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格達風雲/他們來到巴格達 They Came to Baghdad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第一章
一
克羅斯畢上尉從銀行裡走出來,好象剛剛兌換完支票,發現自己存摺上的錢比估計的還要多一些,因此滿面春風,喜氣溢於形色。
克羅斯畢上尉看上去很自鳴得意,他就是這樣一種人。他五短身材,粗壯結實,臉色紅潤,蓄著很短的帶軍人風度的小鬍子,走起路來有點搖晃,衣著稍許有點惹人注目。他愛聽有趣的故事,人們都很喜歡他。他愉快樂觀,普普通通,待人和善,尚未結婚,沒有什麼超凡拔群之處。在東方,象克羅斯畢這樣的人很多。
克羅斯畢上尉正在銀行大街上走著,這條街之所以叫這麼一個名字是因為這座城市的大多數銀行都集中在這裡。銀行裡面陰暗潮濕,而且有一點發黴的氣味,到處都是從櫃檯後面傳來的劈劈啪啪的打字的聲音。
在外面,也就是在銀行大街上,陽光充足,塵土到處飛揚,各種各樣的聲音嘈雜可怕:有機動車輛持續不斷的喇叭聲,各種商販的叫賣聲,還有這一夥那一群的人們激烈爭論的聲音,他們看起來好象要互相殘殺,其實都是要好的朋友。男人們和孩子們用托盤端著東西,在街上穿來穿去,出售甜食、桔子、香蕉、毛巾、梳子、刮臉刀,各種各樣的鞋楦以及其他各類商品。這兒還有那一聲接著一聲永不消逝的清嗓子和吐痰的聲音,此外,還有趕著驢、馬的人低聲抑鬱的“駕——駕”的聲音,他們在川流不息的機動車輛和行人當中穿來穿去。
這時,巴格達城已是上午十一點鐘了。
克羅斯畢上尉攔住一個懷中抱著一卷報紙的孩子,買了一份報。他從銀行大街拐了個彎兒,來到拉希德大街。這是巴格達的一條主要街道,有四英里長,與底格裡斯河平行。
克羅斯畢上尉粗略看了一下報紙上的標題,便把報紙夾在胳臂下,走了大約二百碼,來到了一個小胡同口,然後走進一個庭院。他走到盡頭,來到一個門上掛著一塊銅牌的房子前面,走進了這間辦公室。
一位身材勻稱、年輕的伊拉克職員正在打字,見他進來,便面帶微笑走上前去跟他打招呼。
“早上好,克羅斯畢上尉,有什麼事嗎?”
“達金先生在他的辦公室嗎?好極了,我要馬上去找他。”
他穿過一道門,登上很陡的樓梯,穿過一條肮髒的過道,然後敲了敲最後一個門,裡面有人說道,“請進。”
這是一間屋頂很高、但有點空蕩的房間,裡面有個煤油爐,上面有個盛著水的盆:還有一個很低的有靠墊的長椅,它前面放著個小茶几;另外,還有一張破舊的大桌子。電燈還開著,窗簾拉得很嚴,室內看不到陽光。那張破桌子的後面坐著一個其貌不揚的人。那人面露倦容,顯得優柔寡斷——從他的面孔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在這個肚界上沒能飛黃騰達、而又看破紅塵、再也不願為此費神的人。
這兩個人——即樂觀又自信的克羅斯畢和憂鬱惟粹的達金——一相互看了對方一眼。
達金說:“喂,克羅斯畢,你是不是剛從基爾庫克來?”
克羅斯畢點了點頭,小心地隨手關上了門。這扇門看來很破舊,油漆塗得也很差勁,但是它有一點出人意料的可取之處,即安裝得嚴絲合縫,門邊和底下都沒有縫隙。
實際上,這是扇隔音門。
門一關上,這兩個人的表情稍有變化。克羅斯畢上尉變得不那麼逞強和過于自信了。達金先生的肩膀也不那麼下垂了,神情也不那麼退疑了。如果屋內有人聽著他們談話,會奇怪地發現達金居然是上司。
“有什麼消息嗎,先生?”克羅斯畢問道。
“有。”達金歎了口氣。他面前放著一張電報紙,剛才他一直在忙著譯電稿。他又譯出兩個字母,接著說:
“要在巴格達召開。”
然後他劃了根火柴,點著了那張電報紙,並看著它燒完。等電報紙燒成了灰燼,他輕輕地吹了一下,灰燼飛了起來,散落在地上。
“是的,”他說,“他們已經決定在巴格達召開會議。時間是下月二十號。我們一定要‘絕對保密’。”
“這件事兒他們在商場裡已經談論三天了。”克羅斯畢平淡地說。
那個高個兒男子露出疲倦的微笑。
“絕密!東方就沒有絕密。有沒有,克羅斯畢?”
“沒有,先生。如果你要問的話,任何地方都沒有什麼絕密的事情。戰爭年代,我常發現倫敦的一個理發師知道的消息比最高指揮部都多。”
“這件事情洩露出去沒有什麼關系。如果這次會議要在巴格達召開,那很快就會公開的。那麼,我們的戲——我們的那台好戲——就要開場了。”
“你看這次會議一定會召開嗎,先生?”克羅斯畢懷疑地問道,“喬大叔,”克羅斯畢上尉如此冒昧失禮地稱呼著某個歐洲大國的首腦,“真的要來?”
“我想這次他會來的,克羅斯畢,”達金若有所思他說,“是的,我是這樣認為的。如果會議召開了——順利地召開了——哦,那就一切都免了。如果達成某種諒解——”他突然停住了。
克羅斯畢看來仍然有些懷疑。“那麼,請原諒,先生,會有可能達成某種形式的諒解嗎?”
“克羅斯畢,從你所說的來看,恐怕是不可能的!如果只是把代表著截然不同的意識形態的兩個人搞到一起,整個事情可能會照往常一樣地結束——只能加深懷疑和誤解。可是還有第三個因素。如果卡米凱爾所說的那件離奇的事情是真的——”
他突然停住了。
“但是,先生,肯定不會是真的,太離奇了!”
達金沉默了一會兒。在他頭腦中清楚地浮現出一幅畫面,一個人面容嚴肅而又不安地聽著另一個人用平靜的難以描述的聲音講述著各種離奇的難以置信的事情。當時,他就是這樣自言自語地說,“不是我最能幹的、最信得過的人神經失常了,就是這件事是真的……,
他用同樣憂鬱的聲音輕輕地說:
“卡米凱爾相信這件事。他所能瞭解到的每件事都證實了他的假設。他要到那兒去進一步瞭解和偵察——去取得證據。我不知道當時讓他去是不是明智的。如果他不能回來,那件事情只不過是卡米凱爾告訴我的,而那又是別人告訴他的。我們知道的情況夠多了嗎?我想不是這樣。正如你所說釣,這件事情太離奇了……如果卡米凱爾本人二十號在這兒,在巴格達,以目擊者的身分講述他看到的事情,出示證據——”
“證據?”克羅斯畢尖聲問道。
達金點點頭。
“是的,他有證據。”
“你怎麼知道他有證據?”
“我是根據事先規定的聯系暗號判斷的。這段電文是由撒拉·哈桑轉來的。”他小心地引用了這段電文:“馱著燕麥的駱駝正在通過山口。”
他停了一下,然後接著說:
“所以卡米凱爾已經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東西,可是他離開的時候,受到了對方的懷疑,被他們盯上了。他要走的每條路線都有人監視,更危險的是他們要等他——在這兒等他。首先是在邊境線上等他。如果他通過了邊境線,他們會在大使館和領事館周圍設下埋伏。你看看這些材料。”
他把桌上的文件翻來翻去,然後該道。
“一個英國人開著汽車從波斯到伊拉克旅行時被擊斃——據說是被一群歹徒擊斃的。一個庫爾德族商人從山上往下走,遭到伏擊,被殺害了。還有一個庫爾德人阿布杜勒·哈桑,由於被懷疑是香煙走私販,被員警槍斃了。在盧旺都茲路上發現了一具屍體,後經鑒定證實是個美國卡車司機。這幾個人的外貌都大致差不多。身高、體重、頭發和體形都和卡米凱爾相似。他們寧可錯殺幾個人,也要竭盡全力搞掉他。只要他到了伊拉克,危險就會加劇。大使館的花匠,領事館的服務人員,機場、海關和火車站的工作人員都可能是他們的人……所有的旅館都已受到監視……他們佈置了一條嚴密的封鎖線。”
克羅斯畢揚起了眉毛。
“你認為他們撒下了這麼大的網嗎,先生?”
“這一點,我沒有懷疑。即使在我們的行動中也有走漏消息的情況。這是最糟糕的了。如何才能使我確信,我們為保證卡米凱爾安全來到巴格達所採取的措施,對方還沒有得到情報?正如你所知道的,在對方營壘裡雇用一個人,這是搞偵破的基本策略之一。”
“你懷疑—什麼人嗎?”
達金慢慢地搖了搖頭。
克羅斯畢歎了口氣。
“與此同時,”他說,“我們繼續進行下去嗎?”
“是的。”
“克羅夫頓·李怎麼樣?”
“他同意來巴格達。”
“什麼人都要來巴格達,”克羅斯畢說,“根據你剛才說的,連喬大叔都要來。可是,如果總統發生什麼意外——當他在這兒的時候——就會發生劇烈的騷動。”
“不能出任何問題,”達金說,“這是我們的職責,要保證不出問題。”
克羅斯畢走後,達金一邊伏案工作,一邊低聲嘟嚷著:
“他們來到了巴格達……”
他在吸墨紙上畫了一個圓圈,在下麵寫上“巴格達”這個地名,然後,在周圍草草地畫了一頭駱駝、一架飛機、一艘輪船和一列噴著濃煙的火車一這一切都在圓圈周圍。接著,他又在吸墨紙的一角畫了個蜘蛛網,在蜘蛛網的中央寫了一個人名:安娜·席勒。他又在圓圈下麵畫了一個大問號。
然後,他拿起帽子,離開了辦公室。當他沿著拉希德大街走著時,有人向另一個人打聽他是誰。
“他?哦,他是達金。在一個石油公司工作。是個好人,但是從來也沒升上去。沒有·一點兒生龍活虎的勁頭。有人說他愛喝酒。他永遠也不會飛黃騰達。在這個地方,你得有那麼一種魄力,才能飛黃騰達。”
二
“席勒小姐,你收到了關於克魯根霍夫財產的報告了嗎?”
“收到了,摩根賽爾先生。”
席勒小姐為人沉著,能幹。她把文件一聲不響地送到經理面前。
他一邊讀著,一邊咕噥著。
“我看,倒是很令人滿意的。”
“我當然也是這樣認為的,摩根賽爾先生。”
“史沃茨在這兒嗎?”
“他正在外間辦公室等著哪。”
“立即把他帶來。“
席勒小姐按了按電鈕——-這是六個電鈕當中的一個。
“摩根賽爾先生,你需要我留在這兒嗎?”
“不,席勒小姐,你不用留在這兒啦。”
安娜.席勒悄悄地走了出去。
她長著滿頭淡淡的金黃色的頭發──但不是那種迷人的金黃色,她那金黃色的頭發從前額向後梳,整齊地卷在脖根兒。她那一雙淡藍色的聰明的眼睛透過一副高度數的近視眼鏡觀察著世界。她五官端正,面孔小巧玲嚨,但缺乏表情。她能在這個世上發跡,不是靠她的魅力,而是完全靠她的精明能幹。不論什麼事情,不論事情多麼複雜,她都能記得住,不用查記事簿她就能說出需要的名字,日期和時間。她可以把一個龐大的辦事處的班子組織得井井有條,象膏足了油的機器一樣運轉。她本人就是謹慎的化身,而且,雖然她約束自己,遵守紀律,但從不情緒低沉。
奧托·摩根賽爾是摩根賽爾、布朗和什波柯國際銀行的首腦,他深知安娜·席勒所做的工作,遠遠不是單純能用金餞償付的。他完全信賴她。她的記憶力,她的閱歷,她的判斷能力以及她那冷靜的頭腦都是非常可貴的。他付給她極高的薪金,如果她曾經要求增加的話,他本來還可以再多付一些。
她不僅瞭解他所經營的業務的詳情,而且也瞭解他的私生活的詳情。當他向她徵求關於第二個摩根賽爾太太的意見的時候,她建議他們離婚,並提出了贍養費的確切數目。她從不流露什麼同情或好奇的感情,他可能會說,她不是那種女人,他覺得她沒有什麼感情,而且他從來沒有想要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麼。如果他被告知她有什麼想法——除了與摩根賽爾、布朗和什波柯公司以及與奧托·摩根賽爾本人有關的問題以外,有什麼想法的話,那才會使他真正感到瞠目結舌。
所以當她說她准備離開他的辦事處時,他覺得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摩根賽爾先生,如果可能的話,我要求請三個星期的假,從下星期二開始。”
他雙眼盯著她,很不自在他說:“這兒的工作會很棘手的——會十分棘手的。”
“我想不會很困難,摩根賽爾先生,威格特小姐完全有能力處理各類問題。我把我的筆記給她,把工作中的要求詳細地交待給她。科思沃爾先生可以經管艾舍·摩格那方面的業務。”
他仍然很不自在地問道:
“你沒有生病吧?沒有發生什麼事情吧?”
他不能設想席勒小姐會生病,就連細菌都很尊重安娜·席勒,不去光顧她。
“噢,不,摩根賽爾先生,我沒生病,我要到倫敦去看望我姐姐。”
“你姐姐?”他不知道她還有個姐姐。他從沒想到席勒小姐還有什麼家庭或親屬。她從沒提到過家裡還有什麼人。而現在她卻很隨便地提起倫敦還有個姐姐。她去年秋天跟著自己在倫敦呆過些日子,可是那時她從沒有提到過有個姐姐。
他覺得感情上受到了損傷,說道:
“我從來不知道你有個姐姐在英國呀!”
席勒小姐微微一笑。
“噢,是的,摩根賽爾先生,她跟一個英國人結了婚,此人和大英博物館有關系。她得動次大手術,要我去照顧她。我很想去。”
換句話說,奧托·摩根賽爾看得出,她是決心要走的。
他嘟嚷著說:“好吧,好吧……,盡快回來。我從沒有見過市場變化得這麼劇烈。所有這一切都是該死的共產主義搞的。隨時可能爆發戰爭,我有時候想,這是唯一的解決辦法了。整個國家都千瘡百孔——千瘡百孔。而現在,總統已決定出席巴格達的這次愚蠢的會議。依我看,這是個騙局。他們竭盡全力想搞掉他。巴格達!這個最稀奇古怪的地方!”
“噢,我相信警衛工作一定很嚴密,”席勒小姐安慰他說。
“去年他們搞掉了波斯的沙阿,是不是?他們在巴勒斯坦又搞掉了勃納道特。簡直是發瘋了——就是發瘋了。”
“不過,”摩根賽爾先生心情沉重地補充說,“可以說,整個世界都發瘋了。”
第二章
維多利亞·瓊斯悶悶不樂地坐在費茨詹姆斯公園裡的一條長凳上,全神貫注地回憶著——或者,可以說是全神貫注地反省著——一個人的特殊才能用在錯誤的時刻所必然帶來的損害。
維多利亞和我們大多數人一樣,是個既有優點也有缺點的姑娘。她的優點是大方,熱心,有膽量。她生來喜歡冒險活動,這一特點在當代也許會被認為是個優點,也許是其反面,因為人們認為安全是最重要的事情。她最大的缺點是,不論在需要或是不需要的時候,都愛說謊。隨意捏造事實,對維多利亞具有極大的吸引力,使她難以抗拒。她說起謊來,流利,坦然,具有藝術家的熱情。假如維多利亞在某種場合遲到了(她經常遲到),她如果編造個藉口,咕咕噥噥地說什麼她的表停了(事實上,她的表的確經常停),或是公共汽車不知為什麼原因誤了點,那就顯得大不夠味了。對維多利亞來說更可取的是,她可以煞有介事地陳述她編造的事實,如從動物園裡逃出來的一隻大象橫躺在公共汽車幹線上,擋住了她的去路;或是碰到一群暴徒正在令人毛骨悚然地搶劫,而她本人還幫了員警的忙。在維多利亞看來,理想的世界應該是這樣的一個世界:那裡,老虎在斯特蘭裕大街上潛藏活動,危險的歹徒在徒亭大街上出沒。
盡管維多利亞是個苗條的姑娘,體態勻稱,雙腿長短粗細適中,但她的面貌卻很可能被認為十分平庸。她的面孔小巧,五官端正。但是一個追求者曾經調皮地說她長了一副“小橡皮臉”,它能千變萬化,模仿任何人的面孔,令人感到吃驚。
就是因為最後提到的這個本事,導致她處於目前的困境。她是格雷霍姆大街上格林霍爾茨、西門子和萊德伯特公司的打字員。這天上午,她感到十分乏味,就給另外三位打字員和辦公室的勤雜員模仿起格林霍爾茨太太來她丈夫辦事處時的樣子,借此消磨光陰。因為她確信格林霍爾茨先生去拜訪他的律師去了,便毫無顧忌地表演起來。
“你為什麼說我們不需要諾爾出的長條沙發,親愛的?”她大聲地哀求,“狄夫泰克斯太太有一個鐵藍色緞子面的沙發。你說手頭很緊,可是你到帶上那個金發女郎出去吃飯、跳舞。好啊!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要是再帶上那個姑娘,我就買沙發,要梅花顏色的面,金黃色的墊子。你要說是因公事吃飯,你就是個大混蛋。哼,回來襯衣上全是口紅。所以我偏要買諾爾出的長條沙發,還要皮披肩,要好的,象水貂一樣,噢,不是真水貂的,我要讓他賣便宜點,這是一筆好交易——”
觀眾突然消失了,她們開頭看得出了神,可是現在卻突然,一齊回到自己桌前工作,使得維多利亞停住了表演,回頭一看,格林霍爾茨正站在門口看著她呢。
繼多利亞一時找不到什麼合適的話題,只是叫了聲,“哎喲!”
格林霍爾茨先生哼了一聲。
他把大衣一扔,進了自己的私人辦公室,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幾乎同時,他按響了電鈴,兩短一長。這是召喚維多利亞的信號。
“這是叫你的,瓊斯,”一個同事多嘴說,眼睛裡流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情。其他幾個打字員也懷著同樣的惡意,喊道:“瓊斯,你要倒楣啦,”
“瓊斯,他會狠狠地訓你的。”辦公室的勤雜工是個令人討厭的孩子,這時他滿意地用食指在脖子上劃了一下,可怕地叫了一聲。
維多利亞拿起筆記本和鉛筆,儀態大方,努力裝出自信的樣子,走進了格林霍爾茨先生的辦公室。
“格林霍爾茨先生,是叫我嗎?”她小聲地問,神情自若地望著格林霍爾茨先生。
格林霍爾茨先生一隻手撚著三張一鎊的鈔票,另一隻手在口袋裡摸來摸去,想找幾個硬幣。
“噢,你來了,”他說,“我對你煩透了,年輕的小姐。我現在准備付給你一個星期的薪水,立刻打發你走,你有什麼特殊理由認為我不該這樣做嗎?”
維多利亞是個孤兒,剛想張嘴解釋,說正在動大手術的母親的處境如何攸她情緒低落,以至如此輕率失禮,她母親的生活全靠她這點微薄的薪水來維持,可是,她一看到格林霍爾茨先生那副令人討厭的面孔,就閉上了口,並且改變了主意。
“再好不過啦,”她精神飽滿、高高興興地說,“我想你百分之百地正確,如果你知道我真正的含義的話。”
格林霍爾茨先生看來有點吃驚。以前解雇人時,從來沒有人這樣表示贊同和祝賀。為了遮掩自己的尷尬心情,他把擺在面前桌上的一堆兒硬幣數了數,然後又在口袋裡摸了摸。
“還少九個便士,”他悶悶不樂地小聲嘟噥著。
“沒關系,”維多利亞和善地說,“拿去看電影,或是買糖吃吧!”
“看來也沒有郵票。”
“不要緊,我從來不寫信。”
“我隨後就給你寄去。”格林霍爾茨先生說道,但他自己也沒有把握會這樣去做。
“別麻煩了。寫封解雇證明信怎麼樣?”維多利亞問道。
格林霍爾茨恢復了常態。
“我為什麼要給你開解雇證明信?”他氣沖沖地質問。
“這是很自然的事,”維多利亞回答。
格林霍爾茨先生拿了一張紙擺在眼前,草草地寫了幾行字,隨手扔在她面前。
“這樣行了吧?”
瓊斯小姐在我處任速記打字員,為時兩個月。她的速記很不準確,而且拼寫錯誤很多。由於在上班時間不做工作而被解雇。
維多利亞作了個怪相。
“簡直不能稱其為證明。”她說。
“我也沒把它當作證明寫,”格林霍爾茨先生說。
“我想,”維多利亞說,“至少你應該說我為人正直,嚴肅認真,作風正派。我就是這樣的人,你應該清楚。或許你會補充上我謹慎周到。”
“謹慎周到?!”格林霍爾茨大叫起來。
繼多利亞那天真無邪的目光正好和他的視線相遇。
“謹慎周到,”她溫和地說。
回想起維多利亞速記下來又列印出來的各種信件,格林霍爾茨先生決定,與其積怨,不如慎重為好。
他把那張紙抓過來撕了,又重新寫了一份。
“瓊斯小蛆在我處任速記打字員,為時兩個月,她之所以離職系由於辦公室人員過剩之故。”
“這回怎麼樣啊?”
“本來可以寫得好一些,”維多利亞說,“不過,就這樣吧。”
所以,就這樣,維多利亞口袋裡裝著一個星期的薪水(還差九個便士),坐在費茨詹姆斯公園的一條長凳上沉思著。這個公園是個三角形的種植園,長著很不景氣的灌木,中間是座教堂,旁邊是個高大的倉庫,從倉庫頂上可以俯瞰全景。
不論哪一天,只要不下雨,維多利亞都到賣冷飲的櫃檯那兒買上一份乳酪、一個蒿芭和西紅柿夾心麵包,在這個人工設置的鄉村環境中吃一頓簡單的午餐,這已成為習慣了。
今天,她一邊沉思著,大口地嚼著,一邊告誡著自己——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不論做什麼事情都要考慮時間和地點,辦公室顯然不是模仿老闆太太的地方。今後,她必須克制自己易於感情沖動的天性,就是因為這個,她才把老闆太太來辦公室這樁不值一提的小事大加渲染的。眼下,她是擺脫了格林霍爾茨、西門子和萊德勃特公司。不過,她充滿了樂觀的信念,認為能在別的地方再找到一個工作。每當她快要找到一個新的職業的時候,她總是非常高興的。她總認為,誰也不會知道將來可能發生什麼事。
她把剩下的一點麵包渣兒扔給三隻早就等在一旁的麻雀,它們立刻不顧一切地爭著吃了起來。這時她突然覺察到有個青年男子坐在長凳的另一頭。她剛才已經恍恍惚惚地覺得旁邊有人,但是因為她腦海中對將來充滿了美好的打算,直到現在她才好好地看了看他。她所看到的這個人(實際上是從眼角斜著看的),很討她喜歡。這個年輕人面貌俊秀,象天使一般可愛,但是他的下巴給人一種堅毅的感覺,那雙眼睛藍得出奇。維多利亞心中暗想:他可能已經懷著含而不露的愛慕之情,打量她半天了。
繼多利亞向來不怕在公共場合與陌生的男子交朋友,她那認為自己是個具有高超判斷能力的人,而且能很好地制止單身男子的任何過分的舉動。
維多利亞大大方方地朝他笑了笑,這位年輕人的反應就象牽線木偶一般。
“喂,”這位年輕人說,“這是個好地方,你經常到這兒來嗎?”
“差不多每天都來。”
“真遺憾,我以前沒來過這兒,你剛才是吃午飯嗎?”
“是的。”
“我想你肯定還沒吃飽。我要是只吃兩塊夾心麵包,准得餓壞的。咱們一塊到陶頓厄姆柯特大街那個店裡吃點香腸怎麼樣?”
“謝謝,不必了,我現在吃不下了。”
她倒是期待著他會說:“改日再去吧。”可是他並沒有說,只是歎了口氣,然後說:
“我叫愛德華,你呢?”
“維多利亞。”
“為什麼你們家的人給你起個車站的名字?”
“維多利亞不光是車站的名字,”瓊斯小姐指出,“有個女皇,也叫維多利亞。”
“嗯,是的,你姓什麼?”
“瓊斯。”
“維多利亞·瓊斯,”愛德華又說了一遍,接著搖搖頭,
“你的姓和名字合不到一塊兒。”
“你說對了,”維多利亞挺有感情地說,“若是我叫珍妮,那就好多了——珍妮·瓊斯。可是維多利亞需要加點什麼字,使它更有風度,比方說,維多利亞·賽克維爾──韋斯特。一個人就是需要諸如此類的名字,念起來順口。”
“你可以在瓊斯前面加個什麼字,”他用贊成的口吻說。
“貝德福德·瓊斯。”
“凱裡斯布魯克·瓊斯。”
“倫斯戴爾·瓊斯。”
這時,愛德華看了一下表,突然吃驚地叫了起來,這一和諧的遊戲便中斷了。
“我得立即趕回我那個該死的老闆那兒去——噢——你呢?”
“我失業了,今天早晨被解雇的。”
“噢,真遺憾,”愛德華十分關心地說。
“嗯,用不著同情,我一點兒都不遺憾。因為一方面我可以很容易地另找工作:此外,這也是件很可笑的事兒。”
她給愛德華活靈活現地表演了一番今天早晨的那場戲,重新模仿了格林霍爾茨太太,這引起了愛德華的極大興趣,以致更耽誤了他返回老闆那兒的時間。
“維多利亞,你太了不起了,”他說,“你應該登臺表演。”
維多利亞滿意地微笑了一下,接受了他的稱贊,又說,若是他自己不想遭到解雇的恬,最好馬上離開這裡。
“是的——我不會象你那麼容易找到其他工作。當個出色的速記打字員那太好了,”從愛德華的聲音中可以聽出是在羡慕她。
“實際上我並不是個出色的速記打字員,”維多利亞坦率地承認,“可是,很幸運的是,即使是最差勁的速記打字員現在都可以找到這樣或那樣的工作——至少可以找到個教育機構的,或是慈善機構的工作——他們付不起高工資,所以願意雇我這樣的人。我最喜歡學術方面的工作。那些科學名稱和術語太可怕了,如果你拼錯了,也不會太丟人,因為誰也不能全都拼對。你做什麼工作?我估計,你是剛從軍隊裡退伍的。是皇家空軍嗎?”
“猜得好。”
“戰鬥機駕駛員?”
“又猜對了,他們給我們找個工作,就算夠意思的啦。但是你知道,問題在於我們不是什·麼智慧過人的人。我的意思是,皇家空軍的人不需要智慧過人,他們把我安置在一個辦公室裡,天天搞一大堆資料、數字,還得做其它傷腦筋的工作,我對此真是一籌莫展,全部工作看來沒有一點目的性,可是事情就是如此。發現自己一無是處,心情難免有點難受”
維多利亞同情地點了點頭,愛德華又痛苦地說了下去:“接不上碴兒,一點也摸不著頭緒。戰時還可以,你可以以高昂的熱情去戰鬥。比方說,我獲得了飛行優異十字勳章。可是現在,哼,我可以把自己從地圖上勾銷了。”
“可是,應該──”
維多利亞突然停住了。她感到難以用言語來表達這樣一種想法,即一個人具備獲得飛行優異十字勳章的優秀品質,在二十世紀的第五十個年頭應該有個適當的位置。
“這使我情緒相當低沉,”愛德華說,“我是說一無是處。啊,我最好還是趕快走吧。我想說,你如果不介意……也許這是很不禮貌的……如果我只是……”
正當維多利亞吃驚地睜大眼睛,紅著臉結結巴巴想說什麼的時候,愛德華拿出了個小照相機。
“我想給你照張快相。我明天就要到巴格達去了。”
“到巴格達去?”維多利亞非常掃興地叫了起來。
“是的。我是說我希望現在……不去。今天一大早我是高高興興地想去。我想離開這個國家,所以才接受了這個工作。”
“什麼樣的工作?”
“說起來,可真夠人幹的。文化一一詩,都是這方面的事情。我的上司是個叫賴斯波恩的博士,他的名字後面有一大串頭銜。他跟你說話的時候,總是兩眼透過夾鼻眼鏡深情地盯著你。他極其熱衷於改革社會的活動,為此四處宣傳。他在邊遠的地方開了幾個書店一在巴格達也要開一個。他讓人把莎士比亞、彌爾頓的著作分別譯成阿拉伯文、庫爾德文、波斯文和亞美尼亞文,這些書可以隨時買到。我想他這樣子太傻了,你可以看到英國文化協會也在各處幹著類似的事。不過,他還是要這麼幹。他總算給了我工作幹,所以我不該埋怨。”
“你到底做什麼工作呢?”維多利亞問道。
“噢,歸結起來說,就是作那個老傢伙手下,一個唯唯諾諾的人,一個打雜的;買票,預定座位,填寫護照表格,把他所有那些令人討厭的詩稿整理裝箱,東跑西顛,什麼地方都得去。我猜想我們到那兒是去搞親善運動的──那是一個受到稱贊的青年運動——各民族的青年人都聚集到一起,共同努力來改革社會。”愛德華的語調越來越低沉,“坦白講,這個工作夠人嗆吧?”
維多利亞沒法說出什麼鼓勵的話。
“現在,”愛德華說,“如果你不十分介意的話,一次是側著身子,一次是正面看我。嘿,太好了——”
照相機卡嚓、卡嚓響了兩下,維多利亞顯得十分愉快,而且有些自鳴得意,一個年輕的女子使富於吸引力的男子對她產生了好感時,都是如此,
“可是太不是時候了,我剛剛遇到了你,就得離開了,”愛德華說,“我現在是三心二意的,又想去,又想放棄這個機會——可是我又想,臨走了這樣做不怎麼合適——而且,那些令人討厭的表格、簽證什麼的都辦好了。那兒的工作不太會令人感到愉快,你說是嗎?”
“也許不會象你想像的那麼糟糕,”維多利亞安慰他說。“很難說,”愛德華表示懷疑。“奇怪的是,”他又補充說,“我有一種感覺,其中有什麼事情有些可疑。”
“可疑?”
“是的,不真實。不要問我為什麼。我也沒有什麼理由。一個人有時候會有這種感覺的。有一次關於機油的事兒,我就有這樣的感覺。折騰了半天,果然發現,在備用齒輪泵中插進去了一個墊圈。”
愛德華用的這些技術術語使得維多利亞難以理解,但是大概意思她還是明白了。
“你認為賴斯波恩他是個冒牌貨嗎?”
“看不出他是什麼樣的人。我是說他非常值得人尊敬,很有學問,是好幾個協會的成員——一經常跟大主教們、大學校長們聚會。不,這只是一種感覺——時間會證實的。再見,希望你也能來。”
“我也希望去,”維多利亞說。
“你現在打算幹什麼?”
“到高爾大街的聖·吉爾德里克辦事處去找個工作,”維多利亞抑鬱不歡地說。
“再見吧,維多利亞。分離,就意味著死亡。”1愛德華用地道的英國口音補充說。“那些法國佬懂得這一套。我們英國人只知道嘮嘮叨叨,說分手的時候,既甜蜜又痛苦——真是蠢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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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句是用法語講的。——譯者注
“再見,愛德華,祝你走運。”
“我估計你不會想念我的。”
“我會的。”
“你跟我從前見到過的所有的姑娘們都是截然不同的……但願……”這時,大鐘走到一刻鐘的地方敲響了,愛德華說:“噢,見鬼!我得趕緊飛跑……”他的身影立刻消逝,被倫敦這個巨大的城市吞沒了。維多利亞仍然坐在凳子上,陷入了沉思。她意識到頭腦中有兩條鮮明的思路。
一條是聯想到羅密歐與朱麗葉。她覺得,她和愛德華有點處於這不幸的一對的地位,雖然羅密歐和朱麗葉也許曾用上等人的語言表達過愛慕之情。可是,維多利亞想,他們的處境是相同的。初次相遇,一見傾心——遭到嚴重挫折——兩顆相愛的心各奔一方。這時她的老保姆過去經常背誦的一首童謠卻浮現在她的腦海中:
朱姆勃對愛麗絲說我愛你,
愛麗絲對朱姆勃說我不相信你,
如果你真地象你說得那樣愛我,
你就不會到美國去,把我留在倫敦動物園裡。
把美國換成巴格達再確切不過了!
最後,維多利亞站了起來,把腿上的麵包渣兒撣掉,飛快地走出費茨詹姆斯公園,朝著高爾大街走去,維多利亞做出了兩個決定:第一個決定是,她(象朱麗葉一樣)愛上了這個年輕人,並打算和他結婚。
維多利亞做出的第二個決定是,鑒於愛德華很快就會到達巴格達,她唯一的出路就是也到巴格達去,這時,她思想中占主導地位的問題是如何實現這個願望。這個願望,不論通過這種方式,或是那種方式,都能夠得到實現,關於這一點,維多利亞毫不懷疑。她是個性格樂觀、而又有魄力的年輕姑娘。
分離是這樣的甜蜜,又是這樣的悲傷,她的這種感情和愛德華一樣強烈。
“不管怎麼樣,”維多利亞自言自語地說,“我必須到巴格達去!”
第三章
薩沃伊旅館用對待老顧客的那種熱情接待了安娜·席勒小姐。他們問候了摩根賽爾先生的健康,並且向她保證,如果房間不理想,她盡管說一聲。因為安娜·席勒是美元的代表。
席勒小姐洗了個澡,換好了衣服,給肯辛頓區的一個地方打了個電話,然後乘電梯下了樓,走出了旋轉門,叫了一輛出租汽車。汽車開過來,她上了車,讓司機開到邦德大街的卡梯爾珠寶店。
出租汽車一拐出薩沃伊旅館,開到斯特蘭德大街口時,一個身材矮小的黑色面孔的男子,正站在櫥窗前看裡面的陳列品,這時他突然看了一下表,叫了一輛出租汽車。這輛汽車湊巧正好往這邊開過來,可是在幾秒鐘之前,一位手持包裹、焦急不安的婦女叫車,這位司機卻裝作沒有看見。
這輛出租汽車沿著斯特蘭德大街行駛,和前一輛出租汽車保持一定距離,使它在視線之內。這兩輛車在繞著特拉法加廣場行駛時,被紅燈攔住,第二輛車裡的人從左邊車窗往外看了看,微微打了個手勢。一輛停在邊道上、靠近英國海軍部的拱門的私人汽車啟動了馬達,急駛進車流中,緊跟在第二輛出租車的後面。
汽車的長龍又向前移動了。安娜·席勒的車隨著駛往坡爾美爾大街的車流向左轉彎。這時,小黑個子的汽車突然轉向右邊,繼續繞著特拉法加場行駛。那輛灰色的標准牌私人汽車現在緊跟著安娜·席勒。車裡面坐著兩位乘客。開車的是位面日清秀、但有點茫然的青年人,坐在他旁邊的是一位服飾講究的年輕婦女。這輛標准牌汽車緊跟著安娜.席勒的汽車,沿著皮卡迪利大街行駛,然後又駛上邦德大街。這時,卒突然剎住了,那位年輕婦女下了車。她照例愉快地喊了聲:
“非常感謝。”
汽車開走了。那位年輕婦女一邊走著,一邊不時地朝著一個窗子裡面張望。在前面一個十字路口處,車流停了下來。這位年輕婦女從那量輛標准牌汽車和安娜·席勒的汽車旁邊走過,來到了卡梯爾珠寶店,走了進去。
安娜·席勒付了出租車費,走進了卡梯爾珠寶店。她看了一會兒各種各樣的珠寶,最後挑選了一隻鑲著藍寶石和鑽石的戒指。她寫了一張由一家倫敦銀行支付的支票。店員一看見支票上她的名字,言談舉止立即顯得格外熱情。
“席勒小姐,很高興能在倫敦再次見到你,摩根賽爾先生也來了嗎?”
“沒有。”
“我是想問一下。我們這兒有一塊非常珍貴的藍寶石——我知道。他對這種珍貴的藍寶石非常感興趣,你有意看一下嗎?”
席勒小姐表示她願意看一看。看過之後,當然贊賞了一番,並且答應一定要轉告摩根賽爾先生。
她出來以後,又來到了邦德大街。那位年輕婦女本來一直在看著回形耳環,這時,便對店員說自己拿不定主意,也出來了。
那輛灰色的標准牌汽車本來在格拉弗頓大街上向左轉去,然後又開到皮卡迪利廣場去了,現在剛剛又開到了邦德大街。那位年輕婦女裝著沒有看見。
安娜·席勒已經拐了個彎兒,來到了阿卡德大街,進了一家花店。她要了三打長杆玫瑰、一盆又大又漂亮的紫羅蘭、一打白丁香花枝,還有一花瓶含羞草。她留了一個地址,讓他們把花送去。
“一共十二鎊十八便士,小姐。”
安娜·席勒付了錢,便走了出去。那位年輕婦女剛走進。來,問了一下一束櫻草花的價錢,但沒有買。
安娜·席勒穿過邦德大街,沿著勃靈頓大街往前走,又拐進了塞維裡·羅大街。她走進一家服裝公司,這家公司主要承做男裝,偶爾也照顧一些受到特別優待的女顧客,為她們剪裁衣服。
勃爾福德先生以接待高貴顧客的舉止,向安娜,席勒小姐寒暄了一陣,接著便商量使用什麼衣料。
“很幸運,我可以給你用我國出口的衣料。席勒小姐,你什麼時候回紐約去?”
“二十三號。”
“我們可以做好,沒問題。你是坐巨型客機走吧?”
“是的。”
“美國情況怎麼樣?我們英國的情況非常糟糕。”勃爾福德先生搖了搖頭,就象醫生講述病人的病情一樣。”人們對待事情沒有一點熱情,不知你理解我這句話的意思沒有。凡是來我這兒找工作的,沒有一個人為有這樣一種好職業感到驕做的。席勒小姐,你知道誰給你剪裁衣服嗎?是蘭特維克先生──今年七十二歲了,只有他才能給我們最高貴的顧客剪裁衣服,他是我店裡唯一能信得過的人。其他的人——”
勃爾福德先生擺了擺他那圓胖的手,表示其他人根本不行。
“質量,”他說,“我們英國以往在質量上很享盛名。質量!決不粗制濫造,決不華而不實。我們要想大批生產,就達不到質量要求,這是事實。席勒小姐,你們國家在這方面很有專長。我再說一遍,我們國家代表的應該是質量。我們做起書情來,肯花時間,不怕麻煩,做出來的成品,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能夠比得上。噢,你看哪天來試試衣服?下個星期的今天?”
安娜·席勒穿過在陰暗處堆放著的大包大包陳舊的布料,來到明亮的街上。她叫了一輛出租汽車,朝薩沃伊旅館開去。這時,另一輛出租汽車剛剛開到大街的對面,裡面坐著那個小黑個子,這輛汽車也沿著同一路線向前行駛,但沒有拐進薩沃伊旅館,而是繞到河堤那裡,接了一個矮胖的婦女上車,那個婦女剛剛從薩沃伊旅館的營業處大門走出來。
“怎麼樣,路易莎?她的房間搜查過了嗎?”
“搜查過了,什麼東西也沒有。”
安娜·席勒在餐廳裡吃的午飯。靠窗戶那邊為她留了一張桌子。餐廳總管十分關心地問候了奧托·摩根賽爾的健康。
午飯後,安娜·席勒拿了鑰匙,回到自己的房間。床已舖好,洗澡間放了新毛巾,到處都煥然一新。安娜走到兩個裝行李的輕便箱子跟前,一個開著,另一個鎖著。她看了看沒有上鎖的那只箱子裡的東西,然後從皮包裡拿出鑰匙打開了另一隻箱子。全部東西部很整齊,仍然象她原來擺放的那樣,表面上看不出什麼被人摸過或翻過的跡象。公文皮包放在最上面。小型萊卡照相機和兩卷膠卷還在一個角落裡,膠卷仍然密封著,沒有被人打開。她用手指甲刮了一下公文皮包折蓋,把它掀了起來,這時,她微微地笑了。一根幾乎看不見的金黃色頭發不見了。她熟練地在光亮的公文皮包上撒了一點敷面香粉,然後又吹掉,公文皮包幹淨、光亮,沒有指紋。可是那夭早晨,她給她的光滑的亞麻色的發罩上了潤發油後,還拿過這個公文皮包,上面應該有她自己的指紋。
她又笑了。
“幹得好,”她自言自語地說,“但是還不十分地道……”
她麻利地收拾了一個小型短途旅行箱,又下了樓,叫了一輛出租汽車,叫司機把車開到埃爾姆斯雷弗公園路十六號。
埃爾姆斯雷弗公園路是肯辛頓區一個安靜而又肮髒的廣場,安娜付了車費,登上通向油漆脫落的前門的台階,按了按電鈴。幾分鐘後,一位年長的婦女帶著驚奇的神情開了門,但立刻露出了歡迎的微笑。
“埃爾絲小姐見了你會多高興啊!她在後面的書房裡。就是因為想到你要來。她的情緒才這麼好。”
安娜很快地走過漆黑的過道,推開了盡頭的那扇門。這個房間又小又陳舊,但是看上去很舒適,撰著幾把大而破舊的安樂椅。安娜一進屋子,坐在一把椅子上的那位婦女立刻跳了起來。
“安娜,親愛的。”
“埃爾絲。”
這兩位婦女親熱地接了吻。
“都安排好了。”埃爾絲說,“我今晚就住進去。我希望——”
“放心吧,”安娜說,“一切都會很順利的。”
那個小黑個子穿了件雨衣,走進肯辛頓車站附近高街的一個公用電話間,撥了號碼。
“威爾哈拉電唱機公司嗎?”
“是的。”
“我是桑德斯。”
“是河裡的桑德斯嗎?哪條河?”
“底格裡斯河。報告A.S1的情況。今天早晨從紐約來。到過卡梯爾珠寶店,買了只鑲著藍寶石和鑽石的戒指,價值一百二十鎊,還去過珍妮·坎特花店——花的價錢是十二鎊十八先令,叫人送到波特蘭廣場的一家私人小醫院去。在勃爾福德和艾沃瑞衣店定做了上衣和裙子。據現在所知,這幾個公司跟她沒有什麼可疑的聯系,但是今後要予以特別的注意。A.S.在薩沃伊旅館的房間已經查過,沒發現任何可疑的東西。箱子裡有個公事包,裡面裝著與沃爾芬斯坦斯公司合併的檔,都是公開的。有個照相機,還有兩卷看來沒有曝光的膠卷,可能是直接影印資料的膠卷,可能是用這兩卷頂替了別的膠卷,但是據以前偵察的情況,原來的膠卷是肯定沒有曝過光的。A.S.帶了一個小型短途旅行箱,到埃爾姆斯雷弗公園路十六號她姐姐那兒去了。她姐姐今晚要住到波特蘭廣場的私人小醫院去,動內髒手術,這已從醫院和外科預約登記簿得到證實。A.S.這次來訪看來完全是公開的,沒有流露一點兒不安情緒和意識到被跟蹤的感覺。據瞭解,她要在醫院過夜。薩沃伊旅館裡還保留著房間。已經訂了返回紐約的巨型客機機票,日期是二十三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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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指安娜·席勒。——譯者注
自稱河裡的桑德斯的那個人停了一下,又在原來的報告上加了幾句。
“如果你要問我是怎麼想的,我看全是騙人的把戲!亂花錢,這就是她幹的事兒。光買花就用了十二鎊十八先令!你說是不是?”
第四章
維多利亞連想都沒想過達不到目的可能性,這充分體現了她樂觀的性格。對她來說,這並不是什麼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毫不隱晦地講,她剛剛對那個富有魅力的年輕人產生了愛慕之心,而他就要離開自己到三千英里之外的地方去,這當然是件不幸的事。他本來是可以去亞伯丁,或是去布魯塞爾,乃至去伯明罕的。
維多利亞想,他偏偏要到巴格達去,臼己只好認倒楣。但是,盡管會有困難,她還是打算想方設法到巴格達去。維多利亞若有所思地沿著陶吞厄姆考特大道走著,考慮著有什麼辦法可以去巴格達。巴格達,他們在巴格達做什麼事情呢?據愛德華說是搞“文化事業”。她能夠做些文化方面的工作嗎?去找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行不行?這個組織經常往這兒或那兒派人,哪兒都派,有時是派到那些最令人嚮往的地方去。可是,維多利亞想道,這樣的工作一般是分配給那些曾獲得大學畢業學位、並早就參加社會活動的優秀的青年婦女的。
維多利亞決心去辦應該先辦的事情,做了最後決定之後,便來到一家旅行社,詢問了一些情況。看來到巴格達去沒有什麼困難。可以乘飛機;可以在海上長途旅行到達巴士拉;可以乘火車到馬賽,然後乘船到貝魯特,再乘車穿過沙漠;還可以取道埃及。如果有決心的話,整個旅行都可以乘火車,但是,日前取得簽證是很困難的,而且沒有把握。等你拿到簽證時,也可能已經過期了。巴格達是英鎊區,所以1錢不成問題,那就是說,無需兌換貨幣,從這個角度講不存在困難。總起來講,只要有六十至一百英鎊現金,赴巴格達是毫無困難的。
繼多利亞手頭有三磅十先令(還差九便士),自己還有十二先令,還在儲蓄銀行裡存著五鎊。所以,自己出錢去巴格達這個辦法看來雖然簡簡單單,卻是不可能實現的。
維多利亞又接著詢問,是否可以找個工作,例如空中小姐或服務員。可是她想,這些都是人們所渴望得到的職業,一定有很多人在競爭。
維多利亞又走訪了聖·吉爾德里克辦事處,辦事效率很商的斯潘瑟小姐坐在桌子後面,把她當作那些註定要經常來這個地方的人接待了她。
“哎喲,瓊斯小姐,是不是又失業了?我真希望最後那次……”
“很難呆下去,”維多利亞堅決地說,“我真不能原原本本地告訴你我都忍受了些什麼痛苦。”
斯潘瑟小姐蒼白的面頰由於愉快而泛起了紅暈。
“不會……”她開始說,“我希望不會。當時看起來,他不是那種人。可是,當然他有些粗野。我希望……”
“沒什麼,”維多利亞說。她勉強做出一副無力而倔強的笑容。“我能照顧自己的。”
“噢,當然,可是這是件不愉快的事兒。”
“是的,”維多利亞說,“是不愉快的,可是……”她又倔強地笑了一笑。
斯潘瑟小姐看了看記事本。
“聖·里昂納德未婚母親資助協會需要一名打字員,”斯潘瑟小姐說,“當然,他們給的薪水不會高……”
“有沒有可能,”維多利亞貿然地問,“在巴格達找個職業?”
“在巴格達,”斯潘瑟小姐大吃一驚地問。
維多利亞覺得本來不妨說在堪察加或在南極找個工作。
“我很想到巴格達去,”維多利亞說。
“我真沒有想到——你是說找個秘書的職業?”
“不管什麼工作都行,”維多利亞說,“當護士,當廚師,或是照顧一個精神病人,什麼工作都可以。”
斯潘瑟小姐搖了搖頭。
“恐怕不能抱很大希望。昨夭有個太太領著兩個小女孩到這兒來,願意出錢買一張去澳大利亞的機票。”
維多利亞擺了擺手,她對澳大利亞根本不感興趣。
她站了起來。“如果你聽到去巴格達的消息就通知我,只給我付去巴格達的機票錢就行,多了不要。”看到對方十分好奇的目光,又解釋說,“我有……噢……親戚在那兒。據說那兒有很多報酬很高的工作,當然,首先得先到了那兒。”
“是的,”維多利亞一邊走出聖·吉爾德里克辦事處,一邊自言自語地重複著,“必須得先到了那兒。”
維多利亞又增添了煩惱。每當一個人的注意力突然集中到一個名字或一個問題上時,便會只考慮這個名字或問題。這也是人之常情。維多利亞也是如此,這時,一切都好象突然蜂湧而至,迫使她的注意力集中到巴格達這個名字上。
她買的晚報上有一段報道,說著名的考古學家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已經開始對位於離巴格達一百二十英里的一個古老的城市穆裡克進行發掘。廣告欄仲介紹了到巴士拉的輪船航班(然後從那兒乘火車抵達巴格達、摩蘇爾等)。在她裝高統襪子的抽屜裡墊的那張報紙上,有幾行關于巴格達學生情況的報道,映人她的眼簾,《巴格達竊賊》正在附近影院上映。這裡有一家第一流的所謂高級趣味書店,她每次經過時,總是很注意地在櫥窗前看上一會兒。這時,櫥窗裡以十分醒目的位置展出《巴格達的哈裡發1——哈羅恩·艾爾·拉希德——新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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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哈裡發是伊斯蘭教國家政教合一的領袖的稱號——-譯者注
在她看來,整個世界突然變得對巴格達感起興趣來。而直到那天下午大約一點四十五分以前,她實際上從來沒有聽說過巴格達,當然也就從來沒有想到過它。
到巴格達去的前景是渺茫的,但是維多利亞絲毫沒有放棄的念頭。她的頭腦具有豐富的想像力,看待事物總是十分樂觀。她認為,如果你要做一件事,總會有某種辦法可以達到目的。
那天晚上她列出了下列可能前往巴格達的途徑:
到外交部碰碰運氣?
登個廣告?
到伊拉克公使館試試?
椰棗公司行不行?
去輪船公司問問?
英國文化委員會呢?
塞爾福裡奇情報局有辦法嗎?
公民諮詢局能幫忙嗎?
她不得不承認,上述途徑看來沒有一個是十分有希望的。她又在下麵加上:
不管怎樣,必須搞到一百英鎊。
由於昨夜她十分緊張地集中思考問題,加之滿意地想到自己不必再在早晨九點鐘准時到達辦公室,於是,維多利亞睡過了頭。
十點過五分的時候,她醒了,立即跳下床,開始穿衣服。正當她梳著她那不順溜的黑頭發,梳到最後一下時,電話鈴響了。
維多利亞伸手拿起了聽筒。
是斯潘瑟小姐打來的電話,她的聲音顯得十分激動。
“能找到你太高興了,親愛的。這真是最令人驚奇的巧合。”
“什麼?”維多利亞叫了起來。
“我剛才說過,這真是令人驚奇的巧合。漢米爾頓·柯裡普太大三天后要到巴格達去。她胳臂摔斷了,路上需要有人照顧,我就立即給你打電話。當然,我不清楚,她是否也到別的辦事處問過——”
“我馬上就去,”維多利亞說,“她在哪兒?”
“薩沃伊旅館。”
“她叫什麼怪名字?特裡普?”
“柯裡普,親愛的,就象紙夾子,可是有兩個P1。我想不通她為什麼,可是她是個美國人,”斯潘瑟小姐結束了她的話,好象一切都說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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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柯裡普(clipp)與紙夾於(paper clip)的第二個單詞發音相同。——-譯者注
“柯裡普太太住在薩沃伊,對嗎?”
“是漢米爾頓·柯裡普先生和他大太兩個人。實際上是柯裡普先生打的電話。”
“你真是個天使,”維多利亞說,“再見。”
她急忙撣了撣衣服,心裡多麼希望這身衣服質料不這麼低劣,又梳了梳頭,使頭發看起來不太蓬亂,而與一個守護病人的天使,一個有·經驗的旅行者的身分更加相稱。然後,她拿出了格林霍爾茨先生寫的證明信,一邊看著它,一邊搖了搖頭。
“我一定要另寫一封,比你寫的好得多”,維多利亞說。
維多利亞在格林公園下了九路汽車,走進瑞茲旅館。在汽車上,一位婦女正在看報,她從這位婦女的肩後很快地看了一眼,就是這一眼幫了她的大忙。她走進書寫間,以辛絲亞·布萊德伯裡太大的名義,慷慨地寫了幾行表揚自己的話(據報道,辛絲亞·布萊德伯裡太太剛剛離開英國到東非去了,……)“善於照顧病人,”維多利亞寫道:“各個方面都很能幹……”
她離開了瑞茲旅館,穿過大街,沿著阿爾伯麻勒大街走了一會,來到了鮑爾德頓旅館。這裡以高級牧師和由鄉間來的舊式有錢女人常來光顧而著稱。
她用稍微工整點的筆跡,把小寫的希臘字母“E”寫得整整齊齊的,又以蘭格主教的名義寫了封介紹信。
做了這番准備之後,維多利亞登上一輛九路汽車,直奔薩沃伊旅館。
她對接待處的人員說要見漢米爾頓。柯裡普太太,並介紹了自己的名字,說明是從聖·吉爾德里克辦事處來的。那個人正要把電話挪到自己跟前來,突然停住了,往對面一看,說:
“那就是漢米爾頓·柯裡普先生。”
漢米爾頓.柯裡普先生是個身材非常高的美國人,頭發灰白稀疏,外貌和善,說話慢條斯理。
維多利亞告訴了她自己的名字,並說是聖·吉爾德里辦事處介紹來的。
“哎喲,瓊斯小姐,請到樓上見見柯裡普太太。她還在房間裡。我估計她正在跟一位年輕小姐談話呢,也許現在她已經走了。”
維多利亞的心突然一抖,渾身覺得發涼。
果真是可望而不可及嗎?
他們乘電梯上了四層樓。
正當他們在舖了厚厚的地毯的走廊上走著時,一個年輕婦女從盡頭的一間屋裡出來,朝他們走過來。維多利亞有這麼一種幻覺,似乎是她自己從對面走來。她覺得有這種可能,團為這個年輕婦女穿的那身定做的衣服,恰恰是她自己所喜歡穿的。“而且也正合我的身,我跟她一樣高,我多麼希望把這身衣服從她身上剝下來,”維多利亞懷著原始社會女人那種野蠻心理想道。i
那位年輕婦女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她那淡淡的金色的頭發上戴著一頂小天鵝絨帽子,遮住了半個臉。可是漢米爾頓·柯裡普先生轉過身去看著她的後影,露出吃驚的神色。
“哎喲,”他自言自語地說,“誰能想到是她?安娜·席勒。”
他又解釋說:
“請原諒,瓊斯小姐。我認出這位年輕小姐,感到很奇怪,一個星期前,我在紐約見過她,她是我們一家大國際銀行的秘書……”
他說著停在走廊裡的一個房門前。鑰匙插在鎖孔裡,他轉了一下,打開了門,然後站在旁邊,讓維多利亞先進屋去。
漢米爾頓·柯裡普太太正坐在窗戶旁邊的一把高靠背椅子上,一見他們進來,就站了起來。她身材矮小,長得象只小鳥,目光敏銳,右胳臂打著石膏。
她丈夫介紹了維多利亞。
“嗨,太不幸了,”柯裡普太太上氣不接下氣地大聲說道“我們的旅行排程得很滿,現在正在遊覽倫敦,整個計劃都安排好了,票也訂了。瓊斯小姐,我打算到伊拉克去看望我那個結了婚的女兒,快兩年沒見到她了。可是,還沒有動身,倒摔了一跤。是在威斯敏斯特教堂下石頭台階的時候,一下子就摔在那兒了。他們急忙把我送到醫院,現在已經把胳臂固定住了,全部過程看來還不算太痛苦。就這麼回事,我現在一點辦法沒有了,到底我怎麼旅行呢,我也不知道。可是喬治呢,事情忙得脫不開身,再過三個星期也離不開。他建議我帶個護士和我一塊兒去。總之,我一旦到了那兒,身邊就不需要護士了。路上需要做的事兒,塞蒂都能幹,但是,那意味著還要付她回來的路費,所以,我想給辦事處打個電話,看看是否會找到一個人一塊兒去,而我只付去伊拉克的路費就可以了。”
“實際上我倒不是個地地道道的護士,”維多利亞說,並力圖顯示出她實際上是個護士……“但是,在護理方面我有很豐富的經驗。”她出示了第一張證明信。“我在辛絲亞·布萊德怕裡太太那兒工作了一年多。而且如果你需要寫什麼書信,或有什麼秘書工作要做,我在叔叔那兒當過幾個月的秘書,”維多利亞謙虛地說,“我叔叔是蘭格主教。”
“你叔叔是個主教,哎喲,太有意思了。”
維多利亞覺得,這一席話顯然給漢米爾頓·柯裡普夫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既然自己費了那麼大的周折,當然應該給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
漢米爾頓.柯裡普太太把兩張證明信遞給了丈夫。
“事情太如意了,”她恭恭敬敬地說,“這是天意的安排,是上帝對我的禱告顯靈了。”
維多利亞想道,事情就是這樣。
“你是打算在那兒找個什麼職業呢,還是去找親戚?”漢米爾頓.柯裡普太太問道。
維多利亞慌慌張張地偽造了證明信,真沒想到要講一講到巴格達旅行的理由。關於這一點,她毫無准備,得立即編造個藉口。昨天在報紙上看到的那一段報道出現在她的腦海中。
“我打算到叔叔那兒去,他是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她解釋說。
“真的?是那位考古學家嗎?”
“是的。”這時,維多利亞頭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是否給自己過多地攀了著名的叔叔。“我酷愛他的工作,但是,當然我不具備特殊的條件,所以談不到給我出路費去參加這次考察。他們的資金並不是非常充裕的。但是,如果我能自己出路費去,可以和他們在一起,幫他們做些工作。”
“一定是非常有意義的工作,”漢米爾頓·柯裡普先生說,“而且,美索不達米亞人當然是考古學研究的一個重要方面。”
“我估計,”維多利亞說著轉向柯裡普太太,“我那個主教叔叔目前去蘇格蘭了。但是我可以把他秘書的電話號碼給你們。現在她正在倫敦。她的號碼是比姆裡柯87693——是福爾厄姆宮的一個分機。她從十一點半以後都在那兒(維多利亞用眼睛偷偷瞧了一眼放在壁爐臺上的座鐘),如果你們要給她打電話瞭解我的情況的話,十一點半以後都可以。”
“喂,我相信——”柯裡普太大剛張嘴,她丈夫打斷了她的話。
“你知道,時問很緊迫。這架飛機後天就要起飛。瓊斯小姐,你有護照沒有?”
。“有,”維多利亞感到很幸運,幸虧去年到法國做了一次短期旅行,她的護照尚未過期。“我把護照帶來了,以防萬一用得著,”她補充說。
“啊,這就是我所說的你是個辦事的人,”柯裡普先生贊賞地說,如果還有其他候選人也在競爭,那人現在顯然會退出的。維多利亞有頂用的證明信,她還有兩個叔叔,還隨身帶著護照,這一切使她成功地被選中了。
“你需要簽證,”柯裡普先生拿著護照說,“我要到美國快運公司的一個朋友伯晉先生那兒去,他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你最好下午再來一趟,可以在必要的證件上簽字。”
維多利亞同意了。
房門在她身後關上了,她聽到漢米爾頓·柯裡普太太對丈夫說:
“多麼坦率的姑娘。我們太幸運了。”
維多利亞覺得內疚,臉上泛起了紅暈。
她急忙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坐在那裡,一直盯著電話機,准備模仿主教秘書那彬彬有禮和動聽的聲音,以防萬一柯裡普太太打來電話,瞭解她的情況。但是,柯裡普太太顯然已被維多利亞坦率的性格所感動,她不打算糾纏這些細節報了。總而言之,這個協定只不過是讓她做幾天旅伴而已。
各種證件都及時地填寫完了,並簽了字,必需的簽證也拿到了。而且,柯裡普夫婦要求維多利亞在薩沃伊旅館度過了最後一夜,以便很方便地幫助柯裡普大太第二天早晨七點鐘動身去航空公司大樓和希思羅機場。
第五章
兩天前,小船離開了沼澤地帶,沿著阿拉伯沙特河平穩地航行。水流湍急,因此劃槳的老人不需要費很大力氣。他劃槳的動作緩慢而有節奏,雙眼半睜半閉,他用幾乎聽不到的低沉聲音反復地唱著一首阿拉伯的悲歌。
年復一年,月複一月,阿布希勒·蘇萊曼這位來自沼澤地帶的老人,不知有多少次沿河順流而下,前往巴士拉。船上還坐著一個人,身著東西合璧的服裝,這種令人有些傷感的裝束當今是屢見不鮮的。他身穿帶條紋的棉布長袍,外面套了一件滿是油污、破舊不堪的土色外衣,一條褪了色的紅色針織圍巾塞到破外衣裡。他頭部的裝飾也顯示出了阿拉伯服裝的尊嚴,人人必戴的黑白相間的纏頭巾,用黑綢頭箍系牢,他的眼睛茫然直視,朝著河堤的方向模模糊糊地看著。不一會兒,他也開始哼起那首相同的曲調。他跟美索不達米亞這塊土地上成千上萬的人沒有什麼兩樣,絲毫看不出他竟然是個英國人,也看不出他隨身攜帶著一份秘密情報.這份情報,世界上幾乎每個國家的有勢力的人物都千方百計地企圖截獲,並要把他連同情報一起毀滅。
前幾周發生的事情仍在他的腦海中浮現。他回憶起:在山中遇到的埋伏;冰雪覆蓋著的山口;駱駝商隊;和攜帶微型“影院”的兩個人一起在寸草不生的沙漠中的那歷時四夭的艱難跋涉,住在黑帳篷裡的那些日子;以及隨著他的老朋友阿納茲部落遷徙的那段行程。這一切都是十分艱難,充滿著危險——一次又一次地偷越對方早已佈置好的企圖尋找並截獲他的封鎖線。
“亨利,卡米凱爾,英國偵探,三十歲左右,棕色頭發,黑色眼睛,身高五英尺十英寸,操阿拉伯語,庫爾德語,波斯語,亞美尼亞語,興都斯但語,土耳其語,以及很多山區方言。在土著部落人中有很多朋友,危險人物。”
卡米凱爾生於喀什加,父親在那兒任政府官員。他從啞啞學語起,講的都是些方言和土語——他的保姆們,及後來的撫養他的人們都是不同血統的土著民族。他幾乎在中東所有的未開化地區都有朋友。
只有在城鎮,他的活動能力才顯得稍差。現在接近巴士拉了,他明白執行這次使命的關鍵時刻已經到了,遲早他是要再次進入這一文明地帶的。雖然巴格達是他的最後目的地,但他很明智地決定不要直接前往。伊拉克的每座城市都會給他提供便利條件,這在好幾個月以前就已作過周密的討論和安排。現在需要運用他臼己的判斷能力,比如說,他應該選擇哪裡靠岸。他沒有通知自己的上司。他本來可以利用間接管道來通知上司,但他沒有那樣做。因為這樣安全些。那個簡單易行的計劃──飛機停留在指定的地點接他──已出現漏洞!總是發生這種致命的不可理解的漏洞。
因而,他越來越擔心會出現危險。現在身在巴士拉,可望到達安全地帶了,但他十分清楚,情況要比在未開化的地區跋涉時遭遇的危險嚴重得多。而且,在最後階段遭到失敗——這幾乎是不堪設想的。
那位阿拉伯老人有節奏地搖著雙槳,頭也不回一下,小聲地嘟囔著。
“時候到了,孩子,真主保佑你成功.”
“不要在城市裡逗留時間長了,老爺子,回到沼澤地去吧。我不願意讓你受到傷害。”
“這是真主的意旨,命運在他的手中。”
“托真主的福,”另一個重複道。
此時此刻,他極其渴望變成個東方血統的人,而不是西方血統的人。那樣,他就不必擔心成功與失敗的可能了;不必三番五次地盤算著各種時機;不必反復地詢問自己是否周密地進行了安排,是否預見到將來可能出現什麼危險。把一切責任都交給大慈大悲的上帝,萬能的上帝吧。托真主的福,我一定會成功!
他對著自己說這些話,他感到伊拉克這個國家的鎮靜自若的情緒和宿命論思想完全感染了自己,他歡迎這種影響。過幾分鐘,他必須在小船停靠的地方下船,在這個城市的街道上行走,遭受敏銳目光的監視。只有不僅從外表、而且從感情上看上去都象阿拉伯人,他才能成功。
船平穩地轉向與大河成直角的水道。這裡停靠著各種各樣的小船,還有一些船隻和他們一起駛進來,這種景象十分可愛。幾乎象威尼斯一樣,船頭高高翹起,呈渦旋形,船身油漆已經褪色顯得頗為柔和。這樣的船隻成百上千,一隻挨著一隻地停靠在那裡。
那位老人柔聲地問:
“時候到了。他們為你做了准備了嗎?”
“是的,我的計劃都安排好了。分離的時刻到了。”
“願上帝保佑你一路順風,願上帝保佑你長壽。”
卡米凱爾用帶條紋的布袍裹緊身體,登上通向碼頭的溜滑的石頭台階。
他看了看河邊周圍的情況,和往常一樣:小孩子,賣桔子的蹲在售貨盤的旁邊,有硬梆梆的方糕點和甜食,盛著鞋帶、劣等梳子以及松緊帶的托盤,沉思著的過路人祖聲粗氣地吐著痰,一邊信步走著,一邊嘩啦嘩啦地數著手中的念珠。街的那邊有商店、銀行。繁忙的年輕先生們身著淡紫色的西服,邁著輕快的步伐,有歐洲人,其中有英國人,也有其他外國人。沒有什麼人囚為他剛下船,跟五十來個阿拉伯人一起走上碼頭,而對他產生興趣或是好奇之感。
卡米凱爾一聲不響地走著,看著周圍的景物,眼睛裡恰如其分地流露出十分欣賞的天真無邪的補情。他不時地咳嗽、吐痰,卻又不太厲害,做得恰到好處。他還用手擤了兩次鼻涕。
就這樣,這位陌生人進了城,走到運河盡頭的橋邊,然後過了橋,進了商場。
這裡到處是一片嘈雜,到處是擁擠的人流。精力旺盛的部落人一邊走著,一邊把行人排到路旁,為自己開路,馱著沉重貨物的驢子在沿街走著,趕驢子的人粗聲粗氣地喊著駕……駕……孩子們吵鬧著,尖叫著,在歐洲人的後面追趕著,滿懷希望地叫喊著,“給點錢吧,太太,給點錢吧,可憐可憐我吧……”
這裡,東方和西方的產品擺在一起出售:鋁制長柄平底鍋,帶碟的茶杯和煮茶的壺,自製的銅器,阿拉伯銀器,廉價手錶,掂瓷缸子,由波斯運來的刺繡和織有鮮艷圖案的地毯,由科威特運來的包了銅葉的箱子,轉手的舊大衣,舊褲於,還有舊的羊毛童衫,當地生產的被褥,彩色的玻璃燈,還有一堆一堆的盛水的陶罐和陶鍋。廉價的洋貨和土特產擺在一起出售,到處皆是。
一切如同往常一樣,十分正常。在荒原上長途跋涉之後,卡米凱爾覺得這些暄鬧和紛亂十分陌生。可是,這裡本來就是如此。他察覺不出什麼不和諧的氣氛,也察覺不出有人對他在此地出現產生任何興趣的跡象。然而,他幾年來一直很清楚地知道,一個被迫蹤的人的感覺究竟如何。出於這種本能,他愈來愈感到不安——這是一種比較模糊的受到威脅的感覺。他的判斷是不會錯的。沒人看過他一眼。他幾乎很有把握,沒人在後邊尾隨或盯梢。但他感到那種難以表達的危險的確存在。
他拐進了一條又黑又窄的小胡同,向右拐,又向左拐,來到夾在很多小貨攤中的一家大商棧的門前,穿過過道,走進院內。院內四周有很多商店。卡米凱爾走到一家掛著北方出產的羊皮襖的商店門前。他站在那兒翻弄著皮襖,摸摸這件,看看那件。店主人正在給一位顧客端咖啡。那人身材高大,蓄著鬍子,儀態高貴,無沿帽外面繞著一條綠帶,說明他是去過麥加的漢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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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曾經去過麥加的穆斯林.——-譯者注
卡米凱爾站在那兒用手摸弄著羊皮襖。
“多少錢?”他間。
“七個第納爾。”
“太貴了。”
那位漢志說,“你能把地毯送到我旅店去嗎?”
“保證送到,”商人說,“您明天動身嗎?”
“明天清早就去卡爾巴拉。”
“卡爾巴拉是我的家鄉,”卡米凱爾說。“自從我上次去參觀過哈桑墓,到現在已經十五年了。”
“那是座神聖的城市,”那位漢志說。
店主人在卡米凱爾的肩後對他說:
“裡屋還有賤的皮襖。”
“我想買北方做的白皮襖。”
“那頭那間屋裡有一件。”
店主人用手指了指縮在內牆裡面的那扇門。
接頭暗號全部交換完畢,與事先定好的暗號一字不差——這種對話在商場裡可能每天都能聽到——但是對話的程式準確無誤——關鍵的字都出現了——卡爾巴拉——白皮襖。
卡米凱爾穿過這間屋子,進到裡面的院子時,才抬起頭來看了看那位商人的面孔——他立刻覺察出這張面孔不是他所要見的那個人。雖然他以前只和那個人見過一面,但是,他那出色的記憶力是不會出差錯的,他們二人也有相象之處,非常相象,但是這不是他要見的那個人。
他停住了,聲音中略帶驚奇地說,“那麼,撒拉·哈桑在哪兒?”1
“他是我兄弟,三天前死了。他的工作由我來接替。”
是的,這個人可能是他兄弟。相象之處非常突出。他的兄弟也有可能被自己的間諜機關雇用,接頭的答話當然都對。然而這時,卡米凱爾更加警覺。他穿過院子,走進一間陰暗的內室。這裡,架子上堆滿了雜貨,有咖啡鍋,銅制的糖糙,舊波斯銀器,一堆一堆的刺繡品,疊著的斗篷,還有大馬士革出產的搪瓷盤子和咖啡用具。
一張小咖啡桌上放著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白皮襖。卡米凱爾走過去,拿起了那件皮襖,皮襖下麵有一套西裝,這是套公務人員穿的服裝,已經穿舊了,而且還有點俗氣,裝著錢的錢包和證件已放在貼身的口袋裡。進來時是一個陌生的阿拉伯人,現在則將以進口及貨運代理商克羅斯股份公司的沃爾特·威廉斯先生的身分出現,而且將要按照事先為他做出的安排進行活動。當然確有沃爾特·威廉斯先生其人——安排得非常之細——從過去的經歷來看,此人辦事厚道,受人尊敬。一切都是按照計劃進行的。卡米凱爾松了口氣,開始解開他那破舊的軍上衣。一切都很順利。
如果襲擊者選擇一支左輪乎槍作武器,卡米凱爾的使命此時此地便算了結了。可是,用刀是有其有利之處的——重要的是沒有聲音。
在卡米凱爾面前的架子上有個很大的銅制咖啡鍋,一個美國旅遊者即將來取,按照他的吩咐,最近剛剛擦過。刀的閃光照射在那個光亮的圓鍋表面上——刀的形狀全部映在了上面,盡管形象有些歪歪扭扭,但是卻十分清楚地反射在上面。那個人穿過掛在卡米凱爾身後的東西,從長袍下麵抽出一把很長的彎刀。再過一剎那,這把刀就可能刺進卡米凱爾的後背。
卡米凱爾閃電般地轉過身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他腳下一絆,便把對方摔在地上。刀在屋內橫飛了過去。卡米凱爾很快地把那人於掉,跳過他的屍體,飛快地穿過了外間屋。就在這時,他眼前掠過了商人那吃驚的惡毒的面孔,還有那個胖胖的漢志的略感驚奇的神情。接著,他走了出來,穿過大商棧,回到了擁擠的商場,先往一邊拐,然後又向另一邊拐,悠閒地溜達起來,不露一點慌張的伸情。在這裡,慌裡慌張是會顯得反常的。
他就這樣慢慢地踱著,幾乎沒有什麼目的地,一會兒停下來看看東西,一會,停下來摸摸紡織品,而他的頭腦卻在急劇地活動著。機器失靈了。在這樣一個充滿敵意的國家裡,他又要再次依靠自己的力量了。他非常不安地意識到剛才所發生的事情的嚴重性。
不僅是跟蹤他的敵人使他擔心,也不僅是埋伏在通向文明城市的要道上的敵人使他擔心。可怕的是自己諜報系統內部的敵人。固為對方知道了口令,接頭的話準確無誤。對他進行襲擊恰恰是在他感到安全的時刻。內部出現背叛行為也許並不奇怪。敵人一直企圖派遣,一名或更多的間諜打入到自己的諜報系統裡;或是企圖收買他們需要的人。收買一個人要比想像的容易——可以不用錢,而用其他東西收買。
不管過去的事情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反正已經發生了。他得奔波跋涉——靠他自己的力量回去。沒有錢,不能喬裝而更換身分,而自己的外貌特徵又已被敵人知道。也許就在此刻,有人在暗暗地盯著自己。
他沒有回頭去觀察。這又有什麼用呢?跟蹤他的人決不是這場角逐中的新手。
他繼續悠閒地、漫無目的地踱著,外表裝得無精打采,而頭腦中卻在思考著各種可能性。最後,他走出了商場,過了運河上的小橋,一直向前走去,一直走到一個大門跟前,看見一面很大的油漆牌子,上面寫著:英國領事館。
他往街道兩頭看了看。看來根本沒人注意他,而且看起來沒有比走進英國領事館再容易的事了。就在這一剎那,他想到了老鼠夾子,想到了放了乳酪、擺在明處的老鼠夾子。那種夾子對老鼠來說,也是很容易,很簡便的……
好吧,只好冒這個險了。他想不出還有什麼其他的出路。
他邁步走進了大門。
第六章
理查·貝克爾坐在英岡領事館的一個休息室裡,等著領事與別人談完後接見他。
早晨,他從“印度皇后號”輪船上下來,上了岸,辦完了行李的海關手續。他帶的幾乎全是書籍,睡衣和襯衣零落地放在書本中間,好象是事後想到才放進去的。
“印度皇后號”准時到達了。理查本來多估計了兩天時間——因為象“印度皇后號”這樣的小貨船經常是誤期的——現在,他手中有兩天時間可以幹點別的,然後再經巴格達到達最後目的地阿斯瓦德古代人造土丘——穆裡克古城的遺址。
這兩天准備做的事已經安排妥當。靠近科威特海邊的一座土丘,以藏有古代遺物而聞名於世,多年以前就吸引著他。這是上帝的意旨,給他機會去那裡進行一番考察。
他乘車來到機場旅館,打聽了去科威特的路線。他得知,第二天早晨有架十點鐘的班機,他可以在那兒過一天再回來。一切都很順利。當然,有些手續是要辦的,如到科威特的入境簽證以及出境簽證等。這些事他得求助於英國領事館。駐巴士拉的總領事是柯雷頓先生,理查幾年前就曾在波斯跟他會過面。理查想,有幸在這裡再次跟他相見,真是件快事。
領事館有幾個人口。有個大門專供汽車出入。還有一個小門,由花園通向阿拉伯沙特河旁邊的馬路。領事館辦事處的人口在大街上。理查走了進去,把名片遞給了值班人員。他被告知,總領事正在會見客人,但是很·快就會結束。然後,他被引到過道左邊的一間小休息室。這條過道從人口處直通向前面的花園。
休息室內已有幾個人在等候接見。理查幾乎連一眼也沒瞧他們。固為,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人,不管是什麼人,都很少引起他的興趣。他會對一塊古代陶器碎片很感興趣,而不會對西元二十世紀出生在某個地方的人感興趣。
他愉快地沉浸在思索之中。他想到了瑪裡字母的某些形體,又想到了西元前一七五零年本賈木奈特部落的遷徙。
很難確切地說出是什麼原因使他清醒地意識到目前的處境和周圍的人,他首先是感到不安,感到緊張。他覺得,雖然不是很有把握,但是已經意識到了這種氣氛。他說不出什麼具體的內容,但是,這種氣氛的確存在著,一點沒錯。這種氣氛使他回憶起上次大戰中的歲月。特別是有一次,他和兩個戰友從飛機上跳傘,在黎明前那幾個小時的寒冷時刻,等待著時機到來,以便開展活動。那時,士氣是低落的;他們清楚地認識到,幹這種工作的嚴重的危險性,他們感到恐懼,擔心自己不會成功,肌肉也在發抖。而此時,他又感覺到這種難以忍受的、幾乎是感覺不到的氣氛。
這是一種令人恐懼的氣氛……
開始那一剎那,這種想法只是下意識的,他頭腦中一半注意力還是在集中考慮著西元前的事情。但是,目前他周圍環境中的氣氛對他的吸引力非常之強。
這個小房間裡有人感到極度恐懼……
他朝四周看了看。有個阿拉伯人,身穿破舊的土黃色上衣,他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撥弄著手中的琥珀念珠,不停地數著。有個微胖的英國人,蓄著灰鬍子——象個經商的旅遊者——正在一個小本子上記著數字,看起來十分專心致志,神氣活現。有個瘦瘦的面帶倦容的人,皮膚黝黑,安靜地靠著椅背坐著,面部神情平靜冷漠。還有一個人,看起來象個伊拉克職員。此外,有個波斯老人,身穿肥大的雪自長袍。看起來,他們對周圍的事物都毫不關心。
琥珀念珠的清脆響聲有一定的節奏,聽起來很不一般,又很熟悉。理查振作了一下,打起了精神,他剛才幾乎睡著了。短——長——長——短——這是電碼——無疑是在用電碼發出訊號。他很熟悉電碼,戰時,他的一部分工作就是使用電碼收發訊號。他十分容易地聽懂了訊號:貓頭鷹。弗一羅一裡一厄一特一伊一頓。見鬼!是的,是這樣,訊號仍在重複,弗羅裡厄特伊頓。電碼訊號是由一個衣著破爛的阿拉伯人發出來的,或者說磕打出來的。喂,這是怎麼回事兒?貓頭鷹。伊頓。貓頭鷹。”
貓頭鷹是他在伊頓公學上學時的綽號。家裡送他入學時,他戴著一副非常大而結實的眼鏡。
他打量著坐在屋子對面的那個阿拉伯人,仔細地觀察著他的外貌——帶條紋的布袍——破舊的土黃色外套——還有一條手工織的破爛紅圍巾,上面布滿了針孔。這樣的人,在河邊可以看到成千上萬。那人的目光和他相遇,毫無表情,沒有一點表示認識的表情,但是,念珠仍在磕打著。
“行者在此。隨時准備行動。危險。”
行者?行者?當然是他!行者——卡米凱爾!那個孩子是在一個什麼邊遠的地方出生或者長大的——不是土耳其斯坦,就是阿富汗吧?
理查拿出了煙鬥,吸了一口試試——朝煙鍋裡看了看,然後在附近的一個煙缸裡磕打起來:來電收悉。
接著,事情很快發生了。事後,理查費了很大的勁才回憶清楚經過。
身穿破舊軍上衣的那個阿拉伯人站了起來,朝房門走去,經過理查身邊時,腳下絆了一下,伸出手來抓住理查,以免摔倒在地上。然後,他站穩了腳跟,道了聲歉,又朝房門走去。
接著,事情是這樣的奇怪,而且發生得這麼快,理查覺得,與其說這是真實生活中的一個場面,不如說是銀幕上的一個鏡頭。那個微胖的經商的旅遊者放下筆記本,在外衣兜裡用勁兒掏什麼。由於身軀發胖,加之外衣很瘦,他用了一兩秒才把東西掏出來,而理查在這一兩秒鐘內採取了行動。那個人剛剛抬起左輪手槍,理查便一拳把槍打飛,子彈鑽入了地板。
這時那個阿拉伯人已經走出房門拐了個彎,朝領事辦公室走去。但是,他突然停下了,轉過身來,飛速地向他進來的那個大門跑去,消失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中。
領事館的警衛人員跑到理查身邊時,他正抓著那個胖男人的胳臂。屋裡的其他人表現各不相同。那個伊拉克職員嚇得跳了起來,不停地哆嗦,那個黝黑瘦削的人目瞪口呆,那個波斯老人目光直視前方,身子紋絲不動。
理查說:
“你他媽的拿著一支左輪手槍亂比劃,到底想幹什麼?”
那個微胖的男人只停頓了一剎那,便操著倫敦口音相當哀傷地說:
“對不起,老兄,完全是意外,我太笨手笨腳了。”
“胡說。你要用槍打死剛剛跑出去的那個阿拉伯人。”
“不,不會的,老兄,我不會開槍打死他的,只是要嚇唬他一下。有個阿拉伯人曾經用幾件假古玩騙過我,我突然認出來是他。我只不過是開個小玩笑。”
理查·貝克爾是個非常潔身自好的人,不喜歡在公開場合惹人視聽。他的個性本能地使他接受了這一表面上的解釋,若不接受這個解釋,又能證明什麼呢?老夥伴行者一卡米凱爾會因為他把這件事情大事渲染而感謝他嗎?假設卡米凱爾是在從事什麼秘而不宣的間諜活動,大概是不會同意自己這樣做的。
理查松開了抓著那人胳臂的手。他注意到那人在渾身冒汗。
領事館的警衛神情激動地對那人進行指責。他說,根本不應該把武器帶進英國領事館內,這是不允許的,領事會生氣的。
“我很抱歉,”那個胖子說,“小小的意外——情況就是這樣。”他往警衛手裡塞了一些錢。警衛氣憤地把錢推了回去。
“我最好離開這兒,”那個胖子說,“我不打算在這兒等著求見領事了。”他掏出一張名片,突然塞給理查。“這是我的名片。我住在機場旅館。如果還有什麼差錯,就請找我。但是,這件事確實純屬意外。我是說,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我只不過是開個玩笑。”
理查很不情願地望著他裝模作樣、昂首闊步地走出屋子,拐彎向大街走去。
他希望他沒有做錯。但是一個人處於象他現在這樣的情況下,對事情的原由一無所知,是很難知道該怎麼做的。
“柯雷頓先生現在有空了,”警衛說。
理查跟著警衛在過道中走著。從過道那頭射進的陽光所形成的圓形變得越來越大。領事的房間是在過道右邊的盡頭。
柯雷頓先生坐在桌子後面接待理查。他是個性格沉靜的人,頭發已經變灰,面部現出沉思的神情。
“我不清楚你是否還記得我?”理查說,“我兩年前在德黑蘭見過你。”
“當然記得,”柯雷頓太太和貝克爾握著手說,“我們一起逛過市場,你買了幾塊漂亮的地毯。”
柯雷頓太太在自己不買東西的時候,最願意慫恿朋友和熟人在當地的商場裡討價還價。她對物價一清二楚,而且在討價還價方面,十分出色。
“那次買的東西是我最滿意的一次,”理查說,“完全是靠你的幫助。”
“貝克爾想明天乘飛機到科威特去,”傑拉德·柯雷頓說,“我已經跟他說過了,要他在我們這兒過夜。”
“可是,如果不方便的話……”理查說道。
“當然沒有什麼不方便的,”柯雷頓太太說,“可是最好的房間你住不上了,因為克羅斯畢上尉已經住上了。但是我們會讓你感到十分舒適的。你不想買只漂亮的科威特箱子嗎?現在商場裡有些漂亮的箱子。傑拉德不讓我在這兒再買了,雖然裝裝多餘的毯於還是很有用的。”
“你已經有三隻了,親愛的,”柯雷頓溫柔地說,“貝克爾,現在請多原諒,我得回辦公室去。外面的辦公室裡好象發生了什麼事。據我所知,有人掏出左輪手槍來開了一槍。”
“可能是當地的酋長吧,”柯雷頓太太說,“他們老是那麼愛激動,又十分酷愛槍支。”
“正相反,”理查說,“那是個英國人。看來他是想打死一個阿拉伯人。”他不慌不忙地補充說,“是我把他的胳臂架住的。”
“那麼,這件事還牽涉到你啦,”柯雷頓說,“我本來還不知道呢。”他從衣兜裡掏出一張名片。“恩費爾德——阿奇爾斯公司,羅伯特·霍爾,看來這是他的名字。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見我。他沒喝醉吧?”
“他說是開玩笑,”理查平淡他說,“而且,槍是意外走火的。”
柯雷頓的眉毛揚了起來。
“經商的旅遊者一般是不在衣兜裡放裝了子彈的槍支的。”他說。
理查看得出,柯雷頓不是傻瓜。
“或許我當時不應該讓他離開這裡。”
“這類事情發生的時候,很難知道該怎麼辦。他要打的那個人沒受傷吧?”
“沒有。”
“是不是最好把這件事放過去算了?”
“我覺得,背後是不是隱藏著什麼?”
“是的,是的,我也是這麼想。”
柯雷頓看上去有點心不在焉。
“好吧,我得馬上回去,”他說著匆忙地離開了。
柯雷頓太太帶著理查進了客廳。這個房間很大,沙發上放著綠色的坐墊,窗上掛著綠色的窗簾,柯雷頓太太問他是願意喝咖啡還是喝啤酒,他挑選了啤酒。不一會兒,冰鎮啤酒端來了,喝起來涼爽舒適。
柯雷頓太太問他為什麼要到科威特去。他作了回答。
柯雷頓太太又間他為什麼還沒結婚。理查說他不適宜結婚。對此,柯窗頓太太爽快利索地說道:“胡扯。很多考古學家都成為稱心如意的丈夫——最近有沒有年輕女子來參加挖掘工作?”理查說有一兩個,波恩斯福特·瓊斯太太當然算一個。
柯雷頓太太抱著很大的希望問他,來的姑娘當中有沒有漂亮的。理查說他不知道,因為他還沒見到她們,並說,她們沒有什麼工作經驗。
不知為什麼原因,這使柯雷頓太太笑了起來。
一會兒,一個五短身材、粗壯結實的人走了進來,舉止顯得有些粗魯,柯雷頓太太介紹說,這是克羅斯畢上尉。她又說,貝克爾先生是位考古學家,挖掘幾千年前最有趣的東西。克羅斯畢上尉說,他永遠也不會明白,考古學家怎麼能夠確切他說出一些東西到底有多少年的歷史。他一邊哈哈地笑著,一邊說,過去他總是認為,他們那些人說起謊來一定是最出色的。理查有點討厭地看著他。克羅斯畢上尉又說,他現在認為不能那樣說,可是一個考古學家究竟怎麼能知道一件東西有多少年的歷史呢?理查說,這需要費很多時間去解釋。於是,柯雷頓太太立即帶他去看他的房間。
“他是個好人,”柯雷頓太太說,“可是不太懂禮貌。文化方面的事情一竅不通。”
理查發現他的房間非常舒適,所以,他對女主人柯雷頓太太的評價比以前更高了。
他在外衣兜裡換了摸,摸出了一張折疊的髒紙。他驚奇地看著這張紙片,因為他十分清楚,清早時衣兜裡還沒有這張紙。
他記得那個阿拉伯人當時腳下絆了一下時是怎麼抓住自己的。那個人手很靈巧,可能在他不知不覺的時候,把紙片悄悄地塞進了他的衣兜。
他打開了那張紙片。紙片很髒,看來幾經折疊紙片上共有六個字,字跡很難辨認,內容是:約翰.威爾勃弗斯少校介紹一名勤勞肯幹的工人,名字叫做艾哈邁德·穆罕默德。此人會開卡車,還可以承擔小修工作,非常誠實可靠——實際上,這是一封東方常見的“便條”,或介紹信。簽署的日期是一年半以前的日子,而且也是和通常見到的介紹信一樣,由介紹信的持有者仔細地保存起來。
理查雙眉緊鎖,按照自己嚴格的有條不紊的考慮問題的習慣,一幕一幕地回想著今天早晨發生的事情。
他現在非常有把握地認為,行者——卡米凱爾當時擔心自己的生命處于危險之中。他遭到別人追捕,逃進了領事館內。為什麼呢?為了尋找安全的容身之處嗎?但是,與此恰恰相反,他遭到更加迫在眉睫的威脅。敵人或者是敵人的代理人正在等待著他。那個經商的旅遊者一定是接受了特殊使命——情願在眾目暌暌之下在領事館內冒著危險朝卡米凱爾開槍。因此,這必定是非常緊急的情況。而卡米凱爾求救於老同學,並設法把這份表面看來十分真實的檔交到他的手中。因此,這份文件一定十分重要。如果卡米凱爾的對手捉住了他,而且發現檔不在他手中,他們毫無疑問會根據事實做出推斷,並追查卡米凱爾事實上有可能向其轉交檔的那個人或者那幾個人。
那麼,理查·貝克爾又該怎麼辦呢?
他可以把這份檔交給英王陛下的代表柯雷頓。
或者他可以保存在自己身邊,等待卡米凱爾來找他素取。
經過幾分鐘思考之後,他決定選擇後者。
但是,首·先他採取了預防措施。
他從一封舊信上撕下半張空白紙,坐下來給那個卡車司機重新寫了封介紹信,詞句大致相同,但措詞不同──如果原信是聯絡密碼,那麼,經過改寫之後便不會洩密——當然,原信上有可能用密寫墨水寫了一封密信。
然後,他用鞋上的灰塵把自己寫的那張信紙弄髒——在手裡搓來搓去,疊了又疊——直到那張信紙從保存的時間和玷污的程度方面看來,顯得恰如其分為止。
於是,他把信紙揉成一團,又裝進外衣兜裡,他盯著原來那張信紙看了半天,一邊不斷地思考著如何進行處理的種種辦法,一邊不斷地否定著自己的看法。
最後,他微笑了一下,把那張信紙疊了又疊,直到揉成一個小圓球。然後,他從包內取出一條膠泥(他旅行時必定帶著膠泥),又從他的塑膠包內剪下一塊油布,先用油布包上那個小圓球,再把它塞入膠泥內,塞好之後,用手搓了幾搓,接著又拍了幾拍,把表面拍得十分光滑。隨後,他用隨身攜帶的一個圓柱形印章在膠泥上印上一個印鑒。
然後,他帶著嚴肅的表情欣賞著自己的傑作。
印鑒上的圖案是:佩戴正義寶劍的太陽神沙瑪師的漂亮雕像。
“讓我們期望這是個好的預兆吧,”他自言自語地說.
當天晚上,他看了看早上穿過的那件外套的口袋,發現揉成一團的那張信紙不見了。
第七章
“生活,”維多利亞想道,“生活終於開始了!”她坐在航空公司大樓裡等待著。當播音員宣佈“飛往開羅、巴格達和德黑蘭的旅客,請上汽車”時,富有魅力的時刻終於來到了。
多麼富有魅力的地名,多麼富有魅力的詞句啊!根據維多利亞判斷,這一切對漢密爾頓·柯裡普大太是缺乏魅力的。她一生中的很大一部分時間都在旅行,從輪船上下來,就換乘飛機,下了飛機,又改乘火車,中途只是在高級旅館裡呆那麼幾天。然而,對維多利亞來說,這一切都是極為新奇的變化,耳邊再不是那些經常聽到的話,諸如:“瓊斯小姐,請記下來。”“瓊斯小姐,這封信到處是錯誤,你得重打一遍。”“水開了,親愛的,泡點茶好嗎?”“我知道你可以在什麼地方燙最漂亮的發型。”每天都是這麼一些瑣碎的、討厭的事情!而現在,開羅,巴格達,德黑蘭——那偉大的東方的傳奇式故事(而故事在結尾時出現了愛德華)……
維多利亞正在遐想翩翩,她雇主說話的聲音把她帶回到現實生活中來。她的雇主是個無休無止的話匣子,維多利亞早已給她下了定義。她已經說了半天話,這時正要結束:
“……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我是說,沒有真正幹淨的東西。我對吃的東西是可是再細心不過的了。那些肮髒的街道和市場,簡直不可想像。他們穿的衣服又髒又破。還有些廁所,哎呀!簡直不能稱為廁所!”
維多利亞盡義務似地聽著這些掃興的話。但是,她頭腦中那種魅力感並沒有淡薄下來。對她這樣的年輕人,肮髒和細菌是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的,他們來到了希思羅機場。她幫著柯裡普太太下了汽車。護照,機票,還有錢等等,她早已掌管在手了。
“哎呀,”柯裡普太太說,“瓊斯小姐,有你給我做伴,真是再好不過了。我真不知道,如果我自己旅行,我會有多少麻煩呢!”
維多利亞認為,乘飛機旅行就象在學校的課堂上一樣。性格開朗的老師,和藹但又嚴格,對學生隨時隨地都循循善誘。空中小姐身穿筆挺的制服,帶有托兒所教師的風度,象和無知的孩子們打交道一樣,親切地指點著旅客們應該怎麼做。維多利亞幾乎期待著她們開頭時會說,“喂,孩子們。”
坐在桌子後面的先生們滿面倦容,伸出疲乏的雙手翻閱著護照,仔細地詢問旅客帶著多少貨幣和珠寶。他們竭力使被詢問者產生一種做賊心虛的心理。維多利亞生來就容易因受外界影響而產生新念頭。這時,她突然產生一個十分急切的念頭,想把自己的一個價格低廉的小胸針說成是鑽石頭飾,價值一萬英鎊,而這樣做只不過是為了看看那個疲倦的年輕人的面部表情。但是一想到愛德華,她便抑制了自己。
通過了一道道關卡之後,他們在一間緊靠機場的大屋子裡再次坐下等候。外面正好有一架飛機隆隆作響,正在起動,這真是十分合適的背景。現在,漢密爾頓.柯裡普太太興致勃勃、沒完沒了地對候機的旅客們開始評論起來。
“那兩個小孩子說起話來多聰明啊!可是,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旅行也夠麻煩的。我估計他們是英國人。那位母親的衣服剪裁得特別好,可是她看起來有些疲倦了。我覺得那個人長得很漂亮——他看上去象個拉丁美洲人。那個人的格子衣服太鮮艷了──他的鑒賞力太低了,我估計他大概是個商人。那邊那個人是個荷蘭人,在海關辦手續的時候,他就在我們前面。那邊那一家人不是土耳其人,就是波斯人。看起來這兒沒有美國人,我估計他們很有可能乘泛美航空公司的飛機。正在談話的那三個人是石油界人士,對吧?我就是喜歡觀察人,並喜歡對人們加以猜測。柯裡普先生對我說,我對研究人類真有癮。在我看來,對人產生興趣是很自然的。你說,那邊那件水貂外套是不是值三千美元?”
柯裡普太太歎了口氣。對同行的旅客們做了一番評價之後,她變得坐立不安起來。
“我想問問他們,我們老是這樣在這兒等著幹什麼?那架飛機已經起動四次了。我們都在這兒等著。他們為什麼這麼拖拖拉拉的?飛機肯定不會按時起飛了。”
“柯裡普太太,你要喝杯咖啡嗎?我看到房間那頭有個小賣部。”
“噢,不要了,謝謝你,瓊斯小姐。臨來的時候我喝過了,現在我的胃很不舒服,不能再吃什麼東西。我想問問他們,我們在這兒等著幹什麼?”
她的話剛脫口,問題就得到了答覆。
這時,通往海關及護照檢查處那個走廊的大門猛地打開了,一個身材高大的人一溜煙似地走了進來。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員一齊擁到他身邊。英國海外航空公司的一名工作人員手裡提著兩個封著口的大帆布袋子跟在那人後邊。
“這個人肯定是個重要人物,”柯裡普太太說。
“而且知道飛機為什麼延期起飛,”維多利亞想道。
這位遲到的旅客有種矯揉造作、嘩眾取寵的神氣。他身著一件深灰色的旅行斗篷,上面連著一個大帽子,拖在背上,頭上戴著一頂闊邊帽,可是顏色是淺灰的。他留著長發,頭發是銀灰色的,有些捲曲,漂亮的鬍子也是銀灰色的,兩頭向上翹起。他的外表給人的印象是一個逼真的舞臺上的土匪。維多利亞不喜歡那些做作的演員們,因而用很不滿意的眼光看著他。
維多利亞很不高興地看見,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員都簇擁在他身邊。
“是的,魯波特爵士。”“當然啦,魯波特爵士。”“魯波特爵士,飛機馬上要起飛了。”
那肥大的斗篷卷起一陣旋風,魯波特爵士走出了通向機場的大門。由於出門時用力過猛,門在他身後擺動了幾下。
“魯波特爵士,”柯裡普太太自言自語道,“不知道是個什麼人物?”
維多利亞搖了搖頭,盡管她對這個人還有個模模糊糊的印象,而且他的面貌和外表對他並不是完全陌生的.
“他可能是你們政府中的要人,”柯裡普太太猜測道。
“我看不是,”維多利亞說。
她所見過的一些政府要員給她的印象是,如果他們表現得過於惹人注意了,總是立即表示歉意。只有在發表演說時,他們才顯得那樣驕傲自負,那樣好為人師。
“現在,各位請吧,”那位漂亮的托兒所教師般的空中小說道,“上飛機吧。從這邊走。請大家盡可能快一點走。
她的神態意味著,這許許多多動作遲緩的孩子一直在讓耐心的大人們等著他們。
乘客依次走向機場。
那架巨型飛機停在機場上,發動機的隆隆響聲如同巨大的獅子吃得心滿意足的時候發出的吼聲。
維多利亞和一名乘務員攙著柯裡普太太登上飛機,安置她坐下。維多利亞的座位靠著通道,緊挨著她。直到把柯裡普太太很舒適地安置好了,給她系好了安全帶,維多利亞才騰出空來看看周圍,這時,她看到那位大人物就坐在她們前面。
機艙門關上了。幾秒鐘後,飛機開始在跑道上慢慢地滑動起來。
“我們真要起飛了,”維多利亞欣喜若狂地想道,“哎喲,多嚇人呀!如果飛機壓根兒離不開地面怎麼辦?真的,我真不知道它怎麼能離開地面!”
飛機似乎在機場上滑行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接著慢慢地轉了個彎兒,又停下了。發動機開始咆哮起來。乘務員開始散發口香糖,麥芽糖,還有棉花。
發動機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震耳欲聾。然後,飛機再次向前滑行,開始時比較緩慢,接著越來越快──沿著跑道向前沖去。
飛機的速度加快了,但是平穩得多了,沒有刺耳的聲音,也不顛簸了,飛機離開了跑道,掠過地面向上爬高,又轉了過來,飛過停車場和大路,繼續爬高,越來越高了”。一列火車在下面噴著一團團的濃煙,看上去小得可笑,房子小得象玩具娃娃的房子,街上行駛的汽車象玩具汽車那樣小飛機繼續爬高。突然,下面的大地變得毫無趣味了,看不到人,看不到生命的存在——只不過是一幅上面有線條、圓圈和斑斑點點的很大的平面地圖。
飛機機艙內,人們解開了安全帶,點起了香煙,翻開了雜志。維多利亞進入了一個斬世界——這個新世界有若干英尺長,可只有幾英尺寬,居住著二、三十個人。其他就什麼也沒有了。
她又從小窗往外看去。在她下麵是白雲,好象是用白雲舖成的松軟大路。飛機沐浴在陽光之中。白雲下面的某處是她在此以前所瞭解的世界。
維多利亞振作了一下精神,因為這時漢密爾頓·柯裡普太太正在說話。維多利亞把棉花從耳朵裡取出來,朝她彎過身去,專心地聽她說話。
在她前面的座位上,魯波特爵士站起身來,摘下他那寬沿的灰氈帽,掛在衣帽鉤上,把斗篷上的帽子戴在頭上,便開始休息了。
“高傲的傻瓜,”維多利亞想道。她這種偏見沒有什麼道理可言。
柯裡普太太打開一本雜志,擺在面前專心致志地讀著。有時,當她用一隻手翻頁時,雜志掉在地上,她便用胳臂肘碰碰維多利亞。
維多利亞往周圍看了看,覺得空中旅行實在是太單調了。她打開一本雜志,一眼便看到一個廣告,上面寫道:“你想要提高你的速記打字效率嗎?”她不禁打了一個冷顫,便合上雜志,靠在椅背上,開始想念起愛德華來了。
飛機在暴風雨中在卡斯泰爾·本尼托機場降落。這時,維多利亞感到有點不舒服。她花費了全部精力來完成對她的雇主應盡的職責。她們冒著大雨乘車來到了招待所。維多利亞注意到,那位儀表堂堂的魯波特爵士,由一位身穿制服、佩戴參謀人員紅色領章的人接走了。他們匆忙地登上一輛參謀部門的汽車,開往的黎波里塔尼亞的一位大人物的公館去了。
招待所給她們分配了房間。維多利亞幫助柯裡普太太梳洗完畢,換上晨衣,然後讓她在床上休息,到吃晚飯時再起床。維多利亞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合上雙眼,不再在飛機上受那忽起忽落的顛簸之苦,感到十分慶幸。
一個小時之後,她睡醒了,身體恢復了,精神也好了,又去照料柯裡普太太。這時,一個神態十分高做的空中小姐告訴她們,汽車已經准備好了,馬上送她們去吃晚飯。晚飯後,柯裡普太太和幾個旅伴聊了起來。身穿鮮艷格子衣服的那個人顯然已經對維多利亞產生了好感,並且花了很長時間給她講述製造鉛筆的全部過程。
後來,她們乘車回到了住處,並且得到簡短的通知,次日早晨五點半必須做好出發的准箭。
“我們還沒逛夠的黎波里塔尼亞呢,是不是?”維多利亞有點掃興地說,“坐飛機旅行總是這樣子嗎?”
“啊,是的,我想情況就是這樣吧。他們就是這樣粗暴地清早就讓你起床,然後,往往叫你在機場等上一兩個小時。唉,有一次在羅馬,我記得他們三點半就把我們叫醒了,四點鐘到餐廳吃早飯,然後就在機場上等著,一直等到八點鐘飛機才起飛。不過,倒是有一樣好處,他們一直把你送到目的地,路上就不再耽誤了。”
維多利亞歎了口氣。她倒是很願意旅途中在這裡停停,那裡停停,因為她想要見見世面。
“親愛的,你知道嗎?”柯裡普太太興奮地繼續說,“你知道那位挺有意思的人是什麼人嗎?我是說那位英國人。就是他把人們搞得忙忙亂亂,大驚小怪的。我打聽到他是誰了。他就是魯波特·克羅夫頓·李爵士,就是那位偉大的旅行家。你當然聽說過這個人啦。”
是的,維多利亞現在想起來了。大約半年之前,她在報紙上看到過他的幾幅照片。魯波特爵士是個中國問題的高級權威人士,是到過西藏的少數人之一,而且還參觀過拉薩。他還穿越過庫爾德斯坦和小亞細亞的人跡罕至的地區。他的書籍發行量很大,因為他的筆鋒生動活潑,引人入勝。即使他十分明顯地為個人做宣傳,那也是有充足理由的。他從來沒有提出過任何不正當的要求。這時維多利亞想起來了,這種帶帽於的斗篷和闊邊的平頂帽是他自己有意選擇的式樣.
“這真令人激動,是吧?”柯裡普太太斜臥在床上,帶著獵獅人的那種熱情問道.這時,維多利亞給她重新蓋了一下被子。
維多利亞表示同意說,這是令人十分激動的。但是她自言自語地說,她喜歡魯波特爵士的書,勝於喜歡他本人。因為她覺得,他正象孩子們所說的,是個“牛皮大王”。
第二天早晨,她們如期出發了。這天,天氣晴朗,陽光明媚。維多利亞仍然為沒有在的黎波里塔尼亞玩夠而感到遺憾。不過,飛機將會在午飯時間准時到達開羅,次日早晨才起程去巴格達,所以,她至少下午可以稍微看一下埃及。
飛機在大海上空飛行,但是白雲很快遮住了她們下面的藍色水面。維多利亞身子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打了個哈欠。她前面的魯波特爵士早已進入了夢鄉。斗篷上的帽子從頭上垂到後面,他頭朝前垂下,不時地點點磕磕。維多利亞有些高興地看到,他脖子後面長了一個癤子,那個癤子剛剛開始腫大起來。她這種高興情緒中包含著某種惡意。她為什麼對魯波特爵士長個癤子感到高興,實在很難解釋——或許是因為,這個癤子使得這位偉大的人物看起來比較象個普通的人,也會有三災八難吧。他畢竟和其他人一樣,也會出現肉體上的一些毛病。人們或許會說,魯波特爵士保持著威嚴高傲的氣派,而且對同行的旅客根本未予注意。
“我真不知道,他把自己當成什麼人啦!”維多利亞自己琢磨著。答案是十分清楚的。他是魯波特·克羅夫頓·李爵士,是位著名人士。而她則是維多利亞·瓊斯,一名無關緊要的速記打字員,沒有絲毫價值。
一到達開羅,維多利亞就和漢密爾頓·柯裡普太太一道吃午飯。柯裡普太太說她打算睡午覺,到六點鐘再起床,建議維多利亞去看看金字塔。
“我給你租了一輛汽車,瓊斯小姐,因為我知道,由於貨幣制度的關系,你在這兒不能兌換錢。”
維多利亞根本沒有什麼錢可以兌換,對此當然十分感激,因而很自然地說了幾句感激話。
“哎,這算不了什麼。你對我一直都非常非常好。而且帶著美元旅行,什麼事情都容易辦。基特金太太——就是那位帶著兩個聰明該于的太太-一也非常願意去。所以我建議你和她一塊兒去——不知道你覺得合適不合適?”
對維多利亞來說,只要能見見世面,不論怎麼安排都會合適的。
“太好了,那麼你就立刻出發吧。”
那天下午、維多利亞在金字塔那兒當然玩得十分痛快。雖然她很喜歡孩子,但是,如果沒有基特金太太的兩個孩子,她本來可以玩得更痛快些。在游覽過程中,孩子在某種程度上容易成為負擔。她們本來打算多玩一會兒的,可是,那個小的孩子變得非常煩躁起來,他們就只好提前回來了。
維多利亞打著哈欠躺到了床上。她真想在開羅能停留一個星期一或許可以溯流而上,遊覽一下尼羅河。“你的錢在哪兒呢,孩子?”她失去了信心,問著自己。分文不用就能到巴格達去,這已經是個奇跡了。
她冷靜地問著自己,一旦到達巴格達之後,你口袋裡只有幾個英鎊,又打算幹什麼呢?
維多利亞覺得這個問題不必考慮。愛德華一定會給她找個職業。如果他找不到,她自己可以去找個職業。有什麼可擔心的?
由於在參觀金字塔時,她的眼睛被強烈的陽光照得發花了,這時她便慢慢地閉上了雙眼。
她覺得是敲門聲把她驚醒的,便喊了聲,“請進。”可是沒有人進來。於是,她從床上下來,走過去開了門。
是有人敲門,但不是敲她的門,而是敲隔壁的門。敲門的是一位平平常常的空中小姐,烏黑的頭發,身穿筆挺的制服。她正在敲著魯波特·克羅大頓·李爵士的房門。正當維多利亞開門向外看時,魯波特爵士把門打開了.
“有什麼事情?”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耐煩,而且帶著睡意。
“十分對不起,打擾您了,魯波特爵士,”那位空中小姐輕聲地說,“您可以到英國海外航空公司辦事處來一下嗎?就在那邊,隔著兩個門。明天飛往巴格達的一些細節問題,想跟您商談商談。”
“噢,好吧。”
維多利亞退回到自己的房間,現在不大困了。她看了看手錶,剛剛四點半。還有一個半小時柯裡普太太才需要她去照料。她決定出去一下,在赫利奧波利斯逛逛。步行,起碼可以保證不花錢。
她在鼻子上擦了點香粉,穿上鞋,兩只腳放在鞋裡覺得有點擠。到金字塔去遊覽,腳可吃了苦頭。
她走出房間,順著走廊向旅館的大廳走去。走過三個門,便看到英國海外航空公司辦事處那個房間。門上掛著個牌子,上面寫著這幾個字。她正走過去時,房門開了,魯波特爵士走了出來。他走得很快,走出幾步後便超過了維多利亞。他在前面走著,斗篷在身後飄飄擺擺。維多利亞猜想,他可能是因為有什麼事而不愉快吧。
維多利亞六點鐘來到柯裡普太太房間時,柯裡普太太顯得有點煩躁,不大高興。
瓊斯小姐,我正擔心行李超貢的事兒。我以為我是付了全程的錢,可是現在好象是只付了到開羅的錢。明天我們要換乘伊拉克航空公司的飛機。我的機票是全程的票,可是不包括超重的行李票。你能不能去打聽一下,問問是不是這麼回事?因為我也許還得再兌換一次旅行支票.”
維多利亞同意去打聽一下。可是,開始她找不到英國海外航空公司辦事處,後來卻發現是在走廊的那頭──在大廳的另一邊——是個很大的辦公室。她想,原來那個辦事處房間很小,可能只是在下午午睡時間辦公吧。何裡普太太所擔心的超重行李的事,果然不出所料。為此,柯裡普太太感到很不高興。
第八章
倫敦城內一座辦公大摟的五層是威爾哈拉留聲機公司。辦公室裡有個人坐在桌子後面,正在閱讀一本經濟方面的書。這時,電話鈴響了起來,他拿起聽筒,平平淡淡地說。
“我是威爾哈拉公司。”
“我是桑德斯。”
“是河上的桑德斯嗎?什麼河?”
“底格裡斯河。匯報A.S的情況。我們被她甩掉了。”
雙方都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那個平淡的聲音又開始說話,但是口氣十分堅決。
“你的話我沒聽錯吧?”
“我們被安娜·席勒甩掉了。”
“不准說名字。你們犯了嚴重的錯誤。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她走進那家醫院。我以前告訴過你。她姐姐正在那兒動手術。”
“後來呢?”
“手術進行得很順利,我們以為A.S.會回到薩沃伊旅館來,她保留了房間,但是沒有回來。我們一直監視著那家醫院,可以肯定,她沒有離開過。我們本來估計她還在那兒。”
“她不在那兒了嗎?”
“我們剛剛發現,手術後第二天,她乘一輛救護車離開了醫院.”
“你是說,她有意地捉弄了你們嗎?”
“看來是這樣,我可以發誓,她不知道我們在跟蹤她。我們是十分謹慎的。我們有三個人,並且——”
“別找藉口。救護車把她拉到哪兒去了?”
“拉到醫學院附屬醫院去了。”
“從醫院裡聽到什麼消息沒有?”
“附屬醫院說,那個醫院的一名護士乘救護車送來一名病人。那個護士一定是安娜·席勒。他們不知道那個護士送來病人以後到哪兒去了?”
“病人呢?”
“病人什麼也不知道。她剛打過嗎啡針。”
“所以,安娜·席勒穿著護士的衣服,走出醫學院附屬醫院,而且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了,是吧?”
“是的。如果她回到薩沃伊旅館——”
對方打斷了他的話.
“她不會回去的。”
“我們要不要查一查其他旅館?”
“可以。可是我估計你們可能查不到什麼線索。她恰恰估計你們會這麼幹的.”
“那麼,你有什麼別的指示嗎?”
“檢查港口──多佛,福克斯通等等。檢查航空公司,特別要檢查預訂下兩個星期去巴格達的機票的全部旅客的情況。她是不會用自己的名字預訂機票的。檢查所有的與她年齡相仿的旅客。”
“她的行李還在薩沃伊旅館。也許她會來取的。”
“她不會幹這種事的。你可能是個傻瓜——她可不是!她姐姐瞭解什麼情況嗎?”
“我們跟專門護理她的護士接觸過。很顯然,她姐姐認為,A.S.要到巴黎為摩根賽爾做生意,住在瑞茲旅館。她知道A.S.准備二十三號乘飛機回美國去。”
“換句話說,A.S什麼也沒跟她說。她是不會說的。檢查預訂機票去巴格達的全部旅客。這是唯一的希望。她一定要去巴格達的——而乘飛機是她唯一的最快的出路。而且,桑德斯——”
“什麼事兒?”
“不准再失敗。這是你的最後一次機會啦。”
第九章
英國大使館年輕的史瑞溫罕姆先生站在巴格達機場上,雙腳不斷變換著姿勢,抬頭望著空中陡直爬高的飛機.此刻,塵土飛揚,棕櫚樹,房屋和人們都淹沒在濃密的棕色煙霧之中。這場煙霧來得非常突然。
雷奧耐爾.史瑞溫罕姆用十分憂慮的口氣說道:
“十有八九他們不能在這兒降落了。”
“那怎麼辦呢?”他的朋友海羅爾德問道。
“我估計會飛到巴士拉去。聽說那兒天氣很晴朗。”
“你在等著接什麼大人物吧?”
年輕的史瑞溫罕姆先生又哼了一聲。
“我的命運就是這樣。新大使到任的日期推遲了,蘭斯當恩參贊在國內,東方事務參贊萊斯得了胃炎,發高燒,臥床不起,白斯特在德黑蘭。只好由我想法應付了。一說起這個人來,大家就激動得不得了,不知道為什麼。連那些搞秘密活動的年輕人也是那麼激動。他是個周遊世界的人,經常外出,騎著駱駝到那些人跡罕見的地方去,看不出來他為什麼這麼重要。但是很顯然,他這個人是一點也不能冒犯的,不論他提出什麼要求,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要求,我也得滿足他。如果飛機把他送到巴士拉去,他可能會氣得發瘋的。我也不知道該作什麼安排才好。今天晚上有火車開過來嗎?若不然,讓皇家空軍的飛機明天把他送回來怎麼樣?”
史瑞溫罕姆越來越深刻地意識到自己感情上受到的創傷和責任的重大,於是又歎了一口氣。自從三個月前來到巴格達以來,他一直都很不走運。外交工作本來可能是個很有的途的職業。但是他覺得,若是再遭到一次嘲弄,一切便會化為泡影。
飛機在頭頂上再次俯沖下來。
“很明顯,它不會著陸了,”史瑞溫罕姆說。但是緊接著他又補充說,“喂,我相信它是要著陸了.”
幾分鐘之後,飛機平穩地滑到指定地點。史瑞溫罕姆站在那兒,准備好上前迎接那位大人物。
他那十分外行的眼神首先注意到“一位十分漂亮的姑娘”。然後,他急急忙忙上前迎接那位身穿隨風飄擺的斗篷的冒險家式的人物。
“地地道道的奇裝異服,”他一邊心裡很不以為然地這樣想著,一邊大聲說道:
“是魯波特·克羅夫幀·李爵士嗎?我是大使館的史瑞溫罕姆。”
他認為,魯波特爵士外表有點粗率無禮——或許這也可以理解,因為飛機曾在城市上空轉了好幾圈,不知道是沂能夠著陸,人們必然覺得緊張疲乏。
“討厭的天氣,”史瑞溫罕姆繼續說道,“今年有很多次了。噢,您已經把行李拿下來了。請跟我來,先生,都安排好了。……”
他們乘車離開機場時,史瑞溫罕姆說:
“我剛才真以為,飛機會到其他機場降落呢。真沒有看出來駕駛員能把飛機階落下來。塵暴來得大突然了。”
魯波特神氣地鼓著兩腮說道:
“那可就糟了——太糟了。年輕人,如果我的計劃遭到破壞的活,我可以告訴你,結果會是極其嚴重的,而且,影響會是非常深遠的。”
“神氣十足。”史瑞溫罕姆不懷敬意地想道,“這些大人物們覺得,他們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兒就可以使地球轉動。”
他很有禮貌地大聲說:
“我想是這樣的,先生。”
“你知道大使什麼時間到巴格達來嗎?”
“現在還說不准,先生。”
“如果見不到他是遺憾的。自從——我想想,啊,自從一九三八年在印度見過面,再就沒見著他——”!
史瑞溫罕姆一直畢恭畢敬,這時沒有答話。
“讓我想一想,萊斯在這兒,是嗎?”
“是的,先生,他是東方事務參贊。”
“這個人很能幹,知識很淵博。我很高興能再跟他見面。”
史瑞溫罕姆咳嗽了幾聲。
“事實上,先生,萊斯生病了。已經把他送到醫院觀察去了。他得了嚴重的胃炎,看來比一般的巴格達腹瀉要厲害一些。”
“什麼?”魯波特爵士立即回過頭來問道,“嚴重的胃炎,是突然得的,對嗎?”
“是前天,先生。”
魯波特爵士皺了皺眉頭。他那種故意做作的誇張的神情消失了。他變得單純得多了——而且流露出一點憂慮的神情。“奇怪,”他說,“是的,奇怪。”
史瑞溫罕姆顯得彬彬有禮而又困惑不解。
“我在想,”魯波特爵上說,“會不會是亞砷酸銅引起的病……”
史瑞溫罕姆感到不知所云,仍然沉默不語。
汽車快要來到費薩爾大橋時向左一拐,朝英國大使館駛去。
魯波特爵士突然把身子向前一傾。
“停一分鐘,好嗎?”他大聲說道,“是的,拐到右邊,開到那堆陶鍋跟前去。”
汽車開到右邊的道邊上就停下了。
這是當地的一家小商店,放著成堆的粗制的陶鍋和水罐。
一個粗壯結實、五短身材的歐洲人正站在那兒和那個店主談著話。汽車一開過來,他便朝橋那邊走去。史瑞溫罕姆想道,這是伊朗波斯石油公司的克羅斯畢,過去曾經見過他一兩面。
魯波特爵士從車上下來,朝著這個小商店走去。他拿起一個陶鍋,立即用阿拉伯語和那個店主談了起來。他們的阿拉伯語對史瑞溫罕姆來說,速度太快。他自己的阿拉伯語講得仍然很慢,而且很吃力,詞匯量顯然也是有限的、
那個店主笑容滿面,兩手伸開,做著手勢,不斷地解釋著。魯波特爵士看著陶鍋,放下這個,拿起那個,顯然是在問什麼問題。最後,他選定一個小口的水罐,扔給店主幾個硬幣,便回到車裡。
魯波特爵士說,“這種工藝品很有趣,已經有幾千年的歷史了,跟亞美尼亞一個山區的產品完全一樣。”
他的手指從水罐的窄口伸進去,摸來摸去。
“做得很粗糙,”史瑞溫罕姆不感興趣地說。
“噢,沒有什麼藝術價值!可是還是有歷史意義的。你知道上邊這幾個象耳朵一樣的東西有什麼意義嗎?從日常生活的普通東西當中能夠搜集到很多有歷史意義的東西。我已經搜集了很多。”
汽車駛進了英國大使館的大門。
魯波特爵士要求直接把他帶人他自己的房間。他對陶罐的神聊結束了,而卻把它漫不經心地留在了車裡。史瑞溫罕姆覺得很有意思,於是便把那個陶罐提到樓上,小心地放在魯波特爵士床頭櫃的旁邊。
“先生,您的陶罐。”
“嗯?啊,謝謝你,年輕人。”
魯波特爵士看來有些心不在焉。史瑞溫罕姆告訴他,午餐很快就會准備好,要喝什麼酒,用餐時請他挑選,然後便離開了房間。
這位年輕人一離開房間,魯波特爵士便立即走到床前,打開從陶罐裡取出的那張小紙條,把它抻平。上面有兩行字。他仔細地讀完以後,便劃了根火柴燒了。
然後,他叫來了一個僕人。
“先生,您有什麼事?替您打開行李嗎?”
“不忙。我要見見史瑞溫罕姆一——就在這兒見他。”
史瑞溫罕姆來了,看來有點憂慮不安。
“有什麼事嗎,先生?出了什麼事了嗎?”
“史瑞溫罕姆先生,我的計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當然,我可以相信,你為人是十分謹慎的啦,是吧?”
“噢,完全正確,先生。”
“我上次來巴格達已經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實際上,自從大戰以來,我一直沒有來過這兒。旅館主要是在河那邊吧?”
“是的,先生,在拉希德大街上。”
“旅館的後面是緊靠著底格裡斯河吧?”
“是的。巴比倫宮旅館很大,幾乎可以說是個國賓館了。”
“蒂歐旅館怎麼樣?”
“噢,很多人都願意住在那兒。飯菜很可口。經理是個特別能幹的人,名字叫馬柯斯·蒂歐。他在巴格達開旅館已經很多年啦。”
“我要你給我在那兒訂個房間。史瑞溫罕姆先生。”
“您是說——您不打算住在使館裡了?”史瑞溫罕姆既有些緊張,又有些擔心。“可是——可是——都已經安排好了,先生。”
“安排好了也可以取消,”魯波特爵士大聲叫了起來。
“啊,當然啦,我不是說——”
史瑞溫罕姆突然停住了。他預感到將來會有人責怪他的。
“我要跟別人商談一個有些棘手的問題。我現在知道,在使館裡進行商談是不方便的。我要你今天晚上在蒂歐旅館給我訂個房間。我希望離開使館的時候不會引起別人注意,也就是說,我不想乘使館的車到蒂歐旅館去。我還要訂一張後天去開羅的機票。”
史瑞溫罕姆更加感到愕然。
“可是我知道您本來打算住五天——”
“現在情況變了。我在這兒的事情一處理完,就必須到達開羅。我在這兒呆長了很不安全。”
“不安全?”
魯波特爵士突然獰笑了一聲,因而面部表情發生了明顯變化。史瑞溫罕姆曾把他比做普魯士軍隊中負責操練的中士。可是現在,那種神情一去不復返了,而使人明顯地感到此人很有魅力。
“我同意,我並沒有這樣一種成見,遇到什麼事情都去考慮安全,”他說,“可是,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我考慮的不僅是我個人的安全。我個人的安危,涉及到很多人的安危。所以,你要替我辦這幾件事。如果機票很難訂到,就申請特殊照顧。我今天晚上離開這兒之前,准備呆在自己的房間裡。”
他看到史瑞溫罕姆驚奇地張開嘴要說什麼,便接著說,“正式的說法是,我生了病,染上了瘧疾。”這時,對方點了點頭。
“所以,我什麼東西也不吃。”
“可是我們當然可以把飯送到您——”
“二十四小時不吃飯,對我來說算不了什麼。過去在旅行中,有時候挨餓的時間比這還長。照我的吩咐去辦吧。”
史瑞溫罕姆來到了樓下。同事們跟他打著招呼,詢問魯波特爵士的事,他不好回答,只是歎氣。
“完全是一副間諜派頭,”他說,“弄不清這位咋咋唬唬的魯波特·克羅夫頓·李爵士究竟是怎麼回事兒。不知道到底是真的,還是做戲,隨風飄擺的斗篷,土匪的帽子,還有其他那些東西。有個人讀過他寫的一本書。他告訴我,雖然魯波特財士喜歡自我吹噓,他倒是確實做過那些事,也確實到過那些地方——可是我不知道……但願托馬斯·萊斯病好了來侍候他。我倒想起來了,亞砷酸銅是什麼東西?”
“亞砷酸銅?”他朋友皺了皺眉說,“是做糊牆紙用的,是吧?這種東西有毒,我想是屬於砒霜一類的東西。”
“柯裡波斯!”史瑞溫罕姆兩眼瞪著他說,“我想是,一種病吧,類似阿米巴痢疾。”
“喚,不是病名,是一種化學物質。妻子謀害丈夫的時候用這種東西,當然啦,丈夫謀害妻子也可以使用。”
史瑞溫罕姆十分震驚,變得沉默起來。他對某些相互矛盾的事實漸漸明白了。克羅夫頓·李實際上是認為,大使館的東方事務參贊托馬斯·萊斯患的不是胃炎,而是砒霜中毒。再考慮到魯波特爵士認為,他自己的生命處于危險之中,以及他決定不用英國大使館廚房裡准備的飯菜和飲料,這些事實觸動了史瑞溫罕姆那純樸的靈魂,他實在想像不出,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第十章
維多利亞呼吸著熾熱、令人窒息的黃色灰塵,對巴格達沒有什麼好印象。從機場到蒂歐旅館的路上,她的雙耳一直被那持續不斷的嘈雜的聲音折磨著,汽車喇叭像是發了瘋似地嘟嘟叫著,人們吵著嚷著,哨子吱吱地吹著,摩托車毫無意義地鳴著喇叭,震耳欲聾。除了街上的持續不斷的噪聲之外,還有一種如同涓涓細流那樣的毫不間斷的聲音——漢密爾頓·柯裡普太太一直在沒完沒了地說著話。
維多利亞神情恍惚地來到了蒂歐旅館。
從熙攘嘈雜的拉希德大街有條小路通向底格裡斯河邊,蒂歐旅館就座落在這裡。走上幾級台階便來到了旅館的大門,在這裡,她們受到一個滿面笑容的胖胖的年輕人的接待。這種歡迎接待,即使是退一步來說,起碼也可以看出,他對她們是衷心歡迎的。維多利亞猜測,此人就是馬柯斯——或者更準確一些說,是蒂歐先生,即蒂歐旅館的老闆。
他一邊表示歡迎,一邊不斷地對手下人喊叫著,要他們好好搬運行李。
“柯裡普大太,你又來到巴格達了,可是你的胳臂為什麼包著那麼個東西?(你們這些傻瓜,別提那根帶子!蠢貨!那件外衣別拖到地上!)可是,親愛的,你今天來,趕了這麼個鬼天氣,我真沒想到飛機會降落下來。飛機兜了好幾個圈子。馬柯斯,我自己對自己說,你是不會乘飛機旅行的。這麼著急幹什麼?這有什麼關系?噢,你還帶來一位年輕小姐,在巴格達見到一位新來的年輕小姐,我總是很高興的。為什麼哈裡遜先生沒來接你?昨天我還在想他會來的。可是,親愛的,你現在需要喝點什麼?”
由於馬柯斯以主人身份堅持計維多利亞喝了兩杯威士卡,因此,酒勁使她感到有些頭暈。她現在站在一間屋頂很高、粉刷得雪白的房間裡。屋內有個黃銅大床,一個非常高級的最新法國式的梳妝台,一個老式的維多利亞女王時代樣式的衣櫃,還有兩把色彩鮮艷的豪華的椅子。她那點簡單的行李就放在腳下。一個臉色很黃。留著灰白色連鬢鬍子的老人對她微微笑了笑,一邊朝她點了點頭,一邊把毛巾放到洗澡間裡,然後問她是否要洗熱水澡。
“要等多長時間?”
“二十分鐘或者半個小時就能燒好。我這就去燒。”
他面帶慈父般的微笑離去了,綸多利亞坐在床上,用手摸了一下頭發,因為有很多灰塵,頭發很澀。臉上也有些疙裡疙瘩的,有些疼痛。對著鏡子照了一照,灰塵已經把她的黑頭發變成紅棕色了。她拉開窗簾的一角,朝著陽台外望去,仙面就是底格裡斯河。但是,底格裡斯河沒有什麼好看的,只有一片濃濃的黃色煙霧。維多利亞像是陷於絕望之中的犧牲品一樣,自言自語他說,“令人厭惡的地方。”
她振作了一下精神,走過樓梯平臺,敲了敲柯裡普太太的房門。她首先得忙碌上很長一段時間,把柯裡普太大服侍完,才能自己收拾整理,休息一下。
洗過澡以後,吃了午飯,又睡了一個大覺,維多利亞走出臥室,來到陽臺上,放眼觀看底格裡斯河,這時覺得還算滿意。塵暴消失了,微弱清晰的光線取代了黃色的煙霧。河的對面,可以看到棕櫚樹的輪廓以及排列得很不整齊的房屋。
從下麵的花園裡傳來說話的聲音。她走到陽台邊上,往下看去。
漢密爾頓·柯裡普太太是個好心腸的人,說起話來不知疲倦,她已經和一個英國婦女結識了——這是一位飽經風霜的中年婦女,在任何外國城市裡都能見到。
“——我真不知道,如果沒有她,我會怎麼樣了,”柯裡普太太正在說著,“你可以想像得到,她是最討人喜歡的姑娘了。家庭背景也很好,是蘭格主教的侄女。”
“哪個主教?”
“噢,我想是蘭格主教。”
“胡扯,根本沒有這麼個人,”另一個說。
維多利亞皺了皺眉。她看得出這不是個倫敦人,這種人的特點是,即使是提到編造的主教的名字,也是不容易被欺騙的。
“噢,那麼也許是我把名字記錯了,”柯裡普太太猶豫地說。
“可是,”她又說,“她肯定是個可愛能幹的姑娘。”
另一個人用一種不置可否的口吻說了一聲“哈!”
維多利亞決定跟那位婦女盡量保持遠距離。她意識到,編造一些故事來滿足這種類型的婦女,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維多利亞走向自己的房間,坐在床上,一心一意地考慮起自己目前的處境來。
她現在住在蒂歐旅館,而且相當清楚,旅館的費用是很昂貴的。她的財產僅有四英鎊十七便士。她剛剛吃過一頓可口的午餐,還沒付錢,而且,漢密爾頓·柯裡普太太也沒有義務替她付錢。柯裡普太太只是提出負擔她來巴格達的旅費。協議已經履行了,而且維多利亞已經來到了巴格達。柯裡普太大受到了主教侄女(曾經當過醫院護士和能幹的秘書)的周到的照料。這一切都過去了,雙方都很滿意。柯裡普太太今晚要乘火車去基爾庫克——事情就是這樣了。維多利亞滿懷希望、自我安慰地琢磨著,柯裡普大太在分手時可能會堅持要給她一些現金做為臨別贈禮的,可是再一轉念,又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才勉強打消了這個念頭,柯裡普太太不可能清楚,維多利亞在經濟上確實處於捉襟見肘的地步。
那麼,維多利亞該怎麼辦呢?答案立即就有了,去找愛德華,當然應該這麼辦。
這時,她十分煩惱地想起來,自己不知道愛德華姓什麼。她只知道愛德華——巴格達。維多利亞恩起來,這跟薩拉森的婢女十分相象,她到達英國時,只知道她情人的名字是。“格爾勃特”,還知道“英國”。這是一個羅曼蒂克的故事——可是主人公歷盡了千辛萬苦。維多利亞認為,在十字軍東征時代的英國,人們都沒有姓,這是真實情況。另外,英國比巴格達大得多。然而,那時英國的人口是很稀少的。
維多利亞驅走了這些有趣的聯想,收回心來,面對嚴酷的現實。她必須立即找到愛德華,愛德華必須設法給她找個工作,而且還要立即找到。
她不知道愛德華姓什麼,可是,他是做為賴斯波恩博士的秘書來巴格達的。而且,賴斯波恩博士可能是個重要人物。
維多利亞在鼻子上搽了點粉,整理了一下頭發,立即下樓來打聽情況。
滿面笑容的馬柯斯穿過他辦公室外面的大廳,殷勤地向她打起招呼來。
“啊,瓊斯小姐,願意跟我去喝點酒吧,親愛的?我非常喜歡英國小姐。所有在巴格達的英國小姐都是我的朋友。凡是住過我的旅館的,都十分愉快,來,咱們到酒吧間去吧。”
對這樣的盛情款待,縱多利亞絲毫也不反對,便高高興興地答應了。
她坐在一條凳子上,喝著杜松子灑,開始打聽起情況來。
“你知道有個賴斯波恩博士嗎?他剛剛到巴格達來。”她問道。
“巴格達所有的人我都認得,”馬柯斯·蒂歐高興地說,“而且誰都認得我馬柯斯。我說的都是實話。啊!我有很多朋友。”
“我相信你是有很多朋友,”維多利亞說,“你認識賴斯波恩博士嗎?”
“上星期,指揮整個中東部隊的空軍元帥路過巴格達的時候,住在我這兒。他對我說,馬柯斯,你這個傢伙,從一九四六年就再沒見著你,你一點兒都沒瘦下去。啊,他是個好人,我很喜歡他。”
“賴斯波恩博士怎麼樣?他是個好人嗎?”
“你知道,我喜歡能夠自得其樂的人,不喜歡酸溜溜的面孔,我喜歡年輕、愉快、可愛的人,喜歡象你一樣的人。那個空軍元帥對我說,‘馬柯斯,你太喜歡女人了。’可是我對他說,‘不,我的問題是,我太喜歡馬柯斯了……’”馬柯斯高聲地笑了起來,接著突然喊道,“傑瑟斯——傑瑟斯!”1
維多利亞感到十分吃驚,可是看來,傑瑟斯是酒吧間侍者的教名。維多利亞再次感到,東方真是個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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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傑瑟斯是叢督創始人耶穌的音譯。——譯者注
“再喝一懷杜松子酒加桔子汁,還有威士卡,”馬柯斯帶著命令式的口氣說。
“我不想再……”
“是的,是的,你會喝的——這些酒勁兒小得很。”
“你說說賴斯波恩博士的情況吧,”維多利亞再次提出了自己的問題。
“那個漢密爾頓·柯裡普太太——多怪的名字——你跟她一塊兒來的,她是美國人吧,我也喜歡美國人,可是我最喜歡喜歡英國人。美國人看起來總是多憂多慮的,可是有時候,對,他們喜愛運動。薩莫斯先生──你認識他嗎?他一來到巴格達,就沒完沒了地喝酒,連睡三天醒不過來,喝得太多了,沒什麼好處。”
“請你幫幫我的忙,”維多利亞說。
馬柯斯有些吃驚。
“當然我要幫助你,我一向是願意幫助朋友的。你告訴我你想要什麼——馬上就會辦到。特殊風味的牛排——用大米、葡萄乾和佐料一塊兒做的美味火雞——或者是小雞,都可以。”
“我不要小雞,”維多利亞說。“起碼是現在不要,”她很謹慎地補充說。“我想找個叫賴斯波恩的博士,賴斯波恩博士。他剛剛來巴格達,還帶來——個秘書。”
“我不知道,”馬柯斯說,“他沒住在蒂歐旅館。”
這句話的含義是十分清楚的,凡是沒有住在帶歐旅館的人,對于馬柯斯來說,都是世上不存在的人物。
“可是還有其他旅館呢,”維多利亞繼續說,“或許他自己有房子吧?”
“噢,是的,還有其他旅館。巴比倫宮旅館,桑納柴瑞勃旅館,佐貝德旅館,都是很好的旅館。但是都趕不上蒂歐旅館。”
“這一點我相信,”維多利亞用肯定的口氣對他說。“可是,他是否住在其中哪個旅館裡,你根本不知道,是嗎?他辦了個什麼協會一一與文化和書籍之類有些關系。”
“提到文化,馬柯斯嚴肅起來了。
“這正是我們需要的東西,”他說,“一定要搞文化方面的活動。搞藝術,摘音樂,太好了,實在太好了。我本人喜歡小提琴奏鳴曲,如果不太長的話。”
維多利亞完全同意馬柯斯的看法,特別是同意他最後那段話。不過她意識到,她的目的還沒有達到。她覺得和馬柯斯的談話很有意思。馬柯斯是個很有意思的人,熱愛生活,富有孩子般的熱情。這番談話不禁使她想起愛麗絲在仙境時,全力以赴去尋找通往山上的小路的那段描述。沒有什麼話題能使他們繼續談下去了——馬柯斯!
馬柯斯再次敬酒,她謝絕了,不高興地站了起來。她感到有點頭暈,剛喝的雞尾灑勁兒很大,她從酒吧間出來,走到外面的陽臺上,靠著欄杆站著,眺皇著對面的底格裡斯河,這時突然聽到有人在後面對她說話。
“對不起,你最好回去穿上件外衣,你從英國來到這兒,好象是有點過夏天的樣子,可是日落的時候是很冷的。”
說話的人就是不久以前和柯裡普太太聊天的那位英國婦女。她的聲音嘶啞,象習慣於馴狗或喚狗。她穿著一件皮襖,腿上裹著一條毯子,正喝著威士卡和蘇打水。
“噢,謝謝,”維多利亞一邊說著,一邊想匆忙離去,可是沒能走成。
“我來作個自我介紹吧,我是卡狄歐·特倫奇太太。”(其含義十分清楚,她是卡狄歐·特倫奇家庭當中的一員。),“我想你是和一個什麼太太一起來的吧。她叫什麼名字來著?是漢密爾頓·柯裡普。”
“是的,”繼多利亞說,“我是和她一起來的。”
“她告訴我你是蘭格主教的侄女。”
維多利亞精神振作了起來。
“她真的告訴你了嗎?”她以十分輕松又蠻有風趣的正常口吻問道。
“她是不是弄錯了?”
維多利亞微微笑了一笑。
“美國人是註定會把咱們的,一些名字搞錯的,聽起來是有點象蘭格。我叔叔,”維多利亞立即編造說,“是蘭古奧主教”
“蘭古奧?”
“是的——在太平洋群島。當然啦,他是個殖民地的主教。”
“啊,是個殖民地的主教,卡狄歐·特倫奇太太說。她的嗓門至少降了三個半音。
不出維多利亞所料,卡狄歐·特淪奇太太對殖民地的主教是一無所知的。
“現在我明白了,”特淪奇太大補充說。
維多利亞這麼靈機一動就把問題解釋清楚了,為此,她感到十分得意。
“可是,你到這兒來幹什麼呢?”卡狄歐·特淪奇太太以毫不掩飾的誠懇態度問道。其實,這種誠懇態度當中隱藏著感情上的那種自然的好奇心。
“來找一個年輕人,在倫敦的一個廣場上,我曾和他談過幾分鐘的話。”維多利亞很難做出這樣的回答。這時,她想起了在報紙上讀到的那段報道,以及她對柯裡普太太說過的話,於是便說道:
“我打算來找我叔叔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
“噢,這會兒可知道你是誰啦。”卡狄歐·特倫奇太太弄清楚了維多利亞的“身份”,顯然十分高興。“他是個很討人喜歡的人,盡管有點心不在焉——不過我覺得,這也是很難免的事情,去年在倫敦聽過他的報告──講得太好了──雖然我一點也不懂他講的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對了,兩個星期以前,他從巴格達路過的。我記得他曾經提到過,有幾個姑娘再過些日子要來。”
維多利亞確立了自己的身份之後,便匆匆忙忙地提了個問題,打斷了對方的話。
“你知道賴斯波恩博士來到這兒了沒有?”她問道。
“剛來不久,”卡狄歐·特倫奇太太說,‘我聽說,人們已經要他下星期四在研究所做報告,是講‘國際關系和兄弟關系’——大概是關於這方面的。如果你要問我的看法,我認為都是胡說八道。越是想把人們拉在一塊兒,人們就越是互相猜疑。他搞什麼詩呀,音樂呀,還把華茲華斯的作品譯成阿拉伯文、中文和興都斯坦文。還有什麼‘河邊的報春花’等等……對於從來沒有見過報春花的人來說,有什麼用呢?’”
“你知道他住在哪兒嗎?”
“我想他是住在巴比倫宮旅館。但是,他的辦事處離博物館不遠,名字叫做橄欖枝協會——這個名字可真夠怪的。工作人員都是些穿著肥褲子、戴著眼鏡的年輕婦女,脖子從來不洗。”
“我跟他的秘書有點認識,”維多利亞說。
“噢,是那個叫愛德華的,姓什麼我不太清楚。是個好小夥子。不過,跟那麼一大群女孩子混在一塊兒,可真有點可惜。聽說大戰當中幹得不錯。但是,我但能找到個工作總算是不錯了。小夥長得挺漂亮的,我夥計那些多情的年輕姑娘們會被他弄得神魂顛倒的。”
一種極度嫉妒的心情油然而生,維多利亞覺得心如刀絞一般。
“那個橄欖枝協會,”她說,“你剛才說在什麼地方?”
“向北走,在前面路口拐彎,走到第二座橋那兒,就在出了拉希德大街以後一個拐彎的地方——有點僻靜,離那個銅器市場不遠。”
“那麼,波恩斯福特·瓊斯太太好嗎?”卡狄歐·特倫奇太太接著問道。“她很快會來嗎?聽說,她身體不大好。”
可是,維多利亞得到了她所需要瞭解的情況,就不願再繼續編造謊言而進一步冒險。她看了看手錶,突然叫了一聲:
“哎喲——我答應六點半去叫柯裡普太太起床,然後幫她做些旅行的准備。我得趕快走了。”
雖然維多利亞把七點鐘換成六點半,但是,這個藉口倒是真的。她急急忙忙、高高興興地上了樓。明天她就會在橄欖枝協會和愛德華見面了。那些不洗脖子的年輕姑娘們,去她們的吧!她們根本不會有什麼吸引力……不過,與幹幹淨淨的中年英國婦女相比,男人們是不太計較黑脖子的。特別是在那些黑脖子的主人用欽佩和愛慕的大眼睛盯著她們所追求的男性時,更是如此。一想到這點,維多利亞感到十分不安。
夜晚過得很快。維多利亞和漢密爾頓·柯裡普太太一起在餐廳裡早早地吃了晚飯。坐在夕陽下,柯裡普太太哇喇哇喇地無話不談。她一直叮囑維多利亞日後到她那裡去逗留些日子——而維多利亞則把她的地址仔細地記了下來,因為畢竟誰也不知道以後會……她陪著柯裡普太太到了巴格達北站,把她很好地安置在車廂內。柯裡普太太還把她介紹給一位去基爾庫克的熟人。次日早晨,那人會幫助柯裡普太太梳洗。
火車頭發出了震耳又沉悶的汽笛聲,就象一個心情抑鬱的人在喊叫一般。柯裡普太太把一個厚信封塞到維多利亞手裡,並且說道,“瓊斯小姐,就算是我們這次愉快的旅行的一點留念吧。我非常非常感激你,希望你能收下。”
維多利亞很高興地說,“那可太感謝你了,柯裡普太太。”這時,火車第四次鳴笛,也是最後一次鳴了一聲笛,聲音十分刺耳,如同在門外警告家中即將有人去世的女鬼那種叫聲一般,然後,緩緩地開出了車站。
維多利亞從車站叫了一輛出租汽車回旅館去,因為,如果不乘出租汽車,如何回去她是根本不知道的,而且看來也不能向什麼人詢問回去的路線。
她一回到蒂歐旅館,立即跑回房間,急忙打開那個信封,裡面裝著兩雙高統尼龍襪子。
如果在任何別的時候得到這樣的禮物,維多利亞一定會欣喜若狂的——一般來說,高統尼龍襪子她是買不起的。然而,目前她所期待的是硬通貨。柯裡普太太過于謹慎了,沒有想到該給她一張五個第納爾的鈔票。維多利亞本來以為她不是十分謹慎的。
然而,明天就會見到愛德華了。維多利亞脫了衣服,上了床,五分鐘以後就進入了夢鄉,夢見她在一個機場上等著接愛德華,可是,他被一個戴眼鏡的姑娘攔住了,那個姑娘緊緊地摟著他的脖子,這時,飛機慢慢地開動了……
第十一章
維多利亞醒來時,已是陽光明媚的早晨。她穿上衣服,來到窗外的寬敞的陽臺上。不遠的一把椅子上,有個人背對著她坐著。此人的捲曲的灰頭發一直垂到肌肉結實的紅棕色脖子上。這個人扭頭的時候,維多利亞吃驚地認出他來了,原來這是魯波特·克路蝮頓·李爵士。她為什麼這樣吃驚呢?自己也難以說清楚。也許是因為,她認為象魯波特爵士這樣的大人物,本應該住在大使館裡,而不是住在旅館裡。而他竟然在這裡,聚精會神地觀看著底格裡斯河上的景色。她還注意到,他有一副雙筒望遠鏡,掛在椅子背上。她想,可能他是研究鳥類的。
維多利亞曾一度認為富有吸引力的一個年輕人也是個鳥類愛好者。有好幾個週末,她陪著那個年輕人出門遠足,冒著刺骨的寒風,站在潮濕的樹林裡,幾乎都要凍僵了,一站就站上幾個小時。最後,他欣喜若狂地喊了起來,要她通過望遠鏡觀看遠處樹枝上棲息著的一隻呆滯的鳥。那只鳥,就維多利亞所知,並不如常見的知更鳥和蒼頭燕雀好看。
維多利亞來到樓下,在旅館的兩座樓中間的平臺上遇到了馬柯斯·蒂歐。
“我知道,魯波特·克羅夫頓·李爵士住在你這兒,”她說。
“啊,是的,”馬柯斯笑容滿面地說,“這個人很好——非常好。”
“你很瞭解他嗎?”
“不,我這是第一次見到他。英國大使館的史瑞溫罕姆先生昨天晚上把他送來的。史瑞溫罕姆先生這個人也很好,我很瞭解他。”
維多利亞隨後走進餐廳吃早飯,一邊吃著,一邊思忖著,是否有什麼人馬柯斯認為不是好人。看來他是個與人為善的人。
早飯後,維多利亞開始去尋找橄欖枝協會。
維多利亞是在倫敦長大的。直到她開始尋找,她才認識到,在一個象巴格達這樣的城市裡,想找一個地方會遇到什麼困難。
正要往外走時,又遇到馬柯斯,於是就問他,去博物館怎麼走。
“這個博物館很漂亮,”馬何斯滿面帶笑地說,“噢,裡邊全是很有意思的老古董。我自己並沒去過。可是我有朋友,考古方面的朋友,他們路過巴格達的時候都住在我這兒。貝克爾先生,理查·貝克爾先生,你認得他嗎?你認識卡爾茲曼教授嗎?還有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還有·麥克尹泰爾夫婦,他們都到蒂歐旅館來住,都是我的朋友。博物館裡有什麼東西,都是他們告訴我的。”
“博物館在什麼地方?我怎麼走?”
“你順著拉希德大街一直走——這條街很長──拐個彎兒,到費薩爾大橋,再過銀行大街——你知道銀行大街嗎?”
“我都不知道。”
“然後再到另一條大街——也就是走到一座橋邊,就在那條街的右邊。你到那兒可以找白脫恩·艾萬思先生,他是那兒的英國顧問——這個人非常好。他太太那個人也非常好,戰時到過這兒,那時是運輸中士。喚,她是個頂好頂好的人。”
“我倒不是真想到博物館去,”維多利亞說,“我想找一個地方——找一個機構——是個俱樂部,名字叫橄欖枝協會。”
“如果你要橄欖,”馬柯斯說,“我可以給你弄些非常美味的橄欖來——質量非常好。他們特意留給我的——留給蒂歐旅館的。好吧,今天晚上我就讓他們給你擺到桌子上。”
“太感謝你了,”維多利亞一邊說著,一邊躲開他,朝拉希德大街走去。
“往左拐,”馬柯斯在後邊大聲喊道,“別往右拐。可是要走很遠才能到博物館呢。你最好是坐出租汽車去。”
“出租汽車司機知道橄欖枝協會在哪兒嗎?”
“不知道,他們哪兒也不知道。你得告訴司機,往左,往右,停下,一直走——你要往哪兒走,就對他們說。”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走著去也可以啦,”維多利亞說。
她到了拉希德大街,然後向左拐去。
巴格達真不象她想像的那樣。擁擠的通衙大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車輛大聲鳴笛,人群喧嚷喊鬧。櫥窗內陳列著歐洲運來的商品。不論走到哪裡,人們到處吐痰,先是大聲地清一下嗓子,然後鼓足氣力吐了出去。沒有什麼人身著帶有神秘色彩的東方裝束,大多數人都穿著破舊不堪的西服,舊軍服,破舊的空軍短上衣。偶而見到幾個穿著拖地的黑色長他的男人或是戴著面紗的婦女,他們在身著雜七雜八的西裝的人群當中,幾乎難以被人發現。可憐的乞丐朝她走了過來——這是幾個婦女,懷裡抱著肮髒的嬰兒。腳下的道路坎坷不平,有幾處都裂開了大縫。
她繼續朝前走著,一種生疏、茫然、遠離家鄉的感情油然而生。她沒有旅行時的那種愉快,有的只是錯綜複雜的心情。
最後,她還是來到了費薩爾大橋,過了橋,又繼續往前走去。她一邊走著,一邊不由自主地對商店櫥窗裡各式各樣奇異的東西著了迷。這裡有嬰兒的小鞋,毛衣,牙膏,化妝品,手電筒以及瓷杯和茶碟——全都陳列在一起。這一切慢慢地對她產生了一種魅力。這些商品來自世界各地,來滿足這裡雜居的許多種族的奇異、不同的要求。就是這一切對她產生了魅力。
她找到了博物館,可是沒找到橄欖枝協會。對於一個在倫敦問路不費勁兒的人來說,在這裡找不到人問路,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她不懂阿拉伯語。路過商店時,老闆們都跟她講英語,敦促她買些東西。可是當她詢問去橄欖枝協會該怎麼走時,老闆們卻神情茫然,一無所知。
若是可以找個員警問問路”,那就好了。可是,看到員警不停地揮動著胳臂,吹著哨子,她意識到,在這裡,這個辦法是行不通的。
一家書店櫥窗裡擺著英文書籍,於是,她走了進去。可是一問橄欖枝協會,得到的回答只是客氣地聳一聳肩膀,搖一搖頭。十分巡憾,他們根本不知道。
然後,她沿著這條街繼續向前走去。突然間,一陣震耳的用鐵錘敲擊東西的叮叮當當的響聲傳人她的耳鼓。她往一個長長的陰暗的胡同裡一看,立即記起卡狄歐·特倫奇太大曾經說過,橄攬校協會離銅器市場不遠。現在起碼可以肯定,這裡就是那個銅器市場。
她走了進去。足足有三刻鐘時間,她竟完全忘已了橄欖枝協會。銅器市場把她迷住了。噴燈,正在熔化的金屬以及這一整套工藝,都展現在這個年輕的倫敦人面前,而她過去看到的只是陳列在商店裡的成品,她漫無目的地穿過商場,走出了銅器市場,又來到了出售灰條毛主和棉被的地方。歐洲商品在這兒完全以不同的形式出現,擺在暗淡陰涼的拱形小屋中,頗有海外奇珍的色彩。
偶而能聽到,“駕,駕”的喊聲,接著,一頭驢子或是馱著東西的騾子從她身邊經過。有時,遇到幾個男人,背著很多東西穩穩當當地走過去。小孩子們端著盤子朝她擁了過來,盤子用繩子吊在胸前。
“小姐,請看看松緊帶,上等的松緊帶,還有梳子,英國梳子。”
很多商品都朝她遞過來,幾乎要碰到她的鼻子了,孩子們急於讓她選購。維多利亞走在路上,就象在幸福的夢境中一般。這才是真正看到了世界的面貌。這一片地區滿是縱橫交錯的小胡同,裡面的建築全是陰涼的拱形小屋,每拐一個彎兒,便會看到完全意想不到的商品一一一條胡同裡都是裁縫店,裁縫們坐在那裡,用手工縫制衣服,牆上貼著各種西裝的漂亮照片;另一條胡同以是鐘表店和廉價手飾店;再一條胡同裡是各種天鵝絨製品和金絲刺繡錦緞:然後,湊巧拐個彎兒,便會走進全是舊貨店的小胡同,這裡有廉價的、質量稍次的舊西裝,有破舊的、稀奇古怪的、褪了色的小毛衣,還有又松又長的背心。
路上,不時可以看到寬敞寧靜的大院子,院中空無一物。
她來到一條街上,舉目望去,商店裡出售的全是男子褲料。十分神氣的商人們,戴著頭巾,盤著腿坐在他們方形小店的當中。
“駕!”
一頭滿載的毛驢走到了維多利亞的身後,她不得不躲到一條很窄的露天的小胡同裡。這條小胡同拐來彎去,兩旁全是高大的房屋。她沿著這條小胡同走去,無意中來到了所要尋找的目的地。她從一處空地看到了一座很小的方形庭院,庭院盡頭有一扇大門開著,門上有一塊大牌子,上面寫著:“橄欖枝協會”,還有一隻很不明顯的塑膠鳥,嘴裡銜著一根分辨不清的樹枝。
維多利亞滿心高興,於是很快地穿過了庭院,走進了大門。她跨進了一間燈光昏暗的房間,桌上擺滿了書籍和刊物,還有很多書放在周圍的書架上。屋內若不是這兒有幾把椅子,那兒有幾把椅子,倒很象個書店。
一個年輕婦女從昏暗的燈光下朝維多利亞走過來,操著字斟句酌的英語對她說:
“請問,有什麼事情嗎?”
維多利亞打量了她一下。她身穿一條燈芯誡褲子,一件桔黃色法蘭絨襯衣,留著不怎麼順眼的卷發,頭發塗黑,但顯得有些濕似的。她本來看上去倒挺象個英國上流社會的人,但是,她的面孔可不象英國人,倒是象地中海東部國家的人。她那憂鬱的面孔上長著一雙很大而抑鬱不歡的黑眼晴和,一個大鼻子。
“這兒是──這兒是——噢——賴斯波恩博士在這兒嗎?”
現在仍然不知道愛德華姓什麼,真叫人著急!甚至卡狄歐·特倫奇太太也只知道他叫愛德華,不知他姓什麼。
“是的,賴斯波恩博士是在這兒。我們這兒是橄欖枝協會。你想來跟我們一塊兒工作嗎?是嗎?那太好了。”
“噢,可能吧。我想——我能見見賴斯波恩博士嗎?”
這個年輕婦女不耐煩地笑了一笑。
“我們一般不願打擾他。這兒有份表格,我告訴你怎麼填,然後再簽上你的名字。請交兩個第納爾。”
“我還沒決定下來是不是來這兒工作呢,”維多利亞聽說需要交兩個弟納爾,嚇了一跳,馬上說道,“我想見見賴斯波恩博士——或是他的秘書。見見他的秘書就可以了。”
“你聽我說,我把情況都告訴你。我們在這兒都是朋友,朋友們在一起,將來也是朋友——一起讀有教育意義的書籍一一—一起背誦詩歌。”
“我要見見賴斯波恩博士的秘書,”維多利亞一字一字地大聲說道,“他特意告訴我要我來找他的。”
這位年輕婦女的臉上呈現出一種執拗的悶悶不樂的表情。
“今天不行,”她說。“我告訴過你了——”
“為什麼今天不行?他不在這兒嗎?賴斯波恩博士在嗎?”
“是的,賴斯波恩博士在這兒。他在樓上。我們一般不願打擾他。”
這時,一種盎格魯一撒克遜人對外國人無法容忍的情緒湧上維多利亞的心頭。對她來說,橄欖枝協會非但沒有建立各國人民間的友好感情,而且恰恰相反。
“我剛剛從英國來到這兒,”她說,此時她說話的腔調就象卡狄歐·特倫奇大人一樣,“我給賴斯波恩博士帶來一個十分重要的口信,必須當面告訴他本人。請馬上帶我去見他!對不起,我得打擾他一會兒,我必須得見他。”
“馬上見他!”她又補上一句,表示她的要求是不能拒絕的。
在一個打定了主意要做某件事的驕橫的英國人面前,障礙往往都是會被清除的。這個年輕婦女立即轉過身去,帶著她來到屋子的後面,走上樓梯,又沿著走廊往前走去,從這條走廊可以看到下面的院子。然後,她在一扇門前停了下來,敲了敲門。一個男人的聲音從門內傳了出來,“請進。”
維多利亞的向導把門推開,請維多利亞進去。
“這個從英國來的小姐要見您。”
維多利亞走進屋去。
屋內一張大桌子上放滿了文件,一位男子從桌子後面站起身來向她打招呼。
這是一位很有風度的另子,年紀約六十歲左右,前額高大,頭發花白。從外表觀察,此人最突出的特點是忠厚、善良、富有吸引力。話劇導演會毫不猶豫地安排他扮演大慈善家的角色。
他熱情地微笑著對維多利亞打著招呼,並仲出了手。
“剛從英國來的,”他說,“是第一次到東方來嗎?”
“是的。”
“我真想知道你有什麼感想……有時間一定告訴我。噢,讓我想想看,我以前見過你嗎?我眼睛近視得很厲害,而且,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你不認識我,”維多利亞說,“我是愛德華的朋友。”
“你是愛德華的朋友,”賴斯波恩博士說,“啊,那太好了。愛德華知道你在巴格達嗎?”
“還不知道,”維多利亞說。
“噢,等他回來的時候,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回來的時候?”維多利亞說,聲音低沉了下去。
“是的,愛德華現在在巴士拉。給我們運來了很多箱書,我只好派他去處理這件事。海關辦事情拖拖拉拉的,真叫人惱火,手續就是辦不完。只有通過個人接觸來想法解決,而愛德華在這方面很能幹。他知道什麼時候該說奉承話,什麼時候該來點硬的,而且,事情不妥善辦好,他是不會罷休的。他這個人,不論做什麼事情,總是有始有終的。年輕人有這個優點是很可貴的。愛德華真是個能幹人。”
他的眼睛閃動著。
“我看我用不著對你說愛德華的好話吧,小姐?”
“愛德華什麼一……什麼時候回來?”維多利亞含含糊糊地問道。
“噢,目前還不大好說。那邊的工作都幹完了才會回來——而且,在這個國家,辦事情沒法兒跟他們著急。把你在這兒的地址告訴我,等他一回來,我保證讓他馬上跟你聯系。”
“我在考慮——”維多利亞孤注一擲地說,因為她知道自己經濟上的艱難處境。“我在考慮我能不能在您這兒做點工作?”
“我當然十分高興啦,”賴斯波恩博士熱情地說,“你當然可以在我們這兒做些工作啦。能找到多少人,我們就需要多少人,能找到多少人幫忙,我們就需要多少人幫忙,特別是需要英國姑娘。我們的工作進行得挺出色的,進行得十分出色,但是還有更多的工作要做。不過,人們對我們的工作都很感興趣。我們這兒已經有三十個人義務幫忙——三十個人——他們對我們這兒的工作都非常感興趣!如果你真正願意,你能幫我們做非常有用的工作。”
義務這兩個字,維多利亞聽起來很不舒服。
“我是想找個有報酬的工作,”她說。
“哎呀!”賴斯波恩博士的臉沉了下來。“那就困難得多了。我們這兒領工資的工作人員很少——而且目前,由於有義務人員幫忙,人手足夠用的啦。”
“不找個有報酬的工作,我經濟上負擔不了,”維多利亞解釋說,“我是個很合格的速記打字員。”她毫不臉紅地補充說。
“我相信你很有能力,親愛的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覺得你真是才華橫溢。可是,對我們來說,是英鎊、先令和便士的問題。不過,即使你在別處找到了工作,我希望你能在業餘時間幫助我們做些工作。我們這兒大多數工作人員都有自己的日常工作。我擔保,你幫助我們做些工作,會感到很鼓舞人心的。世界上這一切野蠻行為,戰爭,誤解,還有懷疑,都必須根除掉。我們需要的是一個人們能夠在一起聚會的共同基礎。我們需要的是戲劇,藝術,詩歌——人類的這些偉大的精神財富——而什麼卑劣的嫉妒,或者仇恨,都沒有立足之地。”
“沒一-沒有,”維多利亞懷疑地說道。這時,她想起了自己那些作演員和從事藝術工作的朋友,她們的生活似乎經常受到最微不足道的嫉妒心理和特別惡毒而又激烈的仇恨心理的困擾和糾纏。
“我已經安排人們把《仲夏夜之夢》譯成了四十種文字,”賴斯波恩博士說,“四十組不同的青年人為翻譯同一部文學名著而工作。青年人——這就是秘密所在。除了對青年人之外,我對其他任何人都沒有用處。一旦頭腦和精神僵化了,那就太晚了。不能那樣,青年人必須團結在一起。就拿樓下那個女孩子凱瑟琳來說吧,就是帶你上樓來的那個女孩子。她是敘利亞人,家在大馬士革。你跟她歲數大概差不多。按一般常規來說,你們是永遠不會湊到一起的,你們沒有任何共同之處。可是在橄欖枝協會裡,你跟她,還有其他很多人,比如說,俄國人,猶太人,伊拉克人,土耳其人,亞美尼亞人,埃及人,波斯人都聚會到一起,互相都很喜歡對方,讀一樣的書籍,討論電影和音樂(我們這裡有從倫敦來的水準很高的講師),你們會發現,人們有不同的觀點,會因為跟持不同觀點的人進行爭論而感到興奮——哎,世界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
維多利亞不由得想道,賴斯波恩博士以為,所有那些觀點不同的人們聚到一起,就必然會互相喜歡對方,這未免有點過於樂觀了。以自己和凱瑟琳為例,她們彼此誰也沒有喜歡上誰。而且她很有把握地估計到,她們二人見面的機會越多,彼此就會越不喜歡對方。
“愛德華這個人太好了,”賴斯波恩博士說,“他跟大家相處得都很好,可能跟姑娘們相處得比小夥子們還好。這兒的男學生們開始都不大好相處,對人抱著懷疑態度,幾乎到了敵對的程度。可是姑娘們都很崇拜愛德華,他要她們幹什麼。她們就會幹什麼。他跟凱瑟琳的關系特別好。”
“的確是這樣,”維多利亞冷冷地說。她覺得自己對凱瑟琳的厭惡情緒更加厲害了。
“好吧,”賴斯波恩博士笑著說道,“如果你有可能的話,請來幫助我們。”
這是送客的表示。他熱情地握了握維多利亞的手。維多利亞離開了房間,走下樓梯。凱瑟琳正站在門口,跟一個剛剛進門的女孩子談著。那個女孩子手裡提著一個小衣箱。她皮膚黝黑,面孔很漂亮。維多利亞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她。可是,那個女孩子看了看維多利亞,卻沒有流露出一點表示認識她的跡象。那兩個年輕婦女正在興高采烈地談著,維多利亞聽不懂她們講的是什麼語言。她們一看到她就停住不談了,沉默不語地盯著她看。她從她們身邊過去,走到門口,快要出門時,強迫自己對凱瑟琳客氣地說了聲“再見”。
她從彎彎曲曲的小胡同中走了出來,來到拉希德大街,慢慢地向旅館走去。周圍,熙熙攘攘的人群來來往往,而她卻視而不見。她盡可能讓自己去考慮賴斯波恩博士和橄欖枝協會的整個機構,而不去考慮自己的艱難處境(來到巴格達,身無分文)。在倫敦時,愛德華曾經說過,他這兒的工作有點“可疑”。什麼“可疑”呢?是賴斯波恩博士可疑,還是橄欖枝協會本身可疑呢?
她很難相信賴斯波恩博士有什麼可疑之處。在她眼中,賴斯波恩博士屬于那種誤入歧途的熱心分子,這種人堅持用自己的思想意識來觀察世界,完全不顧現實。
愛德華所說的可疑究竟是指什麼說的呢?他說得並不清楚,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賴斯波恩博士會是個不同尋常的騙子嗎?
他說話時那種令人感到安慰的富有魅力的神態,維多利亞仍然記憶猶新。一想到這一點,她便搖了搖頭。當然,在談到要做有報酬的工作時,他的神態的確變了些。十分清楚,他願意人們不要報酬而為他工作。
可是,維多利亞想道,這也是人之常情。
比如格林霍爾茨先生,他也會有同樣的想法的。
第十二章
維多利亞腰酸腿痛地回到蒂歐旅館的時候,馬柯斯正坐在臨河的平臺草坪上,跟一個衣著不整的瘦削的中年人談著話,看到她回來了,馬上向她熱情地打招呼。
“來跟我們喝一杯吧,瓊斯小姐,你要馬提尼酒還是雞尾酒?這是達金先生。這是瓊斯小姐,剛從英國來。吧,親愛的,你想喝點什麼酒?”
維多利亞說想喝一杯雞尾酒,另外,她滿懷希望地建議說,是否可以再來點好吃的堅果?固為這時她記起,堅果是富有營養的。
“喜歡吃堅果。傑瑟斯!”他用流利的阿拉伯語吩咐僕人去取。達金先生說想喝一杯檸檬水。他的聲音有些憂傷。
“啊,”馬柯斯大聲說道,“這可有點不太對頭啊。噢,卡狄歐·特倫奇太太來了。你認得達金先生嗎?想喝點什麼?”
“來杯杜松子酒加檸檬水吧,”卡狄歐·特淪奇太太一邊說著,一邊很隨便地對達金點了點頭。“我看你一定覺得挺熱的,”她接著對維多利亞說。
“我剛才到外邊去逛了逛。”
飲料送來以後,維多利亞吃了一大盤子阿月渾子果仁,還有一些炸土豆條。
過了一會兒,一個五短身材、體格粗壯的人走上台階來。殷勤好客的馬柯斯馬上向他打招呼,然後把他介紹給維多利亞,說這是克羅斯畢上尉。克羅斯畢上尉那略微凸出的眼珠目不轉晴地看著維多利亞。從這種神態來看,維多利亞認為他對女性的魅力是十分敏感的。
“剛從英國來嗎?”他問維多利亞道。
“昨天剛來。”
“我說以前沒見過你嘛。”
“她很漂亮,對吧?”馬柯斯高興地說。“噢,是的,維多利亞小姐住在我這兒,太好了。我要給她舉行個晚會——舉行個精彩的晚會。”
“有小雞嗎?”維多利亞滿懷希望地問道。
“有,有。還有油烹肝,斯特拉斯堡的油烹肝,可能還有魚子醬,然後來一道魚,非常鮮美的魚,是底格裡斯河的一種河魚,不過,都要澆上醬汁,還有蘑菇。然後,來一隻火雞,就象我在家裡吃的那樣,塞滿大米,葡萄乾,還有佐料,而且燒得棒極了!噢,很好吃。不過你得多吃,不能只吃一點點。或者,你如果喜歡的話,可以來塊牛排,大塊牛排,燒得嫩嫩的,這事由我負責。我們要好好地吃上一頓,吃上幾個鐘頭。一定會很精彩的。我自己可不吃,我只喝酒。”
“那可太好了,”維多利亞含糊不清地說。馬柯斯說的這些美味佳餚,使她覺得神情恍惚,饑腸轆轆。她不知道馬柯斯是否當真要給她舉行這個晚會,如果當真,又是何時舉行。
“我以為你到巴士拉去了呢,”卡狄歐·特倫奇太太對克羅斯畢說。
“我昨天回來的,”克羅斯畢說。
他抬起頭來看了看陽台。
“那個傢伙是什麼人?”他問道,“那個穿著花哨衣服、戴著大帽子的傢伙。”
“親愛的,那是魯波特·克羅夫頓·李爵士,”馬柯斯說,“史瑞溫罕姆先生昨天晚上把他從大使館送來的。這個人可真不簡單,是個出色的旅行家,騎著駱駝穿過撒哈拉大沙漠,爬過不少大山。這樣的生活,既不舒服,又很危險,我可不喜歡。”
“噢,是他呀?”克羅斯畢說,“我看過他寫的書。”
“我跟他一塊兒坐飛機來的,”維多利亞說。
那兩個男子都很感興趣地看了看她,或者說,她覺得他們很感興趣地看了看她。
“他這個人非常傲慢自大,又自鳴得意,”維多利亞輕蔑地說。
“我認得他那個住在西姆拉的姑姑,”卡狄歐·特倫奇太太說,“他們一家人都那個樣子。人倒是挺聰明的,可是難免有點兒吹噓自己。”
“他在那兒坐了整整一個上午,什麼事兒也不幹,”維多利亞有點看不太慣地說。
“他的胃有點兒不大舒服,”馬柯斯解釋說,“今天他什麼也不能吃。多倒楣呀!”
“我真不明白,馬柯斯,”卡狄歐·特倫奇太太說,“你什麼也不吃,怎麼會這麼胖呢?”
“就是因為我愛喝酒,”馬柯斯說。他深深地歎了口氣。“我喝得大多了。今天晚上,我妹妹和妹夫要來,我要喝到明天早晨才能算是喝夠。”接著又歎了口氣,然後象往常一樣,突然大聲吼了起來。“傑瑟斯!傑瑟斷!各樣照端一份來。”
“我不喝了,”維多利亞急急忙忙地說。達金先生也謝絕了。他喝完了那杯檸檬水,便不緊不慢地走開了。而克羅斯畢則向他的房間走去。
卡狄歐·特淪奇大太用指甲輕輕地彈了彈達金的玻璃杯。“跟以往一樣,又是喝的檸檬水?”她說,“這不是好跡象。”
維多利亞問她,為什麼不是好跡象。
“一個男人,如果只是一個人背地裡才喝酒,就不是好跡象。”
“是的,親愛的,”馬柯斯說,“是這樣的。”
“那麼,他真的喝酒嗎?”維多利亞問道。
“所以他的職務老是提升不了,”卡狄歐·特倫奇太太說,“他只能勉強維持他的職務,這就蠻好了。”
“不過,他可是個好人,”總是與人為善的馬柯斯說。
“呸,”卡狄歐·特倫奇太太說,“他這個人沒什麼能耐,整天逛逛悠悠,吊兒郎當——沒有毅力,不能支配自己的生活。不少英國人來到東方以後,變得無所作為了。他就是這麼一個人。”
維多利亞向馬柯斯道了謝,又一次表示不想再喝了,就回到樓上房間裡,脫下皮鞋,躺在床上,嚴肅地思考起來。她的錢只剩下三鎊多點兒了,恐怕只夠付給馬柯斯飯錢和房錢。由於馬柯斯待人慷慨大方,如果自己能主要靠喝點兒烈性酒,再吃點兒堅果,橄欖,還有炸土豆條來維持生命,那麼,似後幾天,單純的營養問題可能會得到解決。可是,再過幾天,馬柯斯會不會把賬單送到她手裡呢?他會不會允許自己在這裡住上幾天而不必付房錢呢?她一點兒也不知道。她想,馬柯斯這個人在做生意方面可不是個粗心大意的人。自己當然應該找個便宜些的旅館住。可是,又怎樣才能打聽到哪家旅館合適呢?一個人被遺棄在一個外國城市裡,身上一文不名,又不知道當地的情況,這對發揮自己的才能是多麼可怕的障礙呀。如果對·伊拉克這個國家稍微有點兒瞭解,自己就會有信心(象平素一樣)堅持下去。愛德華什麼時候從巴士拉回來呢?或許(太可怕了)愛德華已經把自己忘得一干二淨了吧。自己究竟為什麼象頭蠢驢似地匆匆忙忙跑到巴格達來呢?愛德華究竟是什麼人?又是幹什麼的呢?他只不過是個笑容令人著迷、談吐令人傾倒的青年人。還有,他姓——姓——姓什麼?如果知道他姓什麼,可以給他打個電報——沒用,自己連他住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自己什麼也不知道,這是症結所在,這是自己無法可想的要害。
而且,在巴格達沒有什麼人可以給自己提出建議和忠告。馬柯斯不行,他侍人厚道,但是從不認真聽人講話。卡狄歐·特倫奇太太不行(她從剛一見面就對自己有懷疑)。漢密爾頓·柯裡普太太不行,她已經到基爾庫克去了,無影無蹤了。賴斯波恩博士也不行。
一定要弄到些錢,或是找到個工作。什麼工作都行,比如,照看孩子,在辦事處裡貼貼郵票,到飯店去當侍者……否則,他們會把自己送到英國領事那裡,然後遣送回國,那麼,今生今世再也見不著愛德華了……
想到這裡,維多利亞由於感情激動,思慮過度,而十分疲勞,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待她醒來時,已經過了幾個小時。她橫下一條心,一不做、二不休,走到樓下餐廳裡,看著菜單從頭到尾點起菜來——足足地吃了一頓。吃完之後,她覺得自己有點兒象條巨蟒,行動不便,但是精神上卻的確十分振作。
“再這麼發愁沒有什麼好處,”維多利亞想道,“把一切留到明天再說。明天可能會發生什麼事兒,不是我可能想到什麼好主意,就是愛德華可能回來。”
上床之前,她漫步走上陽台,來到瀕河的那邊。根據巴格達居民的心理,這時已是寒風刺骨的冬季,因而,陽臺上除了一個侍者之外,什麼人也沒有。那個侍者身子俯在欄杆上,正在聚精會神地往河面上看著,一見維多利亞走過來,便做賊心虛似地抽身走開,穿過營業處大門,匆匆回到旅館去了。
對于剛從英國來到此地的維多利亞來說,這卻象個普普通通的夏夜,不過微微有點兒涼風而已。月光之下,放眼遠眺,底格裡斯河彼岸顯得神秘莫測,而東岸則布滿一排排的椰樹。這一一切使維多利亞心曠神怡,忘乎所以。
“嗯,不管怎麼說,我反正來到這兒了,”維多利亞精神十分振作地說,“而且我能想辦法堅持下去。肯定會有個什麼機會的。”
維多利亞流露出這種突然有一天會時來運轉的樂觀情緒之後,便回房間上床休息。這時,那個侍者又悄悄地溜了回來,繼續忙碌起來。他把一根打了很多結的繩子系到欄杆上,又把繩子垂到河邊上。
不一會兒,從黑影中又走出一個人來,向侍者走去。達金先生低聲說道:
“一切都准備好了嗎?”
“是的,先生,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跡象。”
達金先生把繩子系好,感到十分滿意之後,便退到黑影中去,脫下侍者的白上衣,換上了他那難以形容的藍色細條外衣,從從容容地沿著陽台一直走到靠近河邊的地方,停住了腳步,那裡正好接著由大街通到上面的台階。
“現在晚上相當涼了,”克羅斯畢從酒吧間緩緩踱了出來。“你從德黑蘭來,可能不太覺得吧。”
他們吸著煙站了一會兒。如果他們不抬高嗓門說話,誰也偷聽不到什麼。克羅斯畢小聲說道:
“那個女孩子是什麼人?”
“好象是那個地質學家波恩斯福特·瓊斯的侄女。”
“噢,那就不該有什麼問題了。不過,她跟克羅夫頓·李一塊兒坐飛機來——”
“我看倒是應該什麼事情也別想當然,”達金說。
他們又一聲不響地吸了一會兒煙。
克羅斯畢說,“你的確認為應該把事情從使館轉移到這兒來辦嗎?”
“我是這麼想的,是的。”
“盡管我們把一切最微小的細節都安排妥當了,你還是認為應該這樣做,是嗎?”
“我們在巴士拉把一切最微小的細節都安排妥當了——可是出了漏子。”
“嗯,我知道。順便告訴你,撒拉·哈桑被毒死了。”
“是的,他是被毒死的。發現過什麼跡象說明他們是通過什麼管道打入領事館進行活動的嗎?”
“我想他們可能有過什麼管道。在那兒出了點亂子。有個傢伙拔出一支左輪來,”他停了一下,接著補充說。“理查·貝克爾抓住了他,繳了他的槍。”
“理查·貝克爾,”達金思索著說。
“你認識他嗎?他是——”
“是的,我認識他。”
他們的談話停了一一會兒,然後達金說道:
“隨機應變,我就指望這一·著了。如果我們象你說的那樣,把一切都安排出來——而我們的計劃被人知道了,那麼,對方就會很容易做出安排,使我們陷進他們的圈套。我很懷疑,卡米凱爾是否願意靠近大使館——而且,即使他到達大使館——”他搖了搖頭。
“在這兒,只有你,我,還有克羅夫頓·李知道正在做什麼事。”
“他們會知道克羅夫頓·李從大使館搬到這兒來了。”
“噢,當然了。這是不可避免的。可是,克羅斯畢,你難道不知道,不管他們怎麼設法來對付我們的變化,他們自己也得隨機應變。他們就得匆匆忙忙地想主意,就得匆匆忙忙地做安排。換句話說,危險一定來自蒂歐旅館外部。不可能有人六個月以前就住在這個蒂歐旅館裡等著。蒂歐旅館直到目前為止跟這件事情沒有任何牽連。我們從來也沒有什麼想法或是什麼建議,打算用這家旅館做接頭地點。”
他看了一下手錶。“我現在就上去見一見克羅夫頓·李。”
達金抬起手來,准備敲魯波特爵士的房門,但是根本沒有必要。主人把門輕輕開開,讓他走了進去。
那位旅行家房間裡只開著一盞台燈,而且,他把自己的椅子擺在台燈旁邊。他在重新就座時,偷偷地把一支小自動手槍放到桌子上,離他很近,手能夠摸得著。
他說,“怎麼樣了,達金?你看他會來嗎?”
“我看他會來的,是的,魯波特爵士。”他接著說,“你以前沒見過他吧?”
對方搖了搖頭。
“沒有。我盼望著今天晚上跟他見面。達金,那個年輕人一定是個非常有膽量的人。”
“噢,是的,”達金的聲音顯得單調。“他很有膽量。”
這個事實居然需要申述一番,他感到有些吃驚。
“我不光是說他很勇敢,”對方說,“很多人在戰爭中都很勇敢,很出色。我是說——”
“他很有想像力?”達金提示說。
“是的。他有膽量相信根本沒有絲毫可能發生的事情,冒著生命的危險去證實一個令人感到荒誕不經的傳說絲毫也不荒誕。現在的年輕人一般都沒有這種品質。我希望他會來。”
“我看他會來的,”達金先生說。
魯波特爵士嚴厲地看了他一眼。
“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嗎?”
“克羅斯畢在陽臺上,我去守著樓梯。卡米凱爾一走進你的房間,請馬上敲敲牆,我就進來。”
克羅夫頓·李點了點頭。
達金輕輕地出了房間,向左走去,來到陽臺上,然後走到最盡頭的角落裡。這裡也在邊上懸著一根打了許多結的繩子,直垂到地面,外面有一棵桉樹,還有一些紫荊樹遮蓋著。
達金先生回轉身來,走過克羅夫頓·李的房間,然後進了自己的房間。他的房間內還有一個門,通向這排房間後面的通道,而且距離樓梯口只有幾英尺遠。達金先生把這個房門稍微打開一點兒,絲毫不引人注意,然後便開始警戒起來。
大約過了四個小時,一隻底格裡斯河上的那種原始的小船從上游悄然而下,在蒂歐旅館下麵的泥灘邊上靠了岸。過了一會兒,一個瘦削的身影抓住繩子,在紫荊樹叢中蛾縮著身子,攀緣而上。
第十三章
維多利亞本來打算上床休息,把所有的問題留到第二天早晨再去考慮。但是,由於睡了幾乎整整一個下午,她感到頭腦十分清醒,無法人眠。
後來,她開開電燈,看完了從在飛機上就開始讀的那本雜志上的故事,織補了一雙高統襪子,又試了試新的高統尼龍襪子;寫了幾份措辭不同的求職廣告(明天可以詢問人們,該往何處投遞);寫了三四封給漢密爾頓·柯裡普太太的信,准備在必要時寄出,在每封信中,她都十分巧妙地編了一套不同的托辭,聲稱由於沒有預料到的原困,使她在巴格達“陷於困境”;起草了一兩份准備向她那唯一倖存的親戚求援的電報草稿,這位親戚是位脾氣執拗、令人討厭的老年人,住在英格蘭北部,一生當中從來沒有幫助過別人,試了試一種新的頭發式樣,最後,突然打了一個哈欠,覺得實在困得厲害,便決定上床安睡。
就在這時,她的房門突然被人推開,一個男子悄悄走了進來,隨手把門鎖上,急切地對她說道:
“看在上帝份上,把我藏起來——快……”
維多利亞的反應一向敏捷。僅在一瞬間,她就注意到,那人呼吸急促,聲音微弱,一隻手拼命抓住胸前的一條束成一團的針織的紅色圍巾。她立即下床,開始從事這一冒險活動。
房間內沒有多少可以藏身之處。屋內有一個衣櫃,一個五斗櫃,一張桌子,還有一個外表相當華麗的梳妝台。床很寬大——幾乎象張雙人床,而一想起年幼時捉迷藏的情景,維多利亞立即做出了決定。
“快,”她說。她把枕頭扔在一邊,掀起床單和毯子,讓來人橫臥到床頭。繼多利亞又把床單和毯子蓋在他身上,把枕頭擺在上邊,然後便坐在床邊。
幾乎就在同時,有人不停地輕聲敲著她的房門。
給多利亞喊道,“誰呀?”聲音晰起來含糊不清,又象受了驚嚇似的。
“請開開門,”一個男子的聲音說道,“我們是員警。”
維多利亞一邊向房門走去,一邊披上晨衣。這時,她注意到那人的針織紅色圍巾掉在地板上,於是趕緊撿了起來,塞在一個抽屜裡,然後轉動鑰匙,把門打開一個窄縫,帶著十分吃驚的神情往外看去。
門外站著一個黑發的年輕人,穿著一身紫紅色細條衣服,後面那個人穿著警官制服。
“發生什麼事了?”縱多利亞故意顫聲問道。
那個年輕人滿面堆笑,操著還不算蹩腳的英語說道:
“小姐,這個時候打擾你,實在太對不起了,”他說,“有個罪犯逃跑了,跑到這家飯店來了,我們得把每個房間都檢查一下。這個人是個十分危險的人物。”
“哎喲!”維多利亞一邊縮回身去,一邊把門敞開。“快請進來檢查檢查。太可怕了。先請看看洗澡間吧。哎喲!還有這個衣櫃──還有,你們是不是可以看看床底下?他可能在那兒藏了一夜呢。”
他們搜查的速度非常之快。
“沒有,床底下沒有。”
“你肯定床底下沒有嗎?不會有人的,我多麼傻呀!他不可能藏在那兒。我上床的時候就把門鎖上了。”
“謝謝你,小姐,再見。”
那個年輕人鞠了一躬,跟身穿制服的助手一起離去了。
維多利亞跟著他們走到門口,說道:
“我最好是把門鎖上,是不是?這樣保險些。”
“對,當然是鎖上好。謝謝你。”
維多利亞把門鎖上,在門邊站了幾分鐘。她聽到警官們去敲對面的門,門開了,雙方說了幾句話,卡狄歐·特倫奇太太那粗啞的聲音聽來顯然十分憤怒,接著,門關上了。幾分鐘後,她聽到門又開了,那兩個人的腳步聲向走廊那頭移去。他們再敲門時,離維多利亞的房間遠多了。
維多利亞轉過身來,向床舖走去。她相信自己可能過於愚蠢了。由於自己的羅曼蒂克的性格,由於進來的那個男子講話是本國口音,自己很可能本能地幫助了一個非常危險的罪犯。站在被緝拿的逃犯一邊,對抗追捕者,有時會帶來令人不快的後果的。哎,維多利亞想道,我反正是陷進去了!
她站在床邊,簡短無禮他說道:
“起來。”
可是,沒有絲毫動靜。於是,維多利亞盡管沒有提高嗓門,卻口氣嚴厲地說道:
“他們走了。你可以起來了。”
但是,在那稍微隆起的枕頭下邊,還是沒有任何動靜。維多利亞立即把枕頭、床單和毯子甩在一旁。
那個青年人還象剛藏進去時一樣躺在那裡。但是現在,他的臉色是種令人奇怪的青灰色,眼睛也閉上了。
這時,維多利亞突然屏住了呼吸,因為她注意到了別的東西——一種鮮紅的顏色浸在毯子。
“哎喲,這可不行,”維多利亞說道,幾乎是向什麼人提出請求似的。“哎喲,這可不行——這可不行啊!”
那個受傷的人似乎是意識到她在請求一般,睜開了眼睛,注視著她,仿佛是從遠處看著一個看不太清楚的東西似的。
他的嘴唇張開了——他的聲音非常低微,維多利亞幾乎一點兒也聽不見。
她彎下身去。
“你說什麼?”
這一次,她聽到了。那個青年人非常吃力他說出了兩個詞。至於是否聽准了,她可沒有把握,因為這兩個詞聽起來,像是胡言亂語,毫無意義。他說的是,“魔鬼——巴士拉……”
他的眼瞼垂了下來,在那雙大眼睛上閃動了幾下。接著,他又說了一個詞——是個名字。然後,他的頭向後動了一下,身子便一動不動了。
維多利亞站在那裡,木然不動,心跳得非常厲害,感到非常遺憾,同時又非常氣憤,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才是。一定得叫個人來——得去找個人來。自己孤身一人,房間裡有個死人,員警遲早會要她把事情原原本本交代清楚的。
她正在迅速考慮著對策時,忽然聽到一點兒輕微的響聲,便立即轉過身去。原來,房門鑰匙已經掉到地上。而且,正在她凝視著那把鑰匙時,又聽到了門鎖在轉動的聲音。房門開了,達金先生走了進來,隨手把房門小心地關上。
他一邊向維多利亞走過來,一邊輕聲說道:
“幹得漂亮,親愛的。你的反應十分敏捷。他怎麼樣了?”
維多利亞有點口吃地說:
“我想,他——他死了。”
她看到,達金的臉色倏然變了,臉上閃過一絲極度憤怒的神情,然後,又變得如同她前一天看到的那種樣子──只不過是,那種猶豫不決、優柔寡斷的神情消失了,而代之以一種十分不同的神情。
他彎下身來一-輕輕地松開了那青年人的破舊上衣。
“正好刺透了心髒,”達金一邊直起腰來,一邊說道,“他是個勇敢的青年人——也很聰明。”
這時,維多利亞說話流利起來了。
“員警剛才來過,說他是個罪犯。他是罪犯嗎?”
“不,他不是罪犯。”
“他們是——他們是員警嗎?”
“我不知道,”達金說,“他們或許會是員警。反正都是一樣。”
接著,他問維多利亞道:
“他說過什麼嗎——在臨死以前說過什麼嗎?”
“說過。”
“他說什麼了?”
“他說魔鬼——然後又說巴士拉。然後,停了一會兒,又說了一個名字——聽起來象個法國名字——不過,我也可能沒聽准。”
“你覺得像是個什麼字?”
“我覺得是拉法格。”
“拉法格,”達金沉思著說。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兒?”維多利亞說,接著又有點兒沮喪地補充說,“我又該怎麼辦呢?”
“我們一定要盡可能讓你擺脫這件事,”達金說,“至於這一切是怎麼回事,我回頭再給你說。現在,首先要找到馬柯斯。這是他的旅館,而且他很有頭腦,盡管人們跟他談話的時候不一定總會意識到這一點,我這就去找他。他還不會上床的,現在剛剛一點半。兩點鐘以前,他一般不會上床的。趁我去找他的時候,你梳洗收拾一下。馬柯斯對落難的美人兒是很敏感的。”
他走出了房間。維多利亞象在夢境中一樣,走到梳妝台前,把頭發梳到後邊,往臉上搽上很多香粉,顯出相當好看的蒼白顏色,然後,就癱坐在椅子上。這時,她聽到腳步聲走近了。達金沒有敲門就走了進來,身後跟著馬柯斯·蒂歐那肥大的身軀。
這次,馬柯斯神情嚴肅,平素的笑容不見了。
“馬柯斯,”達金先生說,“這件事你得盡一切可能來辦理。這個可憐的姑娘都嚇壞了。這個傢伙闖了進來,倒在地上——維多利亞是個好心腸的人,就把他藏了起來,員警沒有抓著他。現在這個人已經死了。或許維多利亞是不該這麼做的,可是,女孩子都是軟心腸的人。”
“當然她是不喜歡員警的,”馬柯斯說,“沒人喜歡員警。我也不喜歡員警。可是我在這兒開旅館,就得跟他們搞好關系。你是想要我給他們送一筆錢,把這件事情了結了嗎?”
“我們只打算悄悄地把屍體弄出去。”
“這太好了,親愛的。我也是這個主意,我不願意旅館裡有個屍體放著。但是,你是說不太容易往外弄,是嗎?”
“我看可以安排好的,”達金說,“你的親戚當中是有個醫生吧?”
“有,我的妹夫保爾是個醫生。他可是個好人。我可不願意給他惹上麻煩。”
“不會,”達金說,“你聽我說,馬柯斯。咱們先把屍體處理了。估計,血沒有浸透到墊子上。大部分血都浸到他的外衣上了。大約過一個鐘頭,我就到你房間去。等一下,我這個瓶子裡有酒,你喝一點兒。”
維多利亞喝了一點兒。
“好姑娘,”達金說,“現在你先回去,把燈關上。我剛才跟你說過了,再過大約一個鐘頭我就來。”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兒,你都會告訴我嗎?”
達金先生頗有點令人奇怪地看了她一會兒,但是,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第十四章
維多利亞把電燈關上,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地諦聽著。她聽到有個醉漢大聲地吵吵嚷嚷,接著,有個人說道,“我覺得該來找你,老夥計,剛才在外面跟一個傢伙吵了一架。”然後是鈴聲,還有很多人說話的聲音,接下去,人聲鼎沸,鬧騰了一陣。然後,除了遠處一個人家的留聲機裡放著阿拉伯音樂以外,周圍相對地安靜了下來。等到她覺得過了似乎好幾個小時的時候,聽到房門輕輕地開了,於是,她在床上坐了起來,打開了床頭燈。
“很好,”達金表示贊同地說。
他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床邊,靠在椅背上坐著,仔細地打量著維多利亞,像是內科醫生正在給病人做出診斷一般。
“你准備從頭到尾給我講講了吧?”維多利亞要求對方說。
“我看,”達金說,“你先把自己的情況給我說說吧。你在這兒做什麼?為什麼到巴格達來?”
究竟是由於當晚發生的事情的影響,還是由於達金本人身上的某種因素的作用(後來,維多利亞經過考慮、認為是後者的作用),這一次,維多利亞沒有就自己在巴格達之事,大事編造富有靈感、似是而非的故事。她簡單明瞭、直截了當地把自己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達金。她講了怎樣遇到愛德華,怎樣決心到巴格達來,怎樣奇跡般地遇到漢密爾頓·柯裡普太太,最後,又講了自己經濟上的拮据處境。
“原來如此,”達金聽她講完以後說道。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又說話。
“或許我本人是想讓你擺脫這件事情,這一點我還不十分清楚。可是,重要的問題是,你不可能擺脫這件事情了。不論我是否願意,你已經陷進去了。既然你已經陷進去了,最好還是在我那兒工作吧。”
“你能給我工作做嗎?”維多利亞在床上把身子坐得筆直,由於滿懷期望,雙頰興奮得泛出了紅暈。
“有可能吧。不過,不是你所考慮的工作。我要給你的工作是種十分嚴肅的工作,維多利亞,而且十分危險。”
“噢,這倒沒有關系,”維多利亞興致勃勃地說。她帶著疑惑不解的口氣問道,“不會是什麼不正當的事情吧?因為,盡管我知道自己編了不少謊話,我可不願意做什麼不正當的事情。”
達金微微一笑。
“十分奇怪的是,你具有能很快編出一段令人信服的謊話這種能力,這倒是你能勝任這個工作的一個條件。我當然不是要你去做不正當的事情。恰恰相反,你是要從事一個維護法律和秩序的事業。我准備把情況給你介紹一下——只是一般地講講——這樣,你就會完全明白你將做什麼工作,也會確切地知道工作中有什麼危險。看來,你是個有頭腦的姑娘。我估計你對國際政治大概沒有怎麼考慮過吧,因為,國際政治就象哈姆萊特所明智地指出的那樣,‘本來沒有善惡,都是各人的思想把它們分別出來的。’”
“我知道大家都在說,遲早會再爆發一場戰爭,”維多利亞說。
“對,”達金先生說,“為什麼大家都這麼說呢,維多利亞?”
她緊鎖起雙眉。“噢,因為俄國——共產黨人——美國——”她停住不說了。
“你知道,”達金說,“這不是你的看法,也不是你的話,是你從報紙上,從閒談當中,從廣播裡,看來的,聽來的。世界上有兩種完全背道而馳的觀點支配著不同的地方,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在人們思想當中有個不怎麼確切的概念,即這兩種觀點分別由‘俄國共產黨人’與‘美國’代表。維多利亞,將來的唯一希望在於維護和平,在於生產,在於建設性的活動,而不是破壞性的活動。所以,一切取決於持這兩種背道而馳的觀點的人們,不是雙方同意保留不同觀點,而各自滿足於在有關範圍內的活動,就是尋求一個能達成一致的共同基礎,起碼是能夠彼此容忍。但是,現在正在發生恰恰相反的事情。在這一段時間當中,有人正在進行擴大分歧的破壞活動,企圖使這兩個彼此猜疑的集團的關系越來越冷。其些事情使一兩個人相信,這種破壞活動來自第三種勢力,或者說來自第三個集團。這個集團在秘密地進行活動,而且總的來說,在世界上還絲毫沒有受到懷疑。每當有機會可以達成協議,或是有跡象可以消除懷疑的時候,就會發生一個事件,或是使甲方退縮,對乙方產生懷疑,或是使乙方對甲方產生確實的歇斯底里的恐懼。這些事件不是偶然發生的什麼事故,維多利亞,這些事件是為了達到預期目的而蓄意製造的。”
“但是,你為什麼這樣想呢?是誰在幹這種事情呢?”
“我們之所以這樣想,其中一個原因就是錢。這些錢不是從正常途徑來的。維多利亞,探討世界上正在發生的事情時,錢一向是個重要線索。醫生摸一個人的脈搏,是為了瞭解病人身體狀況。錢的作用就象脈搏一樣,它是維持一切活動或事業的生命線。沒有錢,事業就不可能取得進展。現在發現,事態的發展牽涉到大筆大筆的錢。雖然進行這些活動,都經過巧妙、狡猾的偽裝,但是還是發現,這些錢的來源和去向肯定有問題。在歐洲一些經濟上開始出現恢復跡象的國家裡,發生了很多起私自策劃的罷工,政府受到種種威脅。這些都是共產黨人,還有激進的工人,為了他們的事業而策動和造成的——但是,進行這些活動的資金卻不是從共產黨國家來的。而且經過追查,發現這些資金是從非常奇怪而不大可能的地方來的。同樣,在美國以及其他一些國家裡,正在產生一種越來越懼怕共產主義的思潮,幾乎是一種歇斯底里式的恐懼思潮,而且,資金也不是從正常的地方來的——這些錢不是資本主義國家的錢,盡管要自然而然地經過資本家的手。第三點,大筆大筆的餞似乎完全停止流通了。簡直像是──簡單點說吧。你每個星期拿到了薪水,就去買東西——手鐲,桌子,椅子,等等,後來,這些東西不見了,或者說是買不到了,看不著了。現在,世界各地,有人大量購買鑽石和寶石。這些鑽石和寶石,經過十次、二十次倒手,最後就無影無蹤了,而且無從追查。”
“當然,我說的這些只是一個粗略的輪廓。主要之點是,在某個地方有個第三種勢力,這些人的目的我們還不清楚。他們正在挑起沖突,製造誤會,正在為了達到他們自己的目的,利用巧妙的偽裝,進行金錢和珠寶交易。我們有根據相信,這個勢力在每個國家都有代理人,有些人多年以前就在那裡紮下了根。其中,一些人地位很高,很受尊重,還有些人扮演著低微的角色,但是都在為著一個目前人們尚不知道的目的而工作。從實質上來看,他們從事的活動恰恰像是上次大戰開始的時候第五縱隊的活動,不過,不同的是,這一次是世界範圍的。”
“可是,這些人是些什麼人呢?”維多利亞問道。
“我們認為,這些人不是同一個國家的。我擔心,他們的目的是要改變這個世界。企圖通過武力把所謂太平盛世強加到人類的頭上,這是當前存在的一種最危險的幻想。那些只想中飽私囊的人們不會造成多大危害——由於他們貪婪,他們就達不到目的。但是,相信人類當中有一部分優等人——相信要由這些優等人來統治這個墮落的世界——維多利亞,這才是最邪惡的信仰。因為,如果一個人說,‘我跟別人不一樣’——他就失去了我們一直努力要獲得的兩種最有價值的品質:謙卑和兄弟關系。”
他咳嗽了幾聲:“噢,我別給你講經佈道了,還是跟你說說,我們現在在幹什麼吧。他們有各種各樣的活動中心。阿根廷有一個,加拿大有一個——美國肯定有,至少一個,而且,盡管我們不知道,我可以想像得到,俄國也有一個。這樣,我們就遇到一個十分有意思的現象。”
“在過去兩年當中,二十八個不同國籍的很有前途的青年科學家,神不知鬼不覺地失蹤了。還有不少建築工程師,領航員,電氣技師,以及其他很多技術行業的人們,都接連失蹤了。這些失蹤的人們有些共同的特點:年輕,有抱負,沒有直系親屬。除了我們瞭解到的以外,肯定還有很多很多的人失蹤了。因而,我們開始猜到一點兒,他們究竟要達到什麼目的。”
維多利亞一邊聽著,一邊緊鎖起雙眉。
“你可能會說,當前,若想在一個國家內做什麼事情,而又不為其他國家所知,這是不可能做到的。當然,我不是指秘密活動而言,秘密活動到處都有。我說的是搞大規模的現代化的生產活動。而且,世界上仍然有人們不知道的地方。那些地方遠離交通要道,被山脈和沙漠隔開,那裡的人們仍然有權禁止陌生人入境,那裡,除了個別的孤身旅行者以外,什麼人也沒有去過。事情可以在那裡進行,可是消息卻永遠不會透露出來,透露出來的只不過是含糊不清、令人發笑的謠傳。”
“我不想說出這個地方的名字來。從世界各地派遣過人員,採取了許多措施去尋找這個地方,但是總是找不到它真正的位置,至於採取的種種措施,我就不具體說了。”
“但是,有個人對沿著某條路線去進行偵察產生了興趣。這個人很了不起,他在東方到處都有朋友,到處都有相識。他出生在喀什加,會說二三十種當地的方言和語言。他對這件事情產生了懷疑,便沿著那條路線進行了偵察。他在那兒聽到的事情令人非常難以相信。因而他回到文明世界來,把瞭解到的事情報告以後,沒人肯相信他。他只好承認發過高燒,人們把他當做是得過譫妄症的人。”
“只有兩個人相信他的話。一個是我本人。對於聽起來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我從來都是相信的,困為這些事情往往都是真的。另一個人——”他猶豫了一下。
“是誰?”維多利亞問道。
“另一個人是魯波特·克羅夫頓·李爵士。他是個偉大的旅行家,曾經到那些遙遠的地方旅行過,瞭解一些情況,認為他說的有可能是事實。”
“事情的重要之處是,卡米凱爾——他是我手下的人——決定自己去尋找這個地方。這段旅程是非常艱難,非常危險的,但是,他做好了一切應做的准備,決心搞個水落石出。那是九個月以前的事情了。他走了以後,一直沒有音信。幾個星期以前才得到消息,他還活著,而且搞到了他想搞到的東西——確鑿無疑的證據。”
“但是,對方盯上了他。對他們來說,最要緊的是不能讓他把證據帶回來。而且,我們有充分的證據證明,他們的特務滲透到我們的機構當中了,即使在我負責的這個部門中,也有漏洞。有些漏洞出在上層。”
“他們在各個邊界通道上都佈置了人等著他。一些無辜的人被他們錯殺了,人的生命對他們來說並不重要。但是他都設法安全地過來了,可是今天晚上出了事。”
“那麼,你說的那個人是——是他?”
“是他,親愛的。他是個非常勇敢、意志非常堅強的青年。”
“可是他帶回來的證據呢?他們弄走了嗎?”
達金那疲倦的面孔上慢慢露出一絲微笑。
“我看他們沒有弄走。不會的,我瞭解卡米凱爾,可以很有把握地說,他們沒有弄走。但是他還沒來得及告訴我們,證據在什麼地方,怎樣去取證據,就死去了。我想,他臨死的時候是想說點兒什麼,好給我們提供線索。”他緩慢地重複說,“魔鬼——巴士拉——拉法格。他曾經到過巴士拉——想要到領事館去匯報,差一點兒被人用手槍打死。他可能把證據留在巴士拉的什麼地方了。我想要你做的,維多利亞,就是到巴士拉去,想法把這個問題搞清楚。”
“要我去?”
“是的。你沒有經驗,不知道你要去尋找什麼東西。可是你聽到過卡米凱爾臨死前說的那幾個字,等你到了巴士拉以後,可能會對你有什麼啟發的。誰知道呢?或許你一開始幹這行就會走運呢。”
“我願意去巴士拉,”維多利亞熱切地說。
達金臉上露出了笑容。
“對你正合適,因為你的男朋友在那兒,對吧?沒關系,這又是很合適的偽裝。一對青年人真心相愛,這比什麼偽裝都好。你到巴士拉以後,遇事要多留心,多注意周圍的情況。至於你怎樣著手工作,我不想給你什麼指示——實際上,我最好不給你什麼指示。看起來,你這個姑娘很有獨創性。假如你沒聽錯的話,魔鬼和拉法格這兩個詞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我是一點點兒摸不著頭腦。我傾向於同意你的看法,拉法格一定是個名字。你要留意打聽這個名字。”
“我怎麼到巴士拉去呢?”維多利亞用公事公辦的口氣問道,“還有,我的經費呢?”
達金從衣袋中掏出皮夾子,從裡面拿出一迭鈔票遞給了她。
“這就是你的經費。至於你怎麼去巴士拉,你明天早晨可以跟卡狄歐.特倫奇太太那個傻老太婆談談。你不是假裝要去參加發掘工作嘛,就說你去那兒之前,很想去巴士拉看看,問她到哪個旅館去住比較合適。她馬上就會告訴你,一定要到領事館去住,而且會打電報給柯雷頓太太,通知她你要去巴士拉。你很可能在那兒看到你的愛德華。柯雷頓夫婦十分好客,凡是路過巴士拉的人都到他們那兒去住。除此以外,我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告誡你,如果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如果他們問你,你都知道什麼情況,是誰讓你幹這些事情的,不必硬挺著不說,馬上就告訴他們好了。”
“非常感謝,”維多利亞十分感激地說,“我是非常怕痛的。若是有人拷打我,我怕挺不住。”
“他們不會拷打你的,”達金先生說,“除非他們想殘酷地污辱你,上刑拷打已經早就過時了。現在只要用針紮你一下,你就會根本意識不到自己在做什麼,一字不錯地回答一切問題。我們現在是生活在一個科學發達的時代。所以我才不想要你知道很多機密。你將來可能會告訴他們的事情,沒有一件是他們不知道的。發生了今天晚上的事情以後,他們會對我很注意的——一定會很注意的,對魯波特·克羅夫頓·李也會很注意的。”
“愛德華呢?我可以告訴他嗎?”
“這要由你決定了。從道理上說,關於你正要做的事情,對任何人你都要守口如瓶。實際上這是做不到的!”他的眉毛有些令人古怪地往上揚了一揚。“你會使他也陷入險境的,有這種可能。不過,據我所知,他當年在空軍裡幹得挺好。我倒是覺得他是不會懼怕危險的。兩個人往往比一個人想得周到些。他認為那個橄欖枝協會有些可疑,是吧?這倒挺有意思的——很有意思。”
“為什麼呢?”
“因為我們也有這種看法,”達金說。
接著,他補充說道:
“臨別之前,再給你兩點勸告。第一,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以後別編造很多不一致的謊言。那樣很難記住,也很難對上口徑。我知道,這方面你倒是個能手,不過,還是簡單一些好,這是我的忠告。”
“我會記住的,”維多利亞帶著恰如其分的謙卑神情說,“第二點呢?”
“要特別留心,注意是否有人提到一個名字叫安娜·席勒的年輕婦女。”
“她是什麼人?”
“這個人我們不太瞭解。如果對她的情況知道得多一些了,就可能比較瞭解她了。”
第十五章
“你當然得住在領事館裡,”卡狄歐·特倫奇太太說,“別胡說,親愛的——你不能住在機場旅館裡。柯雷頓夫婦一定會很高興的。我們認識多年了。我給他們打個電報,你可以坐今天晚上的火車去。他們跟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很熟。”
維多利亞聽到這句話,感到有些羞愧,臉上不由得泛出了紅暈。蘭格主教,別名蘭古奧主教是一回事兒,一個真正的實實在在的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可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回事兒。
“我估計,”維多利亞問心有愧地想道,“由於這種或是那種假話,我可能會進監獄了。”
後來,她想到,只有企圖利用謊言去攫取金錢時,嚴酷的法律才會加以懲辦,於是,又變得高高興興的了。至於究竟是否如此,維多利亞並不知道,因為,她與絕大多數的普普通通的人們一樣,對法律十分無知。不過,這樣來考慮問題,是令人感到安慰的。
這次乘車旅行,雖然令人感到非常新鮮,非常著迷,但是從維多利亞的觀點來看,這列快車實在談不上是什麼快車。不過,她已開始意識到,自己那種西方人的不耐煩的情緒開始冒頭了。
領事館的汽車在車站迎候她,把她接到了領事館。汽車開進大門,來到一座十分漂亮的花園裡,然後開到一節台階跟前,這節台階通向一個環繞著房子的圓形平臺。柯雷頓太太,滿面笑容,精神飽滿,推開旋轉紗門,出來迎接她。
“見到你十分高興,”她說,“這個時候是巴士拉一年中最漂亮的季節,不來看看巴士拉,可不應該離開伊拉克。你很走運,目前領事館裡沒有別人住——有時候,我們簡直不知道怎樣才能把大夥兒安頓下來,不過,現在沒有什麼人在這兒,只有賴斯波恩博士手下的一個年輕人在這兒住著,他很討人喜歡。順便說一句,理查·貝克爾剛走不久,你們錯過了見面的機會。”
維多利亞不知道理查·貝克爾是何許人。不過,看起來他走了倒是很幸運的。
“他到科威特去住了幾天,”柯雷頓太太繼續說道,“那個地方你可一定得去看看,趁著它還沒毀了趕緊去。恐怕很快就會毀了。所有的地方遲早都會毀掉的。你是准備先洗個澡呢,還是先喝點兒咖啡呢?”
“我想先洗個澡,”維多利亞十分感激地說。
“卡狄歐·特倫奇太太好嗎?這是你的房間,浴室在這頭兒。她是你的老朋友嗎?”
“不是,不是,”維多利亞老老實實他說道,“我剛剛認識她。”
“我估計,你們剛見面的頭十分鐘,她就把你的一切都打聽到了,對不對?她這個人非常喜歡閒扯,我想你也看出來了。她就是有這麼個怪毛病,不論誰的事兒,都想知道得一清二楚。不過,她待人很好,而且打起橋牌來,是第一流搬到對門我的房間裡,這樣就把維多利亞解脫了。然後,我用一下你的電話。過十分鐘,就會有個年輕人從街上搖搖晃晃地走進旅館來。他喝得醉醺醺的,用手使勁捂著胸部,大聲嚷著要見我,歪歪斜斜地走進我的房間,然後便摔倒在地上。接著,我就出來叫你找個醫生來,你就建議找你妹夫來。你妹夫便叫來一輛救護車,然後把我那個喝醉了的朋友送到醫院去。還沒到醫院,我的朋友就死了。他原來已經被人刺傷,這與你沒有關系,他是在進旅館之前就被人在街上刺傷了。”
“我妹夫把屍體帶走一一而裝成醉漢的那個年輕人早晨悄悄地溜出去,對吧?”
“我就是這個意思。”
“而且,在我的旅館裡找不著屍體,瓊斯小姐也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對吧?親愛的,我看這個主意很好。”
“好吧,你到外邊去看看,如果岸邊沒人,我就把屍體抬到我房間裡去。你那些僕人,半夜裡還在走廊上閒逛蕩。你馬上回到房間去,大聲嚷嚷一通,叫他們都去忙著給你取東西。”
馬柯斯點了點頭,離開了房間。
“維多利亞,你身體挺壯的,”達金說,“能幫我把他抬到對面我的房間裡嗎?”
維多利亞點了點頭。於是,他們抬起了那毫無生氣的屍體,穿過無人走動的走廊(可以聽到馬柯斯在遠處十分生氣地大聲叫嚷著),把屍體放到達金床上。
達金說:
“你有剪子嗎?把你毯子上沾了血的地方趕緊剪掉。我的能手。你真的不想先喝點兒咖啡,或是吃點兒什麼東西嗎?”
“是的。”
“好吧——那麼,待會兒見。你用的東西都帶了嗎?”
柯雷頓太太象只快樂的蜜蜂似地哼著小調走開了。維多利亞洗了個澡。一個馬上就要跟心上人團聚的青年女子,此時此刻的心情是可以想像的。她非常細心地搽了粉,塗了口紅,又整理了頭發。
如果可能的話,維多利亞希望與愛德華單獨會面。她認為,愛德華不會說出什麼很不得體的話來,因為,很幸運他知道她姓瓊斯,前面再加上個波恩斯福特,估計不會使他感到奇怪。他會感到奇怪的是她居然來到了伊拉克。關於這一點,倒也好辦,維多利亞希望,如果能和他單獨在一起,只需一、二秒鐘時間就能解釋清楚。
打定了主意之後,維多利亞穿上一件夏裝(對她來說,巴士拉的氣候似乎和倫敦的六月差不多),輕輕地推開紗門溜了出來,在平臺上選了個位置。這樣,愛德華不論從哪裡回來——她估計是同海關人員糾纏去了——都可以截住他。
第一個走進來的是個又高又瘦的男子,臉上帶著一副沉思的表情。維多利亞一看見他走上台階,便躲到平臺的角落裡去。她正往旁邊閃開時,恰好清清楚楚地看到,愛德華從花園那個朝向彎曲的河道的大門走了進來。
維多利亞趴在平臺的欄杆上,拖長了聲音噓了一聲。這跟當年朱麗葉的動作一模一樣。
愛德華(她覺得他看起來比以前更加迷人了)突然回過頭來,四處張望。
“噓!這兒,上邊,”維多利亞小聲叫道。
“上帝啊,”他叫道,“我的小天使!”
“別說話!在那兒等著我。我馬上下去。”
維多利亞很快地跑過平臺,又跑下了台階,沿著房角拐過彎去,來到愛德華跟前。愛德華老老實實地站在那兒,臉上滿是迷惑不解的神態。
“一大清早,我絕不會是喝醉了,”愛德華說,“這是你吧?”
“是的,是我,”維多利亞十分幸福地說道,連語法規則也忘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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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這裡的“我”字用的是賓格。——譯者注
“可是,你在這兒幹什麼呢?你怎麼來的?我本來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你了呢。”
“我也是那麼想的。”
“真是奇跡。你到底是怎麼來的?”
“坐飛機來的。”
“當然是坐飛機來的了。不然,你不會這麼快就趕來了。我是說,上帝賜給你什麼絕妙機會,把你帶到巴士拉來了?”
“火車呀,”維多利亞說。
“你是故意跟我搗亂,小傻瓜。上帝啊,見到你我可真高興。不過,說老實話,你到底是怎麼來的?”
“我跟一個美國婦女一起來的,她叫柯裡普,她的胳臂摔壞了。遇到你的第二天,他們就給我介紹了這個工作。而且,你對我談了半天巴格達,我自己又有點兒討厭倫敦了,所以我想,幹嗎不出來開開眼呢?”
“你的冒險精神可真夠意思的,維多利亞。那個柯裡普太太在哪兒?在這兒嗎?”
“不在這兒。她到住在基爾庫克的女兒家去了。我的工作只是從倫敦陪她到巴格達。”
“那麼你現在在幹什麼呢?”
“我正在參觀這個世界,”維多利亞說,“不過,這牽涉到我編的一些托辭。所以,我們在公開場合見面以前,我想先給你打個招呼。我是說,你可別說出些不合適的話來,別說咱們上次見面的時候,我是個剛剛失業的速記打字員。”
“就我來說,你對我說你是什麼人,你就是什麼人。我准備好聽你自我介紹了。”
“我的意思是這樣,”維多利亞說,“我是波恩斯福特·瓊斯小姐。我叔叔是個著名的考古學家,正在這兒一個什麼地方從事發掘工作,那個地方交通很不方便。我很快就要到他那兒去工作。”
“這些話一句也不是真的嗎?”
“當然了。不過,這聽起來很象那麼回事兒。”
“是的,太精彩了。但是,如果你跟老普茲福特·瓊斯見了面怎麼辦?”
“不是普茲福特,是波恩斯福特。我估計我們不會見面的。據我所知,考古學家一旦開始挖掘起來,就會發瘋似地挖下去,不會停下來的。”
“就象(更)1那樣挖個不停。噢,你說的倒很有道理。他是不是真的有個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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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更)是一種狗.——譯者注
“這我怎麼知道呢?“維多利亞說。
“噢,這麼說,你不是冒充哪個具體的人了。這樣倒容易些。”
“是的,一個人畢竟可以有好多侄女。或者,在緊要關頭的時候,我可以說是他的堂妹,不過我總是叫他叔叔。”
“你什麼都想到了,”愛德華十分愛慕地說,“維多利亞,你可真了不起。我以前從來也沒見過象你這樣的姑娘。我本來以為,多少年內也見不著你了,而且,如果真的見到了,你也會早就把我忘到九霄雲外了。可是現在,你已經來到我眼前了。”
愛德華看著她的時候,眼神裡充滿了愛慕和恭順之情,維多利亞感到心滿意足。如果她是只貓,她早就會滿足地喵喵叫了起來。
“不過,你需要找個工作吧,是不是?”愛德華說,“我是說,你沒有發大財或是得到了一大筆錢吧?”
“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兒!”維多利亞慢騰騰地說,“我需要找個工作。我到你們那個橄欖枝協會去過了,見到了賴斯波恩博士,要求他給找個工作,但是,他不太願意幫忙——我是說,他不太願意幫我找個有報酬的工作。”
“那個老傢伙在錢上摳得很緊,”愛德華說,“他的打算是,大家都是出於對工作的熱愛來給他幹活兒。”
“你認為他是個騙子嗎,愛德華?”
“不——不。我也不知道對這個人到底怎麼看。我看不出他有什麼不誠實之處——他搞這些活動,一分錢也賺不到。據我所知,他對工作的巨大熱情肯定是真的。而且,我絲毫也不覺得他是個傻瓜。”“我們最好進去吧,”維多利亞說,“以後可以再談。”
“我不知道你跟愛德華以前就認識,”柯雷頓太太大聲說道。
“噢,我們是老朋友了,”維多利亞笑著說,“事實上,我們只不過是有一段時間沒有見面。我本來不知道愛德華在伊拉克。”
維多利亞看見的那個走上台階的人就是柯雷頓先生。他顯得溫文爾雅,臉上帶著沉思的表情。這時,他問道:
“愛德華,今天上午搞得怎麼樣?有什麼進展嗎?”
“看起來很費勁,先生。一箱子一箱子的書,都在那兒,一點兒沒錯。可是需要辦的手續,看起來是沒完沒了。”
柯雷頓笑了一笑。
“你對東方國家故意拖延的手段還很不瞭解啊。”
“我要找的那個辦事的官員,看起來是哪夭找他,哪天他都不在,”愛德華抱怨說,“不論哪個人,都是和顏悅色的,也願意幫忙——可是看起來,他們什麼事也幹不了。”
大家都笑了起來。柯雷頓太太安慰他說:
“最後你總會料理完的。賴斯波恩博士派人來親自處理這件事兒,實在是很明智的。不然,這些東西可能會在這兒擱上幾個月。”
“從巴勒斯但事件以來,他們十分懷疑有人會在物品中夾帶炸彈,也懷疑有人會夾帶顛覆性的印刷品。他們對什麼都懷疑。”
“我希望,賴斯波恩博士不會把炸彈偽裝成書籍,從這裡住外運,”柯雷頓太太一邊笑著,”一邊說道。
維多利亞覺得,她看到愛德華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似乎柯雷頓太太的話給他打開了一條新的思路似的。
柯雷頓先生用含蓄的責備口吻說,“賴斯波恩博士是個學識淵博、享有盛名的人,親愛的。他是很多重要的研究學會的成員,在歐洲十分出名,受人敬重。”
“這樣,他若是走私運進炸彈,就更容易了,”柯雷頓太太說道。她的情緒絲毫沒受影響。
維多利亞看得出來,傑拉德·柯雷頓對這種輕松愉快、不顧後果的說法不太喜歡。
柯雷頓先生對妻子皺了皺眉。
中午的幾個小時,因為海關工作全部停了下來,愛德華便和維多利亞在午飯後出去走一走,看看巴士拉風光。維多利亞很喜歡阿拉伯河,沿河一帶長滿了椰棗林。市內的運河裡停靠著很多船頭高翹的阿拉伯小船,這種景色很象威尼斯風光,她對此十分贊賞。然後,他們信步走進商場,看了科威特出產的新娘嫁妝箱子,箱子上鑲著各種花樣的黃銅飾釘,又看了其他惹人注目的商品。
他們拐過彎,向領事館的方向走去。愛德華准備再到海關去交涉一次。這時,維多利亞突然說道:
“愛德華,你叫什麼名字?”
愛德華目不轉晴地看著她。
“你這是什麼意思,維多利亞?”
“我是問你的姓。你難道沒意識到我不知道你姓什麼嗎?”
“你不知道我姓什麼?對,我想你是不知道。我姓戈令。”
“愛德華·戈令。你不知道,我去橄欖枝協會找你,可是只知道你叫愛德華,別的什麼都不知道,那時候,我覺得我多麼傻啊!”
“那兒有個皮膚黑黑的女孩子嗎?她是不是留著比較長的鬃發?”
“有那麼個人。”
“她叫凱瑟琳。這個人特別好。如果你對她提起我的名字,她肯定馬上就會知道。”
“我想,她大概會知道的,”維多利亞有保留地說。
“這個姑娘特別好。你見著她的時候有這樣的印象嗎?”
“噢,是這樣吧……”
“事實上,她長得倒不漂亮——可以說,沒有一點兒好看之處,不過,她是個特別富有同情心的人。”
“是嗎?”這時,維多利亞的聲音變得十分冷淡。但是,愛德華顯然是什麼也沒覺察到。
“我真不知道,若是沒有她的幫助,我的工作會成什麼樣子。她幫我瞭解情況,在我可能做出什麼蠢事的時候,她幫我解脫出來。我擔保你們一定會成為好朋友的。”
“我覺得我們是不會有這種機會的。”
“噢,會有的,你們會有這種機會。我打算在協會裡給你找個工作。”
“你打算怎麼進行呢?”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但是,不管想什麼辦法,我一定給你辦到。我可以對賴斯波恩那個老傢伙說,你是個非常出色的打字員。”
“他很快就會發現不是那麼回事兒。”維多利亞說。
“不管怎麼說,我得設法把你安排進橄欖枝協會。我不能看著你一個人東闖西闖地過日子。再過幾天,你可能要上緬甸,或者是去黑非洲了。不行,小維多利亞,我得緊緊地把你放在我的眼皮底下,不能讓你離開我,我不能冒這個險。我是一點兒也不相信你。你是太過於喜歡到處闖蕩了。”
“你這個親愛的小傻瓜,”維多利亞想道,“你哪裡知道,即使用幾匹野馬,也不能把我從巴格達拉走!”
她說,“嗨,在橄欖枝協會找個工作,可能會挺有意思的。”
“我倒不想說是有意思。幹這種工作需要特別認真,可是同時,又覺得非常非常愚蠢。”
“你是不是仍然覺得,其中有點兒什麼不對頭的地方?”
“噢,那不過是我的胡思亂想而已。”
“不對,”維多利亞若有所思地說,“我覺得這不是胡思亂想,這是真的。”
愛德華突如其來地問道:
“你為什麼這麼說呢?”
“我聽人家說了些事情——是聽一個朋友說的。”
“是誰說的?”
“是個朋友嘛。”
“你這樣的女孩子,朋友太多了,”愛德華發著牢騷說,
“你太壞了,維多利亞,我愛你愛得發瘋了,可是你一點兒也無動於衷。”
“噢,不會無動於衷的,”維多利亞說。“稍微有點兒感動。”
接著,她掩飾起自己既高興又滿意的心情,問道:
“愛德華,你知道在跟橄欖枝協會或是別的什麼協會有聯系的人當中,有個叫拉法格的人嗎?”
“拉法格?愛德華顯得有些茫然,“我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
維多利亞繼續詢問下去。
“有個叫安娜·席勒的人嗎?”
這一次,愛德華的反應迥然不同。他的神態立即嚴峻起來,抓住她的胳臂說:
“關于安娜.席勒這個人,你都知道些什麼事兒?”
“哎喲!愛德華,松開手!這個人的事兒,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我只是想問問你是不是知道。”
“這個人,你是從誰那兒聽說的?是柯裡普太太嗎?”
“不是,不是柯裡普太太。起碼我記得不是從她那兒聽來的。她說起話來非常快,又沒完沒了,簡直是無人不提,無事不談。我可真沒法回憶起來,她是否提到過安娜·席勒。”
“但是,你怎麼會想到安娜·席勒跟橄攬枝協會有什麼關系呢?”
“有關系嗎?”
愛德華慢條斯理地說,“不知道……一切都那麼——那麼含含糊糊的。”
他們現在已經來到領事館花園門外。愛德華看了一下表。“我得去幹我那一攤事兒去了。”他說,“我若是懂點兒阿拉伯語就好了。我們一定得再談談,維多利亞。我有很多事情想問你。”
“我有好多事兒想對·你說呢,”維多利亞說。
如果是另外一個女子,感情更加溫柔,處於更加多愁善感的年齡,可能會想方設法讓自己的男友避開危險。但是,維多利亞不是這種女子。根據她的觀點,男子生來就應該經受風險,這就象自然規律一樣確鑿無疑。如果她讓愛德華避開危險,愛德華也不會感激她。而且經過一番回憶之後,她十分清楚地記得,達金先生沒有不讓她把事情告訴愛德華的意思。
當天日落時分,愛德華和維多利亞一起在領事館的花園裡散步。由於柯雷頓夫人一直堅持說,室外很冷,維多利亞才遵從她的勸告,在上衣外面罩上一件毛料外衣。日落的景色優美壯觀,可是這兩個年輕人卻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們在討論著更為重要的事情。
“事情開始得十分簡單,”維多利亞說,“一個人走進我在蒂歐旅館的房間裡,他被人捅了一刀,就是從這兒開始的。”
在多數人看來,這樣的開頭兒可能並不那麼簡單。愛德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說,“那個人被人怎麼了?”
“被人捅了一刀,”維多利亞說,“起碼,我認為是捅了一刀。不過也可能是被人打了一槍。只是我覺得不象,因為若是槍傷,我會聽到槍聲的。不管怎麼說,”她補充說,“他死了。”
“他既然死了,怎麼能走進你的房間裡去呢?”
“哎呀,愛德華,別犯傻了。”
於是,她一會兒直截了當、一會兒又含糊其詞地把前後經過說了一遍。出於某種神秘莫測的原因,在講述真實的事情時,維多利亞從來不能繪聲繪色地述說清楚。她的敘述斷斷續續,支離破碎,而且給人一種感覺,她顯然是在進行捏造。
待她講述完畢,愛德華滿腹狐疑地看著她說,“你感覺挺好吧,維多利亞?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吧?我是說,你不是曬得不舒服了——沒有做夢,沒有出別的什麼毛病吧?”
“當然沒有。”
“因為,我是說,這樣的事情聽起來不象真發生過。”
“噢,不過,這件事的確發生了,”維多利亞有些生氣地說。
“還有那些聳人聽聞的說法,說什麼世界上有這個力量、那個力量,說什麼在這兒、在那兒建立了神秘的秘密設施。我是說,這一切根本就不可能是真的。這樣的事情從來不會發生。”
“這樣的事情發生以前,人們都是說不會發生,不會發生”
“對上帝說真話,小天使——這都是你編的吧?”
“不是!”維多利亞十分惱怒,大聲叫了起來。
“你從巴格達到這兒來,就是要尋找一個叫拉法格的人,還有一個叫安娜·席勒的人——”
“這個人你聽說過,”維多利亞打斷他說,“你以前聽說過這麼個人,對吧?”
“我聽說過這個名字——是的。”
“你怎麼聽說的?在哪兒聽說的?是在橄攬枝協會嗎?”
愛德華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
“我不知道其中有什麼含義。事情是有點……奇怪……”
“往下說呀。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兒。”
“是這樣,維多利亞,我跟你很不一樣,我不象你那麼敏感。我僅僅是感覺到事情有些不太對頭,感覺有點兒莫名其妙——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想。你走到哪裡,都能發現問題,而且還能從中推斷出一些事情來。我沒有你那麼聰明,幹不了那樣的事兒。我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事情有點──噢——不太對頭——但是我又不知道為什麼。”
“有時候,我也有這個感覺,”維多利亞說。“比如說坐在蒂歐旅館陽臺上的那位魯波特爵士吧。”
“魯波特爵士是什麼人?”
“他叫魯波特·克羅夫頓·李爵士,是跟我坐同一架飛機來的。他這個人,目中無人,嘩眾取寵。你知道吧,他是個大人物。可是等我看到他在陽光下坐在蒂歐旅館的陽臺上的時候,我就產生了象你所說的那麼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事情有點兒不太對頭,可又不知道哪兒不對頭。”
“據我所知,賴斯波恩博士請他給橄攬枝協會做報告。但是他不能做,昨天上午飛回開羅或是大馬士革去了,也可能飛到別的地方去了。”
“好吧,你再接著給我說說安娜·席勒的事兒吧。”
“噢,安娜·席勒。其實也沒有什麼重要的事兒。只不過是一個女孩子說了句什麼話。”
“是凱瑟琳說的嗎?”維多利亞馬上問道。
“我現在想起來是凱瑟琳說的。”
“肯定是凱瑟琳說的。所以你才不願意告訴我。”
“別胡說,這太荒唐了。”
“好吧,她說什麼了?”
“凱瑟琳對另外一個女孩子說,‘等安娜·席勒來了,咱們的工作就可以向前推進了。那時候,由她給咱們下達指示——而且只由她一個人給咱們下達指示。’”
“這可太重要了,愛德華。”
“你可得記住,我還沒有把握,是不是這個名字,”愛德華提醒她說。
“你當時沒覺得有些奇怪嗎?”
“沒有,我當然沒有覺得。當時我以為,可能僅僅是從國內來個女的當頭頭,象個蜂王似的。維多利亞,你可以肯定,你說的這些事兒不是你想像出來的嗎?”
話剛出口,他的這位年輕女友就瞪了他一眼。於是,他立即縮了回去。
“好吧,好吧,”他急急忙忙地說,“不過,你得承認,你說的這些事兒,聽起來的確令人奇怪。多麼象一部驚險小說——一個年輕人走了進來,嘴裡迸出幾個詞來,可是又毫無意義,然後就死了。聽起來實在不像是真事兒。”
“你沒看見那些血,”維多利亞一邊說著,一邊微微地顫抖了一下。
“一定把你嚇得夠嗆吧,”愛德華深表同情地說。
“可不是嘛,”維多利亞說,“但是,現在先不說這些,要害是你倒問我是不是編造出來的?”
“對不起,不過,你編造事情是很有本事的。比如說蘭格主教,還有其他那些話。”
“噢,那不過是女孩子生活當中的樂趣,”維多利亞說,“這件事兒可不是開玩笑,愛德華,真的,不是開玩笑。”
“那個達金——是這個名字嗎——給你的印象是,他對他自己說的那些事兒都瞭解嗎?”
“是的,他談的很有說服力。可是,愛德華,你怎麼會知道——”
從平臺上傳來一聲呼喊,打斷了她的話。
“進來吧,你們二位。等你們來喝點兒呢。”
“來了,”維多利亞喊道。
柯雷頓太太一邊看著他們向台階走過來,一邊對丈夫說:
“看起來,有什麼事兒要發生了!很好的一對孩子——大概他們兩個人誰也沒有什麼頭腦。你願意聽聽我的看法嗎,傑拉德?”
“當然願意了,親愛的,我一向是樂意聽你談看法的。”
“我看,那個女孩子從國內來到這兒參加她叔叔的發掘工作,完全是為了那個小夥子。”
“我覺得不象這麼回事兒,羅莎。他們見面的時候,都感到很出乎意料呢。”
“呸!”柯雷頓太大說,“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兒。大概只是那個小夥子感到意外而已。”
傑拉德·柯雷頓對她搖了搖頭,笑了。
“她那個派頭,就不象個搞考古的人,”柯雷頓太太說道,“搞考古的女孩子,一般都是認認真真的,戴著眼鏡──而且,往往總是兩手沾著泥土。”
“親愛的,你可不能這樣劃框框。”
“此外,那些女孩子,知識淵博,很有才華。可是這個女孩子是個和和氣氣的小傻瓜,普普通通的事情倒是知道些,與她們大不相同。這個小夥子倒是挺好的,在那個沒有多大意思的橄欖枝協會工作,可真遺憾,可能是工作不大好找吧。他們應該想方設法給這樣的小夥子找到工作。”
“不那麼容易,親愛的,他們不是沒想辦法。但是,你知道,年輕人缺乏訓練,沒有經驗,而且一般來說,沒有專心致志地工作的習慣。”
維多利亞上床就寢的時候,頭腦中思緒萬千,如同亂麻。
她追求的目標達到了。愛德華找到了。由此而不可避免產生的反應,使她輾轉不安,難以成寐。能幹什麼就幹什麼吧,這樣一種虎頭蛇尾、隨遇而安的思緒在腦海中迴旋。
發生過的這一切事情之所以看起來象做戲一般,乃至很不真實,一定程度上是因為愛德華不相信她所述說的親身經歷。她本人,維多利亞·瓊斯,是倫敦的一個小小的打字員,來到了巴格達,看到一個男子就在自己眼前遭人謀殺,她戲劇性地成為特工人員或是類似的什麼人,最後,在這個頭上飄動著椰子樹葉的熱帶花園裡,見到了自己心愛的人。而且很可能,這裡離傳說中那座伊甸園1並不太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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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基督教聖經中指人類祖先居住的樂園,——譯者注
這時,她腦海中閃過一段托兒所的兒謠。
到巴比倫去有多少英里?
三個二十再加十,
坐著蠟燭光能去嗎?
能,能,坐著回來也可以。
但是,她還沒有回去——她還在巴比倫呢。
也可能她永遠回不去了——她和愛德華都得呆在巴比倫。
有件什麼事情她本來想問愛德華的,是在花園裡那會兒。伊甸園——她和愛德華──她正要問愛德華,可是,柯雷頓太太呼喚他們,她便記不起要問什麼問題了。但是,她必須得想起來,因為那是個非常重要的問題——那沒有任何意義——椰子樹——花園——愛德華——撒拉遜處女——安娜·席勒——魯波特·克羅夫頓·李——都有些不太對頭——如果能記起來想問他什麼問題來著,那有多好啊——
一個婦女沿著旅館的走廊向她走來,是個身穿一套定做的衣服的婦女,是她自己。可是,等那個婦女走近了,她發現那是凱瑟琳的面孔。愛德華和凱瑟琳在一起——太荒唐了!”“跟我來,”她對愛德華說,“我們會找到拉法格——”她突然發現拉法格站在面前,蓄著一小撮尖尖的鬍子,手上帶著一副小山羊皮手套。
愛德華走開了,只剩下她自己了。她必須在蠟燭燃完之前離開巴比倫,回到英國去。
我們贊成黑暗。
是誰在說話?暴力——恐怖——邪惡——一件破卡其布外衣上血跡斑斑。她在奔跑著——沿著旅館的走廊奔跑著。他們在身後緊緊追趕。
維多利亞大叫一聲,驚醒了。
“你喝咖啡嗎?”柯雷頓太太問道,“要什麼樣的雞蛋?炒雞蛋好嗎?”
“太好了。”
“你看起來精神很不好。沒生病吧?”
“沒事兒,就是昨天晚上睡得不太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床睡起來倒挺舒服的。”
“傑拉德,請把收音機打開。該聽新聞了。”
收音機裡正響著報時信號的時候,愛德華走了進來。
“在昨天晚上舉行的眾議院會議上,首相詳細地闡述了最近減少美元進口的問題。
“據開羅消息,魯波特·克羅夫頓·李爵士的屍體已經在尼羅河中找到。(維多利亞馬上放下了咖啡杯,柯雷頓太太突然尖叫了一聲。)魯波特爵士自巴格達乘飛機抵達開羅後,離開旅館,當晚沒有返回。在他失蹤二十四個小時之後,才找到他的屍體。致死的原因不是由於溺水,而是由於心髒受到刺傷。魯波特爵士是位著名的旅行家,因曾周遊中國和俾路支等地而聞名於世,生前撰有著作多本。”
“被人謀殺了!”柯雷頓太太大聲說道,“我認為,開羅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糟。傑理,這件事你以前聽說過沒有?”
“我聽說他失蹤了,”柯雷頓先生說,“據說,他收到了別人送來的一張便條,然後匆匆忙忙地步行離開旅館,也沒有說要到什麼地方去。”
“你明白了吧,”早飯後,維多利亞跟愛德華單獨呆在一起時說道,“一切全都是真的。先殺了那個卡米凱爾,又殺了魯波特·克羅夫頓·李爵士。我過去說他好嘩眾取寵,真對不起他。這樣說他,太刻薄了。不管什麼人,只要知道這件令人奇怪的事情,或是猜測、懷疑過這件事情,都得被他們搞掉。愛德華,你看,下次是不是該輪到我了?”
“維多利亞,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可別覺得這是什麼好玩的事兒!你腦袋裡那種戲劇味兒可太濃了。我看,誰也不會謀害你,因為你實際上什麼也不知道。不過,請你千萬千萬多加小心。”
“咱們兩個人都得多加小心。我已經把你也拽進去了。”
“噢,那沒什麼關系,省得你一個人去擔心。”
“你說得對。但是,你自己得多加小心才好。”她突然顫抖了一下。
“太可怕了。他本來活得好好的——我是說克羅夫頓·李一一可是現在也死了。可怕,真可怕。”
第十六章
“我到你那個小夥子了嗎?”達金先生問道。
維多利亞點了點頭。
“找到什麼別的線索了嗎?”
維多利亞沮喪地搖了搖頭。
“喂,打起精神來,”達金先生說,“你要記住,幹我們這一行,往往得不到什麼結果。你或許已經在那裡找到了什麼線索——誰也說不准,不過,我本來就沒有抱多少希望。”
“我是不是可以接著試試?”
“你願意嗎?”
“是的,我願意。愛德華估計,他可以在橄欖枝協會給我找個工作。如果我全力以赴,多加注意,可能會打聽到些情況,你同意吧?關于安娜·席勒的事兒,他們知道一些。”
“這倒是挺有意思的,維多利亞。你怎麼知道的?”
維多利亞把愛德華對她說的那些話重複了一遍——凱瑟琳說,等安娜·席勒來了,就由她給她們下達指示。
“很有意思,”達金先生說。
“安娜.席勒究竟是什麼人?”維多利亞問道,“我是說,這個人你一定有所瞭解。若不然,你僅僅知道她的名字嗎?”
“當然不是。她是一個美國銀行家的機要秘書。這個銀行家是一個國際銀行財團的首腦。十夭前,她離開紐約,到了倫敦。然後,她就失蹤了。”
“失蹤了?沒有死吧?”
“即使是死了,也沒有找到她的屍體。”
“但是,她有可能是死了吧?”
“是的,有可能。”
“她是准備到巴格達來嗎?”
“不知道。根據凱瑟琳的話來看,她本來似乎是要來巴格達的。或者可以說,她正要來巴格達,因為直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理由不相信她還活著。”
“或許我在橄欖枝協會能再打聽到些情況吧。”
“有可能——不過,我得再次提醒你,維多利亞,你一定得非常小心謹慎、你現在與之搏鬥的那個集團是十分殘酷無情的。我可不願意得到消息,說是在底格裡斯河上發現了你的屍體。”
維多利亞微微顫抖了一下,嘟嘟囔囔地說道:
“就象魯波特·克羅夫頓·李爵士那樣。你知道,那夭早晨他呆在旅館裡的時候,我覺得他身上有點兒什麼事兒挺怪的——有點兒什麼事兒讓我覺得挺吃驚的。但願我能想起來是什麼事兒……”
“你是說有點兒怪——是指哪方面呢?”
“噢——有點什麼地方不一樣了。”看到達金先生那種急於瞭解情況的神情,她煩惱地搖了搖頭。“我會想起來的,可能會想起來的。不過,不管怎麼說,我覺得沒有什麼要緊的。”
“不論什麼事兒,都可能很要緊。”
“如果愛德華給我找到工作,他覺得我應該跟別的女孩子一樣,住到集體宿舍去,租賃個房間住也可以,而不是住在這兒。”
“這倒可以避免人們過多猜疑。住巴格達的旅館花銷非常大。看起來,你那個小夥子這個主意打得蠻不錯。”
“你願意見一見他嗎?”
達金斷然地把頭搖了一搖。
“我不想見他,告訴他不要接近我。很不幸的是,由於那天晚上卡米凱爾被人謀殺的時候,你正好住在這個旅館裡,因而肯定會受到懷疑。但是,不管從哪方面來說,愛德華跟這件事兒沒有任何關系,跟我沒有任何聯系——這是十分重要的。”
“我一直想問你,”維多利亞說。“到底是誰把卡米凱爾刺死了?是跟蹤他的人嗎?”
“不是,”達金慢條斯理他說,“這不可能。”
“不可能?”
“他是坐當地人的小船來的——而且後面沒人盯梢。這一點我很清楚,因為我派了人去監視河面。”
“這麼說,是旅館裡的人嗎?”
“是的,維多利亞。而且更確切些說,這個人藏在旅館的一側——因為我本人那時正監視著樓梯,那邊沒人上來。”
他看著維多利亞那張相當困惑的面,平靜地說道:
“這樣算起來,那一側沒有多少人。你,我,卡狄歐。特倫奇太太,馬柯斯和他的妹妹們;兩個在這兒工作多年、上了年紀的僕人;一個從基爾庫克來的人,名字叫哈裡遜,這個人我們一點兒也不瞭解,還有個在猶太人醫院裡工作的護士……可能是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可是,僅就一條十分充足的理由來看,他們這些人,哪個也不可能。”
“什麼理由?”
“卡米凱爾警惕性很高。他知道他這趟使命的關鍵時刻就要到來。他這個人對危險非常敏感。他為什麼會喪失警惕了呢?”
“來的那些員警——”維多利亞剛想插話。
“啊,他們是後來的,是從大街上來的。我估計,他們是得到了信號。但是,刺死卡米凱爾的不是他們。殺死卡米凱爾的那個人,他自己一定十分熟悉,一定十分信任……或者是個卡米凱爾認為無足輕重、不需防範的人。我若是知道是誰……”
事情本身雖然順利如意,卻又恰恰帶來相反的效果。到巴格達來,尋找愛德華,追查橄欖枝協會的秘密,這一切,看起來都令人欣喜著迷。現在呢,目的達到了。維多利亞雖然很少捫心自問,現在也不禁嘀咕:自己究竟在幹什麼!跟愛德華團聚的那股欣喜若狂的勁頭也已成為過去。她愛愛德華,愛德華也愛她。這些夭來,他們基本上是一塊工作。可是,如果平心靜氣地想想,他們究竟在幹什麼呢?
不知愛德華用了什麼手段,可能是由於他下了決心,作了努力,也可能是由於他巧妙地進行了說服工作,橄欖枝協會總算給維多利亞安排了一個報酬很低的工作,這件事情當然是他起了主要作用。她平時總呆在一個很小的陰暗的房間裡,電燈整天亮著,用一台很不好使的打字機打著各式各樣的通知、信件以及有關橄欖枝協會舉行活動的那些枯燥無味的通告。愛德華曾經覺得,橄欖枝協會有那麼點兒不大對頭。看來,達金先生也同意這個看法。她本人到這兒來,是要盡可能把事情調查清楚,但是就她所知,這兒沒有什麼可以調查。橄欖枝協會舉辦種種活動,講述著有關國際和平的美好前景。他們舉行各種各樣的集會,會上,人們喝著桔子汁,吃著味道不怎麼可口的食品。在這種場合,維多利亞宛如一位女主人,跟不同國籍的人們交談,給他們彼此介紹,促進他們之間的友好感情。這些人們往往是懷著故意盯著對方,而且把桌上的點心狼吞虎嚥地一掃而光。
就維多利亞所知,其中沒有什麼潛在的不良傾向,沒有什麼陰謀活動,也沒有什麼暗藏的間諜網。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平平常常軟弱無力,而且非常乏味。不少皮膚黝黑的年輕人試圖向她求愛,還有些人借書給她看。她逐本例覽一遍,覺得內容實在令人厭煩。這時,她已經搬出蒂歐旅館,跟在協會工作的幾個其他國家的年輕婦女住在一起,房子在底格裡斯河西岸。其中就有那個凱瑟琳。維多利亞覺得,凱瑟琳總是用懷疑的眼光注視著自己。但是,這究竟是因為凱瑟琳懷疑自己充當間諜來探聽橄欖枝協會的活動情況呢,還是出於愛德華愛上了自己這個更加微妙的原因呢?維多利亞心裡沒有十分把握。但是。她估計是後者。大家都知道,是愛德華給她找了這個工作,因而,幾對黑眼珠都帶著不那麼喜歡她的神情注視著她。
維多利亞抑鬱不歡地想到,愛德華太有吸引力了。所有這些女孩子都為他所傾倒,而且,愛德華不論跟哪一個,都是那樣願意交談,和和氣氣,這當然對事情絲毫無所裨益。根據她跟愛德華達成的協議,他們在人們面前不要流露出特
別親熱的跡象來。如果他們能探聽到值得注意的事情,不應該讓別人懷疑是二人合謀共事。愛德華對待她的態度跟對待別的女孩子一樣,而且。還罩著一層冷淡的陰影。
雖然這個橄欖枝協會看起來乎平常常,但是,維多利亞十分明確地感覺到,協會的領導人兼創始人可是個不平常的人物。有一、兩次,她意識到,賴斯波恩博士那對富於沉思神情的黑眼睛在注視著自己。盡管她自己帶著象小貓咪那樣天真無邪的神情,迎著博士的目光看著他,心裡可覺得突然一驚。
有一次,她被召到博士跟前(解釋打字時出的錯兒),博士就不僅僅是注視著她了。
“我想,你跟我們一道工作,會感到挺愉快吧?”他問道。
“噢,是的,當然很愉快,先生,”維多利亞說。她接著補充說,“我很抱歉,出了這麼多錯兒。”
“出點兒錯兒沒關系。一台沒有靈魂的機器對我們絲毫沒有用處。我們需要青年人,需要熱情飽滿、富有理想的青年人。”
維多利亞竭力裝出一副渴望工作、精神飽滿的樣子。
“你必須得熱愛工作……熱愛你為之工作的目的……憧憬輝煌的未來。這一切你確實都深有感觸嗎,親愛的孩子?”
“對我來說,這一切都很新鮮,”維多利亞說,“我確實還沒感覺到這一切我都理解了。”
“聚在一起,聚在一起,各處的青年人必須聚在一起。這是最重要的事情。你喜歡晚上舉行的那些自由討論會嗎?喜歡跟大家在一起相處嗎?”
“噢,我很喜歡,”維多利亞說。實際上,她討厭那些討論會,也討厭那些人。
“要一致,不要鬧糾紛,要講兄弟情誼,不要彼此仇視。我們的事業肯定會慢慢發展起來的,你感覺到了吧?”
維多利亞想起了那些人的表現。他們氣量狹小,互相嫉妒,彼此厭惡,他們無休無止地爭吵,說著傷害感情的話語,吵鬧之後要求對方道歉等等。她簡直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有時候,”她謹慎地說,“人們不大好相處。”
“我知道……我知道……”賴斯波恩博士歎息道。他那高高凸起的前額上出現了幾道皺紋,顯得相當困窘。“我聽說,邁克爾·拉寇年把伊薩克·納侯姆打了一頓,而且把他的嘴唇都割開了。這是怎麼回事兒?”
“他們只不過是吵了一架而已,”維多利亞說。
賴斯波恩博士神情沮喪地思忖著。
“要有耐心和信心,”他自言自語地說,“要有耐心和信心。”
維多利亞恭恭敬敬地小聲表示同意,轉過身去走了。然後,她想起來把打字稿子忘在那裡了,又轉了回去。這時,賴斯波恩博士看了她一眼,那種眼神把她嚇了一跳。那種眼神很明顯地表露出對她十分懷疑。她感到很不自在,不知道自己受到怎樣嚴密的監視,也不知道賴斯波恩博士對她存何看法。
達金先生給她的指示是十分明確的。如果有什麼事情需要匯報,她得遵照接頭聯系的具體規定。達金給了她一條褪了顏色的粉紅色舊手絹。如果她有任何事情需要匯報,按照規定,她應該象往常一樣,薄暮時分,在住處附近沿著河岸散步。在那一帶的房子前面有一條長約四分之一英里的窄路。在這條路上有一長節台階通到水邊,那裡經常拴著小船。
台階頂端的一根木頭柱子上,釘著一根生了銹的鐵釘。維多利亞如果想跟達金聯系,需要把那條粉紅色手絹剪下一塊,系在上面。她非常苦惱地思忖著,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必要取得聯系。她只不過馬馬虎虎地做著一種報酬很低的工作。只是偶爾才能見到愛德華,因為賴斯波恩博士總是接二連三地派他到遠處去。目前,他剛剛從波斯回來。在他外出期間,維多利亞跟達金會了一次面。這次會面,時間既短,內容又不怎麼令人滿意。達金曾經指示她去蒂歐旅館一次,詢問一下旅館侍者,她是否把一件毛衣忘在那裡了。對方回答說,沒有拾到她的毛衣。這時,馬柯斯走了出來,立即匆匆忙忙地陪她來到河岸上喝上一杯。同時,達金蹣蹣跚跚地走了進來,馬柯斯便招呼他過來一塊兒喝一杯。緊接著,正在達金嚼著檸檬汁的時候,有人把馬柯斯叫走了。只剩下他們二人面對面地坐在一張油漆過的小桌旁邊。
維多利亞憂心忡仲地承認,一點兒進展也沒有。而達金卻十分寬厚地為她打消顧慮。
“親愛的孩子,情況是這樣:你連要尋找什麼都不知道,而且,連是否有什麼東西需要尋找都不知道。大體說來,你對橄欖枝協會有什麼成熟的看法?”
“實在令人迷惑不解,”維多利亞慢條斯理地說。
“迷惑不解,是的,是這樣。你看,它是不是冒牌的?”
“我不知道,”維多利亞慢騰騰地說,“涉及到文化這個問題,人們就根本不去多想了。不知道你是否理解我的意思。”
“你是說,如果是個慈善事業,或者是個財政企業,人們便會仔細考慮,究竟是怎麼回事兒,而每當涉及到文化這個方面,就沒人會那麼過多考慮了,是這個意思吧?你說得一點兒不錯。我絲毫也不懷疑,你能在那兒找到真正的熱心人。但是,這個組織是不是被人利用了呢?”
“我覺得,那裡邊有很多共產黨的活動,”維多利亞疑惑不定地說,“愛德華也有這種感覺——他要我看卡爾·馬克思的書,然後等著瞧,看看會有什麼反應。”
達金點了點頭。
“很有意思。到目前為止,有什麼反應嗎?”
“沒有,還沒有什麼反應。”
“賴斯波恩這個人怎麼樣?他是不是個冒牌的人物呢?”
“說實在的,我覺得他——”維多利亞的話音聽起來顯得疑惑不定。
“你知道,這個人我倒是挺擔心的,”達金說,“因為他是個大人物。如果真有共產党策劃什麼陰謀——學生和年輕的革命分子沒有多少機會能接觸到總統。員警採取一些行動,便能防止他們從街上扔炸彈。但是,賴斯波恩可不一樣。他的地位很高,一向大力從事公共慈善事業,固而享有盛名。他有可能跟去參觀的顯要人物直接接觸,他也很可能會進行這種接觸。我很想掌握這個人的情況。”
“是這樣,”維多利亞自言自語地說,“一切都圍繞著賴斯波恩。”幾個星期以前跟愛德華在倫敦初次見面時,他就含含糊糊地說,這裡的事情有些“可疑”,根源就在他的上司。而且,維多利亞突然得出結論,一定是發生過什麼事兒,或是誰說過什麼話,引起了愛德華的疑慮不安。因為,維多利亞相信,人的頭腦就是這樣工作的。一個人,如果產生了模模糊糊的懷疑或是不信任感,那絕不僅僅是預感——事實上,那總是由於某種原困引起的。如果現在能讓愛德華好好回憶回憶,把引起他懷疑的事情回想起來,那就好了。若是他們兩人一起回憶,一起商量,便可能使愛德華想起引起他懷疑的事情或者事件。維多利亞想道,她自己也得這樣用心回憶回憶,當她走到蒂歐旅館的陽臺上,看到魯波特·克羅夫頓。李爵士正在陽光下坐著的時候,使她感到吃驚的究竟是什麼事情。當然,她本來以為,魯波特爵士那時應該呆在大使館裡,而不是住在蒂歐旅館裡。不過,這種想法不會使她產生那麼強烈的反應,認為他出現在蒂歐旅館裡是不大可能的事情。她要把那天上午發生的事情,從頭至尾,一遍一遍地回憶回憶,還得催促愛德華,把他以前跟賴斯波恩博士接觸的情況照樣回憶回憶。下次跟他單獨會面時,一定要叮囑他。可是,要單獨和他會面,並不那麼容易。就從目前來說吧,他到波斯去了一段時間,現在剛剛回來。在橄攬枝協會裡,進行個別交談是根本不可能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的口號(“對你懷著故意的人的耳朵正豎著聽你講話”)好象已經寫得滿牆皆是。在她賃居的那所亞美尼亞人住宅裡,情況也是如此,私下交談絕對沒有可能。說實在的,維多利亞想道,盡管能見到愛德華,可是,就這一點來說,如果本來就呆在倫敦,沒有到巴格達來,也跟這沒有什麼區別!
不過,這種說法並不那麼正確。這一點,不久就得到了證實。
愛德華拿著一些手稿來找她,說道:
“維多利亞,賴斯波恩博士希望你能馬上把這些材料打出來。特別要注意第二頁,那一頁上有些很難認的阿拉伯名字。”
維多利亞歎了一口氣,拿起一張紙來夾到打字機上,象往常一樣,匆匆忙忙地打了起來。賴斯波恩博士的筆跡不難辨認,維多利亞慶幸自己這次沒出那麼多錯兒。她把已打完的第一頁稿紙放在一邊,開始打第二頁。這時,她立刻意識到,愛德華要她特別注意第二頁的用意所在。原來,第二頁的頂端上用曲別針別著一張很小的便條,上面是愛德華的筆跡:
明天上午十一點左右到外邊散散步,沿著底格裡斯河到麥萊克·阿裡王官那邊走走。
第二夭是星則五,星期五是他們的休息日。維多利亞此時的情緒象溫度計裡的水銀柱一樣,直線上升。她打算穿上那件碧綠顏色的套頭毛衣,還想洗洗頭發。她住的那所房子裡,人們交往的禮節過於繁褥,因而她很少有機會自己洗頭發。“可是,又的確需要洗了,”她不由自主地說出聲來。
“你說什麼?”凱瑟琳帶著懷疑的神情抬起頭來問道。她的桌子就在旁邊,這時,她正在整理一堆通知單和信封。
維多利亞一邊很快把愛德華的便條撕成碎片,一邊輕聲地說:
“我的頭發該洗洗了。這兒的理發店大多數都髒得嚇人。我不知道該去哪兒洗洗才好。”
“是的,不但很髒,而且價錢很貴。不過,我認識一個女孩子,洗頭發的技術很高,而且毛巾也很幹淨。我可以帶你去。”
“太感謝你了,凱瑟琳,”維多利亞說。
“咱們明天去吧,明天是假日。”
“我明天不想去,”維多利亞說。
“為什麼不明天去呢?”
凱瑟琳那十分懷疑的眼光直直地盯著她。維多利亞覺得,她對凱瑟琳感到厭煩乃至厭惡的那種心情開始變得強烈起來。
“我倒是願意出去散散步——呼吸點兒新鮮空氣。這兒象關禁閉似的,悶得厲害。”
“你能到哪兒散步去?巴格達沒有什麼地方值得去散步。”
“我去找找試試,”維多利亞說。
“去看個電影比散步好得多。要不,明天有個講座,挺有趣的。”
“我不想去。我想出去走走。我們英國人都喜歡散步。”
“因為你是英國人,你就那麼驕做自大,那麼勢利眼?英國人又有什麼了不起的?頂多值一個大子兒。我們這兒都朝著英國人吐唾沫。”
“如果你開始對我吐唾沫,你會大吃一驚的,”維多利亞說。象平常一樣,不知道為什麼,在橄欖枝協會裡她那麼容易動肝火。
“你想於什麼?”
“你試試看。”
“你為什麼看卡爾·馬克思的書?你根本看不懂。你笨得夠嗆了。你以為他們會吸收你參加共產黨嗎?你的政治修養差得遠呢。”
“我為什麼不該看?那些書是寫給我們工人看的。”
“你不是個工人,你是個資產階級。你連打字都打不好。看看你出了多少錯兒。”
“有些非常聰明的人連單詞都不會拼,”維多利亞理直氣壯地說,“你老是跟我說話,我怎麼工作?”
她以驚人的速度僻裡啪啦地打了一行字——然後有些懊惱地發現,由於無意中按下了大寫鍵,結果是打了一整行驚歎號,數字,還有括號。她把那頁紙取了下來,又換上一頁,認認真真地把材料打完,然後送到賴斯波恩博士那裡。
賴斯波恩博士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小聲嘟嚷著,“設拉子是在伊朗,不在伊拉克──不管怎麼說,不能把伊拉克拼成伊拉科──瓦絲特——不是烏澤爾——噢──謝謝你,維多利亞。”
維多利亞剛要離開房間,賴斯波恩博士又把她叫住了。
“維多利亞,你在這兒工作,覺得很愉快嗎?”
“噢,我很愉快,賴斯波恩博士。”
他那濃密的眉毛下的一對黑眼珠非常銳利,象要看透她的心思一般。維多利亞感到越發不安了。
“很抱歉,給你的工資太低了。”
“那倒沒什麼關系,”維多利亞說,“我喜歡這兒的工作。”
“真的嗎?”
“噢,是真的,”維多利亞說。“人們覺得,”她補充說,“在這兒工作,的確很有意義。”
她那無憂無慮的眼睛凝視著博士那對銳利的黑眼珠,絲毫也不畏縮。
“你生活上——還過得下去吧?”
“還可以——我跟幾個亞美尼亞人一塊兒住著,房錢很便宜。我過得挺好的。”
“目前,巴格達很缺速記打字員,”賴斯波恩博士說,“我估計可以另外給你找到個工作,比這兒的工作好得多。”
“可是我不願意到別的地方去工作。”
“你若是願意到別處去工作,那是很明智的。”
“明智?”維多利亞的聲音有點兒發抖。
“我是這個意思。我只不過是提醒你一下——只不過是給你提個忠告。”
他的話音裡有點兒模模糊糊地令人感到威脅的意味。
維多利亞把眼睛睜得更圓,瞪得更大了。
“說實在的,我真不懂你的意思,賴斯波恩博士,”她說。
“有的時候,一個人若是不跟自己不瞭解的事情糾纏在一起,那是比較明智的。”
這一次,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他話裡那種威脅的意味。但是,她仍然把眼睛瞪得圓圓的,象小貓咪一樣天真無邪。
“你為什麼要到這兒來工作,維多利亞?是因為愛德華吧?”
維多利亞雙頰泛紅,真地生氣了。
“當然不是因為他,”她氣憤地說,心裡感到很不高興。
賴斯波恩博士點了點頭。
“愛德華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等他爬到那麼一個能對你有所幫助的地位上時,還得很多很多年呢。我若是你,就不再想愛德華了。況且,我對你說過,日前你能找到很好的工作,薪金又高,又有前途——而且還會跟和你一樣的人一道工作。”
維多利亞知道,他仍然在注視著自己,而且是非常仔細地注視著自己。這是不是對自己進行考驗呢?她裝出一副十分熱切而誠懇的神情說道:
“但是,我的的確確對橄欖枝協會很感興趣,賴斯波恩博士。”
他聳了聳肩膀。維多利亞便轉身走開了。不過,她能夠感覺到,在她離開這個房間的時候,博士的眼睛一直盯著她的後背看著。
這次談話使她有些忐忑不安。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引起他的疑心了呢?是不是他猜到了她是安插進橄欖枝協會的一名特務,來探聽它的秘密呢?他說話時的聲音和神態,使她感到既不舒服,又很害怕。他認為,自己到橄欖枝協會來工作是為了跟愛德華在一起。那時,她很生氣,而且十分乾脆地矢口否認了。可是,她現在意識到,如果賴斯波恩博士認為,她就是為了愛德華才來的,那比他模模糊糊地覺得這件事情是達金先生在起著主要作用,要安全得多了。不管怎樣,由於她傻裡傻氣地雙頰泛起紅暈,賴斯波恩博士可能真會認為,她就是為尋找愛德華而來——因而,這一切倒真正變成了好事,而且再好不過了。
盡管如此,當她晚上入睡時,她還是感到心中很不舒暢,感到有點兒難以擺脫的恐懼不安。
第十七章
第二天上午維多利亞獨自外出時,不過是隨意找了個理由解釋解釋,沒有發生任何麻煩。她事先打聽麥萊克·阿裡王官的位置。人們告訴她,那是一幢座落在河邊的大建築物,沿著河西岸走去,離這兒沒有多遠。
維多利亞一直沒有多少時間在周圍轉轉看看,因而在走到這條窄小街道的盡頭,來到河邊時,她感到十分滿意,又感到十分驚奇。有幾處地方很不安全——河水把堤岸沖塌了,而人們往往不加修繕,也不重建。有一所房子,前面有台階通向水邊,但是,如果在漆黑的夜晚向前多邁一步,便會陷落河中。維多利亞看了看下邊的河水,側著身子慢慢蹭了過去。前面有一小段路,既寬闊又平坦。右邊那些住宅給人一種令人滿意的神秘之感。至於住宅主人的身份,從住宅的外表上看不出任何線索。偶爾發現幾所住宅,大門敞開。維多利亞偷偷往裡面瞧瞧,發現門內的景象各不相同,大有天壤之別。這使她十分迷惑不解。有所房子,門內是一個寬敞的
院落,中間是噴泉噴灑著清水,周圍有靠墊軟椅和折疊躺椅,椰樹高聳入雲,花園緊緊毗連,恰如舞臺的背景一般。而隔壁那所房子,從外表看來,沒有多少不同之處。可是往裡一看,卻看到通道又髒又暗,四處亂七八糟,五六個衣衫襤褸、肮髒不堪的孩子正在博戲。再往前走,便是成片成片的茂密椰林。往左邊看去,她已走過了一些通向水邊的崎嶇不平的台階。一個阿拉伯人坐在一隻十分簡陋的小船裡,又做手勢,又打招呼,顯然是在問她,是否願意乘船到對岸去。
維多利亞心中思忖著,盡管從這個方向辨認那邊的建築物很不容易,而且,旅館大樓看起來大致相似,但是仍然可以判斷出,現在一定是走到蒂歐旅館的對面了。她走上一條穿過椰林的道路,又走過兩座帶有陽台的高大建築。前面便是一座緊靠著河邊的大型建築,內有一座花園,周圍有欄杆環繞。河邊的小路就在這座院落當中穿過。這座建築必定是阿裡王宮了。
幾分鐘之後,維多利亞已經走進了大門,來到一處更加肮髒的地方。這時已經看不到河水,用生銹的鐵絲網圍繞起來的椰子種植園遮斷了她的視線。右邊是土坯壘成的院牆,裡面有些東倒西歪的房子,還有些簡陋的小棚子,孩子們在泥地裡玩耍嘻戲,成堆的蒼蠅恰似片片烏雲,在垃圾堆上嗡嗡作響。前面一條從河邊通過來的路上,停著一輛小汽車——那是一輛有些破舊過時的小汽車,愛德華正站在車旁等候著。
“好極了,”愛德華說,“你可來了。上車吧。”
“上哪兒去?”維多利亞一邊心情愉快地登上那輛破車,一邊問道。而愛德華看來是個十分活潑、愛開玩笑的人。他轉過身來,很高興地對著維多利亞咧嘴笑了一笑。
“上巴比倫去,”愛德華說,“也該咱們休息一夭了。”
汽車劇烈地一震,發動起來了,然後,在崎嶇不平的石於路上發狂似地顛簸而去。
“上巴比倫去?”維多利亞叫道,“太美了。真是去巴比倫嗎?”
汽車轉向左方,在一條路面平坦的寬闊馬路上疾馳著。
“對,不過,別抱太大希望。巴比倫——如果你知道我想說什麼——跟以前可大不一樣了。”
維多利亞小聲哼道:
到巴比倫去有多少英里?
三個二十再加十,
坐著蠟燭光能去嗎?
能,能,坐著回來也可以。
“我小的時傾,總唱這個歌。每次唱都覺得十分著迷。可是現在,我們真正要上巴比倫去了!”
“而且,我們還要坐著蠟燭光回來。或者說,我們應該坐著蠟燭光回來。實際上,在這個國家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看起來這輛車會拋錨的。”
“很有可能。每個零件都十分可能出問題。不過,伊拉克人很有本事,他們用繩子把汽車捆好,說一聲真主保佑你,車就又能開了。”
“他們總說真主保佑你,是嗎?”
“可不是嘛,把什麼責任都推給萬能的真主,那再容易不過了。”
“路不大好走吧?”維多利亞一邊在座位上顛簸著,一邊氣喘吁吁地說道。寬闊平坦的馬路看來令人上當。這一段路跟前面一段大不相同,雖然仍然相當寬,但是路面上卻布滿了坑坑窪窪的車轍。
“前面的路面更糟,”愛德華大聲喊道。
他們高高興興地顛顛簸簸地向前駛去,周圍揚起了一片塵霧。滿載著阿拉伯人的大卡車在路中間飛馳著,而且不論怎麼鳴笛示意,卡車也不肯讓路。
他們駛過了帶有圍牆的花園,駛過了成群結隊的婦女和兒童以及一群一群的驢子。對維多利亞來說,這一切都很新鮮。而且,跟愛德華並肩坐著,驅車前往巴比倫,實在令人心醉,路上這些景色也同樣使她著迷。
兩個小時之後,他們到達了巴比倫,滿臉塵土,渾身上下如同散了架一樣,十分疲乏。這裡,到處是毫無意義的廢墟,一堆堆的泥土,一堵堵燒坍了的磚牆,維多利亞真有點兒掃興。她本來以為,這裡有許多圓柱和拱門,就象她看過的巴勒貝克的照片那樣。
但是,隨著向導攀登上一個又一個的土堆和一堵又一堵燒坍的磚牆,她那掃興的心情也一點一點地消失了。她漫不經心地聽著向導那極其詳細的介紹。但是,在他們沿著大道走向愛神之門,看著高高的牆壁上那些模糊不清的難以置信的動物浮雕時,她突然意識到,當年,這裡是何等雄偉壯觀,而現在,卻是一片死寂,無人問津。她真想瞭解瞭解這座人們為之驕做的巨大城市的歷史。過了一會兒,他們參觀完古跡,便坐在巴比倫石獅下麵,拿出愛德華帶來的午餐,開始吃起野餐來。向導便走開了。臨走前,他敦厚地笑了笑,堅持對他們說,過一會兒,一定得看看博物館。
“一定得去看看嗎?”維多利亞柔聲柔氣地說,“博物館裡面,樣樣東西都貼著標簽,放在盒子裡,一點也不象真的。我去過一次大英博物館。糟透了,而且走得腰酸腿痛,簡直累得要命。”
“過去的東西總是令人厭煩的,”愛德華說,“更重要的是將來。”
“這兒倒不叫人覺得厭煩,”維多利亞一邊用三明治指著面前那一片倒塌的磚石,一邊說道,“這兒使人感到——感到十分偉大。有這麼一首詩,‘你是巴比倫國王時,我是基督徒奴隸。’這首詩是什麼意思?咱們大概就是這樣,我是說,你和我。”
“我認為,有了基督教徒那個時候,已經沒有巴比倫國王了,”愛德華說道,“西元前五六世紀,巴比倫就不存在了。考古學家,還有其他什麼家,總是做這方面的報告──不過,我從來也沒記住一個年代——我是指古希臘和古羅馬以前的年代。”
“假如你是那個時代的人,你願意當個巴比倫國王嗎,愛德華?”
“我願意。”
“那麼,我們可以說,你那時候當過。現在的你是那個時代的你的化身。”
“那個時代,他們就懂得怎樣當國王!”愛德華說,“因而,他們能夠統治世界,能夠使世界走上正軌。”
“我倒不知道我會願意當個奴隸,”維多利亞若有所思地說,“不論是基督徒奴隸,還是什麼別的奴隸。”
“彌爾頓說得很對,”愛德華說,“在地獄裡當國王,也比在天堂裡當奴隸好得多。我一直都很羡慕他筆下的撒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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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魔鬼──譯者注
2彌爾頓的作品,寫於一六三七年。——譯者注
“我從來也沒讀過彌爾頓的詩,”維多利亞帶著歉意地說,“不過,我在塞得勒威爾茲劇院看過考瑪斯。這出戲,瑪格特·芳登的舞蹈簡直象天女下凡一樣。”
“維多利亞,如果你是個奴隸,”愛德華說,“我就給你自由,把你放到我的後宮金屋裡——那邊,”他一邊補充著,一邊含含糊糊地信手指著前面的一堆廢墟。
“說到後宮——”維多利亞開始說道。
“你現在跟凱瑟琳處得怎麼樣?”愛德華急急忙忙地問道。
“你怎麼知道我正想說凱瑟琳的事兒?”
“怎麼樣,你是想說她吧?說正經的,維西3。我真希望你跟凱瑟琳能成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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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維多利亞的愛稱.——譯者注
“別叫我維西。”
“好吧,小天使。我希望你能跟凱瑟琳交上朋友。”
“男人們多蠢啊!總是叫他們的女朋友們彼此喜歡對方。”
愛德華忽地一下坐了起來。剛才他一直枕著雙手躺在地上。
“天使,你弄錯了。不管怎麼說,你剛才說的後宮那句話完全是傻話——”
“不,根本不是傻話。那些女孩子老是目不轉睛地瞧著你,對你那麼傾心,我簡直要發瘋了。”
“妙極了,”愛德華說,“我倒是喜歡你氣得發瘋。還是說凱瑟琳的事兒吧。我讓你跟凱瑟琳交朋友,是因為我相當有把握,你若是想弄清楚那些事情,她可是個最好的途徑。有些事情她肯定知道。”
“你真這麼想嗎?”
“別忘了我聽到她說過安娜·席勒。”
“我早就忘了。”
“卡爾·馬克思的書看得怎麼樣了?有什麼反應嗎?”
“沒人直接跟我聯系,也沒人請我去參加他們的活動。事實上,凱瑟琳昨天對我說,黨是不會吸收我的,因為我政治上沒受過系統的教育。而且,我還得看完那一大堆惹人心煩的書——說實在的,愛德華,我的腦袋不是那個材料。”
“她說你政治修養很差,是嗎?”愛德華大聲笑道,“可憐的小天使。好吧,好吧,凱瑟琳對頭腦、對強烈的感情、對政治修養、可能激動得發狂。而我的愛人卻是個打字員,是個小倫敦佬,連三個音節的單詞都不會拼。”
維多利亞突然眉頭一皺。愛德華的話使她回想起她和賴斯波恩博士那次十分奇怪的談話,於是,她便告訴了愛德華。他看上去十分心煩意亂,比她估計的嚴重得多。
“這件事兒很嚴重,維多利亞,的確很嚴重。你仔細想想,把他的話一字不差地都告訴我。”
維多利亞努力回憶起賴斯波恩博士對·她說的話,一字無誤地轉述了一遍。
“不過,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不高興。”
“是嗎?”愛德華顯得心不在焉,“難道你沒看出來?親愛的,難道你沒意識到,這說明他們已經對你變得小心起來了嗎?他們是在警告你,要你馬上停止活動,我看這件事兒很不妙,維多利亞——我看是十分不妙。”
他停了片刻,臉色陰沉地說:
“你知道,共產黨人是殘酷無情的。他們的一個信條就是,做事情無所顧忌。我可不願意看到你被人家在腦袋上敲上一下,扔到底格裡斯河裡去,親愛的。”
維多利亞想道,坐在巴比倫的廢墟裡,辯論著不久的將來她是否會被人在頭上猛擊一下,拋到底格裡斯河中,這可是真夠令人奇怪的。她半合上眼睛,恍恍惚惚地想道,“等我一會兒醒了,已經在倫敦了,做著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富有戲劇味兒的夢,夢見危險的巴比倫。可能,”她一邊想著,一邊把眼睛全都合上,“現在我正在倫敦……鬧鐘一會兒就響,然後我就起床,到格林霍爾茨先生的辦事處去上班——可是,那兒可沒有愛德華……”
剛剛想到這裡,她連忙睜開眼睛,看看愛德華是否真的坐在自己面前(在巴士拉的時候,我本來要問他個問題,可是他們打斷了我的話,後來就忘了。那是什麼事兒來著?),原來不是做夢。這裡的陽光,明亮奪目,與倫敦完全不同。陽光下,巴比倫廢墟顯得一片灰白,微微閃光,後面是一片深綠色的椰林。愛德華坐在那裡,後背稍微傾斜著。他那長到頸部的頭發,稍微有些彎曲,顯得特別好看——脖子多麼好看呀一……由於日曬的緣故,變成棕紅色——沒有一點兒毛病——很多男子,在衣領磨著的地方長著包囊或是膿疤——比如魯波特爵士的脖子就是那樣,長著個大癤子,真夠嚇人的。
她突然低沉地叫了一聲,筆直地坐了起來,那些白日夢無影無蹤了。她心中非常激動。
愛德華轉過身來,好奇地望著她。
“你怎麼了,小天使?”
“我剛剛──”維多利亞說,“想起魯波特·克羅夫頓·李爵士的事兒來。”
愛德華仍然神色茫然、莫名其妙地望著她。於是,她就開始解釋起來。但是說實在話,她並沒有解釋清楚。
“是個癤子,”她說,“在脖子上。”
“脖子上有個癤子?”愛德華茫然不解地問道。
“是的,在飛機上他坐在我前邊。他斗篷上的帽子甩到了後面,我就看見了那個癤子。”
“長個癤子又怎麼了?當然挺痛的,不過,好多人都長癤子。”
“對,對,是很多人都長癤子。但是問題在於,那天早晨他在陽臺上的時候,脖子上沒有癤子了。”
“沒有什麼了?”
“沒有癤子了。愛德華,你得想法理解我的意思。在飛機上的時候他有個癤子,可是,在蒂歐旅館的陽臺上,他沒有癤子了。他的脖子又光又滑,連個疤都沒有一——跟你的脖子一樣”
“噢,我想癤子可能是消下去了。”
“不會的,愛德華,不可能消了。剛剛過了一天,而且,那個癤子正在開始腫大。不可能消下去——不可能完全消下去又不留一點兒痕跡。所以,現在你明白是什麼意思了——是的,一定是這樣——蒂歐旅館那個人根本不是魯波特爵士。”
她興奮地點了點頭。愛德華目不轉晴地看著她。
“你發瘋了,維多利亞。那個人肯定是魯波特爵士。你並沒發現別的地方有什麼不同啊。”
“但是,愛德華,你難道不知道我從來也沒有認真地看看他是什麼模樣——只不過是看見了那個癤子——噢,可以說是大致上看了看他的外表。他那頂帽子——還有斗篷——還有那虛張聲勢的派頭,要假冒他,那可太容易了。”
“不過,大使館應該知道——”
“他不是沒在大使館住嗎?他到蒂歐旅館去了。去機場接他的是使館的一個低級秘書。大使當時正在英國。此外,他到處旅行,有很長一個時期不在國內。”
“但是為什麼——”
“他當然是為卡米凱爾來的。卡米凱爾本來是要到巴格達跟他見面——告訴他自己搞清楚的情況。可是他們以前沒見過面。所以,卡米凱爾不會知道跟他見面的不是真正的魯波特爵士——一因此,他絲毫沒有防備。當然——是魯波特·克羅夫頓·李(那個冒名頂替的人)刺死了卡米凱爾!哎呀,愛德華,一點兒不錯,就是這麼回事兒。”
“我一個字也不相信。這太怪了。你別忘了,魯波特爵士是後來在開羅被人暗殺的。”
“一切都是跟我說的一樣。我現在明白了。哎呀,愛德華,太可怕了。我是親眼看見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
“你親眼看見這一切如何發生的?維多利亞,你是不是發瘋了?”
“不,我現在理智最正常。你聽我說,愛德華。有人在我的房門上敲了一下,那是在開羅的旅館裡,當時我覺得是敲我的門,我就開開門往外看了看。但是,不是敲我的門——是敲我旁邊那個門,就是魯波特·克羅夫頓·李爵士的房門。敲門的那個人是個飛機上的女乘務員,或者叫空中小姐,也許還有其他別的什麼稱呼吧。她問魯波特爵士是否可以到英國海外航空公司辦事處去一趟,並說辦事處就在走廊那頭。不久,我從房間裡出來,經過一個房間,門上掛著英國海外航空公司的牌子。門正好開了,魯波特爵士走了出來。他走起路來與以前大不一樣。當時我以為,他可能是得到什麼消息了,所以走路都變了樣子。你懂我的意思了嗎,愛德華?那是個圈套。冒名頂替的那個人早就在那個房間裡等著,魯波特爵士剛一進去,他們就朝他頭上猛打一棍,然後,那個冒名頂替的人就走出門來冒充他了。我估計,他們是把魯波特爵士藏在開羅的什麼地方,可能是藏在旅館裡,說他是個病人,給他注射麻醉藥。然後,等那個冒名頂替的人回到開羅的時候,就把他殺害了。”
“你這個故事可真驚險動人呢,”愛德華說,“不過,你知道,維多利亞,這一切都是你編造出來的,什麼證據也沒有。”
“那個癤子──”
“哎喲,去他媽的癤子!”
“還有一兩件事兒呢。”
“什麼事兒?”
“房門上那塊英國海外航空公司辦事處的招牌。後來,那個房門上沒有招牌了。我記得後來發現,英國海外航空公司辦事處是在人口大廳的另外一邊,當時都有點糊塗了。這是一件事兒。還有一件事兒。那個飛機乘務員,就是敲魯波特爵士房門的那個乘務員,以後我又見著她了——就是在巴格達——而且更加嚴重的是,就是在橄攬枝協會裡見著的。我第一次到那兒去的時候,她也去了,而且還跟凱瑟琳談話呢。那時候我就想,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她。”
維多利亞稍微停頓了片刻,接著說:
“所以,愛德華,現在你得承認,這一切不是我憑空臆造出來的了。”
愛德華慢條斯理地說道:
“這一切都牽涉到橄欖枝協會——都牽涉到凱瑟琳。維多利亞,咱們不開玩笑了。你得想法接近凱瑟琳,奉承她,巴結她,跟她談話的時候,多講點布爾什維克那一套話。不管用什麼辦法,得跟她搞熟了,這樣,就能知道她有些什麼樣的朋友,她到什麼地方去,在欖橄枝協會以外她都跟什麼人接觸。”
“不那麼容易,”維多利亞說,“不過,我還是要試試看。達金先生那兒怎麼辦?是不是應該都告訴他呢?”
“當然應該告訴他。不過,再等一兩夭吧,也許還會有別的事兒對他說呢,”愛德華歎了口氣。“過一兩天,我打算晚上帶凱瑟琳去劇院看卡巴萊歌舞演出。”
這一次,維多利亞沒有因為感到嫉妒而受折磨。愛德華說話時,態度十分嚴肅,口氣非常堅決。因此,絕對不能推測,他在執行這項任務時會尋歡作樂。
發現了這些秘密之後,維多利亞十分興奮。因而,第二天帶著友好的神態跟凱瑟琳打招呼,就不是一件難事兒了。她說,她感激凱瑟琳那天告訴她有個地方可以洗頭發,她非常非常需要洗洗頭發。(此話毋庸置疑。維多利亞從巴比倫回來以後,她那一頭黑發因為粘上了黏沙土,帶上了紅銹顏色。)
“你的頭發是夠難看的了,”凱瑟琳一邊說著,一邊不懷好意地、帶著某種滿意的神情看了看她的頭發。“昨天下午風沙那麼大,你到底還是出去玩了?”
“我租了輛汽車看巴比倫去了,”維多利亞說,“很有意思。不過,回來的路上風沙很大,幾乎把我嗆死,差一點兒把眼睛弄瞎了。”
“巴比倫是很有意思,”凱瑟琳說,“不過,你應該找個瞭解那兒情況的人一塊去,他可以一五一十地給你講講。你的頭發嘛,今天晚上我可以帶你到那個美國女孩子家裡去。她會用乳劑給你洗的,這種方法最好。”
“我不知道你的頭發是怎麼保護的,這麼好看,”維多利亞一邊說著,一邊用似乎是羡慕的眼光看著凱瑟琳那象香腸一樣油乎乎的大團鬈發。
凱瑟琳那張總是酸溜溜的面孔上掠過一絲微笑。這時,維多利亞想道,愛德華要自己奉承她;這句話多麼正確呀。
當天晚上,兩個女孩子走出橄欖枝協會時,關系融洽得不能再融洽了。凱瑟琳帶著維多利亞,在狹窄的街道和胡同中穿來穿去,最後輕輕敲了敲一個很不顯眼的小門,門的另外一邊沒有掛女理發店的招牌。一個外貌不甚好看,但是顯得十分精明能幹的年輕婦女出來接待她們。她操著字斟句酌的英語,語速緩慢。她把維多利亞引到一個一塵不染的水盆前面,水盆上面裝著閃閃發亮的水龍頭,周圍擺著各種各樣的瓶子和洗滌劑。凱瑟琳告辭離去了。維多利亞那一頭亂發便交由安柯米恩小姐那雙巧手處理了。她的頭發很快便成為一大堆奶油色的泡沫了。
“現在請你……”
維多利亞把頭向水盆低下去。清水沖洗著她的頭發,又汩汩地流入排水管道。
突然間,她的鼻子嗅到一般似乎醫院中才有的那種很香又令人難受的氣味。一塊浸透了的濕布墊子緊緊地蒙到了她的鼻子和嘴上。她使勁地掙紮著,又是搖擺,又是扭動。但是,一雙鐵鉗一般的手緊緊地壓住了那塊布墊。她開始窒息了,頭暈眼花,耳中轟鳴起來。……
之後,一片黑暗,無邊無際,她恰如落入了無底深淵。
第十八章
維多利亞蘇醒過來時,覺得似乎是過了很多很多日子一般。亂七八糟的記憶片斷在頭腦中翻來複去:在車中顛顛簸簸,人們用阿拉伯語卿卿喳喳地尖聲閒聊,忽而又爭吵起來;有人用手電筒照射她的眼睛,突然感到非常惡心欲吐;然後,她恍恍惚惚地想起來,自己躺在床上,有人抬起了自己的胳臀,突然紮了一針,痛徹肺腑:接著就更加迷迷糊糊了,一片黑暗沉寂,然後,愈來愈感到焦急萬分……
現在,她終於迷迷糊糊地蘇醒過來了,又知道自己是維多利亞·瓊斯了……而且,維多利亞·瓊斯發生過什麼事情,是很久以前……是幾個月以前,……可能是幾年以前……也可能只不過是幾天以前。
巴比倫——陽光——塵土——頭發——凱瑟琳。凱瑟琳,對,是她,滿面堆笑,在那香腸一般的鬈發下面,閃動著一對狡黠的眼睛。凱瑟琳是帶她去洗頭發的,可是後來——後來發生什麼事兒了?那股可怕的氣味,她仍然能聞到那種氣味,令人作嘔,三氯甲烷,對,一點兒不錯。他們用三氯甲烷把自己麻醉了過去,然後帶走了,帶到什麼地方去了?
維多利亞小心翼翼地試著坐起來,她覺得自己似乎是躺在一張床上——是張很硬的床。她的頭很痛,又很暈眩,她仍然覺得昏昏欲睡,非常昏昏沉沉……就是因為紮的那一針,他們給她注射了一針藥水,他們一直在給她注射麻醉藥!
她仍然覺得處於半麻醉狀態。
可是,不論怎麼說,他們沒有殺死她。(為什麼?)這總算還好。這位仍然處於半麻醉狀態的維多利亞想道,現在最好是睡覺,於是,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她又醒過來時,覺得頭腦清醒多了。這時已是白天了,她可以看得清楚些,自己究竟是在什麼地方。
她正躺在一間屋子裡,房間雖小,但屋頂很高。牆壁是淺灰色,又帶著點綠色,很不協調,看上去很不舒服。地是夯實了的泥土地。屋內僅有的幾件傢俱看來就是她現在正躺在上面的這張床,不知是誰給她身上蓋了條破毯子。此外就是一張搖搖晃晃的破桌子,上面有個掉了很多瓷的破搪瓷盆,下面有個鋅桶。房間裡只有一個窗戶,上面裝著木頭格子。維多利亞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向窗戶走去。這時,頭痛得很厲害,心裡覺得十分奇怪。透過木格,她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外面是座花園,花園後面是一片椰林。這座花園雖然會遭到英國郊區房主的蔑視,但以東方標准衡量,仍不失為漂亮宜人。花園中有大片的桔紅色的金盞花,有一些土黃色的桉樹,還有相當纖弱的檉柳。
一個臉上刺著藍色花紋的男孩,手腕和腳腕上戴著一大堆鐲子,正在蹦蹦跳跳地玩球,用鼻音高聲哼著什麼歌,如同遠處有人吹奏風笛一般。
維多利亞轉過身來看看房門。這扇門又高大又結實。她向房門走去,心中沒存多少希望地拉了拉門。門早就上了鎖。於是,她又走回來,坐在床邊上。
她現在在什麼地方?不在巴格達,這是毫無疑問的。下一步她應該採取什麼行動呢?
過了一兩分鐘,她猛然意識到,最後那個問題根本無法考慮。更加嚴重的是,別人准備對她採取什麼行動呢?她十分不安地想起了達金先生對她的告誡,可以把她知道的一切都向對方和盤托出。不過,在她昏迷不醒時,他們可能早已把她的秘密全部掏走了。
但是,不管怎麼樣,維多利亞感到慶幸:她還活著。如果她能活到愛德華找到她的時候,愛德華發現她失蹤了以後,會採取什麼行動呢?他會去找達金先生嗎?他會自己單獨行動嗎?他會嚇唬凱瑟琳,強迫她說出真情嗎?他究竟會不會懷疑凱瑟琳呢?維多利亞愈是幻想出一幅愛德華確實在採取行動的畫面,愛德華的形象愈是變得模糊不清,最後變成一個沒頭沒臉的幻影。愛德華究竟聰明到什麼程度呢?這個問題是非常重要的。愛德華值得崇拜,愛德華富有魅力。可是,愛德華有頭腦嗎?因為,問題十分清楚,在她處于目前的危境之際,最最需要的是頭腦。
達金先生當然有這樣的頭腦。但是,他是否有這樣的打算呢?他是否會把她的名字從他腦袋中的那本花名冊上劃掉,登記上輸了一分,然後再在後面寫上“祝你安息”呢?對于達金先生來說,她只不過是他大批下屬當中的一員。他也是碰運氣的,如果湊巧不走運,也就只好認了。她看不出達金先生會採取行動來救她脫險。不管怎麼說,他以前曾經警告過自己。
賴斯波恩博士也警告過她。(警告她呢,還是威脅她?)而且,在她表示拒不理睬這種威脅之後,他們沒有延宕,很快就把這種威脅付諸實施了……
維多利亞再一次想道,不過,我還活著。她打定主意要看到事情光明的一面。
這時,外面傳來了腳步聲,逐漸由遠及近了。接著是一把特大號鑰匙在生了銹的鎖裡轉動的聲音。”房門先是吱吱嘎嘎地響了幾聲,然後打開了。門口出現了一個阿拉伯人,手中托著一個舊錫盤,上面放著幾個碟子。
看來,他情緒很高。他滿面堆笑,說了幾句她根本聽不懂的阿拉伯話,最後,放下盤子,把嘴張開,往下指了指喉嚨,轉身走出房間,隨手鎖上了門。
維多利亞挺感興趣地走到盤子跟前。上面有一大碗米飯,一碟像是卷起來的捲心菜葉子,一大片阿拉伯麵包,還有一罐水,一個杯子。
維多利亞先喝了一大杯水,然後開始吃米飯,麵包,再吃捲心菜葉子,這些葉子有股特殊的燒排骨的味道。她把盤子上的食物全部吃光以後,覺得好得多了。
她盡最大努力來把這段往事回憶清楚。她是被人用三氯甲烷麻醉過去以後遭到綁架的。那是什麼時候呢?想到這一點,她感到最記不清楚。她記得,自己有好幾次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又昏昏沉沉地醒過來。據此判斷,她是幾天以前被綁架的。她已經被人帶出了巴格達——在哪兒呢?這又是無法弄清楚的一件事。由於她一點兒也不懂阿拉伯語,即使問個問題,也是不可能的。她沒法弄清楚,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不知道任何人的名字,也不知道這一天是哪月哪日。
幾個小時過去了,她的心情一直非常煩惱。
晚上,那個看守又來了,又端來一盤食物。這一次有兩個婦女同來。她們穿著褪了色的黑衣服,臉用面紗遮蓋起來,她們沒有走進房間,而是站在門口,其中一個,懷中抱著一個嬰兒。她們站在那兒,咯咯地笑個不停。維多利亞感覺到,她們在透過薄薄的面紗端詳著自己。在這裡囚禁著一個歐洲女子,她們覺得十分令人興奮,又非常有趣。
維多利亞先對她們講了幾句英語,又講了幾句法語。但是,她們只是咯咯地笑。她覺得,跟與自己同是一樣的女人沒法交談,真是咄咄怪事。於是,她既緩慢又吃力地說出幾個剛學到的阿拉伯字:
“真主保佑。”
話剛出口,對方馬上十分高興、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串阿拉伯話。她們一邊說著,一邊激動地點著頭。維多利亞朝她們走過去,但是,那個阿拉伯僕人(或許他是別的什麼身份的人)很快後退幾步,擋住了她的去路。他對那兩個婦女示意,要她們回去,自己也走了出去,隨手把門關上,鎖了起來。出去之前,他對維多利亞說了一個阿拉伯字,接連重複了幾次。
“布克拉——布克拉……”
維多利亞以前聽見過這個字,意思是明天。
她又坐在床上,思索起來。明天?明天可能有人要來,也可能要發生什麼事情。明天,她的監禁期可能就要結束了(或許不會結束?)——或者說,如果真正結束,她自己這一生也就了結了。把前前後後通盤考慮一番之後,維多利亞很不喜歡明天這個字眼。她十分清楚地感覺到,如果明天她是到了別處,一切便會好得多了。
但是,離開這裡有可能嗎?這是她第一次全神貫注地考慮這個問題。她首先走到房門那兒,仔細地察看了一番門鎖。在這兒打不了什麼主意。這不是那種用發卡可以撥開的鎖——而且,即使能用發卡撥開,她也十分懷疑,自己是否真地能用發卡撥開它。
現在就只剩下那個窗戶了。她很快發現,窗戶倒是個很有希望的地方。窗外那一層木頭格子已經破舊不堪。不過,即使她能夠折斷幾根朽爛了的木頭,逃到外邊去,那也不可能不搞得乒乓亂響。因而就必然引起他們的注意。此外,既然監禁她的這間屋子是在二層樓上,要想從窗戶逃到外面去,就得制做一根繩索,不然就得跳下樓去,那就很有可能造成腳腕子扭傷,或者其他部位摔傷。維多利亞想道,在書上常常看到,可以把床單等物撕成一條一條的做成繩子。她用懷疑的眼光看了看那床厚厚的棉被,還有那條千瘡百孔的毯子。哪一樣也不適宜做繩子。她沒有剪子把棉被剪開。雖然可能把那條毯子撕成條條,但是,毯子既然那樣破舊了,不可能指望它能經受得住她的體重。
“他媽的,”維多利亞大聲罵道。
她愈來愈急切地考慮怎樣逃走。據她判斷,看守們都是些頭腦簡單的人。對他們來說,只要把她鎖在房間裡,那就完事大吉了。他們不會想像得到她會逃走,因為他們認為,理由很簡單,她是個囚犯,而囚犯是不能逃走的。給她注射了麻醉劑、把她帶到這裡的那個人,不論他是誰,現在是不在現場的——這一點她有把握。那個人(他,或者是她),或者說那些人,准備明天到達。他們把她放在一個遠離巴格達的地方,讓這些頭腦簡單的當地人看管著她。這些人願意按照指示辦事,但對玩弄花招卻是很不熟悉的。他們對於一個面臨死亡威脅的年輕的歐洲女子的發明創造能力,大概不會曉得。
“我一定得想法逃出去,”維多利亞自言自語地說。
她走到桌子跟前,開始吃起晚飯來。她應該保持自己的體力。晚餐又有米飯,還有幾個桔子,此外,有一盤顏色鮮艷的桔子醬,裡面放著幾小塊肉。
維多利亞把食物全部吃光,然後又喝了一杯水。她把水罐放到桌上時,桌子微微傾斜了一下,水濺到地上一點。濺上水的那一小塊地方立刻變成了個小小的稀泥潭。看到這個小泥潭,維多利亞·瓊斯小姐那富有創造力的頭腦中突然產生了一個主意。
問題是那把鑰匙是否還插在鎖孔裡沒有帶走。
太陽開始落山了,天很炔就會黑下來。維多利亞走到門前,跪到地上,十分仔細地看著那巨大的鑰匙孔,但是一點也不透亮。現在,她需要的是一件能戳動鑰匙的東西——一根鉛筆或是一根自來水筆杆都行。手提包被他們拿走了,太可恨了。她皺著眉頭在屋子裡東看西找。桌子上唯一的餐具是把羹匙。這件東西雖然以後可能會用得著,但是,目前根本沒有任何用處。維多利亞坐下來冥思苦想,打著主意。過了一會兒,她大叫一聲,脫下一隻鞋來,用力把裡面的皮墊揭了下來,然後把它卷成一卷,試了試,還相當硬。於是,她又走到門前,蹲下身子,使勁往鑰匙孔裡捅去。幸運的是,那把特大的鑰匙只是松松地嵌在孔內。捅了三、四分鐘,鑰匙便活動了,落在外面的地上。因為是土地,沒有發出多大響聲。
維多利亞想道,“現在我得抓緊,趁著天還沒全黑下來,快點動手。”她把水罐端過來,小心地往門框下邊的一塊地方倒了點水,這塊地方,據她判斷,距離鑰匙最近。然後,就在那一小片濕地上,用匙挖,用手扒。這樣,不斷地往上灑點水,便一點一點地在門框下邊挖出了一個淺溝。她趴在地上用力往外看去,但是很難看到外面有什麼東西。她把袖子卷了起來,發現從門框下邊能伸出手去,還能伸出半截胳臀去。她的手指象探寶一樣到處摸著,一個手指尖終於碰到了一個金屬物件。她已經摸到鑰匙了,但是沒法把胳臂再伸出一點去把鑰匙抓近些。她的下一個措施是,把別在撕斷了的肩帶上的別針取下來,彎成一個鉤形。然後,如同阿拉伯人把魚鉤藏在楔形麵包片裡面釣魚那樣,開始工作了。在她急得快要哭了的時候,她那個鉤形別針鉤住了鑰匙,把它鉤到了手指能夠摸著的地方。然後,她把鑰匙從稀泥溝中抓到門裡面來。
維多利亞跪在地上,非常欽佩自己的天才發明。她用泥手抓起鑰匙,捅進鎖孔中。這時,她聽到附近有些野狗狺狺狂吠,便等了片刻、然後,轉動起鑰匙。她輕輕一推,門便開了一個小縫。維多利亞小心謹慎地從縫隙中向外望去。房門連接著一間很小的外間屋,屋子那頭有一扇房門開著。維多利亞等了一會兒,然後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那間外屋的屋頂上到處是大豁口,地上也有一兩個坑。盡頭的房門外邊是一段用粗制土坯壘起來的樓梯,通到外面的花園裡。
這就是維多利亞所要觀察的全部的周圍環境。她又躡手躡腳地走回她那囚室。今天晚上不會有什麼人來找她了。她准備等到天黑下來,等到這個小村子或是市鎮大致安靜下來,人們進入夢鄉,那時再走。
另外,她還注意到一件東西。外屋房門附近有一塊破舊不堪的黑布,卷做一團。她估計那是件斗篷。待動身時,可以披在西服的外面。
至於等了多長時間,她不清楚。她覺得等得太長了,簡直是漫無止境。最後,附近人家的各種各樣的嘈雜聲音終於沉寂了下去。遠處,一架留聲機裡播放著的哇喇哇喇的阿拉伯歌曲停止了,沙啞的喊叫聲、吐痰聲都消失了,遠處的婦女們那種尖聲尖氣的大笑聲、孩子們的啼哭聲也全部停息了。
最後,只聽到遠處一聲嗥叫,聽來像是只豺狗。此外,便是時斷時續的狗叫聲。她知道,狗叫聲整夜都不會停下來的。
“好吧,現在開始吧!”維多利亞一邊說著,一邊站了起來。
她慎重地考慮了片刻,從外面把房門鎖上,把鑰匙留在鎖孔裡,然後,摸索著走出外屋,撿起那團黑布,來到泥上樓梯的頂部。這時,月亮已經升起,但是位置尚很低。憑借著月光能夠看見道路。她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還差四級就到地面時,停下了腳步。現在,她站的位置跟花園外面的泥土圍牆一般高。如果繼續走下樓梯,就得沿著房子的山牆走過去。她能夠聽到樓下房間裡傳出的鼾聲。如果在牆頂上走,可能會好些。圍牆很厚,可以在上邊行走。
她選擇了後一條路線,她在圍牆上走起來十分敏捷,但有點搖搖擺擺,她很快便走到圍牆呈直角狀的拐彎處。從這裡往外看去,外邊好象是片椰林。而且,此處圍牆有一段塌了下去。維多利亞決定在此處下去,於是她半跳半滑地下了圍牆。不大一會兒,她就順著椰林中間的小路,朝著外邊那圈圍牆的一個缺口走去。她來到了一條修築得很不象樣的狹窄小路上。這條路實在太窄,連小汽車都無法通行,只可供驢子行走。小路兩側都是土坯牆。維多利亞沿著小路盡快地向前走去。
現在,狗開始狂吠起來。兩只淺黃褐色的野狗從一個門裡竄出來,對著她狺狺而吠。維多利亞從地上撿起一把石子和磚塊,朝著它們扔過去一塊。兩只狗大叫一聲跑開了。維多利亞又繼續往前快走,拐了一個彎,來到了大街上。這條街路面很窄,車轍很深,從村莊中間穿過。村中全是土坯房子,月光下望去,一片灰白。維多利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開始跑了起來。這時,狗又叫了起來,似乎是警告人們,可能發生了搶劫案,但是,沒有一個人對深夜發生的這件事情感興趣。不久,她便跑到一片空曠的地方,這裡有條混濁的小溪,溪上有座破爛不堪的拱形小橋。再往前看,這條路,或者說,這條小路,通向無邊無際的遠方。維多利亞繼續向前跑去,直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那個村莊已經遠遠地甩在後邊了。這時,明月高懸。左面,右面,還有前面,全是光禿禿的、沒有耕作過的多石地帶,渺無人煙。地勢看來相當平坦,但是,周圍的景色十分模糊。維多利亞沒看到什麼路標,而且也不知道這條小路通向何處。她對星星的位置瞭解得太少了,因而,連自己是朝著東南西北哪個方向走都不知道。這樣一大片渺無人煙的曠野給人一種隱隱約約的恐怖感。但是,她絕對不能回頭,只能向前,別無他途。
她停下片刻,喘了口氣,又回頭看看,確實還沒有人發現她已經逃走。於是,她就沉著地向著自己也不知道的目的地走去,每小時大約走上三英里到三英里半的樣子。
天終於破曉了。維多利亞疲憊不堪,腰酸腿痛,幾乎累得要發瘋了。看到天上出現了亮光,維多利亞便斷定,自己大致是在朝著西南方向走。但是,既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什麼地方,辨認出方向也沒有多大意義。
前面不遠的路邊上有個土質堅實的小山,也可以說是個小圓土丘。繼多利亞離開小路,向小山走去,又沿著陡峭的山坡爬到了山頂上。
站在山頂上,周圍的環境一覽無遺。她又一次感到,自己雖然逃了出來,但是毫無意義,因而心中十分恐懼,因為,這裡是空空蕩蕩,一無所有。在晨哦之中,景色十分美麗,大地和遠處的地平線一閃一一閃地發著一道道模模糊糊的、柔和的杏黃色、奶油色和粉紅色光彩,上面映襯著各式各樣的圖案。景色雖然非常美麗,但是使人十分驚恐。“現在我明白,”維多利亞想道,“當一個人說他在世界上孤孤單單、形影相弔的時候,是什麼意思了。……”
地上到處有一片一片的長得不很旺盛的矮草叢,還有些乾枯了的荊棘。但是,若不是有這點植物,這裡非但可以說是沒有經過耕耘,而且可以說是連生命的跡象也沒有。這裡只有維多利亞·瓊斯。
從這裡也看不到她逃離的那個村莊。看來,她夜間來的那條路是通向一望無際的荒野。維多利亞覺得,她居然能走出這麼遠,甚至那個村莊都無影無蹤了,真是不可思議。有那麼一會兒,她感到非常恐慌,真想回到那個村莊去,因為,不論怎樣,那是又回到人當中去了……
然後,她控制住了自己。自己是要逃跑的,而且已經逃了出來。現在不過僅僅從虎口逃離幾英里之遙,僅就這一點來說,她的麻煩還遠遠沒有結束。敵人只要有輛汽車,不論多舊多破,很快就會追上她。一旦他們發現她已逃走,很快就會出來搜捕她。可是,她究竟能到哪裡躲藏起來呢?這裡沒有藏身之地。他手裡還拿著那件隨手撿來的破爛黑斗篷。現在,她暫時把它裹在身上,拉低一些,遮住了面孔。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副什麼樣子,因為身邊沒有鏡子。如果把西式皮鞋和高統襪子脫下來,赤著雙腳拖拖遝遝地走,可能不會引起別人的懷疑。她知道,一個用面紗完全遮住面孔的阿拉伯婦女,不論多麼貧窮,不論衣著多麼破爛,都能避免可能產生的任何懷疑。如果一個男子向她打招呼,那是極不禮貌的行為。但是,這樣偽裝起來,在那些歐洲人乘車出來搜捕她的時候,能夠騙過他們的眼睛嗎?不過,不論怎樣,這是她唯一的機會。
維多利亞太疲乏了,實在寸步難移了,而且口乾舌燥,但是什麼辦法也沒有。她決定,最好還是躺在小山丘的邊上。在這裡,如果有輛汽車開來,她便能夠聽到。山丘的邊上,由於風吹日曬,形成了一條小溝。如果她能平躺在這個小溝裡,便大致可以弄清車裡是什麼人。
她可以繞到山丘後邊去躲藏起來,這樣,別人從路上便看不到她。
另外,她現在最迫切需要的是回到人類文明世界中去,而且據她所知,目前唯一的辦法便是截住·一輛歐洲人的汽車,要求搭車同行。
但是,她必須絕對有把握,車上的歐洲人是她可以請求幫助的人。不過,她又如何能夠判斷清楚呢?由於全身無力,加上一夜的長途跋涉,她精疲力竭,一邊惦念著這件事,一邊出乎意料地睡著了。
她醒來時,太陽正在當頭。她感到十分燥熱,骨節發緊,頭暈目眩,而且口渴得難以忍受。她呻吟了一聲。可是,這聲呻吟剛剛從她幹澀疼痛的唇邊發出,突然,她屏住了呼吸,開始側耳細聽起來。她聽到了汽車的響聲,雖然聲音微弱,但是十分清楚。她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那輛汽車不是由她逃離的村子開來的,而是向村子的方向開去的。這就是說,這輛車不是出來搜捕她的。車子距離這裡還很遠,從這裡看去只不過是路上的一個小小的黑點。維多利亞仍然躺著,盡可能藏好,注視著汽車由遠及近,朝自己的方向開來。她多麼希望這時手裡有副望遠鏡啊。
汽車在一處低窪的地方消失了幾分鐘,然後又在不太遠的地方出現了,正在向上爬坡。車中有個阿拉伯司機,旁邊坐著一個身著西裝的男子。
“現在,”維多利亞想道,“我得下決心了。”這是否是她的機會呢?她是否應該跑到路邊去,招呼汽車停下來呢?
她剛准備爬起來,突然感到十分疑惑,又停了下來。假設——即使僅僅是假設吧——那是敵人呢?
可是,她畢竟無從得知啊!這條小路肯定是荒無人跡的。沒有別的小汽車從這裡開過,也沒有卡車,連驢子走過的痕跡部沒有。正在開過來的這輛小汽車可能是要開到她昨晚逃離的那個村子去吧。……
應該怎麼辦呢?她得在一瞬間做出這個可怕的決定。如果車內是敵人,那就一切全完了。但是,如果車內不是敵人,這便可能是她逃生的唯一希望。因為,如果她再自己漫無目標地走來走去,她便十分可能由於饑渴交迫和風吹日曬而喪生。她該怎麼辦呢?
在她蟋縮著身子、木然不動、猶豫不定時,那輛汽車愈來愈近了,而聲音卻發生了變化。汽車減低了速度,然後,拐了個彎,離開小路,穿過多石的地面,向她蹲著的小山丘駛來。
他們看到她了!他們正在搜尋她!
維多利亞從小溝中滑下去,爬到小丘的背面,以便躲開那輛開過來的汽車。她聽到汽車停了下來,隨後有人下了車,砰地一聲關上了車門。
接著,有人用阿拉伯語說了句什麼話,然後,便沒有動靜了。突然間,一個男子出乎意料地出現了。他繞著山丘走著,已經走到了半坡上,眼睛緊盯著地面,不時彎下腰去撿點什麼東西。不管他在尋找什麼,看起來不像是尋找一個名叫維多利亞·瓊斯的女子。此外,這人毫無疑問是個英國人。
維多利亞如釋重負般地叫了一聲,掙紮著站了起來,向那人走去。那人抬起頭來,吃驚地瞪圓了雙眼。
“哎,對不起,”繼多利亞說,“你來到這兒,我十分高興。”
他還是目不轉晴地看著她。
“你究竟是什麼人?”他說,“你是英國人嗎?但是——”
維多利亞突然放聲大笑起來,一邊笑著,一邊把裹在身上的斗篷甩在地上。
“我當然是英國人了,”她說,“請問,你能不能把我帶到巴格達去?”
“我這不是到巴格達去。我剛從那兒來。不過,你一個人呆在這片大沙漠裡,究竟在幹什麼呢?”
“我被人綁架了,”維多利亞氣喘吁吁地說,“我去一家理發店洗頭發,他們就用三氯甲烷把我麻醉過去。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一個阿拉伯人家裡了,就在那邊的村子裡。”
她朝著地平線那邊做著手勢。
“在曼達裡?”
“我不知道叫什麼名字。我是昨天晚上逃出來的,走了整整一夜,然後藏在這個小山丘後面,因為我怕你可能是敵人。”
她的救命恩人臉上帶著一種十分奇怪的神情注視著她。此人年紀約有三十五歲,金黃色的頭發,臉上帶著某種目空一切的表情,說起話來,學究味兒十足,而且簡明扼要。這時,他帶上一副夾鼻眼鏡,透過鏡片目不轉晴地打量著她,眼睛裡充滿討厭的神情。維多利亞意識到,她所說的一切,此人連一個字也不相信。
她頓時勃然大怒。
“我說的完全都是真的,”她說,“每個字都是真的。”
看樣子,那個陌生人越發不相信她了。
“太精彩了,”他冷冷地說。
維多利亞感到絕望了。她說謊時,能把謊言說得頭頭是道,令人信服。可是,現在說的一切分明都是事實,自己反倒沒法讓人信服,這太不公平了。她這個人,講述事實時,總是講得單調乏味,沒有絲毫說服力。
“如果你車上沒帶什麼喝的,我會渴死的,”她說,“如果你不把我帶走,我肯定會渴死在這兒的。”
“自然,我不會這麼做的,”那個陌生人生硬地說,“一個英國姑娘在這一片荒野裡漫無目標地遊蕩,這是極不恰當的事情。天哪,你的嘴唇破得很厲害……阿布杜勒。”
“什麼事兒,主人?”
司機從山丘的那一邊露出頭來。
那人用阿拉伯語對他吩咐了一句,他就朝汽車跑去,很炔就跑了回來,手裡拿著一個大暖水瓶,還有一個膠木杯子。
維多利亞貪婪地喝起水來。
“噢!”維多利亞說,“好多了。”
“我叫理查·貝克爾,”那個英國人說。
維多利亞做了回答。
“我叫維多利亞·瓊斯,”她說。然後,為了挽回剛才那種不利局面,也為了打消她注意到的對方對她的不信任感,又補充說道:
“我姓波恩斯福特·瓊斯。我要去找我的叔叔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參加他的發掘工作。”
“我們的巧遇多麼不尋常啊,”貝克爾一邊說著,一邊驚奇地注視著她,“我就是要到發掘工地去。到那裡還有十五英里。我救了你是再合適不過了,你說是不是?”
如果說,此時此刻維多利亞是嚇了一跳,那可未免過於婉轉了。她是驚得呆若木雞,簡直驚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於是,她十分溫順、一言不發地跟隨理查走過去,上了汽車。
“我想,你就是我們的人類學家嘍,”理查一邊把她安置在後排座位上,把行李移開,一邊對她說,“聽說你要來,但是沒想到你會來得這麼早。”
他站了一會兒,從衣袋裡掏出許多陶器碎片來,一片一片地挑撿著。這時,維多利亞明白了,他在小山丘上撿的東西,就是這些碎片。
“看起來很像是個古代遺跡的人造土丘,”他指著那個小山丘說道,“不過,就我所知,沒有什麼特殊之處。這裡主要是亞述人後期的遺物——有些帕提亞人的,還有些是卡賽特時期造得很好的摔跤場的場地。”他又笑著補充說,“我十分高興地看到,你雖然遇到了那麼多麻煩,可是你那考古學家的本能還是促使你去考察這個古代遺跡的人造土丘。”
維多利亞剛想說話,又把嘴閉上了。司機掛上了擋,車子便開動了起來。
她究竟能說什麼呢?一到考察隊駐地,她的假面具馬上便會被揭穿——在那裡被人揭露,承認自己編造謊言,表示悔過,較之在這片人跡罕見的曠野裡向理查·貝克爾先生懺悔,真有天壤之別。到了那裡以後,最壞的結果不過是把她送到巴格達去。不過,這個象以往一樣不肯改悔的維多利亞想道,在到達考察隊駐地之前,我或許還會想出什麼別的主意來呢。就說是記憶上的疏忽行嗎?就說她本來是和一個女孩子一起出來的,那個女孩子要她——不行,的確不行。據她判斷,她得把事實和盤托出。不過,她寧願向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全盤交代,不管他是怎樣一個人,而一百個不願意對理查·貝克爾先生全盤交代。因為,他總是目中無人地揚著眉毛,而且,他對自己告訴他的千真萬確的真實經歷根本不相信。
“咱們不到曼達裡去,”貝克爾先生從前排座位上轉過身子對她說,“再往前走大約一英里路,咱們就從這條路上岔開,往沙漠裡走。因為這裡沒有什麼路標,有時候很難找到拐彎的確切地方。”
過了一會兒,他對阿布杜勒說了句什麼話,汽車便急劇拐彎,向沙漠駛去。維多利亞看到,盡管沒有路標指明方向,貝克爾先生還是能夠辨認出來。他用手勢指揮著阿布杜勒——汽車一會兒向右拐——會兒又向左拐。過了一會兒,理查滿意地叫了起來。
“現在找到路了,”他說。
維多利亞根本看不到路在何處。但是過了一會兒,她的確不時看到,地上有模糊不清的、輪胎軋出的車轍。
汽車剛剛穿過一條稍微好認一些的車道時,理查叫了一聲,命令阿布杜勒停車。
“有件很有意思的東西讓你看看,”他對維多利亞說,“既然你剛來伊拉克不久,以前肯定沒有見過。”
這時,有兩個人沿著那條車道向汽車走來。一個人背著一個條凳,另一個人背著一個象立起來的鋼琴那樣大小的木頭物件。
理查向他們問好,他們也十分高興地向他問好。理查給他們遞過香煙,歡樂友好的氣氛似乎愈來愈濃。
然後,理查轉向維多利亞。
“喜歡看場電影嗎?好吧,馬上就可以看到演出了。”
他對那兩個人講了句話,他們高興得笑了起來,於是把條凳放下,示意要維多利亞和理查坐在上面,然後又把那個圓圓的物件放在一個架子上。那個物件上有兩個視孔。維多利亞一看,便叫了起來:
“碼頭遊藝場也有這樣的東西。很像是男管家偷看女主人的門洞。”
“一點兒不錯,”理查說,“就是樣子很簡陋。”
繼多利亞把眼睛湊到鑲著玻璃的視孔。那兩個阿拉伯人,一個慢慢轉動一個曲柄,另一個便開始唱起一支十分單調的歌曲來。
“他在說什麼?”繼多利亞問道。
那人一邊唱著,現查德一邊給她翻譯。
“靠近些,你會看到很多奇跡,得到很大享受。你會看到古代的奇跡。”
一幅油彩塗得不很協調的黑人收麥圖映入維多利亞的眼簾。
“美國的農業工人,”理查翻譯著。
接著是:
“西方世界一個皇后的照片,尤金妮皇后正在癡笑,用手撫摸著自己的長鬈發;一張位於蒙特尼哥羅的王宮的畫片;還有一張盛大的展覽會的畫片。”
圖片一張接著一張,都是十分奇怪,各不相同,又毫無聯系,而且有時他們用令人奇怪的說法來進行解釋。
最後是女王的丈夫狄斯雷裡,挪威的峽灣,還有瑞士的滑冰運動員。這出回顧往昔的奇怪節目到此便告結束。
演出者在節目結束時這樣說道:
“我們給您看了我國和遙遠國土上的絕妙的古典文物。望您慷慨解囊,以便與您所看到的奇跡相稱,因為所有這一切都是真實的,沒有絲毫假造。”
演出全部結束。維多利亞興高彩烈。“實在太棒了!”她說,“真沒想到會這麼精彩。”
流動電影院的兩位主人驕傲地露出了笑容。維多利亞從條凳上站起身來,坐在另一端的理查便四腳朝天地摔在地上,樣子頗不雅觀。維多利亞連忙道歉,但是並沒覺得自己做了什麼錯事。理查付了錢。接著,雙方非常有禮貌地道別,互相關照,又祝願上帝保佑對方,然後高高興興地分了手。理查和維多利亞登上汽車,而那兩個阿拉伯人則步履艱難地向沙漠裡走去。
“他們要到哪兒去?”維多利亞問道。
“他們在全國到處走來走去。我第一次遇到他們,是在伊拉克和約旦的邊境上。那時候,他們是從由死海到安曼的路上往內地走。現在,他們是要到卡爾巴拉去。當然是走人們不經常走的路線,好給遙遠的小村莊的人們演出。”
“可能會有人讓他們搭車吧?”
理查笑了起來。
“他們大概不會搭車。有一次,有個老人從巴士拉步行到巴格達去,我讓他搭車。當時我問他,步行需要多少時間,他說需要兩個月。我要他上車來,並且對他說,當天晚上就能到達巴格達。但是,他謝了謝我,說是不願意搭車,因為,早到兩個月對他來說也沒有多少區別。在這裡,時間根本沒有任何價值。一旦你有了這個概念,你雖然會覺得好奇,但也會感到滿意的。”
“你說得很對。我可以想像得到。”
“咱們歐洲人做起事情來,總是急手很快做完。可是阿拉伯人覺得,這是非常難以理解的;咱們談起話來,總是願意直截了當,而他們覺得這樣做非常不禮貌。根據他們的觀點,你應該坐在那裡,不著邊際地閒扯上一個鐘頭——或者,如果你願意的話,就坐在那裡,一句話都不說也行。”
“如果在倫敦,咱們在辦公室裡象他們這樣做,那可太令人奇怪了。那會浪費多少時間啊!”
“是啊,可是,響們又回到剛才那個問題上來了:什麼叫時間?什麼叫浪費呢?”
維多利亞努力思索著這兩個問題。汽車似乎仍然在漫無目標地向前行駛著,而司機對路線倒好象是有絕對的把握。
“咱們去的地方到底在哪兒?”維多利亞終於又開了腔。
“你是說阿斯瓦德土丘嗎?在沙漠的中心地帶。一會兒你就會看見茲古拉特塔1了。再向左邊看看。哎,就是那兒——我手指的那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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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古代亞述人和巴比倫人建造的多層寺廟,狀似金字塔,底寬頂窄。——譯者注
“那是雲彩嗎?”維多利亞問道,“不可能是山。”
“是山。那是庫爾德斯但的雪山。只有天氣晴朗的時候才能看得見。”
這時,維多利亞產生了一種滿意的感覺,感到如同身在夢境。若是能夠永遠不停地這樣驅車兜風,那該多好啊!如果自己不是這樣倒楣,無需如此說謊,那該多好啊!但是不久她就會受到譴責。想到這種不愉快的前景,她身子便不由自主地象小孩子那樣突然一縮。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長得什麼樣呢?可能是身材高大,蓄著長長的灰鬍子,總是嚴厲地皺著眉頭。不管他怎麼生氣,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自己對付過凱瑟琳,對付過橄欖枝協會,還對付過那個賴斯波恩博士。與他們打交道時,自己不是都用巧計取勝了嗎?
“就要到了,”理查說。
他用手向前方指著。維多利亞看到,遠方的地平線上有一個象丘疹一樣大小的黑點。
“看上去還遠得很呢。”
“不遠了,只剩幾英里路了。你過一會兒就知道了。”
果然,那個小點以驚人的速度變大,先是一個小團,接著便成為一個小山包,最後變成了一個相當壯觀的巨大的土丘。旁邊是一排長長的土坯房,形狀很不整齊。
“這就是考察隊的駐地,”理查說。
汽車大聲鳴著笛,在一片狗叫聲中開到了房子眼前。身著白色長袍的僕人們滿面笑容地跑上前來迎接他們。
雙方互相寒暄了一陣之後,理查說:
“看起來,他們沒想到你這麼早就到了。不過,你的床舖很快就會准備好。他們馬上就給你送熱水去。我想,你願意先洗一洗,休息一會兒吧?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正在土丘上面工作。我這就上去找他。伊布拉欣會照顧你的。”
他離去了。維多利亞隨著笑容滿面的伊布拉欣走進房子。剛從室外陽光下進來,覺得裡面光線很暗。他們穿過一個客廳,裡面有幾張大桌子,還有幾把破舊椅子。然後,他們繞過一座院子,來到一個小房間。這個小房間只有一個很小的窗戶。屋內有一張床,一個做工很粗的五斗櫃,一張桌子,桌上放著一個罐子和一個臉盆,還有一把椅子。伊布拉欣笑著點了點頭,接著給她提來一罐很混的熱水,帶來一條質地粗糙的毛巾。接著,他又回來了一趟,帶著歉意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把一面小鏡子掛在牆上的一個釘子上,然後走出了房間。
因為能有熱水擦擦洗洗,維多利亞真是感激不盡。她開始意識到,自己是多麼狼狽不堪,多麼精疲力竭,身上又是多麼塵土重重。
“我估計,我現在的模樣一定很嚇人,”她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向鏡子走去。
她看著鏡子裡的白己,目不轉晴地看了很長一段時間,如墮五裡霧中。
這不是她——這不是維多利亞·瓊斯。
然後,她才意識到,雖然面孔還是小巧玲瓏的維多利亞·瓊斯的面孔,可是頭發卻變成白金似的淺黃色了!
第十九章
理查到達發掘場時,看到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正蹲在工頭的身邊,手中拿著一把小鎬頭,在一截牆上輕輕地敲打著。
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隨隨便便地跟理查打了個招呼。
“喂,理查,你回來了。在我的印象中。你應該星期二到。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想。”
“今天就是星期二,”理查說。
“真的嗎?”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絲毫不感興趣地說,“你下來看看這兒,談談你的看法。我們剛剛挖了三英尺,牆就露出來了,非常完整,似乎還有些油漆的痕跡。你過來看看,然後再說說你的想法。我看是大有可為。”
理查跳進溝裡。然後,兩位考古學家完全沉浸在高度技術性問題的討論當中,一一直談了大約一刻鐘的時間。
“還有一件事兒,”理查說,“我帶來了一個女孩子。”
“噢,是嗎?她是幹什麼的?”
“她說她是你的侄女。”
“我侄女?”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的頭腦中想的仍然是那堵土坯牆,十分費力地把注意力轉了過來。“我覺得我沒有什麼侄女呀,”他帶著很不相信自己的語氣說,似乎是自己可能有個侄女,而自己把她忘記了。
“我估計,她是來這兒跟你一起工作的。”
“哎喲!”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臉上那層疑雲消失了。
“對,對,一定是維羅尼卡。”
“我記得她說是維多利亞。”
“是的,是的,是維多利亞。艾莫森從劍橋大學給我寫信來,捉到了她。據我所知,她是個很能幹的女孩子,是個人類學家。我真想不通,為什麼有人會願意當人類學家。你能想得通嗎?”
“我聽你說過,有個女人類學家要來。”
“到日前為止,咱們這兒的工作與她的專業還沒有什麼關系。當然了,咱們才剛剛開始。實際上,我記得她准備再過半個月才來。不過,她那封信我沒仔細看,後來又弄丟了,所以,我確實記不住她信裡怎麼說的了。我妻子下個星期到,也可能大下個星期到——噢,她那封信我放到哪兒了?我倒是記得維羅尼卡是要和她一起來的——但是,我也可能全都搞錯了。好吧,好吧,我們可能會給她派上用場的。我們很快就會挖出很多陶器來的。”
“她這個人沒有什麼古怪的地方吧?”
“古怪?”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兩眼瞪著他說道,“你是指哪方面說?”
“噢,她沒有得過神經錯亂症吧?沒有什麼其他毛病吧?”
“我記得艾莫森的確說過,她前一段時間工作很辛苦。好象是參加畢業考試,也可能是學位考試。不過我不記得他說她得過什麼神經錯亂症。你為什麼問我這個問題呢?”
“噢,我是在路邊上碰到她的。當時就她一個人在那兒轉悠。就是在離咱們開車拐彎處一英里左右的那個小土丘上──”
“我記得,”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說道,“你知道,有一次我在那個土丘上撿到一塊努祖時期的陶器碎片。在那麼遠的南部地區能找到這樣的東西,真不多見。”
理查不願他把話題岔到考古學問題上去,堅持接著自己的話題說下去:
“她給我講了個最不尋常的故事。她說她去理發店洗頭發,有人用三氯甲烷把她麻醉了過去,綁架了她,然後把她送到曼達裡,關在一個伊拉克人家裡,後來,她半夜裡逃了出來——從來役聽說過這樣荒唐離奇的故事,全是胡言亂語。”
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搖了搖頭。
“根本沒有可能,”他說,“伊拉克這個國家局勢很穩定,社會治安情況很好。以前從來沒有這麼安全。”
“一點兒不錯。這一大套話顯然是她編造出來的。所以我才問你,她過去是否得過神經錯亂的毛病。”她肯定是個神經質的女孩子。這種女孩子會說,教堂的副牧師愛上了她們,不然就會說,醫生強奸了她們。她會給我們帶來不少麻煩的。”
“噢,我想她會平靜下來的,”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樂觀地說,“現在她在哪兒?”
“我要她先洗一洗,打扮打扮。”說到這裡,他猶豫了起來,“她什麼行李也沒有。”
“是嗎?這可倒真是個難題。你看,她不會要我把睡衣惜給她吧?我只帶了兩身睡衣,其中一身已經破得很厲害了。”
“她得盡可能想法對付著,等咱們的卡車下周去巴格達再說。我真不明白,她孤零零地一個人呆在野外,究竟在那兒幹什麼?”
“現在的女孩子都有些令人奇怪,”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含含糊糊地說,“什麼地方都去。你若是想把工作搞下去,就會覺得她們礙手礙腳。你覺得這個地方夠偏僻的了,不會有什麼客人來。可是,在你最不需要他們的時候,汽車呀,參觀的呀,就都來了。那時候你就會大吃一驚的,哎喲,工人們都下工了。一定是該吃午飯了。咱們還是回去吧。”
維多利亞正在提心吊膽地等著。她發現,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與她想像的迥然不同。他矮矮胖胖,頭頂半禿,眼晴炯炯有神。這時,他一邊朝維多利亞走過來,一邊遠遠地伸出了雙手,這真出乎她意料之外。
“噢,噢,維尼西亞——我是說維多利亞,”他說,“我可真沒想到啊。我本來記得你下個月才能到。不過,你來了我很高興。艾莫森最近怎麼樣?氣喘病不太厲害吧?”
維多利亞本來有些失魂落魄,這時連忙使自己鎮定下來,小心翼翼地口答說,艾莫森的氣喘病還不算嚴重。
“艾莫森老是願意把脖子圍起來,”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說,“這是個大錯誤。我早就對他說過了。呆在大學裡不出門的那些學究們,總是過於關心自己的身體了。不去想它──這才是保持健康的好辦法。噢,我希望你能好好地安頓下來——我妻子下個星期就到——也可能是大下個星期——你知道,她最近有些不大舒服。我一定得把她那封信找著。理查對我說,你的行李丟了。那你怎麼辦呢?下個星期才會派卡車去巴格達呢!”
“我看我能對付到下個星期,”維多利亞說,“事實上,我也只好對付到那個時候了。”
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跟理查沒有多少東西借給你。牙刷倒是有富餘的,倉庫裡有一打——如果你需要的話,還有脫脂棉,還有——讓我想想——還有爽身粉——另外,還有短襪和手絹。我想,別的東西就沒有了。”
“這就蠻好了,”維多利亞一邊高興地笑著,一邊說道。
“看起來,咱們發掘的這個地方不像是古代的墓葬,”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提醒她說,“有幾堵牆挺完整的——遠處的溝裡有許多陶器碎片。或許也會挖到幾塊腿骨。不管怎麼著,會讓你整天忙個不停的。我忘了問你,你會拍照嗎?”
“會點兒,”維多利亞小心翼翼地說。由於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提到了她過去的確搞過的事情,她心中感到寬慰。
“太好了,太好了。你能沖洗膠卷嗎?我還是老辦法——用盤子沖洗。暗室也太簡陋。你們年輕人都習慣使用新設備,往往對簡陋的設備感到不耐煩。”
“不會的,”維多利亞說。
維多利亞到考察隊的倉庫裡挑選了一把牙刷、一管牙膏、一塊海綿,又拿了些爽身粉。
她努力思索著,企圖弄清楚自己目前的確切身份,但仍然覺得摸不著頭腦。顯而易見,人們錯把她當做維尼西亞了。那個女孩子要到這兒來參加發掘工作,而且還是個人類學家。維多利亞連人類學家是幹什麼的都不知道。若是附近有本字典,一定要查一查。那個女孩子大概至少還要過一個星期才來。還有一個星期,很好——在她到達之前,或者是在汽車去巴格達之前,自己便是維尼西亞·塞維裡,而且,在這種困難處境中,一定要盡可能保持情緒飽滿。看來,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是既高高興興,又糊裡糊塗,所以她一點兒也不擔心,但是對理查·貝克爾卻很不放心。她很不喜歡理查用那種苦於思索的眼神看著向已,而且覺得,如果自己不小心謹慎,貝克爾很快就會看穿自己的假面具。十分幸運的是,她曾在倫敦的考古研究聽當過很短一段時間的打字秘書。因此,在考古學方面知道一點兒只言片語,而現在可能會有用了。但是,她必須十分小心,一點兒差錯能出。維多利亞想道,幸運的是男人們都藐視女人,因而,即使她露出什麼差錯,也不會引起人們的懷疑,至多不過是給他們一個證據,證明女人們是多麼可笑,多麼昏昏庸庸。她感到自己特別需要這段時間,這簡直像是判了死刑之後得到一段緩刑期一般。因為,從橄欖枝協會的角度來說,她突然失蹤這件事情會使他們張皇失措。她已經從監獄裡逃了出來,以後發生的事情很難追蹤查詢。理查的汽車沒有經過曼達裡,所以,誰也不會猜到,她現在會在阿斯瓦德土丘這裡。他們是想像不到的。在他們看來,維多利亞似乎已經化作飛煙了。他們或許會認為,維多利亞已經死了,認為她走進沙漠,迷失了方向,最後,精疲力竭,嗚呼哀哉了。
好吧,讓他們這樣想去吧。當然十分遺憾的是,愛德華也會這樣想!很好,愛德華只好這樣受著。但是無論如何,他這份罪不會受太長時間了。在他因為要自己跟凱瑟琳交朋友而苦惱傷心的時候——自己就會突然出現在他面前——起死回生——只不過不是原來那個淺黑色頭發的維多利亞,而是一個金發女郎了。
想到這裡,她又考慮起來,為什麼他們(不論他們是什麼人)要把她的頭發染了。維多利亞想道,其中一定有什麼原因——不過,不論她怎麼思索,也想不出究竟是什麼原因。而且,她的頭發很快就會長長一點兒,那時,根部露出黑色,一定會使人感到奇怪。一個染著白金色金發的女郎,既沒有敷香粉,也沒有塗口紅!還有哪個女孩子會象自己這樣,處於如此不幸的境地?維多利亞想道,這都沒有什麼關系,我不是還活著嗎?而且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不該高高興興的——無論如何還有一個星期可以高興呢!到考古考察隊來看看他們幹些什麼,是件十分有意思的事情。只要她情緒飽滿,把戲做好,不露出馬腳,就會萬事如意。
她發現,自已扮演這個角色並不容易。談起人名、出版物、建築物的樣式、以及陶器的種類時,都得小心翼翼地應付。幸運的是,人們總是喜歡別人一聲不響,認真地聽自己講話。在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和理查講話時,她是再認真不過了。於是,她就這樣小心翼翼地聽著,聽著,不怎麼費力地學會了不少考古學術語。
而每當她獨自一人在房間裡時,就偷偷摸摸地拼命看書。考察隊駐地有一大批考古學方面的書籍和雜志。她很快就學到了這門學科的一些隻言片語。她感到這裡的生活十分令人入迷,這的確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每天清晨,有人給她送來茶點,然後,她就爬上發掘場。她有時幫理查照像,有時把陶器收集到一起,貼上標簽,有時站在旁邊看著人們幹活,十分贊賞他們的技術和細致的動作;有時看著小孩子們跑來跑去,提著籃子把土倒在土堆上,欣賞著他們的歌聲和笑聲。她掌握了歷史時期的劃分,在挖掘工作中,她認得出不同年代的遺物,對前一期的挖掘工作她也都熟悉了。她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挖出墓葬來。她被人們當做一個人類學家,人們期待她進行工作。可是她讀的那些書籍和雜志,都沒有涉及這門學科。“如果真地挖出骨頭或是墓葬來,”維多利亞自言自語地說,“我就得生一場大病,重感冒一下,是嚴重的膽病發作——然後就馬上臥床不起。”
但是,一直沒有挖出墓葬來,倒是慢慢地挖出來一座宮殿的牆壁。維多利亞對挖掘工作著了迷,而且,這兒也沒有機會要她來表示自己是否有才能,或是表示有無特殊技能。
理查·貝克爾有時還是用懷疑的目光瞧著她,而且她感覺到,雖然他沒有說什麼,目光中卻含著挑剔的意味。但是,他情緒上倒是很高興,態度上也很友好,而且對她的熱情表現感到愉快。
“你從英國到這兒來,對你來說,一切都是很新鮮的,”有一天理查說道,“我還記得我第一次搞發掘工作的時候是多麼激動。”
“那是什麼時候?”
“時間很久了。那是十五年——不,是十八年前的事兒了。”
“你對伊拉克一定很瞭解嘍?”
“噢,我不光是在伊拉克搞發掘,還有敘利亞——還有波斯。”
“你的阿拉伯語講得很好,是吧?你如果穿上阿拉伯服裝,能裝扮成一個阿拉伯人嗎?”
他搖了搖頭。
“噢,不行——那還差得多。我懷疑是否有哪個英國人曾經裝扮成阿拉伯人而不受懷疑──不論裝扮多長時間都不行。”
“勞倫斯1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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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英國著名演員,——譯者注
“依我看,他根本不行。一個英國人裝扮成當地人而確實看不出差別來,據我所知,只有一個人。這個人是在本地出生的,他父親擔任過駐喀什的領事,也擔任過駐其他偏僻地方的領事。他從小就會講各種古怪的地區方言,而且我相信,他以後也沒有忘記。”
“他後來怎麼樣了?”
“畢業以後再沒見面。我們是在一起上學的。大家都叫他行者,因為他能一動不動地打坐入定。不知道他現在在幹什麼工作——雖然我可以猜個八九不離十。”
“你畢業以後再沒見著他嗎?”
“說也奇怪,幾天以前就那麼湊巧碰上了他——是在巴士拉碰見的。這件事兒太奇怪了。”
“你是說很奇怪嗎?”
“是的。我開始沒認出他來。他打扮成一個阿拉伯人,裹著頭巾,身穿長條紋布袍,外罩一件舊軍衣。他戴著一串阿拉伯人有時戴著的琥珀珠子,用手指頭象一般阿拉伯人那樣撥弄著珠子——不過,你知道,他實際上是在用軍隊裡的密碼發送訊號,是用摩爾斯電碼。他在對我發報。”
“他說什麼了?”
“先是我的名字——噢,是我的綽號——還有他的綽號,然後是隨時准備行動的信號,因為可能發生危險。”
“那麼,後來發生什麼危險了嗎?”
“果然發生了。他站起來往門外走的時候,一個很安詳、很不顯眼、看起來象個做生意的旅遊者拔出一支左輪手槍來。我朝他胳臂上打了一拳,卡米凱爾就逃走了。”
“卡米凱爾?”
他一聽到維多利亞的口氣,立刻把頭轉了過來。
“這是他的真名字。你為什麼——你認識他嗎?”
維多利亞點了點頭。
“是的,”她說,“他已經死了。”
“什麼時候?”
“是在巴格達,在蒂歐旅館。”她很快補充說,“這件事情一被隱瞞了下來,沒人知道。”
理查緩緩地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是那麼回事兒。但是,你——”他看了看維多利亞,“你怎麼知道的?”
“我被卷進去了——完全是個十分偶然的機會卷進去的。”
他若有所思地盯著維多利亞看了一會兒。
維多利亞突然問道:
“你上學的時候綽號是叫魔鬼嗎?”
理查有些吃驚。
“魔鬼?不是叫魔鬼。他們叫我貓頭鷹——因為我總戴著閃閃發光的眼鏡。”
“在巴士拉你認識的人當中,有沒有叫魔鬼的?”
理查搖了搖頭。
“魔鬼,黎明女神之子——死去的神仙。”
他接著補充說,“不然,這個詞的意思就是一根老式的塗蠟火柴。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種火柴的優點是,在風裡也不會熄滅。”
他一邊說著,一邊仔細地端詳著維多利亞,而維多利亞則心不在焉地雙眉緊鎖。
“我希望你能把在巴士拉發生的事兒,”她馬上說,“一五一十地對我說說。”
“我都告訴你了。”
“你沒有都告訴我。我是說,那件事兒發生的時候,你是在什麼地方?”
“噢,我明白了。那是在領事館的休息室裡。我在等著會見柯雷頓領事。”
“休息室裡還有什麼人?有那個做生意的旅遊者,還有卡米凱爾。還有什麼人?”
“還有好幾個人,有個又瘦又黑的法國人,也可能是個敘利亞人,還有個老頭子——我估計是個波斯人。”
“那個做生意的旅遊者一掏出左輪手槍來,你就架住了他的胳臂,然後卡米凱爾就跑出去了——可是,他怎麼走的?”
“起初,他朝領事的辦公室走過去。辦公室在一條通道的另一頭,那邊有個花園——”
她打斷了理查的話。
“我知道。我在領事館住了一兩天。事實上,我到的時候,你剛剛離開領事館。”
“是嗎?”他又仔細地端詳起維多利亞來——不過,維多亞利一點兒也沒意識到。她正在回想著領事館中那條長長的通道,不過,門是在另一頭——向著蔥綠的樹木和陽光。
“噢,我剛才說,卡米凱爾先是朝那邊走。然後,他突然轉過身來,飛跑出門,到街上去了。從那以後,再沒見著他。”
“那個做生意的旅遊者後來怎麼樣了?”
理查聳了聳肩膀。
“我記得,他當時胡編了一套謊話,說什麼有人頭一天晚上襲擊了他,搶走了他的錢,他把領事館那個阿拉伯人當成了那個強盜。以後的事兒我就不知道了,因為我隨後就乘飛機到科威特去了。”
“那時候,住在領事館裡的有什麼人?”
“有個叫克羅斯畢的——是石油公司的。沒有別人了。哎,我想起來了。我記得還有一個從巴格達來的人,不過我沒見著他,記不清叫什麼名字了。”
“克羅斯畢,”維多利亞想道。她記起了克羅斯畢上尉,想起了他那胖胖的五短身材,以及說話時斷斷續續的那種神態。他是個十分普通的人,為人很正派,不耍手腕。而且,卡米凱爾到達蒂歐旅館的那天晚上,克羅斯畢已經到了巴格達。是不是因為卡米凱爾看見克羅斯畢站在通道的那頭,在陽光下露出側影,於是放棄了去總領事辦公室的念頭,而突然轉身逃到了街上呢?
她思索著這個問題,陷入了沉思。當她抬起頭來,發現理查·貝克爾正在仔細地端詳著自已的時候,不由得吃了一驚,心裡有點發虛。
“你為什麼想要瞭解這件事兒?”他問道。
“我不過是感興趣而已。”
“還有別的問題嗎?”
維多亞利問道:
“你認識的人當中,有沒有個叫拉法格的?”
“沒有一一我不記得有這麼個人。是男人還是女人?”
“我也不知道。”
她又開始思考起克羅斯畢來了。克羅斯畢?魔鬼?
魔鬼是否就是克羅斯畢呢?
當天晚上,維多利亞對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和理查道過晚安,上床休息之後,理查對博士說道。
“我是否可以看看艾莫森寫來的那封信?我想看看,關於這個女孩子,他是怎麼說的。”
“當然可以,親愛的,當然可以。我就放在身邊什麼地方。我記得還在信封背面作了點筆記呢,他對維羅尼卡的評價很高,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說,她對工作非常感興趣。我覺得這個女孩子挺可愛的——十分可愛。行李丟了,她也沒哭哭啼啼的,挺有膽量。處在她的地位,大多數女孩子都會堅持要求第二天就乘車去巴格達買一套新行裝了。我覺得這個女孩子很有點冒險精神,順便問你一句,她到底是怎麼把行李弄丟了的?”
“她被人用三氯甲烷麻醉過去,綁架走了,然後關在一個當地人的家裡,”理查冷淡地說。
“哎呀,是的,你告訴過我,我想起來了。根本沒有這種可能。這叫我想起了——哎,叫我想起什麼來著?——啊!對了,當然是想起了伊麗莎白·坎寧。你還會記得,她失蹤了兩個星期又露了面,編了一個根本不可能是事實的故事。她說的那些事兒互相矛盾,十分有意思——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是編了一大套吉蔔賽人的事兒。而且她的長相並不好看,看起來其中不會牽涉到什麼男人。而我們這位小維多利亞——維羅尼卡——我總是叫不准她的名字——她可是長得品貌出眾。她這回事兒很可能會牽涉到一個男人。”
“她若是沒染頭發,會更好看一些的,”理查冷冰冰地說道。
“她染了頭發?一點不錯。這方面你還真懂行。”
“艾莫森的信,先生——”
“當然——當然——我不記得放在什麼地方了。你願意在哪兒找就在哪兒找找——我正急著要找這封信呢,因為我在背面作了點筆記,還在上邊給一串念珠畫了張圖。”
第二十章
第二天下午,一輛汽車的聲音隱約傳入人們的耳鼓。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十分不耐煩地叫了一聲。過了一會兒,他便看到,那輛汽車正彎來彎去地穿過沙漠,向土丘開來。
“參觀的,”他滿懷敵意地說,“而且是在最不適當的時候來的。東北角上那個油漆的玫瑰花形的構造,正在用醋酸纖維素進行處理,我得去照管那兒的工作。這些人准是從巴格達來的幾個白癡,整天沒完沒了地說這道那的,而且還想要我們帶他們到處看看。”
“維多利亞幹這件事最合適了,”理查說,“你聽見了嗎,維多利亞?你去帶他們轉一轉,愛怎麼說就怎麼說。”
“我可能把什麼都說錯了,”維多利亞說,“我的確很沒有經驗。”
“我覺得你於得挺不錯的,”理查高高興興地說,“早晨你說到凸透型平磚的時候,那段話可能是德郎格茲那本書裡的原話。”
維多利亞臉上微微泛起了一層紅暈,並下定決心,以後若再表露自己很有學問時,要更加謹慎從事。有的時候,理查那懷疑的眼光,透過厚厚的眼鏡片,對她看上一眼,便會使她感到很不自在。
“我會盡可能做好的,”她溫柔地說道。
“我們把雜事都推給你了,”理查說。
維多利亞笑了一笑,沒有答話。
最近五天來,她做的工作的確令她感到相當吃驚。給底片顯影時,她得用脫脂棉蘸著水沖洗,使用一個十分簡陋的昏暗燈籠,裡面那支蠟燭總是在關鍵的時刻熄滅。暗室裡的那張桌子是個包裝箱,工作時,她得蟋縮著身子,不然就得跪在那兒——這間暗室本身,恰如理查所說的那樣,是這個中世紀著名的東方古國的現代模特兒。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向她保證說,過些日子,條件就會好得多了——不過目前,每個便士都得節省下來,以便給工人支付工錢,搞出成果來。
一籃一籃的陶器碎片,起初既使她感到吃驚,又覺得好笑(盡管她一直非常小心,沒有流露出來)。全是一大堆粗糙器皿的碎片——這究竟有什麼用?
後來在工作中,她發現了陶制器皿碎片能拼起來,可以把它們粘在一起並安放在盛著細沙的箱子裡。這時她就開始對這些東西感起興趣來了。她學著辨認器皿的形狀和式樣。而且最後,她能夠思考判斷,三千多年以前人們是如何使用這些器皿,又是為什麼使用這些器皿的。在這片很小的地方,挖出了幾所十分簡陋的私人住宅。維多利亞頭腦中便呈現出一幅畫面:當年,這些住宅就是這樣座落在這裡,人們居住在裡面,住宅裡有他們的生活必需品和財產,他們從事著自己的工作,生活中包含著希望,也有恐懼與擔心。既然維多利亞十分富有想像力,在頭腦中構思出這樣一幅畫面來,簡直不費吹灰之力。有一天,在一堵牆壁中發現一個土罐,內盛六個金耳環,她完全被這一發現迷住了,理查一邊笑著,一邊說道,這很可能是給女兒准備的嫁妝。
發掘出來的東西,有盛著糧食的盤子,有為置辦嫁妝而准備的金耳環,有骨針,有手推小磨的磨盤和臼缽,還有小塑像和護身符。這些東西反映出一群普普通通的下層人物的日常生活,反映出他們的憂慮和希望。
“我覺得這些東西令人十分著迷,”維多利亞對理查說道,“我本來認為,考古學無非是研究皇帝的墳墓和宮殿的。”
“無非是研究巴比倫時代的國王,”她補充道,嘴角露出一絲奇怪的笑意。“現在我非常喜歡這些東西,因為這都是普通人的東西——象我一樣的普通人。我如果丟掉什麼東西的時候,在聖安東尼商店就能買到。有一次,我買到一個瓷做的豬,太幸運了,還有一個特別漂亮的雜色的大碗,裡邊是藍色,外面是白色,很象我做蛋糕時用的碗。我那個碗打破了,又買了個新的,可是跟原來那個大不一樣。我能理解為什麼古代的人們要把最喜愛的碗和盤子,用瀝青仔細地粘起來。事實上,古代和現代的生活沒有什麼差別,你說對不對?”
她一邊看著來參觀的人們沿著土丘的一邊向上走來,一邊思考著這些事情。理查走上前去迎接他們,維多利亞隨後跟著。
來參觀的是兩個法國人,對考古學很感興趣,正在敘利亞和伊拉克旅遊。經過一番寒喧之後,維多利亞帶著他們參觀發掘現場,鸚鵡學舌似地對他們講述著這裡的工作的進展情況,如同背書一般。但是,維多利亞畢竟是維多利亞,還是添油加醋地補充了不少自己的看法。按她自己的說法,這只是為了使她的情況介紹聽起來更加生動感人而已。
她注意到後面那個人臉色很不好看,而且只是勉勉強強地跟著走,沒有多少興趣。不一會兒,他便說,如果小姐不介意的話,他想回到駐地去休息一下。他從清晨開始就覺得身體不適——加上由於太陽曬得厲害,覺得比早晨更嚴重了些。
然後,他就朝考察隊駐地走去。另外那個法國人用十分得體的語調低聲解釋說,他的胃病又犯了,真遺憾。當地人把這叫做巴格達腹瀉,是吧?今天他根本不應該出來的。
參觀結束了,那個法國人跟維多利亞繼續談著,最後,他們派人去把菲多斯1叫過來。波恩斯福特·瓊斯以十分認真的神態殷勤地建議,請客人們留下用過茶點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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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生病的那個法國人的名字,——譯者注
那個法國人謝絕了他的好意,並說他們不能等到天黑再走,因為那時他們便會認不出路來了,理查馬上說這個想法很對。這時,生病的那個法國人來了。於是,他們登上汽車,全速出發了。
“我估計這是剛剛開個頭,”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煩惱地嘟囔著說,“以後,每天都會有人來參觀的。”
他拿起一大片阿拉伯麵包,抹上了厚厚的一層杏子醬。
用過茶點以後,理查回到自己的房間裡。他要寫幾封回情,還要另寫幾封信,為第二天去巴格達辦事做好准備。
他突然皺起了眉頭。雖然從外表來看,他不是個特別講究井井有條的人,可是,他放置衣物和檔時,總是那個樣子,從來不變。現在他發現,所有的抽屜部被人翻過了。不是僕人們翻動的,這一點他完全有把握。肯定是那個生病的客人。他找了個藉口,回到駐地來,不動聲色地把他的全部財產從裡到外徹底搜查了一遺。他可以肯定,什麼東西也沒有丟失。錢還放在那兒,一點兒沒動。那麼,他們到底是要尋找什麼呢?一一想到這裡,他臉色不由得陰沉起來。
他走到古物收藏室去,拉開桌子的抽屜,看了看裡面的印鑒和印鑒印在紙上的樣品,然後,臉色十分難看地笑了一笑——什麼東西也沒有動過。於是,他又走到客廳去。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正在院子裡跟工頭聊天,只有維多利亞在裡面,身子蟋作一團,手裡拿著本書讀著。
理查開門見山地說,“有人搜查了我的房間。”
維多利亞吃驚地抬起頭來。
“為什麼?是誰幹的?”
“不是你吧?”
“是我?!”維多利亞非常氣憤,“當然不是我!我幹麼要偷看你的東西?”
理查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接著說道:
“那一定是他媽的那個法國人——就是裝病回來的那個傢伙。”
“偷走了什麼東西嗎?”
“沒有,”理查說,“一點兒東西也沒偷。”
“但是,他究竟為什麼——?”
理查打斷了她的話,說道:
“我覺得你可能會知道。”
“我知道?”
“噢,從你說的自己的遭遇來看,好多怪事都發生在你的身上。”
“噢,你是說——不錯。”維多利亞感到相當震驚。她慢騰騰地說道,“可是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搜查你的房間。若說有什麼牽連,你也沒有什麼——”
“跟什麼沒有牽連?”
維多利亞停了一會兒,沒有回答他,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很抱歉,”她終於說道,“你剛才說什麼?我剛才沒有聽你說話。”
理查沒有重複他的問題,而是又問了一個問題:
“你在看什麼書呢?”
維多利亞偷偷做了個鬼臉。
“你們這兒沒有什麼輕松點的小說。只有《雙城記》,《傲慢與偏見》,《費洛斯河上的磨坊》。我在看《雙城記》呢。”
“以前沒有看過嗎?”
“沒有。以前我總覺得狄更斯的書沒有多大意思。”
“這個看法可不怎麼樣!”
“我倒是發現,這本書挺激動人心的。”
“你看到哪兒了?”理查從她肩後看過去,並且讀出聲來,“織毛衣的婦女開始數一。”
“我覺得她太可怕了,”維多利亞說道。
“你是說德法格太太嗎?她是個好人。盡管我一直認為,讓一個人織毛衣的時候,把一大串名字織進去,這件事不太可能,不過,當然哦,我不會織毛衣。”
“噢,我想會可能的,”維多利亞一邊說著,一邊思索著這件事,“正針,倒針——然後是花針一~有時候織錯一針,有時候減幾針。是的——能做到的——當然是假裝的,這樣。看起來像是一個人織毛衣的技術不高,出了些錯兒……”
突然間,兩件事情象閃電一般在她頭腦中十分清楚地展現出來,如同驚雷在耳邊炸響一般。一件事是個名字──還有一件事,對她來說,仍然記憶猶新,如在眼前。那個人手中緊握著一條手工織成的破爛不堪的紅圍巾——她匆匆忙忙地把紅圍巾拾起來,扔到一個抽屜裡。他那時說了個名字。德法格——不是拉法格——是德法格,德法格太太。
這時,理查很有禮貌地對她說話,才使她從沉思中解脫出來。
“你有些不舒服嗎?”
“沒有——沒有,我剛才想起了一件事兒。”
“噢。”理查非常傲慢地揚了揚眉毛。
維多利亞想道,明天,他們要一起到巴格達去,明天,她的死刑緩刑期就要結束了。這一個多星期,她很安全,生活很平靜,有充分時間來恢復鎮靜。而且,這一段時間過得蠻不錯——過得十分愉快。可能我是個膽小鬼吧,維多利亞想道,可能是吧。以前,談起冒險來,總是興高采烈的。可是真要冒險的時候,自己倒並不怎麼喜歡了。別人用三氯甲烷麻醉自己的時候,自己曾拼命掙紮,接著便慢慢窒息過去。一想起這些便十分痛恨。後來,被關在那所阿拉伯人的住宅的樓上,當那個衣衫檻樓的阿拉伯人對自己說“明天”時,自己感到恐懼,而且是非常恐懼。
可是現在,她又得回到那個環境中去了。因為她受雇于達金先生,從達金先生那裡領取薪金,而要賺得這份薪金,就得表現得十分勇敢!可能還得回到橄欖枝協會去。一想起賴斯波恩博士那黑黑的眼珠,那銳利的目光,便不由得渾身抖了一下。他曾經警告過自己……
不過,也可能不必回去了。達金先生可能會說,最好不要回去了──既然他們都知道了。但是,她一定得回到住處去把東西取出來,因為,她隨手塞進衣箱的不是別的東西,而是那條手工織的紅圍巾……去巴士拉之前,她把所有的東西一古腦兒塞到衣箱裡去了。一旦把那條紅圍巾交到達金先生手裡,她的職責就算是盡到了。他可能會象電影裡的人物那樣對自己說,“哎喲!幹得好啊,維多利亞。”
她抬起頭來,發現理查·貝克爾正在注視著自己。
“順便問你一句,”他說,“你明天能搞到護照嗎?”
“我的護照?”
維多利亞考慮了一下她的處境。在牽涉到與考察隊的關系方面,究竟應該採取什麼行動,她還沒有想好,這是她的一貫特點。既然真的維羅尼卡(或者叫維尼西亞)很快就要從倫敦來到這裡,現在採取有步驟的退卻措施是必要的。但是,究竟是一走了之,還是向他們做適當的懺悔,承認自己欺騙了他們。究竟怎樣做,至今她還沒有考慮過。維多利亞總是習慣持一種幻想突然之間便會時來運轉的樂天派態度,總是希望什麼事情會出乎意料地發生。
“噢,”她應付著說,“我不清楚。”
“說實在的,這是為了應付這兒的員警,”理查解釋道,“他們把護照號碼、名字、年齡以及特徵等等,全部都登記下來。既然你沒有護照,我想我們起碼應該把你的姓名及你的特徵情況給他們送去。順便問你一句,你姓什麼?我一直叫你‘維多利亞’。”
維多利亞又勇敢地振作起精神來。
“我說,”她回答道,“你跟我一樣,知道我姓什麼。”
“不能完全那麼說,”理查說。他嘴角朝上地笑著,暗含著刻毒的神態。“我倒是真的知道你姓什麼。而我認為,是你不知道自己姓什麼。”
他的雙眼透過眼鏡片注視著她。
“我當然知道我自己的名字,”維多利亞怒氣沖沖地說道。
“那麼,我要求你告訴我——現在就告訴我。”
他的口氣突然變得冷酷無禮了。
“說謊沒有任何好處,”他說,“戲該收場了。你這些天倒是十分聰明。你熟讀了你那門學科的資料,你能講出一些說明問題的點滴知識——不過,這種詐騙行為,你是不可能一直保持下去而不露馬腳的。我給你設了個圈套,你果然就上了圈套。我引用過一些胡說八道的廢話,而你竟然全部接受了。”他停了一會兒。“你不是維尼西亞·塞維裡。你是什麼人?”
“咱們剛見面的時候,我就告訴你我是什麼人了,”維多利亞說,“我是維多利亞,瓊斯。”
“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的侄女?”
“我不是他的侄女——但是我姓瓊斯。”
“你那時還告訴了我不少其他方面的事情。”
“不錯,我是告訴過你,而且那些事情都是真的!不過,當時我看得出來你不相信我。而這使我特別難受,因為我雖然有時候說謊——事實上是經常說謊,但是我那時告訴你的不是假話。為了讓你相信我,就說我是波恩斯福特·瓊斯的侄女——從到伊拉克以來,我早已這樣說過了,而且一直都非常順利,沒出什麼漏洞。那時候我怎麼能知道你是上這兒來呢?”
“那時候,你肯定有點吃驚吧,”理查神情冷酷地說,
“你裝得若無其事地應付了過去——非常冷靜。”
“我心裡可不是這樣,”維多利亞說,“我非常害怕。但是我覺得,如果等咱們來到這兒再解釋,無論如何我會感到安全的。”
“你是說安全?”他琢磨著這個字眼兒。“喂,維多利亞,你告訴過我,你曾經被人用三氯甲烷麻醉過去。那一大串話你說得前言不搭後語,令人難以相信。那些事兒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你難道看不出來,我若是真想編造假話,可以編得更好一些,而且講得更好一些嗎!?”
“現在因為對你瞭解得多一點兒了,我可以看出來,你那些話有說服力了。但是你必須承認,乍聽起來,你說的那些事兒可是根本不可能令人相信的。”
“但是,你現在願意承認是真的了。為什麼呢?”
“因為,如果你說你跟卡米凱爾的死有什麼牽連——噢,那就可能是真的了。”
“事情就是從這兒開始的,”維多利亞說。
“你最好給我講一講。”
維多利亞盯著他,仔細地端詳著。
“我不知道,”她說,“我是否可以相信你。”
“事實正好相反。我一直非常懷疑你是冒名頂替打進我們這兒來,企圖從我身上搞情報的,這一點你意識到沒有?而且,你很可能就是這麼個人。”
“你是說你知道一些卡米凱爾的事情,而他們很想知道
“你說的他們是誰?”
“我得全部告訴你了,”維多利亞說,“沒有別的辦法——而且,如果你是他們當中的一個,那你早就知道了。所以,告訴你也沒有什麼關系。”
她給理查講了那天晚上卡米凱爾如何被人殺死,她如何跟達金先生會面,她為什麼到巴士拉去,如何到橄欖枝協會工作,凱瑟琳如何對她滿懷敵意,她又講了賴斯波恩博士的事情,以及他如何警告自己,還講了最後的結局,以及她的頭發被人染成金黃色這個不解之謎。只有兩件事情沒有告訴他,一是那條紅圍巾,一是德法格太太。
“賴斯波恩博士?”理查抓住這點問道,“你認為他也是那一夥的?是後臺嗎?但是,親愛的姑娘,他可是個十分重要的人物,是個世界聞名的人物。全世界各地的人們都贊助他的事業,大量給他捐款。”
“難道他真是這樣的人嗎?”維多利亞問道。
“我一直認為,他這個人是個很自命不凡的傻瓜,”理查若有所思地說。
“而這也許是一個很好的偽裝。”
“是的——是的,我估計是這樣。你問過我的那個拉法格是什麼人?”
“那是另外一個名字,”維多利亞說,“還有安娜·席勒呢。”
“安娜·席勒?這個名字我從來沒聽說過。”
“這個人很重要,”維多利亞說,“但是我並不確切地知道她怎樣重要,為什麼重要。所有這一切都糾纏在一起了。”
“你再對我說一說,”理查說,“是誰把你引到這件事情當中來的?”
“愛德——噢,我是說達金先生。我想他是石油公司的。”
“這個人是不是看起來無精打彩的,腰有些彎,顯得心不在焉?”
“是的——不過,他並不真是那樣的。我是說,他並不是心不在焉。”
“他愛喝酒嗎?”
“別人說他愛喝,不過我覺得他並不愛喝。”
理查身子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看著她說道:
“他裝扮過菲利浦·歐潘海姆,裝扮過威廉·拉·求克司,還裝扮過好幾個出名的人物吧?你說的是真的嗎?你不是假冒什麼人吧?你是個受迫害的女英雄,還是個邪惡的女冒險家呢?”
維多利亞實實在在地說:
“真正的問題在於,你跟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談起我的時候,打算說什麼呢?”
“我什麼也不說,”理查說道,“實在沒有這個必要。”
第二十一章
清晨,他們便出發到巴格達去。維多利亞不知為什麼情緒十分低沉。每當她回頭看看考察隊的駐地時,總覺得喉嚨中有個石塊堵著一般。盡管如此,由於卡車劇烈顛簸,她感到非常難受,因而,除了覺得乘這種車真是受罪之外,別的任何事情都顧不上考慮了。這次又乘車在這條所謂的公路上行駛,不斷超過一些驢子,又遇到一些滿是塵土的卡車,她感到很不習慣。汽車行駛了將近三個小時才趕到巴格達郊區。他們在蒂歐旅館下車以後,司機又開車與廚師采購用品去了。旅館內有一大捆寄給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和理查的郵件。大腹便便、滿面春風的馬柯斯突然出現了,象以往一樣,態度友好、容光煥發地向維多利亞表示歡迎。
“啊,”他說,“很長時間沒有見著你了。你也不到我這旅館來了。一個星期沒來了——不,是兩個星期沒來了。怎麼回事兒?今天在這兒吃午飯嗎?還是吃那些菜嗎?吃小雞嗎?要大塊牛排嗎?只是火雞沒有填上香料和大米,因為要吃火雞,一定得提前一天告訴我。”
看來十分明顯,在蒂歐旅館,她遭到綁架這件事還沒有人知道。愛德華根據達金先生的建議,沒有到警察局去報案。
“馬柯斯,你知道達金先生在巴格達嗎?”她問道。
“達金先生——啊,是的,他可是個好人——當然,當然,他是我的朋友。他昨天來過——不對,是前天來的。還有克羅斯畢上尉,你認識他嗎?他是達金先生的朋友,今天剛從克爾曼沙來。”
“你知道達金先生的辦事處在哪兒吧?”
“當然知道了。誰都知道伊拉克伊朗石油公司。”
“噢,我現在想去找他一趟,坐出租汽車去。但是我得有把握,出租汽車司機知道該往哪兒開。”
“我會告訴他的,”馬柯斯殷勤地說。
馬柯斯陪她走到通道盡頭,跟以往一樣,粗野地大聲喊了起來。一個僕人惶恐不安地匆匆跑了過來。馬柯斯要他去找一輛出租汽車來。然後,馬柯斯把維多利亞送到出租汽車跟前,對司機說了幾句話。接著,他後退了兩步,擺了擺手。
“我想訂個房間可以嗎?”維多利亞說。
“可以,可以。我給你留個漂亮房間,再給你訂下大塊牛排,而且,今天晚上還要有——特別的東西——魚子醬。吃飯以前,咱們先喝上幾杯。”
“好極了,”維多利亞說,“噢,馬柯斯,你能借點錢給我嗎?”
“當然可以了,親愛的。給你。你要多少就拿多少。”
司機用力一按喇叭,汽車猛地一下開動了。維多利亞手裡抓著一把硬幣和鈔票,跌坐到座位上。
五分鐘以後,維多利亞走進了伊拉克伊朗石油公司辦事處,提出要見達金先生。
維多利亞被引進辦公室時,達金先生正坐在桌子後面寫著什麼。他抬頭看見是維多利亞,便站起身來,一本正經地跟她握手。
“瓊——嗯——瓊斯小姐,對吧?拿咖啡來,阿布杜勒。”
阿布杜勒剛剛隨手把隔音門帶上,達金先生便輕聲說道:
“你知道,你不應該到我這幾來。”
“這次是非來不可了,”維多利亞說,“有件事一定得馬上告訴你,免得我再發生什麼事情,來不及告訴你了。”
“你是說你發生事情了?發生什麼事情了?”
“你難道還不知道嗎?”維多利亞問道,“難道愛德華沒有告訴你?”
“就我所知,你仍然在橄欖枝協會工作。沒人對我說過你出了什麼事兒。”
“是凱瑟琳,”維多利亞大聲說道。
“請原諒,再說一遍。”
“就是那個惡毒的女人凱瑟琳!我敢打賭,她准是對愛德華編了一套什麼謊話,那個笨蛋也就相信了她。”
“噢,你好好說說,”達金先生說,“噢,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他謹慎地打量著維多利亞的金色頭發,接著說道,“我倒覺得你那淺黑色頭發好看。”
“這不過是我想告訴你的事情的一部分,”維多利亞說。
僕人在門上輕輕敲了一下,接著便端著兩小杯甜咖啡走了進來。他出去之後,達金先生說道:
“現在你不要著急,把一切都對我說說。在這兒談話,誰也沒法偷聽。”
維多利亞開始講起了她的險遇。如同往常一樣,她在跟達金先生談話時,總是能夠講得前後連貫,簡單明瞭。最後,她講到卡米凱爾掉在地上的那條紅圍巾,以及自己如何把那條紅圍巾跟《雙城記》中的德法格太太聯系在一起考慮的想法。
講完之後,她急切地看著達金。
剛剛進門時,在她眼裡,達金先生似乎變得腰更彎了,而且顯得更加疲憊不堪了。但是現在,她看到達金先生眼裡閃爍著未曾見過的火花。
“我應該多讀讀狄更斯的書,”他說。
“那麼,你確實認為,我判斷得沒錯吧?你認為他是說的德法格——而且你認為,那個紅圍巾織進了什麼情報,是不是?”
“我認為,”達金說,“這是我們的第一次真正突破——而且我們得好好感謝感謝你。但是,那條紅圍巾是非常重要的東西,現在在哪兒?”
“跟我留下的那些東西放在一起。那夭晚上我把它塞在一個抽屜裡面——後來收拾行李的時候,我記得是把全部東西部裹在一起了,沒有再把什麼東西挑出來。”
“你從來也沒對任何人——不論是什麼人——說過,那條紅圍巾是卡米凱爾的吧?”
“沒有,因為我早就把它忘了。去巴士拉的時候,我把紅圍巾,還有其他東西,一塊兒裹起來裝到衣箱裡,而且以後再也沒打開過箱子。”
“那麼,那條紅圍巾就不會出什麼問題。即使他們搜查過你的東西,他們也不會覺得一條又舊又髒的紅圍巾會有什麼重要價值——除非有人對他們洩露了消息,這一點,據我所知是沒有可能的。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一件事——把你的全部東西全部取出來,送到——噢,順便問你一句,你有地方住了嗎?”
“我在蒂歐旅館訂了一個房間。”
“你現在住在那兒再好不過了。”
“我還得——你還要我——回橄攬枝協會去嗎?”
達金仔細地打量著她。
“你嚇壞了嗎?”
維多利亞把下巴挺了起來。
“沒有,”她用十分蔑視的口氣回答說,“你若是要我回去,我就回去。”
“我看沒有必要——而且也很不明智。不論他們怎麼知道的,我估計那兒有人對你的行動產生了懷疑。既然這樣,你不可能再探聽出什麼事情來了,所以你最好還是脫身為妙。”
他對維多利亞笑了一下。
“不然,下次再見到你的時候,你的頭發就可能是紅色的了。”
“這件事我非常想弄清楚,”維多利亞叫道。“他們為什麼把我的頭發染了?我想了又想,就是想不出究竟為什麼。你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嗎?”
“這樣,你的屍體就比較難辨認出來,只有這個不怎麼令人愉快的理由。”
“但是,如果他們想殺害我,又為什麼不直接把我殺了呢?”
“這倒是個很有意思的問題,維多利亞。這個問題我特別想弄清楚。”
“你對此什麼看法也沒有嗎?”
“沒有什麼線索,”達金先生微微一笑。
“說起線索來,”維多利亞說,“你還記得我告訴過你,那夭早晨在蒂歐旅館裡,我覺得魯波特·克羅夫頓·李爵士有點什麼不大對頭的地方嗎?”
“記得。”
“你以前沒見過他本人吧?”
“我以前沒見過他。”
“我估計是這樣。因為,你知道,他不是魯波特·克羅夫頓·李爵士。”
於是,她又十分生動地開始講了起來,開頭便是魯波特爵士脖子上那個剛剛凸起的癤子。
“原來如此,甲達金說道,“我原來怎麼也想不通,那天晚上卡米凱爾竟然會放鬆警惕,而被人暗殺了。他安全到達蒂歐旅館,找到了克羅夫頓·李——而克羅夫頓·李立刻捅了他一刀,但是他掙紮著逃了出來,沖迸了你的房間,然後就支援不住了。而且,他還緊緊地握住那條圍巾——他的的確確死得很英雄。”
“你看,是不是因為我要來告訴你這件事,他們才綁架了我呢?可是,除了愛德華以外,誰也不知道啊!”
“我看,他們覺得應該趕緊把你處置了。橄攬枝協會裡邊的活動,你探聽得太多了。”
“賴斯波恩博士警告過我,”維多利亞說。“與其說是警告,不如說是威脅。我估計他看出來我是假冒什麼人而打進去的了。”
“賴斯波恩,”達金平平淡淡地說,“不是個傻瓜。”
“我很高興不必再到橄攬枝協會去了,”維多利亞說道,
“剛才我裝得挺勇敢的——可是實際上,我真是嚇呆了。不過,我若是不到橄欖枝協會去,怎麼能找著愛德華呢?”
達金笑了起來。
“如果穆罕默德不到大山那兒去,大山就會來找穆罕默德的。你給他寫個便條,告訴他你住在蒂歐旅館,叫他把你的衣服和行李都送到那兒去。今天上午我要去見賴斯波恩博士,商量他們協會舉行晚會的事。我悄俏地給他的秘書帶個便條去,那再容易不過了——這樣,你那個敵人凱瑟琳就不可能搗鬼,也就不會發生什麼問題。至於你呢,現在就回蒂歐旅館去,在那兒住下——還有一件事,維多利亞——”
“什麼事兒?”
“如果你遭到什麼麻煩——不論什麼樣的麻煩——一定要盡最大的努力來使自己解脫出來。我將盡可能保護你。可是,你的對手是相當難對付的。而且十分不幸的是,你知道他們好多事情。你的行李一到蒂歐旅館,你對我的義務就結束了。你明白吧?”
“現在我就直接回蒂歐旅館去,”維多利亞說。“至少,在路上我得買點敷面香粉,口紅,還有雪花膏。不管怎麼說──”
“不管怎麼說,”達金先生說,“一個姑娘去見男朋友,可不能一點也不打扮。”
“雖然我想讓理查·貝克爾知道知道,我若是想打扮打扮,外表是十分漂亮的,但是,這對他來說沒有多大意義,”維多利亞說道,“不過,愛德華……”
第二十二章
維多利亞把金色頭發仔細地梳理好,鼻子上搽了敷面香粉,嘴唇塗上口紅,然後來到旅館的陽臺上坐下,又一次扮演起現代朱麗葉這個角色,等待著羅米歐的來臨。
羅米歐不失時機地來到了。他站在草坪上,不停地東張西望。
“愛德華,”維多利亞說道。
愛德華抬起頭來。
“啊,你可回來了,維多利亞!”
“上來。”
“好的。”
一會兒功夫,他便來到了陽臺上。這時,陽臺上只有他們兩人。
“這兒安靜得多,”維多利亞說,“一會兒咱們就下去,讓馬柯斯給弄點喝的。”
愛德華十分困惑地看著她。
“喂,維多利亞,你的頭發是怎麼搞的?”
維多利亞十分氣惱地長歎了一聲。
“若是有人對我提起頭發的事來,我真想朝他腦袋上敲幾棒子。”
“我倒是喜歡原來的顏色,”愛德華說。
“你跟凱瑟琳說去!”
“凱瑟琳?她眼你的發頭有什麼關系?”
“全是她一手搞的,”維多利亞說,“你讓我去跟她交朋友,我照你的話做了。我看你是不知道你這個主意讓我倒了多大的黴。”
“這些日子你上哪兒去了,維多利亞?我可真夠著急的。”
“噢,你著急了,是嗎?你想我會到哪兒去了呢?”
“凱瑟琳給我捎了話來,說是你要她告訴我,你得馬上到摩蘇爾去,事情十分重要,而且是好消息,並且說,你在適當的時機就會跟我聯系。”
“那麼你就都信了?”維多利亞用一種幾乎是可憐他的口氣問道。
“我以為你搞到什麼線索了呢。很自然,你不會對凱瑟琳說多少——”
“你沒有意識到,凱瑟琳在對你說謊,而我被人家打昏過去了?”
“你說什麼?”愛德華目不轉晴地看著她說。
“我被人麻醉過去了,用的是三氯甲烷——差一點餓死……”
愛德華的目光急劇地往周圍掃了一下。
“上帝啊!我做夢也沒想到——喂,我不願意在這兒談,到處都是窗戶。到你房間去談吧,好不好?”
“好吧。我的行李帶來了吧?”
“帶來了,我都交給搬運工人了。”
“因為,一個人若是兩個星期沒換一次衣服——”
“維多利亞,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我知道——我把車開來了。咱們到德文郡1去吧。你從來沒去過吧,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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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原系英國一地名,此處指巴格達一地名,——譯者注
“德文郡?”維多利亞驚奇地看著他說。
“噢,這個地方就在巴格達城外,離這兒不遠。這個季節去看看是相當漂亮的。走吧。你好象有多少年不在我身邊了。”
“從去巴比倫那次以後,再也沒有在一塊兒。可是,賴斯波恩博士,還有橄攬協會會怎麼說呢?”
“該死的賴斯波恩博士。那個老混蛋,我對他早就膩味了。”
他們跑下臺階,來到愛德華停放汽車的地方。愛德華駕車向南駛去,穿過巴格達市區,駛上一條寬闊的大街,然後又離開大街,駛上岔路,顛顛簸簸,東拐西拐地駛過一片一片的椰林,越過灌溉管道上一座一座的小橋。最後,車子出乎意料地駛到一片小灌木林裡,周圍都是灌溉管道,中間也縱橫交錯著灌溉管道。林中多為扁桃樹和杏樹,正是鮮花吐艷時節,景色十分宜人。前面不遠便是底格裡斯河。
他們下了汽車,穿過花朵盛開的樹林。
“這個地方真美,”維多利亞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道,“好象是回到英國過春天了。”
這裡的空氣相當溫暖柔和。過了一會兒,他們便坐在一棵倒在地上的大樹幹上,頭上懸垂著粉紅色的花朵。
“現在,親愛的,”愛德華說,“給我講講,你到底出了什麼事了。這些日子我可真夠難受的。”
“真的嗎?”她輕柔地笑道。
然後,她就開始講了起來,從那個女理發師講起,講到三氯甲烷的氣味,她如何掙紮,醒過來以後如何被人注射麻醉藥而暈眩過去;講到如何逃了出來,幸運地遇到理查·貝克爾;如何在去考察隊駐地途中自稱維多利亞·波恩斯福特·瓊斯;以及如何幾乎奇跡般地扮演了來自倫敦的考古人員這個角色。
聽到這裡,愛德華縱聲大笑起來。
“你真了不起,繼多利亞!你能想到那樣的事情——還能編造那樣的事情,你可真了不起啊!”
“我知道,”維多利亞說,“你是說我編的那些叔叔們,有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在他之前,還有──主教。”
這時她突然記起來,在巴士拉見面的那天,當柯雷頓太太邀請他們進去喝點飲料而打斷他們的談話時,她本來打算要問愛德華的那個問題。
“我以前就想問你,”她說。“你怎麼知道我編造的那個主教的事兒的?”
她感到愛德華握著自己的手的那只手突然變得僵直起來。他很快便回答她,回答得實在太快了。
“不是你告訴我的嗎?”
維多利亞目不轉晴地看著他,沒有說話。事後她想道,“一句孩子氣的失言,竟然會得到如此有決定意義的效果,真是令人奇怪。
因為這完全出乎愛德華的意料之外,他沒有准備好托辭——他的面孔突然顯得毫無防備,假面具完全揭穿了。
在她注視著愛德華的時候,她所經歷過的、思考過的一切,恰如萬花筒一樣,都在腦海中變化著並且逐漸成形,因而她發現了事情的真相。可能這並不是真的在一瞬間發現的。可能在她的下意識當中,愛德華怎麼會知道她編造的那個主教這個問題,一直在使她反復思慮,使她放心不下,而她是逐漸地得到這個唯一的、不可回避的答案的……蘭格主教的事,自己從來沒有告訴過他,唯一能夠告訴他的人,只能是漢米爾頓·柯裡普先生,或是柯裡普太太。自從自己到達巴格達以來,他們沒有可能見過愛德華,因為那時,愛德華正在巴士拉,所以,他肯定是在離開英國之前就從他們那裡知道了這件事。那麼,自己要陪柯裡普太太來巴格達之事,他肯定早就知道——而且,這一奇妙的巧合則根本不是什麼巧合,完全是預謀策劃好的安排。
維多利亞注視著愛德華那副洩露了真情的面孔時,突然意識到,卡米凱爾所說的魔鬼是什麼意思。她意識到,那天卡米凱爾朝著通向領事館的花園的方向看去時,究竟看到了什麼。他看到了自己正在看著的這副年青、漂亮的面孔——這的確是副漂亮的面孔。
魔鬼,黎明女神之子,你是怎樣墮落的?
不是賴斯波恩博士一一而是愛德華!是愛德華扮演著一個不重要的秘書角色,但是實際上,卻進行控制,策劃,下達指示,利用賴斯波恩做為傀儡——而賴斯波恩卻警告自己,趁還能脫身的時候趕緊離開那裡……
她注視著愛德華那副邪惡的漂亮面孔,她對他的那種幼稚輕率的愛情煙消雲散了。她還意識到,自己對愛德華的感情從來就不是愛情,而是幾年前她對·哈姆弗萊·包格特,或是後來對愛登堡公爵所懷有的那種感情。那是一種崇拜。而愛德華也從來沒有愛過自己。他有意識地施展了自己的魅力。他那天十分隨便地跟自己結識,輕松自如又十分自然地運用他的魅力,因而自己毫不抵抗地落入了陷阱。自己實在是太傻了。
僅僅在幾秒鐘之內,有這麼多想法在一個人的頭腦中閃過,這的確是很不尋常的事情。不過,這時她根本無需去思索,這些想法都是自動在她頭腦中閃現出來的,來得又快,又說明問題。可能是因為她已經下意識地認識到這些事情的緣故吧……
與此同時,出於某種要保護自己的本能——這種本能如同她對一些事物的反應一樣,來得非常之快——她的臉上卻呈現出一副傻裡傻氣、不動腦筋、又莫名其妙的神氣。因為她本能地意識到,自己的處境非常危險。只有一件事情能夠拯救自己,只有一張牌可以打,於是她趕忙把牌打了出去。
“原來這些事兒你早就知道了!”她說,“你知道我要來巴格達。一定是你做的安排。噢,愛德華,你太好了!”
她的面孔,她那柔順敏感的面孔顯得非常激動——帶著一種極度崇拜的神情。這時,她看到了愛德華的反應——他露出了輕蔑的微笑,神情也放鬆了下來。她幾乎可以感覺到愛德華在自言自語,“這個小傻瓜!我說什麼她都相信!對待她,我愛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
“可是,你到底是怎麼安排的?”她說,“你一定很有權有勢。你一定跟你現在假裝的身份大不一樣。你是——就象你那天說的一樣——你是巴比倫的國王。”
她看到愛德華的臉上浮起非常得意的神色。她看到了過去,一直隱藏在一個謙遜可愛的青年人的外表背後的東西,這就是權力,力量,美色,還有殘酷,這一切全部暴露無遺了。
“而我只是一個信仰基督教的奴隸,”維多利亞想道。接著,她帶著急切渴望的神情,畫龍點晴地故意補充上一句(至於這句話對·她的自尊心造成了多麼大的損傷,任何人也不會知道),“不過,你是真愛我的,是吧?”
這時,愛德華的臉上明顯地表露出輕蔑的沖色。這個小傻瓜——女人們都是些傻瓜!要使她們相信你愛她們,無需費吹灰之力,而這就是她們唯一關心的事情!她們對於從事建設工作的偉大意義,對於創造一個新世界,沒有任何概念,只仰道低聲哀訴著,尋求愛情!她們是奴隸,你可以把她們當做奴隸使用,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我當然愛你了,”他說。
“但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呢?給我講講吧,愛德華,讓我明白一點兒。”
“我們要創造一個新世界。這個新世界要從舊世界的垃圾和廢墟中產生出來。”
“給我講講吧。”
於是,愛德華對她講了起來。盡管她意識到自己處于危險境地,她還是幾乎失去了自製力,幾乎被他的幻夢所迷住。他說,一切陳舊的壞事物必然會摧毀對方。那些腦滿腸肥的老傢伙們死抱著自己的利潤不放,妨礙社會的進步。那些既愚蠢又固執的共產黨人,企圖建設他們的馬克思主義的天堂。這樣便一定會導致全面戰爭——導致徹底毀滅。然後——便會產生出一個新的天堂,一個新的世界,剩下少數的經過選擇的高等的人,即科學家,農業專家,行政管理人員──象愛德華這樣的年輕人——新世界的年輕的齊格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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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德國十三世紀初民間史詩《尼伯龍根》中的英雄。——譯者注
所有的人都是年輕人,都象超人那樣相信自己的命運。待舊世界毀滅之後,這些人就會進行幹預並加以接管。
這一切都是一種狂熱——不過卻是建設性的狂熱。他說的這些事情,在一個遭到破壞而正在解體的社會裡是可能發生的。
“可是,”維多利亞說,“你得想想,首先會有多少人被殺死。”
“你不理解,”愛德華說,“那沒有什麼關系。”
那沒有什麼關系——這便是愛德華的信條。這時,不知為什麼,維多利亞突然想起了那個三千年前的用瀝青粘補起來的粗制陶碗。那些日常使用的小物件,需要贍養的一家人,構成住宅的四面牆壁,還有一兩件珍貴的財產——這一切當然的的確確都是很關緊要的,並非沒有什麼關系。世界上千千萬萬的人們,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在自己的土地上進行耕作,制做壇壇罐罐,養兒育女,既有歡笑,也有哭泣,早晨起床,晚上就寢。最關緊要的就是這些普普通通的人們,而不是那些長著邪惡嘴臉的天使們。那些天使們企圖創造一個新世界,不管傷害什麼人他們也在所不惜。
維多利亞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因為她知道,在這個德文郡,她隨時可能被他殺害。她說:
“啊,真太了不起了,愛德華。可是我呢?我能幹什麼呢?”
“你想——參加嗎?你相信這些道理嗎?”
但是,維多利亞是十分謹慎的。她知道不能突然表示相信這些東西,因為,那樣做便會太過份了。
“我覺得我只相信你!”她說,“不管是什麼事情,只要是你叫我去做,我就願意去。”
“好極了,”他說。
“那麼,最初你為什麼要安排我到這兒來呢?一定是有什麼原因吧?”
“當然有原因了。你還記得那天我給你照了張像嗎?”
“記得,”維多利亞說。
“你這個蠢貨,捧得你忘乎所以了,你多麼得意忘形啊!”她想道。
“你的外表把我吸引住了——你的模樣很象一個人。我照那張像片是為了核實一下。”
“我象誰呢?”
“你象一個女人,這個女人給我們造成了不少麻煩——這個女人就是安娜.席勒。”
“安娜·席勒,”維多利亞十分吃驚地看著他,感到十分茫然。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件事。“你是說她很象我嗎?”
“從側面看,象極了。你們的外表幾乎完全一樣。而且還有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你上嘴唇左邊有一個特別小的疤痕——”
“我知道。那是我小時候摔倒了,磕在一個小錫馬上。小錫馬的馬頭上有個耳朵尖尖地豎起來,所以紮了一個很深的大口子。現在看不太出來了——搽上粉一點兒也看不出來。”
“安娜·席勒在那個地方恰好也有個小疤痕。這一點太重要了。你們的身材,體型,都很象——她比你大四、五歲。就是頭發不象,你的頭發是淺黑色,她的是金黃色。還有,你的發型跟她的不一樣。另外,你的眼睛是深藍色,不過,帶上有色眼鏡就沒有關系了。”
“那麼,你就是為這個原因要我到巴格達來的嗎?就是因為我很象她嗎?”
“是的,我想你們很象,可能以後會有用處的。”
“所以,你就安排了這一切……還有柯裡普夫婦呢——他們是幹什麼的?”
“他們不是什麼重要人物——只是按照吩咐行動而已。”
愛德華說話的口氣中有種什麼東西,使維多利亞感到脊椎骨陣陣發涼。他似乎帶著一種野蠻的無人性的口吻說道:“他們應該絕對服從命令。”
愛德華那個狂妄的計劃中帶有一種宗教色彩。“愛德華,”維多利亞想道,“是他自己的上帝。這是真正可怕的事情。”
她想是這樣想,可是嘴裡卻說:
“你不是對我說安娜·席勒是頭頭,是你們的事業的女王嗎?”
“那時候,我得告訴你點什麼事兒,讓你找不到追蹤的線索。你已經知道得太多了。”
“而如果我不是湊巧長得象安娜,席勒,那時候就沒命了,”維多利亞想道。
她又問道:
“她到底是什麼人?”
“她是奧托·摩根賽爾的機要秘書,而摩根賽爾是個美國銀行家,也是個國際銀行家。不過,安娜·席勒可並不那麼簡單。她在金融業務方面,頭腦出奇地清楚,我們有理由可以肯定,她瞭解到不少我們在財務方面的活動。有三個人對我們是十分危險的人物——魯波特·克羅夫頓,李,卡米凱爾——噢,他們兩個部解決掉了。還剩下安娜·席勒。她按計劃要三天后到達巴格達、可是現在失蹤了。”
“失蹤了?在哪兒失蹤的?”
“在倫敦。從表面上看來,她似乎是從地球上消失了。”
“沒人知道她在哪兒嗎?”
“達金可能知道。”
可是達金並不知道。這一點,雖然愛德華不知道,維多利亞可知道——那麼,安娜·席勒現在究竟在什麼地方呢?
她問道:
“你真地一點也不知道嗎?”
“我們有個想法,”愛德華慢騰騰地說。
“什麼想法?”
“安娜.席勒要來巴格達參加會議,非來不可。你知道,還有五夭就要開會了。”
“這麼快呀?我一點也不知道。”
“入境的各個通道,我們都做了安排。她肯定不會用自己的名字來。她也不會乘政府的公務飛機來。我們有辦法檢查政府的飛機。所以,我們把所有私人航空公司的旅客訂票名單都調查過了。英國海外航空公司訂票單上有個格麗特·哈頓。我們又到那邊調查,發現沒有這麼個人,這是個假名字。那個人提供的地址是假的。我們的看法是,格麗特·哈頓就是安娜·席勒。”
他補充道:
“她坐的飛機後天就在大馬士革降落。”
“然後呢?”
愛德華突然兩眼直盯著她的眼睛。
“這就看你的了,維多利亞。”
“看我的了?”
“你要去代替她。”
“就象魯波特·克羅夫頓·李那樣嗎?”
她說這句話時,聲音很小,幾乎象悄聲耳語一樣。在他們搞那次冒名頂替時,魯波特·克羅夫頓·李死去了。那麼,維多利亞來進行替換時,安娜·席勒,或者是格麗特·哈頓可能就會喪生……但是,即使她不同意去,安娜·席勒也是必死無疑。
而且,愛德華正在等待她口答——如果愛德華對她的忠誠只懷疑那麼一秒鐘,那麼,她自己就得喪命——而且是在任何人也不知道的情況下喪命。
不行,她一定得答應,然後找個告機會去向達金先生報告。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
“我——我一噢,不過,愛德華,我幹不了。人家會認出我來。美國口音我也學不好。”
“安娜·席勒沒有什麼口音。而且,不論在什麼情況下,你都裝作是得了喉炎。這兒的一個最出名的醫生會給你做出這樣的診斷的。”
“什麼地方都有他們的人,”維多利亞想道。
“你要我做些什麼事兒呢?”她問道。
“用格麗特·哈頓的名字從大馬士革乘飛機到巴格達來。到達巴格達以後,馬上臥床不起。然後,經我們的名醫允許後,正好能趕上去出席會議。會上,你將把你帶來的文件擺在他們面前。”
維多利亞問道,”是真的文件嗎?”
“當然不是,我們會換上自己的檔的。”
“那些檔要說明什麼問題呢?”
愛德華臉上露出了笑容。
“那些文件將要用令人信服的具體事實,揭露共產黨人在美國策劃的最大陰謀。”
維多利亞想道,“他們安排得多麼滴水不漏啊!”
她想是這樣想著,嘴裡卻說道:
“你當真覺得我能應付得了嗎,愛德華?”
既然她已同意成為他們的一員,那麼,她要裝扮出一副十分熟切而又十分誠懇的面孔來提出這個問題,當然是十分容易的。
“你能應付得很好,我完全有把握。我注意到,你在扮演一個角色的時候,感到十分愉快,因而,根本不可能對你產生懷疑。”
維多利亞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我一想起漢密爾頓·柯裡普夫婦來,就覺得自己太傻了。”
他十分傲慢地縱聲大笑起來。
維多利亞雖然臉上裝做崇拜他、愛慕他的樣子,頭腦中卻懷著惡意想道,“你自己也是個大笨蛋,困為你在巴士拉說漏了嘴,說出了主教的事。如果你那會兒沒說漏了嘴,恐怕我永遠也看不穿你的真面目。”
她突然問道,“那麼,賴斯波恩博士呢?”
“你說‘賴斯波恩博士呢’,是什麼意思?”
“他僅僅是個傀儡嗎?”
愛德華帶著冷酷而又得意的神情撇了撇嘴。
“他得聽從我們的命令。你知道他最近幾年在幹什麼嗎?他十分狡滑地把世界各地寄來的捐款盜用了四分之三。這是自郝瑞秋·包特姆雷以來的最狡猾的騙局,是的──賴斯波恩完全捏在我們手心裡——我們隨時都可以揭露他,他自己也知道。”
維多利亞突然對這位腦門長得又大又高、靈魂卑鄙、貪婪的老人,產生了一種感激之情。他可能是個騙子——但是他有憐憫之心——他曾試圖勸說自己及時逃脫。
“所有這一切都是為我們的新秩序服務的,”愛德華說。
維多利亞想道,“愛德華這個人,看起來很有理智,實際上卻是個瘋子!一個人若想扮演上帝的角色,可能就會發瘋。人們總是說,謙卑是基督教的德性——現在我明白為什麼了。謙卑使人保持理智,使人保持人性……”
愛德華站起身來。
“咱們該走了,”他說,“我們得把你送到大馬士革去,後天我們的計劃就得在那兒執行了。”
維多利亞欣然地站了起來。一旦離開這個德文郡,回到巴格達的人群中去,回到蒂歐旅館去,在那裡,馬柯斯滿面春風,大聲嚷叫著,給她遞過酒杯來,那麼,愛德華這個近在咫尺、糾纏不休的威脅就會消除。她得扮演一個兩面派的角色——繼續裝出令人作嘔的、象狗對主人那樣忠心耿耿的神態,來蒙騙愛德華,以便秘密地破壞他的計劃。
她說,“你認為,達金先生可能會知道安娜·席勒在哪兒吧?或許我能打聽出來的。他可能會透露出點什麼情況來。”
“不會的,而且——無論如何,你不會再去見達金了。”
“他叫我今天晚上去見他的,”維多利亞說了個謊。這時,她感到脊椎骨有些發涼。“我若是不露面,他會覺得奇怪的。”
“事情到了這個階段,無論他怎麼想都無所謂了,”愛德華說道,“我們的計劃都已經制訂好了。”他補充道,“你不會再在巴格達露面了。”
“可是,愛德華,我所有的東西都在蒂歐旅館呢!我還訂了一個房間呢。”
圍巾,那條寶貴的圍巾。
“最近,你不會需要那些東西了。我已經給你准備好了一套行裝。走吧。”
他們又登上了汽車。維多利亞想道,“我本來應該想到,我看穿了他的真面目以後,他不會讓我再跟達金先生接觸的。他相信我十分迷戀他——是的,這一點他是相信的——但是不論怎樣,他也不願冒任何風險。”
她說,“如果──我不露面了,他們不會到處找我嗎?”
“這件事我們會處理的。到橋那兒的時候,你就裝作跟我再見,然後到西岸去看幾個朋友。”
“那麼實際上呢?”
“等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汽車在崎嶇不平的路上顛簸著前進,不時繞過椰林,越過灌溉管道上的小橋。這段時間,維多利亞一直沉默不語。
“拉法格,”愛德華小聲嘟嚷著,“我們若是知道卡米凱爾說的這個詞的意思,那該有多好啊!”
由於產生了一個十分急切的念頭,維多利亞的心突然跳了一下。
“噢,”她說,“有件事情忘記告訴你了,我不知道重要不重要。有一天,有個拉法格先生到阿斯瓦德土丘考察隊去了。”
“你說什麼?”愛德華由於激動幾乎把車停了下來。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兒?”
“哎喲!那是一個星期以前的事兒。他說是從敘利亞的一個考察隊來的。那個隊好象是個叫派羅特的人負責的吧。”
“你在那的時候,有叫安德列和菲多斯的兩個人去過嗎?”
“噢,去過,”維多利亞說,“其中有個人肚子不好,就到房間裡休息去了。”
“他們是我們的人,”愛德華說。
“他們到那兒去幹什麼?是去找我的嗎?”
“不是,我不知道你那會兒在那兒。但是,卡米凱爾在巴士拉的時候,理查·貝克爾也在那兒。我們估計,卡米凱爾可能交給他什麼東西了。”
“他說過他的東西被人搜查過了。那兩個人找到什麼東西了嗎?”
“沒有——你再仔細想想,維多利亞,那個拉法格是在他們兩人之前去的,還是之後去的?”
維多利亞裝作回憶的樣子,心裡卻在打著主意,想著把什麼事推卸到這個神話中的拉法格先生頭上。
“那是——一對,是在那兩個人前一天去的。”
“他都幹什麼了?”
“噢,”維多利亞說,“他在發掘場地上轉了轉──跟波恩斯福特·瓊斯一塊兒去的。然後,理查·貝克爾帶他到駐地去看了看古物儲藏室。”
“噢,他是跟理查·貝爾克一塊兒去駐地的,他們談話了嗎?”
“我想是談了,”維多利亞說,“我是說,看東西的時候,不會一句話不說的,對吧?”
“拉法格,”愛德華小聲嘟囔著,“拉法格是個什麼人呢?我們為什麼沒有線索呢?”
維多利亞真想對他說,“他是哈裡斯太太的弟弟。”但是還是忍住了。她為自己假編了這麼一個拉法格先生而感到高興。這時,她頭腦中浮現出一個十分清楚的拉法格先生的形象——年紀很輕,身材瘦削,像是患著肺結核病似的,頭發很黑,蓄著小鬍子。過了一會兒,愛德華要她講講拉法格的外貌特徵時,她便很仔細準確地描繪了一通。
這時,他們正在巴格達的郊區行駛。愛德華把車拐到一條便道上。這條街上全是模仿歐洲式樣建造的現代別墅,別墅周圍有陽台和花園環繞著。有座房子門前停著一輛大型旅行轎車。愛德華把車開到那輛轎車後面停下,跟維多利亞走下汽車,邁步走上門前的台階。
一個瘦削黝黑的婦女出來迎接他們。愛德華對她用法語快速地講了起來。維多利亞的法語不太好,不能完全聽懂他說的是什麼內容,但是聽得出來大意大概是,這就是那個小姐,馬上給她更換衣服。
那個婦女轉向維多利亞,用法語客氣地說:
“請跟我來吧。”
她把維多利亞帶到一間臥室裡,維多利亞看到,床上攤放著一套修女的服裝。那個婦女向維多利亞示意,要她更換衣服。於是,維多利亞脫下衣服,換上那筆挺的新制毛料內衣內褲,又穿上那中世紀的多褶的黑袍。那個法國婦女替她整理了一下頭巾。維多利亞在鏡子裡看了自己一眼。頭上罩著那一大堆東西(是頭巾嗎?),頷下裹著白色的頭巾,她那小巧白淨的面龐顯得如此純潔雅致,如此超凡出塵。那個法國婦女給她在脖子上掛了一串木制念珠。然後,維多利亞穿上一雙尺寸過大的劣質的鞋子,拖著腳走著,被引去見愛德華。
“你看起來挺象的,”他贊許地說,“眼睛往下看,特別是附近有男人的時候,一定要往下看。”
過了一會兒,那個法國婦女又回來了,也換上了一身修女裝束。兩個修女一起走了出去,登上了那輛旅行轎車。這時,已有個身材高大、身著西裝的黝黑的男子坐在司機座位上。
“現在就看你的了,維多利亞,”愛德華說,“叫你怎麼做,你就怎麼做。”
他的話暗含著一點冷冰冰的威脅的味道。
“你不來了嗎,愛德華?”維多利亞帶著哀怨的口氣問道。
愛德華對她笑了一笑。
“三天以後你就見著我了,”他說。然後,他又恢復了往常那種勸誘的神態,小聲說道:“別讓我失望,親愛的。只有你能幹這件事——我愛你,維多利亞。我怕人家看見我吻一個修女——可是我真想吻你。”
維多利亞帶著受到人贊許的修女的那種神態垂下眼簾,實際上她是要掩蓋剛才那一剎那流露出來的滿腔怒火。
“你這個可怕的猶大,”她想道。
但是,表面上她還是往常的那種神態。他說:
“啊,看起來我是個名副其實的信奉基督教的奴隸了。”
“這才是我的心上人兒呢!”愛德華說。他又補充說,“不要擔心,你的證件都安排得非常妥貼——過敘利亞邊境的時候不會有什麼困難。順便告訴你,你在教內的名字是瑪麗·苔絲·安捷絲修女。陪同你的梯裡絲修女帶著全部檔,對你全權負責。看在上帝面上,一定要服從命令一一否則,我要坦率地警告你,你可要受到懲罰的。”
他向後移動了一下腳步,愉快地揮著手,這時,旅行車開動了。
維多利亞靠在座位後背上,考慮著可能採取的措施,陷入了沉思。在途經巴格達時(鑒於他們要途經巴格達),或者在到邊防站時,可以大鬧起來,呼喊救命,告訴人們她是被強迫帶走的——事實上可以採取任何一種方式,馬上吵鬧起來。
這樣做會有什麼效果呢?最大的可能是維多利亞·瓊斯的生命當即結束。她早已注意到,梯裡絲修女悄悄地往袖筒裡塞進一隻小巧的自動手槍。她不會有說話的機會的。
或者,是否等到達大馬士革以後再採取行動呢?是否在那兒呼救呢?那麼,她很可能會落個同樣下場。不然,則可能是司機和那個修女提出壓倒她的證據來。他們可能會出示證明,說她患有精神病。
最好的選擇是按照他們的要求去做——默然同意他們的策劃,以安娜·席勒的名義來巴格達,冒名頂替安娜·席勒,因為不論怎樣,將來終究會有這樣一個時刻,即最後的高潮時刻,那時,愛德華將不能控制她的唇舌,不能控制她的行動。如果能使愛德華繼續相信,無論他要自己做什麼,自己都唯命是從,那麼,她帶著偽造的檔在會議廳中出現的時刻就會到來——而那時,愛德華是不會在場的。
而且,那時沒有人能夠禁止她說,“我不是安娜·席勒,這些檔全是偽造的,全是虛構的。”
她不知道為什麼愛德華不怕她將來會這樣做。可是再加琢磨,她認為,虛榮心是使人盲日失察的因素,虛榮心是阿喀琉斯的腳後跟1。而且,愛德華和他那一夥人若想成功。非得找個安娜·席勒不可。這個事實也必須考慮在內。要想找到一個人,外表與安娜·席勒十分相象——甚至在同樣的部位有個疤痕——那是非常困難的。維多利亞記得,在《里昂郵件》中,那個杜波斯克,一道眉毛上邊有個疤痕,一隻手的小指變形,前者是胎中帶來的,後者是事故造成的。這些巧合是非常罕見的。對,那些超人們需要維多利亞·瓊斯這個打字員。在這個意義上,是維多利亞·瓊斯控制著他們,而不是他們控制著維多利亞·瓊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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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唯一致命的弱點。——譯者注
汽車駛過了大橋。維多利亞帶著懷鄉的心情注視著底格裡斯河。接著,汽車便在一條塵土飛揚的公路上風馳電掣般他駛去。維多利亞用手指一個一個地撚著脖子上的念珠,它們彼此磕碰的響聲例是令人感到有些安慰。
“無論如何,”她想道,這時她突然產生了一種自我安慰的感覺,“我是個基督教徒。我覺得,如果一個人是個基督教徒,那麼,做一個信奉基督教的烈士,要比當巴比倫的國王好上一百倍。而且,我可以肯定他說,我很可能會成為一個信奉基督教的烈士。哎!無論如何,我不會成為什麼出名的重要人物,我是十分討厭這種人物的!”
第二十三章
巨型客機急速地降落下來,平平穩穩地著了陸,沿著跑道緩緩滑動了一段,到達指定地點便停住了。乘客按照要求走下飛機,繼續乘這次班機飛往巴士拉的乘客與換乘飛機飛往巴格達的乘客分開了。
飛往巴格達的乘客共有四名。其中一個看來像是財運亨通的伊拉克商人,還有一個年輕的英國醫生,此外,是兩位婦女。他們都辦理了各種手續,回答了各種問題。
第一個辦手續的是個皮膚黝黑的婦女,頭發蓬亂,衣著不整,頭上隨便圍著一條頭巾,面容顯得十分憔悴。
“波恩斯福特·瓊斯太太嗎?是英國人嗎?好的。你要去見你丈夫?請告訴我你在巴格達的住址。帶著哪國貨幣?……”
詢問繼續進行下去。接著是另外那個婦女來辦手續。
“格麗特·哈頓嗎?好的。什麼國籍?噢,是丹麥人。為什麼到巴格達去?你是醫院的按摩師?你在巴格達的住址呢?帶著哪國貨幣?”
格麗特·哈頓是個身材瘦削、頭發金黃的年輕女子,戴著,一副墨鏡,上嘴唇上方塗著一層相當厚的脂粉,那兒可能有點什麼毛病。她的衣著簡樸雅致,衣服質料不算很好。
她的法語很不流利——有時還得請對方重複一遍。
機場人員告訴這四位乘客,飛往巴格達的飛機當天下午起飛,現在則把他們用汽車送到阿巴斯德旅館去休息並用午餐。
格麗特·哈頓正在床上坐著,外面有人輕輕敲門。她開門一看,見是一個身穿英國海外航空公司制服的面色黝黑的年輕婦女。
“對不起,哈頓小姐。請你跟我到英國海外航空公司辦事處來一下好嗎?你的機票出了點小問題,請往這邊走。”
格麗特·哈頓跟著她沿著走廊向南走去。有個房間的門上掛著一個寫著金字的大牌子——英國海外航空公司辦事處。
那個空中小姐把門推開,示意讓格麗特·哈頓進去。格麗特·哈頓剛一進門,她便從外邊把門關上,馬上摘下了門上的牌子。
格麗特·哈頓剛剛走進門去,早就等候在門後的兩個男人馬上用布蒙住了她的頭,往她嘴裡塞了塊東西。其中一人卷起了她的衣袖,拿出一支針管,給她注射了一針。
過了幾分鐘、她的身體柔弱無力地彎曲了。
屋內那個年輕醫生高高興興地說道,“這一針能管六個鐘頭。現在你們兩個趕快動手。”
他對屋內另外兩個人點了點頭。那是兩個修女,正一動不動地坐在窗前。然後,男人們走了出去。年長的修女走到格麗特·哈頓跟前,從她那毫無生氣的身軀上把衣服脫下來。那個年輕些的修女,一邊略微顫抖著,一邊脫著自己的衣服。不一會兒,格麗特·哈頓,身上穿著修女的衣服安靜地躺著。
年長的修女開始注意起她同伴的淺黃色頭發來。她掏出一張照片,立在鏡於前面,一邊看著照片,一邊給同伴梳理頭發,把她的頭發從額前向後梳過去,盤卷低垂到頸部。
她往後退了兩步,用法語說道:
“簡直是驚人的變化。戴上那副墨鏡。你的眼睛顏色太藍了。好的——好極了。”
門上有人輕輕地敲了,一下,那兩個男人回來了。他們咧著嘴笑著。
“格麗特·哈頓就是安娜·席勒,一點沒錯,”一個男人說道,“她把證件藏在行李裡邊,仔細偽裝以後,藏在一本丹麥出的雜志《醫院按摩術》裡頭。現在,哈頓小姐,”他對維多利亞躬身假裝施禮,“請能允許我榮幸地陪你一道去用午餐。”
繼多利亞跟著他走出房間,朝大廳走去。另外那位女乘客正在櫃檯那裡打封電報。
“不對,”她正在說著,“是波-恩-斯福特,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今日抵蒂歐旅館。旅途平安。”
維多利亞突然很感興趣地看了看她。這個女人一定是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的妻子,來跟他團聚的。既然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曾經幾次很惋惜地說,把妻子那封告訴他到達日期的信丟失了,不過,他基本上還是可以肯定她是二十六日到,那麼,波恩斯福特·瓊斯太太雖然比預定日期提前一個星期來到,維多利亞並沒感到有什麼奇怪之處。
若是能夠通過某種方式讓波恩斯福特·瓊斯太大替自己給理查·貝克爾打個電報,那有多好啊!……
陪著她的那個男人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想法似的,挽著她的胳膊離開了櫃檯。
“別跟同行的乘客說話,哈頓小姐,”他說,“我們不願意讓那位太太注意到,你不是跟她一塊兒坐飛機從英國來的那個人。”
他帶著維多利亞走出旅館,來到一家飯館裡吃了午飯。他們回來時,波恩斯福特·瓊斯太太正好從旅館門前的台階上走下來。她對維多利亞點了點頭,沒有流露出對她有絲毫懷疑的跡象。
“出去逛了逛嗎?”她打著招呼,“我要到市場去看看。”
“若是能往她的行李裡頭塞點什麼東西……”維多利亞想道。
但是,每時每刻都有人陪伴著她。
飛往巴格達的飛機下午三點鐘起飛了。
波恩斯福特·瓊斯太太的座位在最前面。維多利亞的座位在尾部,靠近艙門,隔著通道,坐著她的看守——一那個皮膚白皙的年輕人。維多利亞沒有機會接近波恩斯福特.瓊斯太太,也沒有機會往她的東西中間塞個便條。
飛行時間並不很長。維多利亞又一次從空中向下望去,看到下面巴格達的輪廓,看到底格裡斯河象條金線一樣把這座城市分成兩半。
不到一個月以前,她看到的景象就是如此。自那時以來,發生了多少事情啊!
兩天以後,代表世界上兩種主要的意識形態的人們要在這裡會面,討論人類的未來。
而她,維多利亞·瓊斯,在這一事件當中將要扮演一個角色。
××××××
“你知道嗎,”理查·貝克爾說,“我很擔心那個女孩子。”
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迷迷糊糊地說:
“哪個女孩子?”
“維多利亞。”
“維多利亞?”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往周圍看了看。“她在──哎喲,上帝保佑,昨天她沒跟咱們一起回來。”
“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她沒回來,”理查說。
“我太粗心了。那份巴木達土丘發掘情況報告把我吸引住了。他們那種分層的看法是毫無根據的。昨天,維多利亞知道到哪兒找咱們的卡車嗎?”
“她那會兒若是想回來,是沒有困難的,”理查說。“事實上,她不是維尼西亞·塞維裡。”
“她不是維尼西亞·塞維裡?真奇怪。可是,我記得你說她的教名是維多利亞。”
“是的。不過她不是個人類學家。她也不認識艾莫森。事實上,這件事兒從根本上就是一個——噢,是一個誤會。”
“哎喲,這件事兒看來太奇怪了。”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沉思了一會兒。“太奇怪了。我真希望——這件事兒是我的過錯吧?我知道我是有些心不在焉。可能是把信搞錯了吧?”
“我弄不明白,”理查·貝克爾一邊說著,一邊皺著眉頭,絲毫沒有理會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所做的猜測。“她好象是跟一個年輕的男人坐上汽車走了,而且沒有回來。還有,她的行李還在旅館裡,她根本就沒想打開它。我覺得十分奇怪——想到她的困難處境,我總有這個感覺。我本來認為,她肯定是要梳洗打扮一番的。況且,我們約好在一塊兒吃午飯的……真的,我真弄不明白。希望她沒出什麼事兒。”
“噢,我覺得根本沒有可能出事,”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安慰他說,“明天我准備在H地段開始往裡挖掘。根據總的輪廓圖來判斷,我估計在那兒最有可能發現案卷儲藏室。從那塊破碑來看,是很有希望的。”
“他們綁架過她一次了,”理查說。“為什麼不能認為他們又把她綁架了呢?”
“不大可能——不大可能,”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說,“近來伊拉克挺安定的。你自己也這麼說過。”
“我若是能想起來一個石油公司的那個人的名字就好了。他是叫狄肯嗎?狄肯,是達金吧?大概是達金。”
“這個人我從來沒聽說過,”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說,“我打算把穆斯塔法那一隊人調到東北角上工作。那麼我們就可能順著J溝往前挖——”
“先生,如果我明天再去一趟巴格達,你不會十分介意吧?”
這時,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不再心不在焉地跟他的同事談話了。他兩眼直直地看著理查,說道:
“明天?可是咱們昨天剛剛去過呀!”
“我很擔心那個女孩子,說老實話,我很擔心她。”
“哎喲,理查,我可真不知道是這麼回事兒。”
“你是說什麼事兒?”
“我真不知道你看上她了。搞發掘工作有女人參加是再糟糕不過了——特別是有好看的女人就更糟糕了,前年跟咱們一起工作的那個西比爾·纓爾菲爾德,模樣長得可真不怎麼樣,我本來以為不會出問題的——可是結果怎麼樣了!在倫敦的時候我真該聽克羅德的勸告——那些法國人說起話來總是一針見血的。克羅德評論過她的腿——她對自己的腮非常引以為榮。當然噗,這個女孩子,維多利亞,噢,維尼西亞,不管她叫什麼名字吧——長得非常討人喜歡,小姑娘長得挺漂亮的。你的眼力不錯,理查,我要承認這一點。據我所知,這還是你第一次對一個姑娘感興趣,很有意思。”
“不是那麼回事兒,”理查說道。這時,他滿臉通紅,看來比平常顯得更加目空一切了。“我只不過是一噢——擔心她會出事兒而已。我一定得去巴格達一趟。”
“好吧,如果你明天一定要去,”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說,“你可以順便把那些磚運回來。那個笨蛋司機昨天給忘了。”
第二天淩晨,理查便到達了巴格達市區,然後立即前往蒂歐旅館,在那裡得知,維多利亞沒有回來。
“而且我們早就安排好了,她要跟我一塊兒吃飯,飯菜是特意准備的,”馬柯斯說,“我還給她留了一個最好的房間,真奇怪,你說是不是?”
“你報警了沒有?”
“啊,沒有,親愛的。報警沒有什麼好處,她可能會不高興的。而且我也不願意這樣做。”
理查簡短地詢問了他一下,問明瞭達金先生的住址,便趕到他的辦公室去求見。
他記憶中那個人果然如此。他打量著達金那彎曲的身軀,那猶豫不決的神態,還有那微微顫抖的雙手。這個人不是個好人!他對達金先生道歉說,可能會浪費他的時間,但是不知道達金先生是否見過維多利亞。
“她前天到我這兒來過。”
“你能告訴我她現在的住址嗎?”
“我想她是住在蒂歐旅館。”
“她的行李在那兒,可是人不見了。”
達金先生的眉毛微微一揚。
“她最近一直在阿斯瓦德土丘跟我們一起搞發掘工作,”理查解釋道。
“噢,我明白了。噢——很抱歉,我的確什麼事兒也不知道,沒法幫你的忙。我想她在巴格達還有好幾個朋友——但是我跟她不太熟悉,不知道她那些朋友的名字。”
“她有可能到那個欖橄枝協會去了嗎?”
“我想不會的。你不妨去問一問。”
理查說道,“你聽我說,找不著她,我就不離開巴格達。”
他怒氣沖沖地皺著眉頭看了達金先生一眼,起身走出了房間。
房門關上之後,達金先生笑著搖了搖頭。
“哎,維多利亞,”他帶著責備的口氣說。
理查盛怒未消地回到蒂歐旅館,迎面碰上了滿面春風的馬柯斯。
“她回來了,”理查急切地喊道。
“沒有,沒有,是波恩斯福特·瓊斯太太。我剛聽說,她今天就乘飛機到巴格達。可是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告訴我,她是下個星期才能到。”
“他總是把日期弄錯的。維多利亞·瓊斯有什麼消息嗎?”
馬柯斯的臉色又變得陰沉起來。
“沒有,什麼消息也沒有。這件事兒真叫我心煩,貝克爾先生。不是好事兒。她那麼年輕,又那麼漂亮,那麼活躍,又那麼迷人。”
“是的,是的,”理查不願再說下去。“我想我最好是等一等,接一下波恩斯福特·瓊斯太太。”
他真不知道,維多利亞究竟出了什麼事兒了。
“是你!”維多利亞帶著毫不掩飾的故意說道。
侍者把她引到巴比倫宮旅館的樓上房間裡以後,她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凱瑟琳。
凱瑟琳懷著同樣的敵意對她點了點頭。
“不錯,“她說,“是我。現在請你上床吧。醫生一會兒就來。”
凱瑟琳裝扮成一個護士,十分認真地履行自己的職責。非常明顯,她是決心看守著維多利亞而寸步不離的。維多利亞悶悶不樂地躺在床上,小聲嘟囔著:
“我若是能見著愛德華——”
“愛德華——愛德華!”凱瑟琳輕蔑地說,“愛德華根本就沒喜歡過你,你這個愚蠢的英國人。愛德華愛的是我!”
維多利亞絲毫不感興趣地看了看她那副倔強而又狂熱的面孔。
凱瑟琳繼續說道:
“自從你那夭早晨非常粗魯地要求見見賴斯波恩博士,我就一直恨著你。”
維多利亞想出一著來刺激對方。她說:
“不論怎麼說,我比你重要得多。我是必不可少的人物。不論是誰都能扮演你那個護士角色。可是一切全部靠我,靠我扮演現在這個角色。”
凱瑟琳一本正經而又沾沾自喜地說:
“沒有一個人是必不可少的人物。這是我們應該懂得應該遵守的原則。”
“哼,我可是個必不可少的人物。看在上帝份上,叫他們准備一頓豐盛的晚飯來。如果不吃點東西,到時候,我怎麼能把美國銀行家的這位秘書的角色扮演好呢?”
“我看,趁著還能吃東西,你就吃點吧。”凱瑟琳勉強回答道。
維多利亞沒有聽出她話中的惡毒含義。
第二十四章
克羅斯畢上尉說道:
“據我所知,有個哈頓小姐剛剛住進你們旅館來。”
巴比倫宮旅館辦公室中那個和藹的先生點了點頭。
“是的,先生,是從英國來的。”
“她是我姐姐的一個朋友。請你把我的名片交給她。”
那位先生用鉛筆在名片上寫了幾個字,裝在信封裡,派侍者送了上去。
不一會兒功夫,送名片的侍者回來了。
“那位小姐不大舒服,先生。她喉嚨腫得厲害。大夫一會兒就來。有個護士在照顧著她呢。”
克羅斯畢轉身離去了。他一到蒂歐旅館,馬柯斯就迎上來跟他說話。
“啊,親愛的,咱們喝一杯吧。今天晚上旅館住滿了人,都是來參加會議的。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前天剛剛回去,現在他太太就到了,等著他來接她,多麼遺憾啊!波恩斯福特·瓊斯太太當然很不高興!她說她告訴過他,自己坐這班飛機來。可是你知道那位博士是個什麼樣的人。只要是遇到日期,遇到時間,他沒有一次不弄錯的。但是,他這個人可真是個好人,”馬柯斯帶著通常那種與人為善的神態說道,“不管怎麼樣,我已經把她塞進來了——我把聯合國的一個重要人物趕了出去——”
“巴格達現在熱鬧極了。”
“調進來大批員警,他們正在採取防範措施。聽說——你聽說了嗎?共產党人策劃了一個暗殺總統的陰謀,你聽說了沒有?已經逮捕了六十五個學生!你看見俄國員警了嗎?他們對誰都懷疑。不過,這一切對生意人大有好處——的確大有好處。”
電話鈴聲響了起來,馬上有人接了電話。
“我是美國大使館。”
“我是巴比倫宮旅館。安娜·席勒小姐住在這兒。”
“安娜·席勒?”不一會兒,一個專員在電話上講起話來。“席勒小姐可以和我通話嗎?”
“席勒小姐得了喉炎,正在床上休息。我是斯摩爾布魯克大夫,正在給席勒小姐看病。她隨身帶來一些重要文件,希望大使館派位負責官員來取。馬上就來嗎?謝謝。我在旅館裡等你。”
維多利亞從鏡子旁邊轉過身來。她的衣服剪裁非常得體,金色頭發梳理得恰到好處。她感到十分緊張,但又十分興奮。
她剛一回身,便發現凱瑟琳眼中閃爍著興高采烈的神色,於是她立即警覺起來。凱瑟琳為什麼這樣興高采烈呢?
他們在搞什麼名堂?
“你幹嘛這麼高興?”她問道。
“過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她的惡意已經相當充分地暴露出來了。
“你以為你聰明得不得了,”凱瑟琳輕蔑地說,“你以為一切都要靠你。呸,你不過是個笨蛋。”
維多利亞猛地撲到她身上,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掐她。
“哎喲,痛極了。”
“告訴我——”
這時,有人在外面敲了一下門,又連敲了三下,過了一會兒,又敲了一下。
“現在你就知道了!”凱瑟琳喊道。
房門開了,一個男人溜了進來。他身材高大,身著國際員警的制服,一進門便口身把門鎖上,把鑰匙拔了下來,然後朝凱瑟琳走去。
“快,”他說。
他從農袋裡掏出一根細繩子,跟凱瑟琳一起,很快就把維多利亞捆在一把椅子上,接著,又掏出一條圍巾,把維多利亞的嘴堵住。然後,他後退了兩步,帶著欣賞的神色點了點頭說:
“好——這樣挺好。”
然後,他轉過身來、面對維多利亞站著。維多利亞看到了他手裡揮舞著的粗大警棍。就在這一瞬間,她明白了他們的真正意圖何在。他們從來也沒有考慮過讓她在會議上冒充安娜·席勒。他們怎麼能冒這樣的風險呢?巴格達有不少人認得維多利亞。不,他們的計劃是——而且也一直是——在最後時刻,安娜·席勒必須遭到歹徒襲擊,遭到殺害——被打得血肉模糊,屍體無法辯認。……只有她隨身帶來的那些檔——那些精心炮製出來的假檔——要保留下來。
維多利亞把臉轉向窗戶——尖叫了一聲。那個男人笑了一笑,馬上向她撲了過來。
這時,幾件事情接連發生了——玻璃砰地一聲被人砸破了——她挨了重重的一拳,一頭栽倒在地上——眼前一片金花——又是一片黑暗……然後,在黑暗中聽到一個人說話,是令人感到放心的英國人的聲音。
“你覺得還好吧,小姐?”那個聲音問道。
維多利亞小聲嘟囔了一句什麼話。
“她說什麼?”另一個聲音問道。
頭一個人用手搔了搔了頭。
“她說,寧肯在天堂裡做工當差,也不在地獄裡稱王為帝,”他帶著懷疑的口氣說道。
“這是段引語,”另外那個人說,“不過,她引錯了,”他補充道。
“沒有,我沒引錯,”維多利亞說道,接著便暈了過去。
電話鈴聲響了起來,達金拿起了聽筒。電話中有個聲音說道:
“維多利亞行動圓滿結束。”
“好,”達金說。
“我們捉住了凱瑟琳·塞拉齊絲和那個醫生,另外那個傢伙跳到陽臺上,傷勢非常嚴重。”
“姑娘沒有受傷吧?”
“她暈過去了——不過,不要緊。”
“真正的A.S.還是沒有消息嗎?”
“到目前為止,沒有什麼消息。”
達金把聽筒放了下來。
無論如何,維多利亞沒出什麼問題——可是安娜本人呢,他想道,一定是死了……她曾堅持要單獨行動,而且再三說;她一定會在十九日按時到達巴格達。今天就是十九日,但是,安娜·席勒沒有到達。她不相信官方諜報機構,這或許是對的,不過,他也不能完全確定。毫無疑問,官方諜報機構中出過漏洞一有人叛變了。可是她自己的才智也沒有給她帶來好結果……
而安娜·席勒若是不能到會,證據是不充分的。
這時,僕人送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理查·貝克爾先生和波恩斯福特·瓊斯太太求見。
“我現在誰也不見,”達金說,”告訴他們我十分抱歉,我現在正忙著呢。”
僕人退了出去,但是,過了一會兒又走了進來,遞給達金一封便函。
達金撕開信封,讀道:
“我要跟你面談亨利·卡米凱爾之事。理.貝.。”
“請他進來,”達金說。
不一會兒,理查·貝克爾和波恩斯福特·瓊斯太太走了進來。理查·貝克爾說道:
“我不想佔用你的時間。但是我想告訴你,我上學時有個同學,名字叫亨利·卡米凱爾。我們多年不見了,可是幾個星期以前,我在巴士拉的時候,湊巧在領事館的休息室裡遇見了他。他當時打扮得象個阿拉伯人,而且一點兒也沒流露出來他認識我,可是跟我進行了聯系。你對這件事有興趣嗎?”
“我很有興趣,”達金說。
“我當時的想法是,卡米凱爾相信自己遇到了危險。這個想法很快就得到了證實。有個人掏出一支左輪手槍對他開槍,我架住了那個人的胳臂。卡米凱爾就逃走了。但是他逃走之前往我衣袋裡塞了點東西,我是後來才發現的。看起來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只不過是一個“便條”,裡面提到一個叫艾哈邁德·穆罕默德的人。但是我認為,對卡米凱爾來說,那是份重要的文件。我就是根據這個判斷採取行動的。”
“既然他沒給我什麼指示,我就把這個便條小心地保存了起來,因為我相信,將來有一天他會來找我要的。幾天以前,我聽維多利亞·瓊斯說,他已經死了。根據她告訴過我的其他事情判斷,我得出這樣的結論:你應該接受這份材料。”
他站起身來,把一張上面寫著字的肮髒紙片放到達金桌上。
“這張紙在你看來,有什麼價值嗎?”
達金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是的,”他說,“比你想像的還要重要。”
他站起身來。
“我非常感激你,貝克爾,”他說,“請原諒我中斷我的這次談話,因為有很多事情必須馬上處理,一分鐘都不能耽誤。”他一邊跟波恩斯福特·瓊斯太太握手,一邊說道,“我想你是要到考察隊駐地去跟你丈夫會面吧。希望你過得愉快。”
“波恩斯隔特·瓊斯博士今天早晨沒跟我一起到巴格達來,真是太好了,”理查說,“親愛的約翰·波恩斯福特·瓊斯對于周圍發生的事情不大注意,但是,他倒很可能會注意到自己的妻子跟妻子的妹妹之間的差別。”
達金有點吃驚地看著波恩斯福特·瓊斯太太。而她則用低沉悅耳的聲音說道:
“我姐姐埃爾絲還在英國。我就把頭發染成黑色,用她的護照來了。我姐姐的閨名是埃爾絲·席勒。而我的名字,達金先生,是安娜·席勒。”
第二十五章
巴格達改變了面貌。街道兩旁布滿了員警——全是從國外調來的國際員警。美國員警跟俄國員警一個挨著一個地站著,臉上毫無表情。
一直流傳著這樣的謠言——兩位大人物都不來出席會議了!連續有兩架飛機在適量的戰鬥機護航下,在機場著陸——但是,走下飛機的卻僅僅是個年輕的俄國駕駛員!
但是,最後傳來了消息,一切都會正常進行。美國總統和俄國總理都已抵達巴格達,在攝政王宮下榻。
具有歷史意義的會議終於開幕了。
在一間小小的接待室裡,某些可能會改變歷史進程的事件正在發生。大多數驚天動地的大事都是一樣,其序幕總是毫不引人注目的。
哈威爾原子能研究所的艾倫·布萊克博士低聲講著話,準確地闡述了他所掌握的資料。
已故的魯波特·克羅夫頓·李爵士留下一些樣品供他分析研究。這是魯波特爵士在一一次從中國經中亞到庫爾德斯坦、再到伊拉克的旅行中搜集到的。這時,布萊克博士用技術性非常強的語言解釋了他所提出的證據。金屬礦藏……含有大量的鈾……礦區的具體位置不很清楚,因為魯波特爵士的筆記和日記本在大戰當中被敵人全部毀掉了。
達金先生接著講話。他用溫和又顯得疲憊的聲調敘述了亨利·卡米凱爾的英雄事跡。他講述了卡米凱爾如何相信人們廣為流傳的流言蜚語,認為在遠離人類文明的一個偏僻山谷中,有龐大數量的機械設備和地下實驗站在運轉工作,如何著手偵察——以及如何成功地完成了偵察工作。他又講到了魯波特·克羅夫頓·李爵士這位偉大的旅行家,由於瞭解那片地區的情況,如何相信卡米凱爾的看法,同意到巴格達見面,又如何死去的。接著,他又講述了卡米凱爾是如何被冒名頂替魯波特爵士的那個人暗殺的。
“魯波特爵士逝世了,亨利·卡米凱爾也逝世了。但是還有第三個證人,這個證人還活在人間,今天就在這裡。現在,我想請安娜·席勒小姐提供她掌握的證據。”
安娜·席勒如同在摩根賽爾先生的辦事處一樣鎮靜自如。她列舉了一長串人名和數字。她運用自己那處理金融事務的出色才智,清楚明瞭地闡述了一個龐大的金融網如何把流通的資金盡量控制起來,又如何投放到某些活動當中,而這些活動的目的則是將文明世界分裂成兩個互相對立的營壘。這不是什麼主觀臆斷的看法。她列舉了事實和數字來證明自己的論點。她這番講話,雖然與卡米凱爾所進行的偵察活動尚未完全吻合,但對與會的人們顯然是有說服力的。
達金再次發言。
“亨利·卡米凱爾雖然逝世了,”他說,“但是他進行了那次冒險的偵察,帶回了十分確鑿的證據。他不敢隨身攜帶這些證據——因為他的敵人在緊緊地追蹤他。但是他有很多朋友。他通過兩個朋友把證據送到另一個朋友那裡妥善保存起來——這個朋友是位整個伊拉克都十分崇敬的人物。承蒙他同意,今天請他出席我們的會議。我說的這位整個伊拉克都十分崇敬的人物便是卡爾巴拉的謝赫·侯賽因·艾爾·齊亞拉。”
正如達金所說,謝赫·侯賽岡·艾爾·齊亞拉是在整個穆斯林世界享有盛名的人物,他不僅是位宗教界人士,也是位著名的詩人。很多穆斯林把他當做聖人。他現在站起身來。人們看到,他身材十分高大,蓄著棕紅色的胡須。他的灰色上衣上鑲著金邊,外罩一件精緻的輕如薄紗的棕色長袍,頭上裹著一塊綠色的布頭巾,頭巾周圍裹著用很多粗金線製成的頭箍,給人一種德高望重的印象。他說起話來,聲音低沉而洪亮。
“亨利·卡米凱爾是我的朋友,”他說,“從他的童年時代起我就認識他。他跟著我學習我們偉大詩人的詩句。前些日子,有兩個周遊各地演出西洋鏡節目的人來到了卡爾巴拉。他們雖然是微不足道的普通人,卻是先知穆罕默德的忠實信徒。他們給我帶來一個小包,並說是我的英國朋友卡米凱爾要他們送來的。他要我保守秘密,妥善保管,將來只交給他本人,或是交給能夠重複幾個特定的字的使者。如果你確實是那個使者,就請說話吧,孩子。”
達金說道,“恰好一千年以前,阿拉伯詩人穆塔那畢·賽義德,人稱‘先知覬覦者’,曾經在阿勒頗寫過一首詩,題目是《賽義福·艾爾一朵拉頌》,計中有這樣幾個字:加,笑,高興,帶近些,表示好感,使人高興,給。”
謝赫·侯賽因·艾爾·齊亞拉臉上露出了笑容,他拿出一個小包,遞給了達金。
“我願引用一句賽義福·艾爾·朵拉王子的話,‘你會如願以償的……’”
“先生們,”達金說,“這是亨利·卡米凱爾帶回來做為證據的微型膠卷……”
又一個證人開始講話——這是個顯得十分悲傷的人物。此人年紀很大,前額相當凸出,一度曾受到全世界的贊揚和尊敬。
他講起話來,顯得十分悲傷,但又很有派頭。
“先生們,”他說,“我很快就會被指責為一個普通的詐騙犯。但是,有些事情,即使我這樣的人也不贊成。有那麼一夥人,大多數是青年人,他們的心肝壞得沒法再壞,他們的目的是惡毒透頂的,他們搞得真理簡直成為難以置信的東西。”
他抬起頭來,大聲喊道:
“這是違反基督教教義的!這樣的活動必須加以制止。我們不能沒有和平——我們需要和平來治癒我們的創傷,並且創造一個新的世界——而要做到這一切,我們必須想法互相瞭解。我搞了個騙局來賺取金錢——但是上帝啊,我已經因為相信我所宣揚的東西而垮了台,我就不用提我所使用的手段了。看在上帝份上,先生們,讓我們重新開始,齊心協力……”
會場上沉默了片刻。接著,一個低沉的嗓音毫無生氣地打著與已無關的官腔說:
“這些材料將立即呈交美利堅合眾國總統和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總理……”
第二十六章
“我一直覺得十·分不安,”維多利亞說,“總是想著在大馬士革被他們錯殺了的那個可憐的丹麥婦女。”
“噢,她挺好的,”達金先生高高興興地說,“你們的飛機剛一起飛,我們就逮捕了那個法國女人,把格麗特·哈頓送到醫院裡。她很快就蘇醒了過來,他們本想繼續麻醉她一段時間,直到他們可以肯定,他們在巴格達的活動成功了為止。當然嘍,格麗特·哈頓是我們的人。”
“是嗎?”
“是的。安娜·席勒失蹤以後,我們想,不妨給對方製造點麻煩讓對方去考慮考慮。所以,我們就給格麗特·哈頓訂了一張機票,仔細地做了安排,不給她提供任何背景。他們就上當了——於是匆匆忙忙地得出結論,認為格麗特·哈頓就是安娜·席勒。我們給她假造了一套材料來證明她的身份。”
“同時,真正的安娜·席勒卻悄悄地呆在醫院裡,一直到波恩斯福特·瓊斯太太該來探望她丈夫的時候才出來。”
“是的,這個方法簡單——但是有效。她採取這次行動的原則是,在遇到挫折的時刻,只有自己的親人才是真正能夠相信的人。她是個非常聰明的姑娘。”
“我本來以為自己把命搭上了,”維多利亞說,“你手下的人是一直在監視著我嗎?”
“一直在監視著你。你那個愛德華並不象他自己想得那樣聰明。事實上,你那個小夥子愛德華·戈令的活動,我們早已調查過一段時間了。卡米凱爾被暗殺的那天晚上,你對我講了自己的事情,那時候,坦白地說,我可真替你擔心。”
“當時,我認為最好的辦法是把你做為間諜打入他們的機構。如果你的愛德華知道你跟我有聯系,你就會相當安全,因為他想通過你來瞭解我們的意圖。你對他們來說,是非常有價值的,因而他們不會殺害你。而且,他還可以通過你向我們傳遞假情報。你是連接兩邊的紐帶。可是後來,你發現了有人冒充魯波特·克羅夫頓·李的事,愛德華決定先把你隔離起來,等需要你(也許有可能需要你)冒充安娜·席勒、的時候再放你出來。是啊,維多利亞,你現在能坐在這兒,吃著阿月渾子果仁,真是夠走運的呀。”
“我知道我是夠走運的。”
達金先生問道:
“你還有些想念愛德華嗎?”
維多利亞兩眼直直地瞪著他說:
“一點也不想。我是個小傻瓜,上了他的當,被他迷住了。我只不過是象個中學生似地迷上了他——把自己當做朱麗葉,想些亂七八糟的蠢事情。”
“你不必過份抱怨自己。愛德華外表長得很漂亮,很容易誘惑婦女。”
“是的,他利用了這一點。”
“他的確是利用了這一點。”
“下次我若是愛上了誰,”維多利亞說,“長相,魅力不會吸引我的注意力了,我想找個真正的人——不是一個經常講動聽的話的人,即使是禿頂,或是戴著眼鏡,我都不在乎。我喜歡的人應該很有意思——而且應該知道有意思的事情。”
“大約三十五歲還是五十五歲呢?”
維多利亞瞪大了眼睛。
“噢,三十五歲,”她說。
“這樣我就放心了。剛才我還以為你在向我求婚呢。”
維多利亞大聲笑了起來。
“還有,我知道我不應該問問題,不過,我想知道那條圍巾是不是真地織進什麼情報了?”
“裡邊有個名字。德法格太大是個善於織毛衣的人,象她那樣的能手能把一大串名字織進毛衣當中去,那條圍巾和那個“便條”,各提供一半線索。一半告訴我們卡爾巴拉的謝赫·侯賽因·艾爾·齊亞拉這個名字。另一半,經過碘蒸汽處理以後,告訴我們請謝赫交出他保管的東西的那幾個字。把那些資料藏在聖城卡爾巴拉,那是再安全不過了。”
“那些資料是我們遇到的那兩個到處遊逛、演西洋鏡節目的人送去的嗎?”
“是他們送去的。普普通通的兩個人,人們都認識,與政治一點關系也沒有。他們是卡米凱爾的私人朋友。他有好多好多朋友呢。”
“他肯定是個非常好的人。他死了可真可惜啊。”
“我們將來有一天總得死的,”達金先生說,“如果在今世之後還有來世一——這一點我是完全相信的——當卡米凱爾知道,與其他所有的人相比,他的信念和勇氣使他發揮了更為重要的作用,使這個世界免於再遭受一次人們無法想像的流血與災難,那時候,他是會感到滿足的。”
“事情真有點奇怪,你說是不是?”維多利亞若有所思地說,“理查保存一半秘密,我保存另一半秘密。看起來好象是——”
“好象是有意安排的似的,”達金先生一邊替她說完這句話,一邊眼睛裡閃了一下,“我想問問你,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我得找個工作,”維多利亞說,“我得馬上開始去找。”
“別想得太嚴重了,”達金先生說,“我倒是估計有個工作要找到你的頭上了。”
他不聲不響地從容走開了,以便讓理查·貝克爾說話。
“你聽我說,維多利亞,”理查說,“維尼西亞·塞維裡根本不能來了。她得了流行性腮腺炎。我們的發掘工作,你幫了不少忙。你願意回來嗎?我估計·只會付給你生活費用,可能還會負擔你回英國的路費——不過,這些事情我們可以以後再說。波恩斯福特·瓊斯太太下個星期就來。噢,你看怎麼樣?”
“噢,你真地願意要我回去嗎?”維多利亞叫道。
不知為了什麼原因,理查·貝克爾的臉上罩上了一層粉紅顏色。他一邊咳嗽著,一邊擦著眼鏡。
“我覺得,”他說,“我們覺得你——噢——能幫不少忙。”
“我很願意去,”維多利亞說。
“既然你同意,”理查說,“最好現在就收拾一下行李,咱們現在就回去。你不打算在巴格達再住些日子了吧?”
“一點也不想多呆了,”維多利亞說。
“你可回來了,親愛的維羅尼卡,”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說,“理查為你著急得不得了。噢,噢——希望你們兩個人幸福。”
“他這是什·麼意思?”波恩斯福特·瓊斯博士象閒逛似地走開以後,維多利亞迷惑不解地問道。
“沒什麼,”理查說,“他這個人,你是知道的。他剛才的話——有點——不太成熟。”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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