少年時的模樣,眉眼帶笑,意氣風發。

  可匠人並沒見過他,能捏得如此相像,必然是有可供參考的畫作。

  謝遲試探著問了句︰“你見過她有這樣的畫嗎?”

  月杉搖了搖頭。

  謝遲捧著那泥人,細細地看了會兒。

  他其實已經記不清自己昔年模樣,當初傅瑤提起初見的情形時,他也壓根沒什麼頭緒,而如今看著這栩栩如生的泥人,舊時的記憶倒是紛紛涌了上來。

  謝遲很少會回憶舊時的事,因為大都不怎麼愉快,就連那人人稱贊的少年時,在他看來也都太軟弱無能了些。

  自從謝家出事之後,他被發配去西境,就徹底將自己的前半生割裂開。他憎恨那個無能為力的自己,也就變得愈發冷心冷清,心狠手辣。

  可傅瑤就是那時喜歡上他的。

  謝遲摩挲著那泥人的眉眼,若有所思。

  月杉靜靜地侍立在一旁,天色已經很晚,她正想勸太傅早些歇息,卻听他忽而問了句。

  “你說,我是不是很可笑?”謝遲自嘲道,“從前她對我那樣好的時候,我總是不怎麼上心,如今人都離開了,我才在這里感傷,想方設法要將人給追回來。”

  許多事情是當局者迷,月杉作為一個旁觀者,是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兩人之間的確是謝遲錯了,她心疼傅瑤,可卻並不覺著謝遲可笑。

  謝太傅對什麼都不上心,對自己也一直心狠。

  一個連自己都不愛的人,怎麼能指望他無師自通去回饋旁人呢?

  感情之事本就難說明白,一帆風順的也少,總是難免會有波折的,興許一拍兩散,興許殊途同歸。

  月杉沉默片刻,認真道︰“夫人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您錯過了她,我只替您覺著可惜。”

第91章

  雖雙方誰都沒聲張,知情之人也有意隱瞞,但這事終歸是沒法長久瞞住的。

  漸漸地,消息靈通的大都知道了謝太傅夫妻不知為何起了爭執,而傅瑤甚至直接回娘家去了。

  而且還不是三五日,仿佛已經有月余。

  這听起來實在是有些不可思議,畢竟謝遲可算是惡名在外,不少人都覺著傅瑤在謝家必然是謹小慎微的,誰都沒想到她竟然敢如此行事。

  這若是放在尋常男子身上,怕都未必能忍,可謝太傅這麼個心狠手辣的,竟然沒做什麼。

  此事眾說紛紜,有猜兩人是要和離的,也有猜謝遲壓根不在乎懶得理會的。倒是也有好事之人想要打听詳情,但謝遲那邊自然是不敢問,傅家對此也是三緘其口,最後只得作罷。

  傅瑤是一心在家中養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家中誰也不會拿那些閑話來煩她,姜從寧與長姐則隔三差五會過來陪她,日子過得倒也算是清閑自在。

  那日將話說絕之後,謝遲果然就沒再上門來了,傅瑤為此松了口氣,也開始學著不再去想與他有關的事情。

  初時是有些難,時常是不知做著什麼事情,腦海中就會突然發現與他在一處時的情形。但漸漸地,也就沒那麼難了,她自欺欺人似的將舊事都封存了起來,只當是什麼都沒發生過。

  熬過寒冬之後,後院的垂柳開始抽芽,萌發新綠,天氣也不似先前那麼冷了。

  傅瑤的病情徹底好了起來,顏氏吩咐廚房變著花樣地做菜,也終于將她先前瘦的肉給養了回去,圓潤了些。她不再一直悶在房中,會到後園去閑逛,逗弄鸚鵡,也開始琢磨著在自己院中移栽侍弄花草。

  見她終于從先前的情緒中走了出來,傅家人都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氣,而姜從寧三月初再來的時候,邀她一道出門去逛逛。

  姜從寧懷胎四月,已有些顯懷,傅瑤看著她上車下車的時候都不免擔憂,反復提醒著,逛了兩家鋪子之後便開始問她累不累。

  “才不過四個月而已,又不是八九個月走路都費勁的時候。”姜從寧拿了個珠花在傅瑤發上比劃了下,笑道,“這個趁你。”

  傅瑤的衣裳首飾都在謝家,她自己也從沒想過要讓人去取,顏氏便默不作聲地添了許多新的。她並沒什麼興致,听姜從寧說好,便買了下來。

  姜從寧見她興致缺缺,便說道︰“你若是不想看這些,咱們就換個旁的地方。”

  傅瑤托著腮想了會兒︰“去我那書鋪看看吧。”

  那書鋪離這里並不遠,她去過好幾次,故而很清楚。

  當初籌備書鋪的時候,傅瑤是費了十分心思的,甚至連其中的裝潢都是她拍板定下的,又吩咐掌櫃去同秦生在內的幾位擅長寫話本、戲本的簽了契約,張羅著出新話本的事宜……

  傅瑤是想要先借此機會將書鋪的名聲給推出去,等到時機成熟了,再上自己寫的話本。只是上元節出了事後,她便一直在家中縮著,再沒管過,也不知先前定的章程進行到了哪一步。

  雖說開這書鋪的初衷是為了那個人,但不管怎麼說,這鋪子都是費了她的心血,沒道理就這麼撇下。

  不過傅瑤這次想要過去看看,倒不是準備籌劃鋪子的生意,她只是單純覺著在家中過得太無趣,所以想要看看這兩個月有沒什麼可看的新話本,拿回去打發時間罷了。

  姜從寧先是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但反應過來之後卻不由得愣了下。

  “怎麼了?”傅瑤好奇道,“是有什麼不方便的嗎?”

  “不,”姜從寧若無其事地笑了笑,“不過是突然想起些旁的事情。你既然想去看看,那咱們現在就過去好了。”

  傅瑤不疑有他,同她一道往外走去。

  傅瑤這些日子一直在家中,誰也不會那麼不長眼,同她提起謝遲的事情來。可姜從寧的消息卻是一向靈通,加之還有範飛白這麼一層關系在,所以也就更為了解些。

  範飛白曾提起過,說是謝遲偶爾會往書鋪去。

  姜從寧至今都記得他提起這事的語氣,帶著些難以置信,還有些唏噓。

  別說是範飛白,姜從寧自己都有些不大敢相信,畢竟謝遲從前可是沒這個閑情逸致的,如今突然轉了性,其中的緣由也不大難想。

  姜從寧知道,傅瑤是不想見謝遲的,也一直在有意回避與他有關的事情。但思來想去她還是沒阻攔,畢竟就算是去,也未必會撞上謝遲,哪有這麼巧的事情?

  然而還真有這麼巧的事情。

  迎面撞上謝遲的時候,傅瑤直接傻了,她壓根沒想過竟然會在這種地方見著謝遲。

  謝遲也愣了一瞬,目光中有難以置信,也有驚喜,但隨即就露出個笑來,溫聲道︰“你的身體可大好了?”

  傅瑤還沒緩過神來,就又被他這笑給晃了下。

  哪怕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未曾主動想過謝遲,但真等到一見面,記憶卻還是會霎時紛涌而來。傅瑤對謝遲太熟悉了,清楚地記得他所有模樣,高興的不高興的,煩躁的不耐煩的……

  但就算是他心情愉悅的時候,也很少會是這個模樣。

  不再是那種漫不經心的輕笑,而是要更為真切一些,眉眼間皆是笑意,非要說的話,倒更像是早些年的模樣。

  旁人興許分辨不出,可傅瑤對他何其了解,只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差別。

  “我……”傅瑤結巴了下,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點了點頭。

  她隨後又注意到,謝遲的打扮也與先前有些許不同。

  謝遲天生一副好相貌,穿什麼都很好看,他本人也從不在乎這些細枝末節,壓根不會在這上面費心神。傅瑤嫁過去之後,漸漸熟悉起來,便開始試著去管他的衣物,但若要他自己來挑的話,卻還是以暗色為主。

  可今日他穿的卻是淡色的錦衣,其上繡著精致的翠竹,墨發以青玉冠束起。

  乍一看,倒並不像先前那個位高權重的太傅,而更像是相貌出眾氣質出塵的世家公子。

  傅瑤雖不明白為何會有這樣的變化,但卻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而後方才側身讓開,垂眼看向一旁。

  謝遲原本的確是要離開的,見著傅瑤之後立時句改了主意,但他並沒急著提舊事,而是將早就備好的說辭拿了出來︰“前些日子,我看了你的話本。”

  傅瑤抬頭看了眼,欲言又止,最後小聲道︰“隨你。”

  她並沒要與謝遲就此探討的意思,也不怎麼在乎他究竟看沒看出那話本的深意,又或是怎麼想的。

  傅瑤在心中暗暗下了決定,若是謝遲不依不饒地說下去,自己就不要問什麼生意的事了,直接回家去。

  好在謝遲並沒像先前那般步步緊逼,非要她回去不可,只是笑道︰“那個故事你還未寫完,伸冤伸到一半,將人擱在那里怕是不太好吧?我讓人將那些舊稿給你送回去,你若是得了空,將它寫完可好?”

  “不必了,”傅瑤搖了搖頭,“我近來並不想寫。”

  謝遲沉默了一瞬,面色未改,自顧自地笑道︰“那真是可惜了。”

  “我還有旁的事情,就先回去了,”謝遲看出傅瑤的心思來,搶在她之前說出這話,將人給安撫下來,“你慢慢看。”

  說完,他果真沒有再多留,離開了這書鋪。

  傅瑤忍不住看了眼,等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見,方才回過頭來,對上了姜從寧若有所思的目光。

  “謝太傅看起來好像與從前不大一樣。”姜從寧陪她走過正堂,往後院去,意味深長地說了句。

  “是。”

  傅瑤簡短地應了聲,便不肯再多議論,姜從寧也立時知情識趣地閉了嘴。

  管這鋪子的是對夫婦,皆是謝家的僕從,當初被傅瑤看中挑了過來當掌櫃。

  旁的客人大都不認得謝遲,就算是見著,也只當他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公子,可掌櫃卻是再清楚不過的,最初他過來的時候,夫婦二人皆是戰戰兢兢的,次數多了之後方才能稍稍淡定些了。

  茹娘也知道自家主子吵架爭執,在傅瑤面前試著提了句太傅,見她皺眉便沒再多說,盡職盡責地只回了生意的事。

  “將近來新的話本拿給我帶上。”傅瑤說道,“生意之事你們按部就班地來就好,我並沒什麼要求。”

  她並沒久留,拿了幾冊新話本之後,就與姜從寧分別,各自回家去了。

  只是這些話本還沒來得及挨個細看,傅瑤便被母親給叫了去。

  “轉眼也要會試了,過幾日我想往慈濟寺去,給你二哥上個香,”顏氏笑道,“你隨我一起去如何?”

  傅瑤在家中悶了許久,不會客不見人,過得連日子都不怎麼記了,听顏氏提起,才猛地想起竟到了會試的時候。

  “自然是要去的。”傅瑤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懊惱道,“這樣的大事,我竟然都給忘了,實在是對不住二哥。”

  等回了自己院中後,傅瑤信手將話本放在書架上,讓銀翹尋了筆墨來,準備這幾日好好地抄經書,屆時往慈濟寺上香的時候也好帶上。

第92章

  傅家對女兒向來嬌慣,但對傅玨這個獨子卻是半點都不寬縱,眼見著會試將至,傅玨自己倒是還好,但顏氏卻是忍不住牽腸掛肚起來。

  一早就準備好了會試要用的筆墨、衣物等,還同嬤嬤商量了,屆時帶什麼糕點干糧,準備齊全。

  但饒是如此,她還是放心不下,便想著去慈濟寺上香,求佛祖保佑諸事順遂。

  傅瑤也規規矩矩地抄好了佛經,這日起了個大早,陪著母親往山上去。

  “您放寬心,二哥這些年勤勉念書,先生從來都是夸的……”傅瑤含笑寬慰道,“有真才實學在,便沒什麼好慌的。”

  顏氏無奈笑道︰“道理是這麼個道理。”

  但她從來就是愛操心的性情,又是這樣的大事,豈能不緊張?

  傅瑤已經有許久未曾來過這慈濟寺,雖已開春,但清早的山間仍舊帶著寒氣,她緊了緊披風,慢悠悠地欣賞著山間的景致。

  慈濟寺從來是香火鼎盛,今日的人更是多,絡繹不絕。

  顏氏是特地挑了個黃道吉日來上香的,同她想到一處的人不少,傅瑤一路上還見著好幾個書生模樣的,想來也是為了幾日後的會試來上香,好求個安心的。

  及至到了寺院中,傅瑤便始終跟在顏氏身邊,挨個上了香,將抄好的經書給了沙彌,又捐了一筆香火錢。

  等終于忙完之後,顏氏舒了口氣,神情也明顯輕松了些。

  傅瑤忍不住笑了聲。

  “時辰尚早,你好不容易出門一趟,就別急著回去了。咱們四處逛逛,也好看看這禪院周遭的景致。”顏氏道。

  傅瑤無可無不可,點頭應了下來。

  “你父親前些日子考較了你二哥的學問,”顏氏想起這事來,“他是不會輕易夸人的,我也不大懂,但看那個態度,應該是滿意的。”

  “所以我說啊,您盡可以放下心來。”傅瑤輕快道,“滿京城那麼多世家公子中,二哥算是勤勉上進的,更何況資質也好,會試應當不在話下。”

  顏氏點點頭,湊巧瞥見遠處那身影,驚訝地問身旁的丫鬟︰“我看著那像是……”

  “是岑公子。”丫鬟應聲道。

  傅瑤偏過頭去,果然見著了岑靈均。

  他身邊只跟了個小廝,看樣子應當也是為了會試來上香的。傅瑤略微有些驚訝,她原以為岑靈均不會在意這些,以他的學問和能耐,是真十拿九穩的。

  自那詩會以來,岑靈均的名聲便漸漸在京城傳開來。他有真才實學,又不會恃才傲物,既能與達官貴人往來交游,也不會看低寒門學子,謙遜溫和,不卑不亢。

  任是誰見了,都要夸上一句的。

  岑靈均也注意到了傅瑤一行人,過來向顏氏這個長輩問了安,又向傅瑤道︰“許久不見,你身體可大好了?”

  “是二哥同你說的嗎?”傅瑤無奈地笑了聲,“早已痊愈,有勞記掛了。”

  從前在江南的時候,兩人關系尚好,但後來傅瑤嫁人之後,彼此間便開始有意避嫌,疏遠了不少。但顏氏卻是向來喜歡這個小輩,湊巧見了面,便不由得多問了幾句。

  “家中先前來信,讓我會試前來慈濟寺上個香,還替我挑好了日子,故而便來了。”岑靈均很是耐心地一一答道,“會試要用的已經悉數準備妥當……”

  傅瑤垂首看著青石上的苔痕,有一搭沒一搭地听著,並不插話。

  岑靈均見著她這模樣,克制地收回了目光。

  顏氏將兩人的反應看在眼中,正欲開口,卻只听岑靈均笑道︰“我還要回去溫書,不留山寺吃齋飯,時辰不早,就先回去了。”

  如今在顏氏眼中,會試是要比什麼都重要的,立時頷首道︰“快去吧。”

  等岑靈均離開後,顏氏看了眼傅瑤,又忍不住暗自嘆了口氣。

  她早就過了當年氣憤的情緒,也知道有些話是不能說的,只能咽了回去,等到將來再做打算。

  傅瑤自己倒是沒什麼想法,她不大想見人,正琢磨著要不要先回去,便听見銀翹小聲道︰“……是太傅。”

  傅瑤詫異地看過去,卻見著謝遲與岑靈均擦肩而過,往這邊來了。

  她也就出門兩次,書鋪和慈濟寺竟然都能遇著謝遲,未免也太巧了些。

  顏氏的臉色倒是先沉了下去,與方才見著岑靈均的時候大相徑庭,她從一早就不滿意這個女婿,許久之後才看在傅瑤的份上勉強接受了。

  上元節鬧出這麼一樁事,害的傅瑤大病一場後,她就更是對謝遲厭惡至極。若不是礙于身份沒法勉強,怕是早就想方設法地逼他寫和離書了。

  謝遲自己心中有數,自知理虧,所以被顏氏這麼擺臉色也沒惱,而是好聲好氣地問候。

  今日是為著給傅玨祈福來的,就算是有舊怨,顏氏也不會在這種地方同謝遲爭執,冷著臉客套了兩句之後,便拉著傅瑤的手腕想要離開。

  “會試將至,二公子若是在學問上有什麼困惑之處,盡可以來問我。”謝遲含笑道,“又或是有旁的事情,也可以同我提。”

  他早前根本不把傅家放在眼中,未曾上門,也不關心,如今竟為著傅玨會考之事來主動提出要幫忙。

  顏氏愣了下,才算是想起來,這位早年可是狀元郎。

  當世大儒教出來的學生,也是大周最年輕的狀元郎,的確是有底氣說這話。

  “太傅日理萬機,不過這麼一件小事而已,就不牢你費心了。”顏氏回過神來,毫不留情道,“小玨有先生可以請教,也有好友可以一並探討,實在不敢勞動……”

  顏氏語氣仍舊不善,句句帶刺,傅瑤扯了扯她的衣袖,小聲道︰“我餓了,咱們去吃齋飯吧。”說著,又頭也不抬地向謝遲道,“有那麼多政務要處理,就不要再在這事上勞神了,不值當。”

  她這話說得模稜兩可,乍一听像是在說傅玨會考之事,但謝遲卻明白,她是在說自己。

  “我覺著值得。”謝遲答道。

  他的確很忙,每日都有許多事情要處理,今日抽空來山上,等到回去之後還要將欠的都補上,但他還是來了。因為傅瑤很少會出門,想要見她一次很難,所以不想錯過任何一個機會。

  這些時日下來,謝遲才知道原來討一個人高興並不是容易事,以至于回想起當初同傅瑤剛認識的時候,都會懊惱。

  他那時候對傅瑤很冷淡,說話也不會顧忌她的感受,其中不乏一些傷人的言辭。但傅瑤卻並沒介懷過,哪怕一時失落,過不了多久自己緩過來,就又重整旗鼓。

  感同身受是件很難的事,尤其對謝遲這樣的人而言,只有自己親身經歷過,才知道有多不易。

  如今種種,就好像是因果循環。

  目送著傅瑤走遠,謝遲在原地站了會兒,沿原路折返。

  他其實並不太在意顏氏對自己的態度,只當是還舊債,但卻很難不介意岑靈均。

  岑靈均的名聲太好了,哪怕尚未會考,甚至未曾入仕,都已經在儒林之中頗有聲名。謝遲看過他的詩詞和文章,也听許多人夸過他的才學和人品。

  謝遲並不是那種會嫉賢妒能的人,恰相反,他這幾年來一直有意磨礪扶持那些有真才實學的,想要將曾經支離破碎的朝堂給重新撐起來。

  若不是有傅瑤這一層關系在,他見著這麼個有才能有見地的年輕人,興許會很欣慰。若此番真能高中,興許還會親自考較一番,讓他到合適的職位歷練……

  但偏偏有傅瑤。

  只要一想到岑靈均愛慕傅瑤,再加上顏氏對岑靈均那溫和關切的態度,他心中便覺著不舒服。

  前兩日,謝遲湊巧見了自己曾經的先生。

  他自小時常會去魏家隨魏老爺子學學問,但後來年紀大了,曾在白鹿書院留過兩年,教導他的便是這位單夫子。

  單夫子年事已高,回京會醫修養,見著謝遲時很是高興,邀他到自家去長談。也是在這之後,謝遲方才知道,原來傅瑤的兄長傅玨也是單夫子的學生。

  單夫子夸了傅玨幾句,又同他提起岑靈均來。

  “岑靈均在京城名聲遠揚,傅玨與他是至交好友,我也曾見過兩次,”單夫子煮著茶,感慨道,“學問見地皆是沒得挑,我這些年教過這麼多學生,能及得上他的寥寥無幾啊。若要說的話,倒是有你昔年之風……”

  旁人都怵謝遲,更不敢在他面前提昔年舊事,也就是單夫子這樣對他極為了解的人才敢說起。

  謝遲自然不會同單夫子為難,一笑置之,並沒放在心上。

  可今日,他再想起這話來,卻驀地生出些別樣的情緒來。

  單夫子說得並沒錯,岑靈均的確是像早年的他,雖相貌不同,可旁的卻是差不離。

  他當年也是一樣的名聲大好,溫文爾雅的世家公子,年紀輕輕才學過人,很討長輩們的喜歡,誰見了都是要夸上幾句的。

  不像現在,性情陰鷙,手上沾了不知多少人的血,旁人避之不及。

  哪怕是有意像早年一樣打扮,有意學著早年的模樣說話做事,也終歸是時過境遷,畫皮難畫骨。

  謝遲垂眼看著身上的錦袍,皺了皺眉。方才他與岑靈均擦肩而過的時候,心中其實驀地浮現出個念頭來——傅瑤會不會喜歡岑靈均?

  傅瑤對他的喜歡,皆是因著當年那一眼而起的,可如今的岑靈均豈不是比他更像當年那個少年?

  鬼使神差地,謝遲想起當初魏書婉發瘋時所說的話來,他起先並沒將瘋話放在心上,也未曾懷疑過傅瑤的感情,直到如今終于直面了其中的惡意——

  魏書婉說,傅瑤崩潰是因為愛的是當年的他,知道求而不得,才會如此。

  有些事情是不能多想的,尤其是對多疑的人而言,不然就算沒什麼問題也會想出問題來。

  謝遲很清楚自己的性情,所以將那可笑的念頭壓了下去。

  沒幾天,便到了會考的日子,傅瑤起了個大早,與顏氏一道送兄長到考場去。

  考場之外聚了許多人,有年輕如傅玨一般的,也有看起來已經早就過而立之年,仍舊在鍥而不舍赴考的。外地來的考生最多帶個書童小廝,但京城本地的,大都有家人來送考,周遭滿是馬車。

  “該帶的東西都已經帶上了,昨夜也清點過好幾遍了,就不用擔心了。”傅玨並不見緊張,反過來安慰顏氏道,“我又不是那種臨時抱佛腳的草包,您安心在家等著就是……”

  話說了一半,他見著領著小廝前來的岑靈均,連忙招了招手,準備一道過去排隊。

  傅瑤今日特地穿了身紅裙,笑盈盈地對他兩人道︰“祝諸事順遂,旗開得勝。”

  岑靈均也笑了︰“多謝,一定。”

  傅瑤目送著他二人去排隊,等待搜查進場,並沒急著離開,陪著顏氏多看了會兒。

  會試三年一次,對讀書人來說是大事,有像傅玨與岑靈均這樣淡然處之的,也有慌得不行的。傅瑤見著個書生從自己身邊經過,口中念念有詞,像是在背準備的文章,結果背著背著又開始念佛,強忍著才沒笑出聲來。

  這還算是好的,更有甚者,還有在那里排隊等待搜查的時候,就直接昏厥過去的。

  等見著兄長進場之後,傅瑤便勸著顏氏回去了。

  她的確並不怎麼擔心,岑靈均自是不必說,二哥也是真才實學,過個會試應當還是不難的。

  三場考完之後,傅玨只說是讓家中放心,便隨著岑靈均一道探討學問,準備殿試去了。

  他是胸有成竹,顏氏也沒多問或是打擾他,暗自緊張著,傅瑤看在眼里,干脆就繼續抄經書來打發時間。半月後出了杏榜,傅玨果然名列前茅。

  顏氏先是松了口氣,高興了一番,又問起岑靈均的名次來,這才知道他竟然是頭一名,奪了會元。

  滿京城的文人都在盯著這會試,看了榜之後,幾家歡喜幾家愁,而岑靈均的聲名也更響亮了些。畢竟詩詞做得好是一回事,能奪會元,則是另一回事,而他兩者兼備。

  岑靈均當初鄉試是解元,如今會試有得了會元,有人甚至開始猜測,在幾日後的殿試中他是否還能拔得頭籌,來一個難得一見的連中三元?

  殿試的主考官是吏部的趙尚書,擬定了幾個題之後,送到了蕭鐸這里,請他下決斷。

  蕭鐸原本在與謝遲議事,便順道讓他也看了,又向趙尚書問起這一屆的考生來。

  要答這個,自然是繞不過岑靈均這個會元的。

  趙尚書先前就听過他的名聲,會試之後,也曾要了他的考卷來看,頗為欣賞,便在蕭鐸面前提了一提,夸了幾句。

  謝遲面無表情地听著,並沒多言。

  蕭鐸選定了試題之後,便交由趙尚書去全權辦理了,殿試那日露了個面坐了會兒,但並未久留,一直等到吏部先將卷子都批改完送過來之後,方才認真來看。

  “朕的學問稀疏平常,太傅也來一並看看吧。”蕭鐸一句話將謝遲留了下來。

  他自小不受先帝喜歡,養在冷宮之中,衣食都是問題,更沒機會正經學什麼經史子集。謝朝雲偶爾會同他講一些,登基之後也在惡補,但終歸還是有些太晚了,更及不上謝遲這個曾經的狀元郎。

  謝遲原是不想管這事的,但也知道不是憑心情胡來的時候,只得一並看。

  批改之後,主考官們已經擬定了名次,送到蕭鐸這里之後才拆開了封條,露出了各人的名姓來。打頭的那位便是岑靈均,蕭鐸還有些印象,先笑了聲︰“還真是連中三元了不成?”

  看文章之前,蕭鐸又忍不住夸了句︰“倒真是一手好字。”

  見皇上滿意,趙尚書還沒來得及高興,瞥見一旁謝太傅的神情,笑容僵了下——這是不滿嗎?

  蕭鐸翻看了前三名的文章,而後方才留意到謝遲的反應不大對,遲疑道︰“太傅是覺著有不妥之處嗎?”

  “岑靈均的文章,四平八穩了些,有討巧的意思。”謝遲挑剔道。

  趙尚書欲言又止。

  不獨岑靈均的文章如此,大半皆是這樣,畢竟考生皆是求穩,而他在其中已經很出色了,也不乏針砭時弊。往後翻翻,倒也有劍走偏鋒的,但卻是憤世妒俗的意思更多些。

  但他並沒敢說,畢竟不管因何緣由,謝遲這擺明了是不喜歡,他何必要去觸霉頭?

  蕭鐸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想了想後笑道︰“殿試那日看了眼,朕記得岑靈均相貌出眾,既然如此,索性點他個探花郎?”

  被蕭鐸那目光看久了,謝遲也覺著自己離譜,沉默片刻後改口道︰“罷了。剩下的更擔不起狀元的名頭,也算是矮子里拔將軍了,就這樣吧。”

第93章

  數年辛苦,殿試之後總算是徹底清閑下來。

  傅玨考完之後便仿佛將這事給拋之腦後,若不是顏氏問,壓根沒準備多提,等到回了問話之後,便準備出門去與同窗好友們一道玩去了。

  顏氏由著他去了,只額外叮囑道︰“不準去那些煙花之地胡來。”

  “您放心。”傅玨滿口應了下來。

  及至人離開後,顏氏同傅瑤感慨道︰“你二哥倒是心大。”

  “畢竟在放榜之前,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橫豎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如今能做的也就只有等著。”傅瑤分揀著筐中的絲線,慢悠悠地說道,“與其什麼都不做,提心吊膽地等著,還不如去玩個痛快。”

  她這理論倒的確沒錯,顏氏搖頭笑了聲,又問道︰“你怎麼想起來動針線了?”

  女紅也是自小就學的,但傅瑤對此並沒什麼興趣,平素里更用不著她親自動手,已經好幾年沒踫過針線了。

  “打發打發時間。”傅瑤懶洋洋地答了句。

  她整日里在家中呆著,壓根不肯主動出門,除卻姜從寧外,也不與旁人往來,偏偏近來又壓根不想動畫筆,少不得要尋個旁的事情。

  顏氏欲言又止。

  她是覺著,這般下去實在不像樣,可偏偏也沒辦法,謝遲那邊硬是不肯和離,又能怎麼辦?

  如今外邊沒少私下議論,還有許多好事之人,傅瑤不愛出門不願會客,也是情理之中的。

  沉默許久後,顏氏忽而問道︰“瑤瑤,你想不想再往江南去?”

  傅瑤直接愣住了,垂下眼睫,半晌都沒說上話來。

  在現在這處境之下,往南邊去也算是個出路,遠離京城,也就不用再總是躲在家中了。那邊並沒多少人認得她,也不像京城有這麼多要顧忌的……

  前年她在江南那段日子,過得可謂是逍遙自在了。

  “也不成,”沒等她回答,顏氏又改口道,“早前你在南邊,好歹有你阿姐照拂,如今他們一家都回京了,你若是再去可就是孤身一人了。”

  顏氏本就是愛操心的性子,原本只是突發奇想,琢磨之後便覺出不妥來了。

  “我也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能照顧好自己的,”傅瑤輕聲說道,“不過這事不急,容我多想想。”

  傅瑤先前並沒想過要南下,但听母親提出之後,也覺著這樣仿佛也不壞。

  老人們常說的“見面三分情”是有道理的,留在京中就不可避免地會見到謝遲,她也並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心狠。

  謝遲對她的耐性比她預料之中要好許多,傅瑤總覺著若是再這麼下去,說不準什麼時候自己就會撐不住了。

  但她並不想復合。倒不單單是為著那些舊事,而是她自己壓根不知道該怎麼對待謝遲。兩人如今的性格並不合適,在徹底想明白之前,來回反復是傷人傷己,這個道理她還是明白的。

  顏氏是說完就後悔了,可傅瑤接下來幾日卻開始認真琢磨南下的可行性。

  放榜這日,傅玨並沒如旁的考生那般往皇城去,他並不著急看結果,但顏氏卻是一早就遣了小廝去等候著,連帶著又緊張了起來。

  傅瑤看在眼中,知道勸也沒用,索性專心致志地做自己的針線活。

  及至晚些時候,遣去的那小廝急急忙忙地趕了回來,尚未進門,便搶先回道︰“中了,二公子考中了!是二甲第三。”

  顏氏立時高興起來,吩咐丫鬟打賞。

  世家子弟不成器的多了去,正經科舉出來的反倒沒幾個,能憑借自己考到這個位次的更不多,顏氏已經大為滿意。

  傅瑤放下手中的針線,含笑道︰“您總算是可以徹底放下心來了吧,我就說二哥必然沒什麼問題的。”說著,站起身來往外走,“我去同二哥道聲賀。”

  顏氏長長地舒了口氣,又問那小廝︰“可見著了岑公子?”

  “見著了,”那小廝陪笑道,“岑公子可是狀元郎呢。”

  傅瑤邁出門檻的腳步一頓,挑了挑眉,神情中也多了些驚訝。

  她雖知道岑靈均很厲害,但這種事情並不是全看本事,也看運氣,譬如你的文風是否得主考官的喜歡。看來岑靈均的運氣也不錯。

  得了狀元郎之後,岑靈均便是連中三元了,這是極罕見的事,本朝幾百年能如此的屈指可數,滿京城霎時就傳開來了。

  哪怕是尋常百姓,茶余飯後也都是要議論幾句的。

  就連隨著長姐來逛這首飾鋪子,傅瑤都能听到旁人提起岑靈均的名字來,著實是大出風頭。

  姑娘家湊在一處,總是免不了會聊起這些,而關注點也著重放在了他的年紀和相貌上。

  “听人說,今科這位狀元郎尚未到弱冠之年,不僅文采出眾,寫得一手好詩,模樣生得也很俊俏……”

  “這麼年輕!”

  “是啊,年少有為。更別說他出身也好,至今尚未婚配呢……”

  听著這些議論,傅瑤卻不由得想起好些年前,那時候她年紀尚小,陪著長姐到這鋪子來挑首飾,听著旁人議論,說是今科狀元郎謝公子只有十七,是咱們大周最年輕的狀元郎。

  她那時不通情愛,只覺著好奇,津津有味地听著那些妙齡閨秀們談論謝遲。

  一晃眼這麼些年,當年愛慕過謝遲的閨秀們都已經成親生子,如今在這里談論岑靈均的,卻大都不記得當年那個驚才絕艷的狀元郎了。

  時過境遷,現在提起謝遲,眾人的第一反應都是那個只手遮天的權臣、奸臣。傅瑤有時甚至會懷疑,是不是只有自己還記得當年的謝遲?

  旁人總說謝遲如何不好,或是有意為之或是推波助瀾,扭曲、污蔑,漸漸地將他塑造成了個惡人。

  傅瑤憑著當年那一眼撐了下來,並沒信那些惡語,而到了謝遲身邊之後,則是無比慶幸自己未曾信,也慶幸自己還記得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無論受過怎樣的委屈,傅瑤都未曾怨恨過謝遲,也不認同旁人對他的污蔑。

  他是冷心冷清,但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可以稱得上是問心無愧,尤其是于家國而言,更沒半點對不住百姓的。

  旁人議論著岑靈均,可傅瑤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謝遲,直到被文蘭扯了扯衣袖,方才回過神來。

  “是小舅舅和岑……”文蘭原本想叫“岑哥哥”的,瞥見自家娘親之後,又把這稱呼給咽了下去,只拉著傅瑤的衣袖,讓她往外看。

  傅瑤原就倚在窗邊,偏過頭循著文蘭指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見著了二哥和岑靈均。

  看樣子,應當是同赴瓊林宴的。

  傅瑤垂眼看著他,恍惚間像是回到了數年前。

  那時候她身量比現在要低一些,是趴在窗邊,隨著那些閨秀們一塊往長街上看的,一眼記了許多年,至今都沒忘。

  但不同的是謝遲當年從長街上策馬而過,壓根不知道樓上有個小姑娘將他記在了心里,可岑靈均卻仿佛是因著文蘭留意到了這邊,仰頭笑了笑。

  傅瑤這才從回憶中抽身,回了個笑,便並沒再多看,文蘭倒是興高采烈地探身招了招手,隨後被傅璇給抓了回來︰“穩重些。”

  傅璇打量著傅瑤的神情,見她對此並沒什麼興趣,避嫌的態度也很明顯,不由得嘆了口氣,徹底絕了試探之心。

  同樣的事情,落在不同的人眼中,就又是不同的情形了。

  今日瓊林宴由吏部尚書坐鎮,謝遲壓根沒那個閑工夫,加之身體不適,便提早離了中樞準備回家歇息。

  途徑書鋪的時候他叫停了馬車,雖知道九成是遇不著傅瑤的,但還是抱了些許期待。

  書鋪之中自然是沒傅瑤的,卻湊巧見著了這一幕。

  原本被他壓下去的心思霎時又浮了起來。

  一直到回了家中,謝遲腦海中仍舊會時不時地浮現方才的情形,因隔著太遠的緣故,他其實不大能看清傅瑤的神情,但還是本能地覺著不舒服。

  書房的桌案擺著個木匣,是謝遲前兩日從傅瑤留下的舊物中找出來的。

  這木匣用的是個很精妙的機關鎖,謝遲琢磨了許久,多少有了些頭緒,一邊走神,一邊漫不經心地擺弄著。

  伴隨著“ 噠”一聲輕響,這木匣的鎖開了。

  他很想知道是什麼東西值得傅瑤這麼小心地收起來,盯著這解開的木匣看了許久,最終還是慢慢地打開來。

  早前看到那泥人的時候,謝遲就知道,那匠人能捏得那般栩栩如生,必定是傅瑤給他畫了圖。他那時還曾問過月杉,是否見過這樣的畫?

  如今算是有了答案。

  這木匣中放得是一打畫紙,其中有的已經泛黃,顯然是年歲久遠。

  打開來看,紙上盡是他。

  最初的畫還顯得生澀,到後來漸漸好起來,一張張翻看過去,謝遲甚至能從其中看出傅瑤那些年畫技的長進。

  傅瑤的確是念了他好多年。

  只是在喜悅之前,謝遲最先想起的卻是前不久見著的情形。

  他從前偶爾會莫名其妙地醋,但自己心中也明白那些都不算什麼,這還是頭一回體會到了些嫉妒的滋味。

  這些時日,為了哄傅瑤,謝遲有意往自己昔年的模樣靠攏,可他自己心中卻很明白,歲月刻下的痕跡是消磨不掉的。

  就好比琢玉,就算再怎麼不滿意,也不可能恢復成初時的玉料。

  若傅瑤只是喜歡這畫紙上他昔年的模樣,那興許岑靈均會比如今的他更合適。

  謝遲定定地看著桌案上那些鋪開的畫紙,少年眉眼間的笑意于他而言卻像是折磨一樣,許久之後,是敲門聲將他喚回神的。

  “何事?”

  小廝焦急道︰“太傅,邊關急報!”

第94章

  午飯是在得月樓用的,傅瑤慢悠悠地挑著刺,文蘭則還惦記著先前的事情,問道︰“舅舅他們是去做什麼的呀?”

  “是去瓊林宴。”傅璇替她夾了菜,又耐性十足地講解了何謂瓊林宴。

  文蘭听明白了,煞有介事道︰“那娘親要督促松哥兒念書,等他長大了,也考個狀元郎,多厲害啊。”

  傅璇搖頭笑道︰“哪有那麼容易?”

  “可我听姨母說過,姨父當年也是狀元郎呀。”文蘭年紀小,誰也不會同她講那些麻煩事,所以壓根不知道有什麼忌諱,想什麼便說出來了。

  傅璇的神情僵了下,抬眼看向對面,只見傅瑤拿帕子擦著手,若無其事地向文蘭笑道︰“那是當然是因為,他本來就很厲害呀。”

  她輕描淡寫地將這事給揭了過去,並不似暗自神傷的樣子,傅璇看在眼中,暗自松了口氣。

  前一段時間,傅瑤對謝遲相關可以說是避之不及,眾人也都不會在她面前多提。到如今,她終于從先前的陰影之中走了出來,能夠平靜地看待從前的事情了。

  傅璇知道,這是個好征兆。

  “阿姐,你說我往江南去住上幾年可好?”傅瑤已經為這事思量許久,仍舊未拿定主意,她知道母親是不樂意如此的,便趁著這個機會來問問長姐。

  傅璇很是驚訝,但卻並沒立時反對,想了會兒說道︰“你若執意想去,倒也未嘗不可。”

  得了長姐的支持後,傅瑤的底氣更足了些,含笑道︰“我想著南下去散散心,也算能長些見識,比一直留在這京城之中要好。只是母親放心不下……”

  傅瑤自小就是在長輩們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嬌生慣養,也循規蹈矩,這些年來並沒做過什麼出格之事。就是早兩年南下,那也是陪著祖母一道。

  傅瑤從前並沒覺著這樣有何不好,畢竟京城的閨秀們大都如此,生于斯長于斯,嫁人之後成親生子,再老于此地。

  像她這樣,去過千里之外的江南的反而不多。

  可這些日子下來,她悶在家中想了許多,卻開始不滿足于這樣的日子。

  她想要離京去四處走走,不必像先前那般急著一路趕赴江南,大可以走走停停,看看青山綠水、風土人情,也能夠長一番見識。

  平素里說起來,不總是閨閣中的那些小事,也不總是情情愛愛。

  顏氏是個天生愛操心的性情,這些年過得順遂無憂,循規蹈矩,自是放心不下心愛的小女兒獨自離家。可傅璇卻有所不同,她自幼就是個有主意的,這些年又隨著丈夫在江南幾年,見多識廣,心也就更大些。

  她看出傅瑤心中的偏向,沉吟許久,開口道︰“我隨你姐夫在江南數年,在那里也結識了不少官員,屆時你帶封親筆信過去,有這層關系在,若真是有什麼事也會給三分薄面的。再多帶些丫鬟小廝隨行,護著你……也未嘗不可。”

  傅瑤听得眼都亮了起來,又試探著問道︰“那阿姐可不可以幫我去勸勸母親?”

  “我看你是早就想好了,就等著讓我去勸母親的吧?”傅璇點了點她,又搖頭笑道,“母親那里一時半會兒肯定是說不通的,慢慢來吧,而且就算你真要過去,也得提前準備一番才穩妥。”

  傅瑤乖巧地點了點頭︰“多謝阿姐,我明白。”

  姊妹兩人聊了許久,一直到午後方才各自回家去。

  說來也巧,傅瑤剛下馬車便見著了從瓊林宴歸來的傅玨,兄妹兩人一同進了家門。

  “說起來,母親已經開始張羅著給你議親了,”傅瑤提醒道,“二哥可有鐘意的姑娘?若是有的話,我替你向母親說一說。”

  傅玨扶了扶額︰“我一心念書,哪有什麼鐘意的姑娘?倒也不必這麼著急。”

  “你年紀也不小,母親早就有這個心思了,只不過是怕擾了你的學業才一直沒說。”傅瑤嘀咕道,“我倒也覺著不必著急,可興許長輩大都如此吧。”

  “的確,”傅玨撢了撢衣袖,偏過頭來看向傅瑤,“岑兄早前就一直被家中催婚,他拿先考取功名為由給回了,眼下他在殿試之中拔得頭籌,家中必然也是要張羅起來了。”

  傅瑤並沒料到他會突然提起岑靈均,對上那目光之後,卻又覺著仿佛是話里有話。沉默片刻後,她輕快地笑道︰“狀元郎大出風頭,如今滿京城的官宦人家怕是都在留意了,愛慕他的閨秀應當也不少,倒是可以好好地選個合適的。”

  傅玨腳步微頓︰“瑤瑤,你可曾想過……”

  有些話是不能說出來的,可就算不說,彼此也都心知肚明。

  傅玨知道前兩年岑家曾經提過親,也知道岑靈均對自家妹妹的心思,發乎情止乎禮,岑靈均不會逾越,他也知情知趣只當不知,並沒多提半句。

  可傅瑤回家之後,要同謝遲和離,事情就不一樣了。

  傅瑤當初大病一場後,岑靈均主動問起傅瑤的次數便多了起來。

  傅玨也曾暗自想過,妹妹和離之後,想要再嫁的話,怕是尋不到比岑靈均更好的人了。

  “二哥,慎言。”傅瑤猜出他的意思來,無奈道,“你是不是在瓊林宴上喝多了酒?”

  她的態度再明顯不過,傅玨無奈地嘆了口氣︰“成吧,你就當我是喝醉了說胡話。”

  “你還是操心自己的親事吧,喜歡什麼樣的姑娘就同母親講清楚,一輩子的事情呢。”傅瑤並不同他多說,留了這麼一句後,便回自己院中去了。

  傅瑤一直都知道,自家人很喜歡岑靈均。

  她也覺著岑公子是個很好很好的人,相處起來也很輕松,但卻始終並不曾有過愛慕之情。

  感情這種事情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普天之下那麼多些人,可能她讓一眼心動的興許只有那麼一個罷了,旁人再好,也不是她喜歡的。

  傅瑤也知道,自家人很不喜歡謝遲,都覺著她和離了是脫離火坑,應當另尋個很好的夫婿共度一生。可她卻並不是這麼想的。

  哪怕如今,她也還是喜歡謝遲,也從未想過再嫁。

  就算不說自己,對旁人也不公平,沒有這樣的道理。

  傅瑤仍舊不喜出門,在家中看些山水游記,閑暇時逗著檐下的鸚鵡,耐性十足地教它說話。

  當初她嫁去謝家的時候,並沒有將這鸚鵡帶過去,因為怕謝遲覺著吵,想要等到兩人的感情徹底好起來再說這事,但一來二去直到她離開謝家,也沒機會將鳥給帶過去。

  如今看來,倒是少了一番折騰。

  可沒兩日,卻得知了件大事。

  平素里是沒人同她說這些的,可這事實在是太嚴重了,朝堂為此爭執不休,滿京城都傳開來,府中也有僕從議論——

  鎮守北境的裴老將軍過世了。

  傅瑤听丫鬟提起此事時,手中的茶碗沒能拿穩,直接摔在了地上,她卻在丫鬟們的驚呼聲中站起身來。

  旁人興許不知道,可她卻很清楚裴將軍對謝遲而言意味著什麼。

  除卻朝雲,謝家人都死在了當年那場冤案之中,謝遲被發配西境九死一生。裴將軍于他有知遇之恩,是如師如父一般的存在,也是當世最後一個他真心認可的長輩。

  他的暴戾是被裴將軍給壓下來的,沒有成所謂的“亂臣賊子”,而是背著誤解和罵名當了個從未有謀反之心的忠臣,嘔心瀝血地撐起了家國。

  謝遲這個人活得很獨,能入他眼的人不多,能被他放在心上的更是屈指可數。

  他從來都是走在懸崖邊的,旁人覺著他無所不能,可朝雲卻總是擔心他什麼時候活得不耐煩了,千方百計地想要給他添些牽掛。

  如今卻是又少了一個。

  傅瑤不知謝遲得知這消息的時候會是怎樣的反應,他那樣一個人,是不肯在旁人面前露出軟弱模樣,可心中卻必然是煎熬至極的。

  但哪怕明知道謝遲必定是很難過的,她也不能去。

  兩人的性情差太多,就算勉強復合,也就是一時太平,既然壓根沒想好將來該如何走下去,就不該為著一時的觸動回頭。

  傅瑤有些茫然地停住了腳步。

  “姑娘,”銀翹連忙追了出來,“您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傅瑤搖了搖頭,沉默許久,小聲道,“有些悶,我想出門去。”

  她不該去謝家,也的確克制住了沒有去,所以到最後也不知道該做什麼,便順道往自己的書鋪去了。

  傅瑤在書鋪的後院留了許久,離得近些,還能听見前邊的客人們在聊裴將軍過世之事。

  其實早前朝堂就曾為著要不要和談而爭論過,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最後被謝遲一力壓了下來。如今裴老將軍過世,除了惋惜英雄之外,逃不過的問題就是——北境該怎麼辦?

  那些未經過什麼事的書生們倒是議論得很是激烈,為著該不該和談之事、若是要戰該如何等事爭論不休。

  傅瑤听了許久,心中生出個猜測來,一直到書生們散去,暮色四合,方才起身準備回家。

  才分開竹簾,便見著了進門來的那個頎長的身形。

  他身上穿得還是朝服,顯然是剛從宮中回來,神色中帶著掩不去的倦意,應當是這兩三日都未曾好好歇息過。

  謝遲是順道從此過,習慣性地叫停了馬車,並沒指望能在此處見著傅瑤,卻不料無心插柳柳成蔭,一進門便正好打了個照面。

  與以往避之不及的態度不同,傅瑤這次並沒立時就躲開,看過來的目光帶著些猶豫。

  謝遲先是驚訝,想明白緣由之後自嘲地笑了聲,神情冷了下來,低聲道︰“我不用你可憐。”

  “什麼?”傅瑤下意識地反問了句,睜大了眼。

  “我說,你不必因為覺著我可憐就對我好。”謝遲垂眼看著她重復了一遍,又反道,“你不是已經想明白了嗎?”

  掌櫃一見這情形,立時知情識趣地避開來,傅瑤則向謝遲皺眉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喜歡的是當年的我,可我如今早就不是舊時的模樣性情,就是因為想明白這一點,所以你才會要和離,不是嗎?”謝遲緩緩道,“既然這樣,就不要再因為可憐我,而對我好了。”

  那些翻出來的舊時畫作,這幾日都已經快要成了他的心魔,交替著與邊關戰場的情形出現在他短暫的夢中。

  以至于他甚至都忘了自己原本還在想著哄傅瑤的。

  傅瑤被他這話給繞懵了,尚未想好如何回答,便听見謝遲說道︰“說起來,你應當喜歡岑靈均才對,我這就給你寫和離書……”

  他知道這話很不善,說出來的時候自己也未必好受,但情緒使然,在反應過來之前已經說出口了。

  傅瑤震驚地看著謝遲,只見他眼底已經紅了。

  謝遲自己也隨即懊惱起來,有些慌亂道︰“瑤瑤,我……”

  “你是傻子嗎?”傅瑤瞪著謝遲,凶道,“還是我是傻子?”

  謝遲愣住了。

  雖說當了大半年的夫妻,可他從沒見過傅瑤這副模樣。

  傅瑤從來都是好聲好氣的,嬌軟的,就算同他拌嘴的時候生氣的時候,也都是委屈更多些。她的情緒始終是收斂著的,這還是頭一回這麼氣勢洶洶的。

  “我難道會傻到分不清自己喜歡的人是誰嗎?”傅瑤質問道。

  看著她這氣呼呼的模樣,謝遲原本紛亂的心緒竟平和了些,沉默片刻後又問道︰“可現在你還喜歡我什麼呢?”

  他自己思來想去,都覺著除卻這張與昔年一樣的臉,仿佛沒什麼值得她喜歡的地方了。

  “當年,我听一旁的閨秀們議論,說謝公子是大周最年輕的狀元郎,文采風流,驚才絕艷……那時年少,從樓上看你那一眼的時候,就覺著你是這世上最厲害的人。”傅瑤的語氣終不似方才那麼凶,漸漸輕了下來。

  “這些年,旁人說你千般不好,可我自己親眼所見,仍舊覺著你是世上最厲害的人。

  傅瑤從沒說過謝遲的不好,也始終不覺得他做錯了什麼,只是沒有回應她一廂情願的付出而已,不愛她又不是錯。

  她撐不下去,所以選擇分開。

  與其長久下去心生怨懟,倒不如及早抽身,反倒還能像現在這般。

  就算刨除了那些情情愛愛,謝遲始終是她心中的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謝遲這幾日過得很不好,在知道裴老將軍的死訊後,他甚至沒時間難過,便要處理隨之而來的諸多事情,也需要盡快安排好所有事宜。

  太多事情壓在他身上,不知多少人都指望著他,而直到如今,才總算是有人能讓他高興些。

  謝遲勾了勾唇,露出個笑來︰“傅瑤,我要離京了,三日後長樂門,來送送我吧。”

  在听那些書生爭論不休的時候,傅瑤就已經猜到了謝遲會如何做,故而倒並沒十分驚訝。

  戰場究竟是怎麼樣的?傅瑤並沒親眼見過。

  可她見過謝遲身上那縱橫交錯的傷痕,看起來就讓人覺著疼。

  謝遲此去九死一生,前途未卜,不知多少年才能回來。而她要往江南去,天高地迥,興許此生都未必能再見了吧。

  傅瑤想了想,輕聲道︰“好。”

第95章

  早前在謝家的時候,傅瑤時常會往書房去,她會避諱著不翻看謝遲的文書,但畢竟朝夕相處,難免會見著些許。

  她曾無意中看過一封謝遲寫給裴老將軍的書信。

  當初北狄籌謀許久,刺殺謝遲,驟然發難,致使謝遲昏迷不醒險些沒能救回,而裴老將軍也身受重傷。傅瑤是從謝朝雲那里得知內情的,但這麼久以來,從未听謝遲提過半句。

  謝遲素來厭惡脆弱的情緒,更不會宣之于口,傅瑤很清楚這一點,故而也沒敢多問。

  只有在那封尚未寫完的,要送往邊關的信中,她才得以窺見些許謝遲的心緒。

  那封信是勸裴老將軍回京養病的。

  謝遲說,他老人家年事已高,邊關清苦,實在不適合養病,已然鞠躬盡瘁這麼些年,如今也是時候該歇一歇了。

  除此之外,謝遲還講了刺殺之事原委,言辭間透著想要撂挑子不干的想法。

  那些人想方設法地從他手中奪權,以致出了這樣大的紕漏,卻還要他來收拾爛攤子。謝遲一邊認命地接手,剛醒過來便投入其中,但另一邊卻還是忍不住抱怨,想著索性撒手不管了。

  自身經歷使然,謝遲是個極為成熟的人,在裴老將軍面前,才總算是有了些這個年紀該有的模樣,也不再過多地掩飾自己的情緒。

  但他興許也知道裴老將軍必然不會回京,抱怨完,又認命地講起朝政和軍務來。

  那信並沒寫完,傅瑤大略看了眼,隨即便避開了。

  除卻謝遲那有些任性的抱怨之外,她記憶猶新的,便是其中那句“我亦飄零久”。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那是謝遲難得感傷自身。

  也是從那時起,傅瑤知道,裴老將軍于他而言是如師如父般的存在。

  裴將軍對謝遲有知遇之恩,若不是他,謝遲當年興許並沒辦法那麼順利地回京來,平定叛亂,報當年家破人亡之仇。

  他這些年為著那承諾,就算再怎麼不耐煩,也始終沒有撂挑子走人,任勞任怨地收拾著這爛攤子。

  如今裴老將軍故去,若無主將坐鎮,北境必有動亂,所以他得安排好京中的事情,盡快趕過去接手。

  可他這幾年都在為朝政操勞,想來軍務上也有生疏,更何況身體不比當年,此去會如何,當真是誰也沒法預料。

  謝遲早就在為此做準備,也知道並沒太長的時間來猶豫,所以就算朝中有異議,也都被他一力壓了下來,敲定此事。

  好在他並沒什麼牽掛,謝朝雲早就知曉他的想法,如今也不會阻攔,只珍而重之地叮囑了許久,讓他以自己為重。

  “身為皇後,我興許應該以大局為重,”謝朝雲認真道,“但我只想要你珍重自身,不要輕易涉險,更不要拿自己的命來賭。”

  她對謝遲的行事作風再了解不過,強調道︰“我在京中等你回來。”

  “我有分寸。”謝遲答了句,見她仍舊不大放心,只得又無奈承諾道,“我不會再拿命去賭,也會活著回來。”

  謝朝雲抿了抿唇,露出個笑來︰“那就好。”猶豫了會兒,她又遲疑道,“那瑤瑤……”

  她已經有許久未曾在謝遲面前提過傅瑤,但如今眼看著他要離京,這事總不能再拖下去,只得試探著提了句。

  “我約了她明日見面,會將事情都處理好的。”謝遲道。

  見他已然拿定了主意,謝朝雲也沒再多管,只頷首道︰“那就好。”

  及至離了宮,回到家中,月杉早就將行禮收拾妥當。

  謝遲在書房之中留了許久,從傅瑤的錦盒中取出了自己的泥人,又將她當初送自己的四季圖中初春那一幅找了出來,加在了行李之中。

  自從傅瑤離開之後,他睡得一直不大好,需要靠著安神香才能入睡,第二日一早,騎馬出京。

  隨他趕赴邊關的親兵,是從當年西境就跟在他身邊的,早已在城外等候。

  而城門外,傅家的馬車也已經在候著了。

  謝遲勒住韁繩,利落地翻身下馬,來到了車前。

  傅瑤听到動靜後,掀開簾子來,下車之時被謝遲扶了把,輕聲道了句謝。

  她這兩日也未曾歇息好,可思來想去,也只能叮囑謝遲保重身體,再多就沒什麼可說的了。

  而謝遲約她前來,自然是有許多話要講的。

  “這是你要的和離書,我已經寫好了,也簽上了自己的名,你只要回去之後補上自己的落款,從今往後就跟我再無瓜葛……也可以隨時往謝家去帶走自己的東西。”謝遲取出了早就備好的信箋,低聲道。

  傅瑤垂眼看著那紙,抬手接了過來。

  她對此也並不意外,畢竟以謝遲的性情,斷然是不會就這麼拖著她,自己離京的。

  畢竟此去北境,誰也說不準什麼時候能回來,是否……還能回來?謝遲先前拖著,是想要復合,可如今遙遙無期,他不會再如此的。

  “傅瑤,我很遺憾。”謝遲自顧自地說道,“沒在合適的時候遇著你,此為一;遇著之後,又沒能早些想明白珍惜你,此為二;想明白之後,卻又迫于時勢,沒有辦法慢慢償還,將你哄回來,此為三。”

  謝遲很少會同傅瑤剖析自己,像如今這樣坦露心跡,可以說是破天荒頭一回。

  傅瑤輕聲道︰“我也很遺憾。”

  但究竟是為什麼遺憾,她卻並不肯多說了。

  “沙場之上刀槍無眼,瞬息萬變,此去生死未卜,所以這紙和離書給你。”謝遲緩緩地說道,“今後你想如何就如何,若是有更喜歡的人,再嫁也無妨……”

  傅瑤心中千頭萬緒,一時說不上話來,眼有些紅了。

  見她如此,謝遲沉默片刻,卻又忽而笑道︰“罷了,不誆你了,方才的話是開玩笑的。”

  “北狄那群廢物還要不了我的命,我此行是去為裴老將軍報仇的,也是要將他們奪走的城池給搶回來的。”謝遲一改方才的語氣,輕松道,“等到料理完那些事,我就會回來了。”

  他翻身上了馬,想要離開,卻又忽而回頭笑道︰“傅瑤,若是等我回京,你還未喜歡上旁人,不如就再嫁給我吧?我給你補一個盛大的婚禮,親自迎你過門,再陪你三朝回門,將欠你的都補上。”

  他的確已經不是昔年模樣了,笑起來也不一樣,少了些溫文爾雅,多了些肆意。

  束起的長發被風吹亂,墨色的勁裝衣袂飛揚。

  傅瑤揉了揉眼,未置可否,只仰頭看著他,認真道︰“一定要好好地回來。”

  “一定。”謝遲笑了聲,頭也不回地擺了擺手,“來日再見,走了。”

  遠處候著的親兵等到了他們的主將,隨即跟了上去,絕塵而去。

  ︰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出自《金縷曲》

  終于寫完了計劃中的劇情,突然很想聊會兒關于這個故事orz

  最初開預收的時候,文名其實叫《奸臣的佛系前妻》,後來在想謝遲這個人的時候,定基調的那句就是“我亦飄零久”,又覺得他很可憐,所以就想干脆寫個甜文發個甜妹補償他一下吧。

  但等到謝遲和傅瑤的人設徹底形成之後,又發現其實他們的閱歷和性情差太多,湊在一起哪怕甜的時候,也是那種不平等的,就像是對喜歡的寵物似的……也不是不可以這樣寫下去,甜到最後生個包子什麼的,但那樣對傅瑤就太不公平了,我個人也並不太認同那種愛情。

  對于謝遲這個人而言,一味的討好能換來些許喜歡,但並不能換來平等的愛情。倒真不是想要寫火葬場什麼的,而是的確不破不立。

  這樣的情節就難免會有爭議,我有時候看評論就挺哭笑不得的。其實就跟吃辣一樣,有人覺得很辣有人就覺得一般般,我只能根據自己的口味來寫,如果湊巧你跟我口味一樣就會覺得不錯,如果不一樣就難免不舒服。

  接受所有的評價,不舒服的話負分也沒什麼,棄文就好不要勉強,感謝支持正版。

  ps.我自己覺得整體是甜文、傅瑤治愈系沒什麼毛病,但看到有爭議,等編輯上班之後我會去申請讓她改掉標簽,文案也會修改掉。

  pps.今天看前文,會隨手修改字句,差別不大,有修改提示忽略就好,沒必要回去看。

第96章

  謝遲做事向來雷厲風行,尤其是在朝政大事上,從邊關傳來裴老將軍故去的消息到他離京,不過短短數日。常人都還在猜測不休,得知謝遲趕赴北境的消息後,大都是震驚不已。

  除卻對謝遲極為了解的,大都沒想過他竟然會親自去邊境。

  畢竟北境沙場,哪里比得上京城的富貴日子?

  謝遲在朝中可是手攬大權,想要什麼就有什麼,連皇上都要听他的意思,也沒人敢說個不字。可他卻放著這樣的好日子不享受,往邊關去了。

  那可是可能會要命的。

  哪怕是向來不憚以惡意揣測謝遲所有舉動的人,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這幾年來,謝遲一直有意扶持有能耐的朝臣,將兩王之亂後零散的朝局拼湊起來,也緊趕慢趕地將能教的都教給了蕭鐸,加之還有謝朝雲在一旁扶持,倒也沒什麼大礙。

  只是沒了他壓陣,眾人心中多少都有些沒底。

  先前謝遲在的時候,不少朝臣都是怎麼看他怎麼不順眼,可等到他撒手不管往邊關去了,卻又覺出些他的好處來。

  而尋常百姓,也沒少議論這件事,眾說紛紜。

  哪怕謝遲已經離京,傅瑤仍舊不大常出門。

  自那日送謝遲離京之後,她回到家中之後簽了那紙和離書,讓銀翹領人去將自己的東西都收拾了回來,而後便開始為南下做準備。

  她並沒大張旗鼓地知會旁人,可要將那麼些嫁妝運回家中,哪怕不願聲張,也總是會落在旁人眼中的。漸漸地,眾人也都知道了她與謝遲和離。

  只是傅瑤不會客,家中之人與姜從寧口風又緊,就算是想要打探也都無從下手。

  這事也就同先前魏家之事一樣,成了撲朔迷離的存在。

  年前魏老夫人染了重病,臥床不起,那時謝皇後與太傅都曾專程去過她的壽宴,給足了排面,更是遣了太醫在魏家照看。

  但哪怕是各種名貴藥材用著,她也終歸沒撐太久,開春之前便過世了。

  眾所周知,魏家這幾年來靠著謝太傅的扶持過得很好,可這喪事之後,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待遇卻是急轉直下。

  魏家子弟的閑散官職被削去,而與謝皇後有多年交情的魏書婉則去了京城外的庵中。雖說對外是宣稱要為祖母守孝,但明眼人都知道,這八成是犯了事遭罰。

  可究竟是什麼事,能觸怒那兩位,朝夕之間天翻地覆?

  眾人想破了腦袋都沒想明白。

  滿城風雨,傅瑤這個當事之人安安穩穩地待在家中,收拾了從謝家帶回來的東西,又開始慢慢收拾南下的行禮,並勸說母親同意自己的決定。

  顏氏向來嬌慣傅瑤,但在這件事情上卻是格外固執,哪怕傅璇回家之時都幫腔勸過,她卻仍舊未點頭。

  好在傅瑤也並不著急,開始看些山水游記,不厭其煩、見縫插針地同母親提此事,大有看誰的耐心更好的架勢。

  大好的春光被她浪費在了府中,院中的花草倒是被侍弄得極好。

  及至入夏之後,迎來了祖母的六十大壽。

  這壽辰自然是要大辦的,傅瑤幫著母親分擔了些庶務,一道籌備,而當日,也就不可避免地見著了諸多賓客。

  傅瑤已經有許久未曾在這樣的場合露面,但祖母壽辰,身為主人家,總沒有再避而不見客的道理。

  她同人含笑客套的時候,能覺察到那探究的目光,倒也沒因此不耐煩,只是莫名有些好笑。倒是姜從寧有些看不下去,挽著她的手道︰“有些悶,陪我出去逛逛。”

  姜從寧的身孕已經明顯顯懷,行走坐臥之時也多了些小心,傅瑤扶著她的小臂,慢悠悠地說道︰“也沒什麼,你不必擔心。”

  病中那段時間,傅瑤的確是很抵觸見人,對謝遲相關的事情格外避諱些。可到如今早就已經走出來,不會客也只是覺著麻煩,想要圖個清靜罷了。

  就算是真有人當面提起謝遲來,她也不會為此失態。

  “我倒沒太擔心,畢竟她們最多也就是背後聚在一處揣測議論罷了,當著你的面,還是不會多說什麼的。”姜從寧對此再了解不過。

  與謝遲相關的事情,總要格外惹眼一些,更別說是和離了。

  這些時日,就連範家那邊都曾有人試探著問過,被姜從寧一反常態直接堵回去之後,才沒敢再多打听。

  傅瑤笑了聲︰“你這話倒也沒錯。”

  畢竟常人總是會對這些事情格外好奇些,平日里無事,難免要說些閑話。但大都是有分寸的,除非是有仇有怨,並不會有人那麼不長眼來當面添堵。

  兩人原是想要在院子里逛逛,躲個清閑,結果卻好巧不巧地遇著了背後議論的。

  “上次見傅瑤還是年節時候,在靈毓長公主府上,那時候她還是太傅夫人,風光得很,長公主也對她青眼有加。”那人嘆了口氣,似是頗有感慨,可話音里卻帶著笑,“那時哪想到今日呢?”

  “她可是在家中躲了好幾個月了,若不是這次老夫人壽辰,怕還是見不著。”

  “想必也是覺著面上無光吧。畢竟她可是京中出了名的富貴花,這些年順風順水的,可卻嫁了那麼個夫婿,最後還鬧到和離。”

  那邊一唱一和,說得興起,又從傅瑤議論到了謝遲身上。

  “听說北境戰事不利,”那人笑了聲,嘲諷道,“謝太傅向來心高氣傲,眼高于頂,也不知此番作何感想?”

  “他往邊關去,想必是要牢牢地把兵權握在自己手中。若要我說,還不如當初和談,也少了這麼久以來的損耗……”

  從前听人背後議論,傅瑤大都是避開,又或是勸著自己不要放在心上。

  可此番她卻不準備再忍耐了。

  “不知是哪位有如此見地,可真是屈才了。”傅瑤繞過假山石,見著了垂柳下站著的兩人,似笑非笑道,“原來是曹姑娘和孫姑娘。”

  兩人說得興起,誰也沒料到傅瑤竟然會在此處,呼吸一滯,面面相覷。

  孫思思立時窘迫得紅了臉,說不出話來,倒是曹飛雁咳了聲,硬著頭皮道︰“談不上見地,只不過提及邊關之事,隨口議論幾句罷了。怎麼,你難道要為謝太傅鳴不平嗎?”

  “曹姑娘說得像是心系邊關百姓似的,”傅瑤挑了挑眉,“可我听著你方才提謝遲敗仗,卻像是挺高興呢。”

  傅瑤並不覺著敗了仗不可說,也並沒要維護謝遲的意思,只是見不得那些自以為是的人。

  究竟是真心擔憂戰事,還是為了私心幸災樂禍,她還是分得清的。

  姜從寧神色之中難掩驚訝,她也沒料到傅瑤竟然會一改往日作風,但反應過來之後隨即幫腔道︰“我听著也是。曹姑娘應當知道戰事不是兒戲,為此幸災樂禍,怕是有些……惡毒了吧?”

  曹家與謝遲是有舊怨的,當初曹公子犯在了謝遲手上,被打斷了腿,哪怕悉心照料也沒能救回來,成了個跛子。曹飛雁為此記恨謝遲,早前他在京中之時是懼怕居多,可如今知道他也會有敗仗,便忍不住嘲諷了幾句。

  被姜從寧搶白後,她恨恨地說道︰“又不是我輸的仗!”

  “那若是讓你去,你能擔保百戰百勝嗎?”傅瑤反問了句,又看向一旁的孫思思,“十六州不收回,北狄鐵蹄南下便沒了屏障,若是和談,將來北狄撕毀約定卷土重來之時,該如何是好?為一時安逸,不要長久了嗎?”

  兩人在背後議論,被傅瑤撞破,原就是又驚又慌,被傅瑤一反常態地質問之後,就更是說不出話來了。

  “再有,我的事也不牢二位費心,管好自己吧。”傅瑤又留了句,便與姜從寧離開了。

  從前听人背後議論的時候,傅瑤都是忍下來,但多少也會受到影響,回去之後暗暗生氣。後來她也學著謝遲,試著不要將這些事情放在心上,倒是略有成效,可終歸還是不大爽快。

  今日試著由自己的性子,當面一一反駁回去,倒是感覺好了許多。

  姜從寧是極了解傅瑤的,很是驚訝,正準備問的時候,卻只見她撫了撫胸口,長出了一口氣,方才那端起來的架勢霎時煙消雲散了。

  “噗……”姜從寧沒忍住笑了出來,“我方才準備夸你呢,這就打回原形了。”

  傅瑤抿唇笑了笑︰“一回生二回熟嘛。”

  “挺好的,”姜從寧打量著她,頷首認可道,“你從前就是性子太軟了,總是不願與人爭執,有什麼話也藏在心里。其實像如今這樣,不高興了就說出來就挺好,不然旁人還覺著你好欺負,也未必會記得你的好。”

  “我從前沒試過,現在發現這樣的確不錯。”傅瑤扶著姜從寧往回走,“說起來,我娘近來的態度松動了許多,應該過不了多久,我就會離京南下了。”

  姜從寧一早就知道傅瑤的打算,心中雖多有不舍,但還是說道︰“去吧,照顧好自己。”

  “其實若不是已經脫不開身,我也挺想到處去看看的,總比一輩子留在京中,看著後院那些勾心斗角要好。”姜從寧摸了摸自己的隆起的小腹,惋惜道,“記得要常寫信,若是見著什麼好看的、有趣的,也給我留一份。”

  “一定!”傅瑤點了點頭,又開玩笑道,“你若是真要離京,世子怕是舍不得呢。”

  自從姜從寧有孕之後,範飛白就再沒什麼風流的事跡傳出,名聲好了不少,一副收心的模樣。傅瑤與姜從寧多有往來,對此有所了解,如今再看範飛白,也不似早前那麼不順眼了。

  “理他呢。”姜從寧卻是不怎麼在意,又拉著傅瑤叮囑起出門要留意的事情。

  傅瑤預料得的確不錯,沒過多久,顏氏終于還是沒耗過她的耐性,松口應下了此事。她一早就將行禮準備妥當,幾乎不用再多做什麼準備,便能立時啟程。

  在離家前,各種事項已經被爹娘、兄姐等人叮囑了無數遍,傅瑤都已經能倒背如流了。而謝朝雲在得知她的去意之後,讓人送了道令牌來,有這個在,無論去到何處都會有官府護著。

  熬過了盛夏,姜從寧也平安順遂地生下個小女兒,傅瑤送了精心備好的賀禮,趁著酷暑褪去秋高氣爽,乘船南下。

  傅瑤從小是在百般呵護下長大的,這還是頭一次出遠門沒有家人陪著,只有僕從相伴。

  前路浩渺,歸期未定,但她心中卻並不覺著慌亂,刨除不舍,剩下的便滿是期待。

  她不想一輩子困于閨中,想四處走走,想好好地看看這河山。

第97章

  光陰是個奇妙的東西,能讓執念愈重,也能讓人釋然。

  離京的第一年。

  傅瑤乘船南下,走走停停,大半時間都耗在了路上,見了許多人遇著許多事,最後在隆冬之前到了江南。

  傅瑤不缺銀錢,起初也總是大手大腳的,遇著有難處的便會慷慨解囊。

  她一路上幫過不少人,也被騙過幾次,漸漸地便謹慎起來,不會再見著旁人抹淚就信以為真,知道要多加防備,越來越懂如何辨別真假。

  傅瑤也不會再像先前在京中那時精心打扮。這在沿路的城鎮都太顯眼了些,還招過當地的紈褲子弟調戲,想要將她給搶回家中。

  那紈褲是當地富商之子,浪蕩成性,惡跡斑斑。有侍衛護著,傅瑤倒是沒什麼大礙,但卻偶然得知紈褲曾經因為強搶民女鬧出過性命。

  紈褲輕而易舉地將事情給揭過去,一條人命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沒了,可因為官商勾結的緣故,那對老夫婦甚至求告無門,托人寫的狀書衙門根本不接,直接就將他們給打發回來了。

  弄清楚此事後,傅瑤便索性在那小鎮多留了些時日,幫著重新寫了狀書,又教老夫婦越級上告,一直到解決了這件事情之後方才繼續啟程。

  她將一路上的見聞都記了下來,也重新提筆作畫,一路上攢了許多,等到在江南安置下來之後,又張羅著重新開了個書鋪。

  有京中那個做鋪墊,這次做起來要格外順手一些。

  江南也比京城要自在許多,傅瑤避開了先前長姐的地方,到臨近的小鎮落腳。壓根沒什麼人認得她,不必擔心出門被人認出,沒有身份和規矩束縛,她甚至可以親自來管鋪子的生意。

  沒有往來的庶務要處理,大可以一心撲在書鋪上,傅瑤做生意做得樂在其中,每每往家中寄信之時,都忍不住提了許多雞毛蒜皮的小事。

  傅瑤過得很充實,也很高興,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感到了些許失落。

  但她也知道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在書房之中寫了厚厚的一疊家書,又將自己這一路上挑選的東西當做年禮讓人送回了京中之後,她便又開始領著銀翹她們忙著裝飾府邸,晚上湊在一起玩樂守歲。

  美中不足的還有一件,就是江南入冬以來還未曾落雪,總讓人覺著少了些什麼。

  可北境是不缺大雪的。

  雖是年節,軍中卻並未因此有過松懈,該有的訓練絲毫未減,也依舊要例行當值巡視,只是伙食要好了許多,也都另添了棉衣。

  寒風呼嘯,卷著鵝毛大雪簌簌而落。

  謝遲端了碗烈酒,披著大氅,出了將軍帳來看夜雪。

  邊關的風比京城的要更烈一些,攜卷著雪花而來時,倒像是凌厲的刀子,他自知身體不好,並沒留太久,將那烈酒飲盡之後便回去歇息了。

  桌案上擺著來自謝朝雲的信,她並不是那種多愁善感的人,就算是年節時候的家書,也大都是講近來的朝局政務,再有便是叮囑他要保重身體。

  再有便是蕭鐸的嘉獎的聖旨。

  當初剛來北境之時,謝遲對具體的情形並不熟悉,再加上好幾年未曾接觸有些生疏,北狄又打定了主意想要趁著裴老將軍離世的空檔進攻,來勢洶洶,便不可避免地吃了些虧。

  但他畢竟是早就經驗,在裴老將軍手下磨礪過,又是個聰明人,故而並沒狼狽太久,很快就上手了。

  在連番試探之後,謝遲對敵方主將的風格徹底了解,在前不久策劃了一場突襲,大獲全勝。

  消息傳回京中,先前那些唱衰的人被打了臉,蕭鐸趁機尋著錯處帶頭主張和談的朝臣給收拾了,親筆寫了這嘉獎的聖旨,還送來了許多賞賜。

  謝遲大略看了眼,便給下屬們分了,自己是半點沒留。

  他並不缺那些,也不怎麼感興趣,下屬們倒是都高興得很,對他這個將軍贊不絕口。

  從西境開始就跟在謝遲身邊的舊部都知道他的性情,但大半軍士對他都是不了解的,只听過那些傳言,原本知道他親自來接管裴老將軍的職責之後還暗自擔心過,但這半年下來便都心悅誠服了。

  與京城的勾心斗角爾虞我詐不同,邊關並不計較那些,實力說話。

  案上還擺著各種各樣的文書情報,大都是與軍務有關的,也有朝中局勢相關,他是個習慣費心的人,也總是放心不下旁人,所以哪怕是在邊關,卻還總是惦記著京城那邊。再有就是……他夾帶私貨,和傅瑤相關的。

  當年傅瑤離京南下沒多久,謝遲便得知了消息,也一直讓人格外留意著。

  他知道傅瑤一路上在何處停歇過,知道小城之中懲治紈褲那件事,也知道她是何時到的江南,開的新書鋪叫什麼……甚至還想過讓人送些那邊的書過來。

  說來也是可笑。

  當年兩人在一處時,他總是一心忙著自己的事情,對近在咫尺的傅瑤視而不見,很少關心她在做些什麼。可如今遠隔千山萬水,他卻總是惦記著,得到些她的消息,便算是繁忙的軍務之中難得的放松。

  謝遲原本也想過,興許等到過些時候,年歲就會將當初的遺憾和感情沖淡,不會再如此。

  但至少到現在而言,還沒有。

  他甚至隱隱體會到了傅瑤愛慕他那些年的感受,發現原來心中念著一個人的時候也挺好。哪怕看不見摸不著,也仍舊是慰藉。

  人生在世,能有這麼個慰藉,是值得高興的好事。

  離京的第二年。

  傅瑤眼光獨到,將鋪子開得很好,連自己化名為“雲岫”寫的故事也頗紅火了一陣子。南邊有名的戲班子征詢了她的應允,借著這個故事改了一出《尋仙記》,流傳甚廣。

  也不盡是順風順水的,畢竟做生意總免不了會有這樣那樣的事,傅瑤初時不懂也被人坑騙過,但日子長了漸漸得心應手,便沒再吃過什麼虧了。

  她不再圍著後宅打轉,同數不清的人的打過交道,有好有壞,見過屢試不第靠著寫話本賺錢的窮書生,買下過被家中賣入青樓的小姑娘,遇著過為了給重病的母親治病而偷竊的孩童……

  傅瑤自小被家中無微不至地呵護著,沒受過什麼磨難,也沒見過什麼人間疾苦,這一年多光景見識的比過去的十來年都要多了。

  她自己也或多或少有些變化,不再像先前那般對人百般忍讓遷就,口齒伶俐得很。

  她與戲班子的那位虞娘子一見如故,多有往來,改的戲本子很受喜歡,也湊巧遇著了當年在京中遍尋未果的“竹林閑客”。

  當初傅瑤買了許多話本子回來看,其中最喜歡的便是這位的志怪故事,還曾為此畫過不少畫。故而在這位找上門來時來賣故事的時候,立時就認了出來,為此高興了許久。

  直到這時,她才知道這位竟然是先帝在時朝中的一位御史,原是十年寒窗辛苦換來的官職,可後來實在是厭惡,索性辭官離京,雲游四方去了。

  傅瑤原本是想要給他一大筆銀錢,但他卻並沒受,只說是自己也存不住,等到什麼時候連買酒的錢都沒了的時候,再賣故事就是。

  送走了這位之後,傅瑤便開始整理文稿,再親自添些畫,正經整理出本書冊出來。

  她總是有做不完的事情,寫話本、做生意、同虞娘子編戲本,樂在其中。

  當年南下之時,傅瑤曾經將自己和離後從謝家取回的那話本帶上,但卻始終未曾續過,直到偶然被虞娘子見著。

  虞娘子很喜歡這故事,催著她快些補上後續,改成戲本之後必定又能紅火一陣。

  這故事是隱喻謝遲的,虞娘子對京城之事並不關心,並沒看出來,可傅瑤心中一清二楚。

  雖山高水遠,但傅瑤偶爾也能听到謝遲的消息。

  她對謝遲沒了早年的綺念,只是在每年上香的時候仍舊會為他求個平安符,在知道他平平安安,北境大體順遂之時,也總是倍感欣慰。

  就算不論情愛糾葛,無關風月,她也是真心希望謝遲能好好的。

  所以她最終還是應下了虞娘子的要求,續上了那個故事,受當年秦生那出《黃粱記》的啟發,在結尾用了同樣的法子。

  虞娘子看完之後,撫掌贊嘆。

  隔著千山萬水,人是見不著的,可故事和曲子卻是能傳開的。

  這一年的仗打得很順,奪回涼城後北狄敗退,謝遲傳令整頓修整,也總算是給下屬們休沐的時日。

  他這個人自己分外勤懇,下屬們也都繃著一根弦不敢松懈,如今總算得了閑暇,倒也不敢做什麼太出格的事情,也就是在城中喝個酒听個曲。

  謝遲對這些並沒什麼興致,但听著親兵提起南邊傳來的《尋仙記》,便動了心思,也去听了會兒。

  這樣的地界自然是沒全套的戲班子,演不起來什麼大戲,也就是唱了幾段其中流傳頗廣的小曲罷了。

  但謝遲卻听得入了神。

  其實很早以前那話本寫成沒多久,他就看過,只是曲子江南傳到北境,卻晚了足足半年。

  下屬們大都不通文墨,也就听個曲下酒,謝遲听著唱詞,卻不由得想起傅瑤專心致志落筆的模樣。

  分別一年有余,他竟還清楚地記得傅瑤披著外衫,在窗前寫話本的模樣。

  連他自己都覺著意外。

  離京第三年。

  被家中來信催了數次,傅瑤也分外想念親人,在猶豫了一番之後,決定啟程回京住上一段時日。

  至于是留在京中,還是再南下,又或是到旁的地方去走走,視情況而定。

  虞娘子原本就想北上,得知傅瑤有回京的意圖,一拍即合,結伴而行。

第98章

  在南邊的時候,傅瑤並未提過自己的家世來歷,虞寄柳只知道她是從京城過來的,但各人有各人的難言之隱,傅瑤不願多說,她也未曾刻意打探過。

  這次一同往京城去,傅瑤沒有刻意隱瞞,尋了個合適的機會將自己的身份和盤托出。

  虞寄柳驚得被茶水嗆到,咳了半晌方才緩過來,難以置信地盯著傅瑤看了許久。

  她倒是一早就知道傅瑤絕非尋常人家的姑娘,畢竟言談舉止擺在那里,不難看出來。但怎麼都沒料到,傅瑤竟然會是尚書大人的女兒……

  當然,相較而言,最驚悚的事實還是,她就是那位大名鼎鼎謝太傅曾經的夫人。

  江南與京城之間相隔甚遠,消息不靈便,可那畢竟是謝遲,這些年來與他相關的事情總是很容易就流傳開來,還時常能傳出好些個版本來,可謂是受人矚目。

  虞寄柳一早就听人說過,謝太傅當年為了沖喜娶了位夫人,後來不知因何緣故,又和離了。

  個中緣由知情人寥寥無幾,但也不妨礙眾人揣測,傳出過各種各樣的流言。虞寄柳那時是當話本故事來听的,也沒太當回事,怎麼都沒料到,自己竟然會有朝一日與當事之人熟識。

  乍一听是驚詫,但緩過來之後,她很快就坦然接受了。

  畢竟相處了這麼久,她很喜歡傅瑤的性情作風,加之也不是那種拘小節之人,更不會為著這個緣故去疏遠好友。

  傅瑤解釋道︰“我先前也不是有意要隱瞞,只是……”

  “我明白。以你這身份,的確也不適合讓旁人知道。”虞寄柳很是貼心,隨後又忍不住感慨道,“我原以為世家閨秀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日里為著後宅的事情勞神,閑暇時便是琴棋書畫,沒想到還有像你這樣,喜歡做生意寫話本的。”

  說到這個,她靈光一動,忽而想起那應自己要求續寫的話本,後知後覺地想明白了其中的干系。

  “難怪,”虞寄柳唏噓道,“難怪你會寫出那麼個故事來。”

  她從前並未多想,如今知道傅瑤的身份,立時就將那話本與謝遲聯系起來,悟出了頗多相似之處。

  那話本叫做《沉冤記》,故事講的是書生一家被牽扯到一樁冤案之中,導致家破人亡,他想方設法地上告,卻是連自己的命都險些賠了進去。

  最後他不折手段多番籌劃,終于為家人報仇。

  是以惡制惡,大仇得報,可自己卻也備受誤解,聲名狼藉。

  而改成的那出戲,最後一折則是暗喻後來的一切都是南柯一夢,強撐過酷刑的書生在獄中醒來,不知會何去何從。

  是當忍氣吞聲的好人,還是當聲名狼藉的惡人?

  傅瑤寫這話本時顯然是耗了心血的,一波三折,引人動情,虞寄柳初看之時便被那故事給吸引了,所以才會央她續上了結尾,又費心改了戲本。

  虞寄柳當年听過不少揣測,都是說謝太傅夫妻不睦,甚至是有仇怨,所以才會鬧到和離的地步,可她如今再看,卻覺著傅瑤對那位謝太傅並不似有怨恨。

  字里行間的感情是瞞不了人的。

  非但算不上怨恨,甚至還可以說是頗為憐愛。

  好奇歸好奇,但她畢竟是個有分寸的人,並不會去翻旁人的舊事來滿足自己,所以在感慨過這麼一句之後,便再沒提過相關。

  離京之時是初秋,兩三年的光景彈指過,傅瑤整日里忙著自己的事情,偶爾也會想念京城的親人故交,如今總算是再見了面。

  家中得了她回京的消息之後,就一直在掐著日子等候,顏氏一大早就翹首以盼,傅璇也領著兒女們過來了。等到終于見著傅瑤之後,顏氏立時就將她攬在了懷中,緊緊地攥著手上下打量著,又向著一旁的傅璇道︰“你看瑤瑤是不是瘦了?”

  傅璇笑了聲︰“沒有,是長開了些。”

  傅瑤的模樣並沒變,只是沒了早年不諳世事的天真稚氣,通身的氣質顯出些沉靜來,但眼眸依舊清澈,眉眼彎彎地笑起來時,依舊是舊日模樣。

  “我將自己照顧得很好,信里都同您說了呀,”傅瑤依偎在母親懷中,難得地撒了個嬌,“您不要總是覺著我是小孩子。”

  顏氏拍了拍傅瑤的手背,又是無奈又是寵愛地嘆道︰“知道了。”

  顏氏與傅瑤多有書信往來,一直知道小女兒都在做些什麼,甚至看過寫的話本,當初那出《尋仙記》傳到京城來時,她甚至專程讓傅璇陪著去听過。

  當年她並不贊同傅瑤離京,總覺著姑娘家不該如此,只是禁不住纏磨,最終才松了口。

  但這兩年看著傅瑤在那邊過得高高興興、自由自在的,原本的想法漸漸改了,也不再總是盼著她回京來穩定下來。

  這世上沒什麼一定之規,只要女兒能過得高興自在就夠了。

  回京的第二日,傅瑤去見了姜從寧。

  她早在書信之中知道好友又懷了身孕,算了算日子,知道不便出門走動,便親自帶著禮去了侯府。

  當年成親之前,範飛白浪蕩的名聲可是傳得甚廣,也就姜從寧不怎麼在乎,為了權勢地位嫁到侯府來。可直到如今,他竟然都未曾再納妾,簡直算是浪子回頭的典範了,旁人提起也都是嘖嘖稱奇。

  只是姜從寧卻始終未見動容,同傅瑤提起的時候,也是說他這個人不喜歡負責罷了,所以壓根沒想過將在青樓養的相好納為妾室。

  前年那青樓姑娘自己忍不住,耍心機手段想要名分,被姜從寧拆穿直接捅到了範飛白面前。範飛白自覺丟臉,興許也是發現女人的麻煩之處,便再沒往秦樓楚館去過。

  如今兩人的女兒已經學會說話,能自己走了,又有了個小的,關系倒是也緩和了些。姜從寧提起他雖還是不咸不淡的,但在女兒面前,還是會客氣些。

  傅瑤抱著那玉雪可愛的小姑娘,哄她叫自己“姨姨”,又指著一旁擺著的小玩意︰“這是姨姨給你帶回來的,喜歡不喜歡呀?”

  那小姑娘抱著傅瑤的脖頸,重重地點了點頭,乖巧道︰“喜歡!”

  “雙兒其實有些怕生,頭回見你便能如此,看來是很喜歡你了。”姜從寧慢悠悠地搖著團扇,逗了會兒女兒,便讓乳母將人給抱了出去,專心同傅瑤敘舊。

  “說起來,你這次回京是就留下了,還是過些時候還要回江南去?”姜從寧道。

  “我還未想好,等過些時候再看看,”傅瑤不慌不忙道,“興許會隨寄柳北上也說不準。”

  姜從寧動作微頓,若有所思道︰“哦?”

  “寄柳生在涼城,先帝在時燕雲兵禍致使十六州落入北狄之手,她也只能背井離鄉逃難。”傅瑤嘆了口氣,“听聞年前涼城收回,北邊也漸漸穩定下來,她便想著回去看看,給過世的家人上柱香,再順道打探故人的蹤跡。”

  “那你呢?”姜從寧又問。

  “我?”傅瑤怔了下,如實道,“我倒是沒什麼打算,只是想著同行的話有個照應,能看看北邊的風土人情,寫話本之時興許用得上。”

  姜從寧打量著傅瑤的神情,見她坦坦蕩蕩的,便知道是自己想岔了,止住了這話。

  倒是傅瑤自己反應過來,一時無言,無奈地嘆了口氣︰“你想什麼呢?”

  姜從寧略帶歉意地笑了聲︰“我也就是突然有此一想。”

  “我並沒打算去尋他……”傅瑤倒也沒惱,解釋道,“到現在隔了這麼久,事情都過去了,他八成也早就拋之腦後,又何必舊事重提?”

  範飛白算是為數不多與謝遲有交情的人,這些年也一直有往來,範飛白的事情是從不瞞她的,故而姜從寧也有所了解。

  她將傅瑤的態度看在眼里,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沒再多提,轉而聊起了旁的事情。

  在京城這段時日,傅瑤大半時間都在家中陪著母親,偶爾會領著虞寄柳閑逛,此外還應召進宮去見了謝朝雲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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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朝雲當年出于私心將傅瑤與謝遲湊在一處,推波助瀾、揠苗助長,到最後雖說兩人誰都沒怪過她,可她卻難免愧疚,也徹底明白感情之事不是外人能多管的,自那以後便再沒多插手過。

  再見面的時候,她未曾提起過謝遲,只是問了些傅瑤在江南的事情。

  傅瑤來時也特地備下了禮,有給謝朝雲的,也有給小皇子的。

  年前,謝朝雲生下個小皇子,蕭鐸為此大赦天下。當初她入宮,是受謝遲遇刺之事觸動,怕難以長久,這幾年來將太後一派壓得死死的,如今也算是得償所願。

  小皇子如今還不會說話,但長得很是可愛,粉團兒似的,眉眼能看出來是像謝朝雲多些。

  傅瑤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逗了逗,見他咯咯地笑著,唇角也不由自主地翹了起來︰“小皇子眉眼像你,將來長大了,必定是個俊俏的少年。”

  謝朝雲笑道︰“承你吉言。”

  傅瑤俯身陪著小皇子玩了會兒,忽而瞥見搖籃上掛著的那玉佩,愣了下。

  那上好的玉料被雕刻成了個長命鎖的形狀,雕工精細,顯然是費了一番心思。宮中自然是不缺能工巧匠,可傅瑤卻沒來由地覺著,這應該是謝遲送給小皇子的禮物。

  謝朝雲循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也沉默了下來。

  倒像是觸踫著什麼禁忌似的,兩人交換了個眼神,而後心照不宣地將這事給揭了過去,誰也沒多言。

  傅瑤生在京城長在京城,早些年並不覺著如何,可這兩年在外邊過慣了,便總覺著有些悶,所以最終還是決定同虞寄柳一道北上。

  顏氏雖有些擔憂,但並沒阻攔,只叮囑她要多加留意,不要涉險。

  “涼城現今已經安定下來,離前線遠著呢,我與寄柳最多也就到那里,不會再遠了。”傅瑤滿口應承下來。

  她這些年時常會出門,已經很熟悉,不會像頭一次出遠門那樣事無巨細地什麼都帶,收拾了一番後,啟程北上。

  北境不似江南那般富庶,離京越遠,便越能覺出其中的差距來。入眼的風景也大為不同。看慣了輕煙細雨的江南,再看這邊,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傅瑤一路上留神看著,也會听虞寄柳講些有關的故事,路上不便動筆墨,她便都暫且記在了心中。

  “北境是比不得江南的,你別看這一路蒼涼,可若是再往前數幾年,見著過燕雲兵禍時候的情形,便會覺著如今這樣已經極好了。”一行人在客棧歇息,虞寄柳臨窗而坐,同傅瑤感慨道,“那時是真慘極了……”

  亂世人不及太平犬,這話是半點沒錯的。

  先帝在時,也就是勉強維系著面上的平和,大局搖搖欲墜。邊城的日子並不好過,大多數人都要為生計發愁,而等到北狄入侵之時,就都得為性命發愁了。

  運氣好的倉皇逃難,運氣不好的連性命都保不住。

  若是能死得干淨利落些,都算是解脫了,最可憐的是落到北狄手中的,不知要受多少折辱,生不如死。

  可就算是僥幸逃脫的,也並非就能高枕無憂了,虞寄柳至今都記得當年逃難路上的情形,為了一點糧食便能殺人,甚至還有易子而食……那情形,說是人間地獄也不為過。

  虞寄柳提起舊事來,唏噓不已,傅瑤雖未曾親眼見過,但單听她講述,便已經覺著有些喘不過氣來。

  “所以像現在這樣,已經挺好了,至少不再是滿目瘡痍,多少能讓人看著點希望。”虞寄柳拂開被風吹散的鬢發,搖頭道,“前些日子在京中之時,我在戲園子听人議論,說什麼‘窮兵黷武,應適可而止’,實在是可笑。”

  “遠隔千里,北狄的鐵蹄踏不到京城的富貴,便站著說話不腰疼了。”虞寄柳提起此事來,語氣中多了些嘲諷,“但凡看過那些落入北狄之手的地界是怎麼個情形,便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未曾親眼見過的人,議論起來也都是輕描淡寫的,仿佛丟的不過是空城地皮罷了,可實際上還有那麼些百姓日夜煎熬,朝不保夕。

  傅瑤抿了抿唇︰“他們總是這樣。”

  她原以為,謝遲做到這般地步,總不該再像先前那般被人非議。可並不是,仍舊有人說他是為了攥緊兵權,指責他行事激進……仿佛就因為那是謝遲,所以做什麼都是錯的。

  但好在到了北境之後,狀況就漸漸好了起來。

  這是曾經親歷過兵禍的地界,被裴老將軍救于水火之中,後又被謝遲接手,庇護數年,得以日益好起來。這里的百姓不論什麼陰謀陽謀,離京城太遠,就算早前听過有關謝遲的非議,這兩年來也都不大信了。

  他們提起謝遲的時候,也都是稱呼為“謝將軍”。

  傅瑤初次听著這稱呼的時候,怔了下,方才意識到說的是謝遲。

  她並未見過謝遲披甲執銳的樣子,試著想了想,也很難將穿著朝服、公服,總是一副漫不經心模樣的謝遲,與威風堂堂的大將軍聯系到一處。

  一行人走走停停,總算是臨近涼城。

  天一日日地熱起來,湊巧遇著歇腳的茶肆,便停下來稍作歇息,修整一番。

  “這茶是涼城的特產,剛入口有些苦澀,可味卻是回甘,而且還有清熱去火之效。”虞寄柳興致勃勃地同傅瑤講解著,又同茶肆這邊的人聊了起來,問些涼城的近況。

  傅瑤捧著那茶碗,慢慢地喝著,打量著周遭的景色,余光瞥見遠處有一隊人馬飛馳而來,便偏過頭看去。

  這一路上,傅瑤也見過些將士,但卻並沒有像眼前這支一樣,隔著老遠就能讓她覺著訓練有素,大有勢不可擋之態的。

  傅瑤撐著下巴,認真地打量著,等到近到能看清領頭那人的模樣時,直接愣在了那里。

  她手中的碗沒拿穩,一斜,碗中的茶水立時便溢出些,惹得銀翹驚呼了一聲,連忙拿帕子來擦拭。

  這兩三年下來,傅瑤不再是當年那個沒見過什麼世面的小姑娘,可這事實在是出乎意料,以至于她壓根沒能反應過來。

  先前姜從寧遮遮掩掩地,問她來北邊是為了什麼?

  傅瑤那時答得坦蕩,她的確並沒什麼綺念,也不覺著偌大的北境,自己可能遇到謝遲。

  然而她還未到涼城,竟然就這麼猝不及防地遇到了。

  謝遲也沒料到。

  他的眼力很好,立時就注意到了茶肆中的傅瑤,初時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可心跳卻是不可抑制地快了起來,及至近了看清之後,立時就勒了馬韁慢了下來。

  謝遲是前不久知道傅瑤啟程往北境來的,他吩咐多加留意,便領人往涼城來料理事務。然而新的情報還沒來,他卻在辦事的途中先遇到了。

  跟隨的將士見謝遲慢了下來,雖不明白為何,但都不約而同地隨著謝遲在距茶肆不遠處停住了。

  親兵不明所以道︰“將軍是渴了嗎?”

  說著,便想要解下隨身的水囊給謝遲。

  可謝遲卻並沒要,猶豫片刻之後,干淨利落地翻身下馬。

  這樣一隊人馬是格外惹眼的,虞寄柳立時就注意到,小聲同傅瑤嘀咕道︰“這是哪來的啊?他要做什麼?”

  傅瑤並沒回答,只看著走近的謝遲。

  謝遲並未穿甲,仍舊是一襲黑色的勁裝,長發高高束起,雖還是舊日模樣,但整個人卻不似京中那般內斂,更像是出竅的利劍,鋒芒畢露。

  虞寄柳自問也算是見多識廣,但還是下意識地向後縮了縮,同時發現傅瑤竟沒半點避讓的反應,也不知是膽子大,還是篤定了眼前這人是無害的。

  及至人到了面前,傅瑤想了想,露出個笑來︰“好巧。”

  “是很巧,”謝遲垂眼看著她,目光沉沉,明知故問道,“怎麼想起來北境?”

  “陪我這位朋友回涼城,順道看看北境風景。”傅瑤如實道。

  謝遲看了眼一旁滿臉驚詫的虞寄柳,又向傅瑤溫聲道︰“我來涼城辦事,應當會留一段時日,若是有什麼難處,大可以去尋我。”

  “好,”傅瑤並未刻意推辭,說完又補了一句,“多謝。”

  謝遲原本想說“不必見外”,但略一猶豫,還是將這話給咽了回去,改口道︰“有緊急軍務要處理,不便耽擱,那就改日再敘了。”

  傅瑤點點頭︰“多加保重。”

  虞寄柳看著他二人這像是默契熟悉又像是生疏客套的模樣,一頭霧水,正準備松口氣,去見那黑衣男子又轉過身來笑問道︰“有些渴,可以討碗茶嗎?”

  “自然可以。”傅瑤拿過一旁的空碗,倒了杯涼茶,順手遞了過去。

  她自己並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可一旁的虞寄柳越是愈發驚訝起來。

  在江南這兩年,哪怕沒有家世做依仗,單憑傅瑤這模樣性情,也不少“招蜂引蝶”,但不管任那些人如何討好,她卻始終未曾有過半分回應,對男子大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態度。

  可對著眼前這男子,哪怕她惜字如金,除了客套話並不多言,但不經意間帶出來的態度卻還是可以窺見一斑的。

  虞寄柳並不敢多言,一直等到那人領著隨從離開,往涼城的方向去後,卻還是小聲道︰“那是哪位啊?北境竟然也有長得這般好的男人嗎?”

  謝遲的確生得很好,哪怕是在京城的世家公子之中,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就更別說是在這邊關了,更是顯得賞心悅目。

  傅瑤笑了聲,並沒隱瞞︰“是謝遲。”

  虞寄柳再次被茶水嗆到,一邊咳嗽,一邊忍不住探身朝著那隊將士的方向看去,半晌沒能說出話來。

  她倒也不是不知道謝遲在北境,但怎麼也沒想到,那人竟然就是鼎鼎有名的謝太傅、謝將軍。

  且不說謝遲怎麼會到此處來,就方才他與傅瑤交談時的那個模樣,怎麼看也不像是鬧到和離的夫妻啊……

  但仔細一想,這也就說得通,為何兩人像是生疏客套,又像是默契熟悉了。

第99章

  虞寄柳在知道傅瑤的身份後,其實一直有意避諱她與謝遲的舊事,因為總覺得這興許是她的痛楚,怕貿然提起惹得人難過。

  可直到如今,她親眼見了謝遲以及兩人之間的往來之後,卻發現並不是這麼回事。

  若真是心有怨恨或是不甘,是沒辦法像她二人這般的。

  尤其是謝遲方才那個目光……虞寄柳回想了一番,忍不住打量著對面傅瑤的神情。

  傅瑤捧著茶碗,專心致志地小口喝著茶,神情八風不動,仿佛壓根沒將這偶遇放在心上似的。

  然而……

  虞寄柳敲了敲桌,提醒道︰“你拿錯茶碗了。”

  傅瑤︰“……”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確是在晃神間用了方才謝遲用過的茶碗。

  當年還是夫妻之時,同飲一盞茶壓根不算什麼,可眼下就難免有些尷尬了。

  見她板著臉將茶碗換了回來,虞寄柳好奇道︰“你方才是不是在想他?”

  傅瑤沉默片刻,解釋道︰“畢竟多年未見……”

  “我懂我懂,”虞寄柳一副了然的神情,“這個在話本上呢,就叫做——見面三分情。”

  傅瑤被她調侃得沒話說,只能繼續埋頭抿茶。

  “我先前听人議論謝太傅,說他這也不好那也不好。我並不了解他這個人,所以對此也不清楚,但就如今來看,至少他還是有一點好處的——”虞寄柳拖長了聲音,等到傅瑤看過來之後,才笑道,“樣貌好。”

  傅瑤沒繃住,笑了出來。

  她放下茶碗,也不再有意回避這件事,附和道︰“的確。”

  她偶爾也會想,自己對謝遲應當算是見色起意,在壓根不認得的情況下愛慕了那麼些年,一頭熱地栽進去,也是不可思議。

  但的的確確,這麼些年從南到北,她就沒見過比謝遲更合眼緣的,更未曾有過半分心動。

  “從前在南邊的時候,愛慕你的人不少,其中也有出類拔萃的。我那時還不明白,你是怎麼做到心如止水,半點不動搖的,眼下也算是清楚了,這是珠玉在前啊。”虞寄柳又開玩笑道。

  這話的確也沒錯,傅瑤托著腮,微微頷首。

  “只是這麼一來,我又有不明白的事了。你為他寫話本鳴不平,顯然是心中覺著他好的,他又是這樣出眾的人物,那你當年為何要和離呢?”

  傅瑤反問道:“你怎知是我要和離?而不是他不要我了?”

  “若是他提出的和離,方才見著你就壓根不會停下來問候,而是直接過去才對。”虞寄柳分析得有理有據。

  她看過傅瑤寫的那話本,能體會到其中的心血,所以便覺著和離之事八成是謝遲提的,直到今日親眼見著謝遲才覺出不對。

  “他的確是什麼都好,唯一的不好大概是——不怎麼喜歡我。”傅瑤也開了個玩笑,“那時又湊巧遇著些意外,我少不經事覺著太累,便順勢分開了。”

  說完,她便止住了這話,吩咐銀翹去付茶錢︰“歇得差不多,也該動身了。”

  見她不願再說,虞寄柳也知情識趣地未曾再問,轉而閑聊起了旁的事情來。

  雖然都是前往涼城,但謝遲一行人輕裝快馬,疾馳而行,自然是要快上許多的。

  等到傅瑤她們不慌不忙地抵達涼城之後,才發現城門居然已經戒嚴了,只準進不準出。就算是要進的人,也要仔仔細細地搜查一番才能通行。

  從見著謝遲開始,傅瑤就知道涼城這邊八成是有大事發生,不然絕對不會勞動他親自前來,所以對些情形倒也不算意外。

  一行人經過了嚴格的搜查之後,終于得以進了城。

  虞寄柳一直挑著簾子,不住地向外邊看著。當年家破人亡倉皇逃離,離鄉多年得以回來,這熟悉的街道看了都讓人眼酸。

  傅瑤也會時不時地看上幾眼。

  涼城收回小半年,到如今,城中的百姓已經悉數安置妥當,秩序井然,甚至還能听到路旁的攤子那中氣十足的討價還價聲,讓人忍俊不禁。

  “真好……”虞寄柳寫過那麼多話本,一時間卻想不出什麼華麗的辭藻,只干巴巴地重復著這麼一句。

  她見過當年被卷進兵禍的涼城是怎樣的人間煉獄,也見過北狄有多窮凶極惡,簡直都要成了這些年來揮之不去的噩夢。

  現下看著百姓安居樂業,才總算是得了些緩解。

  一路看過,等到在客棧安置下來,虞寄柳收斂了先前調侃的態度,真心誠意道︰“謝將軍是個很有本事的人。”

  傅瑤趴在窗邊,看著街道上人來人往,低聲附和道︰“那是自然。”

  眾所周知,如今整個北境都在謝遲手中,他握有極大的權利,甚至可以不經過朝廷批準隨意認命官員。

  蕭鐸像是甩包袱似的將這邊的事情都打包給了謝遲來管,也並不擔心他會忙不過來,畢竟當年最難的時候,天下這爛攤子都在他肩上,照樣撐了過來。

  謝遲這個人若是決定要做什麼事情,就一定要做到最好才行。

  于是他不止顧著戰場上的事情,與北狄兵戎相見,還要忙著搞民生,讓百姓們能夠安居樂業,不再有餓殍。

  這兩年辛勞卓有成效,哪怕京城那邊總有人說他擁兵自重,可北境的百姓、軍中的下屬對他卻大都是頗為敬重。

  謝遲倒並不在乎旁人如何說,只想好好地處理完北境的事情,回京城去,為此可謂是十分勤勉,一年到頭都不見松懈。

  身邊跟著的親兵並不知道自家將軍的打算,最初見他辛苦操勞,總是會勸他保重身體。裴老將軍留下的舊部與謝遲相熟,說得上話,也都勸他不必將自己逼得太緊,大可徐徐圖之。

  但久而久之,眾人都已經徹底習慣他的行事作風,軍中都知道,謝將軍天賦異稟格外勤勉,是個就算能休沐也不歇息的“奇葩”。

  所以在謝遲提出自己要在涼城停留一段時日的時候,親兵們的第一反應都是,難道還有什麼沒收拾干淨的余孽要他親自料理?

  等到弄明白他竟然是破天荒地準備休息十天半月,眾人倒是顧不上欣慰,面面相覷,都從彼此臉上看到了震驚——

  北狄在謝遲手里吃了幾次大虧,近來倒的確是老實得很,前線也有靠得住的副將坐鎮……可他怎麼看都不像是那種會主動歇息的人啊!

  謝遲將下屬們的反應看在眼中,有些好笑道︰“行了,別愣在這里現眼,該做什麼做什麼去。壓下的人挨個提審,威逼利誘也好,嚴刑拷打也罷,撬開他們的嘴,給我把消息給問清楚了。”

  眾人立時正色,齊齊應了下來。

第100章

  當年裴老將軍過世,北境群龍無首,眾人都不免慌亂過。而在得知謝太傅要親自過來後,裴老將軍的舊部大都是暗自松了口氣,可旁人卻還是擔憂。

  他們怕謝遲像傳聞中的那般獨斷專行,也怕謝遲是個只會弄權的奸臣。

  在謝遲剛到北境那段時日,眾人皆是小心翼翼的,但邊關並不似朝堂那般爾虞我詐,一同患難過,又打贏了北狄大捷之後,提起的那顆心便落回了肚子里。

  誠然謝遲這個人是有些獨斷專行,但並不是那種自視極高的傲慢,而是建立在有實力的基礎上,且也不是全然听不進去勸告。

  對于將士而言,能夠打贏勝仗就足夠了,更何況他還大方得很。

  有這些好處在,哪怕是說話刻薄些,要求嚴苛些,也都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

  這兩三年下來,軍中的將士對謝遲皆是心悅誠服。

  只要將分內的事情辦好,他們到了謝遲面前也不怎麼犯怵,膽子大的偶爾還會同他開幾句玩笑。

  如今謝遲破天荒地將事情都交給他們來辦,甚至還準備留在涼城歇息半月,這樣不合常理的事情,眾人當面倒是沒敢多問,但私下里湊在一處,確實忍不住又討論起來。

  “要我說,將軍的不對勁就是從在茶肆見著那漂亮姑娘開始的。”有人挑起了話頭,“說不準這次留下,就是為了那姑娘。”

  今日茶肆之事眾人看在眼中,雖誰都沒敢多嘴,但心中也一致認為的確詭異。

  畢竟這麼些年下來,將軍身邊可是從來沒出現過女人,仿佛壓根沒那什麼需求似的,整個人冷冷淡淡的,若不是早知道他當年在京中之時曾有過夫人,怕是那斷袖的流言還會傳得更廣些。

  有人認同這一說法,也有人反駁。

  慶生在謝遲身邊當了整整兩年親兵,對自家將軍可謂是欽佩不已,恨不得奉若神明,當即反駁道︰“將軍這樣的人,豈會為那些兒女情長費神?這兩年來,試圖給將軍送美人的、愛慕他的姑娘都不少,但他可是連個眼神都不給的。”

  在他看來,自家將軍就像那寺廟中供著的佛像,高高在上,凡人壓根不配夠得著。

  眾人爭論了一番,最後干脆決定打個賭,看看究竟哪邊是對的。

  慶生自然是堅持認為,將軍留下來是有什麼暫時不便告知的事情,毫不猶豫地壓上了賭注。然而等到第二日見著自家將軍之時,他直接傻眼了。

  雖然很想說服自己,將軍只不過是心血來潮,所以才會沐浴更衣,換了身新衣裳……但慶生跟在謝遲身邊這麼久,又豈會不知道他壓根是個不怎麼在乎外貌的人?

  像現在這樣專程收拾一番,說不是去見心上人的,他自己都不大信。

  “將軍……”慶生艱難地問道,“您這是要出門?”

  謝遲瞥了他一眼,疑惑道︰“怎麼,是審訊不順利嗎?”

  慶生連忙否認︰“不是。”

  “那你們看著辦就是。”謝遲一反先前的態度,漫不經心道,“磨煉了你們這麼些年,又不是吃干飯的,也都該能撐起來了,不必事事來問我的意見。若是真有解決不了的事情,再來。”

  說完,他便拂袖離開,出了郡守府。

  涼城地處緊要,年前奪回涼城後,謝遲曾在此留過月余,親自督促著歸置百姓,恢復秩序,所以對城中各處的布置也很清楚。

  他知道城中的客棧都在何處,一早出了門,挨個轉了過去。

  雖然已是盛夏,邊關早晚還是涼的,商販們都已經將攤子擺開來做生意,謝遲不疾不徐地走著,挨個看了過去。

  謝遲昨夜並沒歇好,如今也並不覺著困倦。

  昨日之事于他而言算是意外之喜,原以為要收拾完北境回京之後才能見到的人,竟然就這麼撞到了面前,實在是巧得很。

  昨夜他反復回想著與傅瑤重逢時的情形,那時他有意克制,並未留太久,但卻將傅瑤的言談舉止牢牢地記在了心中,拿來與記憶中的模樣作比較。

  的確是變了不少,可他卻並不會因此覺著陌生。

  謝遲不自覺地勾了勾唇,等到轉過街角,見著那熟悉的身影之後,眼中的笑意愈濃。

  傅瑤屈膝半蹲在那攤位前,打量著竹筐中那紅艷艷的果子。

  興許是看出她並不認得這是什麼,攤主立時熱切地講了起來,說這是涼城一帶的特產,叫做紅玉果,還添油加醋地說了不少這果子的好處,夸得天花亂墜。

  傅瑤托腮含笑听著,只覺著眼前這已經不是果子,而是什麼能治病的良藥了。

  “姑娘,你若是不放心,大可以先嘗一個。”攤主拿了個果子擦干淨,遞了過去。

  傅瑤也沒挑剔,接過來咬了口,偏過頭去同銀翹笑道︰“好甜。”

  攤主連忙趁勢道︰“我就說吧,這果子可是很好的。”

  “那就要一些吧。”傅瑤站起身來,“這果子怎麼賣?”

  攤主猶豫了一瞬,報了個價錢,又陪笑道︰“這果子采摘不易,我還是特地給姑娘你減了些呢。”

  謝遲已經到跟前,听了個差不離,正準備提醒,卻見傅瑤露出個狡黠的笑來︰“是這樣嗎?可我怎麼覺著,您是看我這個外來客不懂行,準備宰上一筆呢?”

  謝遲停住腳步,搖頭笑了聲。

  他還當傅瑤是那個不諳世事的閨秀,卻忘了她這些年在外,生意做得很好,各種各樣的路數也見過不少,並不是從前那個好騙的小姑娘了。

  傅瑤笑起來的時候,模樣與從前一般無二,眉眼彎彎的,恍若春風拂面,讓人見著心情都能好上些許。

  她戳穿了攤主,但卻並沒什麼惡言,問明白了真正的價錢之後,也仍舊買了些果子。

  一轉身見著謝遲,傅瑤不由得愣了下,神情有一瞬的空白,眨了眨眼,方才回過神來。

  傅瑤並不像從前那樣,將什麼心思都寫在臉上了,可兩人畢竟是朝夕相處過的夫妻,謝遲也不難看出她的顧慮——

  想直接避開又覺著不太妥當,可要開口的話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本性如此,除非對于那些撕破臉的人,不然是不會輕易給人難堪的。

  謝遲在欣慰之余又有些慶幸,傅瑤當年說並不怨恨他是真的。

  他並不指望傅瑤能夠像當年一樣對待自己,只要不怨恨或是排斥他,就已經足夠了。

  “我的事情處理完了,許久未曾來過涼城,便想著四處逛逛。”謝遲面不改色地扯著瞎話,仿佛自己當真只是隨意逛逛而已,又問傅瑤,“你的那位好友呢?”

  見謝遲主動拋出了問題,傅瑤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氣,順著答道︰“她去處理自家的事情了,我就想著看看周遭,等她忙完再說。”

  傅瑤當年對謝遲是一頭熱,不管怎樣都能湊上去,後來則是一門心思地想著避開,就像是兩個極端似的。而到如今過了兩三年,則趨向于較為緩和的態度。

  沒那麼熱切,也不會避之不及。

  “我近日無事,你若是需要的話,我倒也可以領你到處看看,”謝遲神色自若道,“我在邊境數年,對這邊也算是頗為了解了。”

  傅瑤猶豫了一瞬,還是回絕了。

  見謝遲的目光落在她手中那紅果上,傅瑤回過頭去,讓銀翹取了個給他,隨口問道︰“你應該嘗過這果子吧?這究竟是什麼?”

  “自然,”謝遲同她講解道,“這其實就是附近山上的野果,並沒攤主說的那些功效,非要說的話,也就只是味道不錯,能夠解渴罷了。”

  傅瑤一早就猜到,那話是編來誆外來客的,無奈地笑了聲。

  謝遲咬了口果子,隨即卻皺起眉來。

  “怎麼,是壞了嗎?”傅瑤不自覺地湊近看了眼,缺見那果肉並無什麼異樣,也不像是壞的。

  謝遲倒抽了口冷氣︰“酸。”

  他這個人不怕苦,喝藥的時候眉頭都不皺一下的;不怎麼喜甜食,平素里並不會主動要,但吃一些也不妨事;唯獨對酸的食物不行,是真能酸倒牙。

  傅瑤卻是喜酸喜甜,尤其愛吃梅子等物。

  從前在一處的時候,她有段時間很喜歡外邊點心鋪的梅干,吃了許多,謝遲初時並不知道,結果親吻的時候被她含的梅干酸到,灌了兩盞茶方才緩過來。

  傅瑤那時笑了他許久,被謝遲捏著臉頰威脅,方才止住,也牢牢地記住了這件事。

  見他眉頭緊皺,傅瑤下意識地看了眼周遭,想要找茶水。

  好在這離她住的客棧很近。

  傅瑤看著謝遲不住地喝茶,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道︰“我嘗的那果子是甜的,所以才給了你,沒想到竟然是泛酸的。”

  她拿了個新果子,不甚在意地咬了口,酸意立時在口中泛開來,整張小臉都皺了起來。

  傅瑤原以為,是謝遲吃不得酸才會如此,等到自己嘗了之後,才知道是這果子酸得太過,像是壓根未熟似的。就連她這種嗜酸的人,都受不了,體會了一番酸到牙倒的滋味。

  謝遲看在眼中,倒了杯新茶,推到了她面前。

  兩人各自喝著茶,面面相覷,片刻後又不約而同地無奈笑了起來。

  等到好不容易緩過那勁兒之後,傅瑤磨了磨牙︰“他有意拿了甜的給我試,留著這些酸的賣……”

  “是。”謝遲頷首道。

  “像這樣做生意,又豈能長久,壓根不會有回頭客的。”傅瑤念叨了句,對上謝遲欲言又止的神情後猛然回過神來,悶聲道,“所以正好來宰我這種外來客。”

  但這種事情也沒辦法,總不能當面挨個嘗過去。

  躲了這個坑還有另一個,也是防不勝防。

  謝遲將她這模樣看在眼中,放下茶盞,低低地笑了聲。

第101章

  與謝遲的相處比傅瑤預料中要輕松許多。

  謝遲將分寸拿捏得很好,既不會顯得過于親近,也會適時拋出恰到好處的問題,不會因為沒話說而尷尬。

  他是個聰明人,只要願意上心,便沒什麼做不好的。

  不知不覺中,兩人聊了許久,各自講了些這些年來的事情。

  謝遲雖然早就知道傅瑤的行跡,但看紙上平鋪直敘的情報,與如今听傅瑤繪聲繪色地描述著,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傅瑤講自己的生意、話本時,眼眸亮晶晶的,唇角不自覺地翹著,顯然是樂在其中。

  謝遲對她這個模樣再熟悉不過,因為從前傅瑤在面對他時便是如此,珍而重之。

  思及此,他心中空了一瞬,但隨即又很快調整回來。

  當年,他總是霸道又不講理,想要傅瑤滿心滿眼都是自己,時時圍著自己轉才好。謝朝雲曾提醒過他,這樣對傅瑤並不公平,可他那時卻自負又傲慢,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並沒有去改過。

  這兩年他想了許多,有意去更改那偏執的佔有欲,說服自己說,只要傅瑤自己高興那怎樣都好。

  傅瑤並不是他的附庸,也會有自己的事情。

  與其要求她圍著自己轉,倒不如多關心一些她喜歡的,這樣才算是平衡,一頭熱是不能長久的。

  謝遲已然說服了自己,不會為此介懷,只是不可避免地有一點點泛酸,仿佛方才那果子的味道還未褪去似的。

  傅瑤則是意外。

  從前她與謝遲在一處時,很少會像現在這樣閑聊,大多時候都是她滔滔不絕地說著,將自己知道趣事講給他。而謝遲則負責漫不經心地听著,時不時地應和兩句,有時候聊著聊著就聊到了床榻上……

  除非是心情很好的時候,不然謝遲是很少會同她提那些所謂的“正事”的,興許是覺著她不懂,又興許是覺著沒必要。

  可眼下,謝遲卻會同她講些征戰之時的事,一波三折,傅瑤听得聚精會神,直到這時才發現他竟然是個很會講故事的人。

  臨近晌午,客棧大堂中的人多了起來,廚房也開始有肉香傳來。

  傅瑤也覺出些餓,止住了話。

  她原本都已經準備同謝遲分別,卻只見謝遲捏了捏衣袖,惋惜道︰“出門之時忘記帶銀錢了,能不能請我吃頓午飯?”

  他說得煞有介事,傅瑤瞪圓了眼,將信將疑地看著謝遲,挑了挑眉,總覺著這像是來踫瓷的。

  謝遲面不改色地看了回去,解釋道︰“我大半時辰都呆在軍營中,已經許久未曾用過銀錢,的確是忘記帶了。”

  說著又調侃道︰“你這幾年做生意也賺了不少銀錢,總不會連碗面都舍不得請吧?”

  傅瑤沒撐住笑了出來,也沒再深究︰“好,我請。”

  “這里的羊湯面味道很好,你可以嘗嘗。”謝遲貼心推薦道。

  傅瑤招手將店小二叫了來,點了面和幾道小菜。

  她是要在此長住的,所以昨日就付了一錠銀子,如今直接記在賬上就好。

  “你要酒嗎?”傅瑤隨口問了句。

  謝遲搖了搖頭。他並不愛飲酒,最多也就是天冷驅寒之時會喝一些。

  雖然這兩年有點長進,但傅瑤的酒量還是不算好,更沒準備在這種地方喝,便沒要酒,而是讓續了壺茶。

  廚房的動作很快,不多時,便將小菜和面都送了上來。

  乳白色的羊湯中浸著寬面與幾片肉,點綴著碧綠的小蔥與香菜,還有幾粒紅枸杞。看著簡單,可濃濃的香氣卻撲面而來,讓人食指大動。小菜也調制得很爽口,辣中還隱隱有些甜,配著這面正正好。

  皆是簡單的菜色,可北境這邊的手藝倒像是有所不同,吃起來別有一番風味。

  傅瑤沒再說什麼,專心致志地吃著。

  終歸是夏日,額頭與鼻尖出了一層細汗,臉頰也被熱氣燻得有些紅。她未施脂粉,對此也不怎麼在意,拿帕子隨意擦了。

  “其實這面在冬日吃是最合適的,熱湯下肚,最能驅寒。”謝遲不疾不徐道,“年前與北狄僵持許久,最終收回涼城之時,正值冬日,我在這里吃過一次,記了許久。”

  “是很好。”傅瑤吃得差不多,放下筷子,若有所思道,“我與寄柳一路北上看過來,她同我說,北境比當年動亂之時好了百倍……”

  想了想,她還是沒直接夸,改口道︰“北境的百姓都說,謝將軍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物。”

  “這些都是我分內之事。”謝遲眼中多了些笑意,“說起來,你那出《尋仙記》的曲子也是很有名,都傳到北境來了,這邊的伶人都能唱上幾段。”

  傅瑤來了些興致︰“這邊有樂坊嗎?”

  先前在京城听到那戲時,她就發現與南邊的唱法是不大一樣的,應當是一路流傳調整的緣故,听起來倒也別有韻味。

  如今听謝遲說北境也有,便想要听听傳到這邊來,會是怎樣的?

  “算是有……只是魚龍混雜,姑娘家去的話怕是不合適也不安全。”謝遲笑道,“你若是想听,等到過兩日我領你去吧。”

  傅瑤猶豫了片刻,倒並沒立時應下,只說道︰“那就屆時再看看吧。”

  謝遲也沒勉強,看了眼日頭,適時起身告辭。

  臨走之前,他又同傅瑤講了郡守府的方位,叮囑道︰“雖說涼城已經漸漸太平,可終歸還是不能同京城比的,你初來乍到,就算有所防備也難免會吃虧,若是有處理不了的事情,只管遣人去尋我。”

  “好。”傅瑤點點頭。

  等到分別之後,傅瑤上樓回了自己房間,準備歇息。

  銀翹整理著還未收拾好的行禮,時不時地向傅瑤的方向看去,欲言又止。

  “你究竟是想說什麼?”傅瑤無奈笑道,“索性直接說了吧,別遮遮掩掩的,我看了都替你難受。”

  銀翹訕訕地笑了聲,放下手頭的活,在床榻旁坐了︰“我覺著,太傅像是變了許多。”

  她這些年來一直跟在傅瑤身邊,看過兩人好時,也看過兩人惱時,對謝遲算是有所了解。如今驟然重逢,她再看著兩人相處,只覺著像是做夢一般。

  “是變了。”傅瑤倚在床頭,梳理著長發,無聲地笑了笑,“可人都是會變的。我與當年也不大相同了,不是嗎?”

  見過不同的人,經歷過不同的事,或多或少都會影響。

  或許有好有壞,但並沒哪個人是一成不變的。

  “這麼說倒的確是沒錯,可我是想說……”銀翹頓了頓,小聲道,“太傅對您是怎麼想的呢?”

  “他自己壓根沒提,我憑空揣測嗎?”傅瑤有些無奈。

  銀翹又遲疑道︰“那您對他?”

  “我對他……並沒什麼打算。”

  她知道謝遲在涼城留不了多久,沒道理平白無故地給人難堪,橫豎相處起來並不會感到不適,索性就順其自然,只當是故友重逢了。

  謝遲將態度卡得恰到好處。

  從前是沒經驗的緣故,他在旁的事情上游刃有余,可在感情的事情上卻總是顯得有些直愣愣的。這幾年,他將當年舊事翻來覆去想了許多遍,既是拿記憶中的傅瑤當慰藉,也是反思自己當年的舉動。

  許多事情是當局者迷,如今再回想當初的自己,他只覺得不忍直視。

  但也正是因此,他如今算是知道該怎麼相處才好。

  及至回到郡守府,下屬將提審來的消息一並回稟,謝遲听後只過問了幾句,就仍舊交給他們自己去處置了。

  “將軍,您這是從哪兒回來啊?”萬磊是裴將軍的舊部,早在西境之時就與謝遲相熟,見他心情不錯,便大著膽子問了句。

  一旁的親兵也都看向謝遲,滿眼寫滿了好奇。

  謝遲同他們相處了這些年,一見這模樣就猜到了七八分,挑眉問道︰“怎麼,你們這是又打什麼賭了?”

  軍營的日子枯燥無趣,又沒什麼消遣,總是愛尋些事情打賭。但往常就是賭比武誰能贏,又或是多久能打下一城,可這次顯然不是什麼正經事。

  眾人一見謝遲這態度,就知道他並沒惱,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隨後又擠眉弄眼地笑了起來。

  萬磊撓了撓頭,如實道︰“您破天荒地要休沐,兄弟們都覺著不對勁,便忍不住猜了猜……”

  “那你們猜的什麼?說來听听。”謝遲心情很好,非但沒有生氣,反而饒有興致地問了句。

  “慶生他們幾個是猜您有暫時不便說的正事,我們幾個……”萬磊“嘿嘿”地笑了聲,“您是不是為了昨日在城外遇著的那姑娘?”

  謝遲似笑非笑地掃了眼,也算是明白今晨慶生那苦瓜臉是從何而來,撐著額,大方道︰“慶生他們打賭都壓了什麼,我替他們出了。”

  眾人先是一愣,等到想明白之後,立時就躁動起來。

  “您竟然真是為了那姑娘啊!”萬磊他們昨日雖然是這麼猜的,可其實自己都不大敢相信,不料竟成了真。

  謝遲理所當然道︰“不然呢?”

  謝將軍這幾年來不近女色,唯一一次被拉去听小曲,目光都不在那伶人身上多留,明明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卻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樣。

  如今卻要為個姑娘家放下正事,實在是不可思議。

  有人甚至忍不住吹了聲口哨,隨後又湊熱鬧道︰“將軍,您知道怎麼追姑娘嗎?用不用我們給你出出主意?”

  慶生隨即道︰“將軍哪里用得上追?”

  雖然先前的賭輸了受挫,但他還是堅定地擁護自家將軍︰“將軍這模樣這能耐,往那一站,哪個姑娘會不喜歡?”

  謝遲無奈地笑了聲。

  石磊湊近了些,滿是好奇道︰“看樣子,您是已經有主意了?”

  謝遲瞥了他一眼︰“我準備過兩日帶她去樂坊。”

  眾人面面相覷,欲言又止。

  總覺著要麼是將軍壓根不會追姑娘,要麼是這姑娘的喜好太清奇了些。

第102章

  當年內憂外患,戰火四起,涼城地處緊要,北狄早就覬覦已久,主力都耗在了此處。

  虞家的動作慢了些,想要逃離的時候已經有些晚,爹娘以命相護,到最後也就只有虞寄柳一人活了下來。

  時隔多年再回到故土,當年的房屋已經破敗不堪,四鄰也大都不在或是換了,走在城中偶爾能遇著個面善的故人,一時也說不上是驚喜還是唏噓。

  一直到傍晚,虞寄柳方才回了暫居的客棧。

  終歸是多年前的舊事,這些年的悲歡離合看得多了,哭一場也就緩過來了。

  她同傅瑤講了今日的見聞,挑著碗中的小蔥先吃了,盤算道︰“老房子年久失修,一時半會兒是住不了的,我準備這幾日找人將房屋和祖墳都修葺一番,再看看立個衣冠冢……”

  在來時,傅瑤就已經看出她是想要在故土留下來,所以對這決定也沒太意外,認真地听了,頷首道︰“好。若是有我能幫得上的地方,只管開口就是。”

  “放心,我不會同你見外的。”虞寄柳拋了個親昵的眼神給她,又嘆道,“只不過這麼一來,這幾日我還是沒法領著你好好地四處逛,要累你在客棧再多閑上幾日了。”

  “這無妨。”傅瑤輕松道,“我一路上看了听了許多,有想寫的故事,也有想畫的景色,只可惜趕路途中多有不便,如今閑下來正正好。等明日我問問掌櫃,買些筆墨顏料來,可做的事情多著呢,不會無趣的。”

  她這個人向來貼心得很,從不會讓人為難。

  虞寄柳心中先是一暖,及至吃完飯之後,方才覺出些不對來,若有所思道︰“那你今日豈不是什麼都沒做?”

  以她對傅瑤的了解,應當不會如此才對。

  傅瑤上台階的動作一頓,避開了虞寄柳的目光,含糊不清地應了聲。

  她的確是什麼都沒做,清晨出門閑逛,在附近買果子的時候遇著謝遲,而後就在客棧一直聊到晌午,吃過飯後就歇息去了。

  見著她這模樣,虞寄柳愈發好奇起來,湊近了些問道︰“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傅瑤對上她那促狹的笑,也不由得笑了起來︰“你分明都已經猜到,就別來擠兌我了。”

  “謝將軍真的特地來尋你了啊?”虞寄柳昨日听了將他二人的交談,知道謝遲會在涼城留一段時日,也猜到他八成會找傅瑤,只是沒料到竟然這麼快。

  “應當不是特地來的……只是湊巧在街上遇著了,就聊了會兒。”傅瑤如實道。

  她這幾年雖長進了不少,可卻還是不能跟謝遲這個天生七竅玲瓏心的人相比。

  更何況感情這種事情,是最容易生出錯覺的,空口無憑說人家是特地來尋自己的,未免有些臉大。

  虞寄柳卻是意味深長道︰“就真只是聊了會兒?”

  傅瑤頓了頓︰“還順道吃了個午飯。”

  虞寄柳拖長聲音“哦”了聲,沒再追問下去,輕輕地拍了拍傅瑤的肩,笑道︰“時辰不早,還是早些歇息吧。”

  傅瑤哭笑不得地橫了她一眼,但最終還是沒多說什麼。

  她午後歇了許久,晚間倒是不怎麼困,披衣看著窗外的景色,依稀還能听到樓下的熱鬧聲,一直到夜深之後方才睡去。

  從前她總是嗜睡,但這兩年下來,尤其是北上以來,倒是醒得越來越早了。

  虞寄柳與她一道在客棧大堂吃了早飯,仍舊去忙自家的事情,傅瑤慢悠悠地吃完了最後一塊餅,問了店小二附近的鋪子,便也領著銀翹出門去了。

  昨日尚未好好逛,就先遇著了謝遲,傅瑤打定了主意今日要先四處看看,而後再去買筆墨等物。

  只可惜還是出了些意外,仍舊沒能好好逛成。

  這兩年下來,傅瑤出門時已經很少會打扮。

  尤其是這次北上,她嫌麻煩,索性不施脂粉,發上也沒什麼珠花步搖等裝飾,常常只是拿簪子一綰,又或是拿發帶隨即束起,就連衣裳也大都是簡便舒適為主。

  可她到底是天生麗質,在京中之時便是有名的美人,到了這地界,便愈發惹眼。

  那公子哥初時湊上來的時候,傅瑤還能耐著性子回絕,可他卻像是壓根听不懂話似的,仍舊不依不饒地跟著,還頗為熱情地將名姓架勢都一並報了上來。

  據這位自己所說,他姓高名成益,是此處高郡守的佷子。

  高公子自報家門時倒是頗為得意,仿佛是什麼了不得的身份,姑娘家听了就會立時動容似的。傅瑤卻是听得直皺眉,臉色也冷了下來,不大耐煩道︰“煩請公子自重。”

  其實這位高公子的模樣倒也說得過去,乍一看斯文俊秀,手中拿了把折扇,不說話時勉強跟風流倜儻沾了點邊。

  可一開口,便顯得一言難盡得很。

  高成益自詡相貌出眾,家世也好,看中的姑娘大都能到手,這還是頭回遇著這樣油鹽不進的,猶豫片刻後仍舊追了上去︰“美人,看樣子你應當是從別處來的吧?到涼城來可是要尋什麼人,又或是有什麼事?但凡你說出來,我必定能給你辦到。”

  “不牢費心,”傅瑤目不斜視,說話也愈發不客氣起來,“離我遠些就好。”

  有這麼個人纏著,逛是逛不了了,傅瑤便想著索性回客棧去,她是帶了兩個侍從的,也能讓他們將這麻煩給趕了。

  “美人,你何必非要如此絕情?”高成益搖著扇子,為自己辯解道,“你興許是有所誤會,我並非是為人輕浮,只是一眼見了你就喜歡得不得了,所以才會情難自已……”

  傅瑤嗤笑了聲。

  “你別不信啊,”高成益緊跟著,同她笑道,“又或者,你總得給我個機會證明吧?”

  銀翹倒是想幫著攔,可她終歸是個姑娘家,對方又死皮賴臉的,壓根攔不住,只能氣沖沖地死命瞪人。

  傅瑤停住了腳步,抬眼看向他,似笑非笑道︰“你說一見我就覺著喜歡,然後呢?你想娶我?”

  高成益的目光始終落在她臉上,甚至連話中的譏諷都沒听出來,答道︰“這怕是不成,我家中已經有夫人了,但那是爹娘做主定下的,我並不喜歡。美人你若是願意跟我,入府便是我最寵愛的妾室,又或者在外間尋個宅子安置也是一樣的……”

  “呸!”銀翹忍無可忍,指著他呵斥道,“你當我家姑娘是什麼人?”

  這些年來,奇奇怪怪的人見了多了,傅瑤也不會將這種話放在心上,又或是為之生氣了。她一開始就看出來,這位高公子怕是在這地界當慣了地頭蛇,干慣了這種事,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傅瑤原是不願同這種人多說什麼的,可眼見著是不能輕易擺脫,索性道︰“高公子,我勸你還是收斂些,小心禍從口出,屆時再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她天生一雙笑眼,哪怕是不笑的時候,也讓人覺著分外溫和討喜。可如今沉了臉色,一本正經地說著這話時,卻也頗有架勢。

  高成益愣了下,重新打量著傅瑤,只見她通身上下並無什麼貴重的飾物,實在不像是什麼大戶人家出來的,便又吊兒郎當道︰“美人,你覺著這樣就能唬我了不成?真是天真可愛……”

  “信或不信由你,”傅瑤硬生生地打斷了他,“可你若是再敢跟上來,我不介意去問問高郡守,高家是怎麼教導子弟的。”

  單憑傅家的家世,她就不用顧忌太多,更別說手中還握著朝雲給的令牌。

  退一萬步,還有……謝遲在。

  高成益見她這模樣並不似作偽,心中拿捏不定,最終還是沒跟上去,準備回去之後讓人查查她的身份再做打算。

  直到回了客棧,銀翹還是有些氣︰“怎會有這樣恬不知恥的人?”

  “這樣的人可多了去了,”傅瑤撢了撢衣袖,“這地界山高皇帝遠的,沒御史時時盯著,而謝遲大半時間都在前線,最多也就是過問一下政務,想必是不知道這種雞毛蒜皮的事。”

  “那……要不要同太傅提一提?”銀翹是看不慣他那模樣,總覺著不收拾了不痛快。

  傅瑤卻並沒應,只說道︰“再看看吧。”

  她並不知道高成益都做過什麼。若只是油嘴滑舌風流了些,你情我願的倒沒什麼,可若是做過出格的事情,譬如當初那強搶美人害了人命的紈褲,的確是不能就這麼過去的。

  但話又說回來,她也不一定能再見著謝遲,總不能特地為了這麼件事跑過去。

  是夜,竟下起雨來。

  北境的雨與江南並不相同,傅瑤並沒什麼睡意,听了半夜的雨,方才算是睡了過去。

  第二日再起來的時候便有些晚了,知道虞寄柳已出了門,她便也不忙著下樓了,慢悠悠地梳洗完畢,倚在窗邊同銀翹感慨道︰“這時節,若是在江南的話,已經快是滿鎮桂花香……”

  窗外仍舊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傅瑤偏過頭看去,說到一半的話卡在了那里,愣住了。

  一夜雨後,垂柳青翠欲滴。

  樹下站著個撐著油紙傘的青衣公子,長身玉立,透著股從容自在。他仰頭看著傅瑤,眸中盡是笑意,眉疏目朗,又帶著些肆意,天生的好相貌顯得格外動人。

  是謝遲。

  “適逢落雨,難得涼爽,”謝遲同她笑道,“要不要同我去樂坊听曲?”

  傅瑤很喜歡下雨天,只要不是那種烏雲壓城的架勢,心情都會格外好些。

  她看得心中一動,尚未反應過來,便已經先點了頭︰“要。”

第103章

  傅瑤的的確確是想要往樂坊去,听听自己再熟悉不過曲子隔著千里的山水傳到北境後,與最初會有什麼不同。

  但先前謝遲提醒過,她也知道,那種地方並不安穩。

  三教九流匯聚之地本就容易生事,更別說是在山高皇帝遠的北境。

  傅瑤是想著,等到虞寄柳的事情忙完後,尋個合適的時機領著侍從一道,總比兩三個姑娘結伴前去要穩妥。

  原本已經同虞寄柳說好了,可臨窗而立,看著青衣執傘的謝遲時,傅瑤並沒來得及多想,鬼使神差地就應了下來。

  說出的話總沒有平白反悔的緣故,更何況謝遲也還在等著。

  傅瑤揉了揉臉頰,讓銀翹找了件男裝出來換上,又將長發束起。

  其實她的身形相貌擺在那里,就算是男子裝扮,也不難看出來真身。她倒也不是指望這個能遮掩過去,只不過覺著男裝多少還是要方便一些。

  “姑娘,”銀翹替她理了理碎發,遲疑道,“要不要讓興安他們跟去?”

  傅瑤撫平了衣袖︰“不必了。”

  若是有謝遲都處理不了的情形,那興安他們必然也是無計可施的,著實沒必要多此一舉。

  “那……要我跟去嗎?”銀翹小聲道。

  當年在謝家時,謝遲更喜歡與傅瑤獨處,若非必要常常是不要丫鬟伺候的。銀翹也拿捏不準傅瑤如今是怎麼想的,故而有此一問。

  “你若是也想去見識見識,听听曲,那就隨我一起。”傅瑤倒是並沒猶豫,將事情交給她自己選擇,“若是想要在客棧留著,不願折騰,那就不去。”

  她這態度稱得上是坦蕩,銀翹忽而覺著自己那點心思有些好笑,果斷道︰“那我要同去看看!”

  主僕兩人下了樓,謝遲已經在客棧門外等著。

  他對銀翹同去這件事並沒什麼意見,只是見傅瑤站在銀翹撐的傘下時,有轉瞬即逝的失望。

  “樂坊離此處有段距離,得多走上一會兒,”謝遲征詢意見道,“又或者,你想要乘車嗎?”

  傅瑤搖了搖頭︰“不必,我現在沒那麼嬌氣,而是剛好可以好好地看看周遭。”

  昨日出門被高成益給攪和,最後筆墨沒買成,也沒心情逛街。如今因為落雨的緣故,難得清涼,正適合閑逛。

  兩人結伴而行,不疾不徐的,時不時地聊上幾句。

  謝遲在涼城留過月余,的確是要格外熟悉些的,傅瑤問的事情,他大體上都能答出來。

  有這樣的人陪著是不會覺著無趣的,及至遠遠地見著那樂坊時,傅瑤道︰“也不算很遠。”

  謝遲無聲地笑了笑︰“這時候,樂坊應當沒太多人,正適合听曲。”

  “你從前來過嗎?”傅瑤隨口問道。

  謝遲毫不猶豫地否認了,又解釋道︰“我問了親兵。”

  其實哪怕不問也能猜到,這種地方自然是晚間熱鬧些,白日里八成並沒什麼客上門。

  然而及至進了樂坊之後,謝遲才發現自己想錯了,偌大的廳堂之中竟然有不少人在等著,可正中那台子上也就只有個伶人在彈琴。

  見著三人進門後,小廝倒是立時就迎了上來,引人落座。

  “幾位應當也是為景樂師來的吧,勞煩耐性多等會兒,他今日身體不適,要晚些時候才能出來見客呢。”小廝嘴皮子利落得很,又興許是解釋多了的緣故,不歇氣地說完,又問要什麼酒菜。

  傅瑤好奇道︰“景樂師是什麼人?”

  小廝從頭一眼就看出傅瑤是個姑娘,但並沒戳穿,只笑道︰“公子竟然不知嗎?這滿堂的人,可都是為著他來的呢……”

  傅瑤初來乍到,的確未曾听過,偏過頭去看了眼謝遲,只見他也是一臉茫然,顯然也是並不了解。

  那小廝也沒多做解釋,反而故作高深地笑道︰“那等過會兒見著,您就知道了。”

  傅瑤饒有興致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不多時,茶和小菜糕點就送了過來。

  那小廝興許是沒見過到了樂坊不喝酒喝茶的人,多看了幾眼,但觸及謝遲的目光之後,立時就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看這架勢,那位景樂師應當是很厲害了,”傅瑤看了眼大堂的情形,同銀翹道,“不知道比不比得過宣夫人?”

  她口中的宣夫人,是先前在南邊遇見過的樂師,于樂理一道頗有造詣,在江南一帶頗有名氣。

  銀翹掩唇笑道︰“厲害不厲害的興許不好說,但我猜啊,相貌必定是極好的。”

  傅瑤愣了下,莞爾道︰“這話倒是沒錯。”

  若只是技藝超群,是招不來這麼多人的。

  兩人咬耳朵笑著,謝遲看在眼中,不著痕跡地插了句話,將傅瑤的注意又牽回到了自己這里。

  過了不知多久,傅瑤已經開始覺著無趣的時候,總算是有了動靜。

  她與謝遲坐得格外偏些,故而尚未看清究竟是怎麼了,便見著廳堂中的人都站了起來,翹首以盼。

  原本在台上彈琴的那姑娘退開來,一身著白衣的公子在她先前的位置坐了,另幾個身著紅裙的舞姬也隨之露面。

  舞姬們衣衫輕薄,身段妖嬈,看起來格外惹火,可眾人的目光卻大都落在了那白衣樂師身上。

  她們方才猜得的確沒錯,這位景樂師生得的確是極好。

  他相貌偏陰柔,乍一看甚至並不像是男子,就連傅瑤這個京中出了名的美人,到他面前也顯得遜色了些。

  銀翹倒抽了口冷氣,忍不住感慨道︰“世上竟然有這樣好看的男子?”

  傅瑤如眾人一樣,目不轉楮地打量著那白衣樂師,而謝遲的目光則落在了她身上,皺了皺眉。

  謝遲一直知道,傅瑤是個偏愛美色的人,但從沒覺著這樣有什麼不好,畢竟從頭到尾他都算是“受益者”。可如今卻忽而覺著,這樣是不大好。

  雖然有些離譜,但有那麼一瞬間,他的確在擔心,傅瑤會不會喜歡上這樂師。

  但好在並沒有。

  傅瑤盯著那樂師看了會兒,過了初時的驚艷與好奇之後,便收回了目光,繼續剝著自己面前的瓜子。

  “怎麼?”謝遲定定地看著她,卻做出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你覺著不好嗎?”

  “他的相貌是很好,若是姑娘家,說是京城第一美人都不為過。”傅瑤先是毫不吝嗇地夸了句,又有些失望,“可他彈得琴並沒多好,別說宣夫人了,興許還比不上你呢。”

  謝遲︰“……”

  一時說不上來是該無奈還是高興。

  從前在一起時,他的確是為傅瑤彈過琴,時隔許久,沒想到傅瑤竟然還記著。

  謝遲已經看明白傅瑤對那樂師的態度,勾了勾唇,又說道︰“我還以為,你會很喜歡他的相貌。”

  “那倒沒有,”傅瑤並沒多想,下意識道,“我並不喜歡那樣的。”

  話說出口之後,她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抬眼看向對面的謝遲,見著他眉眼間顯而易見的笑意。

  傅瑤磨了磨牙,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復又低頭專心致志地吃著自己的糕點。

  謝遲倒是心情大好,方才的那點不悅一掃而空。

  但他一時半會兒也不好再多說什麼,怕一不小心太過,惹得傅瑤惱羞成怒。

  眾人專程等在這里,仿佛就是為了來見識這位景樂師似的,等他離開之後,大半也都散去了。謝遲叫來了小廝,給了一錠銀子,點了樂坊的伶人來唱尋仙記的曲子。

  傅瑤這才算是來了興致,也不與謝遲閑聊了,專心致志地听著。

  這曲子從南傳到北,不僅唱腔有所變化,甚至連唱詞都有幾處稍稍修改過,她琢磨著這其中的差別,並未想過糾正,倒是覺著分外有趣。

  謝遲原本是陪著一道听的,可余光瞥見新進門來的幾人後,不由得坐正了些,挑了挑眉。

  “您竟然也在,真是巧了!”萬磊故作驚訝地感慨了句。

  謝遲抬眼看著面前幾人,並不便在傅瑤面前多說,只似笑非笑道︰“是很巧。怎麼,事情都辦妥了?”

  “小六他們在盯著,絕不會出任何紕漏的。”萬磊陪笑道,“您先前也說了,忙完這事準我們休沐的,總不成要反悔吧?”

  “自然。”謝遲冷笑了聲。

  他嘴上雖是這麼說的,可那笑卻實在是讓人有些發怵,萬磊看得腿軟,知道這次回去之後八成是要加倍還回去的。

  但瞥見一旁那端坐著的“小公子”時,咬了咬牙,卻又覺著也不算太虧。

  當初在城外那茶肆的時候,隔得遠,眾人只能模糊看個大概,如今才算是知道這位讓自家將軍一反常態的姑娘究竟是怎麼個模樣。

  好看是真好看,哪怕不施脂粉,就這麼男子打扮,也依舊是唇紅齒白的,尤其是那一雙笑眼看過來時……萬磊還沒來得及好好打量,瞥見將軍威脅的眼神之後,立時移開了目光。

  他倒是恨不得立時表忠心,自己絕無半點非分之想。

  只不過是眾人都格外好奇,想知道向來不近女色的將軍是怎麼追姑娘的,私下議論一番,大半還是老老實實留在府中,只有他們三個同謝遲熟悉又格外膽大的過來了。

  但他們也沒敢多做打擾,同謝遲說了幾句之後,便往別處去了。

  傅瑤看著他們一來一往的,不由得笑了起來,她雖不明白這背後是有什麼自己不清楚的隱情,但卻能看出來,這幾位下屬與謝遲的關系應當是不錯的。

  不像京城之中那些見著謝遲就噤若寒蟬的朝臣,仿佛他是什麼大奸大惡之徒,動輒就翻臉要人性命,非要說的話,更像是範飛白。

  歸根結底,北境邊關與朝堂還是不同的,一同出生入死,關系自然也就更好些。

  謝遲原本在掂量著回去之後給他們找些什麼事,見著傅瑤這笑之後,想了想,稍稍減輕了些。

  傅瑤將曲子听了個差不離,就已經過了晌午,她斷斷續續地吃了些糕點,此時倒並不覺著有多餓,可卻只听謝遲說道︰“我這次出門記著帶銀錢了,容我將上次還回來,可好?”

  經謝遲這麼一提,傅瑤方才想起上次的事情來,又覺出些不對來,托腮看著他,若有所思道︰“你這是從話本上學的嗎?”

  她總覺著,這有些似曾相識。

  “什麼?”謝遲滿是疑惑地看了回去,似乎並不明白她在說些什麼。

  傅瑤猶豫了一瞬,搖頭笑道︰“沒什麼,是我自己想多了。”

  已經到這時候,也不差一頓飯,所以還是應了下來。

  及至用過午飯之後,謝遲又陪著傅瑤到附近的鋪子去逛了,慢悠悠地挑了筆墨顏料等物,及至最後將人給送回客棧的時候,已經是傍晚。

  傅瑤揉著自己的肩頸,打起精神來同謝遲告別︰“今日有勞了。”

  “不必見外。”謝遲輕飄飄地笑了聲,又說道,“北境終歸是比不得京城,這些你先湊合著用,等過些時候給你送些好的來。”

  一天下來的確是累了,傅瑤掩唇打了個哈欠,也沒推辭,含糊地應了聲︰“多謝。”

  “歇息去吧。”謝遲含笑道。

  傅瑤點點頭,上了樓。

  她也沒精力多想什麼,大略收拾一番,便歇下了。

  入睡前,傅瑤迷迷糊糊地意識到,謝遲並沒說是讓人來送紙墨等物,還是要自己親自過來?

  接下來兩日,傅瑤並沒到別處去,大半時間都在房中專心致志地作畫。可也不知道是涼城太小還是太湊巧,她難得出門一趟,就又撞見了高成益。

  傅瑤原本已經將這人拋之腦後,卻不防竟然又遇著,轉身想離開,可他卻又粘了上來。

  “美人,你果然還是在誆我。”高成益抖開折扇,慢悠悠地扇著,“虧我還真被你給唬住,讓人去查了。”

  他那日回去之後,立時就讓人去查了。

  傅瑤用的是化名,可虞寄柳這幾日在張羅著修葺自家,她身份卻並不難查。兩人結伴而行,一道入的涼城,怎麼看都是平平無奇,並不似有什麼背景。

  高成益原就懷疑她在撒謊,如此一來更是信以為真,當即也不用人再查,又找上了傅瑤來了。

  傅瑤懶得同他多說,心中則開始琢磨是直接去找那位高郡守,還是索性找謝遲……

  高成益還在喋喋不休,甚至想要動手,傅瑤皺著眉避開,想要斥責,結果還沒開口便見著他被人糾著脖頸給拎開了。

  萬磊今日出來辦事,湊巧遇著這事。

  他本就是個熱心腸的,哪怕是素不相識的也會出手管一管,更別說被為難的這位還是自家將軍的心上人了。

  “做什麼呢?”萬磊瞥了眼那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紈褲,氣勢洶洶地質問了句,又向著傅瑤笑道,“姑娘,他是不是為難你了?”

  傅瑤驚訝地看著,隨即認出他就是那日謝遲的下屬,倒是立時放下心來,先道了句謝,而後無奈道︰“這位高公子說看中了我,想要納我為妾,我倒是回絕了,可他還是不依不饒的。”

  萬磊掐著高成益後頸的手又加了些力氣,看向他的眼神寫滿了“不知死活”。

  “你放開!”高成益掙扎道,艱難地說道,“你知道我是什麼身份嗎?我可是……”

  “這位是高郡守的佷子。”傅瑤貼心地替他說了。

  萬磊嗤笑了聲。

  這身份的確夠當個耀武揚威的地頭蛇,可在謝將軍面前,就連高郡守都得畢恭畢敬的,他算是個什麼東西?

  “先滾吧,”萬磊見著他臉都白了,這才松開,“晚些時候再同你算賬。”

  高成益又驚又懼,他今日出門並沒帶侍從,如今也沒什麼底氣,只能手忙腳亂地逃開,回家去找人。

  萬磊復又看向傅瑤,放緩了語氣︰“姑娘受驚了,我送你回去吧。”

  “多謝出手相助,我並沒什麼妨礙,所住的客棧離此處也不算遠……”

  傅瑤是想著婉拒,可話還沒說完,就被萬磊給截了下來︰“不麻煩的,我還是順路送送你吧,以防萬一他再回來糾纏。”

  見他執意如此,傅瑤也不好再拒絕,只得又道了句謝。

  她原本還覺著這位有些太古道熱腸,可等到萬磊開口之後,心中倒是隱約明白過來。

  “姑娘與謝將軍是舊識嗎?”萬磊問。

  傅瑤忽而又想起前兩日樂坊那事,有些哭笑不得,但還是如實道︰“是。”

  她其實倒也能理解眼前這位。

  畢竟謝遲這個人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想必在北境這些年亦是如此,如今破例,無怪會惹得旁人好奇。

  “我就說,以將軍那個性情,若不是舊識,哪能如此?”萬磊感慨道,“你應當是從京城來的吧?我同將軍相識這麼些年,從西境到北境,唯有京城那幾年不在。”

  傅瑤有些驚訝,她倒是沒想到,這位竟然是在西境就與謝遲相識的……那就難怪關系好了。

  萬磊一路說了不少,話里話外都是夸謝遲的意思,像是生怕她誤信那些流言蜚語似的,傅瑤含笑听著,時不時地附和兩句,一直到客棧方才止住。

  “等回去之後,我就將今日之事告知將軍,必定會妥善處置,不會讓那小子再來打擾你的。”萬磊擔保了句,見傅瑤像是要再謝,連忙又擺手道,“你若是要謝的話,還是留著謝將軍去吧。”

  到底是邊關的漢子,哪怕未曾明說,可意思還是明明白白的,壓根不難猜。

  傅瑤覺著,這位興許不該當什麼副將親兵,可能當紅娘要更適合些。

  她知道對方是一片好意,並沒介懷,只無聲地笑了笑︰“好,我記下了。”

第104章

  萬磊回到府中,先回了自己的正經差事,而後又提了今日遇著傅瑤被糾纏之事。然後他就見著,方才還一副漫不經心模樣的將軍變了臉色,顯然是十分不悅。

  他很少能從謝遲臉上看到這樣的神情,一見便知道,那位高公子八成是凶多吉少了。

  “你說,他自稱是高明宴的佷子?”謝遲輕輕地敲了敲桌案,“我倒是沒听過。”

  謝遲當初提拔高明宴為郡守,是看中他的才學本事,倒是沒想到也不過半年的功夫,竟然在眼皮子底下養出個“地頭蛇”來了。

  而且還惹到了傅瑤那里。

  萬磊原本是帶了些戲謔的意思,想看看自家將軍吃醋發火是怎麼個樣子,及至听了他這話,卻不由得收起了原本松垮的態度,正色道︰“那紈褲是這麼說的,想來應該不會有人撒這樣容易被拆穿的謊才對。”

  想了想,他又說道︰“末將與高郡守也打過不少交道,倒並沒發覺又什麼問題,他有能耐,為人也正派……興許是也對此事並不知情?”

  “涼城在他的治下,若是知情,那就是縱容生事;若是不知情,那就是玩忽職守。”謝遲著人去傳高郡守,又向萬磊問道,“你覺著他會選哪個?”

  這問題真是……讓人沒法選,萬磊替高郡守捏了把汗。

  謝遲來涼城,本就是暫住府衙,如今要找人也容易得很,不多時,高郡守便急急忙忙地趕了過來。

  高郡守原本還當是有什麼軍情要務,結果才行了禮,便听謝遲問起自己佷兒的事情,不由得懵了下,及至弄明白之後立即請罪。

  他對謝遲的行事作風很是了解,知道欺瞞絕沒好下場,壓根沒想過推脫。

  “下官的確知道佷兒風流成性,愛拈花惹草,也曾數次申斥,奈何家中老夫人溺愛回護……”高郡守提起這事來也是一臉無奈,窘迫得很,“這事的確是下官治家不嚴,任憑太傅責罰。”

  高郡守認錯認得很是順遂,謝遲盯著看了會兒,將北境這邊能用的人翻來覆去想了一遭,發現的確沒有能頂替高明宴的,便只罰了他幾個月的俸祿。

  “既然你礙于長輩不好多管,那你那佷兒我就替你管了,”謝遲似笑非笑道,“可好?”

  高明宴听著這話音,眼皮不由得跳了下,但還是立時應了下來︰“多謝太傅。”

  見高郡守並沒有求情的意思,謝遲才算是暫時將這事給揭了過去,讓他退下。

  及至人離開後,謝遲又向萬磊道︰“這事就交給你去查查吧。若高成益只是品行不端拈花惹草,就打幾十板子小懲大誡;若是有過強迫旁人,又或是鬧出性命的,那就來回我,連著高明宴一道處置了。”

  萬磊立時應了下來,想了想,又同謝遲道︰“對了,我還同那姑娘說,這事不必謝我,要謝的話不如謝您。”

  謝遲有些好笑地瞥了萬磊一眼。

  他很少會去關心別人的事情,也就不大理解,自己這些個下屬們對此事的熱情都是從何而來?

  興許是邊關太過無趣的緣故,眾人不忙著打仗的時候總要找點事情,偶爾誰收著個姑娘家的香囊,都能被周遭的人調侃個遍。

  相較而言,在他的事情上已經算是有所收斂的了。

  “其實說起來,這位姑娘倒真是挺好的。”萬磊見謝遲並沒不耐煩,索性多留了會兒,同他道,“雖是京城來的,可看起來卻是真沒信過那些流言蜚語,提起將軍你來也是贊不絕口。”

  “這是自然。”謝遲語氣雖是毫不意外,但臉上卻不自覺地多了些笑意。

  提起這事時,謝遲整個人看起來都不大一樣了,不再是那個少年老成的太傅、將軍,看什麼都一副不耐煩的模樣。

  萬磊與他相識數年,一眼就看了出其中的差別來,由衷地覺著高興。

  “你的確該在涼城多留些時日,一鼓作氣將人給拿下,然後再回前線去。”萬磊煞有介事地籌劃道,“若不然,就不知道過多久才能回來,人姑娘到時候還在不在北境也兩說了。”

  提起這事來,謝遲卻不由得皺了皺眉。

  他自然是清楚這個道理的,所以才會以休沐為借口計劃留上半月,只是他與傅瑤之間顯然不是這麼短的時間就能徹底和好的,操之過急又怕會適得其反……

  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萬磊不知道傅瑤的真正身份,對此倒是樂觀得很︰“慶生說得沒錯,您的家世、相貌、能耐擺在這兒,那姑娘對您又並無誤解,想必也是不用費什麼功夫,手到擒來的。”

  謝遲卻是被他這話說得頭疼,抬了抬手趕人︰“別在這里杵著了,辦事去。”

  萬磊也不知道自己是說錯了什麼,惹得他又不耐煩起來,只能一頭霧水地去調查高成益的事情。

  沒了那紈褲打擾,傅瑤這邊總算是清靜下來。

  可這日等了許久,一直到天色暗下來,仍舊不見虞寄柳回來。傅瑤頻頻張望,已經開始坐不住,想要出去尋人的時候,總算是見著了熟悉的身影。

  “今日怎麼回來得這般晚?”傅瑤迎了上去,及至看清虞寄柳那似喜似悲的神情後,不由得一愣,“怎麼了?可是出什麼事情了?”

  “不算是壞事。”虞寄柳先讓她安了心,坐定之後倒了杯茶,同傅瑤講起白日里的事情。

  傅瑤知道虞寄柳的家人在當年北狄入侵之時都已經過世,未曾多問,直到眼下听她提起,方才知道原來她那小弟竟然還有活著的可能。

  “我當年也曾試著尋找過,可最終杳無音信,久而久之也就放棄了。畢竟那樣的情形,想要活下來太難了些……”虞寄柳揉了揉眼,繼續道,“可今日我遇著個故人,他卻說,前幾年偶然見著過我那小弟。”

  剛得知這消息的時候,虞寄柳自然是又驚又喜,可再追問下去,卻只知道小弟是入了軍營。

  戰場之上刀槍無眼,就算那時尚在人間,如今也說不準了。

  “我雖不敢抱太大的期待,但無論怎麼說,終歸算是件好事,多少有了一線希望。”虞寄柳心虛大起大落,話音里透著些疲倦,“只是單憑著這條消息,想要找人也是大海撈針。”

  對上她那欲言又止的目光後,傅瑤福至心靈地明白過來︰“你是想要我去找謝遲幫忙?”

  這事尋常人是難辦得很,可對于掌管北境的謝遲來說,卻並不算難。

  在回來的路上,虞寄柳心中便生出這麼個主意來,輕輕地點了點頭︰“我思來想去,這樣應當是最簡便的法子。”

  說完,她又遲疑道︰“不過若你覺著為難,也不必勉強。”

  雖說那日在茶肆,謝遲是同傅瑤說了,有什麼事情可以隨時去尋他。可虞寄柳也能看出來,若非走投無路,傅瑤應當是不會求到謝遲那里的……

  所以她並不願意因為自己的事情,讓傅瑤為難。

  傅瑤稍稍猶豫了片刻,笑道︰“這也沒什麼為難的,橫豎我已經欠了他個人情,也不差這一點,債多不壓身嘛。”

  見寄柳面露驚訝,傅瑤便將高成益的事情給講了︰“他那副將都將話說到那般地步了,我也不好裝聾作啞,總是要同他道聲謝才好。”

  她說得很是輕松,仿佛只不過是什麼無足輕重的小事似的。

  虞寄柳攥緊了她的手,想要道謝,卻又被傅瑤給攔了下來︰“你我之間何必見外呢?已經很晚了,還是快來吃晚飯,早些歇息吧。”

  傅瑤原本是打算磨蹭兩日再去尋謝遲的,可湊巧遇著虞寄柳這事,及至第二日一早,便起身梳洗了一番,往郡守府去了。

  說來也是湊巧,傅瑤剛到府衙外,還未來得及讓門房通傳,便遇著了大步流星出門來的一行人。

  眾人見著她後齊齊地站住了腳步,目光灼灼地打量著。

  “姑娘是來尋我家將軍的吧?”萬磊分開眾人上前來,同傅瑤笑道,“我領你過去。”

  如此一來倒是省去了通傳的功夫,傅瑤跟隨萬磊進了府衙,又听他說了高成益的事情。

  高成益因著家中溺愛,行事荒唐了些,但都是以家世、錢財誘哄,並沒鬧出過什麼強搶民女的事情來。石磊查明白之後,便依著謝遲先前的吩咐,打了他三十棍。

  這紈褲原就是個繡花枕頭,一番折騰下來,半條命都沒了。

  高家老夫人雖然心疼得厲害,可也攔不住,只能一邊抹眼淚,一邊嚷著讓人請大夫去。

  “那草包八成是得修養個數月了,小懲大誡,今後應當也會收斂行徑。”萬磊道。

  傅瑤一路听下來,點了點頭︰“有勞了。”

  萬磊領著傅瑤到了謝遲暫居的院落,尚未進門便笑道︰“听著這動靜,將軍應當是在練劍。”

  傅瑤抿了抿唇,才剛一進這小院便見著了謝遲。

  她雖同謝遲在一起許久,可卻從未見過他練劍的模樣。

  墨色的勁裝將身型勾勒出來,寬肩窄腰,劍招干淨利落,束起的長發顯得格外瀟灑。傅瑤看得愣了下,總覺著他仿佛是比幾年前要強健了些……

  留意到傅瑤之後,謝遲立時就停了下來,原本凝重認真的神情褪去,露出個灑脫的笑來,話音里帶著些驚訝︰“你怎麼來了?”

  萬磊在這時顯得格外識趣,將人帶到之後就立時離開了,小院之中便只剩了兩人。

  “我……”傅瑤看著走近的謝遲,磕絆了下,垂眼看著地面道,“我來同你道聲謝。再有就是,有件事情想要請你幫忙。”

  謝遲將長劍信手放在了石桌上,又倒了兩杯茶,請她坐了︰“你只管說就是。”

  傅瑤捧著那茶盞,將寄柳的事情大略講了,注意到他听到這名字之後微微皺了皺眉,愣了下,又隨即解釋道︰“他雖也姓虞,但同當年那個虞家是沒有任何干系的。”

  謝遲分明什麼都沒說,那皺眉也是稍縱即逝,可她卻還是敏銳地覺察到,也莫名看懂了其中的意思。

  歸根結底,兩人還是太熟悉了,哪怕分別數年,也依舊如此。

  謝遲也有些意外,但想明白之後卻又笑了起來︰“我知道。”

  早在當初傅瑤還在江南的時候,謝遲就讓人查過她身邊的人,以確保她的安全,自然知道虞寄柳同當年貴妃那個虞家並沒干系。

  只是舊事使然,他听到這個姓的時候總是不可避免地在意,沒想到傅瑤竟然還記得他這習慣。

  “這事並不難查。”謝遲又同她確認了一遍名姓,承諾道,“我會傳令下去,讓各處挨個自查,應當過不了太久就會有消息。”

  “那就多謝了。”傅瑤松了口氣。

  若是先前,謝遲興許並不會提什麼要求,可前日石磊的話卻提醒了他,應當稍稍加快一些進程。略一猶豫後,他開玩笑道︰“就只是這麼一句道謝嗎?”

  傅瑤抬眼看向他,心提了起來,遲疑道︰“那你想要如何?”

  “過幾日這邊有個廟會,你陪我去逛逛,可以嗎?”謝遲問道。

  這並不算是什麼過分的要求,傅瑤沒怎麼猶豫便應了下來,她並沒在府衙這邊久留,同謝遲商議定了之後便回客棧去了。

  傅瑤還沒逛過北境的廟會,晚間同虞寄柳提起這事,好奇道︰“你們這邊的廟會,可有什麼有趣的?”

  “近來哪有什麼廟會?”虞寄柳被她問懵了,皺眉算了算日子,忽而笑了起來。

  傅瑤被她笑得莫名其妙,輕輕地推了一把︰“究竟怎麼了?”

  “謝將軍這也太會哄騙人了,”虞寄柳打趣了句,拋了個促狹的眼神給傅瑤,“過幾日,是七月七呀,我們北境倒的的確確是有七夕會的。”

第105章

  七月七,乞巧節,各地的風俗也不盡相同。

  而在涼城,每逢七夕之夜,姑娘家出門總是會在鬢發上簪花。

  若是遇著心儀之人,膽大的便會送花或是討花,成了之後,就是兩情相悅的意思。

  虞寄柳滿是笑意地同傅瑤講了這習俗,撫了撫鬢發,同她笑道︰“我們北境並不似京城那邊拘謹,這習俗由來已久,所以每年的七夕會都格外熱鬧些。”

  傅瑤對此一無所知,听她講完之後,更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摩挲著衣裳上的繡紋出神。

  “你已然應下,總不成要反悔吧?”虞寄柳覷著她的神情,試探著問了句。

  傅瑤搖了搖頭︰“那倒不至于。”

  只是謝遲的意圖漸漸明顯起來,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其實吧,你就當是去逛夜市的也行,畢竟這也算是個難得的盛會,不去看看豈不可惜?”虞寄柳懶懶散散地倚在床頭,將傅瑤的神情盡收眼底,又好奇道,“謝將軍的意思我倒是看出來了,你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傅瑤被她問得啞然,沉默許久之後,嘆了口氣︰“我不知道。”

  “我記得你先前跟我開玩笑,謝將軍哪里都好,唯一的不好就是不怎麼喜歡你。”虞寄柳先前就覺著她這話奇怪,只是當時不便多問,直到如今看著她並不抵觸,方才問了出來,“可我看著,他分明是很喜歡你才對啊。”

  哪怕與謝遲並無往來,虞寄柳也听過他的事跡,對于這樣一個要什麼有什麼的人而言,能做到這一步已經算是難得了。

  傅瑤知道她在想什麼,哭笑不得︰“他從前並不是這樣的。”

  若謝遲從一開始就是這樣,那兩人興許並不會鬧到和離的地步。可話又說回來,若不是因為和離,興許謝遲也不會改變。

  說來有些可笑,但傅瑤自己很清楚,謝遲開始真正將她放在心上,是從提出和離開始的。

  從前,謝遲對她也不能說是不好,至少未曾苛待半分。

  但興許是來得太容易,又興許是他在感情之事上原就缺根筋,對她就像是養了個小貓似的——長得好看又能解悶逗趣,所以多少也會喜歡,可再多就沒有了。

  直到她提出和離,就像是被狠狠地撓了一把似的,謝遲才終于為此上心。

  听傅瑤提了之後,虞寄柳總算是明白過來,有些唏噓地感慨道︰“世人大都如此,沒想到謝將軍這樣的人竟然也不能免俗。”

  許多人都是等到錯過之後才知道懊悔,謝遲當初又是個頗為自負的,非但未能免俗,甚至算是個中翹楚了。若不是鬧到和離的地步,傅瑤自己也說不準,她與謝遲之間是不是一輩子都要那樣過下去。

  當初心灰意冷要和離之時,傅瑤猜到他會挽留,但也覺著他遲早會覺著太麻煩而放棄的那一天。

  可卻沒想到隔了這麼久,他仿佛竟還未不耐煩。

  見傅瑤沉默不語,虞寄柳又問道︰“所以……你是不想原諒他?”

  “談不上原諒不原諒的,我又不曾因為那些事情及恨過他。”傅瑤托著腮,無奈地笑了聲,“我只是沒辦法再像當年那樣,因著他的些許示好就高興好久,忙不迭地湊過去了。”

  她不再是當年那個因為一眼就愛慕數年,什麼都不多想,不管不顧地沖上去的小傻子了。

  不管謝遲現在有多好,都難免會瞻前顧後。

  她會擔憂兩人之間並不合適,也害怕舊事重演,所以覺著如今這樣不遠不近的關系就挺好的,並不想邁過那一步。

  虞寄柳將她的心思猜了個七八分,也不由得糾結起來,覺著這事兒實在是不大好辦。

  倒是傅瑤自己拿定了主意。

  “七夕那日,他若是有那個意思……我就將話說明白了,”傅瑤自我鼓勵似的點了點頭,“一直像現在這樣也不好,索性就說清楚了,總好過彼此猜來猜去的。”

  “這話沒錯,是該說清楚。”虞寄柳附和道,“若是解不開心結,那就讓他徹底歇了心思,不必再為此費神……”

  傅瑤深以為然,然而點頭點到一半,就听虞寄柳話鋒一轉,“若是能解開心結,那就重新在一處,豈不是皆大歡喜?”

  見傅瑤借著喝茶避而不答,虞寄柳又笑問道︰“若是拋卻舊事不提,像謝將軍這樣長得極好,能力出眾的人,你喜不喜歡?”

  傅瑤避而不答,咳了聲,只說道︰“時候不早,該歇息了。”

  她雖不答,但兩人心知肚明。

  像謝遲這樣出色的人,若不是為聲名所累,怕是沒幾個姑娘會不喜歡的。

  日子過得很快,眨眼間就到了初七這日。

  虞寄柳家中的事情忙得差不離,剩下的都交給了幫工們去做,自己也不再日日出門。她在客棧中閑得無事,索性尋了些鳳仙花來,一大早拉著傅瑤來染指甲。

  傅瑤由著她和銀翹擺弄,不多時,十指都被葉子包裹著系了起來。

  “等幾個時辰,午後就可以拆下來了。”虞寄柳翹著小指指點道,“七夕會是在晚間,並不耽擱出門。”

  傅瑤是什麼都做不了,隨意拿了冊話本,漫不經心地翻看著,時不時地聊上幾句。

  三人包得整整齊齊,以至于晌午吃飯的時候都顯得格外笨拙,最後忍不住笑成了一團。但最後染出的效果倒是很不錯,白皙如玉的雙手,指尖添了抹艷色,透著幾分旖旎。

  從京城北上,一路上為了圖方便,三人皆是怎麼簡便怎麼來,晚間是要出門去逛的,便都收拾打扮了一番。傅瑤換了件天水碧的齊胸襦裙,長發盤起,簪了朵珠花,露出姣好的脖頸,看起來清麗動人。

  “自北上一路勞頓,總算是得了閑……”虞寄柳偏過頭帶著耳飾,余光瞥見傅瑤倚在窗邊張望,抿唇笑了聲,提醒道,“眼下還早,要一直到天色暗下去才開始,謝將軍怕是來不了這麼早。”

  傅瑤立時站直了身體,回過頭來辯解道︰“我只是隨意看看,並不是有意在等他。”

  虞寄柳笑而不語。

  謝遲來得比預料中的要早上許多,傅瑤起身出門,銀翹正猶豫著要不要跟上去,被虞寄柳給拉了一把︰“有謝將軍在,她的安全必然是沒問題的,你就不要跟去打擾了。不如跟我一道,也能玩得更自在些。”

  傅瑤無奈地看了眼,同銀翹道︰“那你就陪著寄柳吧。”

  “且等等,”虞寄柳又攔了她,將手中那朵鳳仙花簪在她鬢發上,含笑道,“還是要入鄉隨俗才好,去吧。”

  謝遲在樓下等候著,從傅瑤出現開始,目光就一直落在她身上未曾移開過,看著她一步步下樓走近,含笑稱贊道︰“很好看。”

  傅瑤被看得臉熱,偏了偏頭,避開他那灼灼的目光。

  兩人一道離了客棧,並肩而行。

  因著七夕會的緣故,城中顯得格外熱鬧些,一路上遇著不少精心打扮的男女。

  尚未到七夕會所在之處,傅瑤便見著有姑娘將鬢發上簪著的鮮花送了出去,看樣子像是早就相識,恰好借著這個機會互剖心意。

  涼城之中有棵幾百年的老樹,七夕會便是以此為中心鋪開的。天色漸晚,華燈初上,不知何處飄來了輕快的樂聲,讓人听了心情都要好上不少。

  及至走近了,傅瑤才發現這棵數百年老樹的一側竟像是被焚燒過似的,不由得有些驚訝。

  “當年北狄入侵之時,城中曾有過一場大火,毀了不少房屋,連帶著這老樹也被殃及。”謝遲看出她的疑惑,解釋道,“眾人都以為它怕是活不成了,卻沒想到一場大雨之後枯木逢春,最後竟然還是挺了過來。”

  傅瑤上前摸了摸那斑駁的痕跡,剛一回頭,卻只見謝遲身邊不知何時多了個姑娘。

  那紅衣姑娘同謝遲說著些什麼,笑盈盈地指了指自己鬢發上簪著的那朵花。傅瑤雖听不清,但看著這情形,也不難猜出來。

  謝遲後退了半步,略帶歉疚地笑了聲,搖了搖頭。

  可那姑娘卻並沒就此放棄,繼續說著,謝遲的笑容中多了些無奈,仍舊是搖了搖頭,又抬手指了指不遠處的傅瑤。

  那姑娘轉過身來,同傅瑤對視了眼,難掩驚艷之色,隨後又有些失望地撇了撇嘴,回頭向謝遲說了句什麼,離開了。

  及至謝遲走近了,傅瑤好奇道︰“她同你說什麼?”

  “她說,我若是喜歡你,就該早些討花,也免了旁人誤會失望。”謝遲垂眼看著傅瑤,眸中映著燈火,極亮,又以一種開玩笑似的語氣問道,“所以,你願不願意將花給我?”

  傅瑤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發上的那朵鳳仙花,莫名緊張起來。

  “謝遲,”傅瑤仰頭看著他,在心中給自己鼓了鼓氣,直接問了出來,“你是不是……”

  她這話還沒說完,謝遲便先點了頭︰“是。”

  傅瑤驚訝道︰“你知道我要問什麼嗎?”

  “我是仍舊喜歡你,也是想要再娶你。”謝遲沒有再遮掩,坦然地承認了下來。

  雖說在問之前就已經有所猜測,但真到听他這樣直白地說出口,傅瑤仍舊有些難以置信。

  當年離京前,謝遲曾經開玩笑似的同她提過再娶的事情,可傅瑤其實是並沒怎麼當真的。畢竟此一時彼一時,哪怕此時有不甘與遺憾,時間長了也就漸漸地淡了。

  對于謝遲這樣的人而言,應當並沒什麼放不下的事情才對。

  “先別急著拒絕,”謝遲明知故問道,“傅瑤,這些年來你有旁的喜歡的人嗎?”

  傅瑤搖了搖頭。

  “那你厭惡我嗎?”謝遲又問。

  傅瑤又搖了搖頭。

  謝遲早就想好要說什麼,可此時卻仍舊不可避免地有些緊張,試探著問道︰“既然如此,要不要試試重新開始?這次換我來哄你。”

  周遭熙熙攘攘人聲鼎沸,他這句話落在耳中卻顯得分外清晰。

  傅瑤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摩挲著指尖,沉默片刻後輕聲開口道︰“為什麼呢?”見謝遲面露不解之色,她又問道,“謝遲,你對我是喜歡更多一些?還是遺憾和不甘更多一些?”

  這是傅瑤最為困惑的,她其實不大明白謝遲對自己的喜歡從何而來。

  當年上元節生辰,魏書婉滿懷惡意同她說了許多,言辭如刀,句句都在往她心上捅。而其中讓傅瑤記憶猶新的,是說她“以色侍人”。

  這話是很難听,但究其根本仿佛也沒什麼錯。

  從前在一處的時候,謝遲對她的那兩三分喜歡的確是因著欲望而起的。

  那如今呢?會不會是因著當年錯過的遺憾?

  謝遲先前設想過許多種可能,但怎麼也沒料到傅瑤竟然會問出這麼一句,他愣了會兒,方才後知後覺地想明白她在擔憂什麼。

  歸根結底,在同他的感情上,傅瑤始終是沒有安全感的。

  當年在一起的時候,傅瑤對他的愛濃烈炙熱,毫無保留,所以哪怕直到今日,他問傅瑤是否厭惡自己的時候都未曾擔憂過會有別的答案。

  因為他知道傅瑤不會的。

  可他給傅瑤的太少了,所以哪怕如今放下姿態,她仍舊會覺著不安。

  懊惱的情緒席卷而來,謝遲只覺著煎熬又無措。

  哪怕他再怎麼無所不能,可過去的事情卻是再怎麼樣都沒法改變的,如今也都作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瑤瑤,我同你講件事,你不要惱……”謝遲緩緩地說道,“這些年來,我一直讓人留意著你的動向,知道你去過什麼地方,知道你在何處開了什麼書鋪,也早就看過你寫的各種話本……”

  “這于我而言,算是繁忙軍務中的慰藉。我偶爾會想,若我隨著你一道下江南,做這樣那樣的事情,應當也會整日高高興興的,就像當年尚在一處的時候。”

  他起初並不懂“憐取眼前人”,真正喜歡上傅瑤,也的的確確是在分開之後。

  “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很不好相處,看這世上大多數人都覺著不順眼。我早年總想著,活一日就為著裴老將軍的承諾湊活地管一日,若是有朝一日活不成就算了,這朝堂這天下愛如何就如何。”謝遲自嘲地笑了聲,他從未同人剖析過自己的心思,如今說起來也是頗不適應,緩了緩後方才又道,“可這兩年,我卻想著將這邊境收拾妥當,而後就去尋你。”

  他其實並沒多大野心,也不怎麼想當什麼太傅、將軍,從前是被承諾壓著往前走,對未來毫無期待。可現在卻想著,等到收拾好這爛攤子,同傅瑤一起到江南去開鋪子,當個尋常夫妻。

  不必為正事操勞,大可以睡到日上三竿起床,閑暇時同傅瑤琢磨吃些什麼,最勾心斗角的事情就是做筆幾兩銀子的生意。

  這樣的日子多好。

  傅瑤于他而言,就像是昏天黑地里照進來的一束日光,哪怕只是照了他一時,卻讓他念念不忘。

  “並不是什麼不甘、遺憾使然,”謝遲定定地看著傅瑤,輕聲道,“是我想好好地活下去,然後同你好好地過日子。”

  傅瑤看過許多話本,自己也寫過,其中有過許多動人心弦的海誓山盟,可無論是哪一句,都及不上如今謝遲這句簡簡單單的帶給她的觸動。

  有那麼一瞬間,她簡直都要點頭應下來,但話到舌尖,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謝遲的目光始終落在傅瑤臉上,自然也注意到她這反應,眉眼間添了些笑意,又說道︰“我並不用你立時給答復,慢慢來,我會等到你毫無顧忌地應下那日的。”

  他一本正經說著這話的模樣實在是太要命了,以致于接下來一段時間,傅瑤都是心不在焉的,更沒好好地看這北境的七夕會。

  夜色漸濃,謝遲挑著燈籠將傅瑤送回了客棧,抬手拂了下,若無其事地笑道︰“回去歇息吧,好夢。”

  傅瑤點點頭,小聲道︰“路上小心。”

  她飛快地抬頭看了眼謝遲,又立時轉過身去,進了客棧。

  分開之後,傅瑤捂了捂臉頰,心中兀自回憶著謝遲那一番話,結果剛進門就听虞寄柳打趣道︰“呀,你將花送給謝將軍了?”

  傅瑤有些茫然摸了下鬢發,這才發現那朵鳳仙花的確是不見了,遲疑道︰“應當是路上遺失了吧。”

  “來看。”虞寄柳原本臨窗站著,不知是見著什麼,沖傅瑤招了招手,自己反倒讓開了。

  傅瑤一頭霧水地過去,恰見著提燈從此過的謝遲。

  注意到她之後,謝遲將燈籠挑高了些,映出他的含笑的眉眼,以及手心那朵鳳仙花來。

  傅瑤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臨別前謝遲那動作,回過味來,哭笑不得地沖他擺了擺手。

  堂堂大將軍,竟然還干這種事!

第106章

  在隨著謝遲去七夕會前,傅瑤曾十分忐忑,雖然嘴上同虞寄柳說著自己不會反悔,實際上心中也曾退縮過。

  她預想過好些種情形,但最後的現實比她想象的不知要好了多少。

  經年未見,兩人都變了許多,不像當年那樣天差地別,讓她生出“可以一試”的想法來。

  不可否認,在听到謝遲的那番話後,傅瑤心中的確有悸動,但殘存的理智將沖動給壓了下去,並沒立時答應下來,而是準備回來好好地想想再說。

  是夜,她在床榻上輾轉反側許久,翻來覆去地想,以至于到最後入睡之後,夢中都是謝遲。

  從當年長安街上驚鴻一瞥至今,竟然已經有十年光景。

  漫長的暗自愛慕,短暫卻熱烈的朝夕相處,相隔千里的漸漸淡卻……快要佔據了她一半的年歲。謝遲這個人于她而言,有很重要的意義。

  而第二日醒來的時候,謝遲那句話猶在耳邊,揮之不去。

  “要不要試試重新開始?這次換我來哄你。”

  一同吃早飯的時候,虞寄柳將她的心不在焉看在眼里,同銀翹交換了個眼神,笑問道︰“有什麼拿不定的事情?用不用我們給你參詳參詳。”

  傅瑤回過神來,對上她那略帶促狹的笑意,有些無奈︰“你就不要明知故問了……”

  “好吧,就知道必定是謝將軍的事情。”虞寄柳吹了吹熱粥,感慨道,“認識這麼久,還是頭一回見著有人能讓你這麼為難。”

  沒等傅瑤回答,她又慢悠悠地說道︰“我覺著吧,除了謝將軍以外,你這輩子興許也再看不上旁的男人了。若非想要獨自過下去,那就再給彼此一個機會也無妨。”

  這回答也算是另闢蹊徑,讓人哭笑不得。

  但感情之事,旁人怎麼說都是沒用的,歸根結底還是看自己。

  橫豎謝遲也說了讓她不必立時給答復,可以慢慢來,傅瑤又想了會兒之後,便暫且將這件事情擱置下來,準備順其自然。

  又兩日,銀翹與寄柳一道出門逛去。傅瑤獨自留在房中修改先前的話本,听到敲門聲後,只當是兩人回來,一邊開門一邊道︰“怎麼回來得這麼……”

  話未說完,卻見著了謝遲,他站在門外,手中捧了個極大的錦盒。

  “這是什麼?”傅瑤奇道。

  謝遲微微一笑︰“忘了嗎?先前陪你買紙墨等物時就說了,改日要送你些好的。”

  當初往北境來的時候,傅瑤是想著輕裝簡行,便沒有帶太多東西,可到了北境之後卻發現這邊是沒法跟京城和江南比的。

  謝遲送來的筆墨紙硯等物皆是上品,在京城興許不算太罕見,但在這邊卻不非常人能尋到。

  “這也太多了些,多謝。”傅瑤並沒推辭,盡數收了下來。

  她慢悠悠地翻看錦盒里的物品,謝遲自己倒了杯茶,瞥見案上攤開的手稿,好奇道︰“這是你新編的話本嗎?”

  經他這麼一提,傅瑤這才想起來,連忙回身去將那手稿給收了起來。

  謝遲注意到她神情中的慌張,雖有些意外,卻還是立時移開了目光,笑問道︰“不能看嗎?”

  “這個……”傅瑤結結巴巴地尋了個借口,“尚未寫完,而且寫得也不大好,所以不便給你看。”

  她話音里透著心虛,謝遲立時就發覺了,但並沒有戳穿。

  “是我冒昧了,”謝遲輕輕地摩挲著手中的杯盞,含笑道,“那就等你寫完成書之後,我再買來看好了。”

  說話間,傅瑤已經將桌上東西盡數收拾了起來,原本鋪得滿滿當當的桌面立時空了下來。她不大自在地咳了聲,看向好整以暇的謝遲︰“還有旁的事情嗎?”

  “我親自送了那麼些東西過來,連杯茶都不讓我喝完嗎?”謝遲故作驚訝地問了句。

  傅瑤從方才險些被發現的慌張中緩了過來,自己也覺得透著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好笑,揉了揉臉頰,嘆聲道︰“好,你慢慢喝。”

  說著,她整理著錦盒中的各色顏料,鋪了張畫紙,準備試一試。

  謝遲先前那話說得仿佛是準備喝了這杯茶就離開似的,但他手中那盞茶卻始終並未見底,傅瑤並未有趕人的意思,他也就順勢留了下來。

  傅瑤回憶著路上見過的景色,她早前已經牢牢地記在了心中,描摹了數遍,如今落筆也順暢得很。

  不多時,她這畫尚未成型,便听見對面的謝遲說道︰“這是津城吧?”

  傅瑤愣了下,驚訝地看向謝遲。

  她畫的其實是某日傍晚見著的雲霞、落日與孤城,看起來格外遼闊,凝神想了想,才記起那時的確是途徑津城。

  “你怎麼知道?”傅瑤垂眼看著那尚未完成的畫,不明所以。

  “津城的烽火台與別處不同,”謝遲抬手虛虛地點了下畫作的一角,評價道,“你的記性很好,畫得也很好,所以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經他提醒後,傅瑤認真回憶了一番方才發現的確如此,她無聲地笑了笑︰“你的記性也很好。”

  “那是自然,畢竟津城可是我剛來北境時留過許久的地方,還曾在那里敗給過北狄。”謝遲並不避諱自己曾經輸過仗的事情,語氣稀松平常,“若是連這種都看不出,我也就白當這個主將了。”

  他說這話時透著點漫不經心,驚心動魄的戰事被這樣輕描淡寫地提起,不難讓人想到他指點江山的從容模樣。

  傅瑤唇角微微翹起,盡量專心致志地畫完了剩下的部分,而謝遲的目光始終都落在她身上,仿佛哪怕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也不會覺著無趣。

  “既然你遲早都要看到,那我就還是先說了吧。”傅瑤放下畫筆,接過謝遲推過來的那盞茶,轉而提起先前那話本,“那些是我一路以來,根據旁人講述的‘謝大將軍大敗北狄’的事跡改的……”

  傅瑤一路北上,發現北境這邊的茶樓說書與京城那邊大不相同,十個里面有七八個講的都是謝遲的事跡。

  說書講究個一波三折吊人胃口,所以總是難免會有夸大,什麼雨夜突襲、以一敵百、三十六計都是稀松平常,更有甚至還有說謝將軍是武曲星下凡得上天庇佑的……

  雖然明知道是有夸大,但並不妨礙傅瑤听得津津有味,並且暗自記了下,準備整理個話本出來。

  她也跟說書先生學了個六七成,其中不乏夸大吹噓的,所以方才見謝遲見著那手稿,才會慌慌張張地想要收起來。

  謝遲先前只覺著奇怪,听傅瑤解釋了之後,不由得笑了起來︰“那些大半都是假的。”

  他雖並沒那個閑情逸致去听說書,但曾听下屬提過幾句,知道能那些所謂的故事里,可能只有兩三分是真的——他的確在,也的確打贏了那一仗,奪回了城池,而後便都是胡編亂造了。

  傅瑤托著腮,認真地回憶著︰“我記得其中有一個故事是說,你得仙人指點,所以才能在北狄突襲百里外的城池時及時趕到,反倒殺了對方個措手不及……”

  “假的。”謝遲著實沒想到竟然還有這樣不著邊際的,好笑道,“那時是緊要關頭,我冒險賭了一把,讓人扮作我的模樣坐鎮豐城,又放些出消息,北狄以為自己聲東擊西,實則是中了圈套罷了。”

  見傅瑤听得眼都亮了,謝遲會意道︰“你想听具體的來龍去脈嗎?”

  “想的。”傅瑤立時點了點頭。

  謝遲便續了杯茶,一本正經地講了起來。

  其實與說書先生那夸大的故事比起來,謝遲的講述便顯得有些無趣,沒什麼仙人指點,有的只是他審時度勢步步安排,最後冒險一搏。

  傅瑤听得無比認真,驚心動魄。

  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一直到虞寄柳與銀翹回來,傅瑤方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

  “那今日就到此為止吧,改日我再同你講些別的。”謝遲站起身來,頓了頓,又同傅瑤笑道,“不過後日我就得暫時離開涼城,往前線去了,你……介不介意在北境多留些時日?”

  傅瑤原本還沉浸在他的故事之中,猝不及防地听了這句,下意識道︰“你要離開了?”

  才說出口,她就意識到自己問了句蠢話。

  謝遲可是北境的主將,戰事未歇,他能在涼城留這半月已是難得,又怎麼可能不回邊境去?

  “是啊,”謝遲卻認真地回答了,低聲道,“我會盡快擺平北狄,期間若是得空,也會回涼城來,你能不能……”

  “我挺喜歡北境的,故事還沒整理完,想畫的風景也才開始落筆,應當會留很久。”傅瑤攔下了謝遲的話,抬眼同他對視著,強調道,“所以你不必為了我改變原定的安排,更不要冒險,穩扎穩打慢慢來就好,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傅瑤未曾親眼見過戰場,但能想象到何其殘酷,尤其是听了謝遲方才的講述之後,與她而言旁的什麼都不重要,她只想要謝遲平平安安的。

  先前七夕夜,傅瑤並未回應謝遲,可如今卻還是在不知不覺中給了個承諾。

  謝遲立時就留意到,一掃方才那點忐忑,眼中的笑意濃了許多︰“放心,我會平平安安地回來。早先就同你說過,北狄奈何不了我的。他們敗局已定,縱然負隅頑抗,潰敗也不過是早晚的問題。”

  他說這話時並無半分遲疑,篤定得很,讓人听了便不由自主地相信他一定能做到。

  傅瑤眉眼彎彎地笑道︰“那就祝大將軍平安順遂,旗開得勝。”

第107章

  虞寄柳與銀翹回來時,是直接推門而入的,只見兩人在桌前對坐。

  也不知謝遲是在說些什麼,傅瑤雙手托腮听得很是認真,甚至是等到謝遲偏頭看過來時,才後知後覺地注意到她們回來。

  虞寄柳立時反應過來,訕訕地笑了聲,便扯著銀翹往隔壁自己的房間去了,一直到听見隔壁謝遲離開的動靜之後,方才又起身去見傅瑤。

  “就方才那個神情,你家姑娘若是說自己不喜歡謝將軍,我是半個字都不會信的。”虞寄柳同銀翹調侃道,“先前遠隔千里時是冷淡了,可一見面,就還是難免會栽進去。”

  畢竟人非草木,面對自己曾經愛慕過數年的人想方設法追求,又豈能真做到無動于衷?

  “是我們回來得不巧,打擾你們了。”虞寄柳打量著傅瑤的神情,眉尖輕挑,“怎麼,才分開就舍不得了?”

  “你就別打趣我了,”傅瑤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又解釋道,“只是听他說後日就要回前線去了,不免有些擔憂。”

  早前在江南的時候,傅瑤偶爾會听旁人提起哪座城池被奪回來了,高興之余,更欣慰的則是謝遲還好好的。那時她對謝遲的感情淡去不少,可每年往寺廟去上香拜佛的時候,也仍舊會順道為他求個平安。

  如今到蒼涼遼闊的北境來,便不免更記掛些。

  哪怕知道謝遲這兩年戰績斐然,鮮有敗仗,北狄的確奈何不了他,可戰場之上有頗多變數,總是沒辦法全然放心的。

  虞寄柳意外道︰“他竟然這就要走?”

  “他是北境的主將,又豈能棄正事不顧?”

  若真是那樣做,也就不是謝遲了。

  “可這麼一來,你們豈不是就又要分開,見不著了?”虞寄柳在傅瑤對面坐了,若有所思道,“還是說,你是準備在北境長留?”

  當初傅瑤決定隨她一道往這邊來,是想著順道看看北境風物,雖然未曾定下歸期,但不出意外的話最多應該也就是留上半年。

  如今遇上謝遲這麼個“意外”,卻是要改主意了。

  畢竟就算是天縱奇才,打仗這種事情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不僅多方準備,還要講究個天時地利。哪怕北狄節節敗退,可想要徹底收復失地,也不是一年半載能成的。

  方才承諾久留,其實算是一時沖動,但細想下來卻也沒什麼不妥。

  傅瑤垂眼看著指尖的蔻丹,慢悠悠地說道︰“我的確是準備留得比原定的日子久些,至于究竟留多久,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自小在京城長大,在江南留過三四年,各處的風景都看過了,北境于她而言反而是顯得格外新奇,再加上還有謝遲在,多留些日子也挺好。

  北境不再是當年那個動亂四起的地界,北狄敗退,涼城也已經安穩下來,很安全。

  只需要給家中去一封信知會就好。

  “那也挺好,你我還能多相處些時日,若不然就此一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虞寄柳對此也是喜聞樂見,又問道,“長久住在客棧也多有不便,等到改日我家那老宅收拾好了,你就隨我一道住過去好了,還熱鬧些。”

  傅瑤並未推辭,頷首笑道︰“那我就不客氣了。”

  謝遲並未提及自己具體什麼時候離開,也並未提出讓她來送,傅瑤便也沒這個打算。可說來也是巧,這日她不過是趁著清晨涼快出門逛逛,便正正好遇著了謝遲一行人。

  一行人馬的動靜很大,才剛出現,傅瑤便立時注意到了為首的謝遲。

  他這次並沒穿什麼廣袖青衫,便如來涼城時一樣,是干練簡潔的墨色勁裝,像是出鞘的利刃,銳氣逼人,讓人見了便不由得生出避讓的心思來。

  可傅瑤卻從來都不怕他的,手中執著自己繪就的青柳團扇,看著他漸漸近了。

  眾人大都知道了傅瑤的存在,上道得很,遠遠地見著之後便不約而同地放慢了速度。果不其然,謝將軍還是勒住了馬韁,在傅瑤面前停了下來。

  “好巧,”傅瑤仰頭看著他,含笑道,“一路平安。”

  謝遲是將前日送紙墨那次見面當做道別的,這兩日都在趕在離開前忙著布置安排各種事務,沒想到竟然還能再見著傅瑤,臉上頓時也添了幾分笑意。

  他不便過久停留,點了點頭,又認真說道︰“下月中旬,拿下平城之後我就回來見你。”

  他語氣篤定,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傅瑤便毫不懷疑地信了,答道︰“那我等你。”

  兩人只說了這麼幾句,不過片刻的功夫,便就此別過。

  謝遲領著親兵們奔赴前線,傅瑤目送著眾人絕塵而去,恍惚間想起當年謝遲離開京城之時,她趕去送行的情形。

  到如今已有三年,事隨時移,風物不同,連他們彼此都變了。

  但兜兜轉轉,竟然又聚在了一處。

  倒像是應了當年她在慈濟寺求的那支簽——千里姻緣一線牽。

  謝遲離開之後,傅瑤便開始忙起自己的事情來,或是作畫或是寫話本,偶爾逢著天氣涼爽的時候,便同寄柳銀翹一道出門游玩,又或是去茶樓听說書,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傅瑤原是準備等寄柳將舊宅收拾妥當,一並搬過去同住的。

  可湊巧旁邊那戶人家的母女想要將宅子變賣掉,往京城去投奔親戚,傅瑤過去看了一番,相中了院中的葡萄架和外邊的棗樹,便出錢將那小院給買了下來,同虞寄柳當了個鄰居。

  在客棧之時的確有諸多不便,搬過來後,傅瑤便也開始張羅著收拾這院落,添了些擺件,移栽侍弄花草。

  她自小就愛擺弄花草,這些年來也算是頗有心得,可奈何北境水土與南邊差得多了些,以至于也頗費了一番功夫。

  雖麻煩,但卻樂在其中。

  虞寄柳倒是一早就知道她喜歡這些,自己雖沒什麼興趣,但卻喜歡看傅瑤折騰。

  這日,兩人出門逛街之時買了些種子和幼苗回來,尚未回到家,遠遠地便見著門口有人扒著張望。

  這已經不是頭一回,傅瑤不由得皺起眉來,虞寄柳則不耐煩道︰“這也忒煩了些,若要我說,索性讓興安興寧將他們給打一頓好了。”

  先前在客棧住著的時候倒還好,可自打搬到這邊來之後,卻莫名被附近的地痞給盯上了,煩不勝煩。

  這世道對于女子而言還是難了些,總是會有各種各樣的麻煩。

  像傅瑤這樣相貌出眾的女子孤身在外,身邊沒長輩或是夫婿,便難免會招人覬覦,她這些年來遇著過不少,已經從起初的驚怒到眼下的淡定。

  興安興寧是一對兄妹,功夫很好,打從當年傅瑤下江南開始就一路跟隨護衛,這次北上更是緊隨著,收拾幾個不成器的地痞流氓還是不在話下的。

  前幾日這兩人來撩閑的時候,傅瑤已經冷著臉義正辭嚴地將話給說絕了,如今見他們仍舊糾纏不休,也不再心慈手軟,準備听從虞寄柳的建議。

  然而還沒等她到家中去喚人,那探頭探腦的兩人便被人給揪著衣領提遠了些。

  傅瑤眯了眯眼,隨即認出那人是謝遲身邊的親衛,叫做萬磊。

  萬磊從軍多年體格強健,氣勢洶洶的,倆地痞雖然有賊心,但也知道欺軟怕硬,一見就知道自己必定是敵不過的,忙不迭地想著開溜。只是尚未來得及離開,便被萬磊捏著後頸狠狠地撞了下。

  額頭相撞的聲音分外響,兩人懵了一瞬,齊齊慘叫起來,疼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傅瑤在他們鬼哭狼嚎的聲音中走近,萬磊見著她之後,先問候了聲,而後向那兩人道︰“還不快滾!再讓我見著你們在這里鬼鬼祟祟地打擾,就不是這麼輕易饒過了。”

  及至那倆地痞匆匆忙忙離開,傅瑤含笑道了聲謝,又疑惑道︰“你不是隨著謝遲離開了嗎?是他讓你來的嗎?可是有什麼要緊事?”

  “我恰巧有事要回涼城來辦,將軍便讓我捎些東西給你,”萬磊將帶來的包袱遞了過去,又說道,“還有一樁事,將軍說你先前托他找的人已經找到了,的確是在軍中……”

  虞寄柳原本是看熱鬧的心情听著的,看傅瑤的目光也帶著些促狹,結果猝不及防地听到了弟弟的蹤跡,霎時變了臉色,下意識地攥緊了傅瑤的手。

  “疼,”傅瑤被她捏得倒抽了口冷氣,又笑道,“我知道你激動,但也請饒了我吧,恭喜了。”

  虞寄柳大喜過望,一時有些失態,及至緩過來之後向傅瑤道︰“多謝你,多謝謝將軍……”

  “同我就不要這麼客氣了。”傅瑤拍了拍她的手背,復又看向萬磊,“有勞將軍跑這一趟了。”沉默了一瞬後,她還是多問了句,“謝遲在前線還好嗎?”

  “挺好的,吃好喝好,”萬磊想了想,又額外多補了句,“連心情都比從前好了數倍。”

  謝將軍這次回去,若非是瞎子,都能看出來他心情好得很。

  除了同他一道回涼城早就知道內情的,皆是摸不著頭腦,及至听他們講了之後,仍舊瞠目結舌不敢相信。

  傅瑤听出話里的意思,抿唇笑了聲,愈發覺著這位不去當紅娘真是可惜了。

  “那他還說什麼了嗎?”傅瑤問。

  “將軍寫了信,就在那包袱中放著。”萬磊提醒道。

  傅瑤攥緊了那包袱,點點頭︰“好。”

  萬磊將謝遲交代的事情辦完之後便離開了。兩人回了家中,虞寄柳一心為弟弟的事情高興,傅瑤則慢慢地打開了那包袱,果然見著了一封看起來頗有分量的信。

  傅瑤突然意識到,這還是她頭一回收到謝遲的信。

第108章

  傅瑤捏著那沉甸甸的信發了會兒愣,並沒立時拆開來,而是先擱置到一旁,轉而翻看起包袱里的那些小玩意。

  也不知那都是謝遲從何處搜羅來的,乍一看雞零狗碎的,有頗為貴重的寶石,也有手藝精巧的尋常物件,而其中最引人矚目的則是一柄短匕首。

  在發現那匕首之後,傅瑤的目光就被全部吸引過去,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中。

  她自小就喜歡看各式各樣的書,對此倒是也略通一二。

  看制式應當是北狄那邊的物品,做工精細,柄處雕刻著狼的圖騰,其上還嵌著顆鮮紅如血的寶石,應當是歸貴族所有。

  出鞘之後,那薄如蟬翼的刃泛著寒光,似是吹毛斷發。

  “這匕首可真是漂亮,”虞寄柳贊嘆了句,又有些好笑道,“不過話說回來,謝將軍是怎麼想的,竟然拿這東西送姑娘家。”

  傅瑤笑而不語,看了會兒,將那匕首妥帖地收了起來。

  雖還未看謝遲的信,但她猜,這些東西應當是這幾年積攢下來的,見著什麼覺得不錯的就收起來,如今“獻寶”似的一股腦地送了過來。

  一直到晚間吃過飯後,傅瑤獨自在房中,方才拆開了那厚厚的信封。見著那材質不一的信紙,她便知道,這些信絕不是一時寫就的。

  最上那頁紙是最新的。

  謝遲寥寥幾句講了自己的近況,又說不日便會回涼城來,剛好萬磊來辦事,便讓他將這些攢下來的小玩意和信箋先送了過來,給她解悶,也算是“聊表心意”。

  傅瑤對謝遲的字跡再熟悉不過,筆鋒凌厲,又透著些隨性灑脫,倒的的確確是跟他這個人很像。

  她輕輕撫過那信箋,大略翻了下,發現這些信最早是要追溯到三年前謝遲來北境之時。

  謝遲這些年始終念著,見著什麼新奇有趣的東西便攢下來,也寫了這些壓根寄不出去的信……一張張看過,傅瑤這才意識到,他所說的“聊表心意”是何含義。

  這一疊信箋,以及那些看起來輕描淡寫的話語,的的確確是他的心意。

  一張張地看過來時,也能窺見謝遲這幾年來的細微轉變。

  信上大都是在講他自己的近況,也有偶爾軍營中的趣事,以及他听到過的有趣的故事。

  謝遲只輕描淡寫地講著這些事,只在前年除夕那日,他在講述了北境數年難得一遇的夜雪之後,多了句“我很想念你”。

  傅瑤很緩慢地看著那些信,心中一片柔軟。

  早前數年不見也沒什麼,可眼下不過月余,她卻開始有些想念謝遲了。

  再出門往茶樓去听說書的時候,她格外多留意了些,但仍舊沒得到什麼與平城有關的消息。

  這日傍晚,忽而嘩啦啦地下起雨來。

  傅瑤撐了傘出去,想要看看自己前些日子種下的花草能不能經受得住,卻在那雨聲之中隱約听著了叩門聲。

  “誰啊?”傅瑤疑惑地問了句,親自過去開了門,及至看清來人的模樣後,驚得瞪大了眼,“你怎麼這時候回來了!”

  被這大雨一淋,謝遲渾身上下的衣裳都已經濕透了,牢牢地黏在身上,連帶著長發不斷淌著雨水,一片狼藉。可他的神情竟然還不顯得狼狽,反而帶著笑意。

  他倒是從容,可傅瑤卻趕忙將手中的傘湊了過去,替他遮雨。

  “我身上已經濕透了,不差這一會兒,”謝遲卻抬手將那傘給扶正了,笑道,“倒是你,小心淋雨。”

  傅瑤也顧不上爭辯,連忙領著他往屋中走,又碎碎念道︰“你怎麼突然就回來了?我今日听說書的時候,還沒听到平城大捷的消息呢。”

  所以方才去開門的時候,她壓根沒想到外邊站的可能是謝遲,嚇了一大跳。

  “因為消息還沒來得及傳到,我更快些。”謝遲站在檐下擰了擰衣裳的雨水,而後才隨著傅瑤進了房中。

  攻下平城,確保不會再有任何意外之後,他便將事情全權交給了下屬料理,自己則快馬加鞭回涼城來了。興許要過個一兩日,這邊才會傳開來。

  謝遲雖獨攬北境大權,但也一直在有意磨煉下屬,尤其是先前裴老將軍看重的幾人。

  當年兵禍內亂致使朝野人才凋敝,到如今已有六七年,總算是得以緩過來,不似當初那般捉襟見肘,他也能放心將一部分事情交下去。

  從前他是個不愛休沐的勞碌命,可如今知道傅瑤在涼城等候,辦完大事之後便當了個甩手掌櫃。

  傅瑤見他信手將衣裳擰了,皺眉道︰“這樣不行,還是得換身干淨的衣裳才好。”

  可別說謝遲壓根沒帶行囊,就算是帶了,八成也都被淋透不能用了。

  “我這里並無你的衣物,”傅瑤扶了扶額,又說道,“只能先讓拿身護衛的干淨衣裳換了,可以嗎?”

  謝遲頷首道︰“自然。”

  行軍途中什麼惡劣的天氣都可能遇上,穿著濕衣滿身泥濘的情形也有,並沒什麼可講究的。

  傅瑤支使著銀翹去向興安要干淨衣裳,回頭看謝遲,只見他頭發上的殘留雨水順著臉頰脖頸淌了下來,很快沒入已經濕透了的衣襟。

  她拿了干淨的帕巾給謝遲,叮囑道︰“你去換衣裳,我去廚房給你煮碗姜湯。”

  謝遲還未來得及說“不必”,傅瑤就已經急匆匆地出了房門,撐著傘往廚房去了。他搖頭笑了聲,擦了擦脖頸的雨水,換上銀翹送來的衣裳後,便往廚房尋傅瑤去了。

  姜湯已經煮上,傅瑤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托腮等著。

  她還惦記著當初景太醫的叮囑,知道謝遲的身體底子虛,所以不敢圖省事冒風險。

  察覺到謝遲的到來後,傅瑤偏過頭看了過去。只見他已經換上了興安的衣裳,略短了些,發上的雨水已經擦過,信手隨意地束起,有半濕的鬢發垂在額側。

  他天生相貌出眾,在軍中練得身形體格也很優越,哪怕是再怎麼尋常的衣裳也依舊穿得有模有樣。

  被傅瑤這麼目不轉楮地看著,謝遲喉頭微動,若無其事地問道︰“先前讓萬磊送了些東西給你,見著了嗎?”

  “見了,也都細細地看了。”傅瑤垂下眼睫,語氣輕松地調侃道,“寄柳還說呢,你怎麼想起來送姑娘家匕首?”

  “因為好看,也覺著你會喜歡。”謝遲在她身邊坐了下來,笑問道,“所以……你喜歡嗎?”

  傅瑤點點頭,認真道︰“很喜歡。”

  這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時就已經轉成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姜湯的味道逐漸盈滿了整個小廚房,兩人並肩坐著閑聊,互相講著分別月余的事情。

  謝遲捧著碗姜湯,慢慢地喝著。

  昨日還在刀光劍影的戰場之上,嗅著那習以為常的濃郁血腥氣,如今卻已經到了這種了各色花草的小院之中,鼻端盈著的是姜湯的味道,以及些許曾經再熟悉不過的傅瑤身上的清淡香氣。

  分外安心。

  他匆忙趕路,一路都沒正經吃過飯,又淋了雨,溫熱的姜湯下肚,才算是驅散了胃里的寒氣。

  “瑤瑤,家中有吃食嗎?”謝遲問道。

  傅瑤有些懊惱地拍了下額頭︰“你一路過來八成是吃的干糧湊合,我怎麼這麼粗心大意,竟沒想起來……”

  謝遲見她竟是要再去煮飯,連忙攔了下,說道︰“不用這麼麻煩,把你平日吃的糕點拿些出來,我就著姜湯吃些就好了。”

  “這怎麼能行?”傅瑤卻並不肯這麼敷衍了事,她同謝遲僵持了片刻,忽而笑道,“若是覺著辛苦我了,不如來給我打下手吧。”

  謝遲愣了下,放下了手中的湯碗︰“好。”想了想,他又補了句,“只不過我從前並沒做過,得你多指點指點了。”

  “不過是做碗酸湯面而已,不麻煩的,”傅瑤輕松地應了下來,又有些得意道,“我這兩年廚藝可是長進不少。”

  自從離了京城之後,她不用再管什麼後宅的事情,也不用為人情往來費神或是赴宴,便空出了大把的時間,閑暇時也開始試著練廚藝。

  這兩年下來,的確是大有長進,再不是先前那個做個魚湯面還要廚娘們在一旁盯著提醒的了。

  謝遲此前是從未下過廚的,一竅不通,便听著傅瑤的支使來做。

  兩人各自分工,有條不紊地忙著,等到面下了鍋之後,謝遲一個不妨給灰給迷了眼,站起身來想要抬手去揉。

  傅瑤立時注意到,阻攔道︰“別揉。”她拉了拉謝遲的衣袖,示意他矮下身來,“我給你吹吹。”

  謝遲僵了下,依言屈膝矮下身體,由著傅瑤輕輕地撥起眼皮,湊近了些,輕輕地吹了幾下。

  兩人的距離離得很近,這動作也多了些曖昧。

  傅瑤起初並沒多想,等到幫謝遲處理完,對上他那近在咫尺的眉眼時,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下意識地退開兩步。

  “那個,”傅瑤抿了抿唇,沒話找話,“面差不多快好了。”

  謝遲將她的慌亂盡收眼底,垂眼笑了聲,點頭附和道︰“很香。”

第109章

  傅瑤定了定心神,看了眼火候,又將方才謝遲切碎備好的一小把小蔥撒了進去,酸湯面便可以出鍋了。

  謝遲自己盛了碗湯面出來,傅瑤抽了雙筷子遞了過去,同他道︰“廚房不大方便,還是往正屋去吧。”

  方才喝姜湯湊合一下也就算了,若是讓他坐在這小廚房吃面,總覺著有些……不大合適。

  “無妨,”謝遲看出她的心思,有些好笑地解釋道,“你若是見識過行軍途中就知道了,沒那麼多講究,常常是席地而坐,若是能像如今這樣吃頓熱飯,已經算是好的了。”

  傅瑤想了想︰“也是。”

  謝遲仍舊在先前的短凳上坐了,看了眼院中淅淅瀝瀝的小雨,又回過頭來,看著傅瑤悠閑地收拾著這小廚房。

  她並沒讓銀翹來幫忙,自己慢悠悠地收拾著,輕輕地哼著小曲,像是來了北境這邊新學的,看起來心情頗好。

  等到湯稍涼了些,謝遲動了筷子。

  才一入口,他便發現傅瑤先前那句自夸的話的確沒錯,與當年的手藝相比是大有長進,尤其是那湯,也不知是都加了些什麼,入口醇厚卻又清爽,讓人胃口大開。

  謝遲夸了句之後,便專心致志地吃了起來。

  傅瑤大略收拾了一番,回過頭,見著坐在門口吃面的謝遲,不由得笑了聲。

  “怎麼了?”謝遲疑惑地抬頭看了眼。

  傅瑤拿帕子擦了擦手,忍笑道︰“沒什麼,只是……還是頭回見著你這樣子,覺著很有趣。”

  從前謝遲在傅瑤心中,總是高不可攀的,哪怕是後來在一處了,也仍舊覺著他是那種高高在上的。

  雖知道軍中多有不便講究不來儀態,謝遲也不是那種矯情端著架子的人,必定不會是先前在京中時那番做派,但親眼見著以後,她卻還是倍感新奇。

  其實謝遲不疾不徐,吃相也很文雅,只是此情此景,著實很難讓人將他同早年那個矜貴的世家公子聯系到一起。

  謝遲無奈又縱容地由著她笑,喝了口湯之後,又抬眼看向她,提醒道︰“你也不像那些大家閨秀……”

  的確是不像。

  世家閨秀都是安安穩穩地待在後宅之中,操持庶務,相夫教子,哪有像她這樣天南地北地逛,做生意寫話本的?

  傅瑤重新在他身側坐了下來,撫平衣裙。

  “但我更喜歡你這模樣。”謝遲忽而又補了句。

  傅瑤被這直白的話惹得有些臉熱,但唇角卻不自覺地翹了起來。

  她的確不再是早年那個循規蹈矩、事事按著長輩安排走的閨秀了,家中寵著縱著她,並未阻攔,可落在旁人眼中,卻是不成樣子。

  先前回京留了月余,傅瑤見了不少人,多少知道些旁人對她的看法,說什麼的都有,大都是難以理解,說她離經叛道的。

  傅瑤對此也並不意外。

  畢竟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也很難互相理解,只要自己走得開心,著實不必要求旁人認同。

  更何況,她身邊也有謝遲這麼個“同路人”,已經心滿意足了。

  謝遲放下碗筷,神情中帶了些期待,向傅瑤問道︰“那你呢?”

  傅瑤雙手托腮,仰頭看著他,卻並沒正面回答︰“明知故問。”

  其實于她而言,無論是最初那個少年意氣的狀元郎,還是後來高高在上匡扶社稷的謝太傅,或是眼前這個鎮守北境灑脫不羈的謝將軍,皆是這世上千千萬萬人所不能比的。

  一見鐘情這種事情來得莫名其妙,也就是這麼不講道理。

  從遇著謝遲開始,無論兩人是好是惱,在她心中,都再沒任何人能越得過去了。

  謝遲湊近了些,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拉近,呼吸可聞,他含笑看著傅瑤,不依不饒道︰“可我想听你說……”

  先前為他吹灰時的那種感覺霎時又回來了,心跳快了不少,傅瑤下意識地後仰了些,卻沒能坐穩,若不是謝遲眼疾手快地攬了一把,怕是就要跌坐在地了。

  “好了好了,”謝遲將她這狼狽的樣子看在眼中,便沒勉強或是催促,克制地退開來,又問道,“家中還有空房嗎?若是不方便的話,我就另尋住處去。”

  他看起來雲淡風輕的,像是並沒將方才那時放在心上,倒是傅瑤有些拘謹地揉了揉衣袖,想要解釋,可又覺著怎麼說都不對,也只能將這事給揭了過去。

  謝遲來時是傍晚,一番折騰下來,此時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外間還在下著小雨,泥濘不堪。

  “你若是不嫌棄的話,可以睡在書房。”傅瑤提議道。

  這院子到手之後,她依著自己的喜好坐了更改,書房換了些擺件,也更換了歇息的床榻被褥,眼下倒是正好派上用場。

  謝遲笑了︰“自然不嫌棄。”

  等到收拾妥當,已經頗晚了,傅瑤掩唇打了個哈欠,眼中隨之泛起些水色來︰“時辰不早,我先回去歇息了,你也早些安置吧。”

  “好。”謝遲起身送她出了書房的門。

  一直到正屋的燭火吹熄之後,謝遲才回了房中。

  平城大捷後,他一路快馬加鞭趕回來,身體此時已經覺著累了,可卻並沒什麼困意,借著燭火的光亮打量著這書房。

  書房中的東西並不多,書架、博古架上大半皆是空的,想來是剛買了這院子,還未來得及添置全。謝遲看在眼中,盤算了一番,準備過些時日再讓人送些東西過來。

  牆上懸著的畫作一看便知是傅瑤自己的手筆。

  先前在客棧見她試顏料的時候,謝遲就已經發覺她的畫技愈發精進,風格與早年相比也有些許不同,可見這些年的確不是虛度的。

  桌案上還攤著手稿,興許是寫得不大如意的緣故,有多處涂抹的痕跡……謝遲甚至能想到她皺眉修改的模樣,無聲地笑了笑。

  仿佛一切與傅瑤相關的事物都能讓他不自覺地心情好起來。

  謝遲原就是個覺少的人,睡得晚起得早,也就只有在同傅瑤成親的那一年中,被她帶得早睡了些。這幾年枕戈待旦,便又故態復萌,睡得少,也很容易被打擾。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他就醒了過來,睜眼看到這陌生的地方,心中先是一緊,等到反應過來這是傅瑤的書房之後,方才又緩了下來。

  在謝遲的印象中,傅瑤是有些愛賴床的。

  他去上朝的時候,她大半都還是在睡夢中,若是睡得淺些听到動靜之後,就會迷迷糊糊地同他說兩句,而後翻個身繼續睡,模樣分外地可愛。

  所以見著她一大早就起身之後,便不免有些意外,關心道︰“是沒歇好嗎?”

  傅瑤不明所以地搖了搖頭,等到弄清楚謝遲的心思之後,有些好笑地解釋道︰“我不像從前那樣了……興許是旁人說的那樣,年紀大些就不那麼貪睡了吧。”

  謝遲被她這話給逗笑了︰“這話說得,倒像是七老八十了似的。”

  廚房的火上熬著青菜粥,銀翹則出門去附近的鋪子買包子,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說說笑笑。

  虞寄柳是聞著香氣來蹭飯的,她自己獨居懶得生火,一日三餐大都是來傅瑤這里解決的,進門前听著笑聲還覺著奇怪,見著謝遲之後,更是驚得瞪大了眼︰“謝將軍?你何時來的?”

  “昨晚。”謝遲言簡意賅道。

  虞寄柳意味深長地瞥了眼傅瑤,又看向謝遲,正兒八經地為了自家小弟的事情同他道了謝。

  “你既是瑤瑤的好友,便不必同我客氣。”

  “那就算是我沾了瑤瑤的光,”虞寄柳笑道,“我前兩日忽而想起舊事,挖出兩壇早年兵禍前埋下的好酒,謝將軍若是不嫌棄,我過會兒送一壇過來吧。”

  她知道傅瑤不怎麼飲酒,先前便沒想過送來,準備留著慢慢喝,如今湊巧見謝遲過來,便試著問了句。

  傅瑤正想解釋謝遲也不怎麼喝酒,便見他點頭應了下來。

  虞寄柳是個知情識趣的人,平日里雖常常往傅瑤這里來,但見著謝遲來了之後,便沒再過來打擾,晚些時候將那一小壇子酒送來之後便回自家去了。

  她送來那酒的確很好,埋了數年,吃午飯的時候開了封,酒香四溢,連飯菜的香氣都蓋了過去。

  家中並沒酒具,傅瑤便尋了喝茶的杯盞出來,一並放到了葡萄架下的石桌上,隨口問道︰“我記得你並不愛飲酒的。”

  “既是好酒,嘗嘗也無妨。”謝遲倒了一杯出來,又向傅瑤道,“你要嗎?”

  傅瑤是喜歡甜酒的,只是她酒量不好,所以並不輕易飲酒。

  尤其在外的時候,怕醉後出什麼意外不安全,格外小心謹慎些,幾乎算是滴酒不沾。但如今是在家中,倒也沒什麼可顧忌的,便抬手比劃了下︰“這麼點就可以了。”

  出乎意外,這酒並不似北境大多數酒那樣烈,倒更像是她喜歡的甜酒,捧著杯盞喝完之後,傅瑤的目光就又不自覺地落在了那酒壇上。

  “還想喝嗎?”謝遲笑問道。

  傅瑤有些猶豫,但最後還是沒忍住,點了點頭︰“要的。”

  酒氣上臉,她兩頰漸漸地紅了,白皙的肌膚透著粉意,眼眸泛著水意。

  謝遲心中一動,忽而想起早年的一樁事。那時傅瑤喝醉了回來,恰好被他撞見,怕被嬤嬤念叨,所以軟著聲音求他隱瞞,醉得過頭之後又纏著他親吻……

  所以在傅瑤再次要添酒的時候,他並沒立時听從,而是按著那酒壇,低聲誘哄道︰“瑤瑤,你喜歡我嗎?”

  傅瑤的確已經有些醉了,看了他一眼,又抬手捂了捂臉頰,小聲道︰“……喜歡的。”

第110章

  謝遲原本只是懷著試一試的心思,並沒報多大期望,卻沒想到竟然這麼輕而易舉地就將想听的話給哄出來了。

  傅瑤從前是毫不遮掩心意,喜歡什麼的信口拈來,可重逢之後哪怕兩人的關系日漸好轉,她卻也不再說那些話了。

  如今听她這樣說,剎那間,謝遲只覺著悸動不已。

  就算是在兩軍交戰的時候,他都未必有這樣過。

  傅瑤卻像是已經醉了,初時雖多少有些害羞,但捂著臉頰說出口之後就沒什麼顧忌,目光從他臉上移到了一旁的酒壇上,理直氣壯地催促道︰“給我倒酒呀。”

  仿佛那麼一句就是為了來換酒似的。

  謝遲被她鬧的哭笑不得,見她不依不饒地盯著,只得又倒了一杯底的酒。

  傅瑤見了之後卻是不滿,抱怨道︰“不要這麼小氣……”

  “你已經醉了,不能再喝了,”謝遲好聲好氣道,“若是再喝下去,怕是酒醒之後又要頭疼。”

  傅瑤猶自嘴硬道︰“才沒醉。”

  仿佛醉了的人都會發自內心地相信自己還好好的,壓根沒醉,就連傅瑤也不例外。謝遲不與她爭辯,但還是硬下心來,任是再怎麼要,都不肯再給她倒酒。

  傅瑤仰頭將杯中最後一點酒喝完了,托著腮,看向謝遲的目光中頗帶了幾分怨念。

  謝遲將剩下的酒重新蓋上,同傅瑤笑道︰“先存起來,等改日再喝好不好?”

  傅瑤的神情看起來仍舊有些不大情願,但她就算是酒醉之後也不是那種會不依不饒鬧的人,依依不舍地將目光收了回來,點了點頭︰“好吧。”

  “我扶你到房中歇息……”謝遲起身道。

  “可我並不困,也不想歇息。”

  “那就不歇息,”謝遲嘴上這麼說著,但還是上前去將她給扶了起來,往臥房走去,“我陪你聊會兒天好不好?”

  他聲音低低的,透著十足的耐性,就像是哄小孩子似的。

  傅瑤倒是听得高興,半靠在他身上,乖乖地跟著走了。

  及至扶她在床榻上坐定後,謝遲替她理了理有些凌亂的鬢發,帶著些試探溫和地開口道︰“瑤瑤,方才那句可以再說一遍嗎?”

  傅瑤不明所以地看著他,醉酒後的腦子幾乎是說完就忘,哪里還記得“方才那句”是哪一句?

  謝遲無奈地嘆了口氣,提醒道︰“就是你說……喜歡我那句。”

  他也覺著自己有些趁人之危,可因為明知道傅瑤清醒的時候怕是說不出口,所以也只能趁著這時候多听兩遍了。

  “好吧,”傅瑤這時候的確是好說話得很,雖不明白他為何如此,但還是一字一句地重復道,“我喜歡你。”

  她眼中水光盈盈,模樣看起來乖巧又可愛。

  謝遲看得意動,但還是將那浮想聯翩的心思給壓了下去,他知道傅瑤到如今其實還未完全打開心結,所以趁酒醉哄她多說兩句就已經足夠了,並沒準備做更多。

  他空等了三年,好不容易重新在一起,有足夠的耐心等待傅瑤徹底解開心結,並不想真“趁人之危”。

  在又哄著傅瑤說了兩遍之後,謝遲想了想,換了個問題︰“瑤瑤,你最近有沒有想我?”

  傅瑤不知不覺已經倚在了迎枕上,雖然方才口口聲聲說著自己不困,可現在明顯已經有了困意,甚至壓根沒意識到謝遲換了個問題,自顧自地說道︰“喜歡的……”

  謝遲被她逗得笑了出來,替她調了調迎枕,讓人躺得更舒服些,又重復道︰“我是問,你最近想我了嗎?”

  看著近在咫尺的謝遲,傅瑤眨了眨眼,總算是反應過來,如實道︰“想了。”

  謝遲眼中的笑意愈濃,眉目舒展開來,煞是好看。

  見他似是還欲再問,傅瑤終于開始不耐煩,抬手攥住了他的衣襟,仰頭親上了他那沒完沒了的唇齒。

  謝遲眼瞳一縮,唇上溫軟的觸感直接讓他僵在了那里,明明也不是早年那個未嘗情事的人,可如今卻還是只覺得手足無措,甚至不知道該做什麼。

  心跳如擂鼓,哪怕不探脈搏,他甚至都覺著能夠清晰地听見。

  當年在一處的時候,夫妻之間什麼事情都做過,後來漫長的分別之中,謝遲很偶爾也會夢到。可無論夢中有多旖旎,醒來身側卻只是空蕩蕩的,再不是一伸手就能將人給攬在懷中,反而會讓人愈發失落。

  而重逢之後,他未曾貿然越界。

  心中倒也並非不是沒有想過,可知道不妥,所以始終有意克制收斂著。

  他自己畫了條線,將自己牢牢地按在了那里,可猝不及防地,傅瑤竟然直接越過了線。

  舊時的記憶紛涌而來。

  感受到傅瑤柔軟的唇舌,鼻端迎著她身上那熟悉的幽香,雖然還未多做什麼,可身體已然起了反應。謝遲小心翼翼地抬起手,伏在傅瑤的腰上,俯下身加深了這個時隔多年的親吻。

  謝遲並沒多做什麼,只是摩挲著傅瑤的臉頰,唇齒相依。

  等到分開之時,傅瑤眼中的水意愈濃,眼波流轉,眉眼間透著些嫵媚風情。

  她已經醉了,想不起來當年的舊事,只是覺著眼前這人生得可真是好看,尤其是那一雙眼,映著自己的身影,其中的深情也讓她心滿意足。

  見他喉結微動,傅瑤有些好奇地摸了摸。

  “瑤瑤,”謝遲輕輕地握住了她手,攔了下來,苦笑了聲,“我的自制力並沒那麼好。”

  傅瑤並沒听懂他話中的含義,見他阻攔,便有些沒趣地抽回了手,半嗔半抱怨道︰“小氣。”

  謝遲深吸了口氣,兀自平復著身體的反應。見傅瑤好奇地看了過來,他不自在地擋了擋,又有些好笑地嘆道︰“你在外的時候不飲酒是對的。”

  畢竟醉了之後,真的是有些招人。

  傅瑤“嘁”了聲,困意復又席卷而來,她也不與謝遲爭辯,不知不覺中便合上了眼。

  沒了那灼灼的目光之後,謝遲的感覺才算是好了些,他半扶著傅瑤躺下,將長發攬在了一側,又替她將繡鞋脫下,拉開床尾的薄被給蓋上。

  人分明是已經快睡了過去,可薄被才蓋上,卻立時就被她掀開來。

  謝遲摸了摸她的脖頸,便沒勉強,只是扯了一角蓋在了她小腹上。見她這次沒再掀開,而是沉沉地睡了過去,這才放下心來。

  過了會兒,等到身體的反應徹底消散,謝遲方才站起身來。

  他就像是也醉了似的,心中雀躍,哪怕是平城大捷的時候,仿佛也沒這麼高興。

  四下看了一圈之後,謝遲並沒出門去,而是仍舊在床榻旁坐下,靜靜地看著傅瑤的睡顏。

  傅瑤側著身,睡得很沉,臉頰與脖頸的肌膚都透著紅意,長而翹的眼睫如同蝶翼,唇上的胭脂已經被吃盡,甚至還泛著些水色……

  看著看著,謝遲又移開了目光,無奈地笑了聲,緩了會兒之後還是起身離了臥房,往書房去了。

  傅瑤這一覺睡了許久,一直到傍晚暮色四合,方才悠悠轉醒。

  頭上倒是不覺著疼,只是昏昏沉沉的,反應也很遲鈍,她盯著床帳上的翠竹看了會兒,方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自己是晌午喝了些虞寄柳送來的酒。

  那酒並不像是烈酒,嘗起來偏甜,像是果酒。

  可她卻還是醉了。

  挑開床帳,看著外邊昏黃的天色,傅瑤意識到自己睡了許久。

  才一坐起身來,就覺著頭上很重,她抬手按揉著額上的穴道,緩緩地回想著喝酒之後的事情。

  想起謝遲反復哄自己說喜歡的時候,傅瑤臉頰微熱,又覺著有些好笑,想不到謝遲竟然也會做出這麼幼稚的事情。

  然而等她想起來後來自己主動的那一吻以及之後的事情,就直接僵住了。

  傅瑤愣了會兒,復又趴了下去,將自己的臉頰埋在了被中。

  世人常說喝酒誤事,的確是有道理的。

  她平素里好好一個人,怎麼喝醉之後就什麼都不管不顧了?看著謝遲長得好,就意動了?這跟那種酒後亂……的好色之徒有什麼區別?

  雖說當年的確是什麼都做過,可後來畢竟是分別了那麼些年,終歸是不一樣的。她清醒的時候多有顧忌,可醉了之後卻像是什麼都忘了。

  想了會兒,傅瑤突然意識到自己當年仿佛就做過這樣的事情,到如今竟然半點長進都沒有。

  轉念之間,她又想起謝遲從來都是不怎麼愛喝酒的,可這次卻破天荒地收了虞寄柳的酒。初時她還以為是盛情難卻,可如今再想,卻不免懷疑他這是在給自己“下套”。

  而她毫無所覺地踩了進去……

  謝遲分開珠簾進門後,見著的便是傅瑤埋在被子之中的情形,不由得笑了聲︰“醒了?覺著頭疼嗎?我煮了醒酒湯給你。”

  傅瑤原本正想著怎麼跟謝遲算賬,听了這話之後,倒是暫且拋在了一旁,悶聲問道︰“你會煮醒酒湯?”

  語氣中滿是懷疑。

  就昨夜煮面的情形來看,謝遲應該是從來沒下過廚才對。

  “我問了銀翹,又試了兩次,”謝遲走近了些,將床帳勾了起來,笑道,“至于味道就不大敢保證了,你要不要嘗嘗我的手藝?”

  傅瑤坐起身來,飛快地瞥了謝遲一眼,對上他那含笑的目光,又立時避開來︰“那就嘗嘗好了。”

  畢竟謝遲頭一回下廚,還是要給點面子的。

  至于醉酒那事,她一時半會兒還沒想好怎麼問,謝遲也沒提,還是往後放放再說吧。

  但她是真打定了主意,今後再不沾酒了。

  ……真不是什麼好東西。

第111章

  兩人心照不宣地將醉後的事情揭了過去,誰也沒提。

  傅瑤是臉皮薄不好意思提,謝遲則是不好“得了便宜還賣乖”,怕萬一再將人給惹得羞惱了。

  傅瑤重新綰了下長發,洗了把臉,才在桌前坐下,謝遲已經將煮好的醒酒湯端了上來,堪稱是無微不至了。

  雖說謝遲的的確確是個靠譜的人,這些年來不管什麼事情都能做得很好,但廚藝這種事情終歸還是要多練才能成的,所以傅瑤並沒敢報什麼期待。

  她舀了半勺,頗為謹慎地先嘗了一小口,隨後有些驚訝地看向謝遲。

  這湯的味道的確算不上多好,但的確也不差,尤其是對于頭回下廚房的人而言,能做出這樣的效果已經可以說是不容易了。

  “還不錯,”傅瑤放心地喝了起來,又開玩笑道,“這世上還有你不會的事情嗎?”

  謝遲一笑而過,並沒提自己最初煮出來的湯已經因為太難喝所以被盡數倒掉,由著傅瑤誤會。

  傅瑤喝著醒酒湯,頭也不抬地隨口問道︰“你這次回涼城來,要留多長時間?”

  “三五日吧,”謝遲嘆道,“雖然很想長久地留下來陪你,可我終歸是主將,偶爾偷個懶還行,但也不能離開得太久。”

  先前那半月是因為到涼城原就有公務,可如今卻是不成了,只能算是忙里偷閑。

  其實他掌管北境,若真要當個甩手掌櫃不管不顧,旁人也不敢多說什麼,但那樣的話是沒法服眾的,八成還會帶壞軍中的風氣。

  更何況已經將北狄逼得節節敗退,是該一鼓作氣,而不是給對方修生養息的機會。

  北境戰事一日不徹底解決,終歸是壓在心上,還不如盡快收拾了,而後就能將事情交付下去,安安心心地陪著傅瑤了。

  “挺好的。事有輕重緩急,不必為了我耽擱。”傅瑤並沒有半分不悅,認真道,“這一路北上,我听寄柳講過當年兵禍時百姓的慘狀,也親眼見了許多……所以我也盼著這天下能徹底太平下來。”

  謝遲心中明白,傅瑤是為了自己才準備長留北境,買了這宅子,听她這麼說,心中愈發動容。

  興許是覺著氣氛有些奇怪,傅瑤話鋒一轉,又戲謔道︰“更何況若是日日見,說不準哪天就看煩了,像現在這樣偶爾見上一面也不錯。”

  她這話說得輕快,帶著笑意,一听就知道是開玩笑的。

  謝遲心知肚明,笑道︰“這可不成。等到戰事停息北境安穩之後,我可是要日日同你在一處的,最好是再不要分開才行,怎麼能看厭?”

  不知不覺間已經將一碗醒酒湯喝完,傅瑤放下湯匙︰“說不準是你看煩了我呢?”

  “不會的。”謝遲毫不猶豫道。

  他這態度太果斷了,幾乎沒怎麼思考便脫口而出,連他自己都有些意外,傅瑤更是愣住了。

  謝遲一直都是個很理智的人。

  就好比當年,傅瑤因為範飛白之事生出些擔憂,想要同他要個承諾,結果他起初還是猶豫不決,一直到兩人分房睡冷戰之後才總算是給了個承諾。

  在他看來,將來之事是說不準的,所以哪怕那時候並沒喜歡旁人,也依舊沒法保證。

  可到如今,他卻能毫不猶豫地說出這句。

  兩人不約而同地想起舊事來,但誰都沒有提起,只是相視一笑。

  謝遲在涼城留了四日,並沒有再鬧出過像是醉酒這樣的事情,除卻頭一日,幾乎可以說得上是平平淡淡。

  要麼是一同侍弄花草,張羅吃食,要麼就是傅瑤在書房忙自己的事情,謝遲漫不經心地看著書,時不時地聊上幾句。

  可這樣的日子卻格外讓人滿足。

  沒有什麼朝政軍務,勾心斗角,就像是一對尋常夫妻,細水長流,歲月靜好。

  定下明日離開之後,晚間再看書的時,謝遲的目光落在傅瑤身上的時辰就更多了。

  等到傅瑤畫完收工之後,謝遲攔了下,並沒讓她將案上的顏料收起,笑道︰“我來給你畫一幅畫像吧。”

  傅瑤有些意外,但隨即又有些期待地應了下來。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隨意綰起的長發,又看了眼身上半新不舊的衣裳,猶豫了一瞬,但最終卻還是並沒有更換︰“就這麼著吧。”

  “這樣就很好看了。”謝遲起身與她換了位置,又說道,“等今後閑了,我再多給你畫幾幅不同的。”

  其實已經老大不小的了,各種親密的事情都做過,可傅瑤卻還是不爭氣地被他三言兩語給打動,忍不住笑道︰“你究竟是跟誰學的?”

  未免也太會說情話了。

  “無師自通。”謝遲鋪開張新的畫紙,收拾了一番,抬眼看向傅瑤。

  傅瑤在對面的床榻上坐下,信手拿了他方才看的書,撐著腮翻看起來,額前的碎發垂下,暖黃的燭光映在她臉上,無限溫柔。

  他早就在心中將傅瑤的的相貌描摹過無數遍,哪怕不看,也能毫不猶豫地落筆。

  傅瑤漫不經心地翻看著,時不時地抬眼往謝遲那里看去,忽而想起一件事來︰“你可曾想過寫書?”

  “話本嗎?”謝遲手上的動作並沒停,搖頭笑了聲,“那我興許並不適合。”

  “不是,”傅瑤連忙擺了擺手,又解釋道,“就……北境兵書什麼的。這幾年下來,你對北境了若指掌,看一眼我那圖就能認出來是哪座城池,想必對各地的地形布防也十分清楚,何不將這些年的心得記下?若是將來離了北境,也算是能給後來者留些可參照的。”

  她知道謝遲將來的打算,雖是喜聞樂見,但又不免覺著他這一身才華有些可惜了,所以便生出這麼個主意來。

  “兵書可不是那麼好寫的,我也不過是學了前人留下的,又因地制宜改了些罷了,豈敢托大?”謝遲頓了頓,繼續道,“不過將那些事情記下,的確多少也有些用處。”

  他從前並沒想過,如今試著想了一番,頷首道︰“等什麼時候閑了,我試試看吧。”

  傅瑤也只是提了提自己的想法,並沒想過替謝遲做決定,便隨他去了,繼續翻看著手中的書。

  此時已經有些晚了,再加上今日原就有些困倦,所以看著看著,她便不自覺地合上了眼。

  謝遲瞥見之後,加快進程畫完了將要完成的畫,放下筆,走到了榻前。

  他想了想,最終還是沒將傅瑤給叫醒,小心翼翼地將人給抱了起來,送到她自己的臥房。

  傅瑤半夢半醒地靠在他懷中,知道是謝遲,所以壓根連眼皮都沒抬,等到躺到熟悉的床上,卻又下意識地扯住了謝遲抽離的衣袖。

  “怎麼了?”謝遲溫聲道。

  “不要不告而別,”傅瑤勉強睜開眼,同他說道,“若是我沒起來,記得叫我。”

  謝遲愣了下,隨即笑了起來,輕輕地拍了拍傅瑤的手背︰“放心,我午後再離開。”

  “那也不要……你就得趕夜路了。”傅瑤又小聲道。

  她已經困得連眼楮都快睜不開了,竟然還記得這樣的小事,怕他因為走得晚趕夜路。謝遲心軟得一塌糊涂,捧著她的手,頷首道︰“好,听你的。”

  因怕傅瑤睡得不舒服,謝遲替她脫了鞋襪,也一並脫了衣裳。

  雪白的中衣之下,是玲瓏有致的身形,可謝遲卻並沒像早年那樣生出濃烈的欲望來,而是替傅瑤調整了枕頭,蓋好了薄被。

  傅瑤全程都沒睜眼,由著謝遲擺弄,不知不覺中已經徹底睡了過去。

  謝遲輕輕地捏了捏她的臉頰,低聲笑道︰“好夢。”

  夜色已濃,謝遲回了書房之後收拾了一番,便也睡下了。

  興許是心中一直惦記著的緣故,傅瑤第二日醒得比往常要早些,起床之後披了外衫便往書房去了。她揉著眼進了門,果不其然見著謝遲已經收拾妥當了。

  “不急,我吃過早飯才走。”謝遲看著她這睡眼朦朧的模樣,無聲地笑了笑,又指了指桌案上那畫紙,“看看怎麼樣,滿意嗎?”

  傅瑤愣了下,這才想起昨夜因為太困而被自己拋之腦後的話,立時來了些精神。

  若是單論畫工,謝遲是比不上她的,畢竟這種事情術業有專攻,他總不可能樣樣都是頂尖,可這畫卻仍舊很好。

  畫上的美人栩栩如生,尤其是那眉眼神情,的確是像極了她。

  傅瑤是行家,一眼就能看出來畫作上心與否,唇角不自覺地翹了起來。

  “喜歡就好,”謝遲將她的反應看在眼中,原本因著別離的心情也好轉了些,“等改日還為你畫。”

第112章

  謝遲是吃過早飯方才離開的。

  哪怕心中多有不舍,已經慢條斯理到極致,但也就拖個一時半會兒,最終還是得分開。

  “不用特地送我,”謝遲見傅瑤隨之站起身來,攔了下,又低聲道,“瑤瑤,我也說不準下次什麼時候能有空回來……”

  傅瑤沒等他說完便笑了聲︰“無妨,那就當是驚喜好了。”

  傅瑤總是這樣,無論遇著怎麼樣的事情,隨緣自適,很少會有抱怨之語。同她在相處的時候,心情都會不自覺地好起來。

  這也是她格外討人喜歡的原因。

  謝遲眉目舒展開來,臉上也多了些笑意。

  “去吧,一路平安。”傅瑤漫不經心地攪著碗中剩余的小半碗白粥,笑盈盈地叮囑,“若是有什麼有趣的事情,記得寫信告訴我。”

  “一定。”謝遲認真地應承下來,便沒再多留,轉身出了門。

  傅瑤的確沒再起身相送,也不想要將氣氛變得傷感起來,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不見之後,便依舊垂眼慢騰騰地喝粥。

  無論是在何種境地,她都希望彼此能高高興興的。

  在一處的時候歲月靜好,要分開的時候也沒必要兩眼淚汪汪的,與其為此傷心難過,倒不如各自照顧好自己,期待下次的重逢。

  今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等到吃飽之後,傅瑤便往書房去了,她對著謝遲那副畫作看了許久,妥帖地收了起來,準備過幾日去買些物什,親自動手裝裱起來。

  謝遲在的這幾日,虞寄柳知情識趣地沒來打擾,三餐要麼是自己動手湊活,要麼就是到外邊去吃。但她更喜歡傅瑤的手藝,等到謝遲離開之後,晌午便又過來蹭飯了。

  然而傅瑤卻並沒下廚,她在書房忙,午飯則是興寧做的。

  雖說比不上傅瑤的手藝,但味道也不算差,虞寄柳身為蹭飯的已經很是知足,吃完之後同傅瑤閑聊起來。

  “北境這邊不比江南,一時半會兒是扯不起來正經戲班子的,我回來之後就一直在琢磨開個什麼鋪子,能賺點錢,也能打發時間……”虞寄柳順道幫傅瑤倒了杯茶,遞了過去。

  傅瑤道︰“那有頭緒了嗎?”

  “前幾日我不是挖出來幾壇陳年的老酒來著?”虞寄柳來了興致,“我爹當年酒量極好,也喜歡品酒釀酒,我跟著學了不少……所以便想著干脆開個酒肆好了,你覺著如何?”

  虞寄柳知道傅瑤的生意頭腦不錯,原本是指望傅瑤給參詳一二,卻發現她听了這話之後卻是先愣了下,而後似是想起什麼難以啟齒的事情似的,沉默片刻後方才回過神來,答道︰“可以一試。”

  “我還當是有什麼不妥之處呢。”虞寄柳這才松了口氣。

  傅瑤干巴巴地笑了聲,將方才的失態給掩飾過去,同虞寄柳正經商量起來。

  兩人相識兩年,情形相投,在生意的事情上大都也是不謀而合,常常是不需要說太多就能意會,聊起來也很輕松。

  等到商議出個大概的章程,虞寄柳舒展了下身體︰“那就先物色鋪面,一步步來吧。”

  傅瑤點點頭,收拾著自己上午寫的家書,整理了一番之後封上封口,準備讓人送回家去。

  她先前離京北上之時,同家中說的是逛一圈看看風景,不出意外年前便會回京。可如今出了謝遲這麼個意外,原定的計劃也只能隨之更改,所以要去信解釋一番。

  今年這個除夕,是要在北境過的了。

  不知道北境的隆冬是不是會更冷一些?風也會更烈的一些?

  回過神來,傅瑤又有些好笑地搖了搖頭。如今也不過是剛要入秋,她便想到了年節的事情,也是想得太遠了些。

  虞寄柳這事並不急,又過了十余日,方才尋了幾個鋪面,邀傅瑤同自己一道前去看。

  這兩個月下來,傅瑤對涼城的路徑也已經熟悉下來。

  她早年也就對京城較為熟悉,新到旁的地方去,常常是記不得路找不著北,這幾年下來,方位感倒是強了不少。

  傅瑤陪著虞寄柳去挨個看了,回去的路上反復衡量著,分析各自的優劣。

  行至巷口,卻見著有個小小的身影躲在角落里,抱膝而坐,將臉埋在懷中,肩膀微微顫動,看起來倒像是在哭似的。

  傅瑤留意到之後便停住了腳步,同虞寄柳換了個眼神。

  她搬到這里以後,同周遭的鄰居雖算不上多熟,但大都是見過面大致有所了解的,對這小姑娘更是印象深刻。

  小姑娘叫做盼娣,是兩條街外姚家的女兒,八九歲的年紀,已經在隨著長姐招娣洗衣做飯,干各種活。

  但姚家長輩卻依舊是只疼愛家中那對年幼的小兒子,對她們姐妹動輒打罵。

  盼娣身形瘦弱,頭發枯黃,看起來比實際的年紀還要小些,傅瑤從前偶然遇著她的時候,順手送了幾塊桂花糖給她,至今都記得她那個難以置信、受寵若驚的模樣。

  兩人不約而同地上前去。

  傅瑤蹲下身,輕聲問道︰“這是怎麼了?”

  盼娣攥緊了那縫縫補補的舊衣,抬起頭,雖然想要止住淚,可對上傅瑤那溫柔又關切的目光之後,卻是怎麼都忍不住,哭得更厲害了。

  傅瑤輕輕地替她拍著背︰“是有什麼難處嗎?同我說說好不好?”

  盼娣低頭在自己手腕上咬了口,勉強止住了哭音,哽咽道︰“我听到爹娘說,要把我給賣了……”

  傅瑤神色錯愕,仰頭看了眼虞寄柳。

  “你家日子是不大好過,但應當也沒到吃不上飯,要賣女兒的境地吧?”虞寄柳對此更為了解些,皺眉道,“是出了什麼意外?”

  盼娣抹了把眼淚,小聲抽泣道︰“爹賭錢輸了……賭坊說,若是還不上銀錢,就要剁了他的手。”

  姚家是沒到吃不上飯的地步,可也的確是拿不出來還債的銀錢。

  大女兒還要留著干活,兩個小兒子又是寶貝命根子,所以到頭來就將主意打在了這個二女兒身上。

  可賭坊哪是什麼良善之地?被抵押還債的姑娘最後會到何處,不言而喻。

  雖說這些年來形形色色的人見了多了,知道這世上有不孝的兒孫,也有不負責任的爹娘,但每每親眼見到,傅瑤卻還是忍不住皺眉。

  “先不哭了,”傅瑤拿帕子替她擦了擦眼淚,猶豫了片刻,輕聲問道,“知道我的住處嗎?”

  盼娣不明白她為何突然這樣問,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傅瑤買下的那宅子,差不多算是這一帶最好的了,再加上她相貌出眾,讓人一眼見著就能記個許久,所以眾人都知道新搬來個美人。

  “若是你爹娘打定了主意要賣你抵債,屆時就來尋我吧,我買你,總比賭坊那些人要好。”傅瑤摸了摸她的鬢發,露出個溫和的笑道,“不哭了,回家去吧。如果可以的話,試著幫我打探打探究竟欠了賭坊多少?免得他到時候獅子大開口,好不好?”

  盼娣愣愣地看著她,許久方才想明白這話的意思,點了點頭。

  等到小姑娘單薄的身影遠去之後,虞寄柳這才笑了聲︰“這法子倒是不錯,提前將人拉攏到你這一邊來了。”

  傅瑤雖然是心軟好說話,這幾年下來本性未改,卻也漸漸也有了些無傷大雅的小心機。

  “不是拉攏到我這一邊,是你那一邊。”傅瑤撢了撢衣裳上的塵土,“我身邊可不缺伺候的人,但你要開酒肆,總也是要招人的。她年紀小做不了什麼體力活,但卻是個乖巧懂事又勤懇的,多少能幫上一些。”

  虞寄柳愣了下,這才知道傅瑤是給自己打算,湊近了些拉著她的衣袖笑道︰“瑤瑤,你真體貼。”

  “若我是個男子,必定是要娶了你才好。”虞寄柳感慨了句,又戲謔道,“不過還是算了,我八成也搶不過謝將軍。”

  傅瑤又是好笑又是無奈地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回家去了。

  接下來幾日,傅瑤都一直留在家中,但在盼娣之前,卻先等到了謝遲遣人送來的東西。並不是像先前萬磊那樣,一個包袱送過來,而是送來了足足一車。

  听了銀翹的回稟之後,傅瑤出門來看,見著這情形嚇了一跳。

  送東西的衛兵辦事也很穩妥,將東西一並給她搬進院中之後方才離開,傅瑤道了聲謝,上前去打開最上邊的錦盒,發現里邊擺著的是個博山爐。

  再翻,是個古色古香的盆景擺件。

  繼續翻,則是一盒子的古籍舊書。

  傅瑤這才算是回過味來——

  謝遲是覺著她剛搬到這里,書房空落落的,怕她尋不到什麼滿意的擺件,也怕她帶的銀錢不夠,所以就費了這麼一番折騰讓人給送了這麼些過來,好讓她慢慢挑。

  不得不說,謝遲的品味的確不錯,送來的東西她大都是一眼見了就很滿意的。

  傅瑤看著眼前這堆得一座小山似的錦盒,挨個翻看過去,她壓根想不到下一個錦盒打開會是什麼,只覺著驚喜連連,不知不覺間笑得眉眼都彎了。

第113章

  傅瑤原本是準備慢慢淘換的,可謝遲送來的這一車東西霎時就將空蕩蕩的書房給填滿了,甚至還有剩余。

  若是她自己的,用不著的話,說不準就送給虞寄柳了。

  可一想到這是謝遲挑選,讓人大老遠地送過來的,她就默默地改了心思,讓銀翹盡數收了起來,換些日子拿出來替換。

  不過也有點不好,那就是再到書房的時候,無論是做什麼,都能見著謝遲送來的物什,惹得跑神。

  傅瑤一度懷疑,謝遲很可能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又兩日,傅瑤正在盯著博古架上那青瓷花瓶出神的時候,外間傳來喧鬧聲。銀翹隨後進了門,有些氣憤又有些無奈道︰“是姚家人來了。”

  打從那日起,傅瑤就知道必定會有這麼一日,所以倒也沒意外,合上了案上的書,抬手理了理鬢發,起身道︰“去看看吧。”

  她出門之後,發現虞寄柳已經在了,兩家相鄰,想來也是听到了動靜。

  盼娣哭得眼都腫了,瑟瑟地縮著肩,見著傅瑤之後才算是稍稍緩了口氣,不自覺地往她那里挪了兩步。

  姚父卻壓根沒留意自己這女兒,上下打量著傅瑤。

  他的年紀明明也不算多老,也就是才過而立之年,可整個人看起來卻顯得頹廢干瘦,尤其是渾濁的目光,讓人見著便難免生出些不適。

  “盼娣說,你願意花錢買她?”姚父摸了摸下巴。

  至于一旁的姚母,懷中還抱著年幼的小兒子,眼圈泛紅,看起來倒是透著些可憐,可卻也是並沒阻攔。

  傅瑤的目光從這一對夫妻身上掃過,最後落在了瑟縮著的盼娣身上,安撫似的微微一笑︰“是。”

  姚父並不在乎傅瑤究竟是出于什麼考慮,只問道︰“那你能出多少銀子?”

  “你準備將她抵給賭場多少,我就出多少。”傅瑤平靜道。

  若是早年,傅瑤興許會因著這事氣憤不已,可這些年見的多了,卻是連生氣的力氣都不想多費,只想快些解決,然後離這樣的人遠些,最好是再也不要打交道。

  姚父略一猶豫,試探著說道︰“那就一百兩。”

  傅瑤嗤笑了聲,並不理會他,而是垂眼看向一旁的盼娣。

  盼娣原本是深深地埋著頭,看著地面,察覺到傅瑤看向自己後,又回過頭去看了眼自己的爹娘,咬牙下定了決心︰“不是的……他輸了五十兩!”

  為了五十兩,賣掉自己的女兒。

  听起來是件荒謬的事情,可卻不獨這一件,甚至還有可笑的。

  姚父沒想到向來沉默寡言的小女兒這時竟然會突然揭了他的老底,立時變了臉色,抬腳想要踹人。

  一旁的興寧眼疾手快,將盼娣拉開,又順勢絆了他一腳。

  姚父沒能站穩,直直地摔下去,撞到了台階上,疼得呲牙咧嘴。姚母驚呼了聲,連忙上前去扶,可卻又被他不耐煩地給甩開,懷中的小兒子也扯著嗓子哭了起來。

  頓時亂成了一鍋粥。

  傅瑤冷眼看著這一家人,等到姚父起身之後,開口道︰“五十兩,若是要的話就簽契約,不要的話就算。大不了就是我費些功夫,到賭坊那里將人買回來而已。”

  哪怕從賭坊那里要人需要多費些銀錢,她也不會多給眼前這人半分。

  姚父揉著腰罵罵咧咧,見興寧又上前來,卻又忙不迭地後退了兩步,閉上了嘴。他咬牙想了想,抬手道︰“再多添五兩就成交。”

  “你以為自己有什麼資格在這里跟我討價還價?”傅瑤挑了挑眉,“若是沒猜錯的,一個女兒在賭坊那里應該是抵不了五十兩的吧?是不是還要有旁的添頭?你若是不知足,那就將人領回去吧。”

  見事情被她猜中,姚父總算是歇了爭辯的心思,不滿道︰“那就這麼著吧。”

  “銀翹,去書房將我先前寫好的契約取來。”傅瑤吩咐道。

  她一早就已經擬好了,除了賣身契之後,還有一紙盼娣與家中斷絕關系的聲明。

  姚父見後,不由得擰起眉來︰“這是什麼意思?”

  傅瑤冷冷道︰“紙面上的意思。”

  她買旁的僕從,是從來只有賣身契,並不會多此一舉。

  可姚家著實是太過了些,更何況盼娣今後還要在涼城過日子,住得也不算遠。若是不先說明白了,保不準這種死皮賴臉的將來還會再貼上來。

  那可就真是有些惡心人了。

  “這紙上的意思,是說你今後就跟姚家再沒半點關系,改名換姓,再沒這樣的爹娘,”傅瑤摸了摸盼娣的鬢發,輕聲問道,“你願意嗎?”

  若是旁的小姑娘,說不準會有些不忍,可從盼娣方才道破五十兩開始,傅瑤就知道她會如何選擇了。

  果不其然,盼娣點了點頭,而後毫不猶豫地在那盒印泥上按了下,又牢牢地按在了那紙斷絕關系的聲明之上。她的力道極大,以至于手臂都在微微顫抖。

  姚父變了臉色︰“你這個……”

  他仍舊下意識地想要動手,可對上興寧威脅的目光之後,又訕訕地縮回了手。

  “你們都準備為著幾十兩將她賣給賭坊了,應當也知道賭坊會將她送到什麼地方去。若她真淪落風塵,想來你們必定是避之不及,斷不肯承認有過這麼個女兒的。”傅瑤言辭鋒利,毫不留情道,“可如今,卻又為什麼不舍得了?總不成是還想著將來說不準能讓她幫襯一二吧?”

  虞寄柳也陰陽怪氣地笑了聲︰“賣女兒就算了,這麼恬不知恥就不好了吧?”

  姚父被她二人嘲諷得臉都漲紅了,在那賣身契和斷絕關系的聲明上按了手印之後,向傅瑤討了錢,便領著妻兒離開了。

  盼娣的目光定在他們身上,一直等到消失不見之後,霎時又落下淚來。

  她方才強撐著並沒哭,可如今卻實在是繃不住。

  哪怕知道自己在家中是多余的,從來未曾受過重視,縱然百般討好也換不來半點喜歡,甚至會為了還賭債被賣,但真見著他們這樣頭也不回地離開,卻還是會難過。

  可她也知道這樣不好,所以立時就拿袖子抹了淚,向傅瑤她們道︰“多謝姑娘。”

  “想哭就哭吧,不必強行悶在心中,”傅瑤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安撫道,“把委屈都哭出來,就可以揭過去,再不想了。”

  從小到大,盼娣就沒有被人這樣溫柔地對待過。

  她見過富貴人家的大小姐,要麼是頤指氣使,要麼是高高在上的,從沒有遇著過像傅瑤這樣……

  盼娣抹了抹眼淚,勉強露出個笑來︰“我不難過的,我很高興……姑娘,你給我取個名字吧。”

  她的確懂事得很,傅瑤想了想,試探著問道︰“叫雁鳴好不好?”

  “好。”雁鳴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等到銀翹將雁鳴領取換衣裳吃東西,虞寄柳同傅瑤感慨道︰“你眼光很準,她的確是個懂事的姑娘。”

  “我眼神一向不錯。”傅瑤厚著臉皮自夸了句。

  虞寄柳同她到書房去,一進門便忍不住笑道︰“謝將軍這是想著金屋藏嬌嗎?”

  那日她看著堆成小山似的禮物時驚了好一會兒,如今再見著,仍舊不免贊嘆。

  傅瑤倒杯茶,無奈地搖頭笑了聲。

  “說起來,我倒是發現,你對小孩子格外有耐心,”虞寄柳捧著茶盞道。

  早在江南的時候,虞寄柳就發覺了。

  傅瑤平素里就很好說話,在小孩子面前更是耐心十足,身上時常會帶些各種各樣的糖,自己吃,也愛分給小孩子們。

  “我的確是挺喜歡的,”傅瑤如實道,“還記得我那小佷女文蘭嗎?當年就是被我給慣的。”

  以至于長姐還曾好笑又無奈地說,後悔當初將文蘭給她帶了一年。

  虞寄柳在京城的時候到傅家去做客,見過文蘭,記得她嘴甜又愛撒嬌,模樣同傅瑤還有三分像,分外可愛。

  “既是這樣,你何不自己生個?”虞寄柳試著想了想,開玩笑道,“以你跟謝將軍的作風,怕是能將孩子給寵上天去。”

  傅瑤沒想到她竟然會扯到這事上,一口茶噴了出來,又連忙尋了帕子來擦。

  “怎麼這反應?”虞寄柳好笑道,“難不成你沒想過?”

  傅瑤的確是想過的。

  早年剛嫁給謝遲那會兒,她還挺想跟謝遲生孩子的,甚至暗自想象過,覺著孩子眉眼最好像自己,聰明才智隨謝遲。可後來知道謝遲並不怎麼喜歡孩子之後,熱情便淡了些。

  等到看過長姐生孩子的情形,知道這是一個不妨就要在鬼門關逛一圈,心有余悸到做噩夢,就徹底沒什麼期待了。

  小孩子……看看別人家可愛的就行。

  平城。

  謝遲一出門就見著親兵們湊在一處,嚷嚷著要一人趁著休沐時請客。眾人原本正鬧得起勁,見著他之後倒是不約而同地站直了。

  “這是做什麼呢?”謝遲心情不錯,便多問了句。

  “陳大哥家中來了消息,說是嫂子懷了身孕。”慶生笑道,“所以大伙都在這里湊熱鬧,讓他請客吃飯,沾沾喜氣。”

  這親兵原就是北境的人,家和夫人都在這邊。

  謝遲對此了解,是因為知道旁人休沐的時候都去听曲尋消遣,只有他會專程趕回家去,除去路上的時間,可能也就住個一兩日。

  他那時還覺著這太折騰了,卻沒想到自己將來也有這麼一天。

  “連媳婦都沒的人,沾什麼喜氣?”謝遲難以理解道,“誰給你們生?”

  “咱們是比不得將軍。”眾人擠眉弄眼道。

  他們都知道先前平城大捷之後,將軍快馬加鞭回涼城是為了見什麼人,此時便忍不住打趣了句。

  謝遲沉默了一瞬,意味不明地地笑了聲,回了屋中。

  並不想承認自己離有孩子還遠得很。

  畢竟現在是親一下都要靠傅瑤喝醉才行。

第114章

  謝遲這一去歸期不定,每半月便會有信送來,但就連他自己也說不定究竟什麼時候能挪出空閑來,又怕做不到會惹得傅瑤空歡喜一場,所以始終未曾承諾過。

  傅瑤將他的信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幾乎都已經能默背出來,而後才與前幾封放到了一起,妥帖地收了起來。

  時已入秋,天氣轉涼。

  與信一道讓人送來的還有幾株菊花,說是北境這邊的品種,京中很少見。如今尚未綻開,傅瑤將它們移栽在了牆角,準備過段日子再看看究竟是有什麼不同。

  銀翹與雁鳴在廊下做繡活,順道同她講些話本故事,兩人有說有笑的。

  雁鳴到這邊來已有月余,若是虞寄柳那邊有事,她便過去幫忙,但閑暇的時候卻還是喜歡來傅瑤這里,或是學著認字,或是幫忙做些活。

  從最初的沉默寡言到漸漸有了笑意,她臉頰圓潤了些,再不似早前那般干瘦,仿佛一陣大風就能吹走似的。

  傅瑤攏了攏衣襟,慢悠悠地走到兩人跟前,看了眼,夸贊道︰“雁鳴學得可真快。”

  雁鳴抿唇笑了,又有些羞澀︰“是銀翹姐姐教得很。”

  “那還是你有悟性才能行,”傅瑤毫不避諱地自嘲道,“你是沒看過我的繡活,自小就練的,後來在江南那兩年也曾想過讓銀翹再教教我,可卻還是沒什麼長進。”

  她在這一道上興許是實在沒有什麼天賦,怎麼學也沒用,便拋到了一旁。

  銀翹掩唇笑道︰“是啊。姑娘的畫兒畫得那樣好,可在繡活上,那手就跟不听使喚似的。我還存著姑娘的繡樣呢,改日翻出來給你看看。”

  傅瑤在她額頭上戳了下,但也沒說不行,又同她二人開了幾句玩笑之後,便又回書房去了。

  除了謝遲的信,京中那邊的回信也到了。

  家中對她的脾性再了解不過,也不再將她當做當年那個需要庇護的小姑娘,所以並沒阻攔她長留北境,只是叮囑要注意安全,不可涉險。

  給京中去信的時候,傅瑤並沒提起過謝遲,故而家人一概不知,也並沒多問,唯有姜從寧的回信上打趣了句,問她是不是在北境遇著了心上人?所以才要多做逗留。

  姜從寧雖也沒提謝遲的名姓,但其中的意味卻是不言而喻,傅瑤看得哭笑不得,琢磨了會兒,這才提筆寫起了回信。

  日子一天天過著,及至深秋,傅瑤整理好了自己的新話本,牆角那幾株謝遲送來的菊花也終于綻開。

  這菊花有金紅兩色,闊瓣,形如蓮花,香氣濃郁。傅瑤看得很是喜歡,畫了好幾張秋菊圖。

  晚間,傅瑤已經準備歇下,可卻听到窗外似是傳來敲擊聲,疑惑道︰“什麼聲音?”

  “應當是風吧?”銀翹替她鋪著床榻,換了厚被,回頭看了眼。

  傅瑤卻听著不像,披著外衫,上前去推開窗看了眼,直接傻在了那里。

  上次謝遲回來,雖也是猝不及防,可至少是提過說中旬回來的。可這一次,他在信上什麼都沒說,卻突然出現在了這里,傅瑤驚得瞪圓了眼,說不出話來。

  “說是驚喜,我怎麼看著是驚比喜更多些呢?”謝遲含笑問道。

  他仿佛是從天而降,仍舊是一襲黑衣,幾乎要融在夜色之中,可眼中映著燭火,卻顯得格外地亮,目光灼灼。

  傅瑤怔怔地看著他,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肩,甚至還不輕不重地掐了下,喜悅這才蓋過驚訝,眉眼一彎笑了起來,但還是忍不住詫異道︰“你怎麼突然就回來了?”

  “突然很想你,所以就快馬加鞭趕回來了。”謝遲目不轉楮地看著她,低聲道。

  傅瑤很想矜持一些,但忍了又忍,終歸還是沒撐住,露出個大大的笑容來。

  四目相對,兩人就這麼相視笑了會兒,透著些傻氣。

  及至回過神來,傅瑤這才又上下打量著他,問道︰“你這是……□□進來的?”

  “是啊,”謝遲見她竟然才想起來問,露出個略帶輕挑的神情,開玩笑道,“要不要同我私會?”

  若是旁人,這樣興許難免會顯得輕浮,可他仗著自己天生的一副好相貌,竟然透著些風流的意味。

  傅瑤拍開了他伸過來的手,也笑道︰“走,同我去廚房私會去吧。”

  不用問就知道,他這時候趕到,一路上八成是沒吃什麼東西的。

  “運氣不錯,剛好還有晚間留的雞湯。”傅瑤卷了衣袖,先尋了些點心讓他墊墊肚子,而後便開始張羅起來。

  謝遲也沒閑著,匆匆吃了些便來幫忙打下手了。

  一回生二回熟,這次儼然一副熟練的架勢,與頭一回相比可謂是判若兩人。

  傅瑤晚間沒什麼胃口,便沒吃東西,這時也覺著有些餓,便索性多做了些,最後盛了一大一小兩碗,同謝遲相對而坐。

  “上次的酒還留著嗎?”謝遲隨口問了句,說完之後又怕傅瑤誤會,解釋道,“夜間風涼,我想著喝些酒驅寒,並沒旁的意思……你可以不喝。”

  听了後半句,傅瑤就算原本沒多想,也霎時就回憶起先前的事情來了。

  “留著呢,”傅瑤咳了聲,“而且要多少有多少。”

  她起身去將上次留下的酒給尋了出來,又同謝遲講了虞寄柳開了個酒肆的事情,笑道︰“你若是還想要別的酒也不難,隔壁存著許多呢。”

  謝遲道︰“這就足夠了。”

  “說起來……”傅瑤挑著碗中的細面,好奇道,“你可曾喝醉過?”

  謝遲在京中之時很少會飲酒,她其實並不清楚謝遲的酒量,也從沒見過他的喝醉的模樣。

  “我天生酒量就不錯,這些年來仿佛就醉過一次,”謝遲回憶了一番,如實道,“就當年中了狀元郎之後,被來祝賀的朋友給灌醉過。”

  他是個內斂克制的人,無論遇上什麼事情,都未曾想過借酒澆愁,也就是應酬或是想要驅寒的時候才會沾酒。

  傅瑤試著想了下,發現自己根本想不到謝遲喝醉的模樣,便又問道︰“那你喝醉之後,會說胡說,做出格的事情嗎?”

  “不會,”謝遲察覺到她話音里隱隱的期待,眉眼一彎,“小廝說,我醉後便直接睡過去了。”

  傅瑤不由得羨慕起來。

  她但凡酒品好一點,也就不至于像現在這樣,壓根不敢沾了。

  謝遲吃得很快,放下筷子之後,慢慢地喝著杯中剩下的酒,同傅瑤道︰“若是不出意外,明年這個時候,北境興許就可以徹底安定下來,說不準我們也可以回京城去了。”

  “這麼快?”傅瑤驚訝道。

  她原以為,興許還要兩三年才能行。

  “北狄的汗王原本就上了年紀了,這幾年又過得頗為不順,節節敗退,想來也是五內郁結。北狄的探子傳來消息,說汗王已然病倒,膝下的幾個王子已經不再像當年那般忌憚他,開始明爭暗斗地奪權了。”

  剛得知這消息的時候,眾人詫異之後,幾乎都不約而同地生出一種“風水輪流轉”的心情。

  當初先帝老年昏聵好色,寵信奸佞,以至于將大周禍害成了個難以挽救的爛攤子,兩王相爭與燕雲兵禍接連而來,北狄趁勢搶佔十六洲,勢不可擋。

  那時候的大周就像是風雨之中的一條爛船,嘔心瀝血地修修補補,才勉強撐了下來。

  熬過了最難的時候,一日日地好起來,到如今凋敝的人才也終于續上,不像當年那樣捉襟見肘。

  眼下輪到了北狄。

  就算是當年叱 十六洲的梟雄也有老的一日,內亂一起,就是給外敵可趁之機。

  謝遲令人再三確認了這個消息,確準是真有其事,而不是北狄有意放出的假消息之後,也不由得感慨氣數這種東西,真是玄之又玄。

  “接下來會有大戰,”謝遲說這話時語氣凝重了不少,可看向傅瑤的目光卻依舊溫柔,“所以我趕在這之前回來見你一面,留不了多久,後日便會離開。”

  傅瑤認真地听著,沉默片刻後輕聲道︰“這事上我幫不上你什麼忙……”

  “誰說的?只要想到你在這里等著,我就覺著自己是真無所不能了,一定要好好地回來見你。”謝遲打斷了她,又從袖中取出個東西在傅瑤面前晃了晃,“更何況,不是還有這個嗎?”

  傅瑤定定地看著,愣了會兒方才認出來,那是好幾年前自己在慈濟寺為謝遲求的平安符。

  這平安符已經很舊了,看起來像是一直帶在身邊,傅瑤有些眼熱,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謝遲將那平安符妥帖地收起,同傅瑤道︰“所以不用擔心,我會像你說的那樣,旗開得勝。”

第115章

  若是往常這個時候,傅瑤八成已經歇下了,可她眼下卻並沒什麼睡意,索性陪著謝遲坐在階前看星星閑聊。

  北境的天顯得格外遼闊些,月色如水,繁星滿天。

  夜間終歸還是冷了些,銀翹送來了披風之後,便知情識趣地退開了。

  “我在南邊的那個小院子里也有這麼個葡萄架,要更大一些,院中還種了各色花草,滿牆皆是藤蔓和薔薇,風吹過便會送來一陣清香……”傅瑤同謝遲描述著自己在江南的住處,“夏夜時,躺在院中的涼榻上乘涼,旁邊再擺上一盤瓜果,再閑適不過了。”

  謝遲專心致志地听著,又替她將披風緊了緊︰“等此間事了,我就陪你南下,看看你說的這院子。說起來,我還未曾去過江南。”

  “其實北境也不錯,”傅瑤不知不覺中靠在了謝遲肩上,仰頭看著滿天的繁星,,“天高地闊,自由自在的。”

  謝遲端起旁邊的酒,忽而問道︰“想不想學騎馬?”

  傅瑤先前往莊子上去的時候,倒也試著學過,但都是僕從在一旁看著,逛兩圈也就算了。畢竟平素里出門都是乘車,學了也用不上。

  如今听謝遲這麼問,她倒是霎時來了興致,脆生生地答道︰“想!”

  “等我忙過這段時日吧,”謝遲喝了口酒,同她商量道,“屆時我領你去親自挑一匹合心意的小馬,再慢慢教你。”

  傅瑤攥著他的衣袖,點點頭︰“那我可記著了,不準食言。”

  謝遲無奈地笑了聲︰“放心,答應你的事情一定會做到的。”他無意中踫到傅瑤的手,皺了皺眉,順勢握在了掌心,“還是有些涼了,回房歇息去吧。”

  “可我並不困,”傅瑤任由他攥著自己的手,勾了勾唇,“你給我暖暖就好了。”

  兩人的手合在一處,對比鮮明。

  謝遲的手修長,骨節分明,其上有握筆和刀劍磨出來的繭,而傅瑤的手小小的,白皙滑膩,柔弱無骨。

  謝遲將她的手捧在掌心,輕輕地摩挲著,又問道︰“要不要喝點酒驅寒?”

  傅瑤搖了搖頭,小聲將自己的疑惑給問了出來︰“說實話,上次你是不是有意灌醉我的?”

  “是,也不是,”謝遲想起那日的事情來,話音里都帶了些笑意,“……我只是沒有阻攔而已。”

  他知道傅瑤的酒量不大好,但在開始有苗頭的時候卻並沒有阻攔,半推半就地替她倒酒。

  傅瑤也知道這事主要還是自己的問題,她不沾酒的時候倒是沒什麼,但是一旦開了頭就不大好收住。但還是在謝遲手上撓了下,並不重,與其說是懲罰,倒更像是情人之間膩歪的情趣。

  謝遲心中一動,偏過頭看著倚在自己肩上的傅瑤。

  今夜月色很好,兩人離得又極近,所以他能清楚地看清傅瑤的模樣,沉默片刻後,低聲問道︰“瑤瑤,我可以親你一下嗎?”

  傅瑤正看著星空出神,猝不及防地听了這麼一句,險些沒能反應過來。

  她的手還在謝遲掌中,仿佛能感受到他逐漸明顯的脈搏,連帶著自己的心跳都快了些。

  她對上謝遲專注的目光,想了想,眉眼一彎︰“就只一下嗎?”

  謝遲愣了下,想明白她這話的意思之後,立時傾身,吻上了她的唇。

  與先前酒醉時那一吻不同,現在兩人都清醒得很。

  傅瑤只覺著自己的感官像是敏銳了百倍,無比清楚地感受到謝遲攬在自己腰上的手,攻城略地的唇舌,初時帶著些急切,可漸漸地卻又緩下來,耐性十足地試探著。

  就像是品茶似的。

  他方才喝了酒,唇齒間還殘存著那酒的甜味,傅瑤在交纏間嘗到,連帶著自己都有些飄飄然,腦中心中再存不下旁的事情,倒像是又醉了酒。

  謝遲一手攬在她縴細的腰上,一手捧著她的臉頰,倒像是對待什麼無比珍視的寶物,小心翼翼的。

  過了許久,兩人方才分開。

  傅瑤偏過頭去喘著氣,也不知自己是怎麼到了謝遲懷中的,手指還牢牢地攥著他的衣袖,心跳快得嚇人。

  謝遲目光灼灼地垂眼看著她,低聲念著她的名字,聲音有些啞。

  兩人曾是夫妻,對彼此的身體再了解不過,傅瑤知道他這是已然情動,愣了下,一時間卻也沒想好究竟是應和還是回絕。

  謝遲敏銳地察覺到傅瑤的猶豫,並沒勉強,也沒想要試著更進一步,低頭在她唇上又落了一吻,低聲道︰“這次是真的已經很晚了,再不睡,明天怕是就要起晚了。不是說要去上香嗎?”

  說著,他扶著傅瑤站起身來,替她理了理鬢發︰“去睡吧,好夢。”

  這是方才閑聊的時候定下的事,傅瑤知道附近有個寺廟,便想著在謝遲離開之前一同去拜拜,順道再給他求個新的平安符。

  只是耳鬢廝磨一番後,若不是謝遲提起,她自己都快把這事給拋之腦後了。

  傅瑤紅著臉點了點頭︰“那就明日見。”

  等她回了正屋之後,謝遲將碗中剩下的酒飲盡,想起方才那一吻,無聲地笑了笑,也回書房歇息去了。

  這種事情是急不來的,更何況傅瑤本就是個臉皮薄的,他如今有足夠的耐性,兩人今後的日子也很長,大可以慢慢來。

  畢竟已經在慢慢變好了。

  謝遲是個覺少的,第二日一大早,東方剛破開魚肚白,就醒了過來。

  他收拾了一番出門,見廚房已經有了動靜,過去看了眼,只見著個正在燒柴的小姑娘。

  昨夜謝遲來時,雁鳴就從銀翹那里知道了他與傅瑤的關系,詫異了好一會兒。雖明白他並不是壞人,但如今獨自見著還是不免有些懼意,結結巴巴地問了安。

  “你就是雁鳴?”謝遲問了句。

  閑聊之時傅瑤同他提過來龍去脈,雖是個件無足輕重的小事,但他卻還是記了下來。

  雁鳴垂眼看著地面的細柴,應了聲。

  謝遲看出她的拘謹,轉身離開,往正房去了。

  傅瑤的確還未醒,謝遲挑開床帳,只見著她安安穩穩地裹著錦被沉睡,恍惚間倒是想起自己當年一早上朝去時的情形,在一旁坐了下來。

  可傅瑤卻比當年要睡得輕了。

  似是覺察到他的到來,眼睫顫了顫,隨後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來。

  “是我,”謝遲有些懊惱起來,後悔自己擾醒了傅瑤,低聲道,“還早,繼續睡吧。”

  傅瑤揉了揉眼,撐著坐起身來︰“沒事,也差不多到我該醒的時候了。”

  她只穿了件月白色的中衣,許是半夜睡得不大安穩的緣故,此時衣襟已經散開來,半遮半掩地露出雪白的肌膚,以及其下藕荷色的小衣。

  謝遲只看了眼,便立時移開了目光。

  傅瑤也察覺到不妥來,咳了聲,攏緊了衣襟。

  微妙的氣氛一大清早地彌漫開來,謝遲沒話找話道︰“我方才去了廚房,見著你先前說的雁鳴。”

  “嗯,”傅瑤一邊穿衣裳一邊說道,“她格外勤懇,年紀雖小,可做飯的手藝卻不錯,銀翹教她女紅也學得很快,不像我……”

  提起這個,謝遲不由得笑了。

  早前在謝家的時候,他曾經突然奇想問要傅瑤給自己繡個香包,傅瑤支支吾吾地應了下來,可最後卻是一推再推,將這事給糊弄了過去。

  過了許久他又想起來,執意再要的時候,傅瑤才無可奈何地拿了幾個出來,丟到他面前讓他自己挑。

  能看出來是盡力了的,但真算不上有多好,有兩個甚至還透著點自暴自棄的意味,惹得他笑了許久,最後雖然沒有帶出去,但卻是都好好地收了起來。

  傅瑤也想起當年這件趣事來,努力繃著臉,又橫了他一眼︰“還說呢,當初我為了那幾個香包可是費了番功夫,結果一個都沒用上。”

  “都收著呢,等回京之後我就帶,好不好?”謝遲一本正經地問道。

  傅瑤噎了下,同他擺了擺手︰“別了。就算你不介意,我也丟不起這個人。”

  她倒是毫不懷疑,謝遲回去之後真敢將那香包給翻出來帶上出門,但問題是她自己真不想丟那個臉。

  兩人說說笑笑的,傅瑤穿好衣裳後去梳洗,謝遲則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等候著。

  見她在梳妝台前坐定後,謝遲忽而生出個想法來,上前去接過她手中的梳子︰“我來吧。”

  傅瑤回過頭,不大放心地看了一眼,這才坐正了。

  墨色的長發披散在身後,光滑柔順,摸上去微微發涼,就像是上好的綢緞。謝遲執著梳子,不疾不徐地擺弄著。

  她現在並不常梳什麼復雜的發髻,常常是拿發帶一束就了事,最多不過再編幾個小辮子。謝遲依著她昨日的發式,沒費什麼功夫就打理好了,對著鏡中的傅瑤問道︰“怎麼樣?”

  這耗時比傅瑤預想的要短了不少,她驚訝地挑了挑眉,對鏡左右看了看,滿意道︰“還不錯。”

  等到收拾妥當之後,粥也已經熬好,配著爽口的小菜,十分開胃。

  “這個是我到這邊兒之後,自己學著腌制的。”傅瑤點了點碟中的小菜,神情中多了些得意,“寄柳說,我做的很地道呢。”

  謝遲又嘗了口,很是配合地夸道︰“真厲害。”

  他這話倒像是在哄小孩子似的,耐心十足,又透著些寵溺的意味。傅瑤也覺著自己有些幼稚,沒忍住抿唇笑了起來。

  她先前總覺著,自己已經不像當年那麼稚嫩,是個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大人了。

  在旁人面前還好,可到了謝遲面前,卻總是難免故態復萌。

第116章

  閑雲寺地處仙人崖山腳下,也稱“千佛寺”,是北境盛極一時的古寺,源遠流長。只可惜寺中石窟、壁畫、經書典籍等物半數都毀在了當年的戰火之中,被北狄掠去,寺中僧侶費盡心思,才保存了一部分下來。

  傅瑤早前曾經隨著虞寄柳一道往閑雲寺去上香,看過那些殘敗的石窟壁畫,深為惋惜。

  當初謝遲奪回涼城,曾特地讓人留意,尋回部分被北狄奪去的舊物,令人送回閑雲寺,物歸原主。也正因著這個緣故,閑雲寺很是感念,還特地在寺中為他供了一盞長明燈祈福。

  到了山腳下的小鎮後,謝遲扶著傅瑤下了馬車,笑道︰“既然你先前來過,就煩請引路了。”

  “你未曾來過嗎?”傅瑤有些驚訝。

  她上次來時,听人提起過謝遲歸還寺中舊物的事情,便理所當然地以為他是來看過的。

  謝遲卻搖頭道︰“不曾。那時太忙了,並沒那個閑工夫。”

  他早就听過閑雲寺的聲名,若不然當初也不會讓人留意辦這事,但他也的的確確很忙,那點好奇心並不足以讓他拋開正事來專門閑逛。

  涼城地處要塞,昔年往來商賈大都要從此地過,奪回此地之後百廢待興,他得盡快理出個章程來才行。

  在傅瑤來之前,謝遲從來沒休沐過,除非身體不允許,不然都是撲在正事上。

  沒空,也沒什麼閑情逸致。

  他並不曾多做解釋,但傅瑤卻還是明白過來,輕輕地牽著他的衣袖,含笑道︰“那就隨我來吧。”

  如今來閑雲寺的人並不多,與京城那邊香火鼎盛的慈濟寺更是沒法比,但正是因此,盡可以慢悠悠地逛去。

  謝遲在北境三四年,在涼城留過數月,可關于閑雲寺的諸多故事,卻還不及傅瑤知道的多。傅瑤拉著他的衣袖,一路上將自己听來的故事講給他听,娓娓道來。

  謝遲並不怎麼信鬼神,尤其是家中出了變故之後,便再沒燒香拜佛過。可看著傅瑤跪在佛前那誠摯的模樣,猶豫了片刻,還是拈了三炷香,隨她一道拜了拜。

  求了平安符,捐了香火錢之後,傅瑤鄭重其事地將那枚小小的平安符放在了謝遲掌心。

  “我會收好的。”謝遲認真地承諾道。

  及至離了正殿往旁處去時,恰好遇著個守著卦桌的小和尚,看起來百無聊賴的,見著他二人之後連忙問道︰“兩位可要來算上一卦?”

  傅瑤連忙擺了擺手︰“不要。”

  若是旁的事情,她興許會試一試,可眼下心中記掛著的是謝遲的安危,她卻是半點都不想試的。

  萬一搖出來的簽不如意,豈不是讓人平添憂愁?

  “我倒是想試一試。”謝遲從前不信這些,但如今連香都上了,也不妨一試。他見傅瑤欲言又止,神色之中隱隱透著擔憂,怔了下,隨即明白過來,“別怕,我只是想要算一算姻緣而已。”

  傅瑤微不可查地舒了口氣,隨即又有些臉熱,輕輕地推了他一把。

  謝遲上前去,依言搖著那簽筒。

  一根簽落在桌上,他拿起來看了眼,隨即笑了起來,回身遞給傅瑤︰“看來我運氣不錯。”

  那是根上上簽,傅瑤接過來細看,只見上面寫的是——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哪怕不信鬼神,一向覺著這不過是常人的自我安慰,可謝遲這次也終歸沒能免俗,心情因為這簽愉悅了許多,再經過那功德箱的時候,又額外添了張銀票進去。

  傅瑤將那簽收好,倒是連帶著想起自己昔年在慈濟寺抽的姻緣簽。

  謝遲倒像是能看穿她的心思似的,隨即問道︰“想起什麼事情來了?”

  “是當年你遇刺昏迷時的舊事了……”傅瑤慢慢地將那事講給謝遲听。

  听她提到“千里姻緣一線牽”的簽文時,謝遲有些意外,後又會心一笑︰“我從前覺著這些不準,如今看來,信一信也無妨。”

  兩人又四下逛了會兒,在寺廟中用了齋飯後,見著時辰尚早便沒急著回城,到山腳下的小鎮閑逛去了。

  “這位公子,來看看我這里的絹花絨花,給你家夫人挑一朵吧。”路旁的攤主頗為熱情地攬客,招呼著謝遲。

  謝遲听到“夫人”二字之後,倒是停住了腳步,竟真轉身過去了。

  傅瑤跟了上去︰“我並不缺這些的。”

  “這哪有嫌多的,”攤主一看便是個能言善辯的,同傅瑤笑道,“更何況,夫君送的豈不是別有心意?”

  傅瑤欲言又止,最後也沒反駁兩人之間的關系,由著她誤會了。

  攤主又給謝遲出主意道︰“這朵大紅色的就很不錯,尊夫人膚白勝雪,正襯這種顏色呢。又或者這朵碧色的也很好……”

  這邊正說著,卻有個小孩子抹著眼淚跑了過來,抱著那攤主的腿喊娘親,哭訴自己被旁的孩子給欺負了。

  “他們都說爹跟別的女人走了,我是個沒爹要的野孩子……”孩子聲淚俱下,看起來好不可憐。

  那攤主也沒了方才的八面玲瓏,輕輕地拍著孩子的背,又無奈地看了眼謝遲和傅瑤她們,但最後還是舍棄了這單生意,專心致志地安撫著孩子。

  謝遲看了眼傅瑤,只見她從隨身帶著的香囊中翻出幾塊糖來,上前去給了那孩子,輕聲道︰“可你有一個很疼愛你的娘親呀。”

  明明對那些絹花並沒什麼興致,可趕上這麼一件事,卻稱得上是耐心十足,她對小孩子的確是天生自帶好感。

  攤主好不容易哄好了孩子,讓他在一旁坐著等候,捋了捋額發,感激地向傅瑤道了聲謝︰“姑娘可有看中的絹花?我送你一朵吧。”

  傅瑤連忙擺了擺手,正想說自己買下,卻見謝遲已經拿出塊碎銀︰“我覺著所有顏色都很襯我家夫人,所以就每樣都來一個吧。”

  他說這話時神色自若,仿佛正經的不得了,讓人愣了下方才反應過來是情話。

  那攤主掩唇笑了起來,忙不迭地上前去收拾,又向紅了臉的傅瑤打趣道︰“你可真是尋了位貼心會疼人的好夫君。”

  傅瑤飛快地看了眼謝遲,對上他滿是笑意的目光後,唇角也翹了起來。

  離了那攤子後,傅瑤細細地打量著帕子中的十余種絹花絨花。

  並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但做工倒也能說一句精巧,像是那攤主自己扎的。方才從那小孩子的哭訴之中听出些原委來,只能說,這位也是實為不易。

  謝遲見傅瑤無聲地嘆了口氣,拿了朵同她衣裳一色的鵝黃色絹花,抬手簪在了她發上︰“的確很好看。”

  “還說呢,”傅瑤被他轉移了主意,數了數絹花,同他笑道,“買了這麼些,我又不能送給旁人,自己戴的話就算是一日換一個,也得半月才能輪換完吧。”

  可謝遲的關注點卻偏了︰“為什麼不能送給旁人?”

  傅瑤並不是個小氣的人,從不吝嗇,有什麼東西大都會分給身邊的人。謝遲心中明明已經猜到答案,可卻偏偏還要問出來,想听她親口說才好。

  見傅瑤沉默不語,他甚至還又催了句︰“嗯?”

  傅瑤知道他這是在明知故問,將帕子系好收了起來,不情不願地“哼”了聲︰“你再這樣,等到回家去我就將這些分給寄柳銀翹她們……”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謝遲見好就收。

  兩人在這小鎮逛了圈,又買了些有的沒的的小玩意,一直到天色漸晚,方才回了涼城。

  到家中時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一日下來,傅瑤已經覺著疲累,但吃過飯之後卻仍舊不想回房去歇息,托著腮,盯著謝遲發呆。

  “你若是再這麼看我,我可不擔保會做出什麼事請來。”謝遲調笑了句,又輕輕地在她額上彈了下,“都困得眼皮打顫,就別強撐著了,快去歇息吧,明日不是還要早起送我嗎?”

  傅瑤捂著額頭,瞪了他一眼,想了想,忽而湊近了些在他唇角親了下,趁著謝遲愣在那里還沒反應過來的功夫,又飛快地跑開了。

  她頭也不回地擺了擺手,心滿意足道︰“睡咯。”

  謝遲︰“……”

  他唇上還殘留著方才那一瞬的溫軟,可“始作俑者”已經跑路,就算是想要算賬也晚了。

  只能先在心中記上一筆,等到改日空閑了,再一並算回來。

第117章

  第二日天光乍破,傅瑤便早早地起來,送謝遲離開。

  興許是因為知道大戰在即,此次一別必定會更久的緣故,分別的時候只覺著分外不舍。可千言萬語,到這時也都說不出了,傅瑤也只能墊腳替他系好了披風。

  謝遲張開手,順勢將傅瑤緊緊地抱在懷中,在她鬢發上落了一吻,低聲笑道︰“放心……我還要回來娶你呢。”

  無論是朝局政務,還是邊關戰事,他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樣。

  仿佛此生所有的軟弱都在當年家中出事之後用盡了,再往後唯一的一次無措,便是在傅瑤這里。除此之外,就再沒什麼能讓他束手無策的事情。

  傅瑤將臉埋在了他懷中,周身被熟悉的氣息包裹著,漸漸安心下來︰“好啊,那我就只管等著了。”

  深秋時節送別了謝遲之後,天便一日日地冷了下來。

  院中那幾株秋菊撐了許久,最終還是耐不住寒冬,紛紛凋零。傅瑤將那些花瓣妥帖地收了起來,展平曬干,制成了書簽。

  在這期間,她陸續收到好幾封謝遲的來信,仍舊是如先前那般同她講著些趣事,偶爾會有三言兩語提及自己在忙些什麼,但語氣始終都是雲淡風輕的,仿佛在說什麼無足輕重的小事。

  可兩軍交戰的消息沒多久就傳到了涼城來。

  傅瑤無事時常會到茶樓去閑坐,听說書,也听人議論前線的戰事。畢竟是口口相傳,傳到涼城這里時也不乏夸大,她听得多了,再加上直覺也很準,已然能從中辨別出來真假,得到自己關注的消息。

  這些年北境的戰事始終未曾停歇過,所以開戰伊始眾人都沒覺著如何,甚至還在賭謝將軍什麼時候能再下一城。可漸漸地,敏銳的人已經覺察到,這次的交戰與往常不同。

  謝遲雖偶爾也會出奇制勝,但大多數時候都講究個穩扎穩打,可這次卻一反常態,攻勢顯得分外猛烈,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激進”。

  “我听人說,咱們這位謝將軍當初年少在西境之時,領兵打仗就是現在這樣的。來北境這幾年,興許是年紀漸長沉穩了許多,風格大不相同,沒想到這次竟然又如當年一樣。”有人煞有介事地分析道,“我猜啊,必定是北狄那邊出了要命的疏漏,被他給抓住了,所以才會這樣窮追猛打……”

  這人竟憑著謝遲的行跡將事情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傅瑤好奇地回頭看了眼。

  可旁人卻並沒將他這揣測當回事,眾說紛紜。

  一直等到隆冬,北狄大汗病逝的消息傳開,才算是證實了先前那話沒錯,只是茶樓之中的人已經換了幾茬,沒幾個人記得先前的閑話了。

  于北境十六州而言,尤其是親歷過當年舊事的百姓而言,北狄是籠罩在所有人心頭的一個陰影、噩夢,揮之不去。哪怕已經日子已經好起來,再提及時也依舊難免後怕,咬牙切齒。

  大汗的死訊傳到涼城那日,簡直是給大半月後的除夕又添了層喜氣,傅瑤出門去采買置辦年貨,到處都能見著人眉飛色舞地議論著此事。

  深仇大恨得報,全城同慶。

  等到拎著各色年貨回到家中,恰好又收到一封謝遲的信。

  “會不會是將軍要回來了?”在北境留得久了,銀翹也漸漸地改了口,不再像當年那樣稱一句謝太傅,她興致勃勃地掐指算著,“說不準還能趕上除夕過年呢。”

  除夕是該團聚的日子,再加上自家姑娘與將軍已然分別這麼久,銀翹便不免多了些期待。

  傅瑤解了斗篷,尚未拆開去看那信,就先否了銀翹這一猜測︰“不會那麼快的。”

  她說這話時臉上還帶著笑意,並不見失落。

  銀翹收拾著年貨,不解地問道︰“姑娘怎麼知道?”

  “兔子急了還會咬人呢,何況北狄那群虎狼之輩?死到臨頭,不會束手就擒,反而會有反撲,可不是汗王一死就算完事這麼簡單。更何況到如今,汗王的那些個兒子應該也爭出個勝負來了,新王為了樹立威信,八成會想要打一場勝仗來穩定人心……”傅瑤條分縷析著,又慢條斯理地拆著那信,“在這種關頭,他身為主將,沒有擅離職守的理由,也不會這麼做。”

  畢竟誰也承受不起那個“萬一”,她知道輕重緩急,謝遲又豈會不懂?

  銀翹听得雲里霧里,撓了撓頭︰“我是一听這些就頭大的。”

  “我從前也不懂,畢竟沒怎麼關心過,”傅瑤大略掃了眼那信,放到一旁,倒了杯熱茶來,“可這兩個月替他整理手稿,倒是多少明白了些路數。”

  早前傅瑤曾經試著同謝遲提過,問他要不要將這幾年來在北境的戰事心得寫下來?謝遲只說可以一試,她便沒再多問過。

  這次分別之後,謝遲除了會讓人送家書和禮物過來,還會順道讓人將自己的手稿捎過來,請傅瑤代為整理。

  傅瑤對這種事駕輕就熟,看得多了,連帶著對北狄都更為了解了些。

  她並沒猜錯,謝遲除夕的確是趕不及回來的。

  在這信上,謝遲寥寥幾句講了現狀,又稍顯歉疚地提了自己不能陪她過年節的事情,承諾會盡快掃清障礙。

  傅瑤在早就寫好的回信上添了幾句,言說自己一切都好,讓他不必擔憂,只管按部就班地來就是。而後連帶著自己親手做的糕點,讓人給謝遲帶了回去。

  這還是她頭一回在北境過年,風俗習慣也有南邊不同。

  有虞寄柳這麼個愛折騰的人在,一大早就開始準備各種花樣,倒也不會顯得寂寥。

  除夕傍晚,眾人都聚在傅瑤家中包餃子,等到餃子都開始下鍋,外間卻傳來敲門聲。興安去開門看了眼,領了位謝遲身邊的親兵進來。

  傅瑤一眼就認出慶生來,招呼他留下來一道吃飯。

  慶生卻有些拘謹,將帶來的信給了傅瑤,開口道︰“邊關戰事很順利,將軍說他也一切安好,讓您不必擔憂,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見您。”

  傅瑤愣了下,總覺著這話似是哪里不對,下意識地問了句︰“他沒出什麼事吧?”

  慶生立時搖了搖頭︰“自然沒有。”

  傅瑤盯著看了會兒,見他愈發局促起來,無奈道︰“別緊張,我就是隨口一問。餃子要出鍋了,留下來吃個飯喝完熱湯,明日再回吧。”

  “將軍也是這麼說的,”慶生笑得有些靦腆,“他說大過年的跑這一趟,夫人你一定會留我,讓我不必推辭。”

  傅瑤抿唇笑了聲,也沒去糾正他話中的那個“夫人”的稱呼。

  北境的冬日天總是黑得格外早些,屋中四處都點了蠟燭,燈火通明的。

  眾人也不分什麼主僕,聚在一處吃了個年夜飯,最後是傅瑤從餃子中吃出那枚銅錢來,雖硌著了牙,但卻笑得心滿意足。

  傅瑤一直有守歲的習慣,寄柳銀翹幾人在里間玩牌,她則到外間來,向慶生問起謝遲這些年的事情來。

  “將軍剛到北境來的時候,大家都很擔心,畢竟他那時的名聲不大好,剛開始還輸了兩場敗仗……”慶生認真地回憶著當年的舊事,“可將軍並不像傳聞中的那般傲慢,听得進去意見,也會隨之調整。沒多久適應之後,就領著大家伙大勝了一場,狠狠地挫了北狄的銳氣。”

  “北境是憑實力說話的地方,漸漸地,哪怕先前質疑的人對將軍也都是心悅誠服。更何況他還大方得很,有什麼好東西會讓大家伙分了,不會獨攬戰功,也會賞識提拔下屬。”慶生笑道,“所以就算是偶爾被他嫌棄幾句,我們還是很敬佩。”

  “將軍一向嘴上不饒人,對于犯了錯的,也從不會手軟。但只要做好分內之事,不虧心,也就沒什麼可怕的了……”

  他顯然是對謝遲十分仰慕,說起來滔滔不絕的,各種明里暗里地夸贊。

  傅瑤听得倒很是滿足,時不時地點頭應和。

  “將軍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這些年來孤身一人,”慶生稍稍猶豫了片刻,小聲道,“所以夫人,你可一定要對他好啊,不要再讓他一個人了。”

  傅瑤怔了下,有些意外,又有些哭笑不得。

  她不知道這位小將士究竟知道多少,但听著這話勁兒,依稀是有些給謝遲抱不平的……仿佛她是個“負心女”似的。

  但她與謝遲之間的事情太過復雜,也不便多說,所以思來想去,傅瑤也只好輕咳了聲:“自然。”

第118章

  除夕夜,傅瑤與慶生聊了許久,听他講了許多謝遲這些年來的事跡。

  謝遲這個人要強得很,生平最厭惡自己軟弱無能,更不願將這一面示人。再加上也怕傅瑤會擔憂後怕,就算是很偶爾提起,也都是輕描淡寫的語氣。

  可慶生就不一樣了。

  他會提起謝遲孤身一人時的孤寂,被傅瑤問起的時候,也會如實提起謝遲這些年來受過的傷。

  哪怕再怎麼厲害,謝遲也不是刀槍不入,這些年又怎麼可能毫發無損?

  傅瑤捧著盞熱茶,凝神听著,她對此早有預料,只是親耳听到的時候還是會不免揪心。

  “我跟在將軍身邊這些年,從未見過他對哪個人像對您一樣上心。”慶生又忍不住感慨了句,撓了撓頭。他從前只覺著,自家將軍是那種不近女色的人,不會為兒女情長費心,還曾因著這個緣故打賭輸給了萬磊他們。

  當初打賭之時,眾人都還不知道傅瑤的身份,只當她是謝將軍的紅顏知己。等到得知這就是傅瑤,是將軍在京中的那位和離過的夫人後,皆是目瞪口呆,半晌都沒說出話來。

  但謝遲並不是那種平易近人的性情,最多也就是心情好時同他們開個玩笑,絕不會提起自己的舊事。所以直到如今,慶生也不知道他們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

  他是一心盼著自家將軍能好的,知道將軍真心喜歡傅瑤,所以便忍不住想要幫著說幾句。

  小將士的心思一目了然,傅瑤無聲地笑了︰“我知道的。”

  再回到里間時,幾人倒是還在打葉子牌,但銀翹與虞寄柳已經流露出困意來,興寧看起來與平素沒什麼兩樣,倒是雁鳴,小小年紀竟然還能撐下來。

  及至子時,街上傳來更聲,傅瑤暗自在心中許了個願,祈求謝遲能平平安安的,而後便打發眾人各自安置去了。

  虞寄柳懶得再頂著涼氣回自家去,索性就在傅瑤這里歇下。

  辭舊迎新,又是一年。

  北狄汗王去世,北境大捷,消息傳回京城,朝堂上下皆是一片喜氣,蕭鐸更是大喜過望,回到後宮去看小皇子時,又忍不住同朝雲稱贊起來。

  “太傅可真是厲害,不過幾年的功夫,就將北境收拾得服服帖帖。”蕭鐸算是謝遲一手教出來的學生,對他的本事自是十分了解,也很是敬佩。

  雖說這些年來外人一直有頗多揣測,但有謝朝雲這層關系在,師徒兩人之間卻並未生出過嫌隙。

  “都是早些年命懸一線,九死一生歷練出來的罷了。”謝朝雲翻看著北境送來的折子,輕笑了聲,毫不避諱道,“當年先帝昏聵,致使內憂外患,誰能想到不過十余年,竟然輪到了北狄呢?可見風水輪流轉是有點道理的……兄長在北境耗了那麼久,可算是守的雲開見月明,等到事了之後,就能回京來了。”

  先帝與蕭鐸雖是父子,可就當年行徑,實在沒什麼父子情誼。

  蕭鐸本就厭惡先帝,听謝朝雲這樣“不敬”也毫不介意,只笑道︰“也是。此戰後北狄元氣大傷,只怕十年之內也未必有再戰之力,北境大可以交給旁人慢慢打理,太傅與傅瑤早些回京來,也算是能解了你的心病。”

  謝遲與傅瑤當年是陰差陽錯,被謝朝雲強行湊到一起的。她與謝遲兄妹兩人的毛病大同小異,有些自負,總覺著自己無所不能,所做的必然是對的。

  可最後慘淡收場,這事也就成了她的心病。

  當年謝遲北上傅瑤南下,遠隔千里,就連謝朝雲都覺著兩人此生怕是再沒可能,怎麼也沒想到,兜兜轉轉竟然又聚到了一起。

  先前知道傅瑤打算長留北境時,謝朝雲就隱約猜到,及至看了兄長隨折子寄回的家書後,可謂是喜出望外,又唏噓不已。

  謝遲在家書上同她講了自己的打算。

  他說自己這些年已經煩了,等到徹底解決了北境的事情之後,就不當什麼將軍,也不當什麼太傅了。他想要回京城,三書六禮正經辦一場親事,迎娶傅瑤為妻,而後就陪著她南下。

  遠離風口浪尖,隱姓埋名,過逍遙自在的日子去。

  權勢地位是多少人求不得的,謝遲卻早就已經厭煩。

  這些于他而言並不是享受,而更像是束縛的枷鎖,他終于完成了當年對裴老將軍的承諾,再也不想多管了。

  身為帝王,蕭鐸並不大想就這麼失去國之棟梁,可他也知道自己攔不住謝遲,更何況謝朝雲對此樂見其成,所以只能松口應下。

  好在風雨飄搖之際已經度過,北境事了,謝遲也的確可以功成身退。

  “是啊,解了我的心病……”謝朝雲逗弄著懷中的小皇子,忽而想起舊事來,有些好笑道,“當年我還曾同瑤瑤開玩笑,說要替他們帶孩子,沒想到一轉眼我的孩子都會說會走了,他們的還不見蹤影呢。”

  “不過能在一起就是好的。人生際遇真是奇妙,也算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了。”謝朝雲感慨道。

  蕭鐸拉著小皇子的手慢慢地晃著,抬眼看向她,意味深長地笑道︰“是啊。有情人終成眷屬。”

  行軍打仗講究個“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謝遲這次打得格外凶些,傅瑤隔三差五地到茶樓去時,都能听到旁人議論他又攻下了何處,又如何大敗北狄。

  北境百姓都深深地記得當年兵禍被奪十六州的恥辱,此番算是酣暢淋灕地出了口惡氣。茶樓中的說書先生講得心潮澎湃,眾人听得入神,提起謝將軍之時格外敬仰。

  虞寄柳心血來潮地同傅瑤一道來听了次,瞥見她的神情之後“嘖”了聲,打趣道︰“你這笑得啊……不過我听著,這說書先生講故事的口吻,怎麼這麼熟悉呢?”

  虞寄柳看過傅瑤所有的話本,也曾一道商量著改過戲本,所以對她的行文風格再熟悉不過。

  傅瑤被她戳穿後也沒隱瞞,語氣中帶了些小得意︰“我寫的。”

  “噗……”虞寄柳強忍著笑意,壓低了聲音問道,“我平時倒是沒發現,你這麼會自夸啊。”

  “怎麼就自夸了?”傅瑤挑了挑眉。

  “夸自己的夫君,差不多也算是自夸了吧?”虞寄柳輕輕地撞了下她的小臂,好奇道,“你怎麼想的?”

  傅瑤從前也就是隱晦地寫寫話本戲本,給謝遲鳴不平,虞寄柳怎麼也沒想到,她竟然還會信口胡謅起來。

  “就算我不寫,說書先生自己也會胡編,而且編得還沒我的好呢。”傅瑤看過謝遲的手稿,乍一听編得花里胡哨,大體上也是差不離的,“更何況我想著,他這些年受了那麼些過分的詆毀,如今就算是過譽些,也沒什麼吧?就當是扯平了。”

  謝遲自己是不在意,可傅瑤卻始終放不下這件事。

  他說不在乎旁人如何議論,也不在乎百年之後史書之上如何評判,是忠是奸都無妨。

  可傅瑤卻還是想要還他一個公正的評價。無論是先前抱不平的戲本,還是正經整理好的兵書策論,又或是戲謔夸張的說書,都算是她的微薄之力。

  虞寄柳盯著她看了會兒,輕聲笑道︰“你們快些再成親吧。”

  沒多久,到了上元節。

  這是傅瑤的生辰,她從小總是會大張旗鼓地過,可後來便淡了,也就是吃碗長壽面。銀翹知道她的習慣,也知道這習慣的來由,所以是半句都不敢多提的。

  虞寄柳是壓根不知道她的生辰,也就沒什麼準備,只邀她晚間一道出門逛燈會去。

  傅瑤換好了衣裳,覷著天色漸晚,準備出門到酒肆去尋虞寄柳的時候,卻見著銀翹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疑惑道︰“怎麼了?出……”

  “謝將軍回來了!”銀翹又驚又喜。

  傅瑤怔了下,及至回過神後立時往外走,剛出門,就迎面撞上了謝遲,被他給抱了個滿懷。

  尚未抬頭,她便听見謝遲倒抽了口冷氣,兩人離得極近,所以立時也就嗅到了他身上那若有似無的血腥味。

  “你受傷了?”傅瑤攥著他的衣袖,後退半步,仰頭打量著謝遲。

  他看起來比上次分別時消瘦了些,雖仍舊帶著輕松的笑意,可卻掩飾不了那蒼白的臉色。

  “已經好了,”謝遲頓了頓,又改口道,“興許是傷口又裂開些吧,不妨事,上個藥就好了。”

  傅瑤壓根沒什麼逛燈會的心思,讓興寧去給寄柳遞話,自己扶著謝遲進了房中,準備給他上藥。

  “走路還是沒妨礙的,不必如此。”謝遲無奈笑道。

  他自己也怕傷口會裂開,所以隨身帶了傷藥,傅瑤一見他拿出那藥瓶,眼皮便不由得跳了下,又是難受又是氣道︰“何必非要如此?難道晚個十天半月,我就不等你了?”

  她難得生氣,謝遲沉默了一瞬,低聲道︰“今天是你的生辰,我不想錯過。”

  傅瑤解他衣帶的手顫了下,可又不知該說什麼,垂下眼睫,繼續解他的衣衫。

  傷口是在肩上,解開纏布之後是箭傷,看起來是原本已經愈合,只是因著一路奔波所以裂開來。說輕不輕,說重不重,傅瑤將他帶來的藥敷上,重新系好,收拾妥當。

  傅瑤沉默不語,最後還是謝遲開了口。

  他握住了傅瑤抽離的指尖,抬眼道︰“其實是我想了許久,都沒尋著合心意的生辰禮,也怕你不喜歡……思來想去,只好將自己當禮,大老遠地送來,不知道能不能博你一笑?”

  傅瑤原本還在生悶氣,愣了下,竟真被他這一本正經的胡謅給逗笑了。

  他帶著傷一路奔波,趕來給她過生辰,就算是因著心疼而氣,也沒有本末倒置的道理,便順勢就此揭過去了。

  “讓我好好看看,”傅瑤湊近了些,細細地打量著,開玩笑道,“這生辰禮不錯,我的確很喜歡。”

第119章

  見傅瑤露出笑來,謝遲這才算是松了口氣。

  “除了鄙人以外,倒是還備了旁的生辰禮,只可惜一個被匠人給耽擱了,怕是得過些時候才能見到,”謝遲拉著傅瑤在自己身側坐了,又示意她攤開掌心,“還有另一個,倒是隨身帶了過來。”

  說著,他從懷中取出個錦囊來,放在了她手中。

  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了,隔著錦囊,已經能看出微弱的亮光,倒像是仲夏夜野外的螢火蟲似的。

  傅瑤好奇地解開來,從中倒出個鵝卵大小圓滾滾的珠子來,瑩白如玉脂,在暗處散發著溫柔的光,分外奪目。她從未見過這樣好的明月珠,就連先前入宮之時在太後宮中看過的,與這個相比也遜色不少。

  說是價值連城也不為過。

  “這個啊,曾是供在北狄王帳中的,剛好落到了我手中。”謝遲看出她的好奇來,解釋了句,又笑問道,“怎樣,喜歡嗎?”

  對著這樣罕見的珍寶,怕是沒幾個人能說出不喜歡。

  傅瑤先是點了點頭,隨後又遲疑道︰“既是汗王之物,你這樣擅自送我……沒什麼妨礙嗎?”

  按理說,仿佛是該充公,送回京城去的。

  見她這樣小心謹慎,謝遲不由得笑了起來,替她將手掌合上︰“只管安心收著就是。我在北境這麼些年,攢了那麼些戰功,給自家夫人換個明月珠還是不成問題的。”

  謝遲早已是位極人臣,這些年來,蕭鐸總是頭疼該怎麼賞賜才好,他難得開口討要個東西,自然不會拒絕。

  傅瑤這才算是徹底放下心來,捧著那珠子,認真地打量著。

  她知道,謝遲能回來,就代表著此戰北狄已經再無翻身的可能。

  燕雲兵禍至今已經快十年光景,謝遲在北境也耗了三四年,天時地利人和,勢如破竹大敗北狄,得以一雪前恥。

  風雨飄搖的日子逐漸遠去,塵埃落定,將軍凱旋,帶著珍貴的禮物趕來為她慶賀生辰。世人大都有虛榮心,傅瑤也不能免俗地被取悅到,心中泛起些喜悅來,甜滋滋的。

  見她的注意都放在了那明月珠上,謝遲初時倒是沒說什麼,片刻後卻忍不住拉了拉她的衣袖,笑道︰“這珠子大可以留著慢慢看……眼下不如先看看旁的?”

  他這話暗示的意味極濃,傅瑤也听出來了,但卻並不肯接話,裝傻充愣道︰“什麼?”

  她笑得眉眼彎彎,帶著些促狹和嬌俏。

  謝遲握著她的手腕,輕輕地摩挲著,壓低聲音道︰“多看看我吧。”

  他話音低沉,語氣卻又帶了些輕挑,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在人心上撩撥了一把,卻又不會顯得太過輕浮。

  傅瑤抿唇笑了聲,這才正兒八經地看向他,四目相對,映著掌心明月珠的幽光,氣氛便霎時顯得曖昧起來。

  “要不要去看燈會?”謝遲問道,“我听人說,涼城今天的上元燈會也是籌備許久,會很熱鬧。”

  “不要,”傅瑤避開傷口,輕輕地在他肩頭戳了下,“天寒地凍的,還是老老實實地在家中呆著吧。”

  謝遲無力地解釋道︰“我這傷真的不妨事。”

  他這些年來大大小小的傷受了不知多少,相比之下,這個的確不算什麼。

  可落在傅瑤眼中就並非如此了。

  “不妨事也給我好好地養著,”傅瑤寸步不讓,等到謝遲終于不再說什麼之後,方才又問道,“想吃些什麼嗎?我去給你煮飯。”

  “讓旁人去做吧,什麼都可以。”謝遲道。

  傅瑤見他執意如此,只得將銀翹叫來,吩咐了幾句。

  從踫面開始,謝遲的目光就始終停留在傅瑤身上,哪怕是在旁人面前,也仍舊未曾松開她的手,似是一刻都不想分開。

  “勞煩松下手,”傅瑤在他手背上彈了下,無奈道,“總得讓我將這珠子給收起來吧?”

  將明月珠放好之後,傅瑤忽而想起年節時的事,問道︰“你這傷,是不是除夕那時受的?”

  謝遲眉尖微挑︰“是慶生同你說什麼了?”

  “你必然是叮囑了,所以他並沒敢多說,我也只是直覺著不大對勁……”傅瑤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無奈地嘆了口氣。

  她那時看出慶生的拘謹來,便沒為難。

  又興許她自己也怕听到什麼不好的消息,所以才沒敢打破砂鍋問到底,因為就算是知道了,她那時也什麼都做不了。

  謝遲看出她的低落,安撫道︰“一切都過去了。等到將余孽掃清,咱們就該回京城去了,我不會再上戰場,你也不必再為此擔憂。”

  “不管如何,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見你了嗎?”謝遲仍舊將她的手牽了過來,順勢開了個玩笑,“你若是覺著心疼,不如就讓我討個好處吧。”

  “什麼好處?”傅瑤下意識地反問了句,對上謝遲那意味深長的目光之後,霎時明白過來,原本那點消沉一掃而空,哭笑不得。

  謝遲稍稍用了些力氣,將人拉到了自己懷中,認真道︰“瑤瑤,我很想你。”

  這次分別得格外久,哪怕每月都有書信往來,卻還是總覺著不夠。

  他想要快些見到傅瑤,所以在北狄對戰之時,並沒有像前兩年一樣穩扎穩打地來,而是用了早年最喜歡的激進打法。北狄那邊也沒料到他竟然突然換了戰術,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倒是別有成效。

  雖然不可避免地付出點代價,受了傷,但能趕在傅瑤生辰回來,也算是他賺了。

  謝遲體溫原就比常人要低些,又是從長途奔波從外邊回來的,身上也帶著涼意,將傅瑤抱在懷中,倒像是塊暖玉似的。

  耳鬢廝磨間,逐漸升溫,又像是飲了酒一樣,通身上下的血都熱了些。

  傅瑤抬手勾著謝遲的脖頸,仰頭湊到他耳邊,吐氣如蘭︰“我也很想你。”

  與天南地北那三年不同,此時心境不同,加之時時能听到謝遲的消息,隔一段時日就能收到他的信和各種各樣的禮物,總是難免會惦記著。

  做事的時候偶爾會突然停下來,想著謝遲此時在做什麼?若是他在身邊的話會如何?

  早年淡卻的感情在相逢之後卷土重來,驀然回首,再見依舊鐘情。

  謝遲對傅瑤的情緒再敏銳不過,先前察覺到她心中仍有芥蒂,所以從未想過勉強,只一點點試探慢慢來。而如今,在發覺到她終于釋懷之後,立時涌起狂喜的情緒來。

  他捧著傅瑤的臉頰,細細地吻著,將那些說不明道不盡的心緒盡付于唇齒之間。

  傅瑤初時還算是清醒,可漸漸地沉溺其中,與謝遲一道倒在了床榻之上,意亂神迷,腦中便再容不下旁的事情。

  不知過了多久,外間傳來銀翹的咳嗽聲︰“飯菜已經好了。”

  兩人如夢初醒似的回過神來,齊齊地僵了下。

  傅瑤將臉埋在謝遲肩上,一動不動,從臉頰到脖頸都是紅的。謝遲的手還搭在她腰上,安撫似的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低啞的聲音中透著些笑意︰“其實我也不怎麼餓,若不然就不吃飯了,先吃些別的……”

  “不行,”傅瑤還有些發飄,但仍舊堅持道,“飯還是要吃的。”

  她撐著坐起身來,垂眼整理著散亂的衣襟和腰間的系帶,拍了拍臉頰,讓自己先冷靜下來。

  謝遲清楚傅瑤在這種事情上向來格外執拗,也沒再堅持,理了理衣裳,牽著傅瑤的手往外走去︰“那你得陪我一起。”

  傅瑤晚間已經吃過飯了,並不覺著餓,所以基本上沒吃多少,只托腮看著謝遲。

  謝遲匆匆地吃了些填飽肚子之後,夜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他看向傅瑤,試探著問道︰“那我今晚是繼續去睡書房,還是留下來陪你?”

  “如今這時節,書房太冷了,家中也沒多余的棉被。”傅瑤輕描淡寫地說了句,還沒等謝遲露出喜色來,又小聲補充道,“可在你的傷好之前,不可以做旁的。”

  方才是意亂情迷,被沖昏了頭腦,如今冷靜下來她多少是有些後怕的,總擔心他那傷口會不會再崩裂開來。

  謝遲被這個理由噎了下,知道傅瑤不會信自己所說的“無妨”,只得放棄掙扎,但心中並不會為此失望。

  情欲固然是有的,卻與從前不同。

  于他如今而言,最想要的,其實是夜半夢醒之際能看到傅瑤在身側安眠,伸手能將人攬在懷中,就心滿意足了。

第120章

  早年在京中時,謝遲總是睡得不好,大多時候都要靠著安神香才能入眠,一直到娶了傅瑤之後,兩人同榻而眠,這癥狀方才得以緩解。

  可眼下一路奔波勞累回來,也已經足夠晚了,他卻仍舊半點睡意都沒有。

  謝遲的目光如有實質,哪怕是閉著眼,傅瑤也依舊能夠覺察到 ,睜開眼,果不其然與他四目相對。

  傅瑤眨了眨眼︰“還不困嗎?”

  “高興過了頭,睡不著。”謝遲在情事上從來就不是臉皮薄的人,尤其是重逢之後,更不吝于剖白,諸多情話可謂是信手拈來。

  傅瑤抬手遮在謝遲眼前,含笑催促道︰“不準看了,快睡。”

  謝遲順勢覆上她的手,十指交握,這才總算是肯合眼安睡。

  在邊關之時枕戈待旦,謝遲向來睡得很輕,有點風吹草動就容易驚醒,這夜他嗅著久違的熟悉的幽香,難得睡了個徹頭徹尾的安穩覺。

  但長久下來養成了習慣,第二日一大早天剛亮,他就如往常一樣醒了過來。

  一睜眼,見著尚在沉睡中的傅瑤,謝遲下意識地將呼吸放輕了些,長眉舒展開來。就這樣借著些許晨光看著她的睡顏,哪怕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也依舊心情大好。

  傅瑤抱著他的手臂,睡得卻不大安穩,眉間微微皺著,還迷迷糊糊地念叨了兩句听不真切的夢話。及至醒來後見著謝遲之後,愣了下,又揉了揉眼,似是有些難以置信。

  “不是做夢,”謝遲摸了摸她的鬢發,又順勢在她臉頰捏了下,有些好笑道,“是睡糊涂了嗎?”

  傅瑤記起昨夜的事情,伸了個懶腰︰“是啊,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

  “什麼夢?”

  傅瑤軟聲道︰“你猜?”

  謝遲想了想,反問道︰“難不成是夢著我了?”

  “是,也不是。”傅瑤坐起身來,將長發攬到身側慢悠悠地梳理著,緩緩地說道,“我夢到京城一別後,你我再沒見過,我沒到北境來陰差陽錯地遇到你,就那麼長長久久地留在了江南,過自己平平淡淡的日子……就那麼一晃過了許多年。”

  這一夜最多不過幾個時辰,她卻恍惚在夢中過了半輩子似的,是以一睜眼見到謝遲,竟沒能回過神來。

  “這夢說不通。縱然你不來北境,等到此間事了,我也會去江南尋你的。”謝遲先一本正經地糾正了,又調侃了句,“我可早就知道你的鋪子開在何處,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傅瑤偏過頭看向謝遲,神色溫柔。

  她在夢中獨自過了半生,再沒遇著過喜歡的人,也沒有遇著過什麼坎坷,獨自平平淡淡地生活著,諸事順遂。這樣的日子不可謂是不好,只是在夢醒之後見著近在咫尺的謝遲,她忽而覺著,若是有謝遲陪在身邊,應該會更好。

  “江南那邊的院子雖留了僕從灑掃照看,但花草未必能打理得如先前那般好,離開這麼久,等到回去之後,怕是得好好修整一番。”傅瑤並沒急著起身梳洗,復又躺了回去,同謝遲閑聊道,“屆時你得陪我一起收拾。”

  謝遲沒料到她竟然會突然換了話題,回過味來之後,隨之笑了起來︰“一定。”

  往常這個時候,傅瑤已經起床,可今日粥都已經煮好,正房這邊卻仍舊未見有動靜。

  銀翹輕手輕腳地到門口,只隱約听見兩人在說笑,想了想,最終還是沒打擾,給雁鳴使了個眼色,低聲囑咐道︰“粥就先不要盛出來,留在火上溫著吧。”

  畢竟情人之間,總是會有說不完的話,哪怕是些無足輕重的瑣事,也能興致勃勃地聊上許久。

  而對于此間戰事才剛告一段落,大將軍本人就消失不見這事,副將親兵們也都不算意外。畢竟這半年來,但凡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來謝將軍有多看重涼城住著的那位——

  百忙之中也要抽空寫家書;但凡見著什麼有趣的、好玩的,總要讓人送給她送一份;就算心情再怎麼不好,收到涼城那邊的回信時,臉色都會緩和些。

  就從前謝遲那不近女色的模樣,眾人一度以為他很可能要孤獨終老,如今見他這般,反倒都是倍感欣慰。橫豎萬分凶險的戰事已經了結,擎等著朝中論功行賞,而那些需要掃尾的瑣事,謝遲也已經在離開前就安排妥當。

  謝遲離開後,由萬磊暫代他的位置,總管諸多事宜。

  萬磊從前當副將的時候,看著謝遲駕輕就熟地處理著各種事務,有條不紊,仿佛壓根不算什麼。真等到謝遲當了個甩手掌櫃,留他頂上之後,方才切身體會到其中的艱辛。

  一日下來,只覺得頭都大了兩圈。

  “將軍這都去了有十余日了吧,還不見有回來的消息呢?”萬磊掐著眉心,哭喪著臉向一同吃飯的親兵們抱怨道,“那叫什麼來著?哦對,樂不思蜀。”

  “不回就不回唄,”衛林他們此番閑了下來,倒是頗為自在,“將軍都忙了這麼些年,如今想要跟夫人多團聚幾日而已,老萬你就多擔待點兒,讓他好好歇歇吧。”

  萬磊知道謝遲這些年來實為不易,起初倒也是這樣想的,只是數日熬下來忙得焦頭爛額,著實是懷念謝將軍在的日子。

  他一口氣灌了半碗酒,嘆道︰“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將軍這不也是器重你,有意歷練嗎?”衛林在他肩上拍了一把,努力地回想了一把,“那什麼,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他這話還沒說完,便被萬磊給捂住嘴堵了回去。

  這邊正熱鬧著,先前隨謝遲一道回涼城的慶生卻是回來了。萬磊一見著他,立時露出喜色來,話音里也帶了些期盼︰“將軍回來了嗎?”

  “還沒,”慶生話還沒說完,便見著萬磊的神情垮了,好笑道,“將軍說,夫人不適合趕路勞累,所以準備一路上看風景慢慢來,應該要過個兩三日。”

  萬磊瞪大了眼︰“將軍要領著夫人來前線?”

  慶生點點頭︰“將軍說既然已經穩定下來,不必擔心安危,就趁這個機會帶著夫人逛逛,不然等過著時日回京城去,怕是就沒有這個機會了。”

  “這麼快就要回去?”衛林錯愕道。

  眾人心中都有數,戰事平息北境事了後,謝遲遲早是要回京城去的。只是誰也沒料到會這麼快,听著這話音,像是過不了多久就要走似的。

  這些年下來,謝遲于他們而言無異于主心骨,一時間面面相覷,都說不出話來。

  慶生剛听到這話時,與衛林他們的反應一模一樣,又是震驚又是不舍,硬著頭皮向謝遲道︰“雖說北狄已經龜縮,三年兩載不會有什麼動靜,可北境這麼一大攤子事,離了您可怎麼辦……真的不能多留些時日嗎?”

  那日是冬季難得的艷陽天,傅瑤正在院中給那匹親自挑來的小馬喂草,謝遲倚在廊柱旁好整以暇地看著。

  听了慶生這話後,他頭也不回道︰“我在北境留了三四年,能教的都教了,剩下的事情你們合計著慢慢來就是。若是這點事情都辦不好,這些年難不成都是在吃干飯不成?”

  慶生立時噤聲,不敢多言。

  余光瞥見他失落的神情後,謝遲頓了頓,無奈地將語氣放緩了些,又笑道︰“我啊,要趕回京去提親成親,剩下的也只能交給你們。能將事情辦好,讓我無後顧之憂嗎?”

  听他這麼問,慶生立時就來了斗志,下意識答道︰“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

  謝將軍就這麼三言兩語將人給哄了。

  听了慶生的轉述之後,原本面面相覷的一眾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得了,”萬磊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就算是再怎麼頭疼,我也把事情都給辦妥當了,讓咱們將軍安心回去成親。”

  “是啊,將軍這都要到而立之年了,還沒個孩子呢,這怎麼像樣?”衛林也附和道,“不能再耽擱了。”

  一屋子人就著酒菜,熱熱鬧鬧地聊了起來。

  夕陽西下,雲霞滿天,透著邊境獨有的壯闊。

  傅瑤勒住韁繩,指著近在眼前的平城,偏過頭去向謝遲笑道︰“看,我就說可以趕到吧。”

  “是,你賭贏了。”謝遲時時留意著她的狀況,目光就沒移開過。

  從開始學騎馬到如今也就半月,傅瑤可以說是突飛猛進。最開始要小心翼翼地死死攥住韁繩,馬跑得快一點臉都白了,到如今,已經能夠干脆利落地趕路。

  雖說同謝遲這種征戰多年的將軍沒法比,但已經算是很不容易了。

  平城漸近,兩人信馬由韁閑聊著。

  “我從前在京城的莊子上也試著騎過小馬,”傅瑤抬手梳理著長發,同謝遲感慨道,“但跟現在相比,可真是天上地下……就像是籠中養著的雀鳥與北境大雁的差別。”

  度過初時的恐懼之後,她就喜歡上了縱馬的滋味,能感覺到風從臉頰拂過,吹起發梢,衣袂飛揚,自由自在瀟灑肆意。

  謝遲探身過去,替她將不知何時落在發上的枯葉給拂去,順勢摸了摸她的臉頰,叮囑道︰“戴上兜帽,今日風大小心著涼。今夜就在平城歇息,吃些熱飯,好好地睡上一覺。以你現在的速度,不出意外的話明日就能到了。”

  傅瑤乖巧地緊了緊斗篷,將被風吹下的兜帽重新戴上,雪白的風毛襯得她的臉仿佛巴掌大小,一雙帶著笑意的杏眼格外靈動︰“好呀。”

  謝遲讓傅瑤先行,自己則稍稍落後,以便能看清她的狀況,時時照看,一同進了平城。

第121章

  傅瑤這些年雖時常在外,但卻很少會像現在這樣,連個僕從都不帶。

  謝遲卻是習以為常,並沒半點將軍的架子,熟練地同掌櫃要了一間房,叮囑他要用精飼料喂馬,又讓人過會兒送些熱水上去。

  傅瑤牽著他的衣袖上了樓,因有些暗沒能看清台階,還絆了下,幸好謝遲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平城比不得涼城,客棧也要簡陋些,得委屈你住上一晚了。”謝遲想了想,又停住了腳步,“若不然往府衙去暫住好了。”

  若只有自己一人,謝遲是不會在乎這種細枝末節的,畢竟這些年行軍打仗更惡劣的情況多了去了,可他並不想讓傅瑤受半點委屈。

  “不用折騰了,”傅瑤連忙擺了擺手,“只是不小心,被斗篷絆了下而已。”

  謝遲見她執意如此,便沒勉強,拉著她手往住的房間去了。

  傅瑤先前曾在涼城的客棧住過半月,相較而言,平城這邊的確算不得好,房中並沒什麼擺件,也就一張床以及桌凳,看起來也都頗有些年歲了。

  但她並沒挑剔,解下斗篷掛在了床邊,舒展了下身體後,開始順勢整理床鋪被褥。

  這客棧的小廝倒是勤快,不多時就將熱水和熱茶一並送了過來。

  “來喝杯熱茶暖暖身子,”謝遲沏好了茶,招呼道。

  傅瑤捧著茶盞,卻並不急著喝,同謝遲感慨道︰“我還是頭一回這樣出門呢,真有趣,倒像是話本里寫得那樣。”

  “話本里,你這樣的世家閨秀只有一種情況會像現在這樣,連個丫鬟都不帶——”謝遲頓了頓,等到傅瑤好奇地看過來後,低低地笑了聲,“私奔。”

  傅瑤對上謝遲那意味深長的目光之後,就已經反應過來,听他說出口之後,哭笑不得地在他手背撓了下。

  謝遲順勢反握住她的手,垂眼打量著。

  傅瑤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其上新染了蔻丹,是前幾日閑暇時,他動手染的,雖然從前並沒做過這樣的事情,但最後的效果竟然還不錯。

  瑩白如玉的手,指尖添了艷色,便顯得格外旖旎。

  兩人說笑之時,房門被叩響,是小廝將備好的飯菜送了來。

  這一日下來,傅瑤已經饑腸轆轆,看著那賣相一般的家常菜色也很有胃口,可才夾了一筷子菜,就被謝遲一個眼神給攔了下來。

  她不明所以,但出于對謝遲的信任,還是先若無其事地放下,借著喝茶掩飾過去,等到那小廝離開,腳步聲遠去之後才小聲問道︰“怎麼了?”

  “味道不大對,”謝遲低頭聞了聞,好看的眉頭皺了起來,片刻後同傅瑤道,“穩妥起見,還是不要吃了,應當是下了蒙汗藥。”

  傅瑤滿臉錯愕,回過神來後,遲疑道︰“是不是有人想對你下手?”

  她一雙杏眼瞪得圓圓的,這模樣落在謝遲眼中,只覺著分外可愛,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傅瑤的臉頰︰“不是……八成是看你我衣著不凡,所以動了貪財之心罷了。這劣質的蒙汗藥也就能騙騙什麼都不懂的尋常人,他若是真知道我的身份,絕不會用這樣不入流的藥。”

  傅瑤對他的話深信不疑,松了口氣︰“那就好。”

  她生怕是有人籌謀許久,想要對謝遲不利。

  “這可是北境,”謝遲輕輕地叩了叩桌案,笑道,“我在這里三四年不是虛度的,若真是北狄或是京中有異動,從他們踏進這城開始,我就會收到消息。”

  “更何況,若不是早就將一路安排妥當,確保萬無一失,我又怎會帶你出門?”

  傅瑤怔怔地看著謝遲,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在離家前他與慶生在一處說了許久,而後慶生便領命而去,先一步離開了。

  她那時以為是軍中的正事,便沒多問,如今再想,應當是在安排此事才對。

  “不過我先前只防著大魚,倒是忘了還有這種不入流的小魚小蝦,雖然是傷不了什麼,但卻也是敗興惹人煩。”謝遲一哂,溫聲向傅瑤道,“這茶並沒問題,飯菜就不要踫了,在房中等我一會兒,我去去就回。”

  傅瑤點點頭︰“好,你放心地去,不必擔心我。”

  雖然知道這客棧不是什麼好地方,掌櫃不懷好意,但她卻是半點都不慌的。

  在她心中,謝遲就意味著無窮無盡的安全感。

  謝遲並沒離開太久,不多時就回來了,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同她閑聊著,等到將先前的斗篷給她系上,帶好兜帽之後,樓下也傳來了動靜。

  “勞煩再跟我‘私奔’一程,往府衙去吧。”謝遲開玩笑道。

  見謝遲又提起先前那話來,傅瑤忍不住笑了起來,牽著他的手往外走。

  樓下大堂,幾個侍衛已經將掌櫃和客棧中的小廝一並給壓了下來,見著謝遲之後齊齊行禮。

  為首的熊鑫曾是謝遲的親兵,當初奪下平城之後奉命留下駐守,早兩日就得了慶生的傳話,如今有了謝遲的消息之後立時就趕來了︰“屬下一定會弄清楚此事,給您和夫人一個交代的。”

  他聲音有些發飄,提心吊膽的。

  謝遲心情尚好,並沒多做追究,只說道︰“你自己看著辦就是。”

  熊鑫暗自捏了把冷汗,松了口氣。

  他看向那裹著斗篷,兜帽與風毛遮去大半張臉的姑娘,知道這就是萬磊他們說的那位“夫人”,不由得慶幸起來——

  萬磊他們說,夫人在的時候,將軍的心情大都會不錯,果然是真的。

  傅瑤出門之後,上了等候在外的馬車,及至到了府衙,熱騰騰的飯菜早就已經準備妥當,可謂是妥帖得很。

  “說起來,方才那位倒像是很怕你。”傅瑤捧著熱湯慢悠悠地喝著,回想起方才瞥見的那一眼,明明是五大三粗的漢子,可在謝遲面前卻是小心翼翼的。

  謝遲替傅瑤夾了菜︰“平城算是他的治下,差事沒辦好,還恰好被我給撞上,不怕才稀奇。”

  “那我算是這天底下,為數不多怎麼都不怕你的人了。”傅瑤話音里透著些小小的得意。

  謝遲神色溫柔︰“是啊。”

  早在當年,他還未喜歡上傅瑤的時候,她就會一點點“得寸進尺”了,是真的不怕他。

  思及此,謝遲順勢提了當年舊事,又笑問道︰“我至今都沒想明白,你當年哪來那麼大的膽子?”

  “當然是因為喜歡你啊。”傅瑤理所應當道。

  她這話說得理直氣壯,頗有昔年的架勢,謝遲看得眸色一黯,喉結微動,忍不住想要做些什麼。

  只是這麼一番折騰下來,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再加上白日里奔波勞累,這飯吃到最後,傅瑤已經忍不住掩唇打哈欠。

  謝遲替她揉捏著腰背,又將人壓在身下親了會兒,見傅瑤已經困得睜不開眼,這才總算是放過了。

  兩人同榻而眠,第二日一早,仍舊是謝遲最先醒了過來,見傅瑤仍舊沉沉地睡著,便沒打算將人給叫醒。

  他對傅瑤的體力再清楚不過,知道她是禁不起連日奔波的,便由著她睡了。橫豎也沒什麼事情,大可以慢慢來,就算是在平城歇上幾日也無妨。

  果不其然,傅瑤醒得比以往要晚些,而且才一動彈,便不由得皺起眉來,倒抽了口冷氣。

  “是不是難受?”謝遲將她這模樣看在眼中,替她揉捏著肩背,“也怪我沒攔住你。”

  依著原定的計劃,他們是該在中途的小鎮落腳的,可傅瑤仗著頭一日沒什麼妨礙,打賭一日就能到平城來。

  謝遲試著攔了下,沒能攔住,便听從了她的意思,也就導致了現在。

  傅瑤只覺得渾身上下都是酸疼的,但因為謝遲昨日就提醒過,是她沒听,此時便不想示弱,還兀自嘴硬著︰“沒什麼妨礙啊……”

  見著她這模樣,謝遲又好氣又好笑,手上的力氣稍稍加大,傅瑤便撐不住了,立時檢討反思道︰“是我錯了,不該逞強。”

  傅瑤這個人,向來是認錯認得極快,可謂是審時度勢的好手,但只要敷衍過去了,並不妨礙下次再犯。

  謝遲深知傅瑤的本性,但也拿她無可奈何,只能在她額頭輕輕地彈了下,當作是小懲大誡。

  “已經這時候了,”傅瑤分開床帳看了眼天色,想要坐起身來,“再不起來收拾就要晚了吧?”

  可她還沒坐直身體,就被謝遲攔腰一勾,重新躺回了枕上。

  “歇兩日吧,”謝遲將人抱在懷中,調侃道,“若是再這麼來一天,你明日醒過來怕是得哭。”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傅瑤對自己的身體有數,知道謝遲說的沒錯。

  加上的確也是又累又困,她想了想,便順勢往謝遲懷中縮了縮,尋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準備再多睡會兒。

第122章

  傅瑤與謝遲在平城歇了兩日,等到緩過來之後,這才又啟程。

  有前車之鑒在,謝遲這次頗為固執地攔著,任是傅瑤怎麼撒嬌賣乖,都不肯再由著她的性子胡來,一路上始終是不疾不徐的。

  也的確是有效果,傅瑤第二日再醒來的時候,便不會似先前那般渾身酸疼了。

  越往北邊走,也就愈發人煙稀少。尤其是前不久才從北狄手中奪回的地界,透著些荒涼,百廢待興。

  十六州最北為穹城,大軍駐扎在城外,層層關卡,防衛森嚴。

  傅瑤圖方便穿的男裝,只是身形相貌擺在那里,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是個姑娘。

  守關的將士雖奇怪怎麼會有女子來這種地界,但認出陪在她身旁謝遲後,立時就沒了疑議,恭恭敬敬道︰“參見將軍。”

  在軍中,謝將軍就是說一不二的存在,他的話怕是比聖旨都要好用些。將士們移開了關卡放行,一路暢通無阻。

  “如今軍營那邊不方便去,直接進城歇息吧?”謝遲問道。

  他對傅瑤在大多事情上都是百依百順,但卻並不是那種昏聵之人,該有的底線還是會有。軍中自有規矩法令,並不是一時興起就能隨意領著人去看的。

  遠處的營帳整整齊齊地排列著,隔著老遠,依稀能听到將士們訓練的聲音。

  傅瑤雖多少是有些好奇,但是個有分寸的人,並不會鬧著非要去看不可,回過頭去向謝遲笑道︰“好啊,正好去吃些東西,我又有些餓了。”

  因著先前經歷過一場惡戰的緣故,穹城內顯得格外破敗。

  街上很少能見著什麼行人百姓,更不會有像涼城那樣擺攤吆喝的了,往來的大都是披堅執銳的軍士,偶爾有認出謝遲來的,便會恭恭敬敬地行禮問候。

  先前一路北上時,路過的都是早前裴老將軍與謝遲先後收回的地界,這兩年已經逐漸好轉,直到親眼見著穹城這情形,傅瑤才算是更真切地理解了先前虞寄柳同她提過的舊事。

  “是不是覺著太荒涼了些?”謝遲勾了勾傅瑤的衣袖,提醒她左轉,“穹城其實的確沒什麼好玩、好看的,本就是邊境極北比不得涼城,又被北狄佔了那麼些年,怕是要過上許久才能漸漸熱鬧起來。”

  傅瑤緊跟在他身旁,低聲道︰“我原也不是為了看熱鬧來的呀。”

  她只是想看看大周極北之處是怎麼個模樣,也想看看,謝遲費勁心血從北狄手中奪回的城鎮。

  “等到將來回京之後,我就可以同爹娘、長姐他們講講這一路的見聞,”傅瑤仰頭看著遼闊的天際,笑盈盈道,“說起來,我應該是家中去過最遠地方的人了。”

  謝遲順勢將她的指尖握在掌中,無聲地笑了笑。

  穹城之中的商鋪寥寥無幾,就他在這里的那幾日的印象,也沒什麼好吃的,所以便直接領著傅瑤往府衙去了。

  萬磊等人早兩日就從慶生那里得知,謝將軍會領著夫人往這邊來,期待不已,及至听聞謝遲回來之後,立時放下正在商議的事情,一股腦地涌了出來。

  傅瑤正好奇地四下看著,見著他們好幾個人箭步出來後嚇了一跳,停住了腳步。

  其中有認識的萬磊,也有並不認識的,看這氣勢洶洶的架勢,她還當是出了什麼事情。

  謝遲卻是對自己這些個下屬的秉性再了解不過,瞥了他們一眼,明知故問道︰“這是要做什麼去呢?”

  “這個……”眾人訕訕地笑了起來,誰也不敢說是趕著出來湊熱鬧的。

  最後還是萬磊站出來答道︰“這幾日有些猶豫不決的事情,听聞將軍你回來了,便想著來問問您的意思。”

  謝遲嗤笑了聲。

  “幾位將軍這麼迫切,想來是有要緊事,既是這樣,你就先忙正事去吧。”傅瑤輕輕地推了一把,小聲笑道,“你的住處在哪兒?我自己過去就好。”

  謝遲的目光從萬磊衛林他們身上掃過,磨了磨牙,讓人引著傅瑤往自己住的小院,又吩咐人送飯菜過去,而後便領著剩下的人往議事廳去了。

  “說吧,”謝遲撢了撢衣袖,冷笑道,“你們最好是真有要緊事。”

  眾人面面相覷,萬磊更是臉都青了。

  他只是想要湊熱鬧未果,隨便編了個理由而已,沒想到夫人她信以為真,就這麼把將軍給趕了過來。思來想去,也只好尋了幾件瑣事出來說道。

  果不其然,謝遲壓根就沒回答,而是反問道︰“這都要特地拿來問我?我看你這位置是坐得不耐煩了吧?”

  他話里話外才是十足的不耐煩。

  萬磊搓了把臉,就坡下驢認了錯,又陪笑道︰“將軍您若是想陪夫人,只管去就是,我們絕對不會再打擾了。”

  來都已經來了,謝遲還是言簡意賅地先將這些日子的事情問了個大概,等到確準沒什麼疏漏之後,難得地夸了兩句,這才離開了。

  此時正是午後,門窗大開,日光暖洋洋地灑在房中。

  傅瑤吃飯吃到一半便覺著有些困,見著謝遲回來之後勉強打起些精神,笑問道︰“這麼快嗎?”

  “本就沒什麼大事,”謝遲在她對面坐了,陪著一道吃飯,“是不是困了?等吃完飯就睡會兒吧。”

  結果飯還沒吃完,又被打擾了。

  謝遲還沒來得及皺眉,衛林便連忙解釋道︰“是京中來人,帶了皇上的旨意。”

  這就真沒辦法了,謝遲也只能先放了筷子,又往議事廳那邊去。

  其實也說不上是要事,無非就是因著北狄大捷,下令嘉獎的聖旨。

  北狄潰敗求和,在先帝手中淪陷的十六州得以收回,朝野上下皆是大喜,蕭鐸親筆寫了這旨意,連帶著許多賞賜讓人送了過來。

  那御史宣了旨意後,向謝遲拱手行禮,夸了好些句,說他勞苦功高,此戰揚大周國威等等,慷慨激昂得恨不得當場賦詩一首。

  明明先前在朝中之時怎麼看謝遲怎麼不順眼,甚至還曾上書參過,這時卻心悅誠服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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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瑤已經伏在那里睡著了,並沒脫鞋襪,就連被子也只是隨意蓋了下,看起來像是準備等他回來的,只是撐不住睡了過去。

  謝遲勾了勾唇,輕手輕腳地扶著傅瑤躺好,又替她褪去了鞋襪蓋好被子,這才將謝朝雲那信取出來。他先翻來覆去地看了看信上的痕跡,確保並沒被動過之後,這才拆開來。

  這信並不算長,謝朝雲先是恭賀了戰事大捷,又調侃說自己已經備好了送給他與傅瑤大婚的賀禮,及至最後話鋒一轉,提醒他將來回京途中多加留意,以免狗急跳牆。

  兄妹兩人在朝局政事上極有默契,哪怕不說明,就這麼寥寥幾句,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謝遲捏緊了那頁輕飄飄的信箋,原本的笑意褪去,神情冷了下來,眉眼間多了些殺意。

  他正凝神打算著,只覺著衣袖被扯了下,回過頭去,對上了傅瑤疑惑的目光後,立時就又變了臉色,溫聲問道︰“怎麼醒了?是我打擾到你了嗎?”

  若是有旁人在,就會發現謝將軍翻臉堪比翻書,不過轉瞬之間,卻判若兩人。

  傅瑤抬手揉了揉眼,輕聲問道︰“是京中出什麼事了嗎?”

  她方才迷迷糊糊中見著謝遲那個神情,還當自己是在做夢來著。從前在京中之時,謝遲偶爾會這樣,可自從重逢之後,她就再也沒見過他這樣了。

  所以哪怕什麼都還不清楚,傅瑤仍舊直覺著,應該是京中的事情。

  若是從前,謝遲興許會尋個借口敷衍過去,橫豎自己有把握將人給護得好好的,但同傅瑤對視了會兒,最終還是將謝朝雲那信給她看了。

  傅瑤坐起身來,接過信來飛快地掃了眼,倒是沒顧得上那句成親的調侃,目光都聚在了那句“狗急跳牆”上。

  “這個說的是……”傅瑤頓了頓,試探著猜道,“秦家?”

  謝遲一直都知道傅瑤聰明,但也沒想到,在這件事情上她竟然也能一下子就猜到,心頭原本的那點陰郁消退了不少,笑問道︰“你怎麼猜到的?”

  “這個也不難猜吧,”傅瑤小聲嘀咕了句,耿耿于懷道,“畢竟當年你遇刺,八成是有秦家在背後動手腳的,只是那時候礙于北境外患,只能暫且剪去羽翼,並沒動他家根本。如今北境消停,你騰出手來,他們必然會怕你要秋後算賬。”

  謝遲愈發地驚訝起來︰“你怎麼知道此事?”

  他可從來沒同傅瑤提過自己遇刺的內情。

  “是當年阿雲進宮之前,同我講的。”一轉眼已經過去許多年了,可傅瑤心底始終惦記著這事,以至于見著秦家人都沒什麼好臉色。

  秦家想要除掉謝遲,緣由其實不難猜。

  蕭鐸的生母是出身卑賤的奴婢,登基之後並沒母族可以依靠,秦太後一脈當年會默許他坐上皇位,便是因著這個緣由,想著更好掌控。可後來才發現有謝朝雲這層關系在,蕭鐸是更偏向謝遲的。

  除掉一手遮天的謝遲,就相當于少了個強大的政敵,也可以控制蕭鐸。

  卻沒想到偷雞不成蝕把米,謝遲昏迷不醒北境戰火再起,也陰差陽錯地使謝朝雲下定決心入宮,奪去後位。

  這幾年秦太後被謝朝雲壓制,蕭鐸也漸漸掌控了朝局,秦家並沒因為謝遲離開得以做大,日子也不算多好過。

  北境大捷,朝野上下皆是一片喜色,唯有秦家暗暗擔憂。

  他們是真恨不得謝遲死在邊關才好。

第123章

  謝遲是個睚眥必報的人,但凡與他打過交道的人,都很清楚這一點。

  當年他並沒動秦家,是出于大局考慮,但並不意味著事情就此揭過。

  他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更不會以德報怨。知情人心知肚明,只要謝遲活著回京,那秦家的好日子就真到了頭。

  這幾年來,秦家也不是沒想過在軍中動手腳,只是都沒成。

  北境是謝遲的地盤,被把控密不透風,蕭鐸看在謝朝雲的份上給了他絕對的信任和掌控權,沒人能將手伸到這邊來。

  動手腳未果,秦家無計可施,也只能盼著他戰死沙場,又或是被耗在北境。可幾年下來,謝遲非但活得好好的,還勢如破竹大敗北狄,興許過不久就要回京了。

  到如今秦家已是別無選擇,哪怕是冒著天大的風險,不惜代價,也一定會對他下手。

  謝朝雲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一邊在京中發作秦家給他們找些麻煩,一邊又在信上額外叮囑狗急跳牆,讓謝遲務必小心。

  “你不必擔憂,”謝遲將那信箋收了起來,慢條斯理道,“我對此事早有預料,啟程回京之前也會準備妥當,不會出什麼事的。”

  “我信你。”傅瑤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謝遲抓了把被她睡散的長發把玩著,順勢躺在外側︰“繼續睡吧,我陪你歇會兒。”

  兩人面對面躺著,四目相對,傅瑤後知後覺地想起謝朝雲信上的那句調侃,好奇道︰“你同阿雲提了我們的事嗎?”

  “是,”謝遲頷首笑道,“我同她說,等回京城之後就要撂挑子不干了。等到三書六禮迎你過門後,就一同南下,過自在的日子去。”

  謝遲先前便說過這樣的話,傅瑤那時覺著這日子還遠著,沒想到一轉眼就到來了。

  “皇上會允準嗎?”傅瑤忽而問道。

  她對蕭鐸的為人不大了解,只見過兩面。

  在許多人眼中,他是個沒什麼本事的傀儡,被謝遲這個一手遮天的“奸臣”操縱著;在謝朝雲口中,他又是個自小孤苦伶仃卻又十分懂事的少年。

  傅瑤一度以為這位皇上是個綿軟的性子,直到去年回京之後,從姜從寧那里听了些事跡,方才知道並非如此。

  蕭鐸登基之時太年輕了,早些年又一直被謝遲的光芒掩蓋著,直到這兩年,眾人才漸漸發現,這位並不似他們想象中的那般軟弱可欺,甚至可以說是手段過人。

  頗有謝太傅的風範,只是相對而言並沒那麼凌厲罷了。

  “有阿雲在,他不會拒絕的。”謝遲笑了聲。

  他顯然是早就考慮過此事,傅瑤回過味來︰“你寫信告訴阿雲自己的打算,就是想讓她幫你說服皇上。”

  謝遲點點頭,坦然承認了此事。

  他與蕭鐸之間是君臣,也是師徒,但關系還是靠朝雲在其中維系。

  哪怕看起來良善,蕭鐸本質上同他一樣多疑,很難全心全意地信任別人。如果不是因為朝雲入宮為後,他沒法放心地離開京城往北境來,蕭鐸也不可能全然放心地將北境交到他手中。

  兩人對此心照不宣,在有些事情上,常常是讓朝雲代為周轉。

  “阿雲真是我見過最厲害的女子了。”傅瑤不由得感慨了句。

  滿京城的高門貴女無人能出其右,這世上的男子,也沒幾個能及得上她的。

  聰明又有手段,殺伐決斷毫不手軟。

  若是易地而處,傅瑤覺著自己怕是沒法從那樣的境地中掙扎著活下來,像朝雲那樣走到今日地步的。

  謝遲指尖繞著她的長發,慢悠悠地說道︰“巧了,阿雲早前同我說,你是她見過最好的姑娘。”頓了頓後,他又額外補了句,“我深以為然。”

  傅瑤吃吃地笑了起來。

  謝遲又與傅瑤聊了會兒,將人給哄睡了之後,靜靜地在她身邊躺了會兒,稍作歇息,靜悄悄地起身出了房門辦正事去了。

  這一覺睡了許久,傅瑤一直到傍晚方才醒過來。

  身旁不知何時空了下來,她坐起身來,盯著窗外的晚霞出神,卻正好見著謝遲歸來。不多時,他便進了內室,手中還端著個白瓷小碗。

  “是什麼?”傅瑤深吸了口氣,立時來了興致,高興道,“我聞到甜味了。”

  “是穹城這邊的糖蒸酥酪,廚子說跟京城的做法不大一樣,來嘗嘗吧。”謝遲在床榻邊坐了,並沒直接將碗遞給傅瑤,而是替她端著。

  傅瑤喜甜食,一聞到這香甜的味道便覺者心情大好,湊近了些,就著謝遲的手拿湯匙嘗了口。

  酥酪入口即化,香甜可口,其中摻了山楂碎、核桃碎等物,不會顯得膩。

  傅瑤並不覺著餓,但還是一口氣吃了半碗,而後向著謝遲問道︰“你要不要嘗嘗?”

  她唇角沾著點乳白色的酥酪,襯得唇色愈發艷麗。

  謝遲並不怎麼喜歡吃甜食,但稍作猶豫,還是點了點頭。

  傅瑤舀了半勺,刻意避開了那酸酸的山楂碎,送到了謝遲口中,滿懷期待地問道︰“怎麼樣?”

  “還可以。”謝遲道。

  听他這麼說,傅瑤就知道怕是不怎麼合他的口味,也沒勉強,一鼓作氣將剩下半碗都吃干抹淨,心滿意足地靠在床頭的迎枕上。

  她揉了揉小腹,軟著聲音道︰“明日還想要吃。”

  “可以,要多少有多少。”謝遲見著她這饜足的模樣,心念一動,傾身上前含住了她的唇,細細地舔舐著。

  這些日子,兩人之間的關系日益升溫,倒像是回到了當年新婚燕爾關系漸好時。逐漸習慣之後,傅瑤也不會再一接觸就害羞,雖還是難免臉紅,但也會熱切地回應。

  只是這麼一來,就很容易過火。

  謝遲察覺到身體異樣的反應之後,勉強尋出些理智來,克制地退開,掌心還攥著傅瑤散開長發,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傅瑤不是早年那個對情事一竅不通的小姑娘,知道謝遲這樣忍著會很不舒服,猶豫了片刻後,紅著臉問道︰“你肩上的傷好了嗎?”

  “好是好了,”謝遲的聲音都沾染了情欲,低啞道,“可瑤瑤,若是萬一有孕了……”

  北境這邊還有許多事情,就算再怎麼快,也不可能說立時就撂挑子走人的,總得等到事情理清,上書請蕭鐸批復了才行。

  更何況這一路上可能不太安穩。

  他還記得,傅瑤曾同自己提過,長姐因從江南回京城赴任舟車勞頓動了胎氣,最後不得不臥床休養了幾個月,幾乎算是足不出戶。

  就算是不在乎虛禮,他也舍不得她受那樣的罪。

  傅瑤倒是壓根未曾想過這麼多,听他這麼說,愣了下,唇舌間像是還殘留著方才那酥酪的味道,有點甜。

  “那……”傅瑤仰頭看著謝遲那不大舒服的模樣,猶豫了會兒,小聲問道,“用不用我幫你?”

  謝遲有些錯愕地愣在了那里,等到反應過來之後,喉結微動,看向傅瑤的目光也愈發灼熱。他攥著傅瑤那如同上好的絲綢一般柔順的長發,點了點頭,低聲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倒也談不上介意不介意,畢竟從前在一起的時候,諸多親密的事情做得多了去了,傅瑤徹底放下芥蒂之後就再沒什麼顧忌。

  只是……難免有些生疏。

  可對于謝遲而言,已經足夠。

  手很軟,柔弱無骨,膚若凝脂,指尖那抹艷色更是看得人血熱。

  這久違的滋味讓他在情欲之中沉淪,喘息愈重,仿佛命都給了傅瑤,由著她主宰操縱。

  傅瑤是見他忍得實在辛苦,心有不忍,所以才心血來潮地問了句,可漸漸地只覺著手酸,心中也開始後悔起來,小聲催著謝遲快些。

  謝遲扣著她的後頸,將人壓在自己身前,耐心十足地啄吻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總算是釋放出來。

  傅瑤拿過一旁的帕子細細地擦拭著手上沾染的,偏過頭去,避開了謝遲那灼熱的目光。

  “瑤瑤……”謝遲卻不依不饒地喚著她,聲音低沉,帶著些情欲與饜足。等到將人給叫得不耐煩,終于回頭看過來之後,這才又笑道,“我很高興。”

  他眼角眉梢盡是笑意,原本就生得好看,情動的模樣更是分外惑人。傅瑤不爭氣地被謝遲給蠱惑到,晃了晃神,湊近些在他唇角親了下,卻又在謝遲回應之前退開來。

  衣裳已經不像樣了,傅瑤垂眼看了眼,徹底放棄擦拭,嘆了口氣。

  好在來時還帶了另外的衣裙。

  謝遲循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見著她天青色衣裳上的斑斑痕跡,略帶歉疚道︰“抱歉,是我一時疏忽。”

  他引以為傲的自制力那時已然土崩瓦解,並沒考慮周全,以至于一片狼藉。

  傅瑤紅著臉擺了擺手,並沒辦法鎮定自若地同他探討這種事情,起身翻出新的衣裳來換上。

  午後睡了許久,晚間便不怎麼困。

  謝遲在伏案研究輿圖,勾勾畫畫地寫著些什麼,傅瑤則趴在窗邊看星空,時不時地聊上幾句。

  穹城的夜格外寂靜,傅瑤盯著天上那勾彎月出神,隱約間倒像是听著點樂聲,應當是從遠處傳來的,模糊不清。她凝神听了會兒,只覺著調子有些許熟悉,可一時之間卻又想不起來究竟是什麼。

  謝遲不知何時已經收起了輿圖走到她身邊來,側耳傾听,倒是片刻間就辨別出來了,提醒道︰“是蘆笛吹就的《折柳》。”

  他點破之後,傅瑤立時反應過來,恍然大悟道︰“是了。”

  用的樂器一般,吹奏的人技藝也不算多好,調子都有些偏了,可在這寂寥的邊關,卻很容易勾起人的情緒來。

  傅瑤仰頭看向謝遲,欲言又止。

  她雖什麼都沒說出口,但情緒盡數寫在臉上了。

  謝遲隨手摸了摸傅瑤的長發,指尖從那綢緞似的情絲中劃過,心中像是得了些滿足︰“我這些年並沒什麼思鄉的感傷,最多偶爾掛念阿雲,再有就是……思你罷了。”

  無論是花團錦簇的京城,還是這荒涼遼闊的邊境,天南海北,于謝遲而言倒是並沒多大區別。他雖生于京城長于京城,可對那地界並沒什麼割舍不下的,這些年來能讓他掛懷的,也就這麼兩個人罷了。

  見傅瑤看著自己出神,謝遲抬手關上了窗子,笑道︰“夜間風大,還是要小心著涼才是。時候也不早了,還是先休息吧,明日一早我陪你去看日出可好?”

  他先前就曾經提過,穹城這邊的日出很美,與別處不同,有機會要領她看。

  傅瑤點點頭,尚未來得及站起身,就被謝遲直接給攔腰抱了起來往里間去,耳鬢廝磨了會兒,一同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天還沒亮,傅瑤就被謝遲給喚醒了。

  傅瑤很少會這樣早就起身,困得幾乎睜不開眼,若不是還惦記著謝遲所說的要去看日出,怕是立時就能躺回去繼續睡。

  雖說是勉強起來了,但她仍舊迷迷糊糊地揉著眼,動作遲鈍。

  謝遲索性將人抱在懷中,像對待小孩子似的妥帖地替她穿好了衣裙,束好腰間的系帶之後,低聲在她耳邊問道︰“要我抱你去嗎?”

  傅瑤已經稍稍清醒些,連忙搖了搖頭。

  私下在房中也就算了,可出門之後各處都有駐守的衛兵,她還是沒法像謝遲那樣鎮定自若的。

  謝遲取出斗篷來給她系上,將人給裹得嚴嚴實實。

  天際僅有一絲微弱的光亮,邊關的凌晨很冷,一出門沖了涼風之後,傅瑤倒是立時就清醒過來,瑟縮了下,隨即裹緊了斗篷。

  謝遲牢牢地將她的手包裹在掌心,側了側身,替她擋了風,領著人往城樓的方向去。

  此時正是守城的衛兵換防,見著謝遲過來後立時打起精神來,向他行禮。謝遲微微頷首,並未多做停留。

  傅瑤被謝遲牽著拾級而上,原本的困意褪去,心中漸漸浮起期待,及至總算登上城樓,居高臨下地看著一望無際的平原,頓時雀躍起來。

  她趴在城牆邊,看著天光乍破,一輪紅日從天際漸漸升起,霞光四射。

  黑夜褪去,光芒萬丈。

  這麼些年來,傅瑤還是頭一回見著這樣壯闊的日出,只覺著美得讓人失語,只下意識地攥緊了謝遲的手。

  柔和的晨光落在傅瑤姣好的面容上,眉眼間盛著盈盈笑意,顯得格外動人。

  兩人並肩而立,十指相扣,可謝遲卻並沒看那日出,偏過頭來看著她的側顏出神。

  傅瑤覺察到身旁的目光後,亦回過頭來看向謝遲,眸中映著彼此的身影,相視一笑。

  心滿意足。

第124章

  傅瑤與謝遲在穹城留了月余,處理收尾的事宜。

  北狄大敗之後便提出求和,與當年那被謝遲力壓下所謂的“和談”不同,這次是全然的低姿態,再不敢提什麼要求,只求能休戰。

  具體的納貢和條款雙方還有得扯皮,但大軍壓境,北狄也沒什麼底氣,最終還是不可避免地被狠狠割了一筆。

  謝遲並不耐煩這種扯皮的事情,也懶得費心神,全權交給了京中派來的官員,只是等到商議定之後看了眼那擬定的和談書,笑容中多了些嘲諷。

  “當年你在京中遇刺昏迷不醒,邊關又有北狄突襲,裴老將軍深陷敵陣亦是重傷,連丟幾城……”如今再回憶起當年舊事,萬磊只覺著分外唏噓,“那時候北狄提出要‘和談’,幸虧你在朝中頂著壓力給回絕了,若不然,八成就要像如今的北狄一樣。”

  雖說那時的日子是很難,可看到今日這紙和談書,這些年來的艱難困苦便都值了。

  “北狄此番元氣大傷,新汗王的位置還未坐穩,怕是還有得爭,這條款一簽,應當十年之內都沒再戰之力了。”萬磊喜形于色,分外痛快。

  自兵禍至今數年來,被北狄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大仇總算得報。

  謝遲也未見有多高興,漫不經心問起旁的事情,興致闌珊。

  萬磊一見自家將軍這模樣就差不多猜到了緣由,忍笑道︰“夫人她今日是出去了嗎?”

  謝遲皮笑肉不笑地默認了。

  老話總說“美色誤人”,這點在謝遲身上展現得可謂淋灕盡致。

  從前傅瑤沒來北境的時候,他身心都撲在正事上,可謂是廢寢忘食,這些年來就沒主動休沐過,倒是身旁的親兵與軍醫看不下去,勸他應該適時歇一歇。

  可自從傅瑤來了之後,從前那個勤勤懇懇的謝將軍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就算忙正事的時候,也是一種“快些忙完就可以回去陪夫人”的架勢。

  在了結與北狄的戰事之後,就更是能不管就不管。

  天氣轉暖,謝遲原是約了與傅瑤一道出門去跑馬的,可好巧不巧,鴻臚寺官員帶著和談書來問他的意思,只能被迫留下。

  這一個多月下來,傅瑤對穹城以及周遭已經很熟悉,知道他這里一時半會兒忙不完,便先獨自出門逛去了。

  時已開春,雖仍舊帶著些涼意,但萬物復甦,添了新綠。

  傅瑤騎馬出城去放風溜達,覷著時辰不早,這才不疾不徐地打算回城,湊巧遇著了辦事回來的慶生與衛林,便一道同行。

  這些日子下來,傅瑤將謝遲身邊的親兵認了個遍,尤其是在某日她借著廚房煮羊湯面,好些人聞香而來,蹭了頓飯之後,就更是徹底熟悉了。

  其實自從謝將軍開始見縫插針地回涼城開始,眾人私下大都議論過。

  及至後來都清楚了傅瑤的身份,但誰也沒想過細究兩人當年為何和離,又為何會在一處,都是恭恭敬敬地以“夫人”相稱。

  畢竟謝遲的態度擺在那里,北境也不似京城,不講究那些有的沒的。

  而且傅瑤雖是官宦人家的閨秀,但並不嬌氣,也從不擺架子,見了誰都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樣,還有一手好廚藝,眾人都很喜歡這位將軍夫人。

  衛林難得見傅瑤獨自出門,好奇道︰“將軍今日是有事嗎?”

  “是和談書送回來了,請他過目。”傅瑤將被吹散的鬢發掖到耳後,解釋道,“我對這邊已經很熟悉了,便沒要他陪,想著自己出來轉轉。”

  “這事兒定下來後,夫人你與將軍應該不日就要回京去了吧?”衛林話音里帶了些惋惜。

  他是謝遲一手提拔起來的,哪怕幾年下來如今已經能獨當一面,但知道謝遲就要離開,心中還是難免會有些不舍。

  傅瑤點了點頭,笑容中多了些無奈︰“是啊。”

  這些日子以來,親兵們都或多或少地表示過不舍。

  謝遲這個人獨斷專行,脾氣也不算好,在朝中之時得罪過不少人,常常因著些細枝末節被御史們挑刺,但到了北境這邊卻是很受下屬們的愛戴。

  輪番下來,倒是讓傅瑤有些不大好意思了。她前幾日還曾同謝遲聊過,說自己並不急著成親,也挺喜歡北境自由自在的日子,就算是個一年半載也無妨。

  可謝遲卻並沒有要改變心思的意思,只說道︰“縱然你不著急,我卻是等不及了。”

  “若沒有將軍,也就沒有我的今日,說不準早就死在戰場上了……”衛林聳了聳肩,止住了這有些傷感的話,轉而向傅瑤笑道,“我知道將軍是想著趕回京重新成親去的,那就祝你們能長長久久,白頭偕老。”

  傅瑤抿唇笑了起來︰“一定。”

  說話間已經到了府邸,傅瑤翻身下馬,交給一旁的衛兵,估摸著這時候謝遲應該還在議事廳,便直接往那邊去了。

  府中的衛兵都已經認得她,並沒阻攔。傅瑤提前問過,知道鴻臚寺的官員已經離開,屋中只剩了謝遲與萬磊兩人後,這次放心地進了門。

  才一進去,便听見萬磊感慨道︰“與你共事這麼些年,我可就沒見過你這麼小心翼翼過……”

  “什麼事?”傅瑤立時問了句。

  傅瑤剛一出現,謝遲的目光便立時從一旁那輿圖挪到了她身上,原本不耐煩的神情立即被笑意取代︰“在商議回程的事宜。”

  萬磊見他這“變臉”看在眼中,嘖了聲。

  他已經很有經驗,知道謝將軍此時必然已經沒什麼心情商議正事,便沒多留礙眼,立時知情識趣地起身告辭了。

  偌大一個議事廳就只剩了傅瑤與謝遲兩人。

  她上前去,在謝遲身旁站定了,隨之看向那輿圖︰“能讓我听听你的打算嗎?”

  謝遲懶散地靠在椅背上,沖傅瑤勾了勾手,等到她走得更近些後,抬手在腰上勾了一把,直接讓人坐在了自己膝上,抱了個滿懷。

  “唔……”傅瑤悶哼了聲,下意識地向外看去,確保沒人之後才稍稍松了口氣。

  謝遲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放心吧。除你以外,不會再有人敢未經允許,貿貿然地進來的。”

  傅瑤挪了下,在他懷中尋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故意嘆了口氣︰“將軍這話說得,仿佛是我不守規矩了。”

  “是啊,”謝遲在她腰上捏了一把,煞有介事道,“你說說,我要怎麼罰你才好?”

  傅瑤怕癢,強忍著笑意躲了下,再演不下去了︰“不鬧了……你究竟是怎麼打算的?”

  謝遲將人抱在懷中,下巴抵在了傅瑤肩上,又將她的手拉過來把玩,慢條斯理地同她說了計劃回程的路線,以及一路上的安排。

  十六州境內,皆在他的掌控之中,自是不必擔憂。可一旦離開北境,就得費心留意了。

  他隨行會帶軍士,尋常的刺客是傷不了的,朝雲也會牢牢地盯緊京城,秦家若是真想對他下手,為保無虞,必然得有“地頭蛇”幫忙。

  謝遲將一路上可能經過的各州劃分,掌兵權是他這方不會與秦家勾結的為安全,模稜兩可以及與秦家沾親帶故的則為危險,需要多加防備。

  這麼算下來之後,謝遲規劃出一條可謂是萬無一失的路,除了隨行的護衛外,只要他一封信過去,各處也都會有人接應。

  傅瑤整個人都被禁錮在了他懷中,但是卻沒顧得上掙扎,專心致志地听完了謝遲的打算,贊嘆了句︰“難怪萬磊會那樣說。”

  謝遲揉捏著她指間的軟肉,抬起來看了眼︰“都褪色了,改日再給你重新染蔻丹吧。”

  傅瑤不甚在意地應了聲,回過頭來看向謝遲,遲疑道︰“你是為了我,所以才會這麼小心翼翼的吧?”

  她為謝遲整理手稿的時候,對他行軍作戰的風格已經很了解,就算萬磊沒說,她也知道如今這絕不是謝遲一貫的作風。

  就算是對戰北狄出了名凶狠的敵將時,他也未曾這樣過,會對壓根看不上眼的秦家這般上心,如臨大敵似的,唯一的緣由就是她了。

  謝遲見她這麼快就反應過來,頷首笑了聲。

  若是他一人,的確不會這樣,說不準還會將計就計故意露破綻,引得秦家上鉤之後,再一舉反殺。

  這是謝遲很喜歡用的法子,當年還曾被朝雲詬病過,勸他不要再如此。

  那次重傷之後,他的確有所收斂,很少會再拿自己的性命冒險,但此番會小心謹慎到這種地步,就全然是因為傅瑤了。

  “我是投鼠忌器,”謝遲略一低頭,含著傅瑤的耳垂,輕輕地咬了下,“總不能為了打老鼠,拿我最珍貴的寶物冒險。”

  傅瑤只覺著耳垂一熱,半側身子都酥軟了下來。

  她陷在謝遲懷中,再顧不上什麼計劃不計劃的,尚未來得及說話,就被謝遲挑起下巴撬開唇齒,長驅直入。

  議事廳空蕩蕩的,傅瑤壓抑著喘息,在他攬著自己腰的手背上撓了下,低聲威脅道︰“謝將軍,若是再過火了,我可不幫你紓解的。”

  原本還游刃有余的謝遲僵了下,悶聲道︰“快些回京吧。”

  傅瑤難得听到他這語氣說話,忍笑道︰“可沒那麼簡單,你莫不是忘了,回京之後還要先提親的吧?就算我爹娘點頭同意了,也得擇個良辰吉日才行,還得備嫁衣呢……”

  這麼一算,傅瑤自己都覺得謝將軍可真是找了個麻煩事,促狹地瞥了他一眼。

  謝遲無奈地嘆了口氣,搖頭笑道︰“慢慢來就是,我等得起。”

  “真的嗎?”傅瑤抬手摸了摸他的喉結,逗了句。

  謝遲將傅瑤那作怪的手攔了下來,順勢在她臉頰捏了下︰“千真萬確。”

第125章

  和談書簽訂之後,便再沒什麼大事。

  謝遲令人將早就寫好的奏折送回京城,其上先是陳述了自己在北境這邊的安排,又大略提了接下來一兩年的規劃建議,等到將正事交代妥當之後,便提出想要回京復命。

  蕭鐸一早就從謝朝雲那里知道了他的打算,如今北境諸事安排妥當,也沒什麼阻攔的理由,便應允了。

  批復的折子下來後,謝遲準備陪著傅瑤回涼城去,收拾一番就啟程回京。

  謝遲這些年來在軍中極有威望,得他賞識受他提拔者不計其數,皆是心悅誠服。那些個副將親兵們得知消息之後,紛紛趕來,提前一日辦了場宴席為他餞行。

  眾人都知道,謝將軍此番是要解甲歸田了,此生都未必會有再見的時候。

  府衙之中難得有這樣熱鬧的時候。傅瑤並未過去,但也能隱約听見那邊的喧鬧聲,听府中的僕從說,大家在輪番敬酒,還有一時興趣舞刀弄槍的。

  這麼些年,難得有這樣不必顧忌的時候,眾人都打定了主意,想要趁此機會將向來清醒自持的謝將軍給灌醉了。

  傅瑤並沒阻攔,只是讓廚房提前備了醒酒湯,以防萬一。

  她其實同旁人一樣,也想看看謝遲醉酒是什麼模樣,是不是像他先前說得那般,安安穩穩地倒頭就睡?

  若是從前,謝遲是不耐煩參加什麼宴席的,常常是稍坐片刻便會離開,可這次終歸是有所不同,一直到午後傅瑤都開始有些犯困的時候,才姍姍歸來。

  傅瑤听到腳步聲之後就立刻迎了出去,剛一見面,便嗅到了謝遲身上濃烈的酒氣,笑了起來︰“這也太過了些,還好嗎?”

  從沒人敢灌謝遲的酒,是以傅瑤也不知道他酒量究竟如何。

  他喝酒並不上臉,如今乍一看倒是沒什麼,腳步也還算是穩,回來時壓根沒用人攙扶,但等到坐定之後湊近了看,就會發現目光並不似平素里那麼清明了。

  傅瑤在他眼前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促狹道︰“這是幾?”

  “三,”謝遲言簡意賅地答了句,順勢倒在床榻上,拉著她的手道,“我是有些醉了,但又不傻。”

  傅瑤從前見過喝醉的人都是堅持聲稱自己沒醉,倒是頭一回見謝遲這種直截了當承認。她想要去讓人送醒酒湯過來,可剛一站起身來,就又被謝遲給拽了回去。

  “不準走,”謝遲牢牢地攥著傅瑤的手腕,抬眼看向她,“在這兒陪著我……”興許是覺著語氣太強硬了,頓了頓後,他又補了句,“好不好?”

  傅瑤臉上的笑意就沒下來過,無奈道︰“我沒有要走,只不過是讓人送醒酒湯過來而已。”

  可謝遲卻仍舊不肯松手,只說道︰“不要醒酒湯,只要你。”

  被他這樣專注地看著,傅瑤的臉頰霎時就紅了,不由自主地坐了回去,好笑道︰“你是真醉了啊。”

  也不知謝遲究竟是被灌了多少,北境這邊的酒還格外烈些,稍一湊近就能嗅到那濃烈的酒氣。傅瑤還未來得及說什麼,就又被謝遲纏著索吻,唇齒交纏之間她也嘗到了那酒的味道,只覺著暈乎乎的。

  一番糾纏過後,傅瑤確定謝遲是真醉了,而且是醉的不輕那種。

  只是他醉得很能唬人,說話竟然還頗有條理。

  他平素里情欲上頭時也總會有意克制著,但如今卻像是解開了禁錮似的,下手也沒了輕重,傅瑤只覺著手腕隱隱作痛,等到好不容易松開之後,便發現白皙的肌膚上多了圈紅痕。

  傅瑤也沒惱,只是將那手腕湊到謝遲眼前,打趣道︰“從前誰跟我說自己醉了之後就會安安穩穩睡的?”

  謝遲定定地看著她,片刻後,在她手腕上落了一吻,舌尖輕輕地舔了下,極輕,又極溫柔。

  傅瑤被謝遲看得自己都有些熱了,連忙坐直了,手掌在臉頰旁扇了扇風。

  “萬磊他們也是等了許多年,總算尋著機會了,竟然敢這麼灌你酒。”傅瑤替他蓋好了被子,忍不住笑道,“你就真沒拒絕嗎?”

  謝遲從不是那種由著旁人折騰的性情,興許是並肩作戰多年,就此分開,所以才由著他們造次了一回。

  “他們說,祝你我白頭偕老……”謝遲先前已經醉得厲害了,勾著她的小指努力回憶了一會兒,才又緩緩地說道,“……早生貴子。”

  傅瑤愣了下,還沒反應過來,就又被謝遲抱在了懷中。

  “瑤瑤,”謝遲在她耳邊低聲道,“給我生個孩子吧……屬于你我的孩子。”

  傅瑤的臉已經快要紅透了,可這個醉鬼怎麼都不松開,一直到她點頭答應之後,才總算是放過,卻仍舊不肯睡去,拉著她漫無邊際地說了許多。

  謝遲醉得厲害,思緒也混亂得很,想到什麼說什麼,有生以來,傅瑤就沒听他說過這樣多的話。

  這麼一番折騰下來,等到謝遲總算是睡去之後,傅瑤自己身上也沾染了酒氣,只覺著渾身上下都是熱的,坐在一旁緩了會兒之後,方才出門去讓人晚些時候將醒酒湯給送過來。

  自當年金榜題名被好友灌醉之後,到如今這麼些年,謝遲再沒醉過,這一覺竟然直接睡到了傍晚,再醒過來的時候只覺得頭昏腦漲,隱隱作痛。

  他撐著坐起身來,回憶了許久,都沒能想起來究竟做了什麼。

  傅瑤听到動靜之後進了內室,對上他滿是困惑的神情之後,好笑道︰“你是不是記不起來了?”

  謝遲按了按額頭,只覺著腦中一片空白,遲疑道︰“我沒做什麼事吧?”

  “這個……”傅瑤拖長了聲音,似笑非笑道,“你猜?”

  到最後,謝遲也沒能想起來自己離席之後都做了些什麼,傅瑤也不肯說,就這麼成了個“懸案”。

  第二日一早,謝遲與傅瑤離開穹城,眾人前來城門送別。

  昨日已經將該說的話都說盡,一群五大三粗的漢子,喝醉了還有追憶舊事落淚的,今日倒是繃住了,輪番祝賀過去,目送這位叱 風雲、另北狄聞風喪膽的謝將軍攜夫人策馬絕塵而去。

  謝遲在北境四年,打過的勝仗不計其數,曾受過傷,也曾命懸一線,最終將這零落的十六州徹底收回,終結了自燕雲兵禍開始的多年動亂。

  籠罩北境百姓頭上的長夜終被撕裂,雖百廢待興,但晨曦已至。

  在穹城這段時日,傅瑤的騎術可謂是突飛猛進,再也不會像當初那樣,僅因著一日趕路就渾身酸疼了。但在謝遲的要求下,中途還是在平城歇了一晚,第二日回到了涼城。

  傅瑤這次離開,並沒有帶隨從。

  銀翹最初還以為是去去就回,沒想到一離開就是這麼久,雖說這期間也收到了傅瑤的信,但還是難免擔憂。畢竟自小到大她都緊緊地跟在傅瑤身邊,從來沒分別過這麼長時間。

  如今總算是將人給盼回來,銀翹這才松了口氣,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見她一切都好總算是放下心來。

  “前幾日家中來了信。”銀翹將京中送來的那幾封信尋了出來,又向傅瑤問道,“姑娘,咱們是不是快要回去了?”

  “是啊。”傅瑤端著茶盞,慢悠悠地看著那幾封家書。

  銀翹又問道︰“那這院子……”

  當初買這院子,是覺著八成要長住,所以還特地收拾了一番,沒想到陰差陽錯,竟然在一年內就了卻了所有事宜。依著原本的打算,回京之後是要南下的,這院子自然是用不上來。

  “留著吧。”傅瑤與謝遲不約而同道。

  銀翹愣了下︰“不是要往南邊去嗎?”

  “眼下是這麼打算的沒錯,可將來的事情誰說得準呢?”傅瑤若有所思道,“說不準什麼時候想出門游玩,天南海北地轉一轉,就又到這邊來了呢?就留著吧,橫豎我也不缺這點銀錢。”

  謝遲頷首笑道︰“正是。”

  一輩子那麼長,只要有彼此陪著,怎樣都是好的。

  商議定之後,便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京。

  虞寄柳知曉她的打算之後,撫掌笑道︰“極好。這麼一來,你我說不準還有再見的時候呢。”她取了壇不易醉的甜酒,給傅瑤斟了一杯,又感慨道,“你與謝將軍志同道合,兜兜轉轉能夠再走到一起,也實在算是一樁幸事。”

  謝遲這樣身居高位的人,竟然會在這樣大好的年紀辭官歸隱,可謂是難得一見。

  畢竟人人都想著往高處走,尤其是這世間男子,大都是想著“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能夠二者兼有簡直是生平快事,哪有像這樣直截了當地舍棄一樣的?

  “旁人覺著權勢好,可他卻早就不耐煩了。”傅瑤一笑置之,垂眼看著杯中的酒,忽而想起那日謝遲酒醉之後同她說的那些。

  謝遲說,自己年少之時也想過出將入相,最好是能名垂青史,受後人稱頌。可後來方才知道世事無常,造化弄人。

  他這些年來嘔心瀝血,恨不得將一日掰成十日來用,當過權傾朝野的太傅,也當過威名遠揚的將軍,什麼都見識過了,只覺著了然無趣。

  旁人覺著他一手遮天、無所不能,可他卻總覺著自己是被時勢攜卷著往前——不得不籌謀報仇,又不得不挑起重擔,撐了這麼些年。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傅瑤知道,若非是酒醉,謝遲絕不會在任何人面前說這些的。

  所以她也再沒提過,只牢牢地記在了心里。

  那甜酒的確不易醉,傅瑤喝了不少,也依舊沒什麼醉意,只是回到家中見著謝遲之後,心情雀躍。

  她勾著謝遲的脖頸,仰頭笑問道︰“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第126章

  謝遲的自制力在傅瑤面前總是會顯得不堪一擊,尤其是在眼下,見她仰頭定定地看著自己,吐氣如蘭……身體幾乎是立時就起了反應。

  若不是還有些理智在,提醒著要等到回京之後才能行,他只怕是已經由著心意放縱了。

  “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他將傅瑤與自己分開些許,偏過臉去看向一旁。

  傅瑤卻並沒有因此就退開,又湊過來,笑問道︰“還是說,你現在仍舊不喜歡小孩子?”

  “別人家的仍舊不怎麼喜歡,但只要是你生的,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我都會視作珍寶的。”謝遲是早就考慮過這個問題的,如今壓根不需要思考,立時就回答了。

  傅瑤見他答得這般順遂,想了想,又換了個問題︰“那你會更喜歡孩子,還是我?”

  這種問題就純屬拿來為難人的了。

  可謝遲竟然仍舊沒猶豫,毫不猶豫道︰“你。”

  這下輪到傅瑤愣住了,謝遲嗅到她身上的酒氣,回身倒了杯茶給她,笑道︰“我想要孩子,不過是期待你與我的血脈,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你罷了。”

  “孩子若是知道了,怕是要失落了,”傅瑤卻隨手將那茶盞放到一旁,笑盈盈地墊腳在他唇上親了下,“不過我這個當娘的很開心。”

  謝遲扶著她的腰,無奈地嘆了口氣︰“你就一定非要撩撥我不可?”

  他其實不大明白傅瑤今日為何這般?既招架不住,又無可奈何。

  “我不是要有意戲弄你……”傅瑤站直了身子,目光飄忽不定,最後垂眼看向了地面,並不敢同謝遲對視,小聲道,“只是我也會想要同你親近啊……”

  她這聲音極輕,說得也很艱難,耳垂已經紅了。

  謝遲怔怔地看著,一時間不知道是自己听錯了,還是理解能力出了問題。

  在感情上傅瑤一直坦誠,從不避諱說喜歡,但在情事上從來都是謝遲主動。

  當年食髓知味後他要得格外多些,以至于傅瑤時常是會受不住的。如今他再三警醒自身,克制著要清心寡欲,倒是真沒想過傅瑤竟然也會如他一般。

  說完這話後,傅瑤已經羞得抬不起頭,轉身想要離開,但卻被回過神來的謝遲給攥住了手腕。

  “這沒什麼好害羞的,對喜歡的人有情欲,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嗎?”謝遲話音里帶著顯而易見的笑意,輕輕地摩挲著傅瑤的手腕,低聲道,“我幫你……”

  傅瑤被他牽著往內室去。分明沒有喝醉,可卻開始頭腦發昏,身體泛軟……以至于到最後她已經記不起來,自己是怎麼被謝遲哄著“禮尚往來”的了。

  雲銷雨霽後,傅瑤跑到書房去,捧著盞茶慢慢地喝著。

  等到唇齒間那股腥羶味道褪去之後,臉上的熱度也漸漸降下來,這才鋪紙研墨,準備給家中回信。

  謝遲親自動手將里間收拾了一番,揣摩著她應該差不多緩過來,便往書房去尋人了。

  “在寫什麼?”謝遲隨口問了句。可才走到跟前,尚未看清那紙上的字跡,就被傅瑤眼疾手快地給收起來了。

  要知道兩人之間從來是不避諱任何事情的,謝遲挑了挑眉,疑惑地看著她。

  傅瑤撇了撇嘴,嘀咕道︰“等回頭你就知道了。”

  “好,”謝遲頗為縱容地笑了聲,“听你的。”

  兩人在涼城留了半月,一邊收拾東西安排歸程,一邊四處閑逛,出門游山玩水看風景。這期間,傅瑤還專程領著謝遲往茶樓去了一趟,听說書。

  旁人是听個樂呵,謝遲身為當事之人,听著這些浮夸溢美之詞,卻多少有些不自在。只不過見著傅瑤听得興起,他便沒有提出要離開,耐性十足地陪著。

  听了會兒,等到說書先生換了個故事後,謝遲倒是莫名覺出些熟悉來,琢磨了一番後向傅瑤道︰“這個故事是不是你寫的?”

  “這麼好認嗎?早前寄柳也听出來了。”傅瑤咬碎了顆堅果,含糊不清道,“這個的確是我從前寫的,頭兩個不是。興許是這兩個月我不在,他們就只能自己編吧……”

  謝遲點點頭︰“差別很大。”

  他一改先前漫不經心的態度,听完了傅瑤寫的這個故事,垂眼笑了起來。

  “笑什麼,我寫的不好嗎?”傅瑤在桌下輕輕地踢了他一下。

  “很好,”謝遲蹭了蹭鼻尖,一本正經道,“我就是覺著很有趣而已。”

  謝遲曾是文采風流的狀元郎,自然能分清其中的差別。

  先前那故事,就像是個花里胡哨的空殼子,雖套了他的名姓,但改一改也能用到旁人身上。可傅瑤寫的卻實實在在用了心思,他輕而易舉就能分辨出來。

  情誼付諸筆端,能看出傅瑤對他是真喜歡極了。

  當初蟾宮折桂,成為大周最年輕的狀元郎時,諸多贊譽紛涌而來,謝遲那時年少,哪怕面上仍舊能謙虛自持,可心中卻終歸不能免俗,會因此而高興,甚至隱隱自得。

  一直到從雲端跌入泥濘,再受百般詆毀,才總算做到了“名利于我如浮雲”。

  這幾年來,他的聲名逐漸好轉,千里之外的京城且不論,在北境這邊,不少人差不多都算是將他奉若神明了。但他卻再也不會像當年那般為此高興了。

  于如今的他而言,哪怕千萬人稱贊,總歸都及不上傅瑤一人。

  北境諸事安排妥當後,傅瑤辭別了虞寄柳,于謝遲一道啟程回京。

  穩妥起見,謝遲早就將一路行程安排妥當,隨行也帶了不少衛兵,壓根不用傅瑤費什麼心思,比先前往北境來時還要輕松許多。

  離開北境的疆域後,衛兵們打起精神來,行事格外小心謹慎。

  傅瑤將此看在眼中,連帶著也有些微緊張。

  她原就不擅長下棋,都得靠謝遲讓子或是放水,這麼一跑神,就更是輸得一敗涂地了。

  “不必擔憂,”謝遲分揀著棋子,漫不經心地笑道,“他們就算是要狗急跳牆,也不會選在此處的。”

  這一路的行程布置謝遲已然爛熟于心,他擅長行軍布陣,縱然拿捏不準秦家具體會如何下手,但卻清楚哪里是絕對安全的。

  畢竟眼下剛離開北境,此處也不適合下手。

  傅瑤挑開車簾向外看了眼,琢磨了會兒,又好奇道︰“說起來,秦家應該也能猜到你一路會多加小心的吧……就算這樣,他們還是會動手嗎?”

  她知道謝遲這一路的布置,只覺著秦家對上謝遲,壓根不能算是埋伏,倒更像是來自投羅網的。

  “當然。”謝遲對此倒是毫不懷疑,“秦家做賊心虛,在他們看來,我回京之後一定會清算舊事,屆時沒人能保得了他們。為今之計只能冒險拼死一搏,只要能除掉我,就算朝雲會發作,後續麻煩些,至少能保住自家根基……”

  謝遲添了杯茶,眉尖微挑︰“殊不知,只會讓自己死得更快些罷了。”

  在傅瑤面前時,謝遲總是會有意壓抑著戾氣,說起這話時也是輕描淡寫的,但仍舊不難窺見他對秦家的厭惡。

  打從當年從朝雲那里知道謝遲遇刺之事的內情後,傅瑤就始終對秦家耿耿于懷,哪怕刨除對謝遲的私情,秦家這種為了排除異己,不惜給北狄行方便引狼入室的舉動也依舊是難以饒恕。

  真因此被清算受罰,她也不會有任何憐憫,只覺得罪有應得。

  傅瑤毫不懷疑謝遲的能耐,要麼是同謝遲一起在車中下棋閑聊取樂打發時間,偶爾也會騎馬看風景,一路上過得也是悠閑自在。

  這日晚間一行人在客棧落腳,兩人依舊同房,如往常一般用過飯準備歇息,可謝遲卻忽而聊起了正事。

  “你的意思是,想讓我在此地留下?”傅瑤遲疑道。

  先前的計劃中,謝遲並未提及過這項安排,以至于她如今只覺著猝不及防。

  “是,”謝遲認真解釋道,“我今日收著消息,已經將秦家的動向摸了個八九不離十,雖然也可以選擇躲避開,但此次避開說不準還有下次。加之思來想去,也覺著這樣送上門來的機會錯過,實在是太可惜了……可以嗎?”

  哪怕已經改變了許多,但謝遲骨子里的本性卻還是沒變,一味地防守或是躲避不是他的作風。

  先前他是拿不準,所以一路防備,可踫巧得了朝雲送來的消息,便想要將計就計給秦家設陷阱,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只是哪怕八九不離十,他也依舊不願讓傅瑤冒險,只能暫且擬定了這麼個計劃,來與傅瑤商量。

  這事非同小可,傅瑤同謝遲對視著,一時間也不知該作何回答。

  她並不想強迫謝遲為自己束手束腳,只能選擇躲避。

  謝遲從來都是鋒芒畢露,秦家曾經險些置他于死地,他想痛痛快快地收拾回去,她倒是一點都不意外。

  見她沉默不語,謝遲改口道︰“你若是放心不下,那就算……”

  “你可以去,只是我不想留在這里干等著。”傅瑤打斷了他,對上謝遲驚訝的目光後,俏皮地笑道,“先前我就想說了,謝將軍,我可不是只能束之高閣,風吹一吹就倒的花瓶。”

  “你信自己,篤定可以平安歸來,”傅瑤回握住他的手,“我也信你。”

第127章

  謝遲從不吝拿自身犯險,但一旦涉及到傅瑤的安危,便少不得再三思量。哪怕是已經八九不離十,甚至可以說絕無問題,仍舊有頗多顧忌。

  既怕萬一有閃失,也不願讓傅瑤見血。

  只是對上傅瑤那滿是信賴的澄澈目光後,又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他知道,若讓傅瑤在此地等候,她必然難免擔憂,提心吊膽。

  “我知道你為我考慮,但你我一路同行,若我突然就此留下,豈不是會惹人懷疑?”傅瑤認真道。

  謝遲已然考慮過這個問題,是準備讓傅瑤悄無聲息留下,再令旁人扮作她的模樣。只是他還沒來得及說,傅瑤卻又道︰“縱然可以想方設法遮掩,但不也難以保證萬無一失嗎?”

  “你若多留人看護,又或是將我托付到此間府衙,總是難免會惹人注意;若是不如此,也未必能保證我的安全。”傅瑤有理有據道,“既然橫豎都不敢說萬無一失,那我選擇跟在你身邊,至少能讓我更安心些。”

  興許是這兩年話本寫多了的緣故,傅瑤現下格外伶牙俐齒,這話也是頗有道理。能看出來,她並不是意氣用事,而是思量權衡過的。

  謝遲同傅瑤對視了會兒,最終做了讓步,捏了捏她的指尖︰“好,那就听你的。”

  只是計劃再怎麼周全,也總是難趕上變化的。

  入潞州後恰遇上了一場大雨,這雨來勢洶洶,引發山洪,直接沖垮了必經之路。馬車難行,一行人也只能在附近的驛站住下。

  原本的布置派不上用場,謝遲親自調整了驛站這邊輪值的安排,不僅令人緊盯著廚房,還加強了夜間的放哨防備。

  傅瑤將此看在眼中,好奇道︰“你覺著,他們會在這里動手?”

  “這不是他們原定的埋伏動手之地,也不是我計劃的陷阱,這場大雨將兩方的安排都給攪和了。”謝遲沉聲道,“我不清楚對方領頭之人的斤兩、是否有隨機應變的決斷,但如果是我,會果斷改變計劃在此地動手。所以提前防備著。”

  傅瑤點點頭,專心致志地整理著自己的手稿,感慨道︰“幸好當初收拾行李的時候,額外多加了一層油布,不然毀在大雨里,我可是要心疼壞了。”

  “你不擔心嗎?”謝遲繞了縷她的長發,把玩著。

  “這不是有你在嗎?”傅瑤抬頭看向他,認真道,“非要說的話,我只覺著慶幸。”

  慶幸自己跟了過來,而不是在那里空等著。

  “我一早已經讓人傳了消息給常齊,大雨攔路難行,就是看誰先到了。”謝遲不疾不徐道,“不過就我的經驗之談,應當無虞。”

  一旦遇上意外,比得就是彼此隨機應變的速度。從剛入潞州遇大雨開始,他隱隱有預感,便多留了一手準備。

  謝遲行事一向謹慎,敢這麼說,差不多便算是確準了。

  傅瑤輕輕地勾著他的手,笑道︰“我信你。”

  倒不是說為了寬慰,而是她一直都真心實意認為,沒有什麼情況能夠難倒謝遲。于她而言,只要有謝遲在,就有十足的安全感,不必無謂閑愁。

  大雨天不便出門,陰沉沉的,就算是白日里屋中也依舊昏暗。縱然已經連綿數日,這雨仍然沒有要停的意思,就連傅瑤這個向來喜歡下雨天的人,都沒那麼享受了。

  兩三日足不出戶,就連窗外的風景都已經看煩。

  這日晚間,傅瑤與謝遲耳鬢廝磨了會兒,沉沉地睡了過去。

  夜間,她迷迷糊糊地察覺到身邊有動靜,睜開看了眼,只見謝遲已經穿好了衣裳要往外走。細听之下能听到外間除卻雨聲之外,隱約還夾雜著刀劍聲以及喧鬧聲,似是從遠處傳來的。

  “怎麼了?”傅瑤立時清醒過來,坐起身。

  “不必擔心,”謝遲回身摸了摸她柔軟的長發,笑道,“還記得我先前說的嗎?常齊已經到了,局勢在掌握之中。我出去看看,你繼續睡就是,過不了多久就了事了。”

  傅瑤听不出來,可他久經沙場,這些年來經驗豐富,只一听就能大略估摸出來外邊的戰況。

  “那好,”傅瑤點點頭,柔聲叮囑道,“你要小心。”

  謝遲應了下來,替她掩好床帳之後,方才拿過一旁的劍出了門。

  睡自然是睡不著的,傅瑤抱膝坐在床榻上,凝神听著外邊的動靜。

  她自小到大皆是順風順水的,沒遇過什麼磨難,這些年在外,最多也就是遇上些地痞流氓,侍衛輕而易舉地就能解決掉,這還是頭一次真動刀的情形。

  若是早年,她興許會覺著害怕,可自從往穹城去見識過後真正的邊關後,如今也能鎮定自若地對待了。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因為有謝遲在。

  等到遠處的喧鬧與刀劍聲消失,外間也隨之亮起火把的光亮來。

  傅瑤輕手輕腳地下床,將緊閉的窗戶推開條縫隙,寒風卷著細雨撲面而來,隱約還能嗅到淡淡的血腥氣。

  交戰之地離得太遠,看不真切,但她沒費什麼力氣,便尋著了正在往驛站這邊來的謝遲。

  他的衣裳與鬢發已經被大雨盡數打濕,晦明不定的燈火映在他臉上,勾勒出冷峻的輪廓來,正在凝神听著一旁身穿盔甲的將士匯報些什麼。

  在旁人面前的謝遲與在傅瑤面前時相比,可以說是判若兩人。

  興許是覺察到了這道專注的目光,謝遲剛踏進驛站大門,便立時仰頭看了過去。見著是傅瑤後,原本的凌厲之色褪去,勾唇露出個笑來。

  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淌下,竟也不顯狼狽,反而平添了幾分灑脫不羈。

  傅瑤眼見著他進了大堂,這才關上窗,片刻後便听到了樓梯上的腳步聲,輕快地去開了門,迎接回來的謝遲。

  “瑤瑤,”謝遲避開了傅瑤的擁抱,無奈笑道,“我身上都濕透了,你仔細受涼。”

  傅瑤方才已經將更換的衣裳備好,又去取了帕巾來。

  “方才同你一道的就是常齊將軍吧,他來得這麼及時嗎?”傅瑤替謝遲擦拭著頭發,總覺著這若是真的,未免太湊巧了些。

  “他比秦家刺客來得要早,昨日就到這附近了,只是依著我先前信中的吩咐,為了誘刺客上鉤,所以才並沒露面。”謝遲換了衣裳,等到身上的寒氣散去一些後,方才握住了傅瑤的手,將人抱在懷中。

  像是怕傅瑤誤會,他又額外補充道︰“我並非是要瞞你,只是連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他具體是何時到的。”

  謝遲緊緊地箍著傅瑤的腰,兩人離得很近,傅瑤甚至能感受到他原本劇烈的心跳漸漸環緩和下來。

  “我明白,你有自己的安排。”傅瑤抬手回抱著他,輕聲笑道,“那些事情我也不在乎,只要你好好的,就足夠了。”

  大雨仍在繼續,侍衛們有條不紊地收拾殘局,將還活著的刺客壓下嚴加看管,等待審理。

  傅瑤躺在床榻上,听著外間的動靜,再沒半點睡意,想了會兒後問道︰“此次不成,秦家還會再下手嗎?”

  “就算是想,也是有心無力。”謝遲從容道,“這樣不成功便成仁的事情,能尋出一個不怕死的幫他們做已經不易,一擊不中反倒讓我殺雞儆猴,哪里還會再有?不過我也依舊會防備著。”

  “更何況,離京城也不遠了。”謝遲在傅瑤唇上落了一吻,低聲笑道,“接下來我要發愁的,只剩下該怎麼向你家提親了。”

  听他提起這件事,傅瑤抿唇笑了聲,煞有介事道︰“的確不大好辦”

  謝遲心中清楚,打從當年賜婚開始,傅家對他就沒什麼好印象,更別說後來鬧到和離,傅瑤還曾大病一場……他對傅家長輩的性情已經極為了解,不難猜到他們如今是盼著傅瑤離自己越遠越好。

  若是如尋常人家那樣,差使媒人去提親,怕是才說了來意,就會被趕出來了。

  在這件事情上,謝遲費的心思一點都不比應對秦家少,可如今秦家已經翻不出什麼浪來,他卻還是沒想好該怎麼才能說服傅家。

  “瑤瑤,你可有什麼主意?”謝遲低聲誘哄道。

  “這個嘛……”傅瑤拖長了聲音,將謝遲的胃口吊起來之後,又同他開玩笑道,“按著話本上的法子,生米煮成熟飯,等我有孕之後,家中自然是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謝遲一听就知道傅瑤這是信口開河,又是好笑又是無奈。

  且不說他不會如此,若真是這樣做了,只怕傅家會更反對才是。

  “我先前想過,要不要找人去說和?”謝遲輕輕撫弄著傅瑤散在枕上的長發,同她商量道,“可再一想,這樣未免誠意不足。這事沒什麼便宜法子,也不該耍花招,到時候也只好親自上門提親了……只希望不要吃太多次閉門羹。”想了想,他又自嘲道,“不過也沒什麼,畢竟的確是我當年做得不好。”

  傅瑤能看出來,謝遲是真心實意在為這件事發愁,動了動唇,欲言又止。

  “怎麼了?”謝遲疑惑道。

  傅瑤將錦被扯得高些,半張臉都埋了進去,含糊不清道︰“沒什麼,我有些困了。”

  “那就早些睡吧,”謝遲止住了先前的話,低聲笑道,“等到雨停路好之後,就啟程回京。”

第128章

  第二日傅瑤醒來之時,外間已經被清理得干干淨淨,加之大雨沖刷,什麼痕跡都沒留下。若不是謝遲陪她吃過飯後,一早就去問訊,傅瑤甚至都要懷疑昨夜之事是不是自己的一場夢了。

  在潞州又留了幾日後,大雨總算停歇,沒兩日路途也復通,可以繼續前行。與謝遲在一起著實是讓人省心,一應的雜事壓根用不著她考慮,便已經安排妥當。

  雖已經拿下刺客,謝遲並沒有掉以輕心,仍舊如先前一樣仔細提防。

  除卻潞州大雨中的那一場刺殺,便沒再旁的意外,傅瑤這一路上游山玩水,堪稱是悠閑自在。只是隨著京城漸近,她也開始隱隱發愁。

  “瑤瑤,你在擔憂些什麼?”謝遲很快就發現她的不對勁,疑惑道。

  傅瑤看著那“兵敗如山倒”的棋局,托腮嘆了口氣。

  她原就棋藝不精,這一路上與謝遲練得多了後,倒是有了些長進,但也抵不住她三心二意。

  “沒什麼,”這話說出口後,連她自己都不信,就更別說糊弄謝遲了。傅瑤想了想,小聲嘀咕道,“你怕提親被拒,我也怕回去之後被爹娘念叨啊……”

  破鏡重圓這事,傅瑤自己倒是不覺得如何。

  當年分開是因為不合適,怕勉強下去得不償失,重逢之後見謝遲這些年變了許多,覺著可以一試,便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但傅瑤也知道,自家爹娘八成是沒那麼容易接受的。所以在剛開始決定為謝遲留在北境時,她壓根就沒敢跟家中說具體緣由——

  怕被念叨,也怕這回仍舊不能長久。

  她那時其實還暗自想過,若是發現仍舊不合適,那就當做無事發生,半句都不要同家中提。

  一直到後來相處的時日長了,徹底解開心結,傅瑤才算是拿定了主意。從穹城回來,再往家中寫回信時,硬著頭皮提了此事。

  傅瑤是想著,先讓爹娘有個心理準備,免得回京之後驟然知道此事接受不來。

  可如今京城漸近,她自己也不可避免地有些心慌,不知道爹娘究竟會是怎樣的態度。

  謝遲並不知她已經預先同家中提過此事,含笑安撫道︰“別慌,有我在呢。”

  傅瑤干巴巴地笑了聲。

  “等一回到京城,我就去你家登門拜訪。屆時你家長輩若是有什麼意見,都沖著我來就好。”謝遲頓了頓,同她開玩笑道,“就說你原本是不想答應的,只是奈不住我幾次三番追求,所以才心軟的。”

  傅瑤喝了口茶,被他這說辭給逗笑了︰“這話說得,倒像我是什麼好哄騙的無知少女似的。”

  兩人都很清楚,這事是癥結其實就在傅瑤身上。

  在傅家長輩面前,她一句,興許能抵得過謝遲千言萬語。

  但這一路上,謝遲不管怎麼發愁,甚至已經做好吃閉門羹的準備,都未曾想過讓她去說和。

  他是真心誠意地想要自己來解決,哪怕多費些功夫,也不願讓傅瑤來承擔。

  第二日午後,回到了闊別已久的京城。

  傅瑤當初與虞寄柳一同北上,到如今已經有大半年;而謝遲當年在裴老將軍逝世之後,毅然趕赴北境挑起重擔,已經有足足四年。

  時已入春,城外的十里亭楊柳依依,微風拂面,與北境凜冽的寒風大不相同。

  城門處的守衛見著這一行人馬後,打起精神來按例問詢,見著那塊謝家的令牌之後,眾人面面相覷,反應過來後連忙後退兩步行禮。

  那聲音甚至帶著些顫意,傅瑤隔著車簾,都能感覺到守衛們的難以置信,沒忍住笑了聲。

  看來謝遲雖然離京這麼些年,但威名猶在。

  傅瑤笑得促狹,謝遲抬手在她臉頰上捏了下,又吩咐眾人先一步回謝府去,自己則陪著傅瑤直接往傅家。

  听了他這吩咐之後,傅瑤不由得坐正了些,攥緊了衣袖。

  謝遲將傅瑤的反應看在眼中,無奈地笑了聲,又將她的手牽了過來,一點點掰開,像是順毛一樣撫著手背︰“放心,天塌下來也有我頂著。”

  他這邊正柔聲安撫著,馬車卻忽而停了下來。

  “怎麼了?”傅瑤疑惑地問了句。

  車夫還未來得及回答,對面卻先傳來了氣勢洶洶的聲音,勒令這邊讓路。听起來應當也是家僕或是車夫,可說話時卻格外地頤指氣使,顯然是橫行霸道慣了。

  傅瑤愣了下,偏過頭去看向謝遲,只見他挑了挑眉。

  給謝遲駕車的這車夫向毅是謝家的家將,當初隨著謝遲去了北境,這些年來大大小小的事情經歷過不少,就沒遇著過這樣的情形,也愣了下。

  要知道謝遲在北境說一不二,當年在京城時,也只有旁人躲著他走的份。

  這邊倒是還沒說什麼,對面先不耐煩起來了︰“你是哪家的?莫非是想要徐統領給你讓路不成?你配嗎?”

  傅瑤心中“哦豁”了聲,她還正琢磨著是誰這麼倒霉,沒想到毫無自覺的倒霉蛋竟然還自報家門起來。

  敢在京城這麼橫行霸道的徐家,不用想就知道是是誰。

  若說起來,這還算是謝遲一方的人。

  徐家原是已經沒落的世家,但好在兒子還算是爭氣,謝遲與他在西境相識,後來回京後當了太傅,提拔重用徐家,與秦家制衡。更曾在離京往北境去時,將禁軍交付在了徐凌宇手中。

  沒想到一晃幾年過去,徐家竟然也敢這麼翹尾巴了。

  早前傅瑤回京之時,就曾听姜從寧提過一句,但並沒放在心上,此番倒算是親眼見識了。

  謝遲沉聲道︰“讓他自己滾來看看,究竟配不配。”

  向毅也沒什麼顧忌,依著謝遲的話問了回去。

  這話說得太難听了些,徐家僕從立時變了臉色,車中的徐凌宇顯然也听了進去,冷笑道︰“好啊。我倒是要好好地看看究竟是誰……”

  他邊說邊掀開車簾來,見著對面駕車的向毅之後,立時僵在了那里,原本到了舌尖的話也生生地咽了回去。

  徐家僕從不認得,可徐凌宇與謝遲共事數年,時常往來,又豈會不認得他的家將。

  能讓向毅駕車的人會是誰?答案不言而喻。

  眾人都以為,謝遲會等到北境徹底安穩下來後,再班師回朝,誰能想到他竟然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回來了?

  這幾年來徐家風光得很,旁人見了徐凌宇大都是點頭哈腰或是客客氣氣的,以至于他也難免有些飄飄然。可眼下卻再也沒了往日的架勢,臉色霎時白了下來,明明天氣涼爽,可後背卻出了一層冷汗。

  徐凌宇是剛從皇宮回來,可就算是方才見蕭鐸之時,他都遠不會現在這般失態。

  徐家的僕從呆愣地看著自家主子這模樣,嚇了一跳,小心翼翼地問道︰“大人可是身體不適?”

  這句倒像是終于點醒了徐凌宇,他先是厲聲訓斥了僕從,又強作鎮定地到了謝家車前,隔著簾子行禮問候︰“太傅怎麼突然回來了?屬下身體不適,方才多有怠慢,還望見諒。”

  傅瑤這些年倒也不是沒見過前倨後恭的人,扯了扯嘴角,露出個諷刺的笑來。

  謝遲的臉色已然沉了下來,再不似與她相處時那般輕松,但也說不上是惱怒,更像是不耐煩。

  哪怕這些事情處理起來游刃有余,再怎麼囂張的人到了他面前也得做小伏低,他也難從中得到體會到優越感,只覺著厭煩。

  “是嗎?”謝遲感慨道,“經年未見,徐統領可真是讓我刮目相看。”

  方才僕從拿著這名號頤指氣使,如今再從謝遲口中听到“徐統領”三個字,徐凌宇只覺著不寒而栗,額上也隨之冒出了冷汗。

  他與謝遲相識多年,當年一同回京,親眼見著謝遲屠戮虞家,比旁人更清楚這位的手段和脾性。

  今日之事哪怕是被御史參一本言行不端,告到蕭鐸面前,可能也就是罰俸,但撞到謝遲眼前,很可能是保不住官職。

  這些年雖說春風得意,徐凌宇心中卻也清楚,自家能有今日是靠誰扶持。

  “此事是屬下管教不嚴……”徐凌宇這話還未說完,听見謝遲冷笑了聲後,又立時改口道,“是屬下輕狂怠慢,任憑太傅責罰,絕無半句怨言。”

  “我沒那個閑工夫同你在這里耗。”謝遲輕飄飄地說了句。

  徐凌宇暗自掂量,哪怕心中仍舊發慌,但還是立時吩咐僕從讓路,不敢再攔在謝遲車前︰“那就等改日,屬下再登門賠罪。”

  兩車在這里僵持著,路旁也有人指指點點圍觀,算是徹底將路給堵了。

  等到徐家的馬車讓開後,傅瑤挑開窗簾來向外看了眼,原本只是想看看這是到了何處、離家還有多遠,卻不防正好瞥見後面那馬車,立時縮了回來。

  她嚇了一跳,甚至踉蹌了下,好在謝遲眼疾手快,直接攬著腰將人抱在了懷中,關切道︰“這是怎麼了?”

  傅瑤拍著心口,喘了口氣。

  “到底是什麼能將你嚇成這樣?”謝遲有些好笑地問道。

  “後面那輛車中坐的是長姐,”傅瑤沒料到竟然會有這樣巧的事情,小聲道,“我方才恰好同她打了個照面。”

  謝遲也頗有些意外,將傅瑤給扶正了坐在自己膝上,仍舊攬在懷中不松手︰“那也沒什麼吧?總是要見面的,不過就是提早了些。”

  “方才那情形,長姐八成也知道這是你的馬車……”傅瑤頓了頓,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

  謝遲見她臉頰泛紅,愣了下,福至心靈地懂了傅瑤的意思,湊近了些,在她耳邊低聲調侃道︰“你是不是覺著,這像是瞞著家人與我幽會,結果被撞破?”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嘴唇若有似無地從耳垂擦過,呼吸的熱氣灑在耳側,傅瑤不由得顫了下。

  一想到長姐的馬車還跟在後邊,她就覺得分外緊張,倒真像是謝遲說的那般了。

  傅瑤抬手捂了捂臉,悶聲道︰“快放開。”

第129章

  傅瑤本就有些拿捏不準,猝不及防地與自家長姐打了個照面,只覺著心跳都快了不少,隨即又被謝遲這不大正經的玩笑話逗得哭笑不得。

  方才起爭執的地方離傅家不算遠,一路暢通無阻,壓根也沒留多少緩和的時間給她。

  等到從謝遲懷中出來後,傅瑤在一旁坐定了,整理著自己的衣裳和鬢發。

  只是這麼一來,倒更像是謝遲方才說的那般了……

  馬車在傅家門前停下,傅瑤撫了撫胸口長出了口氣,偏過頭去看向謝遲,只見他也沒了方才的怡然自得——

  要知道謝遲一向將心思埋得很深,會像如今這樣被她直接看出來,那就說明心中八成是比她還要緊張。

  “走吧,”謝遲牽著她的手,溫聲笑道,“我陪你。”

  傅瑤扶著他下了車,才站定,便見著長姐的車在後邊停了下來。猶豫了一瞬後,還是小步迎了過去。

  傅璇才掀開車簾,就見著自家小妹笑盈盈的臉,與先前離京時相比仿佛還圓潤了些,想來這半年來在北境過得應該不錯。

  “長姐,好巧啊。”傅瑤訕訕地問候了聲,隨即將目光放在了一旁的文安身上,俯身笑問道,“還記得姨母嗎?”

  傅璇對自己這妹妹的性情十分了解,一見這模樣,就知道傅瑤心中在想些什麼。

  她看向緊跟過來的謝遲,听他含笑問候後,一時間只覺著無奈,不知道到底是該問候回去,還是擺著冷臉不予理會。

  先前傅瑤那信送回家中後,二老俱是大驚失色,顏氏更是第二日就將傅璇給找了過來,商議了一番,以致于她如今見著兩人一道回來也不意外。

  信先到人後到,其中的意思可以說是不言而喻了。

  傅璇抬手在傅瑤額上不輕不重地戳了下,搖頭嘆了口氣,但隨後又柔聲道︰“既然遇著了,就一道進去吧。”

  傅瑤見她如此,算是松了口氣,不動聲色地落後了兩步,沖謝遲露出個燦爛的笑來。

  謝遲低聲道︰“你這算是放心了?”

  “母親從來都是听長姐的,她這個反應,就意味著不會念叨我。”傅瑤放慢了腳步,如釋重負,又同謝遲道,“不過你嘛……肯定沒那麼容易。”

  “只要不讓你為難,就夠了。”謝遲不著痕跡地勾了勾她的手指。

  傅瑤抿唇笑了起來,正想再說些什麼,見長姐回頭看了眼後,立時又加快腳步跟了上去,將謝遲撇在了身後。

  先前的信上,傅瑤也只是說了回京的大致日子,加之潞州大雨攔路耽擱,她自己也拿不準時日,家中更沒料到她竟然就這麼無聲無息地回來了。

  顏氏一見著她,尚未來得及高興,瞥見一旁的謝遲後,臉上的笑意硬生生地僵在了那里。

  傅尚書倒還算是鎮定,拱了拱手,不冷不淡地說道︰“太傅若是剛回京,該入宮去見皇上才是。”

  “我送瑤瑤回來,也想著來拜會一番,表明心跡。”謝遲道,“至于旁的事情,大可慢慢來。”

  屋中的氣氛可謂尷尬至極,傅瑤正準備開口說些什麼緩和,便听父親又說道︰“你隨我來。”

  傅尚書拂袖出了門,謝遲愣了下,隨後跟了上去。

  等到兩人離開之後,顏氏將伺候的丫鬟都遣了出去,屋中便只剩了母女三人。傅璇端著茶盞慢悠悠地喝著,傅瑤正襟危坐,等待著母親的盤問。

  但出乎意料的是,顏氏竟只問了一句︰“瑤瑤,你信上說的那些,是再三思慮過的嗎?”

  傅瑤怔了下︰“是。”

  “那就好。”顏氏微微頷首,瞥見女兒那驚訝的模樣後,失聲笑道,“怎麼,你覺著我應該逼著你們分開才對嗎?”

  “倒也不是……”傅瑤訕訕地笑了聲。

  只是依著母親從前的性情,是絕不會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揭過的。

  顏氏嘆了口氣︰“不瞞你說,剛看到那信的時候,我是這麼想過。但後來漸漸冷靜下來,你阿姐也勸了我許多,便想開了。”

  “這些年來,你到過江南,也去過漠北,看過的听過的都比我多,不再是從前那個少不經事的小姑娘了。”顏氏看向她的目光格外溫柔,語氣不由自主地軟和下來,“我雖不知道你與謝遲重逢之後都發生了些什麼,但你阿姐說得沒錯,既然你寫信告訴家中,必然已經是拿定了主意,想要家中祝福的……就算是不放心,讓你爹難為謝遲去就是了,娘親不難為你。”

  在見著長姐之後,傅瑤就知道自己這一關並不難過,但也著實沒想到會這麼好過,怔了會兒,方才笑了起來︰“多謝娘親。”

  見女兒總算露出松快的笑來,顏氏拍了拍她的手背,又感慨了句︰“謝遲他就真那麼好?”

  “他是很好呀,”傅瑤小聲辯解道,“論才學,他曾是本朝最年輕的狀元郎;論相貌,那就更是無可挑剔;論能耐,當年穩固朝局的是他,如今收回北境的也是他……”

  顏氏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句竟然勾出她這麼多話來,無奈道︰“好了好了,娘親知道了。”

  傅璇放下茶盞來,含笑道︰“您還不知道瑤瑤的性子嗎?看起來綿軟好說話,實際上一根筋得很。她喜歡謝太傅,自然是覺著沒一處不好的。”

  母女三人這邊有說有笑,其樂融融,可書房那邊就沒這麼輕松了。

  丫鬟上了茶後便退了出去,關上了房門。

  從前謝遲與傅尚書算是上司下屬,往來皆是為了公務,如今相對而坐,兩人誰都不習慣。謝遲是想了一路,早就做好了準備,傅尚書卻只覺著渾身不自在,先喝了口熱茶,遲遲不知該如何開口。

  “我此次登門拜訪,是為了瑤瑤而來。”謝遲主動開口道,“從前舊事是我之過,辜負了她的一片心意,這些年來反復思量,始終在想如何彌補。原本是想著等到戰事消弭,再往江南去尋她,不料竟先在北境重逢……”

  謝遲這些話已經在心中思量許久,但也依舊看出些緊張。

  傅尚書有生以來就沒見過謝遲這模樣,更沒听他說過這樣的話,一時間倒是倍感唏噓。

  “我此次來,是想要您能給我一個提親的機會,”謝遲認真道,“我先前虧欠了瑤瑤許多,如今想要三書六禮迎她過門,將從前的那些遺憾都彌補回來,也再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

  謝遲並不是說傅尚書同意這樁婚事,而是說“給一個提親的機會”,帶著些小心翼翼,語氣也是前所有為的誠摯。

  傅尚書與謝遲同朝為官數年,知道他就算是在處理朝堂大事的時候,都不見得會有這麼上心。他也知道,謝遲這個人或許有這樣那樣的不好,但卻的確是言出必踐。

  哪怕心中還記著當年的舊賬,傅尚書心中也已經有七八分信了他這話。

  沉默許久後,傅尚書總算是開了口︰“謝太傅……”頓了頓後,他又改口道,“謝遲,若是我不同意這樁親事呢?”

  謝遲略帶歉疚地笑道︰“那我怕是只能隔三差五地叨擾了,直到打動您的那日。”

  “這可真不像你,”傅尚書回憶謝遲昔年作風,“我還以為,你會直接請帝後賜婚。”

  謝遲露出個無奈的笑︰“若我仍舊如當年那樣一成不變,瑤瑤也不會同我復合,不是嗎?”

  他很清楚,自己若真是那麼做,無異于將好不容易哄好的傅瑤推遠。

  先前雖拿“私奔”開過玩笑,但謝遲很清楚,傅瑤並不是那種會一意孤行棄家人于不顧的人,她心中是想要家人能夠高高興興地送她出嫁,祝福自己的親事。

  當年傅瑤夾在家人與他之間左右為難,可如今,謝遲是舍不得她委曲求全半分的,所以一力擔了下來,從頭到尾都未曾想過讓傅瑤幫自己求情。

  傅尚書又翻來覆去地問了不少,謝遲答得滴水不漏,就算他有意為難挑刺,都尋不到什麼短處。

  “以你的權勢地位,要什麼有什麼,卻偏要費這樣大的功夫再娶瑤瑤,”傅尚書直視著謝遲,直言道,“是否因為得不到所以意難平?”

  傅尚書並不懷疑謝遲此時的誠意,但卻難免擔心,等到他得到之後就不會再這般珍惜。

  “不是,”謝遲毫不猶豫否認,斟酌著措辭,低聲道,“我的確是要什麼有什麼,可這天底下所有,在我心中皆及不上傅瑤一人。”

  他從前總覺著將來的事情說不準,感情興許也會有變數,所以不輕易承諾。到後來方才意識到,那只是因為感情不夠深罷了。

  “與她在一處,琴瑟和鳴、白頭偕老……是我所能想象的,最好的余生。”

  濃烈的愛意溢于言表。

  傅尚書听得咳了聲,沉默片刻後,長長地嘆了口氣︰“先回去吧,這事容我再想想。”

  謝遲也沒勉強,起身告辭。

  結果才剛打開書房的門,便見著負手而立的傅瑤,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看樣子應當是听到了方才那話。

  謝遲平素里的情話信手拈來,可如今被她偷听到,卻莫名有些局促。

  “你怎麼來了?”傅尚書瞥見之後,隨即問了句。

  “我想來听听,你們都在聊些什麼,竟然能聊這——麼久。”傅瑤比劃了下,側身進了書房,同傅尚書笑道,“爹爹你別誤會,我可不是來幫他求情的。”

  傅尚書敲了敲桌案,沒好氣地問道︰“你難道沒求情嗎?”

  那信里雖沒明說,但求情的意味也已經頗為明顯了,若不然謝遲今日可能壓根連門都進不了。

  傅瑤有些心虛地垂下眼睫,謝遲低低地笑了聲。

  他二人站在一處,倒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對璧人。

  傅尚書既盼著女兒能高興,又不想這麼輕易地饒過謝遲,索性抬了抬手趕人︰“快走。”

第130章

  被傅尚書忍無可忍地下了“逐客令”後,謝遲也不好再在傅家多留,傅瑤則沖著自家父親露出個撒嬌賣乖的笑來,隨後陪著謝遲一道出門,送他離開。

  離了正院後,謝遲那一直虛攥著的手這才松開。

  他舒了口氣,看向一旁若無其事的傅瑤,笑問道︰“你之前在給家中的回信時,已經提了你我的事,對嗎?”

  今日的情形比預想中的要好上許多,謝遲原本還覺著奇怪,听了傅尚書最後那話後,再回想先前傅瑤給家中回信不準他看,也就不難猜到了。

  “是啊,”傅瑤勾了勾唇,調侃道,“不然你以為自己為什麼能進我家門?”

  她寫那信回來,一方面是想要爹娘提前有個準備,不至于到時候措手不及,另一方面,也是想要從中緩和打圓場,不要鬧到彼此難堪的地步。

  至于爹娘為著當年之事為難謝遲,她也不會攔著不準,丟給謝遲自己處理就是。

  如今看來,謝遲處理得還算不錯。

  謝遲自然清楚傅瑤那封信的分量,動容道︰“瑤瑤,多謝……”

  “打住,這怎麼還要道謝?”傅瑤沒忍住笑了出來,又橫了他一眼,“成親本就是兩個人的事情,而且我也只負責做這麼一點,再多也沒有了,剩下的事情就都是你的。”

  “好,”謝遲溫聲道,“剩下的都交給我。”

  兩人邊說邊走,及至快到大門口,傅瑤站定了腳步︰“父親先前那話說得沒錯,你該入宮去了,代我像阿雲問好,等過幾日安置妥當了我再進宮去看她。”

  當年傅瑤與謝遲成親,謝朝雲入宮前曾經給過她可以隨意出入宮禁的令牌,後來哪怕是和離了,也始終並未收回,甚至還在傅瑤南下之前又給了道令牌,可謂是體貼至極。

  雖說這幾年少有往來,傅瑤始終念著她的好,也仍舊很喜歡她這個人。

  謝遲含笑應了下來,離了傅府之後,便令向毅驅車往皇城去了。

  在謝遲與徐凌宇起爭執沒多久,蕭鐸就得知了此事,一並將謝遲回京的消息告知了謝朝雲。

  “兄長必定是先陪瑤瑤回傅家,那關可不大好過,今日怕是未必能入宮來。”謝朝雲話雖這麼說著,但還是吩咐乳母去將小皇子給領來,又同蕭鐸感慨道,“一晃四年過去,明齊也快要三歲,總算是能見著自己的舅舅了。”

  蕭鐸在她身側坐下,神色溫柔︰“還有你腹中的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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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請,”謝朝雲坐直了身子,笑道,“看來傅家是沒太為難兄長。也是,就瑤瑤那個性子,怕是也不忍心見他難辦,必定是幫著說和了。”

  蕭鐸不動聲色地覆上她的手,半帶抱怨道︰“太傅一回來,你的心神就全都放在他們身上了。”

  謝朝雲愣了下,有些好笑道︰“那可是我唯一的親人,四年未曾再見。這也值得介意?”

  “我難道不是你的親人嗎?”蕭鐸壓低了聲音,意味深長道,“雲姐。”

  在旁人眼中,蕭鐸這個皇帝可以說是溫和寬厚。

  他不像先帝那樣昏庸沉溺女色,也不像謝遲那樣鋒芒畢露,讓人喘不過氣來。大事上不缺決斷,平素里溫文爾雅,朝野上下風評一直很好。

  饒是謝朝雲清楚蕭鐸的本性,偶爾也會被那“純良無害”的模樣給蒙混。

  早年初相識時,蕭鐸年紀很小,那時一口一個“雲姐”叫得是真心誠意。可後來他登上帝位後,便很少再這樣喚她,只有著惱的時候才會這般稱呼。

  再後來等到她入宮,兩人成了夫妻,這稱呼大都是出現在不怎麼正經的時候。

  見他如今又有些故態復萌,而殿外已經傳來了腳步聲,謝朝雲也沒空同他分辯,低聲道︰“少來。”

  謝遲進門時,恰見著蕭鐸收回自己的手,而後若無其事地轉過身來。

  “不必多禮,”蕭鐸搶先攔了下,“一別經年,終于盼得太傅凱旋,阿雲可是想念得很。”

  謝朝雲扯了扯嘴角,將方才的事暫時拋之腦後,上下打量著歸來的謝遲。

  宮女送上了新茶,及至坐定後,謝朝雲這才開口調侃道︰“難怪老話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然如此。”

  早前謝遲遞折子過來時,已經將北境那邊的情況講得清清楚楚,見面之後,蕭鐸便沒問過半句正事,由著謝家兄妹二人敘舊聊閑話。

  不多時,嬤嬤將小皇子給抱了過來。

  “明齊,這就是母後常常同你提起的舅舅。”謝朝雲笑道。

  小皇子快三歲,並不怯生,倚在謝朝雲膝旁好奇地打量著對面的謝遲,奶聲奶氣地喚了聲︰“舅舅好。”

  謝遲不自覺地笑了,溫柔地應了聲。

  “我還記得從前跟你提小孩子,你還是一臉不耐煩,現在可真是變了許多。”謝朝雲撐著額,慢悠悠地打趣道,“還是多往傅家走動走動,盡快將親事定下來,把瑤瑤給娶回家去吧,這都快要到而立之年了。”

  謝遲早年是不耐煩听她念叨這些的,如今耐心好了許多,只笑道︰“我盡量。”

  謝朝雲看在眼中,笑意愈濃,又說道︰“我已經按著你先前欣賞所說,備好了聘禮,也讓尚宮局抽調人手重新趕制嫁衣、發冠等物……”

  早年那親事是為了所謂的沖喜,一應禮節都是幾日間匆忙完成的,就連那嫁衣,也是拿先前秦太後給謝朝雲準備的那件改的。

  這次謝遲打定了主意要補給傅瑤一場盛大的婚禮,所以一早就在信上請朝雲幫忙準備。

  謝朝雲也一直因著當年太過倉促而遺憾,沒想到竟然還有能彌補的這一天,自然是盡心盡力。

  等到聊完了傅瑤後,兄妹兩人這才議起了回京途中遇刺之事,蕭鐸也總算是有了插話的機會,正兒八經地商議起清算秦家的具體事宜。

  秦家當年辦事很謹慎,且只是推波助瀾,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行動,所以拿到的證據並不足以徹底治罪。謝遲當年選擇殺雞儆猴,而不是直接動秦家,既是怕內憂外患,也是出于這方面的考量。

  但這幾年在北境,他一直在搜尋證據,還讓人放出了風聲,逼得秦家不得不狗急跳牆。

  當年通敵之罪,再加上眼下的暗殺行刺,已經足以將秦家連根拔起。

  “我這些年不在京中,可就今日長街所見徐凌宇之跋扈,想來在旁的事情上也不遑多讓吧?”謝遲忽而問道。

  蕭鐸已經得知長街上的爭執,頷首道︰“徐凌宇還算是有能耐,再加上要拿他牽制秦家,所以便縱著了。等到此番一道收拾了就是,也算是肅清朝野。”

  興許是顧忌到徐凌宇是謝遲提拔的人,他又額外問了句︰“太傅以為如何?”

  謝遲抬眼看向他,微微一笑︰“很好。”

  諸事商定之後,已是暮色四合,蕭鐸因公務離開,也給兄妹二人留出了單獨說話的余地。

  “你這些年在宮中,可還好?”謝遲開口道。

  “很好,”謝朝雲輕輕地覆上自己的小腹,像是猜到他想說什麼,直截了當笑道,“所以你只管放心離開就是,陪著瑤瑤南下,不用為我擔憂。”

  謝朝雲在宮中過得的確很好,有深愛自己的夫君,也有了乖巧懂事的孩子,手中還握著權利,再圓滿不過。

  偶爾想起自己當年在掖庭時狼狽不堪的情形,只覺著恍如隔世。

  謝遲沉默片刻,也不再同她兜圈子︰“若我離開,你與小皇子就沒了娘家做倚仗……”

  “這話說得,倒像是他靠不住似的。”謝朝雲向殿外看了眼,開玩笑道,“若讓他听見,怕是要同你惱呢。”

  謝遲知道她指的是蕭鐸,無聲地笑了笑。

  蕭鐸總是為當年自己太過弱小,什麼都做不了而耿耿于懷,好不容易娶了謝朝雲,只恨不得她什麼都不要管,自己將一切料理妥當,好彌補上當年的遺憾。

  “兄長是知道的,我不需要同旁人爭寵。太子之位也只會是明齊的,除非他將來真不成器。但他是我的孩子,所以並不存在這種可能。”謝朝雲撫了撫鬢發,不疾不徐道,“更何況,你看我像是需要旁人當倚仗的人嗎?”

  “秦太後倒是有個根底深厚的娘家,可又有什麼用?”

  謝遲听出她話中的諷刺,勾了勾唇︰“這話倒也沒錯。”

  “所以啊,你就不用為這種事情多費心思了,還是想想怎麼說動傅尚書吧。”謝朝雲笑道。

  天色漸晚,銀翹正在連同其他侍女一道收拾院落,將從北境帶回來的東西歸類安置。傅瑤在廊下逗了會兒鸚鵡,看著天際的晚霞出神,又想起方才同長姐的閑聊來。

  長姐說,那出《沉冤記》從江南傳到了京城來,紅火了好一陣子,直到如今戲園子里都會時常排演。

  眾人唏噓原本光風霽月的少年郎為了報仇面目全非,又為著究竟是當個任人魚肉的好人,還是為報仇不惜代價的“惡人”爭論不休。

  其中也不乏聯想到謝遲身上的,自然又是一番爭論。

  “母親去听了這戲,還看得落了幾滴淚,”傅璇輕聲道,“她知道這是你改的戲本,也猜到了其中的隱喻,最後同我感慨了句,說——謝遲這些年,也著實不易。”

  也正是因著這個緣故,顏氏對謝遲的態度緩和了不少。

  傅璇還說,“我看父親那態度,應該過不了多久就會應允。你啊,可以開始備嫁了。”

  傅瑤倚在廊柱旁看晚霞,身後的鸚鵡還在唧唧喳喳地說著些吉利話,她回身遞了顆瓜子過去,揚眉笑道︰“這次成親,我把你帶過去,咱們一道吵他去。”

第131章

  謝遲回京的消息沒多久就徹底傳開來。

  朝臣對此格外敏銳些,都知道他一回來,必然會掀起軒然大波;而尋常百姓,哪怕是時隔四年,也依舊對謝太傅的事情津津樂道。

  這些年來,興許是謝遲不在京城的緣故,倒是少了許多他心狠手辣的佐證,取而代之的則是他在北境的種種事情。但不管有心之人如何詆毀,戰功擺在那里,北境是在他手中徹底收回的,而北狄也是因此支撐不住求和的。

  如此一來,連早前說他“窮兵黷武”的聲音都小了許多。

  隨之而來的秦家倒台之事,鬧得轟轟烈烈,也成了眾人茶余飯後的談資。

  謝遲當年選擇了隱忍,時隔數年擺出證據一擊致命,加之蕭鐸早就想收拾秦家,勒令三司徹查,務必要將事情給查個水落石出。

  秦太後倒是也想過求情,可蕭鐸並非她親生,這幾年來也沒什麼情分,自知無力回天,五內郁結臥床不起。

  謝朝雲這幾年已經將後宮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中,去探望了一回,吩咐太醫盡力而為,又讓人牢牢地盯著太後宮中,便再沒多管過。她知道秦太後這些年沒少在背後動手腳,秦家的所作所為說不準還有她的授意,但卻懶得理會了。

  畢竟有太後這個身份在,不大好動手,更何況讓她看著自家遭報應卻又無能為力,才是最大的折磨。

  解決了秦家之後,蕭鐸翻出從前記下的舊賬,將徐凌宇連降數級,一並收拾了。自此,朝堂牢牢地掌握在了他手中。

  自打謝遲回來,不少朝臣上朝時都是小心翼翼的,總擔心會再有什麼意外發生,將自家也給卷進去。尤其是那些犯過錯心虛的,格外戰戰兢兢。

  傅尚書從不結黨,對此倒是沒什麼可顧忌的。只是每每見著朝堂上謝遲那殺伐決斷的模樣,等到他在自己面前好聲好氣時,都由衷地覺著無比別扭。

  滿城風雨,傅瑤過得卻是悠閑自在。

  她在家中陪了母親幾日,將帶回來的東西收拾妥當,禮物都分別送出去後,尋了個風和日麗的天,約了姜從寧出門逛去了。

  一路逛下來,沒少听人議論近來的事情,等到在茶樓中坐定後,姜從寧感慨道︰“都這麼些年來,謝太傅還是同當初一樣,備受矚目啊。”

  傅瑤自顧自地倒了杯茶,無奈道︰“是啊。”

  仿佛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必然是謝遲操控的一般,蕭鐸這個皇帝反倒總是很容易被人給忽視,可謂是悶聲大發財。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這些年來謝遲的手腕太過強硬,總是在風口浪尖上,故而也就格外引人注目。

  “但凡跟他沾點邊的都少不了被議論幾句,你就更躲不了了。”姜從寧笑道,“我現在倒是分外期待,等到你與謝太傅再成親之時,那些人會說些什麼?怕是都要目瞪口呆了吧。”

  當年傅瑤與謝遲和離,沒少被議論,諸多揣測之中沒幾個是善意的,甚至還有說她是遭了厭棄的。

  傅瑤多少也听過些,只覺著好笑,一直也懶得理會,只說道︰“不管什麼事,總有千奇百怪的說辭,理他們呢。”

  她若是見著搬弄是非的,不介意當場駁回去,但並不會為那些捕風捉影的話生氣。

  “說起來,先前知道你要動身往北境時,我就覺得你二人說不準還有戲。你那時還否認來著,”姜從寧調侃道,“如今再看,還是被我給說中了吧。”

  傅瑤想起當初的情形來,若有所思道︰“你那時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姜從寧點了點頭︰“你是知道的,範飛白同謝太傅的交情還算不錯,也從不會瞞我。所以我一早就知道,謝太傅對你啊,念念不忘。”

  她格外強調了“念念不忘”四字,傅瑤垂眼笑了聲,忽而有些想念起謝遲來。

  先前在北境的時候,兩人日日在一處,可回京之後有諸多約束,謝遲忙于正事,她又一直在家中,反倒是再沒見過了。

  這麼多雙眼時時刻刻盯著,在兩人成親之前,怕是都見不了幾面了。

  著實是麻煩。

  “來同我講講,謝太傅是怎麼哄得你回心轉意的?”姜從寧托著腮,興致勃勃地看著傅瑤。

  傅瑤拿了塊點心,慢悠悠地吃著,同她講了些在北境時的事。

  那些私房話是不便說的,只是大略提了些,但姜從寧也听得一本滿足,最後由衷地感慨道︰“真好。”

  姜從寧一早就知道傅瑤對謝遲的多年愛慕,也盼著她能得償所願。

  只可惜感情之事原就少有一帆風順,總是難免有波折,好在兜兜轉轉,最終還是得以重歸于好,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見過姜從寧後,傅瑤等到事情塵埃落定,謝朝雲應該已經閑下來之後,這才進宮去拜會。

  上次見面時,兩人都有些小心翼翼的,避諱著與謝遲相關的事情。哪怕都知道小皇子小床上懸著的那玉是謝遲雕刻的,也都心照不宣地避開了,誰也沒多提半句。

  這次總算是沒了顧忌。

  傅瑤與謝遲之間解開了心結,與朝雲之間也總算是回到了當年往來的狀態。

  “我在家中時,就听說你又懷了身孕,”傅瑤打量著謝朝雲那看起來依舊平坦的小腹,好奇道,“怎麼不見動靜?”

  “這才不到三個月,自然是看不出什麼。”謝朝雲含笑道。

  正說著,宮女領著小皇子進了宮殿。

  小皇子先是奶聲奶氣地喚了聲“母後”,好奇地打量著傅瑤,看起來格外乖巧。

  傅瑤原就喜歡小孩子,再加之他的相貌與謝遲還有些許相仿,正應了那句“外甥像舅”,便愈發地喜歡了。

  “這是……傅姑娘,”謝朝雲頓了頓,又額外補了句,“再過些時日,興許就是你舅母了。”

  小皇子年歲尚小,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自打小皇子露面後,傅瑤的目光就定在他身上沒挪開過,喜愛之情溢于言表,謝朝雲看在眼里,示意明齊往她那邊去。

  傅瑤拉著小皇子軟軟的小手,柔聲問些簡單的問題,笑得心花怒放。

  “兄長也很喜歡明齊,這些日子但凡入宮,總要陪他玩會兒,格外有耐心。”謝朝雲意味深長道,“等到將來你們有了孩子,他必然是個好父親。”

  傅瑤抿唇笑著,指尖輕輕地點了點小皇子的臉頰。

  她昨日還听父親跟母親抱怨,說是這些日子,不管朝堂上再怎麼血雨腥風,都不妨礙謝遲下朝之後與他“談心”。

  旁人是猜不到謝遲這麼幾次三番地竟然是為了提親的,只當是另有安排,生怕是什麼自己毫不知情的大事,故而見縫插針地想要同傅尚書打探消息。

  傅尚書被問得煩不勝煩,又不好直說,只能含糊不清地糊弄過去。

  就傅瑤對自家父親的了解,怕是真過不了幾日,就要點頭應允,好擺脫現今這不上不下的麻煩處境了。

  但就算成了親,也不意味著立時就能有孩子。

  畢竟從前她嫁給謝遲後,兩日朝夕相處了大半年,也未見有什麼動靜。

  傅瑤對此倒並沒什麼執念,只想著順其自然就好,兩人之間反倒是謝遲更為迫切些了。

  她在宮中留了許久,陪小皇子玩,一直到午後小皇子睡去之後,又陪著朝雲聊了許久,一直到傍晚才準備離開。

  只是告辭的話還沒說出口,便有侍女來通傳,說是謝太傅來了。

  “兄長從前可不會這時候來,”謝朝雲看了眼天色,忍不住笑道,“我猜啊,他必然是知道你來宮中見我,所以特地趕過來的。”

  謝朝雲猜得沒錯,謝遲過來的確沒什麼正事,進門後便看向了傅瑤,同她沒說幾句,便提出告辭——連傅瑤的份也一並說了。

  “去吧去吧。”謝朝雲忙不迭道。

  她早就盼著兩人能長長久久,多年的遺憾總算是補了回來,可謂是心情大好,只恨不得明日就能喝上喜酒。

  及至離開皇後宮中後,兩人不約而同地放慢了腳步,四目相對後,又齊齊笑了起來。

  “你真是專程來接我的?”傅瑤明知故問道。

  “是。若是不這樣,我也不知還要過多久才能見到你。”謝遲並沒半點不好意思,坦然道,“瑤瑤,我很想你。”

  傅瑤同他並肩而行,目不斜視地看著天際的落日,可唇角卻高高地翹了起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及至出了長巷之後,傅家的馬車已經在等候著了。

  “我的馬車壞了,”謝遲面不改色道,“方便送我一程嗎?”

  這借口找得實在是拙劣,偏他還能若無其事地說出來,傅瑤沒忍住笑了出來,煞有介事道︰“這……怕是不大方便吧?畢竟男女有別。”

  等謝遲嘆了口氣,她卻又補了句︰“不過宮門快下鑰了,事急從權,我就勉為其難地捎帶太傅一程好了。”

  謝遲被傅瑤最初那一本正經的模樣給唬住了,只當她是顧忌著禮節名分,等听完之後,才知道她這是在有意逗自己,失聲笑道︰“你啊……”

第132章

  雖說時隔許久難得見上一面,但謝遲也並沒做什麼出格的事,上車之後拉過傅瑤的手把玩著,聊著這些日子各自的事情。

  傅瑤吩咐了車夫先送謝遲回府,可馬車在謝府門口停了會兒,謝遲卻仍舊沒有要下車的意思。

  “怎麼,謝太傅是準備隨我回家不成?”傅瑤打趣道。

  “我倒是想。”謝遲這才總算是松開她的手,“你父親不知何時才會松口。但就算能定親,三書六禮一套下來,再到成親,也要數月……”

  說著,他又下意識地攥住了傅瑤的衣袖,嘆了口氣︰“真想快些將你給娶回家啊。”

  過慣了北境朝夕相伴的日子,回京之後,謝遲只覺著多有不適,也覺著這府邸太大了些,空落落的,遠及不上北境那個小院子。

  “我想與你朝夕相伴,耳鬢廝磨,”謝遲低聲道,“最好是一抬眼就能見著你。哪怕是各自忙各自的事情,也能時不時地聊上幾句。”

  聲音低沉又繾綣,帶著溢于言表的想念。

  傅瑤自覺這些年下來,臉皮已經要比當年厚了些,但還是被他這話給念得紅了臉。

  兩人相處時,說是蜜里調油也不為過。

  起初傅瑤還曾經暗自胡思亂想過,懷疑等到相處得時間長了,感情會不會逐漸消退?但至少迄今為止是並沒半點跡象的。

  她仍舊很喜歡謝遲,如當年一般,而謝遲對她的感情也是日益加深。

  “我也一樣的。”傅瑤小聲答了句,而後傾身在他唇角落了一吻,提醒道,“時候不早,是真該回去了。放心吧,用不了多久了。”

  謝遲的心情隨著她這一吻好了不少,這才分別。

  傅瑤料想得並沒錯。

  傅尚書吊了謝遲月余,終于還是撐不住,在下朝之後謝遲再過來與他閑聊時,無奈地開口道︰“不必說了,讓人來提親吧。”

  見謝遲的眼神因為自己這句話立時就亮了起來,傅尚書忍不住搖頭笑了聲,又鄭重其事道︰“我會點頭應允,是因為瑤瑤喜歡。你此番將她娶回家去,一定要好好待她,若不然……”

  “您放心,”謝遲毫不猶豫道,“我一定不會再讓瑤瑤受半分委屈,也一定會好好待她。”

  謝遲以往在朝中,大都是喜怒不形于色。印象中,傅尚書從沒見過他露出像現在這樣純粹的笑,眉疏目朗,仿佛是什麼天大的喜事一樣,一時間也是倍感唏噓。

  猶豫片刻後,傅尚書還是抬起手在謝遲肩上輕輕地拍了拍,端出長輩的架勢來︰“從前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今後好好過日子。”

  謝遲早就將諸事準備妥當,得了傅尚書的允準之後,立時就讓人著手去辦了。

  三書六禮從納采、問名開始,依著古往今來的習俗,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兩家早有準備,謝朝雲期盼已久,傅家也終于放下芥蒂坦然接受,皆大歡喜。

  對于像姜從寧這樣的知情人而言,這算是情理之中,然而對于其他人而言,這事可謂是出人意表。幾乎每個人剛听到這消息時,都疑心是自己听錯了,又或是對方搞錯了。

  畢竟……這怎麼可能呢?

  眾所周知,當年傅瑤嫁給謝遲是為了沖喜,這事是由謝皇後一手定下的,兩人之間實在看不出什麼感情。雖說也曾有過謝太傅陪她逛廟會的事,可若不是實在不合,又怎麼會鬧到撕破臉和離的地步?

  既然已經和離,又怎麼會再復合?

  與謝遲相關的事情,總是格外引人注目,尤其這種綺事。

  無論是當年急急忙忙的沖喜,還是後來悄無聲息的和離,都曾引得眾人議論紛紛,而這次再提親,更是一石掀起千層浪,比先前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傅瑤安安心心地在家中備嫁,對外邊的諸多傳言不聞不問,還是姜從寧過府來探望的時候提了幾句。

  “你二人復合之事可算是傳遍了長安城,尤其頭幾日,但凡出門就必然能听人議論這事。”姜從寧好笑道,“他們可是編出了好些個故事,跟寫話本似的。”

  說完,她又感慨了句︰“就算是話本,也不見得敢這麼寫。”

  傅瑤擺弄著繡筐中的絲線,若有所思道︰“他們編得必然沒我好,干脆等將來閑了,我自己寫個好了。”

  “那我可就等著看了。”姜從寧湊趣了句,又好奇道,“你怎麼想起來動針線了?我可是听人說,謝皇後吩咐宮中為你準備了嫁衣發冠等物,總用不著你親自繡嫁衣吧?”

  這些年來,無論旁的傳言如何編造,誰也沒質疑過謝皇後對傅瑤的看重。尤其是此次再定親,謝皇後比當年還要更大方周到,實在是讓人艷羨。

  “我的針線手藝你還不知道嗎?就是敢繡也不敢穿啊。”傅瑤笑盈盈地自嘲了句,“我這不是在家中閑的無事嘛,這時節又不便出門閑逛去,索性就給自己找點事情干,試著繡個荷包香囊什麼的。”

  兩家算了良辰吉日後,將婚期定在了兩月後,七月七。

  謝遲倒是有心快些將人給娶回來,但也不想因為自己的私心使得這親事如當年那般倉促,拿出了十足的耐性,想著慢慢來。

  定親之事鬧得沸沸揚揚,滿京城這麼多雙眼盯著,就更不方便見面了,傅瑤實在是無趣得很,甚至都學起自己最不擅長的女紅來了。

  七月初三是謝遲的生辰,已經錯過了好幾年,今年總沒有什麼都不送的道理。

  只是謝遲什麼都不缺,傅瑤思來想去,也沒琢磨出送什麼生辰禮好。

  直到偶然想起先前的玩笑話,她生出個主意,準備正兒八經地學上兩個月女紅,看看能不能繡個滿意的香囊送給謝遲。

  有母親和長姐在,婚事是半點都不用她操心的,有大把的時間來練。

  傅瑤知道自己在這一道上沒什麼天賦,所以也不求能繡得多精致絕倫,只求中規中矩——能帶出門,不會讓她自己覺著難為情就夠了。

  日子過得很慢,足夠傅瑤繡了幾個香囊,又從中挑了個較為滿意的。

  “明日就是七月三了。銀翹你說,我是讓人直接給他送到府上,還是親自去見他一面?”傅瑤挑著那已經制好的香囊,湊在燈下打量著,若有所思道。

  “過幾日就要大婚了,此時怕是不宜……”銀翹回過神來,對上傅瑤那灼灼的目光後,又果斷改了口,“姑娘若是真想見,那見一見也無妨。”

  上次分別到如今,兩人已經足有三個月沒再見過面。

  在這期間,謝遲總是會隔三差五變著法地送些東西過來,甚至還夾帶過兩封情書。傅瑤將那兩封信翻來覆去地看,都已經能一字不落地背下來了,算是聊以慰藉。

  雖說過不了幾日就是大婚,可傅瑤仍舊迫切地想要見上一面。

  謝遲以往對自己的生辰並不上心,但今年卻是提前就惦記著了,他知道傅瑤八成會送自己生辰禮,所以早幾日就開始心心念念地期待了。

  他的生辰哪怕不擺宴不請客,但從來不會缺賀禮,宮中賜下來的、各家送過來的,琳瑯滿目。

  謝遲一下朝就回了家,在府中等了一日,卻都沒等到傅瑤的禮物。眼見著暮色四合,原本的期待落空,心也難免隨著沉了沉,隨之而來的還有些疑惑。

  能讓謝太傅牽腸掛肚的也就只有傅瑤一人了,月杉一早就猜到他在等什麼,見此,勉強尋了個說辭寬慰道︰“過幾日就是大婚了,依著舊例,是不宜私下往來的。夫人想必是顧忌這個緣故,所以才……”

  “無妨。”謝遲扯了扯嘴角,露出個笑來,“我再等等就是。”

  月杉無聲地嘆了口氣,換了茶水之後,便離開了書房。

  剛一出門,只見著個丫鬟打扮的人進了正院,及至走近些看清來人的模樣後,她手一抖,險些摔掉托盤。

  那人沖她露出個燦爛的笑來,又比劃了下,示意她不要聲張。

  月杉見著那久違的笑顏,只覺著又是高興又是眼酸,忙不迭地點了點頭,讓開路請她進了書房。

  “又有何事?”謝遲只當是月杉去而復返,整理著自己的手稿,頭也不抬問道。

  “奴婢是來給太傅送賀禮的……”

  听著這矯揉造作的聲音,謝遲不由得皺了皺眉。

  要知道謝家的規矩一向極嚴,並不會隨隨便便什麼人都放進來,他正打算厲聲申斥,可抬眼對上那“丫鬟”的目光後,卻直接愣在了那里。

  筆端蘊著的墨滴在手稿上,暈開來,污了原本的字跡。

  可謝遲卻再沒什麼心思管這些,又驚又喜道︰“你怎麼來了?”

  傅瑤將他那從不耐到震驚,再到欣喜的反應看在眼中,笑意愈濃,仍舊掐著嗓子道︰“奴婢方才都說了呀,是在送生辰禮的嘛。”

  她綰著雙環髻,發上只簪了朵絹花——是當初北境之時,謝遲給她買的那些其中一個,身上穿的也是尋常丫鬟的衣裳,未施脂粉,顯得十分清麗。

  謝遲的心情可謂是波瀾起伏,盯著她笑了會兒,招了招手︰“讓我看看是什麼生辰禮?”

  傅瑤這才走到他身旁,從袖中取出那繡好的香囊,在謝遲眼前晃了晃,含笑問道︰“太傅還滿意嗎?”

  “可我更想要你,怎麼辦?”謝遲目光灼灼地看著她,這話也格外意味深長。

  傅瑤被謝遲看得臉熱,演不下去了,將那香囊擲到了他懷中︰“只有這個。”

  謝遲抬手一勾,將她也攔腰抱在了懷中,低聲笑道︰“你居然親自來了。”

  傅瑤抬手勾著謝遲的脖頸,吐氣如蘭︰“……想你了。”

第133章

  謝遲的自制力在傅瑤面前向來不堪一擊,如今軟玉溫香在懷,嗅著熟悉的幽香,听她嬌聲說著“想你了”,幾乎是在下一刻,身體就起了反應。

  傅瑤原本是帶了些促狹的心思不假,但也沒料到謝遲的反應竟然會這麼快,僵了下之後,將臉埋在了他懷中。

  “現在知道害羞了?”謝遲扶著她的腰,又是無奈又是好笑。

  傅瑤猶自嘴硬︰“都怪你自制力不好。”

  謝遲是真要被她給氣笑了,心中是很想做些什麼,但還是強壓了下來,在她耳邊低聲道︰“是不大好,畢竟都忍了四年了,等到過幾日新婚之夜洞房花燭,煩請多擔待了……”

  灼熱的呼吸灑在耳側,傅瑤听出他話中的未盡之意,不由得攥緊了衣袖。

  哪怕時隔多年,她都還清楚地記得當年頭回圓房時候吃的苦頭,只一想,便覺著心有余悸。

  “好了,逗你玩的。”謝遲扶她站起身來,打量著丫鬟打扮的傅瑤,笑問道,“你這是從家中偷跑出來的?”

  傅瑤揉了揉泛紅的臉頰,嘀咕道︰“那我總不能說,是要來謝府給你慶賀生辰吧?”

  雖說這些日子下來,爹娘都已經坦然接受了這樁婚事,對謝遲也沒什麼意見,但也絕不會同意這種事情的。

  謝遲拿起那香囊來仔仔細細地看著,稱贊道︰“繡得很好。”

  “也就一般,能看得過眼吧。”傅瑤對自己的水平還是很有數的,輕輕地推了下謝遲,“你就不用為了哄我,閉著眼夸了。”

  她在一旁坐了,也懶得再尋杯子來倒茶,直接拿了謝遲的杯盞,喝了口。

  為了避免再過火,兩人都克制地保持了距離。

  “瑤瑤,我有些緊張。”謝遲摩挲著那香囊上的繡紋,忽而開口道。

  “緊張什麼?”傅瑤下意識地追問了句,而後方才回過味來,吃吃地笑了起來。

  當年成親前一日,謝遲尚在昏迷之中,等到醒來之後滿心惦記著的都是北境戰況,對這門強塞過來的親事可謂是漠不關心。

  傅瑤卻是從知道這門親事開始,就滿心惦記著。

  沒想到謝遲竟然也有這麼一日。

  “其實吧,也沒什麼可緊張的,畢竟親事定下來又不能反悔,我也不會憑空跑了。”傅瑤開玩笑道。

  謝遲目不轉楮地看著傅瑤,好奇道︰“當初成親前一夜,你在想些什麼?”

  傅瑤邊喝茶,邊認真回憶了下,然後一個不妨,直接嗆得咳嗽起來——成親前一夜,她是在看母親塞過來的那個春宮話本來著。

  那時候什麼都不懂,既覺著羞人,又忍不住好奇。

  直到後來與謝遲朝夕相對,實踐了不少,才算是徹底明白。

  謝遲沒想到傅瑤的反應這麼大,上前輕輕地替她拍了拍背,眉尖微挑︰“你這是想起什麼來了?”

  “沒什麼,”傅瑤果斷敷衍過去,“就是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而已,說不清的。”

  謝遲瞥見她耳垂都紅了,愣了下,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哦——”

  傅瑤一听謝遲這意味深長的語調,就知道他八成是猜到了,抬手去堵他的嘴︰“不準說。”

  她在這方面始終臉皮薄,哪怕做都做了,平日里也仍舊說不得。謝遲在床榻上最喜歡哄她說些有的沒的,看她紅著臉支支吾吾,樂在其中。

  兩人你看我我瞪你地僵持了片刻,最終還是謝遲讓步,含糊不清地說道︰“好,我不說。”

  得了他這句保證後,傅瑤方才松了手。

  她回過頭去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嘆了口氣︰“時候不早,我也該回去了,再晚的話保不準母親要問東問西。”

  她來時就知道自己留不長,但思來想去,還是想要親自來送這生辰禮,哪怕只是見上一面說幾句話,也很好。

  謝遲頷首笑道︰“那我送你。”

  傅瑤站起身來往外走,將要開書房門的時候,卻又停住了。她抬眼看向身旁的謝遲,飛快地墊腳在他唇上親了下︰“生辰快樂。”

  見面後東拉西扯,倒是險些把這句最正經的祝賀給忘了。

  謝遲眼中的笑意愈濃︰“等過幾日,我去接你。”

  當年的婚事定得倉促,是為了沖喜,謝遲尚在昏迷不醒,自然是不可能去迎親的。

  縱然謝朝雲托了尚宮局的女史來籌備親事,盡可能地將所有事情辦到最好,想要風風光光地娶傅瑤過門,但沒了新郎迎親,沒有拜天地,仍舊是不倫不類的。

  無論旁人私下如何議論,傅瑤倒是從沒在乎過這點,她是只盼謝遲能好好的,就心滿意足了。

  但如今能有一個重來的機會,也挺好。

  當初出嫁前,傅瑤曾萬分忐忑,既擔憂謝遲的病情,也害怕他若是不喜歡自己該怎麼辦?此番倒是再沒任何顧慮,唯有期待。

  轉眼到了七月七,大婚當日。

  謝朝雲這個皇後出宮坐鎮,府中僕從們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準備著晚間的宴席和迎親,謝府內外張燈結彩,這些年來少有這樣熱鬧的時候。

  傅家這邊也一樣。

  從前嫁得倉促,傅璇一家尚在江南,傅玨也在書院未能趕回來,此番則是齊齊來為傅瑤送嫁,一家人熱熱鬧鬧的。

  “我听見奏樂聲了,”傅璇側耳道,“應當是迎親的隊伍到了。”

  正說著,文蘭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同傅瑤笑道︰“姨母,姨父他們來了!”

  小孩子總是喜歡湊熱鬧,加之文蘭還是頭一回送人出嫁,便格外熱切。傅瑤捏了捏她的臉,看向一旁的紅蓋頭,正準備起身,卻被長姐給攔了下來。

  “不急,”傅璇向外看了眼,“你二哥準備了不少難題,打定了主意要為難謝遲,怕是得等會兒。”

  傅瑤這才想起來還有這麼一關,復又坐穩了,滿是好奇地向外張望著,恨不得親自到前邊去看看。畢竟她原就也是個愛湊熱鬧的人,更何況還是跟謝遲相關。

  不多時,丫鬟將謝遲做的催妝詩送了來,笑盈盈道︰“姑娘快看看。奴婢不懂這些,但听說這催妝詩一出,前邊是一片叫好呢!”

  “那是自然,”傅瑤尚未看便先夸了句,話里話外透著得意,“他可是狀元郎呢。”

  傅璇看在眼里,打趣道︰“你若是有尾巴,此刻怕是都要翹到天上去了。”

  傅瑤順勢倚在長姐肩上,撒嬌道︰“人家高興嘛……”

  她是真的很高興,甚至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心花怒放。

  等到又有丫鬟來報,傅璇親自取過蓋頭來,替傅瑤蓋上,執著她的手往外走︰“瑤瑤,我送你。”

  傅瑤什麼都看不見,扶著長姐往正廳去辭別爹娘,她知道,謝遲也會在那里等候自己。

  當年出嫁時,她是由侍女攙扶著離家的,那段路分外難熬,帶著些許期待,但更多的卻是茫然,甚至還忍不住落下淚來。

  如今這路是謝遲陪她一起走的。

  辭別爹娘之後,傅瑤從長姐手中接過了一段紅綢,另一端攥在謝遲手中,哪怕如今什麼都看不見,她卻依舊覺著安心。

  “小心台階。”出傅家大門時,謝遲低低地提醒了句,聲音中帶著笑意。

  傅瑤仿佛能覺察到他那專注的目光,微微頷首。

  從傅家到謝家,這一路上都分外熱鬧。

  眾人有想來看看這位傳聞中的謝太傅、謝將軍究竟是怎麼個模樣的,有好奇這二次成親的,也有被這偌大的迎親排場給吸引來的,其中不乏跟著討喜糖和喜錢的孩童。

  傅瑤的心情格外雀躍,猶豫再三,還是挑開蓋頭來,又輕輕將轎簾撥開個縫隙,飛快地向外看了眼。

  身著正紅色喜服的謝遲騎馬在前,熟悉的背影落在眼中,傅瑤忍不住笑了聲。她還從未見過謝遲穿這樣大紅的衣裳,只一想,便覺著應該是很好看。

  她自問這些年來比先前穩重了不少,反復提醒自己要矜持,但卻還是飄飄然。

  及至到了謝家,拜堂成親自然也少不了。

  謝家父母都已經不在,謝遲也並沒找那種遠房長輩來代替,而是同空著的正位行禮,謝朝雲在一旁坐鎮,含笑看著。

  一樁冤案致使家破人亡,謝朝雲曾一度絕望過,但好在兄妹兩人還是掙出了活路,也都有了最好的歸宿。若爹娘在天有靈,想來此時也能瞑目了。

  拜了天地後,便要往臥房去了,傅瑤不著痕跡地勾了下謝遲的手。

  雖什麼都沒說,但謝遲還是明白了傅瑤的意思,她想說的是——

  今後有我在。

  謝遲平素不喜熱鬧,更沒在家中擺過宴席,可此番卻是發了許多請帖,將沾親帶故有往來的請了個遍,自己也破天荒地端著酒出來陪眾人喝了兩杯。

  一眾朝臣,就沒幾個見過謝遲應酬的,連連賀喜,也就範飛白有膽子又灌了謝遲兩杯。

  謝遲並沒留太久,喝了酒走了過場之後,便往臥房去了。

  操持禮節的仍舊是當年那個嬤嬤,她至今都記得謝太傅當年不耐煩趕人的樣子,以至于什麼禮節都沒能行,如今算是盡數補回來,得了圓滿。

  挑蓋頭,喝合衾酒,結發……

  謝遲的目光始終停留在傅瑤身上,一刻都未曾移開過。

  他身著喜服,大紅色的衣裳愈發襯得眉眼如畫,就這麼目光灼灼地看過來時,傅瑤只覺著身體發軟。方才掀開蓋頭來,謝遲眼中寫滿驚艷,她亦是臉紅心跳,熱度到如今都未褪去,反而愈演愈烈。

  嬤嬤夾了半熟的子孫餃喂到傅瑤唇邊,等她咬了一口後,笑眯眯問道︰“生不生?”

  傅瑤飛快地看了謝遲一眼,又紅著臉垂下眼睫,小聲道︰“生。”

第134章

  這一場親事熱鬧至極,傅瑤從頭到尾始終有種飄飄然的感覺,甚至覺著不大真切。等到禮畢,閑人退去之後,房中只剩了彼此,她便立時牽住了謝遲的手指。

  紅燭映著她姣好的面容,眉眼間笑意盈盈,分外動人。

  謝遲至今都清楚地記得當年成親掀了蓋頭,傅瑤攥著自己的衣袖,笑盈盈地喚“夫君”時的模樣。他早年未曾沾過情愛,分外遲鈍些,如今再想,應該是在那時就有過一瞬心動才對。

  “瑤瑤,”謝遲回握住她的手,低聲笑道,“再叫一聲‘夫君’來听听。”

  謝遲看過來的目光專注又深情,傅瑤也想起當年舊事來,含笑喚了句,又小聲感慨道︰“像是在做夢一樣……”

  她愛慕謝遲那些年,曾想過許多種兩人相遇時的情形,但大都是止步于此,未曾料到自己有朝一日會陰差陽錯地嫁給他,更不曾料到經歷那樣的波折,到頭來竟然還能如今日這般圓滿。

  聚散離合,歲月真是再神奇不過。

  謝遲讓傅瑤在自己膝上坐了,將人給圈在懷中,抬手捏了捏她的臉頰︰“現在呢?”

  兩人緊緊地貼在一起,傅瑤能清楚地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毫不猶豫地仰頭親了上去。

  謝遲忽而想起,兩人最初那一吻也是傅瑤主動的。她那時也不怎麼怕他,不管不顧地湊過來時,他直接愣在了那里,半晌方才回過神來。

  在這臥房之中,兩人曾做過無數次親密的事情,而今期待了許久的洞房花燭,比先前更為熱切。

  從前是由欲生情,而今是由情生欲。

  謝遲已經克制了太久,眼下明媒正娶將人給迎回家中,總算是得以拋卻了所有的顧忌。

  貴重的喜服被蹂躪得不成樣子,傅瑤衣衫半褪,露出瑩白的肌膚與小衣來,在燭火的映襯下顯得旖旎。她伏在謝遲肩上喘氣,小聲笑道︰“我今日還是頭回見你穿大紅的衣裳……”

  謝遲替她取下釵環耳飾,明知故問道︰“然後呢?”

  “特別特別好看。”傅瑤有些許害羞,但語氣里又透著十足的雀躍。

  謝遲妥帖地將她放在了床榻上,調笑道︰“那……要麼我不脫了?”

  傅瑤想象了下那情形,臉紅得更厲害了,連忙擺了擺手,又撈起錦被來蓋了半張臉,只露了雙杏眼在外,眨巴眨巴地看著他。

  謝遲早就蓄勢待發,解了衣裳之後,將人從錦被中剝出來,傾身覆了上去。

  傅瑤被堵了唇舌,只能含糊不清地抗議道︰“放,放下床帳。”

  兩人已經有數年未曾做過這樣親密的事情,傅瑤還記得當年圓房時吃的苦頭,知道這次怕是也不容易,所以做好了心理準備。

  但實際上比她預想的要好上許多。

  謝遲不再是從前那個在情事上青澀得只知橫沖直撞的“莽夫”,備好了脂膏,溫柔細致地幫她做足了準備,也會一直留意著她的反應,稍一喊疼就及時止住,耐心地親吻安撫。一直到後來,確準她能夠承受之後,方才縱情索取……

  只是再怎麼小意溫存,忍了幾年後食髓知味的男人也是極可怕的,傅瑤自己都不知是何時睡去,只模模糊糊記得被他抱去沐浴時,仿佛也荒唐了一場。

  的的確確應了他前幾日那句“煩請多擔待”的玩笑話。

  第二日比平時醒得要晚些,傅瑤一睜眼就見著了近在咫尺的謝遲,對上他那專注的目光,尚未來得及高興,腰酸背疼的感覺便席卷而來,倒抽了口涼氣。

  “我幫你按按……”

  謝遲替她揉捏著腰,手法嫻熟。初時還算正經,可漸漸地就又有些變味兒了。

  傅瑤一見他那深沉的目光,就知道什麼意思,連忙小聲道︰“不要了……”

  她是真有些吃不消。

  謝遲知道她的身體狀況,低低地笑了聲,在她眉間落了一吻後,便退開些許。

  “還困嗎?”謝遲繞了縷傅瑤的長發,纏在指尖把玩,“我知道你累,若不然就再睡會兒吧。”

  謝遲一早就告了假,不必上朝,家中也沒長輩和規矩約束……傅瑤抿唇想了想,決定由著性子放縱,沖謝遲比劃了下︰“那就再睡一小會兒好了。”

  而後又攥著他的衣袖,軟聲道︰“你陪我。”

  “自然。”謝遲替她理了理鬢發,溫聲答道。

  傅瑤被謝遲這目光看得分外安心,換了個更為舒服的姿勢,不多時,竟真又睡了過去。

  謝遲倒並不覺著困,他向來覺少,如今心滿意足,更是沒半點困意。

  窗外晨光漸盛,歲月靜好。

  眾人為著謝太傅與傅瑤的親事議論許久,大婚過後才漸漸平息下去,可沒過多久,另一樁事就又如同水入油鍋,讓滿京城都炸開來——

  謝太傅他,竟然辭官了。

  要知道,辭官通常是跟告老還鄉聯系在一起的,而謝遲他也就剛到而立之年而已!三十而立,這其中的意味就很明顯,是要闖蕩事業的,可他竟然放著坦蕩的前途不要,辭官了……

  別說尋常百姓,就連朝臣大都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朝會上剛得知這事時,皆是目瞪口呆。

  這可是謝遲啊。

  這些年來,許多人都覺得他“有不臣之心”,是個有一手遮天的奸臣,幾乎所做的每件事情,都會被解讀出這樣那樣的意思。

  而如今,那些陰謀論都不攻自破了——畢竟哪個狼子野心的,會在這樣大好的年紀辭官歸隱呢?

  蕭鐸一早就知道他的打算,但在收到這請辭的折子後,還是正兒八經地同謝遲長談了一番。

  若是在權勢與謝朝雲之間非要做一個選擇,蕭鐸會選擇後者,但能兩者俱全,是再好不過了。

  謝遲明明也可以這般,可卻非要徹底舍棄一樣。

  才弱冠之年的帝王滿是雄心壯志,幼年孤苦無依,嘗到權勢的滋味後便一發不可收拾,故而並不能理解謝遲的選擇。

  蕭鐸無可奈何,加之朝局已然穩定,便應允下來。

  不少人都覺著謝遲是撞邪了,普天之下,能與謝遲感同身受的仿佛也就只有謝朝雲與傅瑤兩人。

  “兄長這些年太累了,十年像是過完了旁人的一輩子,以至于如今對權勢無欲無求……”謝朝雲與傅瑤在御花園喝茶賞花,回過頭去打趣道,“唯一的欲、求,也就唯有你了。”

  這話雖是玩笑,但也的確沒說錯。

  謝遲這些年來始終在風口浪尖,先帝昏聵虞家弄權時他從雲端跌進泥里,掙扎著活了下來,伺機而動;兩王之亂時他平定京城叛亂掌控朝局,扶持蕭鐸登基,開始了數年的權臣、奸臣生涯;而裴老將軍過世後,他又趕赴北境,收拾當年燕雲兵禍的爛攤子……

  他到過這世上絕大多數人難以企及的位置,只覺著索然無味,所以辭官辭得干脆利落,毫不留戀。

  傅瑤笑而不語,垂眼把玩著手中的團扇,其上是前兩日在家中時她畫的蓮葉圖,還有謝遲題的一首小詩。

  “決定什麼時候啟程南下了嗎?”謝朝雲又問道。

  “盛夏將至,我怯熱,故而是準備入秋之後再走。”傅瑤話還沒說完,瞥見遠處那熟悉的身影之後,立時坐直了身子,大有準備隨時離開的架勢。

  謝朝雲循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果不其然見著了與蕭鐸談完,來這邊接人的謝遲。

  “去吧,”謝朝雲爽快道,“等臨行前,我再給你們餞行。”

  謝遲與朝雲閑聊了幾句,毫不避諱地牽上傅瑤的手,並肩離開。

  她當年擅自做主定了這門親,是想要給謝遲多添一個牽絆,讓他行險事時想想家中的妻兒。雖然事態的發展並不如她所料,但兜兜轉轉,最後竟真歪打正著。

  哪怕尚沒兒女,傅瑤一人,已經足以成了他的牽絆與慰藉。

  百煉鋼化為繞指柔,是幸事。

  芙蓉鎮落第一場雪的時候,胭脂鋪的斐娘發現,對面書鋪的掌櫃回來了。

  那是個很討喜的姑娘,自稱雲岫,模樣好性情也好,見了誰都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樣,隨身總是會帶著各式各樣的糖,偶爾見著小孩子會分給他們。

  雲岫並不是本地人,當年來了這小鎮後,開了個書鋪。

  斐娘起初並不看好,甚至還曾想過勸她改行,可沒想到雲岫竟然將生意做得紅紅火火,話本賣得很好,改的戲本更是廣為流傳。

  斐娘很喜歡這個聰明又和善的姑娘,見她孤身一人,還曾想過當紅娘介紹親事給她,但卻被婉言謝絕了。

  那幾年,圍在雲岫身邊的男人不少,可她對于那些示好熟視無睹,被糾纏得煩了,甚至還會破天荒地翻臉。

  斐娘好奇問過,她想要嫁什麼樣的男人?

  她定定地出了會兒神,也不知是想起什麼來,最後只含笑搖了搖頭,模樣看起來有些難過。

  再後來,她說是回老家去探親,而後再沒回來後。

  她小腹微微隆起,看樣子像是有了身孕,那眉目如畫的白衣公子撐著把傘,替她遮去風吹來的細雪,小心翼翼地扶著她進了鋪門。

  斐娘收拾了繡筐往對面去,尚未進門,便听見了里邊的動靜。

  “看,這就是我的鋪子,”雲岫輕快的聲音中帶了些促狹,大包大攬道,“今後你什麼都不用做,也不用費心,我養你呀。”

  另一人低笑了聲,話音里滿是縱容︰“好啊。”

第135章 番外|江南(一)

  小橋流水人家(一)

  得知傅瑤有孕, 是在南下的路上。

  兩人早就商議好了南下之事,成親後, 便開始陸續準備起來。

  但適逢夏日, 傅瑤又格外怯熱,故而便在京中多留了些時日,準備等到秋高氣爽之時再啟程。

  謝朝雲是早在信中就得知他二人的打算, 對此毫無異議, 而傅家則是在謝遲陪著傅瑤三朝回門,席間聊起將來的打算之時知曉的。

  回門那日, 謝遲一大早就醒了過來。

  雖說滿京城都知曉他將傅瑤給娶回家中了, 但要面對傅家之時, 他心中仍舊會有些許忐忑。這源於早些年他對傅家的忽視, 自知理虧, 所以難免如此。

  傅瑤初時並沒覺察到, 梳妝打扮後,同桌吃飯時算是覺出些不對來。

  “爹娘當初既然點頭應下了這門親事,就意味著把從前那些不好的事情都揭過去了, ”傅瑤托著腮, 同謝遲解釋道, “你就也不必在意了。”

  謝遲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話雖是這麼說, 但傅瑤眼下對謝遲已是十分熟悉, 就算他再怎麼“喜怒不形於色”,也仍舊能看出端倪來。想了想, 她扯了下謝遲的衣袖, 露出個燦爛的笑來:“放心吧, 我爹娘很好相處的。”

  其實細論起來,當年三朝回門時謝遲大病剛醒, 北境鬧出那樣的大事,迫在眉睫,他選擇入宮去見皇上商議正事也沒什麼可指摘的。

  傅家並不是不講理,但凡他後來有彌補的意思,也不會為此耿耿於懷。

  只不過謝遲當年的確沒將這事放在眼中,加之後來諸多事宜,致使閒言碎語滿天飛,傅家原本就對這親事不滿,後來也就沒了好臉色。

  但正如傅瑤所說,傅家既然應了親事,便不會再為當年之事耿耿於懷。歸根結底,還是謝遲自己過不去,為著當年之事懊惱。

  在往傅家去的路上,謝遲忽而問道:“瑤瑤,你可曾同爹娘提過我要辭官之事?”

  “還沒呢,”傅瑤理所當然地答了句,而後偏過頭去看向謝遲,沉默片刻後忍不住笑了起來,“你是不是以為,我爹娘會不情願?”

  其實若換了旁的人家,興許真會如此。

  畢竟誰不想有個地位顯赫的女婿?放著大好的前程不要,而立之年辭官歸隱,怎麼看都不算好的選擇。

  謝遲原本下意識地想要否認,但對上傅瑤那清澈的眼神後,到了舌尖的話又咽了回去。

  平心而論,他的確拿捏不准。

  謝遲本就是個多疑的人,在這世上,能讓他放下戒備信任的人,除了血脈相連的朝雲,這麼些年也就只有傅瑤一人了。

  他會為了傅瑤接受她的家人,但卻並不意味著能立時給予同等的信任。

  “就算不情願,也是人之常情。”謝遲道。

  他說話還是留了餘地,傅瑤知道謝遲的性情,更不會為此介意,只說道:“那我就同你打個賭吧,我賭爹娘絕對不會反對。”

  謝遲隨之說道:“賭什麼?”

  “賭……”傅瑤拖長了聲音,可想了許久仍舊沒想起來有什麼好賭的,不由得笑道,“你連人帶身家都是我的了,這還怎麼賭?”

  畢竟就算不拿賭注來說,平日裡謝遲對她也是百依百順的。

  兩人說說笑笑間到了傅家,傅家人倒是一早就在等候著了,傅瑤陪著顏氏說話,謝遲則仍舊隨著傅尚書往書房去閒談,恰巧休沐的傅玨作陪。

  謝遲還清楚地記著這書房,先前就是在這裡,他經受了堪稱是審訊的問話,後來又耗了月餘,才總算是得了傅尚書鬆口,定下了與傅瑤的親事。

  而到如今,兩人已然是翁婿,和睦許多。

  謝遲其實並不習慣親密的關係,不喜歡應酬,這些年來也沒什麼交好的朋友,關係比較好的范飛白屬於跟誰都說得上話的自來熟。

  但出乎意料,與傅家人打交道比他想像中的要輕鬆許多。

  而在他終於提出自己打算辭官,陪傅瑤南下時,傅尚書與傅玨雖都難掩驚訝之色,但並沒忙著阻攔,只是齊齊沉默下來。

  傅尚書認真思量了會兒,開口道:“這應當也是瑤瑤的意思吧?”

  謝遲頷首道:“是。”

  “既然如此,那就隨你們了。”傅尚書想了想,又額外補了句,“只是記得偶爾回京來看看。”

  事實證明,的確是傅瑤賭贏了。

  傅家人並沒有阻攔,甚至沒有多問,很快就同意了這件事。

  謝遲有些難以置信道:“您同意了?”

  “這是你們夫妻自己決定的事,瑤瑤既然喜歡,那我們自然不會反對。”傅尚書一本正經道。

  他話中的“夫妻”二字讓謝遲的心情愈發地好了,心中也難免為此動容,明明是個很會說話的人,但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麼才合適。

  倒是一旁的傅玨笑道:“我們家可是嬌養女兒,這些年來但凡是長姐和瑤瑤想要的,爹娘就沒不應的,管教和嚴苛都用在我身上了。”

  “傅家從來都是靠自己立足,不靠姻親裙帶,兒孫爭氣便顯赫,不爭氣也合該敗落。你不必為此有顧忌,想辭官就辭官好了。”傅尚書又說道,“橫豎瑤瑤也喜歡江南,那邊也開了鋪子,你陪著她高高興興的就好。”

  傅家是真不怎麼在乎女婿門楣,要麼當年也不會放著那麼多世家公子不要,允許傅璿嫁給出身平平的周梓年。也正因此,當初傅瑤嫁給權傾朝野的謝遲,家中也未見有多高興。

  歸根結底,傅家是想要女兒能挑個自己喜歡,又真心實意待女兒好的。

  謝遲怔了片刻,意識到自己其實早就該想明白的。畢竟若不是這樣的人家,又怎樣養出傅瑤這樣純真又溫柔的姑娘?

  他低聲笑道:“早些年……是我誤了。”

  自從家中出事開始,他心灰意冷,走上了一條越來越獨的路,看不上這世上大多數人,也厭煩費時間應酬往來。

  湊巧他有自視極高的資本,也沒人敢多說什麼。直到傅瑤將他從高處拉回了萬丈紅塵。

  這兩年心緒漸漸和緩,驀然回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先前近乎畫地為牢,一意孤行地將所有好意連同惡意一道拒之門外,其實是很沒有道理的。

  “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瑤瑤曾經同我說過……”傅尚書話說到一半,忽而意識到有些不妥,便換了個話題,轉而聊起旁的事情來。

  謝遲含笑應承著,但卻不動聲色地將這說了半截的話記在心中,及至離了傅家之後,問起傅瑤來。

  傅瑤午飯吃得心滿意足,還喝了點甜酒,並沒到醉的地步,但也有些發飄。她靠在謝遲肩上,手被謝遲捧著把玩,聽了這話後沉默了下,抱怨道:“父親怎麼連這話都同你說?”

  “父親並沒說完,”謝遲勾了勾她的小指,“所以我才來問你的。”

  傅瑤的反應有些遲鈍,並沒意識到這稱呼與先前微妙的不同,她將謝遲的手拉高了些,示意他給自己按額上的穴道,而後哼哼唧唧地撲進他懷中撒嬌,並不肯說。

  其實就算她不說,單憑傅尚書前後的反應,也不是很難猜出。

  傅尚書這個人在公事上沒什麼可挑剔的,但並不是心機深沉的人,尤其是在謝遲面前,不動聲色地就能試探出不少來。

  正因此,謝遲也知道在傅瑤這裡八成是問不出來什麼的,沒再勉強,輕柔地替她按著穴道。

  午後暖洋洋的,傅瑤將臉埋在謝遲懷中,嗅著那再熟悉不過的味道,不多時就昏昏欲睡了,迷迷糊糊間想著自己早前與父親的一番對話。

  那是在出嫁前幾日,一家人用飯的時候,因湊巧聊到了周梓年的事情,她便順勢提了句。

  她說,謝遲與姐夫這些年來的經歷不同,爹娘死在了當年的冤案之中,除卻朝雲再沒什麼親近的人,這些年來背負了許多……

  顏氏是看過那出《沉冤記》的人,一聽就知道她什麼意思,又是無奈又是好笑地應了聲:“知道了。只要他真心待你好,我與你父親也會將他當成自家子弟一般看待,不會見外的。”

  而今日,傅尚書也對謝遲說了相仿的話。

  謝遲是個聰明人,知道傅家對自己態度轉變,必然是有傅瑤在其中周旋。他這些年來身邊親近之人屈指可數,無牽無掛的,如今算是意識到,多了門親戚的感覺也挺好。

  就算沒了太傅的身份,他這些年來積威甚重,畏懼他的人不在少數,但比之先前要好上不少。

  離京前的那段時日,謝遲辭官在家,大半時間都是同傅瑤在一處,偶爾也會同傅玨往來,甚至還曾赴過范家小公子的滿月宴。

  再有,還曾與岑靈均打過交道。

  岑靈均當年高中狀元郎,還是謝遲經過猶豫之後點頭給的,只不過再後來他就去了北境,雖留意著京中的變動,但那些細枝末節的事卻並沒管過。

  岑靈均蟾宮折桂之後入翰林院,按理說是該如旁人一般熬資歷的,但因著才能出眾入了蕭鐸的眼,這幾年來倒是步步高升。謝遲回京之後,在公事上與他有過往來,發現這位的確是沒什麼可挑的,不出意料的話再過些年,也會是朝中的肱股之臣。

  早年,謝遲曾經因為他拈酸吃醋,到如今自己與傅瑤心意相通,而岑靈均也已經與旁人定親,算是徹底少了一層顧忌,多了些惜才之心。

  只不過他的大度終歸是有限的,就算偶爾有打交道,也絕對不會在傅瑤面前提及此人半句。

  出了盛夏之後,暑氣逐漸退去,秋高氣爽之際,夫妻二人定了啟程南下的日子。在離開之前,進宮去見過謝朝雲留了飯,又同范飛白姜從甯夫妻聚了聚,還往傅家去了一趟……

  好些年了,謝遲就沒接連趕過這麼多宴席。

  傅瑤有過南下的經歷,對這一路上經停的城鎮更為熟悉些,當年她身邊只有銀翹等侍從作陪,如今卻是多了個謝遲。她同謝遲講自己早些年的經歷,領謝遲逛那些或風景優美或有趣的地方,倒像是將早前的遺憾都補回來了似的。

  途徑有名的谷陽鎮時,正是深秋,這裡是以做風箏遠近聞名的,傅瑤早年來時,曾見過各式新奇有趣的風箏,便想著讓謝遲一道看看。

  可途徑鎮上的醫館時,謝遲卻忽而開了口:“進去看看吧。”

  傅瑤一臉茫然地看了回去:“你身體不舒服嗎?”

  “不是……”謝遲無奈地歎了口氣,而後低聲提醒道,“你沒發現,自己的信期推遲了嗎?”

  傅瑤向來是不記日子的,更沒這個意識,呆呆地盯著謝遲看了會兒,反應過來這話中的意思後,心跳立時就快了起來。

  她被謝遲牽著進了醫館,亦步亦趨跟著,腦海中卻是一片空白。

  雖說很早很早以前,她就曾經幻想過同謝遲的孩子應當是怎麼個模樣,但真到了這一日,卻只覺著茫然。

  其實在定下行程之前,謝遲還曾因為這事跟她商議過。

  雖然傅瑤自己不怎麼在乎,但謝遲始終記著傅璿當年在回京時傷了胎氣,以至於不得不臥床修養數月的事情,故而也怕傅瑤重蹈覆轍,想著要麼等到塵埃落定後再南下。

  但因為誰也說不準這孩子什麼時候來,總不能為著沒蹤影的事情長久等下去,所以最終還是沒為此更改。

  謝遲是一直有算傅瑤的信期,覺察到推遲之後,心中便不由得生出些忐忑來,既高興又擔憂,也想著事情總不至於這麼巧吧?

  然而就是這麼巧。

  醫館的老大夫診了脈之後,笑呵呵地道了喜。

  傅瑤緊緊地攥著謝遲的手,仰頭看了過去,只見謝遲已經眉眼間盡是笑意,嘴角也已經高高地揚了起來。

  見他這模樣,傅瑤沒忍住笑了出來,晃了晃他的手:“這麼些人看著呢,矜持些。”

  “已經很矜持了,若不是在外,我都想要抱你了。”謝遲低笑了聲,大方地留了一錠銀子給那老大夫,沒顧阻攔直接同傅瑤離開了。

  出門下臺階時,他甚至還提醒了句“小心”,一副恨不得將傅瑤給捧在手心裡的護著才好的架勢。

  傅瑤哭笑不得:“這才……”

  然而這話還未說完,她只覺著腰上一緊,隨即被謝遲給抱了起來,嚇得低呼了聲。

  謝遲低頭蹭了蹭她的臉頰,含笑道:“雖然很想矜持一些,但還是忍不住。”

  周遭的目光大都聚了過來,傅瑤能感受到謝遲那溢於言表的歡喜,並沒掙扎,只是順勢將臉埋進了他懷中,小聲道:“我也很高興。”

  一直到回了船上,又驚又喜的情緒仍舊未曾褪去。

  纏綿的親吻過後,傅瑤伏在謝遲肩上,仍舊透著些難以置信:“我居然要當娘了。”

  謝遲的手輕輕地覆在她小腹上,就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輕了些。

  此時尚未顯懷,纖腰不盈一握,若不是診了脈,完全想不到其中竟然已經有了兩人的血脈。

  “早些年,我總覺著自己會孤身終老……”謝遲微妙地停頓了下,將那不大吉利的話咽了回去,親吻著傅瑤頸側,低低地感慨,“瑤瑤,這樣真好啊。”

  早些年謝遲不近女色,從未想過成家,更未想過會有這般期待孩子誕生的一日。

  他總覺著,自己興許會死於戰場,又或是為朝局熬到心力交瘁,死于陰謀陽謀……到如今看來,幾十年以後應當是白頭偕老,兒孫滿堂。

  現實竟然要比想像之中好了百倍,像是這些年攢下來的運氣,都用在了此處。

  傅瑤察覺到那微妙的停頓,怔了下,而後笑道:“我早年還想過,若是將來有了孩子,最好是模樣和聰明才智像你,性情像我……”

  謝遲卻道:“都像你也好。”

  仿佛在他眼中,傅瑤無一處不好。

第136章 番外|江南(二)

  小橋流水人家(二)

  南下途中, 兩人是一路遊山玩水,走走停停。

  在谷陽鎮診出有孕之後, 除了高興外, 傅瑤與先前並沒太大差別,可謝遲卻是要格外小心謹慎一些,仿佛她成了易碎的瓷器一般, 怕風吹一吹就倒。

  除了出門之時多有約束, 就連飲食上,偶爾也要說上幾句, 看起來像是對此多有研究。

  傅瑤覺著稀奇, 追問之後方才知道, 原來早在京城時, 謝遲就已經特地瞭解過有孕之後的諸多禁忌, 一應相關事宜都牢牢地記在了心上。

  如今總算是派上了用場。

  傅瑤對此可以說是一竅不通, 雖說當年長姐有孕之時,曾聽母親提過幾句,但也沒特地記下, 扭頭就忘了。

  但好在有謝遲, 在他無微不至的照料之下, 倒也用不著她親自來費這個心。

  有孕之後行程放慢了些, 一直到入冬之後方才到了傅瑤曾居住過的芙蓉鎮, 此時她已經顯懷,還恰好趕上了這邊的初雪。

  謝遲被罰去過西境, 也曾駐守北境數年, 可卻從未來過江南, 一路看過來隻覺著山水都與北邊不同,別有一番風情。

  傅瑤當初芙蓉鎮時, 將鋪子交給了信得過的掌櫃,這次要南下,更是一早就遣人傳了信過來,將宅院提前收拾妥當。

  一到此地,便能入住歇息。

  正如她所料,前幾年悉心栽培的花草死了半數。領著謝遲轉了一圈之後,傅瑤無奈道:“有些花草格外嬌氣,當初是好不容易才養好的,這一年多不在,就算隔三差五有人灑掃,也沒能保住。”

  她倒也並沒苛責僕從的意思,只是覺著可惜。

  謝遲撐著油紙傘,替她遮去細雪,含笑道:“等到開春之後我陪你慢慢養回來。”

  傅瑤點點頭,看了眼天色:“時辰還早,咱們去鋪子那邊看看吧。”

  “你身體還能行嗎?”謝遲遲疑道。

  “可以的,”傅瑤攥著他的衣袖,腳步輕快地往外走,“你不覺著我這些日子都圓潤了嗎?再說了,那鋪子離得也不算遠。”

  傅瑤先前就聽長姐提過,這種事情因人而異,會有被孕吐等症狀幾乎折磨掉半條命的,也有從頭到尾都很順遂的。

  她運氣仿佛還不錯,再加上有人悉心照料,迄今為止並未有什麼不適。

  芙蓉鎮與京城大不相同,遠望青山秀水,白牆青石巷,小橋流水人家,儼然一派江南風光。

  從家往書鋪的路,傅瑤不知走了多少遍,哪怕離開許久已經記得清清楚楚,引著謝遲在小巷之中拐了幾個彎之後,到了長街之上。

  此處的風更烈些,攜卷著細雪而來,謝遲側身替傅瑤擋著風,傘大半都遮她那邊。

  傅瑤是想要跑幾步的,可卻被謝遲給拉著手腕攔了下來:“小心路滑。”

  “沒什麼妨礙呀,我有分寸的。”傅瑤軟著聲音抱怨,但還是放慢了腳步,半個身子都依偎在了謝遲懷中。

  謝遲好聲好氣解釋道:“你如今身子重,還是謹慎些。”

  “好麻煩……”傅瑤感慨了句。

  小孩子的確是很可愛,她也很喜歡,但真到自己懷了身孕之後,才知道其中的不易。

  謝遲認真道:“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傅瑤原本是隨口抱怨一句,見著謝遲這正兒八經的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而後指了指不遠處那書鋪,同謝遲笑道:“看,這就是我的鋪子。”

  謝遲抬眼看去,一眼就認出那匾額是傅瑤的字跡。

  他妥帖地扶著傅瑤上臺階,進了書鋪之後,打量著其中的裝潢。

  芸娘早就知道傅瑤不日將至,卻沒想到她竟然直接過來了,先是一驚,隨後迎了上來:“姑娘……”

  才剛開口,他留意到傅瑤那微微隆起的小腹,又看向一旁長身玉立的謝遲,愣了下。

  “這是我夫君,”傅瑤看出她的疑惑來,含笑解釋道,“姓謝。”

  謝遲隨之看向那掌櫃,微微頷首。

  芸娘立時改了口:“夫人何時到的?我竟不知情,實在是疏忽了。”

  “這不怪你。今日晌午到的,銀翹她們在收拾帶來的東西,慢慢安置,我閑著無事便想著過來看看。”傅瑤在一旁的高凳上坐了,看向櫃檯上供著的那支梅花,驚訝道,“今年這梅花開得倒早。”

  “是啊,”芸娘附和了聲,將早就備好的帳本取出,“這是你離開之後的……”

  “不急不急,”傅瑤擺了擺手,“這個等回頭再說,我也信得過你。”

  芸娘含笑道:“那我去煮茶。”

  說完,便往後院去了。

  這風雪天並沒什麼人出門,鋪子之中很清淨,謝遲四下看著。

  傅瑤擺弄著那瓶中的早梅,又抬眼看向書架後的謝遲,開玩笑道:“這就是我的鋪子。今後你什麼都不用做,也不用費心,我養你呀。”

  謝遲透過空隙看了回去,低聲笑道:“好啊。”

  傅瑤正欲再說,聽見門外傳來動靜,隨之看了過去,見著斐娘之後眉眼一彎:“許久不見。”

  “是有好久了,”斐娘放下簾子,三步並作兩步到了傅瑤面前,唏噓道,“我還當你是不準備回來了呢。”

  傅瑤托腮道:“怎會?我的鋪子還在這裡呢。”

  斐娘上下打量著傅瑤,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眼一旁的謝遲。

  傅瑤立時介紹了謝遲的身份。

  “真好,”斐娘真心誠意地誇了句,又放低了聲音,小聲道,“我現在總算是知道,你先前為何看不上那些人了。”

  雖說先前那些追求傅瑤的人,也不乏才俊,但與眼前這位白衣公子相比,無論是相貌還是通身的氣質,皆是相形見絀。

  傅瑤掩唇笑了聲,雖未多說,但聽旁人誇謝遲,也是心情大好。

  說話間芸娘送了熱茶和糕點來,傅瑤與斐娘閒聊著,謝遲並未上前打擾,隨意挑了本感興趣的書,倚在另一側的書架旁翻看。

  兩人先前的關係不錯,許久未見,自是有許多話。

  但總不能將自家的生意撂在哪兒不管,斐娘喝了杯熱茶之後,便起身告辭,說是等到改日閑了再敘。

  傅瑤正準備起身送,卻被斐娘給攔了下來:“你是雙身子的人,還是好好歇息,與我客氣什麼呢?”

  等到人離開之後,謝遲方才合上書,往傅瑤這邊來了。

  “你可曾聽到我們方才說了些什麼?”傅瑤拈了塊糕點,笑盈盈地問。

  謝遲一見她這模樣就知道是“不懷好意”,笑了聲:“聽了個大概。”

  這種閒聊謝遲是不好摻和的,故而有意避開,但他一心二用的本事向來不錯,哪怕一邊看書,也能聽個差不離。

  斐娘方才隨口問了傅瑤將來的打算,可能是以為她嫁了夫婿,算是謝家的人了,是要隨著這位謝公子到別處去的。

  在得知夫婦二人會在此處定居之後,不可避免地有些驚訝。

  畢竟這麼一來,與其說是傅瑤嫁了人,倒更像是這位謝公子入贅。再加上尚未進門時聽到的那句“我養你”,就更貼切了。

  斐娘見著謝遲的第一眼,看模樣和通身氣度,只當是富貴人家的公子哥,沒想到竟然是個“吃軟飯”的,心中著實是詫異得很。

  雖然很快就掩飾過去,並沒多問,但傅瑤還是看出她的心思來。

  謝遲的身份不宜讓外人知道,傅瑤也尋不出什麼合適的理由,便模棱兩可地認了下來,由著她誤會了。

  “斐娘並不是那種會搬弄是非的人,更不會同旁人背後議論,”傅瑤咬了口糕點,含糊不清地說,“只不過若是尋不出個合適的解釋,長時間下去,恐怕旁人也會覺著你是入贅給我的……”

  略微停頓了下,她忍笑道,“……小白臉。”

  只一想,傅瑤就覺著實在是有趣。

  謝遲縱容地看著她,不甚在意道:“那也不錯。”

  謝太傅著實是能屈能伸,半點不介意旁人這般誤會,當得了權傾朝野的“奸臣”,也當得了入贅的“小白臉”。

  傅瑤看著他清雋的面容,笑得停不下來,又指了指那糕點:“要嘗嘗嗎,這是芙蓉鎮有名的糕點。”

  謝遲走近,卻並沒去拿碟中完好的糕點,而是一低頭,將傅瑤手中那剩下的小半塊咬了過來。他抬眼看著傅瑤,眼中帶了些戲謔和曖昧。

  這模樣落在傅瑤眼中,帶了些別樣的意味,她臉頰都被這眼神看熱了,怔了下,方才回過神來。

  “你還真是做什麼都能做得很好……”傅瑤收回手,磕磕絆絆道。

  她算是徹底見識了。

  就算沒有家世、沒有才學,謝遲單憑這張臉,也能過得很順遂。

  這糕點很符合傅瑤的口味,但對謝遲而言卻是偏甜,他若無其事地咽了下去,而後順手拿過傅瑤面前的杯子,將剩下的茶喝了下去。

  “時候差不多了,”謝遲看了眼天色,向傅瑤伸出手,“我們回家去吧?”

  冬日原就是晝短夜長,再加上風雪天,此時已經暗了下來。

  傅瑤搭上謝遲的手,由著他給自己系好了斗篷,同芸娘打了個招呼之後,便離開了。

  這條路走了不知多少遍,有冬有夏,有晴有雨,時常是有銀翹陪著,偶爾也會是孤身一人。傅瑤偏過頭去看向謝遲,只見他眼睫上沾了細雪,側顏很是好看,不由得抿唇笑了起來。

  “想起什麼高興的事情了?”謝遲隨即看了回來,語氣溫柔。

  傅瑤向他懷中靠了靠,讓兩人一同擠在傘下,輕快道:“也沒想起什麼,就是很高興。”

  家中已經點了燈,進了門後一路往正房去,還能聞到濃郁的飯香。傅瑤原本已經吃了幾塊糕點,但聞著著香味,仍舊覺著餓,拉著謝遲加快了些腳步。

  這次南下帶的東西很多,銀翹她們整理了許久,還有一半沒能收拾好,只能留待明日繼續。

  橫豎日子長得很,大可以慢慢來。

  雖然舟車勞頓,但傅瑤卻並歇息,吃過晚飯收拾了一番,拉著謝遲到廊下看夜雪,聊起自己先前在難辨的事情。

  簷下的燈火映著夜色、雪色,謝遲倚在廊柱旁,替傅瑤拂去額前碎發上的雪花,又將快要滑下的兜帽理好,笑問道:“還不困嗎?”

  “是有些困,”傅瑤揉了揉眼,“但南邊冬日不常下雪,難得遇上,就這麼睡了有些可惜。”

  謝遲拉過她的手,隨即皺了皺眉,直接彎腰將人給抱了起來:“手都有些涼了,今日還是早些歇息吧。”

  傅瑤抬手勾著謝遲的脖頸,並沒拒絕,由著他將自己抱回了內室。她腹中還有孩子,所以的確得多留意著些,不能由著性子來。

  躺下沒多久,她便靠在謝遲懷中,沉沉地睡了過去。

  有孕之後,傅瑤是要比先前更嗜睡些的,原本養成的早起習慣在回到江南之後就又打回原形了,尤其是隨著天越來越冷、月份越來越大,不到日上三竿是壓根不願意從暖暖的被窩中起來的。

  謝遲是天生睡得少,雖說不困,但常常也會陪著傅瑤多躺會兒。

  他勤勤懇懇這麼些年,到了江南後算是徹底閑了下來,再不用考慮朝政邊境,甩掉了所有負擔。

  天氣好時,謝遲也會陪著傅瑤出門逛,半個多月下來,對芙蓉鎮有了大概的瞭解,也見了好幾個傅瑤的熟人。傅瑤在這邊是化名雲岫,他索性也隨之胡謅了個名字,叫做“謝知還”。

  尋常人興許察覺不到其中的關係,但真到了有學識的面前,怕是不難猜出這是胡謅的。

  傅瑤頭一回聽他說起這名字時,愣了下,垂眼掩去眼中的笑意,及至只剩兩人時忍不住調侃了句。

  “說不準旁人還覺著你我是有緣分呢。”謝遲笑了聲,“由著他們怎麼想,橫豎也打聽不出什麼。”

  夫妻二人離開京城時,只有親近之人知道,又皆是口風嚴的,誰也不會大肆宣揚。到如今,旁人興許知道他們離開了京城,但八成是不知道究竟去了何處的。

  謝遲早些年始終在風口浪尖上,但凡有點動靜,都要被眾人當成茶餘飯後的談資,這一退可以說是悄無聲息,尤其是對於京城的百姓而言,仿佛銷聲匿跡了一般。

  倒是北境那邊的許多故事漸漸傳了過來,其中不乏傅瑤編的那幾個。

  秦家太后一派被蕭鐸料理得乾乾淨淨,少了有心之人搬弄是非,謝遲也徹底離了朝堂,早年劍拔弩張的朝局平和下來,就連禦史台那位參過謝遲的“老頑固”都後知後覺地覺出些他的好來,同蕭鐸告老還鄉時追憶起這些年的難處,破天荒地誇了謝遲幾句。

  謝朝雲在信中將這事當玩笑話提了提,謝遲看了之後,一笑置之。

  “我知道這位翁禦史,”傅瑤看完了自家的信,隨手拿過謝朝雲的看了眼,同謝遲說道,“聽人說,他當年可沒少參你。”

  謝遲摩挲著那尚未刻好的玉料,回憶起當年的舊事,無奈笑道:“他這個人是個老頑固,最為看重規矩,便難免覺著我離經叛道。”

  畢竟他剛回京那幾年,的確是手腕強硬、氣焰囂張,怎麼看也不是個規規矩矩的純臣。

  “可那時新帝剛登基,冷宮中長大的孩子,就算再聰明也壓不住陣。”傅瑤小聲道,“你若是不強硬些,要怎麼辦呢?”

  她眼中的謝遲怎樣都好,自動找好了理由。

  “我並沒你想的那樣好,”謝遲含笑搖了搖頭,又拿起刻刀來,“其實我偶爾會想,如果不是有朝雲在,我與皇上興許當不了多少年的好師徒……”

  這話可謂是誅心,他們之間誰也沒提過,但都心知肚明。

  歸根結底,兩人皆是多疑的性情,哪怕一時平和,日子長了誰也說不準會如何。

  “這事可沒有如果,畢竟皇上與阿雲孩子都有了,小太子還得叫你一聲舅舅呢。”傅瑤托腮端詳著謝遲手中的玉料,她知道這是給沒出世的孩子準備的,看著那已經成型的花瓣,忍不住問了句,“若我懷的是個男孩兒呢?”

  這世上許多人家都盼著生男孩,可謝遲卻不同,兩人出門閒逛,給未出世的孩子挑物件的時候,他從來都是默認按著女孩來挑的。

  謝遲的動作頓了下,慢條斯理道:“那到時候就再刻好了。”

  他是真想要一個像傅瑤的女兒,就像是長姐家的文蘭一樣,乖巧又可愛的那種。至於兒子,謝遲是不大能想像出來若是像自己,該怎麼養?

  傅瑤沒忍住笑了出來,看了眼天色,拉著謝遲往外走:“懷胎十月,離孩子出來還早得很呢,陪我置辦年貨去。”

  年節將至,鎮上明顯熱鬧起來。

  傅瑤從前在芙蓉鎮過年,雖獨自在此,但也不會顧影自憐,領著丫鬟小廝們認真地準備,將宅子精心佈置一番。

  如今有謝遲在,就更是興致勃勃了。

  謝遲這幾年都是在邊關過的,並沒那個閒情逸致,某年臨近除夕時剛拿下一城,忙得暈頭轉向,若不是副將提醒險些都給忘了。

  這麼些年,就算傅瑤嫁過來的那個年節,他都在忙,只在夜間陪著傅瑤守了歲,這還是有生之年頭一回早早地親自籌備。

  傅瑤早年學過剪窗花,手巧得很,能剪出好幾十種花樣,給謝遲露了一手後,又想著教他。然而謝遲難得遇上不會的事情,學了半晌,成品仍舊不大像樣,傅瑤得意了會兒,打發他去書房寫楹聯。

  謝遲寫得一手好字,等到僕從將四處貼完之後,傅瑤挨個品鑒過去,十分滿意。

  “既然滿意,那給我什麼獎勵?”謝遲開玩笑道。

  傅瑤看了眼四周,見無人在,墊腳親了謝遲下。

  謝遲立時扶著她的腰,將人給扶穩了些,想要加深這個吻,然而舌尖觸及傅瑤唇舌後,又立時止住了。

  傅瑤打量著謝遲的反應,笑得停不下來:“忘了同你說,我方才吃了串糖葫蘆,還有酸梅幹。”

  她笑得幸災樂禍,擺明瞭不是“忘了說”,而是有意為之。

  “你啊……”謝遲算是拿她沒辦法,哭笑不得地感慨了句,而後扶著人回了房中。

  然而遲早是要還的。

  及至晚間,傅瑤被他抱在懷中親了許久,氣喘吁吁地開玩笑:“我記得聽旁人說過什麼酸……”她認真回憶了一番,繼續道,“哦對,是酸兒辣女。你說,我腹中懷的會不會是個男孩?”

  “男孩就男孩吧,”謝遲撫著她的鬢髮,溫聲笑道,“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歡。”

  他是想要個像傅瑤的女兒不假,但非要說的話,也沒很介意,畢竟歸根結底都是兩人的血脈。

  傅瑤對這個答案很滿意,想了想又道:“其實也無妨,我們可以多生幾個嘛。”

  她原本只是聊得興起,信口胡說,然而這話落在謝遲耳中,卻變了味,原本溫柔的目光中也不由自主地添了些情欲。

  傅瑤留意到後,怔了下:“現在可以嗎?”

  謝遲心中也在思考這個問題,歎了口氣,而後搖了搖頭:“穩妥起見。”

  自從得知傅瑤有孕之後,他便一直克制著,想歸想,但哪怕有一分傷到傅瑤的可能,他都不願冒這個險。

  傅瑤會意,向裡挪了挪,以免貼得太近撩起火來。

  謝遲也沒非要考驗自己自製力,定了定神後,有些無奈地又歎了口氣:“還是不必多幾個了。”

  他從前是極想要與傅瑤的孩子,並沒細想過有什麼不好,直到如今見著擺在眼前的難題,才算是清醒了些。

  相較而言,他還是更想要傅瑤的。

第137章 番外|江南(三)

  小橋流水人家(三)

  除夕這日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陽光很好,但出門之時傅瑤仍舊是被裹得嚴嚴實實, 兜帽下只露了半張臉。

  到今日各家年貨都已經採購齊全, 街上的攤販們大都收了攤回家,不像先前那般熱鬧,倒是能見著小孩子們湊在一處瘋跑玩鬧。

  謝遲見著個賣糖葫蘆的, 找出幾文錢來買了兩串, 一串給傅瑤先吃著,另一串則自己拿著, 留著過會兒再給她。

  傅瑤原就喜酸, 這些日子更是變本加厲, 興許是因著有孕的緣故, 連胃口都好了不少。一串糖葫蘆下肚, 目光隨之落在了謝遲手中那串上, 咽了咽口水。

  然而謝遲遞過來時,她卻並沒接,而是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臉頰, 抱怨道:“我覺著這半月下來, 胖了不少。”

  姑娘家總是難免會在意這些, 傅瑤從前是沒這個煩惱的, 可是今晨梳妝時, 是真覺著臉頰圓潤了不少。口腹之欲與愛美之心來回拉扯,可謂是為難得很。

  “你有孕在身, 胃口比先前好也是理所應當的。”謝遲將那鮮紅欲滴的糖葫蘆在她眼前晃了晃, “更何況, 我覺著你怎樣都好看。”像是生怕傅瑤不信一樣,他隨即又篤定地補了句, “千真萬確。”

  傅瑤的意志原就不大堅定,被他這麼一說,口腹之欲便立時佔據上風,接過了那串糖葫蘆。

  兩人到書鋪去逛了一圈,此處也已經貼好了楹聯,依舊是謝遲的手筆。他寫得一手好字,據芸娘說,這楹聯貼上之後,這兩日上門來的客人見著之後,大都是要議論一番的。

  今日自然是沒什麼生意,傅瑤隨便挑了個話本翻看,謝遲則在一旁悠閒地煮茶。

  “說起來,你那北境風物志修得怎麼樣了?”傅瑤忽而想起這件事來,隨口問了句。

  這還是她當年提的主意,謝遲後來的確也做了,但仍舊說那算不得什麼兵書,最多也就是自己這些年來的見聞和經驗,編個風物志。

  謝遲沉默了片刻,說道:“不急,慢慢來。”

  他動筆寫這風物志,是從北境時開始的。

  那時傅瑤在涼城那小院落腳,他被前線的戰事牽絆著不能回去,便陸陸續續寫了些,後來讓人連著信一併送了回去,請傅瑤代為整理。

  當初他領兵在外,有許多軍務,卻還是能尋出時間來寫,反倒是後來同傅瑤在一處後荒廢下來,不怎麼寫了。

  回京成親之後,新婚燕爾蜜裡調油,就算是有閒工夫也不會用在這事上。及至來了江南,滿心記掛的都是傅瑤與她腹中的孩子,就更是將這件事給拋之腦後了。

  若不是傅瑤突然提起,他自己興許壓根想不起來。

  由此可見,俗話說的“美色誤人”的確也是有幾分道理的。

  傅瑤托腮打量著謝遲,將他這微妙的沉默看在眼中,認真地回想了一番,忍不住笑了起來:“你莫不是將這事給忘了?”

  謝遲看著面前的小火爐,抬手扶了扶額,無奈地承認了:“是啊。”

  傅瑤笑了會兒,又說道:“是不是我拉著你做這做那,耽擱了這事。”

  “不是這麼算的,”謝遲沏了杯熱茶,放到她手邊,一本正經道,“在我這裡,陪你才是頭等的大事,別的都得往後排。這不叫耽擱,而是理所當然。”

  “若我去費心編修那些,少了陪你和孩子的時間,才算是耽擱。”

  他心中的確是這麼想的,便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並沒意識到這已經完全算是情話了。

  傅瑤唇角不由自主地翹起,勾了下謝遲的手指,正想撤開,卻又被謝遲反手握進了掌心。

  “在看什麼,”謝遲瞥了眼那話本的名字,饒有興趣道,“有趣嗎?”

  “才看了個開頭,”傅瑤近來不大能靜下心來認真看書,隔三差五就會跑神。想了想,她將那書推到了謝遲面前,軟聲撒嬌道,“要麼,你給我講講吧?”

  謝遲愣了下,等到反應過來後,垂眼翻看著那話本,含笑道:“那好,我就當一回你一人的說書先生。”

  “誰說只有一個人了?”傅瑤眨了眨眼,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明明還有她。”

  謝遲眼中笑意愈盛:“好,那就是你們兩人的說書先生。”

  這麼些年來,謝遲並沒聽過幾次說書,上次還是在涼城之時被傅瑤拉去的,更沒給旁人講過故事。他先大略翻看了幾頁,在心中梳理了章程後,方才開了口。

  初時他明顯有些不適應,但漸漸地卻是越來越順暢,講得繪聲繪色。

  傅瑤原本只是順勢撒嬌,沒料到謝遲竟然講得有模有樣,熟悉的聲音落在她耳中,很是享受,比方才自己慢慢看好了百倍。

  這話本初時不顯山不露水,到後面,才發現竟然是個與妖鬼有關的志怪故事。

  聽到緊要之處,傅瑤不自覺地攥緊了謝遲的手。

  她先前也看過竹林閑客的志怪故事,但那些都是偏敘事講情的,讓人覺著曲折離奇,可如今這個故事卻顯得格外嚇人些。

  謝遲將傅瑤的反應看在眼中,停了下來:“你若是怕,若不然就不講了吧?”

  “這怎麼能行?”傅瑤委屈道,“我還不知道結局究竟如何呢!”

  怕歸怕,但也不能就這麼算了。

  謝遲無奈地笑了聲,只得在傅瑤的催促下繼續,可還沒講幾句,便聽見傅瑤似是受了驚訝一般“呀”了聲。

  “怎麼了?”謝遲隨即問道。

  傅瑤垂眼看向自己的小腹,有些難以置信地抬手覆了上去,遲疑道:“她方才像是踢了我一下……”

  謝遲立時將那書放在了一旁,離得更近了些。

  兩人齊齊地將那到了緊要關頭的故事拋之腦後,湊在一起琢磨著,可腹中那孩子卻已經安靜下來,仿佛方才是傅瑤的錯覺一樣。

  “算了,不理她。”傅瑤給謝遲添了杯茶水,笑盈盈道,“喝口茶潤潤喉吧。”

  謝遲聽出她這旁敲側擊來,將扔到一旁的書拿了回來,翻回先前的位置,喝了口茶複又講了起來。

  然而事情巧得很,沒多久,傅瑤就又覺出胎動來,一臉茫然。

  “看來,咱們孩子是不大喜歡這個故事了。”謝遲開玩笑道。

  “哪有?”傅瑤嘀咕道,“八成是湊巧才對。”

  然而此時已經到了晌午飯點,她也覺著有些餓了,扶著謝遲站起身來:“還是先回去吧,記得把話本帶上。”

  等到出了門後,傅瑤又忍不住指了指自己隆起的小腹,問謝遲道:“你說,她膽子是不是有些小?”

  謝遲看著她煞有介事的模樣,忍笑道:“沒出世的小孩子,膽子小也是理所應當的啊。”

  傅瑤這才作罷,回家中吃了午飯之後,便歇息去了。

  冬日難得有這樣陽光暖洋洋的午後,傅瑤不多時就睡了過去,謝遲在一旁陪了會兒,正準備起身時,卻只見她的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錦被下的手也不大安分地掙動了下。

  謝遲一見傅瑤的反應就知道八成是做夢魘住了,立時握住了那掙動的手,躺了回去,又輕輕地拍著她的背。

  這才漸漸安穩下去。

  謝遲也沒再想著起身,一直陪到傅瑤自己醒來,替她理了理鬢髮,笑問道:“你先前是夢著什麼了?”

  傅瑤睡眼惺忪,揉了揉臉頰,後知後覺地想起那夢來,支支吾吾道:“也沒什麼。”

  “那讓我猜猜?”謝遲若有所思道,“是不是夢著了今日聽的那故事了?”

  傅瑤:“……”

  她將臉埋在謝遲懷中,悶聲道:“是。”

  “看來——孩子是隨你了。”謝遲嘴上打趣著,但卻將傅瑤抱在了懷中,溫聲笑道,“好了不怕了,我陪著你呢。”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這才起身。

  往年在芙蓉鎮過除夕時,傅瑤總是會親自下廚,沒半點大家閨秀的架子,忙得不亦樂乎。今年有身孕,謝遲不放心,她也怕自己這樣反而添亂,便全交給了廚娘和銀翹她們忙活,自己陪謝遲下棋。

  傅瑤正琢磨著下一步該怎麼走,忽而想起當年的事來,同謝遲翻舊賬道:“說起來,我記得咱們頭一回下棋的時候,你險些把我給氣哭了。”

  那時候她同謝遲說好了,自己陪他下棋,他陪自己看泥人,結果最後鬧到不歡而散。

  謝遲也記得這件事,噎了下,立時認錯道:“那時是我不好。”

  當初傅瑤的棋藝並不算好,他也沒半點相讓的意思,反而更像是戲弄。等到最後把人給惹惱之後,心中也不是不後悔,可那時並不知道該怎麼哄人,弄巧成拙。

  如今再想,謝遲都覺著自己當初簡直無可救藥,不忍直視。

  可傅瑤卻並不答,沉默不語地下著棋,像是為著舊事耿耿於懷。謝遲愈發懊惱起來,思來想去琢磨著該怎麼哄,正準備再開口時,卻見傅瑤忽而笑道:“我贏啦。”

  謝遲看向那棋局,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中落了傅瑤的圈套,哭笑不得投子認輸。

  雖已經知道傅瑤方才那模樣是有意做出來詐他的,眼下已經高高興興地收拾起棋子來,但謝遲仍舊說道:“瑤瑤,當年是我不好……”

  傅瑤沒等謝遲說完,便立時擺手道:“我沒有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謝遲無聲地笑了笑。

  他知道傅瑤在北境答應複合的那日,就已經將過去的事情一筆勾銷,其實是他自己過不去那個坎,每每想起來都覺著懊惱,甚至會有些後怕。

  傅瑤定定地看著謝遲,一時卻又不知說什麼合適,便索性起身湊近了些,在他唇上親了下。

  謝遲扶著她的腰,加深了這個吻。

  懊惱與安撫,並著深情,萬般情緒盡在不言之中。

  年夜飯準備得很豐盛,傅瑤吃得差不多飽,聽著外邊的動靜後,一手端了杯酒,一手拉著謝遲到院中去看煙花。又支使著興寧將先前備年貨時準備的煙花都拿了出來。

  謝遲想要替她捂耳朵,卻被傅瑤給避開了。

  “我真不怕這個,”傅瑤笑盈盈道,“若不是懷著身孕,我就自己去點了。”

  簷下懸著的燈火映在她眼中,亮晶晶的。

  傅瑤仰頭看著天際的煙火,謝遲卻含笑看著她,目光溫柔似水。

  一直以來,傅瑤都有除夕守歲的習慣,可今年興許是有孕在身的緣故,卻並沒能熬下去,雖然已經變著法地找話聊,但最後聲音還是越來越低,靠在謝遲肩上睡了過去。

  謝遲小心翼翼地扶著她躺了下去,蓋好了錦被。

  他少時隨著爹娘和朝雲守歲,後來就沒這個習慣了,年節過得跟平時沒什麼兩樣。但這次卻並沒陪著傅瑤睡下,而是替她守歲。

  更聲響起時,外間隱約又有煙花聲傳來。

  傅瑤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揉了揉眼,小聲喚著謝遲的名字:“什麼時候了?”

  “是新的一年到了。”謝遲牽過傅瑤的手來,在她唇上落了一吻,似是立誓般低聲笑道,“與子偕老。”

第138章 番外|江南(四)

  “還有三個月, ”傅瑤挽著謝遲的手慢慢走著, 看了看遠處放紙鳶的, 又看了看湖上的畫舫, 忍不住算起日子來, “到時候就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了。”

  從前長姐因胎像不穩不得不臥床休養數月的時候,傅瑤看著就覺得折磨, 如今真輪到自己, 哪怕是一切順遂, 卻還是覺著多有不便。

  謝遲這些日子始終陪在傅瑤身邊,知道她的不易, 如今見她滿眼羡慕和期盼,心中也分外不是滋味。

  “所以你將來一定要乖一點,”傅瑤卻並沒失落太久,抬手覆上隆起的小腹,一本正經道,“娘親懷你可不容易了,若是將來不聽話,我就罰你……抄書。”

  謝遲聽了她這話,臉上多了些笑意,追問道:“你少時是不是時常被罰抄書?”

  傅瑤原本那“為人師長”的架勢沒能繃住,沉默了片刻,爭辯道:“……倒也沒有時常被罰。”

  “像我這樣自小就乖巧、討人喜歡的,爹娘才不舍的罰我,”傅瑤面不改色地自誇著,而後話鋒一轉抱怨道,“是最初給我請的那女先生太嚴苛了。”

  她還沒說具體的事蹟,謝遲卻已經先點了頭,像是對這話深信不疑。

  傅瑤沒忍住笑了出來:“你明還明什麼都不知道,點什麼頭呀?”

  “你是乖巧沒錯,也討人喜歡沒錯,那自然是罰你的那位女先生的錯。”

  也就只有謝遲,能將這話說得理所當然了。

  傅瑤怕笑得太過會肚子疼,咬了咬唇:“說起來,你還沒見過我少時的模樣呢。”

  “若早知道有今日,當年從那長安街上打馬而過,就該抬頭看一眼才對。”謝遲偏過頭去看向傅瑤。

  傅瑤隨著設想了下,如同編話本故事似的續道:“然後你就會發現,我可能才到你這裡。”

  她身量原就不算高挑的,眼下同謝遲站在一起,將將到他肩,就更不用提當初那個年紀了。

  謝遲看了眼她比劃的位置,調侃道:“是啊,你當初還那樣小,該叫我‘哥哥’才對。”

  自從當初鬧著玩喊謝遲哥哥,結果被親哥在廟會上撞見之後,傅瑤就對這個稱呼格外敏感,輕輕地推了謝遲一下,嗔道:“不准再提這個。”

  “好好好,”謝遲先是連聲應下,又逗她道,“不提‘哥哥’了。”

  傅瑤一口氣差點沒上來,橫了他一眼,要甩開手,卻又被謝遲給牽了回去:“別惱,不逗你了。”

  春風拂面,送著清淡的花香,夾雜著親昵的笑鬧聲。

  回到家中後,傅瑤也開始張羅著重新養些花草,搜羅種子、從別處移栽。

  只可惜她身子越來越重,有許多事情是做不了的,月份大了之後連蹲都蹲不下,只能在一旁指揮著,交給僕從或是謝遲動手。

  幾個月下來,宅子中添了許多花草,一片生機盎然,而傅瑤也到了臨產期。

  顏氏知道傅瑤有孕之後,曾經寫了一封極長的信,事無巨細地叮囑了一番,傅瑤自己記不住,便轉手給了謝遲。謝遲一字不落地記了下來,也提前問了大夫,又托芸娘找了此處靠譜的穩婆,做好了十足的準備。

  但真到胎動要生產時,謝遲腦海中卻先是一片空白,將傅瑤抱到床榻上,不知所措地握著她的手,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麼好。

  “我還是頭一回,見著你這模樣。”傅瑤開口道。

  謝遲也沒想過自己竟會這般失態,尤其是看著傅瑤那疼得要命的模樣,便只剩了慌亂。

  “放心吧,”傅瑤勉強露出個笑來,“她這麼乖,一定不會折騰我的。”

  謝遲察覺到她聲音中的顫抖,將手攥得更緊了些,點了點頭:“嗯。”

  穩婆拿了銀子之後便在這邊時時候著,得了消息後,立時便過來指揮著銀翹她們準備接生。

  “您不要先出去嗎?”穩婆看著床榻邊的謝遲,遲疑道。

  依著舊俗,接生時男人該避開的,說是見著這血不吉利。

  謝遲聽人提起過這事,但卻並沒半分要離開的意思,只是挪開些,仍舊未曾鬆開傅瑤的手,毫不猶豫道:“我在這裡陪她。”

  這些年來,謝遲打過大大小小數不清的仗,受過數不清的傷,軍醫處理傷口之時,他見著自己的血都沒什麼反應。可如今見著丫鬟們進進出出,原本清澈的水成了血色,卻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來。

  恍惚間倒像是回到了當年剛到西境,頭一回上戰場時。

  傅瑤疼得說不出話來,只能聽著穩婆的指揮吸氣呼氣,面色蒼白如紙,汗水與淚水摻雜在一起,洇濕了鬢髮,狼狽不堪。

  謝遲從丫鬟手中接過浸濕的帕子來,替傅瑤擦著臉頰,薄唇緊緊地抿著。

  他先前聽人說過,生產不易,但也沒想到會這般不易。

  眼見著傅瑤如今這模樣,他只覺著心如刀絞,有那麼一瞬間,甚至有些遷怒那未出世的孩子,以及自己。

  若早知要傅瑤吃這樣的苦,他寧願沒有這個孩子。

  傅瑤卻並沒那個心思胡思亂想,到後來已經疼得恍惚,及至聽著穩婆高興的祝賀以及孩子的啼哭之後,方才遲緩地回過神來。

  她抬眼看向一旁的謝遲,發現他的目光牢牢地定在自己身上,甚至沒去看穩婆抱著的孩子。

  傅瑤的確從沒見過這樣的謝遲,她簡直疑心自己是恍惚看錯了,竟然從謝遲眼中看出些驚懼來。

  “我,”傅瑤的嗓子有些啞,咳了聲,輕輕地晃了晃他的手,“我沒事呀。”

  話音剛落,謝遲便俯下身來,將她抱在了懷中。

  他初時像是有些失控,力氣大了些,可隨機就又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攬著傅瑤。

  穩婆在一旁自顧自地說著些什麼,謝遲恍若未聞,傅瑤偏過頭在他耳垂上親了下,含笑道:“恭喜你得償所願,是個女兒。”

  對於是兒是女這件事,傅瑤是真不怎麼在意,生個伶俐可愛的女兒很好,生個像謝遲的男孩也不錯,倒是謝遲一直有所偏向。

  然而如今聽著這消息,他卻並未見多高興,直到傅瑤緩過勁兒來後,方才漸漸好起來。

  “穩婆說,我這已經算是順遂的了,”傅瑤喝著他喂的湯,慢悠悠地說道,“你不必擔心,已經好很多了,說不準晚些時候就能下地走路。”

  然而這卻並沒能安慰到謝遲。

  若是這都算順遂,那不順遂,該是怎樣的折磨?

  謝遲是絕不會將自己方才的驚懼宣之於口的,傅瑤也沒戳破,這種事情旁人說也沒用,得慢慢緩過來才行。

  乳母將孩子給抱了過來,連著繈褓遞給了一旁的謝遲。

  謝遲從未抱過這樣小的孩子,更何況還是他與傅瑤的骨肉,小心翼翼地接了過來,這才算是清楚地見著了期盼許久的女兒。

  “唔,”傅瑤略微松了口氣,“比我想像中的要好很多。”

  剛生下來的孩子大都不怎麼好看,相較而言,眼前這個繈褓中安睡的小姑娘,可以說是清秀了——當然,也可能是因為她生的,所以怎麼看怎麼順眼。

  小姑娘睡得安穩,謝遲心中卻是波瀾起伏,一直被壓抑著的喜悅情緒終於湧了上來,低聲笑道:“瑤瑤,這是我們的女兒。”

  “是啊,”傅瑤倚在謝遲肩上,暢想道,“她會慢慢長大,蹣跚學步,也會管你我叫爹娘。咱們可以帶著她遊山玩水,教她學問道理……”

  多好。

  謝遲含笑聽著,又問道:“想好給她起什麼名字了嗎?”

  為著名字的問題,兩人先前商議過好些次,因著不知究竟是男是女,所以起了好些個備用,時常是偶然想起便要記下來。

  有偏文雅的、有寓意好的,講究得很,到最後滿滿一頁紙,反倒挑不出最滿意的來了。

  傅瑤已經有些困了,想了想,輕聲道:“叫‘念念’好不好?”

  謝遲神色溫柔地看向傅瑤:“很好。”

  這麼些年兜兜轉轉,千里姻緣一線牽,到今日這般圓滿,憑的的確是一個“念念不忘”。

第139章 番外|薑從寧(一)

  姜從甯&范飛白(一)

  姜從寧偶爾會回憶少時的事情, 她的記性很好,樁樁件件都記得很清楚。

  她從少時起就同傅瑤的關係最好, 兩人在一塊時總有說不完的話, 玩得高高興興,但在家中沒了外人時,要面對的大都是母親的眼淚和委屈。

  所以她那時一直很羡慕傅瑤。

  傅瑤家中並沒什麼亂七八糟的妾室通房, 更沒那麼些心思各異的兄弟姐妹, 長姐二哥待她都很好,如掌上明珠一般捧著。

  可薑家不是這樣的。

  那時姜從寧還不懂什麼叫“寵妾滅妻”, 只是下意識地厭惡那位看起來嬌嬌弱弱的崔姨娘, 和她那一雙兒女。

  因為父親總是會更喜歡崔姨娘, 為此惹得母親暗地抹淚, 也更喜歡崔姨娘的兒女, 冷落她與兄長, 若是姊妹兩人同時看上了什麼,父親必然是令她讓出去的。

  自從外祖家敗落之後,原本就沒什麼心機手段不會爭搶的母親就更沒了底氣, 就連面對崔姨娘這麼個出身不正的, 也依舊硬氣不起來。

  畢竟這家中做主的是父親, 他喜歡崔姨娘, 一門心思地偏袒, 其他人又能怎樣呢?

  姜從寧少時對此束手無策,就算再怎麼憤憤不平, 也只能隨著母親一道忍氣吞聲。只不過與母親的性情大不相同, 母親是性子綿軟, 受得委屈多了慢慢地就習以為常了。

  可她不一樣。她將受的委屈牢牢地記在了心底。

  一直到許多年後,她都還清楚地記得自己少時被搶了什麼東西。

  隨著年紀漸長, 姜從寧懂得越來越多之後,她開始想方設法地哄祖母高興,甚至也會忍著噁心適時討好父親。

  明明是母親這樣好性子的人養出來的女兒,可有時候,姜從寧覺著自己可能更像虛與委蛇的崔姨娘。

  但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與其當一個受盡欺負委屈只能往自己肚子裡咽的老好人,倒不如用些心機手段,至少能得到想要的。

  兄長眼見也是個不成器的,她若是不自己立起來,自己和母親該怎麼辦呢?

  與世無爭的人只能有一個,她沒資格柔弱。

  母親並不會這些勾心鬥角,姜從寧就靠著自己看、自己聽,從別人那裡學,同崔姨娘見招拆招。

  等到她借著母親之手送了個美人到父親身邊,又加以挑撥離間,成功地讓崔姨娘也受了冷落之後,在家中的日子便好過了許多。

  姜從寧少時不知道,父親執意偏袒崔姨娘該怎麼辦?後來知道了——

  可以讓他喜歡上旁人。

  也是從那時起,姜從寧不再對所謂的感情抱有任何期待,與其將希望放在那虛無縹緲、半點靠不住的東西上,還不如放在銀錢與權勢上。

  等再大些,到了該議親的年紀。

  趙氏一早就替她留意過,有才學好的也有性情好的,甚至還有一個早前見過幾面的遠房表兄,據說對她情根深種。

  姜從寧認真地聽母親挨個講過,卻一個都沒看上,想了會兒,讓她不必再多費心,這件事情自己另有打算。

  這些年下來,趙氏已經習慣于聽女兒的意思,加之也知道自己的本事有限,便由著姜從寧自己做主了。但等到從女兒口中聽到范飛白的名字時,她卻開始後悔自己沒再過問。

  “我雖知道的不多,但也聽過安平侯長子的事蹟,”趙氏難以置信地看著她,顫聲道,“他可是時常出入秦樓楚館,聽說還在那裡養了相好的,就因為這個緣故,所以到這年紀了還未議親……”

  姜從寧一早就料到母親會是這個反應,無奈地歎了口氣,解釋道:“以安平侯府的門第,若不是范飛白行事離譜,又怎麼會輪到我呢?”

  這話倒的確是沒錯,乍一聽合情合理。

  趙氏愣了下,隨即又苦口婆心道:“旁人都知道那是個火坑,避之不及,你又為何偏要往裡跳呢?”

  “因為他會是安平侯世子,而我想當世子夫人。”姜從寧面不改色道。

  旁的姑娘在她這年紀,大都還憧憬著能嫁個如意郎君,琴瑟和鳴,少有能這般理直氣壯地將“要權勢地位”說出口的。

  趙氏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喝了口茶,將語氣放緩了些:“你可曾想過嫁去之後要面對怎樣的情形?范飛白現在就能做出這樣的荒唐事,將來會如何?你這麼嫁過去,要承受多少非議……”

  “母親,我都已經想過了。”姜從寧打斷了她的話,“他想要眠花宿柳養相好的也隨意,想要納個七八房妾室也隨意,我只要世子夫人那個位置。”

  她有本事料理那些鶯鶯燕燕,坐穩世子夫人的位置,至於范飛白心中究竟愛哪個女人,她是半點都不在意的。

  趙氏被她那冷靜的目光掃過,一時啞然,片刻後自嘲地笑了聲:“也是。我能想到的事情,你怎麼會想不到呢?可甯寧,我還是希望你能挑個真心待你好的夫婿。”

  “我最多只能找個一時對我好的夫婿,”姜從寧撣了撣衣袖,“將來的事情,誰說得准呢?”

  自小見多了那一地雞毛的事情,姜從寧並不想找什麼“真心待她”的夫婿,她看中的也不是范飛白這個人,而是他背後的安平侯府。

  趙氏聽出她話中的意思,也終於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沉默許久,揣著最後一絲期待問了句:“甯寧,你當真要如此?”

  姜從寧頷首道:“千真萬確。”

  安平侯夫人近年來為著府中這位大公子的親事焦頭爛額,雖覺著薑家的門第低了些,但奈何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也看不上范飛白,再加上先前幾次打交道時對姜從寧的印象也不錯,來回試探了幾次之後,這門親事便算是定了下來。

  姜父對這門親事滿意得很,畢竟能搭上安平侯府。

  他並不介意未來女婿的事蹟,男人之間總是能互相理解的,也不會像趙氏那樣苦口婆心地勸阻,只盼著能快些完婚徹底定下來才好。

  至於家中的那位庶妹,添油加醋地將范飛白的事蹟在姜從寧面前提了一遍,像是生怕她不知情似的。

  姜從寧面不改色地聽了,而後找到了父親那裡,欲言又止道:“阿婉同我提了許多范公子的事蹟,說他最愛出入秦樓楚館,還養了好些個相好的……”

  話還未說完,姜父便變了臉色,先是以“市井傳言不足為信”將姜從寧安撫下來,而後狠狠地訓了薑從婉一通,罰她閉門抄經。

  范飛白這些年來是京城出了名的浪蕩公子,又得謝太傅看中提拔,眾人沒少私下議論,既感慨他行事荒唐,也猜測會是哪家的姑娘嫁給他。

  兩家的親事定下之後,明眼人都知道這是薑家高攀了,不對付的甚至說薑家這算是“賣女兒”。

  誰也沒想到,這是會是姜從寧自己一手促成的。

  對於旁人或看熱鬧或關心的試探,姜從寧皆是一笑置之,含糊不清地糊弄過去,只有在傅瑤面前說了真話。

  其實在下定決心促成這門親事前,她曾見過范飛白,模樣倒的確不錯,就算沒了那顯赫的家世,也依舊有當風流浪子的資本。能得謝太傅提拔重用,想必也不是繡花枕頭。

  這些年來,她看過父親為著崔姨娘寵妾滅妻,也看過父親為了新的妾室逐漸冷落了崔姨娘,後來又有了新歡……

  對男人而言,仿佛海誓山盟都是做不得數的,情濃時什麼都能說的出口,一旦熱情褪去,便再沒什麼情分了。

  打從開始琢磨親事,她想的就是挑個家世顯赫的,能給自己和母親當靠山就夠了。

  不談感情,只談利益。

  這麼一來,范飛白簡直是絕佳的人選。

  姜從寧已經打算好,嫁到安平侯府去,生下嫡子穩固地位,順道替范飛白管好後宅的鶯鶯燕燕,只要知情識趣沒太大的野心,她也不會與那些美人為難的。

  所以在廟會那夜,哪怕是親眼見著範飛白領著美人閒逛,姜從寧也熟視無睹,就連一旁的傅瑤反應都比她大。

  若換了旁的姑娘,見著同自己定了親的夫婿領著個千嬌百媚的青樓姑娘逛街,縱然不當場發作,怕是也要回家抹淚的。

  姜從寧卻是真沒放在心上,轉身就拋之腦後了。

  等到在廟會上閒逛了會兒,再偶遇范飛白時,她也準備目不斜視地直接走過去,沒想到卻被攔住了。

  姜從寧不明所以地瞥了他一眼,疑惑道:“范公子有什麼事?”

  “你……”范飛白想了想,索性直截了當道,“你就沒什麼想問我的?”

  話說出口之後,他已然有些後悔,覺著自己簡直是沒事找事,也可能是被謝太傅那嘲諷的笑給晃了眼,以至於鬼使神差地做出這種事情來。

  “我問了啊,”姜從甯心下已然有些不耐煩,重複道,“范公子有什麼事?”

  范飛白:“……”

  這反應可真是萬萬沒想到。

  兩人相對沉默著,范飛白身後跟著的那姑娘輕輕地扯了扯他的衣袖,撒嬌似的喚了聲。

  那語調千回百轉,姜從寧聽得有些不適,愈發不能理解男人們的喜好。

  這麼些年來,她也就聽得慣傅瑤的撒嬌,還覺著可愛的很。

  范飛白同姜從寧對視了會兒,看出她的不耐煩來,磨了磨牙,留下一句“沒事”之後,便又領著那青樓美人離開了。

  及至兩人離開之後,姜從寧收起那不耐煩的神情,輕笑了聲。

  她其實很清楚范飛白想說什麼,但偏偏不接話;她也可以做到笑臉相迎,但斟酌之後,還是選擇了這種方式來對他。

  這些年來,姜從甯已經很清楚男人的劣根性——

  能輕而易舉得到的總是會很快厭煩,反倒是掌控不了的念念不忘。

  她原本是對范飛白這個人沒什麼興趣,但卻很想試試看,能不能將他也一併握在手掌心?

  這是兩人婚前最後一次見面。

  及至九月底成親那日,姜從寧懶怠著見自己那些個亂七八糟的姊妹,只讓傅瑤來陪著。前邊送來范飛白的催妝詩時,傅瑤誇讚了一番,她大略掃了眼,發現這詩寫得的確很好。

  這麼看來,這樁生意更划算了點,故而露出個笑來:“不錯。”

  傅瑤替她蓋上了蓋頭,鄭重其事道:“望你今後能高高興興的,心想事成。”

  姜從甯知道,傅瑤這是顧忌著范飛白的那些風流事蹟,也知道她的打算,所以才沒說什麼“百年好合”的話。她輕輕地拍了拍傅瑤的手背,含笑道:“一定。”

  就算天公不作美,她想要的,也一定會千方百計地拿到手。

  聽了爹娘的教導之後,姜從寧接過那紅綢,並沒落淚,平靜地隨著范飛白離了這住了十餘年的家,往侯府去了。

  她知道,這安平侯府的日子,一定會很有趣。

第140章 番外|薑從寧(二)

  姜從甯&范飛白(二)

  姜從寧的規矩自小就學得很好。

  為了討祖母歡心, 也為了不被旁人說她“連個妾室的女兒都及不上”,哪怕是打心眼裡不耐煩, 面上也依舊能端出溫良賢淑的模樣來。

  按部就班地行完了禮節之後, 姜從寧端坐在婚房的床榻旁,雙手規規矩矩地搭在膝上。已經過去許久,但她的肩背仍舊挺得筆直, 並沒半分鬆懈。

  侍女明繡悄悄地問過要不要吃些糕點, 被她搖頭拒絕後也只得作罷。

  倒是范家的嬤嬤有些看不下去,悄無聲息地出了門, 讓小廝到前院去催一催。她知道范飛白朋友眾多, 如今怕是被留在那裡灌酒, 若是不去催, 指不定要讓新娘子等到什麼時候。

  但饒是催了, 范飛白仍舊是過了許久方才回來, 才一近身便能嗅到濃濃的酒氣。

  “公子快些進去吧,這大喜的日子,不好讓新娘子等太久的。”關嬤嬤想要上前去扶, 卻被他給拂開了。

  “嬤嬤放心, 我沒醉。”范飛白笑道。

  他生了一雙很不錯的桃花眼, 微微上挑, 透著些風流的意味。

  關嬤嬤細看去, 只見他臉上帶著些漫不經心的笑意,眼眸清明, 的確不像是醉了的模樣。

  范飛白負手往院中走去, 他相貌生的很好, 配上這一身大紅色的喜服,愈發顯得面如冠玉, 風流倜儻。

  關嬤嬤緊跟在一旁,見著他這模樣,又是欣慰又是感慨。

  她是看著范飛白自小長大的,近些年也將他的風流事蹟看在眼中,勸也沒用,只盼著能夠如今成親之後能夠收收心,不要再像先前那般荒唐才好。

  進門前,范飛白卻忽而停住了腳步,回頭問道:“她可說什麼了?”

  關嬤嬤愣了下,隨即答道:“並不曾。”略一猶豫後,她又語重心長地補了句,“這位新夫人是出了名的知書達理,您……”

  沒等她念叨完,范飛白便搶先說了句“知道了”,而後直接推開了房門。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晌午過後,姜從寧便再沒吃過什麼東西,半日下來也覺著疲倦,但聽到這響聲之後還是立時打起精神來,將接下來要有的禮節在心中過了一遍。

  范飛白素來不耐煩那些繁文縟節,全憑關嬤嬤在一旁提醒,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

  他打量著鳳冠霞帔的姜從寧,興許是因著精心打扮了一番的緣故,眼前這美人看起來比廟會那晚見著的要更好看些。自打挑下喜帕之後,她臉上就始終端著溫婉的笑意,與那晚的冷淡模樣判若兩人。

  見此,范飛白倒是來了點興致。

  姜從寧則始終都是那個溫良賢淑的模樣,就連嬤嬤問“生不生”的時候,她也未見羞怯,只微微一笑道:“生。”

  及至諸多禮節按部就班走完之後,關嬤嬤又說了些吉利話,便領著侍女們退出了內室。

  范飛白摸到了床榻上的花生,隨手剝開吃了,想了想,問姜從寧:“你餓嗎?”

  姜從寧這才偏過頭看了過去,對上他那一雙桃花眼,點了點頭:“是有些餓。”

  范飛白直接起身往外間,吩咐道:“退那麼快做什麼?送些飯菜來。”

  於是,新婚之夜,並沒有旁的新婚夫婦見面時的羞澀和難為情,兩人先是相對而坐吃了頓飯。

  姜從寧的吃相很好,垂眼專心致志地夾著面前的兩道菜,並不說話。范飛白將她這模樣看在眼裡,倒是有心想問問她究竟是怎麼想的,可轉念想到那晚廟會的情形,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就跟較勁兒似的,姜從寧不說話,他就也不想開口。

  兩人就這麼相對無言地吃完了飯,外間的夜色已經濃得化不開,宴席散去,遠遠傳來的喧鬧聲也隨之消失。侍女們將碗筷撤了下去,明繡也已經服侍著姜從寧卸去了釵環耳飾,退了出去。

  范飛白懶散地坐在床榻上打量著姜從寧,看著她放下發梳,一步步走近。

  姜從寧在床榻前站定了,垂眼同他對視著,微微一笑道:“夫君需要我服侍寬衣嗎?”

  這聲音淡淡的,“夫君”二字從她口中說出來,實在聽不出什麼羞怯的意味,反而像是個稀鬆平常的稱呼。

  範飛白麵無表情地站起身,由著她幫自己寬衣解帶。

  他身量很高,垂眼看著姜從寧,並不能看清她的神情模樣,但還是敏銳地留意到,她在解中衣的時候是微微停頓了下的。

  這一發現讓范飛白起了些試探的心思,他並不喜歡事態不受自己掌控的情形,所以很想看姜從寧失態。

  如他所料,姜從寧在情事上的確難再保持那八風不動的模樣。

  畢竟生理上的反應是很難控制的,一個纏綿的深吻就能讓人呼吸混亂,他很清楚怎樣能讓她在欲望之中沉淪、服軟。

  不再像廟會那晚冷淡不耐,也不像剛掀了蓋頭時端莊疏離,纏綿時,她會有壓抑不住的歡愉,也會軟著聲音討饒……

  這些年來,范飛白浪蕩秦樓楚館之間,偶爾也想過自己的親事。左不過就是依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個溫婉賢淑的正妻操持庶務,怎麼想都覺著索然無味。

  真到了這一日,才發現,新婚之夜比他想像中的要有趣不少。

  聽著身邊的呼吸漸緩,姜從甯不動聲色地向裡挪了挪,將兩人之間的距離拉遠了些。

  她有擇床症,若是新到旁的地方,不點安神香是難以睡著的。

  所以哪怕身上已經覺著累,但一時半會兒卻還是難以入睡,尤其是身邊還躺了個幾乎算是陌生的人,就更為不易了。

  姜從寧輕輕地翻了個身,只覺著腰酸,也有些微的不適。

  成親前夜,母親專程讓嬤嬤同她講過,叮囑了些行房時要注意的事,包括怎樣可以少吃些苦頭。她都記在了心中,但方才其實沒怎麼用上。

  范飛白做得可以算得上是細緻周到,疼也就那麼一小會兒,雖然到後來是有些累……但總得來說還是不虧的。

  其實到了這朝夕相處的時候,細枝末節見就能夠看出來,范飛白並不是那種性情兇殘的,比較好說話,行事間甚至還透著些溫柔。

  當然,也可能是他這個人流連花叢,所以對姑娘家較為憐香惜玉些。

  姜從寧並沒在這件事上過多糾結,只稍想了會兒,便轉而回憶起這侯府的關係,在心中過了一遍,為明日見公婆敬茶做足了準備。

  她並不在乎范飛白是怎麼想的,只需要他對自己抱有興趣,到懷上身孕的那日就足夠了。

第141章 番外|薑從寧(三)

  姜從甯&范飛白(三)

  近些年, 安平侯夫人關氏為范飛白的親事可謂是焦頭爛額。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安平侯的原配夫人、范飛白的生母在他少時就過世了, 關氏身為繼室, 這些年來行事難免多有顧忌。

  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素來也不算親近,有些話便不好多說。

  但也不能敷衍了事, 不然又要落了旁人口舌。

  早兩年, 關氏曾尋了個合適的機會問過范飛白可有中意的姑娘?又或者,想要怎樣的夫人?

  范飛白將有印象的世家閨秀想了個遍, 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只說是“隨意”。

  然而真等提起具體的人時, 他卻又挑三揀四, 不是嫌人太過嬌蠻任性, 就是嫌人木訥無趣。也不知道就他這名聲, 哪來的底氣挑剔旁人?

  安平侯對長子向來不冷不淡,前幾年父子爭執了一場後,就更是當起甩手掌櫃, 將事情都撂給了關氏。

  就這麼拖了兩三年, 眼見著范飛白年紀漸長, 再不成家就真晚了, 關氏總算是尋著了姜從寧這麼個人選。雖說門第比之侯府是低了些, 可相貌不錯,在外的名聲也很好, 賢良淑德。

  有前車之鑒在, 關氏這次難得強硬了一回, 語重心長地同范飛白講明瞭利害,而後又變著法地誇了姜從寧, 竭力想要促成這門親事。

  范飛白端著盞茶慢悠悠地聽著,的確也聽進去些。

  他風流歸風流,卻並不是那種昏了頭腦的,這些年再怎麼荒唐,從沒想過要將那些鶯鶯燕燕娶回家。出入秦樓楚館,是由著性子玩玩,並不是當真愛上了哪個姑娘。

  但關氏說的也有道理,玩了這麼些年,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他並不像早前的謝太傅,沒那個孤身終老的打算。更何況,如今連謝太傅都成親了,看起來過得還不錯。

  所以在喝完了這一盞茶後,範飛白點頭應允了下來。

  關氏原本都做好了磨破嘴皮子的準備,萬萬沒想到他竟然這麼順遂地應了下來,可謂是又驚又喜。再三確准之後,又忍不住多問了句,他是不是早就看中了姜姑娘?

  若不然,怎麼會應得這麼痛快?

  然而並沒有。

  范飛白甚至需要認真地回憶一會兒,才能勉強想起這位姜姑娘究竟長什麼模樣,畢竟從前並沒打過交道,也就是偶然見過罷了。

  模樣不錯,看著順眼。

  再加上關氏方才旁敲側擊地暗示,說她“賢良”、“有容人之量”,這就夠了。

  范飛白對自己那位親爹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對這位繼母雖不親近,但知道她心性不壞,這兩年為這親事費了不少心力,便直截了當地應了下來,皆大歡喜。

  而婚後的種種證明,關氏所言非虛,姜從寧的的確確擔得起那些誇讚。

  范飛白冷眼旁觀,發現自己這位夫人在待人處事上很有一套,能逗得老夫人開懷大笑,也能和未出嫁的小姑子相處融洽。與柳姨娘一脈則是不冷不淡的,維繫著表面的客套,並不深交。

  顯然是早就弄清了侯府的關係。

  再有,姜從寧也從不插手他的事情,甚至未曾多問過。

  范飛白清清楚楚地記著,婚後第二日見公婆奉茶時,姜從甯滿口應下今後會多規勸夫君,一副賢妻模樣,然而回了院中之後就跟沒事兒人一樣,像是半點不在乎他會不會往青樓去。

  哪怕是同在院中時,兩人也是各做各的,只要他不先開口,姜從寧就真能半句話都不說。

  於是他也較著勁兒似的少開口,為數不多的交流就只在床榻上。

  范飛白從前不想娶妻,是怕娶回家一尊大佛,日日被念經似的念叨,爭吵不休,眼下倒算是得償所願,清淨得很。

  然而等到身在紅袖閣,一旁坐著千嬌百媚的美人,恍神間腦子裡想的卻是姜從寧那八風不動的模樣時,范飛白心中不由得一驚,疑心自己仿佛是不知不覺地栽了。

  “范兄怎麼也來了?”相熟的公子得知他也在,打趣道,“才成親不到半月,就不怕家中那位拈酸?”

  范飛白扯了扯唇角,露出個意味不明的笑來。

  他壓根想像不出來姜從寧拈酸吃醋會是什麼模樣,甚至懷疑,就算自己現在回家去說想要納妾,對方也不見得會有不悅。

  “今日是奴家生辰,有勞范郎記著,”汀蘭貼近了些,柔聲道,“既然來了,不如今夜就歇在奴家這裡吧……”

  若是以往,范飛白興許就直接應了,可如今卻不由得猶豫了下。

  就算再怎麼風流浪蕩,他心中如明鏡一般,對人情世故再瞭解不過,很清楚若是自己成親半月就又留宿在這煙花之地徹夜不歸,傳出去旁人會如何議論。

  他倒是習以為常不在乎,可對於姜從寧這麼個新嫁娘而言,卻無異於顏面掃地。

  見他猶豫,汀蘭貼得更緊了些,輕輕地蹭著,撒嬌道:“好不好嘛范郎?”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范飛白多少也瞭解姜從寧的性情,知道她無論什麼事情都會盡力做到最好,讓旁人挑不出半點差錯來。

  平日裡暗自較勁沒什麼,他若是真讓姜從寧顏面掃地,那兩人之間八成連現在的平和都維繫不了。

  他拿捏不准自己對姜從寧究竟算什麼,但直覺使然,並不想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故而在猶豫之後,范飛白最後還是推開了汀蘭,在天色徹底暗下去前回府。

  回到府中時已經很晚了,倒是留了飯,范飛白並沒用,徑直進了內室。

  只見姜從寧像是剛沐浴過,微濕的長髮披散在身後,白皙的肌膚被熱氣熏得透著淡粉,正專心致志地在燈下比對著繡樣,聽到他進門的動靜後抬眼看了過來,目光平靜柔和。

  及至走近,便嗅著淡淡的薄荷味,清清爽爽的。

  而他從紅袖閣回來,身上帶著酒氣,以及揮之不去的、有些甜膩的脂粉氣。

  姜從寧不自覺地皺了皺眉,但嫌棄的神情轉瞬即逝,變臉速度之快,都快要讓范飛白疑心是自己看岔了。

  略一猶豫後,范飛白並沒立時去沐浴更衣,而是在對面坐了下來,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姜從寧。

  姜從寧起初一門心思地挑選著繡樣,連個眼神都欠奉,但最後像是也被他看得不自在起來,開口問道:“有什麼事?”

  “沒什麼,就是想看看你罷了。”范飛白掃了眼她手中的繡樣,“這是要做什麼?”

  “過些日子是老夫人的壽辰,我的女紅還算可以,便琢磨著給她繡個抹額當壽禮。”姜從寧將東西收拾起來,催他道,“時辰不早了,去沐浴準備歇息吧。”

  她難得多說兩句,范飛白笑了聲,起身往外去了。

  等到沐浴更衣收拾妥當,再回到內室時,姜從寧已經歇下。屋中只留了窗邊的一盞燈,床帳半掩,她一動不動地窩在錦被中,像是已經睡熟。

  范飛白吹熄了燭火,躺下之後,低聲問道:“你睡著了嗎?”

  姜從寧沉默不語,可范飛白卻又問了一遍,也不知究竟是篤定她並沒睡,還是閑得沒事找事。

  察覺到腰上多了只手後,她悶聲道:“……睡著了。”

  范飛白徹底沒了顧忌,手上的力氣加大了些,將人給攬了過來,笑道:“我就知道你沒那麼容易入睡。”

  雖說相處的日子並不久,但他還是已經留意到,姜從寧睡覺很輕,也很挑剔,房中有亮光時是很難睡著的。

  “做什麼?”姜從寧睜開眼問道。

  呼吸可聞,范飛白的手不安分地在她腰上摩挲著,低聲反問道:“你說呢?”

  兩人白日裡沒什麼話說,可夜裡的生活卻一直挺和諧的。

  姜從寧掙扎了下,沒掙開,反倒被他三五下撩得發軟,但卻仍舊沒回應,而是輕輕地笑了聲:“你今日還有精力嗎?”

  范飛白初時並沒反應過來,愣了下,方才意識到這句話什麼意思,一時間又是驚訝又是哭笑不得的。

  他可真是萬萬沒想到,這話竟然是從姜從寧口中說出來的。

  但驚訝過後,這話又帶著些別樣的刺激。

  “有沒有精力,試試就知道了。”范飛白徹底不準備睡了,翻身將人壓在了身下,輕車熟路地攻城掠地。

  他其實有些想問問姜從寧,是不是在乎自己去了青樓?也有些想解釋,說自己只是喝了點酒,什麼都沒做……

  但這種關頭並不適合說這樣的話,既掃興,也沒什麼意義。

  所以他將這念頭拋之腦後,全身心地沉浸到了情/欲之中。

  等到雲銷雨霽後,姜從寧伏在枕上沉沉地睡了過去,范飛白拈了縷她的長髮繞著,指尖也沾染上了淡淡的薄荷味。

  他將今日之事翻來覆去想了又想,一直到睡去,也仍舊沒猜透姜從寧究竟是怎麼想的,更不知道這事該如何說起。

  範飛白帶著這疑惑到了第二日,卻發現姜從寧已經沒半點想要提起的意思,仿佛從頭到尾只有他一人在乎這件事似的。

  好好的,他也總不能開口來一句“我昨日去紅袖閣如何如何”,那就真是沒事找事了。

  所以到最後,也就只不了了之。

  姜從寧是不主動打聽范飛白的事,可旁人卻沒少關注。

  明繡也不知是從何處聽了些閒話,回來後特地同她咬耳朵道:“……旁人都說,大公子這是成親之後收心了。”

  “這不是才一個月嗎?”姜從寧慢條斯理地整理著繡線,“收心我倒是看不出來,只看出來他從前行事實在荒唐。”

  若不然怎會一個月未曾在外留宿,就已經算是“收心”了?就連關氏今日見著她,都忍不住提了一句,話音裡帶著些慶倖,仿佛是覺著這親事定對了。

  明繡下意識地向外看了眼,見並無旁人,方才松了口氣,又小聲道:“我以為夫人會高興……”

  “這沒什麼可高興的,畢竟喜新厭舊是人之常情,我這個‘新人’若是連月餘都留不住,那可就是笑話了。”姜從寧撫了撫鬢髮,平靜道,“日子還長著呢,如今為著這麼點事沾沾自喜,將來他再留宿青樓時,難不成就要哭了?傻不傻。”

  明繡雖也早就知道自家姑娘的打算,但聽著旁人那些話時,還是不免為之高興,如今才算是又警醒起來,不再多言。

  姜從寧並沒苛責明繡,她知道這樣才是人之常情,像她這樣時時盤算的才是少之又少。

  她一直在很冷靜地看待范飛白的事情,把握著分寸,很少會主動親近,但也不會時時端著架子,會拿捏著分寸適時放鉤子。

  算是將“欲擒故縱”發揮到了極致。

  姜從寧也知道,范飛白並不是個任人拿捏的蠢人,總有一天會看明白她的心機手段。

  只是不知道這天什麼時候到來。

第142章 番外|薑從寧(四)

  姜從甯&范飛白(四)

  在嫁到安平侯府前, 姜從寧就已經在留意相關的事情,以求嫁過來之後能夠儘快站穩腳跟。

  她這些年來在待人處事一道上頗有造詣, 將人際關係經營得不錯, 雖說打心眼裡親近的只有傅瑤,但與旁的世家女眷們都能說得上話,閒談時有意無意地提上一句, 最後也得了不少消息。

  及至嫁到侯府後, 置身其中,親自打過交道之後, 便更為瞭解了。

  提到安平侯府, 眾所周知的是, 范飛白與他那位侯爺親爹關係很不好。

  這就得追溯到二十年前的舊事。安平侯那時還是世子, 依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位門當戶對的世家閨秀, 也就是范飛白的生母, 可沒多久他卻納了陪嫁的侍女柳氏為妾,也因此和夫人生了嫌隙。

  安平侯就跟鬼迷心竅似的,專寵那位柳姨娘, 夫妻之間日漸疏遠。

  原配夫人生下范飛白沒幾年, 就因為再次生育時難產, 一屍兩命撒手人寰。

  十餘年前, 侯府那段糾葛沒少被人議論。

  據說當時安平侯甚至還想過將柳姨娘扶正, 奈何她身份實在低微上不得檯面,最後只能又依著老夫人的意思, 娶了關氏當續弦。

  關氏秉性溫和, 端莊賢淑, 嫁過來之後只管家中庶務,從不與柳姨娘較勁相爭, 她膝下只有兩個嫡親的女兒,這些年來也算是相安無事。

  侯府先夫人過世時,范飛白年紀很小,也不過就是將將記事。

  但也不知是他記性太好,還是有旁人提醒,並沒將當年之事揭過去,對親爹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時有頂撞、違逆之舉。

  京中眾人都知道,安平侯府的大公子性情頑劣、桀驁不馴,反倒是柳姨娘生的庶子禮數才學都很好,也很討安平侯喜愛。

  早些年,范飛白開始出入青樓、眠花宿柳時,安平侯曾經大發雷霆,親自動手上家法,將他給狠狠地打了一頓。可卻無濟於事,范大公子在家中休養了月餘,能走動之後依舊是我行我素。

  自那以後,安平侯也徹底放棄了,再沒管過這長子。

  按理說,這承襲侯爵的世子之位應該是給范飛白這個嫡長子。但安平侯始終未曾遞摺子請批,再加上他對幾個兒子的偏好明顯得很,就算是外人也能一眼看出來,所以那時一直有人猜,他興許是想要將世子之位給庶子。

  雖說這不大合規矩,但也不是沒有先例在。

  直到兩王相爭,謝遲領兵回京平定叛亂,扶持蕭鐸登基,朝局來了一個大洗牌。

  謝太傅那時手握軍權、政權,可謂是說一不二,雷厲風行地清洗了一批叛黨和反對者後,朝中人手短缺,破格錄用了不少人。

  范飛白就是其中之一。

  誰也不知道范飛白這麼個“聲名狼藉”的紈絝怎麼入的謝太傅的眼,被他提拔、歷練,可這幾年下來,明眼人都知道范飛白前途無量。

  而漸漸地,眾人也發現,范大公子並不似想像中的那般一無是處,謝太傅的眼光的確有獨到之處,刨除那些烏七八糟的傳聞,他也是有真才實學在的。

  到如今,哪怕安平侯仍舊未曾遞摺子,可誰也不會覺著世子之位會落在那庶子身上了。畢竟范飛白是謝太傅提拔上來的人,得皇上重用,就連安平侯本人也未必及得上。

  姜從寧早些年就曾經聽人提過范飛白,但她那時滿心都是自家的事,並沒那個閒工夫操心八竿子打不著的人,聽過也就算了。

  直到有了結親的想法後,方才多番打聽,將侯府這些年來的事情摸了個差不離。

  嫁到侯府之後,姜從寧哄著老夫人高興,與關氏和小姑子打好關係,對柳姨娘一脈則是表面客套,並不多往來。至於旁的親眷,她也相處得遊刃有餘,雖不可能人人稱道,但大體上的風評已經很好。

  關氏膝下無子,又不可能去拉攏柳姨娘的兒子們,這些年來心中一直是偏幫著范飛白的,再加上姜從寧的確是識大體討人喜歡,故而婆媳兩人相處倒是格外融洽,也會將府中的一部分事務交由姜從寧打理。

  姜從甯的在侯府的日子過得很不錯,雖偶爾有些忙碌,但並沒什麼麻煩,比之前預想過的還要好上許多。

  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也很好。

  但事實證明事情不可能總是一帆風順的,姜從寧才生出這想法沒兩日,就遇著了一樁“意外”。

  針對范飛白一貫的風流名聲,早在嫁過來之前,姜從寧就預想過最壞的情況——也就是婚後沒多久,范飛白就打算納妾。

  其實這種事情早晚會有,在所難免,也不算多大的事,只不過有些傷顏面。

  姜從寧都已經早早地做好了被人背後議論的準備,所以在推開書房半掩著的門,見著侍女慌慌張張地從范飛白懷中起來,埋著頭整理衣裳的時候,心中也並沒多大的起伏,只是平靜地轉身離開了。

  反倒是范飛白的反應更大些,先是詫異,隨後將那侍女撇下,徑直追了出來。

  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地離了書房,又進了內室。

  明繡見著范飛白的神情不大對,沒敢多久,添了茶之後便輕手輕腳地離開了。

  姜從寧喝了口茶,這才抬眼看向對面的范飛白,揣度著他的神情。

  她能看出來,范飛白並不是來提什麼納妾事宜的,非要說的話,倒更像是想要解釋什麼……可這種事情,又有什麼好解釋的?

  范飛白神色莫名地看著她,心中想的也是差不離的問題——這事究竟要不要解釋?

  從前歸從前,成親以後,他並沒再做過什麼風流事。方才是春雨有意勾引,他還沒來得及思考要不要推開,就被湊巧過來的姜從寧給撞見了。

  明明什麼都沒做,卻還是下意識地跟了過來。

  若是姜從寧問,他順勢解釋清楚,也好將誤會解開;可姜從寧不主動問,他若是先開口解釋,那就像是想要討好她一般。

  范飛白原就有較勁的心思,自然不肯如此,於是就只能不上不下地僵在這裡。既不想低頭討好,又不想就這麼被誤會過去,他沉默片刻後開口問道:“你方才是有什麼事?”

  “沒什麼正經事,不過偶然想起來,打算去書房尋本書。”姜從寧道。

  “哦,”范飛白磨了磨牙,繼續把話往方才那件事上引,“既是這樣,我幫你尋就是,何必要離開呢?”

  姜從寧動作一頓,複又抬眼看向他,不接話,但那目光中的意思也明明白白。

  范飛白等了片刻,見她的確沒有開口的意思,又硬著頭皮說道:“你應當是誤會了。”

  兩人你來我往地拉鋸著,直到這時,姜從寧方才露出個笑來,問道:“我誤會什麼了?”

  范飛白總算是等來了這句話,立時將那情形描述了一遍,撇清干係。

  “這樣啊……”姜從寧拖長了聲音,笑了聲,就又沒話了,專心致志地端詳著那即將完工的抹額。

  范飛白這些年來其實沒少跟姑娘家打交道,見過或嬌蠻或溫婉的世家閨秀,也見過嫵媚風情、善解人意的青樓女子,但從沒見過姜從寧這樣的。

  明明年紀也不大,可卻他壓根看不透。

  非要說的話,倒是有些像謝太傅那位巾幗不讓鬚眉的妹妹,如今的謝皇后。這想法讓他心都顫了下。

  有些事情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換到旁人身上,就不難看明白了。

  范飛白沉默了會兒,忽而問道:“是不是就算我不來解釋,你也依舊半點都不在意?”

  他從前並沒往這方面想過,是因為慣性使然,覺著女人總是難免會在意這些,會爭風吃醋……可如今看來,仿佛是他自以為是了。

  姜從寧聽出他話中的冷意,想了想,斟酌著措辭反問道:“我在意有用嗎?若是有用,我可以更在意一些。”

  她不動聲色地將問題拋了回來。這話並不好答,若是說“有用”,就像是變相地許了個承諾似的。

  范飛白原本的那點冷意盡數化成了無言以對。

  他雖還沒看透姜從寧究竟是如何打算的,但也已經看出來,她絕不是那種會為了感情暈頭轉向的姑娘,反而清醒得很。

  如果不付出感情,休想從她那裡得到回饋。

  “有沒有人說過你很適合做生意?”范飛白離開前忍不住留了句,“精打細算,絕不吃虧。”

  姜從寧托著腮,目送他離開,含笑道:“承蒙誇獎。我開始管自家的鋪子之後,的確賺了不少銀錢。”

  等到腳步聲遠去,姜從寧又拿起針線,慢悠悠地繡著那未完的花樣。

  這件事之後,兩人的關係稍稍疏遠了些。

  姜從寧的態度倒是始終如一得很,只不過范飛白被她給打了個措手不及,在理清楚之前,下意識地想要冷處理。

  於是在休沐那日,便又往紅袖閣去了。

  范飛白成親之後便很少來這邊,汀蘭只在生辰那日見過他一面,如今好不容易再見一面,便格外殷切些。

  汀蘭因著彈得一手好琵琶得范飛白青眼,甚至還曾領著一道出門逛過廟會,惹得閣中的姊妹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這些日子也有見勢落井下石的。

  她聽著那些話,嘴上雖說著不在意,可心中卻是時時惦記著。

  汀蘭是個知情識趣的人,從前范飛白未曾成親,她知道這樣的大戶人家沒有娶妻前先買人回去當妾的道理,便沒生出過多的念想。可這月餘下來,忐忑不安得很,言談間便不自覺地帶了出來。

  “范郎許久不來,奴家可是想念得很……”汀蘭為他斟了杯溫酒,嬌聲道,“若是能日日都見著范郎就好了。”

  范飛白初時並沒將這話放在心上,只當是撒嬌調情,等到過會兒汀蘭又提起這話時,便覺出不對來了。他放下酒杯,偏過頭去看向汀蘭。

  汀蘭像是被他這目光看得有些不安,笑容中多了些討好,也有難以遮掩的緊張。

  范飛白看出她的心思,但並沒挑破,一笑帶過。

  汀蘭心中一涼,雖知道這是妄想,但還是難免失落,只能勉強維繫著笑意。

  此事之後,范飛白也沒了多留的心思,又聽了曲琵琶之後便離開了。

  他從前風流浪蕩,可謂是隨心所欲,不耐煩成親是怕娶回家個大佛整日規勸,卻沒想到就算娶了姜從寧這麼個不聞不問的,也依舊要瞻前顧後的,甚至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回家之後,同姜從寧安安靜靜地吃了頓晚飯,范飛白卻依舊不怎麼高興,同時也覺著自己是自找不痛快——

  汀蘭費盡心思想要討好,他不喜歡;姜從甯不冷不淡,他還是不滿意。

  也說不清究竟出於什麼心思,他鬼使神差地開口道:“我今日去了紅袖閣。”

  姜從甯原本正在偏著頭摘耳飾,聽了這話後動作微頓,想了想後問道:“然後呢?”

  “那裡的一個姑娘,想要我為她贖身。”范飛白換了個位置,以便能看清姜從寧的反應。

  她並沒立時回答,垂眼認真思索了會兒,而後方才開口道:“你若不是真喜歡得非她不可,那最好還是不要。”

  范飛白原本都做好了姜從寧來一句“隨便你”的準備,沒想到她竟然會這麼答,雖然是被拒絕,但竟然不可避免地有些許的高興。

  察覺到這一點後,他不由得有些唾棄自己,平靜地問道:“為何?”

  “就算是納妾,也最好是挑個良家出身的才好,不然免不了要被人詬病。”姜從寧條分縷析道,“雖說你應當不在意什麼名聲,但要我來看的話,若不是真心喜歡非她不可,這麼做還是不划算的。”

  她這個“划算”用得,倒真像是在做生意。

  范飛白這下是真冷靜下來了,對上姜從寧的目光後,又覺著這事做得挺沒趣的。他自嘲地笑了聲,正準備說些什麼,卻被姜從寧給打斷了。

  “再者,也是我的一點私心。”姜從寧垂下眼睫,歎了口氣,“雖說身為正妻,是該有容人之量才好,納妾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眼下成親還不到兩月,我還沒做足心理準備……”

  這話說得煞有介事,再配上那微皺的眉頭,仿佛是真心實意在為著此事發愁一樣。

  理智上,范飛白知道這很可能是她有意哄自己的;可情感上,心情卻又不可避免地為此好了些。

  細想就會發現,只是這麼幾句,一抑一揚,就將他的情緒攥在了手中。

  范飛白走近了些,挑著姜從寧的下巴,讓她抬起頭來與自己對視,想要從目光之中尋著點佐證。

  可既沒有慌亂,也沒有旁的情緒,姜從寧神情略帶疑惑,眸中映著他的身形。

  在燈火的映襯之下,眼眸顯得格外的亮。

  讓他的心跳莫名快了些許。

第143章 番外|薑從寧(五)

  姜從甯&范飛白(五)

  在嫁到範家前, 姜從寧著意打聽了不少消息。

  她也知道這些旁人口中所說的事情未必真實,畢竟許多事情傳來傳去, 便不免添油加醋。何況一個人究竟如何, 是好是壞,對不同的人而言也不一樣。

  就好比旁人都覺著謝太傅是個惡人、奸臣,可在她那好友看來, 卻是通身上下沒一處不好。

  在姜從寧看來, 范飛白眠花宿柳是確有其事,畢竟這可是當時廟會她親眼所見, 但卻並不是那種被美色衝昏頭腦的昏聵之徒。

  其實想也知道, 若范大公子真是那種不成器的, 怎麼可能入得了謝遲的眼?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 姜從寧不動聲色地留意著, 不著痕跡地試探著, 雖說是有些費神,但也頗有意思,算是這府中生活的一點樂趣。

  平心而論, 范飛白這個人瑕不掩瑜。

  也興許是他還沒有真拿那些鶯鶯燕燕的事情來煩過她, 月余相處下來夫妻之間並沒起過爭執, 甚至還能算是相處融洽, 比姜從寧來之前預想的情況要好上許多。

  在回家娘家, 被母親拉著私下問起的時候,她也能大大方方地說上一句:“不必擔憂。”

  而不是還要費心開解, 為一些荒唐行徑找藉口。

  “我聽旁人提過, 說范大公子婚後也算是收心了, ”趙氏甚是欣慰道,“這樣就好, 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人和事給你添堵,夫妻之間能和和美美地過日子。”

  姜從寧心底是覺著,雖一時如此,長久如何可說不準。但她也就是自己想想,並沒非要說出來掃母親的興,只笑道:“您只管放心就是,不管什麼事情,我總能料理來的。”

  趙氏將女兒這自信的模樣看在眼中,忍不住笑了聲:“娘親知道,你是最厲害的。”

  她育有兩兒一女,自問算是用心教導並無偏頗,但興許是自己實在沒什麼能耐的緣故,兩個兒子都不算是有本事的,反倒是從甯這個女兒自小就最有主意。

  早些年,趙氏剛發覺女兒同崔氏你來我往地算計時,又是驚訝又是內疚,覺著是自己太過無能沒能護好女兒,才讓她小小年紀就要為這種事情費神。

  到如今只覺著慶倖,還好女兒的脾性不隨她。

  就算運氣不夠好,遇不著知冷知熱的良人,好歹也有本事將日子過好。

  姜從寧略提了些自己在侯府的事情後,便開始問起家中的近況來,她這些年習慣操心,出嫁之後也總是惦記著,生怕這邊出什麼事。

  “沒什麼要緊事,畢竟都到如今這年紀了。”趙氏笑了聲,“我看崔姨娘這兩年也沒當初那爭強好勝的架勢,怕是歇了心思了。”

  早年崔姨娘仗著姜父的寵愛,可以說是氣焰囂張,籌謀這個算計那個,這幾年姜父開始寵倖旁的侍妾,她的確是老實收斂了不少。

  “這可不一定,畢竟從婉也到了議親的年紀。”姜從甯饒有興趣道,“我同您打賭,在這件事上崔姨娘可是安分不下來的。”

  趙氏喝了口茶:“她先前求了你爹點頭,意思是從婉的親事不用我插手,要自己來決定的。我原也沒想管,就由著她們母女自己打算吧。”

  她也清楚,崔姨娘是怕她記恨這些年的恩怨,在從婉的親事上挾私報復。她沒那個歹毒心思,但的確也不想多費心神,索性就順水推舟應下了此事。

  打了這麼些年教導,姜從寧只一想就知道崔姨娘的心思,嗤笑道:“那正好,您樂得清閒自在。”

  趙氏頷首笑道:“正是。”

  閒聊幾句,姜從寧又問起自家兄弟的事情,可趙氏這次就沒那麼快回答了,猶豫了下,方才說一切都好。

  “您原就不是會撒謊的人,就別瞞我了。”姜從寧不自覺地坐直了些,臉上倒依舊掛著笑意,追問道,“究竟是什麼事?您就算是不說,我讓人一打聽,照樣能知道。”

  趙氏也知道這話沒錯,但還是不願多說,只無奈地歎了口氣。

  姜從寧收斂了笑意,再三追問,方才知道了實情。

  原來是她那小弟被朋友領著到青樓去“長見識”,結果不知怎的,竟迷戀上那邊一個姑娘,甚至還稱病在學堂那邊告假,兩頭瞞,在青樓住了幾日。

  直到前日趙氏發覺此事,立時讓人將他給尋回來,狠狠地訓斥了一頓,罰去跪了一天一夜的祠堂,如今正關在院中抄書思過。

  若是旁的事情,趙氏興許會直接告訴女兒,讓她幫著訓斥薑宏,畢竟姐弟之間雖然年歲相差無幾,但從甯在薑宏面前說話是頗有分量的。

  可偏偏這事跟青樓扯上關係,便不由得讓人想起范飛白來。哪怕姜從寧說不在乎,趙氏依舊是不想給她添堵的。

  從母親這裡問清來龍去脈後,姜從寧便徹底沒了笑意,臉色沉了下來。

  她知道自家兄弟都不算是讀書的好料子,也沒奢求過金榜題名,但至少要知上進才好,像這樣為了個青樓女子瞞書院、瞞家中,實在是離譜。

  “他這樣的年紀,心性不定,身邊的人靠不住,就容易走上邪路。”趙氏歎道,“我已經罰過他,今後也會讓人仔細看著,想方設法地糾正回來……”

  話雖這樣說,姜從寧的臉色依舊不見好。

  趙氏看在眼中,心中也覺著分外唏噓。

  她對兒女皆是一樣教導,也都是從她肚子裡出來的,可卻是天差地別。從寧自小就懂事得很,這些年來只解憂,從不添半點堵,可兒子卻是這麼個模樣。

  “甯寧,你好好地過自己的日子就好,不必再為這些事情費神。”趙氏是打定了主意,這件事情自己多上心些,不讓從寧費神的。

  聽此,姜從寧的神情才算是和緩了些,她垂眼喝了半盞茶,勾唇笑道:“話雖如此,我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還是要去看看才好。”

  她這些年來操心慣了,斷然是做不到出嫁之後就撒手不管的,所以母親的好意也只能心領了。

  姜從寧的情緒調整得很快,哪怕初時再怎麼氣,等到了薑宏院中時,也已經恢復了平素裡那淡定的模樣。

  看守的僕從見著她之後並沒攔,可才一推開門,便有一卷書迎面砸了過來,緊跟著的便是薑宏怒氣衝衝的聲音:“都說了,我不吃!”

  姜從寧眼疾手快地將那書冊掃開,臉色冷了兩分,回頭向看守的僕從道:“既然四公子說不吃,那這兩天就不要送飯了。”

  她的話在薑家後宅很有用,僕從略一猶豫,隨即便應了下來。

  姜宏看清來人之後立時就慌了,起身時還撞到了桌案,疼得跳腳,但還是關切道:“阿姐,方才沒傷到你吧?”

  “月餘不見,你倒是長進不少。”姜從寧上下打量著他,目光落在案上那塗抹得分外雜亂的紙張上,露出個嘲諷的笑來,“母親罰你抄書,你抄成這樣,是覺著不服?”

  薑宏心裡的確是不怎麼情願的,但當著她的面也說不出口,訕訕地笑了聲:“阿姐,母親已經同你講了吧……”

  姜從寧微微頷首,挑眉道:“你有什麼想說的?”

  “我是真心喜歡她……”

  這話還沒說完,姜從寧便嗤笑了聲。

  她的不屑已經是擺在了明面上,薑宏噎了下,就算姐弟之間關係再怎麼好,此事也難免覺得難堪和惱怒,氣道:“我知道,你們都看不起她的出身,可……”

  “你錯了,我可沒看不起那姑娘。”姜從甯在薑宏先前的位置上坐了,冷冷地抬眼看向他,“她那樣的出身,能哄得你神魂顛倒,是她的本事。”

  “我是看不起你。”

  自打被從紅袖閣找回來,薑宏挨了親爹的罰挨了罵,母親苦口婆心地說他鬼迷心竅,怎能為著個青樓女子這般?他還以為阿姐也會如此,萬萬沒想到竟然聽到這麼幾句,一時間竟沒能回過神來。

  “來同我說說,你是怎麼打算的?是一時圖個樂子,還是正兒八經,準備將人給領回家來呢?”姜從寧斜倚著,慢悠悠地問道,“你這年紀,連親都還沒議,總不好提前納妾吧?明年會試,可有把握?還是指望家中費些銀錢托些關係,給你尋個閑差?”

  她劈頭蓋臉地問了許多,直接將薑宏給問懵了,結結巴巴地說不上話。

  姜從寧將他的茫然看在眼中,搖了搖頭:“你這個年紀,不想著前程,竟要為這種事情昏頭轉向。我也沒指望你像傅二哥那般,但還是不要太離譜為好。”

  哪怕嘴上從沒說過,但她是真心羡慕傅瑤。

  薑宏愈發難堪,口不擇言道:“可姐夫不也是如此嗎?”

  這話才一出口,他就知道說錯了,想要找補,結果卻越描越黑。

  “他是侯府嫡長子,你是嗎?”姜從寧並沒惱,平靜地問道,“他再怎麼出格,到頭來還能入謝太傅的眼,你在謝太傅面前能說得出話嗎?”

  “你總不會以為,我是為了他荒唐風流、眠花宿柳嫁給他的吧?”

  薑宏自知理虧,埋頭看著地面,不吭不響。

  “母親覺著你是年少輕狂,可我覺著,這個年紀也不小了,自己好好想想吧。”姜從寧起身離開,臨出門前又道,“哦對,我不管你怎麼想的,這段時日都給我收斂點。快到年節了,我不想在大過年的時候生氣。”

  數年前的某個年節,她為著家中的事情難過,傅瑤變著法地哄她、逗她笑,還煞有介事地說,年節時高高興興的,下一年就會諸事順遂。

  想起舊事,姜從寧下意識扯了扯唇角,露出淡淡的笑來。

  已是隆冬,外間風大得很,等到上了馬車時姜從寧已經是手腳冰涼,一言不發地抱著手爐取暖。

  明繡方才在門外將姐弟兩人的對話聽了個差不離,心中暗自將四公子罵了好幾遍,想要寬慰,可又想不出該說什麼,倒是姜從寧先開了口。

  “我仿佛從沒說過……我也很羡慕瑤瑤。”姜從寧輕輕地摩挲著那手爐上的紋路。

  這滿京閨秀,興許有比傅瑤出身高的,可卻少有像傅家人那樣好的。暗地羡慕傅瑤的人不少,她也不例外,只不過區別是,她只羡慕,並不會嫉妒,更不會盼著傅瑤不好。

  明繡愣了下,方才反應過來她為何憑空提這麼一句,心中愈發心疼起來。

  “但也沒辦法。興許是我天生運氣不大好吧,所以這些年來若是要得到想要的,總要多費些功夫。”姜從寧的聲音越來越低,見明繡想要安慰自己,又擺了擺手,“什麼都不必說,我自己心中有數,過會兒就好了。”

  她很少會顧影自憐,就算是偶爾有,也是轉瞬即逝,及至馬車回到範家之後,就又是那個端莊溫婉的夫人。

  只是對范飛白的態度冷淡了不少。

  緣由也很簡單,一見著他就會想到薑宏的蠢樣,實在是生不出半點興趣來。

  范飛白沒多久就察覺到不對勁,認認真真地將這兩日的事情從頭到尾想了一遍,幾乎是懷著自省的態度來的,但也沒想出究竟做錯什麼惹得她不高興,可謂是一頭霧水。

  他忍了半日,晚間親吻之時注意到姜從寧的心不在焉,終於還是忍不下去了:“你若是對我有什麼意見,不如直說。”

  姜從寧拉了拉錦被,半張臉都埋在下麵,冷淡道:“我只是有些困了,沒什麼興致。”

第144章 番外|薑從寧(六)

  姜從甯&范飛白(六)

  姜從寧在旁人面前周到得很, 但對范飛白一直算不上熱切,大都是不冷不淡的, 此番心氣不順, 就更是疏遠了。

  范飛白只覺著莫名其妙。

  他初時是疑惑不解,追問無果還被甩了一句“沒什麼興致”後,便也不再理會姜從寧。接連幾夜兩人都只是同榻而眠, 沒了以往的親密, 幾乎不怎麼說話。

  然而這事就跟橫在心裡的一根刺似的,一日不弄清楚, 范飛白就覺著分外不爽。故而在冷淡了幾日之後, 他終究還是按捺不住, 尋了個姜從寧不在的時候, 將明繡給叫來問話。

  明繡起初是想敷衍過去的, 奈何范飛白一副不問出來決不甘休的架勢, 她低頭沉默了會兒,含糊道:“夫人近來心情不好……是惦記著娘家的事。”

  范飛白倒也知道姜從寧前些日子回了薑家一趟,但是並沒深究, 畢竟就算薑家真有什麼事, 也牽扯不到他身上才對。萬萬沒想到, 竟然真跟這件事有牽扯。

  他再問時, 明繡卻是怎麼都不肯講, 適逢姜從寧回來,便趁機溜了。

  年節前後總是要分外忙些, 姜從甯幫著關氏料理府中的庶務, 范飛白緊趕慢趕地完成了謝太傅吩咐下來的事情, 也沒忘讓人去打聽薑家究竟是出了什麼事。

  范飛白知道,如果直接問, 姜從寧八成也不會瞞自己。

  但他還在單方面地生著氣,寧願讓人多費些功夫去直接打聽,也不願意先開這個口。

  這種丟人的事情姜家自然不會聲張,不過若是有心打探,也能知道個八九不離十,畢竟薑宏可是有日子沒去學堂了。

  范飛白對自己這小舅子有印象,陪著姜從寧回門那日見過,並不像是紈絝,姐弟之間的感情看起來也很好。

  “親弟弟為著個青樓女子誆騙夫子、誆騙家中,也難怪她會生氣。”范飛白頓了頓,又說道,“可這跟我又有什麼干係?又不是我唆使的。”

  更何況,他自己成親之後,都再沒在紅袖閣留宿過了。

  茂文訕訕地笑了聲,答道:“興許夫人只是近來心情不好,並不是有意針對您。”

  “我不蠢也不瞎,她究竟是不是有意冷落,還是能看出來的。”范飛白提起這事來便百感交集,有些莫名其妙也有些許生氣,但最多的還是無奈——

  他並不知道該拿姜從寧怎麼辦才好。

  茂文跟在范飛白身邊多年,看著他流連花叢,這些年來身邊的美人換了好些個,但從來沒見過有誰能讓他這般上心的。

  “您若是在乎這事,不如尋個合適的機會同夫人將話給說開……”

  范飛白冷哼了聲:“她對我愛答不理的,我湊上去討好嗎?”

  茂文將自家主子這反應看在眼中,心下了然,但嘴上卻說道:“那要麼您就索性將這事拋之腦後,到紅袖閣去坐坐?汀蘭想必是盼著您過去的。”

  果不其然,聽了這主意之後,范飛白仍舊不見高興,更沒有要採納的意思。

  茂文垂手侍立在一旁,笑而不語。

  范飛白瞥見他這模樣,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你倒是長本事了。”說完,又搖頭笑了聲,“罷了,你說得也沒錯,我的確是在乎。”

  如果不想一直這麼下去,兩人之間總要有個先遞臺階的才行。

  范飛白雖很想硬氣一些,但根據兩人以往的相處而言,就算他再多撐些時日,最後還是熬不過姜從寧的。

  想通這一點後,他也不再去鬥這個氣,平白折騰了。

  及至晚間,姜從寧如往常一樣準備安置就寢,范飛白一本正經地開口道:“我想同你聊幾句。”

  “聊什麼?”姜從甯滿是疑惑地看了回去。

  “你……”話都到了嘴邊,范飛白卻硬生生地改了口,先問了句稀鬆平常的,“你近來很忙嗎?”

  姜從寧的目光中多了些莫名其妙,但還是頷首道:“畢竟到了年節,我得幫夫人料理往來庶務。”

  這是她嫁到侯府來的頭一年,年節前後要見許多侯府親眷,想要留下個好印象,就得將事情辦得漂亮俐落些,不出差錯。

  范飛白知她心底是格外爭強好勝的,點點頭,又額外囑咐了句:“話雖如此,但也不要太累著自己,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這話並不是客套或是安慰,姜從寧的確做得很好,府中眾人提起她來大都是誇讚的。

  歸根結底,她這個人心性堅韌又有謀略,凡是有心想要做的事情,就沒有做不成的。

  “多謝關心,我有分寸的。”姜從寧放下梳子,慢悠悠地走到了床榻前,原本冷淡的臉上多了些許笑意,眉尖輕挑,“你究竟想聊什麼?”

  范飛白繞來繞去,還沒說到正題,倒是先被姜從寧給戳破了。他也不再顧忌,直截了當道:“我想問,你這氣是準備生到什麼時候?”

  姜從寧在床榻旁坐了,想了想,並沒準備像先前那般避重就輕。

  她很清楚,范飛白在毫不知情被甩臉色之後,能開這個口已經算是不易,若是此時再冷臉相對,未免就有些太過托大了。

  她還沒打算跟范飛白鬧僵,至少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並沒生你的氣,”姜從寧先是否認,對上范飛白的目光之後,又無奈笑道,“好吧——是因著近來心氣不順的緣故,所以多少有些遷怒。”

  范飛白明知故問道:“誰惹你不高興了?”

  那日被問詢過後,明繡就悄悄地告訴了她。

  他裝傻,姜從寧也配合著並沒戳穿,上了床榻後,擁著錦被躺了下來,將那日回家的事情大略講了,至於具體的爭吵過程,則隱去不提。

  “按理說,這跟你是沒什麼關係的……”姜從寧歎了口氣,見范飛白深以為然地點頭,又忍不住笑了起來,理直氣壯道,“但遷怒這種事情,原就是不講道理的啊。”

  范飛白正點著頭,沒想到她話鋒一轉,竟然還能說得這般理所當然,一時間啼笑皆非。

  但卻並沒有惱怒。

  興許是因為姜從寧這模樣透著些難得一見的幼稚,也興許是因為,底線這種東西當真是一退再退的。

  “那照這麼說,你準備遷怒多久?”范飛白笑問道。

  姜從寧同他面對面地躺著,煞有介事地想了會兒:“看你表現吧。”

  話雖這麼說,但她笑得眉眼彎彎,顯然是已經揭過去了。

  范飛白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臉頰:“我看,你就是有意吊著,非要等我先開這個口來哄才行。”

  也不知是歪打正著的玩笑話,還是有意暗示,范飛白的的確確道破了她的心思。

  姜從寧卻並沒慌,反而調情一般,輕聲笑道:“那就‘願者上鉤’咯。”

第145章 番外|薑從寧(七)

  姜從甯&范飛白(七)

  一夜溫存過後, 兩人重歸於好。

  對於這個結果,就連姜從寧自己都有些意外。

  她原以為, 先前那話說出來之後, 想要緩和關係的話,八成得自己花點心思才行,著實沒料到范飛白竟然會主動送上門來。

  不用費心思算計, 只需要“下臺階”就夠了, 這種體驗著實不錯。

  無論是范飛白這個人的性情,還是如今的境況, 都比她嫁過來之前設想過的情形要好上許多。兩人之間不說過得和和美美, 至少是有說有笑, 相處起來也很輕鬆。

  關氏性情溫和, 並不是那種會刁難媳婦立規矩的惡婆婆。

  雖說早些年有過爭議, 但如今眾人都心知肚明, 侯府的爵位必然是落在范飛白身上的。關氏對此樂見其成,平日對姜從寧多有照拂,將不少事情交給她來料理。

  侯府家大業大, 姜從甯幫著關氏處理庶務, 也學到不少。

  她這個人自小要強, 經手的事情總要做到最好才行, 嫁到侯府之後為了不被人給看輕, 更是盡心盡力。

  明繡看在眼中,知道勸也沒用, 只能吩咐廚房, 變著法地給她補身體。

  侯府的廚子手藝很好, 姜從寧一直很喜歡。然而這日才掀開湯盅,雞湯的香味撲面而來, 她卻只覺著反胃,偏過頭去止不住地幹嘔。

  “怎麼了?”明繡一見就慌了,“可是這湯有什麼不妥?”

  姜從寧搖了搖頭,她推開窗緩了會兒,方才開口道:“我也不知怎的,往常並沒什麼不適,可今日一聞到這香味便覺著反胃。”

  明繡未經人事,壓根沒往旁的方向想,只下意識地問道:“是不是先前吃岔了什麼東西?要不要請大夫來看看?”

  說著,又認真回憶起自家夫人今日都吃過什麼。

  姜從寧未置可否,凝神想了會兒,輕聲道:“你說……我會不會是有孕了?”

  她的信期一向不大准,但仔細算了算日子,這次是要格外晚些的。再加上如今這莫名的幹嘔症狀,以及這幾日的情況,倒的確是像極了有孕。

  明繡猛地醒悟過來還有這麼一層可能,掐著指頭認真地算了會兒,神情立時從方才的憂心忡忡轉變為了又驚又喜:“確實如此!”

  姜從寧最初的籌畫就是,嫁到侯府來,儘快生下孩子穩固地位,而後便可以高枕無憂。

  但她自己都沒想到這日竟然來得這麼快,畢竟成親到如今,也不過兩月有餘。這麼算起來,應當是剛成親沒多久就已經有了。

  “我這就讓人請大夫來給您診脈,好確准這事!”明繡喜氣洋洋道。可她還沒走出兩步,就被姜從寧給攔了下來。

  “先不急,”姜從寧抬手輕輕地按上自己的小腹,“容我再想想。”

  明繡停住腳步,目光中滿是困惑,著實不明白這種大喜事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姜從寧並沒有多做解釋,只說道:“不要請大夫來,也不要同旁人提起這件事,等我尋個合適的時機再說。”

  哪怕范飛白如今的態度好得很,甚至偶爾會伏低做小,幾乎可以算得上是言聽計從,但姜從寧始終認為這不過是一時的好,終究長久不了。

  等到新鮮感退去後,將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準。

  她這些年養成了多疑性情,除卻自己之外誰都不信。

  所以哪怕猜到極有可能是懷了身孕,也不會像尋常的夫妻那般,興高采烈地將事情告知范飛白,而是下意識地籌謀,想要尋個最合適的時機說出來,力求能得到最大的利益。

  她並非心無旁騖地期待著孩子的孕育,而是將他當成了籌碼,姜從寧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

  姜從寧對自己可能有孕的事情絕口不提,就跟沒事兒人一樣,壓根沒有要當娘的歡喜或是雀躍,一切照舊。

  她很會掩飾,就連朝夕相處的范飛白也沒覺察出不對來。

  明繡得了吩咐,口風很緊,也未曾向任何人透露過。

  她打從少時起陪著姜從寧一起長大,親眼見著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慢慢學會算計的手段,成了如今這不肯輕易信人的模樣,故而也清楚自家夫人的顧慮。

  在感情的事情上,哪怕范飛白如今算得上是言聽計從,可姜從寧還是會下意識地設想最壞的情形。所以就算什麼事都沒有,她還是會將有孕的消息暫且瞞下,以防萬一有什麼意外,能夠將此當做底牌。

  多年經歷鑄就了姜從寧這樣的性情,明繡看在眼中,只覺著不忍,也盼著她這打算最好不要有派上用場的機會。

  姜從寧待人面上大都是一團和氣,但心底裡遠近親疏分得清清楚楚,這麼些年來同傅瑤的關係最好,而自己有孕之事,頭一個告訴的也是傅瑤。

  那是在魏府的宴席之上。傅瑤見她以茶代酒,還當是身體不適,便隨口問了句。

  姜從寧並沒瞞她。

  一來是因為關係親近,傅瑤起初就知道她嫁到侯府去圖得是什麼,也能理解;二來,這事也隱瞞不了多久了,畢竟遲早有顯懷的那一日。

  傅瑤很喜歡小孩子,對此熱切得很。離了魏家之後,陪她去逛了首飾樓,途徑醫館的時候,又拉著她進去請大夫診脈。

  老大夫診了脈之後,喜笑顏開地道賀:“恭喜夫人,你這是喜脈啊。”

  姜從寧一早就有預料,此時也算不上驚喜,只微微一笑。倒是傅瑤高興得很,忙不迭地讓銀翹付了診金,出門下臺階的時候都要扶著她,再三叮囑小心留意。

  “我會多留意,你也不用這麼小心翼翼的,比孩子他爹都上心多了。”姜從寧調侃了句,分別前惦記著先前魏家的事情,又特地同傅瑤道,“我倒總是不放心你,你性子太軟了……有時候,不要一味忍讓,旁人只會覺著你怕了她。”

  天色漸晚,兩人又聊了幾句之後,就此分別。

  姜從寧正打算回府,結果竟恰巧撞見了自家的僕從。

  衛管家領著兩個小廝,步履匆匆,滿臉凝重。

  姜從寧出嫁前一直在管後宅的事情,與這位管家沒少打交道,直接出聲叫住了他:“衛仁,你這是要做什麼去?可是家中出了什麼事?”

  衛管家見著她後,驚訝地停住了腳步,猶猶豫豫地上前來,遲疑道:“的確是有事要辦……”

  “你何時成了這麼個磨磨嘰嘰的性子了?”姜從寧見他欲言又止,笑問道,“還是說,你覺著我嫁給了旁人家,就不便過問薑家的事宜了?”

  這話說得誅心,衛管家連連搖頭:“豈敢豈敢。”

  衛管家很清楚,以姜從寧的脾性,知道這事之後必然是會動怒的,所以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開口。但如今也不敢再隱瞞,放低了聲音,硬著頭皮將事情和盤托出——

  他這是要往紅袖閣去,尋四公子的。

  年前趙氏狠了狠心,將姜宏關在家中罰抄書思過,但轉眼到了年節,總不能一直關著,加之看他態度也還算好,便將人給放了出來。

  結果這還沒多久,他就又往紅袖閣去了。

  趙氏先是遣人來叫,結果壓根沒能見著人,便索性讓衛管家帶了小廝過來,將人給強行帶回家中。

  果不其然,姜從寧聽了這話後,臉上的笑意立時褪去了,眉頭也隨之皺了起來。

  “他可真是愈發長進了。”姜從寧強壓著怒火,磨了磨牙。

  這麼些年下來,她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天真幼稚的小姑娘,處事細緻周到,在外人面前也頗有“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

  可姜宏並不是“外人”。

  兩人血脈相連,自小一處長大,所以在這件事情上,她並不能做到心平氣和地對待。

  “紅袖閣是吧?”姜從寧看了眼天色,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左右閑著無事,我隨你去看看。”

第146章 番外|薑從寧(八)

  姜從甯&范飛白(八)

  打從見著姜從甯, 衛管家就已經猜到會如此,畢竟她的脾性擺在那裡, 一旦得知之後不可能置之不理。略一猶豫後, 便直接應了下來。

  對他而言,有姜從寧在,這差事反倒好辦些。

  上了馬車後, 明繡小聲勸道:“消消氣, 消消氣……四公子想必是一時糊塗,您還懷著身孕呢, 若是氣壞了身子可怎麼辦?”

  “放心, 我沒那麼嬌氣。”姜從寧攥緊了衣袖, 越想越氣, “我先前已經將利害關係同他說得明明白白, 眼下科舉在即, 他竟然還能做出這種事情來。”

  她打小對自己的要求就很嚴苛,什麼事情都要做到最好才行,壓根難以理解怎會如此。

  若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外人, 那她也不在乎, 最多也就是茶餘飯後與人議論幾句, 可偏偏這是她自己的親弟弟。

  明繡也覺著四公子這事做得實在離譜, 但見她已經這般生氣, 也不好火上澆油,只能變著法地勸說開解。

  “若我是個男子, 早就自己考取功名去, 也不在這裡徒勞無功地生這份氣了……”姜從甯漸漸平靜下來, 沉默了會兒後,長長地歎了口氣:“罷了。歸根結底, 還是因為我對他抱有期待,所以才會這般。”

  沒有任何期待的話,就不會失望惱怒。

  就好比對范飛白,就算他如婚前那般出入青樓,她也壓根不會放在心上,更不會生氣動怒。

  思及此,姜從甯的心冷了下來,不再開口。

  馬車停在了紅袖閣外,姜從寧等了會兒,及至衛管家領著人趕上來之後,挑開窗簾吩咐道:“去吧。告訴他,我在這裡等著,今日必得見著人才行。”

  衛管家來時還在為難,怕四公子不肯聽話回去,也怕鬧起來會影響姜家的名聲。如今有姜從寧坐鎮,倒是松了口氣,領命而去。

  姜從寧看了眼那紅袖閣,隱約還能聽見其中傳來的樂聲和笑鬧聲,也不知薑宏正在做什麼。她放下車簾,順勢倚在了明繡身上,莫名覺出些疲倦來。

  “夫人若是覺著累,不如就先回去歇息吧。”明繡替她按捏穴道,又輕聲勸道,“年節前後忙的事情太多了,您眼下又是雙身子,不比從前,還是要多加小心才是。”

  姜從寧沉默不語。

  她這些年來費心習慣了,也知道母親是管不住薑宏的,若是自己不插手,最後還不知會成什麼樣子。

  明繡正欲再勸,卻忽而聽見外邊傳來個熟悉的聲音。

  “你怎麼在這裡?”范飛白認出自家的車夫和馬車來,疑惑道,“我沒讓人來接吧?”

  以姜從寧一貫的行事作風,范飛白壓根沒想過她會往紅袖閣這種地界來,故而見著自家的馬車時,最先考慮的是自己可曾吩咐過。

  他那散漫的聲音極好辨識,才一開口,明繡就立時認出來了,下意識地看向姜從寧。

  自打成親,范飛白從來沒在外留宿過,以至於都傳出了“婚後收心”的說法。

  他平素的模樣實在很能唬人,明繡一度信以為真,甚至還暗自想過,他說不準會是自家姑娘能倚仗的人。如今在這紅袖閣外撞破,那點幻想霎時碎得絲毫不剩,也算是徹底理解了姑娘的顧忌——

  男人的確是靠不住的。

  相較之下,姜從甯倒是平靜得很。大抵是因為她從來就沒信過什麼浪子回頭的說辭,故而哪怕是在青樓外撞見自己的夫君,也沒有生氣或是委屈。

  只是原本被薑宏毀了大半的好心情,這下更是半點不剩了。

  車夫僵了下,連忙擺了擺手,壓低了聲音提醒道:“夫人在裡邊。”

  范飛白:“……”

  車裡車外俱是一片死寂,范飛白看了眼地面,只恨不得尋個地縫躲進去,當做無事發生才好。然而覆水難收,他也只能硬著頭皮上前去掀開了車簾,對上了面無表情的姜從寧。

  “你別誤會,我有位朋友今日過生辰,邀我來赴宴吃酒……”範飛白話說了一半,自己都覺得像是在狡辯,無力道,“我當真只打算喝杯酒就回府去的。”

  能將酒宴擺到紅袖閣來的,想也知道不是什麼正經人。

  范飛白與這位貨真價實的紈絝有多年交情,不好回絕,便想著過來略坐一坐,喝杯酒就回去。他能摸著良心說,自己絕無其他想法,可瓜田李下,實在讓人很難不多想。

  姜從寧瞥了他一眼,點點頭:“我知道了。需要吩咐家中給你備醒酒湯嗎?”

  范飛白被她這端莊賢淑的風範給噎了下,沉默片刻,方才想起被自己忽略的問題:“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就姜從寧這個反應,必然不是為了他來的。

  正說著,衛管家將一臉苦大仇深的薑宏給領了出來,范飛白見著,總算是明白過來,心中隨之泛起些說不出的滋味。

  說來也是可笑。

  被管束的嫌煩,不被管束的,又覺著自己仿佛是沒被放在眼裡。

  薑宏只知道阿姐在等著,沒想到出來之後最先見著的卻是自家姐夫,不由得遲疑了下,而後方才回過味來——阿姐這是來抓他,結果湊巧撞見了姐夫。

  “上車,我送你回家去。”姜從甯冷聲道。

  姜宏心中原就不忿,忍不住問了句:“那姐夫呢?阿姐你不管管嗎?”

  范飛白正不知該如何是好,聽了這火上澆油的問題後,心中霎時浮現了句髒話,飛了他一記眼刀。

  周遭人來人往,已經有好事之人留意到這邊,饒有興趣地看了過來。姜從寧實在是丟不起這個人,直接摔了簾子,吩咐車夫道:“回府。”

  姜宏是一時不忿,說話壓根沒過腦子。

  可范飛白卻清醒得很,一見姜從寧這反應,就知道她必然是惱到了極點,心霎時沉了下來,見著自家的馬車離開之後,回過頭去看向薑宏。

  先前見面時,薑宏還覺著自己這位元姐夫看起來很好說話,如今被這淩厲的目光一掃,不由得後退了兩步,有些不知所措。

  衛管家在一旁從頭到尾看了個清清楚楚,歎了口氣,心中甚至覺著大小姐有些可憐。

  生在那麼個人家,母親性情軟弱,這些年來全憑自己掙出來路子。兄弟不爭氣就算了,鬧出這樣丟人的事情,竟然還要往她心上捅刀撒鹽……

  范飛白心中也覺著惱怒,氣薑宏口不擇言,但奈何這刀還是他遞的,實在也沒什麼立場斥責薑宏。

  成親兩月,他與姜從寧朝夕相處,就沒見過她像方才那般失態過。

  “時辰不早了,公子還是快些隨我回去吧,別讓夫人在家擔憂。”衛管家率先開口,勸了薑宏之後,又遲疑著看向了范飛白,欲言又止。

  范飛白留意到他的反應:“你想說什麼?”

  “恕我冒昧,但大小姐這些年來實為不易……”衛管家停頓片刻,歎道,“若是可以,還望姑爺能夠多體諒她些。”

  薑家的那些事情,范飛白先前也略有耳聞,但並沒細想過。他知道姜從寧是個有心機有手段的,八面玲瓏,應當輕而易舉就能料理了。

  直到方才親耳聽見薑宏的混帳話,見著她臉色蒼白的失態模樣,才算是有了些真切的體會。

  其實說起來,薑家的境況與侯府是有些相仿的,但不同的是,他身為男子可選的路有很多,哪怕是風流浪蕩,如今依舊有前程。

  可對於姜從寧這個姑娘家而言,就不是這樣了。

  她從未講過自己的不易,但范飛白見過後院的那些手段,再加上這麼個不成器的兄弟,想也知道境況很難。

  范飛白心中百感交集,向衛管家道:“我記下了。”

  等到衛管家領著姜宏離開後,他也沒了赴宴喝酒的心思,讓人將備好的賀禮給送進紅袖閣,自己則直接往家中去了。

  一路上,范飛白想了許多。

  一時是姜從寧那蒼白的臉色,以及她這些年來的不易,一時又琢磨著回去之後該如何哄人。

  他先前所說句句屬實,當真只是來給好友慶生辰的,絕沒旁的想法。說起來也不算什麼大事,但偏偏被姜從寧給撞見了,又偏偏被薑宏借題發揮,火上澆油……陰差陽錯成了這樣。

  這並非他的本意,但覆水難收,也只能想方設法彌補了。

  范飛白這些年來沒少同姑娘家打交道,但姜從寧並不是那些青樓姑娘,也不是釵環首飾,又或是情詩曲子能取悅的。他想了一路,竟然都沒想出來什麼哄她的法子,踏進院子的腳步便格外沉重些。

  姜從寧正在用晚飯,聽見他進門的聲響後,頭也不抬地繼續喝著湯。

  范飛白磨磨蹭蹭地到了桌前,在一旁坐下,吩咐丫鬟添碗筷來,又向姜從寧道:“我還沒吃飯……”

  他是想借這由頭,解釋一番自己並沒進紅袖閣去。姜從寧聽出來了,但卻並沒接這個話,只淡淡地應了聲:“嗯。”

  范飛白見她沒有再開口的意思,只得又道:“從寧,今日之事是我不好……”

  “與你無關,”姜從寧直接打斷了他的話,“今日之事錯的是薑宏,你不必介懷。”

  范飛白沉默下來。他原本想了許多,想要同姜從寧聊一聊,但全都被她這句話乾脆俐落地堵了回來。

  說實在的,他自己也覺著這事是薑宏的錯,可見著姜從甯這極度理智的模樣,既覺著不是滋味,又免不得生出些旁的想法來。

  早在這件事前,范飛白就曾經想過,姜從寧可能是完全不在意自己,但那時被她給糊弄過去,也沒有再細究過。

  如今有薑宏當對比,就格外明顯了。

  猶豫許久,范飛白終於還是開口道:“你會為著薑宏特地往紅袖閣去,也會生氣惱怒,卻不在乎我去不去,對嗎?”

  姜從甯抬眼看向他,微微一笑:“你不是去給人慶生辰的嗎?我信你啊。”

  這理由可以說是完美,但范飛白的心卻漸漸冷了下來。

  他很清楚,這不過是托詞罷了。姜從寧壓根不想跟他討論這件事,甚至也懶得像先前那般拿一句“願者上鉤”來調情糊弄,所以才會拿這麼一句來搪塞。

  “你把我當傻子不成?”范飛白問道。

  姜從寧放下湯匙,不動聲色地揉了揉自己的小腹。

  有這個孩子在,她少了許多顧忌,也懶得粉飾太平,索性攤牌道:“真難伺候啊。被我管的覺得我礙手礙腳,嫌我煩;不被我管的,卻依舊不見得滿意……到底要我怎麼樣呢?”

  “不過,我回來時想了許多,薑宏的事情我是不會再管了。”姜從寧站起身來,垂眼看向他,“那夫君你是想要被我管嗎?若是想,我今後就緊緊地盯著可好?你往紅袖閣去一次我就鬧一次。”

  范飛白惱道:“你明知道我在意的是什麼。”

  姜從甯勾了勾唇,笑道:“我知道。你是想要我看重你、愛你,最好是一心系在你身上,為你牽腸掛肚。既要因著你往青樓去,喜歡上旁的女人失魂落魄,又不要死纏爛打、不識好歹地想要獨佔你……”

  她心情不好,說話絲毫不留情面,但卻又一針見血。

  范飛白被她這伶牙俐齒又咄咄相逼的模樣驚到,一時竟沒能想出來該如何反駁。

  “那我也直說——”姜從寧譏笑道,“別做夢了。”

第147章 番外|薑從寧(九)

  姜從甯&范飛白(九)

  姜從甯很清楚, 自己衝動失控了。

  她口齒伶俐、條理清晰地將范飛白懟得半句話都說不出來時,內心其實試圖讓自己停下來過, 但最終還是沒能克制住。

  到最後就更是破罐子破摔了。

  但其實不該這樣的。有些事情哪怕當真是彼此心知肚明, 也不該說出來,因為這樣就是覆水難收了。

  男人們向來最好面子,她此舉無異直接拂了范飛白的面子, 而且還是高高在上、毫不留情的那種。這相當於是絕了自己的後路, 今後若是想要再哄騙范飛白,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雖說她如今是懷了身孕, 不必像先前那般謹慎, 可終歸也不是萬無一失, 畢竟誰也不能擔保腹中一定是個男孩。

  此時就圖窮匕見, 實在不是個聰明的選擇。

  平心而論, 姜從甯自己也清楚, 范飛白並沒做什麼不可饒恕的事情,自己不過是任性發洩罷了。且不說他只是去赴宴,就算當真是去眠花宿柳的, 她也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能平靜對待。

  會像如今這般失態, 歸根結底, 其實是因著薑宏的事情遷怒。

  姜從寧知道自己的性情有很大的缺陷, 太過要強,很不喜歡事情脫離自己的控制。若今日當面刺她的是崔姨娘之流, 她並不會在意, 可偏偏是自己的親弟弟, 便沒能繃住,終歸還是失態了。

  在回來的馬車上, 明繡小心翼翼地安慰,可她卻只覺著悲哀。

  明明這些年來已經學會不對外人抱有期待,沒想到,原來對自己的親弟弟也不該。到頭來竟沒一個靠得住的,實在是沒趣得很。

  “四公子是情急之下,一時口不擇言,心中必定不是那個意思。”明繡已經在心中將姜宏罵了數遍,但不願雪上加霜,只能開解道,“他與您是自小一起長大的,血脈相連……”

  “血脈相連又如何?”姜從寧卻是忽而頓悟了,“我與父親不也是血脈相連嗎?”

  明繡啞口無言。

  話說到這種程度,就真是無可轉圜了。

  舊話說“惡語傷人六月寒”,的確是極有道理的,姜從甯體會到了,范飛白同樣也體會到了。

  他甚至沒有顧得上細想姜從寧的反常,只剩了震驚和錯愕。哪怕心中早就有所猜測,可姜從寧這離經叛道的說辭,比他的想像要無情上數倍。

  兩人一站一坐,冷著臉對視了片刻,對如今這局面皆是束手無策。

  姜從寧拂袖離去,范飛白在那裡坐了會兒,也沒再動過筷子,許久之後徑直出門往書房去了。

  一旁伺候的丫鬟大氣都不敢出,悄無聲息地去書房鋪床。明繡看在眼裡,遲疑了會兒,到內室去回稟了姜從寧。

  姜從甯散著長髮坐在梳粧檯前,托著腮出神,聽了她的回稟之後也沒什麼大反應,只淡淡地“嗯”了聲。

  這事在她的預料之中。

  就算范飛白再怎麼好脾氣,聽了方才那一番話後,沒拍桌子發怒就已經算是不易了,怎麼都不可能若無其事地回內室來同床共枕的。

  姜從寧又出了會兒神,上床歇息,臨睡前留意到,書房那邊還點著燈。但她是什麼都不願想了,翻了個身,合眼睡了過去。

  第二日一覺醒來時,范飛白已經上朝去了。

  姜從寧懶散地坐在鏡前,由著明繡給自己梳頭上妝,她此時已經徹底冷靜下來,將昨日之事從頭到尾想了一遍,只覺著無言以對。

  話已經說出口,再想也沒什麼意義。

  其實遲早都會有這麼一日,如今也不過是提前了些罷了。

  姜從寧仍舊如往常一般,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倒是范飛白仿佛被她那一席話給氣到了,成親以來,頭一回徹夜未歸,也未曾遣人回府來傳話。

  院中的丫鬟知道昨夜兩人有過爭吵,噤若寒蟬,生怕觸了夫人的黴頭,被當了出氣的筏子。也就明繡這個跟了她多年的人沒什麼顧忌,晚間試探著提了句:“您懷有身孕這件事……是時候知會一聲了吧?”

  她先前瞞著這個消息,就是謹慎起見,以防萬一,沒想到如今竟然真派上了用場。

  “改日再說。”姜從寧強壓下嘔吐的欲望,興致闌珊道,“眼下他八成還在氣頭上,並不是合適的時機,我也懶得去演那個戲,都清淨幾日吧。”

  事情也不出她所料,接下來幾日,范飛白都不曾回府。

  姜從寧未曾讓人去打探過,倒是關氏有意無意地提了一句,說是劍南地動,天災之下死傷無數,如今朝中忙得焦頭爛額。

  姜從寧知道她這是有意寬慰自己,含笑應了,但心中卻並沒當真。

  畢竟就算再怎麼忙,也不會連軸轉,半點不讓人歇息的,朝中又不是只有范飛白一人。更何況他連句話都沒遞回來,顯然是為先前那事介懷罷了。

  倒是姜家傳來了消息,請她得空回去一趟。

  都不用想,姜從寧就知道是為著什麼。

  八成是母親從衛管家那裡知道了當日的情形,所以請她回去,壓著薑宏道歉。

  那日之後,姜從寧就打定了主意不再管薑宏的事情,但為免母親擔憂,拖了兩日之後,終於還是往娘家去了一趟。

  趙氏見著女兒,先是痛心疾首地將小兒子給罵了一遍,又讓人去將薑宏給找來。

  “不必了,”姜從寧攔了下來,若無其事地笑道,“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何必再提呢?”

  趙氏卻是不依:“那個混帳東西不識好歹,娘為你做主。”

  “強行按著他道歉,只會讓他愈發介懷罷了。”姜從寧低頭喝了口茶,“明繡當日說得也有道理,這個年紀的少年,是聽不進去話的,隨他去吧。”

  這話聽起來像是釋懷,可趙氏這個當娘的,又豈會不清楚女兒的性情?對姜從寧而言,像如今這樣毫不在意,分明是寒了心,所以不願再過問罷了。

  “甯甯,娘知道你受委屈了……”

  趙氏從衛管家那裡得知當時的情形時,氣得頭疼,只恨不得打薑宏一頓才好,更是不明白,他怎麼能在大庭廣眾之下那般落姐姐的顏面?

  這些年來從寧待他不可謂不盡心,可他卻為了個青樓女子,給自己姐姐難堪。

  姜從寧含笑搖了搖頭:“沒什麼委屈不委屈的,各人有各人的路,我的確也不該管他太多。”

  趙氏看著女兒這笑,只覺得眼酸,心底也滿是無奈。

  她偏過頭去抹了抹眼,又說道:“也好,不管他了。甯寧你這些年已經夠操勞的,今後就好好地過自己的日子,不必再為那不識好歹的混帳費神。”

  趙氏最清楚女兒這些年來的不易,在這件事上,是毫不猶豫站在姜從寧這邊的。又安慰了一番後,轉而問起她的近況來。

  “我在候府一切都好,”姜從寧笑道,“婆母是個識大體的,對我很和善。我這些日子跟在她身邊幫忙,也學到了不少東西。”

  “那姑爺呢?他沒欺負你吧?”趙氏關懷道。

  姜從寧想了想近來的事情,兩人雖起了爭執,但與其說是范飛白欺負她,倒更像是她欺負了范飛白才對。

  “沒,”姜從寧面不改色道,“他脾氣挺好的。”

  這話的確是真心實意。

  她還記得少時見父親為了崔姨娘的事情發作,是直接摔杯盞的。相較而言,范飛白這種被當面說了難聽話,還能忍著不發作,最多不過離家不回,實在當得起“脾氣好”的名頭了。

  趙氏不知內情,只當是夫妻二人相處和睦,甚是欣慰道:“那就好。”

  她話音剛落,就注意到對面的女兒偏過頭去,抬手捂了嘴,一副似是作嘔的模樣,連忙問道:“這是怎麼了?”

  姜從寧猶豫了一瞬,知道這事也瞞不了多久,索性就直接說了:“我懷了身孕。”

  趙氏瞪大了眼,有些難以置信。

  她知道從寧並不會拿這事開玩笑,驚訝以後,便全然是歡喜了:“竟這麼快嗎?可真是太好了。”說著,又嗔怪道,“你這孩子,這麼大的事情怎麼也不知道說一聲?”

  “這不是已經說了嘛……”姜從寧糊弄道。

  趙氏心中高興,也顧不上追究這點細枝末節,開始同她講起來有孕之後需要留意的事情,滔滔不絕。

  姜從寧漫不經心地聽著,時不時地點點頭,應上一句,以示自己聽了進去。

  她對孩子並不熱切,只覺得是多了個需要費心的牽掛,並沒有那種純粹的要當娘的喜悅。性格使然,她可能永遠都做不到像傅瑤那樣,對孩子滿懷期待。

  姜從寧將有孕之事瞞了半月,如今說出口,便沒打算再遮遮掩掩。回府之後往正院去時,一併知會了關氏,說是自己回娘家時,經母親提醒,方才意識到的。

  關氏喜笑顏開,再三叮囑她要多注意,不必為了那些庶務勞神,養好身體才是正經。

  等到姜從寧離開後,她又立時吩咐人去尋好幾日未曾回家的范飛白,告知這消息。

  范飛白這幾日一直歇在同僚好友的書齋中。他也不是沒想過破罐子破摔地往紅袖閣睡去,但這純屬跟姜從寧賭氣似的,更何況人還完全不在乎……他自己都覺得實在可笑,加之真去了之後也沒什麼欲望,擁著汀蘭的時候想的卻是姜從寧的模樣,最後還是作罷了。

  劍南天災嚴重,他被謝太傅委以重任,忙得團團轉。也正因此,累得回去之後倒頭就睡,沒那個閒工夫胡思亂想,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這日剛出府衙,見著等候在外的自家僕從,范飛白驚訝之餘,又不免生出些許微妙的情愫來,問話的語速都快了些:“誰讓你來的?”

  幾日前惱是真惱,恨不得與姜從寧一刀兩斷,可到如今,卻還是懷了些隱隱的期待。不過這點期待在得知僕從是關氏遣來的後,立時煙消雲散,幾乎惱羞成怒。

  范飛白在內心唾駡了自己一番,以至於甚至沒留意小廝後半截話,都已經做出拂袖而去的架勢,忽而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是聽到了什麼,猛地回過身去問道:“你,你方才說什麼?”

  他臉上滿是不可置信,聲音都帶了些顫意。

  小廝被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就,夫人她懷有身孕了……”

  心緒大起大落,范飛白腦中一片空白,動了動唇,卻沒能說出話來。

  茂文一看就知道,大公子這下怕是真栽了。

  原本就牽腸掛肚,受了冷言冷語都狠不下心來,如今還多了個孩子,自然是愈發割捨不下了。

  “公子,咱們是回書齋歇息呢?還是回府呢?”茂文適時問道。

  范飛白回過神來,話音裡不自覺的帶了笑意,仿佛前些日子的爭執不存在了似的:“回府。”

第148章 番外|薑從寧(十)

  姜從甯&范飛白(十)

  范飛白這個人, 在正經事上算是靠譜,若不然這些年早就被謝遲給收拾了。

  但在自己的私事上, 一直是不大靠譜的。從他少年時由著性子胡來, 將自己作成那麼一副聲名狼藉的境況,就足以看出來。

  先帝在時那個朝局,實在是讓人看不到半點希望。范飛白沒什麼宏圖大志, 自問也沒什麼力挽狂瀾的能耐和魄力, 所以壓根沒想過摻和,得過且過地當了個沉溺於聲色犬馬的紈絝。

  既能高高興興的, 又能將親爹給氣得吹鬍子瞪眼, 可謂是一舉兩得。

  范飛白早前壓根沒想過娶妻生子的事情, 總覺著都是約束, 直到將姜從寧娶回家中, 方才有了些真切的感受。

  他模樣生得好, 性情也不錯,心情好時能將青樓姑娘哄得喜笑顏開。這些年流連花叢,原以為已經將女人給看透了, 萬萬沒想到成親之後, 猝不及防地栽在了姜從寧身上。

  此番爭執之後, 他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驟然聽到姜從寧有孕的消息, 可謂是又驚又喜,就連尚未解決的嫌隙都往後排了。

  怎麼說都是要當爹的人了, 總要“寬宏大量”些才好。

  這消息讓他連日來的疲倦一掃而空, 回府的路上想了不少有的沒的, 雖然離孩子出生還遠得很,但范飛白甚至已經開始想到給她擬個什麼名字了。

  直到踏進院子之後, 范飛白的興致才減退了些,也隨之收斂了笑意。

  他還記得那日姜從寧的一番話,就算再怎麼好說話,也不會真就這麼輕易就揭過去的,總要有一個說法才行。

  明繡見著范飛白回來,連忙提醒了句。

  姜從甯原本在專心致志地看著禮單,聽了這話先是愣了下,又無聲地笑了笑。

  她將自己有孕之事告訴關氏時,就猜到關氏一定會遣人去知會范飛白,只是沒料到效果竟然會這麼顯著,他立時就回來了。

  兩人先前在一處時,偶爾也會閒聊,但並沒到交流將來養孩子的事情,故而姜從寧並不知道,范飛白究竟是同自己一般對孩子並沒多喜歡,還是如傅瑤那般萬分期待

  而眼下,這答案已經十分明顯了。

  姜從甯很清楚,這對自己而言是一件好事。她先前刻意瞞著這消息,的確派上了用場,若不然,指不定要拖到什麼時候才能緩和。

  聽到腳步聲漸近,姜從寧放下手中的禮單,抬眼看去。

  興許是因為這幾日為著劍天災勞心勞神的緣故,范飛白看起來比平時要憔悴些,眉眼間帶著揮之不去的疲倦,可目光卻極亮,帶著些許期待。

  不知為何,對上他這目光後,姜從寧的神情不自覺地和軟了些,再不似那日般渾身是刺、咄咄逼人。

  一旁的明繡卻是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她那日親眼見著兩人爭吵,雖毫不猶豫地站在自家姑娘這一邊,但心中也覺著那話說得有些過了,半點情面都沒留……

  她那時戰戰兢兢的,生怕范飛白會翻臉動手;而如今,也擔憂兩人之間會再起爭執。

  好在並沒有。兩人對視了片刻,又不約而同地移開了目光,誰都沒提當日的爭吵。

  范飛白得知消息後立時回來,就已經算是退了一步,姜從寧也沒打算得寸進尺,主動開口問道:“用過飯了嗎?”

  “還沒。”范飛白暗自松了口氣,目光落在了姜從寧那平坦的小腹上,欲言又止。

  此時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姜從寧並沒什麼胃口,先前只喝了半碗粥,聽了他這話後吩咐明繡去廚房傳話,再送些熱飯熱菜來。

  范飛白在一旁坐定,輕咳了聲:“我聽說,你懷了身孕?”

  “是啊。”姜從寧垂下眼睫,露出個溫柔的笑來。

  少了平日的冷淡和鋒芒,她如今這模樣,倒真像是要當母親的人了。

  范飛白看得愣了下,搭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緊,過了會兒方才回過神來,又低低地咳了聲,移開了目光。

  幾日前,兩人還在為著愛不愛的爭吵翻臉,一點就炸,恍若情竇初開的小夫妻。如今倒是都不約而同地平和下來,收斂了鋒芒,說話前都要在心中過上一遍,帶著些小心翼翼。

  進門前,范飛白還在想著,事情不能輕易揭過去,總要有個說法才行。可眼下卻是又動搖了,怕有些話問出口之後,這點平靜就又蕩然無存,再起爭執。

  兩種想法將他來回拉扯,到最後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范飛白果斷決定還是到外間先吃飯去。

  動了幾筷子後,范飛白問一旁伺候的丫鬟:“夫人是用過飯了嗎?”

  “只喝了小半碗粥。”丫鬟如實道。

  相處這麼久,范飛白對姜從寧的習慣和胃口已經很瞭解,不由得皺了皺眉,隨後加快速度填飽了肚子,便又往內室去了。

  只見姜從寧倚著迎枕定定地出神,也不知是在想些什麼。

  “聽丫鬟說,你只喝了半碗粥,”范飛白在床榻旁坐下,疑惑道,“是沒胃口嗎?”

  姜從寧想得入神,被他嚇了一跳,撫了撫心口,而後點了點頭:“這幾日一直覺著反胃,沒什麼胃口,原以為是精神不濟生病了,今日回家去見母親,方才知道是懷了身孕的緣故。”

  她垂著眼,面不改色地扯謊。

  范飛白壓根沒想過她在這件事上會有扯謊的可能性,見她興致缺缺,氣色也不大好,竟然不由自主地反思起來:“我那日不該同你爭吵的……”

  姜從寧僵了下,看向范飛白的目光難掩驚訝,甚至疑心自己是聽錯了。

  畢竟當日之事,怎麼說都是她更咄咄逼人,不占理些。可如今,范飛白竟然主動將事情攬到了自己身上。

  范飛白這話是一時觸動脫口而出,但見著姜從寧這難以置信又有些無措的目光後,卻是真有些釋然了。他想了想,又開口道:“我知道,你那日是因著薑宏的事情委屈難受,遷怒到了我身上,所以才會說了那些話。”

  “我聽人說過,懷有身孕的人,情緒總是會格外敏感易怒些,也容易患得患失。”范飛白認真道,“若我早知你懷有身孕,必定不會同你爭執置氣的。”

  姜從寧盯著他看了會兒,才算是漸漸回過味來,低聲笑道:“看來,你是真的很喜歡小孩子。”

  所以才會這般忍讓。

  范飛白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多做解釋。

  兩人心知肚明,先前的事情並沒有真正得到解決,只是誰也不願多提,便大被一遮,悉數蓋過去了。

  范飛白仍舊如先前一般,每日回家來歇息,雖說因著朝中事務格外忙些,但他並沒因此就忽視了姜從寧,偶爾甚至會帶個禮物回來哄她高興。

  較之先前,兩人之間的關係愈發親密了。

  姜從寧卻只覺著不習慣,甚至需要暗自提醒自己清醒一點——范飛白如今的好,為的是她肚子裡的孩子。

  可同時,她也不大理解,為何一個尚未見過面的孩子就能在范飛白心中佔據這樣的分量?讓他不僅主動攬下了爭執的過錯,如今還無微不至地照料著。

  直到她偶然間在關氏面前流露出這個疑惑,才算是知曉了內情。

  “你年紀小,興許不熟悉當年的舊事。”關氏與她日益親近,說話時也就沒那麼多顧忌,長歎了口氣,提醒道,“大公子的生母,當年正是因著生育之時難產過世的呀。”

  姜從寧眼皮跳了下。

  她從未聽范飛白提過自己的生母,以至於竟沒能想起這其中的關聯。

  “咱們府中這位柳姨娘,是先夫人身邊的陪嫁丫鬟,成親沒多久,就被侯爺收入房中,也因此致使夫妻不睦……”

  關氏這些年來不與柳姨娘相爭,但眼看著安平侯偏袒柳氏,偏袒柳氏的兒女,又怎麼可能毫無怨言?

  “當初先夫人懷第二個孩子時,終日鬱鬱寡歡,臨盆前又曾與侯爺大鬧過,動了胎氣,最後慘澹收場。”關氏正是知曉了此事,所以這些年來從不去爭風吃醋,只安心教養女兒,“我想,大公子正是因著這個緣故,所以才格外小心的。”

  姜從寧聽得怔住了。

  “再有,旁人都說他風流浪蕩,但成親到現在,不是也沒同你提過要納妾嗎?”關氏又提點了句,“這其中,未必沒有當年舊事的影響。”

  她雖不是范飛白的生母,但也是看著他自小長大的,故而格外瞭解些。

  姜從寧抬手覆上小腹,此時尚未顯懷,若不是時有孕吐的反應,她很難相信這其中竟然有了個小孩子。她先前不明白,為何范飛白會對這個素未謀面的孩子如此真情實感,現在總算是明白過來——他是不願讓她重蹈覆轍。

  難怪……

  難怪他那日會說,“若我早知你懷有身孕,必定不會同你爭執置氣”,應當是記起積郁成疾的母親了吧?

  可他的一番心思都錯付了。她並沒有多難過,不過是有意做出來,哄騙他的而已。

  姜從寧心中百感交集,勉強露出個笑來,多謝關氏提點自己,而後便尋了個藉口回房去了。

  其實若說起來,她也算是如願以償,但卻並不覺著高興。

  說到底,她這些年來所做的種種,不過是為了讓自己能夠活得輕鬆些,並不是為了去坑騙別人。

  面對父親和崔姨娘那樣的人,無論怎樣耍心機手段,姜從寧都不會有半分負擔。可面對范飛白這麼個並不曾有負於她的,憑藉他對亡母的感情達成了自己的目的,哪怕是無心,也依舊覺著不是滋味。

  關氏的一席話影響極大,只一想,她便覺著分外懊惱,什麼閒情逸致都沒了。

  范飛白回到家中時,見著的就是她這麼個無精打采的模樣,關切道:“這是怎麼了?誰惹你不高興了?”

  姜從寧合上了許久都沒看上幾頁的話本,抬眼看向近身來的范飛白,什麼都說不出口,只是下意識地攥住了他的衣袖。

  這模樣落在範飛白眼中,只覺著分外憐愛,抬手撫了撫她的鬢髮,笑道:“難得見你同我撒一回嬌。”

  姜從寧愣了下,隨即甩開了他的衣袖:“呸,誰向你撒嬌了?”

  “好好好,那就沒有。”范飛白拿過她手邊的茶盞喝了口,慶倖道,“總算是趕在除夕前,將活給忙完,交差了。剩下的事情就由謝太傅忙去吧,畢竟能者多勞,我可是要好好地歇上幾日……你想不想出去玩?”

  可還沒等姜從寧回答,他就又說道:“還是算了,這天寒地凍的,若是出門受了涼也不妥。那我就抽出兩日應付應付他們,剩下的時間在家中陪你。”

  他自顧自地將事情安排妥當,姜從寧托腮聽著,嘴角隨之翹了起來。

  第二日便是除夕,晚間家宴,可范飛白卻並沒什麼興致。

  生母早已過世,他同老侯爺雖是父子,但這些年來過得跟仇人似的,就沒好聲好氣地說過幾句話,總是三言兩句就能吵起來,著實沒什麼父子情份。

  等老夫人離席之後,他便以姜從寧懷有身孕需要休息唯為由,攬著人回房去了。

  姜從寧從前是有守歲的習慣,可大抵是懷了身孕的緣故,便不比先前能熬夜,回去沒多久便上下眼皮打顫,撐不下去了。

  范飛白扶著她往床榻去,含笑勸道:“聽我的,還是先睡吧。”

  姜從寧揉了揉眼,有些無奈:“往年我都是能撐到的……”

  “可你如今畢竟是雙身子,想必是孩子困了。”范飛白在她身邊躺下,低聲哄她,“安心睡吧,一覺醒來就是新年了,會諸事順遂的。”

  姜從寧合上眼,小聲念叨了句:“這是我在侯府的第一個年節,今後還會有許多年。”

  “是啊,還會有許多年。”范飛白在錦被下尋著了她的手,輕輕地握住。

  他早年是覺著,成親意味著約束和麻煩,如今才算是真切體會到所謂“婚姻大事”的意義。

  是要尋一個人,相互扶持著過上幾十年、大半輩子的。

第149章 番外|薑從寧(十一)

  姜從甯&范飛白(十一)

  自打無意中從關氏那裡得知內情後, 姜從甯對范飛白的感情就變得微妙起來。

  她既沒有辦法像先前那樣,毫無負擔地用耍心機用手段, 也沒辦法全然信任, 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好。

  明明在不久前,那個左右為難的人還是范飛白。

  只不過從范飛白因著孩子的事情釋然,不再去細究她的感情, 試圖索取, 而是心無旁騖地對她好開始,這個左右為難的處境就落在了她身上。

  朝中的事務告一段落, 范飛白得了空, 留在家中陪她的時間便愈發地多了。姜從寧面上未曾表露出來, 心中卻是掙扎得很, 一時是這個想法占了上風, 一時又是另一個。

  她為此輾轉反側, 拿不定主意,便下意識地想要逃避。

  適逢長公主府送來了請帖,邀眾人去品鑒府中伶人新排的胡旋舞, 姜從寧忙不迭地應了下來, 如期赴約。

  然而她才與傅瑤湊在一處, 聊了沒多久, 長公主府的僕從傳了話來, 說是范大人與謝太傅一道來了,請她在宴席之後一同回家。

  傅瑤是全心全意地高興, 姜從寧卻是目瞪口呆, 磨了磨牙道:“麻煩。”

  誠然此舉可以理解為夫妻感情深厚, 可姜從甯卻莫名覺著,范飛白極有可能是看出自己想要躲, 所以見縫插針地黏上來。

  因自小就面對家中的爛攤子,姜從寧從不信什麼感情,也不大看得起男人。

  嫁過來前,她想過如何欲擒故縱、欲拒還迎,好籠絡住夫君,生下孩子穩固地位。但卻壓根沒想過,如果夫君上趕著貼上來,該怎麼辦?

  而事實就是,沒法辦,只能聽之任之。

  從前范飛白同她爭吵,問她為何不在乎自己去青樓時,姜從寧可以口若懸河地駁回去,尖刻地告訴他“別做夢了”。而如今,她只能隔三差五地提醒自己,別被一時的好給蒙蔽了。

  兩人就這麼隔了層窗戶紙,誰也不去捅破,心照不宣、你來我往地拉鋸著。

  上元節是傅瑤的生辰,姜從寧早就備好了生辰禮,一早讓人給送了過去,還打算著等到天際轉暖之後,再約她一道出門踏青。

  可沒過幾日,范飛白便替謝遲捎了句話,請她到傅家去看看傅瑤,開解一二。

  姜從寧一聽便知道事情不妙,變了臉色,范飛白想著替謝太傅解釋幾句,見她真動了氣之後,立時偃旗息鼓。

  他掂量得很清楚,義氣跟夫人之間,果斷選擇了後者。

  姜從寧第二日一早便往傅家去了,見了病中的傅瑤,得知來龍去脈之後,心中是又氣又心疼,斟酌著措辭開解。

  當著傅瑤的面,她並沒說謝遲任何不是,等回到家中,卻是忍不住向范飛白抱怨了一通。

  “瑤瑤這樣好的姑娘,他卻不懂得珍惜,如今再後悔又有什麼用?”姜從甯一想到傅瑤那病懨懨的模樣就難受,恨恨道,“……都說謝太傅天縱奇才,難道不知道什麼叫‘不如憐取眼前人’嗎?”

  就連當初薑宏那事上,范飛白都沒見她這般生氣過,算是意識到傅瑤這個手帕交在她心中的地位,也徹底歇了給謝太傅說情的心思,面不改色地聽著夫人指點自己的頂頭上司。

  只不過聽了最後一句後,幽幽地說了句:“是啊,憐取眼前人。”

  姜從寧:“……”

  她莫名聽懂了范飛白的意思,噎了下,原本的怒氣也霎時散去不少。

  “感情這種事情,向來說不準。”范飛白倒了杯茶,放到她手邊,“有時是當局者迷,有時是失去之後才知道懊悔,有朝夕相處還面和心不和的,也有兜兜轉轉到了一處的……事已至此,再說什麼都晚了,你也消消氣,千萬別氣壞了身體。”

  姜從寧長歎了口氣,捧起那茶盞小口地喝著,慢慢平復心情。

  范飛白專注地看著姜從寧,略一猶豫,還是問出了自己好奇許久的事情:“你為何那麼喜歡謝夫人呢?”

  他一度覺著,傅瑤在姜從寧心中的地位,很可能比她親弟弟姜宏都要高些。故而很想知道,傅瑤究竟有什麼討她喜歡的地方?

  以便比照參考一番。

  “我同瑤瑤自幼相識,這些年來一起長大,自然感情深厚。”姜從寧並沒認真考慮,只隨口給了這麼個普普通通的回答。

  范飛白對這個敷衍的答案很不滿意,不依不饒地看著她,大有要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架勢。

  姜從寧同他對視了片刻,認輸似的放下茶盞思考了一番,而後慢慢說道:“因為,同她相處起來很輕鬆。”

  “興許是家中環境使然吧,瑤瑤這個人自小就是單純又溫柔,心中想什麼都寫在臉上,壓根不用你費心去猜。”姜從寧無聲地笑了笑,繼續道,“同她相處時,永遠不會擔心她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更不用擔憂她會為了什麼莫名其妙的事情翻臉記恨……”

  “你難過的時候,她會想方設法地哄你高興,絕不會面上寬慰,背地幸災樂禍……”

  “這樣的人,長久相處下來,誰能不喜歡呢?”

  她先前是不願說,但一旦開了這個誇傅瑤的頭,就仿佛停不下來似的。

  范飛白起初還在琢磨著,有沒有自己可學的地方?聽到後來,心底卻已經泛起絲絲酸意來。

  “早些年,我曾有一段時日很希望自己是個男子,這樣就不必為了後院的事情焦頭爛額,可以考取功名,憑藉自己的才學闖出一番天地。而後再娶個瑤瑤那樣的夫人,便算是圓滿了。”姜從寧想起這事來,止不住地笑。

  她平時笑起來時,總是端莊持重,少有這樣樂不可支的情形,帶著些姑娘家的天真。范飛白不自覺地看得入神。

  姜從寧兀自笑了會兒,揉了揉臉頰:“說了這麼多,你總算是能滿意了吧?”

  范飛白微微頷首,總結道:“你喜歡傅瑤,是因為她給了你安全感。”

  姜從寧愣住了。

  從頭到尾,她都未曾提過這個詞,沒想到范飛白竟精准地從那些絮絮叨叨的話中捕捉到了最重要的精髓。

  這話乍一聽是很沒道理的,畢竟姜從甯與傅瑤之間,怎麼看都是她護著傅瑤更多,可事實卻的確如此,是傅瑤給了她安全感。

  姜從寧向來厭惡脫離掌控的事情,也恐懼被親近的人傷害,所以寧願從最初就不去信任旁人。

  這麼些年來,能讓她毫無保留託付的,只有生母趙氏,再有就是傅瑤了。兄弟興許也曾算是其中之一,可紅袖閣之事後,哪怕姜宏曾專程同她道歉,也已經是覆水難收。

  像她這個年紀的姑娘大都想要尋一個如意郎君,憧憬嚮往著所謂的愛情,姜從甯卻從來沒有這個想法。因為她始終覺著,愛情是所有感情之中最靠不住的玩意。

  相較而言,與傅瑤的友情更能讓她安心。

  因為知道傾注在傅瑤身上的感情會有同等的回報,也永遠不必擔心被背叛。

  這就是傅瑤給予她的安全感。

  范飛白能說出這句話來,某種程度上意味著,他已經將她的性情摸得一清二楚了。

  姜從寧臉上殘存的笑意徹底褪去,有些不安地站起身來,下意識地想要逃避。

  “甯甯,”范飛白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的手腕,“你能不能聽我說幾句話?”

  他這些日子已經覺察到姜從甯有意躲避,也一直想要尋個合適的時機,剖白心跡,讓她不必如此。

  姜從寧停住了腳步,卻壓根沒有回頭,只輕聲道:“你想說什麼?”

  “我知道,自己在感情之事上的名聲不好,有些話便顯得不那麼可信……”范飛白有些無奈,也有些懊惱。

  他當初年少輕狂,沉溺聲色犬馬以及給親爹添堵,並沒想過長久,直到切身體會之後,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但我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夠像信任傅瑤一樣,信任我。你我能夠相互扶持,長長久久地走下去。”

  姜從寧垂眼想了會兒,回過頭去看向范飛白,一本正經地問道:“你當真是這樣想的?”

  范飛白原本想要笑著反問一句“不然呢”來緩解一下氣氛,但話到嘴邊,對上姜從寧認真的目光後,還是正色道:“千真萬確。”

  他這話說得鄭重其事,仿佛立誓一般。

  姜從甯後退兩步,坐回了原位,手依舊被他握在掌心。

  片刻之間,她心中已經想過好幾種回答,最先浮上心頭的,是駕輕就熟的“欲擒故縱、欲拒還迎”的套路,但轉念間想到年前吳氏的那番話後,又改了主意。

  眼下雖做不到信任范飛白,但還是應當誠懇一些。

  “你這算是……浪子回頭?”姜從寧打量著他。

  雖說范飛白的神情、話語都分外誠懇,可她卻還是不大信什麼“浪子回頭”。

  范飛白早就猜到她的想法,也沒洩氣,只說道:“我會證明給你看的。”

  姜從寧並不懷疑他此時的認真,但仍舊沒鬆口,只說道:“你方才拿瑤瑤來說,可要知道,我與她是十幾年的交情,並不是朝夕之間就託付信任的……所以我沒有辦法立時給你想要的承諾,如果真說了,那也是騙你的罷了。”

  這話雖不大中聽,但范飛白卻很是滿足。他並沒奢求姜從甯立時就能改了主意,只求不要逃避,能坦誠相見就好。

  “除夕那夜你曾說,今後還有許多年,”范飛白道,“所以我等得起。”

  “再有,我也只能擔保——今後你給我五分,我還你三分;你給我十分,我還你八分。”明明是極不平等的事情,可姜從寧卻說得理直氣壯,“若是辜負了我的信任,我便悉數收回,無論如何都不會回心轉意。”

  姜從寧將條件講明,審視著他:“就算這樣,你也情願等嗎?”

  “自然。”范飛白答應得很是順遂,壓根沒見猶豫,隨後又笑道,“我早就想好了。”

  從當初得知姜從寧有孕,隨後不由自主地回府,又大包大攬地將錯處攬到自己身上開始,他就已經做好準備了。

  姜從寧沉默了會兒,無奈地搖了搖頭,忍不住感慨道:“你若是做生意,怕是只能賠得血本無歸了。”

  要不然,怎麼連這種明擺著吃虧的事情都答應?

  這句話,正好是對上當初范飛白那句打趣,說她是個做生意的好料子。

  范飛白還記得當初的情形,低低地笑了聲,半是無奈半是縱容道:“這也沒辦法,畢竟——願者上鉤。”

  姜從寧被他這句惹得心中一動,忽而想起少時的事來,輕輕地勾著他的小指,心血來潮道:“來。既然答應下來,那就誰都不准反悔了。”

  這是只有小孩子才會當真的事情,仿佛拉個鉤,就真一輩子都不變了似的。

  許多年前,姜從寧曾經因為先被庶妹搶了東西後被父親斥責而難過不已,傅瑤知道後,將自己最心愛的幾個玩物都拿了過來,讓她挑選。

  那時兩人在花園之中,煞有介事地拉鉤,約定好了要做一輩子的最好的朋友。

  一轉眼這麼多些年,也的確做到了。

  哪怕她仍舊不信所謂的愛情能這般,但也不可避免地,希望能夠長久。

  范飛白愣了下,而後反應過來其中的意思,勾住了她的小指,大拇指緊緊地貼在了一處,許諾道:“絕不反悔。”

  這事做得實在是太幼稚了,姜從寧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眉眼彎彎的,眼眸之中似有星辰。

  “除夕那晚,我其實有句話想同你說……”范飛白見她想要將手收回,又及時握住了。

  姜從寧見他欲言又止,追問道:“什麼話?”

  “往後的許多年,我會陪著你一起走。”范飛白含笑道,“哦對,還有我們的孩子。等到再過除夕的時候,我們一家人就更熱鬧了。”

  范飛白雖未說明,但姜從甯還是立時就明白過來,他口中的“家”並不包括侯府其他人。只有他,和她,以及在不久的將來會見到的,他和她的孩子。

  感情之事虛無縹緲,誰也說不準,但若要為此瞻前顧後,未免有些因噎廢食。

  就如今范飛白所描繪的未來,姜從甯自覺算是滿意。

  所以願意去信一次。

  “好啊,”姜從寧拉著他的手,輕輕地覆上了自己的小腹,眉眼一彎,“我們一家人。”

第150章 番外|薑從寧(完結)

  姜從甯x范飛白(十二)

  若是冷靜下來細想, 姜從寧未必會點頭。

  可那時范飛白實在是太誠懇了些,湊巧有謝遲的事蹟在前, 思及那句“憐取眼前人”, 便難免有所觸動。

  感性難得壓過了理智,所以最後半推半就地應了下來。

  在那之後,姜從寧也曾有過猶疑, 覺著自己此舉仿佛是有些草率。但說出去的話沒有平白作廢的道理, 所以哪怕有所不適,她還是在試著一點點給予回饋。

  而范飛白也像是看出她的想法, 尋了個合適的機會, 特地強調道:“我知道, 這種事情不是一蹴而就的, 所以你不必為此有負擔, 只管心安理得地享受我對你的好就夠了。”

  事實上, 范飛白也的確做到了當日的承諾,全心全意地對她好,再沒踏進過紅袖閣。縱然是朋友傾情相邀, 也都會婉言謝絕。

  與先前的做派相比, 可謂是天差地別。

  往年過生辰時, 范飛白都會同那些個或熟悉或湊熱鬧的朋友們在紅袖閣好好地聚上一場, 一醉方休;如今, 卻只是與幾位關係格外好的在酒樓喝了幾杯,臨回家前, 還不忘打包了一份姜從寧愛吃的糕點給帶回家去。

  惹得好友們紛紛笑他, 萬萬沒想到自詡風流的范大公子, 竟然有這麼一天。

  恰逢盛夏,再過月餘便是產期。

  這孩子懷得很是磨人, 早前被孕吐折磨許久,入夏之後熱得心煩意亂,卻又要顧及著身體不能用太多冰。加之身體重了後愈發行動不便,姜從寧也沒心思專程準備什麼生辰禮,讓丫鬟將早前繡的荷包拿出來湊合一年。

  范飛白這半年來悉心照料,很清楚她的不易,對此並沒任何不滿,先是誇了一番繡工,又忙不迭地換上了。

  姜從甯原本有些消沉,見著他之後,卻覺著心情都好了許多,忍不住感慨了句:“你的脾氣可真是好……”

  若說起來,她也是出了名的好性情,但姜從甯自己很清楚,這不過是有意做出來的罷了。反倒是范飛白,脾氣好得實在是讓人意外。相處這麼久,她幾乎就沒見過范飛白動怒,為數不多的壞臉色都甩給了老侯爺。

  姜從甯對孩子說不上喜歡,也算不上討厭,只是對於懷胎十月這件事頗有意見。自從知曉有孕後,就多了許多顧忌,飲食起居都要多加留意,而月份大了之後麻煩就更多了,什麼都做不了。

  在旁的事情上,她還算是個有耐性的人,可此番清閒下來,卻只覺著心煩意亂。

  她心氣不順,縱然有意克制,偶爾還是難免會流露出來,橫挑鼻子豎挑眼的。

  姜從甯有時自己都覺著像是無理取鬧,范飛白卻從未因此同她起過爭執,反而會耐性十足地哄著,直到她徹底走出那消沉的情緒。

  哪怕眾人都知道有孕之人會格外敏感些,但真能做到這種地步的人,也是寥寥無幾。

  這半年下來,就連自小就跟在她身邊的明繡,都已經倒向了范飛白那邊,時不時地誇上幾句,早就將自己嫌棄這位姑爺的事情拋到九霄雲外。

  “你如今受的苦皆是因我而起,”范飛白欲蓋彌彰地咳了聲,“我若是再不能體諒,還要同你爭吵置氣,那成什麼了?”

  更何況與姜從寧親身承受的折磨相比,這也算不了什麼。

  姜從寧托腮看著他,不依不饒地問道:“那若是我生下這孩子後,你還會對我這麼好嗎?”

  范飛白被她問得哭笑不得,但還是懇切道:“自然。”

  打從知道姜從甯開始,范飛白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讓孩子無憂無慮地長大,不要經受他與從寧少時嘗過的苦。

  他早點年風流浪蕩,但有了牽掛之後,便只想好好地過日子。所以范飛白壓根沒有想過納妾,在他看來,一個家這樣就很好,沒必要弄些亂七八糟的人來,將家宅攪得烏煙瘴氣。

  相處的這半年,姜從寧不似最初那般提防,偶爾會提起這些年來的事情。

  她並不是那種喜歡抱怨、訴苦的人,就算是提起那些,也不會去顧影自憐,反而平淡得很,就像這些事情與自己無關似的,但范飛白聽著卻覺得分外窩心。

  兩人少時的境況相仿,對此也就更能感同身受。

  他知道從前的事情是改變不了,如今能做的,就是對從寧更好些,也能彌補自己的遺憾。

  最初,范飛白不再往紅袖閣去時,被回絕的朋友大都是不以為然,說他遲早會有改變主意的那一日。畢竟就算是天仙似的美人,朝夕相對也難免會厭煩。

  故而,他們還曾開了個賭注,壓范飛白什麼時候改主意。

  范飛白知道後也沒惱,甚至還湊個熱鬧,將自己最心愛的那硯臺當了賭注,壓的是“一輩子”。

  夏末秋初,便到了臨產期。

  姜從寧已經做足了準備,不慌不忙的,該吃吃該睡睡。倒是范飛白肉眼可見地緊張起來,一件事能反復確認上好多遍,猶嫌不足,就算是處理朝中大事時,都不見得有這麼上心。

  明繡私下調侃,說這叫“關心則亂”,足見的確是愛極了。姜從寧笑而不語,心中卻明白,范飛白應當是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先夫人當年懷第二個孩子的時候積郁成疾,臨產前跟安平侯爭吵動了胎氣,再加上胎位不正,致使最後一屍兩命。其實范飛白那時年紀尚小,壓根不明白究竟是什麼情況,還是後來年紀漸長後“經人提醒”方才瞭解的。

  范飛白也知道提醒自己的人未必就是好意,甚至可能是柳姨娘的手筆,盼著父子之間決裂。但當年之事並沒冤枉安平侯,若不是他毫無底線地寵愛柳姨娘,也不至於到那等地步。

  他記恨親爹,也並不願意虛與委蛇去爭什麼世子之位,將厭惡明明白白地寫在了臉上。

  姜從寧從前還不大明白他為何如此,及至知曉當年實情,意難平許久,對老侯爺和柳氏一脈徹底沒了好臉色。

  也沒什麼可顧忌的。畢竟范飛白能有今日,靠的全然是自己的本事。

  謝遲開春離京趕赴北境前,將手上的事務悉數做好了安排,對范飛白更是委以重任,皇上亦是信賴有加。

  安平侯對另外兩個兒子倒是自小悉心教養,奈何天資有限,也就是不上不下罷了。他就是再怎麼有心偏袒,也不可能越過范飛白這個嫡長子,將爵位傳給庶子。

  畢竟想也知道,請立庶子為世子的摺子遞上去,皇上壓根不會批復。

  姜從寧壓根沒什麼顧忌,偶爾有小麻煩,也能輕而易舉地解決,在侯府的日子過得比想像之中好了百倍。

  臨盆這日,恰是范飛白休沐。她才一皺眉,范飛白立時問道:“是哪裡不舒服嗎?”

  “是他想要出來見爹娘了,”姜從寧指了指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而後吩咐明繡道,“去叫穩婆吧。”

  她倒是不慌不忙的,范飛白的臉色卻是霎時就白了,扶著她往床上去時,手不自覺地攥緊了,甚至有些顫抖。

  “放心吧,”姜從寧明白他內心的恐懼,並沒戳穿,忍著疼痛露出個溫柔的笑,“會好好的。”

  范飛白緊緊地抿著唇,重重地點了點頭。

  他幾乎是寸步不離地陪在床邊,攥著姜從寧的手,不肯鬆開。

  姜從甯初時還能同他說上兩句話,後來不敢分神,專心聽著穩婆的指揮,可謂是受盡折磨,到最後已經是精疲力盡。聽到孩子的哭聲時,她抬眼看向范飛白,卻發現他並沒去看盼望許久的孩子,反而定定地看著她。

  “我這模樣,會不會有些難看?”姜從寧有氣無力地笑問道。

  “不會,”范飛白這才算是回過神來,與她十指相扣,低低地笑道,“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

  一開始,姜從寧是想要個兒子。

  因為這樣的話,她就算是侯府站穩了腳跟,但如今卻是並沒這個顧忌了,畢竟這侯府連個與她相爭的人都沒有。

  女兒也很好,她與范飛白會寵著女兒長大,自小就無憂無慮的,就像瑤瑤那樣。

  滿月宴的時候,孫尚書家的公子前來道賀,順道送來了自己當初賭的那塊藍田玉當賀禮。他那時壓的是,范飛白半年之內必定移情別戀,如今算是願賭服輸。

  姜從寧才知道還有這麼一回事,把玩著那價值不菲的玉佩,樂不可支地問道:“他們最長的賭了多久?”

  “三年。”范飛白逗著剛醒過來的女兒,好笑道,“反正他們是輸定了。贏來的這些個賭注,都當是給瑩瑩的禮物好了。”

  這些日子,他一有空就會抱著瑩瑩哄,耐心十足,半點不見厭煩。姜從寧托腮看著父女二人,好奇道:“你賭的什麼?”

  范飛白抬眼看向她,溫聲道:“我拿最喜歡的那塊硯臺,壓了一輩子。”

  姜從寧微怔,眉眼間添了些笑意,片刻後開口道:“那,我也拿一輩子來壓你贏吧。”

  她從前總覺得一輩子那麼長,很多事情都會變,充滿了不確定。

  如今卻沒那麼擔憂和恐懼了。

  原來虛無縹緲的感情,亦有開花結果的一日。

第151章 番外|謝遲(一)

  年少足風流(一)

  一夜春雨過後, 原本未曾褪盡的寒氣捲土重來。

  青山緊了緊衣襟,在廊下來回徘徊, 猶豫著要不要進門去喚醒自家公子。

  大公子是個極其自律的人, 總是會早早地起身練劍,縱然是氣候不好時下雨落雪,也會到書房去寫兩張字。像今日這時候尚未有動靜的情形, 可以說是少之又少。

  遲疑了會兒, 青山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輕手輕腳地邁了進去。

  他原本以為公子應當仍在夢中, 一進內室, 卻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起身, 只是並未像從前那般讓人進來伺候, 而是散著長髮只著中衣, 坐在床邊發怔。

  謝大公子天生一副好相貌, 如今這年紀正是好風華,一挑眉一抬眼間都帶著肆意風流,讓人移不開眼。就算是這麼怔怔地出神, 墨發白衣, 也依舊像是幅畫一樣賞心悅目。

  “公子可是身體不適?”青山試探著問了句。

  謝遲如夢初醒一般回過神來, 盯著青山看了會兒, 低聲道:“沒什麼妨礙。”

  話雖是這麼說, 可但凡同他打過交道的人,都知道這絕不是他正常的狀態。

  青山放心不下, 遲疑道:“這……”

  謝遲搖了搖頭, 聲音沙啞:“我只是……做了一個夢。”

  一個噩夢。

  在夢中他高中狀元, 可好景不長,謝家被奸人所害, 父親鋃鐺入獄身死,母親與小妹相繼病逝,他被罰發配西境,而朝雲則入奴籍罰入掖庭……

  原本美滿和樂的一家人支離破碎。

  這個夢太長了,撕心裂肺又無能為力,西境那幾年更是漫長的折磨,鈍刀磨肉一般。最後戛然而止,停留在他領兵回京平定兩王叛亂,滅虞家滿門。

  夢醒以後,他久久未能回過神。

  謝遲並不怎麼信鬼神之說,可這夢太真實了,歷歷在目,仿佛真的發生過一樣。而就算是窮盡所想,他也想不出這樣的事來。

  這夢將他攪得心神不寧,推了好友的邀約,在家中練字靜心。

  再過幾日是放榜之際,若依著那夢,他應當是拔得頭籌,成了狀元郎。

  謝遲反復回想著那夢,忐忑不安地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

  朝雲看出他的反常來,稀奇道:“兄長竟然這般在意嗎?”

  她如往常一般溫溫柔柔的,可謝遲看著,卻不由自主地想起夢中的情形——

  朝雲領著那個瘦弱的小皇子見他,神情疲倦,可目光卻格外堅毅,她說,“兄長,我們扶持蕭鐸登基吧。”

  數年磋磨,將他們都變成了自己都認不出的模樣。

  謝遲不能提起那夢,便尋了個藉口,搪塞過去。

  等到放榜那日,派出去的小廝歡天喜地地來報,說是他高中狀元郎,是大周最年輕的狀元郎……母親與朝雲高興得很,可他的心卻霎時沉了下去。

  夢中的血色席捲而來,謝遲險些沒能繃住,只勉強笑了聲,而後借由身體不適,回房去了。

  先前他還懷了些僥倖,而如今,不得不去正視那夢了。

  那夢太過慘烈,哪怕是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他都承擔不起。

  所以還是得未雨綢繆。

  瓊林宴前一日,他竟又做了個極長的夢,續上了先前那戛然而止的夢——

  他與朝雲將那冷宮中的小皇子推上了皇位,為帝師,在風雨飄搖之際擔起了支離破碎的朝堂。

  嘔心瀝血,又聲名狼藉。

  這夢的前半截無趣得很,日復一日,在陰謀陽謀中沉淪。直到一次遇刺重傷之後,朝雲擅作主張為他定了門親事。

  洞房花燭那日,他興致闌珊,掀了蓋頭後,對上了一雙笑盈盈的眼,新嫁娘牽著他的衣袖,軟聲叫,“夫君。”

  自成親開始,他那無趣的日子總算有了變化,就像是照進來的一束日光。

  如今尚年少的謝遲冷眼旁觀,只覺得小姑娘溫柔又可愛,分外招人喜歡,可夢中的自己卻半點不領情,將人的愛意消磨殆盡,以至於最後被魏書婉從中作梗推了一把,一拍兩散。

  再醒來的時候,謝遲愕然許久。

  他緊趕慢趕地將夢中掌權時的手段和經驗記下,又驚詫于後來那段感情。

  要知道,他與魏書婉自小相識,家中甚至有結親的意思……至於那位傅姑娘,他壓根沒什麼印象。

  怎會如此?

  謝遲滿懷詫異地趕赴瓊林宴,從長安街上打馬而過時,忽而想起夢中之事,鬼使神差地勒住韁繩放慢了些,仰頭看向那家首飾樓。

  撞入眼簾的是個生得玉雪可愛的小姑娘。

  她梳著雙丫髻,發上墜著紅繩鈴鐺裝飾,趴在窗邊,眉眼間猶帶著尚未褪去的稚氣,一雙杏仁眼圓圓的,專注地看著他出神。

  注意到他的目光後,小姑娘也沒驚慌或是躲避,反而露出個大大的笑容來,眉眼彎彎。

  就像夢中一樣招人喜歡。

  一直到了瓊林宴上,謝遲都還清楚地記得小姑娘方才那個笑來。

  他很確信,那就是傅瑤。

  夢中的事情又一次對上了現實,他的的確確是半點都不該抱有僥倖了。

  謝遲是個聰明人,但就算再怎麼聰明的,也不可能無師自通。好在夢中的種種他記得一清二楚,有許多能用得上的。

  他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算多,再過一年就是父親被陷害之時,得儘快籌畫起來了。

  謝遲未曾向任何人提起過那個夢,獨自擔了起來,家中對此一無所知,興高采烈地為他張羅起親事來。

  謝家與魏家是世交,往來甚密,謝夫人原本已經是相中了魏書婉,準備等兒子考取功名之後就提親,卻沒想到,提起這事時竟被他給拒絕了。

  “你莫不是看中了別家的姑娘?”謝夫人詫異道,“可我怎麼半點不知……”

  “並沒有。”謝遲矢口否認,無奈道,“我與魏姑娘雖自小相識,但並無男女私情,也沒到談婚論嫁的地步。”

  謝夫人又是驚訝又是茫然道:“可你不也沒其他喜歡的姑娘嗎?如今想要同我們家結親的倒是不少,你若是有喜歡的也可以,但數來數去,不就是阿婉最合適?”

  謝遲對男女之事並不熱衷,更無偏好,這些年來沒碰過房中婢女,更沒去過秦樓楚館。對世家閨秀皆是客客氣氣,平平淡淡。

  而魏書婉同他自小相識,又得母親喜歡,的確是最合適的人選。

  若沒有夢中之事,他或許就依著母親的意思,點頭同意了。可如今卻是怎麼都點不了這個頭,只能回絕母親的提議了。

  謝夫人見他這般固執,也無計可施:“若當真如此,回頭我就同你伯母提一提,讓她給阿婉另尋親事,別耽擱了人家……”

  說完,她又不放心地問道,“你當真拿定了主意?若是將來再反悔,可是來不及了!”

  謝遲篤定道:“千真萬確。”

  謝夫人百思不得其解,總覺得兒子反常得很,走出幾步後又回身問道:“說實話,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若不然怎麼會這麼堅決地回絕?”

  見謝遲面露猶豫之色,她立時來了興致,坐回原位:“你究竟是喜歡哪家姑娘?同娘親講講,我去給你定下親來不好嗎?”

  謝遲哭笑不得:“當真沒有。”

  雖說他夢中是娶了傅瑤不假,可今世必定不同,究竟會如何誰也說不定。他如今惦念著的,只有如何扭轉局勢,讓自家能夠逃脫厄運。

  至於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

  更何況傅瑤如今這個年紀,遠沒到談婚論嫁的時候……他只一想,就覺得未免太冒犯,又豈能說得出口?

第152章 番外|謝遲(二)

  年少足風流(二)

  依著那夢, 謝家出事是在一年後,皇上駕崩兩王之亂是在四年後。對謝遲而言, 當務之急是先保住自家, 而後再徐徐圖之。

  這事對於夢中後來的那位“謝太傅”而言,興許並不算難,可對於如今的謝遲而言, 卻著實算不上輕鬆。

  畢竟夢中那是走投無路, 生死一線磨練出來的本事,切身經歷過的光景與夢中窺見是相差甚遠的, 尤其是在剛上手的時候。

  少了拿命來博的銳氣和魄力, 並非朝夕之間能夠補上的。

  但好在他是個聰明人, 只要肯用心, 總是能辦成。

  稍有懈怠之時, 謝遲就會逼著自己去回憶那慘烈的夢, 體會那時的撕心裂肺,而後就有了無窮無盡的動力。

  只要能保住這個家,讓他付出什麼都可以。

  他雖守口如瓶, 未曾向任何人提起過這夢, 可朝夕相處的家人總是能看出其中的差別來的。

  謝夫人趁他休沐之時, 讓他陪著去上香散心, 趁機道:“你自小就是個極懂事的孩子, 如今高中狀元,也是光耀門楣, 剩下的慢慢來就是。爹娘是盼著你成才, 但也不必將自己逼得太緊。”

  若是沒有那夢, 他自己或許也會這樣想,畢竟讚譽之聲不絕於耳, 總是難免發飄。可如今卻是一日都不敢怠慢,往來應酬,為將來之事鋪路。

  謝遲心中苦笑了聲,面上卻未曾表露出來,只簡單地應承了句。

  上過香之後,謝夫人轉頭又提起他的親事:“你如今到了議親的年紀,一直拖著也不像話,總該準備起來了。”

  謝遲看天看地,就是不肯正面回答,只說是暫且沒娶妻的心思。

  謝夫人試探著提了幾個中意的姑娘,卻都被擋了回來。她知道,自己這個兒子雖一向孝順,但又倔得很,一旦認准了什麼事情,旁人再怎麼說也用處不大。

  故而只能暫且擱置下來。

  她領著朝雲去聽講經,謝遲對此沒什麼興趣,便打算去尋藏經閣的圓空大師下棋。

  慈濟寺向來香火鼎盛,人來人往,熱鬧得很。謝遲從人群之中穿過,輕車熟路地往藏經閣去,卻在剛轉過廊角時撞上了人。

  他站得倒是穩穩的,可那小姑娘卻是踉蹌兩步,跌坐在了地上。

  兩人之間身量相差許多,剛撞上時,謝遲垂眼只見著她烏黑的鬢髮,直到定睛看去,才驚訝地發現來人竟是傅瑤。

  傅瑤跌坐在地上,卻並沒立時起身,抬頭見著他之後就直接愣在了那裡,看起來呆呆的。

  謝遲低低地咳了聲,俯身扶她起來,關切道:“怎麼樣?摔疼了嗎?”

  傅瑤這才回過神來,後知後覺地疼得整張小臉都皺了起來,一雙杏眼中霎時泛起了水光。

  謝遲以往並不喜歡哭哭啼啼的姑娘,縱然面上能維繫溫和,但心中卻是多少會有一點不耐。

  但事實證明,這種事情還是分人的。

  就好比看著如今傅瑤這泫然欲泣的模樣,他並沒半點不耐煩,反而下意識地反思:“怪我沒能及時扶你……”

  “不是的,”傅瑤連忙搖了搖頭,脆生生道,“是我想要找銀翹,急急忙忙的,沒有看好路。”

  謝遲這才注意到她身邊並無丫鬟跟隨,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隨後又將聲音放得溫和許多:“你是跟家人走散了嗎?”

  “我……祖母去聽講經,我想要出來玩……”傅瑤目光發飄,聲音也越來越小,“結果不小心跟銀翹走散了……”

  她垂眼看著自己的腳尖,一副心虛的模樣。

  “這樣啊,”謝遲輕笑了聲,幾乎能想像到傅瑤臉上的神情,又不由自主抬手摸了摸她的鬢髮,“那我先送你去講經堂好了。侍女尋不到你,想必也會回去的。”

  傅瑤短暫地猶豫了會兒,點點頭,乖巧道:“那就多謝大哥哥了。”

  以傅瑤如今的年紀,叫他一聲“大哥哥”並沒什麼不對,可謝遲卻聽得怔了下,對上傅瑤滿是疑惑的目光後才回過神來。

  “隨我來。”謝遲不動聲色地挪開了視線,引著傅瑤往講經堂的方向去。

  傅瑤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謝遲放慢了腳步,讓她能走得從容些,又忽而開口道:“你這麼跟過來,就不怕我是壞人嗎?”

  “怎麼會?”傅瑤下意識地反問了句,揉著自己的衣袖,結結巴巴地說道,“我見過你呀,就、就前些日子,在長安街上……”

  她仰頭看著謝遲,小心翼翼道:“你不記得了嗎?”

  謝遲原本不過是隨口逗她一句,見著她這反應後,心都軟了些,認真道:“記得的。”

  傅瑤立時就抿唇笑了。

  謝遲記得,夢中的自己壓根未曾抬頭,是在許久之後,方才知道那時有個小姑娘臨窗望見了他,念念不忘許多年。

  及至到了講經堂外,傅瑤卻不肯進去,只說是要在外面等銀翹,若不然被祖母知曉,會致使銀翹受罰。

  “哥哥你去忙自己的事情就好,”傅瑤很是懂事道,“我可以自己在這裡等,祖母她們就在裡邊,不會出什麼事的。”

  謝遲淡淡地“嗯”了聲,卻並沒立時離開,一直到銀翹找回來,看著她二人結伴進了講經堂之後,才又往藏經閣去了。

  夢中的他未曾見過傅瑤年少時的模樣,但只一想,便知道應該是又可愛又招人喜歡。

  果然如此。

  謝遲垂眼笑了聲,進藏經閣後,及時止住了思緒,沒再胡思亂想。

  圓空大師與過世的魏老爺子是故交,謝遲也是因著這層關係認得他的,每次往慈濟寺來時,總會找他下幾盤棋。

  這日對弈才開始沒多久,圓空大師抬眼打量著他,疑惑道:“短短數月,你的棋風竟變了這麼多,可是有什麼大事發生?”

  謝遲一驚,隨後頷首道:“大師好眼力。”

  “你高中了狀元郎,本該是春風得意,但這棋卻格外……兇狠,”圓空大師並未追問究竟發生何事,只說道,“便知道必然是有旁的大事,影響了你的心境。”

  圓空大師看得的確很准。

  謝遲也能覺察到,從夢到將來之事開始,自己心中的戾氣便重了許多。

  雖然遠沒到夢中那般狠辣無情,但也不似昔日那般光風霽月。

  見過了家破人亡,皇家兄弟鬩牆,世家藏汙納垢……總是難免失望。

  在此之前,謝遲也知道皇上昏聵,寵倖貴妃偏袒虞家,但一直想的是要考取功名,盡自己所能匡扶朝局。

  如今卻只覺得,壓根沒救了。

  也覺得那些壓根不值得自己費心費力。

  他信得過圓空大師的人品,加上有許多事藏在心中無可排遣,便趁此機會,隱晦地提了提。

  “你這樣風華正茂的年紀,竟會有這般感慨,實在是讓人意外……”圓空搖頭笑道,“這世上的人或事,皆是沒辦法一概而論的,也沒什麼一定之規,求一個問心無愧就好。”

  也不知是白日裡偶遇傅瑤的緣故,還是與圓空大師那番閒談的緣故,是夜,謝遲又夢到了將來之事。

  仍舊是接著上一個夢。他在裴老將軍過世之後,匆忙趕赴北境,鎮守邊關。

  從最初措手不及的敗仗,到後來遊刃有餘的回擊,個中辛苦只有自己才能體會到,就這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傅瑤隨著好友往北境來尋親。

  總算得以柳暗花明。

  謝遲冷眼旁觀,很能理解那個自己為何會愛上傅瑤,因為千帆過盡之後,她是唯一的慰藉。

  而如今,一切都還來得及。

  只要家人尚在,無論事態如何發展,事情都沒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夢的最後他辭了官,與傅瑤隱居江南,當了一對尋常夫妻。

  醒來之後,謝遲半晌沒能回過神。

  在如今的他眼中,傅瑤自己就是個沒長大的小姑娘,昨日慈濟寺相逢是也只是將她當作一個討人喜歡的妹妹看待,並無任何逾越之情……可這夢,卻讓他心中不由得湧出一股莫名的罪惡感來。

  著實是太要命了。

第153章 番外|謝遲(三)

  年少足風流(三)

  事有輕重緩急, 謝遲滿心想的皆是如何保住自家,並沒功夫在兒女情長上費心思。他數次推掉了議親的提議, 在此事上也沒有什麼打算。

  從他下定決心扭轉將來開始, 就註定會發生變化。可未知之事誰也說不準,縱然躲過了這一劫,是否還會有別的劫難?

  在新皇登基之前, 他並沒成家立業的想法, 以免再多拖累旁人。

  那個無比真切的夢讓謝遲知曉了許多,瞭解了一些朝臣們的性情、偏好, 乃至於軟肋, 也學到了一些手段。他要做的就是周旋其中, 趨利避害。

  早些年, 謝遲的精力大都用在學問功課上, 與人相處時赤誠以待, 故而一直以來的人緣都很好。

  可入朝局之後,便不能這麼來了。

  須得拿捏著分寸,與不同的人相處時“對症下藥”, 以便能達成目的。

  這是件極費心力的事, 好在長久下來潛移默化, 漸漸地便習慣了, 最終的收穫也是值得的——謝家得以避開了夢中的那一場大禍。

  再三確認之後, 謝遲總算是得以松了口氣,有了喘息的餘地。

  這算是有生以來, 他過得最辛苦的一年。

  那噩夢像是高懸在頭頂的一柄利劍, 時刻督促著他, 不敢有半點鬆懈。

  而解決完這一樁,就又得為三年後的事情做準備。

  這一年下來, 謝遲已經看的很清楚,只要還在朝中一日,就不可能置身事外,獨善其身。

  隨波逐流賭運氣,大概率是沒什麼好結果的。

  只是茲事體大,接下來的棋究竟如何下,他尚未完全想清楚。好在這次留給他的時間還很長,不必急於一時。

  入夏之後謝遲接了邀約,到東湖去聽曲。

  他對於傳聞中那位技藝高超的伶人並沒什麼興趣,但往來應酬在所難免,權衡利弊之後,還是應了下來。

  說來也巧,這一去,竟遇著了傅瑤。

  自從慈濟寺一別後,謝遲便再沒見過她。

  畢竟兩家並沒什麼交情,平素沒有往來,他為著正事奔波忙碌,傅瑤大多時間又是在後宅之中,偌大一個京城,若不是有意為之,偶遇並不是什麼容易事。

  謝遲並沒想過去刻意接近傅瑤。

  一來前途未蔔,他沒那個心思;二來,傅瑤眼下年紀也實在是小了些,他並無半點綺念,也的確不該有。

  興許是注意到他的視線,正提著裙子上畫舫的傅瑤忽而偏過頭,向這邊看了過來。

  目光才撞到一處,傅瑤立時就認出他來,有些驚訝,但立時又露出個明媚的笑。

  “小心些!”一旁的姜從寧抬高了聲音提醒道。

  傅瑤被她這一聲嚇到,險些踩空,踉蹌了兩步後方才站穩。

  謝遲看在眼中,一瞬間心都提了起來,生怕她踩空落水。見著人安安穩穩站好之後,方才松了口氣。

  姜從寧後怕似的拍著心口,又捏了捏傅瑤的臉頰,神色頗凶地問了句什麼。

  傅瑤連忙賠笑道歉,掙脫了“魔爪”後,又指了指他這邊,像是在解釋一樣。

  其實是沒必要上前去的,畢竟也不過是“兩面之緣”,沒什麼交情,只需要遠遠地頷首問候就夠了。

  可鬼使神差的,謝遲卻邁出了腳步。

  畫舫停靠在岸邊,傅瑤見著他過來之後,眼神仿佛都亮了些,甚至微微踮腳,滿是毫不遮掩的期待。

  一旁的姜從寧則是要穩重些,雖也就比傅瑤長一歲,可舉手投足之間,已經有了世家閨秀式的“矜持”。

  謝遲很清楚,這是自小環境使然。

  傅家將傅瑤這個小女兒養得太好了,未曾經歷過磋磨,更不會隱藏情緒,心中想什麼都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沒什麼顧忌。

  在夢中,傅瑤曾同他說過,自己少時並不懂什麼情愛,只是當日長安街上驚鴻一瞥太過驚豔,故而念念不忘。就像是見著一處合心意的風景,極喜歡,所以想要學好丹青,長久地留存下來。

  謝遲看著傅瑤如今的反應,便知道這話沒錯。

  她還沒到情竇初開的年紀,對此情愛之事毫無認知,自然也就沒有什麼羞怯,只是單純的高興。

  “謝哥哥,”傅瑤話音裡帶了些雀躍,好奇道,“你怎麼也在這裡呀?”

  謝遲頷首笑道:“我應邀前來赴宴。你呢?怎麼這時候來遊湖?”

  如今已是暮色四合,這時候登船,回家時怕是已經漆黑一片了。

  “聽人說,入夏以後這邊晚上熱鬧得很,從前沒見識過,所以就想著來看看。”傅瑤毫不遮掩地和盤托出,“我同娘親磨了許久,他們才算是點頭同意我隨甯寧過來呢。”

  她臉上的笑意就沒褪去過,頗有感染力,讓人見了之後,心情都會隨之好些。謝遲眼中也多了笑意,額外叮囑道:“遊玩之餘,也要多加小心。”

  傅瑤乖巧地點了點頭:“我記下了。”

  她與謝遲之間,其實是沒有太多話可說的,也沒刻意找話,擺了擺手作別,隨著姜從寧進畫舫中去了。

  船夫一杆撐開,畫舫悠悠地離了岸邊。

  謝遲目送著那畫舫遠去,這才上了另一邊等候著的大船,熟稔地與人寒暄問候。臉上雖還帶著八風不動的笑容,但心中卻沒了方才的輕鬆,取而代之的是斟酌與算計。

  這一場宴會,眾人各懷心思。

  有人沉溺於聲色犬馬,懷中擁著召來的舞女、歌姬,幾杯酒下肚之後,下流得不加掩飾;也有人在觥籌交錯間互相試探、招攬,如同猜謎一樣。

  現如今皇上不理朝政,陳王與秦王明裡暗裡較勁,拉攏朝臣,可以說是如火如荼。

  謝遲冷眼旁觀,卻只覺著可笑。

  不說那些將身家性命都壓上的人,就算是普天之下,怕也沒人能想到,最後會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他將一年前的幾場夢記得清清楚楚,知道滿朝文武都是什麼立場,也知道他們將來的命運。眼前這滿座賓客,到最後塵埃落定後,半數都是喪了命的。

  而如今這位老神在在要為他介紹親事的尚書大人,甚至是死於他的肅清之下。

  謝遲起初曾反復想過,要不要做些什麼,阻攔將來的兩王之亂?但這一年下來,他已經想得很清楚,這是在所難免的。

  多年沉屙積累到如今,是沒法憑著一己之力救回來的,不破不立。

  陳王與秦王皆是虎狼之輩,兇狠有餘,治國不足。無論是誰接了先帝的班登基為帝,都沒辦法扭轉這山河日下的局勢。

  謝遲寧願將寶壓在冷宮中那位小皇子身上。

  所以他要做的不是阻攔,而是從中周旋,盡可能地將損失降到最小。

  自以為壓對寶,想要攪起風浪從中獲取利益的老狐狸們合該付出代價,但邊境浴血奮戰的將士以及幾十萬平民百姓是無辜的。

  “有勞尚書大人記掛,”謝遲惋惜地歎了口氣,“只是我已心有所屬,只能辜負您的好意了。”

  謝遲天生一副風流俊逸的好模樣,高中狀元後,想要同謝家結親的大有人在,再加上他這一年來在朝中嶄露頭角,就連兩位王爺都有了拉攏的心思。

  在世家之間,最常見的便是通過“結親”來將兩家綁一處,同榮同辱。

  如今這位趙尚書便是依著秦王的意思來試探,想要給他說和的,是秦王的表妹,也就是虞家的五姑娘。

  謝遲原就看不上虞家的做派,在那個夢後就愈發地憎惡了,又豈會答應這門親事?但他也不好直接拒絕,便胡謅了個莫須有的心上人。

  趙尚書挑眉道:“哦?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竟值得你這般?”

  “是我外祖那邊的,並不在京城。小門小戶,大人應當未曾聽過。”謝遲面不改色道。

  “小門小戶……”趙尚書壓低了聲音,勸道,“若是娶這麼個夫人,于前程可是無半點助力,你得想好了。”

  虞貴妃盛寵不衰,虞家在朝中更是一手遮天,上趕著想要巴結的不勝其數。

  謝遲垂眼笑道:“多謝大人提點,只是已經喜歡上了,便不好辜負。”

  趙尚書笑容中帶了些不屑,搖頭感慨道:“終歸是年輕人啊……”

  謝遲看出趙尚書的心思來,由著他誤會,對此樂見其成。

  他知道趙尚書會將這事如實告訴秦王,也不介意傳開來,省得總有人惦記著他的親事,隔三差五就要來試探一番,煩不勝煩。

  誠然有些人會通過姻親走捷徑往上爬,但謝遲並沒這個打算。

  夜色漸濃,東湖卻依舊熱鬧,笙歌不絕於耳。謝遲沒準備夜宿在此,覷著時辰不早,便起身告辭。

  他乘小船往岸邊去,夜風拂過,總算是吹散些那揮之不去的酒氣與脂粉氣。

  上岸之後,謝遲竟又見著了傅瑤。

  侍女手中的燈籠映出傅瑤眼角眉梢的笑意,一看便知玩得很盡興。她一手拿了枝新鮮的蓮花,一手挽著姜從寧,腳步輕快,口中甚至還哼著小曲。

  這小曲,謝遲在大船上時聽樂妓唱過,明明是纏綿悱惻的調子,可傅瑤哼出來卻帶著些俏皮。

  傅瑤並沒留意到垂柳下的他,徑直離開。

  謝遲站在原地目送一行人離去,直到走出老遠,甚至還能聽到她的說笑聲。

  年少不知愁,無憂無慮的。

  謝遲看著她上了馬車,這才收回了目光,低低地笑了聲,轉身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第154章 番外|謝遲(四)

  年少足風流(四)

  謝遲煞有介事地胡謅了個理由搪塞趙尚書, 未免萬一露餡,少不得要知會母親。

  謝夫人滿是震驚地聽完了他的解釋後, 哭笑不得道:“難為你怎麼想出來的?”

  她這一年來沒少操心謝遲的親事, 但催歸催,只要他未曾點頭,她也不會強逼著非要定親不可, 就這麼一直拖了下來。

  謝遲笑道:“若是有人問起, 就請您代為周全一二了。”

  “這理由雖能替你免去不少麻煩,但傳來之後, 你將來難道就不準備議親了?”謝夫人無奈得很, 只覺著自家兒子在旁的事情上通透得很, 可在感情之事上卻是一竅不通。

  謝遲的確未曾想過這個, 但也不在乎, 只說道:“隨緣吧。”

  謝夫人被他這個“隨緣”給噎到了, 嗔道:“隨什麼緣?我還盼著早些抱孫子、孫女呢。”

  見謝遲又不肯接話,謝夫人語重心長道:“娘知道,你是不想為了所謂的利益聯姻, 也沒想勉強你。不求什麼門當戶對, 只要你喜歡就夠了。”

  她打量著謝遲的神情, 繼續道:“可你倒是說說, 自己究竟喜歡怎樣的姑娘?我也好替你找找。”

  到了這年紀, 被催婚是在所難免的事情。謝遲很清楚這一點,哪怕心中厭倦, 也不會在母親面前表露出來, 只說道:“我沒什麼要求……只要相處起來輕鬆就夠了。”

  謝夫人立時來了興致:“那前些日子我提過的那位陳姑娘很合適, 端莊溫柔,秀外慧中。”

  謝遲對這位陳姑娘不大瞭解, 但對那位古板的陳大人卻是印象深刻,說是書香門第,但言行舉止間透著迂腐。

  他皺了皺眉,回絕了。

  謝夫人想了想,又道:“那齊家三姑娘呢?出身武將世家,不會過分拘於禮節,古道熱腸。”

  可謝遲卻再次回絕了。

  謝夫人正欲再說,被進門來的朝雲給打斷了。

  “母親就別費這個心思了,”朝雲將方才的談話聽了個差不離,掩唇笑道,“兄長連人的面都沒見過,就這也不合適那也不合適,八成啊,是心中有中意的人了……兩相對比,才會覺著這個木訥那個嬌蠻,總不及他心中那位好。”

  謝遲正喝著茶,聽了這長篇大論,險些嗆到。

  “阿雲這話有道理,”謝夫人深以為然,而後審視似的看向謝遲,催促道,“你究竟是喜歡哪家姑娘?就算是尋常出身也無妨,直說了,娘給你提親去不好嗎?”

  謝遲放下茶盞,矢口否認道:“您別聽阿雲亂講。”

  朝雲“哼”了聲:“兄長才是強撐著嘴硬吧。”說著,她拉了拉母親的衣袖,笑道,“要我說,您也不必急著催,總有一日兄長會求到您這裡來,讓家中去提親的。”

  謝夫人頷首笑道:“不錯。”

  謝遲聽她二人一唱一和,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沒再刻意爭辯。橫豎由著她們這樣想,還能省些口舌,多些清淨。

  狀元郎遲遲未曾定親,這一年來眾人沒少議論,好奇謝家究竟是想尋個怎樣的媳婦?甚至還有人猜測,他家是想要尚公主。

  近來多有傳言,說謝公子實則是傾慕一位遠房表妹,只是對方尚在孝期不宜婚配,這才一直拖了下來。

  聽了這消息後,眾人有含酸吃醋的,有說謝家糊塗的,也有感慨謝遲專情的。

  傅瑤是後來隨著姜從寧一道出去閒逛時,得知此事的。

  茶樓中的說書先生還在興致勃勃地講著求仙的故事,可她的注意力卻全都到了姜從寧說的這事上,拈了塊糕點,認真地聽著。

  傅瑤平素對世家親眷之間的牽扯並不上心,但姜從寧卻是瞭若指掌,同她說道:“謝夫人的娘家在錢塘一帶,那位遠房表妹是南方人,聽說是小門小戶出身,家族沒什麼名氣,京中壓根沒多少人知道。”

  “能被謝哥哥喜歡,那位姑娘想必是很好很好了。”傅瑤咬了口糕點,舔掉唇角沾著的酥皮後,又說道,“等出了孝期,她應當就會嫁到京城來了,屆時咱們看看,是不是跟個仙女兒似的。”

  姜從甯見傅瑤的反應看在眼中,知道自己先前是多慮了。

  傅瑤對情愛之事尚沒什麼認知,對謝公子也是欣賞大於喜歡,故而哪怕知道他心系旁人,也不會如旁的世家閨秀一般拈酸吃醋,反而滿是好奇。

  這樣就很好。

  姜從寧輕輕地撣去不知怎麼沾到她臉頰上的芝麻,笑道:“好呀,屆時一定要看看。”

  不得不說,謝遲這個理由某種意義上來說,編得還是很不錯的。眾人議論了一番後,漸漸地就都消停了,也沒什麼人再湊上來非要給他介紹親事不可。

  他將心神都放在了朝政上,但又得把握著分寸,不能太出風頭,以免招人嫉恨。

  謝遲很清楚,以自己現在的實力,還不足以與虞家相抗,畢竟虞家背後站著的是皇上。但他原也沒準備親自動手,對付虞家,陳王一脈是最趁手的刀,反之亦然。

  最初,謝遲行事多有顧忌,生怕自己弄巧成拙。

  但這兩年歷練下來,已經越來越駕輕就熟,很清楚如何能達成自己的目的。

  他不再提心吊膽,甚至在這其中,獲取到了夢中曾體會過得掌控欲。不過與那時的偏激相比,他如今要平和許多,更不會去鋌而走險,拿身家性命當賭注。

  家人都還在,無論朝堂之上如何疲倦,回到家中都能得以喘息。

  勞累又充實的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又是一年,謝遲入中樞,能掌控的事情也愈發多了。

  這日他面聖之後出宮,才上了馬車,便聽見天際傳來響雷聲,不久後便是瓢潑大雨。

  夏日的雨總是來得又快又急,街上的行人、攤販紛紛躲避,馬車也放慢了些。結果從興安街過時,趕上路邊的攤子翻了,東西散落滿地,只能暫且停下。

  謝遲放下手中的公文,挑開車簾向外掃了眼,目光從那滿地狼藉劃過,最終落在了一旁簷下避雨的傅瑤身上。

  距上次見面已經過去許久,如今再看,謝遲只覺她的身量仿佛長高了些,臉頰也瘦了些,原本的稚氣褪去許多,但那雙杏眼卻依舊澄澈。

  她衣擺被濺起的水花打濕,但卻渾不在意,好整以暇地看著簷下的落雨。倒是一旁的銀翹有些著急,垮著臉不知說了些什麼,她也隨之皺起了眉。

  謝遲看了眼雨勢,一時半會兒應該不會停,猶豫片刻後,開口喚了她一聲。

  傅瑤循聲看過來,見著他之後,原本的疑惑立時變成了驚喜:“謝哥哥!”

  “是要回家去嗎?”謝遲含笑道,“我送你吧。”

  傅瑤咬了咬唇,猶豫道:“會不會麻煩?”

  “不麻煩。我剛好有事要與令尊商議,算是順路。”

  聽了這話,傅瑤才算是沒了顧忌,點點頭。謝遲令車夫撐了傘,將她主僕二人接上馬車,剛好前邊的路收拾妥當,一道往傅家去了。

  傅瑤坐定之後,謝遲這才發現她鬢髮已經被雨水打濕,取了車上備的帕巾遞了過去:“怎麼沒乘車?”

  “這裡離我家算不上多遠,午後想著出來逛逛,消消食。”傅瑤偏過頭去,擦拭著自己發上的雨水,歎道,“其實出門前銀朱提醒了,說帶把傘,但我沒聽……”

  她是覺著麻煩,又懷了僥倖的心思,沒想到竟真趕上了。若不是謝遲湊巧路過,在外邊耽擱久了,家中惦記著,說不準還會專門派人出來尋。

  思及此,傅瑤又特地道了聲謝。

  “不必客氣。”謝遲微微一笑,瞥見銀翹放在一旁的幾冊書後,心中了然,“這是你挑的話本?”

  “是呀。”傅瑤見他似是對此感興趣,便拿了給他過目。

  然而謝遲正欲接過去時,她卻像是忽而想起什麼來,猛地將那話本抽了回來,順勢放在了身後。

  這全然是下意識的舉動,寫滿了“此地無銀三百兩”。

  驚訝之後,謝遲的笑容中多了些戲謔,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她。

  傅瑤也反應過來自己這事辦得太傻了,訕訕地笑了聲,臉頰微微泛紅,背在身後的手卻將書藏得更嚴實了些。

  車中一片寂靜,謝遲笑而不語,傅瑤強撐了片刻,終於還是垂下眼睫,小聲道:“謝哥哥你就別笑我了……”

  她頭一回見著談情說愛的話本,還是在自家二哥書房搜刮出來的,看了之後覺得有趣,這次出門閒逛又見著,便悄悄買了冊準備夾帶回去。

  結果毫無防備地,在謝遲面前先露了餡。

  傅瑤紅著臉,話音越來越輕,謝遲也不忍心再為難,低低地咳了聲,溫聲笑道:“無妨的,這是人之常情。”

  其實說起來,傅瑤如今恰是豆蔻年華,接觸到這些也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謝遲並不是那種迂腐、古板的大家長,也並不覺著這有什麼不好,只是覺著不大真切。

  仿佛一晃眼的功夫,她就長大了許多。

  傅瑤偷偷看謝遲的臉色,對上他那溫柔的笑意之後,總算是舒了口氣,感慨道:“謝哥哥你真好……若是我爹或是夫子見了,八成是要罰我抄書的。”

  謝遲:“……”

  雖說這話是誇他的沒錯,但被拿來和她爹以及夫子比較,實在也是說不出的滋味。

  說話間,已經到了傅家。

  傅瑤也不再避諱他,將那幾冊書交給銀翹,低聲囑咐道:“悄悄地,藏到書房去,被銀朱見著了也不要慌,她不認得字的。”

  銀翹如同領了重任一般,重重地點了點頭:“好。”

  謝遲看在眼裡,心中暗自笑得停不下來,從車夫手中接過傘:“走吧,我送你進去。”

第155章 番外|謝遲(五)

  年少足風流(五)

  沒有了前世那些變故, 謝遲如今的名聲可謂是好極,科舉狀元郎入仕, 這些年來將分內之事辦得很好, 待人處事更是周到得很,進退得宜。

  他儼然成了滿京城世家子弟的標杆,被不少人拿來教育自家兒子。“你看看人家謝遲”, 算得上是紈絝們深惡痛絕的一句。

  傅玨自小就勤懇好學, 爹娘倒是從未說過這樣的話。

  只不過這日,傅侍郎見過謝遲之後, 晚間一家人用飯時, 也忍不住誇了謝遲幾句。

  先前與姜從甯閒聊時, 傅瑤聽她提起, 說是自家小弟因著母親誇讚謝遲, 還曾翻臉鬧過。如今見著這情形, 心不由得提起些,偏過頭去看向自家二哥。

  傅玨卻並未因此介懷,反而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我今日下學回家時恰巧遇著了謝公子, 他幫我解決了這幾日來糾結的困惑, 還說今後若是有什麼不懂的, 大可以去問他。”

  他神情中滿是欽慕, 感慨道:“謝公子講得深入淺出, 比夫子還要好些。”

  顏氏見他態度誠懇,甚是欣慰道:“畢竟這可是咱們大周百年來最年輕的狀元郎, 自是超凡脫俗。”

  傅瑤聽著家人們輪番誇讚謝遲, 唇角不自覺地翹起, 忙不迭地點頭。

  像謝遲這樣年少有為的少年郎,是最討長輩們喜歡的。顏氏感慨了一番, 又向傅瑤道:“我怎麼聽說,你今日是乘謝公子的車回來的?”

  傅瑤點點頭:“我被大雨困在了外邊,謝哥哥湊巧路過,便順道將我給捎回來了。”

  “你竟認得他?”顏氏疑惑道。

  “先前湊巧見過幾面,”傅瑤如實說了,又趁機誇了句,“謝哥哥人很好,見著有難處的,總會幫一幫的。”

  傅侍郎頷首道:“他的確很會做人。這般年紀能有這個心性,實在難得。”

  年少有為的人不算少,但正因此,總難免恃才傲物,身上帶著些輕狂氣。可謝遲卻不同,他身上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甚至可以說是“圓滑”。

  但這個圓滑與那些官場沉淪多年的老油子又不同,恰到好處,並不會招人厭煩。

  他能與清貴們談風雅,也能與“俗人們”打交道。

  傅侍郎在朝為官數年,深諳其中的門道,眼見著謝遲兩三年間入了中樞,便知道此人前途無可限量。雖不知為何,謝遲對自家的態度要格外友善些,但他並不介意順勢結個善緣。

  傅玨倒並未考慮這麼多,只是記下了謝遲那句話,後來再有疑惑不解之處,當真尋了個機會請教他去了。

  而謝遲的態度也證明了,那並不是一句敷衍的托詞,不僅為他答疑解惑,甚至還將自己早些年寫過的文章都整理出來,送給他參考。

  幾次下來,傅玨儼然已經成了謝公子的忠實擁躉,提起來便讚不絕口。傅瑤偶爾會往二哥書房來,兄妹兩人聚在一處,最常做的就是一道“吹捧”謝遲。

  日子久了,兩家之間的往來也漸漸多了起來。

  傅瑤某次到別家赴宴時湊巧遇著了謝朝雲,她正猶豫著要不要去搭話,朝雲便先找了過來。兩人脾性相合,聊起來也很愉快。

  謝朝雲很喜歡這個生得好、性情又可愛的妹妹,甚至有些相見恨晚,再過生日之時,專程邀了她來自家玩。

  謝遲已經有些日子未曾見過傅瑤,驟然在自家見著她,驚訝之餘,也難免心情愉悅。

  朝雲將兩人之間的交流看在眼中,等到晚些時候送人離開之後,向自家兄長意味深長道:“說起來這麼些年了,我還是頭一回見著你對哪個姑娘如此熱心。”

  她自小就發現,兄長對女孩子並沒什麼優待,就算是相對而言最熟悉的書婉,也從來都是問一句答一句。像今日這般,甚至還會逗人家女孩子,可以說是絕無僅有了。

  “傅瑤還是個小姑娘,你胡說什麼?”謝遲瞥了她一眼。

  “等過了年,瑤瑤就及笄了,到時候也就該慢慢開始議親了,哪裡小?”朝雲先是反駁了句,停頓片刻後補充道,“不過跟兄長你比起來,的確是小了些,不合適。”

  母親最近總是念叨著兄長的親事,以至於她也滿腦子都是這些,見著誰都要考慮一番合不合適,操著當媒婆的心。

  謝遲:“……”

  朝雲忽視了他的無奈,繼續道:“而且我看著,瑤瑤也是將你當做兄長一般,沒旁的想法。她還悄悄地問過我,那位嫂子是不是生得跟仙女似的?又或者滿腹詩書?”

  謝遲懵了一瞬:“什麼嫂子?”

  “就那位你心心念念著,準備等她出了孝期再議親的遠房表妹啊。”謝朝雲匪夷所思地提醒道,“這還是你自己編的!”

  謝遲後知後覺地記起這事來,沉默了。

  原本朝雲只是開玩笑打趣罷了,見著他這反應,心中一驚,遲疑道:“兄長你……不會真喜歡瑤瑤吧?”

  謝遲矢口否認,解釋道:“我只是沒想到她會信這事,還專程來問你罷了。”

  他儼然已經忘了,母親當初還曾經提醒過。

  “這事可是一度傳得沸沸揚揚,她真信了,不也是再正常不過的嗎?”朝雲覷著他的神情,不放心地又強調了句,“瑤瑤的確是小了些。”

  謝遲被朝雲這著意的強調給惹毛了,可又覺著沒話說,只能瞪了她一眼。

  明明在夢中,他與傅瑤的親事還是朝雲擅自做主給定下的,怎麼那時候她就不覺著傅瑤年紀小了?

  朝雲被他瞪得莫名其妙,乾巴巴地說道:“你若是真喜歡,那就再等兩年好了……”

  這話怎麼聽這麼怪異,兄妹兩人面面相覷,都覺著這話聊不下去了。

  謝遲扶了扶額,起身離開,臨走前又叮囑道:“不准到母親面前亂講。”

  朝雲立時坐直了:“知道了。”

  謝遲從前並未認真考慮過此事,但今日與朝雲這一番話後,便不得不思慮一二。

  他條分縷析許久,自認對傅瑤並無逾越之情,最多也就是將她看作了另一個妹妹,只是因為自己平日對旁的姑娘疏離,才惹得朝雲這般大驚小怪。

  他暫且將這心煩意亂的緣由推到了朝雲身上,全心全意地準備應付接下來接踵而來的事端。

  皇上病倒了。

  病得還很不光彩。據說是因為服了過量鹿血和丹藥,與妃嬪們胡鬧,以致於直接倒在了床上。連夜召太醫,方才救過來。

  謝遲知道這位皇上的一貫作風,但對此還是有些無言以對。

  皇上這一病,陳王與秦王便愈發蠢蠢欲動,朝中風雨欲來,謝遲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來,以免出現什麼計畫外的情況。

  這個年,眾人過得都不怎麼安生,一直到年後皇上好轉之後,才算是暫且消停下來。

  謝遲對此則是有些意外,因為在夢中,這就是兩王之亂的契機。

  但基於這幾年來事情被他扭轉了不少,連帶著引起許多變化,這倒也不是全然不可能。

  謝遲找了位相熟的太醫打聽,得知皇上還能撐個一年半載,對此也是樂見其成。留給他的時間越多,他能做的、能改變的也就越多。

  四月,靈毓長公主悉心搜集、培育出了上百盆牡丹,辦了場宴會,邀人過府賞花作詩。

  謝遲並沒什麼閒情逸致,接了請帖過府造訪,也是另有打算。

  可好巧不巧,他途徑花園之時竟恰巧遇著了傅瑤,只是這次,她身邊跟了個年輕的公子哥,正興高采烈地同傅瑤說些什麼。

  少年人的情緒寫在臉上,看向傅瑤的目光滿是愛慕,溢於言表。

  謝遲認出那人來,算是范飛白的“狐朋狗友”,青樓常客。

  他略一猶豫,往傅瑤那邊去了。

  傅瑤一見著他眼神便亮了,脆生生地喚了句“謝哥哥”,謝遲頷首應了聲,瞥了眼那公子哥,直接尋了個藉口將傅瑤給領走了。

  傅瑤雖有些疑惑,但還是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那人心性不定,最愛拈花惹草,”謝遲並不愛在背後議論他人的私事,但此次卻沒忍住,直截了當道,“你莫要被他的花言巧語給矇騙了,離他遠些。”

  傅瑤面露驚訝之色,開口道:“可是,我……”

  “沒有什麼可是,”謝遲心中還記掛著正事要去辦,還當傅瑤是要反駁自己,生硬地打斷了之後方才覺著語氣不好,放緩了些,“你年紀小容易被哄騙,聽我一句勸,好不好?”

  “我是想說,”傅瑤臉頰微鼓,強調道,“可是,我原就沒有信他呀!”

  謝遲一怔。

  “我年紀也不小了,又不是別人三言兩句就能哄騙了的傻子。”傅瑤嘀咕道,“更何況,他又不是我喜歡的樣子……”

  謝遲下意識地問了句:“那你喜歡什麼樣子的?”

  話說出口,他就有些後悔了,懷疑自己是腦子不清醒,才會問出這種明知道答案的問題來。

  然而傅瑤的回答卻出乎意料。

  “我也不知道,”傅瑤理直氣壯道,“但反正不是他那樣子的。”

  謝遲:??

第156章 番外|謝遲(六)

  年少足風流(六)

  因為他的那場夢, 許多事情都偏離了原軌。

  謝遲對這一點再清楚不過,為此有過多種準備, 來應對可能發生的事情。

  然而, 他卻完全沒有考慮過,傅瑤會不喜歡自己。

  倒也不是太過自信,而是夢中所見, 傅瑤對他的確是一往情深, 只因著少時那一眼就惦記了許多年,後來陰差陽錯地嫁給他之後, 更算得上是百折不撓。

  如今兩人之間的往來多了, 怎麼卻適得其反?

  朝局政務盡在掌控之中, 這事實在是意料之外, 一直到辦完正事, 離了靈毓長公主府, 謝遲腦海中仍舊會時不時地記起傅瑤那話。

  困惑間,謝遲忽而想起先前朝雲那話,愣住了。

  難道傅瑤就因為信了他有喜歡的人, 所以就不再喜歡他了嗎?

  思及此, 謝遲心中浮現出荒謬的情緒來, 但細想之後卻又不得不承認, 的確是當日自己胡謅的一個藉口, 導致了如今的結果。

  牽一髮而動全身,他借此辦成了許多事, 卻沒料到也辦砸了事。

  然而弄清楚了這其中的緣由後, 謝遲又陷入了更大的茫然之中——他為何要這麼在乎這事?

  是因為太過意外?還是……旁的什麼緣由?

  他並不習慣這種霧裡看花的感覺, 大事當前,也沒有閒情逸致來考慮這些, 所以只能暫且擱置到一旁,等到解決了當務之急再說。

  盛夏之際,皇上再次病倒。

  哪怕太醫院口風嚴得很,什麼消息都沒外露,但明眼人都知道他這是大限將至,回天乏術了。

  兩王之間劍拔弩張,與前世無異,謝遲不動聲色地周旋其中,等待著宮變之日的到來。

  然而這日傍晚,他想要離宮,內侍卻忽而來傳話,說是皇上召見。

  謝遲有些驚訝,但還是有條不紊地收拾好了公文等物,隨著內侍往內宮寢殿去了。

  原本高高在上的帝王已是油盡燈枯,這些年來,酒色掏空了他的身體,著實令人唏噓。

  謝遲恭恭敬敬地行了禮,垂手侍立在側。

  宮女小心翼翼地扶著他坐起身來,可這麼簡單的一個動作,卻像是耗費了皇上極大的力氣似的,喘了會兒氣,方才艱難地開了口。

  皇上很少會過問政務,可此番,卻是接連問了好幾句。

  他喜歡懶省事,奏摺都不批,政務悉數交給了兩個兒子和中樞。謝遲憑藉夢中所見,投其所好,甚至用了些裝神弄鬼的手段,破格進了中樞,也得了他的信任。

  “朕不是一個好皇帝,也算不上是個好父親……”

  皇上向來渾濁的目光竟多了些清明,謝遲心下一驚,知道這怕是迴光返照。

  “可朕,原本也沒想當什麼皇帝。先帝屬意的是明德太子,但母后鋪平了路,將我推上了這個位置……”

  皇上自顧自地說著,謝遲不敢多言,只靜靜地聽著。

  這事涉及到先帝一朝時的密辛,到如今已經沒幾個人知道了,他也是在那夢中,平定宮變之後偶然得知的。

  惠聖太后為人強勢,她在世時,皇上還算得上是勤懇,後宮也沒那麼多風浪。太后崩後,皇上便開始偏聽偏信,縱情享樂,倒像是早些年被壓迫得太狠了,要變本加厲地補回來似的。

  他是肆意了,天下百姓卻遭了殃。

  “天家無父子,天家無兄弟,”皇上抬眼看向謝遲,“你說,朕的那兩個兒子,誰會先下手逼宮?”

  謝遲聽得心中一驚,在龍榻旁跪了下來,垂首不語。

  皇上知他不會答,也沒指望誰能說得上來,自嘲地笑了笑:“罷了罷了,朕管不了這些,也不想管。朕累了,你去吧。”

  謝遲依言退下,在寢宮外與相熟的內侍聊了兩句,正欲離開時,忽而聽見殿內傳來一聲驚呼。侯在外間的太醫立時往里間趕,謝遲看了眼天色,低聲笑道:“再不出宮,怕是就走不了了。”

  內侍聽出他話中的意思,殷勤道:“您請。”

  皇上駕崩後,虞貴妃把持後宮封鎖消息,後日晚間假借皇上之令傳陳王入宮,趁機誅殺陳王。陳王有所防備,並未束手就擒,掀起一場轟轟烈烈的宮變。

  是夜,皇宮之中火光沖天,京城百姓皆緊閉門窗,隱約能夠聽見長街之上兵馬的聲響。

  傅瑤被吵醒,披衣起身,見著皇城的火光後嚇得臉都白了。顏氏倒是早有預料,領著丫鬟往她院中來,安撫道:“別怕,過了這兩日就好了。”

  傅瑤從未見過這種陣仗,依著爹娘的意思,安安生生地留在家中。一直到塵埃落定後,她方才從旁人口中得知了那兩日的事情。

  據說經過一場惡戰後,陳王終究不敵,死在了皇城之中。虞家欲扶持秦王登基,卻不防河北駐軍趕到,破宮禁長驅直入,將虞貴妃一干人等以謀逆罪壓下,請出了閉門禮佛的皇后娘娘,最終一番拉鋸之後,竟扶持深宮之中的一位小皇子登基為帝。

  “陳王與秦王鬧了個兩敗俱傷,其他皇子有自己的母妃和外族家,算來算去,也就那個生母出身卑微又早早死了的小皇子最易操控。”姜從寧壓低了聲音,同她感慨道,“說起來,壓根就沒幾個人留意過這位,誰能想到最後竟是他‘漁翁得利’了呢?”

  傅瑤聽得心驚膽戰,想起那夜皇城沖天的火光來,慶倖道:“好在河北駐軍趕來,若不然,豈不就是秦王登基?”

  她對朝局不感興趣,但聽過虞家與秦王的種種事蹟,實在是喜歡不起來。

  “說到這個,”姜從寧愈發來了興致,“我聽人說,那駐軍是謝公子調來的。”

  “謝哥哥?”傅瑤愕然,壓根沒想到這其中竟有謝遲的手筆。

  姜從寧點點頭:“也虧得這駐軍來得及時,若是晚上一日,秦王登基之後,再想扭轉局勢可就難了。”

  傅瑤托著腮,感慨道:“那謝哥哥可真厲害……”

  在夢中,謝遲領著西境軍入城,狠辣無情地平定了叛黨,誅殺虞氏一族,雷霆手段掌控朝局,一時間滿京城議論的都是他謝遲的名字。

  相較而言,如今便顯得平淡許多。

  尋常百姓只知河北駐軍的功勞,並沒多少人清楚,如今這局面是他一手操控的。

  謝遲對此倒是樂見其成,他並不想出風頭,再不在乎那些虛名,更沒打算像夢中那樣一己之力撐起朝局。

  這幾年來他潛心佈置,用了些裝神弄鬼的手段,暗示皇上將裴將軍調去北境,替換了原本駐守在那裡的虞三郎,避免了半月丟十六州的情況再次上演。

  雖仍舊吃了些虧,但裴將軍坐鎮,遠遠好過了夢中情形。

  他也與河北駐軍統領打好了交道,那日從宮中出來後,當機立斷遣人送去了消息,及時調來了兵馬。

  憑著這幾年來在朝中的佈置,以及手中捏著的諸多把柄,他說服了眾人扶蕭鐸登基,終於塵埃落定。

  一番折騰下來,謝遲累得險些病倒,但還是硬生生地撐下來,料理後續的一干事宜。

  與夢中相比,此番委實算不上什麼,非要說的話,大抵是蕭鐸的路會難走些。畢竟這次沒了“謝太傅”擋下所有的事情,與太后一脈抗衡。

  但坐上皇位,原就該直面這些,有得必有失。

  以謝遲對蕭鐸為人心性的瞭解,過些年歲,他會有積攢足夠的本事,處理好現況的。

  蕭鐸是個很會審時度勢的人,他清楚是誰將他推上了皇位,登基之後,對謝遲委以重任。謝遲辦好分內之事,偶爾也會指點一二,讓他走得輕鬆些。

  等到事情徹底忙清,一干黨羽收拾乾淨,已經是入冬後的事情了。

  謝遲撐了這麼久,最後還是因著一場風寒病倒,告了假,在家中休養。傅瑤與朝雲約著賞梅,得知此事後,便與她順道過來探看。

  她二人來時,謝遲正在書房看些閒書,聽著外間的動靜後,一抬眼,便見著執了枝紅梅的傅瑤。

  傅瑤系著披風,兜帽欲掉不掉的,發上與眼睫上都沾了細雪,笑盈盈地看著他:“這是我與阿雲折的紅梅,供在瓶中看著,也是賞心悅目。”

  謝遲愣了下,又想起早前的事情來。

  這數月,他雖忙著正事,但時不時地還會想起在長公主府的交談,卻一直沒什麼頭緒,只能一拖再拖。

  朝雲支使著丫鬟去拿花瓶來,笑問道:“兄長的病情可好了些?瑤瑤得知你身體不適,特地隨我回來探看。”

  “沒什麼妨礙,已經好得差不離了。”謝遲道。

  “那就好。”傅瑤舒了口氣,與他閒聊幾句,便起身告辭,“如今天暗得早,若是再不回去,母親怕是要擔憂了。”

  謝遲欲言又止,最終只咳了聲,說道:“路上小心。”

  朝雲出門去略送了送傅瑤,隨後又折返回來,只見自家兄長正看著案上那支紅梅出神,忍笑道:“兄長這是睹物思人嗎?”

  謝遲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少油嘴滑舌。”

  “兄長先前不議親,是不想將婚事當成利益,被牽扯進任一陣營。如今總沒這個顧忌了吧?”朝雲語重心長道,“你若是再不議親,母親就真要愁白頭了。”

  謝遲撥弄著那紅梅,漫不經心道:“不想議。”

  “可我聽瑤瑤說,傅家已經在給她議親了,”朝雲似笑非笑道,“她今日還特地問了我,說讓我評判一下哪個好些。”

  謝遲眼皮跳了下,抬眼看向她。

  朝雲釣了會兒胃口,這才施施然道:“不過我看啊,她同你如出一轍,這也不好那也不好……”頓了頓後,她湊近了些笑道,“要我說,你們兩個乾脆湊一對得了。”

第157章 番外|謝遲(七)

  年少足風流(七)

  旁的男子在謝遲這個年紀, 早已成親,說不準連孩子都有了, 他卻還在這裡不慌不忙的。

  聽了朝雲的調侃後, 謝遲不自覺地皺了皺眉:“不要胡說。”

  謝朝雲哭笑不得。

  若兄長真一點這個意思都沒有,那算她孟浪;可他分明是有的,對傅瑤的特殊明眼人都能看出來, 卻偏偏在這裡“假正經”。

  “那我問你, ”朝雲打定了主意要戳破這件事,“你先前為何要將周梓年調回京來?”

  京城動盪那段時日, 傅老夫人原本是想領著傅瑤回故土祭拜探親的, 可巧周梓年與傅璿夫婦在江南任上, 回去之後也能照拂一二。

  可還沒啟程, 中樞倒是先派了調令, 著周梓年回京赴任。

  這麼一來, 所謂的探親也只能擱置下來。

  謝遲面不改色道:“兩王之亂中折損了不少官員,自然少不了調任。這事是中樞商定的,又不是我一個人下的決斷, 有何干係?”

  “更何況, 傅尚書原就就想讓長女一家回京的意思, 我做個順水人情也無妨。”

  這理由可謂是無懈可擊, 謝朝雲同他對視了會兒, 意識到自己辯不過兄長,起身道:“行吧, 兄長自己都不著急, 我就更沒什麼可急的了。”

  兄長不議親, 母親就沒那個閒心來安排她的親事,這麼說來倒也不錯。

  謝遲辯駁了一通, 將朝雲給趕走之後,徹底沉默下來,仍舊盯著案上那紅梅出神。

  有些事情,自己不親身經歷一遍是很難開竅的。就好比謝遲也是親身磨煉過幾年,才能駕輕就熟地運用夢中那些陰謀陽謀。

  雖說謝遲在夢中看過自己的感情糾葛,但也就是“紙上談兵”。

  從前是將傅瑤看做個討喜的妹妹看待,一轉眼她到了情竇初開、談婚論嫁的年紀,他卻猛地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他甚至不大能分得清楚,自己對傅瑤究竟是怎樣的感情。

  若是知道了他沒什麼所謂的心上人,傅瑤仍舊只是將他當做大哥哥一樣看待……又該如何?

  這比朝政還要讓他左右為難。

  朝雲看在眼中,又是無奈又是好笑。謝夫人倒是未曾覺察,仍舊為著他的親事發愁,都快要成了心病了,

  過年節時,謝夫人拉著朝雲訴苦:“你兄長莫不是有什麼隱疾吧?”

  她曾往謝遲院中塞過個美貌的丫鬟,想要試探一番,可沒兩日就被謝遲給趕回來了,說是她不務正業,礙眼得很。

  朝雲一口茶水差點吐出來,嗆得咳個不停。

  若是平時,母親絕不會同她說這些的,看看如今都被逼成什麼樣子了!

  “你從前還信誓旦旦地跟我說,他是有心上人,總有一天會過來求我去提親的。”謝夫人發愁道,“可我看著,他怎麼是準備孤身終老呢?這怎麼能行,我還想養孫子、孫女呢。”

  “您就別愁了,”朝雲順了順氣,笑道,“這事我來想辦法。”

  她安撫了母親,大包大攬地將事情攬到了自己身上,幾日後在一場宴席上遇著傅瑤,將人拉過去,竊竊私語了許久。

  謝遲對此一無所知,只是在上元節那日,被朝雲拉著出門看燈會去。

  他記得清清楚楚,這日是傅瑤的生辰,自從兩家有往來之後,也總是會讓朝雲將自己備的生辰禮給傅瑤帶去。

  雖說朝雲半句都沒多說,謝遲還是看出些端倪來,他有所猜測,但在猶豫片刻後還是隨著她一道出了門。

  燈會之上,果不其然遇著了傅瑤。

  謝遲偏過頭去,有些無奈地看了朝雲一眼,由衷地覺著,這個妹妹很適合當紅娘去。

  “看我做什麼?”朝雲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兄長若是覺著為難,又或是我真會錯了意,大可以現在就走。”

  謝遲:“……”

  他目光中雖帶著些無奈,但身體卻很誠實地往傅瑤那邊去了。

  見著他後,傅瑤努力做出了個驚訝的神情:“謝哥哥也來看燈會嗎?”

  然而她實在不會掩飾情緒,尤其是在謝家兄妹面前,就跟張白紙似的。朝雲看得扶了扶額,謝遲不由得笑了起來,也霎時明白,她應當是早就知道自己會來。

  傅瑤手中捧了盞玉兔花燈,訕訕地笑了聲,目光在朝雲與謝遲之間猶疑不定。

  朝雲見此,果斷捨棄了原本的安排,直接尋了個藉口將銀翹給領開,留著他二人獨處。

  事情到這般地步,彼此都已經算是心知肚明。謝遲低低地咳了聲:“我陪你逛逛吧。”

  傅瑤垂下眼睫,小聲應了下來。

  她與謝遲一道猜了幾個燈謎,贏了個彩頭之後,原本的拘謹便被徹底拋之腦後了。

  “謝哥哥,阿雲同我說,你並沒有什麼喜歡許久的心上人,只不過是那時的權宜之計,”傅瑤停住腳步,仰頭看向他,“是真的嗎?”

  謝遲正在心中暗自琢磨著如何開口,話想了一遍又一遍,才選定個委婉的、不會顯得冒昧的,可還沒說出口,就被傅瑤直愣愣地問了這麼一句,不由得愣住了。

  傅瑤將他這錯愕理解成了另一層意思,霎時無措起來:“這是阿雲哄我的嗎?”

  她原本氣勢十足,如今卻只剩了不知所措,原本的許多話都說不出口,委屈得很。

  “不不不,”謝遲立時意識到自己的反應讓她產生了誤解,忙不迭道,“朝雲說的是對的!”

  他少有這樣手足無措的時候,帶著些懊惱。

  傅瑤心緒大起大落,抬手揉了揉眼,抱怨道:“你怎麼這樣啊……”

  謝遲再沒了往日的遊刃有餘,有些笨拙地哄她:“是我不好,你不要哭。”

  “才沒哭。”傅瑤長出了一口氣。她想說些什麼,可原本準備的說辭被插曲打斷,驟然之間忘詞了!只能沒好氣地瞪了謝遲一眼。

  謝遲從路邊買了串糖葫蘆,遞到她面前,溫聲道:“不生氣了,好不好?”

  傅瑤氣鼓鼓地接了過來,慢慢地啃著。謝遲站在她身邊看著,將快要滑下來的兜帽給她戴好,清了清嗓子,開口道:“我差不多能猜到阿雲同你說了些什麼……這些話原本該我親自說的,只是一直猶猶豫豫,想要尋個合適的時機……”

  傅瑤有些聽不下去了,咽下了口中的山楂,逕自說道:“我從前聽旁人說,你有喜歡的姑娘,所以未曾有過逾越的念頭。但這半年來議親,卻總覺著這個不滿意那個也不滿意。前些日子阿雲同我講明,我回家去想了許久,覺著自己喜歡的應該是你這個模樣的。”

  “那些公子雖也有好的,但看來看去,總是及不上你。”

  “所以……你覺著我好嗎?”

  她仰頭看著謝遲,花燈的光亮映在眸中,熠熠生輝。

  謝遲怔怔地看著,只覺著心跳都不自覺地快了許多,唇角也隨之翹了起來。

  這些話旁的世家閨秀興許說不出口,可傅瑤不一樣,她向來將自己的感情分得清清楚楚,喜歡就是喜歡。若是情投意合就在一處,若是不合適,那就分開。

  無論是在夢中,還是現實,都是這樣的。

  “你很好,”謝遲總算拋卻了所有顧忌,也不再迂回,想了想後又補了句,“特別特別好。”

  傅瑤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聽完這話後,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那我想說的說完,想問的也問完了,你可以慢慢說那些長篇大論了。”

  謝遲又被她這話給逗笑了,眉目疏朗,言簡意賅道:“你不要再同旁人議親,也不要再看旁的男子好不好了。過些日子,我請母親去你家提親,可好?”

第158章 番外|謝遲(完結)

  年少足風流(八)

  謝遲做事, 總講究個三思後行,以確保萬無一失。尤其是在未曾接觸過的感情之事上, 有些瞻前顧後, 結果就被傅瑤給搶了先。

  直到分開後,原本的興奮與激動漸漸冷卻下來,他才後知後覺地感到些不妥——

  這種事情竟然逼得姑娘家先開了口, 的確是他沒辦好。

  於是他也沒再拖延, 第二日,便直接去尋了母親言明此事。

  謝夫人前不久還在為他的親事愁得唉聲歎氣, 乍一聽, 還以為是自己恍惚聽錯了, 倒是一旁的朝雲先笑了起來。

  “你想娶……瑤瑤?”謝夫人震驚道。

  這兩年來, 謝家與傅家的往來多了些, 謝夫人也挺喜歡傅瑤, 但並未想過說親。畢竟兩人之間的年歲差得還是多了些的,她完全不知道,自家兒子是什麼時候看上人小姑娘的。

  謝遲一早就料到母親會是這麼個反應, 也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欲蓋彌彰似的咳了聲:“是。”

  謝夫人喝了口茶水定了定神, 詫異之後, 剩下的便全然是高興了。

  “瑤瑤很好, 人生得好看,性情也討人喜歡, ”謝夫人越說越滿意, “等我尋個合適的機會, 看看傅家的意思,若是也有意結親的話, 咱們就把這個親事給儘快定下來。”

  她這兩年要求越降越低,只要謝遲願意點頭成親,怎麼都可以。如今見他挑中的傅瑤,可謂是意外之喜了。

  朝雲在一旁老神在在地笑著,等到商議妥當後,與謝遲一道出了門,調侃道:“兄長從前拖拖拉拉的不肯挑明,還要假正經訓我,結果一夕之間就改了主意……”

  謝遲自打臉,如今也沒什麼可辯駁的,由著她笑。只是走出幾步後,又忽而問道:“你說,傅家會不會不同意?”

  “不會,”朝雲在這件事上一直比他看得清楚,篤定道,“瑤瑤喜歡,傅家又怎麼會不應?”

  謝遲一想,的確是這個道理,算是徹底放下心來。

  謝夫人對此事熱切得很,沒幾日,便尋了個機會試探傅家的意思去了。

  這幾年來,謝遲的風評一直很好,在傅家人那裡的印象與夢中更是天差地別。

  在傅尚書眼中,他是年少有為前途無可限量;在傅玨眼中,他是文采飛揚格外靠得住的大哥;至於顏氏,對他就更是滿意得很了。

  故而在謝夫人試探著提出結親的意思後,顏氏雖意外,但卻並沒任何不喜,回去與傅尚書商議了一番,又問過傅瑤的意思後,便應下了此事。

  再沒什麼波折,就如同這天下大多夫妻一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親,依著三書六禮下聘,最後將婚期定在了夏末秋初之際的黃道吉日。

  經歷過夢中的種種,謝遲對這來之不易的“平淡”格外珍視。

  他一日日地數著漸近的婚期,偶爾又有些後悔,為什麼不讓母親將婚期定得早些?

  定親之後,便難免要避嫌了,傅瑤沒法再像從前那樣到謝家來尋朝雲,偶然在外邊見著,也沒法像從前那樣隨心所欲,著實是有些難熬。

  朝雲則是當了個盡職盡責的“紅娘”,偶爾替他二人互傳些小禮物,以及書信。

  “兄長真是像‘老房子著了火’一樣,”朝雲毫不留情地損自家兄長,“從前一副不近女色的模樣,如今真你儂我儂起來,比常人粘多了。”

  傅瑤被她這說辭笑彎了腰,努力替謝遲找補:“倒也沒有啦……”

  “看著你二人這樣,我都有些想成親了。”朝雲撐著額,打量著傅瑤那一臉羞怯又甜蜜的笑,悠悠地感慨道。

  興許長輩對催婚之事都格外熱切,解決了兄長的親事後,母親便將注意力放到了她身上。

  朝雲先前雖也一直在催兄長,但那是因為知道他與傅瑤兩情相悅,真輪到自己後,卻是放眼四周尋不著滿意的。

  傅瑤認真道:“你有沒有中意的?我給你參詳參詳。”

  “沒有,”朝雲慢條斯理地敲了敲桌案,說道,“慢慢來吧,說不準什麼時候就遇著了呢?母親能忍兄長這麼幾年,那我也不必太急。”

  傅瑤想起自己當年與謝遲初見的情形,頷首笑道:“是呀,感情之事看緣分。”

  熬過盛夏之後,總算是等來了婚期。

  謝遲在夢中經歷過了成親,但真到這時候,卻還是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又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傅瑤。

  昔日處理宮變時,他頭腦冷靜得很,可如今在迎親的路上,卻好似雲裡霧裡。

  與夢中那場婚禮相比,這場親事並沒那麼聲勢浩大,但謝遲卻格外滿足。他領著迎親隊伍,將傅瑤接回了家中,臨進門時,低聲喚了聲她的名字。

  傅瑤微微側首,雖隔著一層紅蓋頭,卻仿佛依舊能察覺到她那含笑的視線。

  謝家父母俱在,端坐在正座,看著他二人拜天地、高堂,甚是欣慰。

  而時至今日,謝遲也總算是徹底擺脫了那場噩夢帶來的影響,徹底釋然,再無遺憾了。

  一切都很順利,直到……夜間行房之時。

  謝遲依稀記得,自己在夢中與傅瑤頭一回圓房之時,因為失控傷到了她,所以此番特地做了些功課。

  然而事實證明,紙上談兵是毫無用處的,他這一生中都少有這般捉襟見肘的時候。

  畢竟,有些事情並不是多做功課就能解決的。哪怕已經做足了準備,也用上了脂膏,傅瑤還是會疼得落淚,軟著聲音抱怨。

  謝遲尋出十足的理智與克制來,退了些,安撫傅瑤道:“這次不做了,好不好?不哭了……”

  傅瑤眼巴巴地看著他,問了個很值得思考的問題:“那下次呢?還會疼嗎?”

  謝遲被這問題給問住了,僵在了那裡。

  傅瑤從他這無聲的沉默中看出答案來,吸了吸鼻子,小聲道:“我還可以再忍一忍,你輕些哦……”

  她說著這話,臉都紅透了。

  謝遲看得意動,低頭吻著她,耐性十足地安撫著,索取著……他始終記著克制力氣,最後也只要了一回,便哄著傅瑤睡了。

  第二日醒來時,傅瑤雖仍舊覺著腰酸,但身上並沒什麼駭人的痕跡。

  謝遲不放心道:“你若是覺著不舒服,就多歇會兒吧。”

  “這怎麼行?”傅瑤借著他的力坐起身來,心心念念道,“今日還要去敬茶呢。”

  新婦過門,第二日需要給公婆敬茶。若不是惦記著這樁事,她興許的確是不大可能起來的。

  謝遲一邊幫她穿衣裳,一邊笑道:“母親很喜歡你,就算是去晚些,也必然不會怪罪的。”

  傅瑤紅了紅臉:“這樣不好。”

  至於為什麼不好,她卻是不好意思提,謝遲心知肚明,無聲地笑了笑。

  謝家父母對這個傅瑤兒媳婦很滿意,態度和藹,謝夫人更是將傳家的鐲子給了她,含笑叮囑道:“望你夫婦琴瑟和鳴,早日開枝散葉。”

  說著,又額外叮囑謝遲道:“瑤瑤年紀小,平日裡有什麼事情要讓著她,不准欺負人。”

  “您放心。”謝遲道。

  傅瑤小心翼翼地將那鐲子給收了起來,她是有些困倦,但回房之中並沒立時歇息,而是先將謝遲住的這院子裡裡外外看了一遍。

  謝遲笑問道:“這是做什麼呢?”

  “今後,我就是這院子的女主人啦,”傅瑤指了指院角,興致勃勃道,“我要在這裡添一架秋千!”

  謝遲怔了下,隨即應道:“好。”停頓片刻後,又試探著問道,“你養的那只鸚鵡,帶來了嗎?”

  “帶了!”傅瑤忽而想起這件事來,轉身去尋銀翹,問她將鸚鵡放到了何處。

  侍女們忙活了一番後,將鸚鵡掛在了簷下。

  傅瑤很是得意地逗著它給謝遲演示了一番,困意湧上來,隨手將堅果放到了一旁,回房歇息去了。

  謝遲始終陪在她身旁,原以為傅瑤只是小憩,將夜間未曾休息好的補回來,卻不料她這一睡就是許久,甚至連午飯都給睡過去了。

  謝遲匆匆吃了些,猶豫著要不要將人給喚醒,卻只見她緊皺著眉頭,似是夢到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他輕輕地拍著傅瑤的背,安撫著,好不容易才將人給哄得安穩下來。

  又過了許久,傅瑤方才醒過來。

  謝遲在一旁看書,聽到動靜之後立時吩咐丫鬟去熱飯菜,又低聲問道:“睡醒了?可有哪裡不舒服的?”

  傅瑤並未回答,只緊緊地攥住了他的衣袖。

  謝遲俯下身來,端詳著她的神情:“是不是做夢魘住了?”

  “謝郎,我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噩夢……”傅瑤聲音中透著些無措,甚至還有些驚慌。

  她分明還什麼都沒說,可謝遲卻莫名懂了。

  “是假的,”謝遲摸了摸她的鬢髮,安撫道,“你看,我不是好好地在這裡嗎?”

  傅瑤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不是的……”

  那夢太真切了,又太過匪夷所思了,壓根不是能憑空想像出來的,倒像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一樣。

  謝遲張開手臂,將她擁入懷中,溫聲道:“無論如何,現在你我不都是好好的嗎?謝家一切順遂,你嫁給了我,今後我們會像母親說的那樣,琴瑟和鳴。”

  “更何況,就算是在夢中,你我不也是終成眷屬嗎?”

  傅瑤緊緊地回抱住了他,過了會兒,方才漸漸地緩了過來。

  侍女送來了飯菜,謝遲直接將傅瑤抱到了桌旁,看著她用飯,又將事情大略講了。

  “不必為那夢難過,”謝遲對此已然釋懷,安撫道,“相信我,一切都會很好的。”

  傅瑤重重地點了點頭,露出個明媚的笑來:“會的。”

  于她而言,謝遲的話比什麼都要可信,意味著十足的安全感。

  無論是在何種情況,他們總是會相遇、相愛,白頭偕老。

  殊途同歸。

第159章 番外|瑤遲(全文完結)

  時隔數年再來北境, 明明是昔年曾走過的路,但傅瑤卻險些認不出了。

  倒不是她記性不好, 而是變化太大了。

  當年隨著寄柳一道北上時, 正時百廢待興之際,諸城被謝遲一一奪回,雖遠離了戰亂的禍害, 但想要恢復早前的繁榮卻並非朝夕之間能完成的事。

  一路走來, 只覺滿目荒涼。

  謝遲離開北境前,細細地安排部署了一番, 蕭鐸也的確是治國有方, 到如今八九年的光景, 十六州修生養息, 已是迥然不同。

  尤其是地處商路往來中心的涼城, 更是繁盛。

  傅瑤記不清路, 好在還有謝遲陪在身邊,他在北境數年,身先士卒打了無數場大大小小的戰役, 對十六州可謂是再瞭解不過, 輿圖牢牢地記在了心中。

  “北境可真是日新月異, ”傅瑤看著不遠處的城門, 勒住了馬韁, 偏過頭去同謝遲道,“寄柳這些年在信中同我提過, 但近日所見, 還是遠遠超出我的料想。”

  謝遲替她理了理被風吹散的長髮, 頷首道:“皇上這些年來重視北境,他在治國民生一道上, 的確很有眼光。”

  “走啦,”傅瑤驅馬慢悠悠地往前,同謝遲並肩而行,隨口道,“不知城裡是何等光景?還能不能尋著咱們那小院子?”

  謝遲笑道:“只管跟著我走就好。”

  他的記性的確很好,入城之後,徑直引著傅瑤往昔年買的那小院子去,不多時便尋到了。

  在北上之前,傅瑤特地修書一封,請虞寄柳著人將這院子打掃一番。寄柳辦事向來穩妥,如今裡外皆已經收拾得整整齊齊。

  兩家的院子是相鄰著的,傅瑤才剛到,便聽見隔壁傳來動靜。

  “我就說今晨怎麼聽著喜鵲叫,原來是你們夫妻回來了。”虞寄柳快步上前來,牽了傅瑤的手上下打量著,“一別經年,你卻還是昔日的模樣,看來這些年過得是極好了。”

  說著,又好奇道,“念念呢?”

  “被我爹娘留在京中了。”傅瑤抿唇笑道,“她在京中結識了幾個玩伴,又喜歡京城花團錦簇的熱鬧,我也怕北上舟車勞頓她身體吃不消,便沒帶她。”

  謝遲在一旁聽著,笑而不語。

  其實在來之前,傅瑤為此猶豫了許久,畢竟自小到大,念念從未長久地離開過他們身邊。可此番北上,怎麼說也要數月,她多少是有些不舍的。

  最後還是被他給說服了。

  這麼一來,倒是不用再帶什麼丫鬟婆子伺候。他二人輕裝簡行,甚至也沒帶小廝,一路騎馬北上,悠閒自在得很。

  雖說這點私心多少有些對不住女兒,但謝遲還是樂在其中的。

  故友重逢,免不了要喝酒慶祝。

  傅瑤這幾年的酒量是長進不少,但聊著這些年的種種,不知不覺同寄柳和雁鳴喝了好些杯,最後還是有些發飄,靠在謝遲身上扶著他回的家。

  謝遲伸出指頭來,在傅瑤眼前晃了晃,逗她:“這是幾?”

  “三!”傅瑤順勢握住了他的手,話音裡隱隱帶著些得意,仿佛說對這個是多了不起的事情一樣。

  傅瑤躺在院中的搖椅上,仰頭看著漫天繁星,臉頰泛著潮紅。謝遲俯身在她唇上親了下,關切道:“難受嗎?”

  傅瑤並沒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順勢勾住了他的脖頸,將欲起身的謝遲給攔了下來,加深了這一吻。

  “還有這個心思?”謝遲悶聲笑了起來,“看來是不難受了。”

  傅瑤吃吃地笑著,兩人纏綿了好一會兒,她原本的醉意也散去些,倚在謝遲肩上感慨道:“我當年頭一回來北境時,就發覺,這邊真是天高地闊……”

  她碎碎念著些沒什麼意義的話,謝遲卻聽得很是專注,時不時地應和幾句,直到她沉沉地睡去,起身將人給抱回了房中,一同歇下。

  這些年來兩人長居江南,做著些生意當消遣,看著念念一歲歲長大,領著她遊山玩水,尋幽探秘。

  謝遲得償所願,總算是從束縛了他多年的“責任”中掙脫出來,再不用管什麼朝局政務、什麼邊關防衛,大可以隨心所欲地睡到日上三竿,慢慢消磨時間。

  他當年曾有戲言,希望自己今後最大的事情,就是做幾兩銀子的生意。

  倒也算是得償所願,只不過稍有偏差——不知不覺中,這幾年的生意越做越大,經手的都是幾千兩的了。

  傅瑤對此頗有感慨,說他是不管做什麼都有本事做到最好,再過些年,說不準頭銜就成了“江南首富”。

  將江南各地逛了個遍後,傅瑤覺著有些無趣,便打起了北上的心思。先是回京住上月餘,見了從寧與朝雲她們,而後便往北境來了。

  她就像是自在的風,隨心所欲,身邊又有志同道合的謝遲陪著,可謂是再圓滿不過。

  北境於二人而言,是別有意義的地方。

  昔年在此,分別數年的故侶兜兜轉轉重逢,謝遲想著彌補,而傅瑤猶豫再三之後決定試一試……到如今,已經有快十年光景。

  所幸,所幸。

  謝遲此次往北境來,事先並未知會旁人,可說來也巧,在涼城之時湊巧遇著了外出辦事的衛林,便一發不可收拾起來。

  當年危急存亡之際,是謝遲擔起重任,重整北境,後來更是勢如破竹奪回失地,逼得北狄簽和談書退避三舍。

  如今駐守十六州的將軍,大都是經謝遲手磨礪出來的。

  昔日在謝遲帳下的衛兵們都已經成了可以獨當一面的朝臣,但對這位辭官歸隱的將軍仍舊十分敬重,得了衛林的消息之後,紛紛往涼城來拜會。

  明明是五大三粗的漢子,見著謝遲之後卻都不免感觸,聚在一處喝了酒後,更是一邊追憶當年舊事一邊落淚。

  謝遲並沒多說,只耐著性子聽他們絮絮叨叨。

  “將軍,您如今這性情可真是好了許多,”萬磊湊近了些,打趣道,“若是早年,怕是一早就讓他們‘差不多得了’吧?我還有些不習慣呢。”

  謝遲已經沒有官職在身,可這些已經是將軍的人,卻還是會下意識地像當年那般稱呼他。

  謝遲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怎麼,你想聽一聽?”

  萬磊連連擺手,看著滿室東倒西歪的同僚們,感慨道:“還是現在好,現在好啊。”

  現在沒有征戰,不必擔心安危,也不用害怕一場惡戰下來會不會少了相熟的朋友……就連當年不近人情的謝將軍都多了煙火氣。

  “將軍接下來有什麼打算?準備在北境留多久?”衛林關心道。

  “說不準,”謝遲並沒考慮過這個問題,“接下來的話……我想同瑤瑤往穹城去。”

  穹城在北境最北,是兩軍交戰的前線,休戰這麼些年,已經不復當初那個寂寥光景。

  但聽了這句,衛林還是下意識警醒了些:“是有什麼要事嗎?”

  “沒,”謝遲看出他的心思來,搖頭笑了聲,解釋道,“我們只是想去那邊看看日出罷了。”

  就像當年一樣。

  軍中將士大都沒什麼風花雪月的情懷,衛林與萬磊面面相覷,最後不得不承認,謝將軍的心思真不是凡人能揣度清楚的。

  見過這些個舊部之後,謝遲便與傅瑤啟程,繼續北上往穹城去了。

  一路楊柳依依,途徑平城投宿之時,兩人在客棧外見著一群扮戲玩鬧的孩童,正在為誰來扮演“謝將軍”,誰來扮演“北狄首領”爭執,面紅耳赤的。

  顯然是看了什麼話本故事,沉溺其中。

  傅瑤在一旁聽著,興致勃勃,大有想要去替人排演一番的架勢。

  謝遲牽著她的手往客棧中去,無奈笑道:“這有什麼好看的?”

  “我只是覺著,”傅瑤墊起腳尖來,在他耳邊笑道,“我夫君可真厲害。”

  細論起來,謝遲在北境的那幾年,這些孩童應當還未出生才對。但他的功績實在太過耀眼,無人能及,也因此被編成各種各樣的說書、話本故事傳來下來。

  已經過了這麼些年,北境仍舊牢記著這位驚才絕豔的大將軍。

  “他日史書之上,也會有這麼一筆。”傅瑤好似說書一般,笑盈盈道:“謝大將軍力挽狂瀾,救北境於危難之際……”

  謝遲低頭聽著,耳側被她溫熱的呼吸掃過,對上傅瑤那滿是笑意的目光後,輕輕地勾了勾她的小指,戲謔道:“然後史書上還會寫,這個大將軍,被一個小姑娘給勾走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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