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縫好鞋釦 One, Two, Buckle My Shoe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第一章 一是一,二是二,系好我的鞋扣絆兒
吃早飯的時候,莫利先生的心情絕稱不上極佳。他抱怨熏肉的味道不好,不明白咖啡為什麼非要給弄得象泥漿似的,而他對麵包的評價是每一片都比上一片更難以下嚥。
莫利先生個頭不高,卻有一副給人決斷感的顎和好鬥感的下巴。他姐姐身材高大,頗有女手榴彈兵的氣度,她料理著他的生活。她若有所思地看著弟弟,問他洗澡水是不是又該冷了。
莫利先生勉強回答了一聲沒冷。
他眼睛盯著報紙,評論說看起來政府正從當初的力不從心走向無可爭議的弱智!
莫利小姐用低沉的嗓音說,這樣講話可不夠地道!
身為一個十足的女人,她總以為不管政府如何執政,都肯定自有其道理。她要弟弟解釋清楚,為什麼說政府的現行政策是終無善果的、白癡般低能的和純粹自殺性的!
莫利先生就這些問題侃侃而談一番之後,喝下了第二杯他瞧不上眼的咖啡,然後才把他內心真正的牢騷發泄出來。
“這幫小娘兒們”,他說,“都是一路貨!不守然諾、自我中心----總之是一點兒也靠不住”。
莫利小姐揣測著問:“你說的是格拉迪絲?”
“才剛聽說的,她姑媽中風了,她得回薩默塞特郡去。”
莫利小姐說:“真煩人,親愛的,可是,錯不在她呀。”
莫利先生悶悶地搖頭。
“我怎麼知道她姑媽是不是中風了?我怎麼知道這事兒是不是那個她成天跟著亂跑、根本配她不上的傢伙和她一起安排的?我從來沒見過象那年輕人一樣壞的東西!多半他們今天是一塊兒遊山玩水去了。”
“噢,不會的,親愛的。我想格拉迪絲不會做出這種事的。平時你不也總覺得她挺有良心的嗎?”
“是的,是的。”
“你誇她是個聰明伶俐的姑娘,還說她真心熱愛自己的工作。”
“是的,是的,喬治娜。可那是這個討厭的年輕人來之前的事了。最近她變多了----變得太多了----變得迷迷糊糊、心煩意亂、神經兮兮的。”
手榴彈兵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沒辦法,亨利,女孩子總是要陷入情網,誰也逃不掉的。”
莫利先生厲聲道:“她不該讓這事影響做我秘書的工作效率。特別是今天,我忙得要命!有幾個非常重要的病人要來。最煩人的就是這個!”
“我知道這肯定很讓人頭疼。亨利。對了,新來的聽差怎麼樣?”
亨利莫利憂心忡忡地說:“我雇的最差勁的人就得數他了!連病人的名字都弄不清楚,待人也一點兒也不懂規矩。要是再沒長進,我就要辭了他另外請人。我真不明白現在我們的教育是幹什麼吃的,好象只能教出來一群蠢貨,你吩咐的事情他們連聽都聽不懂,更別說讓他們記住了。”
他看了看手錶。
“我得開始了。上午排滿了病人。那個叫塞恩斯伯裡西爾的女人要補痛牙。我建議她去找賴利,可她根本不聽。”
“她當然不會聽”。喬治娜體貼地說。
“其實賴利挺能幹的----真的很能幹。他有高級文憑,有最新的專業知識。”
“可他的手是抖的”,莫利小姐說,“我覺得那是喝酒喝的。”
她弟弟大笑起來,他的情緒已經變好了。他說:“跟往天一樣,我還是一點半上來吃點兒三明治。”
薩瓦旅館,安伯裡奧茲先生正剔著牙齒,咧著嘴對自己笑。
一切都進行得非常順利。
他又象往常一樣地走運。想想,他只對那碎嘴的蠢婆娘說了那麼幾句好話就獲得了這麼多的報償。噢,是啊----把你的麵包扔到水上。他一向是古道熱腸,而且慷慨大方!將來他還能更慷慨、更大方。他的眼前浮現出一幅幅仁慈的畫面。小狄米特裡----還有他憑借他的小飯館作出的康斯坦托普洛斯式的奮鬥----多麼令人愉悅的奇遇啊----
一不留神,牙簽刺得太深,安伯裡奧茲先生痛得縮了一下。玫瑰色的未來之夢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對此時此刻切膚之痛的體會。他輕輕地用舌頭試探了一下口腔,然後掏出記事本。12點。夏洛蒂皇后街58號。
他盡力想恢復到先前那歡快的狀態,但只是徒勞。視線所及,一切都皺縮了,只剩下十二個字:夏洛蒂皇后街58號。12點。
南肯辛頓,格倫戈威爾宮廷旅館。早餐已經結束。休息室裡,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正同波萊索太太閒坐聊天。一星期以前,塞恩斯伯裡小姐住進來的第二天,她們因為鄰桌吃飯而相識成了朋友。
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說道:“跟你說,親愛的,它已經不疼了!再不覺得劇痛了!也許我該掛個電話去”
波萊索太太打斷了她。
“別傻了,我親愛的。你還是到牙醫那兒去把它解決了吧。”
波萊索太太個子很高,聲音低沉,是個善於發號施令的女人。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四十出頭,已經開始發白的蓬鬆的頭發呈一個個不整齊的小圈向上捲曲著。她著裝邋遢而粗俗,夾鼻眼鏡老往下掉。這女人談鋒頗健。
這時她滿心希望地說:“可是,真的一點兒也不疼了呀!”
“瞎說。你跟我說過昨天夜裡你根本就沒睡著覺。”
“是的,我沒睡著----的確沒睡著----可現在牙齒裡的神經恐怕實際上已經死掉了呢。”
“那就更該去看牙醫了”,波萊索太太堅決地說,“我們都喜歡拖過去,但那不過是膽怯而已。最好是痛下決心,把它解決掉!”
什麼話升到了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的唇邊。也許是帶著反抗的咕噥:“話是這麼說,可痛的又不是你的牙齒!”
但是,她說出的卻是:“但願你是對的,何況莫利先生挺細心的,而且從來沒治壞過誰。”
董事會會議結束了。會開得很順利,報告也作得不錯。應該沒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但是,敏感的塞繆爾羅瑟斯坦先生卻注意到主席的舉止多少有點細微的異常。
有一兩次,很短暫地,主席的音調裡流露出一種酸澀的感覺----但完全不是由於會議議程引起的。
也許,是一種隱秘的憂慮?但羅瑟斯坦怎麼也不能將什麼隱秘的憂慮同阿裡斯泰爾布倫特聯系在一起。他喜怒不形於色,一切都合于正常標准,是個地地道道的英國人。
那麼該是肝髒了----羅瑟斯坦先生的肝髒總是不斷地給他製造麻煩。但他從來沒有聽阿裡斯泰爾抱怨過自己的肝髒,阿裡斯泰爾的健康是與他精明的大腦和對資金強有力的控制同等著稱的。不是惱人的健康問題----他身體非常好。
但是----一定有什麼原因----主席的手有一兩次曾在臉上拂過。他坐著,用手支撐著下巴。這不是他慣常的姿勢。而且有一兩次他好象確實----是的,有點走神。
他們出了董事會辦公室,走下樓梯。
羅瑟斯坦說:“您能賞光讓我用車載您回去嗎?”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微笑著搖了搖頭。
“我的車在等著”,他看看表,“我不回城裡去”。他停了一下,“老實說,我跟牙醫有個約會。”
謎底終于解開了。
赫丘勒‧白羅走下出租汽車,付了車錢,按響夏洛蒂皇后街58號的門鈴。
過了一會兒,一個穿聽差制服的小夥子才來開了門,他滿臉雀斑,紅頭發,一副老實相。
赫丘勒‧白羅問道:“莫利先生在嗎?”
他的心裡有一種可笑的希望,盼著莫利先生最好是被人叫走了,或者是今天身體不舒服,不接待病人----但這希望落空了。聽差向後讓了讓,赫丘勒‧白羅走進去,大門帶著不可更改的厄運在他的身後輕輕地、殘酷地關上了。
聽差問:“請問您的姓名。”
白羅告訴了他,廳房右邊的一扇門被打開了,他走進了候診室。
房間佈置很得體,但在赫丘勒‧白羅看來,卻蒙著一層無法描述的陰鬱。擦得發亮的(機制的)謝拉頓牌桌子上周到地擺放著報紙和期刊。赫普爾懷特牌(也是機制的)餐具櫃上放著兩具謝菲爾德鍍銀燭台和一尊擺設品。壁爐架上擱著一座青銅座鐘和兩個銅制花瓶。窗戶都遮上了藍色的天鵝絨窗簾。軟椅一律配以詹姆斯一世時代格調的繡有紅色飛鳥和鮮花的套子。
候診的人當中有一位軍人模樣的先生,蓄著凶殘的小鬍子,面色蠟黃。他用一種打量害蟲的眼光看著白羅。看起來他更希望帶在身邊的不是手槍,而是弗列特噴霧器。白羅厭惡地掃了他一眼,心裡想:毫無疑問,確有那麼一些既討厭又可笑的英國佬,他們當初就不該生出來。
那軍人故意多瞪了一陣,才伸手抓起一本《時代》週刊,他把椅子轉過去避免看到白羅,然後坐下來開始看書。
白羅選了一本《笨拙》
他仔細地讀了一遍,裡面的笑話一點也引不起他的笑意。
聽差進來叫道:“阿羅邦比上校?”那軍人被領走了。
白羅正在想是不是真有這樣古怪的名字,這時門開了,進來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
當年輕人站在桌前,不停地用手敲打著雜志封面的時候,白羅一直從側面觀察著他。這是個看起來讓人不快的、危險的年輕人,他想,說不定還是個殺人犯。無論如何,他比白羅幹這行以來逮捕的大多數殺人犯更象殺人犯。
聽差開門進來朝著半空中嚷道:“皮洛先生?”
白羅意識到這是在叫他,於是站起來。聽差領他到廳房後部,拐個彎,坐小電梯上到二樓,接著走過一段走廊,打開一道通往一間前廳的門,又去敲敲裡面的第二扇門,然後不等回答就把它擰開,退後一步讓白羅進屋。
白羅循著流水聲走進去,轉到門後,發現莫利先生正滿懷職業熱情地在牆邊的洗手池洗著手。
再偉大的人生活中也有丟臉的時候。有一種說法是不管什麼人,在其僕人面前都不是英雄。也許還應該加上一句,很少有人能夠在看牙醫的時候仍然自詡為英雄。
赫丘勒‧白羅毛骨悚然地認識到了這個事實。
他一向自視不低。他是赫丘勒‧白羅,在很多方面都超乎常人。但此時此刻,他從自己身上看不到任何超人之處,他的自信跌到了零點。他只是個普通人,一個懦夫,一個害怕坐上牙科手術椅的人。
莫利先生進行完他職業性的洗滌以後,開始用職業性的鼓勵語氣說話了。
按節令來看,今年的天氣好象還不熱,是吧?
他輕緩地走到了他的位置上——走到手術椅旁!他熟練地操縱頭靠,上上下下調整著。
赫丘勒‧白羅深吸一口氣,走過去坐了下來,聽任莫利先生職業性地擺弄著他的頭。
“這樣躺”,莫利先生用恐怖的安慰語氣說道,“很舒服,是吧?”
白羅的聲音像是要給活埋似的,他回答說是很舒服。
莫利先生把小桌移近,拿起小鏡子,手裡還抓著一件器械,准備開始治療了。
赫丘勒‧白羅猛地抓住椅臂,死死閉上雙眼,張開了嘴。
“沒有什麼特別的病情吧?”莫利先生問。
雖然張著嘴發輔音有些模糊不清,對方還是聽懂了白羅沒有特別病情的答覆。出於有條理、愛整潔的習慣,這實際上是白羅每年兩次的例行檢查。當然,很可能什麼都不需要做----也許,說不定莫利先生會漏掉後面那顆發出劇痛的成人齒----也許他會,但看來他似乎不會----因為莫利先生的醫術是很精的。
莫利先生慢慢地逐顆檢查著牙齒,又叩又探,還不時嘟噥著加以評判。
“填充物掉了一點----不過問題不大。牙齦很好,真讓人高興”。在一個可疑點停留片刻,扭轉著探了一下----沒事兒,接著來,剛才是誤警。他開始檢查下排牙了,一顆、兩顆----怎麼不接著檢查第三顆?不,赫丘勒‧白羅稀裡糊塗地想到了一句俗語,獵狗已經發現了兔子!
“這兒有點小問題。一點兒都不覺得疼嗎?嗯,我可是沒想到”。探針更深地探進去。
最後莫利先生收回探針,總算滿意了。
“問題不大。只要做兩處填補---再給上臼齒的磨損來點處理。我想今天上午就能做完。”
他按下開關,傳來一陣嗡嗡的響聲。莫利先生以可愛的細致作風擰開鑽孔,安上鑽頭。
“受不了就告訴我”。簡單的一句,說完就開始了可怕的工作。
其實白羅根本無須這種特許相助,他不必抬手、縮體來示意,更別說呻吟叫喊了。莫利先生掌握得恰到好處,每次都在適當的時候停下鑽來,簡短地吩咐一聲“漱漱口”。稍稍修整一下,或者另外換個鑽頭,然後再繼續。真正折磨人的其實並不是疼痛,而是對牙鑽的恐懼。
後來,莫利先生開始准備填料,於是談話又重新開始了。
“今天上午我得自己來幹這活兒”,他結實道,“內維爾小姐給叫走了。您還記得內維爾小姐嗎?”
白羅假裝著表示記得。
“她有個親戚病了,把她給叫到鄉下去了。這種事居然發生在這麼忙的時候。今天我已經慢了,在您前面的病人來晚了。碰上這種情況真讓人傷腦筋,一上午全給攪了。待會兒我還得處理一個特別的病人,因為她正疼得厲害。雖然平時每天上午我都留有一刻鐘的機動時間,可今天還是使我忙上加忙。”
莫利先生凝神盯著研缽,手裡不停地磨搗。他繼續發表著高見。
“白羅先生,我要給您講點我早就注意到的東西。大人物----也就是那些重要人物----總是很守時的----從來不會讓你等。比如說,王親國戚們,他們就最注重小節了。還有從大城市來的人也是這樣。今天上午就有一個最顯要的人物要來我這兒----他是阿裡斯泰爾布倫特!”
莫利先生用歡呼勝利一般的聲音說出了這個名字。
白羅嘴裡塞了好幾隻棉花球,舌頭下面還壓著一支咯咯作響的玻璃細管,根本無法說話,只能發出一聲模糊不清的叫聲。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這是個能震撼當今社會的名字。他不是公爵,不是伯爵,也不是首相。他什麼都不是,就是一個平平常常的阿裡斯泰爾布倫特先生,一個不為普通公眾所熟知的的人----一個只是偶爾在不引人注目的短評中出現的人。他可不是那種風頭十足的人物。
他只是一個默無聲息而素無明顯特徵的英國人,他只是英國最大財團的領袖。一個廣有資財的人,一個可以對政府發號施令的人。他過著一種寧靜的、隱居似的生活,從不在公眾舞臺上露面,從不發表演講。但他的手中握著無限的權力。
莫利先生俯身給白羅填補著牙齒,聲音裡仍然充滿著崇拜。
“他從來都是掐著鐘點來赴約。他經常讓他的車開走,自己走回辦公室。他言語不多,從不擺架子。他愛打高爾夫秋,喜歡養花弄草。您絕對想像不到他可以買下半個歐洲!就象沒有人會認為您跟我能做到一樣”。
瞬息間白羅心裡升起一絲不滿,他不喜歡自己的名字被這樣隨便地與人相提並論。不錯,莫利先生是個好牙醫,但倫敦還有另外的好牙醫。而赫丘勒‧白羅只有一個。
“請漱漱口”。莫利先生說。
“您知道,這是對希特勒和墨索里尼那幫耀武揚威的傢伙的挑戰”,莫利開始做第二顆牙,他接著說,“我們這兒不興大驚小怪、咋咋呼呼的。看看我們的國王和王后有多民主吧。當然,象您這樣的法國人是習慣于共和國那一套主張的----”
“我不四(是)華(法)國人----我四(是)比利斯(時)人”。
“噓!別說話----”,莫利先生無可奈何地說,“開放口必須保持完全的乾燥”。他不停地往上面噴著熱氣。
他接著說下去:“真有趣,我可沒覺出您是比利時人。我一直聽說利奧波德國王蠻不錯。我是個篤信王室傳統的人。您知道,他們都得到過非常好的培養。您只要瞧瞧他們記住人名和面孔的驚人本事就明白了。這都是訓練的結果----當然,也有些人天生就有這種能力。我本人就是個例子。我從來不記人的名字,但我很滿意自己從來不會忘記見到過的面孔。比如幾天前我這兒來了個病人----我記得以前見過他。我對這位病人的名字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但我馬上就在心裡說‘我在哪兒見過您?’我現在還沒想起來,但會想起來的----我敢肯定。請再漱漱口”。
漱罷口,莫利先生挑剔地觀察著病人的口腔。
“唔,我想還不壞。閉上嘴----輕輕地閉----很舒服吧?沒有不平的感覺吧?請您再張開嘴,行了,看來做得蠻好”。
小桌推開了,座椅也給搖了起來。
赫丘勒‧白羅下了手術椅,他終于重獲自由了。
“好,再見,白羅先生。我想,您在我這兒沒發現罪犯吧?”
白羅笑了:“我上來以前,每個人看起來都像是罪犯!不過,也許現在會有所不同了!”
“啊,是的,以前和以後總是有著巨大差別的!這會兒就連我們這些牙科醫生也不象剛才那樣是魔鬼了!要我給您叫電梯嗎?”
“不用不用,我自己走下去”。
“隨您的意----電梯就在樓梯邊上”。
白羅走了出去,帶上門的時候他聽見水龍頭開動的聲音。
他一步步地走下兩段樓梯。當他走到最後的拐角處時,正好看到那位英屬印度的陸軍上校被送出門去。這人長得一點也不難看,白羅愉快地想。或許他是個打死過很多老虎的好射手呢。這可是塊有用之材----帝國的一位常備前哨兵。
他走進候診室去取原先放在那兒的帽子和手杖。那急燥不安的年輕人還在,這讓白羅覺得有些奇怪。另外一名病人也是個男人,他正在讀一本《視界》雜志。
在新生出的好心緒的驅使下,白羅開始研究起那個年輕人來。他看起來還是很凶殘----而且他像是就要去殺人似的----但他可並不真是個殺人犯----白羅善意地想。毫無疑問,要不了多一會兒,這年輕人就會輕快地從樓梯上下來,擺脫了病痛的折磨,歡歡笑笑,對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抱一點惡意。
聽差走過來,清晰地大叫:“布倫特先生”。
桌旁那讀《視界》的男子放下雜志,站了起來。他中等個頭,正值中年,身材不胖不瘦,穿著講究,神情安詳。
他跟著聽差走了。
這是一個在英國最有權有勢的人物----但他跟其他人一樣要來看牙醫,而且顯然也同其他人一樣對此抱著相同的心情!
赫丘勒‧白羅一邊想一邊拿起帽子和手杖朝門口走去。他回轉身來望了一眼,不禁大吃一驚,他想,那年輕人一定是牙疼得太厲害了。
在廳房,白羅在鏡子前停下來,理了理他的小鬍子,莫利先生的一通料理把它弄得稍稍有點亂了。
終於整理完畢,他正感到心滿意足的時候,電梯又下來了。聽差嘴裡不成曲調地吹著口哨,從廳房後面現了出來。他看見了白羅,趕緊閉嘴不吹了,走過來替白羅打開前門。
一輛出租汽車剛巧開過來停在屋前,有一隻腳正伸出車門。白羅以風雅的目光頗感興趣地打量著那只腳。
優美的足踝,上等的長統絲襪。腳長得不錯。但他不喜歡那鞋。這是只嶄新的漆皮鞋,配著一個大大的閃亮的帶扣。他搖了搖頭。
不夠瀟灑----太俗氣了!
那位女士正從車裡走出來,這時她的後腳被車門夾了一下,帶扣掉了。它叮叮當當地滾落到了人行道上。白羅躍前一步拾將起來,深鞠一躬,殷勤地遞上去。
天啊!原來是個年近五十的女人。戴了一副夾鼻眼鏡。蓬亂的灰黃頭發----難看的衣服----是那種老氣橫秋的暗綠色!她剛謝了他,夾鼻眼鏡又掉了,接著手提包也掉到了地上。
即使再不能算是獻殷勤,也應該說是出於禮貌,白羅又替她撿了起來。
她走上夏洛蒂皇后街58號的台階。出租汽車司機正滿心不快地盤算著那少得可憐的小費,白羅打斷了他。
“喂,空車嗎?”
司機悶悶地答道:“噢,我總算是解脫了”。
“我也是”,赫丘勒‧白羅說,“我現在什麼都不怕了!”
他注意到司機那種深深的狐疑表情。
“不,我的朋友,我沒有喝醉酒。只因為我剛才去看過牙醫,這下可以有六個月不用再來了。想起來真叫人高興”。
第二章 三是三,四是四,深宮大門緊關死
差一刻三點,電話鈴響了。精美的午餐之後,赫丘勒‧白羅正坐在一張舒適的椅子上愜意地消食。聽到電話鈴,他沒有動,等著忠心的喬治來接電話。
“Eh bien(法語:喂)”,喬治接著說道,“請稍等片刻,先生”,同時放低聽筒。
“先生,是傑普偵探長。”
“啊哈!”
白羅拿起聽筒。
“Eh bien,mon vieux(法語:喂,我的老朋友)”,他說,“近來怎麼樣?”
“你呢,白羅?”
“我挺好。”
“聽說你今天上午去看牙醫了,是真的嗎?”
白羅嘟噥著:“蘇格蘭場真是無所不知啊。”
“姓莫利,地址是夏洛蒂皇后街58號?”
“對啊,”白羅的聲音變了,“怎麼了?”
“只是純粹的看病?不是去給他打氣之類的?”
“當然不是。你要想知道的話,我告訴你吧,我去補了三顆牙。”
“你覺得他怎麼樣——還跟平時一樣嗎?”
“應該說是吧。怎麼了?”
傑普的聲音很生硬,毫無感情色彩。
“沒過多久,他開槍打死了自己。”
“什麼?”
傑普敏感地問道:“你覺得很吃驚?”
“坦率地說,是的。”
傑普說,“我可不太喜歡這種事。我想跟你談談,你看你能來一趟嗎?”
“你在哪兒?”
“夏洛蒂皇后街。”
白羅回答:“我馬上就到。”
打開58號房門的是一名警官。他畢恭畢敬地問:“白羅先生嗎?”
“是的,正是我本人。”
“探長在樓上。二樓——你知道吧?”
赫丘勒‧白羅說:“上午我就在那兒。”
房間裡有三個人。白羅走進來,傑普抬起了頭。
他說:“很高興見到你,白羅。我們正要把他抬走。想先看看他嗎?”
一個拿著照相機跪在屍體旁邊的人站了起來。
白羅走上前去。屍體躺在壁爐旁。
莫利先生看上去和生前沒有多大差別。就在他右邊太陽穴下麵有一個發黑的小洞。一隻小手槍扔在他伸出的右手旁邊的地板上。
白羅輕輕地搖了搖頭。
傑普說:“行了,現在你們可以把他搬走了。”
他們抬走了莫利先生。只剩下傑普和白羅兩個人單獨在一起。
傑普說:“該做的我們都做了,象指紋啦什麼的。”
白羅坐下來,“給我講講。”
傑普噘著嘴說:“他可能是自殺的。也許真是他自己開的槍。槍上只有他的指紋——但我並不滿意。”
“你的理由呢?”
“首先,看不出任何理由促使他自殺——他身體很好,正在賺大錢,誰都沒聽說他有什麼憂心之事。他和任何女人都沒有瓜葛——至少”,傑普謹慎地作了一點修正,“到目前為止,我們知道他沒有。他從來沒有表現出煩躁憂慮、悲觀厭世或者自暴自棄。我渴望聽聽你的意見,部分原因就在於此。你今天上午才見了他,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注意到什麼。”
白羅搖搖頭。
“一點也沒有。他——怎麼說呢?——完全正常。”
“那就奇怪了,對不對?再有,無法設想一個人會上著上著班突然開槍自殺,為什麼不等到晚上?那要合乎情理得多。”
白羅表示同意。
“這出悲劇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不好說。沒人聽到槍聲。我想也沒人聽得見。從這兒到走廊有兩道門,門邊上還鑲著一層檯面呢——我猜測這是為了不讓在手術椅上受罪的病人的聲音傳出去。”
“很可能。就是上了麻醉的病人有時也會叫得很厲害的。”
“沒錯。再加大街上車來車往,從房間外面應該聽不到裡邊響槍。”
“屍體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大概一點半左右吧——是聽差阿爾弗雷德比格斯發現的。據大家所說,此人有點呆頭呆腦。好象是一位莫利約好十二點半就診的病人因為等得不耐煩而吵了起來。一點十分,聽差上樓來敲門。沒聽到回答,他顯然不敢進去。他已經被莫利先生訓過幾次了,生怕再做錯事。於是他又下了樓,那位病人則在一點十五分的時候氣沖沖地走了。這不怪她,她足足等了四十五分鐘,早該去吃午飯了。”
“她叫什麼名字?”
傑普咧嘴笑了。
“聽差說是希爾迪小姐——可預約本上她的名字是柯爾比小姐。”
“這兒是用什麼方法讓病人上樓就診呢?”
“莫利做好接待下一位患者的准備以後,就按響那邊那個蜂鳴器,聽差再把病人引上來。”
“莫利最後一次按蜂鳴器是什麼時候?”
“十二點過五分,聽差把候著的病人領上去了。從預約本上看是薩瓦旅館的安伯裡奧茲先生。”
白羅的嘴邊浮現出一絲微笑,他嘟噥說:“不知道這下我們的聽差把這個名字弄成什麼樣了!”
“照我說,完全成了亂七八糟的雜燴。要是想逗逗樂,我們現在就可以問問他。”
白羅問:“那位安伯裡奧茲先生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聽差沒有送他出去,所以他不知道。不少病人喜歡不喚電梯徑直下樓,然後自己離開。”
白羅點點頭。
傑普接著說:“但我打了電話到薩瓦旅館。安伯裡奧茲先生很講究精確,他說當他走出來關上前門的時候曾看了一下表,當時是十二點二十五分。”
“他沒能給你提供什麼重要的情況嗎?”
“沒有,他只是說大夫看起來很正常、很平靜。”
“Eh bien(法語:嘿)”,白羅說,“看來很清楚了。事情發生在十二點二十五分到一點半這段時間裡——而且估計更接近前一個時間。”
“是這樣。因為要不然——”
“要不然他就會按響接待下一個病人的蜂鳴器了。”
“對,不管是真是假,醫學證據是支持這種判斷的。法醫作了屍檢——在兩點二十的時候。他不肯作出——現在誰都這樣——所謂太主觀的判斷。但他說莫利不可能是在一點鐘以後遭到槍擊的——說不定要早得多。可他並不願準確斷定時刻。”
白羅沉思著道:“那麼,十二點二十五分的時候,我們的大夫還是個正常的大夫,情緒飽滿,溫文爾雅,幹起活兒來得心應手。而那以後呢?他變得灰心喪氣——痛苦不堪——隨你怎麼想吧——而且向自己開了一槍。”
“真好玩,”傑普說,“你得承認,這太好玩了。”
“好玩,”白羅道,“這詞兒可沒用對。”
“我知道它並不——算我口不應心。你要覺得好,我就說這很奇怪吧。”
“手槍是他自己的嗎?”
“不是。他沒有手槍。從來沒有。她姐姐說家裡從來沒有這類東西。多數人家裡都不會有這種玩意兒的。當然,如果他決心要幹掉自己,也有可能去買一把。要真是這樣,我們很快就可以查清楚的。”
白羅又問:“還有什麼你覺得不滿意的情況嗎?”
傑普擦了擦鼻子。
“嗯,還有就是他躺的姿勢。不是說人不可能象那樣倒下去——但那姿勢多少有點不對勁!而且地毯上只留下一兩處痕跡——就好象用什麼東西拖過一樣。”
“這可是個明顯的啟示。”
“是的,除非是那該死的聽差幹的。我有一種直覺,他發現莫利的時候可能試著移動過他。當然,他否認了,可當時他給嚇壞了。他是那種小傻瓜蛋,那種老出差錯,老是挨罵的傢伙,所以他學會了近似本能地撒謊。”
白羅沉思著審視整個房間。他的目光停留在門後牆邊的洗手池、門另一側那高高的文件檔案櫃、手術椅和窗前放置的器械上,移向壁爐,再回到原來屍體躺著的地方;靠近壁爐的牆上還有一扇門。
傑普一直跟隨著他的視線。
“這兒只通向一間小辦公室”。他拉開那扇門。
正如他所說,一間小屋,裡邊放著一張寫字台,一個擱酒精燈和茶具的茶几,還有幾把椅子。沒有別的門。
“他的秘書就在這兒工作”,傑普解釋道,“內維爾小姐,她今天好象不在”。
他的眼光和白羅相遇了。
後者說道:“我記得他告訴過我。這又——可能是他不是自殺的一個證據”。
“你是說她是被支走的嗎?”
傑普頓了一下,又說:“如果不是自殺,他就是被謀殺的。可為什麼呢?後一個結論看起來並不比前一個更有道理。他是個溫和文靜、與世無爭的傢伙。會有誰想要殺他呢?”
白羅糾正他:“誰殺死了他呢?”
傑普說:“答案是——誰都可能!他姐姐可能從樓上他們的住處下來殺了他,他的一個僕人可以進來殺了他。他的合夥人賴利可能殺他。那個聽差阿爾弗雷德可能殺他,也可以是某個病人殺了他”,他停頓了一下,又說,“可能是安伯裡奧茲殺死了他——最容易的就是他了。”
白羅點點頭。
“假如是這樣的話——我們必須弄清楚為什麼。”
“完全正確。你又回到老問題上來了。為什麼?安伯裡奧茲正呆在薩瓦旅館。為什麼一個富裕的希臘人要跑來殺掉一個與世無爭的牙醫呢?有一件事情會成為我們的障礙的,那就是動機!”
白羅聳聳肩:“看來,死神毫無藝術細胞,它找錯了對象。神秘的希臘人,富有的銀行家,著名的偵探——他們當中的某個人遭到槍殺該是多麼的合情合理!因為神秘的外國人可能參與間諜活動,富有的銀行家一死總會有人得利,而著名的偵探對罪犯來說是危險的。”
“反之,可憐的老莫利對任何人都沒有危險”,傑普憂傷地評論說。
“也不盡然。”
傑普給他弄糊塗了。
“你又弄什麼玄虛?”
“沒什麼。一個偶然提起的話題。”
他向傑普重述了莫利先生無意間說起的那番話——關於辨認人的面貌的事,以及他提到的那個病人。
傑普顯得半信半疑。
“我想有這種可能,但這線索還不夠。一定有人想隱瞞住自己的真實身份。今天上午你沒注意別的病人嗎?”
白羅低聲說:“在候診室裡我注意到一個象極了殺人犯的年輕人!”
傑普為之一驚,連忙問:“怎麼樣?”
白羅笑了:“Mon cher(法語:我的朋友),那是我剛到這兒的時候!那時我緊張得很,滿腦子胡思亂想——enfin(法語:總之),心緒不佳。一切對我來說都是凶惡不祥的,候診室、病人、甚至樓梯上的那張地毯!我想那年輕人是其實只是牙痛得厲害。就這樣!”
“我明白那種難受勁”,傑普說,“但是,我們還是要對你的那個殺人犯進行仔細調查。不管是不是自殺,我們要調查每一個人。我想首先應該再同莫利小姐談一談,我只有一兩句要說。對她來講這當然是一次打擊,但她的精神是不會垮的。我們現在就去看看她。”
身材高大、性格堅韌的喬治娜莫利聽這兩個男人講著一些不得不說的套話,回答了他們的問題。她加重語氣說:“我不敢相信——這太難以置信了——我弟弟竟然會自殺!”
“您是認為有另一種可能性嗎,小姐?”
“你是說——他殺。”她停了一下。然後緩緩地說:“可說真的——這種可能性看起來跟另一種差不多同樣不可能。”
“但並不是完全一樣不可能吧?”
“是的——因為——噢,你們知道,我只會說我拿得准的東西——因為我弟弟的性格。我知道他心裡沒有見不得人的東西——我知道他沒有理由——沒有任何理由要毀滅自己的生命!”
“今天早晨——在上班以前——您見過他嗎?”
“是的——吃早飯的時候。”
“他跟往常一樣——一點也沒有心煩意亂的表現嗎?”
“他是心煩意亂——但不是你說的那種意思,他只是有點著急。”
“為什麼?”
“他要迎來一個非常繁忙的上午,可他的秘書兼助手卻被叫走了。”
“內維爾小姐嗎?”
“是的。”
“她都給他幹些什麼事呢?”
“她替他處理所有的來往信件,當然還管預約登記、填寫表格什麼的。她還負責給器械消毒、研磨填料,並且要在他工作的時候給他遞到手裡。”
“她跟他很久了嗎?”
“三年了。她是個很可靠的姑娘,我們都挺喜歡她。”
白羅說:“您弟弟告訴我她是因為親戚生病被叫走的。”
“是的,她收到一封電報,說是她姑媽中風了,於是她坐早班車去了薩默塞特。”
“您弟弟就為這事這麼心煩嗎?”
“是——的”。莫利小姐的回答裡有一點微弱的猶豫。但她又急忙接著說了下去,“你們——你們可別以為我弟弟不近人情,他只是以為——僅僅只有那麼一瞬間的功夫——”
“怎麼樣呢,莫利小姐?”
“嗯,他以為她是有意不來上班。噢,你們別誤會了——我相信格拉迪絲絕對不會做這種事。我跟亨利也是怎麼說的。可實情是她跟一個不相配的年輕人訂了婚——亨利很為這事傷腦筋——他覺得說不定是那年輕人勸說她出去玩一天。”
“那可能嗎?”
“不,我敢肯定不可能。格拉迪絲是個很有良心的姑娘。”
“但那年輕人會提出這種建議嗎?”
莫利小姐鼻子裡嗤了一聲。
“我應該說很有可能。”
“這年輕人是幹什麼的——還有,他叫什麼名字?”
“卡特,弗蘭克卡特。我想,他在——曾經在——保險公司任職。幾個星期以前,他把飯碗給搞丟了,而且看來沒能再找到工作。亨利說——我敢說他說得對——他是個十足的無賴。格拉迪絲實際上把自己積攢的錢借了一些給他,亨利為此很擔心。”
傑普單刀直入地問:“您弟弟勸過她毀棄婚約嗎?”
“是的,我知道他試過。”
“這樣,這位弗蘭克卡特就很可能對您弟弟心懷不滿了。”
手榴彈兵粗魯地嚷道:“胡說八道——要是你竟說是弗蘭克卡特殺死了亨利的話。當然,亨利是建議那姑娘離開年輕的卡特;但她根本沒有照他說的去做——她傻乎乎地死心塌地地愛著卡特。”
“您認為還有誰會恨您弟弟嗎?”
莫利小姐搖著頭。
“他和他的合夥人賴利先生處得好嗎?”
莫利小姐尖刻地說:“跟愛爾蘭人相處,能好到哪兒去呢!”
“您這是什麼意思,莫利小姐?”
“愛爾蘭人脾氣暴躁,對什麼都喜歡爭吵不休。賴利先生就愛爭論政治問題。”
“就這些?”
“就這些。賴利先生在很多方面都不討人喜歡,但他的醫術還是蠻好的——至少我弟弟是這麼說。”
傑普追問道:“他到底什麼地方不討人喜歡呢?”
莫利小姐猶豫了一下,接著說:“他成天喝得醉醺醺的——但請你們別說出去。”
“在這個問題上,他和您弟弟有矛盾嗎?”
“亨利提醒過他一兩次。做牙科這行”,莫利小姐用一種說教的口氣繼續講下去,“需要一雙不發抖的手,而靠酒精的香味是鼓不起自信心的。”
傑普使勁點著頭,深表贊同。然後他說:“可以請您談談您弟弟的經濟狀況嗎?”
“亨利收入不錯,還存了一筆錢。我們各自還有父親留下的一筆遺產。”
傑普清了一下嗓子,小聲問:“我想,您不一定知道您弟弟是不是留過遺囑吧?”
“他留了——我還可以告訴你們主要的內容。他給格拉迪絲內維爾留了一百鎊,其他的一切都歸我。”
“我知道了。現在——”
門被重重地敲了一下。阿爾弗雷德的臉出現了。他那滴溜溜亂轉的眼睛上下左右仔細打量著兩個來訪者,他突然大聲說道:“是內維爾小姐。她回來了——情緒很壞。她想問一下可以進來嗎?”
傑普點點頭,莫利小姐吩咐道:“叫她到這兒來,阿爾弗雷德。”
“是。”阿爾弗雷德回了一聲,就不見了。
莫利小姐歎了口氣,一字一頓地說:“真不知拿這孩子怎麼辦好。”
格拉迪絲內維爾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膚,是個看起來有點貧血的姑娘,大約二十八歲。雖然明顯她內心很煩亂,但她很快就表現出了她的自製力和理智。
藉口要檢查莫利先生的檔,傑普把她從莫利小姐那裡帶到樓下手術室旁邊的那間小辦公室。
她不斷地重複著:“我簡直沒法相信!莫利先生不可能做這種事!”
她強調說看不出他在任何方面遇到了麻煩或是有什麼憂愁。
傑普開始問話了:“您今天被叫走了,內維爾小姐——”
她打斷了他:“是的,這實際上是個可惡的玩笑!我真覺得人們幹這種事太缺德了,我真這麼想。”
“您想說的是什麼呢,內維爾小姐?”
“唉,姑姑壓根兒就沒事兒。她是前所未有的健康。我剛到的時候她簡直給弄糊塗了。她沒病我當然很高興——但這都快讓我發瘋了。發那樣一封電報,把我的心緒,把一切都弄得亂七八糟的。”
“那封電報還在嗎,內維爾小姐?”
“我把它扔了,我想,大概是在車站吧。上面只是說‘昨晚姑中風速來’。”
“您能肯定——呃——”,傑普輕輕地咳嗽了一下,“——那封電報不是你的朋友卡特先生發的嗎?”
“弗蘭克?為什麼?啊!我明白了,您是說——我們倆搞了鬼?不,說實在的,探長先生,我們都不會幹這種事。”
她的憤慨看來是發自內心的,傑普費了點勁才使她平息下來。但他一問到關於這個特殊的上午的病人情況,她就恢復了正常。
“他們都登在這本子上。我敢說你們已經看過了。裡邊的人我基本上都認識。十點,索姆斯太太——來安新假牙。十點半,格蘭特女士——這是位老太太——住在朗茲廣場。十一點,赫丘勒‧白羅先生,他定期來——噢,對了,就是這位——對不起,白羅先生,我真是太糊塗了!十一點半,阿裡斯泰爾布倫特先生——您知道,就是那位銀行家——這個預約很短,因為莫利先生上次就准備好了填料。接下來是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她專門打電話來——說是牙痛,所以莫利先生把她加了進來。她一講話就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還愛大驚小怪。十二點是安伯裡奧茲先生——他是新來的病人——是在薩瓦旅館預約的時間。莫利先生有很多外國主顧,還有美國人。接下來,十二點半是柯爾比小姐,她從沃辛來。”
白羅問道:“我來的時候,這兒有一個高個子軍人裝束的先生。他是誰?”
“我想是賴利先生的一個病人。我這就去把他的病人名單拿來,好嗎?”
“謝謝,內維爾小姐。”
她只離開了幾分鐘,回來的時候手裡拿著一個跟莫利先生的登記薄相似的本子。
她念道:“十點,貝蒂希恩(這是個九歲的小姑娘);十一點,阿伯克隆比上校。”
“阿伯克隆比!”白羅咕噥道:“C'était ca(法語:好嘛)!”
“十一點半,霍華德雷克斯先生。十二點,巴恩斯先生。今天上午的病人就這麼些。當然,賴利先生的病人要比莫利先生少。”
“您能給我們談談賴利先生這些病人的情況嗎?”
“阿伯克隆比上校是老病人了,而希恩太太所有的孩子都是由賴利先生看牙的。我無法跟你們介紹雷克斯先生和巴恩斯先生,盡管我覺得聽到過他們的名字。你們知道,所有的電話都該我接——”
傑普說:“我們可以自己去問賴利先生。我想盡快見到他。”
內維爾小姐走了出去。傑普對白羅說:“除了安伯裡奧茲以外,都是莫利的長期病人。我要同安伯裡奧茲先生談話。照情況看,他是最後一個見到莫利活著的人,我們必須要證實他最後見到莫利的時候,莫利的確還活著。”
白羅搖著頭慢慢地說:“你仍然還得要證實動機。”
“我知道。這玩意兒還會給我們出難題的,但我們也許能在蘇格蘭場找到一點安伯裡奧茲的材料”。接著,他敏感地加了一句:“你有心事,白羅!”
“有些事情我不明白。”
“什麼事?”
白羅面帶微笑道:“為什麼是傑普探長呢?”
“嗯?”
“我說,‘為什麼是傑普探長呢?’,象你這樣高職位的警官——他會經常被派去調查自殺案嗎?”
“事實上,那時我恰好就在現場附近。我在拉文罕——威格莫爾大街。他們找人的本事可是蠻高的。是他們往那兒給我掛電話讓我來的。”
“可為什麼他們要打電話找你呢?”
“噢,那——那其實很簡單。因為阿裡斯泰爾布倫特。分局長一聽說今天上午他在這兒,就趕緊報告了蘇格蘭場。布倫特屬於我們在這個國家裡要保護的人物。”
“你是說真有人想要——幹掉他?”
“當然有啦。首當其沖就得算赤色份子了。正是布倫特和他的集團在背後支撐著當今政府。美其名曰保守的財政。所以只要今天上午有任何對他圖謀不軌的可能,上頭就會要求進行徹底的調查。”
白羅點點頭。
“這正是我隱隱約約猜到的。我的感覺正是”——他意味深長地揮舞著雙手——“這裡邊似乎——出了點差錯。按理被殺的是——應該是——阿裡斯泰爾布倫特。或者,這可能只是一個開端——某種大規模行動的開端?我聞到——我聞到——”,他用鼻子嗅著空氣,“——這樁買賣背後巨大的銅臭味!”
傑普說道:“你感覺太好了點吧?”
“我認為那位ce pauvre(法語:可憐)的莫利在這場遊戲裡只是個犧牲品。也許他知道什麼——也許他告訴了布倫特什麼——或者他們害怕他會告訴布倫特什麼——”
他停住了口,格拉迪絲內維爾小姐又回來了。
“賴利先生正忙著給一位病人拔牙”,她說,“大概十分鐘以後能完,這樣可以嗎?”
傑普回答說當然可以。同時,他又說還想再跟聽差阿爾弗雷德談談。
阿爾弗雷德的心情既緊張又興奮,而發生的一切可能招致的責備又使他有一種病態的恐懼!他在莫利先生這兒剛幹了兩周,而這兩周裡他不斷地犯各式各樣的差錯。無休止的責怪泄盡了他所有的自信。
“可能他是比平時要好發火一點”,阿爾弗雷德回答著詢問,“但我再不記得什麼了,我從沒想到他會走絕路。”
白羅插話了。
“凡是你能記起的今天上午的所有情況”,他說,“你都得告訴我們。你是位非常重要的證人,你的回憶會對我們大大有用的。”
阿爾弗雷德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胸脯也挺了起來。他已經大致向傑普描述過上午發生的事了。現在他打算再發揮一番。他沉浸在一種受重用的陶醉之中。
“我彎(完)全可以告訴您”,他說,“既然您問到我了。”
“請先談談今天上午有什麼異常的事發生嗎?”
阿爾弗雷德想了一陣,頗有些失望地回答:“說起來還真沒有。彎(完)全跟平常一樣。”
“有陌生人到這兒來嗎?”
“沒有,先生。”
“病人裡邊也沒有嗎?”
“我不知道您說病人裡邊是什麼意思。來的病人都是有預約的,如果您是指這個的話。他們都登在本子上的。”
傑普在一旁大點其頭。
白羅問道:“有人能從外邊直接進來嗎?”
“不可能。他們沒有鑰匙,知道嗎?”
“但出去就容易了,是吧?”
“是的,只要擰動把手,走出去,再把身後的門帶上就行了。我要說,他們一般都是這麼做的。經常是我用電梯接下一個病人上樓的時候,他們自己就沿著樓梯走下去了,明白了嗎?”
“明白了。現在請你把今天來的人從第一個開始挨個給我們談談。要是記不清名字的話,就描述一下他們的相貌。”
阿爾弗雷德沉思片刻,然後開始講起來:“先來的是帶著小姑娘的太太,她是找賴利先生的,還有一個索歐普或別的什麼名兒的太太,是找莫利先生的。”
白羅說道:“完全正確,接著說。”
“後來又來了位老太太——她穿著華貴,是坐戴姆勒汽車來的。她走的時候,進來了一位高個子軍人,緊接著,您就來了”。他朝白羅點點頭。
“對。”
“後來那美國人來了——”
傑普警覺地問:“美國人?”
“是的,先生。是個年輕小夥子。他准是個美國佬——從他說話的調調兒就能聽出來。他來得挺早的,但到十一點半還沒按預約接待他——而他自己也沒守約。”
傑普敏感地發問:“怎麼回事?”
“責任不在他。賴利先生的蜂鳴器十一點半響的時候——實際上還遲一點,大概是差二十分到十二點才響的——我去請他,可他已經不在了。一定是因為害怕走掉了”,他很內行地加了一句,“他們有時候就這樣。”
白羅問道:“這麼說,他一定是在我之後不久離開的了?”
“沒錯,先生。我把坐羅爾斯汽車來的那位大人物送上去之後您才走的。啊——那車可真漂亮啊——布倫特先生的那輛車。我下來送您出去,這時來了一位女士。她是塞姆伯裡西爾小姐,或者叫別的什麼名兒的——後來,哦——對了,事實上,我跑到廚房去吃了點東西,我還在下麵廚房的時候就聽見有蜂鳴器響了——是賴利先生的——我趕緊上來,就跟我剛才說過的那樣,那位美國先生已經走了。我去告訴了賴利先生,他還是老樣子,罵了幾句了事。”
白羅道:“接著講。”
“讓我想想,後來又怎麼了呢?哦,對了,莫利先生的蜂鳴器響了,該給西兒小姐看病了,當我領著這個叫這麼個弄不清爽的名字的小姐坐電梯上去的時候,那大人物下樓離開了。然後我又下來,這時候來了兩位先生——一位是個小個子,嗓門尖尖怪怪的——我記不起他的名字了,只記得是來找賴利先生的,另一位是個胖胖的外國人,他是莫利先生的病人。
“西爾小姐沒用多少時間——不超過一刻鐘。我送她出去,又把那外國先生送到樓上。另外一位先生剛來我就把他帶到賴利先生那兒了。”
傑普問:“你沒送安伯裡奧茲,那位外國先生離開嗎?”
“沒有,先生。我該說沒有。他一定是自己走了。這兩位先生都不是我送出去的。”
“十二點以後你在哪兒?”
“我總是坐在電梯裡,先生,等著門鈴或是哪個蜂鳴器響。”
白羅說:“也許你還在看書?”
阿爾弗雷德的臉又紅了。
“那又沒什麼壞處,先生。反正我沒有別的事兒好幹。”
“有道理。你讀的是什麼書呢?”
“《死亡發生在11點45分》,先生。那是本美國偵探小說。先生,那簡直是瞎編!全是講員警的。”
白羅微微一笑。他說:“你坐在那兒聽得見前門關上的聲音嗎?”
“您是說有人出去嗎?我想我聽不見,先生。我的意思是我不會注意到!您知道的,電梯在廳房的最裡邊,還拐了個彎。門鈴就裝在它後面,蜂鳴器也是。所以這兩樣是不會漏掉的。”
白羅點點頭,傑普接著問:“後來又怎麼樣了?”
阿爾弗雷德皺著眉,使勁在想。
“再就只有最後一位小姐,希爾迪小姐了。我等著莫利先生發信號,可一直沒響動,到一點鐘,那位等著的小姐就發起火來了。”
“這以前你沒上去看看莫利先生是不是已經准備好了嗎?”
阿爾弗雷德斷然地搖頭。
“沒有,先生。我從來沒想過要這麼做。前邊那位先生說不定還在上面呢。我必須得等他發信號。當然,要是我知道莫利先生要走絕路的話——”
阿爾弗雷德病態地搖著頭。
白羅問:“通常蜂鳴器是在病人下來之前,還是之後響?”
“要看情況,一般來說,如果病人要走下樓來,那麼蜂鳴器就會先響。如果他們要了電梯,那就可能在我帶他們下來的時候響。但是這也不一定。有時莫利先生在發信號接待下一個病人之前要歇幾分鐘。如果很忙的話,病人一出屋他就會按信號了。”
“我明白了——”,白羅停了一下又問,“你對莫利先生的自殺感到吃驚嗎,阿爾弗雷德?”
“我簡直一下子頭都懵了。在我看來他沒有任何理由要走這條路——噢!”阿爾弗雷德的眼睛一下子鼓得又圓又大,“呃——這個——他該不是給人殺死的吧,啊?”
白羅搶在傑普插話之前繼續下去。
“如果是的,你就不會這麼吃驚了嗎?”
“哦,我不知道,先生。我真不知道。我看不出誰會要殺莫利先生。他是——呃,是個非常普通的人,先生。他真是給謀殺的嗎,先生?”
白羅沉重地說:“我們必須考慮到所有的可能性。所以我才對你說你是個非常重要的證人,還要你務必盡力回憶今天上午所發生的一切。”
他一字一頓地說完這番話,阿爾弗雷德緊皺雙眉,使勁地在回想。
“我再也想不起還有什麼了,先生。真的想不起了。”
阿爾弗雷德的聲音很沮喪。
“很不錯了,阿爾弗雷德。你是不是能夠肯定今天上午除了病人以外再沒有別的人進過這所房子?”
“沒有生人,先生。只有內維爾小姐的那位年輕人來過——沒找著她他很不高興。”
傑普敏感地追問:“那是什麼時候?”
“十二點剛過不久。我告訴他內維爾小姐今天不來上班的時候他顯得很生氣,他還說他要等著見莫利先生。我跟他說莫利先生一直要忙到吃午飯,但他說沒關系,他可以等。”
白羅問:“他等了嗎?”
阿爾弗雷德的眼裡閃過吃驚的神情。他說:“噢——我根本沒想過這茬兒!他進了候診室,但後來又不在那兒了。他一定是等得不耐煩了,下次再來吧。”
阿爾弗雷德出去以後,傑普直截了當地問:“你覺得跟這傢伙談到謀殺明智嗎?”
白羅聳聳肩。
“我覺得是這樣——是的。在刺激之下,他才會把一切可能看見或聽見的的東西都回想起來,而且他還會加倍留意這兒所有的事態發展。”
“但是,我們可不希望這件事很快就給傳得滿城風雨的。”
“Mon cher(法語:我親愛的),不會的。阿爾弗雷德愛讀偵探小說——阿爾弗雷德迷戀著犯罪。不論阿爾弗雷德無意中說出什麼都可以歸咎於他那病態的犯罪狂想。”
“好吧,也許你是對的,白羅。現在還是讓我們來聽聽賴利說些什麼吧。”
賴利先生的手術室和辦公室在一樓,跟樓上的一樣大小,區別只是光線暗些,來的病人少些。
莫利先生的合夥人是個高個子、黑皮膚的年輕人,一綹頭發不整齊地耷拉在他的額前。他的嗓音頗有魅力,目光也挺機靈。
“我們希望,賴利先生”,傑普做了自我介紹之後說,“您能幫助我們弄清這次事件的一些情況。”
“那您就錯了,因為我幫不了你們”,對方答道,“應該這麼說——亨利莫利是最不會自殺的人。我可能會——但他不會。”
“您為什麼可能會呢?”
“因為我有數不清的煩惱”,他說,“比如,缺錢花就是一個!我從來做不到收支平衡。而莫利是個精細人,你們會發現他從來沒有欠過債,他不會有經濟上的麻煩,這我可以肯定。”
“風流韻事呢?”傑普提示道。
“您是說莫利嗎?他根本就沒有生活樂趣,完全受他姐姐的支配,這可憐的人。”
傑普開始詢問賴利這天上午看的病人的詳細情況。
“噢,我認為他們都是光明正大的人。小貝蒂希恩,她是個好姑娘——她家裡的人一個個都是由我看牙的。阿伯克隆比上校也是我的老病人。”
“霍華德雷克斯先生呢?”傑普問。
“就是那個棄我而去的人嗎?他以前沒來過我這兒。我一點兒也不瞭解他。他打電話來特別要求預約今天上午。”
“他從哪兒打來的電話?”
“霍爾本宮旅館。我想他大概是個美國人。”
“阿爾弗雷德也這麼說。”
“阿爾弗雷德當然知道”,賴利說,“我們的阿爾弗雷德是個電影迷。”
“您其他的病人呢?”
“巴恩斯?一個可笑的刻板小個兒,退休的公務員,住在伊陵路那邊。”
傑普沉吟片刻,又問:“您可以給我們談談內維兒小姐嗎?”
賴利先生眉毛向上一揚。
“那個飄(漂)亮的白皮膚秘書?真的沒什麼,老夥計!她跟老莫利的關系可是一清二白的——我敢肯定。”
“我從來也沒暗示他們不清白呀”。傑普急忙聲明,他的臉有些紅了。
“那是我的錯”,賴利說,“原諒我這肮髒的靈魂吧,好嗎?我還以為你們這麼問我,是在cherchez la femme(法語:懷疑那個女人)呢!”
“請原諒我用您的語言說話”,他順帶對白羅說了一句,“我的發音很美吧?這都該歸功于修女們的教導。”
傑普阻止了他輕浮的表演。他接著問:“您知道和內維爾小姐訂婚的那個年輕人的情況嗎?我知道他叫卡特,弗蘭克卡特。”
“莫利不大喜歡他”,賴利說,“他想讓內維爾小姐拒絕他。”
“這大概讓卡特很生氣吧?”
“也許氣得要命”。賴利先生起勁地表示同意。
他停了一下,反問道:“對不起,你們調查的真是一樁自殺案,而不是謀殺案嗎?”
傑普單刀直入地說:“如果是謀殺,您有什麼可以提醒我們的嗎?”
“別問我!我倒希望能說是喬治娜幹的!她是那種滿腦子禁酒主義的冷面女人。不過喬治娜恐怕還算得是講道德的正派人。當然,我自己可以很容易地溜上樓去殺了那老傢伙,可我沒有。事實上,我無法想像會有任何人想要殺莫利。同樣我也無法想像他會自殺。”
他又說道——他的聲音有些異樣:“事實上,我對這事感到很難過。你們千萬別拿我的舉止來判斷我。我只是有點神經質。我很喜歡老莫利,我會想他的。”
傑普放下電話。當他轉向白羅的時候,臉色猙獰。
他說:“安伯裡奧茲先生‘覺得有點不舒服——今天下午不會客’,他必須得見我——而且他也休想溜走!他只要想逃,我安在薩瓦旅館的那個人馬上就會跟著他。”
白羅沉思著問:“你認為是安伯裡奧茲殺了莫利?”
“不知道。可他是最後一個見到莫利活著的人。他還是個初診病人。按照他的說法,他十二點二十五分離開的時候,莫利還活得好好的。這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如果莫利那時確實還活著,我們就要重新構想後來發生的事了。這時離下一個病人預約的時間還有五分鐘。那五分鐘裡有人進來找他嗎?是卡特?或者是賴利?接著發生了什麼事?毫無疑問,十二點半,或者最遲差二十五分到一點,莫利死了——要不然他會按響蜂鳴器或者是給柯爾比小姐送下話來說他不能給她看病了。但是沒有。要麼是因為他已經給殺死了,要麼是因為有人跟他說了什麼,把他的腦子攪亂了,於是他就自殺了。”
他停了一下。
“我要跟他上午看的每一個病人談一次話。他完全有可能會對他們中的哪個人說點什麼,而這可以把我們引上正軌。”
他看了看表。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先生說四點一刻可以給我幾分鐘時間。我們先去見他。他住在遷而喜的泰晤士河堤岸邊,然後我們可以在見安伯裡奧茲以前先順路去找那個叫塞恩斯伯裡西爾的女人。我想盡可能地掌握材料之後,再跟我們的希臘朋友打交道。然後,我准備同你說的‘看起來象殺人犯’的美國人談談。”
赫丘勒‧白羅連連搖頭。
“不是殺人犯——是牙疼。”
“無論如何,我們要見見這位雷克斯先生。至少可以說,他的行為可疑。我們還要調查內維爾小姐的電報,還有她的姑媽,還有她的那年輕人。實際上,我們要調查每一件事,每一個人!”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從來沒有在大眾面前顯露過真容。也許因為生性淡泊寧靜,也許是因為多年以來,他的角色是女王的丈夫而不是國王。
呂蓓卡桑塞文拉托的娘家姓阿恩霍爾特,四十五歲時,這個夢想破滅的女人來到了倫敦。她的父母都是富貴人家出身。她母親是羅瑟斯坦家族歐洲後裔的繼承人,她父親在美國開著一家屬于阿恩霍爾特家族的大銀行。呂蓓卡阿恩霍爾特由於兩個兄弟不幸死亡、一個表兄在空難中喪身而成為巨大財產的唯一繼承人。她同著名的歐洲貴族菲利蒲迪桑塞文拉托結了婚。在跟這個劣跡昭彰、聲名狼藉的紈褲流氓度過了極其不幸的兩個年頭之後,到第三年她終於獲准離婚,並取得了對孩子的監護權。但沒過幾年,孩子也死了。
接二連三的痛苦使呂蓓卡桑塞文拉托轉而把她毋庸置疑的才智投向金融生意——她的血液裡奔流著在這方面天生的才能。她同父親合作經營起銀行業。
父親死後,她憑借雄厚的資產繼續在金融界保持著強有力的地位。她到倫敦來了——倫敦銀行一個地位較低的合夥人帶著各種檔被派到克拉裡齊去見她。六個月以後,傳來了一個令世人目瞪口呆的消息:呂蓓卡桑塞文拉托即將下嫁阿裡斯泰爾布倫特,一個比她小將近二十歲的男人。
自然有人嘲諷——也有人微笑。她的朋友們說,呂蓓卡在男人的事情上簡直傻得無可救藥!先是桑塞文拉托——現在又是這個年輕人。顯然,他是為了她的錢才跟她結婚的。她免不了要受第二次災難了!但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這次婚姻非常美滿。那些預言阿裡斯泰爾布倫特會把她的錢用到別的女人身上的人們都錯了。他始終對妻子忠貞不二。甚至在過了十年她死之後,他繼承了她巨大的財富,人們以為這下他也許會無拘無束地尋歡作樂了,但他仍然沒有再娶。他仍然過著寧靜簡單的生活。他的金融才能跟他的妻子相比豪不遜色。他判斷和處理問題的水準有口皆碑——他看事情總是那麼全面。他全憑自己的才幹支配著龐大的阿恩霍爾特—羅瑟斯坦財團的股權。
他很少接觸社交界,他在肯特郡和諾福克各有一所度週末的房子——他沒有放蕩的夥伴,總是找一些安靜的、老派的朋友一起過週末。他喜歡打高爾夫球,球技尚可。他還醉心於園藝。
這就是傑普偵探長和赫丘勒‧白羅乘著一輛老爺出租車要去見的人。
哥特樓在遷而喜的泰晤士河堤一帶盡人皆知。房子裡佈置精美、富麗而不舖張。它並不摩登時髦,但住起來舒適安逸。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沒讓他們等候。他幾乎是馬上就出來了。
“是傑普偵探長嗎?”
傑普迎上前去,並介紹了赫丘勒‧白羅。布倫特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他。
“我聽說過您,這是肯定的,白羅先生。而且肯定——最近——在什麼地方——”,他停住口,皺起了眉。
白羅說:“今天早晨,先生,在ce pauvre(法語:可憐)的莫利先生的候診室裡。”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的眉結解開了。他說:“對了。我就知道在什麼地方見過您”。他轉向傑普,“我能為您做點什麼?聽到可憐的莫利的事我非常難過。”
“您感到吃驚嗎,布倫特先生?”
“很吃驚。當然,我並不怎麼瞭解他,可我覺得他完全不象要自殺的人。”
“今天上午,他的身體和精神看起來都還好吧?”
“我覺得是這樣——是的”,阿裡斯泰爾布倫特停了一下,然後帶著一種近乎孩子氣的微笑說,“說真的,我心裡很害怕去看牙醫。我特別恨那該死的玩意兒在嘴裡吱吱亂鑽。所以我很少注意到別的什麼。剛一做完,你們知道,我就起來走了。但我要說那時候莫利看來完全正常。心情愉快,忙乎個不停。”
“您經常找他看牙嗎?”
“我想這是我第三次或是第四次去找他了。一年前開始我的牙才開始老出毛病的。大概真是老了的緣故吧。”
赫丘勒‧白羅問:“最初是誰給您介紹的莫利先生?”
布倫特皺緊雙眉,盡力聚精會神地回想著。
“讓我想想——有一次我牙疼——有人告訴我去找夏洛蒂皇后街的莫利先生——不行,我怎麼也想不起是誰了。對不起。”
白羅說:“要是想起來,您可以告訴我們嗎?”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好奇地看著他。
他回答道:“當然可以。為什麼?這很重要嗎?”
“我覺得”,白羅說,“這可能非常重要。”
就在他們正走下寓所前的台階時,一輛小汽車嘎然停在門口。這是一輛專為運動目的製造的汽車——坐這種車的人要出來必須從方向盤下面扭動身體一截一截地往外擠。
那正在下車的年輕女人看起來就象只由手臂和腿構成的一樣。兩個男人已經談著話轉身沿著街道走去了,她才終於從車裡鑽出來了。
姑娘站在人行道上望著他們。突然,她大喊了一聲“喂!”
兩個人都沒意識到是在叫他們,誰也沒有轉過臉來。那姑娘又叫道:“喂!喂!那邊那兩位!”
他們停下來,好奇地四望。姑娘朝他們走過去,手臂和腿上壓痕猶存。她又高又瘦,伶俐活潑的表情彌補了她長相上的不足。她的皮膚黝黑,是那種經過大量日曬後的深棕色。
她對白羅說:“我認識你——你是大偵探赫丘勒‧白羅!”她的聲音熱情渾厚,略帶一點美國口音。
白羅回答:“聽候您的吩咐,小姐。”
她的目光移向他的同伴,白羅連忙介紹:“這位是傑普偵探長。”
她的眼睛一下子睜得老大——好象顯得很吃驚。她聲音有點急促地說:“你們來這兒幹什麼?阿裡斯泰爾姨公他沒——沒出什麼事吧?”
白羅立即反問道:“您怎麼會這麼想呢,小姐?”
“他沒事?太好了。”
傑普接過了白羅的問題。
“您怎麼會以為布倫特先生出了事呢,呃——您怎麼稱呼——小姐?”
他停下來。
姑娘一字一句地回答:“奧莉維亞,珍妮奧莉維亞。”然後她輕輕地、不能讓人信服地笑了笑說:“門前警犬打轉,樓頂必有炸彈,不是嗎?”
“我很欣慰地告訴您布倫特先生平安無事,奧莉維亞小姐。”
她直視著白羅。
“那麼是他叫你來做什麼嗎?”
傑普說:“奧莉維亞小姐,是我們來拜訪他,想讓他就今天上午發生的一起自殺事件提供點線索。”
她追問道:“自殺?誰自殺了?在哪兒?”
“一位牙科醫生,夏洛蒂皇后街58號的莫利先生。”
“噢!”珍妮奧莉維亞失聲叫道,“噢——”,她皺起眉,眼盯著前方。然後她出人意料地說:“噢,可這太荒唐了!”她一轉身,突然間一點不講客套地離開了他們,登登登跑上了哥特樓的台階,掏出鑰匙開門進去了。
“啊!”傑普凝視著她的背影發話了,“要說這事可有點奇怪啊。”
“有意思”,白羅緩緩地說。
傑普定定神,看了一眼腕上的表,招手攔了一輛過路的出租車。
“我們還來得及趕在去薩瓦旅館之前先拜訪塞恩斯伯裡西爾。”
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正坐在格倫戈威爾宮廷旅館光線暗淡的休息室裡喝茶。
穿便衣的警官的出現使她感到有些慌張——但傑普看出她的激動其實源于欣喜。而白羅則傷心地發現她仍然沒有把鞋上的帶扣縫好。
“真的,警官先生”,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顛三倒四地說著話,眼睛不停地東張西望,“我真不知道我們在什麼地方才沒人打擾,這太難了——特別是吃茶點的時間——也許您想用點茶——還有——還有您的朋友呢?”
“別為我費心,小姐,”傑普說,“這位是赫丘勒‧白羅先生。”
“是嗎?”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說,“也許——你們真的——你們兩位都不想喝茶?不嗎?那,我們或者該到客廳去坐坐,雖然那兒經常是客滿的。啊,我看見那兒有個拐角——就是牆凹進去的那塊兒,那桌人剛走。我們坐過去吧——”
她領頭就朝那比較僻靜一點的、放著一張沙發和兩張椅子的凹處走去。白羅和傑普緊跟著她,前者還撿起了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照例丟下的一條圍巾和一張手帕。
他將它們交還給她。
“噢,謝謝——我太粗心了。現在,偵探先生,請——不,是偵探長先生,對不對?請您隨便向我提問吧。這真是一件令人悲痛的事。可憐的人——我想,他是不是心裡有什麼事?我們生活的可真是個憂患重重的時代呀!”
“您發現他憂慮嗎?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
“嗯——”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回想著,最後有些猶豫地說,“您知道,我也不敢肯定他的確是在憂慮!不過也可能我沒注意到——特別是在那種環境下。我想大概我是個膽小的人。”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嗤嗤地笑了,拍了拍她那一頭鳥窩似的卷發。
“您能告訴我們當您在候診室的時候,那裡邊都有誰嗎?”
“讓我想想——我進去的時候那兒只有一個年輕人。我想他的牙一定正痛,因為他嘴裡念念有詞,看起來很粗野,手裡邊稀裡嘩啦地翻著一本雜志。後來他突然跳起來走了出去。他一定是牙痛得太厲害了!”
“您不知道他出去以後是不是就離開了診所?”
“我一點也不知道。我以為他只是覺得再也沒法等了,非得馬上去見醫生呢。但他不可能是去找莫利先生,因為只過了幾分鐘聽差就來把我領到莫利先生那裡去了。”
“您出來的時候沒有再進候診室嗎?”
“沒有。因為您知道,我還在莫利先生那裡就已經戴好了帽子,弄好了頭發。有那麼一些人”,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接著說,她越說越起勁,“他們把帽子放在樓下候診室裡,我就從來不這樣。我有個朋友,她曾經這麼幹過一回,結果發生了一件令人痛心的事。那是頂新帽子,她小心地把它放在一張椅子上,當她再下來的時候,您相信嗎,有個小孩在上面坐過了,把它壓扁了。毀了!完全給毀了!”
“真是個悲劇。”白羅禮貌地說。
“我認為小孩的母親應該負完全責任”,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宣判道,“當母親的應該看好她們的孩子。小寶貝兒們並不想妨害別人,但他們必須得有人照看。”
傑普問:“這麼說那牙痛的年輕人是您在夏洛蒂皇后街58號見到的唯一的病人了?”
“我上樓到莫利先生那兒去的時候,有一位先生下樓走了——噢,我還記得——我剛到的時候還碰到一個怪裡怪氣的外國人從裡邊出來。”
傑普輕輕咳了一聲。白羅卻神情莊重地說:“那是我,女士。”
“噢,我的天!”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仔細地端詳著他,“真的是您!請千萬寬恕我——我眼睛太近視了——而且這兒很黑,是不是?”她一下了變得有點語無倫次起來,“真的,我要說,我自以為有很好的記憶,能記住別人的相貌。但這兒光線太暗了,對不對?請您千萬寬恕我這最不幸的錯誤!”
他們趕緊安慰她,使她平靜下來,傑普才又問道:“您能肯定莫利先生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嗎——比方說——他今天上午等待著一次痛苦的會見什麼的?一點也沒有聽說嗎?”
“沒有,真的,我可以肯定他沒說過。”
“他沒有提到一個叫安伯裡奧茲的病人嗎?”
“沒有,沒有。他真的什麼都沒說——我是說,除了牙科醫生必須得說的那些話以外。”
白羅的腦海裡飛快地閃過幾句話:“漱漱口。請再張大點,輕輕閉上嘴。”
傑普進一步說,也許有必要請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出庭作證呢。
起初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失聲驚叫起來,然後她似乎也就默許了這個請求。傑普隨口提起的另一個問題又引出了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的生平故事。
看來她是六個月前從印度來英國的。她在很多家旅館和供膳寄宿處住過,最後因為非常喜歡格倫戈威爾宮廷旅館賓至如歸的氣氛,才在這裡住了下來;她在印度時主要住在加爾各答,在那裡做傳教慈善工作並講授演講術。
“純正、清晰的英語——是第一重要的,偵探長先生。您知道”——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傻癡癡地笑起來,但又忍住了——“年輕的時候,我當過演員。噢,只演過幾個小角色,都是些跑龍套的角色!但我抱負很大,不斷學習豐富自己,一直到能演各種劇目。後來我周遊世界各地,去演——莎士比亞,肖伯納”,她歎了一口氣,“我們這些可憐的女人出毛病就出在感情上——總受感情的支配。這時我一時沖動,輕率地結了婚。天啊!我們幾乎馬上就分手了。我——我是悲慘地給人欺騙了,我又改回了做姑娘時的姓,一個朋友熱心地給我提供了一筆錢,讓我開起了演講學校。我還幫著建立了一個業餘劇團。我一定要給你們看幾張我們的海報。”
傑普偵探長可知道那會有多危險!他趕緊逃走了,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卻還在沒完沒了地說最後的幾句話——“要是,出於某種偶然,我的名字要出現在報紙上的話——我是說,作為一個出庭作證的證人——你們能保證把它寫對嗎?梅貝爾塞恩斯伯裡西爾——梅貝爾是M.A.B.E.L.L.E,西爾是S.E.A.L.E。當然啦,要是他們真的要提到我的話,我還曾經在牛津長租劇場演過《如願》呢。”
“當然,當然。”傑普偵探長簡直逃一樣地跑了出來。
在出租汽車上,他長歎一聲,擦著額頭。
“要是有必要的話,我們應該能夠對她的一切進行核查,”他說,“除非她說的全都是假話——但我不相信會是這樣!”
白羅搖著頭。
“說謊的人,”他說,“既不會說得這樣詳細,也不會說得這麼毫無條理!”
傑普接著說:“我原來還擔心她會不願意出庭作證呢——多數沒結婚的中年女人都這樣——但她當過演員,這使她渴望開口說話。她有點好出風頭!”
白羅問道:“你真的要她出庭嗎?”
“也許不,這得看情況。”他頓了一下又說:“我現在更加確信,白羅,這不是自殺案。”
“動機呢?”
“我們不是正在找嗎?要是莫利曾經勾引過安伯裡奧茲的女兒呢?”
白羅沒有說話。他盡力設想莫利扮演一個勾引者的角色,去勾引一個美目盼兮的希臘少女,但他可悲地失敗了。
他提醒傑普,賴利先生說過,他的合夥人一點都沒有生活情趣。
傑普含糊地回答:“噢,你怎麼知道出門遊逛一趟會發生些什麼事情呢!”他又感覺良好地加了一句,“等我們跟這傢伙談過以後就會清楚該怎麼辦了。”
他們付了車錢,走進薩瓦旅館。
傑普向人打聽安伯裡奧茲。
服務生很奇怪地看著他倆。說道:“安伯裡奧茲先生?很抱歉,先生,恐怕你們不能見他。”
“噢,我能的,夥計。”傑普堅持說。他把服務生拉到一旁,把證件給他看。
服務生回答道:“您沒弄清楚,先生。安伯裡奧茲先生半小時以前死了。”
對赫丘勒‧白羅來說,就好象有一扇門輕輕地、但無可挽回地關上了。
第三章 五是五,六是六,多銜草枝窩不漏
二十四小時以後,傑普給打電話給白羅。他的腔調裡帶點苦澀的味道。
“了結了!完事了!”
“你想說什麼呀,我的朋友?”
“莫利真是自殺的,我們找到動機了。”
“是什麼?”
“我剛得到醫生作出的安伯裡奧茲的死亡報告。我不跟你講那些一條二款的術語了,簡單地說他是因腎上腺素和普魯卡因過量而死亡的。據我理解,這作用於他的心髒,造成了虛脫。那可憐的傢伙昨天下午說他不舒服,他說的正是實話。好,這下你看!腎上腺素和普魯卡因是牙科醫生注入牙齦的混合劑——用作局部麻醉的。莫利出了差錯,注射過量了,等安伯裡奧茲走了以後他發覺了,不敢承擔後果,於是就開槍自殺了。”
“用一隻據知不屬於他的手槍?”白羅質問道。
“但他完全可能有槍。親戚們不見得什麼都知道,有時候他們不知道的事多得驚人呢!”
“那倒是,是的。”
傑普說:“好了,你總算同意了,這是一個對整個事件完美的、合乎邏輯的解釋。”
白羅道:“你知道,我的朋友,它並不使我滿意。確實,有些病人對這些局部麻醉劑會有不良反應。腎上腺素的特應性是眾所周知的。它與普魯卡因合用會產生很微小的毒性。但是用這藥的醫生通常並沒有想到要去自殺啊!”
“是的,但你說的是麻醉劑用量適當的情況。在那種情況下不會有人對有關的大夫求全責備。是病人的特應性引發了死亡。而在這次事件中,很明顯,用藥肯定過量了。他們還沒有得出準確的數值——這種數量分析好象要花很長時間——但肯定是超出正常的劑量了。這說明莫利一定出了差錯。”
“既便如此”,白羅說,“那也僅僅是差錯,並不能視為犯罪啊。”
“是的,但這會影響他的飯碗。事實上,這會完全毀了他。誰也不會去找一個因為偶然有點走神就可能給你注射致命劑量的毒藥的牙醫。”
“我得承認,他幹的可是精細活兒。”
“這種事就是會發生——醫生會——藥劑師也會。多少年都仔細可靠,但是偏偏——只一會兒的疏忽——就闖了禍,這倒楣的傢伙就一定得受罰吃苦。莫利是個情緒易受外界影響的人。如果是內外科醫生,一般總有藥劑師或配藥員分擔責任——或者是同當罪責。在這次事件裡,莫利得一個人負責。”
白羅提出了異議。
“他不能留下幾句話,說明他自己做的一切,說明他無法承擔後果嗎?他就不能留下點那種東西嗎?不能給他姐姐留一句話嗎?”
“依我看,不能。他突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嚇得完全不知所措了,於是就採取了最快的了結辦法。”
白羅沒有答話。
傑普說:“我瞭解你,老夥計。每當接觸到死人的案子,你都希望它就是謀殺案!我承認這次把你引到這條路上我有責任。我犯了錯誤,我坦率地承認。”
白羅說:“我仍然認為,也許還可以有另外的解釋。”
“我敢說還可以有很多其他的解釋。我也想過——但它們都太荒誕了。讓我們假設安伯裡奧茲殺死了莫利,回到家裡,滿心悔恨,於是就用從莫利的手術室偷來的麻醉劑自殺了。如果你以為有這種可能的話,我卻認為一點也不可能。我們局裡有安伯裡奧茲的一份記錄。相當有意思。他起初在希臘是個旅館看門人,後來捲入了政治活動。他在德國和法國幹過諜報工作——也因此弄到些小錢。但他並沒有能靠這個很快發財,而且據信他曾經有過一兩次敲詐的前科。我們的安伯裡奧茲先生可不是什麼好人哪。他去年到印度去了一趟,據信是把一個土著王公狠狠地敲了一筆。困難的是始終沒能找到對付他的證據。他滑得象條鱔魚!因此,還有另外的可能性。他也許想詐莫利一件什麼事。而莫利抓住了這千載難逢的良機,給他注射了超量的腎上腺素和普魯卡因,希望這會被判定為一次不幸的事故——由於腎上腺素的特應性之類的原因。後來,等這傢伙走了,莫利突然後悔極了,就走了絕路。當然,這是有可能的,但我怎麼也不能把莫利看成個蓄意殺人的兇手。不,我完全確信這就象我開頭說的那樣——是個名副其實的錯誤。我們只好就這樣把這事擱下了,白羅。我已經跟頭兒談過了,他也覺得很清楚了。”
“我明白了”,白羅歎息說,“我明白了——”
傑普好心地說:“我明白你的感覺,老夥計。但不可能每次都有一個稱心如意的、有刺激的凶殺案啊!就談到這兒吧。我能表示歉意的只有一句老話,‘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
他把電話掛了。
赫丘勒‧白羅坐在他那漂亮時髦的書桌前。他喜歡現代家俱。它們寬闊結實的風格比沒有棱角的古代式樣更合他的脾氣。
他面前放著一張方方正正的白紙,上面整齊地寫著一些標題和注釋。有些地方還畫著問號。
首先是:
安伯裡奧茲。間諜活動。為此到英國來嗎?去年到過印度,在暴亂和騷動時期。可能是共產主義代理人。
下面有一截空白,然後又是一段標題:
弗蘭克卡特?莫利對他不滿意。最近被解雇了。為什麼?
再下來是一個只畫有問號的名字:
霍華德雷克斯?
緊接著是一句打著引號的話:
“可這太荒唐了!”???
赫丘勒‧白羅的腦子裡疑問叢生。窗外有一隻鳥銜著細枝在做窩。赫丘勒‧白羅枯坐在那兒,雞蛋似的頭歪在一邊,就活象一隻鳥。
他又在稍下麵一點兒的地方寫出一條線索。
巴恩斯先生?
他停了一下,又接著寫道:
莫利的辦公室?地毯上的痕跡。可能性。
他對最後的一條線索思考了片刻。
然後他站了起來,要來了帽子和手杖,出去了。
四十五分鐘以後赫丘勒‧白羅走出了伊陵大道地鐵站,再過五分鐘他就到了目的地——城堡園路88號。這是一座不大的房子,一側與鄰屋相連而建。門前的花園引得赫丘勒‧白羅為之頷首稱羨。
“極好的對稱美,”他自言自語地說。
巴恩斯先生在家,白羅被讓進了一間精緻的小餐室,巴恩斯先生馬上就出來了。
巴恩斯先生是個小個子,眼睛老是不停地眨巴,頭幾乎禿盡了。他從眼鏡上緣窺視著來訪者,左手撚弄著白羅交給女僕的名片。
他的聲音很小,一本正經,就象在用假聲說話似的:“呃,呃,白羅先生?我深感榮幸。”
“請您一定原諒我這麼隨便地前來拜訪。”白羅禮儀周到地說。
“這種方式再好不過了”,巴恩斯先生說,“時間也很好。差一刻鐘到七點——每年這個季節,這個時間正好可以在家裡找到任何人”,他擺擺手,“請坐,白羅先生。相信我們可以好好地談一談。我想,大概是夏洛蒂皇后街58號的事吧?”
白羅說:“您猜著了——可您是怎麼想到這事上去的呢?”
“我親愛的先生”,巴恩斯先生道,“我從內政部退休已經有些時間了——但我還不是太遲鈍。要是有什麼需要掩人耳目的買賣,最好是別讓員警來幹。否則會打草驚蛇的!”
白羅說:“我想再問您一個問題。您怎麼會認為這是一樁需要掩人耳目的買賣呢?”
“它不是嗎?”對方問,“嗯,就算它不是,在我想來也應該這麼辦”,他身子前傾,把夾鼻眼鏡放在椅臂上輕輕敲著。“我們幹秘密工作這行,目標從來不會是小蝦小蟹——而是頂上的大傢伙——但要抓住他們,你就得小心翼翼,千萬別驚動了那些小蝦米。”
“在我看來,巴恩斯先生,您知道的東西比我要多。”白羅說。
“我其實是一無所知”,對方回答,“只不過根據事實來個一加一的推理而已。”
“那麼這兩個一當中的一個是?”
“安伯裡奧茲”,巴恩斯先生毫不遲疑地答道,“您忘了在候診室裡我曾經和他面對面坐過一兩分鐘。他不認識我。我一向不引人注意。有時候這並不壞。但我卻認識他——而且我還可以猜得出他到那兒去幹什麼。”
“幹什麼?”
巴恩斯先生的眼睛眨得更厲害了。
“在這個國家裡我們這種人是很招人厭的。我們很保守,徹頭徹尾的保守派。我們牢騷不少,但並不想要推翻我們的民主政府來試試什麼新奇的玩意兒。這就使那些整天熬更守夜、加班加點的卑鄙的外國煽動者痛心疾首!一切的麻煩——在他們看來——都歸咎於我們國家的金融實力相當強大。現在的歐洲幾乎沒有別的哪個國家能做到這一點!要想搞亂英國——真正搞亂它——必須要先把它的財政弄得一團糟——這就是結論!而有一個象阿裡斯泰爾布倫特那樣的人掌舵,你就不可能把它的財政搞亂。”
巴恩斯先生略作停頓,又接著說:“布倫特先生是那種在個人生活中不會超過自己收入水準花錢度日的人——不管他每年掙兩個便士還是幾百萬都一樣。他就是這種人。因此他也就很簡截地認為一個國家同樣沒有任何理由不這樣做!不搞高價的試驗,也不為烏托邦式的社會改良計劃耗費巨資。所以——”他停了一下,“——所以有些人就認定布倫特必須滾蛋。”
“喔”,白羅說。
巴恩斯點點頭。
“是的”,他說,“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那些人裡邊也有挺不錯的人。頭發長長的,目光真摯,心裡充滿了幻想,盼望著一個更美好的世界。其它的就不這麼好了,事實上他們很陰險。他們留著鬍子,說話帶點外國口音,跟小耗子似的偷偷摸摸。另外,還有一幫暴徒惡霸之流。但是他們都有一個同樣的想法:布倫特必須滾蛋!”
他又前前後後地輕輕翹起椅子來。
“消滅舊秩序!托利黨人,保守黨人,死硬分子,精于算計的奸商,都是這種主張。也許這些人是對的——我可弄不明白——但我明白一件事——你得用什麼東西來取代舊秩序——一些能起作用的東西——而不僅僅是聽起來滿不錯的玩意。好了,我們沒有必要深談這個。我們要處理的是具體的事實,而不是抽象的理論。抽掉支柱,房子就會倒下來。而布倫特就是保持事物原有形態的一根支柱。”
他把身體前傾過來。
“他們一直在盯著布倫特。這我知道。而且我認為昨天上午他們差點就得手了。也許我錯了——但以前他們就嘗試過。我是說以前他們就試過這種方法。”
他停了一會兒,然後輕輕地、慎重地提到了三個人的名字。一位是具有非凡才幹的財政大臣,一位是進步的、高瞻遠矚的製造商,另一位是前程遠大頗得民心的年輕政治家。第一個死在手術臺上,第二個死於一種發現得太遲了的不明疾病,第三個被汽車撞死了。
“這是很容易的”,巴恩斯先生說,“麻醉師弄錯了麻醉劑的用量——這種情況常常發生。在第二個案子中,病症很難判斷。那醫生只是個抱有善意的通看各科的開業大夫,不應該指望他一定能查出病因。第三個案子則是因為一位心急如焚的媽媽急急忙忙地開著車去看她得病的孩子。這真是個催人淚下的故事——陪審團因此宣判她無罪!”
他頓了一下,“都很合情合理。而且很快就會被忘掉。但我馬上就要告訴你這三個人現在在什麼地方。那個麻醉師自己建起了一個第一流的研究實驗室——完全不惜工本。那個通看各科的醫生休業了,他買下了一艘遊艇和布勞茲附近的一小塊很好的地方。那位母親使她的孩子們都享受著第一流的教育,假期裡騎著小馬遊玩,在鄉下還有一套帶大花園和放馬圍場的好房子。”
他緩緩地點著頭。
“在每一種職業和生活道路中,都有一些人易受誘惑。可麻煩的是在我們這個案子裡,莫利不是這種人。”
“您認為真是這樣嗎?”赫丘勒‧白羅問。
巴恩斯先生答道:“是的。你知道,要對一個大人物下手是很困難的。他們都有嚴密的保護。製造車禍太冒險而且也不是總能成功。但是人一躺上牙科手術椅可就是完全失去抵抗力了。”
他摘下眼鏡,擦了擦,又戴上了。他說:“這就是我的理論!莫利不會幹這種事。但他知道得太多了,所以他們必須幹掉他。”
“他們?”白羅問道。
“我所說的他們——是指這一切背後的那個組織。當然,實際幹這事的只有一個人。”
“哪個人?”
“嗯,我可以猜一猜”,巴恩斯先生說,“但這只是一個猜測,而且我還可能猜錯。”
白羅悄聲說道:“賴利?”
“當然!很明顯是他。我想他們從來沒有要求過莫利自己來幹。要他做的只是在最後關頭將布倫特轉給他的合夥人。比如只消說是突然生病什麼的。賴利就來完成真正的行動——那也許就會出現又一個令人遺憾的意外事故——一位著名的銀行家死了——憂愁的年輕牙科醫生在法庭上非常驚慌和悲痛,以致於很可能被輕易地放過。以後他不幹牙醫了——並且遷到別處住下,靠每年好幾千的收入過活。”
巴恩斯先生和白羅對視著。
“別以為我是在想入非非”,他說,“這種事情常常發生的。”
“是的,是的,我知道它們常常發生。”
巴恩斯先生拍了拍放在面前桌上的一本封面塗畫得很俗艷的書,接著說:
“我讀了很多這種間諜故事。有些相當離奇。但妙的是,它們一點也不及真事離奇。確實有美麗的女冒險家,皮膚黝黑、帶外國口音的陰險男人,有幫派、國際組織,還有超級大盜!要是我知道的有些事情也給寫成書出版的話,我會羞於承認的——誰都不可能相信真有這種事!”
白羅問:“在您的理論裡,安伯裡奧茲起什麼作用呢?”
“不清楚。我認為他是給弄來代人受過的。他不止一次耍過兩面派,我敢說這次他是被陷害了。當然,這只是一種想法。”
赫丘勒‧白羅悄聲地問:“假定您的想法是正確的話——以後還會發生什麼事呢?”
巴恩斯先生擦了擦鼻子。
“他們還會想法子弄他的”,他說,“噢,是的。他們會再幹的。時間不多了。我敢說布倫特肯定已經給人保護起來了。他們得加倍留神。不會是安排一個人帶著槍埋伏在灌木叢裡。不會用這種笨辦法。你告訴他們要留神那些看起來正派的人物——親戚、老傭人、替藥劑師配藥的助手、賣酒給他的酒商等等。除掉布倫特可值好幾百萬呢,而人們為了——比如說每年四千英鎊的一筆收入——是會樂於下手的。”
“能給那麼多嗎?”
“說不定還要多——”
白羅沉默片刻,然後說:“最先我也懷疑過賴利。”
“愛爾蘭人?愛爾蘭共和軍?”
“倒不是為這個,而是地毯上有一道痕跡,您知道,就象屍體曾經被移動過似的。但是,如果莫利是被哪個病人打死的話,他會死在手術室,也就沒有必要移動屍體。所以,起初我懷疑他不是被殺死在手術室,而是在他的辦公室裡——就在隔壁。這就表明殺死他的不是病人,而是同一幢房子的某個成員。”
“對極了”。巴恩斯先生贊賞道。
赫丘勒‧白羅站起身來,伸出手說:“謝謝,您給了我極大的幫助。”
回家的路上,白羅順訪了格倫威爾宮廷旅館。
正因為這次訪問,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給傑普打電話。
“Bonjour,mon ami(法語:早安,我的朋友)。今天陪審法庭開庭,是嗎?”
“是的,你要來參加嗎?”
“我可沒這打算。”
“我想這也不值得勞你的大駕。”
“你叫了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來作證嗎?”
“那位可愛的Mabelle——為什麼不能就簡單地把它拼成Mabel呢?這種女人我見著就有氣!不,我沒叫她來。沒這必要。”
“她沒跟你說過什麼嗎?”
“沒有,為什麼要跟我說什麼呢?”
赫丘勒‧白羅說:“我只是問一問,如此而已。也許你聽到這事會感興趣的,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昨天晚上快吃晚飯的時候出了格倫戈威爾宮廷旅館——再沒有回來。”
“什麼?她逃跑了?”
“這是一種可能的解釋。”
“可為什麼?你也知道,她是完全清白的啊。她沒說謊,履歷清楚。我打電報到加爾各答查過她的情況——那還是我不知道安伯裡奧茲的死因以前了,否則我才不會費這個事呢——昨天晚上我得到了答覆。一切正常。她在那兒為人所知已經好些年了,而且她談的自己的情況都是真的——只是隱瞞了一點她的婚姻情況。她嫁給了一個印度學生,後來發現他早就另有所戀。於是她改回了做姑娘時的姓,開始搞慈善工作。她跟傳教士們親密合作——教授演講術、幫忙搞業餘戲劇演出。事實上,我倒是說過她是個可怕的女人——但完全不是懷疑她跟凶殺案會有什麼相干。而現在你說她把我們給甩了!我真不明白”,他停了一會兒,然後猜測說,“也許她只是在那旅館住厭了?我就挺容易產生這種念頭。”
白羅說:“她的行李還在那兒。她身上什麼都沒帶。”
傑普開始正色以對了。
“她是什麼時間走的?”
“大約七點差一刻。”
“旅館的人怎麼樣?”
“他們很不安,女經理看起來急得快發瘋了。”
“那為什麼他們不報警呢?”
“因為,mon cher(法語:我親愛的),如果一位女士偶爾在外邊過上一夜(雖然從她的外表上看不出來),她完全有理由為叫員警來找她回去的做法感到生氣。哈里森夫人,就是我們談到的女經理,給好多醫院打了電話以防萬一出了什麼事。我去的時候她正准備報警。看來我的出現是她祈禱的結果。我把事情全都承攬了下來,並說明我將謀求得到一位處事周全的警官的幫助。”
“我想,這個處事周全的警官是忠實於您的?”
“你想得很對。”
傑普長歎一聲。
“好吧,庭審以後我到格倫戈威爾宮廷旅館來見你。”
當他們等待著女經理的時候,傑普嘟嘟囔囔地發著牢騷。
“那女人幹嗎要失蹤呢?”
“你承認這事挺費解吧?”
他們沒有能夠再談下去。
哈里森夫人,格倫戈威爾宮廷旅館的老闆來了。
眼淚汪汪的哈里森夫人很健談。她為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擔心極了。她會出什麼事呢?她飛快地把每一種可能發生的災禍都念叨了一番。丟錢了啦,突然生病啦,出血啦,被公共汽車撞倒啦,遭到搶劫或強奸啦——
她最後終於停下來換了口氣,接著又輕聲念叨:“多好的女人哪——她在我們這兒住得又高興又舒服。”
在傑普的要求下,她把他們領到了樓上那失蹤的女人簡朴的臥室。一切都收拾得井然有序。衣服都掛在衣櫥裡,睡衣疊得整整齊齊擱在床上,房間的一角放著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的兩個簡樸的衣箱。梳妝台下麵擺了一排鞋——有些是耐穿的牛津鞋,兩雙很俗氣的珵明光亮的高檔鞋,尖尖的後跟,還綴著皮革做的結子,此外還有幾雙差不多全新的素黑緞面的晚便鞋,再有就是一雙拖鞋。白羅注意到晚上用的鞋要比白天穿的小一號——這個事實大概可以歸因於錢不夠用或者是貪慕虛榮。他不清楚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出去之前是不是抽出時間來把她鞋上配的帶扣縫上了。但願她縫好了。他素來討厭不修邊幅。
傑普這時正忙著在梳妝台的一個抽屜裡翻檢著幾封書信。赫丘勒‧白羅小心翼翼地拉開五鬥櫥的一個抽屜,裡邊裝滿了內衣褲。他莊重地又把它關上,嚅嚅地說看來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很喜歡貼身穿毛料衣物,接著又打開了另一個放著長統襪的抽屜。
傑普問:“有什麼收獲嗎,白羅?”
白羅手裡晃著一雙襪子,悲傷地說:“九英寸的便宜絲光襪,大概值兩英鎊十一便士。”
傑普說:“你可不是來估價的,老夥計。這兒有兩封印度來的信,一兩張慈善組織開出的收據,沒發現要付的帳單。我們的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可真是個很值得尊敬的人啊。”
“但在穿衣打扮上太缺乏鑒賞力了,”白羅悲傷地說。
“也許她覺得講究打扮才是俗氣呢,”傑普正在把一封兩個月前的來信地址抄下來。
“這些人可能知道她的一些情況”,他說,“住在漢普斯特德那邊。看起來他們關系相當密切。”
在格倫戈威爾宮廷旅館,除了得知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走的時候沒有任何激動或憂慮的跡象以外,再也沒能找到什麼,而且看起來她是肯定准備要回來的。因為在旅館大廳,走過她的朋友波萊索太太身邊的時候,她說過,“晚飯後我來教你玩我說的那種紙牌。”
另外,格倫戈威爾宮廷旅館有個規矩,如果想出去吃飯,都要給餐廳留話。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並沒有這樣做。因此,很明顯她是准備要回來吃七點半到八點半供應的晚飯的。
但是,她並沒有回來。她走出去,上了克倫威爾路,然後消失了。
傑普和白羅按發現的信頭上的地址造訪了西漢普斯特德。
這是一幢舒適的住房,亞當斯一家是個溫暖的大家庭。他們曾經在印度住過多年,對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評價頗佳。但他們幫不上忙。
他們近來見過她,都好幾個月了,實際上,打他們過完復活節假期回來就沒見過她了。那時候她住在靠近拉塞爾廣場的一家旅館裡。亞當斯太太把這個地址給了白羅,還把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另外一些住在斯特裡漢的曾僑居印度的英國朋友的地址給了他。
但兩個男人在這兩個地方都一無所獲。在那家旅館裡瞭解到她的確在那兒住過,但他們對她印象不深,記不起什麼有助於調查的東西。她是個樸素的好人,曾經長期住在國外。斯特裡漢的人們也幫不上忙。他們從二月份以來就沒有再見過她。
還有一種可能性就是發生了意外事故,但這種可能性也被排除了,醫院都說沒有符合描述的傷亡者。
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像是遁入太空似地消失了。
第二天早晨,白羅來到霍爾本宮旅館,要求見霍華德雷克斯先生。
這一次,如果聽說霍華德雷克斯先生也夜晚外出,從此不歸,他是不會吃驚的。
但是,霍華德雷克斯先生還在霍爾本宮旅館,而且據說正在用早餐。
赫丘勒‧白羅幽靈般地出現在早餐桌前,這無疑使霍華德雷克斯先生很不高興。
雖然比起白羅對他雜亂的記憶來,他看上去不那麼象殺人犯了,但他的滿臉怒容仍然讓人生畏——他盯著面前的不速之客,粗魯地說:“什麼事?”
“您允許嗎?”
赫丘勒‧白羅從鄰桌拉過來一把椅子。
雷克斯先生說:“不必問我!只管坐,一切自便!”
白羅微笑著接受了這種恩許。
雷克斯先生毫不客氣地說:“講吧,你想幹什麼?”
“您還記得我嗎,雷克斯先生?”
“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你。”
“那您可錯了。不超過三天以前,您還跟我在同一間屋子裡至少呆過五分鐘。”
“我可記不住在哪個該死的聚會上見過的每一個人。”
“不是聚會”,白羅說,“是在一間牙科候診室裡。”
年輕人的眼裡飛快地閃過一絲悸動,但馬上又消失了。他的神態變了。不再是煩燥,不再是輕慢,而突然變得小心翼翼。他直視著白羅,道:“那又怎麼樣呢?”
回答以前,白羅仔細地審視著他。他非常清楚地感覺到,這的確是個危險的年輕人。一張精瘦的、給人饑餓感的臉,一副挑戰性的下顎,還有一雙狂熱的眼睛。但這張臉能吸引女人。他衣冠不整,甚至有些寒酸,他那種不加收斂的狼吞虎嚥使得在旁邊觀察著他的白羅感覺大有意味。
白羅對他作出了結論。這是一隻滿腦子主意的狼——
雷克斯厲聲說道:“你到底什麼意思——象這樣子跑來找我?”
“我的訪問不合您的意嗎?”
“我連你是何方神聖都不知道。”
“很抱歉。”
白羅靈巧地掏出名片夾,摸出一張名片遞過桌去。
雷克斯先生瘦瘦的臉上又一次出現了白羅無法準確解釋的那種悸動,不是害怕——比害怕要更具挑釁性。然後,毫無疑問地,隨之而來的是憤怒。
“原來你是如許人也,對不對?我聽說過你。”
“大多數人都聽說過。”赫丘勒‧白羅謙虛地說。
“你是個私人偵探,對不對?還是要價挺高的那種。人們會不惜血本雇用你——當為了保存他們可悲的生命什麼都捨得花的時候!”
“要是您不喝咖啡的話”,赫丘勒‧白羅說,“它會涼的。”
他友善地說著,語氣中帶著威嚴。
雷克斯死死盯著他。
“說出來吧,你究竟是只什麼鳥?”
“這個國家的咖啡實在是太差勁了——”白羅道。
“我說也是”。雷克斯先生熱烈贊同。
“但要是您讓它放涼了的話,那就完全沒法入口了。”
年輕人向前傾著身子。“你什麼意思?你到這兒究竟想幹什麼?”
白羅聳聳肩。
“我想來——看看您。”
“啊,是嗎?”雷克斯先生懷疑地說。
他眯起了眼。
“要是你為錢而來,那可找錯人了!跟我一起的人可買不起他們想要的東西。最好還是回去找給你發工錢的那個人吧。”
白羅歎道:“時至今日,還沒有任何人給過我任何報酬。”
“還要你告訴我!”雷克斯先生說。
“真是這樣的”,白羅說,“我一直分文不取地在浪費著很多寶貴的時間。我們可以簡單地說,這只是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
“我想”,雷克斯先生說,“那天你在那該死的牙醫那兒也只是去滿足好奇心的囉!”
白羅搖搖頭,“您好象忘了去牙科候診室最普遍的原因了——那就是等著看牙。”
“你就是去幹這個的?”雷克斯先生的語調中流露出一種輕蔑的懷疑,“等著看牙?”
“當然。”
“得請你原諒,我要說我不相信。”
“那我可不可以問一句,雷克斯先生,您到那兒又是幹什麼去了?”
雷克斯先生一下子咧開了嘴。他說:“你在這兒等著我呢!我也是等著看牙的。”
“那時候您的牙可能很痛吧?”
“是的,老朋友。”
“盡管如此,您還是沒作治療就走了?”
“走了又怎麼樣?那是我自個兒的事。”
他停了一下——接著他用粗魯的語氣很快地說了下去:“噢,這種繞彎子的談話有什麼鬼用?你到那兒去是給你的大人物保鏢的。嗯,他平安無事,不是嗎?你那寶貴的阿裡斯泰爾布倫特什麼事都沒有。你根本沒必要來找我。”
白羅問:“您突然離開候診室以後又去哪兒了?”
“當然是離開了那所房子。”
“啊!”白羅抬眼望著天花板,“可是誰也沒見著您離開,雷克斯先生。”
“這有什麼關系呢?”
“也許就有關系。記住,沒過多久就有人死在那房子裡了。”
雷克斯漫不經心地說:“哦,你是說那牙醫。”
白羅說話的語調硬梆梆的:“沒錯,我說的正是那位大夫。”
雷克斯盯住他,說道:“你想把這事安在我頭上?是不是?那你可辦不到。我剛讀過開庭的報道,他在局麻時出了差錯把一個病人給治死了,所以那可憐的傢伙朝自己開了槍。”
白羅不為所動地往下說:“您說您離開了那所房子,您能拿出證明嗎?有人能夠說清楚十二點到一點之間您在哪兒嗎?”
那一位的眼睛又眯縫起來。
“這麼說你真是在把這事往我頭上安囉?我猜是布倫特教你這麼幹的吧?”
白羅歎道:“請原諒,但您好像是鬼魂附體了似的——您老是不停地嘮叨阿裡斯泰爾布倫特先生。我不是他雇用的,我從來沒被他雇用過。我關心的不是他的安全,而是有一個人死了,而這個人本來在一種很好的職業中幹得挺不錯。”
雷克斯搖著頭。
“對不起”,他說,“我不相信你,你肯定是布倫特的私人偵探。”他把身體傾過桌面,臉色沉了下來。“但是要知道,你救不他。他必須得滾蛋——他和他代表的一切!應該來一種新政——必須消滅腐敗的舊財政體系——必須消滅這幫遭詛咒的、象蜘蛛網一樣勾結起來的全世界開銀行的傢伙們。一定得把他們掃除幹淨。我跟布倫特並沒有什麼個人恩怨——但他是我仇恨的那種人。中庸之道——而又自命不凡。他是那種不用炸藥你就搬他不倒的人。成天就知道叫嚷‘文明之本,不可動搖’。真的不可動搖嗎?讓他等著瞧吧!他是前進道路上的絆腳石,必須搬掉。當今的世界沒有布倫特之流的落腳之處——他們總是象狗回身尋找嗅跡似地迷戀過去——總想要象他們的老子、甚至是老子的老子那樣生活!在英國到處都見得到這種人——死硬的老頑固——沒用的、衰弱的腐朽年代的象徵。上帝啊,他們必須滾蛋!我們必須有一個新世界。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新世界,懂嗎?”
白羅歎著一口氣,站起來。他說:“我明白了,雷克斯先生,我明白了您是個理想主義者。”
“是又怎麼樣呢?”
“要一個理想主義者來關心一位牙科醫生的死,那是要求過高了。”
雷克斯先生輕蔑地說:“死一個可悲的牙醫有什麼關系?”
赫丘勒‧白羅說:“這跟您沒關系,可跟我有關系。這就是我們的差別。”
白羅到家就聽到喬治說有一位女士在等著見他。
“她——嗯——有點神經兮兮的,先生。”喬治說。
因為這位女士沒有通報姓名,白羅可以隨意猜想。但他猜錯了,當他走進房間的時候,不安地從沙發上站起來的年輕女人是已故的莫利先生的秘書,格拉迪絲內維爾小姐。
“哎呀,白羅先生。象這樣來打擾您真是太抱歉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鼓起勇氣來的——我怕您會覺得我太冒失——而且我也不想佔用您的時間——我知道對一個工作繁忙的職業人員來說,時間意味著什麼——但我實在太難受了——只有我敢說您會認為這完全是浪費時間——”
長時間和英國人的接觸使白羅獲益非淺,他建議來一杯茶。內維爾小姐的反應正是他所希望的。
“噢,真的,白羅先生,您真是太好了。雖然才吃了早飯不久,但人是什麼時候都可以守著一杯茶的,是不是?”
白羅假意地附和著,雖然他是什麼時候都可以沒有茶。喬治遵照吩咐付諸行動,在短得令人不可思議的時間裡,就在白羅和跟他面對面坐著的客人中間放上了一隻茶盤。
“我得向您道謙”,內維爾小姐說,由於飲料的效用,她又恢復了慣常的鎮靜,“但昨天的庭審實在讓我心煩意亂。”
“我相信會的。”白羅好心地說。
“本來沒有要我去提供證明或是做類似的什麼。但我覺得應該有個人陪著莫利小姐去。當然,賴利先生在那兒——但我說的是女人。另外,莫利小姐並不喜歡賴利先生。所以我覺得出庭是我的職責。”
“您的心真是太好了。”白羅說,話中滿帶鼓勵。
“啊。不,我只是感到我必須去,您瞧,我已經替莫利先生幹了好些年了——這次的事對我來說是個很大的打擊——當然,開庭更加重了這種打擊——”
“恐怕這是肯定無疑的。”
內維爾小姐急切地向前探著身子。
“但全弄錯了,白羅先生。真的完全弄錯了。”
“哪兒錯了,小姐?”
“嗯,那種事根本就不可能發生——決不會象他們說的那樣——我指的是往病人牙齦裡注射了過量藥劑的說法。”
“您認為不會。”
“我可以肯定。偶爾確實有人遭這種殃,但那是因為他們自己生理上的不適應——他們的心髒活動跟常人不一樣。我清楚超量的事是很少見的。您知道,開業的醫生們對於按定量給藥已形成習慣,以致完全成了一種機械性的行為——他們總能自動地給出準確的劑量。”
白羅點頭稱許說:“是這樣,我自己就是這麼想的。”
“您知道,這事太標准化了。它不象藥劑師那樣成天要配不同的數量,或者是要不斷變換各種組成成分的劑量,那就容易因疏忽而發生差錯。而且這也不象一般的內科醫生那樣要寫很多不同的藥方。牙科大夫完全不象那樣。”
白羅問:“您沒有要求向法庭陳述這些看法嗎?”
格拉迪絲內維爾小姐搖搖頭。她不安地纏扭著手指。
“您知道”,她終於打開了話頭,“我怕——怕會把事情弄得更糟。當然,我知道莫利先生不會做那事的——但這可能會使別人覺得他——他是有意那麼幹的。”
白羅點點頭。
格拉迪絲內維爾小姐說:“我就是為這到您這兒來的,白羅先生。因為對您來說——這怎麼也不是官方的調查。但我又實在認為應該有人知道這事是多麼——多麼的缺乏說服力。”
“沒有人想知道這個。”白羅說。
她望著他,怔住了。
白羅說:“我想再瞭解一下您收到的那封電報,就是那天把您叫走的那封。”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兒,白羅先生。確實太奇怪了,看得出來發電報的人對我瞭若指掌——還有姑姑——象她住在哪兒等等這一切。”
“是的,看來可能發報人是您的一個密友,或者是那所房子裡的哪個很熟悉您情況的人。”
“我的朋友誰都不會做這種事的,白羅先生。”
“您對這個問題沒有一點看法嗎?”
姑娘猶豫了。她慢慢地說:“只是在開頭,剛聽說莫利先生自殺的時候,我曾經以為可能是他發的電報。”
“您是說,為了不讓您礙手礙腳,把您打發走嗎?”
姑娘點點頭。
“可看來這真是太離奇了,哪怕他那天上午確實心裡存著自殺的念頭。的確很奇怪,弗蘭克——就是我那朋友,您知道的——起初還為這個犯過傻呢。他責怪說我那天是想跟另外的哪個人一起出去——就好象我真會做這種事似的。”
“有那麼個人嗎?”
格拉迪絲內維爾臉紅了。
“當然沒有。可弗蘭克最近變多了——不快活,還多疑。說真的,您知道,這完全是因為他丟掉了工作,又找不到新的。對男人來說老是閒蕩著可太難了。我很為弗蘭克擔心。”
“他那天發現您出去了,是不是很不高興?”
“是的,要知道,他是來告訴我他找到了新工作的——一個很好的工作——每週掙十英鎊。他等不及了,他希望馬上讓我知道。我想他也想要讓莫利先生知道,因為他給莫利先生對他不正確的評價弄得傷了心,他還懷疑莫利先生想要說服我離開他。”
“這是真的嗎?”
“啊,是的,有那麼點吧!當然,弗蘭克確實丟了好些工作,而且也許他還不是象很多人說的那樣很踏實。但從現在起他會不同了。我想一個人出於壓力會做得到的,您不這麼認為嗎,白羅先生?要是一個男人感到有個女人對他寄望很高的話,他會盡力按照她的希望去生活的。”
白羅歎了一口氣,但他沒有同她爭辯。他聽到很多女人談過同樣的觀點,她們同樣輕信著一個女人的愛情有著驚天動地的拯救力量。他帶點冷嘲地想,這種事,一千次裡也許能有一次成為真的。
他簡單地說:“我想見見您這位朋友。”
“我很願意讓您見見他,白羅先生。但他只有星期天才有空。您瞧,他現在整個星期都要到鄉下去。”
“啊,做那份新工作。對了,那是什麼工作呀?”
“嗯,我也不很清楚,白羅先生。我想,大概是秘書這一行的吧。要不就是在政府的什麼部門,我只知道寫信得寫到弗蘭克在倫敦的地址,再由他們轉。”
“這可有點奇怪,是不是?”
“我也這麼想——可弗蘭克說最近都這樣。”
白羅對著她瞧了一會兒,沒有說話。
然後他不慌不忙地說:“明天就是星期天,對吧?也許你們兩位會賞光和我一道吃午飯——在洛根飯店怎麼樣?我願意同你們倆一起再討論一下這樁令人悲痛的事件。”
“嗯——謝謝,白羅先生。我——是的,我們很願意和您一起共進午餐。”
弗蘭克卡特是個膚色白皙、中等個頭的年輕人。外表給人一種鬼聰明的印象。他說話快而流利。兩只眼睛挨得很攏,每當他窘迫為難的時候,它們就會不自在地從左到右亂動。
他顯得多疑,還帶點不肯合作的味道。
“我沒想到會有幸與您共進午餐,白羅先生。格拉迪絲一點兒也沒有告訴我。”
說話間他生氣地瞥了她一眼。
“這是昨天才安排的”,白羅微笑著說道,“內維爾小姐對莫利先生之死的有關情況感到很心煩,我覺得是不是我們一起來想想辦法——”
弗蘭克卡特粗暴地打斷他。
“莫利之死?提起莫利的死我就煩!為什麼你不能忘了它,格拉迪絲?我可沒看出他身上有什麼好的地方。”
“噢,弗蘭克,我覺得你不該那麼講。對了,他還給我留了一百英鎊呢。昨天晚上我收到了信。”
“好吧,好吧”,弗蘭克懷著嫉恨地讓了步,“但話又說回來,他為什麼不該這麼做呢?他把你當黑鬼似地使喚——可是誰把油水都撈光了呢?嘿,是他!”
“噢,當然是他啦——他給了我這麼高的工資。”
“照我看來,才不是呢!你太克己了,格拉迪絲,我的姑娘,你是自己心甘情願地去上別人的當,你知道。我可是看透了莫利。你跟我一樣清楚他費盡心機想讓你拋棄我。”
“他不瞭解我們的情況。”
“他清楚得很。那傢伙現在死了——不然的話,我可以跟你說我會直言不諱地跟他談上一談的。”
“實際上他死的那天上午您就到那兒去准備這麼做了,是不是?”赫丘勒‧白羅彬彬有禮地問道。
弗蘭克卡特生氣地說:“誰說的?”
“您確實去了,是不是?”
“去了又怎麼樣?我想見內維爾小姐。”
“但是他們告訴你她不在。”
“是的,可以告訴你這讓我直犯疑。我對那紅頭發的傻瓜說我要等著見莫利。這種讓格拉迪絲來反對我的把戲已經玩得夠久了。我要對莫利說,我不再是一個沒錢、沒工作的窩囊廢,我找到了一個好工作,現在該是格拉迪絲提出辭呈、准備嫁妝的時候了。”
“但是您並沒有真的對他講吧?”
“是的,我在那陰森森的墳墓裡邊等得不耐煩了,於是就走了。”
“您什麼時候走的。”
“記不清了。”
“那麼您是什麼時候到的呢?”
“不知道。十二點過一點吧,我想。”
“您等了半個小時——還是更久——或者不到半小時呢?”
“告訴你我不知道。我不是那種老是看表的傢伙。”
“您在候診室的時候,那兒還有別人嗎?”
“我進去的時候有個肥得流油的傢伙,但他沒呆多久。後來就只我一個人了。”
“那您肯定是十二點半以前走的——因為那時候來了一位女士。”
“我敢說是這樣。我跟你說過那地方讓我心神不定的。”
白羅沉思地望著他。
這個咆哮的人有些不自在——這番話聽起來不太象真的。但是這也許可能解釋為僅僅是因為緊張。
白羅說話的神態平和而友好:“內維爾小姐告訴我,您很幸運,找到了個相當好的工作。”
“工錢不少。”
“每星期十英鎊,她告訴我。”
“是這樣。還不錯,是不是?這說明只要我真正幹起什麼事來,就能把它幹成。”
他頗有點自鳴得意起來。
“是的,確實如此。那活兒不苦吧?”
弗蘭克卡特簡短地說:“還好。”
“有趣嗎?”
“啊,是的,很有意思。說到工作,我一直對你們私人偵探怎麼辦案很感興趣。我想,並不完全象歇洛克福爾摩斯那種味道吧?現在多數是離婚案吧?”
“我從來不關心離婚案。”
“真的嗎?那我就不知道你靠什麼生活了。”
“我能應付。我的朋友,我能應付。”
“但您是最拔尖的人物,是吧,白羅先生?”格拉迪絲內維爾小姐插話道,“莫利先生常這麼說。我是說您的主顧都是皇親國戚、內政部或者是女公爵一流的顯貴。”
白羅對她微微一笑。
“您過獎了。”他說。
白羅穿過空蕩蕩的街道回家去,滿腦子思緒萬千。
到家以後,他給傑普打了電話。
“原諒我來打擾你,我的朋友,但你們真的一點兒都沒有調查發給格拉迪絲內維爾的那封電報嗎?”
“還念念不忘這個問題嗎?是的,事實上我們作了調查。確實有那麼一封電報,而且——做得相當聰明——那位姑媽住在薩默塞特的雷奇波恩,而電報是從雷奇巴恩發的——你知道,在倫敦郊外。”
赫丘勒‧白羅贊賞地說:“是很聰明——是的,的確聰明。要是收報人偶爾掃一眼電報是從哪兒發的話,這個地名足夠使她相信是來自雷奇波恩的了。”
他停了一下。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傑普?”
“什麼?”
“這裡邊有著謀劃的痕跡。”“赫丘勒‧白羅要它是一樁謀殺案,它就不能不是謀殺案。”
“那你怎麼解釋這封電報呢?”
“巧合。有人在戲弄那姑娘。”
“為什麼?”
“喔,上帝啊,你說人們做一件事情是為什麼?惡作劇,瞎胡鬧。開玩笑找錯了對象,就這樣。”
“也就是說,就在莫利要在注射時出差錯的那天,有人想給自己尋點樂子玩玩。”
“這裡邊也許有一定的因果關系,因為內維爾小姐不在,莫利就比平時都忙,因此也就更容易出差錯。”
“我還是不滿意。”
“也許吧——可是你不知道你的觀點正在把自己往哪條道上引嗎?要是真有人把la(法語:這位)內維爾支走的話,那很可能是莫利自己,那麼就是他蓄意謀殺了安伯裡奧茲而不是意外事故了。”
白羅沉默了。傑普問:“你明白了嗎?”
白羅說:“安伯裡奧茲可能另有死因。”
“不會。沒有人到薩瓦旅館去找過他。他在自己房間裡吃的午飯。醫生說麻醉劑肯定是注射而不是從口中攝入的——因為它不在胃裡。就是這樣,事情很清楚。”
“這正是我們要思考的問題。”
“不管怎麼說,頭兒對此很滿意。”
“他對那位失蹤的女人也感到滿意嗎?”
“你是說那個西爾失蹤案嗎?不,我可以跟你說,我們仍然在辦這案子。那女人一定在什麼地方。人不可能就這麼走上街就不見了。”
“她好象就做到了。”
“這只是暫時的。不管她是死是活,但她肯定在什麼地方,而且我認為她不會死的。”
“為什麼呢?”
“因為我們至今還沒有找到她的屍體。”
“噢,我的傑普,屍體總是這麼快就暴露出來嗎?”
“我想你是在暗示說現在她已經被暗殺了,而且我們會在一個採石場裡發現她被砍成碎片,就象以前的拉克森太太一樣。”
“不管怎麼說,mon ami(法語:我的朋友),確實有失蹤的人給你們找到的時候就是這副模樣。”
“很少,老朋友。是的,有很多女人失蹤,可我們通常都能找到她們。十次有九次都是跟男女之事有關。她們跟一個男人一起在什麼地方。但我覺得這對我們的梅貝爾不太可能,你說呢?”
“誰知道呢”,白羅謹慎地說,“但我也覺得不大可能。這麼說你很有把握能找到她嗎?”
“我們准能找到她。我們向新聞界發布了她的特徵,還在英國廣播公司播了尋人啟事。”
“啊”,白羅說,“我疑心這沒什麼用。”
“別擔心,老朋友。我們會把你那失蹤的美人給你找回來的——毛料內衣,一樣不缺。”
他掛了電話。
喬治象往常一樣腳步無聲地走進屋來。把一壺熱氣騰騰的巧克力飲料和幾個糖餅放在一張小桌上。
“還有什麼事嗎,先生?”
“我心裡象亂麻一樣,不知從哪下手,喬治。”
“是嗎,先生?聽您這麼說我真感到遺憾。”
赫丘勒‧白羅給自己倒了點巧克力,若有所思地攪著。
看到這個動作,喬治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兒,等待著。赫丘勒‧白羅有時愛和他的貼身男僕討論一些問題。他總是說喬治的評論對他有著非同一般的幫助。
“喬治,你肯定知道,我的牙醫死了吧?”
“先生是說莫利先生嗎?是的,先生。這很令人悲痛,先生。他自殺了,這我知道。”
“大家是這麼認為的。假使他不是自殺,那一定就是被謀殺了。”
“是的,先生。”
“問題是,如果是謀殺,是誰殺了他呢?”
“太對了,先生。”
“只有一部分人,喬治,有可能殺他。就是那些當時確實在或者可能在那所房子裡的人。”
“太對了,先生。”
“這些人是,一個廚娘、一個女僕,她們都是些可信的僕人,不大可能做這種事。還有他那慈愛的姐姐,也不大可能,只是她要繼承她弟弟的遺產,雖然數量並不多——而人是不可能完全在金錢方面超脫的。還有一個能幹、會辦事的合夥人,一個讀廉價犯罪小說上癮的、有點傻呼呼的聽差。然後,是一個履歷有點不清不白的希臘先生。”
喬治咳了一下。
“那些外國佬,先生——”
“說得很對,我完全同意。很明顯他是有來頭的。不過要知道,喬治,那位希臘先生也死了,而且看起來倒是莫利先生殺了他——究竟是出於有意還是由一個不幸的錯誤造成的,人們還無法肯定。”
“先生,有可能,是他們各自殺死了對方。我是說,先生,這兩位先生都想要除掉對方,但是,當然,誰都沒有察覺到對方的意圖。”
白羅用愉快的聲調贊許地表示滿意。
“真是獨到的見解,喬治。牙醫謀殺了坐在手術椅上的希臘先生,卻沒想到這時候那個受害者正在盤算著什麼時候掏出手槍來。當然,有可能是這樣,但是在我看來,喬治,這根本不可能。我們還沒把那些人都列出來呢。那時候還有另外兩個人可能在那房子裡。在安伯裡奧茲先生之前來的病人當中,除了一位年輕的美國先生以外,都有人看著他們離開。大約十二點差二十的時候,這位美國先生從候診室出來,但誰都沒有看見他離開那所房子。因此,我們必須把他當作一種可能性來考慮。還有一種可能性是一個叫弗蘭克卡特的先生(他並不是病人),他是十二點剛過就來想找莫利先生的。也沒有人看見他離開。我的喬治,這,就是事實,你怎麼想的?”
“謀殺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先生?”
“如果是安伯裡奧茲先生殺的人,那麼可能發生在十二點到十二點二十五分之間的任何時間。如果是別的人幹的,那就是發生在十二點二十五分以後,要不然安伯裡奧茲先生會發現屍體。”
他用鼓勵的目光注視著喬治。
“現在,我的好喬治,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喬治沉思著。他說:“先生,我覺得——”
“怎麼樣呢,喬治?”
“您將來得要另外找一個大夫給您看牙了,先生。”
赫丘勒‧白羅道:“你大有長進了,喬治。這方面的事情我還根本沒考慮到。”
帶著滿足的神情,喬治退了出去。
赫丘勒‧白羅繼續在那兒呷著巧克力,又回想了一遍剛列出的事實。他很滿意,情況正象他所說的那樣。在這群人當中就有一隻確實幹了那事的手——不管它是秉承誰的旨意幹的。
突然他的眉毛使勁一挑,他意識到他的名單並不完全。他漏掉了一個名字。
不該有人被漏掉——即使那最不可能的人。
謀殺發生時房子裡還有另外一個人。
他寫下來,巴恩斯先生。
喬治報告:“有位女士打電話找您,先生。”
一周以前,白羅曾猜錯了一位訪問者的身份。但這次他猜對了。
他立即就聽出了那聲音。
“赫丘勒‧白羅先生嗎?”
“請講。”
“我是珍妮奧莉維亞——阿裡斯泰爾布倫特先生的侄外孫女。”
“是的,奧莉維亞小姐。”
“能請您來一趟哥特樓嗎?有點事我想應該讓您知道。”
“當然可以。什麼時候來方便呢?”
“請您六點半來吧。”
“我一定到。”
有一瞬間,那專斷的口氣有點猶豫。
“我——我希望沒有打擾您的工作吧?”
“沒有沒有。我正等著您給我掛電話。”
他很快放下聽筒,面帶微笑地離開電話機。他不知道珍妮奧莉維亞會找什麼樣的藉口把他找去。
到了哥特樓,他被逕直引到臨河的那間大書房裡。阿裡斯泰爾布倫特正坐在寫字台前,心不在焉地玩著一把裁紙刀。他稍稍有點不耐煩,這是那種家裡女人太多的男人的表情。
珍妮奧維莉亞站在壁爐旁。白羅走進去的時候,一個長得非常豐滿的中年女人正在急暴暴地說著——“我真的認為在這件事上應該考慮考慮我的感覺,布倫特。”
“好的,朱莉婭,當然,當然。”
布倫特安慰著她,同時站起來迎接白羅。
“如果你們要談可怕的事,我就該走開了。”那女人還在說。
“我正要談,媽媽。”珍妮奧莉維亞說。
奧莉維亞夫人走出屋去,不肯屈尊注意一下白羅。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說:“您來了真好,白羅先生。我想您已經見過奧莉維亞小姐了吧?是她叫您來——”
珍妮突然插話:“是關於報上滿版都是的那個失蹤女人,叫什麼西爾小姐的。”
“塞恩斯伯裡西爾?怎麼啦?”
“這名字太拗口了,所以我才能記起來。是我告訴他呢,還是您說,阿裡斯泰爾姨公?”
“親愛的,這可是你的故事啊。”
珍妮再次轉向白羅。
“也許這事一點也不重要——但我覺得您應該知道。”
“是嗎?”
“那是阿裡斯泰爾姨公最後一次去看牙——我不是說那天——我指的是大約三個月左右以前的事了。我和他一起坐羅爾斯車去夏洛蒂皇后街,車還要帶我到雷津公園去會幾個朋友,然後再回來接他。我們停在58號門前,姨公走了出去,就在這裡,有個女人從58號門裡出來——是個頭發花裡胡哨、衣服造作的中年女人。她逕直朝姨公走去,說(珍妮奧莉維亞的聲音提高,發出一種不自然的刺耳的音調),‘啊,布倫特先生,您一定是不記得我了,我敢肯定!’當然,我從姨公臉上看得出來,他簡直是一點也不記得她——”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歎了一口氣。
“我確實想不起。人們總是這麼說——”
“他又擺出那副臉孔”,珍妮接著說,“我可是瞭解透了。彬彬有禮的假裝相信。其實連小孩子都瞞不過。他用一種根本沒法讓人相信的聲音說,‘噢——呃——當然。’那可怕的女人接著還說,‘我可是你妻子的好朋友呀!’”
“別的人也經常這麼說”,阿裡斯泰爾布倫特的聲音帶著一種格外深沉的憂鬱。
他苦苦地一笑。
“這種事結局也總是一樣的!給這樣或那樣捐點錢。那一回我就向一個什麼印度深閨婦女慈善團捐了五個英鎊。真是不貴!”
“她真的認識您夫人嗎?”
“哦,她對深閨婦女慈善團這麼感興趣,這讓我覺得,要是她真認識她的話,那應該是在印度。十年前我們去過那兒。但是,當然,她不可能跟她是好朋友,不然我該知道的。頂多是在哪次聚會時見過她一面。”
珍妮奧莉維亞說:“我不相信她見過呂蓓卡姨婆。那不過是跟你說話的藉口。”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寬容地說:“對,這也很可能。”
珍妮說:“我是說,我覺得她那拼命跟你套近乎的方式很可疑,姨公。”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還是那麼寬容地說:“她不過想讓我捐點錢而已。”
白羅問:“她再沒有進一步的舉動嗎?”
布倫特搖搖頭。
“我再也沒見到過她。要不是奧莉維亞在報紙上發現她的名字,我早就給忘了。”
珍妮帶點躊躇地說:“啊,我想應該有人把這事告訴白羅先生。”
白羅禮貌地說:“謝謝,小姐。”
他又說:“我不再佔用您的時間了,布倫特先生,您可是個大忙人。”
珍妮趕緊說:“我送您下去。”
赫丘勒‧白羅的小鬍子下麵浮現出一絲微笑。
到了底樓,珍妮突然停住腳步。她說:“請您到這兒來。”
他們走進大廳旁邊的一間小屋。
她轉過身來,面對著他。
“您在電話裡說您正在等我給您打電話,是什麼意思?”
白羅笑了。他兩手一攤。
“就這意思,小姐。我正在等您打來電話——而電話就打來了。”
“您是說您知道我會打電話來告訴您關於這個叫塞恩斯伯裡西爾的女人的事?”
白羅搖搖頭。
“那只是一個藉口。如果必要的話您還會發現一些別的東西的。”
珍妮說:“究竟為什麼我就一定會給您打電話呢?”
“您為什麼會把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的這點珍聞透露給我而不是蘇格蘭場呢?那樣才合乎情理啊。”
“好吧,無所不知先生,您到底知道多少呢?”
“我知道自從您聽說我那天去了一趟霍爾本宮旅館以後,您就開始對我感興趣了。”
她的臉一下變得那麼蒼白,這真叫他嚇了一大跳。他真不敢相信那深棕的皮膚竟會變成這種發青的顏色。
他繼續說下去,非常平靜,非常沉穩。“今天您叫我來這兒,是因為您想試探我——是這麼說的,對不對?——是的,想試探我對霍華德雷克斯先生瞭解多少。”
珍妮奧莉維亞說:“他又是何許人也?”
這並不是很成功的遁辭。
白羅道:“您不必試探我,小姐。我會告訴您我知道的——或者說我猜到的東西。我們,就是我和傑普偵探長第一次到這兒來的那天,您見到我們很吃驚——簡直是震驚,您以為是您姨公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
“嗯,他是那種可能會出事的人。有一次他收到一顆寄來的炸彈——就在赫約斯洛伐克貸款事件之後。他還收到很多恐嚇信。”
白羅接著說。
“傑普偵探長告訴您有個牙醫,莫利先生,被打死了。您也許還記得您的回答。您說的是‘可這太荒唐了!”
珍妮咬著嘴唇。她說:“我是這麼說的嗎?對我來說是感到很荒唐,不是嗎?”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說法,小姐。它洩露了您知道莫利先生的存在,您還非常希望發生什麼事——不是發生在他身上——而可能是發生在他的診所裡。”
“您很喜歡給自己編故事,是不是?”
“您希望——或者您害怕——莫利先生的診所裡會發生什麼事。您害怕您的姨公會出事。要是這樣,您就一定知道些我們不知道的事。我回想了一下那天莫利先生診所的人,馬上就想到了一個可能跟您有關系的人——就是那年輕的美國人,霍華德雷克斯先生。”
“這簡直是個連載故事,是不是?下面一段驚險的內容是什麼呢?”
“我去找了霍華德雷克斯先生。他是個危險而有吸引力的年輕人——”
白羅意味深長地停住了口。
珍妮沉思著說:“他是這麼個人,不是嗎?”她笑了,“好吧!您贏了!我當時是給嚇呆了。”
她俯身向前。
“我想告訴您一些事,白羅先生。您不是那種騙得了的人。我還要告訴您比您到處探聽才得到的更多的東西。我愛那個人,霍華德雷克斯。我簡直要為他發瘋了。我媽媽把我帶到這兒來就是想讓我離開他。一半為這個,還有一半是想讓阿裡斯泰爾姨公喜歡我,在他死的時候把他的錢留給我。”
她接著說下去:“媽媽是他的姻侄女。她的媽媽是呂蓓卡阿恩霍爾特的姐姐,他是我的姻親姨公。因為他自己沒有任何近親,所以媽媽認為我們完全可以成為他剩餘遺產的繼承人。她還隨意地向他討東西。
“您瞧,我對您很坦白,白羅先生。我們這種人就是這樣的性格。實際上我們自己就有不少錢——照雷克斯說是多到可鄙的數量——但我們並沒有達到阿裡斯泰爾姨公那種階層。”
她停了片刻,一隻手在椅臂上狠狠地捶打著。
“我怎麼跟您說得清楚呢?我從小到大所信仰的一切,霍華德都仇恨,並且要摧毀它。而有些時候,您知道,我也會跟他有同感。我喜歡阿裡斯泰爾姨公,但他有時也讓我心煩。他太老派——太英國化——太循規蹈矩,太保守了。我有時覺得他和他那種人是應該被掃除掉,他們阻礙了進步,要是沒有他們我們就能把事情辦好了!”
“那您是改奉了雷克斯先生的思想了?”
“是的——也不是。霍華德比跟他一起的人要——要更狂熱些。有那麼些人,您知道,他們——他們也贊同雷克斯的一些觀點。他們也願意——去試著幹點事情——如果阿裡斯泰爾和他那幫人同意。但他們絕對不會同意的!他們只會坐在後面,搖著頭說‘我們絕不能冒那個險’,還有,‘看起來這少不了要費錢’,再不就是‘多看看歷史吧’。但我覺得人不能照著歷史幹。那是向後看。人必須總是向前看。”
白羅彬彬有禮地說:“那種觀點其實滿吸引人的。”
珍妮嘲弄地瞧著他。
“您也這麼說!”
“也許是因為我老了。老人自有舊夢陪——只有舊夢了,您瞧。”
他頓了一下,用一種平淡而實在的聲音問道:“為什麼霍華德雷克斯要在夏洛蒂皇后街作那個預約?”
“因為我想要他見見阿裡斯泰爾姨公,可我又想不出什麼別的辦法來安排他們見面。他對阿裡斯泰爾敵意很深——滿懷著一種——一種——呃,說真的,一種仇恨,所以我覺得要是他能夠看到他——看到他是個多麼善良、多麼謙遜的好人的話——他——他就會改變看法的——我不能安排他們在這兒見面,是因為媽媽——她會把一切都攪了的。”
白羅說:“可是做了那個安排以後,您又——害怕了。”
她的眼睛睜得很大,陰雲密佈,她說:“是的,因為——因為——霍華德有時會控制不住自己。他——他——”
白羅道:“他想要走個捷徑,來消滅——”
珍妮奧莉維亞叫道:“不!”
第四章 七是七,八是八,整整齊齊擺放下
光陰似箭,莫利先生已經死去一個月了,仍然沒有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的消息。
傑普對此越來越怒不可遏了。
“活見鬼,白羅,這女人應該在什麼地方。”
“毫無疑問,mon cher(法語:我的朋友)。”
“不管是死是活都該如此。如果她死了,屍體又在哪兒?比如說,她自殺了——”
“又一個自殺?”
“別又扯回去了,你還在認為莫利是給謀殺的——可我說他是自殺。”
“你沒有查出那手槍的來歷嗎?”
“沒有,那是只外國貨。”
“這能說明點問題,不是嗎?”
“不是你指的那種意思。莫利出過國,他出去遊覽過,他和他姐姐。每個不列顛島上的人都出去旅遊過。他可能是在國外弄的。很多人出國的時候都喜歡帶把槍。他們喜歡覺得生活是危險的。”
他頓了一下又說:“別跟我打岔。我剛才談到,如果——跟你說只是如果——那該死的女人自殺了,如果她是跳河自殺的,現在屍體應該浮上岸來了。如果她是給人殺死了,也該找到了。”
“要是給她的屍體綁上重物,拋進泰晤士河裡,那就不一樣。”
“你還想說是從貧民區石灰屋的一個地窖里弄出來的吧!你就象在講女作家寫的驚險故事似的。”
“我知道——我知道,說起這些我都會臉紅的。”
“我想,她說不定還是給一個國際流氓組織弄死的吧?”
白羅歎了一口氣,說:“我倒是最近才聽說過真有這種事。”
“誰告訴你的?”
“住在伊陵城堡園路的雷金納德巴恩斯先生。”
“喔,他有可能知道”,傑普含混地說,“他在內政部的時候是管外僑的。”
“你不同意這種看法嗎?”
“這種事不歸我管——呃,是的,確實有這種事——但這於事無補。”
兩人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白羅理著他的小鬍子。
傑普說:“我們又弄到一兩條額外的材料。她和安伯裡奧茲是同坐一條船從印度回來的。但她坐的二等艙,而他是一等,所以我覺得這裡邊不會有什麼問題,盡管薩瓦旅館的一個侍者說在他死前一個星期左右,她跟他曾在一起吃過一次午飯。”
“這麼說他們之間可能是有關系的囉?”
“可能有——但我覺得這未心可能。我看不出這麼個傳教士一樣的女人會摻和進什麼有趣的買賣中去。”
“安伯裡奧茲曾經捲入過你所說的那種‘有趣的買賣’嗎?”
“是的,他跟我們的一些中歐朋友可是往來密切啊。搞情報生意。”
“你肯定嗎?”
“是的。噢,他自己不幹那些髒活兒。我們沒法碰他。組織並且接收報告——他就幹這行。”
傑普稍作停頓,又接著說:“但這對我們處理塞恩斯伯裡西爾的事並沒有什麼幫助。她不可能參與那種買賣。”
“要記住,她在印度住過,去年那兒可不太平哪。”
“安伯裡奧茲跟傑出的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我總覺得他們不像是同夥。”
“你知道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是已故的阿裡斯泰爾布倫特夫人的密友嗎?”
“誰說的?我可不相信。她們不是一個等級的人。”
“她自己說的。”
“對誰說的?”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
“哦!那種事情啊。他一定是見怪不怪了。你是想說安伯裡奧茲想在這方面利用她嗎?那沒用的。布倫特會給她點錢就把她打發走了。他不會請她留下來過週末什麼的。布倫特不會這麼不懂世故。”
很顯然這是真的,白羅只好同意。過了一會,傑普繼續總結起他對塞恩斯伯裡西爾目前情況的看法。
“說不定,她的屍體被某個瘋狂的科學家放進了酸槽裡——這是故事書裡邊人們所酷愛的又一種結論!但是照我看,這種事是不可能的。要是那女人真的死了,她的屍體准是靜靜地給埋在什麼地方了。”
“可在哪兒呢?”
“問得好。她是在倫敦失蹤的。這兒誰都沒有花園——沒有合適的。一個偏僻的養雞場——那才是我們要找的地方!”
花園?白羅的腦子裡突然閃現出伊陵的那座整齊勻稱,有著井井有條的苗圃的花園。要是一個死了的女人被埋在那兒該有多刺激啊!
他告誡自己不要太荒唐了。
“要是她還沒死的話”,傑普還在說著,“那她在哪兒呢?都一個多月了,在報紙上公佈了她的特徵,已經傳遍全英國了——”
“就沒有人見到過她?”
“噢,不,實際上是人人都見到過她!你簡直不知道有多少個穿茶青色羊毛衫的長相普通的中年女人。她出現在約克郡的荒野上,出現在利物浦的旅館裡,人們還發現她在德文郡的客房,在拉姆斯蓋特的海灘!我的人耐心地花時間去調查所有的這些報告——結果除了給我們錯弄來許許多多完全正派的中年婦女以外,一個個都別無所獲。”
白羅同情地咋咋舌。
“不過”,傑普接著說,“她完全是個實實在在的人。我是說有時候你也許會偶然談起一個虛構的人,比方說——一個只是到過什麼什麼地方的,名為斯賓克斯小姐的人——而這時實際上始終並沒有這麼一個斯賓克斯小姐。但我們說的這個女人是名副其實的——她有歷史,有背景!從她的童年時代起的一切我們都知道。她過著普通的、完全正常的生活——卻突然,嘿,變!——消失了!”
“這裡邊必定有原因。”白羅說。
“她並沒有殺害莫利,你要是指這個的話。她離開以後安伯裡奧茲還看見他活著——而且我們對她那天上午離開夏洛蒂皇后街以後的行蹤作過核查。”
白羅不耐煩地說:“我從來沒有說過是她殺了莫利。當然不會是她,但盡管如此——”
傑普說:“要是你對莫利之死的定性正確的話,那麼更可能是他告訴了她有關殺害他的兇手的線索,雖然她對此並沒怎麼在意。在這種情況下,她完全就有可能被除掉了。”
白羅道:“這一切都跟某個組織有關,夏洛蒂皇后街一個與世無爭的牙醫之死跟這裡邊隱藏的那些巨大的利害關系是不相稱的。”
“你不能把雷金納德巴恩斯說的什麼都信以為真了!他是一個可笑的老東西——滿腦子都是間諜和共党分子的事兒。”
傑普站起身來,白羅說:“要是你得到什麼消息就告訴我。”
在傑普走了以後,白羅愁眉苦臉地坐在桌前。
他清楚地感到自己在等待著什麼。是什麼呢?
他記起以前他是怎樣坐在桌前草草地記下各種沒有聯系的事實和一長串名字的。當時有一隻鳥從窗外掠過,嘴裡銜著一根細枝。
他也是一直在搜羅著細枝。五是五,六是六,多銜草枝窩不漏——
他有草枝——現在已經不少了。他們都在那兒,都清清爽爽地記在他富有條理的大腦袋裡——但他還沒有動手把它們清理整齊。那是下一步的活兒——整整齊齊擺放下。
是什麼使他停下來了呢?他知道這問題的答案。他在等待著什麼東西。
那是不可規避的、天生命定的東西,是珠鏈上的下一個鏈環。當它出現的時候——那時——那時他才能繼續下去。
一周以後的一天深夜,終於來了召喚。
傑普在電話裡有些粗聲莽氣的。
“是你嗎,白羅?我們找到她了。你最好來一趟。巴特西公園,利奧波德國王公寓四十五號。”
一刻鐘以後,一輛出租車把白羅送到了利奧波德國王公寓的外面。
這是一幢可以俯看巴特西公園的公寓大樓。45號在二樓。來開門的是傑普本人。
他的臉上布滿了暴怒的皺紋。
“進來吧”,他說,“這很不舒服,但我想你會願意自己來看看。”
白羅問道——但這是幾乎沒有必要再問的,“她死了?”
“應該說是死得很慘!”
白羅側著頭,聽著從右邊一扇門裡傳來一種熟悉的聲音。
“那是看門的”,傑普說,“正在洗碗槽那兒嘔吐呢,我不得不把他叫上來看看他是否能認出她來。”
他領著路,白羅緊跟在後。他的鼻子皺了起來。
“味道不怎麼妙啊”,傑普說,“但你還能希望什麼呢?她已經死了一個多月了。”
他們走進一間堆放雜物和箱子的小房間。房中央有一個用來裝毛皮的大櫃子,蓋子敞開著。
白羅跨前一步,朝裡面望去。
他首先看見了腳,穿著雙該修了的鞋,還有那過份造作的帶扣。他記得,對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的第一印象就是這鞋帶扣。
他的目光移動著,移過綠色的羊毛衫和裙子,最後到她的頭上。
他含混不清地叫了一聲。
“我知道”,傑普說,“這非常可怕。”
她的臉被打得稀爛。完全沒有一點可供辯認的形狀。再加上自然腐爛的過程,這兩個男人轉開身去時就難免要顯得臉色煞青了。
“啊,好吧”,傑普說道,“這就是日常工作——我們的日常工作。毫無疑問,有時候我們這活兒挺糟糕的。那個房間有點白蘭地。你最好喝點。”
起居室佈置得很時髦,有著最流行的風格——鍍鉻的傢俱很多,還有一些寬大、方正的椅子,罩著飾有幾何圖案的淡褐色紡織面套。
白羅找到了帶塞的細頸瓶,自顧自地從裡邊倒出一些白蘭地來。喝下去以後,才說:“象那樣可不太美啊!現在,我的朋友,把這事都跟我談談吧。”
傑普說:“這套間是屬於一個叫阿爾伯特查普曼夫人的。我猜想,這位查普曼夫人是一位衣著漂亮的、瀟灑的白膚金發碧眼、四十歲以上的太太。她按時付帳。偶爾喜歡和鄰居玩玩橋牌,但她多少還是不太愛跟人來往。她沒有孩子。查普曼先生是個旅行推銷員。
“塞恩斯伯裡西爾是在我們訪問她以後的那天晚上到這兒來的。大概是七點五十分。所以她很可能是從格倫戈威爾宮廷旅館直接來的。據門房說,她以前來過一次。□,完全不引人起疑,光明正大的——友好的拜訪。門房就帶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坐電梯到這個套間來。他最後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她正站在門口的蹭鞋墊上按門鈴。”
白羅評論說:“回想起這些可是費了他不少時間啊。”
“他有胃病,好象是去住醫院了,另外有個人來臨時代他的班。一直到一個星期以前,他才偶然注意到舊報紙上登著一個‘失蹤女人’的特徵描述,他告訴妻子說‘這很象那個來找二樓的查普曼夫人的女人。她也穿著一件綠色羊毛衫,鞋上也有帶扣’。大約又過了一個小時,他說——記得她也有個象那樣的名字。哎呀,正是——什麼西爾小姐。”
“那以後”,傑普接著說,“他又花了四天時間才克服掉那種天生不願跟員警打交道的不信任感,帶著他的消息來了。
“我們當時並沒有認為這會有什麼結果。我們已經碰到過不計其數的虛驚了。但是,我還是派了警官貝多斯去——他是個挺聰明的小夥子。他受的那種高等教育多了一點,但他也沒有什麼辦法。現在時興這個。
“呃,貝多斯馬上預感到我們終於得到點東西了。一個理由是查普曼夫人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露面,她沒留地址就離開了。這就有點古怪。事實上他能瞭解到的關于查普曼先生和太太的每一件事都有些怪。
“他弄清楚了那門房並沒有見到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離開。這本身並沒有什麼特別奇怪的。她完全可能在他不注意的時候走下樓梯出去。後來門房又告訴他查普曼夫人很突然地走了。第二天早晨,房門外只留下很大一張用印刷體寫的條子:‘告訴內莉別送牛奶了,我被叫走了’。
“內莉是給她幹活的白班女僕,查普曼夫人以前也有一兩次這麼突然走的,所以那姑娘也沒覺得奇怪。但奇怪的是,她沒有打電話叫門房來把她的行李拿下去或是給她喚出租車。
“不管怎樣,貝多斯決定要進房間去看看。我們辦了搜查證,找經理拿來了鑰匙,除了浴室以外別的地方都沒找到什麼感興趣的東西。浴室裡像是倉促地做過清掃似的。亞麻油氈毯上有一處血跡——地氈放在一個角落裡,洗地板時把它給漏掉了。這以後就只是尋找屍體的問題了。查普曼夫人不可能帶著箱子,不然門房會知道的。所以肯定還在套間裡。我們很快就查到毛皮櫃子——是密封的——就是放在那兒的那只。鑰匙都在梳妝台的抽屜裡頭。
“我們把它打開了——那失蹤的女人就在裡面!現在已成了長著槲寄生的樹枝了!”
白羅問:“查普曼夫人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你是想問‘誰是希爾維亞’——對了,她叫希爾維亞——‘她怎麼樣?’嗎?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希爾維亞,或是希爾維亞的朋友,殺死了那個女人並且把她裝進了箱子。”
白羅點頭同意。
他問道:“可為什麼要毀她的容呢?這可不太對勁。”
“我要說這的確是不對勁!至於為什麼——呃,只能憑推測。也許純粹為了報複。再不然可能是想隱瞞她的身份。”
白羅皺起眉頭,他說:“但這並沒有隱瞞住她的身份啊。”
“沒有隱瞞住,並不僅僅是因為我們對梅貝爾塞恩斯伯裡西爾失蹤時的衣著作了詳盡有效的描述,而且因為她的手提包也被塞進了箱子,裡面還放著一封寫著她在拉塞爾廣場的旅館地址的舊信。”
白羅坐直了身子。他說:“可這——這不符合常識啊!”
“當然不符合,我覺得是疏忽。”
“是的——也許是疏忽。可是——”
他站了起來。
“你們仔細檢查過這套房子嗎?”
“相當仔細。但一無所獲。”
“我想看看查普曼夫人的臥室。”
“跟我來吧。”
臥室一點也沒有匆忙離開的跡象。裡面很整齊。床沒睡過。但已經舖好,准備晚上睡了。到處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傑普說:“沒有指紋,至少我們沒有發現。廚房裡面的東西倒有幾個指紋,但我認為會查出來是那女僕的。”
“就是說這整個兒地方在謀殺之後被仔細地打掃過了?”
“是的。”
白羅的眼睛緩緩地在房間裡掃視著。象起居室一樣,這間屋子也裝飾得很時髦——而且他覺得,裝飾這房子的,是一個中等收入的人。東西倒是值錢的,但並不是極其昂貴。華麗,卻算不得一流。配色是玫瑰紅的。他朝嵌進壁裡的衣櫥看進去,伸手摸了摸那些衣服——很漂亮,但質量也不是第一流的。他的眼光落到鞋上——大多是目前流行的涼便鞋;有些還有寬大的軟木底。他拿起一隻放在手裡比劃著,記下了查普曼夫人穿的是五號鞋,然後又把它放下。在另一個小櫥裡,他發現了一堆毛皮,胡亂地塞在一起。
傑普說:“原來是放在那裝毛皮的箱子裡的。”
白羅點點頭。
他摸著一件灰色的松鼠皮的衣服,頗有鑒賞力地評論道:“頭等毛皮。”
接著他走進浴室。
那兒過份炫耀地擺了很多的化妝品。白羅饒有興趣地看著它們。香粉、口紅、雪花膏、粉底霜、護膚霜,還有兩瓶染發劑。
傑普說:“我想,她不是個崇尚自然的金發女人。”
白羅小聲地說:“四十歲的時候,mon ami(法語:我的朋友),大多數女人的頭發開始變灰,但我們的查普曼夫人卻是一個不肯遵從自然規律的人。”
“她也許現在已經改染成紅色了。”
“我怎麼知道?”
傑普道:“有事使你憂慮,白羅,是什麼?”
白羅道:“是的,我是在憂慮,我非常憂慮。這兒,你瞧,我碰到個解釋不通的難題。”
他決然地再一次走進了雜物間。
他拿起死去的女人腳上的鞋。它穿得很緊,很難脫下來。
他檢查了鞋扣,是很粗糙的手工縫上去的。
赫丘勒‧白羅歎了口氣。
他說:“這正是我所希望的!”
傑普難以理解地說:“你想要幹什麼——把事情弄得更難辦嗎?”
“正是這樣。”
傑普說:“一隻皮鞋,用帶扣系上的。這有什麼問題?”
赫丘勒‧白羅說:“沒什麼——一點也沒什麼。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弄不明白。”
據聽差說利奧波德國王公寓82號的默頓太太是查普曼夫人在公寓大樓裡最好的朋友。
因此,傑普和白羅下面去的正是82號。
默頓太太很健談,有一雙漆黑的眼睛,發型是經過精心梳理的。根本無需做什麼事,她就談了起來。她簡直是太容易地就進入一種滿帶戲劇性的狀態了。
“希爾維亞查普曼——呃,當然,我並不是非常瞭解她——應該說,是不瞭解她的內心。我們偶爾晚上打打橋牌,還一起去看過電影,當然,有時候還一起買東西。但是,啊,請您告訴我——她沒死,對吧?”
傑普使她放了心。
“啊,聽到這個我真感到欣慰!但剛才送報紙的都轟傳開了,說在一套房子裡發現了屍體——人們聽到的事情裡邊一多半都信不得,是不是?我可從來不相信。”
傑普提出了一個更深入的問題。
“不,我一點兒都沒聽到過查普曼夫人的消息——自打她走了以後。她一定走得很匆忙,因為我們說過下星期要去看琴吉羅吉斯和弗雷德阿斯泰拍的新片子。她那時候可是什麼都沒說。”
默頓太太從來沒聽說過一個叫塞恩斯伯裡西爾的小姐。查普曼夫人從來沒談起過叫這個名字的人。
“但是,你們知道嗎,這個名字我聽起來倒是挺耳熟的,確實很熟。好象最近我在什麼地方還看見過。”
傑普乾巴巴地說:“是在這幾周來所有的報紙上——”
“對了——尋人啟事,是不是?你們認為查普曼夫人說不定會認識她?不會的,我可以肯定從來沒聽希爾維亞提到過那麼個名字。”
“你能告訴我一些關于查普曼先生的情況嗎,默頓太太?”
一種很古怪的表情出現在默頓太太臉上。她說:“我相信他是一個旅行推銷員,查普曼夫人這麼跟我說的。他為他的公司出國去了——我相信,那是個軍火公司。歐洲各地他都去。”
“您見過他嗎?”
“沒有,從來沒見過。他很少回家,而一回來,他和查普曼太太是不願外人來打擾的。這很自然。”
“您知道查普曼太太有近親和好朋友嗎?”
“我不知道她朋友的情況。我覺得她沒有近親,她從來沒談起過。”
“她到過印度嗎?”
“這我可不知道。”
默頓太太停了一下,突然爆發似的發問:“但是請告訴我——你們為什麼要問這些問題?我清楚你們是蘇格蘭場的,但是一定有什麼特殊的原因吧?”
“好吧,反正總有一天您也會知道的,默頓太太。實際上,在查普曼夫人的套間裡發現了一具死屍。”
“噢!”默頓太太一時就象眼睛睜得跟足球一樣大的一隻狗似的。
“死屍!該不是查普曼先生吧?或者是個外國人?”
傑普說:“那根本不是男人——而是個女人。”
“女人?”默頓太太看起來更吃驚了。
白羅輕聲地問:“為什麼您會覺得是個男人呢?”
“哦,我也不知道,但總好象這更可能些。”
“可為什麼呢?是因為查普曼夫人有接待男客人的習慣嗎?”
“噢,不是——噢,不是的,真的不是”。默頓太太很感義憤,“我一點兒都沒有那種意思。希爾維亞查普曼根本不是那種女人。——完全不是!只是,因為查普曼先生——我是說——”
她打住了話頭。
白羅說:“我覺得,太太,您比您告訴我們的還知道得多一點。”
默頓太太遲疑不決地說:“我得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我真是不想辜負別人的信任,而且,我從來沒有向人重複過希爾維亞對我說的話——除了一兩個我確信是非常可靠的密友以外——”
默頓太太停下來換了一口氣。傑普說:“查普曼夫人究竟告訴過你什麼事呢?”
默頓太太傾過身體,壓低了聲音說:“只是——有一天她說漏了嘴。當時我們正在看一部電影——是關于特工的。查普曼夫人說,你可以看得出寫這片子的人對這個題材所知甚少,接著就說出來了——只是她讓我發誓要保密。查普曼先生就是幹秘密工作的。他經常出國,真正的原因就在這裡。軍火公司只不過是個幌子而已。查普曼夫人因為每逢他外出總是設法和他通信而非常擔心。當然,這是非常危險的!”
當他們沿著樓梯朝42號走著的時候,傑普突然反感地叫喊道:“真見鬼了,菲力浦斯奧本海默,瓦倫丁威廉斯,還有威廉勒古,我覺得我快瘋了!”
貝多斯警官,那位精明能幹的年輕人正在等著他們。
他尊敬地報告著:“在女僕那兒沒得到任何有幫助的東西,先生。看起來,查普曼夫人經常換女僕。這一個只給她幹了一兩個月。她說查普曼夫人是個好人,喜歡聽廣播,談吐文雅,姑娘覺得那做丈夫的是個放蕩的騙子。但查普曼夫人卻從不疑心。她有時收到國外來的信,有些從德國來,還有兩封來自美國,一封來自義大利,一封來自蘇聯。姑娘的男朋友集郵,查普曼夫人經常從信上把郵票取下來給她。”
“從查普曼夫人的書信檔之類裡邊發現點什麼沒有?”
“一點也沒有,先生。她很少保存這些。有幾張帳單和收據——都是本地的。一些舊的劇場節目單,一兩張從報上剪下來的烹調食譜,還有一本關於深閨婦女傳教團的小冊子。”
“我們能猜到是誰把它帶到這兒來的。聽起來她不象殺人犯,是不是?但看起來她恰恰正像是那麼一個人。不管怎樣,她至少是個幫凶。那天晚上沒發現陌生人嗎?”
“門房一點也記不起了——我認為他現在也記不起,無論如何,這是個極大的公寓——總有人進進出出。他只記住了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來的那天的日期,因為第二天他就被送到醫院去了,而且那天晚上他確實感到很不好受。”
“其它房裡沒有人聽到什麼奇怪的響動嗎?”
年輕人搖著頭。
“我問了這套房的樓上和樓下兩家。誰都記不得有過什麼異常的響動。他們當時都開著收音機。”
法醫洗完手從浴室裡走了出來。
“這屍體的味太大了”,他興致勃勃地說,“你們這邊的事情弄好以後就把她送來,我再進行實質性工作。”
“死因一點兒都不清楚嗎,大夫?”
“解剖之前沒法說。應該說,臉上的傷肯定是死後才造成的。但要等把她送到解剖室以後,我才能進一步弄清楚情況。一個中年婦女,身體很健康——頭發染成金黃色,發根卻是灰色的。屍體上可能有一些可供辯認的特徵標記——要是沒有的話,確定她的身份就費事了——噢,你們知道她是誰吧?這太好了。什麼?就是那個鬧得滿城風雨的失蹤女人?唉,你們知道,我從來都不讀報,只做做縱橫字謎。”
醫生退出去時,傑普挖苦道:“你就是這麼讀書看報的!”
白羅在桌上找了一陣,拿起一本棕色的小地址薄。
勤勉的貝多斯說:“那裡邊沒什麼特別有意思的東西——多數是理發師、女服裁縫之類。我把所有人的名字和地址都抄寫下來了。”
白羅打開本子,翻到字母D。
他讀到:戴維斯醫生,阿爾伯特王子街17號;德雷克和蓬波內蒂,魚販子。而在這下麵,赫然寫著:牙科醫生,莫利先生,夏洛蒂皇后街58號。
白羅眼裡綠光一閃:“我想,要確認屍體是誰並不困難。”
傑普不解地望著他,說道:“真的嗎——你不是在瞎說吧?”
白羅激動地說:“我要弄個清楚。”
莫利小姐已經搬到鄉下去了。她住在靠近赫特福德謝爾的一所小村舍裡。
手榴彈兵友好地接待了白羅。自從她弟弟死後,她的臉似乎更加冷酷,站姿更加筆直,對生活的態度也更加堅強了。她非常不滿庭審的結果給她弟弟的職業聲譽所帶來的損害。
白羅使她有理由相信,他跟她同樣認為陪審團的判決是不真實的。因此手榴彈兵的態度變得稍微和藹一些了。
她欣然回答了他的問題,而且問她是問對人了。莫利先生工作上的文件都由內維爾小姐仔細整理收檔,並由她轉交給了莫利先生的後任。一部分病人轉到了賴利先生門下,另外一些承認了接替者,還有一部分去找別的牙醫去了。
莫利小姐把她知道的情況談完以後,又說:“這麼說你們已經找到了曾經是亨利的病人的那個女人——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而且她,也是給人謀殺的?”
這個“也”字是一個小小的挑戰。她強調了這個字。
白羅問:“你弟弟沒有特別跟您提到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嗎?”
“沒有,我沒這個印象。如果碰上特別麻煩的病人,或者哪個病人說了什麼好笑的事,他才會跟我講。但他一般都很少談他工作上的事。他喜歡每天結束的時候就把它忘掉。有時他非常累。”
“您記得聽說過您弟弟有個叫查普曼夫人的病人嗎?”
“查普曼?不,我想沒有。這種事情最好去找內維爾小姐,她才能幫上忙。”
“我正很想和她聯系,她現在在哪兒?”
“我想,她受聘到拉姆斯蓋特給一個牙醫做事去了。”
“她還沒嫁給那叫弗蘭克卡特的年輕人嗎?”
“是的,我倒希望她永遠別嫁給他。白羅先生,我不喜歡那年輕人,真的不喜歡。他身上有些東西不對頭。我覺得他連起碼的道德觀念都沒有。”
白羅說:“您認為他會殺您弟弟嗎?”
莫利小姐緩緩地說:“我的確認為他是做得出這種事的——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脾氣。可我又實在看不出他有什麼動機——也沒機會下手啊。您想,亨利並沒有能說服格拉絲迪放棄他,她是那麼一往情深地跟著他。”
“您覺得他會不會被收買了呢?”
“收買?來殺我弟弟?這種想法真夠離奇的了!”
這時一個漂亮的黑發女孩送上茶來。當她關上門出去以後,白羅問:“這姑娘在倫敦時就跟著您了,是吧?”
“阿格尼絲?對,她是家裡的客廳女僕。我讓廚娘走了——她無論如何也不願到鄉下來——阿格尼絲就替我照顧一切。她也快成好廚子了。”
白羅點點頭。
他對夏洛蒂皇后街58號的家務安排了然於心。慘案發生後曾對此進行過仔細的調查。莫利先生和他姐姐把房子的上面兩層拿來住人。除了通往後院的一段通道外,房子底部是完全封閉的。後院安有一個通話器,零售商販送來的貨物通過一個線牽動的籠子拉到頂樓。因此要想進入房子,唯一的通道是走阿爾伯特照看的前門。這就使員警能夠確認那天上午沒有外人進入。
廚娘和女僕都替莫利幹了幾年了,品德良好,所以,雖然從理論上說她們中的哪個可能會偷偷地溜下到二樓殺死她們的主人,但這種可能性從來沒有被當真考慮過。被問話的時候,兩個人都沒有不正常的慌張和煩亂,而且顯然沒有任何理由把她們和他的死聯系起來。
然而,當白羅准備離開,阿格尼絲把他的帽子和手杖遞給他的時候,她突然異常緊張地問他:“有——有人知道主人之死的更多的情況嗎,先生?”
白羅轉身望著她,說:“現在還沒發現什麼新情況。”
“他們還是認定他是因為把藥弄錯了而自殺的嗎?”
“是的,為什麼您要問這個?”
阿格尼絲揉著自己的圍裙,把臉移開了。她輕得難以聽清地嚅嚅道:“女——女主人不這麼看。”
“也許,您也同意她的看法?”
“我?噢,我什麼都不知道,先生,我只是——我只是想得個准信。”
赫丘勒‧白羅用他最文雅最親切的聲音問:“如果能夠一點也不懷疑他是自殺的,您會覺得輕松些嗎?”
“嗯,是的,先生”,阿格尼絲很快地表示了贊同,“確實會的。”
“也許有什麼特殊的原因吧?”
她吃驚的眼睛正碰上他的目光。她往後退縮了一下。
“我——我什麼都不知道,先生,我只是問一問。”
“但是她為什麼要問呢?”赫丘勒‧白羅朝門口走去的時候在心裡問自己。
他肯定地感到這個問題一定有答案,但他現在猜不出來。
盡管如此,他覺得還是前進了一步。
白羅回到他房裡,很吃驚地看到一位他沒有料到的客人正在等他。
從椅子背後看去只看到一顆光禿禿的頭,站起來的是衣裝整齊的小個子巴恩斯先生。
象往常一樣地眨著眼,他乾巴巴地表示了一點歉意。他解釋說,這次來,是對白羅先生的回訪。
白羅表示自己很高興見到巴恩斯先生。
白羅吩咐喬治,如果客人不想要茶、威士卡或者蘇打水,就來點咖啡。
“咖啡就很好”,巴恩斯先生說,“我想您的男僕的咖啡一定做得不錯。英國僕人可做不到。”
兩人客氣地寒暄了幾句之後,巴恩斯先生清清嗓子,說道:“我應該老實告訴您,白羅先生。完全是出於好奇,我才跑到這兒來的。我想,您對這樁離奇的案子的細節一定非常瞭解。我從報紙上看到,失蹤的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已經找到了,還看到陪審法庭開庭了,為了取得更進一步的證據又休庭了。死因據說是藥物過量。”
“完全正確。”
沉默了一會兒,白羅問道:“您聽說過阿爾伯特查普曼嗎,巴恩斯先生?”
“啊,是那個女人的丈夫嗎?就是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死在她房間裡的那個?看起來,這是個難以捉摸的人物。”
“但不會完全不存在吧?”
“噢,不”,巴恩斯先生道:“有這麼個人。哦,是的,他存在著——或者說確曾存在過。我聽說他已經死了,但這種謠言是不可信的。”
“他是誰,巴恩斯先生?”
“我認為法庭上他們不會說的,非到萬不得已他們不會說。他們會胡吹一通那個軍火公司推銷員的故事。”
“那麼,他真是在幹秘密工作嗎?”
“當然是,但他不該把這告訴他妻子——完全不應該。實際上,結婚以後他就不該再幹這行。這種情況是很少見的——很少見,就是說,如果你真是那種幹秘密工作的人的話。”
“阿爾伯特查普曼是那種人嗎?”
“是的,人們只知道他是Q.X.912。使用名字是不符合規矩的。噢,我並不是說Q.X.912是特別重要的人物——絕無此事。但因為他是那種沒什麼特徵的傢伙——人們不容易記住他的臉。所以他很有用。他被派去在歐洲上下傳送消息。您知道這個差使。那種高雅正派的信件由我們在魯裡塔尼亞的大使送——而非正式的、有秘密情報的信就要由Q.X.912——也就是阿爾伯特查普曼先生來傳遞。”
“那麼他也知道很多有價值的情報了?”
“很可能什麼都不知道”,巴恩斯先生興致勃勃地講著,“他的差事就只是不斷地上下火車、輪船、飛機,而且總要有正當的理由說明為什麼他要去那些地方!”
“您聽說他是死了?”
“我聽說是”,巴恩斯先生說,“但您不能把聽到的一切都信以為真的。我就從來不。”
白羅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巴恩斯先生問:“您覺得他妻子發生了什麼事?”
“我猜不到,”巴恩斯先生說。他睜大雙眼,盯著白羅,“您呢?”
白羅說:“我認為——”他打住了話頭。
他緩緩地說:“這太稀裡糊塗的了。”
巴恩斯先生同情地念叨:“有什麼事特別讓你憂心吧?”
赫丘勒‧白羅慢慢地說:“是的,就是那些我親眼看到的證據。”
傑普闖進白羅的起居室,把圓禮帽狠狠地往下一摔,桌子搖了起來。
他嚷道:“你究竟為什麼會這麼想?”
“我的好傑普,我不明白你都在說些什麼。”
傑普緩慢而怒氣十足地說:“你怎麼會認為那屍體不是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的?”
白羅看起來很困惑的樣子。他說:“是那張臉使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要把一個死了的女人的臉毀掉呢?”
傑普說:“要我說,我倒希望老莫利還好好地在什麼地方活著,問他就知道了。你要明白,他給人除掉,完全可能是故意的——這樣他就不能提供證據了——”
“要是他本人能提供點證據那當然好得多。”
“利瑟蘭可以做到這點。就是接莫利班的那位。他完全可以做到,此人很有教養,提供的證據是不會錯的。”
第二天晚報上登出了轟動的消息。在巴特西公寓找到的那具據信是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的屍體,現在被確認為是阿爾伯特查普曼夫人的。
夏洛蒂皇后街58號的利瑟蘭先生根據牙齒和顎骨的特徵,毫不猶豫地斷言屍體是查普曼夫人。這些特徵在已故的莫利先生的專業記錄上都有詳盡的記載。
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的衣服在屍體上找到了,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的手提包也和屍體放在一起,但是,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本人在哪兒呢?
第五章 九是九,十是十,大肥母雞咯吱吱
從法庭回來的路上,傑普興高采烈地對白羅說:“這活兒真是幹得太妙了。他們都給震住了!”
白羅點著頭。
“是你先發現問題的”,傑普說,“但是你知道,我自己對那屍體也不太滿意。不管怎麼說,你總不會無緣無故把一個死人的臉和頭砸得稀爛。這事太髒了,又不是享受,很明顯這裡邊有什麼原因。可能的原因只能是一個——要把她的身份搞亂”。他大度地補充道:“但我還是沒能這麼快就領悟到屍體實際上就是另外的那個女人。”
白羅微微一笑,說:“我的朋友,從根本上看,這兩個女人的特徵其實並非全無共同之處。查普曼夫人是個很會收拾的漂亮女人,化妝很好,衣著入時。而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卻有些遢邋,不知道用口紅胭脂之類。但她們的本質是一樣的。兩個都是四十出頭的女人,兩人身高、體型相似,而且兩個人都把她們正在變灰的頭發染成了金黃。”
“當然,你象這麼講就清楚了。我們得承認一件事——那就是,清白無辜的梅貝爾把我們倆都給騙了,大大地、徹底地騙了。我還發誓說她是個光明正大的君子呢。”
“但是,我的朋友,她確實是個光明正大的君子。我們瞭解她過去的一切歷史。”
“我們不瞭解她還可能是兇手——而現在看來這很可能。希爾維亞沒有殺害梅貝爾,倒是梅貝爾殺了希爾維亞。”
赫丘勒‧白羅憂慮地搖搖頭。他仍然覺得很難把梅貝爾塞恩斯伯裡西爾同殺人聯系起來。他的耳邊至今回響著巴恩斯先生那輕輕的帶點冷嘲的聲音“要留神那些看起來正派的人物——”
梅貝爾塞恩斯伯裡西爾就曾經被認為是一個非常正派的人。
傑普加重語氣說:“我要把這個案子查到底,白羅,那女人休想騙得了我。”
第二天傑普又來電話了。他的話音帶著一種古怪的調子。他說:“白羅,想聽點新聞嗎?完蛋了,夥計,完蛋了!”
“再說一遍好嗎?電話大概有點不清楚。我不太明白——”
“放假了,夥計。放——假——了。收工了!坐下來數手指頭玩吧!”
現在那嗓音裡的苦澀表達得再清楚不過了。白羅吃了一驚:“放假了是什麼意思?”
“真是太討厭了!那片叫嚷!那些輿論!那各式各樣的把戲!”
“可我還是不明白。”
“好吧,聽著。聽仔細點,因為我不能詳細地說出名字來。你知道我們的調查嗎?你知道我們正在全國搜查一條會玩把戲的魚嗎?”
“是的,是的,完全清楚。我現在明白了。”
“咳,都給取消了。不許聲張——保持緘默。現在你明白了?”
“是的,是的,可為什麼?”
“從可惡的外交部來的命令。”
“這不有點離奇嗎?”
“唉,這種事不時都有。”
“他們怎麼對塞——對那會玩把戲的魚這麼克制呢?”
“他們才不會呢。他們壓根兒就沒把她看在眼裡。問題是新聞界——要是她給抓住審訊,就會暴露出很多關于阿查夫人,也就是那屍體的事來。那可就是秘密了。我只能猜測是那討厭的丈夫——阿查先生——明白我的意思嗎?”
“是的,是的。”
“一定是他在國外哪個地方正處于棘手的麻煩裡,他們不想壞了他的事。”
“啊嚏!”
“你說什麼?”
“mon ami(法語:我的朋友),我發出了一聲煩惱的驚歎!”
“啊!正是,我還以為你感冒了。說煩惱倒是對的!我可以用一個更強的詞。就這麼讓那女人輕易溜走,這真要把我氣瘋了。”
白羅柔聲地說:“她溜不掉。”
“我告訴你,我們的手給捆住了!”
“你的手可能給捆住了——我的可沒有!”
“好白羅!這麼說你還要接著幹?”
“mais oui(法語:是的)——一直幹到死。”
“噢,可別讓你就這麼死了,老夥計!要是事情還象已經開了頭的這樣進展下去的話,說不定有人會給你郵寄一個塔蘭圖拉毒蜘蛛的!”
白羅放下聽筒,不禁自言自語:“我怎麼會說出這麼個誇張的詞組——‘幹到死’呢?Vraiment(法語:真的),這太荒唐了!”
信是隨晚班郵件一起送來的。除了簽名以外都是用打字機打的:
親愛的白羅先生:
如果您能答應明天來我處一晤,我將萬分感激。我有事相托。我建議
明天十二點三十分,在遷而喜我的住所見面。若您有所不便,也許您願意
打電話同我的秘書另外商定一個時間?很抱歉寫得這樣短。
忠實於您的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
白羅展開信紙又讀了一遍,正在這時電話鈴響了。
赫丘勒‧白羅有時很得意於自己只要聽到電話鈴聲就能知道即將傳來的是哪一類資訊。
這一次,他立即就斷定這個電話是意義重大的。並不是有人拔錯了號——也不是哪個朋友打來的。
他站起來摘下聽筒,用他那禮貌的外國腔說:“喂?”
傳來的是一個不帶任何個人特徵的聲音:“請問您的號碼是多少?”
“白廳7272。”
耳機裡靜了一下,卡嗒一聲之後,聽到一個聲音說話了,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白羅先生嗎?”
“是的。”
“赫丘勒‧白羅先生?”
“對。”
“白羅先生,你已經收到——或者很快會收到——一封信。”
“您是誰?”
“這你沒必要知道。”
“那好吧。晚班郵件我收到了八封信和三張帳單,女士。”
“那你該知道我說的是哪封信了。你應該放聰明點,白羅先生。回絕掉給你的委託。”
“女士,那該由我自己來決定。”
那個聲音冷冰冰地:“我是在警告你,白羅先生。你的介入將再也不能被容忍下去了。別插手這事。”
“要是我不准備袖手旁觀呢?”
“那我們將採取行動以使你的介入不再可怕。”
“這是恐嚇,女士!”
“我們只是讓你理智行事,這是為你好。”
“您真高尚!”
“你不可能改變事情的發展過程,不管它是偶然發生還是預先安排好的。所以別插手跟你無關的事!懂了嗎?”
“啊,是的,我懂了。但我認為莫利的死跟我有關。”
女人的聲音提高了:“莫利的死不過是順帶的一樁小事,他干擾了我們的計劃。”
“他是一個人,女士,而他過早地死去了。”
“他無足輕重。”
白羅的聲音變得非常可怕,雖然他說得很輕很輕:“那您可錯了。”
“這得怪他自己。他不肯放聰明點。”
“我,也不肯變得聰明些。”
“那你就是個傻瓜。”
那頭傳來擱下聽筒的卡嗒聲。
白羅喊了一聲:“喂?”,然後也放下自己的話筒。他沒有費神去叫交換台追查對方的號碼。他完全可以肯定電話是從某個公用電話亭打來的。
使他好奇而又不解的是他覺得自己在什麼地方聽到過那個聲音。他絞盡腦汁,想要找回這隱隱約約的記憶。有可能是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的聲音嗎?
他記得自己聽到過的梅貝爾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的聲音調門很高,有點不自然,說起話來愛過份強調一些詞。這個聲音完全不像,但是——也許可能這是塞斯伯裡西爾小姐在用假嗓子說話。畢竟她當過一段時間的演員啊。說不定她能夠輕而易舉地改變自己的聲音。從實際的音色看來,這聲音跟他記憶中的那個並非沒有共同之處。
但他並不滿意這個解釋。不,這聲音讓他想到的是另外一個人。那聲音他並不熟——但他仍舊確信以前曾經聽到過,如果不是兩次,也至少有一次。
他奇怪為什麼有人會費心打電話來威脅他呢?難道他們真的相信這種恐嚇就能阻止他嗎?看起來他們是這麼想的。這種心理未免太可憐了!
晨報上登載著驚人的消息。昨天晚上首相同一位朋友離開唐寧街10號的時候,有人向他開了槍。兇手系一印度人,已遭拘捕。
讀完之後,白羅乘出租車到了蘇格蘭場,被帶到了傑普的辦公室。傑普心事重重地接待了他。
“啊,這麼說是那消息把你帶來的了。有報紙提到跟首相在一起的那個‘朋友’是誰嗎?”
“沒有,他是誰?”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
“真的?”
“而且”,傑普接著說,“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子彈不是射向首相,而是射向布倫特的。除非是那傢伙的准頭比現在還差!”
“誰幹的?”
“一個瘋瘋癲癲的印度學生。就是那種常見的傻小子。但他是受人唆使的,並不全是他的主意。”
傑普又說:“抓他這事兒還幹得不壞。你知道的,經常都有一小組人在監視著唐寧街十號周圍的動靜的。槍響以後,有個年輕的美國人抓住了一個留鬍子的小個兒,死不放手,嚷著說他抓到兇手了。同時那印度人准備偷偷溜掉——但我們的一個人還是逮住了他。”
“那美國人是誰?”白羅好奇地問。
“一個叫雷克斯的年輕人。嗯——”他突然停了下來,盯視著白羅,“怎麼了?”
白羅道:“霍華德雷克斯,住在霍爾本宮旅館。”
“對,他是誰——哦,對了,我說這名字怎麼這麼耳熟呢。他是那天上午莫利自殺時跑走了的那個病人。”
他頓了頓,又緩緩地說:“真奇怪——這件老差事真是無處不在。你還堅持你的看法,是嗎,白羅?”
赫丘勒‧白羅嚴肅地說:“是的,我仍然堅持我的觀點。”
在哥特樓,一個高高的,文弱的年輕秘書以純熟的社交禮節接待了白羅。
他文雅地表示著歉意。
“我感到真是對不住您,白羅先生——布倫特先生也是這麼想的。他被叫到唐寧街去了。這是昨天那次——呃——事件的後果。我給您的住處打了電話,不巧您已經出來了。”
年輕人很快地往下說著:“布倫特先生委派我問問您,能不能本周到他在肯特的別墅去度週末。您知道,就是愛夏莊。如果可能的話,他明天晚上乘車來叫上您一起去。”
白羅猶豫了一會兒。
年輕人勸說道:“布倫特先生確實非常想見您。”
赫丘勒‧白羅把頭往下一點。
他說:“謝謝。我接受了。”
“啊,這太好了。布倫特先生會很高興的。如果他六點差一刻來叫您,您覺得——噢,中午好,奧莉維亞夫人……”
珍妮奧莉維亞的母親正走進來。她打扮得很漂亮,梳著時髦的發式,頭頂上斜戴著的女帽遮住了一邊眉毛。
“噢!塞爾比先生,布倫特先生指示過你花園裡那些椅子怎麼辦嗎?昨晚上我就打算告訴他,因為我知道這個週末我們要走,而且……”
奧莉維亞夫人注意到了白羅,打住了話頭。
“您認識奧莉維亞夫人嗎,白羅先生?”
“我已經有幸見到過夫人。”
白羅深鞠一躬。
奧莉維亞夫人面無表情地答應道:“哦?你好。塞爾比先生,當然,我知道阿裡斯泰爾很忙。而且這種雞毛蒜皮的家務事他也不可能看重……”
“沒問題,奧莉維亞夫人”,能幹的塞爾比先生說,“他對我說了這事,我已經給狄文先生打了電話。”
“那就好,這下我可真是放心了。現在,塞爾比先生,請您告訴我——”
奧莉維亞夫人繼續喋喋不休地嘮叨著。白羅想,她實在是象一隻咯咯直叫的母雞,一隻又肥又大的母雞!奧莉維亞夫人莊重地挺起胸脯朝門口走去,嘴中還說個不停。
“——你是不是能夠確信這個週末只有我們自己——”
塞爾比先生清了清嗓子。
“呃——白羅先生也要一同到鄉下去度週末。”
奧莉維亞夫人站住了。她轉過身來用明顯可見的厭惡神情盯著白羅。
“真是這樣嗎?”
“布倫特先生太好心了,他邀請了我。”白羅說。
“啊,我真不知道——呃,阿裡斯泰爾是不是有點不對勁了。請你原諒,白羅先生,但布倫特特別告訴過我他需要一個安靜的、充滿家庭氣息的週末!”
塞爾比堅決地說:“布倫特先生非常盼望白羅先生能來。”
“哦,是嗎?他可沒跟我這麼說過。”
門開了,珍妮站在那兒。她不耐煩地說:“媽媽,你不來了嗎?我們的午飯可是定在一點十五分的啊!”
“我就來,珍妮。別著急。”
“哎呀,快點走吧,看在上帝份上——哈羅,白羅先生。”
她突然一言不發了——她的脾氣象凍住了似的不再發了,她的眼神變得謹慎小心。
奧莉維亞夫人冷冷地說道:“白羅先生要來愛夏莊過週末。”
“啊——知道了。”
珍妮奧莉維亞往後退了一退讓她媽媽走過去。她正要跟著走出去,卻又轉回身來。
“白羅先生!”
她的聲音很急迫。
白羅從房間那頭走到她面前。
她壓低聲音說:“你要去愛夏莊?為什麼?“
白羅聳聳肩,說:“這是您姨公的一片好意。”
珍妮道:“但他不可能知道——不可能知道啊——他什麼時候請的你?唉,沒必要——”
“珍妮!”
她媽媽從前廳裡在叫她。
珍妮用低低的、急切的聲音說:“別摻和進來,請你別來。”
她走出去了。白羅聽到有爭辯的聲音傳來,聽到了奧莉維亞夫人高聲抱怨的咯咯聲:“我真是再不能忍受你的粗暴無禮了,我要採取行動使你不再打擾——”
這時秘書說話了:“那麼就定在明天六點之前一點嗎,白羅先生?”
白羅機械地點著頭表示同意。他就象一個見了鬼的人似的呆呆地站在那裡。只不過使他感到這種震驚的不是眼睛而是他的耳朵。
從開著門的前廳飄進來的兩句話跟昨天晚上他在電話中聽到的幾乎是一樣的。他明白了為什麼那電話裡的聲音會這麼熟悉。
當他走出來,到了陽光下的時候,他茫然地搖著頭。
是奧莉維亞夫人?
但這不可能!電話裡說話的人絕對不會是奧莉維亞夫人!
那個愚蠢無知的貴婦人——那個自私、缺心眼、貪婪、一心為己的女人?他剛才在心裡是怎麼稱呼她的?
“大肥母雞?C’est ridicule(法語:這太可笑了)!”赫丘勒‧白羅說道。
他認定,一定是他的耳朵騙了他。不過——
羅爾斯轎車准時地在快到六點時來接白羅了。
車裡只坐了阿裡斯泰爾布倫特和他的秘書兩個人。看來奧莉維亞夫人和珍妮已經乘另一輛車先行了。
車開得很平穩。布倫特說話不多,主要談的是他的花園和最近的一次園藝展覽。
白羅祝賀他死裡逃生,對此布倫特表示異議。他說:“哦,那事兒!別以為那傢伙是專門要打我。不管怎麼說,這可憐蟲根本就沒學過怎麼瞄準!不過又是一個半瘋的學生罷了。他們其實並沒有什麼害處,無非是情緒一激動,夢想著暗殺了首相就可以改變歷史的進程。這很可悲,真的。”
“以前也有過這種謀害您的企圖,是嗎?”
“聽起來象一出誇張的鬧劇似的”,布倫特說,眼睛微微放光,“前不久有人給我郵寄來一個炸彈,可這炸彈不怎麼靈。您知道,這幫傢伙還一心想要挑起管理這個世界的重任呢——連一顆管用的炸彈都裝不出來,那他們還能幹好什麼事呢?”
他搖著頭。
“總是這種事——留著一頭長發、稀裡糊塗的理想主義者——他們腦子裡根本沒有半點實際知識。我並不是個聰明的人——從來不是——但我能讀能寫,會做算術。您明白我這麼說的意思嗎?”
“我想是的,但請您更深入地給我解釋解釋。”
“好吧,要是我讀一篇英語寫成的東西的話,我能夠理解它的意思——我並不是指那些深奧的資料,公式或者是哲學論述——而是平易的有條理的英語——多數人卻做不到!要是我想寫一篇東西,我能夠寫下我要說的意思——我發現,很多人也做不到這一點!而且就象剛才說的,我可以做些簡單的算術。如果瓊斯有八隻香蕉,布朗從他那裡拿走了十隻,問瓊斯還有幾隻?這就是有些人喜歡假裝有簡單答案的那種問題。他們不會承認,首先,布朗根本不可能辦得到這事——其次,答案裡的香蕉數不可能是正數!”
“他們更喜歡象變戲法一樣的答案?”
“正是。政治家們也同樣糟糕。但我始終堅持按樸素的常識辦事。您知道,最終誰也不能違背它。”
他稍帶自嘲地笑著補充說:“我不該三句話不離老本行。這是個壞習慣。而且,在離開倫敦的時候,我也希望把生意上的事情拋在腦後。白羅先生,我盼望著聽聽您的冒險故事。您知道,我看過許多驚險小說和偵探小說。您覺得它們真實嗎?”
剩下的旅程,談話一直以白羅辦過的洋洋大觀的案件為內容。布倫特對細節的興趣象小學生似的濃厚。
這種令人愉快的氣氛一直持續到他們到達愛夏莊之後,才因奧莉維亞夫人豐滿的胸脯後面輻射出來的冷冰冰的不快而涼了下來。她盡其所能地冷落白羅,只同她的主人和塞爾比先生談話。
塞爾比先生領白羅去看了他的房間。
這所別墅很可愛,不大,同樣按照白羅在倫敦就注意到的那種安寧而舒服的格調佈置。所有的東西都是昂貴而又簡單的。只有造成這種外表上的簡陋的那一份流暢才顯示出這些東西所代表著的巨大財富。對客人的招待是令人贊歎的——飯菜是純正的英國風味,而不是歐洲大陸味——晚餐的葡萄酒激起了白羅心中不可抑制的感激之情。他們喝了一份鮮美的清湯,吃了烤鰨魚、小種園裁嫩豌豆燒的羔羊脊,草莓、還有冰淇淋。
白羅完全沉浸在美食帶來的巨大享受裡了,這使他連奧莉維亞夫人依舊冷漠的行為和她女兒的唐突與粗暴都幾乎沒有注意到。珍妮對他有一種明顯的敵意。一直到晚飯吃完,白羅帶著微微的醉意,還在百思不解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布倫特眼睛向下盯著桌子,有點驚奇的問:“今天晚上海倫不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嗎?”
朱莉婭奧莉維亞的嘴唇緊抿成一條線。她說:“我想,親愛的海倫在花園里弄得太累了。我告訴她去上床休息要比再費勁穿衣打扮一番到這兒來要好得多。她覺得我的話很對。”
“哦,我明白了。”布倫特面無表情,有點不解地說,“我還以為週末她會改變一下習慣呢。”
“海倫做事向來一板一眼的。她喜歡早睡。”奧莉維亞夫人堅決地說。
當白羅走進客廳跟兩位女士呆在一起時,布倫特留在後面同他的秘書交談了幾分鐘。白羅聽到珍妮奧莉維亞對她母親說:“媽媽,阿裡斯泰爾姨公不大喜歡你把海倫蒙特雷索冷落在一邊。”
“胡說”,奧莉維亞夫人粗魯地說,“阿裡斯泰爾生性太善良了。窮親戚們都照顧得不錯——他讓她不交錢住房子就已經是非常的好心了,但想想他得每個週末都讓她到別墅來吃晚飯,這也未免太過份了!她不過是他母親堂兄弟的女兒一流的角色。我認為阿裡斯泰爾不該被硬加上這麼個負擔!”
“我覺得她是很自尊的”,珍妮說,“園子裡的事她做得不少。”
“那才叫知恩報德呢”,奧莉維亞夫人深感愜意地說,“蘇格蘭人就是講自立,人們尊敬他們也是因為這個。”
她舒舒服服地坐到沙發上,仍然不看白羅一眼。“給我把那本《內幕評論》雜志拿來,親愛的。上面登著範斯凱勒和她的摩洛哥向導的事。”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出現在門口,他說:“白羅先生,這會兒請您到我房間來。”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自己的房間在房子背面,矮空間,長進深。從視窗望下去是花園。房間很舒服,佈置著幾張矮扶手椅和小沙發,帶點令人愉快的淩亂,這使房間顯得適合居住。
不必說,赫丘勒‧白羅倒是會更喜歡多一點對稱美!
給客人遞上一支香煙,又點燃了自己的煙鬥,阿裡斯泰爾布倫特直截了當地進入了正題。
他說:“有很多事讓我感到不滿意。我是指那個叫塞恩斯伯裡西爾的女人。因為當局自身的原因——當然是無可非議的原因——他們取消了搜查。我不很清楚阿爾伯特查普曼是誰,他是幹什麼的——但不管怎麼說,他幹的一定是那種生死攸關的事,是那種可能使他陷入尷尬棘手的境地的買賣。我不瞭解這裡邊的詳情,但首相確實說過他們無法承受公開這案子帶來的後果,而且這事越早從公眾的記憶中消失越好。“
“那是完全正確的。這是官方的觀點,他們知道什麼事情是必要的,可這樣就把員警的手給捆住了。”
他在椅子上把身子向前傾過來。
“但是我想要知道真相,白羅先生。而您正是可以為我找出真相的合適人選。官場裡的事阻止不了您。”
“您要我幹什麼,布倫特先生?”
“我要您找到這個女人——塞恩斯伯裡西爾。”
“您要活的還是要死的?”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的眉毛向上一挑。
“您認為她可能死了嗎?”
赫丘勒‧白羅沉默片刻,緩慢而沉重地說:“如果您想問我的看法——記住,這只是一種看法,那麼,是的,我認為她死了——”
“您怎麼會這麼想?”
赫丘勒‧白羅微微一笑。
他說:“要是我說是因為抽屜裡一雙沒穿過的長統絲襪的話,您還是不會明白的。”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難以理解地盯著他。
“您真是個怪人,白羅先生。“
“我非常古怪。也就是說,我有方法,有條理,講邏輯——我不會為支持某種設想而歪曲事實——而這,我認為——實在是非同尋常的。”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說:“我一直在腦子裡翻來覆去地想這事——我每想通一件事總是要費些時間的。而這整個事情簡直太離奇了!我是說——那個牙醫開槍自殺了,然後這個查普曼夫人又給毀了容裝進她自己的毛皮箱子裡,這事做得太讓人惡心了,惡心得要命!我沒法不感到這後面一定有名堂。”
白羅點點頭。
布倫特說:“您知道——我反復想過——我堅信那女人從來不認識我妻子。那只不過是想跟我說話的藉口。但是為什麼?這對她有什麼好處?我是說——除了硬要一小筆捐款——可就連這也是給那個團體而不是給她個人的啊。我確實感到——這——這是策劃好的——在診所前的台階上碰上我。這太過于巧合了。時間選擇之精確令人懷疑!可為什麼?這就是我老在問自己的問題——為什麼?”
“這可是說到點子上了——為什麼?我也在問自己——但我不知道——不,我也不知道。”
“您對此真沒一點看法嗎?”
白羅氣惱地搖晃著一隻手。
“我的看法還很不成熟。我告訴自己,這可能是為了向某個人指明您而玩的詭計——要讓那人認識您。但這又是荒唐的——您是那樣一位著名的人物——再怎麼講都可以只是說:‘瞧,那就是他——在門邊要進去的那個人’,這要簡單得多。”
“再有”,布倫特說,“為什麼會有人想認得我呢?”
“布倫特先生,請再回想一下您那天在手術椅上的情況。莫利先生說的話裡邊有沒有什麼引起您警覺的東西?您還記不記得有什麼可以作為線索的東西?”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皺起眉頭盡力地回想著,然後他說:“對不起,我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您完全可以肯定他沒提到過這個女人——這個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嗎?”
“是的。”
“或者另一個女人呢——查普曼夫人?”
“沒有——沒有——他根本就沒談起過人。我們提到過玫瑰,缺雨的花園,度假——再沒別的了。”
“您在那兒的時候沒有人進來嗎?”
“讓我想想——沒有,我想沒有。其它幾次我記得好象有個年輕姑娘在那兒——一個金發女郎。但那那天沒在。噢,對了,我記得另外一個牙醫進來過——他說話帶愛爾蘭口音。”
“他說過什麼或者做過什麼嗎?”
“只是問了莫利幾個問題就走了。我覺得莫利對他很簡慢。他只在那兒呆了一兩分鐘。”
“您再記不起別的情況了?一點都沒有了嗎?”
“沒有了。他完全正常。”
赫丘勒‧白羅若有所思地說道:“我也覺得他完全正常。”
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白羅又說:“先生,您還記得起那天上午有個年輕人跟您一起在樓下候診室裡嗎?”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皺起了眉。
“讓我想想——是的,有個年輕人——他簡直是坐立不安。但我不特別記得他了。怎麼?”
“您再見到他能認出來嗎?”
布倫特搖搖頭:“我幾乎沒正眼看過他。”
“他一點兒都沒試著跟您拉拉話嗎?”
“沒有”,布倫特非常驚奇地看著對方,“什麼意思?這個年輕人是誰。”
“他叫霍華德雷克斯。”
白羅期望著能看到一點反應,但他什麼也沒看到。
“我有必要知道他的名字嗎?或者我在別的什麼地方見過他嗎?”
“我想您沒見過他。他是您的侄外孫女奧莉維亞的朋友。”
“哦,珍妮的朋友。”
“我想,她母親不贊成這種友誼。”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不在意地說:“我認為這對珍妮不會有任何作用。”
“她母親把這種友誼看得很嚴重,我覺得她把女兒從美國帶來,就是為了讓她脫離這個年輕人。”
“噢!”布倫特臉上顯現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就是那個傢伙,是嗎?”
“啊哈,您現在感興趣了。”
“我相信,這個年輕人不論在哪個方面都是令人討厭的。他跟許多顛覆活動有牽連。”
“我從奧莉維亞小姐那裡得知,他那天在夏洛蒂皇后街訂了預約,完全是為了去看您。”
“企圖去說服我贊成他?”
“呃——不——據我所知那意圖是想誘導他來贊同您。”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憤怒地說:“噢,這些該死的不要臉的!”
白羅笑了:“看起來您就是他最不滿的那一切。”
“他才是那種我最不滿的年輕人呢!成天把時間花在叫囂似的演講和誇誇其談的空話上,卻不去幹點正當的工作!”
白羅沉默片刻,又說:“您能允許我問您一個不禮貌的、純屬您私人的問題嗎?”
“盡管說。”
“如果您死了,遺囑裡對後事是怎麼安排的?”
布倫特雙目圓睜,他敏感地問:“您為什麼想知道這個?”
“因為——僅僅只是有可能”,他聳了聳肩——“那可能跟這個案子有關。”
“荒唐!”
“也許是,但也許不是。”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冷冷地說:“我想您是太誇張了吧,白羅先生。沒有人想要謀殺我——或者幹任何類似的事!”
“您早餐桌上的炸彈——大街上的槍擊——”
“啊,這些!不管哪一個經營著大量世界金融事務的人都容易遭到那些發瘋的狂熱分子注意的!”
“說不定這個案子就是某個既不狂熱也沒瘋的人幹的呢。”
布倫特瞪著他:“您到底什麼意思?”
“簡單地說,我想知道誰會因您的死而得到好處。”
布倫特咧嘴笑了,“主要是聖愛德華醫院,腫瘤醫院和皇家盲人學院。”
“啊!”
“另外,我給我的姻侄女,朱莉婭奧莉維亞夫人留下了一筆錢,給她的女兒同樣數目、但是需要接受託管的一筆錢,還規定留下豐厚的財物給我僅存的親戚、遠房的表妹海倫蒙特雷索,她被人悲慘地遺棄了,現在住在這兒的種植園的一所小農舍裡。”
他停了停又說:“白羅先生,這,可是完全信任您才說的。”
“自然,先生,自然。”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帶著譏笑地補充說:“白羅先生,我想您不是在暗示,朱莉婭或是珍妮奧莉維亞,或是我的表妹海倫蒙特雷索打算為了我的錢來殺我吧?”
“我什麼都沒有暗示——什麼都沒有。”
布倫特輕微的惱怒平息了。他說:“那麼您准備接受我的那個委託嗎?”
“尋找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嗎?是的,我接受。”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衷心地贊歎:“您真是個好人。”
從房間裡出來時白羅差點撞上了門外一個高大的身形。
他說:“對不起,小姐。”
珍妮奧莉維亞朝旁邊讓了讓。
她說:“你知道我是怎麼看你的嗎,白羅先生?”
“Eh bien(法語:噢)——小姐——”
她根本沒讓他講完。那問題實際上只有反詰的意義,它的全部意思就是表明珍妮奧莉維亞要自己來回答。
“你是個間諜,這就是你的身份!一個卑鄙、下賤、好管閒事的間諜,到處嗅來嗅去,製造亂子!”
“我向您保證,小姐……”
“我就知道你在找什麼!現在我還知道你都撒了些什麼謊!你為什麼不直截了當地承認呢?好吧,我來告訴你——你什麼也發現不了——一丁點兒也發現不了!根本就沒有什麼可尋的!沒有人要想要動我那寶貝姨公一根毫毛。他夠安全的了。他將永遠是安全的。安全、體面、富裕——還滿腦子陳詞濫調!他只是個墨守成規的約翰牛,他就是這麼個人——沒有一點創造力和想像力。”
她停了一下;然後,壓低了她那略帶沙啞的悅耳嗓音惡狠狠地說:“我討厭見到你——你這個該死的資產階級的偵探!”那那昂貴的衣裙旋轉起來,從他身邊儀態萬方地走了。
赫丘勒‧白羅立在原地,他的雙眼大睜,眉毛高揚,一隻手若有所思地撫摸著他的小鬍子。
他承認,“資產階級”這個表示特徵的形容詞對他是很適用的。他的生活觀本質上是資本主義的,而且從來就是。但是被衣著華麗的珍妮奧莉維亞作為一個輕蔑的稱號送給他,照他自己的說法,這是很令人感慨萬端的。
他依然在思考著,人卻已走進了客廳。
奧莉維亞夫人獨自玩著紙牌。
白羅走進來時她抬起了頭,她那冷漠的眼光像是賜給一隻蟑螂似地打量著他,冷冷地嘟囔道:“紅桃J跑到黑桃皇后上面了。”
心裡一陣發寒,白羅退了出來。他悲哀地想,天啊,看來誰都不愛我!
他走出落地長窗,朝花園裡漫步進去。這是一個醉人的夜晚,空中彌漫著夜來香的氣息。白羅滿心舒暢地吸嗅著,沿著兩旁花壇裡種植著許多年生草本植物的小徑信步走去。
他拐了個彎,兩個模糊的人影一下子分開了。
看來他打擾了一對戀人。
白羅趕緊轉身,順原路返回。
看起來,就是在這兒,他的出現,仍然是de trop(法語:不受歡迎)的。
他經過阿裡斯泰爾布倫特的窗前,阿裡斯泰爾布倫特正在給塞爾比先生口授著什麼。
赫丘勒‧白羅能去的似乎就只有一個地方了。
他上樓到了臥室。
好一陣子他都在反復思考著面臨的千奇百怪的各種因素。
他認為電話裡的聲音是奧莉維亞夫人,這是否犯了個錯誤呢?顯然這想法是荒謬的!
他又想起了安靜的小個子巴恩斯那充滿刺激的啟示。他在推測著Q.X.912先生,也就是阿爾伯特查普曼神秘的下落。一陣煩惱襲來,他記起了那女僕,阿格妮絲眼裡憂慮的神情。
總是這樣的——人們總是喜歡隱瞞事實!通常只是一些很不起眼的事情,但不解決它們,就不可能走上坦途的。
而目前,路正曲折。
要走上清晰的思考和順利的行動之路,最難解決的障礙就是他稱之為矛盾的、不可能的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的問題。因為,如果赫丘勒‧白羅觀察到的事實真是事實的話——那就什麼事情也講不通了!
赫丘勒‧白羅被一種想法震驚了,他對自己說:“難道是我開始變老了嗎?”
第六章 一十一,一十二,人有腦瓜會想事兒
度過難熬的一夜之後,赫丘勒‧白羅第二天一大早就起來散步了。天氣很好,他循著昨天走過的路走著。
種著草本植物的花壇非常美麗,盡管白羅本人對花草的安排傾向於一種更規整的風格——就象在奧斯特恩看到過的齊整的紅色天竺葵花圃那樣——但他仍然承認眼前就是英國園藝精神的完美體現。
他穿過玫瑰園,苗圃的整潔外觀使他感到賞心悅目——再繞過種有高山岩生植物的岩石園,最後來到了有牆圍著的菜園。
他在這兒看到一位穿著花呢上衣和裙子的健壯女人,濃濃的眉毛,黑發剪成了短短的平頭,她正用低沉的、語氣很重的蘇格蘭口音同一個明顯是花園總管的人談話。白羅注意到,總管似乎對這次談話並不覺得愉快。
白羅聽到了海倫蒙特雷索的聲音裡傳來挖苦人時發出的一點變調,他敏捷地一下閃到側面的一條小路上,然後走開了。
一個園丁開始賣力地掘起土來,白羅很懷疑他剛才多半還一直坐在鐵鍬上歇氣兒呢。白羅走得更近了。那小夥子充滿勞動激情地挖著,背朝著停下來觀察他的白羅。
“早晨好啊!”白羅親切地招呼道。
一聲模糊的嘟囔“早上好,先生”便算是答覆了,那人仍然沒有停下手裡的活計。
白羅有些吃驚,在他的經驗裡,哪怕再希望在人前表現自己幹活有多麼賣力,當園丁的總還是願意在別人招呼他的時候歇下手來,消磨一段時間的。
他想,看起來這有點不正常。他在那兒站了幾分鐘,看著那忙碌的身影。赫丘勒‧白羅想:這雙肩的轉動是不是有點眼熟呢?再不然,該不會是他自己正在形成一種習慣,總愛對實際上沒那麼回事的聲音和肩膀感到似曾相識吧?難道說,就象他昨晚上害怕的那樣,他正在變老嗎?
他若有所思地向前走出了菜園的圍牆,在園外他停下來觀察著一叢斜長著的灌木。
很快,像是奇異的月亮似的,一個圓東西慢慢地升起在菜園的牆頭上。那是赫丘勒‧白羅雞蛋般的腦袋。赫丘勒‧白羅的眼睛饒有興趣地注視著現在已停手不挖的園丁,他正用衣袖擦著濕透的臉。
“真是蹊蹺得很,太有趣了。”白羅小心翼翼地又將頭從牆上降了下來,嘴裡咕噥著。
他鑽出灌木叢,撣去身上影響整潔的細枝和葉片。
是的,真是又蹊蹺又有趣,弗蘭克卡特,這位在鄉下做秘密工作的人,竟然替阿裡斯泰爾布倫特幹著花匠活兒。
正當腦子裡在分析著這些情況的時候,赫丘勒‧白羅聽到遠處傳來的一聲鐘響,於是他回轉身,順著原路朝別墅走去。
在半途上他遇上他的主人正跟剛從菜園門裡走出來的蒙特雷索小姐談話。
她發r音時小舌打顫,發出嘎嘎的粗喉音,這種蘇格蘭口音清晰地傳了過來。
“謝謝你的好意,阿裡斯泰爾,但是,這個星期你的美國親戚跟你在一起,我不願意接受任何邀請!”
布倫特說:“朱莉婭做事是很不得體,但她並不是想——”
蒙特雷索小姐不為所動,她說:“我認為她對待我的方式實在太蠻橫無禮了,而我不能容忍任何蠻橫無禮——不管這種蠻橫無禮是來自美國女人還是別的什麼人!”
蒙特雷索小姐離開了,白羅走近前去,發現阿裡斯泰爾布倫特臉上的神情跟多數男人同他們的女親戚們鬧了矛盾時一樣,非常局促不安。
他沮喪地說:“女人真是些魔鬼!早上好,白羅先生。天氣真好,不是嗎?”他們朝別墅走去,布倫特歎了一口氣道:“我真想念我的妻子啊!”
餐室裡,他對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朱莉婭說道:“朱莉婭,恐怕你是太傷海倫的心了。”
奧莉維亞夫人冷酷地說:“蘇格蘭人老是愛為一點小事就發火。”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看上去不大高興。
赫丘勒‧白羅說:“我注意到,您有一個園丁,我想一定是您最近才雇的。”
布倫特道:“是這樣的,我的第三個園丁,伯頓,大約三個星期以前走了,我們就雇了這個人。”
“您記得他是從哪兒來的嗎?”
“我可記不得了,是麥卡利斯特在管他。好象是誰叫我試用一下,很熱情地推薦了他。我很吃驚,因為麥卡利斯特說他並不怎麼行。我准備辭了他。”
“他叫什麼?”
“鄧甯——森伯裡——大概是這麼個名字吧。”
“問一下您給他多少工錢,不算太不禮貌吧?”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顯出頗感興趣的神情。
“一點兒沒事。我想工錢是兩英鎊五十便士。”
“就這麼多?”
“當然不會再多——可能還少一點兒。”
白羅道:“那,可是很蹊蹺的了。”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好奇地看著他。
但珍妮奧莉維亞把報紙弄得嘩嘩直響,擾亂了這談話。
“看來很多人都想要您的命呢,阿裡斯泰爾姨公!“”
“哦,你在讀議院的辯論。沒什麼,只有阿切爾頓——他總是想要擊敗其實根本不存在的邪惡。而且他在財政問題上抱著最瘋狂的觀點。要是我們讓他實現他那一套,英格蘭在一周之內就會破產。”
珍妮說:“您就從來不想試一試新東西嗎?”
“除非它比舊東西進步,我親愛的。”
“但您總認為它不會。您總是說,‘這絕對行不通’——根本試都不試一下。”
“試驗主義者常常為害不淺。”
“是的,可您怎麼能安於現狀呢?這麼多的浪費、不平等、不公正。必須得對此採取一些措施!”
“我們這個國家搞得不錯了,珍妮,什麼都考慮到了。”
珍妮激昂地說:“我們需要的是一個新天地!而您呢,還坐在那兒心平氣和,居然沉得住氣!”
她站起身來,從落地長窗走到花園裡去了。
阿裡斯泰爾似乎有點吃驚,還有點不舒服。
他說:“珍妮最近變多了。她從哪兒學來的這些念頭?”
“別在意珍妮說的”,奧莉維亞夫人說,“珍妮是個傻姑娘。你知道女孩子是什麼樣——她們跑到那些男人們打著可笑的領帶的藝術室裡參加集會,回來就說一大堆廢話。”
“是的,可珍妮一向蠻冷靜呀。”
“這不過是一種時髦,阿裡斯泰爾,這些東西正流行!”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說:“是的,它們是風行一時。”
他看上去有點憂慮。
奧莉維亞夫人站起來,白羅替她打開了門。她皺著眉端著架式走出去了。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突然說:“您知道,我不喜歡這樣!人人都在說這種廢話!可它什麼都說明不了!都是空話!我自己是一向反感這一套的——新天地,這究竟是什麼意思?他們自己都說不上來!他們只是陶醉在優美的詞藻裡罷了。”
突然他又淒然一笑。
“我屬於最後的衛道士,您知道。”
白羅好奇地問:“如果您——被除掉了,那會發生什麼事呢?”
“除掉!您這是怎麼說的呢!”他的臉突然變得陰沉了,“我告訴您吧,那時候很多該死的笨蛋就會搞一大堆費錢費事的試驗。穩定的局面也就到了盡頭——再也不存在常識,也不再有償付能力了。實際上,也就是我們所認識的這個英格蘭的末日了。”
白羅點點頭。從本質上說他與銀行家有同感。他也贊成國家要有償付能力。他開始從一個嶄新的意義認識到阿裡斯泰爾布倫特真正代表著的東西。巴恩斯先生告訴過他,但他後來幾乎沒有領會到。突然之間,他感到一陣害怕。
那天上午晚些時候,布倫特又出來了。“我寫完信了”,他說,“現在,白羅先生,我要帶您參觀我的花園。”
兩人一起出去了,布倫特熱心地談論著他的這種愛好。
種植著稀有的岩生植物的岩石園是他最得意的地方,他們在那裡停了一段時間,布倫特不時指點著各種罕見的珍貴品種。
赫丘勒‧白羅腳上套著自己最好的一雙皮鞋,耐心地傾聽著,他輕輕地把重心在兩只腳上移過來移過去,還不時縮縮腳。陽光的溫暖透射腳背,使人仿佛覺得是在翻動兩只大布丁似的!
主人繼續信步指點著道旁寬闊花壇裡的各種花木。蜜蜂嗡嗡叫著,近處響著大剪刀修整月桂樹的單調的卡嚓聲。
四周一片甯靜平和的氣氛。
布倫特在花壇盡頭停下腳步,回頭向後望去。剪刀聲離得很近,卻看不到使剪刀的人。
“從這兒看看遠景吧,白羅。美國石竹今年長勢特別好。我從來還沒見到它們長得這麼好過——那些是拉塞爾白羽扁豆。多漂亮的顏色啊。”
叭!槍聲打破了上午的寂靜。空中響起憤怒的聲音。阿裡斯泰爾布倫特轉過身來,迷惘地望著月桂樹叢中冉冉升起的一縷青煙。
突然傳來一聲怒吼,月桂樹叢裡發出了兩個男人扭打的聲音。一個很高的美國口音果敢地叫道:“我抓住你了,你這該死的惡棍!把槍放下!”
兩人打到了外面。早晨那個勤奮挖地的年輕園丁在一個高他近一頭的人有力的挾持下扭動著。
白羅馬上認出後面的那個人。從聲音裡他就已經猜到了。
弗蘭克卡特咆哮著:“放開我!我跟你說不是我!我沒幹!”
霍華德雷克斯說道:“是嗎?那你只是在打鳥囉?”
他停住了——他看見了新來的兩個人。
“是阿裡斯泰爾布倫特先生嗎?這傢伙剛才朝您開黑槍。給我抓個正著。”
弗蘭克卡特叫道:“他在撒謊!我正在修剪籬笆,突然聽到一聲槍響,槍正好落在我腳下。我把它撿了起來——這再正常也沒有了,可這時這大塊頭就撲到我身上來了。”
霍華德雷克斯冷冷地說:“槍在你手裡,而且剛開過!”
他作了一個不容置疑的手勢,把槍扔給白羅。
“讓我們來聽聽這位偵探先生怎麼說吧!幸好我及時抓住了你。我猜你這把自動槍裡還有幾顆子彈。”
白羅低聲道:“完全正確。”
布倫特憤怒地皺起眉頭,厲聲說道:“好啊,鄧倫——鄧伯裡……你是叫什麼來著?”
赫丘勒‧白羅插話道:“此人名叫弗蘭克卡特。”
卡特猛然回頭怒視著他。
“你一直對我不滿,要想找機會害我!那個星期天你就是來偵察我!告訴你,這不是真的,我絕對沒有向他開槍。”
赫丘勒‧白羅輕聲問道:“要是那樣的話,誰幹的?”
他又說:“您瞧,這兒除了我們沒別人。”
珍妮奧莉維亞沿著花徑跑來。她的頭發在腦後形成流線型。她的眼睛因害怕睜得老大。她氣喘吁吁地喊道:“霍華德?”
霍華德雷克斯輕輕地說:“哈羅,珍妮。我剛救了你姨公的性命。”
“噢!”她停住腳,“你救了他?”
“看來您來得真是時候,呃——您叫什麼——”布倫特遲疑了。
“這是霍華德雷克斯,阿裡斯泰爾姨公。他是我的朋友。”
布倫特看著雷克斯——他笑了。
“哦!”他說,“這麼說您就是珍妮的那位年輕人!我可得好好感謝您啊。”
就像是一台高壓蒸汽機似的喘著粗氣,朱莉婭奧莉維亞出現在人們面前。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聽到一聲槍響,是不是阿裡斯泰爾——啊——”她失色地盯著霍華德雷克斯,“是你?啊,啊,你怎麼敢?”
珍妮冷冰冰地說:“霍華德剛救了阿裡斯泰爾姨公一命,媽媽。”
“什麼?我——我——”
“這人想殺阿裡斯泰爾姨公,霍華德抓住了他,下了他的槍。”
弗蘭克卡特狂暴地嚷道:“你們這些該死的騙子,你們都是!”
奧莉維亞夫人驚得合不上嘴,她茫然地說:“噢!”足足花了一兩分鐘才回過神來。她首先轉向布倫特。
“我親愛的阿裡斯泰爾!太可怕了!上帝保佑你平安無事。這事可是太突然、太可怕了。我——我真是給嚇暈了。我不知道——你覺得我可以喝一點點白蘭地嗎?”
布倫特趕緊說:“當然當然。回別墅去吧。”
她挽起他的胳膊,緊緊貼著它。
布倫特扭過頭來對著白羅和霍華德雷克斯。
“你們把那傢伙帶來,可以嗎?”他問道,“我們給員警打個電話,把他交給他們。”
弗蘭克卡特張了張嘴,但沒說出話來。他臉色死白。膝蓋也彎了。霍華德雷克斯那只毫不留情的手用力拽著他。
“走吧,你。”他說。
弗蘭克卡特用嘶啞而又無法使人信服的聲音念叨著:“這全是謊話——”
霍華德雷克斯看了看白羅。
“作為一個盛氣淩人的偵探,你可是說得太少了!你怎麼不再耀武揚威了?”
“我在思考,雷克斯先生。”
“我想你該好好思考思考了!我說因為這事你會丟了飯碗的!現在阿裡斯泰爾布倫特還活著,可這並非你的功勞。”
“這是您第二次做這種好事了,是不是,雷克斯先生?”
“你什麼意思?”
“就在昨天,對不對,您也抓住了一個您認為朝布倫特先生和首相開了槍的人?”
霍華德雷克斯說:“呃——是的。看來我對此是有點上癮了。”
“但不同的是”,赫丘勒‧白羅指出,“昨天您抓住的並不是真正開了槍的人。您弄錯了。”
弗蘭克卡特憤憤然地說:“現在他又弄錯了。”
“你給我閉嘴!”雷克斯喝道。
赫丘勒‧白羅自言自語道:“我懷疑——”
晚餐前整裝時,赫丘勒‧白羅把領帶調整得完全對稱,愁眉苦臉地對著自己鏡中的形象。
他並不滿意——但他說不清為什麼。這次事件實在非常清楚,這一點他自己也承認。弗蘭克卡特的的確確是被當場抓住的。
並不是因為他特別信任或是喜歡弗蘭克卡特。他不抱偏見地想,卡特確實是個英國人說的那種“混球”,他是那種能吸引女人的、討厭的小惡棍,他們總不願承認那些對己不利但卻十分明白的證據。
而且卡特的全部辯解極端脆弱。這個故事裡說有搞秘密工作的人來找他接觸——還給了他一份報酬頗豐的工作,讓他幹園丁活兒,報告其他園丁的談話和活動。這是個很容易揭穿的故事——它根本就毫無根據。
這種編造太離譜了——白羅知道,象卡特這種人是會這樣瞎編的。
在卡特那方面,他完全沒什麼好說的,除了辯稱一定另有別人用那左輪手槍開了火以外,他拿不出任何可信的解釋。他不停地重複著說這是陷害。
不,除了霍華德雷克斯在兩天之內每當有一顆子彈沒打中阿裡斯泰爾布倫特的時候就跑將出來這事兒看來巧合得有些古怪以外,沒有什麼可以替卡特辯解。
但是推敲起來,這裡邊也不存在問題。雷克斯當然不曾在唐寧街開過槍。他在這兒出現的原因也是充分的——他來是為了接近他的姑娘。不,他的故事裡邊不存在任何完全不可能的東西。
當然,事情的結果對霍華德雷克斯來說非常幸運。當一個人剛把你從槍彈下救出來的時候,你是不能把他拒之門外的。至少你也得表現出友好,還要獻點殷勤。顯然,奧莉維亞夫人不喜歡這樣,但連她也清楚對此無計可施。
珍妮那不受歡迎的年輕人已經把腳踏了進來,而且他還想在這兒呆下去!
白羅整晚上都若有所思地觀察著他。
他費盡心機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他沒有發表任何顛覆性的言論,他根本不談政治。他講了些在偏僻的地方搭便車和徒步旅行時的笑話。他不再是狼了,白羅想到,不,他已經穿上了羊的外衣。但是內心呢?我懷疑——
當天晚上白羅正在舖床,門上有人敲了一下。白羅喊道:“請進!”,霍華德雷克斯走了進來。
他看到白羅的表情,大笑起來。
“見到我很吃驚?我整個晚上都在注意你。我不喜歡你看人的那種目光。老像是若有所思的樣子。”
“你擔什麼心呢,我的朋友?”
“我也不知道,但這確實讓我不安。我覺得你似乎是在尋找某種一時難以理解的東西。”
“Eh bien(法語:噢)?要是真如你所料呢?”
“所以,我決定最好來澄清一下。我是說,關於昨天的事。那完全是演的把戲!你瞧,我正看著那位爵爺從唐寧街出來,這時我發現拉姆拉爾朝他開了槍。我認識拉姆拉爾。他是個好人。有點好激動,但他深切地認識到了印度問題的症結所在。他沒有傷到人,那兩個金貴的頑固派沒給打著——子彈離他們差了十萬八千里——於是我決定演一齣戲,希望那印度小傢伙能心領神會。我揪住身邊一個寒酸的小東西喊著說,我抓到壞人了,希望拉姆拉爾能順利逃走。但員警們太精了。他們一下子就知道是他幹的。事情就這樣,明白了嗎?”
赫丘勒‧白羅問:“那今天呢?”
“這可不是一回事。今天這兒沒有拉姆拉爾。只有卡特一個人。肯定是他開的槍!我向他撲去的時候槍還在他手裡。我想他還准備開第二槍。”
白羅說:“您很希望保護阿裡斯泰爾布倫特先生的生命嗎?”
雷克斯咧嘴笑了——他的笑容很迷人。
“聽我說了這番話你覺得有點奇怪,是不是?噢,我承認,我認為布倫特是個該殺的傢伙——但這是看在進步和人類的份上——而不是就他個人而論的——他還該算是個不錯的英國式的老傢伙。我就是這麼想的,所以當看到有人朝他打黑槍的時候,我出來幹預了。這表明人這種動物有多麼的不合邏輯。真是瘋了,是不是?”
“理論和實踐之間的鴻溝是很寬的。”
“我也這麼認為!”雷克斯先生從他一直坐著的床上站起身來。
他的笑容是坦然而誠摯的。
“我只是想”,他說,“我應該來把事情向你解釋清楚。”
他走出來,小心地把門在身後關上了。
“‘耶和華啊,求你拯救我脫離凶惡的人,保護我脫離強暴的人’。”
奧莉維亞夫人大聲唱著,聲音有點跑調。
她清清楚楚地唱出這段祝詞,歌聲中隱藏著一種不那麼仁慈的東西,這使赫丘勒‧白羅得以推斷出霍華德雷克斯先生正是她此時心中強暴的人。
赫丘勒‧白羅陪同主人全家去鄉村教堂參加早禮拜。
霍華德雷克斯曾暗帶譏笑地問:“這麼說,你總是去教堂作禮拜的囉,布倫特先生?”
而阿裡斯泰爾含混地嘟囔著說在鄉下人們總是希望你這麼做——你知道,不能讓牧師失望呀——可這種標准的英國式的感情只會讓年輕人覺得迷惑不解,也使白羅會心地笑了。
奧莉維亞夫人得體地和她的主人站在一起,並且命令珍妮也這樣做。
“‘他們使舌頭尖利如蛇’”,唱詩班的孩子們用尖尖的嗓子唱到了最高音,“‘嘴裡有虺蛇的毒氣’”。
人們的高音和低音混雜在一起生機勃勃地唱出:“‘耶和華呵,求你拯救我,脫離惡人的手,保護我,脫離強暴的人。他們圖謀推我跌倒。’”。
赫丘勒‧白羅試著發出一種躊躇的男中音。
“‘驕傲的人為我暗設網羅和繩索’”,他唱道:“‘他們在路旁舖下網,咿呀,設下陷阱——’”
他的嘴張開就合不攏了。
他看見它了——清楚地看見了他只差這麼一點就掉下去的陷阱!
一個精心設計的陷阱——帶著繩索的羅網——已經張開在他的腳下了——佈置得非常精密,就是要讓他掉進去。
赫丘勒‧白羅呆子似地一直張著嘴,兩眼望天。當教堂裡的會眾嘩啦啦地坐下時他還站在那兒,直到珍妮奧莉維亞使勁拉了拉他的手臂,輕輕地厲聲說道:“坐下。”
赫丘勒‧白羅坐了下來。一個留著鬍子的年邁的牧師吟誦道:“現在開始《撒母耳記上》第十五章 。”接著就開始念了起來。
但是白羅一點也沒聽見攻打亞瑪力人的事跡。
他完全眼花繚亂了——在這種輝煌燦爛的眼花繚亂中,孤立的事實雜亂無章地到處旋轉,最後終於規整地被安放到了各自應處的位置。
這就象個萬花筒——鞋扣、九號絲襪、毀壞的面孔、聽差阿爾弗雷德低下的文學趣味、安伯裡奧茲先生的行為,還有已故的莫利先生所扮演的角色,這一切都浮上心頭,不停地迴旋,又沉降下來,形成了連貫而有條理的格局。
赫丘勒‧白羅開始第一次從正確的角度來看待這個案件了。
“‘悖逆的罪,與那行邪術的罪惡相等,頑梗的罪,與拜虛神和偶像的罪相同。你既厭棄耶和華的命令,耶和華也厭棄你作王。’第一課就講到這裡。”年邁的牧師用顫動的聲音一口氣說完了這段話。
象在夢中似的,赫丘勒‧白羅跟著站起來,唱起贊美詩頌揚上帝的恩德。
第七章 一十三,一十四,少女懷春動情絲
“賴利先生,真的是您嗎?”聽到近在身邊的這個聲音,年輕的愛爾蘭人嚇了一跳。
他轉過身來。
在輪船公司的櫃檯前緊靠他站著的,是位留著兩大撇小鬍子、長了一個雞蛋腦袋的小個子。
“也許您不記得我了?”
“您對自己可不公平,白羅先生。您可是個讓人無法輕易忘記的人。”
他又轉身朝等在櫃檯裡的職員說了幾句話。
那近在身邊的聲音低低地說問:“您要出國度假?”
“我才不是度假呢。您自己呢,白羅先生?但願您不是要離開這個國家吧?”
赫丘勒‧白羅說:“有時候,我也回我的祖國——比利時去小住一下。”
“我要走得遠多了”,賴利說,“我要去美國”,他又說,“而且,我想是不再回來了。”
“聽您這麼說真讓人遺憾,賴利先生。您就拋下夏洛蒂皇后街的生意不管了?”
“您如果說是它拋棄了我,那倒更容易說到點子上去。”
“真的嗎?太令人遺憾了。”
“我倒不在乎。當我想到可以從此把那些債務都扔在腦後不管了,心裡可是高興極了。”
他笑得很可愛。
“我才不是那種因為欠債就朝自己開槍的人。把它們統統拋在身後,然後,重新開始。我已經弄到了各種資格,要我自己說還是滿不錯的。”
白羅輕輕說道:“前些天我去見過莫利小姐。”
“這對您是一種愉快嗎?在我卻不是。從來沒見過這麼一臉酸相的女人。我總在想,她喝醉了酒會是什麼樣——但這誰都不會知道的。”
白羅問道:“您同意陪審法庭對您的合夥人之死所作的判決嗎?”
“不。”賴利決然地回答。
“您認為他注射時不會出錯嗎?”
賴利說:“要是莫利真象他們講的那樣,給那希臘人注射了那麼大的劑量的話,那他不是喝多了酒就是成心要殺死那個人。可我還沒見過莫利喝酒呢。”
“那麼您認為他是蓄意殺人了?”
“別這麼說。這可是個嚴重的指控。說真的,我只是不相信罷了。”
“那總該有理由吧?”
“確實該有——可我沒想過。”
白羅問:“您最後一次確切地看到莫利活著是什麼時候?”
“讓我想想,好久沒人問我這事了。那該是前一天晚上——大概七點差一刻吧。”
“出事那天您沒見過他?”
賴利搖搖頭。
“您肯定嗎?”白羅追問道。
“噢,我不敢肯定。我記不起了——”
“比方說,大約十一點三十五分,他那兒有個病人,這時候您上到他房裡去了。”
“您說得對。我去過。我有一個技術上的問題要問他,是有關正在洽談訂貨的幾台器械的。他們給我打電話來了。但我只在那兒呆了一會兒,所以我不記得了。那時他是有個病人。”
白羅點點頭,又說:“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您。您的病人雷克斯先生放棄預約走了。這半小時的空閒您都做什麼了?”
“就象我一旦有空就會做的那樣。給自己調上一杯酒。後來的情況我告訴過您了,我接了一個電話,然後上樓到莫利那兒去了一會兒。”
白羅說:“我還知道,自打巴恩斯先生離開以後,從十二點半到一點,您都沒有病人。順便問一下,他是什麼時候走的?”
“噢!剛過十二點半。”
“那以後您又做什麼了?”
“跟以前一樣。又給自己調了一杯酒!”
“然後又上樓去找莫利?”
賴利先生笑了。
“您的意思是我上樓殺了他?我很早以前就跟您說過了,我沒有。您盡可以相信這是真話。”
白羅問:“您覺得那客廳女僕,阿格尼絲怎麼樣?”
賴利盯著他,“這個問題夠可笑的。”
“但我想知道。”
“那我就告訴您吧。我從來沒想到過她。喬治娜對女僕們看得很嚴——也挺有道理。這姑娘從來沒正眼看過我一次——這可是她那方面不講禮貌。”
“我有一種感覺”,赫丘勒‧白羅說,“那姑娘知道點什麼事。”
他探詢地望著賴利先生。後者微笑著搖頭。
“別問我”,他說,“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幫不了您的忙。”
他收起放在他面前的票,點點頭,笑一笑就走了。
白羅對失望的辦事員解釋,他決定還是不參加北方都市遊了。
白羅又造訪了漢普斯特德。亞當斯太太也許見了他有些吃驚。說起來,雖然蘇格蘭場的那位偵探長曾擔保過白羅身孚眾望,她還是把他當作一個“古怪的外國小個兒”,對他此行也並看重。但是,她很願意說說話。
在有關屍體檢驗的第一批轟動性報道之後,尋查工作很少公諸於眾。驗屍結果有誤——查普曼夫人的屍體被錯定為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的。社會上就只知道這些。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可能是見到不幸的查普曼夫人活著的最後一個人,這個事實並沒有被過分強調。新聞界也沒有暗示塞恩斯伯裡西爾可能會因涉嫌犯罪而被警方通緝。
亞當斯太太聽說那具戲劇性地發現的屍體並不是她的朋友,她感到由衷的欣慰。看來她不覺得梅貝爾塞恩斯伯裡西爾有任何可疑之處。
“但是她象這樣失蹤太奇怪了。白羅先生,我可以肯定,她准是喪失記憶了。”
白羅回答說這很有可能。他聽說過這種案例。
“是的——我想起我表妹的一個朋友,有很多人看護她,為她牽腸掛肚,可還是發生了這種事。記憶缺失,我想他們是這麼叫的。”
白羅說他相信這是個學術名詞。
停了一會兒,他又問亞當斯太太是否曾聽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談起過一位叫阿爾伯特查普曼的夫人。
沒有,亞當斯太太不記得她的朋友提到過這麼個人。但是,當然啦,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未見得會把她結識的所有人都說出來。這位查普曼夫人是個什麼人?官方一點都不知道是誰殺了她嗎?
“這仍然是個謎,太太”。白羅搖搖頭,又問是不是亞當斯太太向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推薦的莫利先生。
亞當斯太太作了否定的答覆。她自己看牙是找哈裡大街的弗倫奇先生,要是梅貝爾問起她牙醫的事,她會讓她去找他的。
白羅認為,也許,正是這個查普曼夫人把莫利介紹給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的。
亞當斯太太同意說這也有可能。難道他們在牙醫那兒沒有查清楚嗎?
但白羅已經詢問過內維爾小姐這個問題,而內維爾小姐並不知道或是記不起了。她記得查普曼夫人,卻認為後者從來沒提到過一個什麼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這名字很古怪,以前要是聽說過,她會記得的。
白羅刨根問底地提著問題。
亞當斯太太最早是在印度認識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的,是不是?亞當斯太太說是這樣。
亞當斯太太知道在印度的時候,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見過布倫特先生或夫人呢?
“哦,我可不這麼想,白羅先生。你說的是那個大銀行家?他們好些年前去過那兒,是跟總督住在一塊的,可我相信要是梅貝爾真的見過他們,她會談起這事或是提到他們的。”
亞當斯太太臉上露出若隱若現的笑容,又補充說:“恐怕人們總愛經常提起那些重要人物。我們內心深處都是勢利的。”
“她從來沒提到過布倫特夫婦——特別是布倫特夫人嗎?”
“從來沒有。”
“如果她是布倫特夫人的好朋友,也許您會知道的吧?”
“啊,是的。但我不相信她會認識那種人。梅貝爾的朋友都很平常——就象我們倆。”
“太太,這,恕我不敢苟同”。白羅勇氣十足地說。
亞當斯太太就象人們談論一個剛死去的朋友那樣談著梅貝爾塞恩斯伯裡西爾。她回憶起梅貝爾的一切:她做的好事、她的善良、她為社團幹的工作、她的熱心、她的真誠。
赫丘勒‧白羅聆聽著。正象傑普說過的那樣,梅貝爾塞恩斯伯裡西爾是個實實在在的人。她曾住在加爾各答,教人演講,在當地人中工作。她是個可尊敬的人,動機純正,也許有一點大驚小怪,有一點傻乎乎的,但是仍然可稱作是有一顆金子般的心的女人。
亞當斯太太喋喋不休地講著:“她對什麼都太熱情了,白羅先生。她發現人們實在是冷漠——很難喚醒他們的感情。要從人們手里弄點捐款太難了——而且由於所得稅上調,生活開銷增大等等原因,募捐一年比一年更難了。有一次她對我說,‘當一個人知道錢有多大用處——知道用它可以做成多少奇妙的好事的時候——噢,說真的,愛麗絲,有時候我真覺得為了得到它我可以不惜犯罪’,白羅先生,這難道不能說明她的感受有多麼深切嗎?”
“她說過那種話?”白羅若有所思地說。
接著,他輕描淡寫地問,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是什麼時候說的這句話,回答是大約三個月以前。
他離開這所房子,緩步走著,沉浸在思緒之中。
他在思考著梅貝爾塞恩斯伯裡西爾的性格。
一個好人——熱情而又善良——體面正派的女人。而正是在這種類型的人當中,巴恩斯先生認為可以找到暗藏的罪人。
她和安伯裡奧茲先生同乘一船從印度回來。而且有理由相信她曾和他在薩瓦旅館吃過午飯。
她曾找阿裡斯泰爾布倫特套過近乎,說是認識他,還自稱同他妻子很熟。
她曾兩次去利奧波德國王公寓,後來在那兒發現了一具穿著她的衣服、並與她的手提包放在一起以便於人們辨認的屍體。
可這也未免太便於了!
同警方談過話以後,她突然離開了格倫戈威爾宮廷旅館。
赫丘勒‧白羅自信是正確的那個猜想能說明和解釋這一切嗎?
他認為是能的。
回家的路上,白羅的全部身心都被這種沉思所佔據,一直到他走到了雷津公園。他決定先徒步橫穿公園走上一段路,然後再叫出租車。按照以往的經驗,他知道每當他穿上這雙漂亮的皮鞋,走到腳開始隱隱作痛的時候,總能享受一個美妙的時刻。
這是一個可愛的夏日,白羅寬容地看著那些談戀愛的保姆和她們的情人,他們時而哈哈大笑,時而咯咯傻笑,而保姆們的疏忽使她們看管的小孩兒得到了好處。
狗兒在歡叫,在蹦跳嬉戲。
小男孩們劃著船。
而在幾乎每棵樹下,都有一對男女挨坐在一起。
“啊!Jeunesse,jeunesse(法語:青春啊,青春)”,白羅口裡念叨著,他被眼前這令人愉悅的景象深深地感染了。
她們真瀟灑,這些倫敦姑娘。她們帶點兒賣弄地穿著花哨艷麗的衣裙。
但是,他卻傷心地感到她們的身材有著缺欠。從前那使愛慕者賞心悅目的豐滿曲線和嬌嬈體態到哪裡去了呢?
他,赫丘勒‧白羅,想起了女人。特別是一個女人——那是一個多麼高貴的生命啊——一隻天堂裡的極樂鳥——一位維納斯——
當今這些漂亮的毛丫頭裡面,有哪一個能跟維拉羅斯科夫女伯爵相比呢?一位純粹血統的俄羅斯貴族,地地道道的貴族!他還記得她是一位徹頭徹尾的大盜——一位天才——
白羅歎了一口氣,把自己的思緒從美麗的夢幻中猛然驅散。
他注意到,雷津公園的綠樹底下,不僅僅只有那些小保姆和正向她們大獻殷勤的情人們。
在那棵歐椴樹下,就有一位衣裝華貴的姑娘,一個年輕人低頭緊靠向她,他正熱情地懇求著。
人絕不能就這樣屈服!他希望那姑娘能明白這個,追逐的愉悅必須盡其可能地延續下去——
他的眼睛仍然慈愛地注視著他們,突然,他意識到這兩人有些眼熟。
這麼說,珍妮奧莉維亞是到雷津公園來會她年輕的美國革命家來了?
他的臉色突然顯出些許的悲哀,而且變得相當嚴峻了。
只經過短暫的猶豫,他還是穿過草地,來到他們身旁。
他用演戲似的的動作摘下帽子,說道:“Bonjour,mademoiselle(法語:您好,小姐)”
他覺得,珍妮奧莉維亞見到他還不算太不高興。
相反,霍華德雷克斯對他的出現卻非常惱火。
他嚷道:“這麼說又是你!”
“下午好,白羅先生”,珍妮說,“真是出人意料啊,您老這麼突然跳出來嗎?”
“就跟個玩偶匣似的”,雷克斯道。他仍舊以極其冷淡的眼光看著白羅。
“我沒打擾到你們吧?”白羅擔心地問。
珍妮奧莉維亞善意地說:“沒有沒有。”
霍華德雷克斯未置可否。
“你們在這兒可真是找了個好地方。”白羅說。
“本來是不錯的。”雷克斯先生道。
珍妮說:“別說話,霍華德。你需要學會講禮貌。”
霍華德雷克斯嗤之以鼻:“禮貌頂什麼用?”
“你會發現這對你有益的”,珍妮說,“雖然我自己也沒從中得到什麼好處,但這並不打緊。首先我有錢,長得還一般,而且我還有很多有影響力的朋友——沒有一個是現在的廣告宣傳裡到處談說的號沒能耐的可憐蟲。我沒有禮貌照樣能過下去。”
雷克斯說:“我可沒心情來聊這些家常,珍妮。我想我要走了。”
他站起身來,草草地對白羅一點頭,大步離開了。
珍妮奧莉維亞注視著他遠去的背影,手掌托著下巴。
白羅歎道:“天哪,那條諺語真是千真萬確。戀愛的時候,兩人成伴,三人不歡,不是嗎?”
珍妮說:“戀愛?瞧您這話說的!”
“難道不是嗎?這詞兒正合適。一個小夥子向一個年輕姑娘求婚之前追求她,人們不是把他們稱作是一對戀人嗎?”
“您周圍的人們大概總是說些可笑的東西。”
赫丘勒‧白羅唱歌似地輕聲念道:“一十三,一十四,少女懷春動情絲。您瞧,我們身邊的人都在幹這事兒呢。”
珍妮伶牙利齒地回答:“就算吧——我認為我也不過是一群人中間的一個而已——”
她突然轉身面向白羅。
“我想向您道歉。那天我弄錯了。我以為您鑽了進來,還跑到愛夏莊,只是為了偵察霍華德。可後來阿裡斯泰爾姨公告訴我,的確是他邀請了您,因為他想要您搞清那個失蹤女人的事——就是塞恩斯伯裡西爾。就這麼回事,對不對?”
“完全正確。”
“因此我對那天晚上所說的話感到抱歉。可您知道,的確看起來很象那麼回事。我是說——就好象您真是在跟蹤霍華德,而且在監視我們倆。”
“即便這是真的,小姐——我仍然是個極好的證人,我看到了雷克斯先生勇敢地救了您姨公的命,他撲向謀殺者,使您的姨公免遭了第二次射擊。”
“您說話的方式很奇怪,白羅先生。我從來弄不清楚您什麼時候是當真的,什麼時候不是。”
白羅嚴肅地說:“這時候我是非常認真的,奧莉維亞小姐。”
珍妮的聲音有些顫抖:“您為什麼這麼看著我?就好象——好象您在為我感到難過似的?”
“小姐,也許那是因為我對很快不得不做的事情感到難過——”
“啊,那就——別做吧!”
“哎呀,小姐,但我必須——”
她審視他片刻,然後說:“您——找到那個女人了?”
白羅道:“讓我們這麼說好了——我知道她在哪兒了。”
“她死了嗎?”
“我可沒這麼說。”
“那麼她還活著?”
“我也不曾這麼講。”
珍妮惱怒地望著他。她嚷嚷道:“啊,她總得二者居其一吧,對不對?”
“實際上並不這麼簡單。”
“我相信您真是喜歡故意把事情弄得很複雜!”
“是有人怎麼說我。”赫丘勒‧白羅承認。
珍妮哆嗦了一下。她說:“您說怪不怪?天氣這麼暖和——我卻突然覺得冷起來了——”
“也許您最好起來走走,小姐。”
珍妮站起身來。她猶豫了一陣子,突然說道:“霍華德要我嫁給他。馬上,不讓任何人知道。他說——他說對我來講別無選擇——因為我太軟弱——”,她突然打住了話頭,用驚人的力氣緊緊抓住白羅的胳臂,“我該怎麼辦,白羅先生?”
“為什麼要我替您出主意呢?您還有更親近的人呀!”
“媽媽?這種直截了當的念頭會讓她把房頂都叫塌下來!阿裡斯泰爾姨公?他會慢條斯理、拖聲拖氣地說,‘有的是時間嘛,親愛的。你要知道,凡事非到爛熟於胸不可妄為。那傢伙有點古怪——就是你那年輕人。匆忙行事是要失策的——’”
“那您的朋友們呢?”白羅建議。
“我沒有朋友。只有一群直冒傻氣的、一起喝酒、跳舞、再談些空對空的時髦話的人!霍華德是我結識的唯一真正的人。”
“可是——究竟為什麼非要問我呢,奧莉維亞小姐?”
珍妮道:“因為您臉上那種奇怪的表情——好象您在為什麼事難過——好象您知道一些什麼事情——一些——即將——發生的——”
她停了下來。
“呃”,她問,“您怎麼說?”
赫丘勒‧白羅緩緩地搖著頭。
白羅剛進家門,喬治就說:“先生,傑普偵探長來了。”
當白羅走進房間時,傑普帶點沮喪地朝他咧嘴笑著。
“我來了。老夥計。是跑來對你說,難道你不是個奇人嗎?你究竟是怎麼幹的?你怎麼會想到這些事情的?”
“就為這個?但是對不起,先喝點飲料吧?葡萄酒?要不還是來點威士卡?”
“威士卡就滿好了。”
幾分鐘以後,他舉起酒杯祝道:“為永遠正確的赫丘勒‧白羅乾杯!”
“不,不,mon ami(法語:我的朋友)。”
“我們這兒有一樁可愛的自殺案。赫丘勒‧白羅說是謀殺——他希望是謀殺——真該死,還真就成了謀殺!”
“啊,這麼說你終於同意了?”
“哦,誰也不能說我愚頑不化吧。我並不是不看證據,問題是以前根本就沒有證據。”
“現在有了嗎?”
“是的,我就是來象你們所說的amende honorable(法語:公開道歉)的,也可以說是給你帶點趣聞來下酒。”
“我全身心地渴望著,我的好傑普。”
“好吧,這就講給你聽。星期六弗蘭克卡特用來打布倫特的手槍跟殺死莫利的那把是一對!”
白羅瞪直了眼:“可這太離譜了!”
“是的,這使弗蘭克先生處境相當不妙。”
“並不能由此就下定論啊。”
“是的,但它足以讓我們重新考慮那個自殺的裁定。那是一對外國造的手槍,這可非同尋常啊!”
赫丘勒‧白羅睜大了雙眼,他的眉毛彎得跟新月似的,許久才說出一句:“弗蘭克卡特?不——決不會的!”
傑普生氣地長歎一聲。
“你怎麼了,白羅?起初你堅持說莫利是被謀殺的而不是自殺。現在我來告訴你我們同意你的看法了,你卻嗯嗯啊啊的,好象對此不滿意起來了。”
“你們真的相信莫利是弗蘭克卡特殺死的?”
“這挺合理呀。卡特一直對莫利懷恨在心——這點我們完全清楚。他那天上午去了夏洛蒂皇后街——他後來撒謊說是去告訴他的姑娘他找到工作了——但現在我們發現那時他根本沒有找到事做。直到那天晚些時候他才得到那份差事的。現在他承認了。所以這就有了第一號謊言。他講不清楚十二點二十五分以後他在哪兒,據他自己說是在馬利勒波恩路上散步,但能得到證實的頭一件事是,他一點零五分在一家小酒館裡面喝酒。據酒吧的招待說,他的神態很不正常——他的手在發抖,他的臉白得象紙一樣!”
赫丘勒‧白羅歎息著搖頭,他咕噥道:“這跟我的看法不一致。”
“那麼你的看法又是怎麼樣的呢?”
“你告訴我的事真把我給弄迷糊了。這實在太攪人了。因為,你瞧,假設你是對的——”
門輕輕地開了,喬治恭敬地小聲說:“對不起,先生,可是——”
他沒能說下去,格拉迪絲內維爾小姐把他撥到一旁,風急火燎地沖進屋來。她在哭。
“噢,白羅先生——”
“我走了。”傑普連忙說。
他倉皇地離開了房間。
格拉迪絲內維爾朝著他的背影惡狠狠地一瞪。
“就是這個人——這可惡的蘇格蘭場的偵探——就是他把什麼都載到可憐的弗蘭克身上。”
“呃,呃,您別著急。”
“可是他在著急呀。他們指控他殺了可憐的莫利不算,還要誣陷他想殺死布倫特先生。”
赫丘勒‧白羅清清嗓子說:“您要知道,當布倫特遭到槍擊的時候,我就在現場,在愛夏莊。”
格拉迪絲內維爾說話有些顛三倒四了:“可就算弗蘭克真的——真的幹了這種蠢事——他也不過是個仇猶分子,您知道——他們也就扛著旗幟遊遊行、敬敬怪裡怪氣的禮,當然了,我也認為布倫特先生的妻子確實是個傑出的猶太人,但是這些可憐的年輕人只是受人煽動的呀——都像是弗蘭克一樣的對社會毫無危害的小夥子——別人讓他們相信自己是在做著美好的、愛國的事情。”
“這是卡特先生的辯詞嗎?”赫丘勒‧白羅問道。
“噢,不是的。弗蘭克只是發誓說他什麼都沒幹,他以前從來沒見過那把槍。當然,我沒同他談過話——他們不讓——他有個律師為他辦案,是他把弗蘭克說的話告訴我的。弗蘭克只是說這純屬誣陷。”
白羅輕聲咕噥道:“律師是不是還認為他的當事人應該編一個更合理一點的故事呢?”
“律師們很難相處的。他們才不會直截了當地說什麼。但我擔心他受到謀殺指控。噢,白羅先生,我敢肯定弗蘭克不可能殺莫利先生。我是說——他實在沒有任何理由要這麼做。”
白羅問:“那天上午他來的時候,是不是實際上根本就還沒找到工作?”
“說真的,白羅先生,我看不出這會有什麼區別。他到底是上午還是下午得到的那份工作並不重要。”
白羅道:“但他自稱是來向您報告他的好運氣的。現在看來,他那時候還沒有交上好運氣。那麼,他幹什麼來了?”
“白羅先生,那可憐的人當時很沮喪、很煩躁,老實說,我想他還喝了點酒。可憐的弗蘭克精神頂脆弱的——喝酒更讓他心裡不好受,於是他想要——想要吵鬧一通,他就去了夏洛蒂皇后街找莫利先生,想說個明白。因為,您知道,弗蘭克非常敏感,莫利先生對他的非難使得他心煩意亂,他說這種非難毒害了我的心。”
“於是他就准備在工作時間大鬧一場了?”
“哦——是的——我覺得他就是這麼想的。當然,弗蘭克這麼想的確不對。”
白羅沉思著看著面前這位淚光粼粼的金發姑娘。
他說:“您知道弗蘭克卡特有一隻——或是一對手槍嗎?”
“噢,不,白羅先生。我發誓我不知道。我也不相信真有這種事。”
白羅困惑地緩緩搖著頭。
“噢,白羅先生,幫幫我們吧。我覺得您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白羅說:“我不偏袒哪一方。我只站在事實一邊。”
打發走那姑娘,白羅給蘇格蘭場掛了電話。傑普還沒回去,但貝多斯警官很熱情地提供了情況。
警方還沒有找到任何證據來證明在愛夏莊的襲擊之前手槍就在弗蘭克卡特手裡。
白羅若有所思地掛上聽筒。這一點對卡特有利。但目前只有這麼一點。
他還從貝多斯那裡知道了更多的細節,是有關弗蘭克卡特供述的他受雇在愛夏莊當園丁的情況的。他堅持他那從事秘密特工工作的說法。他得到一筆預付的工錢,並將按照他的園藝技術得到獎金。有人告訴他去找花園總管麥卡利斯特先生申請這個職位。他得到的命令是注意偷聽其他園丁們的談話並報告他們的“赤色”傾向,而且他自己也要裝得“紅”一點。來找他的是一個女人,她告訴他,她是Q.H.56,還說別人向她推薦說他是一個堅定的反共分子。她來找他談話時光線很暗,他覺得即使以後再見到,他也認不出她來。她是個紅頭發的女人,化著濃妝。
白羅忍不住呻吟起來。菲力浦斯奧本海默的味道又出現了。
他又想要找巴恩斯先生請教這個題目了。
正如巴恩斯先生的預言,這種事情發生了。
晚班郵件給他帶來了更加擾人的東西。
廉價的信封上用稚氣的筆跡寫著地址,蓋的是赫特福德謝爾的郵戳。
白羅拆開來讀道:
親愛的先生:
希望您能原諒給您添麻煩了,但我很擔心,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實在一點兒也不願意跟員警有什麼牽連。我想也許以前我就該把自己知道的事說出來,可他們說先生是自殺的,我也就這麼想了。而且我不願意讓內維爾小姐的年輕人遇到麻煩,也從來沒真想過是他幹的。但現在我聽說他好象因為在鄉下朝一位紳士開槍給抓起來了,也許他是腦子有些不正常。我本應該說出來但我覺得更願意寫信給您,因為您是女主人的朋友,那天又特別問過我是不是有什麼事,當然現在我真希望那時就告訴您了。但我確實希望這不會跟員警摻和到一起,因為我不喜歡那樣,我媽媽也不喜歡那樣。她一向管我很嚴。
阿格尼絲弗萊徹敬上
白羅口中念念有詞:“我早就知道這跟什麼人有關。我猜錯了人,就這麼回事。”
第八章 一十五,一十六,廚中自有深閨秀
同阿格尼絲弗萊徹的會面是在赫特福德謝爾的一家幾近廢棄的茶館裡,因為阿格尼絲很不願意在莫利小姐嚴厲的眼皮底下說出她的話來。
頭一刻鐘全都用來聆聽究竟阿格尼絲母親的家教有多麼嚴格了。還有,她父親雖然是個煙酒小販,卻從來沒有和員警發生過什麼摩擦,他遵守關門打烊的時間精確到秒。在格洛斯特郡的小達林鎮上,阿格尼絲的父母的確是受到廣泛的尊重和敬仰的。弗萊徹太太的六個孩子(其中兩個未成年就夭折了)從來沒讓他們操過哪怕最少的閒心。而如今要是阿格尼絲跟員警扯上了一丁點什麼瓜葛,媽媽和爸爸說不定會給氣死的,因為正象她剛才已經說過的那樣,他們從來都是抬著頭做人的,從來沒讓員警找過這種麻煩。
翻來覆去地說夠了這些話,還對各種各樣的細節作了補充之後,阿格尼絲才接近了一點這次會見的主題。
“我不願意跟莫利小姐說什麼,先生,因為您知道,她說不定會怪我沒早說出來。可我和廚娘,我們仔細談過這事,覺得這跟我們毫不相關,因為我們從報上白紙黑字地看到關于莫利先生把藥弄錯了,於是開槍自殺,手槍還在他手裡等等這一切,這看起來確實再清楚不過了,是不是,先生?”
“您是什麼時候開始感到不對勁的呢?”白羅希望用鼓勵,而不是直接的發問來接近她許諾要給出的那意想不到的東西。
阿格尼絲不假思索地說:“那是在報上看到關於弗蘭克卡特——就是內維爾小姐的年輕人的報道的時候。當我讀到他朝雇他做園丁的那位上開槍時,呃,我想,看來他可能是腦子有點不正常,因為我知道有些人就象那樣,總覺得別人在迫害他們哪,四周都是敵人哪什麼的,到最後連把他們關在家裡都危險了,只好送進收容所去。我想,弗蘭克卡特可能就是那種情況,因為我清楚地記得他經常指責莫利先生,還說莫利先生在反對他,要把他和內維爾小姐分開。但是當然了,她才聽不進對他不好的話呢,而且我們——愛瑪和我都認為她做得對,因為您不能否認,卡特先生長得挺好看,是個紳士。當然,我們都認為他不會對莫利先生幹出什麼事。但我們只是覺得有點怪,但願您明白我的意思。”
白羅耐心地問:“有什麼怪的呢?”
“就是那天上午,先生,莫利先生自殺的那天上午。我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該跑下樓去拿信。郵差早來過了,可那個阿爾弗雷德還沒把信送上來。如果有莫利小姐和莫利先生的信,他會送來的,但要是只為愛瑪或是我,不到吃午飯他才不會費心送上來呢。
“所以我走到樓梯平臺上,朝樓梯望去。莫利小姐不喜歡我們在主人的工作時間下到前廳去。可我想,說不定能正好看到阿爾弗雷德帶病人去主人那兒,他回來的時候我就可以叫住他了。”
阿格尼絲的呼吸有些急促起來,她深吸一口氣,又接著往下講。
“就在這時,我看見了他——就是弗蘭克卡特。他站在樓梯當間——我是說我們的樓梯,就在主人那層樓的上面。他正站在那兒等著,眼睛看著下面——現在我越來越感到這事有點奇怪了。他好象在專注地聽著,但願您能明白我的意思。”
“那時候幾點?”
“一定是快到十二點半了,先生。我那時在想,瞧,現在弗蘭克卡特來了,可內維爾小姐今天不在,他會不會失望呢?我在盤算著是不是應該跑下去告訴他,因為看來是那榆木腦袋的阿爾弗雷德給搞忘了,要不然我想他不會跑來等她。就在我正猶豫之間,卡特先生好象是下了決心,他很快溜下樓梯,沿著通往主人手術室的走廊過去了。我心裡想,主人可不喜歡這樣,我還擔心會不會吵起來。但就在這時愛瑪叫我,問我幹什麼去了。我就上樓了。後來,就聽說主人自殺了,當然,這事太可怕了,我的腦子變成一片空白。可後來,警察局那個偵探走了以後,我告訴愛瑪,我說,我一點也沒有講今天上午卡特先生上來找過主人,她問他真的來過嗎?我就告訴了她,她說那也許我應該講,但無論如何我說最好是等一陣子,她同意了,因為不到萬不得已我們都不想讓弗蘭克卡特碰到麻煩。後來,開始了調查庭審,結論是主人弄藥出了差錯,感到非常害怕,就自殺了,這像是很合情合理的——呃,當然了,這樣也就沒必要說什麼了。可是兩天前讀到報上那段消息——噢,可把我給嚇壞了!我對自己說,如果他是那種總覺得遭到迫害,到處殺人的瘋子,啊,那說不定他真的也殺了主人!”
她的雙眼充滿焦慮和恐懼,滿懷希望地看著赫丘勒‧白羅。他竭盡全力地往自己的聲音裡注入寬慰。
“您可以相信,把這告訴我是完全正確的,阿格尼絲。”
“我得說,先生,這讓我心裡輕松多了。您瞧,我一直不停地在對自己說也許我應該講出來。後來,您瞧,我又想到要跟員警打交道,媽媽該怎麼說。她一貫對我們要求很嚴——”
“是的,是的”。赫丘勒‧白羅急忙說道。
他感到,一個下午就聽到這麼多關于阿格尼絲的母親的事,這已經令他無法忍受了。
白羅到蘇格蘭場去找傑普。一被帶到偵探長辦公室,赫丘勒‧白羅就說:“我要見卡特。”
傑普立即斜了他一眼。
他問:“您又有何高見哪?”
“你不願意幫忙?”
傑普聳聳肩,說道:“哼,我可不會反對。這麼做可沒好處。誰是內政大臣的心肝寶貝?您老人家。誰能支配半個內閣?還是您老人家。你靠的就是替他們遮羞掩醜。”
一瞬間,白羅的腦子裡浮現出他命名為“奧吉斯王牛廄案”的案件。他不無得意地小聲念叨:“很巧妙,是吧?你得承認。可以說想像力非常豐富。”
“也只有你才會想得出這種事情!有時候,白羅,我真覺得你簡直是無法無天!”
白羅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他說:“並不是這樣的。”
“哦,好吧,白羅,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有時候你真是太沉醉於自己那該死的鬼聰明瞭。你要見卡特做什麼?去問問他是不是真的殺了莫利?”
使傑普吃驚的是,白羅斷然點頭。
“是的,我的朋友,就是為了這個。”
“我想你是以為,如果他幹了這事,他會告訴你吧?”
傑普說著大笑起來。但白羅仍然神色嚴肅。他說:“也許他會告訴我——是的。”
傑普好奇地看著他說:“你知道,我認識你很長時間了——有二十年了吧?差不多有了。可我還是不能總搞得清你的意圖。我知道你為那年輕的弗蘭克卡特傷透了腦筋。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你不願意他有罪——”
赫丘勒‧白羅用力搖著頭。
“不,不,你錯了。其中另有原因——”
“我想也許是因為他那個姑娘——那個金發女郎。在某種程度上你可是個感情用事的老傢伙。”
白羅立即被激怒了。
“愛感情用事的不是我!這是一種英國式的弱點!正是在英國,人們才對著年輕的戀人、垂危的母親和天真的孩子長籲短歎。我,是講邏輯的。如果弗蘭克卡特是個殺人犯,我當然不會感情用事到去促成他跟一個正派但又平凡的的姑娘結婚,說到底,要是他給絞死了,用不了一兩年,她就會忘掉他另尋新好的。”
“那麼你為什麼不願相信他有罪呢?”
“我實在是想相信他有罪。”
“我覺得,你是不是在說你已經掌握了什麼材料,多多少少可以證明他清白無罪?那為什麼不說出來?你對我們可得公平啊,白羅。”
“我對你們是很公平的。很快,要不了多久,我就會交給你一個證人的姓名和地址。她對你們的起訴將會是非常寶貴的。她的證詞可以使對他的訴訟成立。”
“可是——噢!你簡直把我弄得稀裡糊塗了。那你為什麼還這麼急著想見他?”
“為了讓我自己滿意”。赫丘勒‧白羅答道。
他再也沒有多說。
弗蘭克卡特臉色憔悴蒼白,卻仍然讓人覺得像是要咆哮起來的樣子。他以毫不掩飾的厭惡神情看著他的不速之客,粗魯地嚷道:“這麼說又是你,你這個可惡的小外國佬?你究竟想要幹什麼?”
“我想來看看你,跟你談談。”
“好吧,你只管看好了。但我不會跟你談什麼。沒有律師我誰也不談。應該這樣,對不對?你不能違反這個。我有權要求在我說話之前有律師在場。”
“你當然有這個權力。如果願意,你可以叫他來——但我更希望你不這麼做。”
“我敢說,你是想引誘我自己供出點傷害自己的名堂來,是不是?”
“記住,這兒就我們倆。”
“有點不正常吧,不是嗎?讓你的員警同夥們在外面偷聽,這我可門兒清。”
“你錯了,這是你我之間的私人會面。”
弗蘭克卡特大笑起來,表情狡詐而令人不快。他說:“別瞎扯了!這套老把戲騙不了我。”
“你記得一個叫阿格尼絲弗萊徹的姑娘嗎?”
“從來沒聽說過。”
“我想你會記起她來的,雖然可能你從來沒怎麼注意到她。她是夏洛蒂皇后街58號的客廳女僕。”
“哦,那又怎麼樣呢?”
赫丘勒‧白羅慢慢地說:“莫利遇刺的那天上午,那個叫阿格尼絲的姑娘偶然從頂樓朝欄杆下看了看。她看見你在樓梯上——在等待,在聆聽。過了一會兒,她看見你朝莫利先生的房間走去。當時的時間是十二點二十六分左右。”
弗蘭克卡特猛地哆嗦起來,額上滲出了冷汗。他的眼睛逾加鬼鬼祟祟、左右亂轉。他怒吼道:“撒謊!這是個該死的謊言!你收買了她——員警收買了她——讓她說看見了我。”
“那時候”,赫丘勒‧白羅道,“照你自己的說法,你已經離開了診所,正在馬利勒波恩路上散步。”
“是這樣的。那姑娘在撒謊。她不可能看到我。這是個肮髒的陰謀。要真是這樣,為什麼她以前不說?”
赫丘勒‧白羅平靜地說:“那時候她就跟她的朋友和同事,那個廚娘說過。她們又害怕又困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作出了自殺的裁定以後,她們覺得可以放心了,認為她們沒有必要說什麼了。”
“我根本不相信這事!她們是一夥的,就這麼回事,一對肮髒的、撒謊的小——”
後面是一大段狂暴的褻瀆性的語言。
赫丘勒‧白羅等待著。
直到弗蘭克卡特終於停息下來,白羅才又說話了。聲音依然是平靜、克制的。
“憤怒而愚蠢的辱罵救不了你。這兩個姑娘將把她們所知道的事情說出來,人們會相信的。因為,她們說的都是真話。那姑娘,阿格尼絲弗萊徹,確實看見了你,你當時確實在樓梯上。你並沒有離開那所房子。你也確實走進了莫利先生的房間。”
他停了一下,然後輕聲地問:“後來怎麼樣了?”
“這都是謊言,我告訴你!”
赫丘勒‧白羅感到自己非常累——非常老了。他不喜歡弗蘭克卡特,一點也不喜歡他。在他看來,弗蘭克卡特是個無賴、謊言家、騙子——總之是那種沒有他們地球照樣轉的年輕人。他,赫丘勒‧白羅,只好退後,讓這年輕人堅持謊言,而世界也將除去一個最令人不快的棲居者了。
赫丘勒‧白羅說:“我希望你還是告訴我實情——”
後果他很清楚。弗蘭克卡特是愚蠢的——但他還不至於蠢到看不出堅持否認是他最好、最安全的出路。一旦他承認的確在十二點二十六分進過那間屋子,那他就是把一隻腳邁進了墳墓。因為從那以後,他過去所說的一切都完全有理由被視為謊言。
那就讓他堅持否認好了。如果這樣,赫丘勒‧白羅的使命就結束了。弗蘭克卡特完全可能因謀殺亨利莫利而被判絞刑——而這可能會是公正的絞刑。
赫丘勒‧白羅能做的只能是站起身來走開了。
弗蘭克卡特還在叫嚷:“這是個謊言!”
良久的停頓。赫丘勒‧白羅沒有站起身來走開。他本來是想這麼做的——非常想,但是,他留下來了。
他身體前傾,說道——他的聲音聚集了他強有力的人格中所有使人非相信不可的力量——“我沒有對你說謊,我請求你相信我。如果你沒有殺害莫利,你唯一的出路就是告訴我那天上午發生的真實情況。”
那張朝著他的討厭的、奸詐的臉動搖了,變得不再堅持。弗蘭克卡特使勁抿著嘴唇,眼睛轉來轉去,充滿恐懼,簡直是一雙動物的眼睛。
現在形勢一觸即發了。
突然,為面臨的人性的力量所壓倒,弗蘭克卡特放棄了抵抗。
他嘶啞著嗓子說:“好吧,那麼——我告訴你。要是你現在騙了我,上帝會詛咒你的!我確實走了進去。我走到樓梯上去,想等到只有他一個人的時候進去逮住他。我就等在那兒,莫利那層樓的上面。這時一位先生走出來下樓去了——這是個胖子。我正決定過去——這時又有位先生從莫利的房間裡出來,也下樓去了。我知道自己得趕快。我走過去,沒敲門就溜進他的房間。我決心要跟他說個明白。胡說八道,挑撥我和我的姑娘的關系——該死的——”
他停住了。
“怎麼樣?”白羅問,他的聲音仍然是催人的——讓人沒法不服從——
“他正躺在那兒——已經死了。真的!我發誓是真的!就象庭審時他們說的那樣躺著。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彎腰去看。可他確實是死了!他的手冰涼,我還看見他頭上的槍眼周圍,血已經結成了痂——”
回想起這些,他的前額又滲出了冷汗。
“這時我發現自己陷入困境了。他們會說是我幹的。我只碰過他的手和門把手,出門的時候我掏出手帕把兩面都擦了,然後以最快的速度偷偷溜下樓。前廳裡一個人也沒有,我出來飛快地跑掉了。一點也不奇怪,我感到一片眩暈,直想吐。”
他停下來,驚恐的目光移向白羅。
“這就是實情。我發誓這就是實情,他已經死了。你得相信我。”
白羅站起來,說道——他的聲音疲倦而哀傷——“我相信你。”
他朝門口走去。
弗蘭克卡特叫道:“他們要絞死我——要是他們知道我在那兒,肯定會絞死我的。”
白羅說:“說出了實情,你也就使自己免上絞架了。”
“我看不出來會這樣,他們會說——”
白羅打斷了他。
“你的敘述進一步證實了我認為是真相的東西。現在,後面的事就盡可以交給我來辦了。”
他走了出去。
他一點也不高興。
六點四十五分,他到了巴恩斯先生在伊陵的家。他記得巴恩斯先生把這稱為一天中的好時光。
巴恩斯先生在花園裡忙碌著。
他象致歡迎詞似地說:“我們需要雨水啊,白羅先生——太需要了。”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客人,說:“您看上去氣色不太好啊,白羅先生。”
“有時候”,赫丘勒‧白羅說,“我不得不去做一些自己並不情願的事情。”
巴恩斯深有同感地點點頭。
他說:“我明白。”
赫丘勒‧白羅面無表情地環視著小小的花圃裡整潔的佈置。他小聲道:“這花園設計得挺好。一切都恰到好處。雖然小,卻很精緻。”
巴恩斯先生說:“當你只有一片小地方的時候,就不得不好好利用它。因為你承受不起計劃上失誤帶來的損害。”
赫丘勒‧白羅點點頭。
巴恩斯先生接著說:“我看您是找到您的那個人了?”
“弗蘭克卡特?”
“是的。說真的,我相當吃驚。”
“您就沒想到這事,比方說,是因私殺人嗎?”
“沒有。老實說我從沒這麼想過。一半是因為安伯裡奧茲,一半是因為阿裡斯泰爾布倫特——我曾相信這是一件間諜和反間諜混雜的案子。”
“這就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您闡述的觀點。”
“我知道。那時候我對此深信不疑。”
白羅緩緩地說:“可您錯了。”
“是的。快別揭我的傷疤了。問題是,人們總是按自己的經歷來作出判斷的。我跟那種事情打交道太多了。我覺得自己總是在什麼地方都看到它。”
白羅說:“您那時候觀察過玩鬼把戲的傢伙出牌吧?叫什麼來著——逼迫性牌張?”
“對,正是。”
“這兒就是這麼幹的。每次人們對莫利的死想到私人方面的原因,嘿,說變就變!——逼迫性牌張就打到他面前來了。安伯裡奧茲,阿裡斯泰爾布倫特,這個國家不安定的政治狀況——”,他聳聳肩,“至於您,巴恩斯先生,您可比任何人都更遠地把我引入歧途。”
“噢,聽我說,白羅,我很抱歉。我以為真是那樣的。”
“您瞧,您以前所從事的工作使您更瞭解內情。所以您的話很起作用。”
“呃——我說的話我自己全都相信。這是我能提出的唯一辯解。”
他停下來,歎了一口氣。
“始終是純粹的私人動機嗎?”
“完全如此。我費了很長時間才看出謀殺的原因——雖然我曾有過一次絕好的運氣。”
“是什麼?”
“一次談話中的零碎片段。說真的,這是一個極富啟發性的片段,要是那時我就能領悟到它的重大意義就好了。”
巴恩斯先生沉思著拿泥刀輕輕擦著鼻子。一小塊泥土粘在了鼻子的一側。
“您說得太隱晦了吧?”他友好地問白羅。
赫丘勒‧白羅聳聳肩。他說:“也許,我是在為您對我不夠坦誠而感到委屈呢。”
“我?”
“是的。”
“我親愛的夥計——我根本就沒想到過卡特有罪啊。我當時知道的是,莫利被殺前很久他就離開了。我想是不是雖然他說他已經走了,但現在他們發現他並沒走?”
白羅說:“卡特十二點二十六分的時候在那所房子裡。實際上他看見了兇手。”
“這麼說卡特沒有——”
“我告訴您了,卡特看見了兇手!”
巴恩斯先生說:“那——他認清楚他是誰了嗎?”
赫丘勒‧白羅緩緩地搖了搖頭。
第九章 一十七,一十八,有個姑娘在等他
第二天,白羅和他相熟的一位劇團代理人在一起度過了幾個小時。下午他去了牛津。此後又乘車到了鄉下——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出去之前,他就打了電話和阿裡斯泰爾布倫特先生約好晚上見面。
到達哥特樓時已是九點半了。
白羅被帶進書房,裡面只有阿裡斯泰爾布倫特一個人。
握手時他用急切的詢問眼神看著來訪者。
他說:“怎麼樣?”
赫丘勒‧白羅慢慢地點了點頭。
布倫特既懷疑又欣賞地望著他。
“您找到她了?”
“是的,是的,我找到她了。”
他坐下來,歎了一口氣。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問:“您累了?”
“是的,我累壞了。而且這不大好聽——就是我不得不告訴您的這些事。”
布倫特問:“她死了?”
“這取決於”,赫丘勒‧白羅緩緩地說,“您願意怎麼看。”
布倫特皺起了眉。
他說:“我親愛的先生,一個人肯定要麼是死的,要麼是活的。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不也是必居其一嗎?”
“啊,但誰是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呢?”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道:“您該不是說——根本就沒這麼個人吧?”
“啊,不,那倒不是。有這麼個人。她在加爾各答住過。她教過講演術,為慈善工作奔忙。她回英國時乘坐的是‘馬哈拉那’號——也就是安伯裡奧茲先生所乘的同一條船。雖然他們住的不是同等艙位,但他幫了她一點小忙——替她解決了她攜帶行李時的小麻煩。看起來,應該說在不多的一些方面他是個好心人。而有時候,布倫特先生,好心是會有出乎預料的好報的。您知道,安伯裡奧茲先生就正是這樣。他偶然又在倫敦的大街上碰到了這位女士。他生性豪爽,好心地邀請她到薩瓦吃午飯。這對她是一種做夢都沒想到的禮遇。而對安伯裡奧茲先生來說,這卻是天外飛來的一筆橫財!他的善舉並無預謀——他絕不曾想到這個姿色已老的中年婦女相當於將要把一座金礦送給他。而且,盡管她這麼做了,但其實她自己反倒是昏昏然不知就裡的。
“您知道,她從來不是那種有一流智力的人。她有一顆善良、純正的心靈,但她的大腦,我應該說卻跟母雞似的。”
布倫特道:“那麼殺死那個叫查普曼的女人的不是她了?”
白羅慢慢地說:“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我想,應該從我開始接觸這件事情講起。那是從一隻鞋開始的!”
布倫特茫然地說:“從一隻鞋?”
赫丘勒‧白羅點點頭。
“是的,一只有帶扣的鞋。我從牙醫那兒經歷了一番緊張出來,正站在夏洛蒂皇后街58號的台階上。這時,一輛出租汽車停在了外面。車門打開,一隻女人的腳正准備伸下來。我愛注意女人的腳和踝骨。這只腳的腳形很好,足踝也生得不壞,穿著值錢的長統絲襪,但我不喜歡那只鞋。這是一雙嶄新的亮光光的皮鞋,綴著一個很大的造作的鞋扣。不瀟灑——太不瀟灑了!
“正當我在觀察著的時候,那位元女士的其他部分也顯露出來了——老實說很令人失望——這是一個既不漂亮、穿著也糟糕的中年婦女。”
“是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嗎?”
“正是她。她下車時發生了一點意外——鞋扣給車門夾了一下,給弄掉了。我把它撿起來交還給她。就這樣,這段插曲結束了。
“同一天,稍晚一點,我和傑普偵探長一起去拜訪這位女士。順帶說一句,她仍然沒把鞋扣縫上。
“同一天的晚上,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走出旅館,消失了。我們說,這是第一幕。
“第二幕是從傑普偵探長把我召到利奧波德國王公寓開始的,在那兒的一個套間裡有一隻放毛皮的箱子,而在這個毛皮箱裡發現了一具屍體。我走進房間,來到箱子跟前——我首先看到的是一隻破舊的帶扣鞋!”
“那又怎麼樣呢?”
“您還沒有意識到問題所在。這是一隻破舊的鞋——一隻穿了很久的鞋。但您瞧,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來到利奧波德國王公寓就是在那天晚上啊——也就是莫利遇害的同一天。上午鞋子還是新的——到了晚上卻成了舊鞋子了。您明白的,人不可能一天之內就穿壞一雙鞋。”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興致索然地說:“我想,她可能有兩雙鞋吧?”
“啊,可並非如此。因為我和傑普偵探長曾經去過她在格倫戈威爾宮廷旅館的房間,檢查過她所有的東西——而那裡並沒有帶扣的鞋。是的,她可能有一雙舊鞋。累了一天之後她可能會換上它,晚上出去,是不是?但如果是這樣,另一雙鞋就應該在旅館裡。這很奇怪,您承認嗎?”
布倫特微微一笑。他說:“我看不出這有什麼要緊。”
“是啊,沒什麼要緊。一點也不要緊。但人們總是不喜歡自己無法解釋的事情的。我站在毛皮箱旁,看著那鞋——鞋扣是最近才用手工縫上去的。我得承認當時我有過一瞬間的懷疑——懷疑我自己。是的,我對自己說,‘赫丘勒‧白羅,也許今天上午你是有點暈了頭了。你戴著玫瑰色的眼鏡來看這個世界。甚至連舊鞋子在你眼裡都成了新的!’”
“也許這就是原因?”
“但是,不,這不是的。我的眼睛沒有騙我!接下來,我仔細查看了這具女屍,得到的結果很難讓我滿意。為什麼要故意胡亂地毀了這張臉,使得它無法辨認呢?”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不耐煩地動了動,他說:“我們非得從頭講一遍嗎?我們都知道——”
赫丘勒‧白羅堅決地說:“這很有必要。我必須從頭到尾給您講清楚最終使我發現真相的全過程。當時我對自己說,‘這兒有點不對頭。面前是一個穿著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衣服——也許,鞋除外?——的死女人——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的手提包也放在一起——但為什麼臉無法辨認?也許,是不是因為這張臉本來就不是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的呢?’於是我馬上聯想到我聽說的另一個女人——也就是這個套間的主人——的模樣,我問自己——有沒有可能是這個另外的女人死了躺在這兒呢?後來我去看了這另一個女人的臥室。我試圖在心裡描繪出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來。從表面看,她跟另一位差別很大。漂亮,衣著華麗,很會化妝。但在本質上,卻不無相似之處。頭發、體格、年齡——但是,還有一點差別。阿爾伯特查普曼夫人穿五號鞋。而我知道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穿九號絲襪——也就是說她至少得穿六號的鞋子。這樣,查普曼夫人的腳就比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的要小。我又回到屍體旁。如果我不成熟的想法正確,而且屍體就是穿著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的衣服的查普曼夫人的話,那麼鞋就會顯得太大。我脫了一隻下來。可它並不松。穿得很緊。看來這完全就是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的屍體!但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毀容呢?她的身份已經被手提包證實了,本來手提包是很容易處理掉的,但卻沒有處理掉。
“這很讓人費解——非常紊亂,非常複雜。絕望之中,我只好利用了查普曼夫人的位址本——只有牙醫才能判明死者是誰——或者不是誰。恰巧,查普曼夫人的牙醫也是莫利先生。莫利死了,但鑒別仍然是可能的。您知道那個結果。莫利的後任人在陪審法庭上確認屍體就是阿爾伯特查普曼夫人。”
布倫特有些焦躁不安,但白羅毫不在意。他繼續往下講。
“這就同時留下了一個心理學的問題。梅貝爾塞恩斯伯裡西爾是個什麼類型的女人呢?這個問題有兩種答案。第一個是很明顯的,有她在印度的全部生活經歷和她朋友們的描述為證。在這種答案裡,她被描述為一個熱情、虔誠、帶點傻氣的女人。是不是還有另外一個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呢?顯然是有的。還有一個曾跟有名的外國間諜共進午餐的女人,她曾在大街上與您搭話,還自稱是您妻子的好朋友——這種說法可以肯定是不真實的——這個女人在一起謀殺案發生之前不久剛從一個男人的診所裡出來,很可能就在另一個女人也被謀殺的那天晚上去拜訪過她,而且這個女人從此失蹤了,雖然她肯定意識到英國的員警機關會到處找她。所有這些行為,難道符合她的朋友所提供的她的性格特徵嗎?看起來它們並不相符。所以,如果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不是她外表看上去的那麼個和藹可親的好人,那就是說她很可能是個殘忍的殺人犯,至少也一定是參與謀殺的幫凶。
“但我還有另一個可資評判的標准——我自己的親身印象。我本人曾跟梅貝爾塞恩斯伯裡西爾談過話。她給我留下一個什麼樣的印象呢?這,布倫特先生,是最難回答的問題。她所說的一切,她說話的方式,她的舉止,她的姿態,都跟人們描述的她的性格特徵毫無二致。但是,它們也跟一位聰明的演員在演戲的情形毫無二致。而且,不管怎麼說,梅貝爾塞恩斯伯裡西爾的生活是從當演員開始的。
“我還對同伊陵的巴恩斯先生的一次談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也是那天夏洛蒂皇后街58號的病人。他的觀點極具說服力,他認為莫利和安伯裡奧茲的死都不過是順帶的,可以說——預期的犧牲者是您。”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說:“噢,又來了——這可有點牽強。”
“是嗎,布倫特先生?難道此時不正有好些派別的人都認為把您除掉是極端要緊的嗎?我們可以這麼說吧?使您不能再發揮影響,不是嗎?”
布倫特說:“呃,是的,這倒是真的。但為什麼要把莫利之死跟這個聯系在一起呢?”
白羅答道:“因為在這個案件裡,有點——我該怎麼說好呢?——太過於濫殺了——不惜代價——不惜人命。是的,毫不在乎,濫殺無辜——這代表著一樁巨大的罪惡!”
“那麼您不認為莫利是因為手術失誤而自殺的?”
“我從來沒這麼想過——一分鐘都沒有。不,莫利是給謀殺的,安伯裡奧茲是給謀殺的,一個身份未明的女人也是給謀殺的——為什麼?是為了一起巨大的利害關系。巴恩斯的看法是有人想收買莫利或是他的合夥人來幹掉您。”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正色道:“荒唐之極!”
“啊,可這真荒唐嗎?我們假設有人想要幹掉某個人。可是,這人已經預先得到警告,提早作了防備,很難接近。這時要殺死這個人就必須不引起他的懷疑——而還有什麼地方能比在牙科手術椅上更能讓一個人不起疑心呢?”
“喔,這倒是真的。我一直沒象這樣考慮過。”
“這確實是真的。一旦認識到這一點,我就第一次模糊地感到了事情的真相所發出的微弱光芒了。”
“這麼說您接受了巴恩斯的理論了?順便問一句,這位巴恩斯是何許人也?”
“巴恩斯是賴利十二點鐘的病人。他是從內政部退休的,住在伊陵。是個沒什麼特徵的小個子。但您說接受了他的理論那就錯了。我並沒有接受它,我只是吸收了裡邊的主要精神。”
“您這又是什麼意思?”
赫丘勒‧白羅說:“自始至終,從頭到尾,我都被人在往歧途上引——有時候是無意的,有時候是蓄意的、帶著某種目的的。一直有人提供給我這樣的印象,迫使我認為這樁罪惡屬於那種可以稱為社會性犯罪的案件。也就是說,您,布倫特先生,是它所針對的焦點,因為您所扮演的社會角色。您這位銀行家,您這個財政的操縱者,您這個保守傳統的衛道士!
“但是,每個社會角色也都有他的私人生活。我就錯在這兒,我忘記了私人生活。存在著殺死莫利的私人原因——譬如說,來自弗蘭克卡特的。
“同樣,也存在著謀害您的私人原因——您有一些在您死後將繼承錢財的親戚。有人愛您,也有人恨您——作為一個人——而不是一個社會形象。
“於是我研究了我所說的‘逼迫性牌張’的精彩實例。也就是弗蘭克卡特對您的那次所謂的襲擊。如果這次襲擊名副其實——那麼它就的確是一樁政治上的罪惡。不過,是否有別的解釋呢?可能是有的。當時灌木叢中還有第二個人,那個沖上來抓住卡特的人。他可能先開了槍,再把它扔到卡特的腳下,這樣,後者幾乎是必然地會撿起來,這樣,他就會被人發現槍還在他手裡。
“我接著研究了霍華德雷克斯的問題。雷克斯在莫利死的那天上午到過夏洛蒂皇后街。雷克斯是您所支持和代表的一切的死敵。他就是這麼一個人,但雷克斯還不止於此。雷克斯可能會跟您的侄外孫女結婚,而您的死會使您的侄外孫女繼承到一筆很可觀的收入,盡管您深謀遠慮,作了安排使她不能動本金。
“難道這整個事情最終是一樁私人性質的罪惡——是為了個人的獲取、個人的滿足嗎?為什麼當初我會認為它是一樁社會性的罪孽呢?因為,不止一次,而是有很多次,這樣的想法總被暗示給我,就象一張逼迫性牌一樣迫使著我——
“就是這時,當我產生這個想法的時候,我才算是清楚地看見了真相的曙光閃過。那時我正在教堂,唱著一首贊美歌。歌裡提到帶著繩索的陷阱。
“陷阱?為我而設的?是的,這是可能的——但假使那樣的話,是誰設下的呢?設下陷阱的只可能是一個人。但這又講不通——萬一講得通呢?我是不是一直把這案件顛倒著在看?不惜錢財?確實如此!不惜人命?是的,依然沒錯。因為那個罪人的賭本是極為雄厚的。
“不過,如果我這個奇怪的新想法是正確的話,它必須能解釋所有事情。比方說,它必須能解釋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的二重性的秘密。它必須能揭開那鞋子之謎。而且,它必須回答這個問題: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現在何處?
“Eh bien(法語:嘿)——它完成了這一切要求,還帶來了更多的東西。它告訴我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是本案的開端、過程和結尾。難怪我當初會覺得似乎有兩個梅貝爾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因為確實有兩個梅貝爾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有一個被朋友們極有信心地擔保的傻氣的、和藹的好女人,還有另外一個女人——她跟兩次凶殺有關,說謊騙人,而且神秘地消失了。
“記住,利奧波德國王公寓的看門人說過,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以前到那裡去過一次。
“在我對這個案子的新構想中,這第一次就是唯一的一次。她再也沒有離開過利奧波德國王公寓。另一個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取代了她。那另外的梅貝爾塞恩斯伯裡西爾,穿著同樣的衣服和一雙帶扣的新鞋(因為另外的那雙鞋對她來說太大了),在白天繁忙的時間來到拉塞爾廣場旅館,收拾好死去的那位女人的衣物,付了房錢,離開了。她去了格倫戈威爾宮廷旅館。請記住,打那以後,真正的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的朋友們誰都沒有再見到過她。她在那兒扮演了一個多星期的梅貝爾塞恩斯伯裡西爾。她穿著梅貝爾塞恩斯伯裡西爾的衣服,用梅貝爾塞恩斯伯裡西爾的聲音說話,但她還得去買一雙小一點的晚便鞋。再以後——她消失了,她最後一次露面是在莫利被殺的那天晚上,有人看見她又一次走進了利奧波德國王公寓。”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問道:“您是想要說公寓套間裡的死屍真是梅貝爾塞恩斯伯裡西爾的嗎?”
“當然是她的!這是個相當精明的雙重偽裝——毀壞面容就是想要讓人對那女人的身份產生疑問!”
“但牙醫的證據呢?”
“啊!現在我們來討論這個問題。提供證據的並不是牙醫本人。莫利死了。他不可能親自出來作證。也許他會知道死去的女人是誰。被提交作為證據的是些記錄——而這些記錄是偽造的。記住,兩個女人都是他的病人。要做的只是把記錄重新標簽、交換一下姓名就行了。”
赫丘勒‧白羅又說:“現在您該明白當您問我那女人是不是死了的時候我回答‘這得看情況’的意思了吧?因為當您說‘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的時候——您指的是哪個女人呢?是從格倫戈威爾宮廷旅館消失的女人,還是真正的梅貝爾塞恩斯伯裡西爾?”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說:“我知道,白羅先生,您是頗負盛名的。因此,我承認您這個非凡的設想一定也有些根據——可這僅僅是設想。我能看到的只是異想天開的臆想。您是不是在說,梅貝爾塞恩斯伯裡西爾是被蓄意謀殺的,而且為了防止莫利辨認出她的身份,就把他也給殺了?可為什麼?我要知道的是這個。這個女人——一個完全與世無爭的中年婦女——她有很多朋友,顯然沒有敵人。為什麼竟會有那麼多煞費苦心的陰謀要除掉她呢?”
“為什麼?是的,這就是問題。為什麼?正如您所說,梅貝爾塞恩斯伯裡西爾是個連蒼蠅都捨不得傷害的與世無爭的生靈!那麼,為什麼她被蓄意地、殘忍地殺害了呢?好吧,我將告訴您我的想法。”
“是的?”
赫丘勒‧白羅身體前傾,說道:“我相信梅貝爾塞恩斯伯裡西爾的死,乃是因為她對人的面孔記性太好了。”
“您指的是什麼?”
赫丘勒‧白羅說:“我們已經把雙重人格分離開來了。有一個從印度回來的與世無爭的女人,還有一個聰明的演員,她扮演了那個從印度回來的與世無爭的女人。但是,這兩個角色之間還有一點沖突。在莫利先生的診所門前臺階上和您說話的是哪個女人呢?您應該記得,她自稱是‘您妻子的朋友’。從她的朋友的證詞和通常的可能性看來,這種說法是不真實的。因而我們可以說‘這是撒謊。真正的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是不會說謊的’。所以,這是那個騙子為了她自己的目的而編造的謊言。”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頷首稱是。
“對,這道理很清楚。但是,我仍然不明白目的何在。”
白羅道:“啊,且慢——讓我們先換一個角度來看這個問題吧。那個女人就是真正的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她不會撒謊。因此那個故事肯定是真實的。”
“我覺得您這麼看也未嘗不可——但這看起來很不可能——”
“當然這不大可能!但是,我們姑且把這第二種假設當作事實來看看——那故事是真的。這樣,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的確認識您妻子。她跟她很熟。因此——您妻子一定是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有可能熟識的那種人。是跟她有過共同的生活經歷的人。一個英屬印度人——一個傳教士——噢,再往前一點——一個演員——顯然——不是呂蓓卡阿恩霍爾特!
“現在,布倫特先生,您明白我談到私人生活和社會生活的用意了嗎?您是個大銀行家。可您同時還是一位娶了富女為妻的男人。在跟她結婚以前,您只是財團裡一個地位較低的合夥人——那時您剛從牛津來不久。
“您明白吧——我開始從正確的方向來看待這個案件了。不惜代價?自然無須計較——對您來說。不惜人命——也同樣,因為很長時間以來,您已經成了一位獨裁者,對於獨裁者來說,他自己的生命變得過度重要,而別人的則統統一錢不值。”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道:“您要想說什麼,白羅先生?”
白羅輕聲說道:“我想要說,布倫特先生,在您娶呂蓓卡阿恩霍爾特時,您已經結婚了。我想要說,受了迷人的前景的誘惑,不僅僅是因為錢財,更是因為權勢,您隱瞞了事實,有意地犯下了重婚罪。我想說,您真正的妻子對此採取了默許的態度。”
“那麼這位真正的妻子是誰呢?”
“她在利奧波德國王公寓裡託名阿爾伯特查普曼夫人——這地方近在咫尺,從您在遷而喜泰晤士河堤的房子出來走不了五分鐘。你們借用了一個真正的特工的名字,以支持她所作的丈夫在做情報工作的暗示。你們的計劃完美地實現了。從來沒有引起過任何懷疑。但是,事實依然存在,您從來沒有合法地同呂蓓卡阿恩霍爾特結婚,您犯了重婚罪。這麼多年之後,你們再沒有感到會有危險。但它突然間冒了出來——這危險是以一個討厭的女人的方式出現的。在差不多二十年之後,她還記得您是她朋友的丈夫。機遇把她帶回到這個國家,機遇讓她在夏洛蒂皇后街碰上了您——也正是機遇,您的侄外孫女跟您在一起,聽到了她和您講的話。要不然,我可能永遠都猜不到。”
“那是我自己告訴您的啊,我親愛的白羅。”
“不對,是您的侄外孫女堅持要告訴我,而您不能如願地表示太強烈的反對,否則有可能引起懷疑。在哪次邂逅之後,又有一種不祥的可能性——照您的眼光看來——出現了。梅貝爾塞恩斯伯裡西爾遇見了安伯裡奧茲,和他一起吃了午飯,向他透露了同朋友丈夫的那次碰面——‘隔了多少年了!當然,看起來老了點,可幾乎沒怎麼變!’,我承認這純粹是我自己的猜測,但我相信事情就是這樣的。我認為梅貝爾塞恩斯伯裡西爾從來不曾意識到她的朋友所嫁的布倫特先生竟是世界金融的幕後操縱者。但不管怎樣,這個名字非同凡響。而安伯裡奧茲呢,記住,他除了間諜活動以外,還兼營敲詐的營生。敲詐者對秘密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嗅覺。安伯裡奧茲喜出望外。輕而易舉地就明白了這位布倫特先生是誰。而這以後,我可以肯定,他給您寫了信——或是打了電話。啊,是的,對安伯裡奧茲來說,這真是一座金礦啊。”
白羅停歇片刻,接著往下說。
“對付一個真正精明狡猾、富有經驗的敲詐者,只有唯一的有效辦法。那就是封住他的嘴。
“事實並不象我曾經錯誤地在心裡設想過的那樣,是‘必須除掉布倫特’。相反,是‘必須除掉安伯裡奧茲’。但答案是一樣的!要攻擊一個人,最容易的方法是趁他解除警戒的時候,而一個人還有什麼時候比在牙科手術椅上更沒戒備呢?”
白羅再次停下來。他的嘴邊浮起一絲微笑,他說:“案件的真相其實很早就被提到過了。那個聽差,阿爾弗雷德,在讀一本叫《死亡發生在十一點四十五分》的犯罪小說。我們早該把它作為一個預告接受下來,因為,這大致正是莫利遇害的時間。就在您要離開的時候,您向他開了槍。然後您按響了蜂鳴器,打開洗手池的水龍頭,離開了手術室。您掐算了時間,好讓自己下樓時正好能碰上阿爾弗雷德帶著假冒的梅貝爾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去乘電梯。您確實打開了前門,也許您還走了出去,但當電梯門一關,往上開去的時候,您又溜了進來,上了樓。
“根據我自己幾次去看病的情況,我知道阿爾弗雷德是怎麼帶病人上樓的。他敲敲診室的門,把它打開,然後往後一站,讓病人進去。裡面水在流著——可以推斷,莫利正象往常一樣在洗手。但阿爾弗雷德並不能真正看見他。
“阿爾弗雷德剛坐電梯下去,您就溜進了手術室您和您的同夥抬起屍體,把它搬進旁邊的辦公室。然後在文件堆裡一陣飛快的搜索,巧妙地偽造了查普曼夫人和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的記錄。您穿上白色亞麻外套,也許您的妻子還給您化了一點妝。其實並不需要這麼多。這是安伯裡奧茲第一次來找莫利看病。他從來沒見過您。您的照片很少出現在報紙上。另外,他怎麼可能起疑心呢?敲詐者是不會提防他的牙醫的。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下了樓,阿爾弗雷德送她出去。蜂鳴器響了,安伯裡奧茲被帶了上來。他發現醫生一副滿意的神情正在門後洗手。他被引到手術椅上。他指示了那顆病牙。您說著慣常的行話。您解釋道最好是把牙齦麻醉起來。普魯卡因和腎上腺素就在那兒。您給他注射的劑量大得足以殺死他。除此之外,這還另有妙用,他會因此而覺察不到您的牙醫技術不夠熟練!
“一點兒都沒有起疑,安伯裡奧茲離開了。您搬出莫利的屍體,把它放在地板上。因為只有您一個人單獨幹,您只好在地毯上輕輕地拖動。您揩擦了手槍,把它塞在他手裡——又擦了門把手,這樣您的指紋就不會成為最後留下的了。您動用過的所有器械都放進了消毒器裡。您離開手術室下了樓,在合適的時間溜出前門。這是您唯一有危險的時刻。
“這事本該照這樣順利地發展下去的!兩個威脅您安全的人——都死了。還死了第三個人——但是,照您的看法,這是不可避免的。一切都容易解釋。莫利的自殺以他在安伯裡奧茲身上所犯的錯誤為解釋。兩次死亡都可以借此掩蓋過去了。不過是一起不幸的事故而已。
“但你們沒有想到,我幹預了此事。我產生了懷疑。我提出了異議。一切都沒有如你們所願的那樣發展下去。因此,有必要建立第二道防線。如果必要,就得有一隻替罪羊。您已經詳細瞭解過莫利的家庭情況。這個人,弗蘭克卡特,他正合適。於是您的同夥安排他以一種神秘的方式被雇為園丁。將來他要說出這段荒誕的經歷,是不會有人相信的。到一定的時候,毛皮箱中的屍體會暴露出來。起初它會被認為是塞恩斯伯裡西爾小姐的,然後會進行牙科鑒定。結果真是極大的轟動!看起來這好象是不必要的混淆,但其實很有必要。你們不想讓英國的員警機構去搜查失蹤的阿爾伯特查普曼夫人。不,讓查普曼夫人死去吧——讓員警去找梅貝爾塞恩斯伯裡西爾——因為他們根本找不到她。此外,您還可以憑借您的影響力讓這個案子停下來。
“您的確那麼做了,但因為您必須瞭解我在幹些什麼,您就把我喚來,要求我替您找到那失蹤的女人。而且您繼續穩步向我打出‘逼迫性牌張’。您的同夥給我打來電話,發出虛張聲勢的警告——還是老一套——間諜——社會性問題。您的這位妻子算得上是個聰明的演員了,可是,要改變自己的聲音,最自然的做法還是莫過於模仿另一個人的聲音。您妻子模仿了奧莉維亞夫人的腔調。應該說,這一度使我大惑不解。
“然後我被帶去了愛夏莊——最後一幕上演了。安排好一隻裝好彈藥的手槍放在月桂樹叢中,好讓一個正在修剪樹枝的男子無意間把它弄響,這是多麼容易的事情啊。手槍掉在他的腳下。他大吃一驚,把它撿起來。您還能希望什麼呢?他被當場抓住——嘴裡能說出來的是一個荒謬可笑的故事,手裡拿著的是一把跟殺死莫利的那把原屬一對的手槍。
“而這一切,都是為赫丘勒‧白羅的雙腳備下的陷阱。”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坐在椅子上動了動。他的臉色陰沉,略顯悲哀。他說:“別誤會我,白羅先生。您到底有多少猜測?您實際知道的又有多少呢?”
白羅說:“我找到了一份結婚證書——在牛津附近一個結婚登記處——屬于馬丁阿裡斯泰爾布倫特和傑達格蘭特。還有,弗蘭克卡特在剛過十二點二十五分的時候看見有兩個人從莫利的手術室裡出來。頭一位是個胖子——安伯裡奧茲。第二位,當然了,正是您。弗蘭克卡特其實並沒有認出您。他只是從上面看見了您。”
“您專門提到這一點可有多麼公平啊!”
“他走進手術室,發現了莫利的屍體。手已經冷了,彈孔周圍有幹了的血跡。這說明莫利已經死了一段時間了。因此,接待安伯裡奧茲的醫生不可能是莫利,而肯定是殺害莫利的兇手。”
“還有嗎?”
“有。海倫蒙特雷索今天下午已經被逮捕了。”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為之一震。隨即他又坐得板直。他說:“那麼——真的完了。”
赫丘勒‧白羅道:“是的。真正的海倫蒙特雷索,您的遠房表妹,七年前已死在加拿大。您隱瞞了這一事實,並且利用了它。”
笑容浮現在阿裡斯泰爾布倫特的嘴邊,他帶著孩子似的滿足神情輕松地講述起來。
“傑達從這一切裡得到了極大的樂趣。我希望您能夠理解這一點。您可是個聰明人。我跟她結婚的事沒讓周圍的人知道。那時她在由她們劇團定期換演劇目的劇場裡演出。我身邊的人都很古板,而且我正准備進入財團。我們決定秘而不宣。她繼續演戲。梅貝爾塞恩斯伯裡西爾也在那個劇團裡。她認識我們。後來她隨一個巡迴劇團去了海外。傑達收到過一兩封她從印度寄來的信。後來她沒再來信了。梅貝爾跟一個印度人混到了一起。她一向是個傻氣、輕信的姑娘。
“但願我能讓您理解我同呂蓓卡的會面和我的婚姻。傑達是理解的。我只能把它表述為象皇家生活一樣。我碰到了機會跟一位女王結婚,扮演了女王的丈夫,甚至是國王的角色。我認為同傑達的婚配是門第懸殊的。我愛她。我不想拋棄她。一切發展得太精彩了。我非常喜歡呂蓓卡。她是個有著頭等經濟頭腦的人,我也一樣。我們配合得相當好。真是令人激動啊。她是個出色的夥伴,我覺得自己也使她得到了快樂。她死的時候我真心地感到難過。奇怪的是傑達和我都開始沉迷於我們秘密幽會的刺激。我們發明瞭各種別出心裁的把戲。她是個天生的演員。一共扮演了七八個角色——阿爾伯特查普曼只是其中的一個。她曾經是客居巴黎的美國寡婦。我出差的時候就去那裡會她。她還經常帶著畫具裝扮成畫家去挪威。我則去那裡釣魚。後來,我最終讓她成了我的表妹,海倫蒙特雷索。這使我們倆都很開心,而且我認為,這讓我們之間始終保持著浪漫的氣氛。呂蓓卡死後,我們本來可以正式結婚的——但我們都不想這麼做。傑達說不定會覺得很難公開地和我生活在一起,而且,當然啦,有些舊帳說不定會因此被翻出來。但我認為我們之所以這樣繼續下去,多多少少是因為我們都喜歡保持它的神秘感,我們也許會發現公開的家庭生活是單調乏味的。”
布倫特停了下來。再開口時,他的聲音變得冷酷了。“後來,那該死的傻瓜女人把一切都弄糟了。居然認出了我——都這麼多年了!而且她還告訴了安伯裡奧茲。您明白——您肯定明白——我得採取措施!這不僅僅是為了我自己——不僅僅是出於自私。如果我被毀了,丟了臉——國家,我的國家也就同樣地遭受了打擊。因為我為英格蘭幹了一些工作,白羅先生。我支撐著它的強大,保持了它的償付能力。它沒有遭到獨裁者的踐踏——不論是法西斯主義還是共產主義的獨裁。我並不真正在乎金錢。我著實喜歡權勢——我喜歡統治人——但我不想搞極權。在英國我們確實是講民主的——真正的民主。我們可以發牢騷,可以嘲笑我們的政治家們。我們是自由的。而我就照看著這一切——這是我一輩子的工作。但是我一旦倒臺——噢,您知道會發生些什麼。我是不可缺少的,白羅先生。而一個該死的、成天搞欺騙、搞敲詐的希臘無賴想要摧毀我畢生致力的事業。必須採取措施。傑達也看出來了。我們對塞恩斯伯裡西爾那個女人感到很難過——但這於事無補。我們不得不讓她閉上嘴。不能相信她會守住秘密。傑達去看她,請她喝茶,要她去找查普曼夫人,說是自己正住在查普曼夫人的房子裡。梅貝爾塞恩斯伯裡西爾來了,根本沒有懷疑。她完全一無所知——茶裡放了藥——一點也不痛苦。就當是睡下去,不再醒過來罷了。她的臉是後來處理的——真令人作嘔,但我們感到這是必要的。查普曼夫人將一勞永逸地退場了。我已經給了我的‘表妹’海倫一所農舍供她居住。我們決定不久就結婚。但首先我們必須除掉安伯裡奧茲。幹得真是太漂亮了。他根本就不曾懷疑過我是個假醫生。我使用探針的水準實在出色。我沒有冒險去用牙鑽。當然,注射了針藥之後,他根本感覺不出我在做什麼了。可能還以為一切正常呢!”
白羅問道:“那兩把手槍呢?”“實際上它們是我在美國時聘用的一位秘書的。他是在國外什麼地方買來的。他走的時候忘帶了。”
沉默片刻。阿裡斯泰爾布倫特問道:“您還想知道什麼嗎?”
赫丘勒‧白羅說:“您對莫利有何感想?”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簡單地說:“我對莫利感到很抱歉。”
赫丘勒‧白羅說道:“啊,我知道了——”
又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布倫特說:“好了,白羅先生。這事怎麼辦呢?”
白羅答道:“海倫蒙特雷索已經被捕了。”
“現在輪到我了?”
“是的,我就是這個意思。”
布倫特溫和地說:“但您對此並不高興,是嗎?”
“是的,我一點兒也不高興。”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道:“我殺了三個人。估計應該夠上絞刑架了。但您已經聽到了我的辯詞。”
“您的辯詞究竟是什麼呢——準確地說?”
“我相信,全身心地相信,我對于持久的和平與這個國家的幸福是必不可少的。”
赫丘勒‧白羅承認:“那有可能——是的。”
“您同意,不是嗎?”
“是的,我同意。您代表了我心中所有最重要的東西。明智、平衡、穩定和忠誠。”
阿裡斯泰爾布倫特輕聲說道:“謝謝。”
他又說:“既然如此,怎麼樣?”
“您是建議我——擱下這件案子嗎?”
“是的。”
“那您妻子怎麼辦?”
“我有的是辦法。弄錯了人罷,只需這麼一句話就行了。”
“要是我拒絕呢?”
“那麼”,阿裡斯泰爾布倫特乾脆地回答,“我甘願受罰。”
他繼續說下去:“這掌握在您的手裡,白羅先生。這由您來決定。但我要告訴您——這絕不僅僅是自我保護——這個世界需要我。您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是個忠實的人。因為我懂得常識——而且我沒有什麼個人的企圖。”
白羅點點頭。很奇怪,他居然相信這一切。
他說:“是的,這是一方面。您是一個在重要位子上的重要的人。您有理智、會決斷、懂平衡。但還有另外一方面。那死去的三條人命。”
“不錯,可想想他們吧!梅貝爾塞恩斯伯裡西爾——您自己也說過——是個頭腦簡單象母雞似的女人!安伯裡奧茲——一個騙子加敲詐犯!”
“莫利呢?”
“我剛才就跟您說了。我對莫利感到很抱歉。但畢竟——雖然他是一個正派人、一位好牙醫——但牙醫還有的是。”
“是的”,白羅說,“牙醫有的是。那麼弗蘭克卡特呢?您也想讓他去死,難道您就毫無悔意嗎?”
布倫特說:“我才不會在他身上浪費任何憐憫。他根本算不得好人。十足的無賴。”
白羅說:“但也是一個人——”
“啊,我們都是人。”
“對了,我們都是人。您就忘了這一點。您說梅貝爾塞恩斯伯裡西爾是個傻瓜,安伯裡奧茲是個罪人,弗蘭克卡特是個廢物——而莫利——莫利只是個牙醫而且還有的是別的牙醫。布倫特先生,這就是您跟我不一致的地方。因為在我看來,這四個人的生命正跟您的生命一樣寶貴。”
“您錯了。”
“不,我沒錯。您天性忠誠而正直。您走歪了一步路——表面上看來這並沒有影響到您什麼。在公眾眼裡您依然如故——正直、誠實、值得信賴。但在您的內心,對權力的嗜好已經膨脹到了壓倒一切的地步。所以您不惜傷害四條人命,還覺得他們無足輕重。”
“白羅,難道您不相信整個國家的安全和幸福有賴於我嗎?”
“先生,我不考慮國家。我考慮的是一個個有權不被人奪走生命的人。”
他站起身來。
“這麼說這就是您的回答了?”阿裡斯泰爾布倫特問道。
赫丘勒‧白羅用疲憊已極的聲音說道:“是的——這就是我的回答。”
他朝門口走去,把門打開。兩個人走了進來。
赫丘勒‧白羅下得樓來,走向一位正等待著他的姑娘。
珍妮奧莉維亞緊張地靠著壁爐站著,臉色蒼白。她的身旁是霍華德雷克斯。
她問:“怎麼樣?”
白羅親切地說:“一切都過去了。”
雷克斯尖聲喝道:“你什麼意思?”
白羅說:“阿裡斯泰爾布倫特先生因謀殺罪被捕了。”
雷克斯說:“我還以為他把你給收買過去了呢。”
珍妮卻說:“才不會呢,我可從來沒這麼想過。”
白羅長歎一聲:“世界是你們的。新的天空,新的大地。在你們的新世界裡,我的孩子們,讓那裡有自由,讓那裡有同情吧。我所要求的只有這個。”
第十章 一十九,整二十,杯盤冷落快散席
赫丘勒‧白羅沿著空蕩蕩的街道回家去。
一個不引人注目的人和他走到了一起。
“怎麼樣?”巴恩斯先生問。
赫丘勒‧白羅聳聳肩,雙手一攤。
巴恩斯又問:“他有什麼舉動?”
“他承認了一切,也為自己進行了辯護。他說這個國家需要他。”
“確實如此。”巴恩斯先生說。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難道你不這麼認為嗎?”
“是的,我也這麼想。”
“既然這樣,那麼——”
“我們也可能錯了”。赫丘勒‧白羅道。
“我從來沒想到過這一點”,巴恩斯先生說,“也許我們真的錯了。”
他們又走了一小段路後,巴恩斯好奇地問:“現在你在想什麼?”
白羅開始引經據典:“‘你既厭棄耶和華的命令,耶和華也厭棄你為王。’”
“啊——我明白——”,巴恩斯先生說,“掃羅——攻打亞瑪力人之後。是的,你可以這麼想。”
又同行了一段之後,巴恩斯道:“我要在這兒換地鐵了。晚安,白羅”,他停了一會兒,躊躇地說,“你知道嗎——我有點事想告訴你。”
“是嗎,mon ami(法語:我的朋友)?”
“我覺得對不住你。無意間竟把你引錯了路。事情是關于阿爾伯特查普曼,那個Q.X.912的。”
“怎麼?”
“我就是阿爾伯特查普曼。我這麼感興趣,部分原因就在於此。你瞧,我知道自己從來就沒有妻子。”
他很快地離開了,抿著嘴暗自發笑。
白羅一動不動地站著。過了一陣子,他的眼睛睜開了,眉毛揚了起來。
他自言自語道:“一十九,整二十,杯盤冷落快散席——”
然後朝家走去。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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