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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嘉莎·克莉絲蒂自傳 Agatha Christie: An Autobiograph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第一章 故居阿什菲爾德

    1

    我以為,人生最大的幸福莫過於有一個幸福的童年。我的童年幸福快樂。

    我有一個可愛的家庭和宅院,一位聰穎耐心的保姆;父母情意甚篤,是一對恩愛夫妻和稱職的家長。

    回首往事,我感到家庭裡充滿了歡樂。這要歸功於父親,他為人隨和。如今,人們不大看重隨和的品性,注重的大多是某個男人是否機敏、勤奮,是否有益於社會,並且說話算數。

    至於父親,公正地說,他是一位非常隨和的人。這種隨和給與他相處的人帶來無盡的歡愉。

    按現代的觀點看,父親也許不會受到人們的推崇。他生性懶惰。那年月,不少人都有不必工作而能維持生活的收入,因此無須為生計而操勞。社會也不指望他們做什麼事。

    我想,假如真的要父親工作,他也未必能幹得出色。

    那時我們住在托基。父親每天上午離家去俱樂部,中午乘馬車回家吃午飯,午後又去俱樂部,整個下午都打惠斯特牌。傍晚準時回家,換晚禮服去赴宴。在打板球的季節,他整日泡在板球俱樂部裡,他是這個俱樂部的主任,偶爾也組織安排幾場業餘戲劇演出。他交遊甚廣,樂於款待客人。家裡每週舉行一次大型晚宴。除此之外,他和母親每週有兩三個晚上外出赴宴。

    我不知道父親屬於哪一類性格,他沒有鮮明的個性。在我看來他不很聰明,但卻有一顆質樸慈愛的心,很會體貼同伴。他極富幽默感,能輕而易舉地逗得人開懷大笑。他沒有壞心眼,從不妒忌別人,出奇的慷慨大方,是個天生的樂天派。

    母親的性格截然相反。她個性突出,有些乖僻。比起父親來要倔強些。她才思敏捷,靦腆害羞。說到底,生性抑鬱。

    家裡的孩子和傭人都對她唯命是從。她一開口,別人總得肅然聽命。她完全有可能成為第一流的教育家。任何事情一經她的口,就變得激動人心和富有新意。她討厭談話內容單調乏味,說話時總是從一個主題忽然跳到另一個主題,有時讓人感到如墜五里霧中。

    她比父親大約小十歲。從十歲起,她就執著地愛上了他。那時候,父親還是個生活放蕩的小夥子,往來于紐約和法國南部之間,母親當時是位嫺靜、羞澀的小姑娘,坐在家中思念著他,在她的邪詩集”中寫幾句小詩或偶感,為他繡花荷包。這只荷包一直保留在父親的身邊。

    真是典型的維多利亞式的羅曼史,這當中蘊含著深情厚意。

    母親克拉拉·貝默童年不幸。她的父親是阿蓋爾高地聯隊的一位軍官,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受了致命傷,撇下年輕漂亮的妻子和四個孩子,離開了人世。當時,外祖母才二十六歲,孤兒寡母,只能依靠為數不多的撫恤金生活。那時候外祖母的姐姐剛剛結婚,給一位美國富翁作填房。她寫信給外祖母,主動提出收養一個孩子。對於一個在憂愁中度日,拼命地做針線活來維持生計和孩子教育的寡婦,這樣的救助是求之不得的。在三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中,她選擇了女兒,因為她似乎覺得男孩子將來可以獨身在世間闖蕩,而女孩子卻需要生活安逸。也許像母親常說的那樣,外祖母更喜歡男孩子。母親離開澤西後,來到英格蘭北部的一個陌生人家。我想正是她這種怨恨和被遺棄的心靈創傷,給她的人生觀染上了灰暗的色調,使她缺乏自信,懷疑別人的愛。她的姨母和藹寬容,富有幽默感,但是卻不會體察兒童的情感。

    母親享受到一個舒適家庭所能提供的一切,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她惟一失去的而又無法彌補的,就是在自己的家裡與親兄弟們在一起的無拘無束的生活。

    母親在這種新的環境中感到異常痛苦,每晚都是哭著入睡。她面色蒼白,日漸消瘦,終於一病不起。姨婆請來了一位經驗豐富的老大夫。大夫跟這位小姑娘交談之後,對姨婆說:“這孩子很想家。”

    姨婆十分驚訝。“哦,不,”她說,“這不可能。克拉拉是個極乖的孩子,從不調皮,她生活得很快樂。”大夫坐到母親跟前,又跟她聊了起來:“有兄弟嗎?有幾個?都叫什麼名字?”不一會,她就失聲痛哭起來,吐露出內心的憂悶。儘管道出了苦衷,她那緊繃著的神經鬆弛下來,但“被遺棄”的悲涼之感卻一直留在她的心底。這種對外祖母的抵觸情緒一直存留到她去世。她漸漸喜歡起她那位“美國姨父”。他也愛文靜的小克拉拉。當時他已患病,小克拉拉經常給他讀一本名叫《金河之王》的書。她非常喜歡書中的故事。不過,生活中真正使她快慰的是姨父前妻的兒子弗雷德·米勒的定期來訪。她稱他“弗雷德表哥”。那時,他已是一位二十歲的小夥子,對自己的“表妹”格外親熱。

    他對這位可愛的小表妹總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一直保存著她寫給他的那些充滿稚氣的書信和小詩。儘管他過去曾跟紐約的許多交際花有過輕浮的豔史,但最後終於回到家鄉,向嫺靜的小表妹求婚了。

    就這樣,兩人結合了。我一直珍藏著她的一幅身著結婚禮服的照片,從照片上可以看到她那一頭烏髮下面的那張嚴肅得可愛的臉龐和一對迷茫的大眼睛。

    在姐姐出生之前,我們家搬到了托基,住進一幢帶傢俱的房子。在當時,那裡是上流社會的人們冬季療養的勝地,與裡維艾拉①的假日旅遊勝地齊名。父親迷上了這個地方,他喜歡大海。他的朋友中有幾位是本地人,其餘都是來過冬天的美國人。我的姐姐麥琪就誕生在托基。她出生後不久,父親又去了美國,打算在那兒長期居祝父親的外祖父和外祖母當時還健在,自從他的生母在佛羅里達去世後,他就住在新英格蘭僻靜的鄉下,由外祖父和外祖母撫養成人。他很依戀二老,兩位老人也渴望見到孫媳和小曾孫女。我的哥哥出生在美國。後來,父親決定回英國。剛一到英國,生意上的麻煩事就又把他召回紐約。他建議母親在托基租一幢帶傢俱的房子,先住下來——

    ①裡維艾拉:系指從法國東南的尼斯一直到義大利西北的拉斯拜紮的地中海沿岸地帶,為世界著名的避寒旅遊勝地。——譯注。

    母親和她的姨母(也就是父親的繼母,我稱她為姨婆),便照此在托基尋找帶傢俱的房子,可是母親回來時卻得意洋洋地宣佈:“弗雷德,我買下了一幢房子!”

    這是一幢普通的別墅,遠離托基富人區,地處鎮子的另一端。房子前面的道路幾乎直通富饒的德文郡。這幢房子的名字叫阿什菲爾德:在我的一生中,我時斷時續幾乎一直住在那裡。

    父親後來畢竟沒有在美國安家。他非常喜歡托基,決定在這兒定居。他安下心來辦俱樂部,打惠斯特牌,交朋友。母親本來不喜歡住在海邊,討厭參加各種社交聚會、也不會玩牌。可是她在愛爾什菲德卻過得很稱心,舉辦大型晚宴,參加社交活動,甚至於當某天晚上沒有活動呆在家裡時,她總是急不可耐地向父親打聽目前劇院上演什麼,俱樂部裡有什麼新的見聞。

    2

    要記住一個人記事的時間是困難的。我還清楚地記得我三歲的生日,就在那天,我開始意識到自我的價值。當時,全家人聚在院子裡喝茶,院子裡擺著一張茶桌。上面放著許多點心,中間是我的生日蛋糕。蛋糕上覆蓋著厚厚的一層奶油,中間插著蠟燭,一共三根,忽然,一件令人振奮的事件發生了——一隻赤色的小蜘蛛從潔白的臺布上爬了過去。

    那蜘蛛小得叫人難以察覺。母親說:“這是吉兆,愛葛莎,吉樣的蜘蛛來慶賀你的生日了……”以後發生的事情在記憶中淡漠了。只是隱約地記得哥哥為多得幾塊奶油巧克力小蛋糕而吵鬧不休。

    童年的世界是那樣的美好、安寧和激動人心,最使我著迷的要算庭院了。年復一年,院子對我來說越來越重要。我熟悉院中一草一木。每棵樹都富有特殊的意義。從一開始,我就把院子劃分為三個截然不同的部分。

    首先是菜園,它的週邊是毗鄰公路的高牆。這片菜園除了可以供給我一些木莓和青蘋果外,引不起我更多的興致。

    接著就是庭院的主要部分———直延至小山坡下面的草坪,一些有趣的樹木點綴其中。有聖櫟、雪松、高大的威靈頓樹和兩棵冷杉。

    第三部分是小樹林。至今在我的想像中,它仍然似乎大的像新森林。林中生長的大多是白楊樹,一條蜿蜒曲折的小徑橫穿林中。它使人聯想到真正的大森林,陰森神秘,漫無邊際。

    順著林中小徑可以一直到達打網球和板球的草坪。走出樹林來到這裡,就會感到又回到了現實世界中。綠茵場上姑娘們一手提著寬大的裙擺,一手揮動著板球拍,或者頭戴著硬草帽,打著網球。

    每當我在院子裡玩得盡興之後,就要回到我跟姆媽住的幼兒室。屋子裡的一切都很單調,從未變動過。也許是年邁和患風濕症的緣故,姆媽從來都不加入我的遊戲,只是讓我在她的四周獨自玩耍。我玩什麼都很當真。從開始記事的時候起,就自編自導了各種各樣的夥伴。對於最早的一批夥伴;除了“基頓”一家人的名字,其它一概記不得了。我記不得自己是否也是這家的一員,但這家人的名字我還記得:克洛弗,布萊基,還有其他三位成員,他們的母親是本森太太。

    我自然也有玩具。由於在家裡倍受寵愛,肯定會有各式各樣的玩具,不過大多數已經記不得了。只隱約記得有一盒色彩斑斕的念珠,我把它們串起來做成項鍊。

    記得我有一些娃娃,但很少跟她們玩。我喜歡基頓一家。班森太太相當窮困,讓人同情,孩子的父親班森船長,撇下一家人出海去了,難怪家裡一貧如洗。基頓家族的故事大概也就是如此結局。不過,我的腦子裡也隱約有另一個更美好的結局,班森船長沒有死,就在基頓一家陷入絕境的時候,班森船長滿載財富而歸。

    基頓家族的故事結束後,我的想像轉到格林太太身上。

    格林太太養了一百個孩子,最惹人愛的有小獅狗、小松鼠和小樹。它們跟隨我在院子裡探險。它們既不完全像小孩,也不像狗,是介於人狗之間的一種難以確定的小生靈。

    像所有受良好教育的孩子們一樣,我每天都要“散一次步”。我特別討厭散步,尤其是在出門前必須扣好靴子。

    用過茶後,我換上漿過的細棉布衣服,走下樓到客廳裡跟母親一塊兒玩,母親很有吸引力,她講的故事總是豐富多采。我們玩的遊戲也變化多樣,從未重複過。記得有一個關於一隻亮眼睛老鼠的故事。亮眼睛老鼠經歷了各式各樣的奇遇。可是有一天,母親宣佈亮眼睛老鼠的故事講完了。我感到悵然若失,幾乎要哭起來。母親見此狀忙說道:“我再給你講一個‘好奇的蠟燭’的故事。”這個故事有點像偵探小說,母親一共講了兩次。遺憾的是當故事正講到最驚險的地方,壞蛋慢慢地向蠟燭裡揉進毒藥時,家裡來了幾位客人,住了些日子,我們的遊戲和故事被迫中斷。客人走後,我向母親詢問故事的結局,她表情茫然,顯然故事情節已被忘得一乾二淨。這個沒有結局的故事一直縈繞在我的腦際。

    我對哥哥和姐姐的記憶不深,大概是因為他們都住校。

    哥哥就讀于哈羅公學。姐姐在布里奇頓的勞倫斯女校,這所學校後來更名為羅蒂思女校。人們都說母親喜歡別出新裁,竟然把女兒送人了寄宿學校。父親寬宏大量,認可了這種標新立異的做法。母親樂於做各種各樣的嘗試。

    那些新的嘗試大多是宗教方面的,她總是朝三暮四。她擅長禱告和默禱,可是她的滿腔熱血和虔誠之心很難找到一種合適的祈禱方式。而父親卻一直信守一種信仰。

    我出生以前,母親的信仰曾幾次改弦易轍。她剛進羅馬東正教沒幾天,就改人惟一神教派(哥哥正是因此未曾受到過洗禮)。後來又改奉佛教。她激情滿懷地加入了波斯教,沒多久就又皈依了英國國教。

    父親虔誠地信奉東正教,每天晚上都作禱告,禮拜天去教堂。他對自己的信仰忠心不貳,但母親信奉別的教派,他也並不介意。正如我說過的那樣,他是一個隨和的人。

    母親皈依了英國國教,他感到欣慰,這樣我降生的時候就可以在教區的教堂裡受洗禮了。我隨祖母的名叫瑪麗,隨母親的名叫克拉麗莎。愛葛莎這個名字是在去教堂受洗禮的路上,母親的一位朋友起的,她說這名字好聽。

    我的宗教觀念主要是承襲姆媽的,信奉基督教。她不去教堂,而是自己在家讀《聖經》。我認為守安息日頭等重要,忙於塵世間瑣事是對上帝的最大不敬。我確信自己是得到“拯救”的信徒,對此感到沾沾自喜。我拒絕禮拜天做遊戲、唱歌、彈鋼琴,並為父親的行為提心吊膽,他禮拜天下午竟興致勃勃地打板球,還取笑牧師,有一次還取笑主教。

    母親曾一度熱衷於對兒女們的教育,可是後來卻走向另一個極端,孩子不滿八歲不許讀書,理由是,“這是為了保護孩子的眼睛和腦子。”

    然而,事情的發展並不像她希望的那樣。每當別人給我讀了一個我喜愛的故事後,我就要過那本書研究起來,開始還不懂書中內容,但漸漸地就弄懂了。每當跟姆媽外出時,我總是纏著她問商店上方或招貼板上寫的是什麼字。結果有一天我發現自己可以毫不費力地讀一本名叫《愛情的天使》的書。接著我又給姆媽高聲朗讀這本書。

    “太太,”姆媽第二天歉疚地告訴母親,“恐怕愛葛莎已學會閱讀了。”

    母親異常痛苦,但這已是既成事實。還不到五歲,書就向我展示了故事的世界。從那以後,每逢耶誕節和生日,我要的禮物就是書。

    父親認為,既然我能認字了,就最好開始學寫字。這倒是件不那麼令人愉快的事情。抽屜裡筆劃歪歪斜斜的破練習本多了起來。初學識字時,我只注意整個詞而沒注意到單個的字母,區別B和R成了一大困難,於是又練習寫了不少B和R。

    後來,父親又說我最好也開始學點算術。就這樣,每天早飯後我伏在餐室的窗臺上作算術題。比起那些難以駕馭的字母來,數位要有趣得多。

    父親對我的進步頗感振奮和自豪。我升了一級,可以做一本已經發黃的《習題集》了。我非常喜歡這本小集子,它趣味無窮,很有吸引力。我喜好算術,母親似乎感到意外,正像她自己也承認的那樣,她討厭數學,家裡的來往帳目使她束手無策,一概由父親包攬。

    生活中另一件令我激動不已的事是,一次我收到了一份禮物——一隻金絲雀。它叫戈爾迪,後來變得非常溫順,在幼兒室裡蹦來蹦去。它有時站在姆媽的帽子上,只要我一招呼,它馬上就飛過來,落在我的指頭上。它不僅是伴我嘻戲的小鳥,還是又一段神奇故事的開端。故事中的主要人物有兩個:迪基(小鳥)和迪基女士(我自己)。她們騎著戰馬遍遊了全國(實際上是我們的庭院),歷盡千險,數次從強盜的手下死裡逃生。

    3

    在我早年生活中佔有最重要地位的人是姆媽。幼兒室是只屬於我們倆人的天地。

    我至今清楚地記得房間裡的壁紙——紫紅色的蝴蝶花爬滿了四壁,構成一幅環狀的彩圖。我常常晚上躺在床上,仰望著牆壁的上方。它在壁爐的火光和桌上那盞暗淡的油燈的映照下顯得格外動人。的確,我一生都偏愛紫紅色。

    姆媽坐在桌子旁做著針線活。在我的床鋪四周圍著一道屏風。別人以為我已經人睡,其實我常常醒著,觀賞著一朵朵蝴蝶花,猜想著它們是怎樣交織在一起的,繼續構思著基頓家的歷險故事。

    家中的另一位重要人物是我們的廚子簡。她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女皇一樣統轄著廚房。她從十九歲起就跟隨著母親,當時還是一位窈窕的姑娘,她由廚房裡的打雜升為廚子,一直跟了我們四十年。當她離開我們家的時候,體重至少也有二百一十磅了。

    廚房裡總有好吃的。豐盛的早餐過後,十一點左右又有可哥,一盤剛烤制的酥皮點心和小甜麵包,或者是熱乎乎的果醬糕餅。我們吃過後,傭人們用午餐。按照家規,鐘敲三點以前,廚房是不許旁人進去的。母親教導我,傭人進午餐的時候不能隨便闖進廚房。“那是她們的休息時間,不要打擾她們。”

    對我來說,家中的傭人比起母親的友人和遠方的親戚來,要可親近得多。只要我一閉上雙眼,腦海中就浮現出簡的形象。在我們家的廚房裡,她簡直是個來回移動的龐然大物:寬厚的胸脯,肥大的臀部,腰問緊束著一根漿過的束帶。

    肥胖的形體似乎並未給她招致煩惱,雙腳,雙膝和腳踝也從未感到過不適,縱使患了高血壓病,她也未必察覺得到。在我的記憶中,她從未鬧過玻我不知道姆媽剛來我家時有多大年紀,也不明白母親為何選中這樣一位老嫗。母親總是說:“自從姆媽到這兒來後,我就再也沒有為你操過心,因為你有位能人照料。”姆媽不知照看過多少孩子——我是最後一個。

    五歲生日的那天,我收到一份禮物——一隻小狗。這真使我喜出望外,興奮得手舞足蹈。我簡直不敢相信,高興得連句話也說不出來。當讀到字條上人們慣說的那句話“收到此物必會驚呆”的時候,我想我當時真的驚呆了。我興奮得連句謝謝都不會說了,幾乎都沒顧上看一眼那只漂亮的小狗,就躲開了。在以後的生活中,我也常常這樣做。不知道人為什麼這麼遲鈍。記得當時我一下子鑽進了衛生間。這是一個讓人反省的好地方,誰也不會跟著你進去。當時,衛生間乾淨、舒適,幾乎可以住人。我放下了沉重的紅木坐架,坐在上面,失神地注視著掛在牆上的托基地圖,讓自己恢復一下理智。

    “我有一隻狗———只狗了——它是我自己的狗——我自己的——一隻約克夏狗——我的狗——歸我所有!”

    此時,那只才四個月的約克夏小狗鬱鬱不樂地溜達著,來到院子裡,投靠了我們家的園丁,一位叫大衛的脾氣粗暴的男人。小狗曾經由某個做臨時工的園林工人餵養,一見到插在土裡的鐵鍁,就以為那或許是它的落腳之地。它坐在院裡的小道上,神情專注地觀看園丁挖土。

    我及時地找到了它,跟它交上了朋友。起初雙方都有些靦腆,只是試著相互靠近,可是不到一星期,就難捨難分了。

    它的大號是父親給取的,叫喬治·華盛頓;小名托尼是我起的。對孩子來說,托尼是只極好的小狗——它溫順,充滿了柔情,能勾起我許多遐想。姆媽也減去了一些折磨。那一堆緞帶和裝飾品不再被我強加在她的身上,而是贈給了托尼。

    它對這些東西是來者不拒,表示讚賞,偶爾還咬上幾片,送給它穿的那雙拖鞋。我還特許它進入我編造的故事中。托尼以勳爵的身份加入了迪基(也就是那只叫戈爾迪的金絲雀)和迪基女士(也就是我)的行列。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哥哥留給我的印象要比姐姐深。姐姐待我極好,而哥哥卻很高傲,他管我叫“小雞兒”。儘管如此,只要一有可能,我還是跟他套近乎。我記憶最深的是他養過一窩白鼠。他向我介紹了他的“威斯克先生和太太”以及它們全家。姆媽不同意我接近那些小動物。說它們身上有怪味。它們散發的氣味的確難聞。

    哥哥對我來說是那麼富有吸引力,我簡直離不開他。他當時正處於傲睨小妹妹的年齡,覺得我特別討厭。有時他發了點善心,允許我走進他的”車間”,那裡有一台車床。他讓我抱起許多小木塊和工具遞到他手裡。可是過不了多久,這只“小瘦雞”就被趕了出來。

    4

    我第一次受驚嚇是在不到五歲的時候。春日裡,姆媽帶我去采報春花。我們越過鐵路來到存放船具的大院,從籬笆上摘取報春花,那上面長滿了這種花朵。

    我們從一扇敞開的院門走進去,繼續採擷,籃子漸漸滿了起來。突然一個粗暴的聲音沖著我們吼道:“喂,你們怎麼跑到這兒來啦?”

    那大漢看上去像個巨人,氣勢洶洶地滿臉漲得通紅。

    姆媽辯解說我們沒有做什麼錯事,只是采點報春花。

    “侵入了別人的領地還不知錯?快滾開,快點從那扇門滾出去!要不我活煮了你們!聽見沒有?”

    我死死地扯著姆媽的手向外走,姆媽走不快,實際上也不想快走,我越發害怕起來。當我們平安地回到小路上時,我幾乎垮了下來,面色蒼白,四肢無力。姆媽轉過頭來發現了這一切。

    “哦,寶貝,”她輕聲地問,”你是不是真的以為他會說到做到?要把你給煮了?”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這一可怕的場面已經浮現在我的眼前:火上架著一口冒著熱氣的大鍋,我被扔進了滾燙的水中,極痛苦地尖聲叫著……這一切都跟真的似的。

    姆媽寬慰我,說有的人就喜歡這樣說話,咋咋唬唬的。

    他雖然脾氣不怎麼好,粗魯,討人嫌,但他決不會真就那麼幹,只是嚇唬嚇唬你而已。

    我可是把它當真了,即使在今天,走在田間,也總有點毛骨驚然的惶恐。在我的一生中,還從未受過如此大的驚嚇。

    我四歲的時候愛情的種子萌發了。這是一場怯懦而甜美的懷春,我愛上了達特茅斯皇家海軍學校的一位學員,他是哥哥的朋友,他那金黃色的頭髮,藍藍的眼睛撩撥起我浪漫的天性。他本人對這由他激起的情愛一無所知。他朋友的這位“小妹妹”全然沒有引起他更多的注意。如果有人向他提及我,他也許會說:“她不喜歡我。”過分的情感使我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一看到他迎面走來,或者在餐桌旁落座,我就會立即將臉扭向一邊。母親和婉地嗔怪道:“我知道你害羞,親愛的,可還得講點禮節。一瞧見菲力浦就把臉扭過去是不禮貌的。他一跟你說話,你總是愛理不理的。即使討厭他,也不能失禮呀。”

    我討厭他?唉,誰又能看透我的心思啊!如今想起這件事來,我感到幼年的愛是多麼容易得到滿足呵。它沒有一點過多的奢求——含情的一眼或一句話,僅僅是悄然的愛慕就心滿意足了,就足以讓人飄飄然,在想像的王國裡創造出英雄史詩般的壯麗場景:為自己的心上人勇敢獻身,或闖入被死亡所圍困的兵營去護理他!或從大火中把他拯救出來!

    或用身體擋住向他飛來的子彈!一切想像得到的情景都被編織進去。這些想像沒有一個是喜劇的結局。你不是被烈火化為灰燼,就是中彈身亡,或者被瘟疫奪去了生命,而你鍾情的人對你所做的崇高犧牲一無所知。我坐在幼兒室的地板上與托尼玩耍,表情平靜而矜持,腦海中神奇的幻想卻奔騰不息。菲力浦當上海軍後補生調離了英國。在他走後不長的一段時間裡,他的形象仍存留在我的腦海中,後來漸漸地淡漠了。愛情就這樣悄然逝去了。三年之後,我又無望地愛上了一位年輕的陸軍上尉。他高高的個子,深色的皮膚,當時正在向姐姐求愛。

    如果說阿什菲爾德是我的故鄉的話,那麼伊林算得上是個激動人心的地方,充滿異域的情趣。最富於傳奇色彩的地方之一就是房子裡的衛生間,裡面有一張富麗堂皇的紅松木坐椅。坐在上面就如同女皇端坐在寶座上一般。迪基女士搖身變成了瑪格麗特女皇,迪基成了女皇的兒子——戈爾迪王子,未來的王位繼承人。他就坐在女皇左面那個精緻的彩陶扶手上。我每天一大早就躲在這裡,坐在“禦椅”上向朝拜者頻頻點頭,聽他們念奏摺,伸出手來讓他們吻,就這樣一直坐到來解手的人在門外等得不耐煩了,氣憤地把我從便池上拽下來!

    由於父親娶的是繼母的侄女,又因為他稱繼母為母親而妻子卻稱她為姨母,所以我們都叫她姨婆。我的祖父(我父親的爸爸,母親的姨夫)晚年來往於紐約與曼徹斯特之間,曼徹斯特有他的分公司。他曾是美國的一位“傳奇式人物”。他原來是一個身無分文的窮孩子,背井離鄉,由曼徹斯特來到紐約,當上了某辦公室的勤雜員,後來發跡成了公司的股東之一。“三代的時間裡,從穿小汗衫到坐旋轉椅”正是我們家族的真實寫照。祖父掙得了巨額財富,父親把它交給同事代理,財富在一點一點地消耗,等到哥哥手中的時候,就被閃電般地揮霍殆荊祖父去世前不久,在柴郡買下一幢房產。當時他已病人膏肓。不久,姨婆就守寡了。她那時還算年輕,在柴郡住了一段時間,受了一兩次盜賊的侵擾後,就在伊林買下一幢房子住了下來。當時那兒還算是鄉下,正像她說的那樣,房子四周都是農田。可是等到我去看她的時候,一切都變了,到處都是一排排新建的房子。

    姨婆住的房子和庭院有無盡的魅力。我把幼兒室分割為幾片“領地”,靠前的部分是一個向外凸出的窗戶,下面鋪著一條漂亮的條格台毯;靠後的部分是餐室,地上鋪著布魯塞爾地毯。我把各式各樣的蒲席和一塊塊亞麻地毯配備給各個“領地”,神情莊重地在各“領地”巡視,口中念念有詞地嘟囔著。姆媽安詳地坐在一旁織毛線。

    姨婆的大床是令人迷戀的地方。床的四角鑲嵌著四根粗大的紅木床腿,四周是大紅的錦緞床圍,上面鋪著羽絨被褥,每天清早,我還沒穿上衣服就跑過來,爬上姨婆的床。姨婆早晨六點鐘就醒了,總是高興地把我擁進她的被窩。客廳在樓下,擺滿了鑲嵌著五光十色裝飾品的傢俱和德累斯頓出產的瓷器。由於窗外就是花房,屋子裡總是光線陰暗。客廳僅用於聚會。隔壁是起居室,裡面總有一位女裁縫坐在那兒。姨婆在餐室裡心滿意足地過著維多利亞時代的生活。全套傢俱都是笨重的紅松木的。屋子正中是一張餐桌,四周擺著靠背椅。窗上掛著精細的鉤織窗簾。姨婆有時坐在桌前那把皮背雕木大師椅上寫信;有時坐在壁爐旁的一張天鵝絨軟椅上烤火。桌子、沙發以及幾把椅子上都堆滿了書籍。

    姨婆從未間斷過買書,有的是留著自己讀,有的是贈送他人。後來書籍越來越多,以至於連她也搞不清哪些書是準備送給哪些人的。有時甚至發現某某人的那個逗人喜愛的小男孩已轉眼十八歲了,而她從前為他買的《聖人古爾德雷德的孩子們》和《蒂莫西老虎歷險記》兩本小人書一直還沒有送給他。

    姨婆很喜愛孩子,常常擱下手頭還未寫完的字跡潦亂的長信,興致勃勃地跟我一起玩“維特利先生和小雞”的遊戲。不用說每次都由我充當小雞。姨婆到商店裡買小雞,挑中了我,詢問售貨員這只小雞的肉是否細嫩,然後回家把小雞捆綁好,串起來(這時我總是忍不住大笑起來),放到爐灶上燒烤,翻個個兒再烤另一面,然後端上餐桌。就在餐刀閃閃的霎那,小雞突然復活了,歡蹦亂跳,“這是我!”——遊戲至此進入了高xdx潮。我和姨婆不厭其煩地重複這個遊戲。

    每逢星期天,外祖母就到伊林來吃午飯,常常是帶著兩位舅舅一塊來。這是最快樂的一天。鮑愛莫外祖母是我母親的生身之母,她通常在十一點鐘到達。她比姨婆還要矮一些,由於身材矮小,一路走來難免有點氣喘吁吁。從倫敦到這裡,一路上要倒幾次火車和汽車。她到達後的一件事就是脫掉腳上那雙長筒靴子。她的女傭海麗特通常跟著她一塊來,跪在她面前幫她把靴子脫掉,換上一雙鬆軟的羊絨拖鞋。外祖母深深地歎一口氣,坐到餐桌旁的靠背椅上。於是,姐妹倆就開始了周日上午的例行“公事”,談起一長串紛亂複雜的帳目。外祖母在維多利亞大街上的軍人商場為姨婆置買了大量的生活用品。對這姐妹倆來說,軍人商場就是她們心目中的宇宙中心。倆人饒有興致地研究著一串串數位,一條條帳目,一張張表格,討論著所購買的物品的品質。軍人商場實行定期付款制,零碎的小帳和維修費用都當面了結。姨婆每次多付給外婆一些錢,作為辛苦的酬謝,姐妹倆關係很親熱,但相互間也小有妒忌。時而拌嘴,一有機會就互相抬杠、逗趣。外祖母自認為曾是她們家長得最漂亮的姑娘,姨婆總是不服氣。

    波麗雖然身材矮小,但年僅十六歲時就被布萊克警衛團的一位上尉愛上了。家裡認為她還很年輕,不到結婚的年齡,可上尉卻說他所在的團就要移防國外,要在那兒駐紮很長一段時間,希望倆人能馬上完婚。這樣,波麗十六歲就結婚了。小倆口是完美的一對。波麗年輕嫵媚,丈夫是團隊裡公認的美男子。

    波麗很快有了五個孩子,其中有一個夭折了。她二十六歲開始守寡。姨婆結婚很晚,曾與一位年輕的海軍軍官發生過戀情,可惜兩人都很窮,無法完婚。後來,他找了一個有錢的遺孀,她也嫁給了已有一個孩子的美國富翁。波麗丈夫生前團隊裡的幾位軍官曾向她求愛,想要以她為妻,都被她婉言拒絕了。她不願讓別的男人來代替丈夫的位置,申言死後要葬在他的墓旁。

    姐妹倆了結了上周的帳目,明確了下一周的採購任務後,舅舅們就該到了。歐尼斯特舅舅在英國國民軍中任職,哈裡舅舅是軍人商場的管事。大舅弗雷德在駐防印度的一個團裡服役。桌子擺好後,大家就開始用午餐。

    豐盛的午餐後,全家人除我之外,都要去小睡片刻。我躺在扶手搖椅裡悠閒自得地搖晃著。午睡醒來,大家開始玩“考校長”的遊戲。哈裡舅舅和歐尼斯特舅舅都是能說會道的“校長”。大家坐成一排,榮任“校長”的人手裡拿一卷報紙在前面來回踏步,裝腔作勢地大聲提問:“針是什麼時候發明的?”“亨利八世的第三個夫人是誰?”“威廉·魯弗斯是怎麼死的?”“麥黑病是怎麼回事?”誰要能回答上來,就可以升為“校長”,原來的校長自動讓賢。如今人們都喜歡的廣播電臺組織的知識測驗節目大概就是由這種遊戲演變而來的。

    遊戲結束後,兩位舅舅先走一步。外祖母留下來喝過下午茶才離去。

    姨婆善於交際,社交活動頗為頻繁,家裡常常擠滿了退役的海陸軍將軍和校官,他們到伊林來是為了“呼吸新鮮空氣”,再說這地方離倫敦也近,挺方便。

    在訓導社交知識方面,姆媽也算是內行。

    “吃晚飯的速度要再快一些。假如你長大了。去公爵家赴宴,席前會站著一位精幹的管家和幾個僕人。只要時間一到,不管你吃完沒有,他都會把你的盤子撤走。”姆媽常把貴族們的鐵事掛在嘴邊,這方面的教誨引起了我的奢望,幻想將來有一天會成為愛葛莎公爵夫人。這成了我一生最美好的願望。

    可是姆媽的社會知識無情地告訴我:

    “你永遠也當不上公爵夫人。”她說。

    “是真的嗎?”我感到詫異。

    “是真的。”姆媽是一個非常講究實際的人,“要想當公爵夫人,必須生來就是公爵、伯爵的女兒。只有嫁給了公爵,才算得上公爵夫人,而那又不過是借了丈夫頭銜的光,不是你想當就當得上的。”

    這即是我與命運的第一次遭際。世間許多事情是不可得的。在童年時代就意識到這一點是必要的,對自己有益無害。許多事情可望不可及——自然捲曲的秀髮,烏黑的雙眸,甚至於公爵夫人的尊稱,那是不以人的意志而存在的。

    我在身世方面的勢利之心,總的來說要大於其他方面。

    我把身世看得重于財富和才智。

    小的時候,我有一種自卑感,甘於自己的現狀,意識到家底不很殷實等不利條件。這就像是分到手的一手牌,無法挑剔,只能籌畫好,盡最大的努力一張張打出去。我敢肯定,我並不怎麼嫉妒和痛恨那些比我更富有、更聰穎的孩子。看到某個小朋友手裡拿著昂貴有趣的玩具,我不企望,也不鬧著要買。

    與大多數朋友相比,我們算不上富戶。父親是美國人,別人都以為他很有錢,似乎所有的美國人都應該是富翁。他只能湊合著撐起家裡的門面。我們既沒有雇管家,也沒有雇男僕;既沒有馬車,也沒有車夫。家裡只有三個女傭人,在當時算是最少的了。要是時逢雨天去朋友家喝茶,就不得不披上雨衣,穿著套鞋在雨中步行一英里半。除了穿上好一點的衣服參加重要的聚會外,父母是不會專為孩子叫馬車的。

    另一方面,家中款待賓客的菜看卻又異常的奢侈——與現代的標準相比,該是邀請一位大廚師和幾位助手來制做了。

    姐姐很早就被認為是家裡“最聰明”的孩子。布里奇頓的女校長勸她進格爾頓深造,父親卻不高興地說:“不能叫麥琪去當女學者,還是送她去巴黎修完剩下的學業。”姐姐欣然去了巴黎,因為她自己從未打算到格爾頓深造,她有才智,談諧,機敏善辯,幹什麼事都成功。哥哥比姐姐小一歲,長得頗具男性的魅力,喜歡文學,但在其他方面缺乏才氣。

    父親和母親大概已經意識到他將來是個“難辦”的孩子。他酷愛工程學。父親原希望他將來進入金融界,卻發現他缺乏這方面的才幹。為此,同意他選學工程學,可他在這方面也出息不大,他的數學太差。

    儘管家裡人對我都很好,但卻認為我“反應遲鈍”。母親和姐姐反應快得驚人,我總是跟不上她們。我口齒也很笨拙,要把想說的話說出來總是力不從心。“愛葛莎的反應太慢了。”家裡人常這麼說。這是事實,我瞭解這點,也從未否認。這並沒有使我感到憂慮和苦惱,我已經甘拜下風了。直到十二歲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的反應能力相當於,甚至高於一般人的水準。並非我反應遲鈍,而是家裡人的標準太高了。我的口頭表達能力一直很差,這也許是促使我從事寫作的原因之一。

    一生中第一次使我真正傷心的是與姆媽的分手、誰也不曉得她當時有多大年紀,也許已經八十歲高齡了吧。一位她從前照看過的人在薩默塞特有一處財產,一直勸她退休。

    他在那兒為她準備了一幢舒適的小別墅,供她和她的妹妹共度晚年之用。最後她終於作出了決定,辭掉了這兒的工作。

    我日夜思念著她,每天都給她寫一封信,通篇盡是拼寫錯誤——寫作和拼寫一直是最傷腦筋的事。信中沒有一點新意,翻來覆去總是那幾句話:

    親愛的姆媽:

    我非常非常地想念您,但願您一切都好。托尼身上長了一隻跳蚤。我非常非常地愛您。吻您,吻您,吻您。

    您的

    愛葛莎

    母親為這些信件提供郵票。不久,她有些不耐煩了:“我想你沒有必要每天都給她寫信,一周寫兩次總夠了吧?”我感到愕然。“可是我每天都在想念她呀。我不能不寫。”

    母親歎了口氣,不再反對了。但她卻常常向我提出一些溫和的建議。我每日一封,一直堅持了幾個月,後來才聽從了母親的勸告,減至每週兩封。姆媽寫東西也很吃力,每個月給我寫兩封信,信的形式不倫不類,但字裡行間卻充溢著慈愛。母親對我如此情意纏綿地依戀姆媽感到不安。

    早年天折和病殘是傳統小說的主要題材。如今暴力情節更合乎大眾的口味。那時候,年輕的女子都希望讓人覺得自己脆弱。姨婆總是自鳴得意地告訴我,她小的時候弱不經風,而外祖母卻說:“瑪格麗特一直很健壯,我倒是家裡極弱的一個。”

    姨婆活到九十二歲,外祖母活了八十六年,我懷疑她們是否真那麼贏弱。不過,多情善感,不時地暈躍和早期肺病都曾是時髦的做作。姨婆深受其感染。我長大後,她又煞有介事地悄悄告訴與我接觸的青年男子,說我多麼多麼地脆弱,一定不會長壽。我十八歲的時候,情郎們就常會憂心忡忡地問我:“你不會著涼吧?你的姨婆告訴我說你弱不經風!”我總是忿忿地回答說,我的身體一直很健康,他臉上的憂慮頓然消失。“那你姨婆為什麼說你的體質很差呢?”我不得不解釋說,她是想讓我對別人更具有吸引力。在她那個時代,青年女子在有男人出席的晚宴上只能吃上一點點,多一口也不吃。到了夜裡,由傭人再備置一點吃的送到她的臥室裡。

    就連當時的兒童小說也充斥著病殘和早亡的故事情節。我最喜愛讀一本名叫《純潔的紫羅蘭》的小書。從第一頁開始,那位叫紫羅蘭的小姑娘就忍受著病痛的折磨,直到最地那富有寓意的早逝。全家人圍著她痛哭流涕。

    《小姑娘們》是一本帶有喜劇色彩的小書,但作者還是讓臉頰紅潤的小貝思離開人世。《老古玩店》中小內爾的死令人毛骨悚然,不過狄更斯那個時代的人自然要對如此哀惋的結局悲痛不已。

    另一本我愛讀的書,寫的是一位德國小姑娘,她是個殘廢,整日躺在床上,凝視著窗外,照料她的是一個喜愛享樂的自私的女人。有一天,她跑出去觀看節日遊行,小姑娘無人照管,從床上摔下來摔死了。那位自私的女人追悔莫及,抱您終生。我從這些情調憂鬱的書中獲得了情感上最大的滿足。

    《聖經·舊約書》也是我最喜愛讀的書。還是在很小的時候,我就被書中的故事迷住了。從前家裡有些特定的書,只允許在星期天讀(如《聖經》一類的書),還有一些是《聖經》故事眩對孩子們來說《舊約》裡充滿了奇妙的故事,故事情節人情人理,適合孩子們的口味。在“約瑟夫和他的兄弟們”中,約瑟夫身著五彩綴衣。他後來成了埃及的主宰,寬恕了他那幾位邪惡的兄弟。“摩西和燃燒的小樹林”也是我喜愛讀的故事。大衛和巨人歌利亞的故事則更是引人人勝。

    小的時候,有許多知名有趣的人物來我家裡作客,儘管我常走下樓來跟客人們一道喝茶,但卻記不得他們的模樣了。我想像中的人物遠比在現實生活中邂逅的人們要生動得多。

    至於我兒時的朋友,我能記起的沒有幾位,其中有桃樂西和達爾西。他們都比我小,呆頭呆腦的。我們一塊在院子裡喝茶,圍著聖櫟樹奔跑追逐,專挑甜點心上的奶油吃。我想像不出這在當時居然能給我們帶來歡樂。他們的父親B先生與我的父親是摯交。此外,我還有一位相好,叫瑪格麗特。兩人只能算半個朋友,因為誰都不去對方家裡玩,只是一起在外面散步。大概我們兩人的保姆是朋友。瑪格麗特是位健談的小姑娘,為此曾使我非常尷尬。有一次,她剛剛掉了門牙。說起話來含混不清,叫人無法聽懂她說了些什麼。我擔心向她道出真情來未免太唐突,所以就隨便地跟她搭訕著。我越是這樣,就越感到失望。後來,瑪格麗特又主動提出要給我講個故事——一個關於“吐姆(湯姆)特(的)兔(毒)糖果”的故事。其內容我全然沒有聽清。故事很長,我糊裡糊塗地聽著。瑪格麗特終於眉飛色舞地講完了故事。

    她間我:“怎麼樣,徹(這)個褲子(故事)挺有趣吧?”我感激地點點頭。“你認為特們(他們)沉(真)的要……”我發現她再這樣追問下去我就會展出馬腳,於是決定岔開話題:“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吧,瑪格麗持。”她感到費解,茫然地望著我。她顯然是打算與我探討故事中的疑點,可我實在忍受不下去了。

    “這是一個……一個……呢……石桃的故事,”我信口胡編起來,“從前有一位仙女,住在石桃中……”“她怎麼了?”瑪格麗特催促我講下去。

    我邊想邊說,編造著故事,一直編到瑪格麗特家的院門口。

    “這個故事真夠精彩的。”瑪格麗特居然被故事打動了。

    “你是在哪本神話書中讀到的?”

    哪本書上也沒有寫這個故事,是我自己現編的。我覺得那個故事並不十分有趣,但它畢竟使我從尷尬之中解脫出來,避免了因為她口齒不清而讓她難堪。

    我五歲那年,姐姐從巴黎“學成”歸來.我還記得在伊林看到她走下四輪馬車時那激動人心的場面。她頭部一頂裝飾華麗的小草帽,面部罩著一方白底黑點的紗巾,看上去完全是一位新的女性。姐姐待我很好,常給我講故事,她也參與了對我的教育,用一本《袖珍家庭教師手冊》教我法語。她不太懂得教學藝術,我也憎惡那本手冊,曾經兩次將它悄悄地藏在書架上其他書的後面,可是不久就被找了出來。

    我覺得應該藏在更難找見的地方。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裡擺著一個大玻璃罩,裡面放著一隻大禿頭鷹的標本,那是父親的光榮和驕傲。我巧妙地將《袖珍家庭教師手冊》塞到禿鷹後面的一個不易被人看見的角落裡。這一次幹得很成功,幾天過去了,儘管大家搜遍了全屋,還是沒有找到我那本手冊。

    可是不久,母親就輕而易舉地粉碎了我的計謀。她宣佈,誰要能找到那本手冊,就賞給他(她)一大塊美味巧克力。嘴饞使我墮入了母親的圈套。我裝模作樣地在屋子裡四處搜尋一番,然後爬上一張椅子,查看禿鷹的後面,故作驚訝地大聲喊道:“噢,原來在這兒呀!”然而,繼之而來的卻是懲罰,一頓斥責之後,我被強迫躺在床上,一天不許下地玩耍。當時我竟覺得蒙受了委屈。受到懲罰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全家人都知道這是我藏起來的。但是不賞給我那塊巧克力是不公正的,因為事先已經說好了,誰找見書就獎給誰,而我發現了卻沒有賞給我。

    姐姐常跟我玩一種叫“瘋子大姐”的遊戲。這個遊戲既吸引人,又讓人感到恐懼。遊戲的大意是我們家有一位大姐姐,比我和姐姐都年長,是個瘋子,棲身于科爾賓角的一個岩洞裡,偶爾回到娘家裡來。她的長像和打扮與姐姐毫無兩樣,只是嗓音完全不同,陰陽怪氣的,相當可怖。

    “難道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姐姐麥琪呀,你可別當真以為我是瘋子大姐呀:千萬別把遊戲當真叼。”

    我常常感到難以名狀的驚恐,儘管我心裡也明白那是麥琪裝扮的,可難道就不會是真的嗎?那副似鬼非鬼的腔調,狐狸一樣眯縫著的吊眼,怎麼能不叫我相信她的確是那個瘋子大姐呢?母親時常為此惱火:“麥琪,不許用這個愚蠢的把戲嚇唬妹妹!”麥琪滿有理由地分辯道;“是她自己要玩的。”

    姐姐頗具講故事的天才,在她小的時候,哥哥就纏著她不放,“再給我講一遍吧。”

    “不講了!”

    “再講一遍嘛。”

    “不講了,我不想再講了。”

    “求求你,再講一遍,你讓我幹什麼都可以。”

    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寫的第一個故事。它有點像情節劇,很短,因為寫作和拼寫是我感到頭痛的事。故事中有兩個人物:品德高尚的麥琪夫人(好人)和兇狠殘暴的愛葛莎夫人(壞蛋),情節是有關一座城堡繼承權之爭。

    我先拿給姐姐看,提議兩人一起表演。姐姐立刻提出她情願充當殘暴的麥琪夫人,讓我來扮演高尚的愛葛莎夫人。

    “難道你不喜歡當好人嗎?”我有些惶惑。姐姐回答說,當一個邪惡的傢伙更來勁。我自然也很高興。起初,我是出於禮貌才把好人的角色讓給姐姐的。

    記得父親看了我的劇,笑得前仰後合,但卻是出於善意。母親建議我最好不用“殘暴”這個詞。“可她的確非常殘暴,”我解釋道,“她跟那個把許多人綁在火刑柱上燒死的暴君瑪麗一樣,殺了好多好多人。”

    神話故事集在我的生活中佔有相當重要的位置。每逢生日和耶誕節,姨婆總要送我許多諸如《黃色的神話故事》、《藍色的神話故事》一類小書。我看這些書非常入迷,讀了——遍又一遍。後來,我有了一本安德魯·蘭格寫的動物故事集,裡面有一個我特別愛讀的故事,“安德諾克與雄獅”。

    大概從那時起,我開始讀默爾斯伍斯夫人的課本,她當時是著名的兒童小說家。她的書我讀了許多年,今天讀來仍感到趣味盎然。當然羅,如今的孩子們可能會覺得這些書老掉牙了,不過書中的故事仍是可取的,有許多獨到之處。書中輯有為幼兒寫的《紅頭髮的孩子》、《小男孩》、《嬰孩》及各種神話故事。我當時愛讀的是《四面皆風的農撤現在讀來頗感乏味,不知當年為什麼那麼喜歡它。

    在家裡,讀小說被當作一種消遣,不算“正業”,上午是不允許看的。在這段時間裡必須幹點“正經事”。即使是現在,要是早餐後就捧起小說來,仍會有一種負疚感。星期天打牌也照例如此。姆媽把撲克斥為“魔鬼的連環畫”。我並不把此話當真,但星期天不許打牌卻是家裡的規矩。許多年後,要是碰巧在星期天打橋牌,我總免不了產生一種犯罪感。

    5

    回想起來,童年時代最能給我帶來樂趣的玩具要算鐵圈。當然,這玩藝兒再簡單不過了,值不了幾個錢,六便士,或者一先令,不會再多。

    它也給父母、保姆及傭人帶來莫大的歡欣。天氣晴朗的日子,愛葛莎帶上鐵圈到院子裡玩耍,直到吃午飯的時候才回到屋子裡,更確切地說,直到饑腸轆轆才知道回來,不給任何人添麻煩。

    那只鐵圈作過我的戰馬,當過海怪,還當過火車。我儼然像位披甲戴盔的騎士,策動著我的坐騎,在征途上飛奔;時而又像一位公主,優雅地騎在溫馴的白駒上,優哉閑哉;或者更現實一些,當一位火車司機、乘普或乘客,坐在火車上,在自己設計的三條鐵路幹線上行駛。我把身心都溶進了遊戲之中,拍打著鐵圈,走走停停,口中念念有詞:“裡麗峽谷到了,請換乘環形鐵路幹線的列車。環形鐵路終點站到了,請全體旅客下車。”就這樣,我一連幾個小時都在玩同一種遊戲,這也算是很不錯的身體鍛煉。

    姆媽一走,我就失去了一位伴友。我非常想念她,鬱鬱不樂地閒蕩著。直到有了鐵圈以後,心境才好了起來。像所有的孩子一樣,我跑來跑去,勸別人陪我玩——先是找母親,後來又糾纏傭人。但是在那個時候,除非被分派陪著孩子。—般人是不會主動跟孩子玩的,你只好獨自玩耍。

    這樣,我只好獨辟自己的小天地,杜撰自己的伴友。我覺得這倒很不錯。我一生中還從來沒有為“無事可作”而苦惱過,不少女人都深受其苦,感到孤寂和煩悶。多餘的日子就像惡夢一樣,讓她們難熬。如果生活中常有一點情趣,你一定會希望有更多的時間,當你感到無所事事的時候,時間就會成為負擔。

    每每回顧過去,我愈加深信不疑地感到我的興趣始終如一,兒時喜歡的,成年後仍然喜歡,比如房子。

    我小的時候玩具很多,有鋪著床單和毛毯的娃娃床,有姐姐哥哥留給我的過家家的積木,更有許多玩具是即興製作的。從舊雜誌上剪下幾幅畫,貼在牛皮紙訂成的剪集簿中;把糊牆紙剪成一個個奇形怪狀的圈圈貼在盒子上,這樣的遊戲都要耗費很多時間。

    在屋子裡,我玩的更多的還是過家家。那是一座普通的娃娃房子,前門可以敞開,展出裡面的廚房、客廳、半截樓梯和樓上的兩間臥室、洗澡間。傢俱是一件一件配置起來的。

    .商店裡可以買到形形色色的玩具傢俱,非常便宜。

    撫今追昔,我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在人的記憶中,幸福歡樂和恐怖的情景非常生動;而疼痛和令人不快的經歷卻難以在腦海中再現出來。我並不是說我記不得後者的情形,而是說體味不到其中的感受,一提起來,我只能說:“愛葛莎當時情緒低落,愛葛莎牙痛。”另一方面,某一天酸橙樹突然飄來的一股清香將我帶回往日的回憶中,使我忽然想起曾在酸橙樹下度過的快樂的一天。我高興地躺在地上,呼吸著青草散發出的溫馨的芳香,體味著夏日的快樂。身旁是一棵雪松,不遠處河水在潺潺流淌……——時間我又回到了過去,不僅猶如身臨其境,而且還體驗到往日的情趣。

    人一生中什麼時候最感到愉快?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回答。回首往事,我認為最愉快的時刻往往是平日裡最寧靜的片刻,這時候我感到最為快樂——默默地端詳著姆媽那滿頭銀髮,架著藍色老花鏡框的面容;與托尼玩耍,用梳子為它梳理它脊背上的長毛,或者在庭院裡騎著想像中的高頭大馬,跨過通想中的河流;或者跟在鐵圈後面,穿過圖布勒鐵路幹線上的一座座車站,這所有的一切都能使我獲得莫大的歡愉。我跟母親一塊做遊戲,後來我長大了些,母親給我讀狄更斯作品,讀著讀著就打起盹來,眼鏡從鼻樑上滑了下來,腦袋耷拉著,我急切地喊醒她:“媽媽,您都快要睡著了!”母親一本正經地辯解道:“沒的事,親愛的,我一點都不困!”過不了幾分鐘,她就真的睡著了。我至今還記得她當時那副滑稽可笑的神態,低著頭,眼鏡從鼻樑上搭拉下來。

    此刻默默地注視著她的神態,別有一番樂趣。

    只有當看到所熟悉的人滑稽可笑的時候,你才會意識到他們的可愛之處。這似乎不可思議。人們可以對某人的儀錶堂堂或嫵媚秀麗推祟備至,但一個小小的滑稽舉動就會使他(她)現出本來面目。

    在人的記憶中有各種各樣的軼事,形形色色的情景,零零碎碎的片斷,使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它們當中哪些是值得記住的?記憶又是怎樣篩選的呢?是什麼促使我們記住了這樣一些事情?這仿佛像一個人走向一個裝滿了零零碎碎舊物的大箱子,將手伸進去,邊撿邊說:“我想要這個,這個,還有這個……”

第二章 玩耍的日子

    1

    只有回首往事的時候,人們才意識到童心中的世界是多麼的奇妙。他們觀察事物的角度完全不同于成人,世間的一切都不成比例。

    兒童對他們身邊發生的一切都有獨到的見解,對人對物都有相當強烈的鑒別力,他們只是不去探究事情發生的原委和發展過程。

    大概就在我五歲那年,父親開始為經濟問題而煩惱。祖父去世時,家裡曾有四位財產經紀人。後來,一位因年事已高退出了商業活動,另一位不久就進了瘋人院,其餘兩位與父親年齡相仿,但沒多久就離開了人世。在這種情況下,兒子理應繼承父業。也許是由於父親缺乏經營能力,或者早已安排了接替人,具體原因我不大清楚,家業仍由他人代理。

    我只知道後來他的經紀人中有一位因理財不當而自殺了。

    總之,家境每況愈下。父親把在紐約的一切事務都委託給他的律師們和在紐約的商人們受理。——切都隨他們,自己從不過問。這些人既是祖父的舊交,也是父親的高朋。有人曾勸說父親賣掉美國西部的一些地產,理由是那些土地在所有權上有爭議。後來,經過調查事情並非如此,可惜這些地產已被以低得可憐的價格出售掉了。類似的事情大概出過好幾起。

    父親感到惆悵和沮喪,但自己又不會經商,對此只是束手無策。他曾寫信給親愛的某某菜和尊敬的某某某,可是這些人回信中要麼安撫他一番,要麼就埋怨市場蕭條,貨幣貶值等等。曾有一時,一位年老的姑婆將一批財產遺贈給父親,家裡的經濟為此寬裕了一兩年,可是在此期間,我們的固定收人卻遲遲沒有寄來。

    就在這時,父親的體質日趨下降,心臟病幾度復發——在當時凡是與心臟病有關的疾病都籠統地稱為心臟玻經濟上的積憂損害了他的健康。暫時可行的解決辦法只有節省開銷。在當時,最明智的辦法是旅居國外一段時間。這倒不是為了逃避稅收———那時候的所得稅比現在要少得多,大概是每英鎊只納一先令的稅——而是因為在國外生活花稍要小些。具體辦法是,將房子連同傭人—塊以高價出租,全家人去法國南部,住進費用低廉的旅店。

    移居國外是我六歲那年的事。

    阿什菲爾德正式出租了,租給了肯付高價的美國人。一家人打點行裝做著臨行前的準備。打算去的地方是法國南部的帕安。我憧憬著未來的生活。內心激動不已。母親告訴我說,全家人要搬到有大山的地方。我問了一連串有關山的問題,充滿了稚氣的好奇:大山很高嗎?有沒有聖·瑪麗教堂的尖頂高?那座教堂的尖頂是我所看到過的最高的地方。

    大山居然會比它高出好多好多,有幾百、幾千英尺。我牽著托尼來到院子裡,嘴裡嚼著從廚子簡那兒討來的一大塊幹麵包片,開始盡力想像大山的雄姿。我抬起頭來,仰望著蒼天。大山也許就是這樣吧———很高很高,高得直上雲霄,那氣派驚心動魄。

    母親喜歡大山,她對我們說,她對海沒有什麼感情。我深信,大山將是我心目中最偉大的事物之一。

    在當時,出國旅行的手續與現在大不一樣,非常簡便。

    那時候不使用護照,也不必填寫什麼表,買了車票,訂好了臥鋪,就算辦罷了一切。但收拾行李卻不那麼簡單。家裡其他人的行李有多少我記不得了,只記得光母親一人的東西就一大堆。

    啟程之前要做的事情很多。一部分準備供新房客租用的普通瓷器被取了出來,擺在架子上,壁爐上,以及餐桌和寫字臺上。租房子的人不願意對家中擺設的珍貴瓷器負任何責任,留下的東西都及時鎖好了,旅行的箱子也都裝滿捆好。一家人正式動身前往法國。

    在出國旅途中我記得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福克斯通登上輪船橫波英吉利海峽。母親和麥琪當時都心慌膽怯。她們都有暈船症,所以一上船就躲進供婦女用的客艙,緊閉雙眼平躺著,期望安安穩穩地渡過這段水域,順利抵達法國。儘管我曾在哥哥的小艇上吃過苦頭.但卻堅信自己不會暈船。

    父親也在為我鼓氣,我跟他一起呆在甲板上。輪船平穩地渡過海峽,可我卻自以為是我用自己的頑強戰勝了海浪。船到了布洛涅,我欣喜地聽到父親宣佈:“愛葛莎能夠適應海上航行。”就在我們登上法國口岸的瞬間,我忽然意識到這兒使用的是另一種語言。穿過柵欄時,有人用我完全聽不懂的話沖著我喊起來。我沒有搭理他,不屑一顧地走過柵欄。

    “您的票,小姐。喂,那位小姐,請出示您的船票!”幸虧父親及時趕上來,讓他查看了我們的船票。

    第二樁令人難忘的經歷是在列車上過夜。我和母親睡在一個包廂裡。我被安頓在上鋪。母親離不開新鮮空氣,她受不了臥鋪車廂裡討厭的蒸氣暖氣。整個晚上幾乎每次醒來我都能看見她把頭探出窗外,貪婪地呼吸著夜晚的新鮮空氣。

    第二天一早,火車到達帕安。我被從火車的高階梯上抱下來。旅店的汽車正等候在那裡。一家人上了車,十八件行李也陸續到了。我們按計劃趕到了旅店。旅店的外面有一個寬大的陽臺,面朝著比利牛斯山脈。

    “就在那兒:”父親對我說,“看到了嗎?那兒就是比利牛斯山脈,是座雪山。”

    我極目遠眺,映入眼簾的卻僅僅是遠處地平線上那一排狀如牙齒的怪物,看上去似乎只高出地平線一兩英寸。那些就是嗎?那些就是大山?我心目中那座很高很高,高入雲端,雄偉得難以言狀,不可思議的大山脈哪裡去了?我默然無語,有生以來頭一次嘗受了如此巨大的幻滅——一個令我終身難忘的幻想破滅了。時至今日,我還能感受到當時那無盡的沮喪。

    2

    我們在帕安住了大約六個月。這對我來說是全新的生活。父親、母親和麥琪很快就捲入了社交活動的旋渦。父親在那兒有幾位美國舊友,在旅店裡又結識不少新交。我們攜帶了許多朋友寫的介紹信,把我們介紹給住在各個旅店和膳宿公寓裡的人們。

    母親為我雇了一位保育員,每天白天照看我。她是位英國姑娘,只是生來一直住在帕安,她的法語說得跟英語一樣流利,甚至比英語說得更好。母親想讓我跟她學習法語,但效果並不像她期望的那麼理想。馬卡姆小姐每日早晨來找我,帶著我出去散步——這是姑娘們每天早晨照例要做的事。一路上,她指點著各種物體,一遍又一遍地說出它們的法語名稱:“一隻狗”,“一幢房子”,“一位員警”,“麵包店”。

    我心不在焉地重複著,不過當我提問的時候,我就只能用英語,而她也用英語回答。我當時厭惡白天,膩煩在馬卡姆小姐的陪伴下無休止地漫步。她人很好,待我和藹.責任心也很強,就是太刻板。

    母親不久就決定不再要我跟馬卡姆小姐學法語了,而是由一位法國女人每天下午定時來給我上法語課。新教師叫莫豪拉特太太。她身材高大,體態豐腴,披著褐色的披肩。

    莫豪拉特太太尤其喜歡故作多情。她的過分多情使我更感到怯生生的。我愈來愈感到難以向她作出同等的反應。

    她那尖細的嗓音抱著令人肉麻的長腔:“噢,親愛的寶貝!多乖呀,我的寶貝?噢小寶貝,讓我們一起來讀幾課有趣的課文,你看好嗎?”我有禮貌地冷冷地瞧著她。母親在一旁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喃喃地應了句:“好的,謝謝您。”我當時的法語水準也就只能表達有限的一點意思。

    法語課的氣氛還算和睦。我一直很聽話,但頭腦顯然很笨。母親很希望看到立竿見影的成效,對我學習的進展大為不滿。

    “她進步得太慢了,本來應該再快點,弗萊德,”她對父親抱怨道。

    父親總是那麼寬厚,回答說:“噢,她需要時間,克拉拉,需要一定的時間。那個女人才來了不到十天。”後來,母親還是把這位家庭教師辭了。

    自從馬卡姆小姐和莫豪拉特太太的桎梏中解脫出來後,我開始感到莫大的歡愉。旅店裡住著一位寡婦塞爾溫太太和她的兩位小女兒,多露西和瑪麗。多露西比我大一歲、瑪麗比我小一歲,沒過多久我們就形影不離了。

    我一人獨處時。往往溫順聽話,老實得很;可一跟別的小孩子湊到一塊總免不了要搞些惡作劇。我們三個人尤其喜歡去找餐廳裡招待們的麻煩。有一天晚上,我們把食品貯藏室裡所有的鹽袋和豔袋都調換了位置。還有一次,我們把桔子皮剪成小豬的形狀,在就餐鈴響之前擺在每個人的盤子上。

    那些法國侍者是我所見到過的此類人中最和善的。尤其是那位負責服侍我們的維克多,他身材敦實,尖長的鼻子,在我的記憶中.他身上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怪味(我頭一次知道了大蒜這東西)。不管我們怎麼戲弄他,他都不怨恨,而且待我們格外殷勒。他常用胡羅蔔給我們刻出活靈活現的小老鼠,我們之所以做了惡作劇又能逍遙法外,全仰仗這位忠厚的維克多,他從未向旅店總管和我們的父親訴過苦。

    跟從前的那些同伴相比,我對跟多露西和瑪麗姐妹的友誼倍加珍視。也許到了那種年齡,搭伴玩耍要比一人獨處更具有吸引力,也許是我們之間有更多的共同之處。我們合夥幹了許多惡作劇,整個冬季都沉浸在無比的歡樂之中。當然了,我們也常常因為調皮搗蛋而受罰。

    在此期間,母親一直考慮著我的法語教育問題。她和姐姐當時正在城裡一家裁縫店訂做衣服。一天,母親注意到店裡的一位年輕的女工。她是一位負責試衣樣的師傅的助手。

    主要協助顧客穿試衣樣。為師傅遞別針。她的師傅是位性情暴烈的中年婦女。母親發現那位年輕女工脾性溫順。頗有耐心,決定進一步考查她。在第二次和第三次試衣樣時,母親一直留神觀察她的言行。後來又拉住她聊了起來。她叫瑪麗·塞耶,二十二歲,父親是一個小咖啡店的老闆。她有一個姐姐、兩個弟弟和一個小妹妹.姐姐也在裁縫店工作。母親漫不經心地問是否願意跟她去英國。姑娘聽了喜出望外,興奮得有些語無倫次。

    母親約好時間拜訪了塞耶太太,兩人仔細地商量了這件事。直到這時,她才跟父親談起自己的打算。

    “可是,克拉拉,”父親反對道,“這位姑娘不是家庭教師,在這方面完全是外行。”

    母親卻認為瑪麗正是我們所需要的那種人。“她不懂英文,一句話也不會說,愛葛莎不得不跟她學說法語。這位姑娘溫文爾雅,脾氣也好,她們家的名聲也不錯。她願意隨我們去英國,她還能為我們做衣服和各種針線活。”

    同以往一樣,母親的異想天開又被證明是切實可行的。

    時至今日,只要我一閉上雙眼,瑪麗那副可愛的音容笑貌就會浮現在我的眼前:紅潤的圓臉,扁塌的鼻子,烏黑的頭髮在頭頂盤成一個髮髻。後來她告訴我,第一天早上她提心吊膽地走進我的臥室,用頭天晚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學會的兩句英語跟我打招呼:“早上好,肖(小)姐!祝您身體健康!”遺憾的是,由於她的法語口音很重,我一個字也沒聽懂,只是疑慮地注視著她。整整一天,我們就好像兩隻不會說話的狗,只是相互介紹了一下自己。兩人幾乎都沒怎麼說話,惶惑不安地瞧著對方。

    不到一個星期,我和瑪麗就不知不覺地能夠交談了。我使用法語,東一個詞,西一個詞,淒起來竟然也能表達自己的思想了。到了第一個週末的時候,我們競成了一對忠實可靠的朋友。跟瑪麗一道外出散步是件樂事,跟她在一起幹什麼都有趣。這是令人愉快的良好開端。

    初夏的帕安,天氣漸漸炎熱起來,我們離開那裡到阿傑勒過了一周,又去盧德住了七天,爾後就在比利牛斯山脈中的高特裡茨住了下來。這個地方非常令人滿意,就在大山腳下。(我對大山的失望此時已煙消雲散。)儘管高持裡茨所處的地理位置相對來說要好些,但卻無法向遠處眺望。每天早晨,我們都沿著通向礦泉的山間小道散步,站在泉旁一杯接一杯地喝那些討厭的髒水。鍛煉完身體後,再買上一條麥芽糖。母親最喜歡茴香,我對它卻很反感。不久,當我與瑪麗外出散步時,我在旅館旁的之字形小道上發現了一項十分有趣的運動。我從小松林裡的土坡上坐滑梯似地滑下來。

    瑪麗不喜歡這種遊戲,但卻一直沒能夠管束住我。我把她當作伴友,從未產生過要屈從于她的威嚴的念頭。

    後來,我又有了兩位可選擇的朋友:一位是美國小姑娘,叫瑪格麗特·普裡斯麗,一位是英國小姑娘瑪格麗特·荷姆。這時父母已與瑪格麗特的父母交往甚密,自然希望我跟瑪格麗特結伴玩耍。我像以往那樣沒有順從父母的意願,特別喜歡跟瑪格麗特·普裡斯麗在一塊玩。她愛用一些我從未聽過的稀奇古怪的語句和字眼。我們倆互相講了許多故事。

    瑪格麗特和我曾為一個問題爭論不休。爭論的焦點是小孩子怎麼出世的。我認為小孩子是由天使抱來的,這是姆媽親口對我說過的;瑪格麗持卻提出異議,認為小孩貯存在醫生那兒,是醫生用一個黑口袋背來的。正當兩人爭論得面紅耳赤的時候,範妮巧妙地為我們打了圓場:“對呀,你們說得都對,親愛的,”她說,“美國小娃娃是醫生用黑口袋背來的;英國小娃娃是天使們送來的,這不是明擺著的嘛。”

    兩人心滿意足地言歸於好了。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發覺姐姐對她周圍的青年男子有一種特殊的魅力。儘管她沒有花容玉貌,卻也姿容秀美,引人矚目。她承襲了父親的機智,談吐文雅有趣、而且頗具女性的吸引力。年輕的小夥子們仿佛像九柱戲的立柱.一齊拜倒在她的腳下。不久,我和瑪麗曾背地裡以競選的方式給對她頂禮膜拜的人排名次,討論著這些求愛者的運氣。

    “我認為帕默先生准行,你呢。瑪麗?”“有可能,可他太年輕。”

    我說他大概跟麥琪同齡,但是瑪麗堅持說他太年輕了。

    “依我看,”瑪麗說,“安魯斯勳爵倒是很有希望。”

    我反對道:“他比姐姐要大好多歲呢,瑪麗。”她說也許是這樣,可是只有丈夫比妻子年齡大些。家庭的基礎才建得牢固。她還說,安魯斯勳爵一定會成為一位好丈夫.任何家庭都不會拒絕這樣的男人跟自己的女兒結成伉儷。

    “昨天,”我說,“麥琪把一拉小花插在伯納德上衣的紐扣眼裡。”

    瑪麗認為這說明不了什麼問題,她認為伯納德是個輕浮的小夥子。

    瑪麗也跟母親一樣偶爾給我讀讀法語書。有一天,我拿起一本叫《一個蠢驢的回憶錄》的書一頁頁地翻看,我忽然欣喜地發現我已經能順利地讀下來了。大家都向我表示祝賀,母親卻一句褒獎的話也沒有說。經過艱苦的磨難,我終於學會了法語,可以閱讀書籍了,儘管遇到較難的段落還需要有人給我講解,但我畢竟自己能讀了呀。

    八月底,我們離開高特裡茨去巴黎。高特裡茨今我終生難忘,在那裡我度過一生中幾個最愉快的夏天中的一個。

    3

    我們從比利牛斯山脈來到巴黎,後來又去了迪納爾。令人氣惱的是在巴黎給人留下深刻印記的,只是我們下榻的旅店的臥室。臥室的牆壁漆成了深褐色,使人很難看見室內的蚊子。

    旅店裡蚊子成群,夜裡嗡嗡叫個不停,叮咬著我們的臉和手臂。我們在巴黎住了一個星期,幾乎把所有時間都耗費在對付蚊子上了。

    我想家裡人也一定帶著我去遊覽了巴黎的名勝,可惜它們在我的記憶中沒留下什麼印象,只記得家裡人特意帶我參觀了埃菲爾鐵塔,就像我第一次看見大山那樣,它也曾讓我大失所望。這次巴黎之行給我留下的惟一紀念就是大概在那時,我得了一個新的綽號:“蚊子”。無疑我很討人嫌。

    不過,我並非一點收穫也沒有,就在抵達巴黎的第一天,我看見了工業革命的先驅者們。巴黎的街頭到處都是被稱作“汽車”的新式交通工具。它們在街上穿梭往來,喧囂地飛馳而過。(按現代標準,這些汽車的速度自然很慢,但在當時來看,它們要比馬車快多了。)駕車的人都戴著帽子和眼鏡,以及其它一些東西,讓人看上去眼花繚亂。父親說這種玩藝不久就會遍及各地。我們都不相信。我漠然地望著眼前的一切,興趣仍然停留在各式各樣的火車上。

    母親慨歎道:”可惜蒙蒂不在這兒,他肯定會喜歡這些東西的。”

    回想起這一段生活,我感到有些蹊蹺,哥哥的形影仿佛消失了。雖然他在哈羅公學放假的時候也回到家裡來,但卻似乎不再是我心目中的重要人物了。也許是因為這一時期他根本就沒有把我放在眼裡。後來我才知道父親此時很為他擔憂。他因為考試沒有及格而退學。他大概先去了達特的造船廠,後來又北上到了林肯郡。他學業上的進展總使人失望。在每個家庭中,往往都要有一個使父母操心和擔憂的孩子。在我們家中,哥哥蒙蒂就是這樣的人。他這一輩子都讓人感到頭痛。

    我們由巴黎到了布列塔尼的迪納爾。

    在我的記憶中,迪納爾是我初學游泳的地方。當我發覺自己僻僻啪啪地向前劃了幾下水,居然沒有下沉的時候,我得意極了,高興得不敢相信沒有別人托著我也能遊了。

    就在迪納爾,我開始了戲劇實踐。當時父母住著兩人一間的大臥室,房間裡有一個很大的向外凸出的窗戶。實際上是個凹室,前面拉著閉合式窗簾,酷似一個戲臺。我從前一年耶誕節上演的一幕童話劇得到啟迪,硬拉著瑪麗每天晚上配合我為家人演出各種神話故事。我選扮自己中意的角色,瑪麗一人兼演故事中其餘的幾個角色。

    回想起父母親為我們熱心捧場,我至今感銘斯切。不難想像,每天晚餐過後來到臥室坐上半個時辰,觀看我和瑪麗身穿自己湊合起來的戲裝在那裡手舞足蹈,是多麼讓人興味索然。我們演出了《睡美人》、《水晶鞋與玫瑰花》、《美人與野獸》等劇碼。我持別喜歡扮演劇中的男主角。我借來姐姐的長筒抹,當作緊身褲套在腿上,在“戲臺”上振振有詞地踱步。

    起初,我們的戲劇表演也許極為滑稽有趣,至少是博得了父親的歡心。但後來卻越來越讓人膩煩。雙親對我太仁慈了,不忍心坦率地告訴我每天晚上都來觀看我們拙劣的表演實在是活受罪。他們偶爾也會以朋友正在用餐為藉口留在樓下,但多數情況下,他們都很豁達。

    九月,在迪納爾逗留期間,父親欣喜地與老朋友皮裡夫婦邂逅。他們的兩個兒子當時也在那裡度假。馬丁皮裡跟我父親在韋維念書時是同窗,兩人一直交往甚密。

    父親與老朋友相會萬分高興。母親和皮裡太太也有共同語言,兩人很快就熱烈地討論起日本藝術。他們的兩個兒子也在那兒。哈樂德在伊頓讀書,威弗萊德大概是在達特茅斯皇家海軍學校學習,即將參加海軍。威弗萊德後來成了我最親密的朋友中的一個。我記得當時大家說他小的時候一看見香蕉就咯咯地笑個不停。我為此還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番。那時候,這兩位小夥子自然不會把我放在眼裡。一個是伊頓的學生,一個是海軍學員,怎麼會屈尊來注意一個七歲的毛丫頭呢?我們一家從迪納爾來到根西,冬天的大部分時間是在那兒度過的。我生日那天,驚喜地收到一份禮物——三隻小鳥。它們的羽毛和顏色都帶著異域的風格,它們的名字叫凱凱、都都和貝貝。凱凱是只嬌嫩的小鳥,不久就死了。我餵養它的時間很短,所以它的死並沒引起我太大的悲慟。貝貝這只迷人的小鳥才是我最心愛的。儘管如此,我還是興致勃勃地為凱凱舉行了過分鋪張的葬禮。它的遺體被精心放在用母親提供的緞料花邊做襯裡的紙盒中。經過長途跋涉,我們來到聖彼得港外的高地上,選奸一塊墓地,舉行了葬禮,小盒被掩埋了,上面還覆蓋著一大束鮮花。

    一切都安排得非常妥貼。但事情並未到此了結,前往祭掃凱凱的墓平添了我散步的興致。

    在聖彼得港最惹人注目的是花市。那裡有各色各樣的花,非常便宜。據瑪麗說,當時的天氣一直非常寒冷,刮著大風。每當她問“今天去哪兒散步,小姐?”我總是興致勃勃地回答:“我們去祭掃凱凱的墓。”瑪麗唉聲歎氣,我們得頂著凜別的寒風徒步兩英里。儘管這樣,我還是執拗地拽著她先到花市,買些山茶花或者其他的花,然後在刺骨的冷風中走上兩英里,天還經常下起雨來。我們在凱凱的墓前舉行例行的儀式。將鮮花擺在那裡。也許有些人生來就喜歡喪葬或觀看葬禮。人類中若是沒有這一生性。那麼考古學家也許就不存在了。

    4

    有時我想,假如輪回理論成立的話,那我的前世化身一定是條狗。我染有許多狗的習性。無論誰幹什麼事,到哪兒去,我都要尾隨其後。跟著去做。同樣,當長期旅居國外的生活結束後回到家裡時。我的所做所為也全然像條狗。狗總愛在房子裡溜溜達達,四處察看,這裡聞聞,那裡嗅嗅,用鼻子去發現有什麼異樣,哪裡好就往哪裡蹭。我正是這樣。看遍了整個房子,又看庭院,來到自己的頓地,察看我的鐵路線,那棵可以用做蹺蹺板的樹和秘密瞭望點,它設在院牆旁一塊隱蔽的高地上,從那裡可以監視牆外的公路。我找見了那只鐵圈,試了試它是否好。然後。過了一次癮,用了大約一個小時的時間,把從前玩過的遊戲一個不漏地重玩一遍。

    我想,讀到這裡讀者不禁要問:

    “難道你還沒有上學嗎?”

    我的回答是:“沒有。”

    我這時大概已經九歲了。像我這麼大的孩子大多已經有了家庭教師。不過當時雇家庭教師主要還是為了讓她們照看孩子,訓練和監護他們。她們開設的所謂“課程”完全取決於她們個人的興趣愛好。

    母親幼年曾在柴郡讀過書,後來她徹底改變了自己的觀點,認為撫育女孩子的最佳方式就是讓她們盡可能四處跑跑,多呼吸新鮮空氣,吃得好,不要強迫她們做任何事情。

    (對男孩子自然就不同了。男孩子必須接受嚴格的正統的教育。)我在前面曾提到過,她的理論是小孩子不到八歲不能讀書。由於這種管束對我沒能奏效,她索性聽其自然。我抓住一切時機讀我喜歡讀的書籍。被稱做學習室的那個大房間設在樓上,裡面擺滿了各類書籍,其中還專門設有兒童讀物的書架,上面擺滿了《愛麗斯漫遊奇境記》、《照鏡子》,以及我前面提到的充滿著維多利亞時代早期情趣的故事集,比如:《我們的紫羅蘭》、《薩洛陽作品集》、大概還有全套的《漢蒂作品集》,除此以外還有各種課本和小說。我隨意選取我感興趣的東西讀。讀了大量的書籍。但真正讀懂的都不多,它們不過引起了我讀書的興趣。

    在翻閱書籍的時候,我看到了一本法國劇本。父親發現我在讀這個劇本,一把奪了過去,神色奇異地問我“你怎麼弄到這本書的?”這是法國小說戲劇集中的一部,被鎖在吸煙室,供大人們悉心研讀的。

    “它就放在學習室裡面。”我答道。

    “不應該放在這兒,”父親自語道,“應該鎖在我的書櫃裡。”

    我爽快地放棄了這本書,說實在的,我發現它很難懂。

    我又興致勃勃地埋頭於《一位藝術家的回憶》、《無家可歸》等那些不會惹事生非的法國兒童讀物。

    當時我大概也上某些課,但卻沒有請家庭教師,我繼續跟著父親學習算術,洋洋自得地由分數過渡到小數,後來終於升入更高水準,學習起“多少多少只奶牛吃掉了多少青草,幾個水箱用了多少小時灌滿了水”。我對這門課簡直入了迷。

    這時候姐姐開始正式進入社交界,接踵而至的是參加各種聚會,添置衣物,去倫敦遊玩等等。母親跟著她忙碌起來,無暇顧及我了。有時我變得有些嫉妒,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

    在我周圍的街坊鄰里,碰巧沒有一家有與我同齡的孩子。所以在我幼年時代,只好臆造一系列的親朋好友。先是小獅狗、小松鼠和小樹,後來是有名的基頓一家。此時,我又在想像中創辦了一所小學校。這並不能表明我渴望進學校讀書。這所“學校”僅供七位年齡不同,相貌各異的兒童學習之用。他們來自不同的家庭。學校沒有校名,就叫學校。

    首先人學的是艾瑟爾·史密斯和安妮·格雷兩位小姑橙。艾瑟爾十一歲,安妮九歲。艾瑟爾深色的皮膚,濃密的頭髮,聰穎、擅長做遊戲,嗓音低,看上去有些男孩子的氣質。她的密友安妮恰好與她相反。安妮淺黃色的頭髮,藍藍的眼睛,羞澀且多情善感,動不動就哭鼻子。她依附於艾瑟爾,每次都是艾瑟爾出面保護她。

    繼艾瑟爾和安妮之後,我又收了兩位學生。一位叫伊莎貝拉·莎利文。十一歲,金黃色的頭髮,褐色的眼睛,是一位漂亮的官家幹金。我不喜歡伊莎貝拉,可以說十分討厭她。

    她俗氣,簡直庸俗到了極點。她趾高氣揚地焙耀自己的富貴,穿著打扮相當入時,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稱。另一位叫埃爾西·格林,是伊莎貝拉的表妹。她有點像愛爾蘭人,黑色的卷髮,藍色的眼睛,性情活潑,總是咯咯笑個不停。她與伊莎貝拉相處得很好,但時而也被她激怒。格林家境貧寒,穿著伊莎貝拉穿過的衣服。她有時也對此表示怨恨,但畢竟不大在乎這些,所以這種時候不多。

    我跟這四位姑娘玩得很投機。那段時間裡,她們乘“火車”沿“固布勒”鐵路線旅行,騎馬、修整庭院、打板球。我還舉辦了幾次錦標賽和邀請賽。我最大的期望就是伊莎貝拉能敗下陣來。除了作弊,我使盡了渾身的解數,不讓她贏——我漫不經心地為她拿著球棍,不加瞄準地胡亂打。可是我越是對她漫不經心,她似乎就越幸運。她競穿過了本來是不可能過去的鐵圈。把球正好打過草坪,最後總是獲勝奪奎。我惱火極了。

    後來,我覺得再有兩位年齡小的學生會更好些。這樣,學校就又添了兩個六歲的兒童,艾拉·懷特和蘇·德·弗特。艾拉學習勤奮,一絲不苟,成績優秀,板球打得也很不錯,只是人很刻板.頭髮像毛刷似的。蘇·德·弗特卻平庸得出奇。不僅相貌平平——黃色的頭髮、淺藍色的眼睛,而且缺乏個性。可我還是能夠看見和感覺到蘇的存在。她與艾拉是親密的一對。我對艾拉像對自己的手掌那樣熟悉,而對蘇卻把握不住。也許是因為蘇就是我的化身,當我跟其他同學說話時,總是蘇在代言,而不是愛葛莎。蘇和愛葛莎融合一體構成了一個雙重人物。蘇往往是一位旁觀者,很少是劇情中的人物。最後一位加入這個集體的是蘇的同父異母姐姐弗拉·德·弗特。弗拉年齡最大,十三歲,當時長得不很漂亮,但不久就將出落成一位撫媚動人的大姑娘。她的出身也很神秘。我初步為她設想了各種具有濃厚的浪漫色彩的未來。她長著淡黃色的長髮、一雙脈脈含情的藍眼睛。

    這些“女孩子”陪伴我許多年。隨著我的日趨成熟,她們的性格也自然而然地發生著變化。她們參加音樂會、表演歌劇、在話劇中扮演角色。即使在我成年之後,我還不時地與她們分享著我的思想,給她們分發我衣櫃裡的各種衣服。我在腦子裡為她們設計了睡衣的款式。我至今記得艾瑟爾穿上一側肩上帶有潔白百合花的深藍色薄紗禮服顯得更秀美一些。可憐的安妮卻很少能有奸衣服穿。我對伊莎貝拉是公正的,儘管對她抱有成見,仍然讓她穿最漂亮的禮服——往往是有刺繡的綾羅綢緞。即使在今天,當我把一件衣服放進衣櫃時,有時也會喃喃自語:“這件埃爾西穿准好看,她穿綠色的最合適。艾拉要是穿上那件三色拼起的針織緊身運動衫一定很灑脫。”此時我自己也會覺得好笑,可是這些“姑娘”的的確確活在我的心裡,只是不像我,她們沒有變老。在我的想像中,她們中最大的也不過二十三歲。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又添加了四個人物:安德萊德是她們當中年齡最大的一位,身材頎長修美,有些清高;比阿特麗斯年齡最小,喜歡跳舞,是位快樂的小仙女;還有羅斯和艾裡斯·裡德兩姐妹,我開始為她們虛構了許多浪漫故事。

    艾裡斯有位男朋友,常給她寫詩。羅斯很調皮,對誰都敢戲弄,跟所有的小夥子都調情賣俏。當然,到了一定的年齡,她們都陸續出嫁了,也有的還未結婚。艾瑟爾一輩子獨身,跟溫柔嫺靜的安妮一起住在一幢小別墅裡,她們是天生的一對,即使在現實生活中,她們兩人相依為命也不會是不可能的。

    我們從國外回來後不久,弗羅茵·尤德就把我領人了美妙的音樂王國。弗羅茵·尤德是一位瘦小乾癟、神情可畏的德國女人。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到托基來教音樂,也從未聽說過有關她個人的隱私。有一天,母親來到學習室,身旁站著弗萊德·尤德,母親說她打算讓我開始學鋼琴。

    “是的!”弗羅茵·尤德儘管英語說得流利。卻夾帶著濃重的德國口音。“咱們現在就到鋼琴那兒去。”我們來到鋼琴跟前,學習室裡擺著的是一架小鋼琴,那架大的擺在客廳裡。

    “站在這兒,”她命令道.我立在鋼琴的後側,“這個,”說著她重重地在琴鍵上敲了一下,我擔心鋼琴是否承受得住,“是C大調,明白嗎?這是C調,這是C大調音階。”她彈了幾下,“現在我們回過頭來,彈C調的和音。這樣……再來一遺——音階。音階C、D、E、F、G、A、B、C,你明白了嗎?”我說明白了,其實她剛才說的我都已經會了。

    不久,整個房子裡就回蕩著音階和琶音的練習,後來是曲子《快樂的農夫》。我對音樂課非常癡迷,父母親都會彈鋼琴。母親彈奏孟德爾松作的曲子以及其他一些她年輕時學過的作品。她技巧嫺熟,但對音樂並無強烈的愛好。父親卻頗有音樂天資,無論彈奏什麼曲子都可以不看樂譜。他常彈奏歡快的美國歌曲和黑人聖歌,還有其他一些作品。除了《快樂的農夫》,弗羅茵·尤德又給我加了舒曼的一些優雅的小夜曲。我每日滿腔激情地練上一兩個小時,從舒曼進到我最崇尚的作曲家格裡格的作品。像大多數德國人一樣,弗羅茵是一位優秀的教師。

    我並不總是彈奏歡快的曲子,還得彈奏大量的我並不怎麼熱衷的格裡格的練習曲。弗羅茵·尤德不是那種喜歡幹勞而無功之事的人,她對我說:“你必須打下堅實的基礎,這些練習很實用,很有必要。曲子是一朵朵瑰麗的小花,它們開放了,又凋謝了,你必須要有根基,堅實的根基還要有綠葉。”就這樣,我在根基和綠葉上下了大量的功夫,偶爾也插進一兩朵小花。我的成就大概比家裡其他人都令人滿意。

    他們都有些膩煩彈奏這麼多練習曲。

    當時也開辦舞蹈學習班,每週上一次課。教室設在一家甜食店樓上被尊稱為“雅典娜神廟”的房間裡。我大概在很早就開始進舞蹈學習班了,一定是在五、六歲的時候,因為當時姆媽還在我們家,每週由她送我去學習。年齡小的學員先從波爾卡舞學起,方法是重走三步:右,左,右——左,右,左。聽到這樣的跺腳聲。在樓下甜食店喝茶的人一定會感到心煩意亂。回到家裡,麥琪的譏諷多少讓我有些不快。她說波爾卡根本不是那樣跳,“應該先向前滑一步,另一步跟上,然後再起第一步,就像這樣……”我感到困惑。原來這是那位教跳舞的老師希基小姐發明的教學方法,學舞步之前要先以此來熟悉波爾卡的節奏。

    在托基,舞蹈班裡幾乎全是女孩子。後來我在伊林進舞蹈班學習時,班裡有許多男生。那時我九歲左右,非常靦腆,舞步也不很熟練。一位比我大兩歲,長相標緻的少年走到我面前,邀請我跟他跳朗色舞。我窘迫地垂下了頭,告訴他我不會跳朗色舞。當時我心裡特別難過,我還從未見過這樣迷人的少年。他烏黑的頭髮,一雙大眼炯炯有神。我即刻感到我們將會成為一對心心相印的情侶。朗色舞開始了,我黯然神傷地坐在一旁。這時舞蹈班的老師走上前來:“愛葛莎,誰都不許光坐著不跳。”

    “我不會跳朗色舞,沃茲沃思太太。”

    “不,親愛的,你很快就能學會的,我給你找一個舞伴。”

    她將一位塌鼻子,沙土色頭髮,臉上長著雀斑的少年拽到我面前。“這兒有一位,他叫威廉。”就在朗色舞相互交位時,我與那位使人眷戀的少年相遇。他忿忿地對我低語道:“你拒絕了跟我跳舞,卻又跟別人跳了,太不友好了吧。”我試圖向他作些解釋,說我以為自己不會跳朗色舞,是迫不得已才跳的,可惜在交位的瞬間是來不及作任何解釋的。他依然責怪地注視著我,直到下課。我真希望下周上課時能遇上他,遺憾的是,從那以後再也沒有見過他——人生的又一愛情悲劇。

    我所學的舞步中,唯有華爾滋是我一生中都用得上的,可我卻始終不太愛跳這種舞。我不喜歡它的節奏,常常旋得我頭暈眼花,尤其是在跟希基小姐跳的時候。她的旋轉動作輕盈優美,我被她帶得雙腳幾乎離了地,一個曲子下來就感到天旋地轉,幾乎站不穩了。不過我不得不承認,她的舞姿能給人以美的享受。

    弗羅茵·尤德從我的生活中悄然逝去了。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也許是回德國了。

    不久,一位叫特羅特的青年人替代了她。他是某教堂的風琴手,他的教學方法有些讓人沮喪。我必須適應另一種演奏風格——幾乎是坐在地板上,高舉起雙手,完全依靠腕力在琴鍵上彈奏。而原來弗羅茵·尤德的訓練方法是讓我坐得高一些,用小臂的力量彈奏。只有雙臂高懸于琴上方,才能給琴鍵有力的敲擊,那樣才會達到令人滿意的效果。

    5

    我們從海峽群島回來後不久,父親病重的陰雲開始向全家人的心頭襲來。旅居國外期間,他的健康狀況就一直不佳,曾兩次就醫。第二次就診時,醫生作出了危言聳聽的診斷.他認為父親得的是腎玻回到英國後,我們自己的醫生又給父親檢查了一次,他不同意前一位醫生的診斷,領著父親去見一位專家。從此,這片陰雲就一直籠罩在全家人的心頭。兒時的我只能膜肪地覺察出這種心理上的抑鬱氣氛。就如同狂風暴雨來臨前人們隱約能感受到大自然的沉悶一樣。

    醫療手段也無能為力。父親去過兩三位醫學專家處就診。第一位認為父親心臟狀況不好,具體情況我記不得了,只記得當聽到母親跟姐姐說話時說是“心肌炎”,我頓時感到不寒而慄。另一位專家則認為完全是胃的毛病。父親夜裡常常感到陣痛和氣悶,發病的週期越來越短。

    母親起來陪伴他,為他調換姿勢,服侍他吃下醫生開的藥。

    平日裡,父親還像以往那樣情緒樂觀,可是家庭氣氛已不那麼輕鬆了。父親照常去俱樂部,夏日裡把時間消磨在板球場上。回來後講一些有趣的見聞。總之,他還是那麼慈祥,從不慪氣、發怒。可是憂鬱的影子遲遲不肯離去,它籠罩在母親心頭。母親強打精神寬慰父親,說他“看上去好多了,感覺也不同,真是好多了。”

    與此同時,我們又面臨著經濟拮据的窘境。祖父留下的遺產都用在了紐約的房產投資上。但這些房產都是租下來的,並沒有水久地買下。它們佔據了市區的一部分,當時那塊地產價值連城,房產卻值不了多少錢。地產主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嫗。她似乎並不願意積極合作,處處設置障礙,反對任何開發和改善工作。定期的房產收入也總是姍姍來遲,而且常常被房屋維修費用和稅款吞噬得所剩無幾。

    瑪麗大概在我父親去世前就離開了我們家。她到英國來的合同為期兩年,在我們這兒又多呆了至少一年。她思鄉心切,而且我想她很明智,也講究實際,意識到該是按照法國傳統考慮婚姻大事的時候了。她已經從自己的工錢中攢了一筆相當可觀的嫁妝款。就這樣,她眼裡噙著淚花,緊緊地擁抱了她“可愛的小姐”,告別了我們,剩下我孤獨一人。

    在瑪麗走之前,我倆終於在姐姐未來的丈夫的選擇上取得了一致的見解。我倆過去一直在推測。瑪麗始終堅信會是那位“金髮碧眼、膚色白晰的先生”(此文為法語,譯者注)。

    母親小的時候跟姨婆住在柴郡。她在學校裡交結了一位朋友叫安妮·布朗,兩個親密無間。後來安妮·布朗跟詹姆斯·瓦茨結了婚,母親嫁給了自己的表兄弗雷德里克·米勒,兩位姑娘一致表示永遠也不能忘記對方,要始終保持聯繫。儘管姨婆後來離開柴郡搬到了倫敦,但兩人的聯繫從未中斷。安妮·瓦茨有五個孩子,四個男孩,一個女孩。我母親有三個孩子。兩個相互交換彼此孩子在不同時期的照片,每逢耶誕節向對方的孩子饋贈禮品。

    當姐姐準備去愛爾蘭旅行時,母親向安妮·瓦茨提及了麥琪此次旅行。安妮再三邀請麥琪由霍利黑德返回途中在柴郡的阿布尼堡逗留。她渴望見到摯友的孩子。

    麥琪的愛爾蘭之行非常愉快。歸途中她在瓦茨家小祝瓦茨家的大兒子詹姆斯當時二十一二歲,就讀于牛津大學。

    他有一頭漂亮的金髮,嗓音低緩溫和,談吐不多。他跟大多數小夥子不同,對姐姐麥琪表現得不很熱情。姐姐發現這很蹊蹺,引起了她的好奇。她多次有意跟詹姆斯過不去,但卻不知道這樣做的效果如何。不管怎樣,她剛回到家兩人就開始了斷斷續續的通信往來。

    其實,姐姐第一次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就已經為之傾倒了,只是他生性靦腆,不善於表露自己的感情。第二年夏天他住在我們這裡。我一下於就被他迷住了。他對我也很親熱,待我誠懇,從不戲弄我或者像對小孩子似地對我說話,而是把我看作一個大人。我很喜歡他。瑪麗對他的評價也很高,稱他為“金髮碧眼、膚色白晰的先生”,我倆經常在縫紉室裡談論他。

    “我覺得他們兩人好像彼此愛得不是很深,瑪麗。”

    “噢,不對,他很愛她,當她不注意的時候,他總是深情地望著她。他們的婚姻一定會美滿,而且很實際。聽說他前途遠大,生活作風又嚴謹,會成為一位頂好的丈夫。小姐性格開朗,聰敏,風趣,喜歡笑,找一位斯文穩重的男人作丈夫再合適沒有了。他也會喜歡她這種與他不同的性格的。”

    只有父親不太喜歡詹姆斯。但我想,這對一位嫵媚動人,性情歡快的姑娘的父親來說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一一作父親的都期望自己的女婿是一位十全十美的人物。作母親的對自己的兒媳往往也會有類似的苛求。由於哥哥一輩子獨身,母親還不曾受到過這種情感的感染。

    母親始終未對她的兩位女婿感到十分滿意過,但她也承認,這並不是女婿們的過錯,而怪她自己。她曾說:“我也想像不出理想的女婿究竟該是什麼樣子。”

    我十一歲那年父親離開了人世。他的身體是逐漸衰弱的,可是他的病似乎始終未能確診。長期為經濟問題而憂慮過度無疑削弱了他對病魔的抵抗力。

    他去伊靈繼母(我的姨婆)那兒住了近一個星期,拜訪在倫敦的那些有可能幫助他找到一份工作的朋友。當時,找工作並非一件易事,只有律師、醫生、財產經紀人、法律顧問或者在軍隊服役等職業可供選擇。父親跟他同時代的多數人一樣,未受過任何職業訓練。

    父親對自己的財產支配情況一直困惑不解,他去世後,他的遺囑執行人感到這是一個解不開的謎,也不知道祖父留下的這筆遺產都跑到哪兒去了。父親生活並不奢侈,開支總是限制在預計的固定收入範圍之內。帳簿上寫得都一清二楚,可事實上卻是兩回事,而且總會有一些好聽的藉口或者說明某項進款的短缺只是暫時的——用在某項必要的維修上了。毫無疑問,原來的經紀人以及後來接替他們的經紀人經營都不得力。可都為時太晚,無法補償。

    他整日焦慮憂愁。天氣寒冷,他受了寒,染上了肺炎。

    母親聞訊趕到伊靈,我和麥琪隨後也去了那裡。那時候他已病人膏盲。母親日夜守護在他的身旁。家裡從醫院請來了兩位護士。我心情沉重,整日惶惶不安地閒蕩,為父親的康復而虔誠地祈禱。

    我心中依然清晰地記著這樣一個場面。那是午後一時許了我站在樓梯頂端的走廊上,突然,父親和母親住的臥室門被推開,母親雙手捂著臉沖了出來。跑進隔壁房間呼的一聲關上了門。醫院的一位護士走出來對趕上樓來的姨婆說:“已經完了。”我明白了,父親離開了人世。

    葬禮是不帶小孩子去的。我煩躁不安地在房子裡徘徊著,可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我從來也沒有想像過會有這樣的事。房子裡的窗簾都拉上了,點上了燈。姨婆坐在餐室裡,用她那特有的文體寫著長信。不時悲傷地招搖頭。

    是呵,我的父母真是一對恩愛夫妻。我在家中的遺物中發現了一封父親去世前大約三四天寫給母親的一封信。信中寫道他多麼想回到托基,回到她的身旁。在倫敦的事情絲毫沒有令人滿意的進展,但他感到一旦回到他最親愛的克拉拉身旁,一切煩惱都會煙消雲散。信中還說道,他想再次對她說她對他來說有多麼重要,儘管這樣的話他從前說過無數次。“你在我的一生中具有極大的影響,是天下最好的妻子。光陰荏苒更加深了我對你的愛。我感激不盡你給我的柔情、鍾愛和同情。願上帝保佑你.我最親愛的,我們不久就會團圓的。”

    我是在一隻繡花封面的筆記本裡找到這封信的。它是母親出嫁時親手為父親繡制的,寄給當時在美國的父親。父親一直珍藏著這個袖珍本,裡面還保存著母親寫給他的兩首詩,後來母親又把這封信夾進本裡。

    為父親服喪的日子裡,伊靈有些糝人。房子裡擠滿了竊竊私語的親友——外祖母、幾位舅舅、舅母和一些長輩們,以及姨婆的上了年紀的老朋友——他們喃喃低語,歎息著,搖著頭。每個人都穿著黑色的衣服。我也是重孝在身。我得承認在這種情況下,能給我帶來慰藉的就只有這身孝服。

    當我穿上這黑色的衣褲時,我感到自己的重要,認識到自己的價值,我不再是局外人了。

第三章 成熟

    1

    父親去世後,生活完全變了樣。我走出了那個安寧的、無憂無慮的童年王國,跨入現實的世界。無庸置疑,男人能給家庭帶來穩定。父親——家庭生活的基石。父親喜歡按時開飯,晚飯後不願人打擾,樂於跟別人合作演奏。這些都是無形中被人自然接受了的。父親是我們衣食的保障,他統管家務使之井然有序,父親還為我上樂理課。

    麥琪在父親去世大約九個月後與詹姆斯·瓦茨結了婚。她不太情願離開母親。母親急於了結這樁婚事,不願意他們再拖下去了。我清清楚楚記得她說,隨著時間的推移母女倆人會愈加難捨難分。詹姆斯的父親也急於讓他早些完婚。詹姆斯很快要從牛津大學畢業,直接進入商業界。他渴望與麥琪結為伉儷,建立自己的小家庭。瓦茨先生計畫在自己的地產上為兒子建一座房子,這對年輕夫婦可以住在那裡,一切就這樣安排妥當了。

    父親那位在美國的遺囑執行人奧古斯特·蒙坦特先生從紐約來到我家,住了一個星期。他身材魁偉,待人和藹,非常討人喜歡。沒人比他更能體諒母親了。他坦率地告訴母親,父親的生意糟糕透了,那些律師們及假心假意為他好的人曾經給父親出了許多餿主意。大量的錢財都耗費在補償虧本的生意上,用於維修紐約的房產上,其實根本不解決實際問題。他建議放棄大部分的房產,以免去繁重的稅款,能剩下的進款大概不多了。祖父曾經留下的大宗遺產已經化為烏有。祖父曾經是克菜弗林公司的合股人,公司願意繼續為合股人的遺媳提供紅利,而且也定期為母親提供一筆為數不多的撫恤金。根據祖父的遺囑,我們三個孩子每年每人可以得到一百英鎊的現鈔。大宗的美金都投入了房產業,目前這些房產已日趨衰敗,不是被遺忘無主,就是以極低廉的價格出售了。

    當時所面臨的問題是,母親能否支付得起居住在阿什菲爾德的這筆費用。我覺得母親的決斷是實際的。她斷定我們繼續住在那裡是不明智的。將來房子還需要維修。靠我們這點進賬來維持現狀儘管是可能的,但卻非常艱難。最好是將現有的邱宅賣掉,在德文郡的某地,大概是在埃克塞持財近買下一幢小一些的房子。這樣就會減少開支,而且買賣房子的差額也算是一筆收人。母親雖未受過職業訓練,不道得經商,但也不乏經商常識。

    然而,她的主張卻遇到了兒女們的反對。麥琪、哥哥和我一致強烈反對賣掉阿什菲爾德邸宅,懇求她保留這幢房子。蒙蒂特意從印度寫信來。我們說阿什菲爾德是我們的家,賣掉它我們於心不忍。姐夫許諾他可以長期寄給母親一小筆款子作為補貼。夏季他和麥琪到阿什菲爾德來祝也可以幫助支付一定的開銷。母親終於被我們對阿什菲爾德的眷戀之情所打動,放棄了自己的主張。她表示不管怎樣也要盡力保住這座邸宅。

    就這樣,阿什菲爾德依舊是我們的家,在我們心中始終是那麼神聖。多少年來,阿什菲爾德對我來說一直具有重要的意義。它是我一生的寫照,是我的家,是我的歸宿。

    父親是九月離開人世的。第二年七月,姐姐出嫁了。由於是在父親居喪期間,所以婚禮很冷清,未舉辦盛大的結婚宴會。婚禮安排得很妥貼,結婚儀式在古老的托基教堂裡舉行。我有生以來頭一次作了女儐相,感到莫大榮幸,所有的女儐相都身著白色衣裙,頭戴雪白的花冠。婚禮定在上午十—時開始,在此前我們在阿什菲爾德邸宅舉行了喜宴。新娘新郎高興地收到了許多為他們祝賀的新婚禮品。

    麥琪的離去可以說標誌著我生活的第二階段的開始。

    我仍是個孩子,可是卻已告別了童年的第一階段。時而興高采烈,時而悲傷絕望,時而又自高自大;在日常生活中表現出的這些特徵都是童年的標記。隨著這些特徵一起消失的還有安全感和對未來生活的無憂無慮。我們不再是米勒一家人了。如今只剩下母女二人相依為命:一個是中年婦女,一個是未曾涉世,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一切似乎還跟過去一樣,但是家庭的氣氛卻截然不同了。

    自從父親去世以後,母親的心臟病多次復發,發病很重,醫生為她開的藥也無濟於事。我一生中頭一次體味到為他人擔憂的滋味,我那時畢競還是個孩子,自然會把事態想得更嚴重些。我常常深夜醒來,心裡砰砰直跳,竟然確信母親已經故去。十二三歲的孩子正是處於易於憂慮的年齡。我自知有些荒唐,但卻不由自主地誇大了這些感覺。我翻身下床,躡手躡腳地穿過走廊,來到母親的臥室外,跪在門前,將耳朵貼在門軸處,凝神傾聽母親臥室裡是否有呼吸聲。多數情況下,我很快就能得到安慰——熱情的鼾聲算是對我最好的報答。所有這無數次的憂慮,我從未告訴過母親,我想她也不可能料到。此外,當她出門上街的時候,我還感到一陣陣恐懼,害伯她被車子撞倒。現在想起來實在有些荒唐可笑,把人憂天。這些情感糾纏了我大概足有一兩年,以後就漸漸消逝了。後來我搬進了父親的起居室,就在母親臥室的隔壁,房門開著一條縫隙。這樣,一旦母親夜裡犯病,我就可以直接進去,把母親的頭墊高一些,給她遞送白蘭地和碳酸氨。

    當我感到自己就守候在她身旁時,我不再受到令人痛苦不堪的憂慮的折磨——被誇大了的恐懼減小了。我發覺自己一生都背負著想像的重負。它雖然對我大有稗益——想像的確是小說家們必備的特殊技藝,但在其他方面卻也討厭地糾纏著你。

    父親去世後,家裡的生活水準急劇下降,社交活動幾乎完全終止,除了去訪問幾位舊友以外,母親不再跟任何人來往。我們手頭拮据,不得不處處節儉,為了保住阿什菲爾德,我們也只能做到這些。家裡不再舉行午宴和晚宴。她身邊的傭人由三個減至兩個。

    我們自己的飲食不再像從前那樣,經常一頓三四道菜的家宴了。正餐取消了,母親和我傍晚只吃乾酪烤通心麵條,或者米飯布丁之類的小吃。我想簡對此一定大為傷心。

    母親還逐漸從簡手裡接過定購食品的工作。

    2

    大約是三月的某一天,母親說麥琪快要生小寶寶了。

    “麥琪要有一個小寶寶?”我驚訝得目瞪口呆了。不知道這為什麼會出乎我的意料——此類事情在我的周圍屢有發生。

    我曾經接受了詹姆斯作我的姐夫這一事實,平日裡親熱地稱他吉米,很喜歡他。可這新的事實卻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很高興有了外甥。後來,麥琪帶他來阿什菲爾德住了一個月。他兩個月時,在古老的托基教堂受洗禮。由於他的教母諾拉·海伊持不能趕來,委託我代表她抱著小外甥。我神情莊重地肅立于前排,姐姐提心吊膽地將雙手懸在我的手臂下方,生伯我把孩子掉到地上。

    他取名為詹姆斯·瓦茨,跟他的父親和祖父同名。家裡人叫他傑克。他當時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所以我簡直急不可待,期望他立刻長大,能跟我一塊玩耍。

    我非常高興麥琪能夠回到家裡來長祝我纏著她給我講故事。她能給我的生活平添許多樂趣。我頭一次聽到福爾摩斯的故事就是麥琪給我講的,名字叫《藍紅寶石》。從那以後,我總是央求她再為我講些故事。《藍紅寶石》、《紅頭聯盟》、《五粒桔子籽》都是我最愛聽的。我很喜歡聽地講故事,她講起故事來給聲繪色。

    麥琪結婚前就寫短篇小說。曾在文學雜誌《名利撤上發表過許多篇。在當時,能在《名利撤雜誌小說欄裡發表作品的人都被公認為是有文學造詣的。父親為有這樣的女兒而感到莫大的驕傲。她寫了一系列以體育運動為題材的短篇小說——《第六個額外的進球》、《綠茵場上的摩擦》、《凱蒂打板球》等等。二十多年以後,我重讀這些小說,仍然認為寫得十分精彩。她要是沒有結婚的話,也許會繼續寫下去。

    她從未認真考慮過要當一位作家,也許更希望成為一名畫家。她屬於那種只要想幹什麼就差不多能幹出成績的有才氣的人。據我所知,她婚後就不再寫小說了,但是十到十五年之後,開始從事戲劇創作。她寫的《債權人》一劇,曾由巴茲爾·丁導演,利昂·誇特梅恩和費伊·康普頓主演,在皇家劇院上演。除此之外,還寫了一兩個劇本,但沒有能在倫敦公演。她還是一位優秀的業餘演員,參加過曼徹斯特業餘劇團演出。麥琪是我們家裡公認的才女。

    我當時胸無大志,自知缺乏天賦。我曾喜歡打網球和板球,但一直打得不好。假如我說自己自幼渴望成為一名作家,並堅信將來總有一天會實現自己的夙願,那會是很有趣的事情,可是說老實話,我的頭腦中並末閃現過這樣的奢念.我在十一歲那年卻也發表了作品。事情是這樣的。伊靈出現了有軌電車,立刻引起了軒然大波。這對伊靈來說是件可怕的事情。如此寧靜的居民區,寬闊的街道,美麗的房屋如今卻被這叮叮噹當的電車所破壞。有人說這是進步,立刻遭到人們的起哄。電車並無先進之處,它噪音很大,危害市民的健康。城裡當時已經設有從伊靈大街到舍佛德林和從漢威爾到艾克頓兩條重要的公共汽車路線。那些車身漆有伊靈字樣的朱紅色公共汽車完全勝任客運工作,伊靈還有舊式的大西部鐵路和地區鐵路。

    沒有增設有軌電車的必要,可是它卻出現了,無情地出現在伊靈城裡,有人憂傷落淚,有人咬牙切齒。就在電車開始運行的第一天,我寫的一首詩發表了,這首詩由四小節構成。姨婆懇請一位常去她家作客的老紳士去一趟報館,向編輯推薦這首詩。當我從報紙上讀到自己的那首詩時,感到歡欣鼓舞。但這並沒有促使我考慮將來是否從事文學創作。

    我考慮的事情僅有一樁一一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婚姻。

    我和我的朋友們一樣對此深信不疑。我們意識到幸福即將來臨,我們渴望愛情,希望得到關懷和照顧,希望受到尊重,切望我們所追求的能夠如願以償,同時,又把丈夫的生活、事業及成功作為我們引以自豪的職責擺在生活的首位。我們不需要什麼興奮藥或者鎮靜劑,生活賦予我們信仰和快樂。儘管我們也會偶感失望——一時的不幸———但縱觀人生。趣味無窮。也許對如今的姑娘來說,生活中同樣充滿了樂趣,可她們似乎並不幸福。我忽然感到,她們大概能從憂鬱中得到快慰,有些人就屬於這種類型,她們好像更偏愛那些使她們永遠屈服的情感危機。她們甚至喜歡焦慮,喜歡只有我們老一輩人才有的焦慮。當年我們這一代人常常會遇到家境衰落,連所期待的四分之一也難以得到滿足。那麼我們又為什麼能如此地熱愛生活呢?難道是我們的心中就有一種如今已不再產生的生命活力嗎?我們就如同具有強大生命力的花朵一一也常常像野草,儘管如此,我們卻根深葉茂——奮力穿過鋪路石和石板的縫隙,植根在不毛之地,立志要張開生命的風帆,享受生活的樂趣,在陽光下成長,直至有人走來,踩在我們身上。即使遭到暫時的摧殘,我們也很快就會重新昂首挺胸。

    真正令一位年輕的姑娘——未來的妻子躍躍欲試的,是那個酷似奇妙歷險一樣的生活。你無從預料將降臨到你頭上的是什麼,這使女性們如此振奮。不必為未來而擔憂——生物學自然會作出抉擇。你在期盼著那個男人,一旦他出現在你的面前,就會徹底改變你的生活。在生活的叉路口上,你可以表露你的心跡,這是激動人心的。“我要嫁給一個外交家,我希望出國,到世界各地觀光……”“我不想嫁給一個水手,不願意大部分時間都住在沿海地區。”或者“我要嫁結一位橋樑建築師或探險家。”整個世界向你敞開著,但是並不能由你選擇,只能聽憑命運的決斷。你也許會遇到各種人,也許他是個酒鬼,你的婚姻並不美滿,但這更刺激了你的全部情感。你所嫁給的並不是某人的職業,而是有血有肉的人。用老一輩保姆、廚子和女傭的話說:“遲早有一天,‘有緣分的先生’就會闖入你的生活。”

    到了十三四歲,我察覺出自己在生理上有了很大變化,經驗和閱歷也極大地豐富起來,感到自己己不再棲身在長輩的羽冀之下。我已經能夠護衛自己了。我也開始努力瞭解自己——屬於哪種類型的人,在哪些方面能有所造詣,哪些方面會一事無成,因此不能浪費自己的光陰。我自知反應不靈敏,遇事需要有充分的認真思考的時間,方能決定對策。

    3

    父親去世後,母親在麥琪的陪同下去了法國南部,我一人留在阿什菲爾德,由簡照顧了三個星期。就在那時,我迷上了一項運動,結識了新的夥伴。

    在碼頭上滑旱冰是當時時興的消遣。碼頭的地面粗糙不平,使人頻頻摔倒,但也給人以無盡的樂趣。碼頭的盡頭有一座類似音樂廳的大房子,冬天閒置,被用作室內旱冰場,人們自備旱冰鞋,花上兩便土買一張門票,就可以進去滑了。我在旱冰場常遇到的是露茜姐妹。她們都已成年,待我很好,因為她們瞭解到我母親遵從醫囑去國外療養,就剩我一個人在家。

    我生活中最愉快的時刻是麥琪回家小住的時候。她每年八月回來。簡跟她一道來,住上幾天就回去工作了。麥琪帶著傑克在家裡住到九月底。

    傑克給我帶來了無盡的歡樂。他臉頰紅潤,金黃的頭髮,看上去很貪吃。我們有時稱他是“奶油雞蛋小麵包”,他生性桀驁不馴,嘴總是閒不住,要想使他開口說話非常容易,但要想讓他閉上嘴可就難了。他脾氣暴烈,常常會像我們說的那樣大發雷霆:開始是滿臉漲紅,繼而變紫,憋足了氣,直到實在憋不住了,爆發出一陣雷霆!

    跟所有的孩子一樣,傑克敬重我的母親。他總是一大早就跑過去,鑽進我母親的被窩,隔著牆壁我也可以聽到他們的談話。有的時候他們談論人生,有的時候母親給他講故事。

    耶誕節期間,我們常去柴郡跟瓦茨一家一起過節。簡每年這時候休假,他和麥琪要去聖茅利茨住三周。他滑冰滑得很好,這是他最理想的度假方式。母親和我去旗多,與老瓦茨夫婦及他們的四個孩子,還有傑克一道歡度聖誕。對於孩於來說,在這座陽宅裡過耶誕節是再好不過的了。它不僅僅是一座寬大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建築,具有哥特式風格,有許多房間,走廊、臺階、前後樓梯、陽臺、壁完——孩子們喜歡的一切,而且還有三架型號不同的鋼琴和一架風琴。

    艾本尼是貪吃者的天堂。在中廳的一側,有一間瓦茨太太的貯藏室。它與姨婆的貯藏室不同,沒有像金庫那樣緊鎖著,允許家人出入,各取所需。裡面靠牆擺滿了架子,上面存放了各種美味佳餚。有一面架子上放的全是各種巧克力,一盒一盒的,上面貼有各色商標。室內還有餅乾、薑餅、各種水果罐頭、果醬等等。

    在其他時節,我和母親也來艾本尼小祝這座邸宅讓我留戀。在院子裡的環形車路底下有一條地溝,我發覺那是我表演各種歷史故事和戲劇的好地方。我常常大模大樣地走著,口中念念有詞,兩手比比劃劃。我敢肯定園丁們准以為我精神失常了,這正是我進入角色的時候。我不曾想到要把曆構思的東西寫下來,對園丁們的品評議論也不屑一顧。即使在今天、我也時常一邊散步,一邊自言自語——試著把寫作的某一章節理順。

    我的創造力還表現在繡制沙發坐墊上。當時坐墊很時興,尤其是繡花坐墊始終受人歡迎。我在秋季熱心搜集一大堆絲線,開始是買各式繡花圖案,用熨斗印在一方方緞子上,再用絲線繡制。後來我對那些千篇一律的圖案厭倦了、就自己動手將瓷器上的花樣描下來。家裡有一些柏林和德累斯頓產的大花瓷瓶,上面有精美的花卉圖案。我把它們臨摹下來,儘量複製它們的色彩。外祖母聽說我在繡花,頗為高興。她大半生都在刺繡,想到外孫女會繼承自己的事業萬分欣喜。然而我卻沒能達到她那樣高超的技藝,沒有像她那樣能繡制山水風景和人物肖像。

    在簡的父親瓦茨先生面前我總要感到難以名狀的羞澀。他曾叫我“小夢想家”,使我窘迫不已。他時常問我:“又在幻想什麼呀,我們的小夢想家?”我滿面緋紅。他還常要我為他彈奏或演唱充滿感傷情調的歌曲。我識譜能力極強,他動不動就拉我到鋼琴旁,給他演唱他心愛的歌曲。我不太喜歡這些歌曲。但唱歌總比跟他聊天要輕鬆一些。瓦茨先生是藝術家,擅長畫沼澤和日落等風景畫。他還是有名望的收藏家,專事古老的橡木傢俱的收藏。除此之外,他和他的朋友弗萊徹,莫斯還從事藝術攝影,出版了幾部著名建築的悶片集。我真希望自己當時在他面前不那麼差答答的,在我那個年齡,正是自我意識最敏感的時期。

    節禮日①那天,大人們帶我們乘火車去曼徹斯特觀看童話劇——它們都是一些優秀的劇碼。在此之前,我也看過童話劇。我有生第一次觀看童話劇是在德魯利蘭,由姨婆帶著去的。看的是馬瑟·古斯的《唐·萊思斯》。這部童話劇的劇情我至今記憶猶新。一連幾個星期,我都夢見了唐·萊思斯。他是我所見過的最滑稽的人物。就在觀看演出的那天晚上,發生了一件激動人心的事情。兩位小王子就坐在皇家包廂裡看戲。那位人稱愛迪的王子不慎將自己的節目單和觀劇用的小望遠鏡碰落到包廂下方正廳前排我們座位的近旁。令人振奮的是,愛迪王子沒有支使侍從,而是自己親自走下包廂,拾起節日單和小望遠鏡,彬彬有禮地向我們道歉,說但願這些東西沒有碰傷我們——

    ①節禮日.英國法定的假日.是耶誕節的次日;按英國俗例,這天要向郵遞員贈送’節禮“,故稱“節禮日”。

    ————譯注。

    那天夜裡我躺在床上想入非非,幻想著有一天,我會嫁給愛迪王子。也許,起初他落水遇難,被我救了上來,由此引出一段羅曼史……女皇殿下恩准了我們的婚事。或者,是另外一種偶然的機遇——王子流血過多,奄奄一息,我為他輸了血。像托爾庇那樣,我被封為女伯爵,高攀與王子結為伉儷。

    4

    游泳是我一生中的一大樂趣,直到今天,仍然如此。要不是關節炎纏身,下水和出水都感到困難,我對游泳的興趣一定會經久不衰的。

    在我大約十三歲的時候,社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記得從前的海濱浴場是男女嚴格分開的。海濱設有婦女專用浴唱—一個鋪有石子的小海灣。海灘的坡度很大,有八輛更衣馬車停候在那裡,由一位脾氣暴躁的老頭兒照料。游泳者跨進漆成條格的更衣馬車,關好兩邊的車門,開始更衣。更衣時還需格外當心,因為不一定什麼時候,那位老頭會突然決定該你下水了。這時,馬車就會額顫巍巍地碾過鬆散的石子,顛簸得厲害,像如今的吉普車或者越野車穿過沙漠中亂石密佈的地帶一般。

    穿戴停當,就打開朝水那面的車門。如果趕車的老頭對你好的話,馬車會停在海水正好接到最高一層階梯上。你走下馬車,下到恰好齊腰深的水中,開始游泳。在不太遠處,有一隻小筏子,可以遊到那兒爬上去休息。落潮的時候,小筏子離得很近;漲潮時,就得遊很長一段距離才能到達那裡,這樣,你就多少可以獨自享用這只小筏子了。在水裡你隨便遊多長時間都可以。我每次遊的時間都大大超過了陪同我來的大人們所規定的鐘點。他們遠遠地向我招手,示意我上岸。不過,我一旦登上小筏,他們就很難把我叫回去,我繼續朝著相反的方向遊去,總是能隨心所欲地拖延時間。

    當時還不時興躺在海灘上進行日光裕出水後立刻鑽進更衣馬車,馬車還是突然啟動,將游泳者載上岸來。

    男子海濱浴場位於海岸更遠一些的地方。男人們只穿一條三角褲叉在水中盡情地暢遊,遠離女人們的視野。然酉,時代在發展,男女混合浴場逐漸遍佈了英倫三島。

    麥琪每年夏天都帶著傑克來托基,我們幾乎天天都去潛泳,即使是颳風下雨,也打消不了我們的興致,事實上,我更喜歡在這樣的天氣裡游泳。

    我們如今與外界的往來比父親在世時少得多了。我心目中有自己的伴友,母親也只與一兩位知己交往,幾乎沒有什麼社交活動。這都是因為家裡經濟困難,母親手頭沒有可以招待客人或者支付去赴宴的馬車錢的費用。母親一直不適宜走遠路,加上患有心臟病,極少出門訪友。在托基,無論去哪兒,出門就得上坡下坡。我夏季游泳,冬季滑旱冰,有大量的書籍閱讀,從書中獲得了無盡的樂趣。這一時期,母親為我朗讀狄更斯的作品,我和母親都喜歡他的著作。

    起初,母親朗讀沃爾特·司各特的作品。我最喜歡的作品之一是他的《法寶》。我還讀了他的長詩《瑪米恩》和《湖上夫人》。後來,我和母親又都把興致轉向狄更斯的小說。母親家來缺乏耐性,閱讀隨意跳過一些段落。朗讀司各特的作品時,她常常讀著讀著,忽然冒出一句,“下面是大段的描寫,文筆倒是優美流暢,不過用不著寫這麼多。”我想她也一定將狄更斯作品中的一些憂鬱傷感的段落悄悄地略去了,尤其是描寫小耐爾的那些段落。

    我們最先讀的狄更斯的作品是《尼克拉斯·尼克貝》,我特別喜歡的人物是那位老紳士。在狄更斯的所有作品中,我量喜歡讀的是他的《荒涼山莊》,至今愛不釋手。

    偶爾我們也讀讀薩克雷的作品。我們順利地通讀了《名利撤,在讀《紐可謨一家》時卻讀不下去了。“我們應該喜歡這部作品,”母親說:“大家都認為它是薩克雷最優秀的一部小說。”姐姐最喜歡讀的薩克雷的作品是《愛斯芒德》,這部作品也讓我們感到晦澀和冗贅。事實上。我從來也沒有能夠很好地欣賞薩克雷的作品。

    在我個人閱讀的書籍中,這一時期讓我入迷的是法文版大仲馬的《三個火槍手》、《二十年後》和《基督山伯爵》。尤其是《基督山伯爵》的第一卷。儘管後面的幾卷對我來說偶有費解之處,但整部著作氣勢宏大,波瀾壯闊,令我陶醉癡迷。我當時也喜歡讀莫里斯·豪萊特的《林中情侶》和《理查的是與非》。這些都是優秀的歷史小說。

    看戲始終是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住在伊靈的時候,姨婆每星期至少帶我上一次劇院,有時兩次。每逢上演新的音樂喜劇,我們逢場必到,並購買劇中音樂的樂譜。

    我十分喜歡彈奏這些曲子。在伊靈姨婆家中,鋼琴擺在客廳裡,我可以一連彈上幾個小時,而不去給任何人添麻煩。

    我把這些樂譜帶回到阿什菲爾德,晚上在學習室裡彈奏。母親經常晚上吃點東西後,大約在八點左右就早早地上床休息了。我仍舊在她臥室上方的房間裡一邊彈著鋼琴,一邊高聲唱歌。過了大約兩個半小時左右,母親實在忍受不了了。就用—根拉窗簾的長杆,急促地捅捅天花板。我懊喪地離開鋼琴。

    我也曾構思過一個獨幕小歌劇,劇名叫《馬喬裡》。我並未把它全部寫出來,倒是在庭院裡試唱了一些片斷。我隱約感覺到將來有一天,我真的能譜寫樂曲。我甚至試著寫一部歌劇.但後來又擱置一邊了。我記不得整個劇情,只記得它具有悲劇的情調。一位優秀的男高音歌唱家無望地愛上了一位叫瑪嘉麗的姑娘,而瑪嘉麗並不愛這位年輕的歌唱家。

    後來,他與另一位姑娘結了婚,可是就在舉行婚禮的當天,他收到瑪嘉麗寄自遙遠的鄉下的一封信.告訴他她即將離開人世,她已經意識到她是愛他的。年輕的歌唱家撇下新娘,風塵僕僕地趕到瑪嘉麗的身旁。瑪嘉麗在彌留之際,用一支胳膊肘支撐著身體,輕輕地唱了一支動人心弦的情歌。

    新娘的父親發誓要為被人拋棄的女兒復仇,也隨後趕來了。

    但是,這對情人的不幸深深地感動了他。最後,他用男中音加入了二位情人的演唱。整個歌劇以最著名的三重唱結束。

    我也曾有過寫一部叫《艾格尼絲》的長篇小說的創作衝動。我已經記不太清我所構思的故事情節了。書中好像有姐妹四人。大姐奎恩妮,一頭金髮,長得嫵媚動人;老二、老三是孿生,深色的皮膚,文雅端莊;最小的艾格妮,容貌一般,靦腆而且體弱多病,靜臥在沙發上。故事很長,我大都忘了,只記得艾格妮的真正價值後來終於被一位留著唇髭的名人認識到了。許多年來艾格妮一直悄悄地愛著他。

    母親忽然感到我受的教育畢竟還不夠,應該到學校裡就讀一段時間。托基有一所古文爾小姐辦的女子學校。母親為我辦好了手續,每週去學校聽課兩天,選修一些課程。

    我選修了算術、語法和作文。我對算術的興趣始終未減,大概就是在那所學校裡,我學習了幾何。令我頭痛的是語法課,我想不通,為什麼一些詞被稱作介詞,為什麼某些動詞只能有某些固定的用法。這些解釋語法的術語對我簡直像外語一樣難以理解。我曾滿腔熱情地學習作文卻沒有什麼大的成就。教師的批語總是說,我的文章怪誕離奇。嚴厲地批評我寫文章容易離題。我猶記得我的一篇以《秋》為題的作文。文章開頭寫得還不錯,描寫了金色和褐色的秋葉,可是,鬼使神差地筆鋒突然一轉,寫起一頭豬來了。也許是因為寫到它從林中的土裡拱出了一些橡樹果。接著就大書特書起這頭豬。完全忘卻了《秋》的題目。我寫了這頭豬五花八門的歷險,文章最後以它為朋友舉行盛大的山毛櫸堅果宴會結束。

    後來,我常想,假如當年我繼續在學校受教育,情況又會怎樣?我想我會有所長進的。有可能完全被數學吸引住了——一個始終使我癡迷的學科。要真是這樣的話,我的一生就全然會是另一個樣子。我也許會成為一位三流或者四流的數學家,一生都會幸福如意,也許就不必寫什麼小說。數學和音樂足以滿足我的需要。它們會牢牢地吸引我的注意,從而關閉了我形象思維世界的大門。

    然而,經過幾番思考,我發現人的一生總是朝著一個既定的方向發展的。人們常常會想到“要不是發生了某件事。我就會如何如何”,或者“要是我跟另一個人結婚,我的一生就完全是另一番樣子”。不論怎樣,我覺得人總是在自己的模式以內,探索著自己的生活之路、因為人總是按一種模式發展——這就是生活中你個人的模式。你可以為之增光加彩,或者草率了事,它卻總是屬於你自己的模式,只要你追循著你自己的模式,就能獲得生活上的和諧,心靈上的慰藉。

    我在蓋耶小姐的學校學習了大約一年半多一點的時鞠。母親後來改變了原來的打算。一天,她突然說要我去巴黎。她想在冬季把阿什菲爾德租出去,我們一起去巴黎。我可以在姐姐曾經就讀過的膳宿學校學習,她問我是否樂意。

    一切都得按她的計畫行事。母親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當。她辦這些事情效率極高,大家都順從她的擺佈。房子8I藏價出租了。我和母親整理好行裝,沒多久就在巴黎梯也納大街的梯也納旅店安頓下來。

    母親隨身攜帶了許多引見信以及寄宿學校、教師、能出主意的人的地址。不久,她就把這些都分理出來。她聽說原來麥琪就讀學校的潘茜娜特·T太太已經不同于從前了,學校每況愈下。丁太大已經心灰意懶了。母親卻說,我可以暫時試讀一段時間再說。這種對待教育的態度在如今是難以讓人苟同的,可在母親看來,去一所學校試讀就如同光顧某家餐館一般。對一家餐館只探頭瞧一眼是無法作出評判的,得親自走進去品嘗一下它的萊看。要是不喜歡,就儘快離開那裡。在當時,人們也不必為畢業證書發愁。並不介意畢業證書上的成績是優秀還是一般,很少考慮它對未來前途的影響。

    當時學校裡教授的內容似乎並不怎麼使我感興趣。歷史課好像正在講“福隆德”運動①,這段歷史我早已從歷史小說所熟知了。地理課學的也是“福隆德”運動時期的地理,我被那些舊時的法國各省概況搞得暈頭轉向。課堂上還講了法國大革命時期各個月份的名稱。我的法語聽寫糟糕透了,大大出乎任課教師的意外,她簡直難以相信。“這的確是不可能的。你的法語說得這麼好,聽寫中競出現了二十五處錯誤,二十五處呀!”班裡其他同學的聽寫錯誤沒有超出五個的。我為此而惹人注目。如果想想我個人的成長環境,就不足為怪了,因為我是完全通過會話學習法語的。在法語課的其他方面,如文學、背誦等等,我是班裡的優秀生;但在法語語法、拼寫方面,我幾乎是班裡成績最差的學生。老師們覺得我很棘手,為我而感到羞愧,我自己對此卻不以為然——

    ①“福隆德”運動又稱投石黨運動,系1648一1653年法國反專制制度的政治運動.

    ——譯注。

    教授我鋼琴的是一位叫萊格朗德太太的老教師,她在那所學校執教多年。她最喜歡運用的教學方式是與她的學生一起彈奏。她堅持要求學生學會讀樂譜。我的識譜能力還算不錯,可是與萊格朗德太太一起彈奏卻是活受罪。我們倆並排坐在一條像琴凳一樣的長凳上,萊格朗德太太肥胖的身體就占去了一大半的位置,靠琴中部的那只胳膊肘把我頂得很遠。她彈奏起來激情滿懷,臂肘大幅度移動,叉腰似地向外撐著,結果使坐在身旁學琴的學生在合奏時不得不緊緊夾著那只手臂彈奏。

    憑藉著我的某些天賦,我幾乎總能對付著彈奏二重奏的低音部分。萊枯朗德太太也樂於這樣,因為她非常欣賞自己的演奏,而高音卻又最能抒發胸臆。

    有時,由於她滿腔激情和專心致志地埋頭彈琴,沒有注意到我的低音部分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聲音了。我時而躊躇地彈上一小節,遠遠地落在她的後面,我試著跟上她的彈奏,卻又不知道進行到什麼地方了。我信手彈起來,力圖跟她同步。可是,因為我們是看著譜彈奏.所以我不可能每次都預先找到該彈的地方。突然,一個極不合諧音把萊格朗德太大從音樂的陶醉中驚醒。她嘎然止住,兩手懸在空中、厲聲說道:“喂,你剛才彈了些什麼,小傢伙?難聽死了!”她的斥責毫不過分,的的確確太難聽了。我們接著又重新彈起。

    當然了,假若我要是負責高音部分,稍有差錯,即刻就能被察覺。但總的來說,我們配合得還不錯。萊格朗德太太在彈奏的整個過程中不住地喘息和鼓鼻,胸部一起——伏,不時地發出一聲聲呻吟。這些舉動使人惶恐而又讓人消魂。可她身上散發著的強烈氣味卻又不那麼令人愉快。

    學期末,要舉行一個音樂會。我被安排演奏兩首樂曲,一首是貝多芬的《奏鳴曲》,另一首是《阿拉貢小夜曲》或者類似的什麼曲子。我突然厭惡起《阿拉貢小夜曲》來。不知是什麼原因,我發現它特別不好彈。按理來說,它應該遠比貝多芬的作品容易。我排練貝多芬的作品進步很大,但《阿拉貢小夜曲》的彈奏卻始終很差,毫無進展。我越全力以赴檀練習,越感到心慌意亂。在睡夢中也在琢磨怎樣演奏。夜裡被將會發生的各種不測所驚醒——琴鍵突然壞了,不得不中途換用風琴演奏,要不然就是我遲到了,或者音樂會已在前一天晚上舉行過了……現在想來,這些夢屬實在荒唐。

    就在音樂會將要舉行的前兩天,我發高燒,學校把我的母親也找了來。醫生找不出發燒的起因,但他提議取消我在音樂會上的演奏,搬到校外休養兩三天,等開過音樂會後再回來.我無法表達我對他無盡的感激之情,儘管與此同時也感到本來立志成功但卻敗下陣來的懊喪。

    我還記得在蓋耶小姐辦的女子學校時,平日我在班裡的算術是拔尖的,誰知在一次考試中卻成了全班的最末一名。讀考卷上的題的時候,不知怎麼搞的,我的大腦中止了運轉。

    有些人平時學習不怎麼樣,可是考試的時候競能通過,而且得分很高;有些人在平日彈奏得很差,一旦到了觀眾面前,卻能發揮得比平日好。也有一些人則恰恰相反。我就屬於後一類人。這顯然也促使我選擇了恰當的職業。作為一名作家,最幸運的就是可以獨處,自由支配自己的時間專心寫作。它雖然也會令人焦慮、煩惱,讓人頭痛,使人在安排明知能安排得好,卻一時又很難理出頭緒的故事情節時絞盡腦汁,但是作為作家,卻不致在公眾面前當場出醜。

    我如釋重負地回到了學校,心緒格外地好。我趕忙試著彈了一下《阿拉貢小夜曲》。這一次效果比以往任何一次彈得都好,但仍舊不甚理想。我繼續跟著萊格朗德太太學習貝多芬奏鳴曲的剩餘部分。她對我感到失望,因為我本應為她贏得一些讚譽,不過她仍舊待我和善,慰勉我,說我對音樂的感受力強。

    我曾在巴黎度過了兩個冬天和一個夏天,那些都是我生活很最快活的日子,各種各樣有趣的事情時有發生。祖父的一位舊友也住在那兒,他的女兒,當時正在巴黎演出的大型歌劇《浮士德》中扮演瑪格麗特。我去觀看了她的演出。寄宿學校是不組織學生看《浮土德》的一一這一劇碼被認為“不適宜少女”們觀看。我倒覺得人們過高地估計這些易受腐蝕的少女們了。要想看懂瑪格麗特窗前發生了什麼有傷風化的事,還真需要有比當時的少女們所具備的多得多的知識。在巴黎觀看演出時,我對瑪格麗特為何鋃鐺入獄感到困惑。我以為她是偷了珠寶才坐牢。我從未想到她懷了孕,生下的孩子天折了。

    學校組織我們看的大多是歌喜劇,《卡門》、《繡花女》、《曼儂》。

    《卡門》是我最喜歡的一部。我在大歌劇院除了《浮土德》,還看過《湯豪舍》。

    母親帶我去裁縫店,從那時起,我開始講究穿戴了。我高高興興地在那兒訂做了一件銀灰色的雙皺夜禮服。在此之前,還從未打扮得像個成年人。

    我們通過母親帶來的那些引見信進入了法國人的社交界。在當時,美國姑娘受人歡迎。法國的貴胄們可以與美國富翁們的千金締姻。我雖遠算不上是富家小姐,父親卻也是公認的美國人,而所有的美國人又都被認為是有錢的。這是一個奇特的、冠冕堂皇的舊式社會。

    我接觸到的法國人都是那麼彬彬有禮,舉止莊重。在一個少女的眼裡,再沒有比這更刻板的了。儘管如此,我也學會了最客套的禮貌言辭。還跟一位叫華盛頓·勞伯的先生學會了跳舞和得體的舉止,瞭解到《華盛頓郵報》、波士頓及其他一些事情。我還瞭解到遍佈世界各大都市的社交界。

    最使我厭惡的是圖畫課。母親固執己見,執意不許我放棄這門課程。“女孩子應該學會畫水粉畫。”

    就這樣,每隔兩個星期,就有一位忠厚的青年女子來找我,硬是陪著我乘地鐵或公共汽車去花市附近的一個畫室(當時在巴黎,少女是不能獨自一人出門的)。我和一群姑娘一起學習繪畫,學畫水杯中的紫羅蘭,小罐中的百合花以及黑色花瓶中的水仙。那位教授繪畫的女士在我們的座位中間來回踱步,不時地發出幾聲令人不安的嗟歎。

    復活節期間,我們參觀遊覽了凡爾賽、楓丹白露以及其他一些名勝。回來後,母親像以往一樣突然告訴我,說她決定我不再回T太太的學校了。

    “我有些看不上那所學校。”她說,“講授的課程都很乏味,完全不同于麥琪上學的時候了。我打算回英國,已為你安排好了,去霍格小姐辦的學校就讀。”

    我聽後只是略感突然。在T太太的學校裡我生活得很愉快,並不是特別想要回去。實際上,換一個新的地方的主意似乎更吸引人。我總是喜歡新鮮,不知道這能說明我的愚蠢還是隨和——當然了,我自己倒希望是後者。

    這樣,我來到霍格女校。這是一所很好的學校,只是英語占了絕對優勢。我喜歡這所學校,但也發現校園裡的生活有些單調。我有了一位元優秀的音樂教師,只是不及跟萊格朗德太太學琴時那麼有趣。儘管校方嚴禁學生說英語,可是大家卻始終用英語交談。沒有誰肯在法語上花很多功夫。

    在霍格女校,校外活動得不到鼓勵,甚至可以說是不允許的。這倒使我擺脫了外出補習繪畫的煩擾,只是對不能再經常像遊歷天堂一般穿過花市而遺憾。暑假的時候我回到阿什菲爾德度假。就在假期結束的時候,母親對我的教育又有了新的打算。對於母親這種做法我已經習以為常了。

    5

    姨婆的醫生巴伍德大夫有一位嫂子在巴黎辦了一個女子精修班,每期只招收十二到十五名學員。每名學員都要選樂課,去藝術學校或者巴黎大學文理學院聽課。“你覺得去那兒學習怎樣?”母親徵詢我的意見。正像我說過的那樣,我喜歡新鮮,事實上這時我的信條已經確立,那就是:“無論什麼,都應該嘗試一下。”就這樣,秋天的時候,我進入了德賴登女士設在德布瓦大街凱旋門外的德賴登女子精修班。

    德賴登班的一切都那麼令人愜意,我頭一次感覺到,我們所學的一切都引人人勝。班裡一共十二名學生。德賴登女士細高個子,身段優美,一頭白髮梳理得非常整齊美觀。

    她有些兇悍,每逢生氣的時候,就喜歡使勁揉擦她那只紅鼻子。她說話冷漠,夾雜著譏諷,讓人惶恐卻又能激勵人上進。

    她的助手是個法國女人,帕蒂太太,帕蒂太太是個典型的法國人,喜怒無常,多愁善感,特別容易偏激。我們大家卻非常喜歡她,幾乎不像懼怕德賴登女士那麼怕她。

    這裡的生活多少有點大家庭的意味,但在學習上,人人都一絲不苟。教師特別注重音樂學習,但課程的開設也是豐富多彩的。我們從法蘭西喜劇院聘請一些人來為我們講授莫里哀、拉辛和高乃依,還從藝術學校邀請歌唱家為我們演唱呂裡和格魯克的歌曲。班裡還開設了戲劇課,課上要朗誦作品。幸好我們做聽寫測驗的次數不多,所以我的拼寫錯誤也就不那麼惹人注目。由於我的法語說得比別的同學都流暢,在背誦臺詞的時候完全沉醉在劇情之中,仿佛自己就是劇中那位可悲的女主人公。我站在講臺前,高聲朗誦道:“大人,這一切榮華富貴恐怕是不會讓我動心的。”

    我們大家都喜歡上戲劇課。我們被帶到法蘭西喜劇院,觀摩古典戲劇和一部分現代戲劇。

    我認為,只有能真正刺激起學習者反應的教學才算達到了滿意的效果。單純的介紹是沒有意義的,學生並不能真正學到什麼新知識。請戲劇演員談談她所主演的戲劇,重複她的臺詞;請名符其實的歌唱家來為學生演唱格魯克的《奧菲奧與歐律狄刻》中的片斷,只有這樣才能激起學生心中對藝術的執著的追求。這樣的教學向我展示了一片嶄新的世界——一個能使我終身受益無窮的藝術天地。我個人的主修課是音樂,學鋼琴和聲樂。教授我鋼琴的是一位叫查理斯·菲施特爾的奧地利人。他偶爾也去倫敦,舉辦鋼琴獨奏會。他是位和善而又嚴厲的教師。學生彈奏時,他在屋子裡來回踱步,望望窗外,聞聞鮮花,好像並沒有用心傾聽。可是一旦你彈錯了某個音,或者某個樂段彈得不准,他立即會像一隻捕食的老虎驀地一下轉過身子,咆哮著:“喂,你彈的這是什麼,小傢伙,嗯?難聽極了!”起初這一舉動令人心驚肉跳,慢慢地也就習慣了。他酷愛蕭邦的作品,我所學的大多是蕭邦的練習曲、圓舞曲、幻想曲、即興曲和一首敘事曲。我知道自己在他的指導下,有了長足的進步,心裡很高興。我還學習了貝多芬的奏鳴曲,幾支被他稱為“客廳小品”的輕快曲子,一首浪漫曲,柴可夫斯基的船夫曲,以及其他作品。

    我勤學苦練,往往每天彈琴七個小時。一種強烈的熱望在我的心底升騰——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從理智上意識到了這一奢望,可它確實埋藏在我的心靈深處——我幻想成為一個鋼琴家,在音樂會上表演。這將意味著長時間的艱苦奮鬥,但我察覺到自己的進步速度非常快。

    我的聲樂課開始得比鋼琴課要早些,指導老師是布耶先生。他與讓·德·赫茲克齊名,被公認為當時巴黎最有影響的兩個聲樂教師。赫茲克曾經是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布耶是著名的男中音歌劇演員,布耶先生認為我的頭聲是完美的,發出的音自然,恰到好外。胸腔音也不錯,只是中音區特別成問題。為此,我得先從次女高音部練起,以發展我的中音區。

    他時常為我那“英國面孔”所惱火:“又是英國面孔,一點表情都沒有!太呆板了。聲音、吐字都是從嗓子眼裡發出的.這怎麼行?法語發音要從上齶發出來,從口腔的上部。

    上顎和鼻樑才是中音區發聲的正確位置。你法語說得很漂亮,非常流暢,只是可惜不帶英國口音,而是帶著南方口音,你從哪兒學來的南方口音?”我矜持片刻說,這也許因為我是跟一位在法國南部長大的女傭學法語的緣故。

    “噢,原來是這樣。”他說,“對,就是這麼回事。你說話帶的是南部口音,你的法語說得很流暢,但用的都是英國人的發聲習慣,聲音是從嗓子眼裡發出來的。你必須移動雙唇,保持上下牙齒緊合。噢,我知道該怎麼辦了。”

    他要我在嘴角處銜著一支鉛筆,唱的時候儘量吐字清楚,但不能讓筆掉下來。開始的時候,我極難做到這一點,後來終於過了這一關,能夠牙齒緊咬鉛筆,雙唇大開大合,吐出字來。

    我學會了大量的法國歌曲,還學會用德語演唱許多舒伯特的歌曲。儘管我不懂德語,學會這些歌卻並不很困難,當然了,我也學用義大利語演唱。但總的說來,指導教師不允許我好高鶩遠。大約學習了六個月左右之後,他允許我唱《繡花女》中的詠歎調和《托斯卡》中的詠歎調《為藝術,為愛情》。

    這一段時間的生活是幸福愉快的。

    有時候,學員們從盧浮宮回來。一起到一家飲食店喝茶。對一個貪嘴的姑娘來說,沒有比這更開心的事情了。我最喜歡吃那裡的美味的奶油蛋糕。

    我們偶爾也在德賴登女士的家裡聚會。有一次。她從前的一位學生帶著兒子也趕來了。這位美國婦女跟一位法國子爵結了婚。她的兒子魯迪也算得上是一位貴族,但從其相貌來看卻像是——個地道的美國大學生。當他看到這十二位已經發育成熟的姑娘在用熱烈好奇、甚至可能是脈脈含情的眼光一齊注視他的時候。他一定有點怯懦了。

    通過與魯迪相識,我發現自己已經發生了變化。雖然我們僅僅見過幾次。但這卻是某種轉變的標誌。就在這時。我跨出了祟尚英雄的階段,不再保有那種無私的愛情、為自己的心上人無償地作出犧牲。從這時起,青年男子在我的眼裡就是實實在在的人——一些與之相處能給我帶來歡愉的人。總有一天,我要在他們中選擇我的丈夫。雖然魯迪並沒有使我動心——假如我們常見面,也許我會愛上他——但我的的確確意識到自己心理上的巨變。我已經成為女子世界中的徘徊者。就在這時,我心中的最後一尊偶像——倫敦大主教的形象也隱去了。我需要跟有血有肉的小夥子交往,而且越多越好。

    我猜不到自己將在德賴登女士的精修班學習多久——一一年,也許十八個月,我想是不會超過兩年的。我那變化無常的母親沒有提出更改對我的教育的計畫的建議,大概是沒有聽到什麼更能振奮人心的消息。我倒是覺得。很可能是她的直覺告訴她。我對現狀感到滿足,正在學習有價值的東西,它們將成為我生活中樂趣的一部分。

    就在我離開巴黎的前不久,—個理想火花熄滅了。德賴登女士當時正準備接待她從前的一位學生,利默里克伯爵夫人。她是一名優秀的鋼琴家,也曾拜查理斯·菲施特爾為師。每逢這種場合.班裡總要組織一次非正式的音樂會,由正在學習鋼琴的兩三名學生表演。我參加了這次演出,其結果是災難性的,快輪到我演奏的時候,我心中忐忑不安,在平時也是這樣,不足為奇,可是當我在琴凳上落座時,這種心慌並沒有像以往那樣隨即消失。無能感像潮水一樣吞噬了我,我彈錯了音符。節奏也亂了,樂句生硬笨拙———簡直是一塌糊塗。

    沒有誰比利默里克太太更和藹可親的了,演奏之後她跟我談了一次話,安撫我說她看得出來我當時心裡緊張,再說怯場也是在所難免的。也許隨著在觀眾面前演奏的經歷豐富起來,怯場的心理會被克服的。她的一席話使我感激不盡,但我也意識到自己不僅僅是缺乏演奏經驗的問題。

    我繼續學習音樂。畢業前夕,我坦率地問查理斯·福斯特,經過刻苦學習和實踐,我將來能否成為一名職業鋼琴家。他很善於理解別人,沒有對我說假話,他認為我缺乏在公眾面前表演的氣質。我覺得他是對的,感謝他能夠讓我瞭解自己的真實情況。我曾一度陷入痛苦之中。我努力從這一痛苦中擺脫出來。

    假如你所追求的是不可企及的,那就最好不要讓自己糾纏在懊喪和妄想的羈絆之中,而應該認識自己,繼續自己的人生之路。這種早來的挫折有助於我對個人未來的選擇。

    它使我認識到我不具備在任何公開的場合表現自己的資質。用我個人的話來說,就是缺乏自我控制的能力。

第四章 締姻與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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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從巴黎回到家裡後不久,母親得了重玻同以往一樣,幾位醫生的診斷各說不一:有的認為是盲腸炎,有的說是副腸熱病,有的認為是膽結石,還有其他幾種診斷。曾有好幾次,她都差一點被推上了手術臺。治療對她沒有起色——她的病頻頻發作,各種手術方案懸而未決。

    她終於對為她診治的醫護人員失去了耐心,她說:“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到底得了什麼病,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最好還是擺脫這些醫生的擺佈。”

    她後來設法找到一名通常被人們稱作會作人情的醫生,爾後宣佈說那位醫生建議她去陽光充沛、氣候溫暖乾燥的地區療養。“我們今年冬天去埃及。”母親通知我說。

    我們再次將邸宅出租了。幸虧那時去國外旅行的費用相當低,僅阿什菲爾德的高額租金就足以支付旅居國外的開銷了。

    此時,我已經作好了步人社交界的準備,頭髮已經挽起,高高地盤在腦後。把發網罩在髮髻上。在那個時代,這種希臘髮式意味著女子已進入成年。這樣的打扮極為和諧,尤其是配上晚禮服。我的頭髮留得很長一一長得過了臀部。這對—個女子來說是——種榮耀,其結果,長髮總是散落下來,叫人對它無能為力。為此,美容師設計出一種假髮罩——一個大的假髮罩。先將自己的頭髮緊貼頭皮固定住,然後把假髮髻別在上面。

    對於一個女子來說,初涉社交界是一生中的一件大事。

    如果家境富裕的話,作母親的一般要為女兒舉辦一個舞會。

    而且理所當然地該在社交忙季去倫敦住上一段時間。邀請來跳舞的都是自己的親朋好友,應邀去參加的也都是自己朋友舉辦的舞會。要想邀請到足夠的男舞伴是件不太容易的事。不過這畢竟是一些非正式的家庭舞會。或者你還可以邀上一大群朋友去參加慈善捐助舞會。

    然而,這些當時對我來說都是不可能的。麥琪初次步入社交界時去了趟紐約,參加那裡的宴會和舞會。當時父親出不起錢供她去倫敦參加社交忙季的活動①。如今對我來說就更是不可能的了。母親為此焦慮不安,這是女兒生來就應享有的權利,也就是說,女兒已經由一個學校裡的黃毛丫頭出落成一位妙齡女子了,理應像蝴蝶一樣自由飛翔.飛到姑娘和小夥子們中間。總之,作母親的應該為她創造尋求合適配偶的良機——

    ①倫敦的社交忙季:每年初夏,倫敦的社交活動最頻繁,故稱為忙季。——譯注。

    由於家境不好,母親心裡明白,讓我按常規步入社交界是有困難的。她之所以選擇開羅作為她的療養地,主要是為我著想。開羅的確對我很適宜。我生性靦腆,不善交際。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我有一些這方面的經歷,使我漸漸熟悉舞會,習慣與青年男子交談及其他一些社交方式,把社交看作日常的事情。

    在姑娘們的眼裡,開羅是一個美妙的夢。我們在那裡逗留了三個月。我每星期參加五次舞會。舞會分別在幾家大旅店中輪流舉行。開羅駐有五個團的軍隊。每天都有馬球比賽。住在這些不很豪華的旅店裡.生活費用比較低廉,所以可以盡情地享受這裡的娛樂。冬季旦遊人紛至杏來,多是母女同行。我起初顯得怯生,在許多方面——直忸怩。但卻非常愛跳舞,而且跳得也好。我喜歡跟青年男子相處,不久極發現他們也喜歡我,所以,一切都一帆風順。此時,我年方十七——開羅本身對我毫無意義一一十八到二十一歲的妙齡女子除了青年男子,極少他顧,這是合乎情理的,無可厚非。

    然而,在開羅時,我的春情並未萌動。要做的事情太多。

    每日的交往應酬不暇,還有許多討人喜歡,風度翩翩的小夥子。能使我動情的都是一些四十歲左右的男人。他們不時地走上前來,友善地邀請我跳舞,像對待小姑娘那樣逗弄我,但僅此而已。根據社交習規,每個晚上至多與同一男子跳兩次,否則陪娘那敏銳的目光就會盯上你。

    一位年輕的叫特裡勞尼的康沃爾郡人和他的好友是我的主要舞伴。他們都在第十六步兵團服役。有位年齡稍大一些的上尉叫克雷克,他已與一位漂亮的美國姑娘訂了婚。

    一天晚上,我跟他跳完一個舞後,他把我送到母親面前對她說:“這是您的女兒吧,她學會了跳舞,而且跳得非常好,不過您還得教會她說話。”我跳舞的時候一句話也不說,難怪他責備我。

    我很快就成了馬球迷,每天下午的比賽逢場必到。母親為了開拓我的視野,偶然帶我去博物館參觀、她還提議我們倆順尼羅河而上,到盧克蘇爾遊覽名勝。我滿眼淚花,激烈地反對:“不,媽媽,不去,我們別現在去那裡。星期一要舉行化妝舞會,我還答應人家星期二去卡納克野餐……”我羅列出一大堆藉口。在當時,古代奇觀是我最不感興趣的事情。

    幸虧母親沒有硬拽著我去。盧克蘇爾、卡納克等埃及名勝,引起我強烈的興趣還是大約二十年後的事了。在當時,我要是帶著這種興味索然的眼光去遊覽這些名勝,豈不是對偉大藝術的褻瀆。

    埃及之行對我大有稗益。有些事情可以一舉多得。現在看來,那年冬天住在埃及解決了我們生活中的一系列問題。母親當時陷入無力支付女兒進行社交活動費用的窘境,她競找到了解決的辦法。我克服了自己的局促。用當時的話說,“我懂得了怎樣舉止得體。”如今的生活方式與從前已經大不相同,所以在此對過去的行為規範作出解釋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埃及之行使我獲益匪淺。我想不出什麼其他的方式能使我如此快地克服了生來就有的笨拙。這三個月對一個姑娘來說自然是絕妙無比的。我結識了至少有二三十個青年男子,只是由於我年齡還小,只顧盡情享樂而沒有愛上任何人。我雖然也曾向兩位古銅色臉膛的中年上校遞送秋波,但是他們卻已被俏麗的少婦們—他人之妻——迷轉,對我們這些不會賣弄風韻的姑娘們並不感興趣。我曾受到一個一本正經的澳大利亞年輕伯爵的困擾。他總是盯住我不放。我儘量回避他,但他總能在人群中找到我,邀請我跳華爾滋舞。我說過我是不喜歡跳華爾滋的。這位伯爵跳的是難度最大的一種華爾滋——以高速度的長時間左旋為主。每次都轉得我頭暈眼花,總感到自己要摔倒在地。在希基小姐的舞步學習班裡,左旋步並不受歡迎,所以我也缺乏這種舞步的訓練。

    我新結識的朋友中,大多是年輕的中尉和少尉。我們之間的友情是親密的,但並非認真的。我觀看他們賽馬球,他們受挫時為他們鼓勁加油,得勝時,為他們歡呼喝彩。他們也在我面前爭先恐後地表現自己的強悍。我發覺要想跟年齡稍大一些的男人搭上話是困難的。他們的名字如今大多已被遺忘了。只記得當時有一位叫海勃德的上尉,他常邀請我跳舞。在我們母女倆乘坐的從開羅到威尼斯的輪船上,母親若無其事地對我說:“你知道吧?海勃德上尉想跟你結婚。”

    “什麼?”我萬分驚訝,“他從未向我求過婚,也未跟我提起過這事。”

    “是的,可他對我說了。”母親答道。

    “對您說了?”我詫異地問道。

    “是的,他說他非常愛你。問我是否認為你還太年輕。他說,也許他不該直接向你提起這門親事。”

    “那您是怎麼答覆他的呢?”我問。

    “我告訴他,我敢肯定你不愛他,最好還是放棄此念。”

    “唉呀,媽媽!”我忿忿地嚷道,“您真不該說這些!”

    母親駭異地望著我問道:“你的意思是說你愛他嗎?你會考慮嫁給他嗎?”“不,當然不是了。”我說,“我壓根就沒想要嫁給他,我不愛他。可是我想,媽媽,您該讓我來給自己的求婚者作出答覆。”

    母親為之一震,接著,她爽快地承認自己錯了。“要知道。我當姑娘的時候畢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是的,人們喜歡讓人直接向自己求婚。”

    為此我慪氣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渴望體驗到別人向我求婚的滋味。海勃德上尉是個英俊的男子,不討人嫌,舞跳得也不錯而且富有。可惜我沒能想到要嫁給他。事情往往是這樣:一個小夥子愛上了你。而你並不喜歡他,他馬上會變得乖順可笑——男人們墜人情網時,總是設法讓自己看上去像一隻生病的綿羊。假如姑娘喜歡上這個小夥子,看見他這樣就會受寵若驚,而且在他面前按按不住自己的興奮之情,要是她不喜歡他,就不會容他在自己的心裡有片刻停留。生活就是如此不公正。戀愛中的女人看上去比以往好看十倍:兩眼炯炯有神。雙頰泛著紅暈,連頭髮都放出異樣的光彩。她們的談吐也變得措詞巧妙.情趣橫溢。

    這就是我經歷的第一次求婚,對此感到大為不滿意。第二次求婚來自於一位六英尺五寸高的年輕人。我十分喜歡他,我們曾是好朋友。他更明智些,並不想通過母親向我求婚,這使我很高興。他設法與我們乘同一班由亞歷山大港到威尼斯的客輪。很遺憾,當時我對他僅僅是抱有好感。我們曾在短時間裡有通信來往,後來他被派往印度。我要是再過幾年以後還能見到他的話,也許會認真考慮他的求婚。

    2

    我這樣描述自己的生活會使人感到我和我周圍的人都相當富有。如今,只有有錢人才能享受這些樂趣。其實,我的朋友幾乎都出身於中等收入的家庭,家中大多沒有馬車.更不會有當時剛問世不久的汽車或摩托車。這些只有富翁家裡才配備得起。

    青年女子的晚禮服通常不超過三件、而且一穿就是幾年,每過一個季節就得花上一先今買一瓶帽子油,把帽子重刷一遍。我們步行去參加社交聚會、遊園會和打網球。如果是去鄉下參加晚上舉行的舞會,倒是可以租一輛馬車。在托基,人們不常舉辦家庭舞會,耶誕節和復活節期間例外。八月間,人們多喜歡留客人住下,結伴去參加賽船會上舉辦的舞會,或者在當地某間大房子裡舉辦的舞會。

    鄉下的邸宅裡也舉行聚會,我頭一次去瓦立克郡幾位友人那裡作客還有些拘束不安。他們都嗜好狩獵。康斯坦斯,萊斯頓·派翠克太太自己不打獵,只是趕著一輛小馬車往來于各個集合地點。我也陪她同行。母親嚴格禁止我騎馬。“你騎馬的技術不高,”她說,“萬一把人家珍貴的馬摔傷了,後果將是不堪設想的。”然而,也沒有誰邀請我乘他們的坐騎,恐怕也是出於同樣的顧慮。

    羅爾斯頓·派翠克一家待我十分友善,他們稱我“小桃花”,也許是因為我總愛穿一件粉紅色的晚禮服。羅賓動不動就逗“小桃花”,這時康斯坦斯太太就像保護人似地悄悄向我使眼色,為我出主意。他們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兒。我第一次去的時候,她才三四歲。我在那兒的大部分時間裡都在跟她一起玩耍。康斯坦斯生來就愛為人作媒,我現在才意識到、在我幾次拜訪她們期間,她給我介紹了幾位適齡的好小夥子。我時而也偷偷地騎馬。記得有一天我跟羅賓的兩個朋友在外面騎馬,由於這是一次偶然的機會,我還沒有騎馬的習慣,身上仍穿著粉色的長裙,頭髮又沒有紮緊,仍舊像當時所有的姑娘那樣戴著假髮。回來時,我騎著馬穿過街道,頭髮完全散開了。假髮不時地掉落在地上,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跳下馬走回去拾起來。

    記得派克萊利先生和太大在他們租賃的一幢鄉下別墅裡舉行過一個大型的家庭舞會——派克菜利先生被人們稱作“蔗糖大王”。我們在開羅的時候曾經遇見過派克菜利太太。她當時大概已經五六十歲了,但如果離得稍遠一點看,她就像一位二十五歲的美麗少婦。

    在那裡,有一位小夥子頗得我的好感——後來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犧牲了。儘管他沒有特別注意到我,我曾企望能與他進一步相互瞭解。與此同時,我受到了另一位士兵的糾纏。他似乎總是跟在我的身前身後,在打網球和板球,或者其他活動中,死皮賴臉地要我跟他結伴。日復一日,我對他愈來愈惱恨,可他似乎並未意識到,老是不斷地問我是否讀過某某著作,主動提出寄給我一些書籍,問我去不去倫敦,想不想去看馬球比賽。我那一連串的否定的回答對他絲毫不起作用。我離開派克萊利別墅的那天,不得不趕早班火車,因為要在倫敦轉車,以便趕另一班火車去德文郡。吃過早餐,派克萊利太太對我說,“那位先生打算用車送你去火車站。”

    幸虧去火車站的路不長,我真希望能乘派克萊利的車去車站,她自己的車夠得上一個車隊。我猜想一定是S先生主動向女主人提出送我,使她以為這也是我的意願。她對我的心思毫無察覺。我們來到車站,去倫敦的快車進了站,S先生把我安頓在一個空著的二等車廂的角落裡。我客氣地向他道別,心中如釋重負。可就在列車啟動的瞬間,他突然抓住了扶手,拉開車門跳上車來,把門關上了。“我打算去倫敦。”他說。我驚駭得目瞪口呆。

    “可您沒有帶行李呀:”

    “是的,是的,這沒關係。”他在我的對面落座,上身前傾,雙手搭放在膝上,貪婪地盯著我。“我原想過些時候去倫敦拜見您,可我無法等待,不得不現在就告訴您,我愛您愛得發瘋了,您一定得跟我結婚。自從那次晚餐我第一眼瞧見您,我就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您正是我所追求的女子。”

    過了好長時間,我才得以打斷他那滔滔不絕的表白,冷冰冰地對他說:“我確信您是位好人,先生,我很感激您對我的一片真心,可是我不得不告訴您,我的答覆是否定的。”

    他又堅持了大約五分鐘,最後退一步,勸我暫且不談結婚一事,保持我們的友誼.可以再見面。我說我認為我們最好不再見面。我是不會改變自己的決定的。話說得非常肯定,他不得不接受這一事實。他仰靠在長椅子上,臉上流露出惆悵和沮喪。可以想像得出,這哪是向姑娘求婚的場合,談話陷入了僵局。就這樣,兩人默然無語地在這空蕩蕩的車廂裡坐了至少兩個時辰。

    3

    我們有一位叫梅的美國朋友定期到倫敦來。她是我的教母莎利文太太的侄女。梅酷愛繪畫、音樂等各類藝術,她是一個飽嘗苦惱的好人——一長期患甲狀腺腫大。在她年輕的時候,甲狀腺腫大還是不治之症:手術被認為是很危險的。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差不多四十歲了。有一年,梅來倫敦時告訴我母親,說她將去瑞士的一個診所作手術。

    後來,梅從瑞土來信,說手術成功了.她已經離開診所,正在義大利、住在佛羅倫斯附近費埃索勒的公寓裡‘她要在那兒療養個把月,然後再回瑞士複查。信中問母親能否讓我去她那兒住.遊覽佛羅倫斯,參觀那裡的藝術和建築。母親欣然同意,安排了我的行程。

    母親找到了與我乘同一趟火車旅行的母女倆人,將我託付給她們。我們一同上路了。

    梅的女傭斯坦葛爾趕到佛羅倫斯車站接我。二人一起乘電車到達費埃索勒。那兒的景致出奇地美麗,時值杏花和桃花蓓蕾初綻,片片白雲和粉霞掛滿了枝頭。梅的別墅就掩映在這萬花叢中。她容光煥發地迎了出來。我從未見過如此熱情的女人。奇怪的是她的額下並沒有顯露出鬆弛下來的囊袋狀皮膚。

    梅萬分高興,她想方設法讓我在義大利過得舒適愉快。

    我每日都去佛羅倫斯參觀遊覽。有時是斯坦葛爾跟我同去,但更多的時候是由梅約好的一位義大利姑娘到費埃索勒來,陪我遊覽。在義大利,青年女子外出比在法國更需有人小心地陪伴,在電車上,我確也受盡了熱情奔放的小夥子們在我身上擰捏之苦——相當痛。我光顧了許許多多的美術館和博物館。我還是像從前那樣貪嘴,每日所期待的只是乘電車回費埃索勒之前,在茶點鋪中的一頓美餐。

    梅在後來的幾天裡,也曾幾度親自陪我朝覲那些藝術之宮。我還清楚記得,就在我臨回英國的那一天,梅執意拉我去觀賞一幅剛清理出來的聖·凱薩琳的佳作。我想不起來它被存放在哪個美術館了。梅和我心急火燎地挨個大廳尋找著。我對聖·凱薩琳全然沒有興趣。那一個個聖人,一幅幅象徵圖案,還有令人不快的死法讓我打心眼裡厭倦。我也看膩了自鳴得意的蒙娜麗莎,尤其是拉斐爾的作品。如今說出來,我確為自己對繪畫藝術的鄙薄和無知而感到羞恥。

    不過我還是喜歡有些藝術家的作品。我們東跑西竄地尋找著聖·凱薩琳的那幅畫,我心裡直擔心,生伯沒有足夠的時間去茶點鋪最後一次享用那絕美的巧克力奶油蛋糕。我不住地說:“看不到沒有關係,梅,真的,沒關係。別再費心了,我已經觀賞過不少聖·凱薩琳的作品了。”

    “可是這一幅,親愛的愛葛莎,這一幅可是精品,你一會兒看到它就會意識到要錯過這個機會該是多麼的遺憾。”

    我知道自己是不會感到惋惜的,但卻恥于對梅這樣講。

    不過,還算我運氣好,有人告訴我們這幅傑作還要再等幾個星期才能掛出展覽。我們剛好還有時間在趕火車之前去飽餐一頓巧克力奶油蛋糕——梅滔滔不絕地稱道著這裡的珍貴名畫,我一邊頻頻點頭,一邊大口大口地吞咽著蛋糕和冰鎮咖啡。此時,我一定完全換了一副模樣,看上去像一隻眯眼鼓腮的豬,一反平日裡溫文爾雅,眉清目秀的儀容。不過,我也為聽不進梅的藝術評價而羞愧。

    4

    人一生中的朋友可分為兩類:一類出現在生活環境中,與你共事。他們就像舊時的絲帶舞那樣在你的周圍形成一個旋轉的圈子,你也就是他們圈子中的一分子,進進出出。

    有些人你記住了,有些人被忘卻了。

    另一類是經過精心挑選的朋友——為數不多——共同的志趣把雙方維繫在一起,如果條件允許的話,這種友誼會終生不衰。這樣的摯友我結交了七八個。絕大部分都是男子,我的女友們通常都僅僅屬於前一類。

    與我關係最密切的一位女友是愛琳·莫里斯,她與我們家是世交,我幾乎在很小的時候就與她相識了,但直到十九歲時才真正地瞭解她,真正能跟她“情投意合”,因為她比我年長幾歲。她跟五位老處女一起住在海濱的一幢大房子裡。她的思想象男人一樣明晰,而不像女人。愛琳相貌平平,但才思過人,博聞強記。她是我遇見的第一位能與之交流思想的密友,也是我所認識的幾位元看問題最少主觀色彩的人之一。她的言談中極少摻雜著個人的情感成汾。我認識她許多年了,但卻對她個人的生活瞭解甚少。我們從不談個人間的私事。但每次見面總要探討某些問題,開懷暢談很長時間。她擅長寫詩,也精通音樂。記得有一首歌我非常喜歡,尤其是它的曲子,遺憾的是歌詞相當荒唐可笑。當我向愛琳談及此歌時,她表示願意試著為這首歌重新填詞。我覺得,她填的詞為這首歌大添光彩。

    我也寫詩——大概在我那個時代,人們都時興寫詩。我早期的詩歌作品水準低劣得令人難以置信,缺乏文學的才氣。到了十七八歲時,我的詩技有所長進。我以哈裡奎恩傳奇為題材寫了一組詩歌,其中有《哈裡奎恩之歌》和《科倫巴安之歌》。我把這兩首詩寄到《詩評》雜誌,當我榮獲了一枚金幣的獎金時真是欣喜萬分。後來我又幾度獲獎,並在《詩評》上發表一部分詩作。我為自己的成功洋洋自得。我斷斷續續地寫了許多詩。每每產生創作衝動,就即刻把縈繞在腦際的感受寫下來。我當時並沒有雄心壯志,能偶爾在《詩評》上獲獎就是我最大奢求。

    我有時也試著為自己的詩譜曲,所作的曲子品質都不高,其中有一支簡單的敘事曲,寫得還算不錯;一支曲調平平,標題奇特的華爾滋舞曲:《相伴一時辰》,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以此為名。我自己為創作出這樣的一支曲子而自豪,因為一個樂隊一一喬埃斯樂隊在大多數舞會上都演奏了這支舞曲,而且也曾被列為他們專場演奏中的一個節目。如今聽來,我覺得這支華爾滋舞曲寫得極為粗拙。我本不喜歡華爾滋舞,我想不出自己為什麼競寫出這樣的曲子。

    有人發明了一種新的花樣。我記不得是在《風流寡婦》還是在《盧森堡宮廷舞》中,一對舞伴雙雙旋上了樓梯又旋轉下來。我曾跟鄰居的一位小夥子麥克斯·麥勒練習這種舞。麥克斯·麥勒當時是伊頓公學的學生,比我小三歲。他的父親患嚴重的肺結核,吃住都在院中一個露天小棚子裡。

    麥克斯是他家獨生子。他像愛一位成年女子那樣深深地愛上了我,常在我面前煊耀自己。他母親告訴我,他常身著獵裝,足蹬獵人的靴子,用汽槍打麻雀。他開始愛清潔了(這對他來說是破天荒的事。他的母親這些年來一直為他那髒手黑脖子操心).買了幾條淡紫色的領帶,處處表現得像個大人。我們一起練習跳舞。他家樓梯的臺階又寬又矮,比我們家的更合適,我們常在他家裡練習。是否取得了很大的進步我不知道,只記得重重地摔了不少跤.但仍然刻苦練習。

    5

    一個令人不快的冬日.我患流行性感冒剛好仍臥床休息。幾天來我煩躁不安,已經讀了許多書,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玩一種牌戲,消磨時光。母親進來看望我。

    “你幹嘛不寫小說?”她建議道。

    “寫小說?”我有點驚異。

    “是的,”母親說,“像麥琪那樣寫小說。”

    “我恐怕不行。”

    “為什麼不行?”她問。

    我似乎說不出不行的原因.除了……

    “你並不知道自己行不行。你還沒有試過。”母親說道。

    說著,母親像以往一樣忽然走了出去,五分鐘後手裡拿著一個練習簿進來了。“本子開頭幾頁上記著要洗衣服的清單,後面還沒有使用過,你現在可以用它寫你的小說了。”

    要是母親建議做什麼事情,別人幾乎總得照辦。我坐在床上,開始小說的構思。

    我記不清用了多長時間--好像時間不長,大概是在第二天傍晚就寫完了;最初是在主題遴選上躊躇再三,一一否定,後來終於興致勃勃地動起筆來,寫的速度極儀。寫作極耗費人的精力,雖然對我的康復毫無助益,但卻振奮了精神。

    “我去把麥琪那台舊打字機找出來,你就可以把它打出來。”母親說。就在昨天,我重讀了這篇名叫《麗人之屋》的小說,我認為總的來說還算不錯。這是我第一篇透露出一絲靈氣的作品。寫作技巧自然還很不成熟,能看出我在前一星期裡所讀作品的痕跡。這是人們初學寫作時在所難免的。我當時顯然在讀勞論斯的作品。他的《羽蛇》、《兒子與情人》、《白孔雀》等幾部作品都是我那時最愛讀的。我還讀了某位叫埃弗拉德·科茨夫人的作品,對她的寫作風格倍加推祟。

    我的第—個小說能寫成這樣還是難能可貴的,只是讓人讀後難以確切瞭解作者所雲。儘管寫作風格是笨拙的模仿,但至少小說本身顯示出豐富的想像力。

    隨後,我又寫了另外幾個短篇小說--《羽翼的召喚》、《孤獨的上帝》(兩篇都受《漂亮的廢話之城》這部充滿悔恨之情的小說的影響).還寫了《聾子太太與局促不安的男人的對白》和一個關於神降會①的恐怖小說——

    ①神降會又稱複話節。--譯注。

    (許多年後,我重寫了這個小說)。我用麥琪的帝國牌打字機把它們全部打了出來,抱著一線希望分別寄給了幾家雜誌社。我絞盡腦汁臆造了幾個筆名。麥琪用過莫斯廷·米勒的筆名,我就用麥克·米勒,後又改為納旦尼爾·米勒(這是祖父的名字)。我當時並不抱有成功的奢望,事實上也沒能取得成功。所有投出的稿件都退了回來,裡面照例夾著一張字條:”很抱歉……”我把稿子重新包好。又寄往另外一家雜誌社。

    我曾試著寫了一部長篇小說。我無所顧忌地動了筆。故事以開羅為背景。我分別構思了兩個情節線索,開始時我確定不了選擇哪一個。後來,就隨意選用了一個。在開羅的時候,我們常在旅館的餐廳裡看見三位常客坐在那裡,他們為我提供了一條線索,三人中有一位是嬌媚的姑娘——在我的眼裡,她已經算不上是姑娘了,因為她看上去已近三十歲——每天晚上舞會結束後,她就跟兩個男子一起到餐廳來吃夜宵。二位男子中,一位是第六十步兵團的上尉,腰寬體胖,頭髮烏黑。另一位是高個頭的英俊小夥子,在禁衛騎兵團中服役,大概要比那位女子小一兩歲。他們分坐在她的兩旁,她不時地跟他們打情罵俏。我只知道他們的名字,並不瞭解他們,只是聽到有人說,“她遲早要在這兩個人中作出抉擇。”這些足以啟迪我的形象思維。假如我對他們瞭解得更多些.也許也就不願意寫他們了。我根據想像創造出一個美妙的故事,也許,故事中人物的性格特徵,他們的言談舉止,及其他方面都與現實生活中的三個原型迥異。寫了一段時間後,我感到不滿意,就改用另一條故事線索。它的基調要比前一個更輕鬆些,刻劃出一組有趣的人物形象。可是,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把故事中的女主人寫成了聾子。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做。盲人的趣聞很好寫,而寫聾子卻並非易事,因為我不久就發現,在描述她的心理活動以及人們對她的看法和品評時,無法讓她用言語作出反應。

    書中對這位梅蘭妮的描述十分平淡乏味,結果寫作半途而廢。

    我又轉回到第一條線索上,發覺它不夠寫一部長篇的,最後。我決定將兩條線索合二為一。既然兩個故事都是以開羅為背景,為什麼不能捏合到一起呢?我按照這兩條線索終於寫出了足夠長的一部小說。書中的情節極其繁亂,我不得不唐突地從一組人物淬然跳到另一組人物,有時把本不應該混在一起的人物撮合到了一塊。我給這部小說取名為《白雪覆蓋的荒漠》。至於為什麼以此為名.我自己也不知道。

    母親建議我去請教伊登·菲爾波茨.也許他能給我些指點和幫助。在當時,伊登·菲爾波茨名聲大噪。他創作的以達特莫爾為背景的一系列小說頗受歡迎。他碰巧住在我們的鄰近,是我們家的朋友。我開始感到難為情,後來還是同意去了。伊登·菲爾波茨相貌不凡。面孔不同于常人,倒是更像一個農牧神,長長的細眼在眼角處向上挑起。他患有嚴重的痛風,我們去他那兒時常看見他坐在那裡,一隻腳被許多道繃帶固定在一隻板凳上。他厭惡社交,極少出門。事實上,他不喜歡見人。他的妻子與他截然相反,極擅社交。結識許多朋友,是位嫵媚動人的女子。伊登·菲利波茨很喜歡我的父親和母親,因為他們很少用社交邀請來打擾他,只是時常去觀賞他庭院中的名貴植物和灌木。他答應一定要通讀我的作品。

    我無法表達對他的感激之情。他完全可以信口作出一些公正的批評,這很有可能會使我灰心喪氣,一輩子也不想再提筆寫作。可他並沒有這樣做,而是打算給我一些指教。

    他清楚地意識到我生性順腆,不擅言談,所以用書信的方式向我提出了一些中肯的建議:“您的作品有些部分寫得還是很不錯的。您很善寫人物的對話,但對話的語言應保持自然、流暢。略去小說中所有道德說教,您太喜歡使用說教了,沒有比這些冗贅的說教更讓人讀來枯燥乏味的了。讓您筆下的人物自己去表現自己,而不要淬然插進評注.不要指點他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或者向讀者解釋人物話語的用意。讀者自己可以作出評判。書中有兩條線索,而不是一條,這是初學寫作者易犯的錯誤。您很快就會不再犯類似的錯誤。我寫—封信把您介紹給我的出版代理人休斯·梅西。他會對您的作品加以評論,並告訴您這部小說的出版可能性有多大。恐怕第一部小說就能發表是不那麼容易的,為此,您不必沮喪失望。我願向您推薦一個閱讀書目,我想它會對您有所助益的。請讀德·昆西的《一個英國鴉片服用者的自白》,它可以大大增加您的詞彙量,書中運用許多有趣的詞彙。您還可以讀讀傑佛利的《我一生的故事》,他對大自然的感受和描寫手法可供借鑒……”其餘書籍的名字我記不得了。記得有一部短篇小說集,其中有一篇叫《皮裡的驕傲》,寫的是一把茶壺的故事。還有一部我極不喜歡讀的羅斯金的作品和另外一兩本書。我不知道讀了這些書籍後我的寫作有了多大的長進,不過,我還是十分欣賞德·昆西的作品和那些短篇小說。

    後來我去倫敦拜訪了休斯·梅西。那時老休斯還健在,是他接待了我。他身材魁偉,膚色黝黑,使我感到可怖。

    “嗯,”他瞧一眼手稿封面上《白雪覆蓋的荒漠》幾個字,說道:“嗯,書名的寓意很深.能使人聯想到緩緩焚燒的火焰。”

    我顯得更加局促,他的想像遠不是我要描寫的內容。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選擇了這一個書名,顯然不是受我當時讀的某部作品的影響。也許我的用意是,生活中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像荒漠那佈滿塵埃的顏面上的一層白雪一樣淺保它悄然逝去,不留痕跡。然而當小說寫到結尾處時,書中的這一主題已而目全非了,不過它的確曾經是我寫作這部小說的初衷。

    休斯·梅西把手稿留在他那裡.幾個月後退了回來,說他安排出版這部小說的可能性不大,建議我打消對它所抱的希望,著手再寫一部。

    我生來就不是一個胸懷大志的人,所以就輕易地放棄了這部小說。不再做任何努力。我仍然寫點詩,從中得到些樂趣。我大概又寫了一兩個短篇小說,寄給幾家雜誌社。做好了退稿的思想準備。小說像以往一樣被退了回來。

    我已經不再認真刻苦地學習音樂了、只是每天練習幾個小時鋼琴.以便維持原有的水準,也沒有上什麼音樂課。

    在倫敦的時候,有時間我就去法蘭西斯·科貝那裡學習演唱。他是一位匈牙利作曲家,結我上聲樂課,教會我一些由他譜曲的美妙動聽的匈牙利歌曲。他是一位優秀的教師,談吐優雅。我還拜另一位老師學習英國民歌的演唱技法。她就住在雷根特運河,人稱小威尼斯的地方。那塊土地一直令我神往。我經常在當地的音樂會上演唱。按照那時的習慣,我每次應邀赴晚宴總要帶著“節目”去。那時候還沒有廣播。

    沒有答錄機。沒有身歷聲電唱機,完全依靠人們的即興表演。表演者有的水準很高,有的水準一般,有的就相當糟糕。

    為人伴奏是我的拿手好戲,又因為我能讀譜,所以經常充任演唱者的鋼琴伴奏。

    每天晚上入睡之前,一種強烈的熱望總是縈繞在我的腦際,我夢想著有一天會在真正的舞臺上演出、不管怎樣。

    頭腦中浮現出這樣的幻想並無害處。我常捫心自問,將來能成為一名歌唱家嗎?這是可能的嗎?現實的回答卻是否定的。一位住在美國的朋友來到倫敦。她與紐約的都市大歌劇院有些關係。一天。她熱心地前來聽我唱歌。我為她唱了各種詠歎調、接著,她又讓我唱了一些音階、琶音和練習曲。

    她對我說:“您的歌說明不了什麼問題,不過您剛才唱的練習曲告訴我,您會成為音樂會上的優秀歌手,而且也應該唱得好,在這方面有所作為。但您的嗓子還不足以唱歌劇,永遠也不會成為優秀的歌劇演員。”

    那深藏於心底的在音樂方面有所成就的幻想就到此破滅了。我不懷有成為一名優秀歌手的雄心。那畢竟也不是一件易事。青年女子投身于音樂事業在當時並不受到鼓勵。倘若真有從事歌劇演唱的可能,我一定會為之奮鬥的。但這樣的特惠只被賜予極少數生就一付好嗓子的人。明知自己充其量也是個二流人物,卻依舊為自己所渴望成名的事業而執勒地奮鬥,沒有比這種無望的追求更能毀滅人的生活熱情了。就這樣、我拋棄了這一幻想。直截了當地告訴母親,不必再為我的音樂課破費了。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演唱。但沒有繼續學習聲樂的必要。實際上,我從未對自己理想的實現抱著確信無疑的態度——胸懷某種理想,並從理想的奮鬥之中獲得樂趣是件好事。只要不對之期望過高。

    大概就在這個時候,我開始閱讀梅·辛克萊的作品,她的小說對我影響很深,而且今天讀來仍舊能深深地打動我。

    我認為她是最具有獨創性、最傑出的作家之一。我不禁預感到將來有一天會再度出現梅·辛克萊熱,她的作品也將會再版。我至今認為她的《迷宮》是一部優秀的長篇小說。我也很愛讀《神火》。我認為《塔斯克·傑萬斯》是一部名著。她的短篇小說《水晶中的瑕疵》給我留下了不可泯滅的印象,也許是因為我當時正熱衷於寫心理小說,它促成我寫了一篇手法類似的作品。取名為《夢幻》(這篇小說許多年以後與其他一些短篇輯為一集出版)。我圭今還喜歡這篇小說。

    這時候,我已經常寫寫小說了。創作取代了繡制坐墊和臨摹德累斯頓瓷上的花卉圖案。也許有人認為把兩者聯繫起來有失文學創作的價值,我不同意這樣的看法。創作的欲望不僅可以通過著書立說、小說創作表現出來,還可以通過刺繡、烹製別有風味的菜看、繪畫、即刻、作曲等多種形式體現出來。它們的區別僅在於人們只在某個具體的方面有所擅長。”

    我對自己創作的圓舞曲毫無驕傲之感,但對自己的一兩件刺繡卻頗為得意,它們也算得上精品。至於寫小說,對我來說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不過,一件作品完成之後,總要經過一段時間才能估量出它的價值。

    當我開始動筆寫一個小說時,頭腦中閃爍著思想的火花,滿懷著希望。充滿了自信(這是我一生中最為自信的時刻)。假如你此時還是那麼謙卑的話,那你永遠也寫不出東西來。所以,必須有這樣一個美妙的時刻,你已釀成了某種思想,知道如何表現出來,勿勿提起筆來,即刻興致勃勃地在草稿本上寫起來。一個個難題不期而遇,無從解決。使你漸漸地失去了信心,最後幾經周折終於多少遵循著原定目標完成整篇小說,但卻發現寫得極其槽糕。兩個月之後,我又會感到這個小說寫得也許還不錯。

    在這段時間裡,我曾兩次險些結了婚。我之所以稱之為“險些”是因為如今想來,我深信,不管這兩樁婚事成全了哪一樁,都勢必釀成禍患。

    此後不久,裡吉·露西從香港休假回來了。我雖與露西姐妹結識多年,卻從未見過她們的大哥裡吉。他是炮兵少校,大部分時間是在國外度過的,他生性靦腆,喜歡獨處,深居簡出,愛好打高爾夫球,但不喜歡跳舞和社交聚會。他不像普通人那樣長著黃頭髮、藍眼睛,而是黑色的頭髮、黃色的眼睛。他們是和睦的—家,兄弟姐妹之間情同手足。我們相約去達特莫爾,露西他們還像以往那樣慢慢騰騰,錯過了電車,又記錯了車次,沒趕上火車,在牛頓艾博特轉車時又因沒有上去車,只好改變原計劃去了別的地方……裡吉主動提出輔導我打高爾夫球。我打得極差,許多青年男子都曾為我盡了最大的努力,遺憾的是。我沒有體育方面的天賦。更使人氣惱的是,我不論玩什麼,初學的時候都顯得很有發展前途,但後來都不成器。為此,我常出乖露醜。

    我意識到。一個人要是天生就沒有打球的意識就永遠也打不好球。

    儘管我如此笨拙,裡吉卻頗有耐心,而且對他的學生是否有所長進毫不介意。我們在高爾夫球場上閒蕩著,想打到什麼時候就打到什麼時候,然後到露西家用茶點,一邊唱歌,一邊等著把已經涼了的麵包烤熱。這是一種節奏慵懶而又愉快的生活。大家都過得恰然自得,從不吝惜時間。沒有憂愁,沒有驚慌。要是我沒錯的話。我可以肯定露西一家無—人得過十二指腸潰瘍,冠心病或者高血壓。

    一天,我和裡吉冒著酷暑打高爾夫球,玩了幾輪之後,在他的建議下我們走到板牆根下納涼。他取出煙斗、不緊不但地吸著。我們像往常一樣,東一句,西一句地閒聊,沒說上兩句就停下來,一陣緘默之後,又轉換了話題、我喜歡這樣的談話方式。跟裡吉在一起聊天,我從不感到自己反應遲鈍,或者無話可說。

    他吸了幾口煙之後,若有所思地對我說:“愛葛莎,您已經回絕不少求婚者了吧?您也可以拒絕我,在什麼時候都行。”

    我疑惑地望著他,沒有完全明白話中的含意。

    “我不知道您是否已經曉得我想跟您結婚,大概您已經覺察出來了。但我還是講出來好。我不會強人所難的。我的意思是說,我並不著急。”——露西家的口頭禪很自然地脫口而出——“您還很年輕,現在就讓婚姻來束縛您的手腳是不對的。”

    我忿忿地反駁他,說我並不像他說的那麼年輕。

    “不,阿琪,跟我比起來,你還年輕。”我曾告誡過他不要稱呼我的小名,可他常常忘卻了這一點,對露西一家來說,兄弟姐妹之間稱小名是很自然的事。“不過,你考慮一下,”裡吉繼續說道,“只要在心裡記著我就行,假如以後碰不到更合適的男人,那就嫁給我吧。我等著你。”

    我當即回答他,說我無須考慮,心甘情願跟他結婚。

    就這樣,我跟裡吉訂下了終身。這不是什麼正式的訂婚,而是一種心照不宣,雙方家裡心中有數,但並未大肆聲張,也沒有履行什麼手續,沒有通知親朋好友,不過大多數人也已經有所耳聞。

    “我想不出,為什麼我們就不能現在結婚。”我埋怨裡吉道,“你為何不早點向我提出來,我也好有些準備。”

    “是的,你應該找一些女儐相陪伴,舉行一個隆重的結婚儀式,享受應有的待遇。可是,我畢竟做夢也沒有過要你即刻跟我結婚的奢望。應該給予你擇偶的機會。”

    我曾對此忿忿不已。差一點跟他吵翻了。我對他說,他拒絕了我馬上跟他結婚的提議,這沒有什麼值得他飄飄然的。裡吉卻固執己見,認為自己所愛的人必須得到她應有的權益。他始終持狹隘的觀念,主張我應該嫁給有錢有勢的人,享有世間的一切。儘管我們之間少不了一些口角,但彼此都很幸福。露西姐妹都為我們高興,說:“我們覺察到裡吉一直對你有好感,他從未這樣深情地注視過跟我們來往的別的女孩子。不過,也不必著急,最好還是有充分的時間仔細地權衡一下。”

    我曾一度頗為欣賞露西一家人這種做任何事都從容不迫的態度。可在這件事上卻對此感到疑慮。依照浪漫的天性,我期望著裡吉說出他無法等到兩年之後,一定要立即結婚的熱烈言辭。遺憾的是,裡吉做夢也不會想到這樣心急的話語。他是一個無自私自利之心的人,對於自己和自己的祈求缺乏自信。

    我們倆人的訂婚使母親感到欣慰。她說:“我一直喜歡裡吉,他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之一。他一定會使你幸福的。

    他和藹、寬容,永遠也不會催促你,或者讓你苦惱。你們將來雖不會十分富有,但也夠得上富足,他起碼也是個少校了——你們倆會生活得美滿的。你不是那種看重錢財的人,對各種社交和豪華顯赫的生活又不太感興趣。所以,你們會美滿幸福的。”

    6

    母親的視力每況愈下,越來越槽,大家為此憂心忡忡。

    此時,她閱讀已經十分吃力了,即使在光亮處看物體也有困難,眼鏡也無濟於事。仍然住在伊靈的姨婆也處於半失明的狀態,看東西模模糊糊。她像許多老人一樣,變得愈來愈疑心重重,無論是對傭人,還是前來為她修理管道、調鋼琴的人都產生懷疑。我至今記得她經常從桌子的另一邊探過身子來,對我或姐姐悄悄長“噓”一聲,“小心點,你的手提包呢?”“在我的房間裡,姨婆。”

    “是你把它放在那兒的嗎?不該把它放在那兒。我剛才聽見樓上有人。”

    “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對吧?”

    “你可不知道,親愛的,你還不瞭解這兒的情況。去上樓把它取下來。”

    大概就在這時,我跟麥琪探討了偵探小說,這對我後來的寫作生涯大有稗益。我們當時在讀一些偵探小說。我們閱讀了由當時一位嶄露頭角的作家蓋斯頓·拉盧寫的《黃屋之謎》。書中的偵探是——位叫胡勒達比耶的年輕英俊的記者。書中故事的思巧妙,結構緊湊,懸念迭起。有些人認為故事情節發展不合邏輯,另一些人也似乎有同感。其實不然,我們可以從故事中發現一條若隱若現的纖細而精巧的線索。

    我和麥琪討論了多次。彼此交換了對這部小說的看法,—致認為這是——部優秀的偵探小說。我們倆成了偵探小說的行家:在我很小的時候,麥琪就給我講述了夏洛克,福爾摩斯的故事,將我引入偵探小說王國的大門。從此,我緊隨她在偵探小說王國中遊歷。後來又讀了保爾·貝克的優秀的偵探小說集,《馬克·休夷特紀事》,直至《黃屋之謎》。這些小說激發了我的熱情,我向麥琪表示我想寫偵探小說。

    “我看,你恐怕寫不了。”麥琪斷言道,“偵探小說極不好寫。我也曾有過這種願望。”

    “我想試試看。”

    “我打賭你寫不了。”麥琪說。

    事情就這樣擱置下來了,打這個賭也不是認真的,因為誰也沒有下賭注——可是話卻已經出了口。從那時起,我就發誓將來一定要寫一個偵探小說。當時只是抱定了決心,僅此而已。我並沒有立刻動筆,只是心中播下了這顆理想的種子。它是在很久以後才真正萌發、開花、結果的。種子已經播下——將來總有一天.我也要寫偵探小說。

    7

    裡吉和我經常通信,我告訴他當地的新聞,盡我最大的努力把信寫得好一些——寫信一直是我的一個弱點。可愛的裡吉見信如見其人,信寫得總是那樣親切、中肯。他不厭其煩地勸我多出去走走。

    人們時常舉辦舞會,我通常都不去參加,因為我們沒有汽車,所以應邀去一兩英里之外參加舞會是不現實的。雇用馬車和汽車的費用很高、除非極特殊的情況,我們一般不乘坐,有的舞會因女子不夠,也會盛情邀情。專車接送,或者在那兒過夜。

    在楚德雷夫的克利夫德將舉辦一個大型舞會,主人邀請埃克塞特的駐軍參加,並詢問他們的朋友是否能邀請到一些姑娘。我們家的老朋友,特拉弗斯退役後就駐在楚德雷夫,他建議邀請我參加。特拉弗斯的妻子給我打來電話,問我是否願意到他們家住一夜,第二天參加舞會。我欣然接受了這一盛情邀請。

    與此同時,我收到了一位叫亞瑟·格裡菲思的朋友來信。他的父親是當地的牧師,他在軍中服役——是個炮手。

    我們倆是好友。亞瑟信中說他的部隊此時正在埃克塞特駐防。遺憾的是這次他不能夠應邀趕來參加舞會,為此,他感到惋惜,他真心希望能再次跟我跳舞。“不過,”他寫道,“在參加跳舞的軍人中有一位叫克利斯蒂的,你找找他好嗎?他的舞跳得很好。”

    舞會開始不久,克利斯蒂就與我相遇了。他是一個英俊的小夥子,高個子,一頭卷髮,鼻子有趣地向上翹著,看上去頗為自信。主人將他介紹給我,我們跳了兩個舞。他告訴我,他的朋友格里菲斯介紹他來找我。我們配合得很默契,他舞步嫺熟,我又跟他跳了幾個舞。那天晚上,我盡興而歸。

    大約在一星期或十天以後的一天,我在我們家對過的梅勒家裡喝茶,母親打來電話:“快點回來好嗎,愛葛莎?這兒有位小夥子在等你。我不認識他,也從未見過。我請他用茶。看樣子他要一直呆下去,等到你回來。”

    我悻悻而歸,感到掃興。我猜想來者一定是一位討人嫌的海軍少尉,他曾要我讀他寫的詩。我悶悶不樂地回到家裡。

    我走進客廳,看到一位年輕人如釋重負地站起身來。他臉色微紅,顯出有些尷尬,不得不做一番解釋。他沒有因為見到了我而感到興奮,大概以為我記不得他了。不過,我還是記起了他,儘管他的到來使我感到驚詫。我從未料到還會再次見到格裡菲思的朋友克利斯蒂。他含糊其詞地解釋說,他不得不乘摩托車到托基來,他覺得最好還是來看看我。他隻字未提如何費了一番周折才從亞瑟·格裡菲思那兒弄到了我的地址。不一會,談話的氣氛就變得融洽了一些。母親因我的到來輕鬆了許多。阿爾奇·克利斯蒂經過一番令人難堪的解釋後,變得高興起來。我也有些自鳴得意。

    談話間天色漸晚。母親向我發出婦女們特有的暗示,徵詢我是否留這位不速之客用晚餐,要是留他用晚餐,該招待他什麼。耶誕節剛過,食品貯藏室裡還有冷火雞。母親看到我做出了肯定的暗示後,就問阿爾奇是否願意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吃便飯。他毫不遲疑地欣然接受。我們一道吃了冷火雞、沙拉、乳酪及其他一些東西,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晚上。

    隨後,阿爾奇騎上他的摩托車,一溜煙地趕回埃克塞特。

    後來的十多天裡,他經常不期而至。阿爾奇對自己的一切都不隱瞞,他告訴我他如何迫切期望轉到新組建的空軍服役。為此我感到震驚,人們都害怕飛行。但阿爾奇卻是一個注重實際的人。他認為空軍是有發展前途的軍種,將來一旦發生戰爭,首先需要的是空軍。他並不是酷愛飛行才要求進空軍,而是因為那兒有更多的晉升機會。在陸軍是沒有多大發展前途的。炮兵晉升得太緩慢。他試圖抹掉我心目中飛行的浪漫色彩,但卻沒有做到這點。我那充滿幻想的浪漫天性第一次與他那理智的實用主義處世哲學相抵觸。一九一二年,仍是一個情感多於理智的世界。青年女子對小夥子們充滿浪漫的幻想,小夥子們心目中的姑娘也被理想化了。

    從我外祖母那個時代以來一直如此。

    我跟阿爾奇對待各種事情的反應迥然不同。從倆人一開始接觸,這種彼此間的“陌生”的新奇感就強烈地吸引住對方。

    那年元旦,我邀他一道參加新年舞會。整個晚上他都表現出異常,幾乎沒怎麼跟我說話。我們一起跳舞的有四個人或六個人。每次我跟他跳完一支曲子下來,坐下休息時,他都緘默不語。我跟他搭話,他也只是語無倫次地應酬。我迷惑不解,仔細瞧了他一兩次,不知他到底怎麼了,有什麼心事。他似乎不再對我感興趣。

    我的感覺遲鈍,這時我本應領悟到當身邊的男子像綿羊一樣謙卑恭順、反應遲鈍、不能專注地聽你講話時,他一定是墮入了情網,一般情況下是這樣的。

    我怎麼會知道呢?我連自己怎麼了也不知道。記得當時我收到了裡吉寫來的一封信,自言自語道:“過兩天再看吧,”說著就把它扔進客廳的櫃櫥中,直到幾個月後才把它找出來。我大概多少也意識到自己感情的變化。

    我們在新年舞會的第三天去聽了一個音樂會。音樂會結束,我們一道回到阿什菲爾德。像往常一樣。我倆到學習室裡彈鋼琴。阿爾奇淬然絕望地告訴我,他過兩天就要離開這兒,要去索爾茲伯里平原接受飛行訓練。他急切地說:“你得跟我結婚,一定得跟我結婚。”他說,從打第一天晚上跟我跳舞他就產生了這一熱望。“為了弄到你的地址,為了找到你,我費盡了周折,沒有比這更困難的了。我心中只有你,永遠不會再有別人了。你一定得嫁給我。”

    我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事,我已經與別人有了婚約。他瘋狂地擺動著一隻手.表示不管它什麼婚約。“婚約又怎麼樣?你只要把它解除不就行了嘛。”

    “可是我不能,我不能夠也不可能這樣做。”

    “你當然可以!我沒有跟誰訂過婚,要是有的話,我就會毫不猶豫地解除它。”

    “可是我不能這樣對待他。”

    “別胡說了。有些事情是得要人去做的。如果你們之間愛得很深的話,那你們幹嘛不在他去國外前結婚?”“我們覺得……”我有些遲疑,“最好還是等等再說。”

    “我就不願意。也沒打算等。”

    “即使結婚,也還得等幾年以後。”我說,“你才是一個少尉。到了空軍裡地位也不會有什麼改觀。”

    “我可是一年也等不得了,就想這個月或者下個月內跟你結婚。”

    “你瘋了,”我說,“簡直是信口胡說。”

    我想他已經失去了理智,後來,他終於冷靜了下來,正視現實。這件事對我母親震動很大。她曾一直為此而擔憂,不過僅是擔憂而已。她聽說阿爾奇將要離開這裡去素爾伯裡平原,如釋重負。可是猛然將她推到既成的事實面前,她懵了。

    我對母親說:“很抱歉,媽媽,我不得不告訴您,阿爾奇·克利斯蒂向我求婚了,我想嫁給他,非常地想。”

    然而我們卻不得不面對現實——儘管阿爾奇不情願這樣,母親仍然固執己見:“你們用什麼結婚?”她質問道,“你們二人有錢嗎?”我們的經濟狀況的確槽透了。阿爾奇僅僅是一個年輕的少尉,只比我年長一歲,沒有分文儲蓄,全靠自己的微薄的收入和他母親省吃儉用節約下來的一點點資助。而我卻只有祖父遺囑中的每年一百英鎊的固定收入。至少要等好幾年,阿爾奇才能有經濟能力建立家庭。

    他臨行前痛苦地對我說:“你母親讓我面對現實。我認為其他都無所謂!不管怎樣,反正我們得結婚,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認為我們目前還不能夠結婚。我將為此不惜一切努力,想盡一切辦法。到了空軍情況會好些的……只是在空軍裡也跟在陸軍裡一樣,不鼓勵年輕軍人早結婚。”我們彼此望著,我們都還年輕,卻也深深陷入兩情繾綣的熱戀之中。

    我們的婚約維持了一年半。這期間倆人的感情波動很大,忽冷忽熱,內心中充滿著愁苦,因為彼此都感到我們所追求的乃是某種永遠不可及得的幻影。

    我拖延了近一個月沒給裡吉寫信,主要出於負疚之感,也多少因為我難以使自己相信眼前突然發生的這一切都是真的——也許我很快就會從夢幻中清醒過來,回到我的過去。

    儘管如此地歉疚和感傷,給裡吉的信終究要寫的,更糟糕的是裡吉對我表示同情和寬容。他勸我不要為此而苦惱,他相信這不是我的過錯;這類事情屢有發生,在所難免。

    我們的境況槽得不能再糟了,窮得叮噹響。此時家裡又遭受了一個經濟上的打擊。曾與我祖父合股的紐約H.B.查夫林公司突然破產了。這意味著母親每年惟一的收入完全斷絕了。姨婆情況不同,比較幸運。她的錢也曾留在查夫林的股份中。公司的股東之一,貝裡先生一直為她的資產而擔憂操心。作為納瑟尼爾,米勒的遺婿的代理人,他覺得應該對她負責。姨婆需要用錢時,只要給他寫封信,貝裡先生就會匯寄現金來。一天,貝裡忽然向她提出建議,請求允許將她的資本投入別的股份公司中,姨婆感到憂傷和不安。

    “您是說,要我把錢從查夫林公司的股份中抽出來嗎:”貝裡先生閃爍其詞地對她說:“您得親自督管您的投資,您生在英國,又居住在英國,但又是美國人的遺妻,目前的狀況是欠妥的。”他羅列的幾條理由其實都是些藉口。姨婆同意了他的建議。在那個時候,所有的女人在處理經濟事務方面都會全盤接受任何她們所信賴的人的忠告。貝裡先生懇求把這件事情交給他辦理。保證能讓她得到幾乎和以前同等的收入。姨婆很不情願地同意了。就這樣,H.B·查夫林公司倒閉時,她的資金已平安轉移,得以倖免。那時,貝裡先生已經離開了人世,他為合作者的遺孀盡到了自己的義務,同時也沒有洩露出公司缺乏償還能力的隱私。公司裡的年輕人好大喜功,使企業出現表面興盛的假像,實際上卻搞過了頭,在全國各地開辦了太多的分公司,在推銷方面耗資巨量。不管是什麼原因,公司以徹底破產而告終。公司的破產對我和阿爾奇來說是致命的打擊。屬於我的那每年一百鎊固定收人,不得不與母親共用。麥琪無疑也會提供一點援助。如果賣掉阿什菲爾德邸宅,母親的生活還勉強能有保障。

    後來,事態的發展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麼槽。約翰·查夫林先生從美國寫信給我母親,深表了他的歉疚,並說她每年可指望得到三百英鎊的進款。這筆錢不是歸原公司所有,而是從他個人的資產中抽出來的。這筆款子將一直供養到她的終年。但是,這僅僅解除了我們眼前的憂慮,母親一旦去世,進款也就終正,惟一可指望的就只有那一百英鎊的收入和阿什菲爾德邸宅。我寫信給阿爾奇說我不能期望嫁給他了,我們應該彼此忘記。阿爾奇執意不肯。他要想方設法掙一筆錢,以用於結婚,甚至足以供養我母親。他使我增強了信心,獲得了希望。我們再次恢復了婚約。

    阿爾奇向他母親透露了我們訂婚的消息,井像每個年輕小夥子繪聲繪色地描述他們的女友那樣將我大加稱頌一番。佩格用懷疑的眼光打量著兒子。但不管她怎樣為此而對我產生疑慮,她還是分外熱情地款待了我,可以說是滿腔熱忱。她聲稱她非常喜歡我,對我非常滿意——我正是她期望兒子能夠找到的那種女子,等等,等等。我根本不相信她的話。其實她認為兒子還年輕,不是結婚的時候。她並沒有挑剔我——那對我來說會是更糟心的了。不管怎麼說,她確信我們的婚約將永遠不會成為現實,所以她待我很親切,我對此微感尷尬。阿爾奇對他母親怎麼看我和我對她的看法並不太感興趣。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孤芳自賞,從不關心別人如何評論他或者他的親屬。他腦子裡只有他個人的意願。

    一九一三年,人們似乎沒有料到戰爭即將爆發。有關要打仗的話人們已聽了多年,根本不會引起注意。與別人打仗被認為是瘋狂之舉。至於西北部邊境或海外發生的衝突,那是另一碼事了。

    某位元大公在塞爾維亞遇刺的消息傳來,人們都覺得事情發生在遙遠的地方,與我們毫不相干。在巴爾幹半島,刺殺事件時有發生,人們也司空見慣了。至於此次刺殺案會波及到英倫三島,那是不可思議的。我所說的不只是當時我一個人的感覺,絕大多數人也都這樣想。刺殺事件發生後不久,令人難以置信的戰爭風雲突然出現在地平線上。頃刻間恐戰的流言甚器塵上,但這畢竟只是報章的宣傳。文明發達的國家是不會進行戰爭的。況且已經多年不見戰火硝煙了,也許永遠也不會有了。

    人民,實際上每一個人,除了幾位高級部長大臣和外交部上層人物以外,都沒有將會發生戰爭的思想準備。人們把有關戰爭的傳聞權當政客們的肆意捏造。然而,就在一天早晨,戰爭猝然爆發了。

    英國進入了戰爭狀態。

第五章 戰爭

    1

    戰爭爆發了,英國處於戰爭狀態。我在耶誕節前同阿爾奇匆匆成婚,並到醫院參加了工作。

    在醫院的藥房工作期間,我開始構思一部偵探小說。自從麥琪以話相激以來,這種創作欲望一直埋藏在我的心底,而且目前的工作似乎又給我提供了良好的條件。藥房工作有時忙碌,有時閒暇,不像護理工作總閑不下來。有的時候,我整個下午獨自一人坐在藥房裡無事可幹。當各個儲備瓶都已經灌滿備齊之後,就可以隨心所欲,想幹點什麼都可以,只是不得離開藥房。我開始考慮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寫一部偵探小說。我的四周都是毒品、藥品,也許應該寫投毒案的題材。我構思了小說的主要情節,反復斟酌,覺得還滿意,就最後定了下來。於是開始構思故事中的人物。誰將是受害者?投毒者又該是誰?發案的時間、地點?投毒的方式、起因?以及其他各方面的問題。謀殺最好是發生在家庭內部,也就是說,是骨肉相殘。當然還要物色一位偵探。只是我筆下的偵探一定得與福爾摩斯不同:我要自己塑造一個人物形象。還要為他物色一位朋友作為陪襯。這倒是不難做到的。我轉而構思其他人物,誰該是受害者?丈夫會謀害他的妻子——這似乎是司空見慣的謀殺案。我完全可以寫一個為了不尋常的目的而進行的奇特的謀殺案。但這從寫作藝術上並不使我感興趣。一部好的偵探小說,成功的關鍵就在於把故事中的人物寫得模棱兩可。既像是罪犯,又由於某種原因使人感到不像罪犯,不可能有此罪行,儘管的確是他(她)所為。為此,我感到悵惘,只好將此擱置一邊,去配製兩三瓶次氯酸洗滌液,這樣第二天就有更多的空餘時間。

    我就這樣冥思苦想著,逐漸理出了頭緒,一個謀殺者的形象日漸清晰。他看上去就該是陰險的,留著黑色山羊鬍子——那時在我看來,山羊鬍子就是邪惡的象徵。當時,我結識了一對剛搬到我們鄰近的夫婦。男的留著黑色山羊鬍子,他的妻子比他年長,而且非常富有。我覺得這一對夫婦倒是可以作為小說人物的雛形。我反復思忖著,這樣處理未嘗不可,但是並不十分令人滿意。我敢肯定,這個男子永遠也不會殺人。我拋開了這個念頭,決心不再從現實生活中找人物的原型,一定要自己塑造人物,倒是可以在電車上、火車上或者飯館裡偶然見到的人物雛形,創造出自己的人物。

    第二天,我在電車上果然碰見一個我要塑造的人物:一位下頜蓄著黑鬍子的男人,他坐在一位老婦人的身旁。老婦人喜鵲似的嘰嘰喳喳個沒完。那個女人並不中我的意,那個男的卻是再合適不過的了。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坐著一位身寬體胖、精神飽滿的女人,正在高聲談論著卷心萊。我對她的相貌很感興趣。要不要把她也寫進去?下車後三人的形象仍然縈繞在我的腦海裡。我沿著巴頓大街走著,嘴上不停地嘟囔著、就像我兒時跟基頓一家做遊戲一樣。

    不久,幾個人物的雛形脫穎而出了:一位精力充沛的女人一一我甚至為她取好了名字:伊芙琳。她既可以充當一個窮親戚,又可以充當一個料理園子的女人或者是家庭女傭人。不管是什麼,這個人物就定下來了。另一位就是長著山羊鬍鬚的人。我感到除了他的黑山羊鬍子外,我對他仍然缺乏更進一步的設計,這遠遠不夠。也許這些就足夠了,因為人們只能從外表觀察他,所以能看到他的只是他的外在表現,而無法瞭解他的真面目。至於他謀害年長於他的妻子的動機,那是為了金錢,而不是她本人有什麼不足之處,所以他的性格特徵也就無關緊要了。緊接著,我又增加了幾個人物,兒子、女兒和侄子,必須要懸念迭起。一家人要組合很自然。

    我把這些人物暫時放置一邊,開始考慮偵探。只有一個偵探——夏洛克·福爾摩斯,是我永遠也不能超越和效仿的。阿塞尼·盧品——他是罪犯還是個偵探,也說不清楚,不過,他不是我要寫的那種偵探。《黃屋之謎》中有一位年輕的新聞記者魯萊塔比爾,這倒是很像我要塑造的偵探。那麼我應該物色一個什麼樣的偵探呢?學生嗎?偵破這樣的案子對他難了點。科學家怎麼樣?可是我對科學家又瞭解多少呢?我忽然想起了比利時難民。在我們那個教區僑居著一大批比利時人。他們初來的時候,當地居民很同情他們,對待他們非常熱情,紛紛將家裡的倉房佈置上傢俱讓他們住,盡可能使他們生活得舒適。可是,比利時人對這些善行似乎並不感恩戴德,抱怨這個,埋怨那個。這些可憐人身居異鄉感到惶恐,英國人不喜歡他們這樣。移民中大多是疑心很重的農民,不願意別人邀請他們出來喝茶,也不喜歡陌生人的突然來訪。他們喜歡獨處,與世人隔離。他們要蓄錢,開一塊菜園,按照祖傳的方式澆水施肥。

    為什麼不讓一個比利時人來作書中的偵探呢?移民中各式人物都有,為什麼不可以是一個已退休的警官?天哪,我犯了一個多大的錯誤啊:其結果是,我作品中的這位元偵探到目前為止已活了一百多歲了。

    就這樣,我決定塑造一個比利時偵探的形象。我讓他逐步進入自己的角色,先是作過檢查官,懂得——些犯罪知識。

    當我在清理我臥室裡的雜物時,我自言自語道,我筆下的偵探一定得是一個精明、俐落的矮子。在我的腦海中已清晰地.形成一個幹練的矮子,總是在整理東西,喜歡什麼東西都成雙成對、方方正正。他足智多謀,思路明晰。給他取個什麼名字呢?埃尼爾斯?這名字倒不錯。他的姓氏讓我費了一番腦筋。最後採用了波洛這個姓。我不知道怎麼會讓他姓波洛,也許是他忽然跳進我的腦子,要麼就是在某張報紙上讀到過這個姓。後來我終於把他的名字定為赫爾克裡·波洛。感謝上帝。

    現在我得給故事中其他幾個人物取名字,不過他們的名字就不那麼重要了。阿爾弗雷德·英格索普斯,這名字與黑山羊鬍子挺相稱。我又加進了幾個人物。其中有一對漂亮的男女,夫妻間有些隔閡。接下來考慮的是故事主線以外的分枝——虛設的線索。和許多初學寫作的人一樣,我在故事中加進了過多的情節,設置的虛假線索太多,這不僅給作者剝離那些虛假的線索帶來困難,而且讀者讀來費解。

    一有空閒,小說零零碎碎的片斷就在我的腦際徘徊。我設計好了開頭,安排妥了結尾,中間那一大塊卻不是那麼容易填滿的空白。我讓赫爾克裡·波洛露面的時候顯得自然,順乎情理。可是別的人物呢?怎麼樣安排他們出場?這仍然是一堆理不順的亂麻。

    我在家裡時總是心不在焉。母親不住地追問我為什麼對她的問話置若罔聞,或答非所問。我不止一次地織錯了姨婆的毛活;該做的事情都忘了去做,好幾封信都寫錯了地址。我終於自信可以動筆了。我將自己的寫作計畫告訴了母親。她像以往一樣深信她的女兒無所不能。

    “呃?偵探小說?那對你的生活一定是一個美好的轉折。

    那你還不趕快動筆?”母親說。

    我難得有大塊的閒暇,只能擠時間。我仍然保存著麥琪曾經用過的那部打字機,每寫完一章就用打字機打出來。我完全陷入了創作的亢奮之中,從中得到了樂趣。但是我漸漸地感到疲乏和煩躁。我發現這也是寫作引起的。書寫了一半就陷入了困境,錯綜複雜的情節搞得我不知所措,難以駕馭。就在這時,母親向我提出一個很好的建議。

    “寫了多少了?”她問我。

    “大概有一半吧。”

    “你最好離開家去休假。這樣就可安安靜靜地寫完後半部分。”

    我想了想,要是有兩個星期專心寫作,沒有人打攪,那可是再好不過的了。

    “你打算去哪兒度假?”母親問道,“達特莫爾嗎?”“對,達持莫爾,就去那兒。”我興奮極了。

    就這樣,我去了達特莫爾,在莫蘭德旅館訂了一個房間。這家旅館很大,許多房間都空著,客人寥寥無幾。我幾乎沒有跟任何房客來往,以免分散我寫作的注意力。我每日上午都埋頭疾書,直到手臂酸痛為止。接著是午餐,邊吃飯邊看書,然後去沼澤地散步,在那裡消磨上兩個鐘頭。從那時開始,我愛上了沼澤地。散步的時候,我口中不住地自言自語,排演著將要寫的那一章,時而以約翰的口吻對瑪麗說話;時而又扮演瑪麗跟約翰交談;時而又以艾弗琳畢恭畢敬的口氣向她的老闆彙報,不知不覺中進入了故事情節。我回到旅館,吃罷晚飯倒在床上,一睡就是十二個小時。第二天一早醒來,就又滿懷激情地投入寫作,直至午餐。

    在這十四天的假期裡,我寫完了後面幾章,當然這並不意味著就此定稿了,我又將第一稿中的大部分,尤其是紛繁盤錯的中間部分重新改寫。最後終於完成了全書。自己感到比較滿意。基本上達到動筆前的設想。我覺得還可以改得再好些,但又不知道從何處下手。我將寫得比較呆板的幾章改寫了一下。書中的瑪麗和約翰因夫妻不和而離異,到了故事結尾時,我又讓他們破鏡重圓。這樣做是為了給故事染上浪漫色彩。就我本意來說,我討厭偵探小說中插入愛情故事,認為它是屬於浪漫小說的,推理性小說中摻進愛情成分未免不協調。不過在當時,偵探小說中總要有些愛情插曲——我也只好隨波逐流。我請人用打字機打出一份清樣來,當我覺得全書無可改動時,就寄往一家出版商。不久我就收到了退稿。沒有附加任何說明。退回的稿子整整齊齊,一點皺格都沒有,顯然是沒有誰閱讀過。我對此並不感到意外——這是意料之中的。我把稿子重新包奸,寄往另一家出版社。

    2

    阿爾奇第二次回來休假是在兩年之後。這一次我們過得很愉快。假期為時一周,我們去了大森林。時值秋季,萬木霜染,阿爾奇的心緒比以前好多了,我們對未來也不那麼擔憂了。倆人漫步在林中,共用著天倫之樂。我儘量避免談及醫院和我的工作,阿爾奇也很少提到法國的戰事。他暗示我說,大概要不了多久我們倆就可以生活在一起了。

    我告訴他我寫了一部小說。他津津有味地通讀了一遍.認為寫得還好。他說他在空軍裡有位朋友,曾經在梅休因出版社當過主任。阿爾奇建議,如果書稿退回來的話,他就讓他的那位朋友寫一封信,我可以將他朋友的信隨同手稿一起寄給梅休因出版社。

    這樣,這部名為《斯泰爾斯的神秘案件》小說手稿又輾轉寄到梅休因出版社。稿子在那裡存放的時間比在前兩個出版商那兒長了些——大約有六個月左右。出於對前任主任的尊重,他們給我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回信。說明儘管小說情節有趣,有發表的價值,但是這種書並不屬於該出版社所出版的讀物之內。我倒覺得這不過是他們的托詞罷了。

    我又試投了一個出版商,結果同前幾次——樣被退了回來。我已經心灰意懶了。這時,出版商博得利·黑德和約翰·萊思新近出版了兩部偵探小說,我覺得不妨試試,便將書稿包好寄了出去,不再去想它了。

    後來,阿爾奇忽然回來了,他被調到設在倫敦的空軍司令部。戰爭已經持續四年了,我對每日醫院的工作和家庭裡的生活已經習以為常,突然要改變習慣了的生活.我真有些不知所措。

    我來到倫敦,和阿爾奇在旅館裡暫時安頓下來。我開始四處尋找帶傢俱的單元房。我們找到了兩處合適的房子。經過多方面的比較。最後選中了位於北韋克高臺街上的舊式房子。租的是兩間一套的單元房。房間寬敞,傢俱陳舊。每週租金兩個半金幣。房子的事談妥之後,我回到家裡收拾行李。姨婆哭了。母親想哭但忍住了。她說:“你要跟你丈夫在一起過另外一種生活了,親愛的。祝你萬事如意。”

    “如果你們的床鋪是木制的話,別忘了察看一下有沒有臭蟲。”姨婆說。

    我回到倫敦,跟阿爾奇搬進了北韋克高臺街五號。我們那套房子還附設了一個小廚房和一間小臥室。我計畫著要雇一個廚子。但開始的時候是由阿爾奇的勤務兵巴特利特充當。他曾給公爵們當過僕人,戰爭爆發後才從軍。他做事非常麻利,無可挑剔。這套房子有許多不足,最糟糕的是床鋪,上面訂滿了彎彎曲曲的大鐵釘。但我們的生活是愉快的。我計畫去聽課,學習速記和會計,以填補白日閒暇。至此,我告別了阿什菲爾德,開始了新的生活——真正的婚後生活。

    眾所周知,新婚婦女往往感到寂寞。男人們都有工作,整日在外,而女人一旦結婚往往換了一個全新的生活環境,不得不一切從頭做起,與陌生人接觸。結交新友,尋找新的消磨光陰的方式。戰爭爆發前,我在倫敦也有幾個朋友,不過現在已各奔東西了。

    我多少有些孤寂,懷念著醫院的生活和那裡的舊友,思戀著我那可愛的家。同時我也意識到這是在所難免的。學習速記和會計給我帶來了樂趣。同班的一些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們學習速記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取得很大的進步,常使我自歎不如。可是在會計方面,我總是勝人一籌。

    一天,在商業學校上課時,老師忽然中斷講課,走出教室。他回來時高聲喊道:“徹底結束了!戰爭結束了!”

    這似乎令人難以置信。並沒有明顯的跡象表明戰事即將結束,人們都以為至少還要拖上一年半載。法國戰場上的形勢毫無起色,戰爭雙方處於拉鋸戰的狀態。

    我茫然地走到街上,突然出現在眼前的情景使我感到館恐,至今難以忘懷。街道上擠滿了婦女,她們興高采烈地唱著跳著,英國婦女是不習慣在大街上狂舞的,那是符合法國人的性格。今天,她們一反常態,盡情地大喊大笑,又唱又跳,你推我擁,簡直是一場狂歡。那情景有些嚇人,使人不禁想到,此時附近要是有德國人的話,她們肯定會走上前把去他們撕得粉碎。

    我的女兒羅莎琳德是在阿什菲爾德出生的。分娩的那天晚上,母親和護士彭伯頓跑來跑去,忙著將各種必備品準備好。我和阿爾奇不知所措,有些擔心害怕。如同兩個被大人遺忘的孩子。阿爾奇後來告訴我,他當時深信,假如我有個好歹,他應該負全部責任;我也以為自己有可能會死。要真是這樣的話,我會格外傷心的,我熱愛生活。

    我嫁給了我所鍾情的男人,生了一個孩子,有了自己的居所。在我看來這種幸福的生活將會永遠地持續下去。

    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我隨手將它拆開,心不在焉地讀著。信是博得利·黑德出版公司的約翰·萊思寫來的,邀我去出版公司就我寄去的《斯泰爾斯的神秘案件》一稿進行磋商。

    老實說,我早把這部小說忘到腦後了。手稿在博得利·黑德出版公司壓了快兩年。自從戰爭結束,我們有了像樣的家庭。過上了甜蜜的生活,我的寫作興趣和對那部手稿所抱的希望都已經淡漠了。

    我滿懷希望應約而去。他們一定是對我的手稿有些興趣,不然的話也不會請我去那裡。我被領進約翰·萊思的辦公室。他站起身跟我打招呼。他身材矮小,鬍子已經白了,舉止溫文爾雅,藍色的雙眼閃爍著狡黠的目光,這本應引起我的警覺。他有禮貌地請我坐下。我環顧四周,屋裡所有的椅子都被那些陳舊的名畫佔據,無處可坐。他忽然意識到這一點,笑了笑說:“噢,天哪,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他將一幅肖像畫從一張椅子上搬下來讓我坐。

    接著,他就談起稿子來。一些讀了這部手稿的人認為還可以,也許能賣得出去。只是有些地方需要修改。比如最後一章中描寫法庭的部分,與實際的法庭相差太遠,這會鬧出笑話。他問我是否可以用其他形式作小說的收場,不然的話就得找一位通曉法律的人協助我修改,但這樣做也不是件易事。我立刻回答說我可以設法做一些改動。除了最後—章外,他還提出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

    接著,他又談了稿酬的問題,指出因為出版一個無名作家的作品,公司要擔很大的風險,出版這樣的書如何無利可圖云云。最後他從抽屜裡取出一份合同要我簽字。我當時沒有想到應該仔細地考慮一下合同的內容。只想到我的書有希望發表了。幾年來我已經失去了出書的信心,只是滿足於偶爾發表一首短詩或一個短篇小說。現在出書又有希望,叫我在什麼東西上簽字我都心甘情願。合同規定,只有當此書售出兩千本以上的時候,公司才支付給我一小筆稿酬。出版商享有長篇連載和改編成劇本的一半版權。這些對我來說都無所謂,只要該書能夠發表,任何條件我都願意接受。

    我甚至沒有注意到合同中還有一款,規定我以後的五部小說也只許寄到該出版公司。稿酬只比第一部略高一點。

    我欣然在合同上簽了字,將手稿帶回家,很快就改好了最後一章。

    從此,我正式開始了漫長的寫作生涯,

    3

    《斯泰爾斯的神秘案件》最後一章改好後,我把它送還給約翰·萊思。後來,又對個別地方做了一些小的改動。一場激動過後,生活又恢復了以往的寧靜。我們像成千上萬對普通的年輕夫婦一樣相親相愛,生活得幸福愉快。我們雖不富裕,但也不必為生活而擔憂。週末我們常常去鄉下,有時也去倫敦城外郊遊。

    姨婆在羅莎琳德出生後不久就去世了。她身體一直很好,後來突然患了支氣管炎,心力也衰竭了。她去世那年九十二歲,雖然已近於雙目失明,但耳朵卻不很聾。她每月的收入都已轉到母親名下。這筆進款並不算多,因為在戰爭期間一些股票已經跌價。姨婆每年有三四百鎊進款,加上由吉夫林先生提供給母親的津貼使母親得以撐起家裡的門面。

    儘管戰後物價暴漲,她還是能維持住阿什菲爾德的開銷。我為不能像姐姐那樣從自己的收入中拿出一小筆款子幫助母親而感到慚愧。我們實在做不到這一點,手頭上的每一便士都很不得拜成兩半花。

    一天,我憂慮地談到保住阿什菲爾德的困難,阿爾奇說道:“你母親該把它賣掉,搬到別的地方祝”“賣掉阿什菲爾德?”“我看不出它對你還有什麼用,你又不能常去那兒。”

    “我可不忍心賣掉它。我愛這座宅子,它是我們的一切!”“那你為什麼不為它盡點力,做點什麼呢?”“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可以再寫一部小說嘛。”

    我驚訝地望著他。“要寫,很快就能寫出來,可是這對阿什菲爾德有什麼幫助呢?”“說不定可以掙一大筆錢。”阿爾奇說。

    我看未必可能。《斯泰爾斯的神秘案件》賣出去近兩千本。一個默默無聞的作家的偵探小說能賣出去這麼多本,在當時已經很可觀了。它只為我掙了二十五鎊:這二十五鎊不是付給我的稿酬,《時代週刊》用五十倍買了這部小說的連續刊載權,這二十五鎊即是付給我那一半版權的。技萊思的話說,對一個年輕的作家,作品能在《時代週刊》上連載已是不勝榮幸的了。不過,這二十五鎊的收入並沒有撩起我在寫作的生涯中大撈一筆的雄心。

    “如果書寫得不錯,出版商又掙了錢,他肯定還會要你寫的書的。報酬也會一次比一次高。”我贊同阿爾奇的看法,對他的精明佩服得五體投地。我開始構思另一部小說。這一次該以什麼為題材呢?一天,我在一家小飲食店裡喝茶,聽到附近另一張桌旁的兩個人在談論一個叫簡·菲什的人。這個名字一下子引起我的興趣。我走出小店,簡·菲什這個名字仍然縈繞在我的腦海中。我認為這倒是一個故事的很好的開端——在一個小吃店裡,偶爾聽到一個奇持的名字,誰聽了都會記住的。簡·菲什……改成簡·芬也許更合適一些。我最後決定在書中用簡·芬這個名字,立刻動筆寫起來。我開始給這部小說取名叫《愉快的冒險》,後來又改為《年輕的冒險家》,最後才定為《暗藏殺機》。

    在當時,許多年輕人都處於走投無路的境地。他們退役以後找不到工作。總有一些年輕人來按我們的門鈴,向我們推銷長簡襪和一些家庭必備的小物品。人們同情這些年輕人,為了不使他們掃興,常常買下一兩雙品質低劣的長筒襪。他們原來大多是軍隊裡的中尉和上尉,如今落到這種地步。

    我這部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就是這樣一對青年男女——姑娘曾在後勤部隊工作;小夥子曾在陸軍中服役。他們處於絕望的邊緣,四外尋找工作,後來兩人碰到一塊兒,開始了跟蹤監視活動。這是一部驚險小說。寫了《斯泰爾斯的神秘案件》這部偵探小說後,我很想變換一下,寫一部驚險小說。

    寫這種題材的小說是一種樂趣.通常要比寫偵探小說容易得多。

    我沒用多長時間就完成了全書,把它交給了約翰·萊思先生。他對這部小說興趣不大,因為它與前一部不是同一類題材,銷路不會像前一部那麼好,是否出版他們還猶豫不決。後來,公司終於決定出版。這部小說需要改動的地方不算太多。

    據我所知,這部小說銷售情況極好。我得到了一小筆稿酬。《時代週刊》再次買下了小說的連載權,我得到了五十鎊的連載費。這一次,我受到很大的鼓舞,但仍然不敢有成為職業作家的奢望。

    我的第三部書是《高爾夫球場的疑雲》作於法國發生的一場轟動一時的訴訟案之後。故事情節是一夥蒙面人突然闖進一戶人家,殺死了主人,將他的妻子五花大綁.用東西堵住她的嘴。她的母親也因假牙卡住喉嚨窒息致死。女主人的敘述受到懷疑,有人暗示是她害她的丈夫,她是被同謀假意捆綁起來的。我覺得這個素材不錯,可以根據這一情節構思我的故事。我從這位妻子被宣告無罪之後的生活入筆,首先出場的女主人是一個追遙法外多年的殺人犯。故事發生在法國。

    赫爾克裡·波洛這個人物在《斯泰爾斯的神秘案件》中獲得很大的成功。有人提議我繼續用這個人物。喜歡波洛的人中有一位是《隨筆》雜誌的編緝布魯斯·英格蘭姆,他跟我取得聯繫,約我為《隨筆》雜誌寫一個有關波洛的系列故事。我高興萬分,我終於獲得了成功——能在《隨筆》上發表作品那就不簡單了!他還請人為波洛畫了一幅肖像,跟我意中的波洛極其相似,不過比我想像的更精明、更有紳士風度。布魯斯·英格蘭姆要我寫由十二個故事組成的一組故事。我很快就寫出了八個。原以為八個就足夠了,後來還是決定寫夠十二個。這樣,後四個故事就寫得有些倉促。

    我當時還不曾意識到自己不但已與偵探小說結下了不解之緣,而且還與赫爾克裡·波洛和赫斯廷斯上尉緊緊地拴在了一起。我很喜歡赫斯廷斯上尉。他和波洛在偵破工作中是理想的一對。在這部小說中,我仍然遵循福爾摩斯式的創作模式——性格古怪的偵探,形影相隨的助手,蘇格蘭警事廳的的偵探和檢察官。只是多加了一位法國警方人員——檢察官吉拉爾。吉拉爾瞧不起波洛,認為他已經年老無用了。

    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從一開始就把赫爾克裡·波洛寫得太老了。我本該在寫完前三四部小說之後就放棄這個人物。起用一個年輕力壯的角色。

    《高爾夫球場的疑雲》多少也受到《黃屋之謎》的一些影響。我認為,《高爾夫球場的疑雲》儘管有些過分的追求情節,但也不失為這類小說中較好的典範。在書中,我安排赫斯廷斯有了一次豔遇。要是我對書中的愛情故事感興趣的話,我想我也許就會讓赫斯廷斯建立起一個家庭。說老實話,我已經有點討厭他了。我也許會繼續使用波洛,但沒有必要留用赫斯廷斯了。

    《高爾夫球場的疑雲》正合博得利·黑德的口味。但因為封面設計問題,我與他們之間發生了小小的不愉快。這部小說的封面不但套色俗不可耐,構圖也很糟糕,上面畫著一個穿睡衣的男人因癲癇發作倒在高爾夫球場上,奄奄一息。

    書中的實際故事情節是受害者身穿常服被人用匕首刺死。

    書的封面可以不反映書的內容,但決不應該表現書中虛設的線索。我對這種低劣的設計異常氣憤。後來雙方一致同意,以後的封面設計圖案必須經我過目後方可使用。

    《斯泰爾斯的神秘案件》出版後,不少雜誌發表了有一定分量的評論文章。其中我最欣賞的是刊登在《藥學雜誌》上的一篇評論。文中讚揚道:“這部位探小說不同于那些胡編亂造的投毒案的小說,它顯示出作者豐富精深的藥理知識。在這方面,愛葛莎·克利斯蒂小姐可以稱得上行家。”

    在發表小說時,我曾打算使用馬丁·韋斯特或者默斯林·格雷的筆名。約翰·萊思執意要我使用真名愛葛莎·克利斯蒂。尤其是我的教名。他說,“愛葛莎是一個奇特的名字,人們容易記住。”我不得不放棄原來的打算,一直沿用愛葛莎·克利斯蒂這個名字。我認為,一本書上,尤其是偵探小說上要是署有女人的名字,對讀者會失去感召力。馬丁·韋斯特是一個強有力的名字。然而,正如我前面說過的那樣,人們在發表第一部作品時,甘願對各種要求唯唯諾諾。

    約翰·萊思正好把握住了我的這一心理。

    阿爾奇有一位朋友叫貝爾徹少校,戰爭爆發的那年在陸軍任職,後來負責全國的土豆供給工作。一天晚上,他來我們家吃晚飯。這時他已不再主管土豆供給工作。他向我們講述了他下一步的工作。“你知道嗎?一年半以後,將舉行帝國博覽會。現在就開始組織籌畫。大英帝國的各個殖民領地都要預先通知到,它們要積極配合,作好準備工作。我受命于大英帝國巡視世界各地,二月份就出發。”他詳細地說出了他的計畫,“我現在需要一個財政顧問與我同行。

    你怎麼樣,阿爾奇?你在克利夫頓時曾是出類拔萃的優秀生,又在倫敦商業界幹過,正是我意中的人選。”

    “我現在有工作,離不開呀,”阿爾奇說。

    “怎麼離不開?跟你的老闆好好地解釋一下。”

    阿爾奇說。公司老闆不可能這麼開通。

    “你好好考慮考慮,小夥子。希望你能跟我去。愛葛莎也可以一起去。我可以把旅行日程告訴你。我們先去南非,有你、我,還有一個秘書。海姆一家也與我們同行。我不知道你是否聽說過海姆這個人,他是東英格蘭的土豆大王,是我的老朋友。他帶著妻子和女兒一起去。不過他們最遠只到南非,因為海姆在英國還有許多商務要辦。我們然後到澳大利亞,從那裡去紐西蘭,在那裡逗留一段時間——我在那兒有許多朋友;我喜歡那個國家。我們大概有一個月的假期。如果你們願意的話,可以趁此機會去一趟檀香山。”

    “檀香山。”我低聲重複了一句,這聽起來像在夢幻之中。

    “最後一站是加拿大,然後由那裡回國。全部行程大約需要九到十個月的時間。你看怎樣?”我和阿爾奇認真地權衡了一下。阿爾奇的全部費用都由國家負擔。除此之外,他還可以得到一千鎊的津貼。如果我陪同前往的話,那我的旅費也不成問題,因為我是作為阿爾奇的妻子陪同旅行。乘坐這些國家的輪船和火車都可以免費。

    我們仔細地預算了這趟旅行的各種費用。總的來看,我們基本上能夠支付得起。阿爾奇的那一千鎊津貼可以抵償我住旅店和我們倆人去檀香山度假的開銷。雖然手頭有點緊,但還是能應付得了的。

    我和阿爾奇在此之前曾短期出國度假:一次是去法國南部的比利牛斯山區;另一次是去瑞士。我們夫婦倆都喜歡旅行——我從七歲開始就嘗到了旅行的愉快。我渴望周遊世界,嚮往著中國、日本、印度和夏威夷,以及其他許多美妙的地方。

    “問題是公司的老闆會不會對我們開恩。”阿爾奇有些顧慮。

    我安慰他說,他一定是老闆器重的人,阿爾奇擔心會有跟他一樣精明的人來頂他的空缺。成千上萬的人都在為找工作而四處奔波。公司的老闆到底還是沒有開恩。他只表示阿爾奇回來後可能再次雇用他,但這要看情況而定。他決意不肯給阿爾奇留著職位。

    “這是冒險,是個可怕的風險。”我歎息道。

    “是冒險。我們很有可能回來時身無分文,只有每年一百來鎊的收入,別的什麼也沒有了,很難找到工作,也許比現在還難找到。不過話又說回來,要是不冒這樣的風險的話,永遠也別想出去見見世面,你說呢?”我點了點頭。

    “這主要看你了。”阿爾奇說,“怎麼安排特迪?”我們當時稱羅莎琳德為特迪,大概是因為我們有一次曾開玩笑地叫她蝌蚪的緣故。

    “寵基(我們大家都這樣稱呼麥琪)可以照看特迪,要不然就交給媽媽。她們都會願意照看的。這件事問題不大。這是我們惟一的機會。”我滿懷希望地說道。

    我們權衡利弊,斟酌再三,最後終於下定決心,冒一次風險。

    我們沒有花費多少周折就把家裡的一切安排妥當。我們把住的那一套房子以偏高一些的價格出租。多出來的錢作為工資支付給傑西。母親和姐姐都願意把羅莎琳德和保姆接到她們那兒住。就在即將出發之際,我們得知哥哥蒙蒂將要從非洲回來休假。姐姐對我不打算留在家裡等哥哥回來感到異常地憤慨。

    “你惟一的哥哥,離家這麼多年,在戰爭中又負了傷,現在要回家看看,你卻偏偏在這個時候出國遊山玩水。真可恥。你應該把你的哥哥擺在首位。”

    “我不這樣認為,”我反駁道,“我應該把丈夫擺在首位。

    他要去旅行,我要陪同他一塊去。作妻子的應該呆在丈夫身邊。”

    “蒙蒂是你惟一的兄弟,這是你多年來惟一的一次能見他的機會,也許以後又要等好多年才能兄妹團圓。”

    麥琪搞得我心煩意亂。母親堅定地站在我一邊。她說:“妻子的職責就是守候在丈夫的身旁。首先考慮的應該是丈夫,他甚至比孩子還重要。兄弟就差得更遠了。千萬記住,如果你不呆在丈夫身邊,與他分開太久,你就會失去他。像阿爾奇這樣的男人更是如此。”

第六章 周遊世界

    1

    周遊世界在我的經歷中是件最令人興奮的事。我激動很簡直難以相信這會是真事。我不時地喃喃自語:“我要去周遊世界了。”當然,最令人翹首以待的是到火奴魯魯島上度假。我做夢也想不到會去南太平洋的一個小島。只知道當今而不曉得過去的人是難以體會那時人的感情的。如今乘船出國旅行像是家常便飯,價錢公道合理,到頭來似乎人人都能去逛一趟。

    我和阿爾奇去比利牛斯山度假時,乘二等車坐了整整一夜。國外客車的三等車廂與輪船的統艙相差無幾。就是在英國,獨自旅行的體面婦女是絕不會乘三等車廂的。那裡面的跳蚤、蝨子和酩酊大醉的酒鬼司空見慣,即使是體面的婦女們的女傭也都乘二等車廂。我們徒步于比利牛斯山巒之中,在宿費便宜的小店中過夜。後來我們都懷疑來年我們是否還能忍受這一切。

    現在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次實實在在的鋪張的旅行。貝爾徹自然是一切都按頭等艙的標準安排的。只有最優厚的待遇才配得上大英帝國巡視團。我們人人都稱得上如今所謂的重要人物了。

    貝爾徹的秘書貝茨先生是一位面無笑容,輕信他人的青年。他是個很不錯的秘書,可惜長得像舊戲劇中的惡棍:烏黑的頭髮,犀利的目光,一副惡人相。

    “像個地地道道的惡棍,是不是?”貝爾徹說,“你覺得他隨時都會割斷你的喉嚨。實際上,在你相識的人中,他最讓人尊敬。”

    我們在抵達開普敦之前一直納悶兒,貝茨怎麼竟會受得了為貝爾徹當秘書。他一刻不停地被支來使去,貝爾徹不分晝夜、不分鐘點地吩咐他幹這幹那,沖膠片,記錄口授檔,一而再、再而三地修改貝爾徹老是在變的信件。我斷定他薪水優厚——否則還能有什麼值得他熱衷於此呢?我敢肯定這點,何況他對旅行毫無興趣。他一到國外就煩躁不安——主要怕蛇,他認為我們在所到國家會和成千上萬條毒蛇不期而遇,而這些毒蛇像特意等著咬他似的。

    儘管我們出發時神氣十足,但至少我的興致很快就被打消了。天氣很惡劣。剛登上“基爾多南城堡”號輪船時,似乎一切盡如人意,但不久大海就發起了淫威。比斯開灣的情況糟透了。我躺在艙室裡,由於暈船而呻吟著。一連四天我平臥在床上,吃不進東西。阿爾奇後來把船上醫生找來為我看病。我想醫生大概對暈船不屑一顧,他給了我點藥說是能使人鎮靜,但服藥後也沒起什麼作用。我仍在呻吟,仿佛快死了,看上去一臉死灰;鄰近客艙的一位夫人在門外瞟了我幾眼,滿心好奇地問客艙女招待:“對面客艙的那位夫人咽氣了沒有?”一天晚上,我認真地對阿爾奇說:“如果能活著到馬德拉群島,我就下船。”

    “我希望你很快會好起來。”

    “不會,我絕不會好的。我一定要下船,回到陸地上。”

    “即便你在馬德拉群島下船,也得回英國。”他提醒我。

    “沒必要,我就留下來,在那兒找點事幹。”

    “找什麼事幹?”阿爾奇不相信地問。

    的確,在那個時代,女人找事幹談何容易。女人是靠父母養活的小姐,丈夫寵愛的嬌妻,是靠亡夫遺產或親戚救濟過活的寡婦。女人可以去做老夫人們的伴娘,或是到幼稚園照看孩子。然而,我卻振振有詞地回答他:“我可以去做客廳女傭。”

    客廳女傭總是有人需要的,尤其是高個子女人。我自信我很符合要求。我知道餐桌上酒杯擺放的位置,能為客人開門關門,能清洗銀器皿——在家時我們總是清洗自己的銀制像框和古玩一一而且我還能相當出色地侍候人用餐。我低聲地說:“嗯,我能當個客廳女傭。”

    阿爾奇說:“奸吧,到馬德拉群島再說。”

    可是,船到馬德拉群島時,我虛弱得連起床的念頭都沒了。事實上,我感到惟一的出路就是留在船上,延宕一兩天一死了之。船在馬德拉群島停靠五六個小時後,我竟忽然覺得好多了。翌日,輪船駛離馬德拉群島,晨曦微露,霞光初照,海面如鏡。暈船會使人通想:究竟什麼作弄得人尋死覓活的,我也在琢磨。我畢竟沒遇上什麼關係到身家性命的事,僅是暈船而已。

    開普敦留給我的記憶比其他地方更生動;也許是因為那是我們所到的第一個港口的緣故,那兒的一切都充滿了新奇和陌生。黑人,地勢很平緩的桌山,和照的陽光,味道甘美的梨子,沐元—一切都讓人留連忘返。

    南非是我心目中重要的地方。從開普敦起、我們分道而行。阿爾奇、海姆太太、西維亞取道伊麗沙伯港,在羅得西亞和我們碰頭。我和貝爾徹、海姆先生去金伯利的鑽石礦,徑直穿過馬托坡斯,在案爾茲伯裡與他們匯合。我時常回憶乘火車經過卡羅北行時那塵土飛揚的炎熱天氣,口裡總是渴得冒煙,用冰鎮檸橡汁解渴。腦海裡浮起貝爾徹支使貝茨幹事以及和海姆唇槍舌劍的情景。我發現馬托坡斯景色迷人,巨石堆壘,宛如鬼斧神工的巨幅傑作。

    在索爾茲伯里。我們同當地活潑的英國人過得很快活,我和阿爾奇還從那到維多利亞瀑布來了次閃電旅行。慶倖的是我沒再去那裡,因此,對瀑布的第一眼印象永遠常憶常新。高大的喬木,輕柔的雨絲,飛掛的彩虹,我和阿爾奇徜徉在林海之中,不時,彩虹撥開水霧,在那迷人的一霎那,將瀑布披著霞光飛流直下的壯觀景色呈現在你眼前。啊,那是我心目中的世界七大奇景之一。

    我們到過利文斯通,親眼看到了四處遊弋的鯉魚,還有河馬。旅途中,我從沿途車站土著孩子的手中,花了三五便士買下了木刻的動物,帶了回來。這些小動物雕得栩栩如生:旋角羚羊,長頸鹿,河馬,斑馬——造型簡單,質樸,富於魅力和獨特的韻味。

    約翰尼斯堡沒留下什麼印象,普利托里亞聯合大廈那金碧輝煌的石柱倒使我記憶猶新;後來到德班,一個令人沮喪的地方,因為洗海澡競得到海灘上一個用網圍起的圈內去。在開普省,最開心的要算是海水浴了。一旦能抽出身來——或者說阿爾奇一有空——我們就登上火車去梅贊斯堡,跳上衝浪板,一同在海上衝浪,南非的衝浪板選用又輕又薄的木板制做,容易駕馭,不用多久,就能掌握訣竅,穿梭來往於浪峰之間。偶爾,嘴啃地式地倒栽下去會感到疼痛難忍,但是這不失為簡單易行的運動和有趣的娛樂。我們在沙丘上野餐。我還記得那五彩擯紛的花叢。大概是在教堂或是在主教邸宅,我們參加了一次舞會。那裡有一個紅花園,還有一個長滿高大的藍色花木的藍花園。這藍花園因其滿園的紫茉莉而顯得嬌豔無比。

    在南非的費用沒問題.這使我們心情暢快。差不多在每家旅館我們都是作為政府的貴客而受到優待,乘火車旅行也毋需掏錢——唯獨去維多利亞大瀑布的私人旅行破費了一大筆錢。

    從南非啟程,客輪駛向澳大利亞。那是一段相當乏味的長途旅行。船長向我解釋說去澳大利亞的捷徑是取道南極然後再北上,這對我是個謎。他給我畫圖解釋才使我解開疑團,但是要記住地球是圓的,而極點是平的決非易事。這是個地理學的事實,然而在現實生活中,你很難理解它的含義所在。

    總使我迷惑不解的是任何國家總是被描繪得與你乍到時的印象大相徑庭。我對澳大利亞的粗略印象是數量驚人的袋鼠和莽莽荒漠。最使我感到詫異的是當我們到達墨爾本時,樹木的奇特風姿以及澳大利亞的桉樹使景色具有的異域風采。每到一地,樹木總是最先引起我的注意,抑或是山巒的起伏。在英國,人們習慣于樹木長著暗色的軀幹和色調明快的枝葉;澳大利亞的情況恰恰相反,另有一番新意。

    到處是銀白色的樹幹,暗淡的樹葉如同照片的底片一般。令人興奮的還有鎢鷗鳥:藍色的,紅色的,綠色的,成群地邀翔在空中。斑斕的色彩美極了,像是飛翔的寶石一樣。

    在澳大利亞和在紐西蘭,我在社交場合一再出醜,那是由於宴會餐桌的位置。以前每到一地,我們的座位通常挨著市長或商會會長,所以在這兒舉行的首次宴會上,我便不假思索地徑直坐到市長之類的顯赫人物的旁邊。一位老婦人酸溜溜地對我說:“克利斯蒂夫人,我想您一定願意坐在您丈夫身邊。”我忙滿臉羞容地坐到阿爾奇身旁的座位上。

    我們曾在新南威爾士的一個好像叫楊加的車站停留,記得那兒有一個大湖,湖面上黑天鵝游來游去,宛如一幅美麗的風景畫。在那兒,貝爾徹和阿爾奇忙於呈送大英帝國的要求,討論帝國移民問題和帝國貿易的重要性等諸如此類的事情,使我有暇坐在桔園度過愉快的一天。

    我們的旅行一半是坐火車,但更多的是坐汽車。坐車賓士在那樣廣袤無垠的大草原上,只有偶爾幾個風車劃破地平線,我認識到一個令人不寒而慄的事實:迷失方向是再容易不過的了。太陽高懸在頭頂,無法辨別東、西、南、北。我無法想像綠草茵茵的沙漠的樣子,而只有到處是沙礫的荒漠的概念。但是在沙漠中旅行畢競可以找到指引方向的路標或什麼明顯的標記,可在這一望無際的澳大利亞草原上卻找不到這種標記。

    我們到了悉尼,在那玩得好極了。聽人說悉尼和里約熱內盧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兩個海港城市,但悉尼卻令我失望。

    大概我對它期望過高了。幸運的是,我從沒有到過里約熱內盧,因此,我腦海裡總能想像出一幅關於那裡的迷人畫面。

    不久,阿爾奇和貝爾徹趕到了,不懈的努力弄得他們精疲力荊我們過了個充滿歡笑、無憂無慮的週末,別出心裁地玩,還坐著窄軌火車遊覽,我還駕駛著它跑了幾英里呢。

    英國巡視團在澳大利亞備嘗艱辛。每天的日程排得滿滿的:講演,宴會,工作午餐,招待會和長途跋涉。我都背得出貝爾徹說的話。他善於演講,那發自內心、充滿激情的講話仿佛是他的即興傑作。阿爾奇以其審慎和善於理財的特點與他形成對照。阿爾奇曾經被報紙稱為英國銀行總裁。他任何與之相關的言談從未見諸於報端,因此就新聞界而言,他儼然是英國銀行總裁。

    離開澳大利亞,我們去了塔斯馬尼亞,從朗塞斯頓坐車來到美麗得令人難以置信的袒巴特,湛藍的大海和港灣,扶疏的花木,我準備將來有一天再回到那兒並在那兒定居。

    告別霍巴特,我們抵達紐西蘭。那次旅行我記憶猶新。

    因為我們的命運落在了一個被我們稱之為“脫水機”的傢伙手中。那時脫水食品的概念風靡一時。這傢伙總是想法把一系列的食品脫水,每次用餐,使從他的桌上遞過來一盤盤榮看,一再請我們品嘗。我們吃了脫水胡蘿蔔,脫水楊梅等等——統統無一例外地食之無味。

    貝爾徹說:“讓我裝模作樣地再吃一口他的脫水食品,我就會發瘋。”但是由於“脫水機”有錢有勢,對英國巡視團頗有用處,貝爾徹還得強壓不快,繼續與脫水胡蘿蔔和脫水土豆周旋。

    這時,初期共同旅行的愉快氣氛已蕩然無存。那個曾經彬彬有禮地在我家聚餐的貝爾徹再也不像個朋友了。他舉止粗魯、傲慢、專橫、不體諒人、而且在細微瑣事上斤斤計較,我始終認為紐西蘭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國家。那兒的景致無與倫比。我們是在一個晴朗的日子到達威靈頓的,據那兒的居民說這種好天氣不多見。農村景色之美令人歎為觀止。我當時發誓要在春天回來——我是說當地的春天,看那蠟達樹繁花朵朵,滿樹的金黃和猩紅色。可這沒能實現。

    貝爾徹欣然返回了紐西蘭。他在那交了不少朋友,愜意得像個孩子一樣。他在我和阿爾奇赴檀香山前祝福我們萬事如意,過得愉快。謝天謝地,阿爾奇不再公務纏身,不必和那個壞脾氣的想入非非的同伴費口舌了。我們悠然旅行,在斐濟和其他小島上滯留,最後終於到了檀香山。那兒遠比我們想像的旅館林立、路廣車多的景象要繁華得多。我們是在清晨到達的,一進旅館臥室,憑窗遠眺,看到的是人們在海邊衝浪和人群蜂擁租賃衝浪板,躍入大海的景象。我們不知深淺,那天不是衝浪的好天氣——只有衝浪好手才去的天氣——可是我們在南非沖過浪,自以為駕輕就熟。檀香山的情況完全不同。衝浪板是一塊厚木板,重得幾乎浮不起。你躺在上面,慢慢地滑向礁石,礁石在我看來只有一英里之遙。到那兒後,你得再選好位置等待合適的海浪打來,把你拋向岸邊。這種事看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首先,要看准海浪的時機,其次,也是更重要的,要識得暗含殺機的海浪,因為你一旦裹到裡邊,就會被卷人海底,只好聽天由命了。

    我們下榻的客房周圍種滿了香蕉樹,——可這香蕉像鳳梨一樣令人失望。我曾想像著隨手從樹上摘下個香蕉嘗嘗。檀香山的香蕉可不是這種吃法。那是一筆重要的經濟收入,還泛青就被砍下來。然而,雖不能從樹上隨手可得,但總還是可以嘗嘗許多聞所未聞的品種。檀香山的香蕉有十來個品種:紅香蕉,大香蕉,被稱做霜淇淋的瓤白而酥軟的小香蕉,菜香蕉等等。蘋果香蕉則味道獨特。

    夏威夷人也有些令人失望。我曾把他們想像為美的造化。一開始,姑娘們身上散發出的刺鼻的可哥油味就令我不快,而且許多姑娘長得並不漂亮。熱氣騰騰的豐盛燉肉更是出乎意料之外。我一直以為波利尼西亞人多以各種美味漿果為生,可他們對燉牛肉狼吞虎嚥的樣子使我大吃一驚。

    假日要結束了,一想到又要為工作所累,我們都長籲短歎。旅途開銷也有些讓我們擔心。檀香山是個費用昂貴的地方,吃喝要比想像的貴兩倍。租賃衝浪板,給雇童小費——處處要破費。到目前為止,我們還過得去。可是該是為將來考慮考慮的時候了。我們還要去加拿大,阿爾奇的一千鎊花得很快。船費已付清。因此不必多慮。我去加拿大,回英國都不成問題,但是我在加拿大的旅行生活費用尚沒有著落,這如何是好?但是我們把它置之腦後,繼續不顧一切地衝浪玩,簡直玩得忘乎所以。

    這時,我已察覺到脖頸和肩膀上的病痛。每天早晨五點左右,右臂疼得鑽心,使我難以再入睡。我患了神經炎,幾乎難以忍受的痛苦持續了三四個星期。

    貝爾徹見到我們時,竟毫無憐憫之心。他似乎對我們的假日滿心忌妒。我們每次出遊,他都說:“到處溜達,不幹正事。天哪,這麼準備旅行可不行,總是花錢雇人不幹事!”而他對自己在紐西蘭玩得不亦樂乎和朋友難捨難分卻從來隻字不提。

    我們商定我放棄去新斯科舍和拉布拉多半島旅行,錢一告罄,我就去紐約。那時,我到凱西嬸母或梅姨家去住,阿爾奇和貝爾徹去視察銀狐業。

    我想大概是在溫尼伯,阿爾奇隨貝爾徹去看高糧倉。我們本應知道患有痿漏的人是不能挨近高糧倉的,但是我倆誰也設想到這一點。那天他回來後,兩眼淌淚,一臉病容,弄很我驚惶失措。第二天,他強挨著到了多倫多,一到那兒就躺倒了,要他繼續旅行是辦不到了。

    又過了四五天,阿爾奇恢復了健康,雖然還有點虛弱。

    我們找到了遭人恨的貝爾徹。我記得大概去渥太華,正是秋天,楓葉金黃。我們借住在一位中年船長家,他是個富於魅力的人,養了條逗人喜愛的阿爾薩斯狗。他曾帶我坐在狗拉的車上去逛楓樹林。

    離開渥太華,我們去了洛磯山脈、露易絲湖和班夫。每逢問到哪裡是我曾見過的最美的地方時,我都回答說露易絲湖,寬廣、修長、湛藍的湖面,兩岸低矮的丘陵,山隨水勢,景色壯觀,盡處與雪山迢迢相接。在班夫,我交了好運。神經炎依然作痛,我決心去試試許多人都說對此有好處的溫泉水。我每天早晨洗一會溫泉,那地方像個游泳池,走到一端就能感到從溫泉汩汩湧出的硫磺味十足的泉水。我任憑泉水沖洗著我的脖頸和肩膀。令我高興的是,到第四天神經炎症狀消失了,徹底地治好了。擺脫了病痛再次使我高興。

    接著我和阿爾奇到了蒙特利爾。我們又得兵分兩路:阿爾奇隨貝爾徹去視察幾家銀狐農場,我乘火車南下紐約。這時我已身無分文了。

    親愛的凱西嬸母在紐約接我。她待我溫厚、慈愛、親切。

    我和她一起住在她裡費賽得街的公寓裡。她那時年事已高——我估計快八十了。地帶我去看望她弟媳皮爾龐特·摩根家年輕的一代,還帶我去一家高級餐館品嘗美味佳餚。她談起了我父親以及他初來紐約的日子。我過得很開心。臨走前,凱西嬸母問我臨別有何要求,我告訴她我渴望去自助餐廳吃頓飯。英國人對自助餐廳一無所知,我是在紐約看了報才瞭解到的,想去試試。凱西嬸母覺得這是個不一般的願望。她想像不到誰會想去自助餐廳,但由於她一心想讓我高興,就帶我去了。她說她自己也是第一次去自助餐廳,拿著餐具從櫃檯上自己選萊,我發現這種經歷既新鮮又有趣。

    與阿爾奇和貝爾徹在紐約見面的這天終於到來了。我盼著他們的到來,因為儘管凱西嬸母待我和藹可親,可我仍然感到像只被困在金籠子裡的小鳥。凱西嬸母從未想到讓我獨自一人出去走走。這對在倫敦四處閒逛慣了的我可真非同一般,我被困得焦躁不安。

    阿爾奇和貝爾徹在紐約過了一夜,第二天我們登上貝倫加里亞號啟程回英國。我不敢說再次坐船旅行已能適應,但這次我只是稍稍有點暈船。突變的天氣來得不是時候,因為我們正在打橋牌,貝爾徹堅持要和我搭檔,我可不情願,因為儘管他牌打得不錯,可一輸就臉色陰沉。我本打算玩幾局就散夥,於是就和他搭檔玩起來。誰料想一直打到最後一局。那天海風獵獵,輪船前後顛簸。我沒敢想中途退下來,惟一的希望就是在牌桌前不要出醜。可能是最後一局,發牌時貝爾徹突然大罵一聲,把牌摔在桌上。

    “這局輸定了,”他說,“輸定了!”他怒駡著。我估計再稍有不快他就會攤牌認輸,讓對方輕取這局。然而,我倒有滿手的好脾。我的牌技槽透了,可牌爭氣,不能輸掉。我由於暈船一陣陣噁心,打錯了牌,忘了將牌,幹盡了費事——但是我手氣好極了。我們終於贏了這局。隨後我便回到客艙,聲音淒涼地呻吟著直到抵達英國。

    2

    回到家本應是愉快的團聚生活的開始,然而現實攪碎了這個好夢。我們一貧如洗了。阿爾奇給古德斯坦先生做事已成往事,他的職位已被另一個年輕人取代了。當然,我手頭還有可從祖父的遺產中提取的進款,我們可以靠這一百鎊年金過活。可是阿爾奇不願動用積蓄。他得找個工作,而且愈快愈好,趕在付房租、保姆的傭金以及每週的食品帳單之前。找工作並非易事一一事實上甚至比戰爭剛結束時更難。幸運的是,如今我對那段艱難的日子的記憶已淡漠了。我只記得日子過得不舒心,因為阿爾奇整日愁眉苦臉,他不是那種能含辛茹苦的人。他自己也深知如此。我記得他在我們才結婚時曾警告我說:“記住,我不是個完人,假如景況不佳,我會手足無措的,我不喜歡性情乖戾的人,容不得人們鬱鬱寡歡,萎靡不振。”

    我們明知冒險,可滿足于試試機會。我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承認現實:享受的日子過去了,該是懷著焦慮、沮喪的心情付錢的時候了。我覺得自己也無能為力,因為不能給阿爾奇一點幫助。我告誡自己要一起共度難關。我一開始就承受著他每天的脾氣暴躁或緘默和憂鬱。我要想高興高興,他就說我對嚴重的處境無動於衷;我要臉色不好,他就說我“拉長臉也沒用。你知道後果如何?”似乎我做什麼都不對。

    最後,阿爾奇不容商量地說:“喂,我想你惟一能起點作用的就是趕快離開這兒。”

    “趕快離開這兒?去哪兒?”

    “不知道。去寵基家——她會歡迎你和羅莎琳德去。或者回家找你母親去。”

    “可是,阿爾奇,我想和你呆在一起;我想分擔些因難——難道不行嗎?我們不能一起分擔困難嗎?我不能幹點什麼嗎?”現在也許我會說:“我去找個工作。”可是,在一九二三年連想說說找工作都不可能。一次大戰中有婦女輔助空軍隊,或者去軍工廠和醫院找份工作。但這些都是臨時性的;政府部門不招募女工作人員。商店職工過剩。但我仍堅持己見,不同意離開。我至少能洗衣做飯。我們辭掉了傭人。

    我很少言語,不去打攪阿爾奇,這似乎是我對他有所幫助的惟一態度。

    他來往于金融機構,去見每一個或許瞭解哪兒需要雇員的人。最後他終於找到了一份工作,儘管不太滿意。

    我努力靜下心來寫點東西,因為我覺得這樣做多少能嫌點錢。我還沒想以寫作為生。在《隨筆》中發表的短篇小說鼓舞了我;那種錢來得實實在在。那些短篇小說被人買去了版權,付了鈔票,錢已花掉了。我坐下來著手寫另一部書。

    周遊世界之前,我們去貝爾徹家吃飯。他曾鼓勵我寫部以他的家米爾莊園為背景的偵探小說,“《米爾莊園的秘密》,這個題目相當不錯。你覺得如何?”我表示同意,並說《米爾莊園的秘密》或《米爾莊園謀殺案》做題目都不錯,我會考慮他的建議的。周遊世界時,他時常談起這件事。

    “告訴你,你如果寫《米爾莊園的秘密》,得把我寫進去。”他說。

    “我想沒法把你寫進去。我對真人真事無能為力,書中人物只能靠想像產生。”我回答他。

    “胡扯,我不在乎是不是像我,可我只想在偵探小說中充當一個角色。”

    他不時地問道:

    “你那本書動手了嗎?是不是有我?”

    有一次,我們說惱了,我說:

    “有你。你是個冤死鬼。”

    “什麼?你說我是被謀殺的傢伙?”

    “對。”我說,心裡直好笑。

    “我可不想做冤死鬼,”貝爾徹說,“我不會是冤死鬼——我要當謀殺犯。”

    “你怎麼要當謀殺犯?”

    “因為謀殺犯在書中總是最有意思的人物。你得把我寫成謀殺犯。愛葛莎——明白嗎?”“我明白你想做一個謀殺犯。”我一字一頓地說。最後,我一時妥協,答應把他寫成謀殺犯。

    在南非時,我就構思了情節。我打定主意再次把書寫得更像部驚險小說,而不是偵探小說,書中包括大量有關南非景色的描繪。我們到南非時,那兒正面臨著革命的危機,我寫下了一些有用的細節。我把我的女主人公描繪成一個歡快、富於冒險精神的年輕姑娘,她是個孤兒,離家外出冒險。

    我試著寫了——兩章後,發現如果圍繞貝爾徹展開故事要講得動人真是難上加難。寫到他總帶有主觀看法,把他寫成一個十足的笨蛋。突然我腦中冒出一個想法,這本書用第一人稱寫,分別由女主角安娜和反面人物貝爾徹輪流講述故事。

    “我相信他不願當個反面人物。”我懷疑地問阿爾奇。

    “給他加上個什麼頭銜,”阿爾奇建議道,“我想他會喜歡的。”

    於是他被命名為尤斯塔斯·佩德勒爵士,而一旦我讓尤斯塔斯——佩德勒爵士自述他的故事,人物就變得栩栩如生了。他當然並非貝爾徹,但他言談中夾雜著貝爾徹的口頭禪。講述著貝爾徹的某些經歷,他也善於吹鬍子瞪眼,書中活現了一個狂妄而有趣的人物。很快,我忘掉了貝爾徹,好像尤斯塔斯·佩德勒爵士自己在寫小說。這大概是我惟一一次把我熟悉的人寫進書中,我覺得並不成功。貝爾徹沒有活起來,可是被稱為尤斯塔斯·佩德勒爵士的人卻被賦予了生命。我突然發現這部書的寫作充滿了樂趣。

    寫這本書的主要障礙來自羅莎琳德的保姆布穀。布穀和當時其他保姆的做法一樣,理所當然地不幹家務、不管做飯和洗衣服。她只是孩子的保姆;清掃幼兒室、洗小傢伙的衣服,僅僅如此。當然我也沒抱多大希望,自己妥善地安排日常生活。阿爾奇晚上才回家,羅莎琳德和布穀的午飯簡單好做。這位我上、下午都有時間安排兩三個小時的寫作。布穀和羅莎琳德去了公園或外出買東西。然而遇上陰雨天,他們呆在家裡,儘管告訴她我在工作,布穀可不大聽話。她常站在我寫作室的房門口,不斷自言自語,顯然在對羅莎琳德說什麼。

    我和布穀在對待羅莎琳德的童年問題上意見一直不統一。我們買的是二手貨。那是輛尚好的童車,坐上很舒服;只是難以稱其為漂亮。我聽說童車也式樣翻新,每一兩年,廠家就推出一種外型不同的新式樣,很像今天的小汽車。

    我後來才知道布穀常去肯星頓公園,和其他一些帶著自己的小主人的保姆聚會,她們在那兒坐在一起,相互比較著各自的優裕之處以及各自小主人的俊俏和聰明。

    孩子要穿得漂亮,穿當時流行的童裝,否則保姆就會難為情。這個沒問題。羅莎琳德的衣服很合要求。我在加拿大給她做的外套和上衣是童裝的最新式樣。可是一說到童車,可憐的布穀推的那輛就大為遜色,她總是不忘告訴我說推著一輛新童車,“哪個當保姆的都為有輛那樣的童車驕傲!”然而我並不為之動心。我們手頭拮据,不能為了滿足布穀虛榮心而花一大筆錢買輛新式樣的童車。

    “我甚至覺得那車坐著有危險,”布穀做了最後的努力,“總是往下掉螺絲。”

    “它經常地在人行道上上下下,你外出前又沒擰緊。不管怎麼說,我也不會買輛新童車的。”說完我走進屋把門“砰”地關上。

    “親愛的,親愛的,媽媽好像生氣了,對嗎?那麼好吧,可憐的小寶貝,看起來我們不會有輛新車了,是不是?”布穀說。

    3

    儘管有布穀在門外咋咋呼呼的干擾,《米爾莊園的秘密》終於脫稿了。可憐的布穀!不久,她去看病,住進醫院,做了乳腺切除手術。

    我拿定主意不再從保姆介紹所或類似的機構請保姆了。我需要的是包攬一切的人,這樣我登了徵求女管家啟事。

    從賽特一進我們的家門起,我們的運氣似乎有所好轉。

    我們在德文郡和賽特見的面。她是個身高體壯的姑娘,高聳的胸脯,豐滿的臀部,烏黑的頭髮和一張泛著紅暈的臉。她有一副女低音的嗓子,說話帶著特殊的淑女般優雅的口音,甚至使人覺得地像劇中的演員在念臺詞。她曾在兩三個家庭中當了幾年女管家,談起照看小孩子,她一副能勝任的樣子。她看上去心眼好,脾氣溫柔,充滿熱情。她對工資要求不高,而且像待聘廣告中說的那樣隨便去哪兒幹點什麼。於是賽特隨我們回了倫敦,成了我生活的好幫手。

    我寫完《米爾莊園的秘密》後,深深地舒了一口氣。這不是本好寫的書,放下筆我才覺得它前後不太連貫。然而終究結束了,連同老尤斯塔斯·佩德勒等等一起結束了。博得利出版社稍稍猶豫躊躇了一陣。他們指出這與《高爾夫球場的疑雲》不同,不像本純偵探小說。但他們仍寬容地接受了。

    直到這時,我才注意到他們態度的細微變化。我把第一本書交付出版時,還不諳此道,頭腦不靈活,但我後來多少有些開竅。我並不像許多人認為的那麼笨。我瞭解了許多關於寫作和出版的奧秘。我瞭解了作家協會,並且閱讀他們的刊物。對和出版商訂交道,特別是和某些出版商簽合同,我知道需要極為謹慎。我聽說出版商想出種種辦法占作者的便宜。我一經使得了這些事理,就制訂了自己的計畫。

    出版《米爾莊園的秘密》前不久,博得利出版社提出了某些意見。他們建議廢止合同,另簽一項還是五本書的出版合同。這項合同的條件要優厚得多。我禮貌地向他們表示感謝,並說我得考慮考慮。隨後未說明理由便拒絕了。在我看來,他們對待青年作者不公平。他們總是利用他涉世未深和急於出書的急切心情。在這個問題上我沒有主動和他們爭吵——以前我做過這種蠢事。不瞭解點合理工作酬勞的內情,誰都會辦蠢事。再說,我已經學得聰明了,我還會拒絕接受出版《斯泰爾斯的神秘案件》的機會嗎?我想不會。我將仍按他們原來提出的條件出版書籍,但不會同意再簽一份多部書的長期合同。假如你相信了某人而被欺騙,你就不會再信任他。這是人之常情。我希望履行合同,但以後我肯定會另找一家出版商。同時我想我要有自己的著作權代理人。

    大概就是在這一次,所得稅稅務所來了封函件。他們想瞭解我創作收入的詳細情況。我吃了一驚。我從沒將創作所得當做固定收人。我所有的固定收入不過是來自為戰爭貸款的兩千英鎊而得到的每年一百英鎊的利息。他們說這些都瞭解,可是仍要瞭解出版書籍的所得。糟糕的是我無法提供詳情——我手頭沒有寄給我的版稅單據(我記不起他們是否曾寄給我)。我只是偶爾收到一張支票。可我一般當時就兌現花掉。然而我仍儘量地解釋清楚。當地稅務所看來覺得這挺有趣,不過建議我今後要妥善保管單據。直到這時,我才決定一定要有自己的著作權代理人。

    對這些著作權代理人的事我知之甚少,因此,我想最好再去找伊登·菲爾波茨原來推薦的人——休斯·梅西。我去了老地方。主人不是休斯·梅西——顯然,他去世了——接待我的是略有些口吃、名叫艾德蒙·科克的年輕人。他毫不像休斯·梅西那樣好危言聳聽——事實上,和他交談很輕鬆。對我的無知他很得體地表示震驚,並願意今後給我以指導。他給我講了他的委託許可權和連載權、在美國出版書籍、劇本改編權等以及其他諸多難以置信的事(至少在我看來如此)。他的話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我無保留地委託他處理一切,離開了他的辦公室,我才松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從那以後,我們開始了持續了四十多年的友誼。

    隨後,發生了一件令人難以相信的事。《新聞晚報》為連載《米爾莊園的秘密》付給了我五百英鎊。連載改動較大。我另定書名為《褐衣男子》,因為前一書名與《高爾夫球場的謀殺案》太相似了,《新聞晚報》建議再改一下。他們要改為《女冒險家安娜》——聞所未聞的俗氣書名;儘管如此,我沒表示異議,因為他們畢竟要付給我五百英鎊,而且,我可能對書名有些看法,但是讀者是不會理睬報紙上連載小說的題目的。簡直運氣從天而降,我都不敢相信,阿爾奇也是一樣,寵基也是如此。媽媽當然相信:她的哪個女兒都能輕而易舉地在《新聞晚報》連載小說,感到五百英鎊——這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生活的固定模式似乎永遠是禍不單行,福亦雙雙。《新聞晚報》剛剛給我帶來了好運氣,阿爾奇又時來運轉。他接到一封名叫克利夫·貝利葉的澳大利亞朋友的來信,貝利葉早就建議阿爾奇去他的公司。阿爾奇去見他,這個朋友結了阿爾奇一份他多年來孜孜以求的工作。阿爾奇辭退了手頭的工作,去了克利夫·貝利葉的公司。他立刻感到那裡極為稱心。終於能興趣盎然地磊落地幹事業了,再也不用爾虞我詐,而且可以堂堂正正地進入金融界了。我倆像進了天堂一樣。

    我立刻著手落實我盼望已久而阿爾奇對此無所謂的設想。我們要在鄉下找所住處,阿爾奇可以每天進城上班,羅莎琳德可以去花園的草坪上玩耍,而不用推著她去公園或把她限制在公寓之間的綠地上。我渴望著到鄉下住,我們決定一旦找到一所便宜的房子就搬家。

    我覺得阿爾奇之所以同意我的計畫主要是由於他迷上了高爾夫球。他前不久被選入森尼代爾高爾夫球俱樂部。週末一起乘火車出遊或遠足旅行已變得乏味。他一心想著高爾夫球。他在森尼代爾與各式各樣的朋友打高爾夫球,對場面小的高爾夫球不屑一顧。他對與像我這樣蹩腳的運動員打球更是毫無興趣。於是,雖然並沒意識到,我漸漸地成了那種人人皆知的人物——一個被高爾夫球奪去丈夫的寡婦。

    “我對住在鄉下毫不在乎,”阿爾奇說,“我想我對此倒極為樂意,當然對羅莎琳德也有好處,賽特也喜歡鄉下,我知道你也一樣。那麼,我們只有惟一可有的選擇了,這就是森尼代爾。”

    “森尼代爾?”我稍有些沮喪說,因為森尼代爾不完全是我說的鄉下。“可是那兒的花費太大.是富人居住區。”

    “噢,我希望能想想辦法。”阿爾奇樂觀地說。

    一兩天后,他問我打算怎樣花《新聞晚報》的錢。“那是一大筆錢,”我說,“我考慮……”我承認說話時有些勉強,缺乏信心,“我考慮應該把它存起來以備急需之用。”

    “噢,我想現在不用那麼操心。和貝利葉一起幹,我會一帆風順的,你呢,也能繼續從事你的寫作。”

    “是這樣,”我說,“可能我會花掉這筆錢——或花一部分。”一件新的夜禮服。一雙金黃或銀白色的鞋替換那雙黑色的,然後是給羅莎琳德買輛精巧的自行車之類的奢侈品阿爾奇的聲音打斷了我的遐想。“為什麼不買輛轎車?”他問。

    “買輛轎車?”我詫異地望著他。我從沒有過買輛轎車的奢望。我所認識的朋友都沒有汽車。我的觀念中,汽車仍是為富人準備的。它們以每小時二十、三十、四十、五十英里的速度飛馳而過,車內坐著戴綢面罩禮帽的人,奔向不可向邇之地。“轎車?”我重複著,表情呆若木雞。

    “為什麼不呢?”

    真是的?這事准能辦成。我,愛葛莎,會有一輛轎車,一輛自己的轎車。坦白地說,一生中最使我激動不已的有兩件事、一是我自己的轎車,那輛灰色的大鼻子莫里斯·柯雷牌汽車。

    第二件是大約四十年後在白金漢宮和女王共進午餐。

    這兩次經歷都有些像童話一般。這些都是我覺得絕不會降臨到我頭上的事,擁有自家的轎車,與英國女王共進午餐。

第七章 失去意義的領地

    1

    我們在征尋鄉間住處時,從非洲傳來了我哥哥蒙蒂的壞消息。自從戰前他打算在維多利亞湖上經營貨船運輸業後,他就沒在我們生活中占多少位置。我姐姐相信蒙蒂會幹出個樣子的。他擅於擺弄船。於是她給了他回英國的路費。

    他們計畫在埃塞克斯造條小船。那時這門行當方興未艾。然而這個計畫的不足之處是蒙蒂當船長,誰都對船能否如期下水或航行是否安全沒把握。

    蒙蒂對由他命名的“巴坦加”號很有感情。他希望裝磺得漂亮一些。他訂購了烏木和象牙傢俱,給自己的船長室鑲了松木牆壁,特意訂做了印有巴坦加字樣的褐色耐火瓷器。

    這一切都延宕了起程日期。

    後來,戰爭爆發了。巴坦加號無去非洲的貨物可運,反而被政府低價徵購。蒙蒂再次從戎——編入皇家的非洲兵隊。

    一位醫生寫來一封信說蒙蒂在戰鬥中手臂負傷。住院治療期間,傷口感染——是戰地包紮的粗枝大葉所致。感染久治不愈,甚至退役後還一再復發。他以打獵維持生活,可是他到底在生命垂危時被人送進了一家法國修女醫院。

    最初他沒打算告訴親屬,可他幾乎是在等死——最長能活六個月——深切希望能葉落歸根。英國的氣候也有可能延續他的生命。

    他從蒙巴薩島經海路回國的安排很快辦妥,我母親在阿什菲爾德著手準備。她想像著親密的母子關係,而我則深信這毫不現實。母親和蒙蒂歷來時有齟齬。他們在很多方面太相像了。倆人個性都極強。而蒙蒂又是一個很難與之相處的人。

    “現在情形不同了,”母親說,“別忘了這可憐的孩子病得多重。”

    母親費了點周折說服了兩位老女傭同意蒙蒂的兩個非洲僕人住下來。

    “我不同意,夫人——我實在不同意我們的住所來個黑人。我們姐妹倆不習慣。”

    母親聞聲而動。她不是個輕易服輸的女人。她勸她們留下來。她使出的最後一招是她們有可能讓這兩個非洲人放棄伊斯蘭教,皈依基督教。他倆都是虔誠的教徒。

    “我倆給他們吟讀《聖經》。”他倆目光熠熠地說。

    母親同時騰出三間設備齊全的房子和一間新浴室。

    阿爾奇體貼地表示船到蒂爾伯裡港時,他去接蒙蒂。他在貝斯渥特也租了套房子以便蒙蒂和傭人有個落腳之地。

    阿爾奇去蒂爾伯裡港時,我叮囑他說:

    “別理他去裡茨飯店的主意。”

    “你說什麼?”

    “我說別理睬他去裡茨飯店的主意——我負責安頓好房子,讓女主人做好準備,把用的東西備足。”

    一晃過了一天。六點半時,阿爾奇才回家,看來他累得精疲力荊“很順利,把他安排奸了。下船時費了點事。他還沒動手收拾行李——嘴裡叨嘮著時間充裕得很,著什麼急?其他旅客都下船了,他還不慌不忙,好像無所謂的樣子。那個叫舍巴尼的還滿機靈,幫了大忙。最後虧了他才把事辦成。”

    他停了停,咳嗽一聲說:

    “事實上我沒帶他去波威爾廣場,看來他打定主意住傑明大街的旅館。他說這樣可以少添麻煩。”

    蒙蒂經人推薦去看了一位熱帶病專家。這位專家詳細地囑咐了我母親怎麼辦。部分康復的機會來了:宜人的氣候,連續不斷的熱水浴,靜謐的生活。令人棘手的問題是由於過去認為他活不了幾天,給他連續服用了大量的鎮痛藥,以至於他這時已成癮了。

    在倫敦的治療結束以後,蒙蒂和舍巴尼搬到阿什菲爾德——母親想方設法讓兒子最後過段安寧的日子。

    一年後,蒙蒂的身體有所好轉,結果他更不服管了。他煩躁不安,拿支左輪槍朝窗外射擊來解悶。來探望母親的人和生意人都抱怨不已。蒙蒂則頑冥不改。“有些無聊的老處女扭著屁股在路上晃來晃去,難以容忍——朝她們左右打一兩槍,她們就‘哎呀’一聲,忙不迭地逃了。”

    有人告了狀,員警找了我們。蒙蒂給他們看了他的持槍執照、講了他曾在肯亞當獵手,現在仍想保持準確的槍法。有的笨女人以為他在朝她射擊,實際情況是他瞧見一隻兔子。不愧是蒙蒂,他沒受什麼追究。誓察認為他的解釋合乎情理。

    我給蒙蒂在達特木爾租了問石頭平房。我們沒料到會找到一位照顧他的合適的女管家。她六十五了——一見面覺得很不合適。她那染過的黃髮顯得油亮、捲曲,抹了重重的脂粉,身著黑絲外套。她是個寡婦,做醫生的丈夫生前有嗎啡癮。她在法國住了大半生,養了十三個孩子。

    母親恢復了元氣。麥琪不那麼愁眉苦臉了。蒙蒂樂於家裡人來看他,舉止總是很得體,為泰勒太太做的飯菜得意。

    我和麥琪為達特木爾的平房而花的八百英鎊很值得。

    2

    我和阿爾奇在鄉下看中了一所房子,那是一所稱為斯科茨伍德的維多利亞式的房屋。這所房子分成四套住宅,其中一層的兩套已住進了人,而樓上有兩套正在裝修,我們去看了看。每套房子在一層有三間、二層有兩間,配有廚房和浴室。我們訂下便宜的那套房子.年租金一百二十英鎊。我們訂了租約,準備搬進去。

    《褐衣男子》的確很受歡迎。博得利出版社敦促我簽訂一項新合同,我拒絕了。我給他們又送去了一本根據多年以前寫的一部中篇小說改寫的書。我對它存有偏愛:這本書涉及了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我加了細節,增添了幾個人物,便送到出版社。他們不準備出版。我料到他們會這樣。合同中沒有一條規定我的書必須是偵探小說或驚險小說。它僅僅提到“下一部小說”。這部書完全稱得上小說了,出版與否全在他們。他們拒絕出版,這樣我再給他們寫一部書就行了。此後,我就自由了。

    我寫的另一部書完全是本輕鬆讀物,風格類似於《暗藏殺機》。寫作充滿樂趣,進度很快。寫作本身體現了我當時諳事如意而輕鬆的心情。森尼代爾的生活,隨著羅莎琳德日漸出息帶來的喜悅而愈來愈充滿妙趣。我自己有時都覺得急不可耐;我渴望看到一年後羅莎琳德會長成什麼模樣;年復一年地如此。世界上沒有比親生的孩子表現出一種不可思議的陌生感而更令人開心的了。你讓她降臨於世,照料她一段時間,隨後她離你而去,獨自綻出自由生命的絢麗花朵。你眼睜睜地望著她自由自在地生活。這就像一株奇花異卉,你帶回家栽到家裡,等不及要看它長成什麼樣子。

    羅莎琳德在森尼代爾生活得很幸福。她興高采烈地騎著那輛精巧的自行車,滿院子兜風,時而摔倒可從不在乎。

    賽特和我都曾告訴她別出大門。但我想誰也沒明確規定不允許。一天清晨,我們都在房間裡忙碌著,她終究還是出了大門。她急速地滑下坡沖向公路,很幸運,她沒到那就摔倒了。那一跤把她兩顆門牙跌凹進去了,而且還可能影響別的牙齒。我帶她去看牙科醫生,羅莎琳德對此雖無怨言,卻坐在治療椅上,雙唇緊閉蓋住牙齒,誰說也不張口。我、賽特和牙科醫生費盡口舌,她仍一言不發繃緊雙唇。我只好帶她回去。我氣壞了。羅莎琳德默默地任我責駡。兩天后,經我和賽特一再勸說,她同意去看牙科醫生。醫生拔掉了鬆動的牙齒,說可以鑲一副假牙,但他認為也許用不著。

    我們都因到斯科茨伍德居住而欣喜若狂;重返鄉村令人激動不已。阿爾奇滿心歡喜,因為他與森尼代爾只有幾步之遙;賽特由於不必再走長路去公園而高興;而羅莎琳德則為能在院子裡騎白行車而開心。這樣大家都很快慰。雖然這裡許多事情尚未準備好,四壁空空,可仍然樂融融的。

    《新聞晚報》開始連載《女冒險家安娜》,我也買了莫里斯·柯雷牌轎車,這是輛品質很好的車:比當今轎車更耐用,做工更精緻。

    阿爾奇雖然在實際生活中常給我幫助,但對寫作卻插不上手。時而,我想給他講講一篇小說的構思或一部新書的情節。我結結巴巴地念叨著,甚至自己聽起來都枯燥乏味,缺乏生動的描述。阿爾奇以他關注他人時表現出的和藹態度傾聽著。講完後,我忐忑不安地問道:“你覺得怎樣?還行嗎?”“嗯,我覺得大體還行。”阿爾奇說,態度完全不如開始。

    “聽起來故事性不強,是不是?或許是不曲折?”“那麼你覺得不行嗎?”“我覺得你可以充實一下。”

    於是,這個情節便被棄置不用了。而常常是過五六年後,我筆下又出現這個情節,抑或是情節本身具有生命力?這一次,它不顧含苞時遭到的冷眼,傲然地顯示出自己的魅力,成為我得意之作中的點綴之筆。問題的關鍵在於作者要想在講述中使構思外現的確難乎其難。你可以訴諸於紙和筆,或者坐在打字機前,這時會文思如泉湧,但很難以口代筆表述頭腦中的構思,至少我做不到。我慢慢學會了在一本書寫成之前隻字不提它。成書之後的批評頗有好處。你可以爭辯,也可以放棄自己的觀點。但你至少瞭解讀者的印象如何。講述自己創作的構思聽來乏味,這種即席講述也同你當時的看法難以合拍。

    我永遠不會同意那些數以百計的來信中要我閱讀某人手稿的請求。首先,你一旦同意這樣做,你就會埋在手稿裡而無所成就。然而我認為關鍵是不必對作者說三道四。你的評論無非是你本人會如何如何寫,但你的作法不一定適用于其他作者。大家都有表達自己的獨特方式。

    另外,我擔心這會使那些經不住潑冷水的作者一撅不振。一位熱心的朋友曾把我早期的——篇小說請一位著名女作家指教。她遺憾而頗含貶意地談了她的看法,並說作者永遠不會成大器。她的真正含義是小說作者尚不成熟,還不足以寫出達到出版水準的作品來,儘管作為一個作家而不是評論家,她本人沒想到這一點。—位評論家或編輯的目光會更敏銳,因為他們的職業就是發現未雕的璞玉。因此,我不好妄加評論,這樣易傷害作者。

    作為批評,我惟一想說的是未來的作家沒有考慮作品的銷路如何。寫本三萬字的小說毫無益處,這種長度的書目前不易出版。“噢,”作者會說,“可這本書需要這麼長啊。”假如你是個文曲星,這樣做或許沒錯,但更可能你是文字匠,你獲得自覺能夠駕馭而且頗有興趣的素材以後,你會想賣個好價錢。一旦如此,你必須賦予其讀者需要的形式與內涵。你是個木匠的話,做一把五英尺高的椅子就毫無用處。

    誰也不會坐這種椅子。憑你說這樣的椅子外形美觀也無濟於事。你要寫本書,得研究寫書的一定之規,然後按規矩去寫,如果你想為某雜誌寫一篇短篇小說,它的長短、小說的形式都得合於該雜誌刊行的要求。倘若你寫的不供發表,那就是另外一回事,長短隨你而定,形式也隨心所欲;可是這樣你只能滿足試筆之樂而己。動筆之初便認為某某是文曲星沒什麼好處,有這樣的人,但屈指可數。不,僅僅是個匠人而已,一個從事誠樸無欺行當的文字匠。你得學會各類技巧.隨後你就能在這個行當中運用創造性的想像;可你必須依照一定的體裁。

    直到這時我才想到我也許能做個專業作家。可我還沒打定主意。我仍然認為寫作不過是在沙發墊上繡花的自然延續。

    從倫敦來鄉村之前,我曾學過雕塑。我是這門藝術的狂熱祟拜者,遠超過繪畫。我嚮往成為一名雕塑家。這個希望很早就破滅了:我發現由於缺乏視覺上對藝術的鑒賞,雕塑非我能力所及。

    為虛榮所驅,我曾把我的幾首詩諾了曲。回過頭再看看我譜寫的華爾滋舞曲,覺得沒有比這更平庸的了。但願我學過和聲學並粗知作曲法。可是看起來寫作才最終是適合我的職業和表達自我的方式。

    我寫了一個主要描寫昆蟲,內容憂鬱的劇本。我接觸的出版商都不容分說地拒絕接受它。奇怪的是當今這類劇本對出版商倒富於吸引力。

    我還寫了一部關於埃赫那吞①的歷史劇。我特別偏愛它。約翰·吉爾古德誠摯地給我寫了封信。他說劇本不乏有趣之筆,但出版則得不償失,而且它還缺乏幽默感。我沒把幽默感與埃赫那吞聯繫起來,然而我錯了。埃及同樣富於幽默,生活不論時間地點也是如此,悲劇亦含幽默的因素——

    ①埃及國王.以其宗教改革著稱(西元前1379—1362在位)。———譯注。

    3

    我們從周遊世界回來後,嘗盡了艱辛,令人欣慰的是終於迎來了這種平靜的日子。也許這時我本應心有所慮,太順利了。阿爾奇有稱心的工作,老闆是他的朋友;與同事關係融洽;他一直翹企加入一流的高爾夫球俱樂部,如今也實現了。每逢週末都玩個痛快。我的寫作也進展順利,並且開始考慮或許應繼續寫作來賺取稿費了。

    我是否認識到在生活的靜謐中可能蘊蓄著某種隱患?沒有。但是的確少了點什麼,雖然我沒有深入琢磨。我懷念我和阿爾奇以前相依相伴的日子。我懷念那些一同乘汽車、火車尋幽攬勝的週末。

    這時的週末是我最單調沉悶的時間。我時常想邀請朋友來鄉下共度週末,以便和倫敦的朋友敘敘舊。阿爾奇很不以為然,他說那樣會糟塌了他的星期天。家裡來了客人,他就得在家多呆些時間,有可能誤了他第二場球賽。我對他說要打打網球,不要總是高爾夫球,我倆在倫敦公共球場打網球結識了些朋友。他一副厭惡的神情,說打網球會降低打高爾夫球的眼力。他像懷著宗教熱忱一樣打高爾夫球。

    “聽我說,你隨便邀請你的哪個朋友來,但是別請夫婦倆一起來,要是那樣,我得花點時間應酬。”

    這事不大好辦,因為大部分朋友都結了婚,邀請妻子而不請丈夫總不大合適。在森尼代爾我也交了些朋友,可森尼代爾的社交界主要由兩種人組成:一種是中年人,熱衷於園林,除此沒別的話題;另一種是性情豪爽、愛好運動的富裕人家,他們舉行雞尾酒會,開懷豪飲,我不是這種類型的人,阿爾奇也不是。

    有一對夫婦可以而且確實和我們共度了週末,那是楠·華茲和她的第二個丈夫喬治·貢。喬治和阿爾奇打高爾夫球,楠和我閒聊,邊談邊在女子球場隨便打打高爾夫球。

    然後我們去俱樂部會同他們喝點飲料。至少楠和我會一飲而盡;半品脫用牛奶稀釋的純乳酪——就像從前在艾本尼農場那樣。

    賽特的辭別使我們很難受。她一直盡心盡職,卻總想著到國外找個工作。她很想以家庭教師的身份周遊世界,見見世面。我贊同她的觀點,戀戀不捨地同意她去比利時。

    這回我打算雇一個身兼秘書和保姆二任的人。我整理了許多封回復我徵聘啟事的信件,在適當的時候,我到了倫敦蘭開斯特城門附近的一家小小的私人旅店去見夏洛蒂·費舍小姐。我一見費舍小姐就喜歡上了她。她高高的個子,棕色的頭髮,估摸二十三歲左右;曾照顧過小孩,看上去精明強幹,得體的舉止中一雙秀目閃著光彩。她會速記和打字,喜歡在照顧小孩之余幹點秘書工作。

    這樣,夏洛蒂·費舍來給我當秘書,她姐姐瑪利·費舍需要時也來幫幫忙,她倆和我做了多年的朋友,給我當秘書、保姆和傭人等等。夏洛蒂至今和我仍是好朋友。

    夏洛蒂,羅莎琳德一個月後叫她卡洛,她的到來像是出現了奇跡。她一踏進斯科茨伍德的大門,羅莎琳德就不可思議地又變成賽特時的乖孩子。簡直像灑了聖水!鞋子穿在腳上再不用來砸人了,回答問題有禮貌,她和卡洛一起看來心情很暢快。

    生活又恢復了平靜。羅莎琳德一上學,我就著手準備口授一篇小說。對此,我忐忑不安地一再推遲。我倆終於開始了工作:我和夏洛蒂面對面坐下,她手拿鉛筆和速記本。我悒悒地望著壁爐,嘗試性地咕嚕了幾句,聽起來很不順耳。

    我時斷時續地說著,每句話都不自然。這樣持續了一小時。

    後來,卡洛告訴我她自己開始創作時也發憂。雖然她學過速記課程,但沒實際用過,她曾利用記錄佈道詞來熟悉她的速記。

    創作經過這幾乎夭折的開端,才有了進步。但採用普通寫法或打字進行創作,我覺得更得心應手。聽著自己的聲音多麼令人不自然,多麼無法傾吐心聲,真是荒唐。五六年後,我的右腕骨折無法繼續用力時,我開始用口述錄音訊。才漸漸習慣了自己的聲音。然而使用答錄機的不利之處是使你說話羅唆。

    毫無疑問,打字或文字方面的努力的確使我緊扣主題。

    用詞簡潔在偵探小說中至關重要。誰也不想聽同一個細節顛來倒去。可是面對答錄機,稍稍變換詞語,重複同一情節倒很誘人。當然,事後可刪改,可那樣會影響情緒,而且會銷蝕本應獲得的如湧的文思。重要的是利用人天生的惰性以及除非言不及義而不多寫一個字的天性。

    不容否認,什麼事都有一定的限度。我自己認為一篇偵探小說的合適長度為五萬字左右。我知道出版商認為這太短了。讀者花錢買本僅僅五萬字的小說也許覺得上當了,因此六七萬字也無妨。如果你的書超過這個字數,你會發現字數少一些,書會更精彩。驚險小說的合適篇幅在兩萬字左右。不幸的是,這種篇幅的小說越來越沒市場,作者的稿酬也不那麼優厚。作者因此感到不如將其擴充為一部夠篇幅的小說更好。短篇小說創作技巧用於驚險小說或許行,可對偵探小說則不適用。

    這時,休斯·梅西給我商定了新的出版商威廉·科林斯。我給他們寫的第一本書《羅傑·艾克羅伊德謀殺案》無疑是我當時最成功的一部書。事實上,我至今仍記得這本書。我從中掌握了一個公式,這要歸功於我姐夫詹姆斯。他多年前曾在看完一本偵探小說後,有些不耐煩地對我說:“現在偵探小說幾乎人人最後都成了罪犯,甚至連偵探也是。我想看的是像華生那樣的人物最終也被證明是罪犯。”

    這個想法很新穎,我長時間琢磨著。隨後,事有湊巧,路易·蒙巴頓勳爵也把幾乎同樣的想法告訴我,他在給我的信中建議:讓主人公以第一人稱講述故事,而最終他們被證明是謀殺者。

    這是個好主意,我思付良久。這樣寫自然有許多困難。

    一想到赫斯廷斯是個謀殺犯,況且要描述得天衣無縫是何等困難,我就猶豫不決。當然,許多人都說《羅傑·艾克羅伊德謀殺案》是胡編亂造;可仔細讀過全書就不這麼看了。那種情節需要有時間跳躍和模棱兩可地一筆帶過;而舍巴德醫生自己如實地寫下了部分事實真相,並以此為樂。

    這段時間,除了《羅傑·艾克羅伊德謀殺案》帶來的煩惱之外,日子過得有條不紊。羅莎琳德上了學,成天興高采烈的。我們有了漂亮的房子和花園,還有那輛大鼻子莫里斯牌小汽車;費舍是個好幫手,日子過得和和睦睦。阿爾奇晝夜迷著高爾夫球;他的胃口不錯,神經性消化不良也好多了。真可謂事遂人願。

    經過經濟拮据的日子,不再為錢發愁是再愜意不過了,我們可能都有些昏昏然了,竟想買那些從不敢問津的東西。

    一天,阿爾奇突然告訴我要買一輛真正的跑車,這叫我大吃一驚。

    “但我們已經有了一輛汽車了。”我惶惶地說。

    “噢,可我指的是一輛不尋常的。”

    “我們可以再生個孩子。”我提醒他。我已經滿懷興奮的心情琢磨了許久。

    阿爾奇斷然反對。“除了羅莎琳德我誰也不要。羅莎琳德是個絕對令人稱心的孩子,這就夠了。”

    現在他說:“要是有個兒子,就會搞得一團糟。況且,來日方長。”

    我同意來日方長的觀點。勉強同意買一輛迪拉契牌的二手車。其實他早已看好並進行了討價還價。這輛車使我倆很開心。

    “森尼代爾是個安居的奸地方,”阿爾奇說,“我想不妨買幢自己的房子。”

    這主意實在激動人心。雖然在斯科茨伍德住得還算舒服。可畢竟有種種不便。電線常出毛病;廣告上說的隨時供應熱水只是說說罷了;維修更是難得有一次。自己弄一套住處的主意很對我心思。

    一兩年後,我們已看過許多處房子——我總是把看房子當作消遣——終於初步選定了兩處。一處要走段長路,房子不太大,有個招人喜歡的花園。另一處在車站附近;像是一套某百萬富翁的邸宅搬到了鄉下,不惜金錢地裝飾了一番。房內有鑲木牆壁,幾處浴室,臥室內有盟洗等設備。這處房子近幾年幾經倒手,據說是處凶宅,在這住過的人到頭來總是交不上好運。頭一個房主丟了錢財,第二個死了老婆。第三個的結局不知如何,只知道分後了,大概是分道揚鑣了。不管怎樣,這處房子一直低價待售。它的花園景色恰人,庭園呈窄條形,草坪前烷翅著一條長滿水草的小溪,再往前走是一大片長滿各種杜鵑花的園子,那兒有一整塊菜地,再往前是一片蔬菜的荊豆叢。至於買得起買不起是另一回事。雖然我倆收入還算豐厚。我的或許不大穩定,阿爾奇的則沒問題,但糟糕的是我倆沒有現款。我們以抵押方式買下了房子,挑了個日子就搬了進去。

    我們又添置了窗簾和地毯,過上了一種無疑是我倆財力所不及的生活,儘管帳面上仍收支平衡。家裡有兩輛汽車:迪拉契和大鼻子莫里斯,又雇了幾個傭人:一對夫婦和一個女傭。

    按阿爾奇的主意,我們把新居叫做斯泰爾斯,因為我第一筆稿費收入是來自《斯泰爾斯的神秘案件》。牆上懸掛著這本書的封面圖案——這是博得利出版社贈送給我的。

    但是,斯泰爾斯是塊不祥之地。

    4

    第二年的生活不堪回首。生活中常有這樣的事:一錯百錯。

    我從科西嘉度了幾天假回到家一個月的樣子,我母親就得了嚴重的氣管炎。當時她在阿什菲爾德。我去看望她,隨後寵基代替了我。不久,她打電報告訴我她把母親接到艾本尼去了,在那她能更好地照料母親。母親病情似有好轉,但再沒好俐落過。她被困在床榻上。我估計她的肺感染了,那時她已七十三歲了。沒想到病情急轉直下,寵基大概也沒料到這一點。過了——兩個星期,來電報催我去。阿爾奇此時正在西班牙談生意。

    在去曼徹斯特的火車上,我驀地意識到母親去世了。我渾身發冷,仿佛從頭到腳寒冰浸骨,默念著:“母親去世了。”

    事情果然如此。我俯身端詳著仰臥的母親,心裡想:她已經走了,留下的只是具軀殼罷了,真是這樣啊:母親那急躁、熱情而易衝動的個性全不復存在了。幾年來她曾幾次對我說:“有時,人多想沖出軀體的束縛,它是那麼衰老,無能,不中用。人渴望掙脫這一桎梏。”此時,我想她如願以償了。

    她終於掙脫了人生的侄梏,而留給我們的只有哀痛。

    阿爾奇沒能參加葬禮,他當時還在西班牙。我回到斯泰爾斯一星期後他才回來。我瞭解他,他容不得並死或其他麻煩事。人們對這些事耳聞目睹,但卻不充分注意,不完全瞭解,直到不測事件突然發生。我記得他走出房間,十分尷尬,只好裝出一副高興的神氣。像是說:“喂,又見面了,我們得振作起來呀!”失去世界上三個親人中的一個後,看到這種態度真令人難以容忍。

    他說:“我有個好主意。下星期我還得去西班牙。我帶你去那兒怎麼樣?咱倆可以玩個痛快,你也可以換換環境。”

    我並不想換換環境。我寧願沉浸在悲痛之中並學會適應它。我感謝他的好意,告訴他我情願呆在家。如今我認識到這樣做錯了。我們曾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相互信任,誰也不曾有過離異之念。但是,他討厭家中憂鬱的氣氛,這使別人有了可乘之機。

    親愛的卡洛走了,這是命運的又一次打擊。她父親和繼母住在非洲,她突然得到來自肯亞的消息:她父親病重,醫生說是患了癌症。他自己還蒙在鼓裡,卡洛的繼母一清二楚,他頂多還能活六個月。卡洛得去愛丁堡接她父親,陪他度過最後的日子。我和她揮淚而別。她不願在一切都雜亂無章和難過的時候離開我,可她身不由己。不管怎樣,過六個星期,就可以了結這一切。到那時就可以開始新生活了。

    我忙得頭昏腦脹,很想早早了事。所有箱子櫃子都得詳細查看,不能隨手扔東西。在姨婆的遺物中,常有意想不到的發現。一捆舊書信剛想扔掉,卻又在一個皺巴巴的舊信封裡發現了一疊五英鎊的鈔票:我建議阿爾奇週末偶爾來這兒一次,這樣情況就會完全兩樣。他回信說傻瓜才會這麼做。車費畢竟很貴,而且由於他星期六才走得開,星期日就得趕回去,這樣做也不值得。我猜想他可能是捨不得星期日的高爾夫球賽。

    我忽然感到一種可怕的孤獨感向我襲來。我當時並沒意識到一生中我第一次病了。我身體一直很健壯,不懂得不幸、憂慮和勞累會損害健康。一天我簽支票時,突然忘了自己的姓名。我沮喪極了。當時的心情就像愛麗絲漫遊奇境時手觸樹幹時那樣。

    一兩天后,我又有所預感。去發動汽車,可一次次發動引擎,就是沒動靜。最後,我的淚水奪眶而出,回到房間後,坐在沙發上抽泣。這事使我很擔心,僅僅因為汽車發動不起來就哭,我一定精神錯亂了。

    許多年後,一個身遭不幸的人對我說:“你看,我都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我無緣無故地落淚。那天送洗的衣服沒送來我哭了,第二天汽車發動不起來我……”這時,往事觸動了我,我說:“你最好當心;這可能是精神崩潰的前兆。你得去看看醫生。”

    當時我不懂這些。我以為是勞累過度。母親去世的悲痛仍埋在心底,雖然累得精疲力盡,可腦子總擺脫不了這事。要是阿爾奇或是寵基或是什麼人此時能來陪陪我該多好呵!

    5

    我何以能從眼前

    驅走往事的記憶?

    ——濟慈詩

    難道人們應該忘掉往事嗎?假如人們願意回首一生的經歷,難道有權忽視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嗎?那豈不成了膽小鬼了嗎?我覺得,人們盡可以簡單地回顧一下說:“是的,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但已成往事。這是我生活畫面中的一筆,正因如此,我必須正視它。然而沒有必要反復地琢磨它。”

    寵基到阿什菲爾德後,我的心情才愉快了。隨後阿爾奇到了。

    描述當時的心境並非易事,我記起一個驗夢:我和最親密的朋友面對面地坐在桌前,突然發現坐在那一邊的人完全是個陌生人,使人感到恐懼。這個噩夢大概極恰當地反映了阿爾奇到來時的情形。

    他照例寒喧一番,可他全然不像從前的阿爾奇。我想不出他出了什麼事。寵基注意到了,她說:“阿爾奇看上去變了,是病了還是有什麼事?”阿爾奇卻說他身體很好,可他很少講話,一個人來來去去。我問起去阿拉西奧的車票的事,他說:“嗯,這個,呢,都辦妥了。過幾天告訴你。”

    他很讓人費解。我絞盡腦汁想會發生什麼事。我驀地擔心會不會是他的公司出了什麼事。阿爾奇不可能貪污公款啊?不會,我不相信。也許是他濫用權力做了一筆交易?難道他欠了誰的債?有什麼對我難於啟齒的事嗎?我終於不得不問他。

    “阿爾奇,出了什麼事?”

    “噢,沒什麼。”

    “肯定發生了什麼事。”

    “嗯,我想告訴你一件事。咱們——我——沒買去阿拉西奧的車票。我不想去國外了。”

    “咱們不出國了?”

    “對,我說了,不想出國了。”

    “噢,是想在這呆一段嗎?和羅莎琳德一起玩,是不是?我想這樣也不錯。”

    “你沒弄明白。”他煩躁地說。

    大約又過了一天,他才直截了當地告訴了我。

    “很對不起你,”他說,“發生了這樣一件事。你認識給貝爾徹當秘書的那位膚色黝黑的姑娘吧?一年前我們曾請她和貝爾徹到家裡做客,在倫敦又見過她一兩次。”

    我記不得她的姓名,可我知道他指的是誰。“是的,認識。”我說。

    “嗯,我一個人在倫敦時又時常見到她。我們多次一起外出。”

    “嗯,”我說,“這有什麼不可以?”

    “唉,你還是沒聽懂,”他不耐煩地說,“我愛上了她,我希望你同意離婚,儘快地辦手續。”

    聽到這些話,我料到生活的一部分:幸福、成功和充滿自信的生活,完結了。可怎麼會來得這麼快,令人難以置信。

    我想這事會煙消雲散的。在我倆的生活中,從沒有過這樣的疑慮。我倆婚後生活幸福、和諧。他決不是那種拈花惹草的人。這或許是他近幾個月眷戀令人快活的伴侶而引起的。

    他說:“很久以前我曾告訴過你,我討厭生病或鬱鬱不樂,這把我的事全壞了。”

    我本應瞭解這一點。假如我更聰明一點,假如我更瞭解我丈夫,不厭其煩地深入瞭解他而不是滿足於把他理想化,把他多少地想像得完美無缺,那樣也許會避免這一切。假如再給我一次機會,所發生的事能夠避免嗎?假如我不撇下他,獨自一人去阿什菲爾德呢?他或許不會愛上這個姑娘,可還會有其他什麼女人。因為肯定我在某方面滿足不了阿爾奇的要求,這一點連他自己可能都不清楚。或者僅僅是因為這個姑娘的緣故?難道是命裡註定要他一見鍾情嗎?我們最初幾次見到她時,阿爾奇肯定沒有被她迷上。他甚至反對我邀請她來家裡小住的建議,說會妨礙他打高爾夫球。他對這姑娘突如其來的愛情,就像當年對我的一樣。看來這或許是命該如此。”

    親朋好友此時也愛莫能助。他們認為:“不可思議。你們生活得一直很幸福。他會回心轉意的。重歸於好的事例屢見不鮮。”

    我也這樣以為,我想他會回頭的。可是,他沒有。他離開了森尼代爾。卡洛這時又回來了,英國專家診斷說她父親患的不是癌症,有她在身邊,我感到莫大的慰藉。她比我看得清楚。她說阿爾奇不會回頭的。當他終於收拾行李離去後,我心中競有解脫的感覺,他終於打定了主意。

    然而,兩星期後他又回來了。他說他大概做了件錯事。

    我說,想想羅莎琳德,這樣做的確不明智。他畢竟鍾愛她。他承認是這樣。

    “她也很愛你,愛你勝於愛我。唔,她生病時會想我,可你是她愛戴和依賴的父親;你和她有同樣的幽默感,是她的更好的夥伴,比我強。你應該想法戰勝自己。我知道這種事時有發生。”

    但是,他回來是個錯誤。因為這使他深切地感到他的感情是多麼熾烈;他一再對我說:“我忍受不了這種割愛,我忍受不了這種沒有幸福的生活。並非人人都能享有幸福,總得有人付出幸福。”

    我努力克制著說:“但為什麼要我付出而不是你?”這些都無濟於事。

    我所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這段時間他—直對我愛理不理,幾乎從不主動接近我或有問才有答。後來我目睹了其他的夫妻,閱歷也深了,才恍然省悟。他悶悶不樂是因他在內心深處愛著我,不願傷害我,因此,他只得自欺欺人地想:這不是傷害我,這最終是對我好。我應該生活得幸福,應該去旅行,不管怎樣,我還可以從事寫作來安慰自己。由於他良心折磨著他,他只好故意待我無情無義。過去我母親總說他是一個冷酷的人,而我清楚地看到的卻一直是他那些善良的舉動,淳厚的性格。蒙蒂自肯亞回來後他是那麼樂於助人,平時,他總是為別人分憂解難。但是現在阿爾奇太絕情了,一味地為自己的幸福而抗爭。我過去曾佩服他的冷酷無情。而現在我領教了它的厲害。

    就這樣.繼疾病之後,接踵而來的是悲痛、絕望和破碎的心。我苦熬了一年,盼望他能回心轉意。可他沒有。

    我的第一次婚姻生活就這樣結束了。

    6

    第二年二月,卡洛、羅莎琳德和我去加那利群島。我很難從這件事中擺脫出來,但我知道重振精神的惟一希望是把那些生活中的不幸置於腦後。經歷了這一切之後,英國不再能給我以平靜。羅莎琳德是我生活中的希望,有她和朋友卡洛陪伴,心靈可以復蘇,從而面對未來。但是英國的生活實在難以忍受。

    大概從那時起,我開始厭惡新聞界,討厭記者和人多,毫無疑問這樣欠公平,但是在那種情況之下是很自然的。我感到就像只被追捕的狐狸,巢穴被掘,獵犬狺狺地四處追趕我。我一直忌諱隱私為人所知,現在尤為如此,以至於有時我覺得簡直無地自容了。

    阿爾奇在斯泰爾斯又住了些日子,但他正設法賣掉它,當然也征得了我的同意,因它一半歸我所有。這時我手頭拮据,特別需要錢。

    自母親去世後,我就無法創作了。兩手空空,手頭僅有的一點現款也都貼了進去。我沒有任何收入,除非我去掙錢或動用積蓄。至關重要的是應該儘快再寫一本書。

    我的姻兄,阿爾奇的兄弟坎貝爾·克利斯蒂一直是我的好朋友,他和藹可親,此時給了我幫助。他建議把在《隨筆》發表的十二篇短篇小說編輯成書出版。這不失為一種權宜之計。他助了我一管之力。我還幹不了這種工作。最後這本書終於出版了,並相當受歡迎。這時我打定主意,只要換個環境,靜下心來,我或許可以在卡洛的幫助下再寫一本書。

    有一個完全站在我一邊並鼓勵我所做的一切,這就是我的姐夫詹姆斯。

    “你幹得不錯,愛葛莎,”他用那平靜的聲調說,“你很明智,我如果處在你的位置也會這樣做的。你一定要從這事中解脫出來。阿爾奇也許會回心轉意,但願如此,可我並不這樣看。他不是那種人。他一打定主意就不會更改了,所以我不抱什麼希望。”

    我也不抱這種奢望,但我想,替羅莎琳德著想的話,至少等待他一年,以便使他認清楚自己的所做所為。

    當然我也像同時代的任何人一樣,本來就害怕離婚,我現在仍然如此。時至今日,我仍有種負疚感,因為我答應了他固執的要求,同意了和他離婚。每當我望著女兒時,心中仍感到當時應該堅持住,也許應該拒絕他的要求。

    我又重返英國,變得鐵石心腸,對世界抱著懷疑的態度,但是更善於泰然處之。我和羅莎琳德及卡洛在切爾西租了一套公寓,羅莎琳德進了喀裡多尼亞寄宿學校。這事辦得很成功。那兒的教學極為出色,孩子們對所學的東西很有興趣。學校要求很嚴,可羅莎琳德正是個喜歡嚴格要求的孩子。放假時她興致勃勃地說:“誰也不會有片刻的閒置時間。”

    有時她給我的回答聽起來令人莫名奇妙:“羅莎琳德,你們早晨什麼時候起床?”“我不清楚,聽鐘聲。”

    “你不想知道敲鐘的時間嗎?”

    “有什麼必要?”羅莎琳德說,“起床就是了。大約半小時後吃早飯。”

    在加那利群島,我寫出《藍色特快上的秘密》一書的精彩篇章,這不是件易事。而且加之羅莎琳德的打攪,就更不是一件易事。羅莎琳德可不像她的母親,是個缺乏想像情趣的孩子;她眼中的世界總是實實在在的。給她輛自行車,她會騎上半小時。下雨天給她道智力測驗題,她會反復地琢磨。但是,在奧拉塔瓦的旅館花園中,羅莎琳德沒什麼好玩的,只好在花圃前散步,偶爾滾滾鐵環,鐵環對羅莎琳德毫無意義,不像當年對她母親那樣有吸引力。在她看來鐵環不過是個鐵環罷了。

    “聽我說,羅莎琳德,”我說,“別打攪我們。我要工作了.得再寫一本書。卡洛和我要忙上半小時。”

    “嗯,好吧。”羅莎琳德悶悶不樂地轉身走了。我望著卡洛,她手執鉛筆端坐著,我想啊,想啊,絞盡腦汁地構思。終於,我結結巴巴地開始口述。過了幾分鐘,我注意到羅莎琳德剛好走過小徑,站在那兒望著我們。

    “怎麼回事.羅莎琳德?”我問道,“你要幹什麼?”“到了半小時了嗎?”她說。

    “還沒有。才剛剛過了九分鐘,去玩吧。”

    “嗯,好吧!”她離開了。

    我又重新開始口述。

    一會,羅莎琳德又回到那兒。

    “時間到了我叫你,現在還沒到。”

    “嗯,我能呆在這兒嗎?我就站在這兒。不打攪你們。”

    “就站在那兒吧,”我不高興地說。又開始口述。

    但是、羅莎琳德的眼睛盯著我,像是美杜莎①的目光——

    ①希臘神話中蛇發女怪.觸其目光的人即化為石頭。一一譯注。

    我比以往愈加感到所講述的一切都荒唐無比。我時而結巴,時而支吾,時而猶豫,時而重複。的確,那本倒楣的書是怎麼寫成的,連我自己也不清楚。

    開始,我硬著頭皮寫作,不想幹。我構思了情節,司空見慣的情節,還有的是從我的其他小說裡改編的。我知道結局如何,但又難以使構思栩栩如生地展現在眼前,人物也活不起來。此時寫書完全是受掙錢的願望和需要所驅使。

    從這時起,我從一個業餘作家變成了一個職業作家。我背上了職業作家的重負,不想寫也得寫,不喜歡的也得寫,寫作效果也不理想。我一直討厭《藍色特快上的秘密》,但還是寫完了,交給了出版商。這本書和上本書一樣賣了好價錢。我對此也心滿意足了,儘管不能說為之驕撤。

    加那利島的拉斯帕爾馬斯旅館至今仍是我冬季度假的理想處。那時,那裡靜謐安寧,很少有人光顧,只有那些去住一兩個月的人。那兒有兩處美麗的海灘。氣溫也很宜人;平均溫度70’(華氏,譯者注)。在我的印象中,夏天才有這樣的溫度。白天大部分時間吹著和煦的微風;入夜,天氣仍暖融融的。晚飯後還可到露天小坐片刻。

    就在這一個個夜晚,我和卡洛結交了兩位親密的朋友,盧卡斯醫生和他的姐姐米克夫人。

    盧卡斯在家裡是位有權威的父親。我和卡洛不久也稱他為父親。剛到那時,我喉嚨嚴重潰瘍,他來看了看說:”你一定有什麼不如意的事,怎麼回事?丈夫出了什麼事?”我向他講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寬慰並鼓勵我說:“你需要他,他就會回來,要留給他充分的時間。他回來後,不要責怪他。

    無論怎樣,要面對現實,繼續生活。你已經獲得了力量和勇氣。你將會創造一個美好的生活。”

    可敬的父親。我該深深地感謝他。他對所有人的傷痛、挫折都抱以同情。過了五六年,他去世了,我感到失去了一位知心朋友。

    7

    從那以後,我多少有了生活的打算,但我得做出最後的抉擇。

    按約定,我和阿爾奇見了面。他萎靡不振,一臉病容。我們東拉西扯,談著熟人的情況。接著我問他目前心情如何;是否打定主意不再回到我和羅莎琳德的身邊。我又談到他清楚羅莎琳德是多麼愛他,他不在身邊時她是多麼惶惶不安。

    一次,她用那孩子般的令人傷心的真誠對我說:“我知道爸爸喜歡我,愛和我在一起。他就是不喜歡你。”

    “這表明,”我說,“她需要你。你難道無動於衷嗎?”他說:“恐怕辦不到。我只渴望一件事。我發瘋地希望幸福,而只有和南茜結婚,才能幸福。她剛用了十個月做了一次環球旅行,她家裡人希望這樣能使她回心轉意,但是沒成功。和她結婚是我惟一希望或能辦到的事。”

    這事終於有了結局。我寫信通知了我的律師並去見他。

    一切準備就緒。再沒什麼可以憂慮的了,剩下就是自己打算了。羅莎琳德在上學,而且有卡洛和寵基常去看她。我打算去熱帶地區走走,去西印度群島和牙買加。我到庫克斯客運公司預訂了票,一切都安排妥當。

    命運又一次作出了安排。出發的前兩天,我隨朋友在倫敦外出吃飯。我同他們並不熟悉,有一對年輕夫婦,一位被稱做豪中校的海軍軍官和他的妻子。吃飯時我挨著中校坐著,他對我談起了巴格達。他一直在波斯灣駐防,前不久才從那兒回國。飯後,他妻子走過來坐在我身邊一起閒聊。她說,人們總是說巴格達是個可怕的城市,但她和她丈夫卻迷上這座城市。他倆講述了它的概況,使我對它愈發感興趣。

    我說去那得坐船吧。

    “可以坐火車——乘東方快車。”

    “東方快車?”

    我一輩子都想坐坐東方快車。去法國、西班牙、義大利旅行時,東方快車經常停在加來車站。我多想登上它。東方快車——米蘭,貝爾格勒,伊斯坦布爾……我動心了。豪中校給我寫下了在巴格達該去的遊覽點。

    “在阿爾韋亞和梅姆一薩希伯斯等不要耽擱太久。去摩蘇爾、巴土拉轉轉,還一定要去烏爾參觀。”

    “烏爾?”我說。我才在《倫敦新聞畫報》上看到倫納德·伍利在烏爾作出了奇跡般的發現。我雖然對考古一無所知,但一直對此多少有些興趣。

    第二天一早,我趕到庫克斯客運公司,退掉了去西印度群島的票,預訂了東方快車的坐位,路線是到伊斯坦布爾,再到大馬土革。自大馬士革穿過沙漠到巴格達。我激動異常。辦理簽證和打點行裝需四五天時間,隨後就可以出發了。

第八章 梅開二度

    1

    坐火車是我平生一件快事。可悲的是如今誰對它也沒有了那種如同對好朋友的親密感情。我在加來登上了預訂的臥鋪車,這樣免得再到多佛爾,而且也避免了乘船的疲憊,終於在夢寐以求的火車上舒舒服服地安頓下來。到這時我才意識到旅行一開始就潛伏著危險。和我同車廂的是一個中年夫人,她是個穿戴華麗,富有經驗的旅行者,隨身帶了許多手提箱和帽箱。她和我搭上了話。這很自然,因為我倆合住一個包廂,這種包廂像其他二等車廂一樣有兩個鋪位。在某些方面,二等車比一等車還舒服得多,因為這種車廂空間大、使人有活動餘地。

    我的同伴問我去哪兒。我告訴地去巴格達。她立刻興奮起來。她碰巧就住在巴格達。她斷定我到那住在朋友家,並說她多半也認識他們。我說不住朋友家。

    “那你住在哪兒呢?總不會到巴格達住旅館吧?”為什麼不呢?不然要旅館幹什麼用?我至少心裡嘀咕著,可嘴上沒說。

    “啊!旅館可住不得。你可別那麼幹。我告訴你應該這樣:來找我們!”

    我有點吃驚。

    這位C夫人告訴我她丈夫在巴格達,她本人是當地最早的居民之一。

    我能說什麼呢?只好一再感謝並補充說我的計畫尚未定下來。幸運的是,C夫人不和我一起走完全程,這得感謝上帝,因為她的話總是滔滔不絕。

    旅行正如所期待的那樣。過了的里雅斯特,列車穿過南斯拉夫和巴爾幹半島,憑窗眺望,眼前是一個景色全異的世界,富有奇特的魅力:掠過峽谷,望著牛車和別致的運貨車,審視著月臺上的人群;在尼斯和貝爾格勒偶爾下車轉轉,看著原來的車頭被一個塗著截然不同的字母和符號的新的龐然大物所取代。旅途中自然又結識了幾個人,令人高興的是他們都不像第一個那樣張張羅羅。我先後遇到一位美國女傳教士、一位荷蘭工程師和幾位土耳其女人,一天的時光就這樣愉快地度過了。最後—位幾乎無法交談,我倆隻斷斷續續地用法語談了幾句。我發現自己由於只有一個孩子而且是個女孩而明顯地感到臉上無光。這位誇耀起來眉飛色舞的土耳其夫人十三次懷胎,三四個流產了。

    只有親身旅行才能認識到大千世界是多麼關照和善待人們,當然並不總是事事都遂人心願。那位女傳教士極力勸我服用治療腸胃的藥:她帶了大量的瀉鹽。荷蘭工程師就我在伊斯坦布爾住在何處嚴肅地責備我,他警告我當心那個城市不安全:“你得留神。你住在英國,是個有教養的女人,總有丈夫或親屬保護你。出門在外不要相信人們說的話。除非你知道帶你去哪兒,千萬不要去娛樂場所。”事實上,他把我看成個十七歲無知的孩子了。我向他表示感謝,並告訴他我會多加小心的。

    為了避免這些危險,他在到站的當天晚上邀我去吃飯。

    “去托卡特裡安旅館,”他說,“那是個上好的旅館。住在那兒相當安全。我九點去接你,帶你去一家可口的餐館,就這樣。

    那是俄國夫人們開的,是些出身高貴的白俄女人。她們烹調技術高超,在餐館內舉止非常得體。”

    第二天,他辦完自己的事後來找我。帶我去看了幾處伊斯坦布爾的名勝,還給我找了個嚮導。“別從庫克斯的公司雇嚮導,他要價太高、我向你保證這個嚮導非常正派。”

    我們在俄國夫人穿梭往來、溫文爾雅的微笑和對我那位工程師朋友屈尊俯就的態度中又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後來,他又帶我看了伊斯坦布爾的幾處風景,最後把我送回托卡特裡安旅館。我倆在門口停住了腳步,“我想是不是,”他探詢地盯著我,“我想現在是不是……”他估計到我可能做出的反應後,那種探詢更是顯而易見了。接著他歎了口氣說:“不問了。我想還是不問更明智些。”

    “我覺得你非常聰明,”我說,“而且很夠朋友。”

    他動情地握住我的手,送到嘴邊吻了吻,便從我生活中永遠地消失了。他是個正派人,在他熱心的安排下,我觀賞了伊斯坦布爾的風光,我應該感謝他。

    第二天,庫克斯公司的代理人以最傳統的方式請我,帶我們過了博斯普魯斯海峽,到海達帕夏重又乘坐東方快車旅行。我很樂於身邊有個導遊,因為海達帕夏車站使人一下子就聯想到瘋人院。人人都在呼喊著,尖叫著,砰砰地敲打著要求海關官員辦手續。我領教了庫克斯公司嚮導的本事。

    “請給我一英鎊。”他說。我給了他一英鎊。他隨即跳上海關的長凳子,邊喊邊高高地揮動著鈔票:“這兒,這兒。”他的喊聲見效了。一位披著金色綬帶的海關官員朝我們奔來,用粉筆在我行李上塗上記號。對我說:“祝您旅途愉快。”隨後去驅趕那些沒有依此辦理的人們。“我把你上車的事都安頓妥當了。”庫克斯公司的嚮導說,“那麼?”我不大清楚要付多少小費,可當我掏出土耳其貨幣時,他不容置疑地說:“你最好留著這些錢,會有用的。你再給我一英鎊好了。”雖然我有些遲疑,但想到吃一塹,長一智,就遞給了他一英鎊,他敬禮表示感謝,轉身走了。

    從歐洲進入亞洲,存在著一種難以言傳的差別。時間仿佛失去了意義。列車沿瑪律馬拉海從容不迫地向前行駛,穿山越嶺,沿途景色迷人。車廂裡的旅客也變得形形色色,儘管難以描述各自的特徵。我感到了人地兩生,但對我的所做所為和我去的地方愈加有興趣。列車每停靠一站,我都環顧月臺,觀看人們各式各樣的服裝,鄉下人在月臺上擠來擠去,把不曾見過的熟食賣給車上的乘客。烤肉串,包著葉子的食物,塗得五顏六色的雞蛋,應有盡有。列車愈往東行,膳食變得愈難以入口,頓頓都是一份油膩而無味的熱飯。

    第二天晚上,列車停下,人們紛紛下車去觀看西里西亞門堡①。這是個難以描繪的時刻。我終生難忘。後來,我來往於近東地區,不止一次路經此地,由於車次不同,曾在不同時刻下車停留:有時在淩晨,這時景色的確壯觀;有時,就像第一次這樣在傍晚六點;有時令人遺憾地在午夜。第一次我運氣不錯。我隨其他人下了車。佇立在那兒。夕陽漸漸西沉,景致美不勝收。來此地我愜意極了,心裡充滿了喜悅和感激之情。我返回車廂後,汽笛長嗚,列車沿山谷盤旋而下,穿行於山澗,又從山下的河谷鑽出。就這樣,列車緩緩穿過土耳其,從阿勒頗進入敘利亞——

    ①土耳其南部陶魯斯山脈的山口。--譯注

    到阿勒頗之前,我卻觸了黴頭。我身上挨了臭蟲咬。我一輩子都特別易遭這種蟲子咬。它們藏在老式的木制車廂裡,貪婪地吸吮著車上旅客的鮮血。我體溫上升到102c(華氏,譯者注),胳膊也腫了。我發著高燒,頭痛,感到淒慘。然而,那位法國朋友給我很大幫助:他下車買了些葡萄,那種當地特產的小粒甜葡萄。儘管母親和姨婆教育我在國外吃東西一定要先洗再吃,我卻把它拋到腦後。每過一刻鐘,我就吃點葡萄.這使我熱度大大下降。我對其他什麼都沒胃口。那位法國朋友在阿勒頗與我分手,到第二天,腫痛有所減輕,感覺也好多了。

    我在列車上又度過了冗長乏人的一天,列車似乎始終以每小時五英里的速度爬行。而且總是不斷地在環境毫無變化的無名小站停車。列車終於到達大馬士革。車站裡一片喧嚷聲、搬運工一把奪過我的行李.叫喊著。出了車站,我看到一輛寫著東方宮殿旅館字樣、外觀漂亮的汽車。一個穿制服的儀錶堂堂的人救了我和行李的駕。我和其他幾個手足無措的旅客一起上了車,汽車駛向旅館,那兒已經給我預定好房間。這座旅館富麗堂皇,寬敞的客廳,大理石光彩照人,只是電燈昏暗得無法看清周圍。

    記得我在大馬土革呆了三天,這期間我按計劃由庫克斯公司的人導遊,四處遊覽。有一次.我和上了年紀的牧師和一位美國工程師結伴去看了一處十字軍的城堡,工程師對近東都一無所知。我們八點三十分在汽車上首次相遇。那位老牧師目光慈祥,把我和那個美國工程師當成了夫妻。

    老牧師滔滔不絕地談論起婚姻生活的好處,索取與給予的必要性,並祝我們幸福。我倆沒做什麼解釋,或者說曾試圖解釋,美國工程師對著老牧師的耳朵大聲告訴他我們並非夫妻,最好別管別人的事時,老牧師看上去很沮喪。

    “但你們應該結婚,”他堅持自己的看法,搖了搖頭說:“姘居,知道嗎,這不合適,這的確不合適。”

    我去看了看可愛的貝勒貝克,逛了逛集市和斯特雷特大街,在那兒買了許多當地製造的令人愛不釋手的銅餐具。

    我估計現在的大馬士革,這種老手藝人和人家存留無幾:他們被工廠取而代之。當時,鑲花木箱和桌子已經屢見不鮮,到處都能仿製,仍是手工製作,採用傳統圖案和工藝。

    進一步的遊覽只是增強了我返回大馬士革的決心,我又去大馬士革的許多地方觀光.隨後。我踏上了穿越渤海去巴格達的路途。這時,旅行事務由奈恩運輸公司承辦。該公司擁有由六輪汽車組成的車隊,格裡·奈思和諾爾曼·奈思兄弟倆負責。他閥原籍澳大利亞,都很豪爽。我是臨行前一天晚上結識他倆的。

    汽車黎明時分出發。兩個身材魁梧的年輕司機正忙碌著。我跟在行李後面出來時,他們正忙著把幾支步槍塞進汽車,隨手用一抱毛毯蓋祝這時,一隊人來到旅館的臺階下。使我驚奇但不一定高興的是,領頭的不是別人,就是在的里雅斯特分手的那位C夫人。我還以為由於我在這盤桓遊覽,此時她已經到巴格達了呢。

    “我猜想你就會走這條路線,”她面帶笑容地和我打招呼,“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帶你去阿爾韋亞,巴格達的任何旅館都不適合您祝”我還能說什麼呢?我像是陷入樊籠。我從未到過巴格達,更沒見過那兒的旅館。就我所知,它們會烏煙瘴氣,充斥著臭蟲、跳蚤、蝨子、蛇和那種我特別厭惡的灰蜂螂。於是我不得不結結巴巴地表示感謝。我倆安頓下來,我意識到“阿爾韋亞的公爵夫人”就是我這個朋友C夫人。她拒不坐在她的座位上,那兒靠近尾部,她坐在那兒會暈車。她要坐在司機後面的位置上。而那個座位已被一位阿拉伯婦女一星期前預定了。那位阿拉伯婦女上了車,堅決不讓出那座位,她的丈夫也一旁幫腔。隨後便是七嘴八舌地吵吵嚷嚷。一位法國婦女也要坐那兒,一個德國將軍也似有此意。我弄不清楚都吵嚷些什麼,但世風如此,四人中的弱者失去了好座位,被趕到車尾。德國將軍、法國和阿拉伯婦女都帶上了遮沙面罩,C夫人以勝利者的姿態留了下來。我從不會吵嘴,而且不會把握時機,不過,我的座位號實際上是很理想的。

    汽車按時開出。我出神地望著汽車隆隆駛過黃色的沙漠,起伏的沙丘和戈壁,格調單一的景色終於使我昏昏欲睡,我隨手翻開一本書。我從不暈車,但現在的座位靠近車尾,這六輪汽車的顛簸又如同海上的輪船一樣,就這樣在顛簸中看著書,我不知不覺地就暈車了,而且很厲害。我覺得丟了面子,可C夫人倒還體貼地對我說,暈車常常事先想不到,下次地會關照給我找個靠前的位置。

    四十八小時穿越沙漠的旅行既令人著迷又充滿凶兆。

    人們這時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是被罩在真空之中。使我深有感觸的首先是,正午時分根本辨不出東南西北,聽說就是在這個時辰,巨大的六輪汽車常常迷失方向。

    大馬士革和巴格達之間,除浩確的沙漠之外別無他物,根本談不上路標。漫漫旅途只有一個釋站,魯特巴大城堡。

    估計大約是午夜時分到了那裡。冥冥夜色中,驀地出現了閃爍的光亮,到驛站了。城堡的大門打開了,門旁黑洞洞的槍口警惕地對著我們,那是駱駝隊的士兵在警戒,提防偽裝成旅客的土匪。他們深色的粗獷的面龐令人膽戰心驚。經過詳細檢查才放我們進入城堡,大門在身後重重地關上。裡面有幾間擺放著床鋪的屋子,我們五六個婦女在一間屋子裡休息了三個小時後就又起程了。

    大約是清晨五六點鐘,晨熹微露的時刻,我們吃了早飯。沙漠披著一層朝暉,淡紫、杏黃和湛藍,加上冷絲絲的空氣,使人感到奇妙無比。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良辰美景。它使人忘掉塵世。面對清晨純淨爽人的空氣.靜謐、甚至不聞鳥語,細沙從指縫中流下,遠方旭日冉冉升起,此時品嘗著香腸、香茗。人生還有何求?汽車繼續前行,終於來到了幼發拉底河畔費路查,從船隻搭成的浮橋上過了河.經過哈巴尼亞的航空維修站,繼續前行,直到看得見棕櫚樹叢和一條凸起的公路。往前走又過了一座浮橋,渡過了底格裡斯河,進入了巴格達市,首先映於眼簾的便是一條兩邊是招搖欲墜的建築物的銜道,街道中似乎矗立著一度青綠色圓頂的漂亮的清真寺。

    我根本沒機會去看旅館的情況。C夫人和她丈夫帶我上了一輛舒適的轎車。沿著巴格達駛去,經過莫德將軍塑像,出了城,路兩旁是行行棕櫚,成群漂亮的黑色水牛在水塘中游憩。完全不同於剛才的景色。

    2

    在巴格達,他們夫婦倆待我很熱情。大家和睦相處,生活過得很愉快。我為自己曾有過身陷樊籬的預感而慚愧。阿爾韋亞現在已成為市區的一部分,汽車和其他交通工具穿流不息,可在當時,它還距離城市中心幾英里遠呢。

    一天。我搭車去水牛鎮遊覽。這個鎮子如今乘火車從北面進入巴格達時仍可看到。在陌生人眼中,它看—上去似恐怖之地.破屋陋舍,巨大的圍欄裡滿是水牛及糞便,奇臭難聞,汽油筒搭成的棚舍使人相信這是貧困和恥辱的縮影。但事實卻遠非如此。水牛的主人們生活得滿不錯,儘管他們住得邋裡邋遢,但是一頭水牛價值一百多英鎊,如今就更值錢了。水牛的主人自認為很走運,女人們在爛泥中踽踽而行時.腳踝上飾戴著的漂亮的銀制腳鐲和綠松石顯露可見。

    我不久就聽到有人說在近東看到的一切都得打折扣。

    一個人生活和行為的準則,觀察和行動,都得顛倒重新研究。看到一個男人粗魯的打手勢叫你走開,你忙跑開了。實際上他在邀你過去。另一方面、假如他向你招手,那就是讓你走開。遠遠地面對面站著兩個人,沖著對方大喊大叫,頗有立刻就殺死對方的架勢,其實不然。這是兄弟倆無聊地打發時光,提高嗓門是因為誰也懶得向前邁那兩步路。

    阿爾韋亞的人們待我極為友好。打網球,開車去看賽馬,帶我去觀光,逛商店,我感到就像在英國一樣。從地理上看,我在巴格達,而精神上我仍在英國;我出遊的想法就是離開英國去看看異國風光。我打定主意得改變一下。

    我打算去訪問烏爾。我詢問了一下,高興地發現他們並不阻撓我,而是鼓勵我去。旅行都安排好了,而且帶了不少不必要的裝飾品。

    我如期出發。對給我背東西的傢伙,我略懷戒心地盯著他。他細高的個子,帶著一副陪著夫人們走遍近東,比她們本人還瞭解應該如何是好的神氣。他穿著鮮豔的衣服,把我安頓在那光禿禿的不太合適的車廂中,對我行了個額手禮,就走了。臨走時向我解釋說,到適當的車站他會來帶我去設在月臺上的餐廳用餐。

    那些年,我坐車旅行到烏爾車站的鐘點時有變化,可是時間總是不湊巧。這一次大概在早晨五點。在像烏爾這樣的考古發掘頗有成果的地方,人們每分鐘都在疲於奔命地忙碌著,弄來不少興致勃勃的婦女四處閒逛是最可氣的事了。伍利夫婦把排程得很緊湊。遊客們結伴觀光,由導遊陪著去值得一看的地方,隨後匆匆返回。我卻被視為貴客受到熱情接待,我應該對此倍加感謝才是。

    這種優待完全是由於倫納德·伍利的妻子凱薩琳·伍利剛剛讀過我的《羅傑·艾克羅伊德謀殺案》的緣故。她對此書津津樂道,所以我也受到像接待重要人物那樣的款待。

    她還詢問同行的其他遊客是否看過這本書,如果有誰還沒看過,她就極力地推薦。

    倫納德·伍利態度殷勤地陪我參觀,伯羅斯神父是個耶酥會神父和碑銘研究專家,他也帶我四處遊玩。這人是個見解獨特的人物,他描述事物的方法與伍利先生形成有趣的對照。倫納德·伍利用充滿想像力的眼光看待一切:這地方在他看來就是一個一千五百多年前或更早的模樣。我們每到一處,他就能使其活起來。他講解時,我會毫不懷疑地確信某個角落的那間房子就是亞伯拉罕的故居。這是他對歷史的再創造,而且他對此深信不疑,誰聽到他的話都會相信他的解說。伯羅斯神父的口才是以一種截然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來的。他總是以一種充滿辯解味道的語調來形容院落、教堂或商業區。

    一次午餐時,他對我談起他覺得我可以寫篇很好的偵探故事,他極力主張我動筆。直到那時,我對他愛看偵探小說還全然不知。他勾勒出的這個故事,雖說實際上還是個輪廓,卻多少描繪出了一個曲折的故事畫面,我拿定主意有一天會動筆的。過了許多年,大概在二十五年後,突然有一天,這個情節完整的故事又重現在我的腦海裡。於是我把它加以組合安排,寫了一篇篇幅很長的短篇小說。伯羅斯神父那時早已去世,但我希望他天上有靈,我是懷著深深的謝意採用他的構思的。像任何作家那樣,我把它融合在我的構思之中,他的痕跡很難看得出來,可他的靈感是這篇小說的源泉。

    凱薩琳·伍利後來與我結成莫逆之交。她是個不同尋常的人。人們總是有一半對她恨之入骨,另一半則為之傾倒,這或許是由於她的情緒飄忽不定,令人難以把握。有一點我可以肯定,這就是如果需要與一位元婦女結伴去沙漠,或是其他什麼毫無樂趣可言的地方,那麼她會比任何人都更能使你的旅行情趣盎然。她談論的事決不是一杯白開水,她會促你沿著一個嶄新的思路去考慮問題。地不會矯揉造作,但只要她想博得你的高興,她就辦得到。

    我愛上了烏爾這塊地方。傍晚美麗的景色,寶塔式建築聳立著,夕陽半遮半映、浩確的沙海每時每刻都在變幻著顏色,杏黃、瑰紅、湛藍、紫紅,我喜愛那兒的工匠,帶班的,挎籃子的孩子,考古發掘者,他們的手藝和生活。歷史的吸引力攝取了我的心靈。目睹從沙中慢慢發掘出一柄熠熠閃光的匕首,真是富於浪漫色彩。望著從沙中小心翼翼地捧出陶罐和其它器皿使我也心血來潮要做個考古工作者。我想,我一直過著一種無意義的生活是多麼地不幸呵。這時,我羞愧地回想起在開羅我還是個姑娘時,母親極力勸我到盧克蘇爾和阿斯旺一覽埃及的輝煌歷史,我卻醉心于和小夥子們約會跳舞跳到淩晨。我想現在一切還為時不晚。

    凱薩琳·伍利讓我那個傭人先返回巴格達,說我何時回去還不一定。這樣,我可以避開那位熱情的女主人的注意返回巴格達,從而毫無顧忌地住到了底格裡斯王宮旅館。

    那家旅館毫不遜色。首先穿過一片昏暗,那是休息廳和餐廳,總是掛著窗簾。二層樓每間客房都有陽臺、就我所知,任何一個過路人都能從那兒望見屋裡,你躺在床上也罷,整日裡人們總是來來往往的。這家旅館的一側瀕臨底格裡斯河,河上千舸競帆.宛如仙境一般。

    促成我旅行的那對舉止文雅的豪夫婦曾給我推薦過一兩個人。我估摸這些人不好交際,而只是被介紹給他們自己認為值得結識的人。這些人曾陪他們去看了城市的名勝。儘管阿爾韋亞英國味十足,但巴格達仍是我見到的第一座東方城市,純東方化的。從拉希德大街轉彎,拐進窄小的銜巷,就會來到格調迥異的伊斯蘭集市:銅器攤前鋼匠們敲敲打打,香料市攤放著各種香料。

    豪夫婦的一位朋友,莫里斯·維克斯是個英印混血,自己過著獨居的生活,他也成了我的好朋友。他引我去那些不易被人發現的集市閒逛。我倆穿過棕調樹叢和棗園到河邊散步,也許我對他的談吐比眼中所看到的更感興趣。從他那兒我才第一次學會考慮時間的概念。我以前沒有從非人格的角度考慮過時間的問題。但是對他來說,時間以及時間的聯繫具有特殊的意義。

    “一旦你考慮到時間及其無限性,個人的東西就不再以同樣的方式影響你了。悲哀、苦難,所有生命中有限的東西部以截然不同的面目出現了。”

    他問我是否讀過鄧恩①的《時間試驗》,還借了一本給我,從那時起,我發現自己有了某種變化,不是內心變化,由不是外表的變化,而是我看待事物更客觀了,在一個充滿著內在聯繫的大千世界裡,我自己不過是滄海一粟。人們可以不時地把握自己,從另一個既有的平面上觀察自己的存在——

    ①鄧恩(1867—1936)美國幽默作家和新聞記者。--譯注

    開始時會很笨拙,但是從那一刻起,我的確感覺到一種強烈的舒適感和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對寧靜的真切理解。

    對其裡斯·維克斯,我感謝他引導我心胸開闊地面對生活。他藏書很多,有哲學及其他各方面的,他是個出類拔萃的年輕人。有時我懷疑我倆還能否再次見面,我覺得不見面也知足了。我倆就像黑夜裡撩舷而過的兩艘航船。他遞過一件禮物。我接受了。這是一件不曾有過的禮物,因為它是智慧的禮物。它來自頭腦,而不僅僅來自心靈。

    我不能在巴格達再呆下去了,因為我急於趕回家準備過耶誕節。

    在旅館裡,我結識了皇家非洲步槍隊的德懷爾上校。他到過世界許多地方。他上了年紀,對中東的事無所不知。我倆的話頭是從肯亞和烏干達開始的,我提到我的哥哥曾在那兒住了許多年,並告訴他我哥哥叫米勒。他審視著我,隨之臉上浮現出一種我已熟悉的表情,一種充滿疑問神情。

    “你是說你是米勒的妹妹?你哥哥是煙鬼比利·米勒?”我從沒聽說過煙鬼比利這個綽號。

    “瘋瘋癲癲的?”他探詢地補充說。

    “是這樣,”我很同意他的看法。“他總是瘋瘋癲癲的。”

    “你比他年紀小多了,是不是?”

    “比他小十歲。””他出門時你還是個孩子吧?”

    “對。我對他不熟悉,可他放假時常回家來。”

    “他後來怎麼樣了?我曾聽說他住進了醫院,後來就沒消息了。”

    我介紹了我哥哥的生活的情況,他如何被送回家等死,雖然醫生說他活不多久了,可他又活了幾年。

    我和德懷爾上校從此結為好友。有時我去他那裡吃飯,有時他來我旅館進餐;我們的話題總是扯到肯亞、乞力馬札羅山、烏干達和維多利亞湖,以及我哥哥的一些軼事上。

    德懷爾上校以一種專橫和軍事化的方式給我安排了下次出國旅行的遊玩日程。“我給你安排了三次旅行,”他說,一旦你合適,我又脫得開身,我就跟你定下時間。我想到埃及什麼地方碰頭。”接著他把旅行計畫講給我聽。

    我腦海裡時常出現疑竇:這樣的排程我身體吃得消嗎?也許,我們倆人都知道這種安排不過是想想而已。他是個孤僻的人。德懷爾上校行伍出身,過著嚴格的軍旅生活,而且漸漸地與不願離開英國故土的妻子產生了隔閡。據他說,她所關心的就是在幽寂的路邊有所清靜的小房子過日子;他的孩子對他回家休假毫無親熱的表示。他們認為他去原始地區旅行是荒唐的。

    這時已經到了十一月,天氣漸漸地變了。炙人的太陽見不到了,甚至偶爾會下場雨。我訂了回國的票,可能我會懷著遺憾之情告別巴格達,但也不盡如此,因為我已經制訂了重返巴格達的計畫。

    3

    回家住了一段時間後,我搭乘勞埃德·的裡雅斯蒂諾號船去貝魯特旅行。在那兒住了幾天,再次隨奈恩運輸公司的車隊穿越沙漠。船離開亞歷山大勒達沿海岸航行。海面波浪起伏,我身體有些不適。在船上,我注意到另一位婦女,這位叫西比爾·伯內特的婦女後來告訴我,她也不習慣于顛簸的海浪。入們通常叫她鮑夫·伯內特,是當時的空軍少將查理斯·伯內特爵士的妻子,她此行的目的就是去和丈夫團聚。她是個很有見地的女人,心直口快,愛好旅行和觀賞異國風光,她在阿爾及爾有一套漂亮的住宅。

    同行的人中,還有一些英國天主教徒,她們去伊拉克瞻仰《聖經》中提到過的地方。領頭的是一個面目兇惡的女人,叫威爾布裡厄姆嬸嬸,西比爾·伯內特說她活像個大甲蟲,說得太對了。她是個人人都想和她作對的女人。

    我們到了巴格達,我拜會了幾位老朋友,在那痛快地玩了四五天,隨後就接到伍利夫婦的電報,去了烏爾。

    這年六月,我曾在倫敦見過他們,當時他倆回家探親,我還把剛剛買下的克萊絲威爾街巷中的一幢小房子借給他們祝就在他倆修繕房屋時,他們為我安排了一項迷人的計畫。

    我在初夏前一星期左右到了烏爾,待他們收拾好行李後,就和他們一道走,穿過敘利亞,直奔希臘,能和他倆同行去希臘的德爾法,我很高興。

    我頂著沙漠風暴到了烏爾。以前在那兒旅行曾遇到過沙漠風暴,但這一次更猛烈,持續了四五天。我從沒領教過四周到處彌漫著沙粒的情景。儘管窗戶緊閉,還掛著防蚊簾,可到了晚上,床上仍是一層沙子。雖然睡前到門外抖乾淨,但次日早晨臉上的沙子還是不少。整整受了五天的罪。

    然而我們卻談天說地,大家一團和氣,我在那兒過得有滋有味。

    伯羅斯神父又到了那裡,還有建築家威特伯恩,這次還有倫納德·伍利的助手馬克斯·馬婁溫,他已經當了五年助手了,可前一年我來時他剛好不在。他是個身材削瘦,皮膚黝黑的青年人,沉默寡言,極少開口,但對自己分內之事極為熟悉。

    我很快看到他善於處事。他和工匠們關係融洽,更難為他的是,把凱薩琳·伍利哄得團團轉。凱薩琳對我說:“馬克斯當然是個出色的助手。我不知道要是這些年沒有他會怎麼樣,我想你會喜歡他的。我派他陪你去納傑夫和卡爾巴拉。納傑夫是穆斯林死者的聖城,卡爾巴拉那兒有座建築精美的清真寺。我們收拾妥當後去巴格達,他陪你去那裡。你沿途可以看看尼普爾。”

    “哦.”我說,“但是,他難道不想去巴格達嗎?我是說,他回家前要去那兒看看朋友吧。”一想到讓這個年輕人陪著就不痛快,他在烏爾操勞了三個月,或許要一個人去巴格達玩一玩呢。

    “噢,不會的,”凱薩琳肯定地說,“馬克斯會樂意的。”

    像馬克斯這樣在艱苦的考古發掘地努力工作。終於可以去休息,可以去散散心的年輕人,犧牲自己時間開車陪一位比自己年長,對考古一竅不通的陌生婦女去看什麼風景,大家竟都覺得是天經地義的事。看來馬克斯把這事也當作很自然的事了。他是個表情莊重的年輕人,我在他面前有些緊張。我暗自有些揣揣不安。是不是應該向他表示歉意。我也確實結結巴巴地向他透露過這趟旅行不是我的主意,可馬克斯卻表現出蠻不在乎的樣子。他說反正也沒什麼事。回家可以一程一程地走,先和伍利夫婦一道走,既然他已到過德爾法,就和他們分手,去看看巴薩神廟和其他希臘名勝。

    他本人也願意去尼普爾看看。那是個值得玩味的地方,去那兒他總是興致勃勃,當然還有納傑夫和卡爾巴拉,全值得一看。

    我倆如期起程。在尼普爾玩得很痛快,儘管累得精疲力竭。

    晚上七點左右,我們到了迪瓦尼亞,我們住在迪希伯恩斯家過夜。

    這一晚真讓人費解。迪希伯思斯太太四處應酬,不但要和身旁的人交談,還要照應我和馬克斯。馬克斯回答得彬彬有禮;傳教士夫婦一言不發,做妻子的死死盯著丈夫,而他卻絞扯著手絹。

    我打著瞌睡,朦朧中腦子裡冒出一個地道的偵探故事的情節。一位傳教士因精神過分緊張而漸漸地失去了理智。

    為什麼精神緊張?肯定是出了什麼事。每到一地,他都絞扯著手絹,把手絹撕成碎片,從而提供些線索。線索、手絹、碎片,天旋地轉,我打瞌睡差一點滑到椅子下面去。

    這時,左耳旁響起一個刺耳的聲音:“所有的考古學家,”迪希伯恩斯先生不懷好意地說,“都是騙子。”

    我睡意全沒了,琢磨著他這個人和他的話。他這話是挑釁性地沖我來的。我覺得維護考古學家的信譽沒什麼必要,於是就口氣溫和地說:“你憑什麼認為他們是騙子呢?他們說假話了嗎?”“一切。”迪希伯思斯先生說.一切都是假的,說什麼他們知道文物的年代了,挖掘出什麼東西,什麼這是有七千年的歷史樓,那件有三千年之久唉,什麼這個帝王那時當政啦,另外那個帝王取而代之啦,騙子,統統是騙子,無一例外。

    “難道這還會有假嗎?”我說,

    “果真如此?”迪希伯恩斯先生嘲諷地一笑,不說話了。

    我和傳教士說了幾句話,可他沒什麼表示。接著迪希伯恩斯先生再次打破了緘默,透露出他憤憤不平的緣由:“一般情況下,我都得把起居室讓出來給考古學家那傢伙。”

    “噢,”我不安地表示,“對不起,我沒想到。”

    第二天清晨五點,我們上了路。我倆造訪了納傑夫,那的確是個迷人的地方,真正的墓地,死者的城市。帶著黑色面罩的穆斯林婦女來來往往地哭泣著。這是極端分子的溫床,不是隨便可以來的,需要事先通知員警,他們會注意是否會發生狂熱衝突。

    我們離開納傑夫,前住卡爾巴拉,那兒有漂亮的清真寺,拱頂金碧輝煌。這是我第一次走到近處觀賞它。我們在員警哨所裡過夜。在維多利亞時代長大的我,夜裡去叫醒一個不太熟悉的年輕人,請他陪我去廁所,真是不可思議的事。然而很快就習慣了。我叫醒了馬克斯,他又叫來一個員警,員警提了盞燈,我們三人走過長長的走廊,到了個奇臭難聞的地方。馬克斯和員警又陪著我一起回到了住處。

    第二天早晨吃了早飯,一個正在採摘玫瑰花的花匠,拿著一束花走過來。我站在那兒等著,準備報之以優雅的一笑。我絲毫也沒料到,他競不睬我一眼地徑直走到馬克斯前,深深地鞠一躬,把花遞給他。馬克斯呵呵一笑,對我說,“這是東方,饋贈都是給男人而不是給婦女。”

    在回巴格達的路上,我們不時地停下來到古遺址的土丘上看看,去四周轉轉,撿起陶瓷碎片。我尤其對那些有釉的碎片著迷。鮮豔的顏色:碧綠、青綠,湛藍,還有一片有金色圖案的碎片,都是些馬克斯不感興趣的近代的東西,可他對我的愛好抱寬容的態度,我倆收集了一大口袋。

    凱薩琳和萊恩·伍利早已到達巴格達,對我們遲到一天頗為不快,這是由於繞道烏凱迪爾的結果。我被開脫了責任,因為我只管手拎個小包跟著走就是了,不曉得到什麼地方去。

    過了幾天,我們坐火車離開巴格達去基爾庫克和摩蘇爾,登上返回的旅程。我的朋友德懷爾上校到巴格達北站為我們送行。

    到阿勒頗的第二天,凱薩琳本來沒發燒,可她卻說不舒服。她那付神情容不得身邊有任何人。

    “我真不知如何是好。”萊思手足無措地說。

    “喂,”他給我的印象不錯,我安慰他說:“我想她自己知道怎麼辦最好。大概她不要別人打攪她,我晚上再看她,那會兒她會好一些。”

    於是事情就這樣定了。馬克斯和我去卡拉特——錫曼探訪十字軍的城堡。萊恩說他自己留在旅館。如果凱薩琳需要什麼,他好隨時照應。

    馬克斯和我興高采烈地走了。天氣晴朗多了,車開得挺順當。我們沿盤山路行駛,四周到處是灌木叢、紅牡丹和成群的綿羊,後來隨山路緩緩而上,綿羊變成了黑山羊及小羊羔。我倆終於到了卡拉特——錫曼,隨即開始野餐。我倆席地而坐,環顧周圍,馬克斯講述著他的身世,他的生活。他即將離開大學時就交上了好運,在倫納德·伍利手下找了這份工作。我倆又四處撿了些陶片,待夕陽西照時我們才起身回去。

    我們離開阿勒頗一個星期後的一個清晨,馬克斯帶我去看五花八門的教徒。這令人相當緊張。

    我倆看到了馬龍派教徒,敘利亞天主教徒,希臘東正教徒,聶斯托裡教徒,以及許許多多我記不得名稱的教徒。其中一些人我叫他們是“洋蔥教士”,就是說,他稠帶著像洋蔥那樣的圓圓的頭巾。希臘東正教堂最使人念念不安,因為在那兒我和馬克斯不容分說地被分開,我和其他女人—起被擠到教堂一邊。這是個充滿神秘氣氛的儀式,大部分在祭壇帷幔後進行。帷幔後圓潤響亮的聲音隨著繚繞的香火傳到廳堂裡。大家都按指定的間隔搗蒜式地鞠躬。後來馬克斯才找到我。

    4

    離開阿勒頗,我們乘船去希臘,沿途時常靠岸。到雅典時。我感到少有的高興,滿懷著期待。

    但是,天有不測風雲。我清楚地記得我站在旅館的接待櫃檯前,接過一疊郵件,最上面是幾封電報。至少兩星期沒得到家裡的音訊了,我心頭籠罩著不祥的陰影。我打開電報,他們告訴我羅莎琳德患了肺炎。

    由於突如其來的震驚,我昏昏沉沉地挪動著腳步,突然把腳邁進了雅典街道旁的樹坑裡,踝骨嚴重扭傷,無法走路了。我坐在旅館裡聽著萊恩和凱薩琳的寬心話。心裡惦記著馬克斯去哪兒了。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手裡拿著兩軸繃帶和一塊膏藥。他輕聲地解釋說他在路上會照顧我和我的腳傷。

    “但是你要去達薩廟啊,”我說,“你不是去見什麼人嗎?”“噢,我改變計畫了.”他說,“我考慮該是回家的時候了,這樣可以和你一道走。我可以扶你去餐車或給你弄點吃的,結你當個幫手。”

    這真是求之不得了,簡直不能相信。我想,而且一直這麼認為馬克斯真是個好人:他不言不語,沒什麼同情之類的話,可他幹實事。他會急人所需,使你得到莫大的慰藉。

    我和馬克斯次日晚上就啟程了。一路上他給我講了許多有關他的家庭的事情,他的弟兄,他的父親以及他的母親——一個愛好藝術、喜好繪畫的法國女人。

    一到倫敦。我就提心吊膽地給家裡打電話,已經五天沒聽到家裡的消息了。聽到我姐姐告訴我羅莎琳德好多了,已脫離了危險,恢復得很快等情況時,我才松了一口氣。

    儘管羅莎琳德明顯在迅速康復,我見到她仍吃了一驚。

    我當時對孩子患病時變化之快毫無經驗。羅莎琳德看上去瘦了,高了,無精打彩地靠在扶手椅上,一點也不像我的孩子。

    作母親的自然都寵愛自己的孩子,為什麼不呢?可是我情不自禁地認為我女兒比大多數孩子更逗人喜愛。她有一種本事,回答問題常出人意料之外。一般人往往會想到孩子的答案,而羅莎琳德的回答常使我吃一驚。也許是她身上有愛爾蘭血統。阿爾奇的母親是愛爾蘭人,大概是從她的愛爾蘭祖母那兒繼承了這種出其不意的本事。

    當人們三歲、六歲、十歲或二十歲時,大家沒什麼差別。

    大概在六七歲時這點尤其明顯,因為還不到會做作的年齡。

    而到了二十歲,人們就會扮嘴臉或趕時髦了。如果時尚推祟理智,你就會變得文質彬彬;如果姑娘們愚蠢輕浮,大家都不例外。然而隨著生活的進程,你就會膩味這套做作的角色,於是又恢復了個性,日復一日地恢復了本色。這有時會使周圍的人惶惑不解,然而卻使本人得到了解脫。

    我琢磨這是否適用於創作。初學寫作時,通常極端崇拜某一作家,不自覺地模仿其風格。其實這種風格並不適合於你,因此寫得不倫不類。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祟拜的影響減弱了。你仍然佩服某些作家,甚至還希望寫得像他們那樣,但是顯然達不到。你大概懂得了文學創作謙卑感。如果我的作品像伊莉莎白、鮑思、穆里爾、斯派克或格雷厄姆、格林的著作,我就可以得意地一步跨人文學的殿堂,但是我自歎弗如,我從未想過試圖模仿他們。我深知我就是我,我只能盡力而為,卻不能幹那些奢望之事。

    我腦海時常閃過一個懸掛在我房間中的獎狀,這肯定是在賽船會上的擲椰子比賽中獲得的。那上面寫著:“當不上火車司機,就當個加油工。”生活中沒有比這更好的座右銘了。我覺得自己是照此辦了。儘管我也做過一番努力,但我從不一味幹那些勞而無功的事。魯默·戈登在她的一本著作中曾列舉了她的好惡。我覺得這很有趣,隨即寫下了我的好惡。我覺得還可以加以補充,列舉一下我的擅長和我的短處。自然,我的所長要比所短多得多。

    我不擅長運動;不是也不可能是個健談者;極易受暗示的影響,因此,我往往獨自一人去考慮我究竟想幹什麼或需要幹什麼。我既不會素描更不會油畫;不會做模型,也不會任何雕塑;不火燒眉毛決不著急;不善於口頭表達自己的思想,文字會更得心應手。我可以堅持原則,但決不是別的什麼。儘管我知道明天是星期二,可如果有人告訴我多次明天是星期三,我也會信以為真,並據此行事。

    我擅長什麼呢?嗯,擅於寫作。可以做個過得去的音樂家,可做不了專業的音樂家,只能為獨唱的人伴奏。遇到問題時,會臨時想辦法湊和,這本事可有用;用髮卡或別針來湊和的本事會令人吃驚。我可以自詡幹家務事頗有一套,等等。

    下麵是我的好惡。

    我不喜歡人多,熙熙攘攘、大聲喧嘩、冗長的談話、聚會、特別是雞尾酒會、到處煙霧繚繞。我不喜歡任何酒,除非用於烹調,不喜歡果醬、牡蠣、半生不熟的食物,灰濛濛的天空。最後,我最厭惡熱牛奶的味道。

    我喜歡陽光、蘋果、幾乎任何音樂、列車數位遊戲、任何有關數學的東西;喜歡航海、洗澡和游泳;我好沉默、睡覺、作夢、吃東西,喜歡咖啡的味道、山谷中的百合花、狗;喜歡看戲。

    我可以把這些列舉得更好聽,聽起來更鄭重其事,更有意義,但是那樣就不是我了,我想還是順從自己的秉性吧。

    我既然開始了新的生活,就得對朋友進行估價。我所經歷的一切都有助於嚴格的反剩卡洛和我把他們分成兩類.一類是討厭鬼,一類是忠實的夥伴。討厭鬼並不多,但有些是你開始沒有看透的,誤以為是知心朋友,可一旦你的名聲變得不太好聽,他們就會立刻冷落你。另一方面我發現許多朋友竟能始終如一地待人,對我的愛護和關懷是誰也無法比的。

    在所有的品行中,我最推崇忠誠。忠誠和勇敢是人類兩大最優秀的品德。任何形式的勇敢,無論是體力的還是精神的,都使我滿懷敬意。這是生活中最重要的品德。如果你要生活,就不能沒有勇敢,這是必不可少的。

    在我異性朋友中,我發現許多值得尊敬的忠實的夥伴。

    大多數女人的生活中不乏俯首貼耳之人,其中有一個以規規矩矩的方式接近我的人特別使我感動。他給我送來了許多鮮花.給我寫信,最後要求我嫁給他。他是個鰥夫,比我年長。他告訴我說,初次見到我時,他覺得我年齡太小了,可現在他可以給我幸福和一個溫暖的家。我被他的話打動了,但我並不想嫁給他,對他也從沒有過那種感情。他是個好心腸的朋友,僅僅如此而已。有人鍾情於你總是叫你感到激動,但是僅僅為了安慰或伏在男人的肩膀上哭泣而結婚就太愚蠢了。

    不管怎樣,我並不希望誰安慰我。

    我害怕結婚。我認識到,許多女人遲早會認識到這一點。即在生活中惟一能傷你心的人只有自己的丈夫。再沒有更親近的人了。再沒有比每日相伴的親人更叫人依賴的了,而這就是婚姻。我拿定主意決不把自己託付給別人。

    在巴格達,一位空軍朋友說過一些令人不安的話。他講述了自己婚姻的坎坷,最後說道:“我覺得生活都安頓下來,可以按自己的意願生活下去了。但是最終出點紕漏。或者找一個情人,或者找幾個情人。

    要在二者之間作一選擇。”

    有時,我心神不定地認為他的話是對的。但是無論選擇哪一種,都比結婚強。幾個情人不會傷你的心,而只有一個情人往往會令你傷心,但也不是像丈夫那樣叫人心碎.對我來說,丈夫成為過去。當時,我腦子裡不考慮任何異性。但是,我那位空軍朋友的話也不會影響我今後的生活。

    使我驚訝不已的是即使沒明確宣佈和丈夫分居或離婚,人們也會不厭其煩地問起這件事。一個小夥子曾用認為我毫無道理的口吻對我說,“你已經和丈夫分居了,或許還將和他離婚,那麼你還祈望得到什麼呢?”開始時,我也弄不清自己對人們這種關心是高興還是氣惱。我想基本上是高興的。另一方面,它有時會把事情弄得複雜到令人討厭的地步,一位義大利人就是這樣。這是我不懂義大利人的習慣而自作自受的。他問我船上夜裡裝煤的聲音是否攪得我睡不著覺。我告訴他沒這回事,因為我的臥艙在船的右舷,不臨碼頭一邊。

    “噢,”他說,“我想您是三十三號臥艙吧。”

    “不是,”我說,“我的是個偶數:六十八號。”

    在我看來,這話無可挑剔吧?可是沒想到問你臥艙號的義大利的習慣,意思是能否去你臥艙。隨後他沒說什麼。可午夜過後,這位義大利人來了。滑稽場面也隨之出現。我不懂義大利語,他不通英語。於是我倆用法語壓低嗓音嘰嘰喳喳地爭吵起來,我很生氣,他也很惱火。我們是這樣說的:“您怎麼敢到我的臥艙來?”“您邀請我來的呀。”

    “沒有的事。”

    “您邀請了。您告訴我您的臥艙號是六十八號。”

    “不錯,可那是由於您問我的。”

    “當然是我問的,我問您是因為想到您臥艙來,您告訴我可以來。”

    “我沒有。”

    我倆吵了一會,聲音時高時低,最後我讓他別作聲了。

    我相信隔壁臥艙的使館醫生和夫人會對我妄加猜測的。我氣憤地攆他走,他堅持要留下來。最後他惱羞成怒的程度甚至超過了我,於是我向他道歉,說我的確不知道他當時的問話實際隱含的其它意思。我最後終於把他趕走了。儘管他仍忿忿不平但卻弄清楚了我不是他想像中的那種走到哪混到哪的女人。第二天早晨,使館醫生的太太冷冷地白了我一眼。

    沒多久,我就發現羅莎琳德從一開始就以很實際的態度掂量我的每一個求婚者。

    “嗯,我想你肯定會再結婚的,我自然要關心那個人是誰。”她向我解釋說。

    馬克斯此時從法國他母親那兒回來了。他說在大英博物館找份工作,並想知道我是否在倫敦。剛好我的出版人科林斯準備在薩伏依舉行一次大型宴會,特別邀我去見見出版我作品的美國出版商以及其他一些人。那天的會面排得滿滿的,於是我乘晚車去了倫敦,邀請馬克斯來吃早飯。

    我一想到要與他重逢就感到興奮,但奇怪的是,他的到來竟使我窘迫不已。在那次結伴旅行中我們已經建立了友誼,我難以想像此次相會為什麼使我有種無所適從的感覺。

    他看來也有些拘謹。可待我倆吃完我親手制做的早餐時,我們又恢復到老樣子。令人高興的是我沒有和他失掉聯繫。

    繼《羅傑,艾克羅伊德謀殺案》後,我又在寫《七面鐘之謎》。這是我以前那本《名苑獵凶》的續集,屬於被我稱之為“輕鬆驚險小說”那類書。這種書容易一揮而就,無需太多的情節和構思。

    此時我對寫作又恢復了信心。我覺得每年寫一本書不成問題,還能寫幾篇短篇小說。那時,我寫作的直接動力就是能賺到錢。寫一篇小說,就可以帶來六十倍的收入,扣除所得稅,當時每英鎊扣四至五先令——這樣,足足四十五英鎊就歸自己了。這極大刺激了我的創作欲望。

    當時是個講求實際的年代,我成了一個手頭闊綽的人。

    我的作品在美國連載出版,其收入遠比在英國的連載權的收入可觀。而且還免征所得稅。這被認為是資本的收入。我並沒即刻得到這筆稿費,但我可以感到財源不斷,在我看來,要做的事就是不顧勞累地賺錢。

    我常常覺得現在不妨隻字不寫,因為一動筆就招致一堆麻煩。

    馬克斯到了德文郡,我倆在帕丁頓見了面,乘晚車回到家。

    和馬克斯又見面了,我真高興。我意識到我們之間的友誼是多麼親密,幾乎不用開口就明白對方的意思。第二天晚上,我和馬克斯互道晚安後,我就在床上看書。這時,有人敲門,接著馬克斯走了進來,這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手裡拿著一本我借給他的書。

    “謝謝你借給我這本書,”他說,“我很喜歡。”他把書放在床邊,隨後坐在床頭,深情地望著我:他說要娶我作妻子。

    第二天他乘車離開,我去送他時,他說:“你肯定會嫁給我的。”

    這時天剛濛濛亮,我不能繼續和他爭辯。望著他遠去,我感到茫然不知所措,悒悒回到家。

    我問羅莎琳德是否喜歡馬克斯。

    “當然喜歡,”她回答說,“我非常喜歡他,比R上校和B先生還要喜歡。”

    我相信羅莎琳德對什麼都一清二楚,只不過是出於禮貌而不掛在嘴邊罷了。

    以後的幾個星期是多麼難熬埃我感到淒然悵惘,腦子裡一片混亂。起初,我曾決計不再結婚,我得有保障,不再受任何傷害;沒有比嫁給一個比自己年齡小得多的人更蠢的事了;馬克斯年輕,還不瞭解他自己;這對他不公平,他應該娶一個漂亮的年輕姑娘;我剛剛嘗到了獨立生活的甜頭。後來,這些論點幾乎是不知不覺地變了。不錯,他是比我年輕,但我倆共同點太多了。

    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轉變。假如初次見面我就想到馬克斯可能會成為我丈夫的話,我就會倍加小心,決不會輕而易舉地建立這種良好的關係。我沒料到竟會發生這種事,倆人都心情愉快,在一起交談是那樣的充滿樂趣,無拘無束,仿佛是一對夫妻一般。

    就在這一等莫展之際,我向我的神靈請教。

    “羅莎琳德,你認為我再結婚如何?”

    “嗯,我料到你會這樣的,”羅莎琳德以一種始終明察秋毫的口氣說話,“我的意思是,這事很自然,對不對?”“唔,也許對吧。”

    “我可不贊成你跟R上校結婚。”羅莎琳德若有所思地說。這倒挺有趣,因為只上校過份地寵著羅莎琳德,他為討她高興而和她玩遊戲玩得似乎很開心。

    我說出了馬克斯的名字。

    “我覺得他是最合適的了。”羅莎琳德說,隨後又補充說,“我們可以自己弄條船,行不行?他可就派上用場了。他網球打得不錯,是吧?我可以和他打網球了。”她毫無顧忌地設想著,完全是從她個人的實用主義的觀點出發。

    儘管如此,那個夏天仍是我一生中最難提的。人們紛紛反對我和他結婚,也許這實質上給我增添了勇氣。我姐姐堅決不贊成:年齡差別!甚至我姐夫詹姆斯也委婉地道出要我慎重從事的告誡。

    我終於把消息透露給伍利夫婦。看上去,他們都很高興。萊恩當然不必說了,可凱薩琳總是捉摸不透似的。

    她不容置否地說:“只是你兩年之內決不要嫁給他。”

    “兩年之內?”我沮喪地道。

    “對。這是命裡註定的。”

    “哦,我認為這樣不明智。我已經比他大許多了,年齡愈來愈大,結婚還有什麼樂趣可言呢,還是應該讓他享受生活的甘美才好。”

    “我認為這對他毫無益處。”凱薩琳說,“對他這種年齡的人毫無好處可言,他會認為萬事如意的。我認為最好讓他等兩年,不能再短了。”

    這個主意我不敢苟同,這似乎是個嚴厲的清教徒的觀點。

    我的婚事弄得滿城風雨,給我帶來了難堪,於是我想儘量地不再聲張了。我們商定卡洛和瑪麗·費舍還有羅莎琳德跟我們一起去斯凱島,在那裡住三個星期。我們的婚事預告將在那兒公佈,在愛丁堡的聖哥倫教堂舉行婚禮。

    隨後,我帶馬克斯去探望寵基和詹姆斯,詹姆斯雖然沒有提出異議,但臉上露出不高興的神色,寵基仍極力阻止我們的婚事。

    在列車上,我幾乎反悔。馬克斯聚精會神地聽我講述家裡情況。

    “你說的是詹姆斯·瓦茨嗎?”他問,“我上大學時有個同學叫詹姆斯·瓦茨,那是你姐姐的孩子?他可是個絕妙的喜劇演員,極擅於模仿人。”

    聽說馬克斯和我的外甥是同屆同學,我簡直要堅持不住了,我倆的婚事似乎毫不可能了。

    我絕望地說:“你年齡太小了,太小了。”

    這次馬克斯真的害怕了。

    “根本不小。我上大學的確年紀不大,可我的同學都說我很老成,我和瓦茨那幫人根本不同。”但是我在良心上仍感到不安。

    寵基竭盡全力要說服馬克斯,我都怕會引起馬克斯的討厭,事實恰恰相反。他說她是那麼真誠,那麼急切地渴望我幸福。人們對我姐姐的斷語總是如此。

    臨別時,寵基淚如泉湧,不再說話。詹姆斯向我很寬厚地告別。好在我外甥傑克沒在家,不然會把事情弄糟的。

    “當然,我一眼就看出你打定主意要嫁給他,”我姐夫說,“我知道你不會改變主意。”

    “嗨,簡,你不知道,我奸像每天都在變來變去。”

    “這倒未必。我希望你會一切隨心。這不是我所希望你選擇的,但你總是很有眼力,我覺得他是那種不達目的不甘休的年輕人。”

    我多麼喜愛親愛的詹姆斯啊,他總是那麼苦口婆心,“別理會寵基,你知道她的為人,生米煮成熟飯她就會改變看法的。”

    我問寵基能不能去愛丁堡參加我們的婚禮,她認為最好是不去。“我會哭出聲的,掃大家的興。”我為此由衷地感謝。

    在聖哥倫巴教堂內舉行婚禮後,我倆仍分居兩地,像古老的歌謠說的那樣,我們在教堂前的草坪上分手了。馬克斯回到了倫敦以便三天內完成烏爾的研究,而我則在第二天和羅莎琳德一起回到了克雷斯威爾,在那兒忠誠的貝西迎接我,她還蒙在鼓裡。馬克斯兩天後坐一輛計程車來到克雷斯威爾門口,我們乘車去多佛爾,從那裡渡過海峽去我們蜜月的第一站:威尼斯。

    蜜月是馬克斯一手安排的。我相信誰也沒有像我們這樣沉浸在蜜月的幸福之中。惟一與蜜月不和諧的就是東方快車上的臭蟲,甚至在到威尼斯之前,它們就從木板下鑽出來,頻頻襲擾我們。

第九章 共同生活

    1

    蜜月期間,我們遊覽了杜布羅夫尼克,從那兒又到了斯普利特。我永遠忘不了斯普列特。傍晚時分,我們從旅館出來散步,當走到個廣場的轉彎處,看到聖·葛列格里的巨影聳入雲霄,這是雕塑家梅斯特羅維奇的傑作。它俯瞰著萬物,像是永恆的里程碑在人們記憶中難以磨滅。

    旅行的下一步是順達爾馬提亞海岸而下,沿希臘海岸到達派特雷。我們搭乘的船是只小貨輪,船上總共才有四名乘客,我倆住一間客艙,另外兩人在另一間客艙。他們到下一站就下船了,於是剩下我們兩個乘客。

    我從沒在船上吃過這麼好的飯菜:切成薄片的美味羊肉,非常鮮嫩,新鮮蔬菜、米飯、烤肉扡上滿是香噴噴的調料。我們和船長結結巴巴地用義大利語交談著。他問道:“喜歡這飯榮嗎?我很高興為你們安排英國式飯榮,這是地道的英國式飯菜。”

    但願他別到英國來,以免他會看到真正的英國飯萊。

    我們在這條塞爾維亞小船上愉快地過了幾天,船不時地在沿途港口停靠,聖安娜、聖毛拉、聖地誇拉塔等等。我倆上岸前,船長總是提醒我們開船前半小時鳴氣笛。於是當我們倆倘徉在橄欖樹下或坐在百花叢中,耳邊會突然響起笛聲,我們便急忙轉身跑回船。坐在橄欖叢中,四周一片靜謐,我倆沉浸在幸福中.此情此景多令人愜意啊,簡直是在伊甸樂園,人間天堂。

    終於到了派特雷,我們愉快地告別船長,坐上滑稽的小火車去奧林匹亞。

    希臘無須多談。奧林匹亞正如想像那般美麗。第二天我倆騎著騾子去安德里策納,坦白地說,這幾乎使我們的婚姻出現危機。

    我以前從未騎過騾子,十四小時的路程帶來難以置信的痛苦。我竟到了分不清騾子與步行兩者之間哪一個更痛苦的地步。到目的地後,我從騾子上滑了下來,腿腳僵直得難以走路,我責怪馬克斯說:“如果你不知道別人經過這種跋涉後的痛苦,你就沒資格結婚。”

    我們在安德里策納休息了兩天來恢復體力。我承認嫁給他並不後悔,他也可以學一學如何照顧妻子,仔細地計算路程之後再請妻子騎騾子旅行。我倆到巴薩神廟又騎了近五小時的騾子,可這一次我毫不感到勞累。

    埃皮德奧魯斯在我眼中綺麗極了,但是在那兒我第一次領教了考古學家的性格。那天天氣很好,我攀到劇場高處坐下,把馬克斯一人撇在博物館裡看碑銘。過了很久,他還沒來找我。我終於沉不住氣了,下來走進了博物館。馬克斯仍直挺挺地俯臥在地上,蠻有興趣地研究銘文。

    “你還在看那玩意兒?”我問他。

    “嗯,這很罕見,”他說,“你看這兒,我給你講講好嗎?”“我想用不著,”我語氣堅定地說,“外面美極了,真稱得上是賞心悅目。”

    “嗯,我相信一定是這樣。”馬克斯心不在焉地說。

    “我再出去你不會介意吧?”我問。

    “不會,”馬克斯略帶驚奇的口吻說,“這很好,我還以為你對這銘文感興趣呢。”

    “我想這不會比外面更有趣。”我說,又回到劇場高處坐著眺望遠方。一個鐘頭過後,馬克斯來找我,臉上浮著微笑,他已經解讀了一個極為難解的希臘短語,這對他來說,一天都會因此而變得更有意義。

    德爾法真令人難忘。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那迷人的景色,我們甚至四處尋覓,想在那兒找一塊地將來有一天造所房子。我記得我倆選定了三處。這是美好的夢想:不記得我倆當時是不是相信這個計畫。前兩年,我故地重遊,看到大轎車川流不息,咖啡店,紀念品和旅遊者到處可見,我真慶倖沒在那兒造房子,到雅典,蜜月就到日子了,就在還有四五天就要分手的時候,我們這兩個伊甸樂園的幸福居民突然大禍臨頭.我病倒了,最初以為是患了那種在中東常見的肚子疼,其中有吉皮肚子疼,巴格達肚子疼,德黑蘭肚子疼等。我把這一次叫做雅典肚子疼,但實際情況要糟糕得多。

    過了幾天,我起來了,可駕車遊覽時,我難受得不得不又把車子開回來。當時能請到的只有希臘醫生。他講法語,我很快認識到,儘管我的法語足以應付一般交際,可對醫學術語卻一無所知。

    這位醫生把我的病歸於吃了紅鯡魚頭的緣故。據他說,這種魚對於不大會燉魚的初來乍到的人危險性很大。曾有一位內閣大臣也得了這種病,差一點送命。我確信自己病得隨時都可能死掉。我仍發著高燒,吃不進東西。然而,這醫生到底救了我一命。我告訴馬克斯讓他放心,第二天他就可以走了。

    “豈有此理,我怎麼能撇下你呢,親愛的?”他說。

    麻煩在於馬克斯受人之托,要按時趕到烏爾,為考察隊的住房砌造各種輔助設施,以便在伍利夫婦和考察隊其他成員兩星期後到達時一切都準備就緒。他要砌一間新餐廳並為凱薩琳修一間新浴室。

    “我相信他們會諒解我的,”馬克斯說。但他語氣中流感出遲疑。我知道他們是不會諒解的。我氣憤地告訴他說他們會把他的不負責任歸罪於我。這事關我倆的名譽,馬克斯必須按時趕到那裡,我讓他放心,我會平安無事的。我將靜臥休息一星期,然後坐東方快車徑直回家。

    可憐的馬克斯心都碎了。同時他又被那種該詛咒的英國式的責任感所圍困。這是倫納德·伍利長期以來對他施加的影響的結果。

    最後,我們倆懷著某種生離死別的悲壯心情告別,馬克斯終於離我而去履行他的職責去了。

    我像根木頭似地躺在由綠色牆紙裱糊的房間裡,像只貓那樣病懨懨的.腰疼,胃疼,虛弱得聯手都不願抬一下。我叫人端來淡而無味的煮通心粉,吃了兩口就推開了。看來再吃點什麼是不可能的。

    我惦念著馬克斯。此時他應該到貝魯特了,明天他將隨奈恩車隊穿過沙漠。可憐的馬克斯,他該多掛念我呵。

    幸運的是,我不必再為自己擔心了。我已感到內心翻騰著要幹點事或挪挪地方的決心。我又吃了些無味的煮通心粉,放了點碎乳酪。每天早晨在室內來回走三趟以便恢復腿勁。醫生來看我時說已經好多了。

    “不錯。嗯,看得出你是在恢復。”

    “說真說,我後天就想回家了。”

    “噢,別說蠢話。告訴你,那位內閣大臣……”我按計劃離開了那兒。旅館的搬運工攙著我蹣跚地登上火車。我躺倒在我的鋪位上,沒怎麼動彈,偶爾叫人從餐車給我端碗熱湯來。湯總是油膩膩的,我毫無胃口。假如是若干年後,這種不喜油膩倒是對保持體型有好處,可在當時我還很纖瘦。旅程結束回到家時,我已皮得只剩下皮包骨頭了。回到家後,躺在自己的床上真是再舒適不過了。過了將近一個月,我才完全恢復了體力和精力。

    馬克斯平安抵達烏爾,他為我一直心煩意亂,一路發了數封電報,盼我的回音,可總是杳無音訊。他用工作來沖淡內心的焦慮,所幹的話比伍利夫婦預料的要多得多。

    到了我現在的年紀,我非常清楚如何對付性格愛衝動的人:演員、製片人、建築師、音樂家和像凱薩琳·伍利這樣愛慕虛榮的人。就母親而言,馬克斯母親是那種我所說的極敏感的人,我母親也屬同一類人。

    我的幾位演員朋友就好發脾氣。查理斯·勞頓在《不在犯罪現場》中扮演赫爾克裡·波洛。一次在排演休息時,他一邊吸著霜淇淋水,一邊向我說起他的處世絕招:“裝作喜怒無常很有好處。人們會說,當心別惹惱了他,要知道,他動不動就發脾氣。”

    “這種做法有時讓人心煩,”他補充說,“尤其是你並沒有這種欲望的時候。但是這樣畢竟劃得來,每次都不會吃虧。”

    2

    這時期的創作活動在我記憶裡似乎難以理解的模糊,這看來不可思議。其實即便在當時,我也沒把自己看做是一名真正的作家。我寫作長篇和短篇小說,並能出版。我開始習慣於把這做為一項固定的收人。可每當我填寫表格中職業一欄時,我除寫上當時引以為榮的“已婚婦女”之外不知道還有什麼好寫的。我是個已婚婦女,這是我的身份,是我的職業。寫書是我的副業。我從沒有把寫作冠之“專業”的金字招牌。我覺得那樣太荒唐。

    我的婆婆對此不理解,“你寫得精彩極了,親愛的愛葛莎,你應該寫點,嗯,更嚴肅的?”指的是“值得寫的”東西。我發覺我無法向她解釋,也沒想到要解釋,我的作品是為消遣而寫的。

    我想做個優秀的偵探小說作家,當時確實是這樣想的。

    我洋洋自得地認為自己是個優秀的偵探小說作家。我的一些作品使我感到得意和滿足。但是,我從未得意忘形過,因為我覺得這些並不是最高成就。故事並不像為第一章擬寫線索發展時所構想或鍍步時喃喃自語展現在眼前的那樣理想。

    可愛的婆婆大概是要我寫出某個世界著名人物的傳記。我想像不出還有什麼會比這更棘手的了。然而,我總是不加思索十分謙虛地回答說:“您說的對,不過我不是一個真正的作家。”羅莎琳德往往會糾正我說:“可你就是個作家,媽媽。這一點毫無疑問。”

    可憐的馬克斯由於結婚而被狠狠地治了一下:就我所知,他從不看小說。凱薩琳·伍利把《羅傑·艾克羅伊德謀殺案》強塞給他,他卻一個字都沒看。有人在他面前談過故事的結局,他說:“知道了結局,這書還有什麼看頭?”而就在這時,他成了我丈夫,於是他毅然地捧起了書。

    到這時為止,我已寫了近十本書,他慢騰騰地從第一本看起。馬克斯關於輕鬆讀物的概念是那些深奧的考古學著作或古典專題的研究著作。因此,他看這種輕鬆小說時愁眉苦臉的樣子十分好笑。可我應該驕傲地說,他堅持下來了,後來,他似乎對這種自討苦吃也樂在其中了。

    可笑的是我對婚後撰寫的書竟然印象無幾。大概是我過於沉湎在日常生活的歡樂之中,而寫作成為我的時斷時續的任務了。我從沒有一間固定的專用寫作室。在以後的許多年裡,這給我帶來了許多麻煩,因為每逢接待來訪者,他們第一個要求就是拍攝一張我的工作照。

    “帶我們看看你的寫作室吧。”

    “噢,我在哪兒都可以寫。”

    “可總有個專用房間吧?”

    然而我沒有。我的全部用品不過是一張結實的桌子和一台打字機。這時我已開始用打字機直接寫作,儘管我仍習慣在開始幾章時以及間或著用筆創作,隨後再用打字機打出。臥室裡一張放臉盆用的大理石桌面成了寫作的好地方;餐廳裡的餐桌也挺合適。

    家裡人常常注意到我又要開始創作了,“看,米蘇斯又在琢磨呢。”卡洛和瑪麗總是叫我米蘇斯,她們都看得出我陷入沉思的表情,她們有所期待地望著我,催我躲進屋子裡專心寫作。

    許多朋友對我說:“不曉得你什麼時候寫書,因為我們從來看不到你寫作的情景,甚至看不到你到什麼地方寫作。”我的行蹤大概和狗叼著骨頭走開的情況差不多:狗偷偷摸摸地走開,半小時內見不到其蹤影。隨後它會鼻子上沾滿泥土,扭扭捏捏地出現在面前。我大概也是如此,要去寫作時,我總是有些不自然。可每逢我得以抽身,關上房門不讓別人打攪,就可以伏案疾書,完全沉浸在寫作之中。

    在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二年之間,我寫的作品相當可觀:除了一些完整的長篇之外,還出版了兩本短篇小說集。

    一本以奎因先生為主角的小說集,這是我的得意之作。我寫作並不經常,或許隔三四個月才寫一篇,有時間隔還會更長些。期刊似乎喜歡這類作品,我自己也頗為得意,但是我回絕了給期刊寫系列小說的要求。我不想寫一部關於奎因先生的系列小說,我只是在有創作衝動時才動筆。

    我還出版了一本名為《犯罪團夥》的短篇小說集。每篇小說都是模仿當時某一定型偵探模式寫成的。現在有些已記不清了。我記得有索思利·科爾頓那個瞎子偵探,當然還有奧斯亭弗裡曼;弗裡曼·威爾斯·克羅夫特和他那奇妙的時間表;也有夏洛克·福爾摩斯。在我挑選了十二位偵探小說作者,看看他們中哪一個至今仍為讀者所熟悉是很有趣的。有些人的名字變得家喻戶曉,有些則默默地消失了。當時在我看來,他們寫得都很出色,以不同的風格給人以享受。《犯罪團夥》其中有描寫我的兩位年輕偵探湯米和塔彭斯的故事,這倆人成了我第二本書《暗藏殺機》的主要人物。為了換換樣,再次以他倆為主角創作倒頗有趣。

    《寓所迷案》是在一九三零出版的,但是,我對出版時間和地點以及寫作過程、起因,甚至連怎麼想起用一個新角色馬普爾小姐作為小說中的偵探都記不清了。當時,我肯定沒打算在以後的寫作生涯中繼續以她為主人公。我沒想到她會成為赫爾克裡·波洛的競爭對手。

    如今,人們絡繹不絕地寫信給我,建議馬普爾小姐和赫爾克裡·波洛應該邂逅相遇。可這有什麼必要呢?我肯定他倆決不會對此感到高興的。赫爾克裡·波洛清高自負,他不會要一個老處女來教他幾手的。他是個職業偵探,有他在,就不會有馬普爾小姐的立足之地。他倆都是紅人,都是憑本事吃飯的。我不會安排他們邂逅相遇的,除非我一時心血來潮,感到有必要這樣做。

    我想,大概是在《羅傑·艾克羅伊德謀殺案》中刻劃謝潑德醫生的妹妹時所產生的樂趣,促使我產生了創造馬普爾小姐這個人物的想法。我喜歡書中她這個角色,尖刻的老處女,好奇心十足,沒她不知道、沒聽過的事:地地道道的私人偵探。當這本書被改編成劇本時,使我大為不快的是卡羅萊挪不見了。醫生又多了一個妹妹,一個妙齡少女,能喚起波洛春心萌動的嬌媚姑娘。

    我不瞭解這主意剛剛出現時。人們對於戲中的改動是多麼難以接受。這時我已經寫了一個自己的偵探故事劇本,記不得這是什麼時候了。休斯·梅西對此頗有異議;他們實際上要我最好不要對這個劇本存在什麼期望,因此我也就沒有強求他們。這個劇本名叫《黑咖啡》。這是一部傳統風格的驚險劇,雖然其中不乏老調重彈,但我覺得還不錯。後來,時來運轉,我在森尼代爾時的一位朋友伯曼先生與皇家劇院有關係,他向我提出這劇本或許能上演。

    法蘭西斯·沙利文在《黑咖啡》中飾演波洛。他體態臃腫,身高六英尺二英寸;我對飾波洛的演員總是一個肥胖的傢伙感到奇怪。我記得首場演出是在漢普斯持德的大眾劇場,露西婭的角色是由喬伊絲·布蘭德扮演的,我一直認為她是個出色的演員。

    《黑咖啡》公演了四五個月後,終於挪到西區上演。二十多年後,這個劇經過稍許修改重新出現在舞臺上。作為保留劇目,人們對它反應很好。

    《不在犯罪現撤是由邁克爾·莫頓根據我的一部書《羅傑·艾克羅伊德謀殺案》改編上演的第一部劇作。他是個劇本改編行家。我對他最初的想法不以為然,他想讓波洛年輕二十歲,改名為博·波洛,身邊有許多姑娘獻媚。這時我和波洛結下了不解之緣,我意識到他將永遠是我筆下的人物,我極力反對完全改變他的性格特徵。後來,在監製人吉羅德·杜·莫里哀的支持下,我們決定去掉醫生妹妹卡羅萊娜這個人物,用一個年輕美貌的姑娘來代替。我前面說過,我很不情願去掉卡羅菜挪這個人物,我偏愛以鄉村為背景的關於她的那段故事。我喜歡通過醫生和他主宰一切的妹妹的生活表現出來的鄉村生活的劇情。

    如今重溫《寓所迷案》,我並不像當時那樣滿意。我覺得它的人物過多,枝節也太多。但主要情節還是經得起推敲的。我看那村子就像確有其事一樣,即使在今天,也仍有些村莊與之相似。孤兒出身的侍女、訓練有素且會向上爬的傭人不見了,但取代他們的日間女傭又與他們何其相似,儘管應該承認她們不如前輩人那麼有心計。

    馬普爾小姐不知不覺地走進了我的生活,競絲毫沒引起我的注意。我給一家期刊寫了六篇系列短篇小說,選擇了六個人物每星期在一個小村莊聚會,講述疑難案例。我從簡·馬普爾小姐寫起,這位老處女很像我姨婆在伊靈的某些至交。我年輕時去鄉村時常遇到這種老婦人。馬普爾小姐決不是我姨婆的再現;她要比我姨婆更大驚小怪、更有老處女的味道。但是倆人確有相似之處,她們性格爽快。她們總喜歡把人和事往壞裡想,而可怕的是事實證明十有八九她們是對的。

    姨婆的預見性相當可怕。我哥哥姐姐曾在家把一隻溫順的小松鼠養了一年之久。這天,姨婆在花園裡捧起這只傷了一隻爪子的小生靈,頗有見地地說:“聽著!這只松鼠幾天之內就會順著煙囪跑掉。”五天后果然跑了。我把姨婆的這種預言能力賦予了馬普爾小姐。馬普爾小姐對人並無惡意,只是不輕信任何人。儘管她持人性本惡的觀點,她還是善待每一個人。

    馬普爾小姐剛一在我的書中出現就有六十五歲到七十歲左右了,如同波洛一樣。這並不是件好事,因為她要在我的創作生涯中常常陪伴著我。假如我預見這一點,我會讓一個早熟的學童作我第一個偵探,於是他會和我一起成長。

    為了這六篇系列小說,我給馬普爾小姐安排了五個夥伴。第一個是她的外甥,他是一位當代小說家,他的作品裡涉及了深奧的理論,亂倫、性、以及關於臥室和廁所設備的污穢描繪,總之,是他眼中赤裸棵的生活。他對自己美貌而迂腐的簡姑姑一味遷就,就像對待一個不諳世事的人。第二個人是個身為現代派畫家的年輕姑娘,她剛剛和雷蒙德·韋斯特有了點暖昧關係。接下來是佩蒂格魯先生,他是位地方律師,沒有人情味,機警,上了年紀;其餘兩位是本地醫生,一個瞭解許多病例從而對每晚的難題都能講出個所以然的有用之人,以及一位牧師。

    馬普爾小姐自己講述的疑案用了一個有些可笑的名字:《聖彼得的拇指》。後來,我又續寫了六篇以馬普爾小姐為主人公的小說。這十二篇和另外一篇以《死亡草》為書名在英國出版了,在美國出版的書名則叫《星期二俱樂部謀殺案》。

    我記不得寫作《懸崖山莊奇案》的情景了,我可能以前就打好了腹稿,這是我的習慣,常常弄不清一本書是否剛脫稿還是已出版。故事情節常常不期而至地湧人腦海:沿著大街散步時,或滿懷興趣流覽某家帽店時,突然有了絕妙的構想。我想:“這回可以天衣無縫了,沒有誰能看出破綻來。”當然,所有的情節都有待於進一步推敲,各個人物也只能慢慢地活起來,我當即在練習簿上記下這個絕妙的構想。

    到目前為止,這樣做很得心應手,但我常常把練習簿丟掉。我手裡總是有半打練習簿,隨時把想到的情節或是某種毒藥或藥品,或是在報紙上看到的某次狡詐的詐騙案記下來。當然,如果把所有這些都清楚地分類歸檔,會省掉我許多麻煩。然而,有時到一摞舊筆記本中去漫無目標地尋找隨手寫下的幾行字,諸如“可用的情節:自己動手;姑娘不是真妹妹;八月”以及情節梗概什麼的,倒是別有一番樂趣。

    有些情節都記不得了,有些情節則時常在腦海中縈繞,我樂於細細地品味把玩,因為我知道總有一天會寫出來。在安排好《羅傑·艾克羅伊德謀殺案》細節之前,我曾在腦海中醞釀了很久。魯斯·德雷珀的演出觸發了我的創作靈感。

    她那逼真的模仿,那使自己從一個愛叨嘮的妻子變成一個跪在教堂裡的農家姑娘的演技給我以啟迪。她使我寫出了《人性記錄》。

    初寫偵探小說時,我無限評判或是認真地考慮犯罪問題。偵探小說是追逐獵物的小說,也是體現某種道德的小說;實際上它再現了那種古老的通俗道德傳說:惡的毀滅和善的勝利。一九一四年戰爭時期,作惡者並非英雄;當時英雄是行善的,敵人是邪惡的,道理是如此簡單明瞭。當時沒有開始研究心理學。我像其他任何寫書和看書的人一樣,憎惡罪犯,同情無辜的受害者。

    對於時髦的英雄拉弗爾斯則例外,他是個慣偷,愛打板球,總是和那個兔子樣的夥計邦尼在一起。我一直有些討厭拉弗爾斯,這當然是傳統的作用。他是個羅賓漢式的人物,可拉弗爾斯令人感到輕鬆。

    人們做夢也不會想到會出現如今這樣的情況,看犯罪小說是由於喜好暴力,為了從野蠻行為中獲得虐待的快感。

    現在殘酷行為幾乎像每日的黃油麵包一樣普遍。當然,我稱之為“仇視者”的只是極少數人,但是,像所有的少數派一樣,這種人的能量遠遠超過多數人。

    由於寫作犯罪小說的緣故,我對犯罪學研究產生了興趣。我尤其喜歡看那些與罪犯打交道的人寫的書,特別是那些試圖教育罪犯或是想辦法對罪犯進行所謂“改造”的人寫的書,我想現在人們會用更堂皇的字眼來形容他們。那些罪犯大概中了魔,就像彌爾頓筆下的撤旦的所作所為:他渴望顯赫,渴望權勢,渴望像上帝那樣地高貴。他內心沒有愛,也就不知謙卑。我自己常說,通過觀察生活而得出結論:不懂謙卑就意味著毀滅。

    寫偵探小說的一大樂趣就在於有諸多體裁可供選擇。

    輕鬆型的驚險小說,這種小說寫起來特別舒心;撲朔迷離的偵探小說,其情節複雜,頗費心思,值得回味;還有一種包含激情,我也只能叫它偵探小說,它充滿幫助拯救無辜的激情,因為人們關心的是無辜者而不是罪犯。

    我可以對那些殺人犯哲暫不作判決,但是我認為他們是社會的蠹蟲,他們製造仇恨,隨心所欲。我情願相信他們生來就是廢人,或許因為這個緣故,人們會可憐他們,但即使如此,也不會寬宥他們。因為寬宥他們,無異於寬宥那些從中世紀瘟疫流行的村莊中逃出而混進鄰村無辜村民和活潑孩子中的人。無辜者必須受到保護,他們應該能在平靜和博愛中和睦相處。

    使我震驚的是似乎沒有人關心無辜者。當讀到一起謀殺案時,看上去人們對悲慘情景——譬如說一家小煙鋪的顫巍巍的老婦,正轉身為一年輕的惡棍拿盒煙時,卻被打死了——無動於衷。人們似乎對這種恐怖行為,對她的痛苦,對她終於辭別人世不在乎。誰都對死者的痛苦不以為然,人們只是對年輕的殺人犯不勝同情,因為他年輕。

    為什麼不把他處以死刑?在這個國家,我們捕殺豺狼,並不試圖讓豺狼和羊群和睦相處。我們進山捕殺野豬,以防它下山在溪邊咬死孩子。它們是我們的敵人,我們就捕殺它們。

    我對那些被殘忍仇恨的黴菌所侵蝕而視他人生命為草芥的人怎麼辦呢?這些人常常有良好的家境,良好的機遇,受過良好的教育,可他們說白了就是不走正道。對這種人有什麼辦法呢?怎麼處置殺人犯?不是終生監禁,這要比古希臘一杯毒芹汁處死更殘酷。我們所找到的最好辦法是流放。

    廣漠的曠野上,只有土著居民在那生息,在那只能生活在更加鄙陋的環境中。

    讓我們看一看這種觀念:今日之短曾是昔日之長。如果不是心狠手毒,如果不是嗜殺成性,如果不是全無憐憫之心,也許人類就難以生存下去。也許早就絕種了。當今的惡人也許是昔日的強者。那時他有這種必要,但是今天卻沒有這個必要了,他成了危險分子。

    在我看來,惟一希望是強制這種人為整個社會的利益有所貢獻。例如,可以允許這種人在一杯毒芹汁或是獻身於試驗性研究之間作出選擇。

    這似乎從偵探小說扯遠了,但是即可能說明了為什麼我對受害者比罪犯更有興趣。受害者被描寫得愈逼真,由此而產生的憤慨就愈加強烈,那麼,當我們把他從死亡的幽谷中拯救出來時,心裡也就充滿著愉快的勝利感。

    3

    第二年三月,我按計劃去了烏爾。馬克斯到車站接我。

    我曾想自己會不會害羞,畢竟,我倆才結婚就分開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我倆好像昨天就在一起了。馬克斯給我寫的信很詳細,我感到我對當時考古挖掘地進展情況像一個考古工作者那樣瞭解。回家之前,我在考古隊營地住了幾天。萊恩和凱薩琳熱情地招待我,馬克斯還帶我去挖掘地點看了看。

    天不作美,突然刮起了暴風。這時我才注意到馬克斯的眼睛已習慣了風沙。我踉踉蹌蹌地跟在他身後,狂風吹得我睜不開眼,而馬克斯眼睛圓睜,給我指這兒說那兒。我惟一的念頭是躲到房子裡去,但是我還是勇敢地堅持下來了,因為儘管很難受,我對馬克斯在信中說到的一切卻極為感興趣。

    隨著挖掘季節的結束,我倆決定經波斯回國。這時有個小型航空公司(是德國人辦的),開辦了巴格達至波斯的航線,我們搭乘了飛機。這是一種單引擎的飛機,只有一個駕駛員。我倆都感到這太冒險了。

    飛機抵達設拉子,我還記得那兒的景色多麼令人嚮往,它就像是嵌在灰褐色曠野上的一頗深綠色寶石。飛機愈飛愈近,綠寶石愈加光彩奪目;飛機降落後,我們終於發現這是——座由綠洲、棕櫚和花園組成的綠色城市。我不知道波斯究竟有多少沙漠,可我明白了為什麼波斯人那麼珍視花園,這是因為有座花園是多麼地不易。

    我們從設拉子乘車去伊斯法罕。馬克斯和我打算,如果護照、簽證、旅費等等不成問題的話,就取道俄國繼續旅行。

    為此.我們去了伊朗銀行詢問。銀行經理歎了口氣說:“有不少困難。”

    “是這樣?”馬克斯預料到會有困難,但肯定不致于難以成行吧?“要知道,”銀行經理解釋說,“他們的法律常變來變去,總不固定,況且法律之間也常自招矛盾。某條法律說不能把某種外幣帶出境,而另一條則說這是惟一允許出境的外幣。”

    馬克斯對此表示理解。銀行經理來了精神,他告訴我們旅途會很愜意的:“讓我想想,你們想坐汽車去裡海?是嗎?坐汽車走挺好。先到雷什特,從那兒乘船去巴庫。那船是俄國人的,我對它一無所知,可人們都去坐船。”

    這就樣,我們如期踏上了旅途,帶上了大量的伊朗金幣,懷揣著俄國領事開的證明。

    坐車去裡海真是美極了。汽車先爬上岩山裸露的山崗,然後越過山頂,下山時,我們發現到了另一個世界:和風煦煦,飄著雨絲。終於到了雷什特。

    我們被帶上了那艘令人不快的俄國船,神經相當緊張。

    一切都與波斯和伊拉克截然不同。首先,船出奇地乾淨,簡直像醫院一樣乾淨。窄小的客艙裡擺著高高的鐵床,硌人的草褥子。乾淨的粗布床單,一把馬口鐵水壺和一個臉盆。船員們都像機器人一樣,看上去都有六英尺高,金黃色的頭髮,面無表情。他們待我們彬彬有禮。馬克斯和我覺得就像《公開的界限》劇中那對自殺夫婦一樣,倆人在船上像鬼魂一樣四處遊蕩。誰也不和我們講話,也不看我們一眼,對我們根本不加注意。

    我們到了巴庫。一位蘇聯旅行社的代表來接我們。他人不錯,通曉古今,講一口流利的法語。他問我們是否想去歌劇院看看《浮士德》的演出。我並不想去。於是他說會給我們安排其它娛樂活動。我們被帶著參觀造型各異的建築物和未竣工的公寓。

    我們去黑海時一路順風。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在伊內博盧港停泊,在那裡,有人把幾隻可愛的棕色小熊帶上船,聽說是運往馬賽動物園的。如今想起當時一個五大三粗的法國水手拿著奶瓶一本正經地挨個給小熊餵奶就好笑。

    4

    對馬克斯來說,到尼尼微的意義就在於對那兒的土丘進行挖掘。坎貝爾-湯普森夫婦對此並不十分熱心,但是他們事先已同意馬克斯可以試一試。史前文化在考古上突然成了熱門,因為當時幾乎所有出土文物都屬於有史時期。

    他們到野外不為人所注意的小土丘上尋覓。每到一地都要撿些彩繪陶片,貼上標籤,分門別類地裝進袋子,再審視圖案,這事其樂無窮。儘管它們年代已久,但仍有新鮮感。

    由於這些陶片上沒有文字,所以確定它們的年代是異常困難的。很難說清楚某種類型的陶片的年代是在另一種之前還是之後。我們在尼尼韋的挖掘結果確實激動人心,因為不久就證明,那座九十英尺高的大土丘,有四分之三屬於史前時期,這以前從未引起過注意,僅僅知道地面部分屬於亞述時代。

    馬克斯的著作擺到了我的眼前:《尼姆魯德及其遺跡》。

    我多麼為他得償夙願而高興呵。尼姆魯德從百年沉睡中醒來了,菜亞德開拓了這項工作,我丈夫將它完成了。

    他還發現了更進一步的奧秘:城邦邊界上的沙爾曼奈塞爾大城堡和位於土丘上的其他宮殿。有關亞述國軍事都城卡拉的傳說由此而展開。尼姆魯德現在已還其歷史本來面目,除此之外,那些由手工製作的最美的物品被收藏到世界上許多博物館中。雅致而考究的象牙製品則更令人歎為觀止。

    看到人類用自己的雙手製作妙不可言的精品,真為自已是人類的一員而驕傲。人類是富於創造力的,他們肯定獲得了造物主的某些靈感,造物主創造了世界及其大自然,並以此為滿足。但是它留下了創造的餘地。它使人類的雙手得以發揮創造力。

    人類有邪惡的一面,其邪惡比野獸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他們也可以在創造的亢奮中飄然欲仙。

    我十分留戀這第一次在考古現場度過的日子。我很喜歡摩蘇爾;我寫完了《人性記錄》並且成功地揭開了謀殺之謎。我在拜訪坎貝爾一場普森夫婦時,曾給他們朗讀了全部手稿,他們非常欣賞。我想,除我的家裡人之外,他們倆大概是惟一聽我讀過手稿的人。

    5

    我們懷著勝利的喜悅回到了英國。馬克斯整個夏天忙於寫這次考古情況的總結。我們在大英博物館舉辦了一次考古展覽。馬克斯關於阿爾帕契亞的書在當年或者第二年出版了。該書不能再拖延了,馬克斯曾說,考古工作者們的著作往往出版得太遲,而成果本應儘快地公佈於眾。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我在倫敦寫了一本敘述我們在敘利亞生活的書,定名為《在遙遠的敘利亞》,後來我每每讀起這本書就很興奮地回憶起在敘利亞的日子。

    一九三零到一九三八年那幾年特別令人心滿意足,因為沒有來自外界的陰影威脅。由於工作壓力,特別是工作成功後的負擔使得人們往往愈來愈少閒暇;但是這仍然是無憂無慮的年代,總有好多事要幹,雖然並不富於吸引力。我寫作偵探小說,馬克斯撰寫考古的著作、報告和文章。大家都忙忙碌碌,但並不很勞累。

    我們就這樣悠然度日。馬克斯以極大的熱情從事考古工作,我從事寫作,這時寫作已成為我的職業了。因此,並沒有多少熱情可言。

    起初,寫作是件激動人心的事,部分原因是因為我並沒有感到自已是個作家。寫的書每每得以出版都使我感到吃驚。而現在,寫作成了天經地義的事了,成了我的專職。人們不僅要求出版我的書,還催促我繼續寫下去。可是那種想幹點分外事的無休止的渴望使我坐立不安;而實際上不這樣生活也太乏味了。

    這時我想做的是要寫點偵探小說以外的東西。因此,我懷著志石不安的心情,沉浸在一本名為純小說《巨人的麵包》的寫作之中。這是一本以音樂為題材的小說。嚴格說來,它時時暴露出我對這個題材的無知。讀者對這本書的評價尚好,銷路也如預期那樣不錯。我用了瑪麗·韋斯特馬考特的筆名,誰也不知道本書的作者是我。這秘密我一直保守了十五年。

    一兩年後,我又用這個筆名寫了另一本書《未完成的肖像》。只有一個人猜到是我:楠·瓦茨,現在她叫楠·昆。楠的記憶力很強,我描寫孩子的某個短語和在第一本書中的一首詩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立刻自言自語地說:“肯定是愛葛莎寫的。”

    一天,她捅了捅我的腰肋,用一種稍不自然的聲音說:“前兩天,我看了一本愛不釋手的書,讓我想想看書名是什麼來著?《矮人的血》,對,就是《矮人的血》。”

    然後她又調皮地對我眨了眨眼。我到她家後,說:“那麼你猜《巨人的麵包》是誰寫的呢?”“當然知道是你啦,我熟悉你的寫作風格。”楠說。

    我有時還寫寫詩歌,多半是民謠。但是,我不想憑運氣闖一闖一個完全不同的寫作領域,也不想在這個不大容易幹點新鮮事、冒險事的年紀去幹這種事。

    我想促使我動筆的原因是人們用我不喜歡的方式來把我的小說改編成劇本,我為此倍感懊惱。雖然我寫了《黑咖啡》這個劇本,可從沒認真地想去創作劇本。我對寫《埃赫那吞》很得意,但是絕不相信它會上演。我突然想到,既然我不喜歡別人改編我的作品,那麼何不自己嘗試——下改編呢。在我看來,我的作品被改成劇本之所以失敗,主要在於擺脫不了原作。偵探小說決不會像個劇本,因此改編它要比改編一部普通小說困難得多。它的情節是如此錯綜複雜,人物繁多,線索幹頭萬緒,撲朔迷離。需要的是刪繁就簡。

    我曾寫過一本書,名叫《十個小黑鬼》(在美國出版時書名改為《十個小印第安人》),因為它太難寫了,所以就更有吸引力。十個人要合情合理地在謀殺犯不好馬腳的情況下被幹掉。我在經過充分構思之後動筆了,寫完後我很滿意。

    這本書線索既清晰明快又令人迷惑不解,可解釋又合情合理;事實上,為了解釋就需要有一個尾聲部分。這本書的評論和銷路都不錯,但是真正為之滿意的還是我本人,因為我比評論家更清楚寫這本書是多麼不易。

    其後,我又進了一步。我暗想,如果把它改編成一個劇本會更令人激動。乍一看這似乎不可能,因為沒有人來講故事的結局,於是我只好有所改動。我必須使其中兩個人物擺脫干係,從磨難中平安地脫身,在故事結束時再團聚。這與原來的童謠的內涵並不相悖,因為有一首“十個黑孩子”的歌謠是這樣結尾的:“他成了家,萬事大吉。”

    我寫完了劇本。它並沒有得到多少贊許,斷語是“無法上演”。查理斯·科克倫卻對它產生了強烈興趣。他為此劇的上演盡了全力,但不幸的是他無法說服他的贊助人同意他的觀點。那些人說的都是空泛之辭,什麼沒法演啊,觀眾會笑話啦,情節太緊張啦等等。科克倫堅定地說他不同意他們的觀點,可事情明擺著不行。

    “希望將來這個劇本的運氣會好一點,”他說,“因為我很想使這部劇上演。”

    後來機會來了。對它感興趣的伯蒂·邁耶,他曾和查理斯·勞頓一起把《不在犯罪現場》搬上舞臺。愛琳·亨舍爾是該劇的舞臺監督,我覺得她工作兢兢業業。我對她的手法頗感興趣,因為她的手法與吉羅德·杜·莫里哀的手法截然不同。首先,在我這個對舞臺藝術一竅不通的人眼中,她似乎極不老練,仿佛心中沒底;但是當我看到技巧進一步發揮時,我才認識到這種手法的魄力。她開始時就在舞臺上摸索,用眼睛觀察效果,而不是用耳朵,觀察舞臺動作和舞臺燈光以及總體效果如何。隨後,她幾乎事後才想到集中演員對臺詞。這種作法卓有成效,給人印象極深。這造成了一種緊張感,舞臺燈光轉暗後,在三盞聚光燈柱照射下,演員們都正襟危坐在閃爍的蠟燭旁,這種燈光效果強極了。

    隨著演員的傑出表演,你可以感到情緒愈來愈緊張,恐怖和不信任在人物間蔓延;在我看來,謀殺設計得極為巧妙,絲毫沒有什麼破綻或者顯得過分嘩眾取寵。我不是說這是我的得意之作,或者自認為屆上乘,可我確實認為在某些方面,這在我的作品中是一部寫得比較滿意的。我覺得是《十個小黑鬼》使我在寫小說的同時又踏上了戲劇創作的道路。我拿定主意以後除我自己之外,不讓任何人改編我的作品。我自己決定哪些小說應該改編,並且僅僅這些小說才可以改編。

    我著手改編的第二部作品《空幻之屋》是在幾年後的事了。一天,我突然冒出個想法,《空幻之屋》一定會成為一出好戲。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羅莎琳德。在生活中她總是扮演試圖勸阻我又屢屢受挫的角色。

    “把《空幻之屋》改為一齣戲,媽媽?”羅莎琳德面帶懼色地問,“這是部好小說,我也很愛看。可是你無法把它改編成劇本。”

    “我行。”我說,為有了對立面而激動不已。

    “噢。但願你別這樣。”羅莎琳德歎了口氣說。

    不管怎樣,我興致勃勃地記下了《空幻之屋》劇本的構思。這本書在某些方面當然更像小說而不是個間諜故事。我一直認為《空幻之屋》這部作品由於增加了波洛這個人物而被我毀了。我已經習慣於作品中出現波洛,因此他也很自然地出現在這部作品中,可是他一出現,全都亂套了。他的確大顯身手,可我總想沒有他這部作品會更好。於是在設計劇本情節時,我割捨了波洛這個人物。

    《空幻之屋》脫稿了,儘管除羅莎琳德外還有些人持相反意見。彼得·桑德斯很喜歡這個劇本,他曾把我的許多劇本搬上舞臺,他相信這個劇也會成功。

    《空幻之屋》獲得成功後,我開始自討苦吃了。當然,我知道小說創作是我穩定和有保障的職業。我可以繼續這樣編織情節,進行創作一直到老。我對能否再構思創作一部新的作品從未產生過絕望情緒。

    當然,在一部作品動筆之前,我總得經歷極為難熬的三到四個星期的時間。這種痛苦無法形容。獨處一室,咬著鉛筆,眼睛盯著打字機;或踱來踱去,或——屁股坐在沙發裡,禁不住想大喊大叫。然後走出房間去打擾某個正忙碌著的人,通常要打擾馬克斯,因為他的脾氣特別溫厚,對他說:“真糟糕,你看我不曉得如何下筆了,我沒法再寫下去了,再也寫不出書了。”

    “哦,怎麼會呢?你肯定能行。”馬克斯常這樣安慰我。他總是帶著期望的語氣邊安慰我,邊將目光轉向他的工作。

    “可我知道不行了,我想不出什麼故事。我腦子裡曾有個故事輪廓,可現在看來毫無可取之處。”

    “你只需闖過這個階段。類似的情況以前曾發生過。你去年就曾這樣嘮叨過,前年也一樣。””這次不同了。”我確信無疑地說。

    但是這次當然也沒什麼不同,儘管我這樣地淒慘和絕望。然而這種特殊的階段需要有所體會。這就像把雪貂放在兔穴裡,而自己在洞口守著獵物一樣。在洞穴內一片混戰之前,在無聊中度過漫長的時間,精神上得不到平衡。同樣,腦子裡對想寫的東西一片空白,隨手翻開一本書,但不久又會發現根本沒有看進去;試試做字謎遊戲,心思又沒放在解法上;全部身心都被一種癡呆的絕望情緒所佔據。

    之後,由於某種難以名狀的原因,一種內在的動力使人文思如湧。大腦開始運轉,自知這時迷霧已經散去,靈感已經到來。你會突然絕對有把握地弄清楚了甲想對乙說些什麼。你會跑出房間,沿路不停地自言自語,不斷地重複著某節對話,譬如莫德和阿爾溫的一問一答,他們要去哪,另外一個人會從樹後的什麼地方盯著他倆,地上的一隻小死野鴨如何勾起了莫德早已忘卻的經歷,諸如此類的情節。回到家時滿心歡喜,雖然還隻字未寫,但是終於可以動筆了。

    那時,我像是迷上了劇本創作,而這僅僅因為它不是我的本行。劇本要比小說容易寫,因為可以想像出劇情,而不會因那種苦於小說中的描寫而中斷情節的連續性。舞臺的時空限制了故事的複雜程度。你不必隨女主人公上樓下樓,或是來往於網球場,對這些情節不必絞盡腦汁進行描寫。惟一要寫的是所見所聞和所幹的事。觀察、傾聽和感受,做到這些就足矣。

    我應該堅持一年完成一本書,我相信能做到這一點。劇本創作不過是冒冒風險,什麼事都是這樣,有成功也有失敗。

    成功會接踵而來,隨後是不明不白的一連串的失敗。為什麼?誰也無法解釋。我發現許多創作家都這樣。我曾看過一個相當不錯的劇本,但它的演出卻失敗了,因為它沒有迎合觀眾的口味,或是因為它不合時宜,或者因為演員陣容對其演出有些影響。劇本創作是一件難以預料的事,每次都是一次有趣的賭博,我喜歡這種冒險。

    寫完《空幻之屋》後不久,我明白應該再寫一個劇本。我暗想,如果可能,我要創作一個不是小說改編的劇本,一個純粹的劇本。

第十章 第二次世界大戰

    1

    我們再次陷入了世界大戰。這次戰爭不同於上一次。人們本來以為這次戰爭還會像上次一樣。因為我想人們料事總是以過去的經驗為基礎的。第一次世界大戰莫名其妙地突然爆發了,就好像它是聞所未聞、毫不可能的事。在人們的記憶中,從沒發生過這種事,人們便以為決不會發生這種事。

    而這一次大戰完全不同。

    起初,人們對一切如常感到驚奇和不可思議。人們以為在第一個夜晚就會聽到轟炸倫敦的轟轟聲。然而,倫敦沒有遭到轟炸。

    馬克斯參加了英國國民軍,我到托基的醫院詢問能否同意我到醫院藥房工作,這樣也可以使我的醫藥知識有所更新,今後或許有用。由於隨時都可能發生大批傷亡.藥房很歡迎我去。羅莎琳德填寫了婦女輔助航空隊的登記表.但是她並不熱衷於此,只是想作為一個戰時女子去試試。

    這時。馬克斯在我們的朋友斯蒂芬·格蘭維爾的幫助下參加了空軍感到很得意。這位朋友是一位埃及學教授,他和馬克斯一起在空軍部共事,合住一個房間。兩人都是煙鬼,馬克斯抽煙鬥,沒停的時候。空氣渾濁不堪,他們的朋友把他的房間叫“小炭窯”。

    婦女輔助航空隊和其他一些戰時服務單位都沒有吸收羅莎琳德,就我所知,她也沒想幹點什麼事。她又打算進入空軍訓練學校,於是又填了一大疊包括日期、地址、姓名和許多官僚們需要瞭解的雞毛蒜皮的情況的表格。可是一天她突然對我說:“今天早晨,我把那些表格都撕了。我不想進空軍訓練學校了。”

    “是嗎,羅莎琳德?”我嚴肅地說,“你幹什麼應該拿准主意。我不在乎你幹什麼,幹你想幹的事。但不要總是三心二意的。”

    “嗯,我想幹點更有意義的事,”羅莎琳德說,隨後她像她的同齡人在告訴長輩什麼事時那樣扭扭捏捏地補充說,“我打算下星期二和休伯特·普裡查德結婚。”

    這並沒奇怪的,只是有些突然。

    休伯特·普裡查德是——名正規軍少校,威爾士人;羅莎琳德在我姐姐家結識了他。休伯特是我外甥傑克的朋友,常去他家。他也曾來過我家一次,很招人喜歡,文靜,黝黑,養了一大群狗。羅莎琳德和他已經好了一段時間了,但是我沒想到會談到結婚。

    “我想,”羅莎琳德說,“你會來參加我們的婚禮的,媽媽?”“當然會參加。”我說。

    “我也是這樣想的……可我又覺得那純粹是沒必要的折騰,我是說,你不覺得沒有婚禮更簡單、更省事嗎?我們得在登比結婚,因為他無法請假。”

    “沒關係,”我安慰地說,“我會去登比的。”

    2

    光陰荏苒。戰爭仍在繼續。

    我有許多事要做。每週在醫院工作兩整天和三個半天,星期六上午隔周去一次,其餘時間在家寫作。

    我決定兩本書同時動筆。因為寫作同一題材常使人喪失新鮮感,這對寫作很不利。遇到這種情況就得把它放在一—邊,幹點別的事,可是我沒其他事可幹。我不想坐在椅子上冥思苦想。我相信,如果同時寫兩本書,不斷變換口味,工作會有新鮮感。這兩本書一本叫做《藏書室女屍之謎》,這是我已蘊釀好長時間的題目;另一本是《桑蘇西來客》,這是本反間諜小說,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我第二本小說《暗藏殺機》的續篇,講的是湯米和塔彭斯的故事。湯米和塔彭斯的兒女這時已長大成人,他倆對於在戰時竟毫無人雇用他們感到心情煩躁。然而,他們這對已到中年的搭檔正以舊日的熱情在追捕間諜。

    我在戰時寫作毫無困難。我認為這是由於擺脫外界干擾,進入創作境界的緣故。我可以在書中人物的世界中,咕噥著他們的對話,看著他們在我筆下的房間踱步。

    一九四三年九月二十五日,我的外孫馬修在柴郡我姐姐家附近的一家私人醫院裡出生。寵基像以前一樣喜愛羅莎琳德,她很高興能在小孩出世之前趕回來。

    馬克斯這時去了北非。開始是在埃及,此時已在的黎波里,後來他又去了費贊沙漠。信件傳遞很慢,有時隔一個多月才收到他的信。我外甥傑克也去了伊朗。

    斯蒂芬·格蘭維爾仍在倫敦,有他在我很高興。有時他給我醫院打電話,帶我去他家吃飯。

    一天,斯蒂芬·格蘭維爾突然對我說:“我給你想個好主意。”

    “噢,什麼好主意?”

    “我想讓你寫一部古埃及的偵探小說。”

    “古埃及的?”

    “對。”

    “可我沒這個本事。”

    “啊,你能行。根本沒什麼困難。一部偵探小說以古埃及為背景和以一九四三年的英國為背景,二者的難易程度不相上下。”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無論生活中哪個世紀,世界任何角落,人都具有某種共性。

    “會很有趣的,”他說,“應該寫本這樣的偵探小說,喜歡看偵探小說和對那個時代有興趣的讀者能把這兩者合二為我仍說我力不從心,知識不夠。但是斯蒂芬是個傑出的說客,到傍晚,他基本說服了我。

    “你看了大量的埃及學著作。”他說,“你的興趣不僅僅局限在美索不達米亞吧?”的確,我過去最愛看的書就是布列斯特德的《道德的熹光》而且在寫作關於埃赫那吞的劇本時,曾閱讀了大量有關埃及歷史的書籍。

    “你要做的不過是選定—個時代,或者說是—個事件,一個特定的背景。”斯蒂芬說。

    我惶恐地感到這事就這樣定下來了。

    “但是你得給我出出主意。”我信心不足地說,“給我提供當時的背景材料。”

    “唔,”斯蒂芬說,“這有一兩個事件或許用得著。”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給我指出該讀的章節。隨後他駕車送我回到花園路我的家,說:“明天是星期六。你可以安心地在家把這本書看上兩天。看有什麼能啟發你的靈感的東西。”

    我終於挑出了三處可能用得上的有趣章節,都不是特別著名的事件或著名的人物,因為我認為那樣常常使歷史小說留下過多的人工雕琢的痕跡。人們畢竟沒見過珀披國王或哈特舍普薩特皇后長得什麼樣.而詐稱知道則有狂妄之嫌。我完全可以把自己想像的人物置於那個時代背景上,而且只要對當時的風土人情和時代精神有足夠的瞭解,就會獲得成功。我選中的故事之一是發生在埃及第四王朝的事,另一個是相當晚了,大概是在萊米塞斯王朝晚期的事。

    我最後決定採用的第三個情節是從最新出版的第十五王朝的一個嘎教①祭司的信中選取的——

    ①古埃教宗教的一種,認為靈魂不死。--譯注。

    這些信件幾乎把——個活生生的家庭勾畫出來:父親是個吹毛求疵、固執己見的人、他對兒子們不聽話很生氣;兒子們中,一個唯唯喏喏缺少心眼;另一個脾氣暴躁,好擺闊氣。父親寫給兩個兒子的信是關於做父親的有義務撫養那個中年婦女的事。她明顯是一個多少年來寄人籬下的窮親戚,家庭的長輩們總是待她很好,而孩子們成人以後就厭惡她,因為她常常撥弄是非。

    老人家定下規矩,應該如何用油,怎樣吃大麥。他們不會讓任何人在糧食品質上做手腳。整個家庭在我腦海裡愈來愈清晰。我增寫了一個女兒,並且從其他章節中摘錄了一些細節,兒子娶了個新媳婦卻被老公公迷上了。另外又增加了——個嬌慣的男孩子和一個貪婪又精明的祖母。

    我激動地開始動筆。那時手頭沒有其他作品。《十個小黑鬼》在聖詹姆斯劇場演出場場成功,直到這個劇場被炸毀;而後又到劍橋演出了幾個月。

    毫無疑問,我是被斯蒂芬逼著寫這篇小說的,他就是這種人。

    在以後的幾個星期以及後來的幾個月裡。我不斷地對他說:他肯定會對勸我寫這種小說感到後悔。我接連不斷地給他打電話,索要資料。他對我說,這些資料得花上他好長時間翻上八大本書才找得到。

    “斯蒂芬,他們都吃些什麼?他們吃肉怎麼個吃法?他們在特殊的宴會上有沒有特別的食品?男人和女人是不是一起吃飯?他們的臥室是什麼樣的?”“啊,親愛的,”斯蒂芬抱怨著,隨後只好去查找,他對我說,要學會從很少的描述中想像出許許多多的事情來。書中有吃烤蘆雀串的場面,有吃麵包、採摘葡萄的場面等等。無論如何,我要使書中關於那個時代的日常生活的描寫讀來可信。而這時,我又產生了幾個問題。

    “他們是在餐桌前吃飯,還是席地而坐?女人是否有單獨的房間?他們把亞麻衣服放在箱子裡還是擱在小櫥中?他們的房子是什麼形狀的?”假如我認為自己在書中的某些描寫是對的和符合事實的,我決不會輕易地改動。我今天重讀這本書時,很想重新改寫結尾部分,這表明對自己作品的不滿意。但是,我一直對自己給斯蒂芬帶來了那些麻煩以及他敦促我寫這本書的想法而由衷地感謝他。無論如何,這本名為《死亡終局》的書如期寫完了。

    不久之後,我寫了一部得意之作——一個全新的瑪麗·韋斯特馬科特,她的影像一直在我腦海裡,我早就想把她寫出來。這是一位有個性的女人,她就是她,然而她卻總是被人誤解。通過她自己的所做所為和對她思想感情的描寫,讀者會發現這一切。她好像不斷地與自身重逢,而不是在認識自我,她由此而變得愈來愈局促不安。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是由於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無人陪伴,在真正寂寞中度過了四五天的時間。

    這不是憑空杜撰的,我本人曾有過這種經歷。那是在橫穿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的途中,我困留在他鄉的旅店中,無法繼續旅行,周圍沒有一個講英語的,只有當地人給你送飯,對你的話只會點頭表示同意。我無處可去,也見不到什麼人,一直滯留到再次上路。隨身帶的兩本書已翻爛了,只好坐在那兒自我反剩書的開始,女主人公離開維多利亞去探望在國外結婚的女兒,當列車徐徐駛出車站時,地回頭望著站在月臺上漸漸遠去的丈夫,看到丈夫像一個被解脫的人歡度假期,闊步離去時,她突然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痛苦。這太出乎意外了,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當然,這是她的錯覺,她丈夫羅德尼很掛念她。然而這顆不快的種子留在了腦海中,使她憂心忡忡。隨後,當她獨自一人開始設想時,她過去的生活便一幕幕地展現在眼前。從寫作上講、這是很困難的。我需要的是這種方式:輕鬆的,談心式的,但是又有種漸次緊張、令人心神不安的情緒。一種人所共有的情感:我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究竟是幹什麼的?我所熱愛的人如何看等我?他們像我待他們那樣待我嗎?我剛好用了三天寫完這部小說,第三天是星期一,我向醫院請了假,因為這時我不敢中途停筆,得一氣呵成。這部小說並不長,不過五萬字,但是它已在腦海裡構思很久了。

    構思一部小說的過程真是種奇怪的感受,在六七年之久的時間裡,心裡始終明白自己終有一天會把它寫出來,把頭腦中的構思付諸於文字。這有如讓它衝破薄霧,更加清晰地呈現在眼前。

    我害怕思路的連貫性被打斷。一旦我在亢奮中寫出第一章,那麼就要一直寫完最後一章,因為我清楚自己的思路所至,有種必須見諸於文字的感覺,這時無須注意細枝末節,所以我總是一氣呵成。

    我不曾感到過自己已精疲力荊每當放下筆後,看到寫完的章節一字都無需改動時。我倒頭便睡。我記得那次一直睡了一天一夜才起床,飽飽地吃上一頓。第二天就又去醫院了。

    我的精神不比以往,人人都為我感到不安。“你肯定是生病了,”他們說,“眼圈都黑了。”其實這完全是疲勞過度的緣故。然而,只要寫作順利,疲勞過度也是值得的。

    這本書定名為《春天,我離開了》取白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的詩句:“春天,我離開了你。”我自己不知道這本書品質究竟如何,也許寫得很槽糕,毫無可取之處。但我是懷著坦誠和真摯寫這部書的,它忠實於我的初衷,這是一個作者最引為驕傲的。

    幾年之後,我又寫了一本以瑪麗·韋斯持馬科特為筆名的書。書名是《玫瑰花與紫杉》。這本書每每讀後都感到趣味盎然,儘管它不像《春天,我離開了》那樣令人愛不釋手。

    我對書中的寓意考慮時間很長,應該說是從一九二九年就開始了。儘管當時不過是個輪廓.但我知道總有——天會把它寫出來。

    我做了件不同以往文學創作的事———出於思念親人而寫了一本書。因為我遠離馬克斯,極少得到他的音訊,我時常強烈地回憶起我們在阿爾巴契亞和敘利亞度過的日子。

    我渴望回到那時的生活。渴望這種回憶的樂趣,於是我寫了《在遙遠的敘利亞》。這是一本輕鬆瑣細的書,然而它確實是我們生活的寫照,其中有多少已被遺忘的瑣事。人們對這本書推祟備至,但印數很少,因為當時紙張短缺。

    我的出版商不喜歡這本書。他們對它持懷疑態度,唯恐我的作品會愈來愈不合他們的需要。他們對我用瑪麗·韋斯特馬考特的筆名寫作也不以為然,現在又打算扼殺《在遙遠的敘利亞》或其他不屬於偵探小說範疇的作品。然而,這本書成功了,我想他們又會對紙張短缺抱怨不已了。我是用愛葛莎·克利斯蒂·馬婁溫的筆名發表的。這是為了與我的偵探小說有所區別。

    3

    人總是有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既然發生了,只好面對現實,但卻不想再觸動隱痛,一天,羅莎琳德打電話告訴我說去法國的休伯特失蹤了,據信是犧牲了。

    我覺得在戰時,這是對年輕妻子最殘酷的打擊。丈夫犧牲的消息令人哀傷至極,可還不得不面對現實。這些不幸的妻子抱著一線希望撐持著人生真是太慘不忍睹了……可誰也無能為力。

    幾個月後、我們又得到更確切的消息。羅莎琳德告訴我前一天地就得知了這消息。她還像往常一樣,她始終是個性格堅韌的孩子。她雖不願意告訴我,可又知道不得不這樣做時,突然對我說了句:“你看看這個吧。”說著遞給我一封電報,上面說:他已確認陣亡。

    生活中最悲痛和最難捱的莫過於得知你最疼愛的人在受磨難而你又無能為力。身體殘疾可以助其一臂之力,而心靈的創傷卻使人束手無策。我想幫助羅莎琳德最好的辦法是儘量少說這事,就好像這事從沒發生一樣。也許我這樣做不對,可這是我惟一的想法。如果我是剛強的母親,我就會讓她大哭一場,盡情哭訴一番,這樣也許會更容易辦到。直覺是不會錯的。人們都特別希望不傷害自己的親人,不做對不住他們的事。人們覺得自己知道應該怎麼做才對,可總是拿不准。

    戰爭臨結束前,人們都有點焦慮。從D日①開始,人們就感到戰爭結束為期不遠了——

    ①指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九四四年六月六月同盟國軍隊進攻西歐。—一譯注。

    可是每天我都愈加坐立不安。我希望找份至少與戰爭有點聯繫的工作。在溫多弗,我找到一份藥劑師的工作。

    我還有一個戲劇方面的計畫。我可以從特別舞臺監督或什麼身份隨娛樂報國團去一趟北非。這計畫太令人激動了。可幸虧我沒去,在我離開英國前兩周,接到了馬克斯的信,他說可能兩三個星期後從北非回到空軍部。

    週末,我和羅莎琳德去威爾士玩,星期天夜裡乘映車趕回來。戰時,人們常常得在這種車廂裡忍著刺骨的寒冷。我們終於到了漢普斯特德的火車站,這兒離我住的芳草路公寓不遠。我手拎提箱和幾條醃鮭魚。到家後,又冷又乏。我點燃了煤氣,把手提箱和大衣放下,開始煎魚。這時,我聽到屋外傳來一種極特別的金屬撞擊聲,心想會是什麼聲音呢?我到陽臺上朝下看,從樓梯上走上來一個身背重負的人,身上的東西叮噹作響。也許用白衣騎士來形容他很恰當。一個人背那麼多東西簡直不可思議。可是毫無疑問是他,我的丈夫。我立刻發現,擔心他會變樣是毫無根據的。他還是那個馬克斯。他似乎昨天走的,又回到我身邊。我倆又重逢了。

    這時傳來一股難聞的煎魚味,我倆忙跑進屋。

    “你吃些什麼東西啊?”馬克斯問道。

    “醃鮭魚,”我說,“你最好也吃一條。”這時四目相視。

    “馬克斯,”我說,“你體重增加不少啊!”“剛剛好,你自己也沒瘦啊”“由於吃土豆的關係,”我說,“沒肉吃的時候土豆和麵包就吃得多。”

    我們又團圓了,倆人分別後體重都增加了。似乎不可思議,應該恰恰相反才對。

    “費贊沙漠應該是很熬人的。”我說。馬克斯說不是那麼回事,因為在那無所事事,只得坐在那吃油膩的飯萊,喝啤酒。

    多麼醉人的傍晚:吃著煎糊的鮭魚,美極了!

第十一章 垂暮之年

    1

    我寫這一章的時候已是在一九六五年。而本章所寫的是一九四五年的事。二十年了,可並不像過了二十年。戰爭的年代也恍如夢境,是一場社會中止前進的噩夢。一些年後,我總是說:“噢,五年前發生過什麼什麼事,”可是每次我都少說了五年。現在當我說幾年前時.指的是許多年以前。

    時光改變了我,正如改變其他上年紀的人一樣。

    我的生活隨著對德戰爭的結束又開始了新的一頁。儘管嚴格地說,對日戰爭還在繼續,可這裡的戰事結束了。隨之,人們開始醫治戰爭創傷,把破碎的生活連綴起來。

    馬克斯休完假後,回到了空軍部。我們終於可以安頓下來了,生活儘管不像以前那樣,但畢竟又開始了。和平的到來使人們松了一口氣.可是和平的前途或任何其他事都尚無保障。我們為團聚而欣慰,不慌不忙地嘗試性地開始了生活,看看我們究竟能使生活變成什麼樣子。事實上的確也令人憂心忡忡。填寫表格、簽訂合同、稅收爭議,弄不懂為什麼一切都亂糟糟的。

    到了這時,我才回過頭來看看戰時的收穫,這才明白我這些年競寫下了難以置信的大量作品:我想這是因為沒有社交活動來牽扯注意力,晚上不出門的緣故。

    除了我已經提到的作品之外,我在戰爭初期還寫了兩本書。那時,我時刻準備在空襲中被炸死,因為在倫敦這種可能性很大。一本是為羅莎琳德寫的,這本書先脫稿,書中人物包括赫爾克裡·波洛;另一本是為馬克斯創作的,書中出了馬普爾小姐。這兩本書寫成之後,存放在一家銀行的保險庫裡了,它們都作為禮物正式交給了羅莎琳德和馬克斯。

    由於提高了稅收額,我競有些幸災樂禍地想到不值得那麼拼命地寫了:一年寫一本書足矣。一年創作兩本書比一本書也多得不了多少錢,不過增加工作量而已。原有的那種動力自然不復存在了。如果有什麼我自己想寫的特殊事件,那又自當別論。

    這時,英國廣播公司打電話問我願不願意給他們為瑪麗女王安排的專題節目寫一廣播短劇。瑪麗女王曾表示喜歡我的作品,希望我為她寫點什麼。我對此很感興趣,構思了一個自己滿意的故事,寫了個名為《三個瞎老鼠》的廣播劇。就我所知,瑪麗女王很欣賞。

    這事似乎過去了,但是不久之後,有人建議我把它擴展成一篇短篇小說。《空幻之屋》一書已被我改編成劇本,並由彼得·桑德斯搬上舞臺,一舉成功。我自己也陶醉了,以至於進一步寫些劇本。為什麼不寫劇本呢?那要比寫書有趣得多。一年寫一本書所得的稿費就夠用了,於是我又沉浸于一種完全不同的藝術形式中。

    我愈琢磨《三個瞎老鼠》就愈感到完全可以把這二十分鐘的廣播劇改編成一出三幕驚險劇。這需要加上幾個人物,背景和情節都要豐富些,高xdx潮之前也要有——個漸進的情節發展過程。我想,《捕鼠器》(這是《三隻瞎老鼠》的演出劇本名)之所以比其他劇本高一籌,其中一個優勢就在於它有故事梗概作為基礎,因而顯得有血有肉。

    這個名字的由來,得感謝我的女婿安東尼·希克斯。我還未曾提到過安東尼,他當然不是什麼故人往事,他至今仍和我們住在一起。生活中沒有他,我確實有些手足無措。他不僅是我所知道最和藹可親的人,而且還是個智力非凡又坎諧有趣的人。他點子很多。在餐桌上,他會突然提出個問題,使大家一下活躍起來,爭先恐後地各抒己見。他曾學過梵文和藏文,還能頗有見地地談論蝴蝶、稀有灌木、法律、集郵、鳥類、瓷器、古玩以及環境與氣象等等。

    《三個瞎老鼠》這個名字不能用,因為已經有了一部同名劇了。我們都絞盡腦汁地琢磨劇名。安東尼想到了《捕鼠器》,於是被採用了。我想他本應該也同樣享有版權的,可當時我們做夢也沒想到這個劇會久演不衰。

    人們總問我《捕鼠器》成功的秘訣。除了現成的答案“運氣”這兩字之外,惟一的理由是這個劇適合大眾口味:不論年齡大小,興趣如何,人人都喜歡看。但是細細考慮一下,既不驕傲也不過謙地說,這部既幽默又有驚險味道的輕鬆劇構思很巧妙。故事層層展開,觀眾急於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事,卻又猜不到下一步會怎麼樣。我想,儘管所有經久不衰的劇本部有這種趨勢,仿佛劇中人或遲或早總在裝假,可《捕鼠器》中的角色卻仿佛都是活生生的現實中的人物。

    曾經有這樣一個案例,有三個孩子被地方議會放置在一個農場後,因無人照管並受到虐待,其中一個孩子天折了。人們普遍認為另一個有輕微違法行為的男孩子長大會有強烈的報復情緒。我記得還有一件謀殺案,案犯多年來一直把兒時的怨恨深藏在心底,後來特意回來償還宿願。這些情節不是不可能的。

    《捕鼠器》中的人物有:一位年輕姑娘,她詛咒生活,決意只為未來而活著;一個小夥子,他不願面對生活而渴望母愛;還有一個小男孩,他幼稚地向傷害了簡和他的年輕教師的殘忍女子復仇。這一切在我眼裡,在觀眾眼裡,都是那麼真實、自然。

    迄今為止,這部劇已上演了十三年,演員陣容也幾經更換。外交官劇場不得不把座倚和帳幕更換一新。聽人說舞臺佈景也應換一換,原有的已破爛不堪。可仍場場座無虛席。

    應該說,這對我來說簡直難以相信。為什麼一部輕鬆娛人的劇會連續上演十三年之久?毫無疑問這是個奇跡。

    那麼其收入都落到誰手裡呢?當然主要部分毫無例外地繳了稅金。除此之外呢?我還把我許多部書和短篇小說的版權贈給了別人。短篇小說《避難所》連載權贈給了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基金會,其它一些小說的版權也分別贈給了其他人。你只管伏案寫作,而把作品版權轉贈給他人.這要比信手給人開張支票或類似的什麼更讓人激動不己,而且更自然。可能有人會說這歸根結底都是一回事。事實遠非如此。有一本書的版權給了我丈夫的外甥。儘管這書是多年前出版的,但是直到現在它還能給他們帶來收入。我把電影《原告的證人》的版權中我的那一份給了羅莎琳德。

    2

    有一次首場演出給我的印象極深,這就是《原告的證人》的首演。可以說,這是我惟一感到快慰的首演之夜。

    首演之夜往往令人痛苦、令人難堪。作者應該出席觀看首演,其原因之一是,可憐的演員們在全力以赴,一旦演出失敗,劇作者不在場分擔難堪是不公平的。我聽人講過,《不在犯罪現場》的首演就曾出現過意外事故。劇本要求管家和醫生敲書房緊鎖的門,隨後把它撞開。可那天晚上,書房門不待人撞,也沒等人去敲就自動打開了。扮作屍體的演員正在最後調整自己的姿勢,這使整個劇場為之譁然。

    去觀看首場演出還有個理由,這就是好奇心。明知道不中自己的意,會倒自己的胃口,會看到全劇一場糊塗:念錯臺詞,插科打渾,再加上忘掉臺詞,可你還是要去,要親自去體驗劇場效果。任何人的敘述都無濟於事。好奇心將你帶進劇場,渾身忽冷忽熱地顫抖著,暗中祈禱上帝不要讓人發現躲在劇場遠排的作者。

    《原告的證人》的首演之夜全然不同。這是我最得意的劇作之一。我幾乎對這部劇得意忘形。我原來並沒想創作這樣一部劇,心裡曾有些躊躇。是彼得·桑德斯敦促我動筆的,他很善於說服人。在他的影響和說服下,我閱讀了多卷《著名審判案例》叢書,並請教了許多有關初級律師和高級律師的問題。後來我對此產生了興趣,並且突然感到自己過得很快活,這是寫作時出現的興奮時刻。雖然這種興奮時間不長,卻使人有種被海浪沖向岸邊的那種飄飄然的感覺。它是進行觀察想像的寶貴的時刻。這種觀察不是以舞臺為背景,而是用心靈去揣度。一切都表露無遺,真實的事件,真實的法庭,一個在我腦海中略有印象的真實的法庭。我仿佛看到了那個仁立在碼頭上的、神經質的、絕望的小夥子,那個不為她的戀人而為了君王毅然上證人席出庭作證的不可思議的女人。這是我寫作速度最快的作品。我事先看完有關材料,僅用了兩三個星期就完成了這部《原告的證人》。

    自然,這部劇作在情節發展上略有變化,而且我還得為那個精心設計的結尾不被改動堅持一番。沒人喜歡這個結尾,女人更不讚賞它,誰都說這樣結尾會毀了整個劇。他們都認為幾年前寫的這篇短篇小說原作的結尾更可信。可是短篇小說畢竟不同劇本,小說中沒有法庭出現,沒有審判謀殺案的情節。那只是關於一個被告和一個不可思議的證人的故事。我堅持我的意見。其實我並不是一個固執己見的人,因為我不總是信心十足,然而這一次我卻充滿了信心。

    找堅持這種結尾,如果不同意我的意見,我寧可不讓這個劇碼公演。

    我勝利了,演出也獲得了成功。有的觀眾說這是一個騙局,是引入上鉤,可我認為並不是這樣:它是合乎邏輯的。這種事是能夠發生,也是可能發生的,而且在我看來,或許將來還會發生這種事,只不過可能沒那麼多的暴力。這種心理是存在的,而且,那不引入注意的事實根據明顯地貫穿于全劇之中。

    不管怎樣,該劇首演那天晚上,我心情很好。我原以為會像往常那樣忐忑不安。可帳幕一拉開,我立刻為之一振。在我的搬上舞臺的所有劇作中,這部劇的演員最合我意:德里克·布盧姆菲爾德飾年輕的被告。由於不諳法律,我沒有確切地想像過被告在法庭上的舉止,可是被告被演得活靈活現。派特裡夏·傑塞爾飾最難演的角色。這部劇的成功與否幾乎都取決於她,再也找不出更好的女演員了。角色的確很難演,特別是在第一幕裡,臺詞不大起作用,因為臺詞都是時斷時續、含含糊徹的,完全靠眼睛的力量。她把這一切表演得完美無缺,真是一個嚴峻得不可思議的人。

    為此我很高興,聽到觀眾鼓掌更是喜形於色。謝幕之後,我像往常一樣悄悄走出劇院。在我尋找自己的轎車的幾分鐘,我被一群熱情的人圍住了,他們都是些普通觀眾。他們認出我後拍著我的肩膀鼓勵我說:“親愛的,寫得精彩極了。”“第一流的,沒比的。”有人遞過來我的手稿複製件,我愉快地給他們簽了名。那種忸怩感和神經質第一次不見了。是的,這是個值得紀念的夜晚,我至今還為之驕傲和興奮。

    3

    我的第三部在倫敦經久不衰的劇作是《蛛網》。這是特意為馬格雷特·洛克伍德創作的。彼得·桑德斯約我去見她商談這件事。她說很欣賞為她創作一部劇的想法。我問她究竟愛好什麼風格的,她立刻說不想再扮演邪惡、誇張的角色,她在許多部電影裡扮演了“惡女人”,她想演喜劇。我覺得她的想法無可非議,因為她演劇很有天資,擅於表演。

    她是個傑出的女演員,臺詞念得抑揚頓挫,很能表達臺詞的內涵。

    創作《蛛網》中克拉麗莎這個角色使我很高興。最初,用什麼劇名我還有些猶豫不定,是用《克拉麗莎發現屍體》還是用《蛛網》?最後決定用《蛛網》。這部劇演了兩年多,我很滿意。

    後來,我寫了名為《不速之客》以及另一部雖引不起觀眾興趣而我卻視之為傑作的劇本。我至今認為那是除《原告的證人》之外的最佳劇作。大概它之所以失敗就是在於它既非偵探題材又非驚險故事。這是一部涉及謀殺的劇作,但其主題是說一個理想主義者總是個危險人物,最終他很可能毀掉自己的愛人,並因此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為了自己的信仰,即便自己的親友並不理會它,一個人為了自己所熱愛的人的利益究竟能夠做出多少犧牲。

    我認為在我的短篇偵探小說中有兩篇是我的得意之作:《怪屋》和《奉命謀殺》。當我某天重讀我的小說時,我驚奇地發現《平靜小鎮裡的罪惡》也頗令人滿意。重讀那些十七八年前寫的小說對它們是極大的考驗。人的眼光變了,有些小說經不起時間的考驗,有些則是永恆之作。

    一位曾採訪過我的印度姑娘問了我許多愚蠢的問題,她問道:“你是不是創作和出版了你認為很糟糕的作品?”我生氣地回答說不曾有過這樣的事。我說,我的作品都難以令人滿意,從沒有相當滿意的作品,但是,如果我認為剛擱筆的作品就很糟糕的話,我決不會讓它出版。

    《藍色持快上的秘密》就屬於這一類。每當重讀此書,我就感到它內容平庸,描寫陳腐,情節淡而無味。可遺憾的是許多人都愛看此書。據說作者對自己的作品最沒發言權了。

    儘管我並不貪得無厭,可寫不出作品來時,我會多傷心。我在七十五歲這個年紀仍在繼續從事寫作畢竟是幸運的。到這個歲數,應該知趣並且激流勇遲了。事實上,我反復考慮過今年擱筆的想法,但是剛完成的作品比以前哪一部都暢銷,這使我欲罷不忍:似乎此時擱筆是老糊塗。或許我最好把不再寫作的期限定在八十歲為好?到一九四八年,考古學家再次躍躍欲試。人人都談論著可能去探險,籌畫著去中東觀光,到伊拉克挖掘古代文物的條件也變得優厚起來。

    敘利亞在戰前曾有過較重要的考古發現,但這時伊拉克政府的優惠條件更為吸引人。儘管所有出土的孤品都要送到巴格達博物館,但任何他們稱之為“非孤品”的文物,挖掘者都能有利可圖。於是,經過一年的嘗試性的小範圍挖掘之後,人們開始湧向這個國家。戰後成立了西方亞洲考古學會,馬克斯作為倫敦大學考古研究所教授參加了這個學會。

    他每年可以有幾個月的時間在現場工作。

    我們以極大的興趣重又開始了間斷十年的在中東的工作。

    這次中東之行的結果是馬克斯出了名。他堅定地說他惟一渴望做的就是挖掘尼姆魯德遺址。

    今年這個月,我丈夫的著作《尼姆魯德及其遺址》將出版。他寫這部著作用了十年。他一直擔心怕活不到寫完這部著作。人生是這樣地漂忽不定,心肌梗塞、高血壓等現代疾病虎視耽耽地注視著人們,尤其是男人。但是—切平安。

    這部著作是他畢生的心血:從一九二一年起,他就扎扎實實地為此而努力。

    我倆的工作迥然不同。我缺乏文化素質而他天賦極高,但我們相互補充,相互幫助。他時常問我對某些問題的看法,而我則是一個對他的考古專業頗有瞭解的業餘愛好者。

    的確,許多年前我曾憂鬱地對馬克斯說,可惜年輕時我沒能學考古,那樣可以對考古問題更有見地。他說:“難道你不認為現在你比任何一位英國婦女都更瞭解史前陶器嗎?”我們生活得很幸福,雖然從某種意義上說,生活逐年變得愈來愈複雜紛繁。愈加都市化,但是畢竟一年有一年的樂趣。

    至於那土丘,由於四處堆放著垃圾,早已失去了原來的景色。茵茵綠草中綴著許多紅色的毛其草,石像從草中昂然地探出頭來。成群的蜂虎——一種長著金黃碧綠相間的羽毛的可愛小鳥——在土丘上下翻飛鳴囀。

    尼姆魯德沉睡著。

    我還沒提到過巴格達的住所。在底格裡斯河西岸,我們有一座古老的土耳其式房子。我們那麼喜歡它,寧可不要現代化的住宅,人們都認為我們情趣獨特,其實我們的土耳其式房間涼爽宜人,陽臺的欄杆前便是空曠的院子和高大的棕擱樹。房後是修有灌渠的棕櫚園和一間用汽油桶築起的小房。孩子們在那裡無憂無慮地嬉戲玩耍。婦女們來來往往地去河邊洗鍋盤。在巴格達,窮人與富人毗鄰而居。

    自從我初識巴格達以來,它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埃大多數現代建築物都設計得醜陋不堪,而且不適合這裡的氣候。

    那完全是從當代的雜誌上依樣抄來的,其中有法國式的,德國式和義大利式的。窗戶再也不是那種能隔熱的、高高的小窗戶了。或許有抽水馬桶是一個優點,然而污水卻無處排泄,還要像以前那樣把污水傾倒在底格裡斯河裡。河水似乎永遠不會到氾濫的地步。

    我必須提一下時隔十五年之後,我們重返阿爾帕契亞的情景。人們立刻認出了我們,全村都轟動了,四處都是喊聲、叫聲、寒喧聲和歡迎聲。

    “還記得我嗎?”一個人說,“你離開時我還是個挎籃子的孩子,現在我都二十四歲了,成了家,孩子都大了。”

    他們為馬克斯記不得他們的面孔和姓名感到不理解。

    在那兒到處都能遇見十五年前的朋友。

    一天,我坐著卡車穿過摩蘇爾,值勤交通警察突然一揮指揮棒,叫車停下來,喊著“嬤嬤,嬤嬤”跑到車前,抓著我的手搖晃著說:“見到你多高興啊,嬤嬤。我是阿裡,我是跑堂的阿裡,記得我吧?想起來了?我現在當上員警了。”

    就這樣,每次開車路過摩蘇爾,阿裡准在那兒,他一認出我,就命令所有的車輛全都停下,我倆相互打個招呼,他請我的車優先過去。這些朋友多好啊。熱心腸,純樸,充滿了對生活的樂趣,因而能樂觀地面對一切。阿拉伯人是快樂的民族,也是友好的民族。每當我們路過有過去雇員住的村莊,這人便會沖出來,堅持要我們和他一起去喝點優酪乳。雖然村莊裡身著紫袍的鄉紳們不會理睬我們,但是那些農民卻是我們真正的朋友。

    我多麼愛世界的那個角落。

    我現在仍愛它,將來也永遠愛它。

    愛葛莎·克利斯蒂自傳——後記

    後記

    寫自傳的想法是在尼姆魯德的家中突然襲上我的心頭的。

    今天重新審視當時所記述下的一切,我感到還比較滿意。我實現了我的夙願,這就像一次旅行。它不是一次回顧式的跋涉,而是一次前瞻式的長征:循著生活的起點。回到那個踏上了生活征程的自我。我不為時空所限。心緒所至,盡情地倘徉徘徊,文筆時而駐足不前,時而前後跳躍。

    我想自己的記憶中留下的是經過篩選的事物,其中包括許許多多毫無意義的荒唐事兒。人類本身恰恰就是如此誕生的。

    如今我已七十五歲了,是該擱筆的時候了。因為就生活本身而言,再無須贅言什麼了。

    我已日薄西山,靜候那終究會到來的死前禱告。之後,我將去另一個未知的世界,人門用不著去考慮那些事。

    我隨時準備著死神的光臨。我已經格外幸運了。我丈夫、女兒、外孫和那善良的女婿,都伴隨著我,他們組成了我的世界。我對他們還並不是毫不中用的老朽之人。

    我對愛斯基摩人總是深懷欽佩之情。他們在一個晴朗的日子裡,給年邁的母親準備一餐豐盛的飯萊,之後,她便獨自踩著冰雪離去。再不復返……對於這種充滿尊嚴和決心告別生活的方式,人們應該感到驕傲。當然,寫下這些堂皇的詞句是太容易了。

    到目前為止,我一直靜持死神的到來,同時生活得很安逸,雖然隨著歲月的流逝,有些生活的樂趣再也享受不到了。

    再不會有長途跋涉了,同樣,也不會有令人嚮往的海水浴,嫩牛排、蘋果和黑草莓(這是由於牙齒的緣故)以及閱讀友人的信件了。但是仍有許許多多美好的事物,歌劇和音樂會、閱讀書籍、以及躺在床上進入夢鄉的巨大樂趣,夢中時常會有年輕人來探望你並熱情地與你懇談。而最愜意的莫過於懶洋洋地坐在陽光下,陷入往事的回憶。“我記得,我記得,我降生的那所房子……”一個孩子說過:“感謝上帝賜我佳餚。”

    七十五歲的我說些什麼呢?

    “感謝上帝賜我幸福的—生,給了我深厚的愛。”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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