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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快車上的謀殺案 Murder on the Orient Express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第一部

第一章 一位重要的旅客

      敘利亞。一個冬天的早晨,五點鐘。阿勒頗城的月臺旁,停著一列火車,這列車在鐵路指南上,堂而皇之地稱為陶魯斯快車。它由一節炊事車、一節義餐車、一節臥鋪車廂和兩節普通客車組成。

  在臥鋪車廂門口的踏腳板旁,站著一個年輕的法國陸軍中尉,他身著耀眼的軍裝,正和一個小個子談話。這小個子連頭帶耳都用圍巾裡著,除了一個鼻尖通紅的鼻子和兩個往上翹的鬍子尖外,什麼也看不見。

  天氣非常冷,護送一位高貴的陌生人這一差使,並不令人羡慕,但是杜波斯克中尉還是精神抖擻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他用優美的法語說話,措詞文雅,口齒清楚。他並不瞭解有關的全部情況。當然,有許多謠傳,正如在這種情況下常有的那樣。將軍──他的將軍──的心情,變得越來越壞。後來,來了這麼一位陌生的比利人──好象是從英國遠道而來的。

  過了一個星期──莫明其妙地緊張了一星期。接著就發生了某些事情。一個非常著名的軍官自殺了,另外一個辭了職──一張張憂慮的面孔突然消失了憂慮,某些軍事上的預防措施放鬆了,而將軍──杜波斯克中尉專門服侍的將軍──看上去突然年輕了十歲。

  杜波斯克無意中曾聽到將軍和這位陌生人在一次談話中說過這些話。“你救了我們,我親愛的,”將軍激動地說,在他說話時,他唇上的一大抹白鬍子抖動著。“你拯救了法國軍隊的光榮──你防止了一場流血事件!你答應了我的請求,我該怎樣來感謝你啊?這樣老遠的來──”

  這位陌生人(他叫赫丘勒‧白羅先生)對此作了一個恰如其分的回答,其中有這樣一句話:“可是,你救過我的命難道我能忘記嗎?”接著,將軍又對那位否認在過去的工作中有過任何功勞的人,作了另外的恰如其份的回答。他們更多地提及法國、比利時,提到光榮、榮譽,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他們互相親切地擁抱,結束了這場談話。

  至於他們談的這些是什麼事,杜波斯克中尉仍然一無所知,但是,護送白羅先生上陶魯斯客車的任務,委託給了他,因此,他以一個有著遠大前途的青年軍官慣有的全部熱情,開始執行這一任務。

  “今天是星期天,”杜波斯克中尉說,“明天,星期一傍晚,你就可以到伊斯坦布爾了。”

  他講這話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火車開動前月臺上的談話,人們往往都會有點重複。

  “是啊。”白羅先生表示贊同。

  “我想,你打算在那兒住上幾天吧?”

  “那還用說。伊斯坦布爾,是座我從未觀光過的城市。錯過這機會,豈不是太可惜了──是這樣。”

  他像是說明似的啪的一聲撚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沒什麼急事──我要作為一個旅行者在那兒住上幾天。”

  “聖索菲,美極了。”杜波斯克中尉說。其實,他從未看見過聖索菲。

  一陣寒風呼嘯著朝月臺刮來。兩人都哆嗦了一下。杜波斯克中尉設法偷偷朝自己的手錶瞥了一眼。四點五十五分──只有五分鐘了!

  他以為對方已經注意到他這偷偷的一瞥,於是又急忙說起說話來。

  “一年當中,在這種時令旅行的人不多。”他說著,朝他們上方的臥鋪車廂的車窗看了一眼。

  “是啊!”白羅先生表示贊同。

  “但願你別讓大雪封在陶魯斯!”

  “有這樣的事嗎?”

  “是的,發生過。不是今年,這是指從前。”

  “那就但願如此吧。”白羅先生說。“歐洲來的天氣預報,很不好。”

  “天氣很壞,巴爾幹半島雪很大。”

  “聽說,德國也是這樣。”

  “好了,”眼看談話馬上又要中斷了,杜波斯克中尉急忙說,“明天傍晚七點四十分,你就可以到君士坦丁堡了。”

  “是的,”白羅先生說,不顧一切地繼續著談話。“聖索菲,我聽說美極了。”

  “我相信,十分宏偉。”

  在他們的頭頂,臥鋪車廂一間包房的窗簾被拉到一旁,有個年輕婦女朝車外打量著。

  從上星期三離開巴格達以來,睡得很少。瑪麗‧德貝漢在到基爾庫克的火車上,在摩蘇爾的旅館裡,以及在昨天晚上的火車上,她都沒好好睡過。醒著躺在溫度過高的房間的悶熱空氣裡,實在使人受不了,於是,她就起身朝車外看看。

  這一定是阿勒頗了。當然,什麼也看不見,只有一個長長的、燈光很暗的月臺,月臺上,什麼地方有人在用阿拉伯語大聲、狂怒地爭吵。在她的窗下,有兩個人男人正是用法語交談。一個是法國軍官,另一個是留著一大抹翹鬍子的小個子。她微微一笑。她還從沒有見過裡得這樣嚴實的人。外面一定非常冷。怪不得把車廂裡的氣溫加熱到如此可怕的程度。她想用力把車窗拉低一點,可是拉不下來。

  臥車列車員朝這兩個男人走了過來。他說,列車馬上要開出,先生最好還是上車吧。小個人男人脫了脫帽。啊,是個雞蛋一般的禿頭。全神貫注的瑪麗‧德貝漢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一個看起來滑稽可笑的小個子男人,對這種人,誰都不會認真地看待的。

  杜波斯克中尉正說著他的送別詞。他事先就想好了這些話,特地將它保留到最後的時刻。這是幾句非優美、精練的話。

  為了不至於顯得相形見絀,白羅先生的答詞同樣優動聽。

  “上車吧,先生。”列車員說。白羅先生帶著一種依依不異別的神情上了車。列車員也跟在他的後面爬了上來。白羅先生朝車外揮著手。杜波斯克行軍禮。列車猛地一動,緩緩地朝前駛去。

  “終於結束了!”白羅先生咕噥著。

  “呵,呵。”杜波斯克中尉哆嗦了一下,現在他才完全意識到他是多麼冷……“在這兒,先生。”列車員用一種演戲般的姿勢,向白羅誇耀臥室的漂亮,以及為他放置得整整齊齊的行李。“先生的小旅行包,我把它放在這兒了。”

  他伸出的一隻手帶有某種暗示。白羅往他手裡放了一張折攏的鈔票。

  “謝謝,先生。”列車員立刻變得動作敏捷,辦事有條有理起來。“先生的車票已在我這兒,請將護照也給我。據我所知,先生中途要在伊斯坦布爾下車?”

  白羅先生點頭稱是,並問:“另外我只有兩個旅客──兩位英國人。一位是印度來的陸軍上校,還有一位是巴格達來的年輕英國小姐。先生需要什麼嗎?”

  白羅先生要了一小瓶梨子酒。

  淩晨五點鐘是一個很尷尬的上車時間,離天亮還有兩個小時。白羅深感晚上睡眠不足,而現在任務已經勝利完成,於是他就蜷縮在一個角落裡,睡著了。

  醒過來時,已經九點半。他走出包房,朝餐車走去。想去弄杯熱咖啡喝。

  這時,只一個占座的人,顯然就是列車員提到過的那位年輕的英國小姐。她個子修長,身材苗條,一頭黑髮──大約二十八歲。看她吃早飯的樣子,以及叫喚侍者給她再送一杯咖啡的派頭,有一種沉著冷靜的能力,這表明了她的老於世故和深諳旅行之道。她穿一身料子很薄的深色旅行服,這特別適合列車上加熱了的空氣。

  白羅先生沒什麼事好做,就以不露聲色地研究她作為消遣。

  他斷定,她是這樣一種年輕女人,她無論去到哪裡,都能照料自己,過得十分悠閒自在。她沉著,有能耐。他頗為喜歡她那五官端正的面孔和嬌嫩白淨的皮膚。他也喜歡她那烏黑光亮的卷髮,還有他的灰色眼睛,沉著冷靜,莫測高深。但是,他認定,她只是有點兒及有能耐了,以致不能成為他所稱為的“美人”。

  不一會,另一個人走進了餐車。這是一個四、五十歲的高個子男人,體態瘦削,黝黑皮膚,兩鬢稍微有點灰白。

  “印度來的上校。”白羅自言自語地說。

  新進來的人對姑娘略微點了點頭。

  “你好,德貝漢小姐。”

  “早上好,阿巴思諾特上校。”

  上校站著,一隻手放在她對面地椅子上。

  “有妨礙麼?”

  “當然沒有。請坐。”

  “謝謝,你知道,吃早餐通常不閒聊。”

  “我本來就不想閒聊。不過我並不會咬人。”

  上校坐了下來。

  “來人哪,”他用命令的口氣叫道。

  他要了雞蛋和咖啡。

  他的目光在白羅身上停了片刻,可是馬上就毫不在意地掠過去了。白羅能確切地猜出這個英國人的心思,知道他在自言自語地說:“該死的外國佬。”

  兩個英國人遵守他們的民族習慣,沒有聊天,他們只是簡短地交談了幾句。不一會,姑娘就站起身來,回自已的房間去了。

  吃中飯時,這兩個人又同坐在一張桌子旁,仍舊絲毫不理睬這第三個旅客。他們的談話比吃早餐時要熱烈得多。阿巴思諾特上校談到旁遮普,偶爾還向姑娘問了幾個有關巴格達的問題,顯然,她曾在那兒做過家庭教師。在談話的過程中,他們發現了幾個彼此都相識的朋友,這立即產生了效果,使得他們更為友好,更少拘謹。他們議論到一個叫老湯米的,還有一個叫傑麗什麼。上校問她是直達英國,還是中途在伊斯坦布爾下車。

  “我直達英國。”

  “那不是太可惜了嗎?”

  “兩年前,這條路我走過一趟,那時在伊斯坦布爾呆了三天。”

  “哦,我明白了。好,你是直達,我得說我非常高興,因為我也是直達。”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他稍帶幾分笨拙地微微點著頭,臉都有點紅了。

  “我們的上校容易激動,”白羅懷著某種逗趣的心情暗想。“這列快車,就象在海上航行一樣危險啊!”

  德貝漢小姐淡淡地說:“那倒是好極了。”她的舉止顯得有點拘謹。

  白羅注意到,上校陪著她回到她的包房。後來,列車穿行在陶魯斯山脈的動人景色之中。當他們正並排站在過道裡,朝西裡辛山口眺望時,姑娘突然發出一聲歎息。白羅正站在他們的旁邊,並且聽到了她的低語:

  “多美啊!我希望──我希望──”

  “什麼?”

  “我真希望我能盡情地欣賞一番!”

  阿巴思諾特沒有回答。他頜部的那條方形線,似乎更加嚴峻,更加冷酷一點了。

  “我多麼渴望你能擺脫這一切啊!”他說。

  “噓,別響!噓!”

  “噢!沒關係!”他有幾分生氣地朝白羅的方向瞪了一眼。接著繼續說:“可是我不喜歡你做家庭教師的主意──一切都得聽從那些專橫的母親,還有她們那些討厭的小鬼。”

  她笑了起來,聲音中帶有一種無拘無束的味道。

  “哦!你不應該那樣想。受盡蹂躪的家庭教師,這完全是一個已被戳穿的神話。我可以向你保證,相反,是那些做父母的,害怕我被欺侮。”

  他們不再交談,阿巴思諾特也許為自己的感情的迸發感到羞愧了。

  “我在這兒看到的可以說是一場奇怪的小喜劇。”白羅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說。

  以後,他會記住他的這一想法的。

  當天晚上十一點半左右,他們到達了康尼雅。那兩位英國旅客下車活動腿腳,他們在積雪的月臺上來回地踱著。

  白羅先生透過玻璃窗,心滿意足地注視著車站上的繁忙景象。然而,大約過了十分鐘,他決定,下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也許畢竟不是一樁壞事。他作了仔細的準備,把自己緊裡在外套、圍巾裡,又在整潔的靴子外面套上套鞋。這樣打扮停當後,他才戰戰兢兢地下到月臺上,沿月臺踱著步。他走過了機車。

  一個談話聲為他提供了線索,有兩個人模糊的人影站在一輛蓬車的陰影裡。

  阿巴思諾特正在說話。

  “瑪麗──”

  姑娘打斷了他。

  “現在不行。現在不行。等事情全部結束。等那事情過去之後──那時候──”

  白羅先生謹慎地避開了。他感到奇怪。

  他一下很難聽到瑪麗‧德貝漢小姐那冷冷的、有力的聲音……“難以理解。”他自言自語地說。

  第二天,他鬧不清楚他們是否吵過架了。他們彼此之間很少講話。他覺得,姑娘看上去憂慮不安。在她的眼睛周圍,也現了黑暈。

  下午兩點半左右,列車突然停下了。人們一個個地從視窗伸出頭去。有幾個男人聚集在在鐵軌一旁,朝餐車下面的什麼東西看著,還用手指指點點。

  白羅探出身子,向匆匆走過的列車員問了幾句,那人作了回答,白羅縮回腦袋,一轉身,幾乎和站在他後面的瑪麗‧德貝漢小姐撞了個滿懷。

  “出了什麼事啦?”她用法語問道,呼吸頗為急促。“為什麼停下來?”

  “沒什麼,小姐,餐車下有會麼東西燒著了。不嚴重。已經撲滅了。現在他們正在修復損壞的地方。我向你保證,沒有危險。”

  她作了一個有點兒粗暴的手勢,仿佛她是把是在把有危險這種想法,當作無關緊要的東西,揮到了一旁。

  “是的,是的。這我知道,可是時間!”

  “時間?”

  “是的,這會誤了我們的時間。”

  “這有可能──是的。”白羅表示贊同。

  “可我們耽誤不起呀!這列火車預定六點五十五分到達,可人家還要渡過博斯普魯斯海峽,得在九點以前直上對岸的東方快車。要是拖延了一、兩個小時,我們就會趕不上那趟車的。”

  “這有可能,是的。”白羅承認。

  他好奇朝她打量著。她那只握著窗條的手有點顫抖,她的嘴唇也在哆嗦。

  “這對你關係十分重大麼,小姐?”他問道。

  “是的,是的,十分重大。我──我必須趕上那趟車。”

  她離開了他,到過道上去和阿巴思諾特上校交談去了。

  然而,她的擔心是多餘的。十分鐘以後,火車又開動了。抵達赫梯巴沙時,只晚點了五分鐘後其它時間已在途中搶回來了。

  博斯普魯斯海峽風浪洶湧,白羅先生無心欣賞這次橫渡。他和坐在汽艇上的旅伴未再見面,顧自走了。

  到了格拉塔大橋,他就乘車直接去托凱琳旅館。

第二章 托凱琳旅館

  

    在托凱琳旅館,白羅要了一個帶浴室的房間,接著就朝看門人的寫字臺走過去,詢問是否有他的信件。

  有他的三封信,還有一封電報。看到電報,他的眉毛略微揚了揚。這是意想不到的。

  他用他那慣常的靈巧、不慌不忙的姿勢,拆開了電報。印刷體的字特別清晰醒目。

  “你在凱斯納案中預言的發展線索意外出現請即回。”

  “真討厭,”白羅惱火地嘟噥了。他朝時鐘瞥了一眼。

  “今天晚上我得繼續上路,”他對看門人說。“東方快車什麼時候開出?”

  “九點,先生。”

  “你能給我訂一個臥鋪嗎?”

  “沒問題,先生,在這種時令不難訂到。列車幾乎是空的。要頭等還是二等?”

  “頭等。”

  “好的,先生。你打算到哪兒?”

  “到倫敦。”

  “好的,先生。我將為你購到一張去倫敦的車票並在伊斯坦布爾──加來車廂上預訂一個臥鋪。”

  白羅又朝時鐘瞥了一眼。已經是七點五十分了。

  “吃飯來得及嗎?”

  “不成問題,先生。”

  小個子比利時人點點頭。他去退了他原來預訂的房間,隨後穿過門廳,朝餐廳走去。

  當他正把菜單交給侍者時,一隻手放到了他的肩上。

  “啊,老朋友!這真是想不到的高興事兒!”一個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說話的是個矮胖、上了年紀的男人,他的頭髮剪得象把刷子。他正快活地微笑著。

  白羅忽地跳了起來。

  “鮑克先生。”

  “白羅先生。”

  鮑克先生是比利時人,他是國際客車公司的董事,多年以前,就和這位前比利時警方的知名人物相識了。

  “這次你是遠離家鄉了吧,我親愛的。”鮑克先生說。

  “在敘利亞有點事。”

  “那你這是回家了──什麼時候走?”

  “今天晚上。”

  “好極了,我也今晚走。我是說,我要去洛桑,在那兒有些事要辦。我估計,你是乘的東方快車吧?”

  “是的。我剛才請他們給我訂個臥鋪。原來打算在這兒呆幾天,可是接到了一個電報,有要事叫我回倫敦。”

  “唉!”鮑克先生歎了口氣。“要事──要事!可是你呀──你現在在你們那行中是處於登峰造極的地位了,我的老朋友!”

  “也許有那麼一點點小小的成就。”白羅想使自己顯得謙虛一點,可是明顯沒有成功。

  鮑克笑了起來。

  “我們以後還會再見面的。”他說。

  白羅接著大講了一通不讓湯沾上他的翹鬍子的困難性。

  他完成了這一困難任務後,朝周圍瞥了一眼,同時等候下一道菜。餐廳裡只有五、六個人,而其中只有兩個引起白羅的注意。

  這兩個人坐在離他不遠的一張桌子旁。年紀較輕的是那個看上去討人喜歡的、三十來歲的青年人,顯然是個美國人。然而,引起這位小個子偵探注意的並不是他,而是他的同伴。

  他是個六七十歲的男人。就近看去,他有一副慈善家的和藹外表。他的稍微有點禿的頭,他的圓圓的前額,微笑的嘴露出一排雪白的假牙,一切似乎都說明此人有一種樂善好施的品格。只有眼睛與這種推測不相符合。那對眼睛小而深陷,顯得陰險狡詐。不僅如此。當此人對他的年輕同伴做了個手勢,眼睛掃過這個房間時,他朝白羅注視了一會,而就在這刹那之間,眉宇間露出一種奇怪的惡意,而且在他的目光中有一種反常的緊張神情。

  接著,他站了起來。

  “付帳,赫克托。”他說。

  他的嗓子有點沙啞,音質古怪,柔軟,危險。

  當白羅和他的朋友在休息室裡再度碰頭的時候,另外那兩人剛好打算離開旅館。他們的行李正被送了下來。那個年輕人在監督著這一過程。過了一會,他打開玻璃門,說道:“全準備好了,雷切特先生。”

  上了年紀的人嘀咕了一聲,表示同意,走了出去。

  “喂!”白羅說,“對這兩個人你有什麼看法?”

  “他們是美國人。”鮑克先生說。

  “毫無疑問是美國人。我的意思是,對他們的個性你有什麼看法?”

  “那個年輕人似乎很討人喜歡。”

  “另一個呢?”

  “老實告訴你吧,朋友,我才沒有去注意他。他給了我一個不愉快的印象。你呢。”

  在回答以前,白羅停頓了一會。

  “在他經過我面前走進餐廳時,”他終於說,“我有一個古怪的印象。他仿佛是一頭野獸經過我的身旁──你知道,是頭野獸似的殘酷的人,是個殘酷的人!”

  “然而,他看上去完全是個最體面的人。”

  “正是!他的軀體──那籠子──件件都是最體面的──可是穿過這些柵欄,這頭野獸就原形畢露了。”

  “這是你想像出來,老朋友。”鮑克先生說。

  “也許是這樣。可是我沒法去掉這種印象,總覺得有邪惡從我近旁經過。”

  “他是不是一位體面的美國紳士?”

  “好吧,”鮑克先生愉快地說,“也許是這樣。在這個世界上,邪惡多得很哪。”

  就在這時候,門開了,看門人朝他們走了過來。他看上去憂慮不安,像是很抱歉。

  “實在離奇,先生,”他對白羅說,“車上的頭等臥鋪全賣光了。”

  “怎麼!”鮑克先生叫了起來,“在這種時候?嗨,毫無疑問,一定是有什麼旅行團──要不就是什麼政治團體吧──?”

  “我不知道,先生,”看門人恭敬地轉身對他說道,“不過情況就是這樣。”

  “得了,得了,”鮑克先生地白羅說,“別擔心,朋友。我們一定能安排好的。車上通常有個臥鋪──十六號,是不訂出去的。那是由列車員掌握的!”他微笑著隨後朝時鐘瞥了一睨。“喂,”他說道,“是動身的時候了。”

  在火車站,鮑克先生受到一個身穿褐色制服的開車員恭敬、熱城的歡迎。

  “晚安,先生。你的房間是一號。”

  他叫來侍者。侍者半途接過他們的行李,用車子沿車廂推過,車廂上的鐵皮牌子,標明了車子的目的地:

  伊斯坦布爾──的裡雅斯德港──加來“聽說,你們今晚這趟車滿員了?”

  “實在不可思議,先生。全世界都決定乘今晚這趟車!”

  “儘管如此,你還是得給這位先生找個房間。他是我的朋友。他可以住在十六號。”

  “十六號賣出去了,先生。”

  “什麼,十六號。”

  他們彼此會心地看了一眼,於是列車員也笑了。他是個高個子、臉色灰黃的中年男子。

  “是的,先生正象我告訴你的一樣,我們這趟車無論哪裡都擠得滿滿的──滿滿的。”

  “這是怎麼回事?”鮑克先生惱火地追問道,“是什麼地方開會吧?還是一個政治團體?”

  “不,先生。這僅僅是偶然的巧合。恰好許多人都決定乘今晚這趟車。”

  鮑克先生的舌頭發出煩惱的嘖嘖聲。

  “到貝爾格勒,”他說,“會有一節從雅典來的滑脫車廂,還有一節布加勒斯特──巴黎車廂──但是明天傍晚以前,我們到不了貝爾格勒。問題是今天晚上。沒有空的二等臥鋪嗎?”

  “二等臥鋪到是還有一個,先生──”

  “好吧,那就──”

  “可是,那張女客臥鋪,房間裡已經有一位德國女士──一個女傭人。”

  “嗨,嗨,那不方便。”鮑克先生說。

  “別傷腦筋了,朋友,”白羅說,“我就乘普通車廂得了。”

  “沒關係,沒關係,”他再一次轉向列車員說,“所有的旅客都到了嗎?”

  “確切的情況是,”那人說,“還有一位旅客沒有到。”

  他猶猶豫豫,說得很慢。

  “說下去吧。”

  “是七號鋪──二等的。這位先生還沒來,現在已經是九點差四分了。”

  “這人是誰?”

  “一個英國人,”列車員查閱著他的旅客一覽表,“叫哈裡斯。”

  “這名字是個好兆頭,”白羅說,“我讀過我的狄更斯。哈裡斯,此人不會來了。”

  “把這位先生的行李搬到七號去,”鮑克先生說。“要是這位哈裡斯先生來的話,我們會告訴他,他來得太遲了──臥鋪不可能保留得這麼久──我們會設法把事情安排妥當的。

  我還得為這位哈裡斯先生管點什麼呢?”

  “隨先生的喜歡吧。”開車員說。

  他告訴給白羅搬行李的侍者,指點他送去的地方。

  然後,他站到車門踏腳板的一旁,讓白羅上了車。

  “就在頭上,”他喊道,“倒數第二間。”

  白羅沿通道走過,可走得比較慢,因為大多數旅客都站在他們的房間外面。

  他的有禮貌的“對不起”、“對不起”,象時鐘一樣有規律地發出,好容易才走到指定的房間。包房裡,正在伸手拿皮箱的是托凱琳旅館見過的那個高個子年輕美國人。

  一見白羅走了進去,他皺起了眉頭。

  “對不起,”他說,“我想你是搞錯了吧。”接著,又用法語費力地說:“我想你是搞錯了吧。”

  白羅先生用英語作了回答。

  “你是哈裡斯先生嗎?”

  “不,我叫麥克昆。我──”

  可是就在這時候,列車員的聲音從白羅的肩後發出。一種表示歉意的,相當氣急的聲音。

  “車上沒有別的鋪位了,先生。這位先生只好住在這兒啦。”

  說著,他用力拉起過道上的窗子,並且動手把白羅的行李拎了進去。

  白羅覺察到,在他那表示歉意的聲音中,帶有一點逗樂的味道。無疑的,此人原來一定答應過多給小費,要是他能保住這個房間獨自一人用,而不讓別的旅客進來的話。然而,當一位公司的董事在車子上,並且作了吩咐後,即使是最慷慨的小費,也無濟於事了。

  列車員把箱子放到行李架上,走出包房。

  “好了,先生,”他說,“全安排好了。你的床位在上鋪,是七號。再過一分鐘就要開車了。”

  他沿過道匆匆離開了。白羅重新走進包房。

  “一個難得的奇跡,”他高興地說。“列車員親自放行李!從來沒聽說過!”

  他的旅伴笑了,顯然,他已忘掉了他的不快──也許已經認定,對待這類事,還是隨合一點的好。

  “這趟車特別地擠。”他說。

  汽笛拉響了,機車發出了一聲令人憂傷的長嘯。他們倆走出包房,來到過道裡。

  外面傳來一聲喊叫:“上車!”

  “開車了,”麥克昆說。

  但是車並未真的開出,又響起了汽笛聲。

  “我說,先生,”年輕人突然說道,“要是你想睡下鋪──方便一點的話,那就聽便吧,我沒有關係。”

  一個討人喜歡的年輕小夥子。

  “不,不,”白羅堅決表示,“我不能讓你──”

  “沒有關係──”

  “你真是太客氣了──”

  雙方都有禮貌地推讓著。“反正只有一夜,”白羅解釋說,“到貝爾格勒──”

  “哦,我明白了。你到貝爾絡萊德下車──”“不完全如此。你知道──”車子猛地牽動了一下。兩人都搖晃了一下,急忙拉住視窗,朝外看去,只見燈火通明的月臺,從他們的旁邊緩緩地滑過。東方快車開始了它為時三天的橫貫歐洲的旅程。

第三章 白羅拒絕接受

    第二天,白羅先生去餐車吃午飯晚了一點。那天早上,他起得很早,早飯幾乎是獨自一人吃的。整個上午,他都用來仔細地再次閱讀把他召回倫敦的那件案子的筆記。他差不多沒有見到自己的旅伴。

  已經坐在桌邊的鮑克先生,對自己的朋友作了一個歡迎的手勢,請他坐到對面的空位子上。白羅一坐下來,立即發現自己坐在受到款待的席位上了,這張桌子第一個送菜,是最精美的菜肴。飯菜真是好得異乎尋常。

  直到他們吃著美味的幹乳酪時,鮑克先生才把自己的注意力從飯菜轉到閒聊上來。真是樂天飯菜香啊!

  “唉!”他歎了一口氣說,“要是我有巴爾扎克的天才該多好啊!我就可以把這種景象描寫一番了。”

  他揮了揮手。

  “這倒是一個主意。”白羅說。

  “哦,你贊同?我想,這還沒描寫過吧?不過──這適合寫成傳奇故事,我的朋友。我們周圍的這些人,屬於不同的階級,不同的國家,有著不同的年齡。在定三天之中,這些人,這些互不相識的人,相聚在一起。他們睡、吃在同一個車頂下,他們彼此都不能離開。

  而三天一過,他們又都分道揚鑣,各奔前程,也許這一輩子再也不見不到了。”

  “不過,”白羅說,“假如出了事故──”

  “哦,不,我的朋友──”

  “從你看來,這令人遺憾,我同意。不過讓我們暫且做這麼個假設吧。那樣,也許這兒所有的人都會聯繫在一起──被死亡聯繫在一起。”

  “再來點別的吧,”鮑克先生說著,慌忙倒酒。“你真瘋了,我親愛的。也許是消化不良吧。”

  “確實如此,”白羅表示同意。“敘利亞的飯食,我的胃不太適應。”

  他呷了一口酒,然後,往後一靠,若有所思地用目光把整個餐廳掃視了一圈。這兒坐著十三個人,而且正如鮑克先生說的那樣,屬於不同的階級,不同的國家。他開始研究起他們來了。

  坐在他們對面一張桌子旁的是三個男人。他猜測,他們是單身旅客,這是憑著餐車侍者的正確判斷,給分類安排在這裡的。一個身材魁梧、皮膚黝黑的義大利人正在興致勃勃地剔牙齒。他對面是個瘦小、端正的英國人,他有著一張受過良好訓練的傭人的臉。英國人旁邊是個大個人美國人,穿著一件花哨俗氣的西裝──可能是個旅行推銷員。

  “你一定會會大大成功。”他帶著很重的鼻音說著。

  義大利人拔出牙籤,以便捏著它隨意地做手勢。

  “當然,”他說,“那這(只)是我說的時間問體(題)。”

  英國人朝窗外看著,一邊還在咳嗽。

  白羅的目光繼續掃過去。

  一張小餐桌旁,筆挺地坐著一位他從未見過的最最難看的老太太。特別的難看──與其說使人討厭,不如說令人迷惑。她筆挺地坐著。脖子上掛著一串很大的珍珠,看上去似乎不大可能是真的。她的兩手戴滿戒指。黑貂皮外套向後推在肩上。一頂小小的、昂貴的黑色無邊帽,和寧下面的那張焦黃的、癩蛤蟆似的臉,極不相配,顯得十分難看。

  她正用一種清晰的、文雅的,然而十足專橫的語調,在和餐車侍者講話。

  “你應該十分厚道,在我的房間裡放一瓶礦泉水和一大杯柑桔汁。你還得作好安排,今天的晚飯我要清燉小雞──另外要一點清蒸魚。”

  侍者恭恭敬敬地回答說:“一定照辦。”

  她莊重地稍點了點頭,站了起來。她的目光和白羅的相遇,她用一種無動於衷的貴婦人的冷漠,在他的身上掃了一眼。

  “那是德雷哥米洛夫公爵夫人,”鮑克先生低聲說,“她是個俄國人。她的丈夫在革命前把一切都變賣成現款,拿到國外投資。他非常有錢。是個世界主義者。”

  白羅點點頭,他已經聽說過德雷哥米洛夫公爵夫人。

  “她是個知名人物,”鮑克先生說,“醜得簡直叫人噁心,可她還要使自己引人注目。

  你有同感嗎?”

  白羅表示同意。

  另一張大餐桌旁坐著瑪麗‧德貝漢和另外兩個女人。其中有一個身材修長的中年婦女,穿著方格子的寬大短外套和花呢的裙子。她有一頭極不相稱地梳成一隻大麵包似的淡黃卷髮,戴著眼鏡,還有一張長長的、溫柔和藹的、活象綿羊的臉。她正在聽第三個女人講話。

  那是個矮胖、笑容滿面的、上了年紀的女人,她正用一種緩慢、清晰的平淡語調講著,那語調,沒有一點表明要停下來吸口氣或者稍作停頓的跡象。

  “……因此我的女兒說了,‘嗨,’她說,‘你就是沒法在這個國家採用美國的方法。

  懶惰正是這兒的人的本性。’她說,‘他們身上沒有一點兒幹勁。’可是當瞭解到我們在那兒的學校正在做的工作,你還是會感到驚奇。他們有一批優秀的教師。我認為,沒有比教育更重要的了。我們應該實現我們西方的理想,教導東方承認這些理想。我的女兒說──”

  列車沖進了隧道。平穩單調的聲音被淹沒了。

  鄰近的一張小餐桌旁,坐著阿巴思諾特上校──獨自一個。他的目光緊盯在瑪麗‧德貝漢的後腦勺上。他們沒有坐在一起。而這本來是很容易辦到的。為什麼要這樣呢?白羅想,也許,瑪麗‧德貝漢不願意。一個家庭教師不會忘記凡事要小心謹慎,舉止儀錶很重要。以此來謀生的姑娘是不得不謹慎的。

  他的目光移到了車廂的另一邊。在較遠的那頭,靠壁,是一位中年婦女,穿著黑色的衣服,有一張呆板的寬寬的臉。是德國人,或者是斯堪的納維亞人。他想,可能是一個德國女傭人。

  在她的後面,坐著男女一對,他們正往前探著身子,在一起熱烈交談。男的穿著一身寬鬆的花呢英國服裝──但他不是英國人。雖然白羅只看到他的後腦勺,但是憑它的體態,以及那肩膀的樣子,可以看出,是個大個子,身材勻稱。他突然轉過頭來,於是白羅看到了他的側面。是個俊美的男人,三十多歲,有著一大抹漂亮的大鬍子。

  在他對面的女人,還不過是個姑娘──估計二十來歲。穿著很緊身的短小的黑色上裝和裙子,白緞子的外套,一頂時髦的小小的黑色無邊帽,搭在那流行的、叫人看不慣的角度上。她有一張美麗的、看上去象外國人的臉蛋,灰白色的皮膚,褐色的大眼睛,烏黑發亮的頭髮。她正在用一隻長長的煙嘴吸著煙。雙手修過的指甲染成深紅。戴著一隻鑲嵌著綠寶石的白我戒指。在她眉目和音容中,都有著一種賣弄風情的媚態。

  “她委討人喜歡──很漂亮,”白羅低聲說,“一對夫妻──呃?”

  鮑克先生點點頭。

  “匈牙利大使館的,我想是,”他說,“漂亮的一對。”

  在吃早飯的還有兩個人──白羅的同室這麼樣麥克昆和他的主人雷切特先生後者面朝白羅坐著,於是白羅第二次研究起那張不討人喜歡的胸來,特別注意那眉宇間和兇殘的小眼睛中的假慈悲。

  無鮑克先生已經看出他的朋友表情的變化。

  “你是在看你的野獸吧?”他問道。

  白羅點點頭。

  當咖啡端上時,鮑克先生站了起來。白羅進來之前,他就開始吃了,現在已吃完一些時候了。

  “我回房間去了,”他說,“等會兒來和我談談吧。”

  “十分樂意。”

  白羅呷著咖啡,又要了一杯甜酒。侍者捧著一個錢盒,從一張餐桌起到另一張餐桌,在收賬。那位元上了年紀的美國太太的聲音響起來了,尖銳刺耳,充滿哀怨。

  “我的女兒說,‘買上一本長期就餐券,那你就省事了──一點不費事。’可是,現在沒有這樣的券。好象得給他們百分之十的小費,才會給瓶礦泉水──一瓶冒牌貨也是這樣。

  他們沒有艾芬和維奇,這倒怪了。”

  “正因為這樣,他們必須──如你所說──供應這個地方的水了。”羊臉太太解釋說。

  “是啊,我覺得奇怪。”她厭惡地看著面前餐桌上的一堆零錢。“瞧,他給我的這些奇形怪狀的廢物。第納爾還是什麼的。看起來就像是許多垃圾。我的女兒說過──”

  瑪麗‧德貝漢往後推開自己的椅子,朝另外兩人微微點了點頭,起了。阿巴思諾特上校也站起來,跟在她後面出去了。美國老太太收起她看不起的錢,在羊臉太太的陪同下,也照樣走了。那對匈牙利人已經離去。餐車裡只剩下白羅先生和雷切特,還有麥克昆。

  雷切特和自己的同伴講了幾句,麥克昆就站起身來,離開了餐車。接著,他自己也站起來,但他沒有隨著麥克昆一起出去,而是出乎意料地坐到白羅對面的椅子上。

  “能借個火嗎?”他說。他的聲音柔和──略帶鼻音。“我叫雷切特。”

  白羅稍微點了點頭。他把手伸進口袋,取出一盒火柴,遞給那人。那人接過火柴,但沒有擦。

  “我想,”他接下去說,“我是有幸在和赫丘勒‧白羅先生談話吧。是那樣麼?”

  白羅又點了點頭。

  “你瞭解得正確,先生。”

  在那人再次講話之前,偵探就意識到那雙在估量著他的陰冷、厲害的眼睛。

  “在我們的國家裡,”他說,“習慣於開門見山。白羅先生,我要你為我擔任一項職務。”

  白羅稍微揚起了雙眉。

  “先生,現在我的顧客是有限制的。我只能承擔很少幾樁案件。”

  “嗨,當然,這我知道。可是這一樁,白羅先生,意味著一大筆錢。”他用他那柔和的勸誘的聲音再次重複說,“一大筆錢。”

  白羅沉默了一、兩分鐘,然後說:“你希望我為你做的是什麼呢,雷切特先生?”

  “白羅先生,我是個有錢人──一個非常有錢的人。處在這種地位的人總是有敵人的。

  我也有一個敵人。”

  “只有一個敵人?”

  “你提這問題是什麼意思呢?”雷切特先生尖銳地問道。

  “先生,根據我的經驗,當一個人處於象你所說的有敵人的情況時,那通常是不會只有一個敵人的。”

  白羅的回答似乎使雷切特感到寬慰。他趕忙說:“呃──對,我欣賞你這個觀點。一個敵人,或者是好多個敵人,過都沒有關係,要緊的是我的安全。”

  “安全?”

  “我的生命已經受到威脅,白羅先生。要知道,我是一個頗能愛護自己的人。”他伸手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支小小的自動手槍,展示了一下。他繼續冷酷地說:“我認為我不是那種疏忽大意的人。但是,當我看到這東西時,我就更要使人的安全得到雙倍的保證。我想,你是可以得到我的錢的適當人選,白羅先生。請記住──一大筆錢。”

  白羅若有所思地朝他打量了幾分鐘。他的臉毫無表情。沒法捉摸到他的腦子裡正有些什麼想法。

  “我很抱歉,先生,”他最後終於說。“我不能答應你的要求。”

  那人精明地朝他打量著。

  “還是說個價錢吧。”他說。

  波波搖搖頭。

  “你不瞭解,先生。我在我的職業方面非常走運。我已經掙了很多錢,足夠滿足我的需要和任性了。我現在只接受我感興趣的那案件。”

  “你這人確實沉得住氣,”雷切特說,“兩萬美元能使你感興趣嗎?”

  “不能。”

  “要是你堅持非多要不可,那你就得不到它了。我知道什麼樣的事情對我來說是值得的。”

  “我也是──雷切特先生。”

  “我的建議有什麼不對嗎?”

  白羅站了起來。

  “要是你能原諒我說話唐突的話──那我說,我不喜歡你的這副尊容,雷切特先生。”

  說著,他就離開了餐車。

第四章 深夜的叫聲

  那天晚上八點三刻,東方快車抵達貝爾格勒。列車預定要在九點十五分再開出,因而白羅就下車到了月臺上。然而,他下去沒有呆多久。天冷得厲害,雖然月臺本身是遮蓋著的,可外面正在下著鵝毛大雪。他走回自己的包房。正在月臺上跺腳搓手取曖的列車員,對著他說:“你的行李已經搬走了,先生,搬到一號包房鮑克先生的房間去了。”

  “那麼,鮑克先生到哪兒去了?”

  “他搬到剛掛上的雅典來的車廂去了。”

  白羅找到了自己的朋友。鮑克先生對他的異議置之不理。

  “這沒有什麼。沒有什麼。這樣比較合適。你是要直接去英國的,因此,你應該是待在直達加來的車廂上比較好。嗨呀,我在這兒好極了。最最安靜。這節車廂裡只有我和一位小個子希臘大夫。嗨!我的朋友,多好的夜啊!人們說這兒多年沒下過這麼大的雪了。但願我們不會被雪所阻吧。我可以告訴你,我對此可不太樂意。”

  九點十五分,列車準時駛出車站,過後不久,白羅站了起來,和自己的朋友道了晚安,就沿過道走回自己的車廂,這節車廂在前面,緊接餐車。

  在這旅程的第二天,各種隔閡正在打破。阿巴思諾特上校正站在自己的房門和麥克昆談天。

  麥克昆一見白羅,立刻就中止了他正在說的話,顯得十分驚奇。

  “嘿,”他叫了起來,“我以為你已經離開我們了。你說你要在貝爾格勒下車的呀。”

  “你誤解我的意思啦,”白羅微笑著說,“我還記得,說這話時,火車正開出伊斯坦布爾。”

  “可是,老兄,你的行李──行李拿走了呀。”

  “我搬到另一個包房去了──如此而已。”

  “哦,我明白了。”

  他又繼續和阿巴思諾特談起話來,白羅沿過道走著。

  在離他包房兩道門的地方,上了年紀的美國女士,哈伯德太太,正站著和那位綿羊臉的太太談話──她是個瑞典人。哈伯德太太正遞給那人一本雜誌。

  “都拿去吧,我親愛的,”她說,“我帶的東西還多著哪。哎呀,感冒是很討厭的!”

  她友好地朝白羅點了點頭。

  “你真好。”瑞典太太說。

  “別客氣。我希望你好好睡上一覺,那樣,明天早晨你的頭痛就會好一些了。”

  “只是天氣太冷了。現在我得給自己去弄杯茶喝。”

  “你有阿司匹林沒有?真的有嗎,呃?我這裡有的是。好吧,晚安,我親愛的。”

  那個人離開後,她就轉身對白羅講了起來。

  “可憐的人。她是個瑞典人。據我瞭解,她是個教士一樣的人──一種搞教學的傳教士。一個好人,可是不大會說英語。她最感興趣的是聽我給她講我女兒的事。”

  白羅現在已經知道哈伯德太太女兒的全部情況了。車上每一個懂英語的人都知道!知道她和她的丈夫都是士麥那一所很大的美國人辦的大學裡工作的。知道這是哈伯德太太的第一次來東方旅行,以及她對土耳其人,對他們不整潔的道路和鐵路狀況的看法。

  他們近旁的那個門打開了,那個瘦瘦的、臉色蒼白的男傭人從裡面起了出來。白羅一眼瞥見裡面的雷切特先生正端坐在床上。他看見白羅,臉色都變了,氣得沉下了臉。接著門就關上了。

  “你知道,我被那個人嚇壞了。哦,不是那個傭人──而是另一個──他的主人。主人!真的!他有點不正常。我的女兒經常說,我這人非常直覺。媽媽的預感總是很準確的,這是我女兒說的。對那人,我就有個預感。他住在我的隔壁,我很不喜歡。昨天晚上,我把我的幾隻旅行包都堵在和他房間相通的門邊。我好象總聽到他在擰那門把手。要知道,要是他是個殺人兇手,是個那種你有書上讀到過的火車強盜的話,我一點也不會感到驚奇的。我這個人也許使人感到可笑。可的確是這樣的。我被那人嚇壞了!我女兒說,我這次旅行會是很適意的,可是不知怎麼的我總感到有點不愉快。這也許很可笑,但是我總覺得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完全有可能發生。我真不能想像,那個很好的年輕小夥子,去做他的私人秘書,怎麼能受得了。”

  阿巴思諾特上校和麥克昆,正沿著過道,朝他們這邊走過來。

  “到我的包房去吧,”麥克昆說著,“今晚上還沒談夠呢。我想搞清楚你的印度政策是──”

  他們倆走了過去,繼續沿著過道走向麥克昆的房間。

  哈伯德太太向白羅道了晚安。

  “我想,我得上床去讀點書去了,”她說,“晚安。”

  “晚安,太太。”

  白羅走進自己的房間,就是雷切特的那邊的一間。他脫衣躺在床上,看了半小時書,然後關了燈。

  幾個小時以後,他醒過來了,是被驚醒的。他知道,是什麼驚醒了他──是一聲很響的呻吟,幾乎是一聲叫喊,就在附近的什麼地方。在這同一蛤刻,響起了急促的鈴聲。

  白羅翻身坐了起來,打開燈。他發現列車停著──可能到站了。

  那叫聲使他吃了一驚。他想起,隔壁的包房是雷切特。他下了床,打開房門,這時正好列車員急匆匆地沿著過道走過來,他敲了敲雷切特的房門。白羅讓自己的門開著一條縫,窺視著。列車員又敲了第二次。稍遠處的另一個門裡也響起了鈴聲並亮起燈光。列車員扭頭瞥了一眼。

  在這同一時刻,從隔壁的房裡傳來一個聲音,用的是法語:“沒什麼事,是我搞錯了。”

  “是,先生。列車員又匆匆跑開,去敲亮著燈的包房的門。

  白羅回到床上,他寬心了,於是關了燈。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錶。正好一點差二十三分。

第五章 罪行

  

    他感到很難馬上再睡著。首先,他發覺車子沒有在開。要是這是個車站。外面可又靜得出奇。相比之下,火車上的聲音到響得不同尋常。他可以聽到雷切特在隔壁房裡的響動──像是按下盥洗龍頭的卡嗒聲,龍頭出水聲,濺水聲,接著又是卡嗒一聲,像是關上了龍頭。

  外面是沿過道來來往往的腳步聲。還有,不知是誰穿著臥室的拖鞋,拖著腳走路的聲音。

  白羅醒著躺在床上,仰望著天花板。為什麼外面的車站這樣靜呢?他的喉頭感到乾燥。

  他忘記要一瓶常用的礦泉水了。他又看了看表。正好是一點一刻。他打算按鈴叫列車員,請他給拿點礦泉水來。他的手摜伸向按鈕,可是突然停住了,靜寂中,他聽到了一陣鈴聲。列車中沒法馬上答應每個鈴聲的。

  丁零……丁零……丁零……鈴聲響了又響。列車員上哪兒去了?有人正有要緊事情哩。

  丁零……有這樣的人,竟一直這麼按著。

  突然,過道裡傳出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列車員來了。他在離白羅的包房不遠的門上敲著。

  接著,傳來了話聲──列車員的聲音,恭敬,表示歉意。還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固執,滔滔不絕。

  哈伯德太太。

  白羅暗自笑起來。

  這場爭吵──假定是一場爭吵──持續了一些時候。聲音的比例是:哈伯德太太的百分之九十對列車員的百分之十。最後,事情好象是解決了。白羅清楚地聽到:“晚安,太太。”說著關上了門。

  白羅伸手按鈴。

  列車員馬上到了。他看上去又熱又焦慮。

  “麻煩你,給我拿瓶礦泉水來。”

  “是,先生。”也許是白羅那愉快的目光使得他吐露了心中的話。

  “那位美國老太太──”

  “哦?”

  他擦了擦前額。

  “想不到和她磨了那麼多時間!她一定──而是堅持說──她的房間裡有個男人!你想像一下,先生。在這樣小的一點空間裡,”他用手掃了一圈,“他能藏到哪兒去呢?我和她爭辯。我給她指出,這是不可能的。可她還是堅持說,她一覺醒來,就看到有個男人在裡面。於是我就問,那他是怎麼出去了呢?他出去後,門是怎麼閂上的呢?可是這些她一概不聽。仿佛,我們還煩惱得不夠似的。這雪──”

  “雪?”

  “是呀,先生。先生還不知道嗎?列車停著呀。我們已經陷在雪堆裡了。天知道我們還得在這兒呆多久。我記得,有一次,我們被雪困了七天。”

  “我們現在在哪兒?”

  “在文科夫戚和布羅特之間。”

  “嗨,嗨!”白羅煩惱地說。

  列車員退了出去,回來時,拿來了礦泉水。

  “晚安,先生。”

  白羅喝了一杯水,安心睡去了。

  他剛睡著,什麼東西又把他驚醒了。這一次,好象是什麼很重的東西,“砰”地一聲磕在門上。

  他一躍而起,打開門,朝外一看。什麼也沒有。可是在他右首不遠的過道上,有個女人,裡著一件鮮紅的和服式睡衣,離他隱去。在另一頭,列車員正坐在自己的小椅子上,在記錄幾大張紙上的帳目。一切都象死一般的靜寂。

  “顯然,我的神經有點毛病了。”白羅說著,又回到床上。這一次,他一直睡到早上。

  當他醒來時,列車依舊停著。他拉起窗簾,朝外面一看。只見列車四周全是大雪堆。

  他看了看表,已經是九點多了。

  十點差一刻,他又象往常一樣,打扮得整整齊齊,漂漂亮亮,朝餐車走去,那正發出一片訴苦聲。

  旅客之間原可能存在的一切障礙,現在全都破除。大家都因共同的不幸聯結在一起了。

  其中數哈伯德太太最為傷心。

  “我的女兒原來說,這是世界上最舒服的一條線路了。我正好可以乘這趟車直達巴黎。

  可是現在,我們有可能日復一日地待在這兒。”她哀切地說,“而且,後天我的船就要啟航。現在我還指望能趕上它嗎?唉,甚至連打個電報退船票都不可能。叫人氣得實在不想談這個了。”

  那個義大利人述說,他在米蘭還有急事。大個子美國人說,這“太糟糕了,太太,”並且安慰性地表示了一個希望,到時候列車也許能把時間彌補上。

  “我的姐姐──還有她的孩子們,都在等我,”瑞典太太說著,掉下了眼淚。“我連個信都沒給他們。他們會怎麼想呢?他們一定以為我出什麼事了。”

  “我們得在這兒耽多久呀?”瑪麗‧德貝漢問道,“沒有人知道?”

  這聲音聽起來很急切,但是白羅發現,她並沒有在陶魯斯快車突然停車時的那種幾乎是焦急萬分的跡象。

  哈伯德太太又說開了。

  “在這列火車上,連個有經驗一點的人都沒有。也沒有一個人想到要做點什麼。只有這麼一幫毫無用處的外國人。嘿,要是在家鄉,無論如何都會有人出來幹點什麼的。”

  阿巴思諾特上校轉身朝向白羅,用一種謹慎小心的英國法語說道:“先生,我想你是這條線路的董事吧。你可以給我們講一講──”

  白羅微笑著糾正他。

  “不,不,”他用英語說,“不是我。你把我的和我的朋友弄錯了。”

  “啊!對不起。”

  “沒關係,這很自然。我現在住在他以前住過的包房裡。”

  鮑克先生沒有到餐車裡來,白羅朝四周打量一下,看看還有誰不在。

  德雷哥米洛夫公爵夫人沒有看到,還有那對匈牙利人。雷切特,他的傭人,以及那個德國女傭人都不在。

  瑞典太太擦乾了眼淚。

  “我這個人很笑,”她說,“象個孩子似的哭了,不管發生什麼事,結果總是會好的。”

  然而,這種基督徒的精神是不能分享的。

  “那倒不錯,”麥克昆不耐煩地說。“我們可以在這兒待上幾天。”

  “不管怎樣,這是在什麼國家呀?”哈伯德太太眼淚汪汪地問道。

  當別人告訴她這是南斯拉夫後,她馬上說:“哦,一個巴爾幹國家,你還能指望什麼呢?”

  “你是唯一的能忍耐的一個,小姐。”白羅對德貝漢小姐說。

  她稍微聳了聳自己的肩膀。

  “一個人又能做點什麼呢?”

  “你是一個鎮靜自若的聖人,小姐。”

  “那是指一種超然的態度吧。我覺得我的態度是比較自私的。我已經學會自我節制無益的感情衝動。”

  她甚至看也沒朝他看。她的目光越過他,凝視著窗外那一個個的大雪堆。

  “你是一個性格堅強的人,小姐,”白羅有禮貌地說。“我認為,你是我們當中性格最堅強的人了。”

  “哦,不,不,真的。我知道有一個人遠比我堅強。”

  “這人是──?”

  她好象突然醒悟過來,剛意識到她正在和一個陌生人,一個外國人談話,而這人,直到今天早上為止,她只和他交談過幾句。

  她有禮貌地,但是疏遠地笑了起來。

  “哦──例如,有那麼一位老太太。你大概已經注意到了她。一位十分難看的老太太,可是頗為令人迷惑。她只需舉起個小小的指頭,用一種文雅的聲音要點什麼──全車的人都得奔忙。”

  “全車的人也得聽從我的朋友鮑克先生,”白羅說,“可那是因為他是這條線路的一名董事,並不是因為他有什麼特別的性格。”

  瑪麗‧德貝漢笑了。

  早晨漸過去了。有幾個人,其中包括白羅,還留在餐車裡。在這種時刻,聚在一起使人感到時間好過一些。他聽了許多有關哈伯德太太的女兒的事,也聽了已經去世的哈伯德先生終生的習慣,從他早晨起床,開始吃當早餐的穀類食物,直到晚上最後穿上哈伯德太太親自為他織的睡襪睡覺的習慣。

  正當白羅聽那位瑞典太太為達到傳教目的而胡扯的時候,有個列車員走進餐車,在他身旁站住了。

  “對不起,先生。”

  “什麼事?”

  “鮑克先生向您問候,他說,要是您能賞光上他那兒去一會的話,他會感到很高興。”

  白羅站起身來向瑞典太太表示了歉意,就跟著那人走出餐車。

  這不是他自已車廂的列車員,而是個金髮白臉的大個子。

  白羅跟在自己的嚮導後面,經過自己車廂的過道,又沿隔壁一節的過道走著。那人在一扇門上敲了敲。然後站在一邊,讓白羅進去。

  這個包房不是鮑克先生自己的。這是一個二等包房──它被選中可能是因為它的面積稍微大了一點。可它仍然給人那種擁擠的感覺。

  鮑克先生本人坐在對面角落的那張小椅子上。坐在他對面、靠視窗那個角落裡的是一個身材矮小、皮膚黝黑的男人,他正朝外面看著積雪。站在那兒,多少有點妨礙他再向前走的,是一個穿藍制服的高大男人(列車長)和白羅車廂的列車員。

  “啊,我的好朋友,”鮑克先生叫了起來,“請進來吧。我們正需要你哩。”

  坐在視窗的小個子男人沿坐椅挪動了一下位置,白羅擠過那個另外兩個人在他朋友的對面坐了下來。

  鮑克先生臉上的表情,正如他要表現出來的那樣,使他有了強烈的想法。顯然是發生了什麼不平常的事了。

  “出了什麼事了?”他問道。

  “這一下你問得好。首先,這雪──這停車。而現在──”

  他停下了──從那列車員身上發出一種壓制住的喘息。

  “現在怎麼啦?”

  “而現在又有一個旅客死在臥鋪上──被刺。”

  鮑克先生帶著一種鎮靜的絕望說。

  “一個旅客?哪個旅客?”

  “一個美國人。一個叫做──叫做──”他查閱了一下面前和筆記本。“雷切特──不錯──是雷切特吧?”

  “是的,先生。”列車員哽塞著說。

  白羅朝他一看。他的臉色白得象白堊土。

  “你最好還是讓他坐下來吧,”他說,“要不,他也許要暈倒了。”

  列車長稍微挪了挪,列車員一屁股坐在角落裡,把自己的臉埋在雙手之中。

  “啊!”白羅說“事情很嚴重!”

  “這當然嚴重。首先,謀殺──它本身是一樁重大的不幸事件。可是不僅如此。情況不同尋常。我們是待在這兒,處於停車的情況下。我們可能在這兒呆上幾小時──也可能不是幾小時──而是幾天!另一個情況,我們經過的幾乎所有的國家,都有該國的員警在車上。

  可是在南斯拉夫──沒有。你理解了吧?”

  “這是一種十分困難的境況。”

  “還有更糟糕的要說。康斯坦丁大夫──我忘了,我還沒有給你介紹──康斯坦丁大夫,白羅先生。”

  身材矮小,皮膚黝黑的男人點了點頭,白羅也點頭回禮。

  “康斯坦丁大夫認為是在上午一點鐘左右死的。”

  “在這個問題上,難以說得很確切,”大夫說道。“可是我認為,我可以明確地說,死亡發生在半夜十二點到淩晨兩點之間。”

  “最後看到這位雷切特先生還活著,是在什麼時候?”白羅問道。

  “據說在一點差二十分左右,他還活著,當時他和列車員說過話。”鮑克先生說。

  “這很正確,”白羅說,“經過情況我親自聽到。是知道的最後一個情況嗎?”

  “是的。”

  白羅轉身朝向大夫,大夫繼續說:“雷切特先生包房的窗戶發現開得很大,使人引起猜想,兇手是從那條路逃走的。但是,我認為,打開窗戶是種假像。任何一個從那條路離開的人,都會在雪地裡留下明顯的足跡。可是沒有。”

  “發案──是什麼時候?”白羅問道。

  “蜜雪兒!”

  列車員站了起來。他的臉看上去仍舊蒼白、驚恐。

  “把發生的事情如實告訴這位先生。”鮑克先生命令道。

  他有點結結巴巴地說道:“雷切特先生的傭人,今天早上去敲了幾次門。都沒有答應。

  後來,也就是半小時以前,餐車侍者來了。他想要知道先生要不要午餐。這時候是十一點鐘。”

  “我用我的鑰匙為他開門。可是裡面的鏈條搭上了,而且還上了鎖。沒有人答應,裡面很靜,很冷──可是很冷。窗開著,飄進了雪花。我想,也許先生暈過去了。我去叫來了列車長。我們敲開鏈條進去一看。他已經──啊!真可怕!”

  他又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

  “門是鎖著的,裡面還用鏈條搭住,”白羅若有所思地說。“那麼會不會是自殺──呃?”

  希臘大夫一聲冷笑。

  “有朝自己身上捅十刀──十二刀──十五刀自殺的人嗎?”他問道。

  白羅的眼睛睜大了。

  “這知說來,兇手很殘忍。”他說。

  “是個女人,”列車長說,他第一次開口。“根據這一點,這是個女人。只有女人才會那樣戳。”

  康斯坦丁大夫沉思地扭歪了臉。

  “她必須是一個身體十分強壯的女人,”他說,“我不願從技術上來說──那只會把事情搞亂──可是我可以向你保證,其中有一、兩刀是戳得很有力的,戳穿了骨頭和肌肉上堅硬的韌帶。”

  “顯然,這不是一種科學的作案。”白羅說。

  “還有更不科學的哩,”康斯坦丁大夫說,“這麼許多刀好象都是胡亂地任意戳的。有幾刀只是一擦而過,幾乎沒什麼損傷。像是有人閉上眼睛,然後有狂亂中盲目地戳了又戳似的。”

  “這是個女人,”列車長又說,“女人才像是這樣。在她發怒時,力氣是很大的。”他的頭點的如此一本正經,使得每個人都感到他是有自己切身體會的。

  “我也許有一點情況,可以提出來供你們參考。”白羅說,“雷切特先生昨天曾和我談過話。他告訴我,就我所能理解他的話來說,他的生命處於危險之中。”

  “‘謀殺’──這就是那個美國人所表明的。是不是?”鮑克先生說,“那麼這就不是一個女人了。而是一個‘強盜’,或者是一個‘帶槍歹徒’了。”

  列車長很難過,眼見他的理論化成了泡影。

  “要是這樣,”白羅說,“那似乎幹得太不熟練了。”

  他以行家的口氣表示了不同意。

  “車上有一個身體魁梧的美國人,”鮑克先生說,繼續發揮著他的想法──“一個外貌粗俗的男人,衣服穿得很糟糕。他成開嚼著口香糖,我相信正經人是不會去嚼那玩意兒的。

  你們知道我說的是那一個?”

  受到他注意的列車員點了點頭。

  “對,先生,那是十六號。但是不可能是他,要不,我該看到他進出那個包房的。”

  “你也許沒看到。也許沒看到。不過等一會我們再深入研究吧。問題是:該怎麼辦?”

  說完,他打量著白羅。

  白羅回了他一眼。

  “喂,我的朋友,”鮑克先生說。“你一定理解我即將請求你做的事。我知道你的才幹。你來擔任這一調查的指揮吧!不,不,你不能拒絕。瞧,對我們來說,這是很嚴重的──我這是代表國際客車公司說的。在南斯拉夫員警到來的時候,我們要是能提出解決辦法,那就簡單多了!否則就會拖延時間,增加麻煩,增加數不清的麻煩。大概說都知道,打擾清白無辜的人。相反的──你解開了這個迷!我們就可以說,‘發生一樁謀殺案──這是罪犯!’”

  “假如我解不開這個迷呢?”

  “啊,我親愛的。”鮑克先生的話突然變得純粹是愛撫了,“我知道你的聲望我也瞭解你的一些方法。這對你來說,是個理想的案件。查清所有這些人的經歷,發現你們的真情──所有的這一切,都得花費時日,進行沒完沒了的打擾。可是,我不是常聽你說,破案只需一個人躺在安樂椅裡動動腦子就行了嗎?幹吧。會見會見列車上的旅客,去看看屍體,檢查一下有什麼線索,然後──好吧,我相信你!我確信你不會空口講白話。躺下來想吧──(就象我聽你常說的那樣)運用你腦子裡小小的灰白色的細胞──你會想出來的!”

  他探身向前,深情地看著他的朋友。

  “你的信任感動了我,我的朋友。”白羅激動地說,“正如你所說的,這不可能是一樁困難的案件。昨天晚上,我自己──不過現在我們還是不說這個吧。說真的,這個問題引起了我的興趣。我一直在考慮,不是在半小時之前,而是困擾了我許多小時了,從我們剛一上車就開始。而現在──這個問題已經到我手上了。”

  “這麼說,你是同意了?”鮑克先生熱切地說。

  “就這樣定了。你把這件事交給我吧。”

  “好,我們大家都聽你的吩咐。”

  “首先,我想有個伊斯坦布爾──加來車廂的平面圖,上面要注明某個包房是誰佔用的。我還想看看他們的護照和車票。”

  “蜜雪兒會給你這些東西。”

  列車員離開包房出去了。

  “列車上還有些什麼旅客?”白羅問道。

  “在這節車廂裡,康斯坦丁大夫和我是僅有的旅客。從布加勒斯特來的車廂裡,只有一位破腳的老紳士。他是列車員很熟的。在那後面是普通客車,可是那些車廂和我們無關,因為昨天晚上供應過晚餐以後,就都鎖上了。伊斯坦布爾──加來國車廂的前面,只有那節餐車。”

  “這麼說來,好象,”白羅緩緩地說,“仿佛我們必須在伊斯坦布爾──加來的車廂裡找我們的兇手了。”他轉向大夫,“我想,這是你所暗示的吧。”

  希臘人點了點頭。

  “在晚上十二點半的時候,我們的列車撞入了雪堆。打那以後,任何人都不可能離開列車。”

  鮑克先生嚴肅地說:“兇手就在我們身邊──現在還在車上……”

第六章 一個女人?

  

    “首先,”白羅說,“我得和年輕的麥克昆談一談。他也許能為我們提供有價值的材料。”

  “當然。”鮑克先生說。

  他轉向列車長:“去把麥克昆先生請來。”

  列車長離開了包房。

  列車員回來了,帶來了一包護照和車票。鮑克先生從他那裡接了過來。

  “謝謝你,蜜雪兒。我想,現在你最好還是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去吧。以後我們還將正式向你要證詞。”

  “好的,先生。”

  蜜雪兒轉身離開了包房。

  “見過年輕的麥克昆之後,”白羅說,“大夫先生大概可以和我一起到死者的包房去一趟吧。”

  “當然。”

  “我們結束了這兒的工作以後──”

  右是,就在這時候,列車長領著赫克托‧麥克昆回來了。

  鮑克先生站了起來。

  “我們這擠了一點,”他愉快地說,“坐我的椅子吧,麥克昆先生。白羅先生坐在你的對面──就這樣。”

  他轉向列車長。

  “把餐車裡的人統統清出去,”他說,“把它靜出來給白羅先生用。你在那兒進行會見好嗎,我親愛的?”

  “那該是最適合的了,是的。”白羅表示贊同。

  麥克昆一直站著,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他不大聽得懂講得很快的法語。

  “有什麼事嗎?”他開始費力地用法語說。“為什麼──?”

  白羅做了一個有力的手勢,示意要他在角落裡的椅子上坐下來。他坐下以後,再一次開始說。

  “為什麼──?”接著,他突然停住了,改用自己的語言說,“車上出什麼事了?發生了什麼事吧?”

  他又看看這個人,看看那個人。

  白羅點了點頭。

  “確實如此。出事了。你得為一樁驚人的事做好思想準備。你的主人,雷切特先生死了!”

  麥克昆努起嘴吹一聲口哨。此外,他的眼睛逐漸明亮了一點,他點都沒有流露出震驚和悲傷的跡象。

  “這麼說他們終究把他幹掉了。”他說。

  “你這話確切的意思是什麼,麥克昆先生?”

  麥克昆猶豫著。

  “你設想,”白羅說,“雷切特先生是被殺的嗎?”

  “他能不是嗎?”這一次,麥克昆倒表現出驚奇了。“嗯,是的,”他慢慢地說,“我正是這樣想的。你的意思是說他睡著的時候死去的嗎?嘿,這老頭兒壯實得很哪──壯實的很──”

  他突然停住了,為自己的直言不諱感到不知所措。

  “不,不,”白羅說,“你的設想很對。雷切特先生是被謀殺的。用刀戳的。可是我想要知道,為什麼你這樣肯定,這是謀殺,而恰恰不是──自己死去。”

  麥克昆躊躇著。

  “我必須先弄清楚,”他說,“你到底是什麼人?你是哪裡來的?”

  “我代表國際客車公司。”白羅停頓了一下,接著又補充說,“我是個偵探。我叫赫丘勒‧白羅。”

  如果踴洛是期待這話能起某種效果的話,那他一無所獲。麥克昆聽了之後只是說:

  “哦,是嗎?”說完就等白羅再說下去了。

  “你也許知道這個名字。”

  “哦,是麼,這的確像是有點知道──不過,我一直以為這是個做女子服裝的裁縫哩。”

  白羅厭惡地瞧著他。

  “這不可思議!”他說。

  “什麼不可思議?”

  “沒什麼。讓我們繼續談這眼前的事實吧。我要求你告訴我,麥克昆先生,全部你所知道的有關死者的情況。你同他沒有親戚關係吧?”

  “沒有。我是──曾經是──他的秘書。”

  “你幹這差事多久了?”

  “只有一年多。”

  “請你把全部情況都告訴我。”

  “好的,我只是在一年多以前才遇到雷切特先生的,當時我在波斯──”

  白羅打斷了他的話。

  “你在那做什麼?”

  “我是從紐約去那兒調查一片油田租借地的。我沒有想到你要聽這方面的全部情況。當時,我和我的朋友們的處境相當糟糕。雷切特先生也住在同一個旅館裡。他剛剛和他的秘書發生了口角。他提出讓我擔任這一職務,於是我就接受了。我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到此結束,然而高興的是找到了一個現成的、薪金優厚的工作。”

  “打那以後呢?”

  “我們到處旅行。雷切特先生想看看世界。他為不懂久語而感到不便。說我是他的秘書,還不如說是他的旅行隨員。這是一種愉快的生活。”

  “現在請你談談你的主人的情況,你知道多少就談多少吧。”

  年輕人聳了聳肩。他的臉上掠過一種不知所措的表情。

  “那可不很容易。”

  “他的全名是什麼?”

  “撒母耳‧愛德華‧雷切特。”

  “他是美國公民嗎?”

  “是的。”

  “他是美國什麼地方人?”

  “我不知道。”

  “好吧,把你知道的告訴我吧。”

  “確實的情況是,白羅先生,我什麼都不知道!雷切特先生從來不談自己的情況,也從來不談他在美國的生活。”

  “你認為這是為什麼呢?”

  “我不知道。我想,他也許是為自己的早年生活害羞吧,有些人是那樣的。”

  “在你看來,這個解釋能使人滿意麼?”

  “坦白地說,不能。”

  “他有親屬嗎?”

  “他從來沒有提到過。”

  白羅堅持問下去。

  “你一定作過某種推測吧,麥克昆先生。”

  “噢,是的,我作過。首先,我不相信雷切特是他的真實姓名。我想,他離開了美國,一定是為了逃避某個人或者是某件事情。我認為他是成功的──直到幾個星期前。”

  “後來呢?”

  “他開始收到一些信件──恐嚇信。”

  “你看過到守這些信嗎?”

  “是的。處理他的來往信件是我的職責。第一封信是兩星期前收到的。”

  “這些信全毀掉了嗎?”

  “沒有。我想,我的檔有兩封──而另一封,我知道雷切特在盛怒之下撕掉了。需要我去拿來給你嗎?”

  “要能那樣,那就太好了。”

  麥克昆離開了包房。幾分鐘後,他回來了,放了兩張很髒的信紙在白羅面前。

  第一封信原文如下:“你以為你已騙過我們,僥倖成功了,是嗎?決不可能。我們決心要幹掉你,雷切特,一定要幹掉你!”

  沒有署名。

  白羅除了揚了揚眉毛,未加評論,他撿起第二封信。

  “我們打算用車子綁架殺掉你,雷切特。不用多久了。我們將要幹掉你!幹掉你!當心點!”

  白羅放下信。

  “文體單調!”他說。“筆跡多樣。”

  麥克昆盯著他看。

  “你不能看出,”白羅愉快地說,“這要有專門用於這方面的眼光。這封信不是一個人寫的,麥克昆先生。是兩個人或者更多的人寫的──每一次各寫一個單詞的一個字母。同樣,還可以用印刷體寫。這就使筆跡的鑒定工作困難得多。”

  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雷切特先生曾請求我幫助,這你知道嗎?”

  “請求你?”

  麥克昆驚訝的語氣,十分肯定地告訴了白羅,這個年輕人不知道這件事。他點了點頭。

  “是的,他害怕了。告訴我,在他收到第一封信時,他表現得怎麼樣?”

  麥克昆支支吾吾地說:“這很難說。他──他──笑著把信放到一邊,還是從容不迫的樣子。但是,不知怎麼地”──他稍微哆嗦了一下──“我總覺得,在這從容不迫的後面,隱藏著大量的內心活動。”

  白羅點點頭。接著,他提出了幾個意外的問題。

  “麥克昆先生,你能否老實、確切地告訴我,你認為你的主人怎麼樣?你喜歡他嗎?”

  在回答前,赫克托‧麥克昆停了一會。

  “不,”他終於說。“我不能。”

  “為什麼?”

  “我沒法確切地說。他的舉止通常都是很文雅的。”

  他停了下,接著說,“我給你說實施吧,我不喜歡他,也不信任他。我確信,他是一個殘忍的人,也是一個危險的人物。然而,我必須承認,我沒有足夠的理由來進一步闡明我的看法。”

  “謝謝你,麥克昆先生。我要再問一個問題──你是什麼時候最後看到雷切特先生活著的?”

  “昨天晚上,大約是在,”──他想了一會兒──“我應該說,大約是在十點鐘的時候。我進他的包房去記下幾個他口授的回信提要。”

  “有關什麼問題的?”

  “有關他在波斯買的彩色瓷磚和陶瓷古玩的。交的貨並不是他原來買的。關於這個問題,已經進行了長時間的、惱人的信件交涉了。”

  “那是最後一次看到雷切特先生活著嗎?”

  “是的,我看是這樣。”

  “你是不是知道,雷切先生是什麼時候收到最後一封恐嚇信的?”

  “我們離開君士坦丁堡的那開早上。”

  “我還得問你一個問題,麥克昆先生,你同你的主人的關係好不好?”

  年輕人的眼睛突然閃出光芒。

  “這可是個使得我全身毛骨悚然的問題。用一句現在正暢銷書上的話來說,就是:‘你抓不到我什麼’,雷切特先生和我的關係很好。”

  “麥克昆先生,你大概能把你的全名和你的美國的地址告訴我吧。”

  麥克昆講了他的全名──赫克托‧威拉德‧麥克昆,同時給了一個紐約的位址。

  白羅仰身靠在靠墊上。

  “暫時談到這裡吧,麥克昆先生,”他說。“要是你能把雷切特先生的死暫時保密一段時間,我將十分感激。”

  “他的傭人馬斯特一定會知道的。”

  “他也許已經知道,”白羅乾巴巴地說,“要是那樣的話,就設法要他別說出去。”

  “那應該是不困難的。他是個英國人,他是那種宣佈‘從不和人交往’的人。他看不起美國人,認為其它的民族也統統不行。”

  “謝謝你,麥克昆先生。”

  美國人離開了這個包房。

  “怎麼樣?”鮑克先生問道,“你相信這個美國人的話嗎?”

  “他似乎還老實,也還坦率。並不因為他完全有可能捲入這一案件而裝出對他主人有感情。雷切特先生沒有告訴他,他曾謀求我的幫助而沒有成功,這是真實可信的,但我並認為這真的是一個可疑的情況。我認為,雷切特先生是這樣一種人,他是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說出自己意圖的。”

  “因此你就宣佈至少一個無罪的了。”鮑克先生愉快地說。

  白羅朝他投去責備的目光。

  “嘿,在最後一分鐘之前,我懷疑每一個人,”他說,“同樣,我必須承認,我看不出這個認真、有遠見的麥克昆會失去理智,給受害人十二刀或者十四刀。這和他的心理是不一致的──完全不一致。”

  “不,”鮑克先生若有所思地說,“這是一個懷著狂熱的仇恨,被逼得幾乎發瘋的人的行為──它更多地表明瞭拉丁人的氣質。否則的話,正如我們的朋友列車長所堅持的,那就一定是一個女人了。”

第七章 屍體

  

    在康斯坦丁大夫的陪同下,白羅走向隔壁的車廂,前往被害人住的包房。列車員過來用自己的鑰匙為他們打開了門。

  兩人走到裡面。白羅轉向自己的同伴,問道:“這包房原來就這樣亂麼?”

  “什麼都沒動過。我十分當心,驗屍時,屍體都沒移動過。”

  白羅點點頭。他朝四周打量著。

  他的第一個感覺是冷得厲害。車窗已被推開,而且一直就這麼開著,窗簾也被拉去了。

  “呵呵”,白羅注意到了,嘴裡直哈氣。

  另一個欣賞似的笑了:“當時我不想把它關上。”

  白羅仔細地檢查了視窗。

  “你說的對,”他宣佈說,“沒有人從這條路離開過車廂。可能,打開車窗是想要引人作這樣的推測,但是,要是那樣,這雪已經使兇手的達不到目的了。”

  他仔細地檢查了窗框。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盒子,往窗框上吹上一點份末。“根本沒有指紋,”他說,“這是說窗框被擦過了。是啊,即使有指紋的話也只能告訴我們很少的一點情況。那可能地雷切特先生,他的傭人,或者是列車員的。如今的罪犯是不會犯這類錯誤的了。”

  “既然是這樣,”他高興地接著說,“我們還是把窗關上吧。這兒簡直成了冷藏庫了!”

  他關上窗,然後第一次把注意力轉向躺在鋪位上的一動不動的屍體。

  雷切特仰臥著。他那血跡斑斑的睡就,鈕扣解開,被扔向背後。

  “我得看看傷口的性質,你瞧。”大夫解釋說。

  白羅點點頭。他俯身到屍體的上面好一陣子。最後,帶著稍感痛苦的表情,伸直了身子。

  “這買賣可不輕鬆,”他說,“那傢伙得站在這兒,一刀又一刀地朝他身上戳。到底有多少處傷口?”

  “我認為是十二處。有一、兩處很輕,實際上只是劃破一點皮。另一方面,至少有三處可能是致命的。”

  大夫的語氣中,有什麼引起了白羅的注意。他目光銳利地朝他看看。矮小的希臘人正站在那兒,迷惑解地皺起眉頭,朝屍體凝視著。

  “有什麼東西使你感到奇怪,是嗎?”他有禮貌的問道,“說吧,我的朋友。這兒有什麼弄得你大傷腦筋了吧?”

  “你說得對。”另一個承認。

  “是什麼呀?”

  “你瞧這兩處傷口──這兒,還有這兒,”──他指點著。“它們都很深,每一處都被戳斷了血管──然而──口子都沒有裂開。應該出血而沒有出血。”

  “這意味著什麼呢?”

  “這意味著,戳這幾刀時,人已經死了──死了一些時候了。可是這無疑是荒謬的。”

  “看來是如此,”白羅若有所思地說,“除非我們的兇手估計自己還沒有很好完成任務,再回來徹底的核實一下;可是這顯然是荒謬的!還有別的什麼嗎?”

  “哦,還有一點點。”

  “還有?”

  “你瞧這傷口──在右臂根──靠近右肩。拿我的鋼筆試試。你能不能戳這麼一刀?”

  白羅舉起自己的一隻手。

  “對,”他說,“我懂了。這用右手是非常困難的──幾乎是不可能的。那就得在相反的方向戳。可是,假如這一刀是用左手戳──”

  “正是這樣,白羅先生。這一刀幾乎可以肯定是用左手戳的。”

  “這麼說,我們的兇手是慣用左手的了?不這還很難說,不是嗎?”

  “你說的對,白羅先生。另外一些刀恰恰明顯地像是用的右手。”

  “兩個人,我們又回到兩個人上面來了。”偵探喃喃地說。他突然問道:“電燈原來是開著的嗎?”

  “這就很難說了。你知道,每天早上十點鐘左右,列車員都要關燈。”

  “開關會告訴我的。”白羅說。

  他檢查了頂燈的開關,也檢查了活動的訂頭燈的開關。他把前一盞燈關掉,打開了後一盞燈。

  “好,”他若有所思地說。“現在我們假設這兒有兩個兇手:第一個兇手和第二兇手,就象偉大的莎士比亞所寫的那樣。第一凶手戳了被害者,就關了燈,離開了包房。第二兇手在黑暗中進來,沒有看到他或她的任務已經完成,於是就在死者的屍體上至少戳了兩次。你對此有什麼想法?”

  “動人極了。”矮小的大夫熱情地說。

  對方的眼睛中閃爍著喜悅的光芒。

  “你是這樣想的嗎?我很高興。可我聽起來,這有點像胡說八道。”

  “能在別的解釋嗎?”

  “這正是我在問我自己的。我們這兒是不是有個巧合或者是什麼呢?是不是有什麼其它的自相矛盾的地方?例如,會不會受認定兩個人作案這種觀點的影響?”

  “我認為可以說是的。正如我所說過的那樣,這當中有些刀說明是很軟弱無力的──缺乏力氣,或者是缺乏決心。它們是無力的,一擦而過的幾刀。但是,這兒的一刀──還有這兒一刀──”他再次指點說,“這兩刀可需要很大的力乞。它們把肌肉都給戳穿了。”

  “這幾刀,按你的看法,是男人戳的吧。”

  “非常肯定。”

  “不可能是一個女人戳的嗎?”

  “一年輕力壯的女運動員,也許能戳這兒刀,特別是在她處於強烈感情的支配之下時。

  但是,在我看來,這是不太可能的。”

  白羅沉默了一、兩分鐘。

  對方急切地說:“你能理解我的觀點麼?”

  “完全理解,”白羅說,“事情開始變得一清二楚了!兇手是個力氣很大的男人,她是軟弱無力的,這是個女人,這是個慣用右手的人,而這是個卻是個慣用左手的人──嘿!這完全就是在開玩笑!”

  他突然氣衝衝地說:“那麼這個被害者──在這整個過程中做點什麼呢?他叫喊了嗎?他掙扎了嗎?他自衛了嗎?”

  他伸手到枕頭底下,抽出一支連發手槍,就是雷切特前天給他看過的那支。

  “你瞧,子彈滿滿的。”他說。

  他們朝四周打量了一番。雷切特白天空的衣服掛在牆上的衣鉤上。由盥洗盆蓋架成的小桌子上放著各種東西──浸在一杯水裡的假牙,另外一隻空杯子,一瓶礦泉水,一隻很大的長頸瓶,一隻煙灰缸,裡面有一個雪茄煙的煙蒂和些燒焦的紙片;還有兩根燃過的火柴。

  大夫拿起空杯子嗅了嗅。

  “被害者的沒有反應,這兒有了解釋了。”他從容不迫地說。

  “麻倒的?”

  “是的。”

  白羅點點頭。他撿起兩根火柴,仔細作了檢查。

  “你也找到線索了?”矮個子大夫熱切地問道。

  “這兩根火柴樣子不同,”白羅說,“這一根比那一根扁。你看得出嗎?”

  “這是列車上的那種,”大夫說。“紙殼裝的。”

  白羅在雷切特的一個個衣袋裡摸著。一會兒,掏出了一盒火柴。他拿它們作了仔細比較。

  “比較圓的一根是雷切特先生擦過的。”他說,“讓我們看看他是否還有比較扁的這種。”

  但是,經過進一步搜尋,沒有尋到別的火柴。

  白羅的眼睛朝包房裡四處打量著。他的眼睛閃閃放光,象鳥一般敏銳。使人感到沒有什麼能夠逃過他們的搜查。

  他輕輕地驚叫了一聲,俯身從地板上撿起了一樣東西。

  這是一小方細棉布,很精緻。角落裡繡著一個起首字母──H。

  “一塊女人的手帕,”大夫說,“我們的朋友列車長是對的。有個女人與這個案子在牽連。”

  “而且還十分適合地留下了她的手帕!”白羅說,“完全象書上和電影裡說的一樣──而且對我們來說,事情甚至還要容易,上面還有一個起首字母哩。”

  “我們真走運!”大夫大聲叫了起來。

  “是麼?”白羅說。

  他的語氣中,有點什麼使他感到意外。

  可是沒等他問明,白羅又一次俯身向地板。

  這一次,他手裡拿的是──一根煙斗通條。

  “這大概是雷切特先生的財產吧?”大夫提也說。

  “他的任何一隻衣袋裡都沒有通條,而且也沒有煙絲或者煙絲袋。”

  “那麼這是一條線索了。”

  “是啊!很明顯。而且又丟得很合時宜。不過注意,這是一條男性的線索!不能抱怨這件案子沒有線索了。現在已有了充裕的線索了。順便問一聲,那兇器你是怎麼處置的?”

  “兇器的影子都沒有。兇手一定隨身把它帶走了。”

  “我想知道為什麼。”白羅沉思著。

  “嗨!”大夫正靈巧地在探索死者睡衣的口袋。

  “我把這個給疏忽掉了,”他說,“當時我解天上衣的鈕扣,就徑直把它扔到後面去了。”

  他從胸袋裡掏出一隻金表。錶殼癟進,時針正指在一點一刻上。

  “你瞧!”康斯坦丁熱切地叫了起來,“這給我們指明了作案時間。同我的推測一致。

  我說的是半夜十二點到淩晨兩點之間,大概在一點鐘左右,雖然在這種問題上,很難說得很確切。好了!有了證據啦。一點一刻。這就是作案時間。”

  “是啊,有可能。完全有可能。”

  大夫迷惑不解地朝他瞧著。

  “請你原諒,白羅先生。我可不太明白你的話。”

  “我不明白自己的話,”白羅說,“我會都不明白,而且,正如你所覺察的,這使我也感到苦惱。”

  他歎了一口氣,俯身在小桌子上,仔細檢查燒焦的紙片。他自言自語地咕噥著。

  “現在需要一隻老式的女人帽盒。”

  康斯坦丁大夫一下子不知道怎麼來對待他這句古怪的話才好。然而,白羅沒有時間讓他發問了。他打開通往過道的門,叫喚列車員。

  那人跑步趕到。

  “這節車廂有多少婦女?”

  列車員扳著手指計算。

  “一、二、三……六個,先生。一位美國老太太,一位瑞典太太,年輕的英國小姐,安德列伯爵夫人,還有德雷哥米洛夫公爵夫人和她的女傭人。”

  白羅考慮了一下。

  “她們都有帽盒嗎?”

  “有,先生。”

  “給我去拿來──讓我看看──,瑞典太太和那個女傭人的。我只打算要這兩隻。你可以告訴她們,這是一種海關規則──到底怎麼說,由你考慮吧。”

  “不成問題,先生。現在她們都不在自己的包房裡。”

  “那就快。”

  列車員走了。他回來時,帶來了兩個帽盒。白羅打開女傭人的那只,把它扔到一旁。接著,他又打開了瑞典太太的,是時發出一聲滿意的驚叫。他小心翼翼地拿出帽子,揭開幾隻隆起的圓形金屬網。

  “嗨,這就是我所需要的。大約十五年前,帽盒是做成這樣的。可以用一根帽針把帽子串在這種隆起的金屬網上。”

  說著,他熟練地取下兩隻這樣的東西。然後重以裝好帽盒,吩咐列車員把它們都送還給本人。

  當門再次關上時,他轉向自己的同伴。

  “我親愛的大夫,你瞧我,我並不是一個依賴專門手段的人。這是我所探索的一種心理學,不是指紋或者煙灰。但在這個案子中,我得接受一點科學的幫助。這間房裡滿是線索,但是我能相信這些線索真的如它們所表明的那樣嗎?”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白羅先生。”

  “好吧,我給你舉個例子──你發現了一塊女人的手帕。這是一個女人丟的嗎?可是,也許是一個男人作的案,他心裡想:‘我要幹得讓人看起來像是個女人幹的。我要給我的敵手不必要地戳上幾刀,有幾刀要戳得軟弱夫力,毫夫作用,我還要把這塊手帕扔在人人都能發現的地方。’這是一種可能。還有另一種可能。要是一個女人殺了他,而故意扔下一根煙斗通條,讓人看起來像是個男人幹的呢?那末,我們是不是應該認真地推測一下,這兩個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是毫不相關的呢?還是每人都因粗心掉下他們的身份線索的?是啊,巧合太多了!”

  “可是這帽盒起什麼作用呢?”大夫問道,仍舊迷惑不解。

  “啊,這我來講。正如我所說的,這些線索,這停在一點一刻的表,這手帕,這煙斗通條,它們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這我還沒法說。但是,這兒有一個線索,我相信──雖然我可能又錯了──不是假的。我指的是這根扁平的火柴,大夫先生。我相信,這根火柴是兇手用的,不是雷切特先生用的。它用來燒毀某種會使罪行暴露的的檔。也許是一本筆記本。要是這樣,那本子裡一定有什麼東西,某種錯誤,某種罪行,它可能會給對手留下一個線索。現在我要設法使它復原,以便弄清這東西是什麼。”

  他走出包房,過一會回來了,帶著一隻小酒精爐和一把燙髮鉗。

  “我要用它來燙鬍子。”他指指鉗子說。

  大夫懷著極大地興趣注視著他。他把兩隻隆起的金屬網壓平,接著小心翼翼地設法把燒焦的紙片放到其中的一隻上,又用另一個朝它上面輕輕拍打,然後發鉗把兩隻網罩鉗在一起,放到酒精燈的火苗上。

  “這完全是一個臨時湊合的代用品,”他扭過頭來說,“但願它能符合要求。”

  大夫聚精會神地注視著這些過和。金屬網開始發紅。突然,他看到了一些隱隱約約的字跡。慢慢地自己組成幾個單詞──發光的單詞。這是一塊極小的紙片。只顯出幾個字:

  “……小黛西‧阿姆斯壯。”

  “啊!”白羅發出一聲尖叫。

  “它告訴你什麼嗎?”大夫問道。

  白羅的兩眼閃閃發光。他小心翼翼地放下鉗子。

  “是的,”他說,“我知道死者的真名實姓了。知道他為什麼不得不離開美國了。”

  “他叫什麼?”

  “凱賽梯。”

  “凱賽梯。”康斯坦丁皺起了眉頭。“這使我想起了什麼。好些年以前的事吧。我想不起……這是美國的一個案件,是吧?”

  “是的,”白羅說,“美國的一個案件。”

  白羅就無意就此多說了。他朝四周打量著繼續說:“等會兒我們再詳細談那個吧。現在讓我們先來弄清楚,這兒凡是應該看的,我們是否都已經看了。”

  他迅速、熟練地再一次仔細檢查了死者的衣袋,但沒有找出什麼感舉興趣的東西。他試圖打開和隔壁房間相通的那扇門,可是它在另一面被閂上了。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康斯坦丁大夫說,“要是兇手不是越窗逃的,要是這扇通隔壁的門另一面是閂上的,要是通往過道的門不僅裡面鎖住,而且還搭上了鏈條,那麼兇手是怎麼離開這個包房的呢?”

  “這是當一個捆住手腳的人被關進櫃子──不見時,觀眾說的話。”

  “你的意思是──?”

  “我人意思是,”白羅解釋說,“要是兇手想要我們相信,他是經由視窗逃跑的,他自然就得使人看起來加外兩個出口是不可能的了。象櫃子裡的‘隱身人’一模一樣──這是一種騙局。而揭穿這種騙局,是我們的職責。”

  他把隔壁相通的門在他們這邊給鎖上。

  “萬一,”他說,“那位傑出的哈伯德太太突然心血來潮,想到要收集第一手的罪行材料,寫信去告訴她的女兒。”

  他再次朝四周打量了一下。

  “我想,這兒沒什麼更多的事情要做了。讓我們還是重新上鮑克先生那兒去碰頭吧。”

第八章 阿姆斯壯拐騙案

  

    他們發現鮑克先生正吃完一客煎蛋餅。

  “我考慮到最好還是在餐車裡馬上供應中飯。”他說道,“之後把餐車清出來,白羅先生就可以在那兒詢問旅客了。同時,我還吩咐他們給我們三個送點什麼吃的到這兒來。”

  “好主意。”白羅說。

  另外兩個人還不餓,所以飯很快吃完了,但是一直等到他們呷著咖啡的時候,鮑克先生才提起塞滿他們整個腦子的話題。

  “怎麼樣?”他問道。

  “很好。我已經發現被害者的身份了。我知道他為什麼一定要離開美國。”

  “他是誰?”

  “你還記不記得讀過有關阿姆斯壯家的小女孩文章嗎?他就是殺害小黛西‧阿姆斯壯的那個人──凱賽梯。”

  “現在我想起來了。一樁震驚世界的事件──雖然細節我想不起來了。”

  “阿姆斯壯上校是英國人──一位十字勳章的獲得者。他是半個美國人,因為他的母親是華爾街百萬富翁韋‧克‧范德霍德的女兒。他自己娶了琳達‧阿登的女兒為妻。琳達‧阿登是她那個時代最著名的美國悲劇演員。他們住在美國,有一個孩子──是個女孩──他們寵如掌上明珠。在她三歲那年,她突然被拐騙走了。拐騙者需要一大筆幾乎無法辦到的錢,作為放回她的贖金。我不想拿這件事已後的全部錯綜複雜的細節,來讓你聽得發膩。

  我要講的主要是,在交付了二十萬美元這一大筆贖金後,竟然發現了女孩的屍體,她死去已有兩個多星期了。公眾的義憤達到了爆炸點。接下去還有更糟糕的事。當時,阿姆斯壯夫人正懷著另一個孩子。在受了一刺激之後,她早產了,生下一個死胎兒,自己也死去。而她的悲傷過度的丈夫也開槍自殺了。”

  “我的天呀!多慘啊。我現有想起來了。”鮑成先生說,“要是我沒有記錯的話,還死了一個吧?”

  “是的──還有一個法國的或者是瑞士的保姆。員警當局認為她瞭解某些罪行情況。他們不俱她的歇斯底里的否認。最後,在絕望之餘,這個可憐的姑娘跳窗自殺了。事後證實,在這一罪行中,她沒有任何同謀關係,完全是無辜的。”

  “這我想起來就不舒服。”鮑克先生說。

  “大約六個月以後,這個凱賽梯,作為拐騙兒童集團的頭子被逮捕了。他們過去一直使用這樣的手段:一旦員警當局似乎有可能發現他們的蹤跡,他們就弄死拐來的孩子,埋掉屍體,然後繼續敲詐盡可能多的錢,直到案發。”

  “好吧,我來給你講清楚這件事,我的朋友。凱賽梯就是此人!可是依靠他積起來的大量錢財,以及通過各種人的秘密疏通,利用法律上的某些不嚴密,他竟被宣判無罪。儘管如此,他還是有可能被公眾私刑處死,公眾是決不會善良到讓他輕易漏網的。現在,我信為發生的事情很清楚。他改姓換名,並且離開了美國。打那以後,他就成了一位悠閒自在的紳士,在國外旅行,靠他的利息收入生活。”

  “啊!真是一頭野獸!”鮑克先生的語氣中充滿了內心的憎惡,“他死了我並不惋惜──一點也不!”

  “我同意你的意見。”

  “不過,他不應該被殺在東方快車上。有別的地方嘛。”

  白羅笑了笑。他理解鮑克先生在這樁事情上的偏心。

  “我們現在必須講給自己提出的問題是,”他說,“這樁謀殺案,是凱賽梯過去也賣過的某個敵對集團幹的呢,還是私下的復仇行動?”

  人說明了在燒焦的紙片上發現幾個字的情況。

  “如果我的假設是對的話,那麼信是兇手燒毀的。為什麼?因為它提到過‘阿姆斯壯’這幾個字,這是解開這個謎的一條線索。”

  “阿姆斯壯家還有人活著嗎?”

  “這很遺憾,我不知道。我想,我記得當時讀到過,阿姆斯壯夫人還有一個妹妹。”

  白羅繼續講述自己和康斯坦丁大夫共同調查的結果。在提到那只損壞了的表時,殘克先生頓時喜形於色。

  “這似乎十分準確地告訴了我們作案時間。”

  “是呀,”白羅說,“這是很方便的。”

  在他的語氣中,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東西,弄得另外兩個人都迷惑不解地朝他看著。

  “你說你在一點缺二十分時,親自聽到雷切特和列車員說話?”

  白羅剛說了發生的情況。

  “是呀,”鮑克先生說道,“這至少證明,凱賽梯──或者是雷切特,我還是繼續這樣叫他──在一點缺二十分的時候,一定還活著。”

  “準確地說,是一點缺二十三分。”

  “正式地說,那就是十二點三十七分,雷切特先生是活著的。這至少是一個事實。”

  白羅沒有回答。他坐在那兒若有所思地朝前面看著。

  響起敲門聲,餐車侍者起了進來。

  “現在餐車已經空了,先生。”他說。

  “我們上那去吧。”鮑克先生說著站了起來。

  “我可以跟你去嗎?”康斯坦丁問道。

  “當然可以,我親愛的大夫。除非白羅先生有意見?”

  “一點沒有。一點沒有。”

  “你先請,先生,”“不,你先請,”他們互相稍微客氣了一下後,就離開了這個房間。

第二部

第一章 列車員

  

    餐車內準備工作已經就緒。

  白羅和鮑克先生並排坐在桌子的一邊,大夫則坐在側面。

  白羅面前攤著伊斯坦布爾──加來車廂的平面圖。上面用紅筆標出每位旅客的姓名。

  ┌──┬─┬─┬─┬─┬─┬─┬─┬─┬─┬─┬─┬─┬──┐───┘├4│6│8│10│││││││││└───——餐車←├/┤/│/│/│1│2│3│12│13│14│15│16│→雅典-巴黎───┐│5│7│9│11│││││││││┌─┬─── └───┬─┬─┬─┬─┬─┬─┬─┬─┬─┬─┬─┬──┬┘ ∧ ∧ 馬福麥 施奧德波雷 哈伯 安公 阿哈 列 斯斯克 密爾貝洛切 伯爵 德爵 巴特 車 特卡昆 特遜漢特 德夫 烈夫 思曼 員 曼拉 小太小 太人 伯人 諾裡 姐太姐 太 爵 特 上 校護照和車票疊在一旁。此外,桌子上還擺著紙張、墨水、鋼筆和鉛筆。

  “好極啦,”白羅說,“事不宜遲,我們的偵訊法庭這就開庭。我看,我們先得聽取列車員的證詞。此人的情況你們也許有所瞭解。他為人如何?他說的話是不是句句可靠?”

  “我敢保證,此人完全可靠。皮埃爾‧蜜雪兒受公司雇用已十四年。他是法國人。家住加來附近。他為人非常正派,老老實實。也許,頭腦不那麼靈。”

  白羅會意地點了點頭。

  “好吧,”他說,“見見他。”

  皮埃爾‧蜜雪兒的自信心雖說有所恢復,但還是十分緊張的樣子。

  “希望先生千萬不要認為這是我的失職。”他焦急地說,眼光從白羅轉到鮑克先生身上。“發生這樣的事,太可怕了。希望先生好歹不要把我也牽扯到這樁事中去吧。”

  白羅對他安慰一番,勸他不必擔驚受怕。接著便盤問起來。首先,問了問蜜雪兒的姓名、住址、服務年限以及在這條線路已幹了多久。雖說這些事他早已知道,但諸如此類例行公事般的提問到使列車員的心情平靜下來。

  “現在,”白羅接著說,“我們來談談昨晚的事。雷切特先生是什麼時候上床的?”

  “差不多吃了晚飯,他就上床了,先生。事實上車帶未離開貝爾格勒,他就睡了。吃飯時他吩咐我把床好,我照他的話做了。”

  “後來有人去過他的房間沒在?”

  “他的傭人去過,先生。還有那位年輕的美國先生,就是他的秘書也去過。”

  “還有誰?”

  “沒了,先生。我想,沒別的人了。”

  “很好。那麼,你這是最後一次見他或聽到他說話了?”

  “不,先生。你沒忘吧,十二點四十分左右,他還按過鈴呢,──就是車停後不久那工夫。”

  “到底出了什麼事呢?”

  “我敲了敲門,他只是大聲說,是他弄錯了。”

  “說的是英語,還是法語?”

  “法語。”

  “怎麼個說法?”

  “沒什麼事。我搞錯了。”

  “一點不錯。”白羅說,“我聽到的也是這麼一句。那麼,後來你就走了?”

  “是的,先生。”

  “你是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不,先生。那會兒以一處鈴響了,我先是上那兒去。”

  “蜜雪兒,現在問你一個重要的問題──一點一刻你在哪兒?”

  “我嗎,先生?我坐在車廂盡頭我那小椅子上──面對著過道。”

  “你能肯定嗎?”

  “沒錯。至──少──”

  “當真?”

  “我去過後一節車廂,雅典來的車廂,在那兒我跟一位同事聊過天。我們說到這場雪什麼的。那是一點釧過後不久的事,準確的時間說不上。”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記起來了。聽到喚我的鈴響,便回來了,先生。我還跟你說過。是一位美國太太,她按了好幾次鈴了。”

  “我記得,”白羅說,“後來呢?”

  “後來嗎,先生?後來聽到你的鈴聲,上你那兒去了。我給你端去一些礦泉水。後來,過了約摸半個小時,給另一位客人鋪床──就是那位年輕的美國先生,雷切特先生的秘書。”

  “在你給億鋪床的時候,只麥克昆先生一個人在房裡?”

  “十五號的英國上校跟他在一塊。他們坐著聊天。”

  “上校離開麥克昆先生以後,幹了些什麼事呢?”

  “他回自己的房間裡去了。”

  “十五號──是不是跟你的座位很近的那一間?”

  “對了,先生。過道盡頭倒數第二個包房。”

  “他的床早鋪好了?”

  “是的,先生。他吃飯那會兒,我就給他鋪好了。”

  “這都是什麼時候的事?”

  “準確的時間我可說不上,先生。肯定在兩點鐘以前。”

  “後來呢?”

  “後來,先生我就一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直到天亮。”

  “你再也沒去過雅典的車廂?”

  “沒有,先生。”

  “也許你睡著了?”

  “我想,我不會睡著的。先生,火車一停下來我會從瞌睡中醒過來的。”

  “你有沒有見過哪一位旅客在過道走動?”

  他考慮了一下。

  “我想,有這麼一位太太上過道盡頭的盥洗室去過。”

  “哪一位?”

  “不知道,先生。遠遠的,下在過道的另一頭。況且,又是背對著我。身上空一件鮮紅的睡衣,上面還繡著龍呢。”

  白羅點點頭。

  “後來呢?”

  “沒什麼,先生。天亮前什麼事也沒發生。”

  “你能肯定嗎?”

  “哦,先生,請原諒,你自己開過門,往外面張望了一會。”

  “朋友,過就對了。”白羅說,“我只想知道你有沒有把這件事給忘了。順便告訴你,我像是被什麼沉重的東西撞在我門上的聲音驚醒的。你可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

  他盯著白羅看了一眼。

  “不會有什麼事,先生,我敢說,不會有事的。”

  “那委可能是我做惡夢了。”白羅說這話說的有點玄。

  “要不,”鮑克先生說,“那聲音是隔壁房裡傳來的。”

  白羅對他的暗示不加理會,也許,在列車員面前他不想這樣做。

  “我們來談談另一個問題吧。”他說,“假設昨晚有個殺人犯上了火車,能不能完全肯定,他作了案,但沒能逃離火車呢?”

  皮埃爾‧蜜雪兒搖了搖頭。

  “那麼,他能躲在車上的什麼地方呢?”

  “車廂都仔細搜查過了。”鮑克先生說,“別動這種念頭吧,我的朋友。”

  “再說,”蜜雪兒道,“誰要跑到臥車來,別想逃過我的眼睛。”

  “上一站火車停的是什麼地方?”

  “文科夫戚。”

  “什麼時間?”

  “原定十一點五十八分離站,天氣不好,晚點了二十分鐘。”

  “會不會有人從普通車廂跑過來呢?”

  “不會的,先生。晚飯一過,普通車廂與臥車之間的門便鎖上了。”

  “你在文科夫戚下過車沒有?”

  “下過,先生。跟往常一樣,下到了月臺上,我就站在車廂門口的踏板邊,其他列車員都是這個樣兒。”

  “前面的那扇門有沒有鎖上?靠近餐車的那扇?”

  “總是打裡面把門閂上的。”

  “這回可沒閂上。”

  列車員的臉上露出驚奇的樣子,後來又恢復了平靜。

  “准是哪位旅客開了門出去看雪景了。”

  “也許如此。”白羅說。

  他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在桌子上“篤篤”地輕輕敲了一兩分鐘。

  “先生不怪罪我?”列車員膽怯地問。

  白羅和藹地朝他笑笑。

  “你算是碰到了晦氣鬼了,朋友。”他說,“啊!我又想起了一個問題。你說在你敲雷切特先生的門時,另一處又響起了鈴聲。確實,我也聽到。可是,那是誰按的鈴?”

  “是公爵夫人,她要我把她的女傭人喚來。”

  “你去了?”

  “是的,先生。”

  白羅若在所思地看了看面前的圖。然後低下頭。

  “這會就談這些吧。”他說。

  “謝謝,先生。”

  他站起身來,看了鮑克先生一眼。

  “別難過了,”鮑克先生好意勸他說,“我看不出你有什麼失職的地方。”

  皮埃爾‧蜜雪兒滿意地離開了餐車。

第二章 秘書

  

    白羅沉思了片刻。

  “我想,”他終於開了腔。“根據已知的材料,最好還是跟麥克昆先生再深入地談談。”

  年輕的美國人很快就來了。

  “哦,”他說,“有什麼進展嗎?”

  “不太壞。上次跟你談話以來,我們瞭解到一些情況──知道雷切特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

  赫克托‧麥克昆很感興趣地把身子湊過去。

  “是嗎?”他說。

  “正象你所懷疑的那樣,雷切特不過是化名,他就是凱賽梯,那個大名鼎鼎的專拐兒童的角色──包括轟動一時的小黛西‧阿姆斯壯拐騙案。”

  麥克昆的臉上頓時露出極度驚訝的表情,不久以變得陰沉起來。

  “這個該死地壞蛋!”他大聲說道。

  “麥克昆先生,你對此竟一無所知?”

  “是的,先生。”年輕的美國人斷然回答,“要是我知道,寧願砍掉右手,也不會去當他的秘書。”

  “麥克昆先生,你對這事的反應挺強烈,是嗎?”

  “這有我個人的原因。我的交親是地方檢察官,經手過這宗案子,白羅先生。我跟阿姆斯壯太太不止見過一次面──她是個挺漂亮的女人。這麼一位有身份的人死得好慘呀。”

  他的臉色又陰沉起來,“這原是雷切特,或者說凱賽梯應得的報應。落得這麼一個下場才稱我的心哩。這種人不配活在世上。”

  “看來,你好象很想自己親手去幹這種好事羅?”

  “我會幹的,我──”他停了一會,自知失言,臉刷地紅了起來。

  “麥克昆先生,要是你對自己的主人的死表現得過分悲傷,我反而要懷疑起你來了。”

  “我想,我是不會幹這種事的,哪怕是為了救自己的命,我也不幹。”麥克昆說得很堅決。

  接著他又補充道:

  “要是你不嫌我過於好奇的話,請告訴我,你們是怎樣弄清這事的?我是說凱賽梯的身份是如何弄清的?”

  “根據他房間裡找到的一斑信的碎片。”

  “但是,可以肯定,我是說那老頭兒是相當粗心的,是嗎?”

  “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嘛。”白羅說。

  這年輕人對白羅的回答似乎感到迷惑不解。他盯著白羅看,仿佛竭力想猜出這話的含義。

  “當前我的任務是,”白羅說,“弄清楚車上每個人的活動。用不著生氣,無非是例行公事,你理解嗎?”

  “那自然。就這樣幹下去。辦得到的話,我會讓你弄清我自己的為人的。”

  “似乎沒有必要再來問你的包房的號碼了,”白羅笑著說,“因為我們還同住過一夜呢。那是二等車,六號鋪和七號鋪。我走了後,你一個人用著,是不是?”

  “對極了。”

  “麥克昆先生,現在我倒想請你回憶一下昨晚離開餐車後,你做了些什麼呢?”

  “那挺簡單:我回到房裡,看了一會兒書。車到貝爾格勒,我到月臺上去過,因為天太冷,又因到車上來了。跟司壁的一位年輕的英國小姐談了一會話,後來又跟那個英國人,阿巴思諾特上校聊天。事實上,我們談話的時候,你正從我們身邊經過。後來我到雷切特先生的包房去。這我已經跟你說過,我記了一些他要我寫人的信件的提要,跟他道了晚安就離開了。當時阿巴思諾特上校還站在過道上,我的床鋪早已收拾好了,所以我便提議,還是跟我去。我要了些飲料,兩人便坐下來喝起來了。我們議論世界政治、印度政府、我們財政上的困境,以及華爾街的危機等等。通常,我跟英國人總是話不投機──他們一個個都是些轉不過彎的人──可是這位倒討人喜歡。”

  “你可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離開你的?”

  “挺遲啦,我想,該有兩點了吧。”

  “你們有沒有發現列車停了?”

  “是的。開始我們還挺奇怪哩。朝窗外一看,雪積得挺厚,不過沒想到會那麼嚴重。”

  “阿巴思諾特上校跟你道了晚安後,還發生過什麼事?”

  “他逕自回房去了。我把列車員喚來,讓他替我鋪床。”

  “他鋪床時,你在哪兒?”

  “站在外面過道上抽煙。”

  “後來呢?”

  “後來我就上了床,一直睡到天亮。”

  “夜裡你離開過火車嗎?”

  “阿巴思諾特上校跟我打算下到──那是個什麼車站來著?──文科夫戚,下去呆一會兒。可是次序得要命,──暴風雪一個勁地刮著,我們掉轉頭就回來了。”

  “你們是從那扇門下的車?”

  “離我的包房最近的那扇。”

  “餐車隔壁的那扇?”

  “是的。”

  “可記得當時門是不是閂著的?”

  麥克昆想了一會。

  “可不是,我記得似乎是閂的。至少在根棒什麼的橫插在把手上。你是指這個嗎?”

  “不錯。回來的時候,你有沒有把棒給插回去?”

  “倒是沒有。我想,沒有。我比他後上,想不起來我曾經插過棒。”

  他突然又補充了一句:

  “這事很重要嗎?”

  “也許如此,先生。我想作這麼一個假設,你與阿巴思諾特上校坐著談話的時候,你們的包房朝過道的門是開的吧?”

  麥克昆點點頭。

  “可以的話,想請你告訴我,從火車離開文科夫戚以後直到你們分手回房睡覺的這段時間裡,是不是有人經過過道?”

  麥克昆皺了皺眉頭。

  “我想,有一次列車員走過。”他說,“從餐車那邊來的。還有一次,有個女人經過過道從另一個方向來的,向餐車那去。”

  “哪個女人?”

  “說不上。事實上,沒留意。你是知道的,我跟阿巴思諾特上校辯論得正熱烈,偶然看到一個空鮮紅絲料衣服的人從門口過去。我沒看,反正也不會看清這個人的臉的。你是知道的,我的房間正對著餐車的一頭,所以這個女人沿著過道向餐車走去,勢必是背朝著我的。”

  白羅點點頭。

  “我想,她是去盥洗室吧?”

  “我想,是這樣。”

  “她回來時你看見了?”

  “沒有。既然你提起這事,我才這麼說。雖然我沒見過她回來,可是她總得要回來的呀。”

  “還有一個問題,麥克昆先生,你是用煙斗的吧?”

  “不,我不用煙斗。”

  白羅停了一會。

  “我看,暫且就談這些吧。我想現在就見見雷切特先生的傭人。順便問一句,你跟他出外旅行時都是坐頭等車嗎?”

  “他坐二等車,我常坐頭等車──這要看雷切特先生隔壁房間裡有沒有空。他把大部分的行李存放在我的房裡,這樣,喚我或找東西就方便多了。這次頭等車鋪位全賣了,只有他一個人預購到一張。”

  “這我知道,謝謝你,麥克昆先生。”

第三章 男傭人

  

    美國人走後,緊跟著進來的是一個臉色蒼白、面無表情的英國人。早在頭天,白羅就注意到他了。他畢恭畢敬地站著。白羅示意他坐下。

  “據我所知,你是雷切特先生的傭人吧?”

  “是的,先生。”

  “叫什麼名字?”

  “愛德華‧亨利‧馬斯特曼。”

  “幾歲了?”

  “三十九。”

  “家庭地址?”

  “克拉肯威爾,弗裡大街二十一號。”

  “你的主人被人殺害了,你可聽到這消息?”

  “聽到了,這實在太意外了。”

  “能不能告訴我們,你是後一次見到雷切特先生是什麼時候?”

  傭人想了一會。

  “先生,很可能是昨晚九點以後,興許還遲些。”

  “你說,當時你在做什麼?”

  “跟往常一樣,我到雷切特先生那兒,侍候他。”

  “你的確切職責是什麼?”

  “把他的衣服折好,或者掛起來,先生。把他的假牙入入水中,再看看睡覺前他還需要些什麼?”

  “他的舉動是不是跟往常一樣?”

  傭人想了一會。

  “可不是嗎,先生。我想,他當時心挺煩呢。”

  “怎麼個煩法?”

  “他在念一封信。他問是不是我拿到他的房裡去。自然羅,我跟他說,我沒幹過這種事。可他還是把我罵了一通,盡找我的碴兒。”

  “這不反常嗎?”

  “不,先生。他是個愛發脾氣的人──我說過,要是什麼使他煩,他就是那個模樣。”

  “你的主人服過安眠藥嗎?”

  康斯坦丁大夫把身子稍稍往前湊了湊。

  “先生,坐火車外出旅行時,他總愛吃些安眠藥。他說,要不就睡不著覺。”

  “你可知道,他習慣服什麼樣的安眠藥?”

  “先生,真的,我可說不上。瓶子裡並沒有藥名,只寫上‘安眠藥,睡前服’幾個字。”

  “昨晚他服過?”

  “喝過,先生。我把藥水倒進杯裡,放在鏡臺上,好讓他喝。”

  “你親眼看見他喝的?”

  “沒有,先生。”

  “後來呢?”

  “我問他還有什麼事沒有?問雷切特先生第二天早上我什麼時候過去,他說,不按鈴就不必來。”

  “過去都是這樣嗎?”

  “是的,先生。常常這樣。他要起床,常常按鈴把列車員喚去,再打發他來叫我。”

  “他是愛早起呢,還是起得晚?”

  “先生,這要看他的高興了。有時候他起來吃早飯,有時候一直睡到吃中飯。”

  “如此說來,整個上午沒人叫你,你也就不以為怪了?”

  “是的,先生。”

  “你的主人有仇敵,你可知道?”

  “知道的,先生。”

  他的話毫無感情。

  “你是怎麼知道的?”

  “親耳聽見他和麥克昆先生認識論過幾封信,先生。”

  “馬斯特曼,你喜歡自己的主人嗎?”

  馬斯特曼聽了,臉色變得比平常還要冷漠。

  “說不上喜歡,先生。他人倒還慷慨。”

  “你並不喜歡他,是嗎?”

  “倒不如說我對美國人就是沒有什麼好感。”

  “你去過美國嗎?”

  “沒有,先生。”

  “你有沒有讀到過有並阿姆斯壯拐騙案的報導?”

  他的兩頰泛起微微的紅暈。

  “說實在的,我還記得,先生。一個小女孩,是嗎?一樁叫人震驚的案子。”

  “你可知道,你的主人,雷切特先生就是這起案件的兇犯?”

  “不,先生,我實在不知道。”這個傭人的聲調裡第一次流露出真正的興奮和感情。

  “這可是千真萬確的事。現在,我們來談談你昨晚的活動。你要知道,這不過是例行公事。離開主人後,你幹了些什麼?”

  “先生,我去跟麥克昆先生說,主人要他去。後來我就回自己的房間裡,讀書了。”

  “你的包房是──?”

  “二等車最末的那間,先生,挨著餐車。”

  白羅看了看圖。

  “這我知道──你睡的是上鋪還是下鋪?”

  “下鋪,先生。”

  “就是說四號鋪?”

  “是的,先生。”

  “有人跟你一起住嗎?”

  “有的,先生,是個高個子的義大利人。”

  “他說英語?”

  “是的,先生。他會說那麼一種英語。”他的話裡流露出非難的味兒。“我知道,他在美國──芝加哥──呆過。”

  “你常跟他聊天嗎?”

  “不,先生,我寧願讀點書。”

  白羅微微一笑。他可以想像得出那是一種什麼場面──一個高個子、愛嘮叨的義大利人,碰一個比紳士還要紳士的冷冰冰的先生。

  “請問,你在讀什麼書?”他問。

  “先生,眼下我在讀《愛的俘虜》,作者是阿拉貝拉‧理查森夫人。”

  “挺好的一本書?”

  “先生,我挺喜歡。”

  “我們接著談吧。你回到包房,然後就讀《愛的俘虜》一下到──什麼時候?”

  “十點半左右,先生。那個義大利人想睡了,列車員便來鋪床。”

  “於是你也上床睡了。”

  “我上了床,先生,可並沒有睡。”

  “為什麼呢?”

  “牙痛,先生。”

  “哦,那可是挺痛的呢。”

  “痛極了,先生。”

  “你可曾想法治治?”

  “我抹了點丁香油,先生,便不那會痛了,不過還是睡不著。索性打開床頭燈,又看起書來──不過是分分心而已。”

  “那麼你壓根兒就沒睡著?”

  “是的,先生。大清早四點鐘光景我打了一個盹。”

  “你的同伴呢?”

  “那個義大利人?啊,他直打呼嚕。”

  “夜裡他不曾離開過包房?”

  “沒有,先生。”

  “你呢?”

  “沒有,先生。”

  “夜裡你聽見過什麼聲響沒有?”

  “我想,沒有,先生。我是說沒聽見什麼異常的。火車停著,四周可靜呢。”

  白羅沉默了片刻,接著說:

  “我想,還是有點兒小問題要問。你對這一悲劇一無所知?”

  “我想是這樣。先生。這很抱歉。”

  “據你所知,你的主人跟麥克昆先生有沒有發生過爭執?或者他們之間有沒有仇?”

  “哦,先生,不會的。麥克昆先生可個討人喜歡的先生。”

  “在跟雷切特先生之前,你在什麼地方做過事?”

  “跟亨利‧湯姆林森爵士,先生,格羅斯維諾廣場。”

  “你為什麼要離開他?”

  “他要去東非去,先生,再也用著我了。不過,我相信,他會為我證明的,先生。我跟他多年了。”

  “那麼,你跟雷切特先生有多久了?”

  “只有十個多月,先生。”

  “謝謝你,馬斯特曼。順便問一句,你右是抽煙鬥的?”

  “不,先生,我只抽捲煙──挺蹩腳的,先生。”

  “謝謝你,就這樣吧。”

  白羅向他點點頭,示意他可以起了。

  傭人遲疑了一會。

  “先生,請原諒,我還有幾句話要說。那位美國老太太眼下激動得不得了。她說,誰是兇手她一清二楚。她激動得厲害呢,先生。”

  “如此說來,”白羅笑了笑,“下面我們最好還是找她來。”

  “先生,要不要我去通知她?好一會兒,她一個勁地要求找個負責的。列車員在設法安慰她。”

  “朋友,喚她吧。”白羅說,“聽聽她要說些什麼。”

第四章 美國老太太

  

    哈伯德太太上氣不接下氣地走進餐車,激動鍀連話也說不出。

  “快跟我說,這兒誰負責?我有極要緊的話要說,真的,極要緊的話。可是,我只想跟負責的人說。你這位先生要是──”

  她那遊移不定的目光輪番在三個人中間轉來轉去。白羅把身子向前湊了湊。

  “太太,跟我說吧。”彵說,“不過,先請坐下來。”

  哈伯德太太在彵的對面嘣地一聲重重地坐了下來。

  “我要跟你說的就是這麼一回事。昨晚車上發生一宗人命案,凶恰恰就在我的房裡呆過。”

  她把說鍀一字一頓,富有戲劇效果。

  “真的嗎?太太?”

  “當然真的,錯不了!我才不瞎說哩。我這就把事情一五一十說給你聽。我上床就睡著了。突然,醒了過來──四周黑古隆冬的──我明白過來了,原來房裡來了個男人。嚇鍀我不敢吱聲。要是你明白那是怎麼一回事才好哩。我就這麼躺著,心裡直嘀咕:‘老天爺,這下我可沒命了。’要說有什麼感覺,那可說不表。想到的淨是些討人厭的火車和書本上讀到過的種種殺人搶劫什麼的。心想:‘管它呢,反正彵拿不走我的金銀珠寶。’知道嗎,我早藏在襪子裡塞在枕頭下了──睡起來自然不很舒服,有點兒高低不平。要是你明白我的億思才好呢。重要的不在這兒。我說到哪兒了?”

  “太太,你說有個男人在你的房裡。”

  “正是,我閉著眼,就這麼躺著。尋思該怎麼辦。心想:‘謝天謝地,幸好我的女兒不知道我在受苦受難。’後來,在知怎麼一來,我靈機一動,悄悄地摸到了鈴兒,一按,想讓列車員來。我一個勁地按鈴,按吖按,可是沒半點響動。我敢說,我的心眼看著就要不跳了。‘老天爺,’我心想,‘很可能是彵把車上的人全宰了。’車停著沒開,四周靜鍀叫人發毛。可是我還是一個勁地按鈴。後來總算聽到腳步聲朝過道這頭來,有人敲我的門,我這才松了口氣。‘進來!’我驚叫起來,同時把燈亮,睜眼一看,信不信由你,那兒連個人影也沒有。”

  說到這裡,イ以乎還不是哈伯德太太這場矣的尾聲,倒正是高xdx潮哩。

  “太太,後來呢?”

  “於是,我就把這怪事跟來人說了。彵硬是不信,說,很可能是我在做夢。我讓彵朝鋪位底下瞧瞧,彵說,床底下窄鍀很,怎麼也躲不鍀人的。再清楚也不過了那人定是溜走了。反正房裡來過人,就這麼一回事。可是最讓人受不了的,就數那個列車員,彵左勸右說,百般哄我,簡直叫人發瘋。可我不是人愛瞎想的人,先生。──請問先生大名?”

  “白羅,太太。這位是鮑克先生,公司的董事。這位是康斯坦丁大夫。”

  哈伯熏太太對彵們三人咕嚕了一句。

  “我相信,碰到諸位很開心。”她說這幾句話,顯鍀心不在焉。然後又專心一億地繼續她的獨白了:

  “我倒不想把自己裝作聰明絕頂,我心裡明白,就是隔壁的那個男人──那個給人殺了的可憐的男人。我讓列車員瞧瞧兩個房間的那扇公用的門。那門明擺著沒閂上,我一眼就瞧見了。於是我讓彵當著我的面當場把門閂上。彵走後,我從床上起來,拿來一隻提箱頂著,使鍀更加穩當。”

  “哈伯德太太,那是什麼時候?”

  “可是,就實在的,我可說不上。當時我的心亂成一團麻,壓根兒沒留神。”

  “那麼你現在的億見呢?”

  “我敢說,那是明白不過的事。我房裡的那個男人就是殺人凶,難道還有別人?”

  “你的億思那人又回到隔壁的房間去了?”

  “彵到哪裡去,我怎麼知道?當時我的眼睛緊閉著呢。”

  “彵一定是溜出門跑到過道裡去了。”

  “那我可說不上。你是知道的,我的眼睛緊閉著呢。”

  哈伯德太太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老天爺,我可是嚇壞了!要是我的女兒知道──”

  “太太,你可認為,你聽到的就是有人在隔壁房裡──被害人的房裡,走動的聲響嗎?”

  “不,我可不這麼想,先生。──你的大名?──白羅。白羅先生,千真萬確,彵就是到我房裡來過。再說,我還有證據哩。”

  她鍀億洋洋地拎來一隻提包,往裡掏了起來。

  她先後掏出兩塊乾淨的大帕,一副骨架眼鏡,一瓶阿司匹林,一包芒硝,一瓶裝在電木管裡的綠色發亮的薄荷油,一串鑰匙,一把剪刀,一本美國快匯支票,一張極普通的小孩快照,幾封信,五串仿造的東方念珠,此外還有一隻金屬小玩億兒──一顆鈕扣。

  “你見過這種鈕扣嗎?這可不是我的鈕扣,也不是我的什麼衣服上掉下的。是今天早上我起床時撿到的。”

  她把鈕扣放到桌子上。鮑克先生湊過身子,檢查了一下。

  “這是列車員制服上的鈕扣。”

  “對此可以有一種很合理的解釋。”白羅說。

  彵把身子很有禮貌地轉向美國老太太。

  “太太,這顆鈕扣可能是從列車員制服上掉下來的。不是彵查看你的包房時掉的,就是昨晚為你鋪床時掉的。”

  “我簡直弄不明白,你們這些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イ以乎除了跟人作對,再也不幹別的。聽我說,昨晚臨睡前,我有看一本雜誌。關燈前我把雜誌放在小箱子上,小箱子就在靠視窗的地板上,你們注億到了嗎?”

  彵們都對她說,注億到了。

  “那就對了。列車員在門邊瞧了瞧我的床下,然後起進來閂上與隔壁相通的那扇門,可是彵沒挨近過那扇窗。今天早上我就在雜誌上面發現這顆鈕扣。我倒要知道,你們把它叫做什麼來著?”

  “太太,我們稱之為罪證。”白羅說。

  這位太太對彵的回答イ以乎感到滿億。

  “要是你們不相信我,那簡直會使人發瘋的。”她嚷道。

  “你提供了最有趣,最有價值的證據。”白羅安慰地說,“現在我能不能問幾個問題?”

  “請吧,非常歡迎。”

  “既然你那麼怕這個雷切特,怎麼事先不把那扇兩個房間相通的門閂上呢,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是閂上的。”哈伯德太太當即反駁。

  “唔,是閂上的?”

  “事實上,我問過那個瑞典女人──一個討人喜歡的女人──門是不是閂上,她說閂上的。”

  “你自己為什麼不親自去看看呢?”

  “因為我已經上了床,我的提包也掛在門把上。”

  “你是什麼時候問那太太的?”

  “讓我想想。大約十時半或者車十五分她來問我有沒有阿司匹林,我告訴她放藥的地方。她從我的提包裡把藥拿去了。”

  “你自己在床上?”

  “是的。”

  她忽然笶了起來。

  “多可憐的人──那時她心慌億亂,瞧,她錯開了隔壁房間的門呢。”

  “雷切特先生的房門?”

  “是阿,你是知道的,道道門都是關著,在火車上走是多不容易的事。她錯開了彵的門。她對這事很懊惱。彵倒笶了。看來,我可以想像鍀出,彵說了些很難聽的話。可憐的人兒,她慌極了。‘阿,搞錯了,’她說,‘挺難為情的,彵不是個好人。’她說彵說她:‘你太老了。’”

  康斯坦丁大夫吃吃地笶了起來。哈伯德太太馬上盯了彵一眼。

  “彵不是個好東西,”好說,“對一位太太說出這樣的話來。這種事是不該取笶的。”

  康斯坦丁大夫急忙道歉。

  “這以後,你可聽見雷切特先生房裡有什麼聲響?”白羅問。

  “嗯──很難說。”

  “太太,這話是什麼億思?”

  “是這樣──”她停了一下。“彵在鼾。”

  “哦,彵在鼾,是嗎?”

  “響極了。前天晚上鬧鍀我一刻也不安寧。”

  “自那個男人在你房裡嚇了你以後,再也沒聽見彵過鼾?”

  “白羅先生,那怎麼可能呢?彵不是死了嗎?”

  “唔,唔,這倒是真的。”白羅說。彵顯鍀有點糊塗的樣子。

  “哈伯德太太,你可記鍀阿姆斯壯拐騙案?”彵問道。

  “記鍀,當然記鍀。這個壞蛋竟然還給彵漏了網!阿,我真想親宰了彵!”

  “彵可逃不了啦,彵死了。昨天晚上死的。”

  “你的億思是──?”哈伯德太太激動鍀從椅子上欠起身子。

  “然而,是的。我就是這個億思。雷切特就是這個人。”

  “好阿,想想看,這該多好。我非寫信告訴我的女兒不可。昨天晚上我不是跟你說過,這人有一副可惡的面孔?瞧,我說對了。我的女兒老是說,只要媽媽一猜,你儘管押上全部的錢,准保會贏。”

  “你跟阿姆思斯特朗一家認識嗎,哈伯德太太?”

  “不認識。彵們家進進出出的盡是有身份的人家。不過我聽過,阿姆思斯特朗太太是個討人喜歡的女人,她的丈夫很敬重她。”

  “哈伯德太太,你幫了我們的大忙──說真的很大的忙。也許,你樂億把自己的全名告訴我吧?”

  “自然可以。卡洛琳·瑪莎·哈伯德。”

  “能不能寫下你的地址?”

  哈伯德太太一面說,一面寫。

  “我簡直不敢相信,凱賽梯就在這節車廂上。白羅先生。我對這個人可是有所預感的,是嗎?”

  “是的,太太,果真如此。順便問一句,你右有鮮紅色的絲睡衣?”

  “老天爺,問鍀多奇怪!怎麼會有呢!我身邊有兩件睡衣──一件是粉紅色的法蘭絨的,坐般時穿起來挺舒服。還有一件是我女兒送給我的禮物──紫色的,絲的,在家裡時穿。可是你問我的睡衣為的是什麼?”

  “是這麼一回事,太太。有一個穿鮮紅睡衣的,昨天晚上到過你的包房或雷切特先生的包房。正如你剛才所說的那樣,那時全部房門都關著,這樣就很難弄明白究竟是哪個包房。”

  “可是沒什麼穿紅睡衣的人到過我的包房。”

  “那必然是到雷切特先生的包房去了。”

  哈伯德太太撅起嘴,惡狠狠地說:“那我可不感到億外。”

  白羅把身子湊過去。

  “這麼說來,你聽到了隔壁房裡有女人的聲音?”

  “白羅先生,我真弄不明白,你怎麼會有這樣的猜想。我真不明白。不過──嗯──事實上,我是聽見的。”

  “可是剛才我問你可聽到隔壁有什麼聲響,你說只聽到雷切特先生的鼾聲。”

  “一點也不假。有段時間彵在鼾,另外的時間嘛──”說著,哈伯德太太的臉飛紅起來。“這事可是叫人難出口。”

  “你是什麼時候聽到女人的聲音?”

  “我說不上。我只醒過來一會兒,便聽到一個女人在說話。她在那兒,這是明擺著的事。我心裡直嘀咕:‘彵原來是這麼一種人,我才不奇怪哩。’接著我又睡著了。我相信要是你不刨根尋底的話,我是不會把這種事告訴你們三位陌生的先生的。”

  “這是在那個男人嚇了你之前還是在之後發生的?”

  “你可說對了!要是彵死了,彵就不會跟女人說話了,是不是?”

  “請原諒,太太,你認為我是個傻瓜吧。”

  “我推想,即使象你這樣的人,有時不免也有糊塗的時候。我就是沒想到這個惡棍就是凱賽梯。我的女兒會怎麼說──”

  白羅俐落地幫助這位好心腸的太太收拾好提包裡的東西。最後說:

  “你的帕掉了,太太。”

  哈伯德太太看了一眼彵遞過來的一方小小的細棉布帕。

  “這不是我的,白羅先生。我自己的在這兒哪。”

  “請原諒。看到上面有個‘H’便當作是你的了。”

  “這事全稀奇古怪。可是果真不是我的。我的帕上繡著C·M·H三個字母,而且都是些很合用的普普通通的大路貨──不是高檔的巴黎來的稀罕玩億兒。這麼精細的帕誰配鍀上使?”

  三個人誰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哈伯德太太好不鍀億,飄然去了。

第五章 瑞典太太

  

    鮑克先生手裡拿著哈伯德太太留下的鈕扣。

  “這麼一隻鈕扣,實在叫人摸不透。是不是說,皮埃爾‧蜜雪兒也捲進這一案子?”他說。他停了一會,看看白羅沒有回答,便接著說:“朋友,你的意見呢?”

  “這顆鈕扣說明:存在幾種可能。”白羅沉思道。“在討論現有的證據之前,我們先找瑞典太太談談。”

  他把面前的一疊護照清理一番。

  “啊,在這兒哪!格萊達‧奧爾遜,四十九歲。”

  鮑克先生派餐車侍者去。不久,一位淡黃卷髮,溫柔的、生著一張長長的羊一般臉孔的女人被領了進來。她透過近視眼鏡匆匆地看了白羅一眼。她的神情相當安詳。

  顯然,她法語能聽也能說。可以用法語進行這次交談了。白羅向她提了幾個問題──答案他心中有數:她的姓名,年齡和住址。接著問她的職業。

  據她說,她是伊斯坦布爾附近座教會學校的總管,受過專門的護士訓練。

  “太太,昨晚發生的案件你該知道了吧?”

  “自然羅。太可怕了。那位美國太太跟我說過,殺人犯確實在她的房裡呆過。”

  “太太,聽說,最後著見被害者活著的是你,是嗎?”

  “不知道,也許是這樣。我錯開了他的門,把人羞死了。這可是鬧了個天大的誤會。”

  “你真的見到他?”

  “是的,他在讀書。我慌忙道歉,便退出來了。”

  “他跟你說過話嗎?”

  她那細嫩的臉頰頓時泛起了紅暈。

  “他笑了一下,說了幾句話,我──我沒聽清。”

  “後來你做了些什麼事,太太?”白羅問,機智地把話鋒一轉。

  “我上美國人哈伯德太太的房裡去了。向她要幾片阿司匹林。她給了我。”

  “她可曾問過你,她的包房與雷切特先生包房相通的那道門是不是閂上的?”

  “問過。”

  “是這樣嗎?”

  “是的。”

  “後來呢?”

  “後來我回到自己房裡,服了阿司匹林就上床了。”

  “那是什麼時候?”

  “上床的時候是十一點差五分,我給表上發條前看過時間。”

  “你很快就睡著了?”

  “沒有,頭痛減輕了些,可還是過了好一陣子才睡著。”

  “你上床前火車就停了嗎?”

  “我想,不是的。我以為,在我睡眼朦朧的時候,車在一個什麼車站停了一會兒。”

  “大概是文科夫戚吧?這是你的包房,太太?”他指著圖問她。

  “不錯,是這兒。”

  “你睡的是上鋪還是下鋪?”

  “十五號,下鋪。”

  “有人跟你在同一包房嗎?”

  “有的,一位年輕的英國小姐。人長得又好,待人又好。她從巴格達來。”

  “車離開文科夫戚後,她可離開包房?”

  “沒有,肯定沒離開過。”

  “你既然睡著,憑什麼理由肯定她沒離開過呢?”

  “我睡得不熟。一有響動,容易驚醒過來。可以肯定,只要她從上鋪下來,我非醒過來不可。”

  “你自己可離開過包房?”

  “今天早晨之前沒離開過。”

  “你可有一件鮮紅的睡衣,太太?”

  “沒有。我的睡衣是雅茄呢的,穿著起來挺舒適。”

  “跟你在一起的那位──德貝漢小姐呢?她的睡衣是什麼顏色的?”

  “淡紫色。就是東方出售的那種。”

  白羅點點頭,然後友好地問:“你為什麼作這次旅行?是度假?”

  “是的,我回家度假。不過,我先得去洛桑我妹妹那兒住一兩星期。”

  “你是一位好心腸的太太。請你把你妹妹的姓名和住址給我們寫下來,也許,不會見怪吧?”

  “非常高興。”

  她拿起遞給她的紙筆,根據要求,把妹妹的姓名和住址一一寫了下來。

  “太太,你在美國呆過?”

  “沒有。有一次,差點兒就要去了,是陪一位手腳不便的太太去的。臨去前,計畫變了,還是沒去成。我非常懊惱。美國人都是好人,他們花了許多錢辦學校、開醫院。他們都講究實際。”

  “你可記得阿姆斯壯拐騙案?”

  “那是怎麼一回事?”

  白羅作了一番解釋。

  格萊達‧奧爾遜聽了很氣憤,激動得她那淡黃的卷髮也顫動起來。

  “世上竟有這樣的壞蛋!簡直不能使人相信。這個小女孩的母親多可憐!誰都會為她難受的。”

  她心腸的瑞典女人走了。她那善良的面孔漲得通紅,直傷心得淚水在她的眼眶裡打轉。

  白羅忙著一張紙上寫起來。

  “朋友,你在寫什麼?”鮑克先生問。

  “我親愛的,我這個人辦事就愛個乾淨俐落,有條不紊。我在列案件進展時間表。”

  寫完,他遞給鮑克先生。

  9:15火車開出貝爾格勒。

  約9:40男傭人給雷切特備好安眠藥後走了。

  約10:00麥克昆離開雷切特。

  約10:40格萊達‧奧爾遜最後一個看見雷切特活著。

  注意:他醒著,在看書。

  0:10火車從文科夫戚開出(晚點)。

  0:30火車撞入雪堆。 0:37雷切特的鈴響,列車員應聲而去,雷切特用法語說:“沒什麼事,我搞錯了。”

  約1:17哈伯德太太發現房裡有人,按鈴喚列車員。

  鮑克先生點頭稱許。

  “寫得挺清楚。”他說。

  “上面沒有使你感到疑惑不解的地方?”

  “沒有。一清二楚,明明白白。案子發生在一點十五分,那是最清楚不過的了。表就是證明,跟哈伯德太太的話也相符。依我的想法,我來推測一下兇手的特徵。朋友,聽我說。

  他必定是那個高個子的義大利人。他從美國──芝加哥──來。別忘了,義大利人就愛用刀子,他給人捅了不止一刀,而是好幾刀。”

  “說得有理。”

  “毫無疑問,這便是謎底。顯然,他和這個雷切特先生在這件拐騙案中是一夥的。凱賽梯就是個義大利人的名字。後來,雷切特不知怎麼來,出賣了他,於是這個義大利人跟蹤追跡。開始給他寫了恐嚇信,最後用這種殘忍手段為自己報了他。這事簡單明瞭極了。”

  白羅懷疑地搖了搖頭。

  “怕是沒那麼簡單吧。”他咕噥道。

  “我是深信不疑的。”鮑克先生說著,越來越對自己的推論陶醉不已。

  “那麼患牙痛的男傭人不是發誓說,義大利人從示離開過自己的包房,這又作何解釋?”

  “確實很難解釋得通。”

  白羅眨了眨眼睛。

  “可不是,這事真有點蹊蹺。雷切特的傭人竟然牙痛過,這一事實對推論很不利,對我們義大利朋友倒幫了很大的忙。”

  “今後自有分曉。”鮑克先生信心十足地說。

  白羅搖了搖頭。

  “不,事情複雜著哩!”他嘟噥了一句。

第六章 俄國公爵夫人

  

    “我們再來聽聽皮埃爾‧蜜雪兒對這顆鈕扣要說些什麼。”白羅說。

  列車員又一次被傳了進來。他詢問似地打量著他們。

  鮑克先生清了清嗓子。

  “蜜雪兒,”他說,“這裡有一顆鈕扣,是你制服上的,在美國老太太房裡撿到的。你對這有什麼要說的嗎?”

  列車員的手機械地摸了摸身上的制服。

  “先生,我可沒掉鈕扣,”他說,“是不是搞錯了。”

  “這倒怪了。”

  “先生,我以為這沒什麼奇怪的。”

  他顯得很驚訝,但完全看不出有罪的樣子。

  鮑克先生意味深長地說:

  “從發現這顆鈕扣的現場來看,顯然,這是昨晚哈伯德太太按鈴喚他去的那人身上掉下來的。”

  “可是,先生,那裡並沒有人呀。必定是老太太臆想出來的。”

  “蜜雪兒,她並沒有瞎說,謀害雷切特的兇手就是經過這條路的──而且還掉下了這顆鈕扣。”

  鮑克先生的話的含義一經點明,皮埃爾‧蜜雪兒頓時極度不安起來。

  “這不是事實,先生,這不是事實。”他嚷了起來。

  “你這是指倥我有罪。我有罪嗎?我是清白的,絕對清白的。我幹嗎要殺一個素不相識的先生?”

  “哈伯德太太按鈴的時候,你在哪兒?”

  “我已經說過,先生,在另一節車廂裡,跟我的同事聊天。”

  “我們會找他的。”

  “去吧,先生,求你找他問問。”

  另一節車廂的列車員被喚了進來。他一口證實皮埃爾‧蜜雪兒的話。還補充道當時布加勒斯特車廂上的列車員也在那兒。全心全意三個人議論這場雪所引起的後果。他們就這麼聊了十分種,蜜雪兒聽到鈴聲。他開了兩切車廂之間的那扇門,他們也清楚地聽到鈴聲,蜜雪兒當即飛快跑回去了。

  “先生,瞧,我是無罪的。”蜜雪兒焦急地嚷道。

  “鈕扣是從列車員制服上掉下的──你有什麼可說的?”

  “說不上,先生。對我來說這事也太稀奇了,反正我身上的鈕扣一顆也沒缺。”

  其他兩列車員也聲稱沒掉,從來沒去過哈伯德太太的包房。

  “冷靜點,蜜雪兒。”鮑克先生說。“仔細想想,聽到哈伯德太太的鈴聲跑去時的情況。在過道裡碰到過什麼人沒有?”

  “沒有,先生。”

  “有沒有人朝相反方向跑過去呢?”

  “也沒有,先生。”

  “這就怪了。”鮑克先生說。

  “沒那麼怪吧。”白羅說。“只是時間問題。哈伯德太太醒過來發現房間裡有個男人,她一動不動,閉著眼睛,躺了一兩分鐘。也許就在這個時候,這個人溜進了過道,然後她才按鈴。可是列車員沒有立刻就去。鈴按了三、四次才聽到。我敢說,這當中有的是時間──”

  “為什麼呢?為什麼,我親愛的?別忘了,火車四周都是雪堆。”

  “這一神秘的兇手有兩條路可以選擇,”白羅慢吞吞地說,“他可以退到盥洗室,也可以躲到某個包房。”

  “所有的包房都住了人。”

  “說對了。”

  “你的意思是,他回到了自己的包房?”

  白羅點點頭。

  “有理,有理。”鮑克先生低聲說。“在列車員不在的十分鐘裡,兇手從自己的房裡出來,進入雷切特的房裡,然後殺了他,從裡面鎖上門。並搭好鏈條,穿過哈伯德太太包房逃出來。在列車員剛要進來的時候,他已安全地回到了自己的包房裡了。”

  白羅咕噥道:“朋友,事情不那麼簡單,我們的大夫就可以作證。”

  鮑克先生作了個手摯,暗示三個列車員可以走了。

  “還有八位旅客得見見。”白羅說,“五位是頭等車的──德雷哥米洛夫公爵夫人,安德列伯爵夫婦,阿巴思諾特上校以及哈特曼先生;三位二第車的──德貝漢小姐,安東尼奧‧福斯卡拉裡和女傭人──弗羅琳‧施密特。”

  “先見誰──義大利人?”

  “瞧你老惦記著這個義大利人!摘果子還是從樹梢上開始吧。也許公爵夫人樂意抽點時間和咱們談談。蜜雪兒,請她來。”

  “是,先生。”列車員轉身就走。

  “告訴她,我們可以在她房裡談,要是她覺得這兒來不便的話。”鮑克先生隨後對他補充道。

  但是,德雷哥米洛夫公爵夫人倒樂意過來。她走了進來,微微把頭一偏,就在白羅的對面坐了下來。

  她那瘦小的、癩蛤蟆般的臉孔比過去更黃了。難看極了。此活,象只癩蛤蟆,一對眼睛寶石似的發著光,又黑又神氣活現,顯示了她那潛在的堅強意志和一眼就可感覺得到的智力。

  她聲音深沉,非常清晰,但稍有點刺耳。

  鮑克先生說著動聽的話,表示歉意,但被她打斷了。

  “先生們,用不著這些客套。我是個明白人。既然發生了謀殺案,你們自然要找旅客談談,我樂意盡力幫忙。”

  “夫人,你可真是個好心腸的人。”白羅說。

  “哪裡話,這是我應盡的責任。請問你們想要瞭解些什麼?”

  “夫人,請教你的教名和位址,也許你不反對寫下來吧?”

  白羅遞過去紙和鉛筆。可是公爵夫人推到一邊。

  “你自己寫吧。”她說。“反正一樣──娜塔莉婭‧德哥米洛夫。巴黎。克萊勃大街十七號。”

  “夫人,你是不是從君士坦丁堡回家的?”

  “是的,我在奧地利使館呆過,我的女傭人跟著我。”

  “費心,能否將你晚飯後的,也就是整個晚上的活動告訴我們呢?”

  “非常願意。我在餐車裡就吩咐列車員為我鋪床,吃完飯就立刻上床了。十一點前,我在看書,此後關了燈就睡了。但是,由於風濕痛,我一直睡不著。一點差一刻,我按鈴反女傭人喚來。她給按摩了一會兒,然後讀書給我聽,後來我睡著了她才離去。確切的時間就不清,多半是一點半,也許更晚些。”

  “火車停了嗎?”

  “停了。”

  “當時你沒聽見異常的聲響吧,夫人?”

  “沒有。”

  “你的女傭人叫什麼名字?”

  “希爾德加德‧施密特。”

  “她跟了你很久了吧?”

  “十五年了。”

  “你認為她忠誠可靠嗎?”

  “絕對可靠。她是從我那死去的丈夫的德國領地帶來的。”

  “我想,你去過美國吧,夫人?”

  話題突然一轉,老太太的眉毛蹙了起來。

  “多次啦。”

  “你可認褒阿姆斯壯一家──可悲的一家?”

  “你是指我的朋友吧,先生。”

  “如此說來,你與陛綠斯特朗上校很熟了,是吧?”

  “他這個人我有點熟;他的太太索妮婭‧阿姆斯壯是我的教女。她的母親,琳達‧阿登是個演員,與我交情很深。琳達‧阿登是個大天才,舉世聞名的悲劇演員,麥克貝西女士和瑪格達都及不上她。我不只是她的藝術崇拜者,還是她的摯友呢。”

  “她已經去世了吧?”

  “不,不,她還活著,不過已深居簡出。她的身體已經不行了,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沙發上。”

  “我想,她有兩個女兒吧?”

  “是的,是的,小女兒比阿綠斯特朗太太年輕多了。”

  “她還活著?”

  “那自然。”

  “在哪兒?”

  老太太敏銳地看了他一眼。

  “我倒要請教一下,你為什麼要向我提這些問題──跟眼前的案子──車上的謀殺案有什麼相干?”

  “夫人,關係可深哩。車上被殺害的那個人就是拐騙阿姆斯特太太女兒的主要兇手。”

  “啊!”

  德雷哥米洛夫公爵夫人直直的眉毛蹙得更緊,身子稍稍挺了挺。

  “依我看,這起謀殺案幹得叫人拍手稱快呢!不過,請原諒,我的觀點過於偏激了。”

  “夫人,這是很自然的。現在讓我們回過頭來談談你未回答的問題。琳達‧阿登的小女兒,阿姆斯壯太太的妹妹,現在在哪兒?”

  “實在不知道,先生。我跟年輕的一輩早就沒有往來了。我相信,數年前與一位英國紳士結了婚,到英國去了。遺憾的是,至今想不起他的姓名。”

  她停了一會,接著說:“先生,還有什麼要問我的嗎?”

  “夫人,還有一件事。純粹是個人瑣事。請問你睡衣的顏色?”

  她略略揚了揚眉毛。

  “猜想起來,你提這類問題必定是事出有因的。我的睡衣是藍緞的。”

  “夫人,不想再來打擾你了。十分感謝你對我們的問題回答得如此乾淨俐落。”

  她那戴滿沉甸甸的手飾的手稍稍做了個姿勢。

  隨後她站起來,大家也跟著站起來。但她收住腳步,沒有走。

  “先生,請原諒。”她說。“請教先生大名?你這人好面熟。”

  “夫人,我叫赫丘勒‧白羅──有什麼吩咐?”

  她沉默片刻,接著說:“赫丘勒‧白羅,”她說,“啊,想起來了,這是命中註定。”

  她走了。身子挺得很直,但步履有點艱難。

  “是位貴婦人。”鮑克先生說,“朋友,你覺得她怎麼樣?”

  赫丘勒‧白羅只是搖搖頭。

  “我正在捉摸,”他說,“她說‘命中註定’,這是什麼意思?”

第七章 伯爵夫婦

  

    接著要傳見的是伯爵夫婦。可是,來的只有伯爵一人。正眼望去,他無疑是個英俊的人物。身高至少有六英尺,寬寬的肩膀,柔軟的身腰。英國式花呢上裝裁剪得十分合身。要是不看他那長長的小鬍子以及顴骨線條的某些特徵,當真以為他是個道地的英國人哩。

  “我說,先生,”他說,“我能為你們做些什麼呢?”

  “是這麼一回事,先生。”白羅說,“鑒於發生這麼一起案子,我想向所有的旅客問些問題。”

  “好極了,好極了。”伯爵輕快地說,“我很瞭解你們的處境。遺憾的是,我和我的妻子怕不可能對你們有多大的幫助。我們睡著了,對情況一無所知。”

  “先生,你對死者可有印象?”

  “據我所知,他是個高大的美國人,長著一張非常討厭的臉。吃飯時他總愛坐在那張桌子上。”

  白羅點點頭,示意他知道是那張雷切特和麥克昆常坐的桌子。

  “是的,是的,先生,你說得對極了。我想問,你可知道他的姓名?”

  “要是你想知道他的姓名,”他說,“護照上肯定有的。”

  “護照上寫的是雷切特,”白羅說,“可是,先生,那不是真名,他就是凱賽梯,那個轟動美國的拐騙案的兇犯。”

  他邊說,邊仔細地觀察伯爵。可是伯爵對這消息竟無動於衷,只是眼睛略睜大些。

  “哦,”他說,“這下可真像大白了,美國可真是個奇特的國家。”

  “伯爵閣下,也許你去過美國吧?”

  “我在華盛頓呆過一年。”

  “也許你認識阿姆斯壯一家?”

  “阿姆斯壯──阿姆斯壯──很難叫人想得起是那一個──碰到的實在是太多了。”

  他聳聳肩,微微一笑。

  “先生,至於這起案件,”他說,“我還有什麼可為你效勞的?”

  “伯爵閣下,你是什麼時候上床安歇的?”

  白羅偷偷地瞟了平面圖一眼。安德列伯爵夫婦住在彼此相通的12號和13號包房。

  “早在餐車裡時,我們就讓人鋪好了一個包房的鋪,回來後我們就在另一個包房坐了一會──”

  “哪一間?”

  “十三號。我們玩了一會牌。十一時左右,我的妻子去睡了。列車員為我鋪好床,我也睡了。直到天亮前,我都睡得很熟。”

  “你可注意到火車停了?”

  “到了早晨我們才知道。”

  “你的太太呢?”

  伯爵微微一笑。

  “外出坐車旅行時,我的妻子常服安眠藥。她和往常一樣,服了點台俄那。”

  他不再作聲。

  “很遺憾,我幫不了你們忙。”

  白羅把紙筆遞給他。

  “多謝閣下,這是例行公事。能不能寫下你的姓名和地址?”

  伯爵字寫得很慢,一筆一劃十分仔細。

  “為你們我只能這麼個寫法。”他輕快地說。“不熟悉這種文字的人,對我國莊園名稱的拼法可不容易辨認。”

  他把紙還給白羅,便直起身來。

  “我的妻子完全沒有必要到這裡來。”他說,“她知道的不會比我多。”

  白羅的眼睛微微一亮。

  “那自然,那自然。”他說,“不過,我想,無論如何得與伯爵夫人稍微談一下。”

  “肯定沒有這個必要。”他說得很堅決。

  白羅溫和地向他眨眨眼。

  “只不過是例行公事。”他說,“可是,你也瞭解,這對案件的處理卻很有必要。”

  “隨你的便吧。”

  他勉強作了讓步,隨便地行了個外國禮,走出餐車。

  白羅伸手拿過來一份護照,上面記載著伯爵的姓名及其他一些項目。他一頁一頁翻閱下去。瞭解到陪伴他的是他的妻,教名:愛琳娜‧瑪麗亞;娘家姓戈爾登伯格;年齡:二十。

  不知哪位粗心的辦事員什麼時候把一滴油蹟弄在上面。

  “這是份外文護照。”鮑克先生說。“留神,朋友,免得惹事生非。這種人跟謀殺案是沾不上邊的。”

  “放心好了,我的老朋友,我辦事精細著呢。例行公事,僅此而已。”

  一見安德列伯爵夫人進來,他就把話刹住了。她怯生生的,煞是動人。

  “諸位先生,你們想見我?”

  “伯爵夫人閣下,例行公事而已。”白羅殷勤地站了起來,拽著對面的座位,對她彎了彎腰。“只是問問昨晚你有沒有聽到或看到什麼動靜。這對弄清案件可能有所幫助。”

  “先生,什麼也沒有,我睡著了。”

  “比如說,有沒有聽到隔壁包房什麼騷亂聲?那邊住著美國太太神經緊張過一陣子,還按鈴喚列車員。”

  “先生,我什麼也沒聽到。你是知道的,我服過安眠藥。”

  “啊!我明白過來了。看來我們不必再耽擱你了。”可是,等她迅速地立身,又說:

  “稍等片刻──還有點小小的事。你的娘家姓、年齡等這上面沒錯吧?”

  “很正確,先生。”

  “也許你能在這個要點摘錄上簽個字?”

  她簽得很快,一手漂亮的斜體字:

  愛琳娜‧安德列。

  “夫人,你可曾陪你的丈夫去過美國?”

  “不,先生,”她笑了,臉上飛起淡淡的紅暈。“那時我們還沒結婚呢。我們結婚才一年。”

  “明白了,多謝,夫人。順便問一問,你的丈夫抽煙嗎?”

  她剛起身要走,盯了白羅一眼。

  “抽的。”

  “抽煙鬥?”

  “紙煙或才雪茄。”

  “唔,多謝。”

  她沒有立刻就走,眼睛好奇地打量著他。好一雙迷人的眼睛!烏黑烏黑的杏眼,長而黑的睫毛,配在白皙的臉上。鮮紅的嘴唇,微微啟開,純粹是異國人的打扮。她身上異國情調很濃,人也長得很美。

  “為什麼要問我這種事?”

  “夫人,”白羅把手輕輕一攤,“我們幹偵探這行的,什麼事都要問問。比如說,能不能告訴我你睡衣的顏色?”

  她看了他一眼,笑開了。

  “米色雪心綢的。這也很重要?”

  “是的,夫人,很重要。”

  她好奇地問:“那麼,你當真是個偵探?”

  “聽候你的吩咐,夫人。”

  “我還以為車不過南斯拉夫不會有偵探,只有到了義大利才來呢。”

  “我不是南斯拉夫的偵探,夫人,我是全球人。”

  “你是屬於國聯的吧?”

  “我屬於全世界,夫人。”白羅戲劇性地說,“我的工作主要在倫敦。你會英語嗎?”

  他用英語補充了一句。

  “是的,會點兒。”

  她的音調很美。

  白羅再次鞠了個躬。

  “夫人,不再打擾你了。你瞧,事情並不那麼可怕。”

  她微微一笑,偏了一下頭告辭了。

  “她是個漂亮的女人。”鮑克先生贊許地說。

  他歎了一口氣。

  “結果,進展不大。”

  “不,”白羅說,“這一對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聽到。”

  “現在該找那個義大利人談談,可以嗎?”

  她一會白羅沒有回答。他在研究匈牙利人外交護照上的油蹟呢。

第八章 阿巴思諾特上校

  

    白羅微微一驚,抬起頭來,目光正與焦急的鮑克先生相遇,便滑稽地眨了眨眼。

  “啊,親愛的朋友,”他說,“瞧,我果真成了所謂的勢利眼了!頭等車的人那原是我們首先要會見的呀。下一個我們就會會那位英俊的阿巴思諾特上校吧。”

  一旦發現這位上校的法語實在不行,白羅就用英語與他交談。問過姓名、年齡、家庭住址以及確切的軍銜。白羅接著問他:“你這是從印度回家休假──我們稱之謂軍休──的吧?”

  阿巴思諾特上校對這幫外國佬的怎麼稱呼之類並不感興趣,他用道地的英國式的簡短回答答覆:

  “是。”

  “可是,你不坐郵般回家?”

  “是的。”

  “為什麼?”

  “出於我個人的原因,才選擇陸路。”

  “這就是,”他的神情好象是在說,“給你的回答,你們這群多管閒事的小猢猻。”

  “直接從印度來的?”

  上校又冷冷地回答:“為了遊覽迦勒底人的發祥地,在那兒逗留了一夜,在巴格達跟A‧O‧C一起住了三天,他碰巧是我的一位老朋友。”

  “在巴格達逗留了三夜。據我所知,那位年輕的英國姑娘,德貝漢小姐也是從巴格達來,也許你們是在那裡相遇的吧?”

  “不,不是。我首次遇見她是從基爾庫克到納希本的火車上。”

  白羅把身子向前一探,此刻他變得更加諄諄善誘,而且稍微帶了點不必要的外國味兒。

  “先生,我想提醒你,你和德貝漢小姐是車上僅有的兩位英國人。我以為有必要問問你們彼此的看法。”

  “太無聊了。”阿巴思諾特上校冷冷地答道。

  “可不能這麼說。你要知道,這一謀殺案很可能出自女人之手。被害者被刺了至少十二刀。哪怕是列車長也會毫不猶豫地說:‘是女人幹的’。那麼,我的首要任務是什麼呢?對那些坐伊斯坦布爾──加來車廂的全部女旅客都得聊幾句──美國人稱之謂‘看望一下’──但是要判斷英國女人是委難的。她們都很含蓄,所以我指望你,先生,能以公正為重。這位德貝漢小姐是個什麼樣的人?對她你知道些什麼?”

  “德貝漢小姐,”上校有點激動,“是位女士。”

  “啊!”白羅顯得很滿意,“如此說來,你認為,她跟這案件並無牽連了。”

  “這種看法荒謬之極,”阿巴思諾特上校說,“那個男人跟她素不相識──她從未見過他。”

  “是她告訴你的嗎?”

  “是的。他那模樣立刻就使她討厭。要是你認為這是出自女人之手(依我看,毫無根據,純屬猜想),我敢斷定,德貝漢小姐不可能被牽址進去。”

  “對這種事你太溫情了。”白羅笑著說。

  阿巴思諾特上校冷冷地盯了他一眼。

  “我一點兒也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說。

  他這一眼似乎使白羅感到狼狽。他低下頭翻弄著面前的資料。

  “只是隨便說說。”他說。“我們還是實際點,回頭談談案子的事。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一案件發生在昨晚一點一刻。詢問車上的旅客,他或她當時在做什麼,這是必不可少的一種程式。”

  “那是自然。據我記憶,一點一刻我正和那年輕的美國人──被害者的秘書在聊天。”

  “唔!是在你的房裡,還是他的房裡?”

  “他的房裡。”

  “那年輕的美國人名叫麥克昆吧?”

  “是的。”

  “他是你的朋友還是什麼人?”

  “不,在這以前我從未見過他。昨天我們偶然相識,隨便聊天,彼此很投機。通常我是不喜歡美國人的──挺討厭這班人。”

  白羅想起麥克昆對英國人地責難,不禁笑了。

  “──可是,我挺喜歡這位年輕人。他對印度的情況的看法傻透了;這些美國人真要不得──他們容易動感情,都是空想家。可他對我所說的事倒感興趣。對那個國家我有近三十年的經驗,他跟我談的有關美國的經濟狀況我倒也感興趣。後來我們泛泛地議論世界政治什麼的,一看表已經是二點差一刻了,我大吃一驚。”

  “這就是你們結束談話的時間了?”

  “是的。”

  “後來你做什麼去了?”

  “回到自己的房裡,熄燈睡了。”

  “你的床早鋪好了?”

  “是的。”

  “你是在──讓我看看──十五號包房遠離餐車一頭的第二個包房,是嗎?”

  “是的。”

  “你回包房的時候,列車員在哪兒?”

  “坐在盡頭的一張小桌邊。事實上我一回到包房,麥克昆就喚他去了。”

  “他為什麼喚他去?”

  “我想是讓他鋪床。床還沒鋪呢。”

  “阿巴思諾特上校,請你仔細想想,在你跟麥克昆先生談話的時候,外面過道上可有人走動?”

  “多著呢,我想。我可沒留意。”

  “啊!不過我的意思是──我指的是你們談話最後一個半小時。你在文科夫戚下過車,是嗎?”

  “是的,但時間很短。暴風雪還在刮,冷得要命。寧可回去受悶的好,雖然我往往認為這種列車免不了悶熱得叫人受不了。”

  鮑克先生歎了一口氣。

  “要做到從滿意,可真難呀。”他說,“英國人總喜歡什麼都要打開來──別人呢,跑過來一樣一樣地關好。實在難。”

  無論是白羅還是阿巴思諾特上校都沒留意他在說什麼。

  “先生,回想一下,”白羅鼓勵他,“外面很冷,你只好回到車子上,你又坐下來抽煙──也許是支紙煙,也許是煙斗──”

  “我用煙斗,麥克昆先生抽紙煙。”

  “火車又開了。你抽你的煙斗,你們議論歐洲局勢──還在世界局勢──已經很遲了,大多數人都睡了。想想吧,有人從門口經過嗎?”

  阿巴思諾特上校皺起眉頭苦苦地想著。

  “很難說,”他說,“我已經跟你說過,我沒留意。”

  “不過,作為一個軍人,你有觀察事物的訓練,因此無意間就可發現些什麼。”

  上校又想了一會,但搖了搖頭。

  “說不上,除了列車員,真記不起還有誰走過。且慢,想起來了,還有一個女人。”

  “你見了?年輕的還是上了年紀的?”

  “沒見到人。沒朝那邊看。只聽得一陣嗦嗦和一種香水味兒。”

  “香水味兒?香嗎?”

  “可不是,果子味。懂得我的意思嗎?我指的是一百碼開外就可以聞到。不過要知道,”上校急急忙忙接著說,“這很可能是昨晚早些時候的事。正如剛才你說過的那樣,這不過是無意間留意到的一樁事兒。可以這麼說吧,昨晚有時我暗想,‘女人──香水味──味兒挺濃──’可是,除了上面一些話,那是什麼時間我不能肯定。但──是的,必然是離開文科夫戚以後的事。”

  “有什麼根據?”

  “我想起來了──當時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是這麼一回事──我正議論史達林五年計劃遭到慘敗已成定局,我知道是這個話題──女人──我想到了俄國女人的處境來。這個話題我們一直議論到談話結束。”

  “你能不能說得更確切點?”

  “說不上,也許在最後的半個小時。”

  “火車停了以後?”

  對方點點頭。

  “不錯,我完全可以肯定。”

  “這個,暫且不談。阿巴思諾特上校,你去過美國嗎?”

  “從來沒去過,也不想去。”

  “你可認識一位元阿姆斯壯上校?”

  “阿姆斯壯──阿姆斯壯──我認識二、三個這種姓的人。有個湯米‧阿姆斯壯,六十師的──你指的是他?還有一位奧爾比‧阿姆斯壯,他在索姆被人殺害了。”

  “我指的這個阿姆斯壯上校,他曾娶了一個美國人為妻,他的獨生被人拐去殺害了。”

  “唔,有這麼一個人,記起來了。有什麼地方讀到過──可真慘呀。並不是說我同他有過往來。不過聽說過。托比‧阿姆斯壯,很不錯的一個人,誰都喜歡他。前途無量,得過十字勳章。”

  “昨晚被殺的就殺害阿姆斯壯女兒的兇手。”

  阿巴思諾特的臉色十爭陰沉。

  “那麼,就是說這頭豬玀是罪有應得羅。要是我,寧可把他絞死──要麼,讓他受電刑。”

  “事實上,阿巴思諾特上校,你不是贊成法律和秩序而反對報私仇的嗎?”

  “哦,你可不能象科西嘉人和黑手黨呀!”上校說。“隨你喜歡。不過審判制度畢竟是健全的制度。”

  白羅仔細地打量他一兩分鐘。

  “是的,”他說。“這是你的觀點。阿巴思諾特上校。我想沒有什麼要追問的了。那麼昨晚沒有什麼東西給你留下印象──還是,可以這麼說吧,有什麼東西引起你的懷疑呢?”

  阿巴思諾特上校思索了一兩分鐘。

  “沒有,”他說,“什麼也沒有,除非──”他猶豫了。

  “請說下去,請吧。”

  “事實上,沒什麼。”上校吞吞吐吐地說,“你是說,什麼都行?”

  “不錯,不錯。說下去。”

  “哦,沒什麼。小事一樁。我回房的時候注意到我的隔壁,也就是那邊包房的門──這你是知道的。”

  “是的,十六號。”

  “那門關得不嚴。裡面那個人鬼鬼崇崇往外瞧。然後急忙關上門。當然,這沒什麼──不過,總有點叫人奇怪。我是說,要是你想看什麼,通常總是把門一開,頭往外一伸。可他那鬼鬼崇崇的樣子引起我的注意。”

  “是──呀──”白羅含糊其辭。

  “我不是說過嗎,這沒什麼。”阿巴思諾特上校表示歉意,“可是你知道,那個時候──大清早──四周靜悄悄的──這傢伙鬼頭鬼腦──跟偵探小說所寫的那樣──我說的都是廢話。”

  他立起身來。

  “要是你再沒有──”

  “謝謝,阿巴思諾特上校。沒事了。”

  這位軍人遲疑了一會兒。他起初的那種受處國人盤問所引起的厭惡感此刻消盡了。

  “至於德貝漢小姐,”他為難地說,“你可以相信我,她是清白的,她是個地道的紳士。”

  他紅著臉走了。

  “‘地道的紳士’是什麼意思?”康斯坦丁大夫很有興趣地問。

  “意思是德貝漢小姐的父親和兄弟跟阿巴思諾特上校屬同一學派。”白羅說。

  “啊!”康斯坦丁大夫失望地說,“這跟案件毫不相干。”

  “對極了。”白羅說。

  他在沉思默想。手指輕輕敲打著桌子,然後又抬頭來。

  “阿巴思諾特上校吸煙鬥的。”他說,“在雷切特包房裡我撿到一根的通條。雷切特只吸雪茄。”

  “你以為……?”

  “他是唯一承認抽煙鬥的人。他也聽過阿姆斯壯上校──也許他真的認識他,只是不承認。”

  “所以你以為他可能──?”

  白羅急促搖了搖頭。

  “這是──這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這麼一個可尊敬的、傻乎乎的、耿直的英國人能在一個人身戳上十二刀嗎?朋友,你覺得,這是不可能的嗎?”

  “人人都要尊重心理學──案子有一個症候,不過不是阿巴思諾特上校的。還是見見下一位吧。”

  這次,鮑克先生不再提義大利人了,不過心裡還想著他。

第九章 哈特曼先生

  

    頭等包房乘客中最後一個要見的是哈特曼先生。他是個身材高大、紅頭髮的美國人。他經常跟義大利人和男傭人同桌吃飯。

  他穿一身花哨的格子外套,粉紅襯衫。領帶上的別針特別耀眼。他跨進餐車時,嘴裡正嚼著什麼東西。他那多肉的寬臉膛顯得一副粗俗相。他說起話來富有幽默感。

  “早安,先生們。”他說,“有何見教?”

  “聽說殺人案了吧,哈特曼先生?”

  “聽說過。”

  他熟練地用舌頭挪了挪嘴裡的口香糖。

  “我們覺得有必要會會車裡的全體旅客。”

  “我沒問題,辦這種事少不了這一手。”

  白羅查閱了一下擺在他面前的護照。

  “你是賽勒斯‧白思曼‧哈特曼,美國人,四十一歲,打字機帶的流動推銷員,是不是?”

  “不錯,正是敝人。”

  “你是從伊斯埕布林去巴黎的?”

  “說對了。”

  “有何貴幹?”

  “做買賣。”

  “你常坐頭等車嗎,哈特曼先生?”

  “是的,先生.旅費,公司會開銷的。”

  他眨了眨眼。

  “哈特曼先生,讓我們談談昨晚的案件吧。”

  美國人點了點頭。

  “關於這個案子你能說些什麼?”

  “確切地說,一無所知。”

  “哦,太遺憾了。哈特曼先生,也許你能告訴我們昨天晚飯後你在做些什麼?”

  看來,這還是這位美國人第一次一時想不出如何回答,但是他還是開口了:

  “請原諒,先生們,請問諸位是誰?好讓我有個底。”

  “這位是鮑克先生,國際客車公司董事,這傘是驗屍的大夫。”

  “你呢?”

  “赫丘勒‧白羅。受公司委託,經辦這宗案子。”

  “久仰,久仰。”哈特曼先生思索了一兩分鐘後說,“想來還是把底亮來的出為好。”

  “你能把自己所知道的都跟我們說,那自然是可取的。”白羅乾巴巴地說。

  “剛才你向我瞭解些事,可我一無所知──我已經說過。但是,我應該知道點什麼。這正是使我難受的事。我是應該知道些什麼的。”

  “哈特曼先生,請解釋一下。”

  哈特曼歎一口氣,吐出口香糧,手伸進口袋。這時,他整個好象換了個人似的。他不再是戲劇中的角色。而是一個現實中的人。他那又濃又重的鼻音少多了。

  “那份護照有點摻假。”他說。“瞧這,你就明白我是誰。”

  白羅仔細看著他拋過來的名片,鮑克先生也趕緊伸過腦袋去看──紐約麥克奈爾偵探辦事處賽勒斯‧B‧哈特曼先生白羅熟悉這個名字。這是一家久負盛名的私人偵探機構。

  “那麼,哈特曼先生,”他說,“讓我們聽聽,這張名片的真正含義吧。”

  “好吧。事情是這樣的。我來歐洲辦幾樁案子──跟這樁毫不相干,到了伊斯坦布爾,斷線了,我就打電報給頭兒。上邊指示我回去。要不是接到這玩意兒,我早就回紐約老家去了。”

  他遞過去一封信。

  上頭印著:托凱琳旅館尊敬的先生:

  據悉你是麥克奈爾偵探辦事處的私人保鏢,請于今天下午四時來我包房一談。

  信的署名是:S‧E‧雷切特“是麼?”

  “我在約定的時間前去會見雷切特先生。他把自己的處境給我說了,還讓我看了好幾封他收到的信。”

  “他神情慌亂嗎?”

  “裝得挺鎮靜。但整個晚上喪魂落魄的。他給我提了個建議,讓我跟他坐同一趟火車,護養他到珀羅斯,以免受人暗害,於是,先生們,我就這樣上了火車。可是,有了我,他還是讓人殺了。這太使人痛心,對我畢竟太糟了。”

  “秋用什麼手段他有沒有給你什麼指示?”

  “那當然。事事他都安排妥了。全是他出的主意。他讓我住在他近旁的包房裡──可是,臨了,全吹了。我只能購得十六號鋪。還是費了不少勁哩。據我推測,這個鋪位,列車員有他自己的小算盤。可是,還是撿重要的來說吧,我觀察四周的環境,心想,這個十六號鋪倒是個挺理想的戰略要地哩。伊斯坦布爾臥車前頭只有餐車。上下車的前門夜裡是閂著的。刺客唯一能過來的門只有後門。要麼只能從我們後面的車廂沿過道進來──無論他怎麼來,都不得不經過我的房門。”

  “我想,你對可能出現的刺客的特徵不會有底吧?”

  “不,刺客的模樣我倒還有點數呢。雷切特跟我講過。”

  “什麼?”

  三個人全都把身子往前湊過去。

  哈特曼接著說:

  “小個兒,黑臉膛,說話象女人。這就是老頭告訴我的。他還說,他認為第一夜刺客不會來,很可能是第二夜或第三夜。”

  “他自己心中倒有底哩。”鮑克先生說。

  “他自然不會把全部底細都倒給秘書。”白羅若有所思地說,“有關他的仇敵他還跟你說些什麼?比如說,為什麼他的生命會受到威脅?”

  “沒有,這個人對這種事一個字沒提。只是說,那個人來要他的命並一定要拿到手的。”

  “小個兒,黑臉膛,說話象女人。”白羅沉思地說。

  然後他那銳利的目光盯著哈特曼說:“你知道,他到底是誰?”

  “誰,先生?”

  “雷切特,你認出了他沒有?”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雷切特就是凱賽梯,殺害阿姆斯壯的兇手。”

  哈特曼先生口裡發出長長的口哨聲。

  “這可太出乎意外了。”他說,“可不是嗎,先生!不,我不認識他。這案件發生的時候,我在西部,也許象在報上見過他的照片。可只要是報上登的照片,哪怕是我的親娘,我也認不出是誰。不可否訂,不少人對凱賽梯是切齒痛恨的。”

  “你可知道,跟阿姆斯壯來往的人中,有誰長得跟你所說的一樣──小個兒,黑臉膛,說話象女人?”

  哈特曼思索了片刻。

  “這就難說了。跟這案件有關的人幾乎全死了。”

  “還記得那跳窗自殺的女孩子嗎?”

  “記得。你可說到點子上去了。她是個外國人,也許她有幾個南歐來的親戚,不過,別忘了,除了阿姆斯壯這一案子外,還有其他一此案子呢。凱賽梯幹拐騙勾當可是有些時候了。你不能只注意這一件案子。”

  “唔,可是我們有理由相信,這起謀殺案跟阿姆斯壯案有關。”

  哈特曼投過探問的目光,白羅毫無反應。美國人搖了搖頭。

  “我想不起有誰的模樣長得跟阿姆斯壯案中的什麼人一樣。”他說得很慢,“當然,我沒有插手這案子,也不很瞭解。”

  “哈特曼先生,往下說吧。”

  “還有點小事要說。我在白天睡覺,夜裡守護。第一夜沒什麼可疑的,昨晚除了我已提過的,沒別的可疑的。我把門打開一點兒注視著。並沒有陌生人走過。”

  “有把握嗎,哈特曼先生?”

  “絕對有把握。沒有外人來過,也沒有人從隔壁車廂過來。我可以發誓。”

  “從你那裡能看得到列車員嗎?”

  “看得到。借著我房裡射出的燈光,看見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臉上一閃一閃的。”

  “車在文科夫戚停靠時,他離開過座位嗎?”

  “是上一個站嗎?可不是,響了二次鈴聲,他去了──很可能是火車站在這兒停下來以後的事──後來,他從我門前經過,到隔壁車廂去了──這時是一點上刻左右鈴響了,他發瘋似地跑回來了。我到過道看看,究竟出了什麼事──你可明白,怪可怕的──可是,只是那個美國老太太,她不知為什麼在大吵大鬧,叫人好笑。後來他到另一個包房去,出來後拿了一瓶礦泉水送給誰,此後他一直坐在座位上,直到車廂那一頭有人喚他去鋪床,他才離開。再後來,我想直到早晨五點前他沒走開過。”

  “他沒打過瞌睡?”

  “這我可說不上,也許有過。”

  白羅點點頭,機械地伸手拿桌上的材料。他又一次拿起名片。

  “費心簽個字。”

  對方一一照辦。

  “我想,沒有誰能證實你所說的話吧,哈特曼先生?”

  “車上?不會有。麥克此先生也許能。我熟悉他──在紐約他父親事務所裡見到過他──這倒不是說他能從一大堆偵探中認得出我來。不,白羅先生,你最好是等會兒排除雪堆之後,給紐約拍個電報。就這麼著。我可不是瞎說一氣。再見了,諸位先生。白羅先生,見到你很高興。”

  白羅把煙盒遞過去。

  “也許你喜歡抽煙鬥吧?”

  “我不用煙斗。”

  他拿了一支煙,抽起來,然後輕快地走了出去。

  三個人面面相覷。

  “你覺得他說的話可靠嗎?”康斯坦丁大夫問。

  “是的,是的,我瞭解這類人。再說,他編的那套故事一戳就穿。”

  “他供出了非常有趣的證據。”鮑克先生說。

  “那自然。”

  “小個兒,黑臉膛,尖細的聲音。”鮑克先生沉思道。

  “他所形容的人車上沒一個對得上號。”白羅說。

第十章 義大利人

  

    “現在我們應該滿足鮑克先生的願望了,”白羅眨了眨眼,說。“該會會義大利人。”

  安東尼奧‧福斯卡拉裡,象只貓,快步跨進餐車。他容光煥發,熱情爽快,黑黝黝的,一副典型的義大利人的面孔。

  他說一口漂亮而流利的法語,只是稍帶點兒義大利音。

  “你的姓名是安東尼奧‧福斯卡拉裡?”

  “是的,先生。”

  “我想,你已入了美國籍,是嗎?”

  他咧開嘴笑了起來。

  “是的,先生,這對我的買賣更方便些。”

  “你是福特汽車公司的代辦?”

  “是的,是這麼一回事──”

  接著,他滔滔不絕作了大推自我介紹。但到頭來,聽的人對福斯卡拉裡的買賣方式,他的旅行,他的收入,他對美國及歐洲大多數國家所抱的觀點,竟茫然無知。充其量,他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代理商而已。他不是那種說話吞吞吐吐的人。他不說則已,一說就是滔滔不絕,洋洋灑灑。

  他一停嘴,便以一種最時髦,最富有表情的手勢,用手帕抹抹前額。這時,他那稚氣的,好性子的臉便顯得躊躇滿志,容光煥發。

  “所以,你瞧,”他說,“我幹的是個大買賣。我是個入時的人,懂得生財之道。”

  “看來,近十年來你先後幾次去過美國吧?”

  “是的,先生。啊,第一次坐般去美國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好遠的地方!我媽,我妹子……”

  白羅打斷他那沒完沒了的回憶。

  “在你旅居美國期間,可曾遇見過被害者?”

  “沒有,不過我瞭解這種人。是的,是的。”他富有表情地把手指弄得格格作響。“看來,他挺體面,穿得漂漂亮亮,可背地裡盡幹些傷天害理的勾當。據我的經驗,他必定是個大騙子。我的意見是值得一聽的。”

  “你的意見很好。”白羅乾巴巴地說。“雷切特就是凱賽梯,是個拐騙犯。”

  “我說什麼來著?我可學會了看相,一看就中,這是一種必不可少的本領。只有在美國,他們才教會你做買賣的竅門。”

  “你可記得阿姆斯壯拐騙案?”

  “記不得了。叫什麼名字?一個小姑娘──小妹妹──是不是?”

  “是的,一件大慘案。”

  看來,這個義大利人還是第一個對一觀點持不同看法的人。

  “唔,這類事嘛,”他的話富有哲理。“在美國這樣偉大文明的國家裡……”

  波波沒讓他把話說完。

  “你可認識阿姆斯壯家的什麼人?”

  “不認識,我想,不會認識的。不過也很難說,讓我給你說些數字。單是去年一年我就賣了……”

  “先生,請別離題。”

  義大利人揮揮手,表示歉意。

  “多原諒,多原諒。”

  “願意的話,請確切告訴我,昨天晚飯後你的活動。”

  “當然願意。我一直呆在這兒,這兒更好玩些,我在自己的飯桌上跟一位美國先生聊天,做的是打字帶買賣。然後我回到我自己的房裡去,房裡沒人,跟我同住的,可憐的英國佬伺候他的主人去了。後來,他回來了──跟往常一樣,繃著臉,滿肚子不高興。閉著嘴一聲不吭。英國人,是個可憐的民族──得不到別人的同情。他坐在角落裡,繃著臉看書。後來,列車員為我們鋪床。”

  “四號鋪和五號鋪。”白羅自言自語。

  “對極了──最末一個包房,我在上鋪。我坐起來,抽會兒煙,看點書。那個小英國佬,我想,怕是牙痛,他掏出一小瓶氣味挺濃的玩意兒,躺下去直哼哼。過了一會兒,我睡著了。後來又醒過來,還聽見他在哼哼唧唧。”

  “你可記得夜裡他離開過包房沒有?”

  “我想,沒離開過。要不,我會聽見的。要是你一醒過來,見了過道上的燈光,准以為是在國境線上,海關在檢查哩。”

  “他沒說起過自己的主人?有沒有流露出對主人的怨恨?”

  “我不是說過嗎,他這人從來一聲不吭,一點也不討人喜歡,像根木頭。”

  “你說,你抽煙──抽煙鬥,還是紙煙或是雪茄?”

  “只抽紙煙。”

  白羅遞給他一支紙煙,他接了過去。

  “你在芝加哥呆過?”鮑克先生問。

  “唔,呆過──挺不錯的城市──不過,我最熟悉的要數紐約、華盛頓、底特律。這些地方你可去過?沒有?值得去,那……”

  白羅推過去一張紙。

  “願意的話,請寫下你的姓名及永久地址。”

  義大利人筆一轂就寫起來,寫完後,立起身──他的笑臉還是那麼迷人。

  “沒事了?不再問些什麼了?再見,先生們。但願我們能擺脫這場雪。我在米蘭還有約會哩。”他痛苦地搖搖頭,“不然的話,我要錯過這筆買賣了。”

  他走了。

  白羅看看他的朋友。

  “他在美國呆了好久,”鮑克先生說,“又是義大利人,義大利人愛用刀子!況且個個都是大騙子,我就是不喜歡義大利人。”

  “看來,”白羅笑著說,“也許你是對的,不過,朋友,我要指出,我們手頭還沒有對他不利的證據呢。”

  “那麼心理因素呢?義大利人不愛動刀子?”

  “毫無疑問,“白羅說,”尤其在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可是這──這是另一類的殺人案。朋友,我有個小小的想法。這一殺人案是以過仔細籌畫安排的,這個想得很深,很精明的謀殺案。這不是──怎麼說呢?──拉丁式的殺人案,而是處處顯得冷靜沉著,深謀遠慮,是審慎的頭腦的產特──我以為是盎格魯撒克遜(英國人)人的頭腦。”

  他拿起最後兩份護照。

  “我們這就會會瑪麗‧德貝漢小姐。”他說。

第十一章 德貝漢小姐

  

    德貝漢小姐踏進餐車,一眼就可以看出,白羅對自己的看法沒有改變。她整整齊齊,穿一件淺黑色的外套,配一件法國式的灰襯衫,頭上頭黑、光滑的卷髮梳理得齊齊整整,沒一根散亂。她態度冷靜沉著,跟自己的頭髮一樣,處事有條不紊。

  她在白羅和鮑克先生的對面坐下來,投以詢問的目光。

  “你的姓名是瑪麗‧赫米翁‧德貝漢。現年二十六歲。是嗎?”白羅先開口。

  “不錯。”

  “英國人?”

  “是的。”

  “小姐,費心在這張紙上寫下你的永久通訊處,行不行?”

  她一一照辦。

  她的字跡清晰,工整。

  “小姐,你對昨晚的案子有什麼要說的?”

  “我想,沒什麼可說。我睡了。”

  “小姐,這趟車上發生了一起人命案,你難過嗎?”

  這問題提得著實意外,她的一雙灰眼睛不禁略微張大了些。

  “我實在不明白你的意思。”

  “小姐,我要問的是個非常簡單的問題,我重複一遍,這趟車上發生了一起人命案,你難過嗎?”

  “我不曾想過。不,談不上難過。”

  “謀殺案──你對謀殺案習以為常,是嗎?”

  “發生這種事,不用說,是不會使人愉快的。”瑪麗‧德貝漢小姐平靜的說。

  “你果真是個典型的盎格魯撒克遜人,小姐。你的感情感不流露。”

  她微微一笑。

  我想,我的神經很健全,用不著檢驗自己的感受。反正,每天都有人死的。”

  “不錯,有人死。不過,謀殺案並不多。”

  “唔,那自然。”

  “你認不認識死者?”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昨天晚飯時,在這個地方。”

  “他留給你的印象很深吧?”

  “我沒注意他。”

  “在你的印象中,他是不是個很壞的人?”

  她又略略聳聳肩。

  “說實在的,我不曾想過。”

  白羅那銳利的目光刺了她一下。

  “想來你對我這種詢問方法很不以為然,”他眨眨眼,說道,“你原來想的不是這種,而是英國式的。凡事都該準備停當──擺出事實,按部就班。可是小姐,我這人倒有點兒與眾不同。首先我得見見證人,摸清他或她的脾性,然後再相應地提出問題來。剛剛我對一位先生提過問題,他願意把他對這一案件的想法全盤告訴我。我的問題就是嚴格地圍繞這一中心提出的。要他回答也僅僅是‘是’或‘否’,‘這’或‘那’。後來,你來了,一眼就看出,你這人辦事有條有理,說話不會東拉西扯,你的回答必然是簡短,但切中要害的。小姐,正加為人的本性難移,我要向你提各種問題,而你要回答的是此刻你有什麼感覺,過去有什麼想法?這個問題不會使你生氣吧?”

  “要是你原諒我這麼說話,看來,不過是有點浪費時間。對雷切特先生的外表我喜歡也罷,厭惡也罷,反正,對弄清楚誰是兇手不會有所幫助。”

  “小姐,你可知道這個雷切特究竟是誰?”

  她點了點頭。

  “哈伯德太太跟大家全講了。”

  “你對阿姆思特朗案件有什麼想法?”

  “可惡極了。”這個姑娘回答得很乾脆。

  白羅若有所思的打量著她。

  “我想,德貝漢小姐,你是從巴格達來的吧?”

  “是的。”

  “去倫敦?”

  “是的。”

  “你在巴格達一直是做什麼的?”

  “兩個孩子的家庭教師。”

  “假期結束後你還回到原處?”

  “很難說。”

  “為什麼?”

  “巴格達對我是個很不合適的地方。如果有適當的工作我情願留在倫敦。”

  “這可明白了。我以為也許你快要結婚哩。”

  德貝漢小姐沒有回答。她抬起眼睛,緊緊盯著白羅的臉,那眼神清楚表明:

  “你這人說話好沒禮貌。”

  “你對與你同一個包房的女士──奧爾遜太太有什麼看法?”

  “她似乎很快活,很純樸。”

  “她的睡衣是什麼顏色?”

  瑪麗‧德貝漢瞪起雙眼:

  “淺灰的──純羊毛的。”

  “啊!恕我說話冒味,我曾看到過你從阿勒頗到伊斯坦布爾的路上穿的睡衣是淺紫紅的,我想。”

  “是的,你說的對。”

  “小姐,你還有另外的睡衣?比如說,鮮紅色的?”

  “不,那不是我的。”

  白羅俯身向前,好象一隻正準備躍出去捕捉老鼠的貓。

  “那麼,是誰的?”

  這姑娘驚慌地把身子往後縮了縮。

  “不知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沒回答‘不,我沒有’,而是回答‘這不是我的’──顯然這是別的什麼人的。”

  她點點頭。

  “是車上別的什麼人的?”

  “是的。”

  “誰呢?”

  “我已說過,我不知道。今天上午五點鐘左右,我醒過來,發覺火車停了好久了,我開了門,朝過道看了看,以為列車可能是停在什麼車站上了。我看見有人穿著鮮紅的睡衣向過道那頭走去。”

  “你知不知道她是誰?她的頭髮是金黃色的,黑色的還是灰色的?”

  “說不清。她戴著帽,況且我見到的也是背影。”

  “體型呢?”

  “據我判斷,高高的,很苗條,不過也很難說。睡衣上繡著龍。”

  “對啦,對啦。你說得很對,是有龍。”

  他沉默了一會,又自言自語起來:“我直不明白,真不明白,這毫無意義。”

  然後,他抬起頭,說道:“小姐,不想再麻煩你了。”

  “啊!”她象吃了一驚,但很快地站起身來。

  剛走近門,她遲疑了一會兒又回過身來。

  “那位瑞典太太,奧爾遜女士,是嗎?看來,她很不安。據她說,你告訴她,她是最後一個看見那美國人活著的人,我想,她以為你在懷疑她與這事有牽連,我能不能告訴她,是她誤解了?說實在的,她這種人連蒼蠅也不敢傷害的。”

  她微微一笑。

  “她是什麼時候向哈伯德太太要阿司匹林的?”

  “十點半以後的事。”

  “她去了多久?”

  “五分鐘左右。”

  “夜裡她還離開過包房沒有?”

  “沒有。”

  白羅轉向大夫。

  “雷切特被殺害的時間有沒有可能比這更早?”

  大夫搖搖頭。

  “那麼,小姐,我想你可以告訴你的朋友,讓她放心好了。”

  “謝謝。”她突然朝他一笑,這笑容很容易博得人們的同情。“你是知道的,她象一隻綿羊,又是心焦,又是哭哭啼啼。”

  她轉身走了。

第十二章 德國女傭人

  

    鮑克先生好奇地打量著他的朋友。

  “先生,真叫人摸不透你的心思。你這是打的什麼主意?”

  “我在找漏洞呢,朋友。”

  “漏洞?”

  “可不是。就在那位自製力很強的小姐身上找,我想衝擊一下她的鎮靜。成功了嗎?還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她准沒想到我辦案會用這種方法。”

  “你懷疑她,”鮑克先生慢吞吞地說。“有什麼根據?那麼年輕迷人的小姐,世人象她這種人跟‘殺人’是不會沾邊的。”

  “這我同意。”康斯坦丁說,“她非常冷靜沉著。一點也不動感情。有事,她不會去殺人,寧肯上法庭解決。”

  白羅歎了一口氣。

  “你們兩位都必須拋棄感情上的偏見,認為這是一起非預謀的,出於時衝動的謀殺案。

  我之所以懷疑德貝漢小姐理由有兩個:其一,根據我偶然聽到的一句話;其二,此刻你們還不知道。”

  他把在離開阿勒頗的旅途上偶然聽到的奇怪的談話片斷講了一遍。

  “這話果真說得稀奇。”臨了,鮑克先生說,“這倒要弄個明白。要是這符合你的懷疑,那麼他們兩人都插手這一案件──她和那個古板的英國人。”

  波波點點頭。

  “這正是還沒被事實所證實的。”他說,“你要知道,如果他們都捲進這一案件,我們能指望得到些什麼呢──他們必然彼此證明對方不在現場。這不可能嗎?是的,不會有這種事。索不相識的瑞典女人就給德貝漢小姐作證明,而阿巴思諾特上校就有被害人的秘書,麥克昆先生為他擔保。不,解開這個謎並不難。”

  “你不是說過,懷疑她還有另一個原因。”鮑克先生提醒他。

  白羅微微一笑。

  “啊!可是這僅僅是心理上的。我問我自己,德貝漢小姐事先可有計劃?幹這種事,我確信,非有個冷靜、聰明、深謀遠慮的頭腦不可。德貝漢小姐正符合這些條件。”

  鮑克先生搖搖頭。

  “朋友,我看你是錯了。我相信這位年輕的英國姑娘不象個殺人犯。”

  “啊,現在不談這個。”白羅說,一面拿起最後一份護照。“可得會會名單上最後一個人,希爾德加德‧施密特,女傭人。”

  希爾德加德‧施密特被侍者喚進餐車,畢恭畢敬地站著。

  白羅招呼她坐下。

  她坐了下來,雙手交叉著,平靜地等待詢問。總之,看來她人很文靜──非常規矩,但不特別聰明。

  白羅對待希爾德加德‧施密特的方法跟對瑪麗‧德貝漢的方法截然不同。

  他對她非常親切,非常友好,使她不感到拘束。接著,讓她寫下自己的姓名和住址,然後才不知不覺引出問題來。

  他們用德語交談。

  “我們想盡可能多地瞭解一些有親昨晚發生的事。”他說,“我們知道,你不可能提供很多與謀殺案直接有關的情況,可是你可能看到或聽到什麼,這在你看來也許不值一提,但對我們或許很有價值。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她好象並不明白。她那寬寬的,善良的面孔仍然是一種平靜的,傻乎乎的表情。她說:

  “先生,我什麼也不知道。”

  “那麼,比如說,你知不知道昨晚女主人喚過你?”

  “是的,有那麼一回事。”

  “你可記得,那是什麼時候?”

  “先生,記不得了。你知道,列車員員喊我時,我睡著了。”

  “正是,正是。通常都是這樣來喊你的?”

  “先生,向來如此。我那高貴的女主人夜裡經常要人侍候,她睡眠不好。”

  “啊,如此說來,你答應後就起床了。你穿著睡衣?”

  “沒有,先生。我穿了點衣服。我不願穿睡衣上老太太那去。”

  “看來那是一件挺美的睡衣──鮮紅的,是不是?”

  她盯著白羅看了一眼。

  “先生,是深藍色的,法蘭絨的。”

  “哦,接著說吧。我這是說著玩的,沒別的意思。後來你就上公爵夫人那邊去了。那麼在那兒你做了些什麼事呢?”

  “我給她作了按摩,先生,然後念書給她聽。我念得不很響,我家主人說,這更好,讓她更容易入睡。待她快要睡著,她便讓我走,我就合上書回到自己房裡去了。”

  “你可知道,那是什麼時間?”

  “不知道,先生。”

  “那麼,你在公爵夫人那兒呆了多久?”

  “約摸半個小時,先生。”

  “她,接著說。”

  “開頭,我從自己房裡給我家主人拿了條毯子去,雖說有曖氣,房裡還是挺冷的。我把毯子給她蓋上,她就祝我晚安,我給她倒了礦泉水,然後熄了燈就走了。”

  “後來呢?”

  “沒什麼,先生。我回房裡就睡著了。”

  “在過道上你碰上過誰?”

  “沒有,先生。”

  “比如說,沒碰上穿繡有龍的鮮紅睡衣的女人?”

  她睜大那溫和的眼睛盯著他看。

  “先生,真的沒有,除了列車員,四周沒有人,大家都睡了。”

  “你看到列車員嗎?”

  “是的,先生。”

  “他在幹什麼?”

  “他從一個房裡出來,先生。”

  “什麼?”鮑克先生把身子湊過去。“哪個包房?”

  希爾德加德‧施密特又顯得驚恐不安了。白羅責備地看了朋友一眼。

  “自然羅,夜裡列車員聽到鈴聲總得去的。你可記得哪個房間?”

  “先生,那是車廂中間,隔公爵夫人二、三個門。”

  “哦,要是願意的話,請告訴我們,到底是哪個包房,發生了什麼事?”

  “先生,他差點沒撞上我,這時我正從自己的房裡給公爵夫人送毯子。”

  “這麼說,他從一個房間出來幾乎跟你撞個滿懷是不是?他朝哪個方向跑的?”

  “對著我,先生。他道了歉,斷續往餐車那個方向跑。又響起一聲鈴,據我所知,他可沒去。”

  她停了一會兒,接著說:“我可不明白,這是怎麼……”

  白羅安慰她。

  “只是時間問題。”他說,“都是些例行公事,可憐的列車員這一晚夠他忙的了──先是喚醒你,後來聽到一次次的鈴聲不得去。”

  “他可不是把我喚醒的那位,先生。是另一位。”

  “唔,另一位?過去你見到過他?”

  “沒有,先生。”

  “啊!再見到他你還認得出來嗎?”

  “我想,認得出來的,先生。”

  白羅挨著鮑克先生的耳邊咕嚕了幾句,後者立起身,走到門口下了一個命令。

  白羅友好地,無拘無束地斷續問她。

  “施密特小姐,你去過美國嗎?”

  “沒去過,先生。那一定是個很美的國家。”

  “你也許聽人說過,這個被害者是誰──他是殺死一個小女孩的兇手。”

  “是的,先生。我聽說過。這麼刻毒,簡直可惡之極。善良的上帝決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的。我們德國人不會到樣刻毒。”

  這女人的眼睛流出淚水。她那慈母般的心靈受感動了。

  “這是一件討厭的謀殺案。”白羅傷心地說。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手帕遞給她。

  “施密特小姐,這是你的手帕吧?”

  她細細端詳手帕,沉默片刻,然後抬起頭,臉色微微紅了起來。

  “啊!不是我的,真的不是我的,先生。”

  “瞧,上面有個‘H’,我這才想到是你的。”

  “啊,先生,這種手帕只有小姐太太才使的,挺貴的。手工繡的。我說一定是巴黎貸。”

  “不是你的。那麼你可知道,該是誰的?”

  “問我嗎?哦,不知道,先生。”

  在三個聽的人之中,只有白羅覺察到她的回答有點兒猶豫不定。

  鮑克先生在他的耳邊嘀咕幾句。白羅點點頭,然後對她說:“列車裡三個列車員這就來,請告訴我們,昨晚你給公爵地人送毯子時碰到的是哪一個,行嗎?”

  三個列車員走了進來。蜜雪兒,高個子、金髮的雅典──巴黎車廂的列車員以及布加勒斯特車廂上的那位肥胖的、粗壯的漢子。希爾德加德‧施密特看了他們一眼,隨即搖搖頭。

  “不是,先生。”她說。“都不是昨晚我見到的。”

  “可是車上的列車員全在這兒啦,想必你弄錯了?”

  “先生,沒錯,他們都長得很高大。我見到的那位個子很小,黑黑的,長著一小撮鬍子。他說‘對不起’三安,像是女人說的。真的,我記得挺清楚哩,先生。”

第十三章 證詞摘要

  

    “一個小個兒,黑臉膛,說話象女人的男人。”鮑克先生說。

  三位列車員和希爾德加德‧施密特早已被打發走了。

  鮑克先生絕望地揮揮手。

  “這一切叫人摸不透,沒一點兒叫人摸得透!雷切特提到的仇敵,到頭來竟還在車上?可現在在哪裡?他怎麼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呢?我的頭給攪得發暈了。朋友,求你說些什麼吧。說說,不可能的事又怎麼會變得可能呢?”

  “說得好。”白羅說,“不可能的事原不會發生,因而不管表面現象如何,發生的事必然是可能的。”

  “快給我說個明白,昨晚到底發生的是件甚麼樣的案子?”

  “先生,我不是魔術師,跟你們一樣,我也迷惑不解。這案子進展異乎尋常。”

  “毫無進展,原封未動。”

  白羅搖搖頭。

  “不,這不是事實。案子頗有進展。我們瞭解到一些事實,我們聽了旅客的證詞。”

  “這些證詞告訴了我們什麼呢?什麼也沒有。”

  “朋友,我可不這知說。”

  “也許,我誇大了些。那美國人,哈特曼,還有德國女傭人──是的,他們是提供了些線索。可以說,正是他們使得整個案子比原來更費解了。”

  “不,不,不。”白羅平靜地說。

  鮑克先生反唇相譏。

  “好吧,我們就來聽聽聰明的赫丘勒‧白羅的高見。”

  “我不是說過嗎,跟你們一樣,我也是迷惑不解。但至少,我們可以著手解決難題了。

  我們可以按次序有條理地把現有的事實整理出來。”

  “先生,請往下說。”康斯坦丁大夫說。

  白羅清了清嗓子,一面把一張吸水紙弄平。

  “讓我們先根據案情的發展,來回顧一下這個案子。首先,就有這麼一些無可爭辯的事實。這個雷切特,或者凱賽梯,被人刺了十二刀,死於昨晚。這是其一。”

  “算你說得對,算你說得對。先生。”鮑克先生嘲弄地揮揮手,說道。

  白羅聽了根本沒有被窘住,仍然心平氣和地接著說:“康斯坦丁大夫和我一起曾討論過一些很奇怪的現象。此刻,暫且不提。留待以後再說。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實,依我之見,便是作案時間。”

  “人人皆知,沒什麼新鮮的東西。”鮑克先生說。“案子發生在淩晨一點一刻。所有的事實都可證明這一點。”

  “絕非所有的事實,你又誇大了。當然,有那麼一些事實可證明這一論點。”

  “我很高興,至少你肯承認這一點。”

  白羅不為他的插話所干擾,仍然坦然地說下去:

  “擺在我們面前有三種可能性:

  “第一,正如你所說的,作案時間是一點一刻。德國女傭人希爾德加德‧施密特的話可以作證,也符合康斯坦丁大夫提供的證據。

  “第二,作案時間可能遲些,表是有意製造的偽證。

  “第三,作案時間可能更早,表是偽證,理由同上。

  “現在,如果我們接受第一種可能性(因為它存在的可能性最大,證據最足)我們必然要碰到另一些隨之而產生的疑問:首先,如果案子發生在一點一刻,而兇手不能逃離火車,那麼問題就出來了:他在哪兒?他是誰?“讓我們先來仔細研究一下證詞。我們首先是聽說有這麼一個男子──小個子黑臉膛,說放象女人。這是哈特曼說的。他說,這是雷切特告訴他的,雷切特雇他提防這個人。可是沒有證據──我們只有哈特曼的幾句話而已。深入地想一想,就不禁要問:哈特曼這個人,他那紐約偵探辦事處的身份是不是偽造的呢?“回想起來,真有趣,在辦這個案子過程中,我們竟缺少足夠的通訊工具,以保持與警方聯繫。因此,就談不上徹底調查這些人。我們只能憑推理。在我看來,這使得案子越發顯得饒有趣味,沒有審判程式,而只憑智力。我問過自己:‘哈特曼的自我介紹可以接受嗎?’我的結論是肯定的。我同意這種觀點:我們可接受哈特曼的自我介紹。”

  “你相信直覺──美國人稱之為預感的吧?”康斯坦丁大夫說。

  “不相信,我所注意的是可能性。哈特曼如果持假護照外出旅行,他即刻就成為懷疑對象。員警一到場,第一件事就是拘留哈特曼,與紐約通叫查問他的身份是否屬實。如果這起案件要涉及許多旅客,要徹底查清真相是相當難的,在大多數情況下也許連試也不會去試呢,尤其是這些人看來沒有誰值得懷疑的情況下。不過,哈特曼的情況就簡單多了,不論他聲稱的身份是否屬實。所以,我說,一切都會證明是合理的。”

  “你不懷疑他啦?”

  “沒有的事,你曲解了我的意思。據我所知,任何美國偵探都可能有各自的理由,希望殺死雷切特。不,我說的是,我想,我們可以接受哈特曼的自我介紹。那麼,他所說的雷切特挑選他並雇用他的故事未必不是實話,雖說不那麼肯定,但可能性是很大的。如果我們承認這是真話,我們就必須調查清楚,是否確有證據。強果,我們在一個很不可靠的地方──希爾德加德‧施密特的證詞中找到佐證。她所說的親眼目睹穿列車員制服的人的特徵完全相符。那末,還有沒有進一步的證據,證實兩人說的話呢?那就哈伯德太太撿到的那顆鈕扣了。此外,還有另一確證,你們也許沒有注意到。”

  “什麼確證?”

  “那就是阿巴思諾特上校和麥克昆兩人先後都已提到,列車員經過他們的房間。他們並不重視這一事實,但是,先生們,皮埃爾‧蜜雪兒堅持說,除了已提到過的時間,他從未離開過座位,他更沒有必要到車廂那一頭去,從而經過阿巴思諾特和麥克昆坐著聊天的那個包房。因此,小個子、黑臉膛、說話象女人、穿列車員制服的人的故事已直接或間接地為四位證人所證實。”

  “有個小問題,”康斯坦丁大夫說,“如果希爾德加德‧施密特所說的屬實,那位真列車員怎麼沒提到,在去哈伯德太太的鈴聲的召喚時,曾見到過她?”

  鮑克先生急不可耐地等待他們把話說完。

  “得了,得了,我的朋友。”他性急地對白羅說,“雖說對你的好奇心,你那一步一個腳印的辦法,我非常敬佩,但要指出的是,你尚未接觸到爭論的焦點。我們都同意確實存見這麼一個人。問題是──他到哪兒去了?”

  白羅搖搖頭。露出非難的神情。

  “你錯了。你這是本末倒置。在問‘這個人躲到哪兒去了’之前,你首先要問自己:

  ‘是否確有其人?’因為,你瞧,如果這個人是虛構的──臆造的──他就能輕而易舉消失掉!所以,首先我要確定確有這麼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既然已經明確這一事實──是呀──那麼,他現在在哪兒呢?”

  “先生,只有兩個答案,要麼他還極為巧妙地躲在車上一個我們所難以想到的處所;要麼,正如有人所說,他是兩個人。也就是說,他既是雷切特先生提防的那個人,又是車上的某一旅客,偽裝得十分巧妙,連雷切特先生也認不出來了。”

  “這可說對了,”鮑克先生的臉孔頓時明朗起來,但很快又變得陰沉了。“可是,還有一點不同的看法──”

  白羅不等他說完,搶過話頭:

  “此人的身高。你要說的是不是這話?除了雷切特先生的傭人,車上的旅客全是高個兒──義大利人、阿巴思諾特上校、麥克昆以及安德列伯爵。那麼只有這個傭人了──這種假設不十分可靠。還有另一種可能性。別忘了‘說話象女人’。為此,我們就有另一種選擇的餘地。或者,這是個裝成女人的男人,或者,反之,他本來就不是女人,高個子的女人穿上男人衣服看上去勢必矮小。”

  “可是,事實上,雷切特應該知道──”

  “也許他是知道。也許,這個女人存心要他的命,早先曾扮過男裝,以得於達到她的目的。雷切特可能猜到她又要玩這種手法,所以告訴哈特曼留神一個男人。不過,他已提到過‘說話象女人’。”

  “有這可能,”鮑克先生說,“只是──”

  “朋友,聽著。我想,我該告訴你,康斯坦丁大夫已經注意到的某些矛盾。”

  他詳細地談了他和康斯坦丁大夫一起曾從死者身上的傷處得出的一些推論。鮑克先生“啊”地喊了一聲,又把頭抬起來。

  “我理解,”白羅同情地說,“我完全理解此刻你的心情,你的頭還在發暈,是嗎?”

  “整個案子簡直就是幻想曲。”鮑克先生大聲叫了起來。

  “對極了。荒謬絕倫──難以想像──不可能存在。我自己就是這麼想過。可是,朋友,是這麼一回事!誰也不能回避事實。”

  “簡直搞糊塗了!”

  “能不糊塗?朋友,它使我糊塗有時有這麼一個念頭,覺得事情實際一定很簡單。可是這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想法……”

  “有兩個兇手,”鮑克先生哼哼唧唧地說,“在東方快車上。”

  這個想法也許使他簡直哭出來。

  “現在讓我們使這部幻想曲變得越發玄妙吧。”白羅興致勃勃地說。“昨天晚上車上有兩個陌生的神秘旅客。一個是列車員,模樣與哈特曼先生說的,希爾德加德‧施密特、阿巴思諾特上校以及麥克昆先生所見的相符。還有一個女人,身穿鮮紅睡衣──高高的個兒,細長身材──皮埃爾‧蜜雪兒、德貝漢小姐、麥克昆有及我自己看到過──也可以說,是阿巴思諾特上校所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的那個!她是誰呢?車上誰也不承認有鮮紅色的睡衣,她也失蹤了。她和那虛構的列車員是同一人嗎?或者,她是一個某種非常獨特的人物?這兩個人在哪兒?順便提一句,那麼列車員制服和紅睡衣哪去了呢?”

  “啊!這話說得倒也有理。”鮑克先生急切地跳了起來。“我們必須搜查旅客的行李。

  是的,那樣也許會發現一點線索來。”

  白羅站起身來。

  “我可以預言。”他說。

  “你知道東西在哪兒?”

  “我有一點想法。”

  “那麼,到底在哪兒呢?”

  “你可以在一個男人的行李中發現那件鮮紅的睡衣,在希爾德加德‧施密特的行李中找到列車員的制服。”

  “希爾德加德‧施密特?你以為──?”

  “跟你想的不一樣。我是這樣想的。如果希爾德加德‧施密特是有罪的,列車員制服也許可以在她的行李中找到;但是如果她是無辜的,制服必然在她那裡。”

  “可是,怎麼──”鮑克先生剛開口,卻沒有說下去。

  “這是什麼聲音,越來越近了?”他喊了起來。“像是機車開動的聲音。”

  聲音越來越近,裡面在刺耳的喊聲,也有女人的申辯聲。餐車盡頭的門猛地被推開,哈伯德太太闖了進來。

  “太可怕了,”她嚷道。“簡直太可怕了。我的手提包裡,我的手提包裡有一把大刀──全是血。”

  說話間,她的身子往前一傾,重重地倒在鮑克先生的肩上。

第十四章 兇器

  鮑克先生比古代騎士還要精力充沛,用力把昏死過去的哈伯德太太拖到餐桌上。康斯坦丁大夫對一個跑過來的餐車侍者吆喝道:

  “頭這麼放著,”大夫說,“要是醒過來,就讓她喝點兒白蘭地,明白嗎?”

  接著,他跟著另外兩人急匆匆地走了。他的全部興趣集中在案子上,對昏過去的中年太太不感興趣。

  用了這些辦法以後,哈伯德太太很快就醒過來了,要是用過去的老辦法,她才不會這麼快就醒來呢。數分鐘以後,她已坐立起來,就著列車員遞過去的玻璃杯,一口一口呷起白蘭地來。她又開口說話了:

  “簡直說不出有多可怕。我猜,我的心情車上誰也理解不了。從小,我就是個非──非常敏感的人。一見血──呸,想起這髒東西就叫人頭昏眼花。”

  列車員再把玻璃杯遞過去。

  “再來一口吧,太太。”

  “你不以為我好些嗎?我是個終身的戒酒主義者,我這輩子可是滴酒不沾的。我們家的人全不喝酒這類玩意兒。不過,現在這會兒反正是當藥的──”

  她又呷了一口。

  白羅和鮑克先生,後面緊跟著康斯坦丁大夫,早已急匆匆離開餐車,沿著過道向哈伯德太太包房走去。

  車上的旅客似乎全被引到門外過道來了。列車員,焦急不安,催著大家回去。

  “什麼沒好看的。”他說,還用好幾種語言,重複這句話。

  “借光,借光。”鮑克先生說道。

  他那肥胖的身子硬是擠過圍得嚴嚴實實的旅客的人群,進了包房,白羅緊緊跟上。

  “諸位先生,你們來了,我真高興。”列車員松了一口氣。“誰都想進來。美國的太太──如此大聲尖叫──我的天呀!我以為她也讓人給殺了哩!我跑了進去,只見她發瘋似地在叫喊,她嚷著要把你們找來,然後自己跑開去,聲嘶力竭地尖著嗓子嚷,每以過一個包房。她便把發生的事跟人家訴說一通。”

  他做了一個手勢,補充道:“它就在這兒,先生,我沒動過。”

  與隔壁相通的門把手上掛著一隻大號的方格手提包,下麵地板上,有一把哈伯德太太手中掉下來的匕首──一把便宜的,仿造的東方匕首。刀柄凸凹不平,刀片呈錐形,沾著斑斑點點,像是鏽跡的東西。

  白羅小心翼翼地把刀拾起。

  “是呀,”他自言自語,“錯不了,正是我們要找的兇器,是不是,大夫?”

  大夫細細端詳著。

  “用著那麼小心,上面除了哈伯德太太的指紋,沒別人的了。”

  大夫沒看多久。

  “正是兇器。”他說,“看傷口就明白了。”

  “朋友,請不要這麼說。”

  醫生顯得很驚訝。

  “這種巧合早已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了。昨晚兩個人要謀殺雷切特先生,而兩個人都選用同一種刀子,這樣做到頭來反而壞事。”

  “這個麼,也許不那麼巧。”大夫說,“這仿造的東方匕首,運到君士坦丁堡,在市場上出售的何止千萬。”

  “我只得到一點兒安慰,只一點兒。”白羅說。

  他若有所思地打量面前的門,然後拿起手提包,拉了拉門,門動也不動。把手上方約摸一英尺的地方是插銷,白羅把插銷拉出來,再拉拉門,門還是紋絲不動。

  “別忘了,另一邊已鎖上了。”大夫說。

  “說得對。”白羅心不焉,仿佛在想著別的什麼事。他的眉毛緊鎖,像是心事重重。

  “很能說明問題,是嗎?”鮑克先生說,“那個人是經過這個包房出去的。當他隨手關門時,摸到了這只手提包,便靈機一動,匆忙中把沾滿血的刀塞進去,無意間驚醒了哈伯德太太,他就從她的房門溜到過道上去。”

  “照你這麼說,”白羅自言自語,“事情一定是這樣發生的了。”

  但是,看他那神情,仍然是疑慮重重。

  “你這是怎麼了。”鮑克先生問道。“好象還有什麼東西使你不滿意似的,是嗎?”

  白羅迅速地瞟了他一眼。

  “同是這一點,它沒有引起你的注意嗎?顯然沒有。不過,小事一樁。”

  列車員把頭探了進來。

  “美國太太回來了。”

  康斯坦丁大夫自覺內疚,他感到自己一時對哈伯德太太怠慢了。但是她卻不怪罪他。她的精力集中在另外的事上。

  “我只是說一件事就出去的,”跨進門,她氣喘吁吁。“我再也不在這房裡呆下去了。

  啊!哪怕給我一百萬塊錢,今晚我也不睡在這兒了。”

  “可是,太太──”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這就告訴你,這樣我堅決不幹!哼,我寧可在過道上坐個通宵。”

  她哭起來了。

  “哎喲,要是我的女兒知道──要是她瞧見我現在這個模樣,那──”

  白羅立刻打斷她的話。

  “你誤解了,太太。你的要求合情合理。你的行李馬上就會給搬到另一個包房去的。”

  哈伯德太太放下手帕。

  “是嗎?哦,這會兒我覺得好些了。可是,說真的,我的行李都塞得滿滿的,除非請一位先生──”

  鮑克先生開口了。

  “太太,會有人把你的行李統統搬走的。在另一節,貝爾格勒掛上的車廂上會為你安排好鋪位的。”

  “太好了,我可不是那種給人添麻煩的神經質的女人。在隔壁在死人的房裡睡覺──”

  她打了個哆嗦,“會把我逼瘋的。”

  “蜜雪兒,”鮑克先生喚道,“把這些行李搬到雅典──巴黎車廂的空著的包房中去。”

  “是,先生,也是在──三號嗎?”

  “不,”白羅沒等他的朋友開口,搶先說道,“我想,還是不要讓這位太太住在同一號碼的房間為好。比如說,換十二號吧。”

  “是,先生。”

  列車員一把拎起行李,哈伯德太太轉身對白羅表示十會感激。

  “你心腸真好,想得真周到。我挺滿意。放心好了。”

  “別客氣了,太太。我們會過去拜訪你那滿意的新居的。”

  哈伯德太太在三人的護送下來到新換的包房。看來她滿心歡喜。

  “稱心嗎,太太?跟你的搬出的包房不相上下吧?”

  “可不是──只是朝向不同,但這不要緊。火車嘛,一會朝東,一會向西,朝向哪有不變的。我跟我的女兒說:‘我要坐對著火車頭的房間。’她說:‘不,媽,這對你可不合適。因為你睡時是這個朝向,醒過來又換個朝向。’她說得挺對。不是嗎,昨晚我們是這個方向進貝爾格勒,出來時又變了。”

  “至少,太太,現在你總歡喜滿足了吧?”

  “不,我可不這麼說。我們還陷在雪中,又沒有人去過問,而我的船後天就要開了。”

  “太太,”鮑克先生說,“我們大家都被同一案子牽扯進去了,沒一例外。”

  “你這話很對,”哈伯德太太說,“不過,別人就不會碰到殺人兇手夜半三更闖進房裡來這樣的事。”

  “太太,我還不明白。”白羅說,“要是門如你所說閂著的話,那人怎麼會跑到你的房裡去呢?你能肯定,門是閂上的?”

  “怎麼不呢?瑞典太太當著我的面試過的。”

  “我們回憶一下一樁小事。你躺在床上──如此,你就看不到啦,是不是?”

  “不,因為掛著手提包呢。噢,哎呀,我非買個新的不可了。看見它就使人噁心。”

  白羅拾起手提包,掛到那兩房相通的把手上。

  “非常正確──我明白了。”他說,“插銷就在把手下麵──讓旅行包遮住了──你躺著可看不到門是不是閂著。”

  “哎呀,這正是我方才說的話嘛。”

  “再說瑞典太太,奧爾遜是這麼站著,就在你和門中間。她拉了拉就說,門閂著的。”

  “是這樣。”

  “太太,要不該是她錯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白羅顯得急著要說個明白的樣子。

  “插銷不過是根金屬做的玩意兒。瞧,這麼著,往右一推,門鎖上了,往左一板,門沒鎖。

  也許她只是試了試門。因為那邊的門閂著,她以為你這邊也是閂著的。”

  “我想,這樣她這人是夠糊塗的了。”

  “太太,不過心腸最好,待人和氣的人並不是處處都聰明。”

  “這話不假,是這個樣。”

  “順便問一句,太太,你去士麥那也是乘火車?”

  “不,我乘船直接上伊斯坦布爾。我的女兒的一個朋友──詹森先生──迎接我,領我到伊斯坦布爾觀光。不過,這城市叫人掃興。到處破破爛爛,那些個清真寺,那些拖拖拉拉的寬大袍子和踢踢蹋蹋的鞋子什麼的──我說到哪兒了?”

  “你正說到詹森先生來迎接你。”

  “正是。他還送我登上一艘去士麥那的法國郵船,我的女婿在碼頭等我。要是他知道這裡發生的事,他會說些什麼呢?我的女兒說這是條唯一最安全、最方便的路線。‘你只消在房裡這麼坐著。’她說,‘轉眼就到巴黎,去美國的船就在那兒等你。’可是,親愛的,要是誤了船,我該怎麼辦?我得讓他們知道,可我沒法與他們聯繫,實在太可怕了。”

  哈伯德太太雙眼又滲出淚珠兒來。

  “太太,你受驚了,讓列車員送點茶和餅乾過來。”

  “我可不知道這樣就可以吃茶。”哈伯德太太淚汪汪地說,“這可是更合英國習慣。”

  “那麼,太太,就來點咖啡吧。你得喝些提神的東西。”

  “那些個法國白蘭地可把我害苦了。我想,還是咖啡好。”

  “好極了,你的體力會恢復過來的。”

  “我的?多好笑的說法。”

  “太太,首先,我有點小小公事麻煩你。你可答應讓我們看看你的行李?”

  “為的哪樁?”

  “我們準備搜查旅客的行李。不過我不想使你感到不愉快。可是,別忘了,你的手提包。”

  “老天爺!請你們還是別提的好!我再也受不了這類打擊了!”

  檢查工作很快就結束了。哈伯德太太的行李只一點點──一隻帽盒,一隻便宜的手提箱,還有一隻塞得滿滿的旅行袋。裡面裝的東西簡簡單單,一目了然。要不是哈伯德太太堅持要我們仔細看一下“我的女兒”和兩個夠醜的孩子──“我女兒的孩子,他們不可愛嗎?”──的照片,檢查工作給耽擱了一會,否則還要不了兩分鐘哩。

第十五章 旅客的行李

  白羅說了不少的客氣話,告訴哈伯德太太,他這就喚列車員把咖啡送來,然後才在兩個朋友的陪同下,離開哈伯德太太新換的包房。

  “瞧,我們一開頭就撲個空。”鮑克先生說,“下一個要查誰的?”

  “我看,最簡便的辦法不如沿過道一個包房挨一個包房查,也就是說從十六號──從好性子的哈特曼先生開始。”

  哈特曼抽著雪茄煙,和和氣氣地歡迎他們。

  “進來吧,諸位先生──也就是說,你們認為可以的話。這地方要來個聚會,就是窄了點。”

  鮑克先生說明來意,高大的偵探會意地點點頭。

  “好嘛,說實在的,我正犯疑,你們怎麼不馬來這一下。先生們,這些是我的鑰匙,要是也想搜我的腰包,歡迎。要不要把提包給諸位拿下來?”

  “列車員會來拿的。蜜雪兒!”

  哈特曼先生的兩隻施行包很快就查完了,裡面有幾瓶禁酒。哈特曼先生見了眨眨眼睛。

  “國境上他們不常來查旅行包──要是買通列車員,他們是不會來查的。我塞過去一大把土耳其鈔票,麻煩事就少了。”

  “巴黎呢?”

  哈特曼又眨眨眼。

  “我一到巴黎,”他說,“剩下的一點點就可倒進貼著洗髮劑的商標的瓶裡去了。”

  “你倒不怕禁令,哈特曼先生。”鮑克先生笑著說。

  “是嘛,”哈特曼說,“可以說,禁令是難不倒我的。”

  “啊!”鮑克先生說,“非法酒店。”他說得小心翼翼,像是品著它的滋味。

  “你的美國話真棒,說得有聲有色。他說。

  “啊,我倒很想去去美國。”白羅說。

  “你得學點那邊的先進辦法。”哈特曼說,“歐洲要醒醒了,眼下還在瞌睡朦朧。”

  “這話不假,美國是個先進國家,”白羅表示贊同。“我對美國十分欽佩。只是──也許我是個老派人──我這人覺得美國女人不如我們的女同胞迷人。法國或比利時姑娘,風流俊俏──我想,誰也比不上。”

  哈特曼轉過身對窗外的雪景望起來。

  “也許,你這話有道理,白羅先生。”他說,“但是,我想,每個國家的人都更喜歡自己國家的姑娘。”

  他眨了眨眼睛,仿佛是雪刺傷了他的眼睛。

  “使人頭昏眼花,是不是?”他說:“先生們,這案子夠叫人心煩。謀殺和白雪,一切的一切,一事無成。只是東遊西蕩,浪費時間。我倒願意跟著別人做點什麼。”

  “標準的西方人的幹勁。”白羅笑著說。

  列車員把袋子放回原處,他們轉到隔壁包房去。阿巴思諾特上校正坐在角落裡,嘴叼著煙斗,在看雜誌。

  白羅說明了他們的使命。上校不表示反對。他有兩隻很沉的皮箱。

  “其餘的行李都托船運走了。”他解釋道。象大多數軍人那樣,上校的東西收拾得有條有理,只用了幾分鐘便搜查完了。白羅注意到一包煙斗的通條。

  “你常用這玩意兒?”

  “常用,只要搞得到。”

  “唔。”白羅點點頭。

  這種煙斗通條和在死者包房地板上撿到的一模一樣。

  在過道上康斯坦丁大夫念念不忘這件事。

  “嗯,”白羅咕嚕道。“令人難以置信。這可不合他的性格。既然說了,就得說個明白。”

  下一個包房的門關著。房主人是德雷哥米洛夫公爵夫人。他們主人是德雷哥米洛夫公爵夫人,他們敲敲門,公爵夫人深沉的聲音應道:“進來。”

  首先說話的是鮑克先生。他恭恭敬敬,彬彬有禮地說明來意。

  公爵夫人默默聽著。她那小小的癩蟆臉毫無表情。

  “要是有必要,先生們。”等他們把話說完,她平靜地說,“東西全在這裡,鑰匙在傭人身邊,她會幫你們的。”

  “鑰匙向來由傭人拿著的,夫人?”白羅問。

  “自然,先生。”

  “要是某一晚,邊境海關人員要把你的行李打開檢查呢?”

  老太太聳聳肩。

  “不太可能吧。即使有這種情況,列車員會把她找來的。”

  “太太,如此說來,無疑你是信得過她了?”

  “不錯,”白羅若有所思地說,“這年頭信任確實是頂要緊的。也許用一個信得過的普通女傭人比用一個時髦的──比如說,機靈的巴黎女人強。”

  他看到那對烏黑的,聰明的眼睛慢慢地轉動,緊緊盯著他的臉。

  “白羅先生,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夫人。我嗎?沒什麼。”

  “我看不象。你以為,我非得有一個機靈的巴黎女人陪我上廁所不成?”

  “夫人,這是常有的事。”

  她搖搖頭。

  “施密特對我一片忠心,”她把這句話拖得很長。“忠心──這是無價之寶。”

  德國女人帶著鑰匙進來了。公爵夫人用法語告訴她把旅行袋打開,幫助先生們搜查。她自己則在門外過道裡觀賞雪景,白羅撇下鮑克先生讓他執行搜查行李的任務,自己遇跟她到了過道。

  她對他慘然一笑。

  “那麼,先生,你不想看看我的旅行袋裡裝的是什麼東西?”

  他搖搖頭。

  “夫人,例行公事,僅此而已。”

  “你是這樣看的?”

  “對你來說,是這樣。”

  “你說到索妮婭‧阿姆斯壯,我瞭解她也愛她。那麼,你的意思呢?我不會謀殺凱賽梯這類壞蛋來弄髒自己的雙手,是吧?是的,也許你是對的。”

  她沉默了一兩分鐘,接著說:“你可知道,我寧願用什麼辦法對付這類人?我寧願把所有傭人召進來,對他們說:‘揍死他,然後把他扔到垃圾堆裡去。’先生,我年輕時,用的就是這辦法。”

  他還是一言不發,只是聚精會神地聽著。

  忽然,她以一種急不可耐的目光打量他。

  “白羅先生,你一聲不吭。我倒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

  他直率地看著她。

  “我想,夫人,你的力量在於你的意志,而不是你的雙臂。”

  她低下頭打量了自己那瘦小,黝黑的雙臂,那指上戴著戒指,鷹爪般的黃手。

  “這話很對。”她說:“我的雙手沒有力氣──一點也沒有。我不知道是喜還是悲。”

  驀地,她轉過身回房去。女傭人正在忙碌地整理箱子。

  公爵夫人打斷鮑克先生的道歉。

  “先生,用不著道歉。既發生謀殺案,採取一定的行動是免不了的。東西全在這裡。”

  “你真好,夫人。”

  當他們離開時,她微微偏了偏頭。

  下麵兩個包房的讓是關著的。鮑克先生停下腳步,搔著頭。

  “見鬼!”他說,“棘手的事兒,他們用的是外交護照,行李是免查的。”

  “海關不用查,謀殺案可是兩碼事。”

  “這我知道。反正──我們不想使事情複雜他。”

  “別擔心,朋友。伯爵夫婦都是通情達理的人,看看和藹可親的德雷哥米洛夫公爵夫人是怎麼看待這個問題的?”

  “她是個貴婦人。這一對也是有身份的人,可是伯爵那模樣很凶,上次你堅持要詢問他的妻子,他很不高興,這次必定又生更大的氣了。如果說──唔,我們還是免了他們,怎麼樣?反正他們不會跟這種事有瓜葛的。我們幹嗎找些不必要的麻煩?”

  “我不同意。”白羅說,“可以肯定,安德列伯爵是通情達理的。至少我們也得試試。”

  不等鮑克先生回答,他就狠狠地敲了敲十三號的門。

  房裡有人答道:“進來。”

  伯爵坐在門旁的角落裡看報,伯爵夫人蜷縮在對面近窗的角落,頭底下塞個枕頭。她仿佛剛睡過。“對不起,伯爵閣下。”白羅先開口,“請原諒,打擾了。我們在搜查車上旅客的行李,大多數情況下,這只是例行公事。可是不做又不行。鮑克先生提醒我,閣下持的是外交護照,有理由申明免受檢查。”

  伯爵思索了一會。

  “謝謝,”他說,“不過,我認為,並不需要這類照顧。我懷願跟其他旅客一樣,把行李拿出去搜查。”

  他轉身對他的妻子。

  “我想,你不會反對吧,愛琳娜?”

  “不會的。”伯爵夫人毫不猶豫。

  搜查進行得倉促、草率。白羅似乎竭力提些不著邊際的小問題來掩蓋這一窘境,例如:

  “夫人,你的箱子上的標籤全濕了。”他拿下一隻摩洛哥箱子,上面貼著縮寫字和王冠的標誌。

  伯爵夫人對此沒有回答。看來,她是被這些事弄得心煩意亂了,她還是躺在角落裡,睡意朦朧地看著窗外。這時白羅正在搜查另一個包房的行李。

  搜查工作快要結束時,白羅打開盥洗池上的小櫃,匆匆地朝裡面的東西掃一眼──一塊海綿,面油,香粉還有一個巾著台俄那的小瓶子。

  最後,雙方很有禮貌地說了幾句話,三人搜查人員轉身告辭。

  接著,便是哈伯太太的、死者的及白羅的包房。

  他們來到二等車。第一個包房是10號和11號。房主人是德貝漢小姐和格萊達‧奧爾遜。前者在看書,後者睡著了,但他們一進來便驚醒過來。

  白羅重複他的話。瑞典太太像是局促不安,德貝漢小姐冷冷淡淡,漠不關心。

  “太太,允許的話,我們要查查你的行李,然後也許費心過去看看哈伯德太太。我們讓她搬到另一節車廂去了,不過自從發現那把刀至今,她還是心煩意亂的,我吩咐讓人給她送些咖啡去,可是,我認為眼下頂要緊的是,找個伴兒跟她聊聊。”

  她心腸的太太同情心一觸即發。她立刻就去找美國太太聊聊。她的神經怕是受到極大的刺激,這一趟旅行早已攪得這個可憐的老太太心緒不安,何況還要久離自己的女兒。啊,是的,她這就去──箱子反正沒鎖──她要給她帶點氯化銨去。

  她拔腿就走。她的財物很快就檢查完畢。她帶的東西少得可憐。顯然,她還沒有發現自己的帽盒裡少了幾隻金屬網罩。

  德貝漢小姐放下書,注意著白羅的一舉一動。當他問她時,才把鑰匙遞過去,看他拿下箱子,打開來,她說:“你為什麼打發她走,白羅先生?”

  “我嗎,小姐?讓她照料美國老太太去。”

  “說得多動聽──藉口而已。”

  “小姐,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我認為,你完全理解。”

  她微微一笑。

  “你想留我一個人單獨呆著,是嗎?”

  “除非你硬要我這麼說。”

  “還說硬要你這麼說?不,我不承認。你早有這個主意了,對不對?”

  “小姐,我們有句古話──”

  “做賊心虛。你來就為了這話?你應該相信我還有點兒觀察力和常識。由於某些原因,你認為我對這件可悲的案件是知情的──一個我素不相識的人的死。”

  “小姐,這是你的想像。”

  “不,根本不是我的想像。我認為,不說真話,浪費了許多時間──說話不直截了當,而是轉彎抹角,躲躲閃閃。”

  “你也不喜歡浪費時間,很她。那我就照著辦:直接法。我要問你,我在敘利亞的車上聽到的幾句話是什麼意思?我曾在康尼雅站下車去,你們英國人稱之為活動手腳,小姐,夜裡你和上校的聲音傳到我的耳朵裡,你跟他說:‘現在不行,現在不行。等事情全部結束,等那事情過去之後。’小姐,這幾句話是什麼意思?”

  她非常平靜的說:“你可認為我這是指──謀殺?”

  “小姐,是我有問你。”

  她歎了一口氣──沉思片刻,然後像是蘇醒過來似的,說道:“先生,這話是有所指的,不過不是由我來說,我可以莊嚴地以名譽擔保,這以前我從未親眼見過這個叫雷切特的人。”

  “如此說來──你拒絕解釋?”

  “是的,如果你這樣理解──我拒絕。這是跟,跟我所承擔的任務有關。”

  “一個已完成的任務?”

  “你這是什麼意思?”

  “完成了,還是沒有完成?”

  “你幹嗎要這樣想呢?”

  “小姐,聽著,我要提醒你另一件事。快到伊斯坦布爾那天,火車出了點小毛病,你焦急不安。小姐,你是個何等冷靜,自製力又很強的人,可你失去了冷靜。”

  “我不想誤了我的下一趟車。”

  “這是你的說法。可是小姐,東方快車本周每天都有,即使誤了一班車,只不過誤了二十四小時。”

  德貝漢小姐第一次露出要生氣的樣子。

  “你根本不知道人家有朋友在倫敦等著,誤了一天就會失約了,這要使人多著急。”

  “哦,是這樣嗎?朋友等你,你不願使他們等著急?”

  “那還用說。”

  “可是,奇怪的是──”

  “有什麼奇怪?”

  “這趟車,我們又耽誤了。而這次情況更嚴重,因為你不可能給朋友發個電報,或通個長──長──”

  “唔,正是。你你英國人管它叫多有電話。”

  瑪麗‧德貝漢小姐不由自主地微微笑了起來。

  “幹線電話。”她糾正道,“正象你所說的,雙方既不能通電話,也不能拍電報,實在令人焦急。”

  “可是,小姐,這一次你的態度可大相同。你上點也不著急。你鎮鎮自若,沉著從容。”

  瑪麗‧德貝漢咬著嘴唇,臉窘得通紅,她再也笑不起來了。

  “小姐,你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是不是。”

  “很遺憾,我可不知道,還有什麼需要回答的。”

  “說明一下你前後神態變化的原因,小姐。”

  “你不覺得這簡直是雞蛋裡挑骨頭嗎,白羅先生?”

  白羅推開雙手,做了個歉意的姿勢。

  “這或許是我們鑄偵探的弱點。我們總指望一個人的態度始終如一,我們容不得情緒變化無常。”

  瑪麗‧德貝漢沒有回答。

  “小姐,你對阿巴思諾特上校很瞭解?”

  他設想,話題這麼一轉,她要平靜下來的。

  “這次旅行我第一次遇見他。”

  “你是不是有理由懷疑,他可能認識雷切特?”

  她斷然地搖搖頭。

  “可以肯定,他不認識他。”

  “有什麼根據可以這樣肯定?”

  “從他說的話裡。”

  “可是,小姐,我們在死者的包房的地板上撿到一根煙斗通條。而阿巴思諾特上校是唯一用煙斗的人。”

  他緊緊地盯著她。可是她顯得既不驚訝,也不激動,只是說:“沒有的事。荒謬之極。

  阿巴思諾特上校是世上最不會跟謀殺沾邊的人──尤其是這種戲劇性的謀殺案。”

  這種觀點和白羅的想法多麼的合拍,但是他嘴裡卻說:“我得提醒你,小姐,你對他並不十分瞭解。”

  她聳了聳肩。

  “對這類型的人我有足夠的瞭解。”

  他非常柔和地說:“你還是不願告訴我‘等那事過去之後’這些話的含義嗎?”

  她冷冷地答道:“我再沒什麼可說的。”

  “那也沒什麼。”白羅說,“反正我會知道的。”

  他鞠了個躬,隨手帶上門,離開了包房。

  “朋友,這明智嗎?”鮑克先生問,“你這是促使她提防我們──通過她也使上校警惕起來。”

  “朋友,你想要逮兔子,就要往洞裡放只雪貂;如有兔子,就會跑動。我用的就是這個辦法。”

  他們進了希爾德加德‧施密特的包房。

  這女人早就作好一切準備,站著。她畢恭畢敬,臉上卻冷冰冰的毫無表情。

  白羅對放在座位上的小箱子裡裝的東西匆匆地掃了一眼。然後他招列車員從行李架上搬下另一隻較大的箱子。

  “鑰匙呢?”他問。

  “沒鎖,先生。”

  白羅打開搭扣,掀起箱蓋。

  “啊哈!”他轉身對鮑克先生說,“可記得我說過話?往這裡瞧一瞧!”

  箱子上層擺著一件匆促卷起來的褐色的列車員的制服。

  德國女人那呆板的表情霎時大大改了樣。

  “啊!”她嚷起來,“這可不是我。我沒放過。打從一離開伊斯坦布爾,我就沒留意過這只箱子。”

  她哀求地輪番打量著三個人。

  白羅溫柔地拉起她的手,安慰她。

  “不,沒事兒,我們信得過你,別著急,我們滿有把握你沒藏過制服,正象我們相信你是個好廚師,你是個她廚師,是不是?”

  這女人迷惑不解,不由得笑了起來。

  “真的,我的女主人全都這麼說。我”

  她張開嘴,卻沒有再往下說,又顯出一副嚇壞了的樣子。

  “不,不,”白羅說,“肯定你沒事。聽著,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這就告訴你。那個男人,你見到的那個穿制服的男人,從死者的包房裡走出來,他跟你撞了個滿懷,這算他倒運了。他原以為見不到人的。下一步怎麼辦?這件制服得脫手,這下不再是預防措施,而是危險臨頭了。”

  他回過頭來,看了鮑克先生和康斯坦丁大夫一眼,他們都在聚精會神地聽著。

  “你知道,外面下雪,這場雪打亂了他的全盤計畫。這制服往哪裡塞呢?車上的包房住滿了人。不,他經過一個包房,門開著,他以為那兒沒人。這包房想必是跟他相撞的那個女人住的,他溜了進去,脫下衣服,匆忙塞到行李架上的一隻箱子裡。要找到它,也許還得一些時間。”

  “後來呢?”鮑克先生問。

  “那倒需要研究了。”白羅說,使了個警告的眼色。

  他拎起制服,第三顆鈕扣沒了。白羅把手伸進衣袋,掏出一把列車員的可以打開所有包房的萬能鑰匙。

  “這說明為什麼這個人能穿過所有的包房。”鮑克先生說。“你對哈伯德太太提的問題毫無必要,鎖著也罷,沒鎖也罷,這個人都能輕而易舉進通過所有的門。總之,這既然是列車員的制服,為什麼不能有一把萬能鑰匙呢?”

  “真的,為什麼不能有呢?”白羅說。

  “說實在的,我們原來應該知道的。你可記得蜜雪兒說過,他聽到鈴聲,過來時,哈伯德太太房門是鎖著的。”

  “正是,先生。”列車員說。“所以我才認為,這太太該是在做夢。”

  “可是這就明白了。”鮑克先生接著說,“顯然,他打算把包房的門也重新鎖上,可是也許他聽到床上的聲響,嚇了他一大跳。”

  “現在,”白羅說,“我們只需把鮮紅色睡衣找出來就行了。”

  “正是,可是最後兩個包房住的都是男人。”

  “男人也得查查。”

  “哦!這樣保險點。此外,我又想起你剛才說的話。”

  赫克托‧麥克昆對搜查默默地表示樂意。

  “我希望你們越早越好。”他苦笑了一下。說道:“我覺得,我是車上嫌疑最大的人。

  你們只需找到一張遺囑,上頭寫著老頭兒留給我的全部金銀,於是就可定案了。”

  鮑克先生懷疑地盯著他看。

  “我這是說著玩的。”麥克昆急忙說,“事實上,他不會留給我一分錢。”

  白羅插了嘴。

  “沒問題,”他說,“哪怕是互讓遺產。”

  麥克昆歎了一口氣。

  “那就好。思想包袱放下了。”他的話富有幽默感。

  一行三人到了最後一個房間。對義大利人和男傭人的行李搜查結果,一無所獲。

  三個人站在車廂盡頭面面相覷。

  “下步怎麼辦?”鮑克先生問。

  “回餐車。”白羅說。“能瞭解的全部都瞭解了。有旅客的證詞,有得李的情況,還有我們親眼目睹的證據。看來,再不需要什麼別的幫忙了。現在該是使用我們的大腦的時候了。”

  他摸摸口袋裡的煙盒,空了。

  “我這就過來。”他說。“我得拿些煙。這是一件棘手的、稀奇古怪的案子。是誰穿這件鮮紅色的睡衣呢?睡衣現在又在哪裡呢?這案子中有些東西──一些事實──被我忽視了。案件之所以棘手,是因為作案棘手。不過我們會理出頭緒來的。稍等片刻。”

  他匆匆地沿過道向自己的包房走去。他知道,他的一隻箱子裡還存有一些香煙。

  他拿下箱子,“啪”的一聲打開鎖。

  他盤著雙腿坐著凝視起來。

  箱子上層擺著一件折得整整齊齊的鮮紅色的絲質睡衣,上面繡著龍。

  “看來,”他自言自語道。“像是那麼回事。這是挑戰,好吧,我來應戰。”

第三部

第一章 誰

  白羅走進餐車時,鮑克先生正在和康斯坦丁大夫交談。看起來,鮑克先生有點兒神情沮喪。

  “來了。”鮑克先生看到他進來,打了個招呼。

  當他的朋友坐下來後,他又添了幾句:

  “要是你破了這個案子,我親愛的,我真的會相信奇跡啦!”

  “這案子使你發愁了?”

  “自然使我發愁。簡直摸不著頭腦。”

  “我也有同感。”大夫說。

  他好奇地看看白羅。

  “老實說吧,”他說,“我不知道,下一步你該怎麼辦‧”

  “不知道嗎?”白羅若有所思地說。

  他拿出煙盒,點燃一支煙。他的眼神恍惚,像是心不在焉似的。

  “對我來說,這恰恰是本案的興趣所在,”他說。“現在,破案的正常途徑已經斷了。

  我們所得到的證詞,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呢?我們無法判斷──除非自己有妙法。這可是個鍛煉,動腦子的鍛煉。”

  “說得對,”鮑克先生說,“但是,你有什麼材料做依據呢?”

  “我剛才已經告訴你了。我們有旅客的證詞,有我們親眼目睹的證據。”

  “好啊,旅客的證詞可真好!它們什麼也沒告訴我們。”

  白羅搖了搖頭。

  “我不這麼想,朋友。這些證詞中,有她幾點值得我們注意。”

  “真的,”鮑克先生懷疑地說,“我可是沒看出來。”

  “那是因為你沒有聽出來。”

  “那麼,告訴我──我漏了些什麼?”

  “就舉一個例子來說吧──我們所聽到的第一個證詞──年輕的麥克昆的證詞。依我之見,他說出了一句非常有意義的話。”

  “有關信件的?”

  “不,不是有關信件的。就我所記得的,這句話是:‘我們到處旅行。雷切特先生想看看世界。他為不懂外語而感不方便。說我是他的秘書,還不如說是他的旅行隨員。’”

  他看看大夫的臉,又看看鮑克先生的。

  “怎麼搞的?還不明白嗎?那可不能原諒了。因為,你剛才還有過第二個機會,那人說:‘一個人要是除了會美國話,其他語言一句不懂,很容易上當。’”

  “你的意思是──?”鮑克先生還是顯得困惑不解。

  “啊,你想用簡單句來表達吧。她聽著,這兒就有!雷切特不會說法語。可是昨天晚上,當列車員聽到鈴聲,趕到門口時,房裡偉出來的是法語,告訴他,這是個誤會,他不需要什麼。而且,所用的詞語完全是地道的,不是一個隻懂幾句法語的人用得出來的──‘沒什麼事,我搞錯了。’”

  “這是真的,”康斯坦丁大夫激動地大聲說,“我們早就該注意到這點!我還記得,你對我們重複那話時,說得特別重。現在我才懂得,你為什麼不願相信那塊砸癟了的表所給的證據。一點差二十三分時,雷切特已經死了。”

  “那是兇手在說話。”鮑克先生深有感觸地說。

  白羅抬抬手,表示不同意。

  “別走得太遠。不要想得比我們實際知道的還要多。我認為,在那個時間,一點差十十三分,講法語是安全的。在雷切特的包房裡,還有一個人,這個人要麼是法國人,要麼能講一口流利的法語。”

  “你很謹慎,我的老朋友。”

  “一次只應該前進一步。我們還沒有確鑿的證據,可以證明雷切特是在那時死的。”

  “可是,有一個喊聲驚醒了你。”

  “是的,這是事實。”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鮑克先生說,“這一發現,對事情並沒有多大影響。你聽到有人在隔壁走動。那人不是雷切特,而是另外一個人。毫無疑問,那是作案以後,他在洗刷手上的血跡,清理現場,燒毀那封與謀殺有牽邊的信。然後,他就一直等到一切都靜下來。當他認為是安全時,既無阻礙,又無危險,他就反鎖上雷切特的房門,並搭上鏈長,找開通向哈伯德太太包房的門,溜了出去。事實上,跟我們原先所想的一模一樣──不同的是雷切特死的時間約摸要早半小時。表撥到一點一刻,是為了製造兇手當時不在場的候象。”

  “這樣的證據並不十分令人信服,”白羅說。“錶針指的是一點一刻──也就是這位不速之客,實際離開現場的確切時間。”

  “是嘛。”鮑克先生說,有點兒糊塗起來。“那麼,表本身給了什麼啟發呢?”

  “假如錶針撥過了──我說的是假如──那麼,它們所指的時間必定有意義。人們很自然的反應,就是懷疑那個自以為在錶針所指的時間,一點一刻時,有著可靠的證據證明他不在現場。”

  “對,對,”大夫說,“這樣的推論不錯。”

  “我們還必須略微注意一下兇手進房時的時間。什麼時候,他才有機會下手呢?除非我們假設那位真正的列車員是同謀,否則,他可能下手的時間只有一個──列車在文科夫戚站停靠時。列車離開文科夫戚後,列車員始終面對過道坐著。任何旅客都不會注意到列車員的。只有那位真正的列車員,就他一個人,會注意到那個冒名頂替者。但列車在文科夫戚停留時,列車員到月臺上去了。於是,任何阻礙和危險都沒有了。”

  “可我們先前推測,兇手一定是旅客中的一個。”鮑克先生說,“我們還是從頭說起吧。他們當中的哪一個呢?”

  白羅微笑了。

  “我已列了個名單,”他說,“假如你們看看,也許會喚起你們的記憶的。”

  大夫和鮑克先生都仔細地看著那張名單。名單條理分明,象數學公式,並且是按照會見次序排列的。

  赫克托‧麥克昆──美國人。六號鋪。二等。

  動機 可能與死者有關。

  時機 十二點至淩晨兩點(十二點至一點半,阿巴思諾特上校為 他作證;一點一刻至兩點,列車員為他作證。)

  反證 無。

  疑點 無。

  列車員──皮埃爾‧蜜雪兒──法國人。

  動機 無。

  時機 十二點至淩晨兩點(十二點三十七分,雷切特房內有說話 聲時,白羅在過道裡看到他。一點至一點十六分,其他兩 個列車員為他作證。)

  反證 無。

  疑點 因為他似乎已經被懷疑到了,發現的列車員制服對他有利。

  愛德華‧馬斯特曼──英國人。四號鋪。二等。

  動機 可能與死者有關,是死者的傭人。

  時機 十二點至淩晨兩點(安東尼奧‧福斯卡拉裡為他作證。)

  反證 無,除了他的身高體型,是適宜穿那件列車員制服的唯一 一人外。

  疑點 另一方面,他不太可能會說一口流利的法語。

  哈伯德太太──美國人。三號鋪。頭等。

  動機 無。

  時機 十二點至淩晨兩點──無。

  反證 哈特曼和施密特的證詞,證實了她所說的故事──有個男或疑點人闖進她房裡。

  格萊德‧奧爾遜──瑞典人。十號鋪。二等。

  動機 無。

  時機 十二點至淩晨兩點(瑪麗‧德貝漢為她作證。)

  注意:她是最後一個見到雷切特活著的人。

  德雷哥米洛夫公爵夫人──法國籍。十四號鋪。頭等。

  動機 與阿姆斯壯家的關係密切,索妮婭‧阿姆斯壯的教母。

  時機 十二點至淩晨兩點(列車員和女傭人為她作證。)

  反證 無。

  或疑點無。

  安德列伯爵──匈牙利人。有外交護照。十三號鋪。頭等。

  動機 無。

  時機 十二點至淩晨兩點(列車員為他作證。但不包括一點至一 點十五分這一刻鐘。)

  安德列伯爵夫人──同上。十二號鋪。

  動機 無。

  時機 十二點至淩晨兩點服台俄那,睡覺(她丈夫為她作證。台 俄那藥瓶在櫃裡。)

  阿巴思諾特上校──英國人。十五號鋪。頭等。

  動機 無。

  時機 十二點至淩晨兩點和麥克昆一直談到一點半,回房後就沒 有離開過(麥克昆和列車員為他作證。)

  反證 煙斗通條。

  或疑點賽勒斯‧哈特曼──美國人。十六號鋪。二等。

  動機 無。

  時機 十二點至淩晨兩點。從未離開過包房(麥克昆和列車員為 他作證。)

  反證 無。

  或疑點安東尼奧‧福斯卡拉裡──美籍義大利人。五號鋪。二等。

  動機 無。

  時機 十二點至淩晨兩點(愛德華‧馬斯特曼為他作證。)

  反證 無,除了兇器可能會說成適合他的脾性之外(參問鮑克先或疑點 生。)

  瑪麗‧德貝漢──英國人。十一號鋪。二等。

  動機 無。

  時機 十二點至淩晨兩點(格萊達‧奧爾遜為她作證。)

  反證 白羅聽到的對話,以及她拒絕對此作出解釋。

  或疑點希爾德加德‧施密特──德國人。八號鋪。二等。

  動機 無。

  時機 十二點至淩晨兩點(列車員和她的女主人為她作證。)睡 覺。約在十二點三十八分被列車員喚醒,並去女主人那裡。

  注:旅客的證詞均為列車員的供述所證實。即,十二點至一點(當時他去隔壁車廂),以及一點一刻至兩點,沒有人走進或離開過雷切特的包房。

  “這個材料,你們知道,”白羅說,“僅僅是我們所聽到的證詞的摘要。是為了方便,才這樣排列的。”

  鮑克先生做了個怪相。然後把它交還給白羅。

  “這個材料並不能說明問題。”他說。

  “也許這個更合乎你的口味。”白羅說著,遞給他另外一張紙,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第二章 問題

  紙上寫著:需要解釋的問題。

  ⒈有起首字母H的手帕。是誰的?⒉為鬥通條。是不是阿巴思諾特上校丟失的?或是其他人?⒊誰穿鮮紅色的睡衣?⒋誰是那個把自己偽裝成列車員的男人或女人?⒌為什麼錶針會指到一點一刻?⒍謀殺發生在那個時間嗎?⒎還是比那時早些?⒏還是遲些?⒐我們能確信,戳死雷切特的人不止一個嗎?⒑對他身上的刀傷還有其他解釋嗎?“好了,讓我們看看能做些什麼,”鮑克先生說,這些問題的提出,使他有點兒喜形於色。“就從手帕開始吧,好歹做事總得有順序,講條理。”

  “毫無疑問。”白羅說著,滿意地點點頭。

  鮑克先生繼續往下說,帶點兒說教的口氣。

  “起首字母H,與三個人有關──哈伯德太太(Hubbard);德貝漢小姐,她的名字是瑪麗‧赫米翁(Hermione);以及女傭人希爾德加德‧施密特(HildegardeSchmidt)。”

  “啊,那麼說,是這人中的一個羅?”

  “目前還很難說。但我想,我傾向于德貝漢小姐。也許人們都叫她的第二名字,而不叫第一名字,誰知道呢。另外,已經有些疑點與她有關。你所聽到的對話,我親愛的,一定有點蹊蹺,同樣,她的拒絕解釋,也有點兒奇怪。”

  “我倒認為是那個美國人。”康斯坦丁大夫說。“那是一塊價格非常昂貴的手帕,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美國人買東西是不太在乎的。”

  “那麼,你們都排除了女傭人的可能性啦?”白羅問道。

  “是的,正象她自己說的那樣,那塊手帕是上層階級某個人的。”

  “至於第二個問題──煙斗通條。是阿巴思諾特上校失落的嗎?或是其他人?”

  “這更因給。英國人一般不搞暗殺,這一點,你是對的。我傾向於這個看法,即,通條是另外一個丟下的──目的是為了使那長腿英國人受到牽連。”

  “照你這麼說,白羅先生,”大夫插嘴道,“兩條線索都是因為兇手太粗心了。我同意鮑克先生的意見。手帕確是個疏忽──因而,沒有人會承認手帕是他(或她)的。煙斗通條是條假線索。要證實這個推論並不難,你們一定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阿巴思諾特上校一點也不顯得尷尬,反而直率地承認他抽煙鬥,並使用這樣的煙斗通條。”

  “你的推理不錯。”白羅說。

  “第三個問題──誰穿那件鮮紅色的睡衣呢?”鮑克先生接著說,“有關這個麼,坦率地說,我邊一點影子還沒找到。對這個問題,你有什麼看法,大夫?”

  “沒有。”

  “那我們得承認,就這一點,我們輸了。下一個問題,我們好歹有點頭緒。誰是那個把自己偽裝成列車員的男人或是女人呢?嗯,可以肯定地說,有許多人是扯不上的。哈特曼、阿巴思諾特上校、福斯卡拉裡、安德列伯爵以及麥克昆等人都太高。哈伯德太太、希爾德加德‧施密特和格萊達‧奧爾遜的肩膀太寬。那麼,只剩下雷切特的男傭人、德貝漢小姐、德雷哥米洛夫公爵夫人和安德列伯爵夫人──可是,任何一個人看來都不太可能!格萊達‧奧爾遜和它東尼奧‧福斯卡拉裡都發誓賭咒,分別證明德貝漢小姐和那個男傭人從未離開過自己的房間;希爾德加德‧施密特保證,公爵夫人一直呆在自己的包房裡;安德列伯爵則告訴我們,他的夫人吃安眠藥。因此,任何人都在嫌疑之列,看來是不可能的──況且是荒唐的。”

  “就象我們的老朋友歐幾裡德說的那樣。”白羅含糊地說。

  “肯定是那四人中的一個,”康斯坦丁大夫說,“除非從外面進來的某個人找到了藏身之地──可是,這一點,我們都認為是不可能的。”

  鮑克先生卻談起單子上的下一個問題來。

  “第五個問題──為什麼錶針會指到一點一刻?我發現有兩種解釋。或者說,這是兇手製造的現場,目的是為了證明其作案時不在場,後來,由於聽到外面人來人往,他想逃離這個現場時已經來不及了;或者說──等一下──我有了個新的想法──”

  在鮑克先生冥思苦想時,白羅和大夫都恭敬地等候著他的最新發現。

  “想出來了,”他終於開了口,“撥錶針的不是穿列車員制服的人!而是我們叫做第二兇手──左撇子──換句話說,就是那個穿鮮紅色睡衣的女人!她去的遲,為了不引起懷疑,就撥了錶針。”

  “妙極了!”康斯坦丁大夫說,“你真會想像。”

  “實際上,”波波說,“她是在黑暗中戳中的,沒有想到他已經死了,可是,不知怎麼地推測,在他睡衣口袋裡有一塊表,就把它掏出來,盲目撥針,並且把它敲癟。”

  鮑克先生冷冷地看著他。

  “還有什麼更好的想法?”他問道。

  “此刻──還沒有。”白羅答道。

  “反正,”他接著說,“我認為,你們兩位都沒發現那塊表的最有趣的一點。”

  “就是第六個問題要回答的嗎?”大夫問道,“對於這個問題──謀殺是發生在一點一刻嗎?──我的回答是否定的。”

  “我同意,”鮑克先生說,“下一個問題是──比一點一刻早嗎?我說,是的。大夫,你也這樣想,是嗎?”

  大夫點點頭。

  “是的。但是,‘比一點一刻遲嗎?’對這一問題的回答也是肯定的。我同意你的推論,鮑克先生,而且,我想,白羅先生也會同意的,儘管他不想承認。第一個兇手在一點一刻之前作的案,第二個兇手則在一點一刻以後行刺的。至於左撇子的問題,我們是否應該採取措施,弄清楚旅客中,誰是左撇子?”

  “我還沒有完全忽視這一點,”白羅說,“你們可能已經注意到,我要每個旅客都簽名,或留下位址。可這並不是決定性的證據,因為,有的人用右手做某些事,而用左手做另一些事。有的人用右手寫字,可有左手打高爾夫球。但是,可能會有些幫助。除了拒絕寫字的德雷哥米洛夫公爵夫人,所有的旅客都是用右手寫的。”

  “德雷哥米洛夫公爵夫人,不可能的。”鮑克先生說。

  “我懷疑,憑她的力氣,能戳那左撇子的一刀嗎?”

  康斯坦丁大夫疑惑地說,“那一刀要用相當大的力氣。”

  “比一個女人的力氣大嗎?”

  “不,我並不是這個意思。可是,我認為,至和要比一個老婦人的力氣大,而德雷哥米洛夫公爵夫人的體質尤其弱。”

  “也許這是一個精神對肉體的影響問題。”白羅說,“德雷哥米洛夫公爵夫人具有堅強的個性和巨大的意志力,不過,我們還是暫且把它擱一擱吧。”

  “至於第九和第十兩個問題,我們是否能夠確信,雷切特不止被一人所殺?刀傷還有什麼其他的解釋?依我看,就醫學上而言,那些刀傷是沒有任何其他解釋的。假定說,一個男人先輕輕一戳,然後再大力戳,先用右手,再用左手。大約半小時後,再在屍體上戳幾刀──當然,這個假設是不成立的。”

  “對,”波波說,“不成立的。可是,你認為有兩個兇手的假設就能成立嗎?”

  “就象你剛才說的那樣,還有什麼其它的解釋呢?”

  白羅雙眼直盯著他。

  “這正是我自己問自己的,”他說,“而且一直不停地問我自己的問題。”

  他向後一仰,靠在椅子裡。

  “從現在起,一切都在這裡面了。”他拍拍自己的腦門說。“我們已經深入研究過這些問題。事實也都在我們面前了,而且秩序井然,有條不紊。旅客們一個一個都傳到這來過,輪流提供了證詞。我們已經知道所有我們能夠知道的東西──從外界……”

  他朝鮑克先生親切地笑了笑。

  “我們好象在開玩笑,是嗎?──這樣靠座椅,能想得出真相嗎?好吧,我馬上要所理論付諸於實踐──就在這兒,你們眼前。你們倆也必須這樣做。讓我們三人都閉上眼睛,靜靜思考……“雷切特是被一個或更多的旅客殺死的。那是他們當中的哪幾個呢?”

第三章 啟發性的幾點

  

    足有一刻鐘,他們誰也沒講話。

  鮑克先生和康斯坦丁大夫開始遵照白羅的意思──靜坐思考。他們努力想從一連串相互矛盾的細節中,得出一個清楚而正確的結論。

  鮑克先生的思路大致如下:

  “毫無疑問我得思考。但是,對於那幾個問題,我已經都捉摸過了……很明顯白羅認為那個英國姑娘與本案有牽連。我不得不感到這是不可能的。英國人是非常冷靜的,也許是因為他們的體質太弱……但這並不打緊。看來,那個義大利人不會是兇手──真遺憾,我想,英國男傭人說他房裡的那一位從未離開過時,不會是說謊吧.可他這麼幹是為什麼呢?要想賄賂英國人,不是那麼容易的,他們是如此的難以接近。這整個事情實在倒楣。我不知道,我們何年何月才能脫離一困境。在列車行進中,應該有某種救援工作。但是,在這些國家裡,鑄事老是慢吞吞的……任何人在做任何事之前,總是要想它幾個小時。而且,這些國家的員警也是最難對付的──傲慢自負,暴躁乖戾。他們會把事情鬧得很大。因為,這種機會是難得的。所有的報紙都會提起……”

  從這裡起,鮑克先生的思路又沿著一條老路──一條他們已經走過幾百遍的老路──走下去了。

  康斯坦丁大夫的想法如下:

  “他真古怪,這個小個子。他是天才嗎?還是個怪人?他會揭穿這個秘密嗎?不可能。

  我看不出有什麼法子。實在太亂了……也許,每個人都在說謊……然而,並不能起什麼作用。假如他們都在說謊,為什麼會如此迷惑人,好象他們是在講真情。那些刀傷的說法太離奇了。簡直不能理解──假如他是槍打死的,或許更容易理解──畢竟,帶槍的人,這個詞的意思是,用槍射擊的人。美國真是一個古怪的國家。我應該到那兒去。它真進步。回家後,我得找到德為特裡斯‧齊婭──她去過美國,所有現代思想,她都有。我不知道齊婭現在正在做什麼。我的妻子是否已發現……”

  他的思路完全走上了私事的軌道。

  赫丘勒‧白羅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

  人勻也許以為他睡著了。

  經過一刻鐘的木然呆坐以後,他的眉頭突然慢慢地舒展開來,輕輕地歎了一聲,含混不清地說:

  “可是,畢竟,為什麼不會呢?假如是那樣──嗯,假如是那樣,一切都可解釋了。”

  他的眼睛睜開了,綠得就象貓眼一樣。他低聲說:

  “好,我已想過了,你們呢?”

  由於經過一刻鐘的沉思,兩人都大聲說起來。

  “我也想過了,”鮑克先生在點心虛地說,“但是,我得不出結論。如何解釋這一案件,這是你事而不是我的事,朋友。”

  “我也認認真真地想過了,”大夫毫不臉紅地說,又回憶起那些色情的細節。“我想到過許多種可能,但沒一個能使我滿意。”

  白羅和藹地點點頭,好象是在說:

  “很好,這樣說還是合乎情理的。你們已經給了我想要的提示。”

  他挺起胸,筆直地坐在那兒,一邊撚著他的小鬍子,一邊說了起來。他的神情就好象一個見習演說家正對大會演說。

  “朋友們,我回顧了所有的事實,以及每個旅客的證詞──得出了一個結論。雖然有點模模糊糊,仍舊看到了某種掩蓋事實真相的解釋。這個解釋很怪。到目前為止,我還不能確信它是真的。要弄確實的話,我還得做些試驗。”

  “我想先提出幾點。這幾點,看來對我們會有所啟發。我們可以從鮑克先生對我說的一句話說起。這句話恰好就這裡。是我倆第一次一起在火車上吃飯時講的。他談到這樣一個事實,即,我們周圍是一夥不同階級,不同年齡和不同國家的人。而在這種時刻出現了這樣一群形形色色的人,是比較少見的。比如說,雅典──巴黎和布加勒思特──巴黎這兩節車廂,就幾乎是空的。請記住,還有一個旅客沒趕上車。我認為,這一事實是重要的。然後是比較次要的幾點,但變有啟發性──例如,哈伯德太太的手提包的位置;阿姆思特朗太太母親的名字;哈特曼先生的偵探方法;麥克昆的說法──是雷切特自己毀了我們所發現的那張燒焦了的信;德雷哥米洛夫公爵夫人的教名;以及匈牙利人護照上的油蹟。”

  兩人都盯著他看。

  “這此事實,對你們有什麼啟發?”白羅問他們。

  “一點也沒有。”鮑克先生坦率地說。

  “你呢,大夫?”

  “你說的,我一點也聽不懂。”

  這時,鮑克先生根據白羅剛才提到的護照問題,正在仔細地整理和分析各人的護照。忽然,他哼了一聲,揀出來安德列伯爵夫婦的護照,打了開來。

  “你指的是這份嗎?這個油蹟嗎?”

  “是的。油蹟還比較新鮮。你可注意到它是在什麼地方嗎?”

  “在伯爵夫人的姓名這欄的開頭──確切地說,在她教名的頭上幾個字母。但是,我承認,我還是沒看到它的重要性。”

  “我將從另一角度來分析。先回到現場所發現的那塊手帕上吧。正如不久能前我們討論過的那樣,三個人與字母H有關──哈伯德太太,德貝漢小姐和女傭人希爾德加德‧施密特。現在,讓我們用另一種觀點來看看這塊手帕。朋友們,這是一塊很貴的手帕──一件奢侈品,手工織的,巴黎刺繡。所有旅客中,不管起首字母是什麼,誰最配有這樣一塊手帕呢?哈伯德太太,不可能。她是個合時宜的女人,不想要過分奢侈的衣著。德貝漢小姐,也不可能,那種英國女人往往帶有一塊好看的、亞麻布手帕,而不可能有價值約兩百法朗、昂貴的細棉布手帕。讓我們先看看,是否能把她們兩人和字母H聯繫起來,我指的是德雷哥米洛夫公爵夫人──”

  “她的教名可是娜塔莉婭,”鮑克先生挖苦地插嘴道。

  “一個不錯。可她的教名,就象我剛才說過的那樣,肯定對我們有啟發,另外一個是安德列伯爵夫人。我們馬上就會聯想到──”

  “只有你會聯想到!”

  “就算是我。她護照上的教名,因為有油蹟,看不清楚了。任何人都會說,這只是偶然的巧合。然而,想一想那個教名。愛琳娜,假如不是愛琳娜(Eelna)而是海琳娜(Helena)。大寫字母H能改成大寫E,並且很容易蓋住右邊的小寫e,然後,再搞上一點油污,掩蓋塗改的痕跡。”

  “海琳娜,”鮑克先生喊了起來,“好一個想法。”

  “當然好羅!我一直在為我這一想法尋找佐證,不管多麼微不足道──現在可找到了。

  伯爵夫人行李上的行李標籤已經有點兒潮了。最重要的是,水跡也剛好弄糊了起首字母。而且,那張標籤已經濕得脫開了,還被貼在另外一外地方。”

  “你開始使我有點兒相信了,”鮑克先生說,“可是,安德列伯爵夫人──肯定──”

  “啊,現在,我的老朋友,你得改變自己原來的想法,從另一個完全不同的角度來對待這個案子。那麼,兇手是打算怎樣出場的呢?別忘了,這場大雪攪亂了他原先的計畫。可以設想,要是沒有雪,列車繼續它正常的行程。那麼,會發生什麼呢?”

  “可以說,兇手有可能早在今天上午,在義大利邊境時,就會被發現。義大利員警也會得到相同的證詞。麥克昆先生會搬出恐嚇信;哈特曼先生會講他的故事;哈伯德太太會急於向每一個談一個男人穿過了她的包房;鈕扣也會被發現。想像當中,只有兩件事有所不同。

  那個男人穿過哈伯德太太包房的時間,恰好在一點鐘之前──列車員制服會被發現,已經丟在兩個盥洗室中的一個裡。”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兇手原來的打算,使謀殺案看起來像車外人幹的。兇手原計劃在布羅特站下車,列車正點到站時間是零點五十八分。有人可能會在過道上碰到一個陌生的列車員。

  制服會被擱在一個引人注目的地方,藉以清楚地表明,這個鬼花樣是怎麼搞出來的。所有的旅客也就會受到懷疑。朋友們,這就是兇手原來精心炮製的計畫。”

  “可是,一切都由於列車出了事故而改變了。毫無疑問,我們已經有理由,說明為什麼那個男人在死者房內呆了這麼久。他在等待列車繼續上路。但是,最後,他意識到列車開不了啦。他不得不作出另一個計畫。現在可以知道,兇手一定還在車上。”

  “對,對。”鮑克先生迫不及待地說,“我全明白了。可是,手帕是怎麼進來的呢?”

  “我正要談呢,不過要拐點彎,先不直接談它。首先,你們必須認識到,那些恐嚇信並沒有明確的目標。也許是從一本蹩腳的美國偵探小說裡抄來的。它們不是真的。其實,純粹是為了迷惑員警而寫的。我們必須問自己的是:‘它們是用來欺騙雷切特的嗎?’表面看來,回答似乎應該是否定的。他給哈特曼的指示,看來是針對一個明確的‘私’敵的。對這個宿敵的身份,他也是一清二楚的。先決條件是,假如我們相信哈特曼的故事是真實的。但是,雷切特肯定收到了一封與眾十分不同的信──提到阿姆斯壯小孩的那封信。我們在他的包房裡已經發現了它的一個碎片。萬一雷切特沒有意識到,危險已經迫在眉睫,那封信就是為了使他確實知道,為什麼他的生命安全會受到威脅。恰恰是那封信,正象我們說過的那樣,兇手是不願讓任何人其他人知道的。因此,作案後,兇手所關注的第一件事便是銷毀它。這也就是他計畫中的第二個障礙。這第一個是雪;第二個是,我們重新使碎片得到復原。”

  “那封信──已被如此小心地毀掉了的信──中能說明一個事實。列車上,一定有什麼人,跟阿姆斯壯家的關係相當密切,以致發現那封信,就會引起直接懷疑那個人。”“好了,我們再來看看已經發現的另外兩條線索。煙斗通條的問題,先擱一擱,關於它,我們談得很多了,還是來講講手帕吧!簡單地說,這個線索可直接牽連到某個人,這個人名字的起首字母是H,而他(或她)無意地把它丟在那裡了。”

  “對極了。”康斯坦丁大夫說。“當她發覺手帕失落時,就立即採取措施,隱瞞他的教名──”

  “你想得真快,我還來不及想,你已經得出了結論。”

  “還有其它的結論嗎?”

  “當然有。例如,假設你作了案,但希望使其它人受到懷疑。好吧,列車上就有這麼一個人──一個女人,與阿姆斯壯家的關係非常密切。假設,那時,你留下她的手帕……她就會被傳訊,她和阿姆斯壯家的關係就會暴露無遺──就是那樣。作案動機──以及一件與謀殺案有牽連的物證。”

  “可是,在這個案子裡,”大夫反駁說,“她是無罪的。因為她沒有打算隱瞞自己的身份。”

  “啊,真的?你是這樣想的嗎?這正是員警當局的意見。可我懂得人性,朋友,告訴你吧,一個人要是因謀殺而突然面臨審訊時,雖然是最無辜的,也會失去頭腦,做出最荒唐的事來。不,不,油蹟和重貼的標籤並不能證明有罪──它們只能證明安德列伯爵夫人,由於某種原因,急於隱瞞自己的身份。”

  “那麼,你認為,她和阿姆斯壯家有什麼關係呢?她說,她從來也沒有到過美國。”

  “確切地說,她的英語是不標準的。她的異國外表也太過分了點。然而,要猜出她是誰,並不困難,剛才,我還提到過阿姆斯壯太太母親的名字──琳達‧阿登。她是一個很著名的演員──而且,最拿手的是演沙士比亞的戲。想一想《皆大歡喜》──阿登和羅沙林德森林。她就是從那裡獲得靈感,而給自己取藝名的。大概是戈爾登伯格──在她的血管裡,很可能有中歐人的血液──也許還有點兒猶太人血緣,而流落到美國去的,有許多不同國家的人。先生們,我提醒你們注意,阿姆斯壯太太的妹妹是海琳娜‧戈爾登伯格,琳達‧阿登的小女兒。拐騙悲劇發生時,她比那小孩大不了多少。後來,她跟安德伯爵結了婚,當時他是在華盛頓當專員。”

  “可是,德雷哥米洛夫公爵夫人說,她是跟一個英國人結的婚。”

  “可她記不得他的名字了!我問你們,朋友,這可能嗎?德雷哥米洛夫公爵夫人愛琳達‧阿登,就象貴婦人都愛名演員一樣。她是琳達一個女兒的教母。她真的會這麼快就忘了她另一個女兒的夫名嗎?這不太可能吧。不可能。我可以肯定,德雷哥米洛夫公爵夫人撒了謊。她知道海琳娜在車上,而且見到過她。她一聽到雷切特地本來面目時,就意識到海琳娜會受到懷疑。因此,當我們問到阿姆斯壯太太的妹妹時,她馬上就說謊了──說什麼‘不清楚’,‘記不得’,只記‘得她跟英國人結的婚’──總之,盡可能說得離真相遠些。”

  一個餐車侍者走到他們前面,對鮑克先生說:

  “吃飯了,先生們。要送上來嗎?已經做好了一會兒啦。”

  鮑克先生朝白羅看看,後者點點頭。

  “很好,來吧。”

  侍者從另一個門走出去。然後,就聽到鈴聲和他的大嗓門:

  “開始供應。供應晚飯。晚飯開始──第一桌。”``

第四章 護照上的油蹟

  

    白羅和鮑克先生.大夫同坐一桌。

  到餐車來吃飯的人,都顯得非常溫和自製。他們很少說話。就連平時非常饒舌的哈伯德太太,也顯得那麼安靜,當然。她嘴裡一邊嘀嘀咕咕,一邊坐下:

  “我好象不什麼。”她只是在瑞典太太和鼓勵下,才吃了點送上來和東西。瑞典太太看來有照顧她和特別責任。

  飯菜上來之前,白羅住侍者領班的衣袖,小聲地跟他說了幾句。康斯坦丁對這些耳語猜得很准。他注意到,安德列伯爵夫婦的飯菜總是最後一人個送上來,吃完飯,結帳也故意拖延了。這樣,伯爵夫婦就成了最後離開餐車的人。

  當他們站起身,朝門口走去時,白羅委快就站起來,跟上他們。

  “對不起,夫人,你的手帕掉了。”

  他向她遞過一塊很小的.織有字母的手帕。

  她接過手帕,看了一眼,然後又還給他。

  “你弄錯了,先生,這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你能肯定嗎?”

  “肯定不是。先生。”

  “可是,夫人,手帕上有你名字的起首字母──H。”

  伯爵突然動了動。白羅不理他,眼睛直盯著伯爵夫人的臉。

  她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說:

  “我不明白,先生。我名字和起首字母是E‧A.。”

  “我可不這麼想。你的名字不是愛琳娜,而是海琳娜‧戈爾登伯格,琳達‧阿登的小女兒──海琳娜‧戈爾登伯格,阿姆斯壯太太的妹妹。”

  整個餐車一下子變得死一樣沉寂。伯爵夫婦的臉都嚇得跟死人一樣蒼白。白羅換了一種比較溫和的口氣說:“否認是沒有用的。這是事實,是嗎?”

  伯爵怒吼起來:“請問,先生,你有什麼權利──”

  他的夫人打斷了他,用她那小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不魯道夫。讓我來說。繼續否認這位先生所說的,是沒有用的。我們還是坐下來,好好談談。”

  她的聲音變了,雖然仍富有南方腔調,但是,突然變得更為清楚鋒利。毫無疑問,是道道地地的美國音。

  伯爵沉默不語。他聽從了他妻子的手勢,兩人都在白羅對面坐下。

  “你的話很對,先生,”伯爵夫人說,“我是海琳娜‧戈爾登伯絡,阿姆斯朗太太的妹妹。”

  “今天上午,你可沒有告訴我這一事實,伯爵夫人。”

  “沒有。”

  “事實上,你丈夫和你所說的一切,只不過是謊言而已。”

  “先生,”伯爵生氣地喊了起來。

  “別生氣,魯道夫。白羅先生說的事實是很殘酷的,但也是否認不了的。”

  “我很高興,你能如此直言不諱地承認事實,夫人。那麼,請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塗改你護照的教名?”

  “這完全是我做的。”伯爵插了進來。

  海琳娜平聲靜氣地說:

  “當然,白羅先生,你能猜出我的理由──我們的理由。被害人是殺害我那小侄女的兇手,他害死了姐姐,搗碎了我姐夫的心。那是我最愛的三個人。他們就是我的家──我的一切!”

  她的聲音充滿了激情。她真是她母親的女兒。那位著名演員的演出,她那情感的魅力曾經感動得無數觀眾失聲落淚。

  她繼續往下說,但平靜多了。

  “整個車上,也許,我是唯一一個最有正當的殺他的動機的人。”

  “你沒有殺他嗎,夫人?”

  “我向你發誓,白羅先生,我丈夫知道我,也可發誓──儘管我最有可能殺他,可我連碰也沒碰過那人。”

  “我也發誓,先生,”伯爵說,“我用名譽擔保,昨天晚上,海琳娜一刻也沒離開過包房。正如我說的,她服了一片安眠紅。她是完全無罪的。”

  白羅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用名譽擔保。”伯爵又重複了一遍。

  白羅微微地搖了搖頭。

  “那麼,在護照上改名的,是你羅?”

  “白羅先生,”伯爵激動地說:“請想一想我的地位。你以為,我能讓我的妻捲入一個令人厭惡的弄事案子嗎?她可是無罪的,我知道。但她所說的,句句是事實──由於跟阿姆斯壯家有關,她馬上就會被懷疑的。她會被傳訊,也許還會被逮捕。既然惡運使得我們跟雷切特同車,我感到,只有這個辦法了。我承認,先生,上午我所說的全是假的,但是除了一點──我的妻子昨天晚上沒有離開過包房。”

  他說得這麼認真,令人難以否定。

  “我並沒有說,我不相信你,先生。”白羅慢吞吞地說。“你的家族,我知道,是古老而值得自豪的。要是你的妻子捲入一個令人不快的刑事案子,這確是痛苦的。這一點,我倒很同情你。然而,你妻子的手帕,確實是在死者房裡發現的,你對此,又作何解釋呢?”

  “那塊手帕不是我的,先生。”伯爵夫人說。

  “不管那上面有起首字母H嗎?”

  “不管。雖說與我的手帕有點兒象,可不是那種式樣。當然,我知道,我不指望你能相信我。可我向你保證,那塊手帕不是我的。”

  “可能是有人為了連累你,把它放在那兒的?”

  她微微一笑。

  “可是,畢竟,你還是在誘使我承認,它是我的?但事實上,白羅先生,它不是我的。”

  她說話時,態度非常認真。

  “假如手帕不是你的,那麼,你為什麼要塗改護照上的名字呢?”

  伯爵回答了這個問題。

  “因為我們聽到,手帕上的起首字母是H。我們在被傳問之前,商量了此事。我向海琳娜指出,要是她的教名的起首字母被人發現的話,她馬上就會受到更多更嚴厲的盤問。而這事,把海琳娜改成愛琳娜,又是如此容易因此,就改了護照。”

  “你做得跟出色的罪犯一樣高明,伯爵先生,”白羅冷冷地說,“一個偉大、天才的創造,並且,毫不悔恨地決心把正義引入歧途。”

  “噢,不,不。”那女人向前靠了靠,用法語說,“白羅先生,他是向你解釋事情的經過。”她停了一下,改用英語說:“我害怕──我怕極了,你是知道的。我真怕──那時──重新提起那過去的慘景。一想到可能會被懷疑,甚至投入監獄,白羅先生,我簡直怕死了。你難道一點也不能理解嗎?”

  她的聲音是動人的──深沉的──富有感情的──懇求似的,正是那位演員琳達‧阿登的女兒的聲音。

  白羅嚴肅地看著她。

  “假如我相信你,夫人──我並不是說,我不相信你──你行幫助我。”

  “幫你?”

  “是的。謀殺的原因,應該溯源到過去──那個悲劇毀了你的家,使你少女時代的生活變得充滿辛酸。告訴我那時的慘狀吧,夫人。那樣,我可以從中找出解釋整個案情的來龍去脈。”

  “有什麼好說的呢?他們都死了。”她痛苦地重複著,“都死了──都死了,羅伯特,索妮婭──親愛、親愛的黛西。她是多麼美啊──多麼幸福──她的鬈髮是多麼可愛啊。她的失蹤,簡直使我們所有的人都要發狂了。”

  “還有一個受害者,夫人。一個間接受害者,你可以說。”

  “可憐的蘇珊?是的,我幾乎把她給忘了。員警審問了她,他們確信,她與案子有些關係。也許有──但是,即使有,也是無罪的。我相信,當時,她是跟別人閒聊,說出了黛西的假日時間。可憐的人兒,激動得可怕──她以為黛西的失蹤全是她的責任。”說著,她戰慄起來。“她就從視窗跳了下去,呵,太可怕了。”

  她用雙手捂住了臉。

  “她是哪國人,夫人?”

  “法國人。”

  “她姓什麼?”

  “有些荒唐,可我記不起來──我們都叫她蘇珊,一個漂亮、愛笑的姑娘。她對黛西一片忠心。”

  “她是保姆,是嗎?”

  “是的。”

  “誰是護士?”

  “她是個訓練有素的醫院護士。她的名字叫斯坦格爾伯格。她對黛西──對我姐姐也是一片忠心。”

  “現在,夫人,我要你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仔細想一想。自從你上車以來,有沒有看到過任何一個你所認識的人?”

  她呆呆地望著他。

  “我嗎?沒有,一個也沒有。”

  “德雷哥米洛夫公爵夫人,你認識嗎?”

  “噢,她嗎?當然認識。我以為你指的是那時的──那時的──任何人。”

  “是這個意思,夫人。現在可得仔細想想羅。要記住,好多年過去了。這個人可能已經改變了模樣。”

  海琳娜陷入了沉思。然後,她說:

  “沒有──我相信──沒有我認識的人。”

  “你自己──你那時還是個女孩子──難道沒有人管你的學習,或是照料你的生活嗎?”

  “噢,對了,我一個嚴厲的監護人──像是我的家庭女教師,同是,又是索妮亞的秘書,她是英國人,確切地說是蘇格蘭人──一個高大的紅發女人。”

  “她的名字呢?”

  “弗裡波蒂小姐。”

  “年老的還是年輕的。”

  “對我來說,她看上去老得可怕。我想,實際上她還沒有超過四十歲。蘇珊,當然,常常照料我的衣著和服侍我。”

  “那座房子裡,難道就沒有其他人了嗎?”

  “只有傭人。”

  “那麼,你肯定──十分肯定,夫人──車上的人,你沒有一個認識的羅?”

  她認真地回答:

  “沒有,先生,一個也沒有。”``

第五章 公爵夫人的教名

  

    伯爵夫婦走了。白羅朝他的朋友看了看。

  “你們看,”他說,“我們又前進了一大步。”

  “好極了,”鮑克先生真心誠意地說:“要是我,做夢也不會懷疑到安德列伯爵夫婦的。我承認,我以為他們完全是無關的。現在我想,肯定是她作的案。這是相當慘的。不過,她是不會被推到斷頭臺上去的。她有減刑的條件。最多也就是坐上幾年監牢──最多如此。”

  “其實,你是非常相信,她是有罪的?”

  “我親愛的朋友,這真是毫無疑問了嗎?我想,你那自信的樣子,好像是說,等到列車排除了雪堆,就把這個案子移交給員警,我們就可以旗息鼓了。”

  “你不相信伯爵明確地斷言──以他的名譽擔保──他妻子是無罪的嗎?”

  “我親愛的──自然──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他喜歡他妻子。他想救她!他們很會撒謊──一副貴族的氣派,然而,除了謊言,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呃,你知道,我有個相反的意見──他說的可能是事實。”

  “不對,不對。不要忘了這塊手帕。單憑這塊手帕就足以說明問題了。”

  “哦,對手帕,我可不那麼相信。你可記得,我一直提醒你,關於手帕的主人有兩種可能。”

  “儘管如此──”

  鮑克先生的話還沒有說完。此時,餐車的門被打開,德雷哥米洛夫公爵夫人走了進來。

  她徑直朝他們走去,三個人都站起來。

  她只對白羅說話,把其他兩人丟在一邊,不予理睬。

  “我相信,先生,”她說,“你這兒有一塊我的手帕。”

  白羅身他的朋友瞥了一眼,眼神裡流露出勝利的喜悅。

  “是這塊嗎,夫人?”

  他拿出那一塊細棉布手帕。

  “就是它。角落上有我的起首字母。”

  “可是,公爵夫人,這兒的字母是H,”鮑克先生說,“而你的教名──請原諒──是娜塔莉婭(Natalia)”

  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對,先生。我手帕上的起首字母總是俄語的。H在俄語中的發音是N。”

  鮑克先生有點兒木然,這個倔強的老太婆身上,有種什麼東西使他感到驚恐和不安。

  “今天上午,跟你會見的時候,你可沒告訴我們,這手帕是你的。”

  “你並沒有問我。”公爵夫人冷冰冰地說。

  “請坐下,夫人。”白羅說。

  她歎了口氣。

  “我想,可以。”

  她坐了下來。

  “此事用著花多長的時間,先生們,你們的下一個問題將是──你的手帕,怎麼會落在屍體旁邊呢?對於這個問題,我的回答是,我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一點兒也不知道。”

  “請原諒,夫人。可我們怎麼相信,你的回答是真實的呢?”

  白羅非常柔和地說。德雷哥米洛夫公爵夫人輕蔑地答道:

  “我想,你所指的是,因為我沒有告訴你們,海琳娜‧安德列是阿姆斯壯太太的妹妹嗎?”

  “事實上,你在這件事上,有意騙了我們。”

  “很對,我還會這樣做。她母親是我的朋友。我認為,我是忠實的──忠於朋友,忠於家,忠於階級。”

  “你不認為,你該盡力促使本案得到公正的解決嗎?”

  “這個案子,我認為,已經得到了公正的──嚴格的──解決。”

  白羅向前湊過去。

  “你明白我的難處,夫人。甚至在手帕這事上,我會相信你嗎?或者,你是不是在庇護你朋友的女兒呢?”

  “啊!我明白你的意思。”她的臉上露出了獰笑。“吧,先生,我的話很容易被證實。

  這就給你們地址,繡我手帕的巴黎人的地址。你們只要出示一下你們手中的手帕,他們就會告訴你們,這是我一年多以前就定做的。手帕是我的,先生們。”

  她站起身。

  “你們還有什麼要問的?”

  “你的女傭人,夫人,今天上午我們給她看手帕時,她應該認得出來嗎?”

  “她一定認出來了。她看到它,但什麼也沒說,啊,她,這正表明,她也是忠實的。”

  她微微點了點頭,穿過餐車而去。

  “正是這樣。”白羅低聲說,“當我問那女傭人手帕是誰的時候,她有點兒猶豫不決。

  她決定不下,是否應該承認,手帕是她女主人的。然面,這又如何能符合我那奇怪而主要的想法呢?是的,也許真的會符合的。”

  “啊!”鮑克先生說著,習慣地做了個手勢──“她是個可怕的老太婆,可怕的。”

  “她有可能謀殺雷切特嗎?”大夫問白羅。

  他搖搖頭。

  “那些刀傷──深入肌肉的刀傷──決不是年老體弱的人幹得了的。”

  “可那些淺一點的呢?”

  “對,那些淺一點的。”

  “我正在考慮,”白羅說,“今天上午的事,我對她說,力量不在她的手臂上,而在於她的意志。這話實際上是個圈套。我想觀察一下,她會低頭去看她的右臂呢還是左臂。然而,她的回答挺奇怪。她說:‘不,我的兩隻手都沒有力氣,我不知道,是難過還是高興。’多怪的說法。它使我更加相信,我對本案的一些看法。”

  “可這並沒有解決左撇子的問題。”

  “沒有,順便問一下,你們有沒有注意到,安德列伯爵的手帕是放在上衣右胸口袋裡的?”

  鮑克先生搖搖頭。他回想起來,在過去半個鐘頭裡,案情的揭示是多麼令人驚訝,多麼意想不到。他含糊其辭地說:“謊言──還是謊言──實在令人吃驚,整整一上午的謊言。”

  “還有更多的秘密需要揭露。”白羅高興地說。

  “你是這樣想的嗎?”

  “假如不是這樣的話,我將非常失望。”

  “這種欺騙太可怕了,”鮑克先生說,“可是,看來你倒高興。”他補一句,有點兒責備的樣子。

  “假話有假話的好處,”白羅說,“假如你以真相與一個說假話的人對質,通常,他們是會承認的──而且往往是出其不意的。只要你的推測正確,就有效果。”

  “這是處理這件案子的唯上方法。我輪流喚來每個旅客,細想他們的證詞,自己對自己說,‘假如這樣,那就是撒謊,在哪一點上撒謊呢?撒謊的原因呢?’於是,我就有了回答,假如他們在撒謊──假如,你們聽著──只能是為了這個原因以及在這一點上撒謊。這個辦法,在伯爵夫人身上,很奏效。現在,我們將用同樣的辦法來對付其他兒的人。”

  “萬一,我的朋友,你的推測剛好是錯的呢?”

  “那麼,不管怎樣,這個人就再有嫌疑了。”

  “啊!你用的是排除法。”

  “完全正確。”

  “那麼,下一個,我們將對付哪個?”

  “那位真正的紳士,阿巴思諾特上校。”``

第六章 再次會見上校

  

    阿巴思諾特上校顯然十分生氣,因為白羅要他到餐車進行第二次會晤。他臉上的表情令人生畏。他坐下來,問道:

  “是你們要我來的?”

  “很抱歉,再一次打擾你,”白羅說,“但是,還有些情況,我想,你是能夠提供給我們的。”

  “真的?我簡直沒想到。”

  “首先,你見過這根煙斗通條嗎?”

  “見過。”

  “是你的嗎?”

  “不知道。我沒有在上面做私人記號,你知道。”

  “你知道嗎,阿巴思諾特上校在伊斯坦布爾──加來車廂上的旅客裡,你是唯一用煙斗的人?”

  “如此說來,有可能是我的。”

  “你知道這是在哪發現的嗎?”

  “一點也不知道。”

  “這是在被害人的屍體旁邊發現的。”

  阿巴思諾特上校揚了揚眉毛。

  “你能告訴我們,上校,它怎麼可能到哪裡去的呢?”

  “如果你意思是,問我本人有沒有把通條掉在那兒,那麼,我可以告訴你,沒有。”

  “任何時候,你都沒進過雷切特的包房嗎?”

  “甚至從來沒跟他講過話。”

  “你從來沒跟他講過話,就沒有謀殺過他?”

  上校又嘲弄地揚揚眉毛。

  “要是那樣的話,我就不會給你提供事實羅。可事實上,我並沒有謀殺過那傢伙。”

  “唔,好了,”白羅含糊地說,“那是無關緊要的。”

  “你說什麼?”

  “我說,那是無關緊要的。”

  “啊!”阿巴思諾特上校看來好象吃了一驚。他不安地瞧著白羅。

  “因此,你看,”白羅接著說,“通條本身,是不重要的。對於通條的出現,我還能想出另外十一種高明的解釋。”

  阿巴思諾特上校的眼睛直楞楞地盯著他。

  “我想會見你的真正目的,完全是另一回事。”白羅繼續往下說,“也許,德貝漢小姐已經告訴了你,在康尼雅車站,我碰巧聽到有人對你說了些什麼?”

  阿巴思諾特上校沒有回答。

  “她說,‘現在不行。等那事會部結束。等那事情過去之後。’這些話是什麼意思,你知道嗎?”

  “可是,很遺憾,白羅先生,我必須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為什麼呢?”

  上校生硬地說:“至於那些話的意思,我認為,你應該去問德貝漢小姐本人。”

  “我已經問過了。”

  “這麼說,她拒絕告訴你羅?”

  “是的。”

  “那麼,我想,事情十分清楚──即使對你──我也不會說出一個字的。”

  “你是不願洩漏一個姑娘的秘密嗎?”

  “你可以這樣想,要是你願意。”

  “德貝漢小姐告訴我,那些話是她的私事。”

  “那麼,你為什麼不接受這個解釋呢?”

  “因為,德貝漢小姐是個非常值得懷疑的人,阿巴思諾特上校。”

  “胡說八道。”上校激動地說。

  “這可不是胡說八道。”

  “你沒有理由懷疑她。”

  “小黛西被拐時,德貝漢小姐正好是阿姆思特朗家的一個家庭教師,這難道不是懷疑她的理由嗎?”

  餐車裡突然一片寂靜。

  白羅溫和地點點頭。

  “你看,”他說,“我們知道的,比你想的還要多。假如德貝漢小姐是無罪的,她為什麼還有隱瞞這一事實呢?為什麼她告訴我,她從來沒到過美國呢?”

  上校清了清嗓子。

  “也許你正犯了個錯誤?”

  “沒錯。為什麼要對我說謊呢?”

  阿巴思諾特上校聳了聳肩膀。

  “你還是自己去問她吧,我仍舊認為,你錯了。”

  白羅提高嗓門喚人。一個餐車侍者從遠處的門外走進來。

  “去問問十一號鋪的英國小姐,是否願意到這兒來一下。”

  “好的,先生。”

  餐車侍者走了。四個人都一聲不響地坐著。上校的臉好象是泥塑木雕似的,僵直呆板,毫無表情。

  侍者回來了。

  “那位小姐馬上就到,先生。”

  “謝謝你。”

  一、二分鐘後,瑪麗‧德貝漢走進了餐車。

第七章 瑪麗‧德貝漢的身份

  

    她沒有戴帽子。她的頭,挑釁似地身後仰了仰。她那波浪形的長髮和鼻子的曲線,使人聯想起一艘船的船頭,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勇敢地劈浪前進。而在這刹那間,她是美的。

  她向阿巴思諾特上校看了一眼──就這一眼。

  她對白羅說:“你想要見我?”

  “我想問你,小姐,今天上午,你為什麼要對我們撒謊?”

  “對你們撒謊?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隱瞞了這樣一個事實,在阿姆斯壯慘案發生時,你確是住在他家的。可你告訴我,你從來都沒有到過美國。”

  他看她向後縮了一下,很快又鎮靜下來。

  “是的,”她說,“這是真的。”

  “不,小姐,是假的。”

  “你誤解我話的意思了。我是說,我對你撒了謊,這是真的。”

  “啊,你承認了。”

  “當然承認。既然你已經發覺了。”

  “至少你是坦率的,小姐。”

  “我好象不會是另外一種人。”

  “嗯,這當然是事實。現在,小姐,我可以問問你撒謊的原因嗎?”

  “我這原因不明顯嗎,白羅先生?”

  “對我可不明顯,小姐。”

  她用文靜,平穩,有點兒生硬的聲音說:“我要活下去,我得幹活。”

  “你的意思是──?”

  她抬起雙眼,目光停留在白羅的臉上。

  “你知道,白羅先生。要得到並保持一個體面的工作,是多麼艱難啊?你認為一個因為與謀殺有牽連的曾被拘留過的姑娘,一個名字也許還有照片被登在英國報紙上的姑娘──你認為,還會有哪兒個曾通中產階級的英國女人,要這樣的姑娘做她女兒的家庭教師呢?”

  “我看不出為什麼不會──假如你沒有責任的話。”

  “噢,責任──這不是責任──是名聲問題,到目前為止,我的生活道路是順利的。我的工作報酬不錯,又令人愉快。要是沒有更吸引人的好處,我不會冒著失去現有工作的危險去幹任何事的。”

  “我要冒昧提醒你,小姐,不是你,而是我,是最好的裁判。”

  她聳聳肩。

  “比如說,你能幫助我解決你們的身份問題。”

  “這是什麼意思?”

  “小姐,你還能認出,安德列伯爵夫人,就是你在紐約教過的阿姆斯壯太太的妹妹嗎?”

  “安德列伯爵夫人?認不出,”她搖搖頭,“你也許覺得奇怪,可我不認識她。你知道,我教她時,她還未成年呢那是三年多前的事,的確,伯爵夫人使我想起了某個人──這事使我迷惑不解。但是,她看上去,多麼象個外國人──我怎麼也不敢把她和那個小小的美國女學生聯繫起來的。確實,走進餐車時,我曾漫不經心地瞥了她一眼,我更多地注意她的衣服,而不是臉──”她露出一絲微笑──“女人總是這樣!況且,嗯,我有我自己的事要幹。”

  “你還是不願告訴我你的秘密,小姐?”

  白羅的聲音很溫柔,但有說明力。

  她輕輕地說:

  “我不能──我不能。”

  突然,誰也沒想到,她情不自禁地痛哭起來,整個臉都撲在向前伸出的手臂裡,傷心得好象心都要碎了。

  上校跳起來,樣子可怕地站在她身旁。

  “我──你們看──”

  他停住了,轉過身子,惡狠狠地怒視著白羅。

  “我要砸你個稀巴爛,你這個卑鄙的矮鬼。”他說。

  “先生。”鮑克先生抗議道。

  阿巴思諾特上校轉向姑娘。

  “瑪麗──看在上帝的份上──”

  她跳了起來。

  “沒什麼。我很好,你不再需要我了,白羅先生,是嗎?如果你需要,你可以來找我。

  啊!多傻──我多麼傻啊!”

  她匆匆跑出了餐車。阿巴思諾特上校在跟她走之前,又轉過身來,看看白羅,喊道:

  “德貝漢小姐跟這個案子毫不相干──毫不相干,你聽到嗎?如果你還要找她的麻煩,就儘管來找我吧!”

  他大跨步走了出去。

  “我喜歡看一個憤怒的英國人,”白羅說,“他們是很逗人樂的。越是感情衝動,說起話來就越失去控制。”

  然而,鮑克先生對英國人的衝動反應並不感興趣。他對他的朋友白羅,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親愛的,你真了不起。”他歡呼起來,“又一奇跡般的猜測。實在驚人。”

  “你對這些事是怎麼想出來的,簡直不能令人置信。”大夫讚賞地說。

  “哦,這次可不值得稱讚,這不是猜想,實際上是安德列伯爵夫人告訴我的。”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鮑克先生懷疑地說。

  “你們還記得嗎,我問到她的家庭女教師時和伴侶嗎?那時,我就想到假如德貝漢小姐跟本案有牽連,她在阿姆斯壯家不是家庭教師,就是女伴。”

  “可是,安德列伯爵夫人描述的,卻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一點不錯,一個高高的,紅頭髮的中年女婦人──其實,在各方面,都和德貝漢小姐相反。這樣說,是為了造成一個明顯和差別。然而,當時,她不得不馬上造個假名,而有些不自覺的聯繫,使她露出了馬腳。你們一定記得,她說的是弗裡波蒂小姐。”

  “是嗎?”

  “嗨,你們也許不知道,在倫敦,有爿店的店名也叫弗裡波蒂,最近才改成德貝漢‧弗裡波蒂。由於伯爵夫人的腦子裡一直轉著德貝漢小姐這個名字,所以她很快就聯想到另一個,嘴巴說出來的就成了弗裡波蒂。自然,我馬上就明白了。”

  “又是一個謊言,她為什麼要這樣呢?”

  “可能是為了更為忠實吧。給破案添些麻煩。”

  “我的天,”鮑克先生大聲說。“但是,車上的每個人都在撒謊嗎?”

  “這就是,”白羅說,“我們馬上要把它弄明白。”

第八章 更加出乎意料的發現

  

    “現在,再也沒有東西能使我驚訝了,”鮑克先生說,“沒有了!即使車上的每個人,都被證實,曾在阿姆斯壯家裡住過,我也不會感到驚訝了。”

  “這話倒很深刻。”白羅說,“你想看看你認為最可懷疑的人,那個義大利人,並聽聽他和怎樣為自己辯護嗎?”

  “你還要來一個精彩的推測嗎?”

  “很對。”

  “這真是個非常離奇的案子。”康斯坦丁說。

  “不,倒是十分自然的。”

  猛然,鮑克先生失望地揮動起雙臂說:

  “如果這是你所說的自然的話,朋友──”

  他的話突然卡住了。

  這時,白羅才讓餐車侍者叫安東尼奧‧福斯卡拉裡。

  高大的義大利人走了進來,眼神裡流露出小心.機警的樣子。他的眼睛緊張地瞟來瞟去,好象一隻掉進陷阱的野獸。

  “你們要我說什麼?”他說。“我沒什麼可說的,──沒有,聽到了嗎?你們這是白費勁──”他用力拍著桌子。

  “有的,你還有些東西要告訴我們,”白羅有力地說:“還有真情!”

  “真情?”他不安地瞟了白羅一眼,所有自信和泰然的神情,一下子都消失了。

  “當然,也許我已經知道了。然而,這要看你是否自覺自願地說出來。”

  “聽你的口氣,就象個美國員警。‘從實招來’,他們就是這樣說的──‘從實招來’。”

  “啊!那麼,你肯定和紐約的員警有過交往羅?”

  “沒有,沒有,決沒有。他們在我身上找不到半點過錯──可這並不需要審訊。”

  白羅平心靜氣地說:

  “那是在阿姆斯壯案子裡,不是嗎?你當時是個開車的。”

  他的目光正好與義大利人的相遇。高大的義大利人息怒了,就象一隻戳破了的氣球。

  “既然你知道了──為什麼還要問我?”

  “今天上午,你為什麼要撒謊?”

  “買賣上的原因。此外,我不相信南斯拉夫員警。他們恨義大利人。他們對我是公正的。”

  “也許他們已經給了你最公正的判決!”

  “不會的,不會的,我跟昨晚的事一點關係也沒有。我一直呆在包房裡。那個長臉英國人能作證。不是我殺死那只豬玀──雷切特的。你們不能證明我有罪。”

  白羅在一張紙上寫什麼。他抬起頭,仍舊心平氣和地說:

  “很好,你可以走了。”

  福斯卡拉裡心神不寧地徘徊不走。

  “不是我──我跟那事一點關係也沒有,你知道嗎?”

  “我主你可以走了。”

  “這是陰謀。你想陷害我嗎?一切的一切只是為了那只豬玀,那個早該處死的人!以前,他沒有被處死,這簡直是件醜聞。要是我的話──要是我被捕的話──”

  “然而,並不是你。你跟拐騙小孩沒有關係。”

  “你剛才說什麼?天哪,那小寶貝──她是整個院子的天使。她叫我安東尼奧。她會坐進我的車,裝模作樣地握住方向盤。整個院子的人都痛愛她,寵她!就連員警,後來也理解了。啊,美麗的小天使!”

  他的聲音輕了下來。眼眶裡滿是淚水。然後,他猛地轉過身支,大步走出餐車。

  “彼得羅。”白羅喊道。

  餐車侍者跑了進來。

  “十號鋪──瑞典女人。”

  “是,先生。”

  “還有一個?”鮑克叫了起來,“啊,不──不可能的。我告訴你,這是不可能的。”

  “我親愛的,我們必須瞭解,即使最終,車上的每個人都被證實有謀殺雷個案情,我們就永遠解決了誰有罪為個問題。”

  “我的腦袋亂極了。”鮑克先生呻吟起來。

  格萊達‧奧爾遜太太被侍者帶了進來。她哭得很傷心,實在令人同情。

  她癱倒在白羅對面的椅子裡,捂著一塊大手帕,不停地哭泣。

  “別再傷心了,太太。別太傷心了。”白羅拍拍她的肩膀。“只要講幾句真話,就行了。你是黛西.阿姆斯壯的護士,是嗎?”

  “是的──是的。”可憐的女人哭個不停。“啊,她是個天使──一個真正可愛的小天使。她的心裡只有善和愛──可是,她卻被那個惡棍拐走了──受盡了折磨──她那可憐的媽媽──還有另一個小孩,從未出世的小孩。你們是可不能理解的──你們不會知道──要是你們也象我一樣,在那兒的話──要是你們親眼目睹那個可怕的悲劇──今天上午,我就把真情告訴你們的。但是我害怕──我怕,我實在是高興,因為那個惡棍已經死了──他再也不能殺害或虐待其它的孩子了。啊!我說不下去了──我沒有話可說的了……”

  她哭得比先前更加厲害起來。

  白羅繼續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

  “好了──好了──我聽懂了──我聽懂了一切,告訴你,我不再問你了。你已經承認了我認為是真實的東西,這就夠了。我理解了──告訴你。”

  格萊達‧奧爾遜太太已經泣不成聲了,她站起身,盲目地向門口走去。她剛到門口,就和進來的一個男人撞了個滿懷。

  馬斯特曼──那個男傭人。

  他徑直朝白羅走去,說話時,聲音還是跟往常一樣平心靜氣。

  “我希望,我沒有打擾你,先生。我想,我還是馬上到這兒來,先生,來告訴你們真情。我是阿姆斯壯上校戰時的勤務兵,後來,就成了他在紐約時的傭人。因為害怕,今天上午我隱瞞了這段真情,這是很錯誤的,先生。因此,我想,我還是趕快赤這兒,把我所知道的,和盤托出。但是,先生,請你們無論如何不要懷疑安東尼奧。安東尼奧,先生,連蒼蠅也不會傷害的。我可以發誓,昨天晚上,他整整一夜,確實沒有離開過他的包房。所以,你們看,他是不可能作案的。安東尼奧雖是個外國人,先生,可他是很溫和善良的──不象人們在書報中所讀到的,那種卑鄙的,殺人不眨眼的義大利人.”

  他停了下來。

  白羅沉著地看著他,說:

  “這就是你要說的一切?”

  “是的,先生。”

  他停了停,然後,因為白羅不響,他就微微彎了彎腰,表示歉意。他猶豫了一下後,又象來時那樣,平靜而又禮貌地離開了餐車。

  “這可是,”康斯坦丁大夫說,“比我所看過的任何偵探小說還要奇妙。”

  “我有同感,”鮑克先生說。“十二個旅客中,已有九個人被證實與阿姆斯壯案有關,請問,下一步怎麼辦?或者說,誰是下一個呢?”

  “我差不多能夠回答你的問題。”白羅說,“你看,我們的美國偵探,哈特曼先生來了。”

  “他也是來表白的嗎?”

  白羅還沒來得及回答,這個美國人已經來到桌邊。

  他警惕地看看他們,然後坐下來,慢吞吞地說:

  “說實在的,車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簡直象個瘋人院。”

  白羅向他眨了眨眼:

  你能肯定,哈特曼先生,你本人不是阿姆斯壯家裡的園丁嗎?“他們家沒有花園。”哈特曼先生一字一字地答道。

  “那麼是管家?”

  “我腦子裡,連那個院子一點關係也沒有──但是,我逐漸相信,我是這車上唯一跟他家沒有牽連的人。你感到吃驚嗎──我說?吃驚嗎?”

  “當然,有一點兒令人吃驚。”白羅輕聲地說。

  “這是開玩笑。”鮑克先生突然喊了起來。

  “對這個案子,你有沒有自己的想法?”白羅問道。

  “沒有,先生。它使我吃驚。我不知道怎樣來分析.判斷。他們不可能全都卷了進去。

  至於誰是有罪的呢,這一問題,已經超出了我力所能及的範圍。你是怎樣弄清楚這一切的呢?這也就是我想知道的東西。”

  “只是憑推測。”

  “那麼,相信我你是個十分機智聰明的推測家。對,我將告訴全世界,你是個機智聰明的推測家。”

  哈伯曼先生向後靠在椅子裡,讚賞地看著白羅。

  “請原諒,”他說,“可乍一看到你,沒有人會相信你的。我向你致敬。真的,向你致敬。”

  “你太好了,哈特曼先生。”

  “沒什麼,我非常欽佩你。”

  彼此,彼此。“白羅說,”問題還沒完全解決。我們能否向當局報告,我們知道是誰殺了雷切特先生?“可我算不上,”哈特曼先生說,“我根本沒什麼,只是很自然地表示對你的讚賞。另外兩個人怎麼樣,你還沒有推測過?那個美國老太太以及她的女傭人?我想,我們可以相信,她倆是車上僅有的無辜之人?”

  “除非,”白羅笑著說,“我們可以把她們當作──可以這樣說嗎?──阿姆斯壯家裡的女管家和廚娘。”

  “現在,再也沒的什麼會使我吃驚了。”哈特曼先生平靜而又無可奈何地說。“瘋人院──這種事就是這樣──瘋人院!”

  “啊,我親愛的,這些巧合真是太離奇了,”鮑克先生說,“他們不可能都捲入了謀殺。”

  白羅看著他。

  “你不理解,”他說,“根本就不理解。告訴我,”凶說,“你知道是誰殺了雷切特?”

  “你呢?”鮑克先生反問道。

  白羅點點頭。

  “噢,知道。”他說,“我知道已有一些時間了。事情已經如此一清二楚,我真奇怪你們也會看不出來。”他看看哈特曼,問道:“那麼你呢?”

  美國偵探搖搖頭,好奇地盯著白羅。

  “我不知道。”他說,“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們當中的誰呢?”

  白羅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

  “如果你願意幫忙的話,哈特曼先生。把所有的人都集合到這兒來。本案的結論有兩種可能。我將把兩種可能的結論,都告訴大家。”

第九章 兩個結論

  

    所有的旅客都擁入餐車,圍著桌子坐定。他們的臉部表情多少有點相似──一種期待和害怕相混合的心情。那個瑞典女人還在哭哭啼啼,哈伯德太太在一旁安慰她。

  “現在,你必須克制住自己,親愛的。一切都會好的。你可要克制啊。如果那卑鄙的兇手就在我們中間,大家都清楚,那不會是你。哎,只要想到這種事,誰都會發狂的。你就這麼坐著,我就在你身邊。別再擔憂了。”

  白羅站起來,她就不作聲了。

  列車員在門口徘徊。

  “我可以呆在這兒嗎,先生?”

  “當然可以,蜜雪兒。”

  白羅清了清嗓子。

  “先生們,女士們:我用英語講,因為你們大家都懂一點英語。我們淨研究一下撒母耳‧愛德華‧雷切特──凱賽梯的化名──之死。對這一謀殺案的結論,現有兩種可能。我將把這兩種情況都告訴你們,並讓鮑克先生和康斯坦丁大夫來裁決,那一個是正確的。”

  “你們大家都已瞭解本案發現的經過。今天早晨,有人發現雷切特先生被刺身死。昨晚十二點三十七分,有人看到他還活著,那時,他在房門口跟列車員講過話。在他的睡衣口袋裡,發現一塊被敲癟的表,錶針指的時間是晚上十二點至淩晨兩點。正如大家所知道的,晚上十二點半時,列車撞入雪堆之中,十二點半以後,任何人要離開列車,都是不可能的。”

  “哈特曼先生,是紐約偵探機關的偵探。(有幾個人轉頭向哈特曼先生望去)他的證詞表明,沒有任何人能以過他的包房(臥車盡頭是十六號鋪),而又不被他發現的。因此,我們只好作出這樣一個結論:兇手可以在一個特定的車廂──伊斯坦布爾──加來車廂裡找到。”

  “我要說,這就是我們的推論。”

  “怎麼?”鮑克先生大吃一驚,突然喊出了聲。

  “然而,我將把另一個推論告訴你們,這是很簡單的。雷切特先生有個仇敵。這個人他感到恐懼。他向哈特曼先生講了這個仇敵的模樣,並且告訴他,假如謀殺發生的話,很可能會在列車離開伊斯坦布爾後的第二個晚上。”

  “現在,我告訴你們,女士們,先生們,雷切特先生知道的,比他講的要多的多。這個仇敵,正如雷切特想的那樣,在貝爾格勒,或許在文科夫戚上了車。他是從阿巴思諾特上校和麥克昆先生開的門上車的。他倆剛從這門下車到月臺上去。有人給了這個人一套列車員制服。他把它套在自己的衣服外面;他用一把萬能鑰匙打開了鎖著的門,走進了雷切特的包房。此時,雷切特由於安眠藥的作用,已經睡熟了。這個人非常兇狠地戳了雷切特十二刀,然後,穿過通向哈伯德太太包房的門逃了出去──”

  “正是這樣。”哈伯德太太點點頭說。

  “他在路過哈伯德太太的包房時,把剛用過的匕首順手塞進她的旅行手提包。但無意中,他掉了一顆制服鈕扣。然後,他溜出包房,沿著過道逃走了。此時,他又匆匆把制服塞進一個空著的包房的手提箱裡。幾分種後,又穿著普通衣服,在列車即將開動之前,仍舊從餐車附近的門──他來時的門──下了車。”

  所有的人都屏住氣息。

  “那表,怎麼解釋呢?”哈特曼問道。

  “我會把整個案件全給你們講清楚的。雷切特先生應該在察裡布羅特就把表撥慢一個鐘頭,可他忘了。他的表仍舊是東歐時間,比中歐時間要早一個鐘頭。因此,雷切特先生遇刺的時間是十二點一刻──而不是一點一刻。”

  “可這樣的解釋是荒唐的。”鮑克先生喊道,“一點差二十三分,他房裡傳出來的聲音怎麼解釋,那聲音要麼是雷切特的──否則,就是兇手的。”

  “未必如此。可能──嗯──是第三者的。這個人走進雷切特的包房,想跟他說話,但發現他已經死了。他立即按鈴叫列車員,於是,就象你所說的那樣,一想苗頭不對──他怕被指控謀殺,就學起雷切特的說話聲音來。”

  “這倒有可能。”鮑克先生勉強表示同意。

  白羅看了看哈伯德太太。

  “啊,夫人,你是想說──?”

  “是的,可我不太清楚我要說些什麼。你認為,我也忘了把表撥慢了嗎?”

  “不,夫人。我想,你是聽到這個人走過你的房間的──然而,是無意識的。後來,你作了個夢,夢見一個男人在你房裡,你驚醒了,就按鈴叫列車員。”

  “呃,我想,這是可能的。”哈伯德太太承認了。

  德雷哥米洛夫公爵夫人很直率地看了白羅一眼。

  “你怎麼解釋我那女傭人的證詞,先生?”

  “很簡單,夫人。你的女傭人認出了我給她看的手帕。她想掩護你,可不那麼高明。她確實碰到過一個男人──但要早些──當列車停靠在文科夫戚站時。她故意說她是那以後的某個時間見到他的,稀裡糊塗地想為你提供一個作案時你不在場的證據。”

  公爵夫人點了點頭。

  “一切你都想到了──先生──我,我佩服你。”

  餐車裡一片沉默。

  突然,康斯坦丁大夫捶了桌子一拳,所有人都跳了起來。

  “可是不對,”他說,“不對,不對,還是不對!這樣的解釋是站不住腳的,在許多次要方面有漏洞。謀殺的經過,肯定不是這樣──白羅先生完全清楚這一點。”

  白羅轉過頭來,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這我知道,”他說,“我還要給你們第二個結論呢。可是別太快地把這一結論忘了。

  也許你們以後還會同意這第一個結論的。”

  他回轉身,仍舊面對其他人,說:

  “對這個謀殺案,還有另一個可能的結論。我是這樣得出的。”

  “聽了所有的證詞後,我就背靠座椅,合上雙眼,開始思考起來。某些東西看來值得注意。我把它們一一列舉給我的兩個同事。有些,我已經解釋過了──比如,護照上的油蹟等等。我將簡要地指出剩下的幾點。第一點,同時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鮑克先生的一句話。那是列車離開伊斯坦布爾的第一天,在餐車裡吃中飯時說的──得到的印象是,聚集在這兒的一夥人很有趣,因為他們是如此的不同,有著各種不同的階級和來自不同的國家。”

  “我同意他的看法。然而,一想到這個怪現象,我就設想過,這樣一夥人再任何其它情況下,是否有可能聚集攏來。我自己作的回答是──只有在美國。只有在美國,這個家才可能由來自這麼多不同國家的人所組成──一個義大利司機,一個英國家庭女教師,一個瑞典護士,還有一個法國女傭人等等。我的‘推測’方案就是由此而產生的──也就是說,在很大程度上,象一個導演選派角色那樣,確定各人在阿姆斯壯這齣戲中所扮演的特定的角色。就這樣,我取得相當有趣而滿意的結論。”

  “同時,我還用一些奇怪的結論來檢驗各人的證詞。比如說,第一個證詞,那是麥克昆先生的。跟他的第一次交談,我感到非常滿意。然而,在第二次時,他說了一句相當奇怪的話,我對他說,我們發現了一封信,這封信上提到了阿姆斯壯案件。他說:‘但是,可能肯定──’然而,他停了停,接著又說:‘我是說──那老頭兒是相當粗心的。’”

  “於是,我就感到這不是他原來打算說的話。假設,他原來打算說的是:‘但是,可以肯定,信已經燒毀了!’這樣的話,麥克昆肯定知道這封信以及信已經被人燒毀了──換句話說,他不是兇手就是兇手的同夥。妙啊。”

  “第二個,是那位男傭人。他說,他的主人乘火車旅行時,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服一片安眠藥。這有可能是真的。然而,雷切特昨晚服藥了嗎?他枕下的自動手槍可以證明,他的男傭人再撒謊,昨晚,雷切特打算要加倍提防的。可以肯定,對他實施的任何麻醉都是在他本人不知道的情況下進行的。誰幹的呢?顯然,是麥克昆或者是他的傭人。”

  “現在,我們再來看看哈特曼先生的證詞。我完全相信他自己介紹的身份。然而,當說到他用以保護雷切特先生的實際手段時,他的說法恰恰是荒謬的。保護雷切特唯一的有效的辦法,是同他一起在他的包房裡過夜,或者呆在能夠注意到他的房門的某個地方。他的證詞卻能清楚表明的唯一的一點是:列車上,其它車廂的任何人都沒有可能謀殺雷切特。圈子已明顯地縮小到伊斯坦布爾──加萊車廂。這一點在我看來,是相當奇怪而費解的。我就把它擱在一邊,留待以後在思考。”

  “我的耳朵曾經碰巧刮到德貝漢小姐和阿巴思諾特上校叫她瑪麗。顯然,這說明,他倆的關係很親密的。然而,上校卻裝得僅僅是在幾天之前才遇見她--可我瞭解上校這種類型的英國人。即使他對她一見鍾情,他還是會慢慢地.有禮節地向她求愛--而不會如此倉促魯莽。因此,我得出如下結論:阿巴思諾特一校和德貝漢小姐,實際上早就互相熟悉了。只是為了某種原因,才假裝陌生的。另外,還有一點,稍微次要些,就是德貝漢小姐很熟悉‘長途電話’這個詞。然而,她卻告訴我,她從來也沒有到過美國。

  “再來談談另一個證人。哈伯德太太告訴我們,睡在床上,她是不能看見通向雷切特包房的門是否已經閂上的。因此,她請奧爾遜太太幫她看看。那麼,儘管她所說的完全是事實,假如她的包房號碼是二、四、十二或是任何雙號──插銷正好在把手的上方。因此,根本不可能被旅行手提包遮住。我只好作出如下結論:哈伯德太太憑空捏造了一個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件。”

  “這裡,我再就時間問題講幾句。依我看,關於那塊敲癟了的表,真正有趣的是它被發現的地方--雷切特的睡衣口袋裡,一個非常不舒服和不適宜放表的地方,況且,就在床頭邊,還有個‘鉤’,專門用來掛表。因此,我確信,那塊表是有意放進口袋的,是偽裝的假像。謀殺肯定不是發生在一點一刻。”

  “那麼,作案時間比一點一刻早嗎?說確切點兒,是一點差二十三分嗎?我的朋友鮑克先生傾向于這一點。他舉出,我正是被那時的大聲呼喊所驚醒的這一事實,來和我辯論。然而,假如雷切特麻醉得厲害,他不可能喊出聲來。假如他能呼喊,他就有能力搏鬥,進行自衛。但是,沒有任何這種搏鬥的跡象。”

  “我記得,麥克昆曾經提醒人們注意,不止一次,而是兩次(第二次是相當明顯的),雷切特不會講法語。我得出一個結論,一點差二十三分時所發生的整個事情是個喜劇。專門為我而演出的喜劇!任何人都有可能識破表面所造成的假像,這在偵探故事中是屢見不鮮的手段。他們估計,我應該看這個問題,但由於陶醉在自己的聰明才智上,以致錯誤地會計,既然雷切特不會講法語,那麼,我一點差二十三分時聽到的那個聲音,一定不是他的,因而作出,那時雷切特一定已經死了這樣一個錯誤的結論。然而,我深信,一點差二十三分到一點的段時間裡,雷切特由於麻醉的作用正處於熟睡狀態。”

  “可是,這一手段竟然成功了!果真,我打開門,住外看了看。我確實是聽到說的法語,假如我是那麼令人不可置信的愚笨,以致不會意識到那些話的意義,就必然會引起我的關注。必要的話,麥克昆先生現在就可站出來,他會說:‘對不起,白羅先生,那不是雷切特在說話,他不會講法語。’”

  “那麼,真正的作案時間是幾點呢?是誰殺了他呢?”

  “根據我的看法,僅僅是一種看法,雷切特是在將近兩點時被殺的,也就是大夫所給時間範圍的最後時刻。”

  “至於誰殺了他──”

  他停頓了一下,看了看他的聽眾。一個個都睜大雙眼,注視著他,專心致志地聽他講話。整個餐車異常安靜,簡直可聽到一根針落在地上的聲音。

  接著,他又慢條斯理地說:

  “在一個現象,始終引起我的注意,那就是我很難把整個謀殺歸罪於車上的某一個人,以用歸結於相當奇怪的巧合,即,那些在我印象中很難湊到一起的人,竟然互相作證,證明對方作案時不在現場。於是,麥克昆先生和阿巴思諾特上校互相提供了作案時對方不在場的證據──而這兩個人看起來,根本不象早就是互相認識的。同樣的情況,還有英國男傭人和義大利人;瑞典女人和英國姑娘。由此我對自己說:‘這是異乎尋常的──他們不會都有嫌疑的!’”

  “於是,先生們,我的心忽然亮堂了,他們都是有嫌疑的。因為,這麼多與阿姆斯壯家有關係的人,同乘一趟車旅行,這種巧合非但不合乎情理,而且也是不可能的。這不是偶然的,而是精心策劃的。我記得阿巴思諾特上校說的,有關陪審團的一句話。一個陪審團由十二個人組成的──車上有十二位旅客──雷切特被戳了十二刀。於是,一直使我困惑的疑團──一夥不尋常的人,在一年中旅行的淡季,同乘伊斯坦布爾──加來車旅行──得到了解釋。”

  “雷切特逃脫了美國的判決。毫無疑問,他是有罪的。我隱約看到了一個自己任命的十二人的陪審團,他們宣判了雷切特的死刑,然而,由於情況緊急,被迫擔任了行刑隊的角色。根據這一假想,整個案子就豁然明朗了。”

  “我把它看作一個完美的拼花藝術,各人都扮演他(或她)所分配到的角色。一切都安排的十分巧妙。任何可能受到懷疑的人,都會有一個或幾個人站出來替他作證。並把事情攪亂。哈特曼的證詞,在懷疑兇手是外來人,而又證實不了作案時機時,是必要的。這樣,伊斯坦布爾──加來車廂的乘客就沒有危險了。所有證詞的每個細節都是事先設計好的。整個設計就象一個安排得非常巧妙的拼花玩具。每加一片新的,就對破案增添了一分困難。正如我朋友鮑克先生說那樣,這個案子就一支幻想曲一樣,簡直不可能!這正好是他們所指望的。”

  “有人會問,這個結論可以解釋一切嗎?我說,可以。傷痕的性質──每一刀都是由不同的人戳的。偽造的恐嚇信──因為是假的,寫出來只是為了作個證據。(毫無疑問,一定有真的信,用來警告雷切特注意自己的命運,當然,已經被麥克昆燒毀了,並用其他的信調了包。)然後,是哈特曼說的,被雷切特叫去的故事,這當然是徹頭徹尾的謊言──以及對對那個神秘人物的描述:小個子,黑臉膛,說話象女人的男人。這樣描述很恰當,因為,它不會牽連到任何一個真正的列車員,而且,同樣可能是一個男人或是女人。”

  “用刀刺,這個主意,最初看來是古怪的。然而,經過一番思考以後,就會感到一切都是十分符合實際情況的。匕首是每個人──無論強壯還是體弱的──都會使用的武器,而且不會弄出聲音。我猜想,儘管我可能是錯誤的,十二個人都輪流通過哈伯德太太的包房,走進熄燈的雷切特的包房──戳了他一刀!他們決不會知道,究竟哪一刀實際殺死了他。”

  “那最後一封信,雷切特可能已在枕頭上發現的那封,現在已經被人小心地燒毀了。假如,有關阿姆斯壯案件的線索一條也沒留下,那麼,就絕對沒有理由懷疑車上的任何一個旅客了。於是,就可認為是外來人幹的,接著,就產生了一個所謂的‘小個子,黑臉膛,說話象女人的男人’,車上的一個或更多的旅客都出來證明看見過這個人,而且還看到他在布羅特下了車。”

  “我不很確切地知道,當這些陰謀者發現這一部分計畫,由於列車事故而不可能實施時,他們打算怎麼辦。我想像,他們匆忙商量了一下,決定立即下手。這樣的話,一個或許所有的旅客必然會受到懷疑,但對這一可能性,他們早就預料到了,而且已經有所準備。唯一的補救方法是只需要把事情攪得更加亂七八糟。於是,在死者的房裡故意留下了兩條所謂的線索──這第一是阿巴思諾特上校受到牽連(證明他不在場的證據最足,而且他與阿姆斯壯家的關係也最難證實);第二,就是那塊手帕,使得德雷哥米洛夫公爵夫人有了嫌疑,而她的社會地位,她的孱弱的身體,以及她的女傭人和列車員的作證,就不致使她處於不利的地位。為了更進一步地把事情搞亂,他們又捏造了一個身穿鮮紅色睡衣的神秘女人,企圖轉移人們的視線,分散人們的注意力。我要再次為這個女人的存見作證。當時,有人在我房門上用力敲了一下,我從床上跳起來,朝門外望去──看到一個穿鮮紅色睡衣的人在遠處消失了。他們謹慎地選擇了列車員、德貝漢小姐和麥克昆三人為她作證。當我在餐車與人交談時,有個人,我想,一定是個富有幽默感的人,竟然關切地把那件鮮紅色的睡衣放在我的箱子的最上層。這件睡衣原先是從哪裡來的,我可不知道。我懷疑這是安德列伯爵夫人的,因為,她的行李裡只有一件雪仿綢的長睡衣。這件衣服做得美觀精緻,不象睡衣,倒像是茶服。”

  “麥克昆第一個獲悉,那封如此小心燒毀的信,竟然還有一點沒燒完,而且正好留有阿姆斯壯這個字。他肯定馬上去和其他人取得聯繫。恰恰是這個時候,安德列伯爵夫人的地位才變得危險起來。她的丈夫立即採取措施,塗改護照。這是他們的第二次不幸。”

  “他們統一口徑,完全否定和阿姆斯壯家有任何關係。他們知道,我不可能馬上獲得真情;他們相信,除非我懷疑到一個特殊人物,我是不可能找到案子的癥結的。”“現在,還有一點值得我們思考。假如我對末案的推論是正確的──我相信,一定是正確的──列車員顯然也參與了這一陰謀。但是,果真如此的話,兇手是十三個,而不是十二個。跟往常的慣例──‘這麼多人中,有一個人是有罪的。’是不一樣的,我面臨的問題是,這十三個人中,只有一個是無罪的。這個人誰呢?”

  “我得出一個非常奇怪的結論,即,沒有參與謀殺的人,一定是被認為最有可能去殺人的人。我指的是安德列伯爵夫人。我對她丈夫的急切和心情印象很深,他以名譽擔保,莊嚴地向我發誓,那天晚上,他的妻子從來沒有離開過她的包房。我也就確定,安德列伯爵代他的妻子,可以這麼說,戳了雷切特一刀。”

  “假如是這樣的話,皮埃爾‧蜜雪兒肯定是十二人中的一個。然而,怎麼解釋他們的同謀關係呢?他是一個正派人。多年以前,他就被公司雇用了──並不是那種接受賄賂,幫助謀殺的人。再者,皮埃爾‧蜜雪兒必定和阿姆斯壯案件有牽連。可這看起來,似乎是非常不可能的。於是,我記起來,那個死了的保姆是個法國姑娘。假如這位不幸的姑娘是皮埃爾‧蜜雪兒的女兒。這樣,一切都可得到解釋了,這也可用來解釋,謀殺的地段是怎麼選擇的。還有誰,在這齣戲中所扮演的不是那麼清楚呢?我把阿巴思諾特上校當作阿姆斯壯家的朋友。他們可能一起渡過整個戰時。女傭人,希爾德加德‧施密特,我能推測出她在阿姆斯壯家的地位,也許我過於性急,但我本能地覺得,她是個稱職的廚娘。我給她設了個圈套──她上當了。我說,我知道她是個好廚娘。她回答說:‘是的。所有的女主人都這樣說。’然而,假如你被雇用作女傭人,你的主人將很少有機會知道,你是否是個稱職的廚娘。”

  “下面,再來談談哈特曼,他看起來,似乎肯定不是阿姆斯壯家裡的人。我只能知道,他曾經和法國姑娘戀愛過。我說到外國女人的媚人之處。他的眼淚忽然奪眶而出,他卻假裝被白雪弄得眼睛發花了。”

  “最後,剩下哈伯德太太。哈伯德太太,情允許我說,在這齣戲中,扮演了一個最重要的角色。由於住在雷切特的隔壁,她的嫌疑是最大的。理所當然,她不可能求助於任何作案時不在場的藉口。若要扮演她所飾的角色──一個完全逼真的,略微可笑的美國慈母──非要一個藝術家不行。然而,確有一個藝術家與阿姆斯壯家有關係──阿姆斯壯的太太的母親──琳達‧阿登,一個女演員……”

  他停住了。

  於是,哈伯德太太開了口,她的聲音柔和,深沉,完全不象她在旅行中的聲音。

  “我總是設想,我扮演的是喜劇角色。”

  她繼續往下說,還是那麼柔和。

  “旅行手提包的疏忽是愚蠢的。這表明,一個人應該經常演習演習。我們曾經試驗過──我想,那時我是在雙號包房。我根本沒想到插銷的位置會有不同。”

  她略微移了移,眼睛凝視著白羅。

  “你知道了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白羅先生。你是個聰明絕頂的人。可是,即使是你,也想像不出那天,紐約是多麼的可怕!我簡直傷心得要發狂──傭人們也是這樣──阿巴思諾特上校也在那兒。他是約翰‧阿姆斯壯最好的朋友。”

  “戰時,他曾救了我的命。”阿巴思諾特上校說。

  “當時當地,我們大家就決定──也許我們是瘋了──我不知道──凱賽梯逃脫的死刑,以後必須執行。我們有十二個人──或者說是十一個人──蘇珊的父親當然遠在法國。

  起初我們想,最好用抽籤來決定誰去執行。但是,最後,我們決定用現在這個辦法。這是司機安東尼奧建議的。以後,瑪麗和赫克托‧麥克昆研究出了詳細的計畫。他始終敬慕索妮亞──我的女兒──是他,給我們確切地說明,凱賽梯的錢是怎麼使他得以逃脫死刑的。”

  “我們用了很長的時間,才完善了我們的計畫。我們首先跟蹤雷切特。最後,哈特曼跟上了他。於是,我們不得不設法使馬斯特曼和赫克托受他雇用──或者至少是他們中的一個。結果,我們的目的達到了。然後,我們和蘇珊的父親商量。阿巴思諾特上校對有十二人這一事覺得很敏感。他似乎想到,應該把事情辦得更有條理。他不太喜歡用刀殺,但他同意這樣做確能解大部分困難。再說,蘇珊的父親也願意。蘇珊是他的獨生女。我們從赫克托處獲悉,雷切特遲早要乘東方快車從中東回來。由於皮埃爾‧蜜雪兒實際上已經在那趟車上做事,這個機會真太好了,決不能錯過。此外,這還是個穩妥的辦法,不至於連累外界的任何一個人。”

  “我女婿當然也知道了。他堅持要和她同行。赫克托想方設法,使雷切特選了一個啟程的日子。那天,蜜雪兒一定要當班。我們原想包下伊斯坦布爾──加來車廂上的所有鋪位,可不幸的是有一個鋪早就被人訂購了。它是保留給公司董事的。哈裡斯先生,當然是虛構的。但是,任何陌生人和赫克托同住一個包房都是尷尬的。以後,在最後一分鐘時,你來了……”

  她稍停了片刻。

  “她啦,”她說,“一切你都已經知道了,白羅先生。你將怎麼辦呢?如果整個事情必須公佈出去,你總不能把所有的責任都算在我,而且只是我一人身上吧?我倒樂意,我一個人就戳了他十二刀。這並非僅僅是因為他要對我的女兒以及我的外孫女兒的慘死負責,而且還要對其他的小孩子負責,也許他們還在還還活著,並且生活得很幸福。這才是更重要的。

  黛西之前,可能已經有其他的小孩子負責,也許他們現在還活著,並且生活得很幸福。這才是更重要的。黛西之前,可能已經有其他的小孩慘遭他的毒手──將來,也許還有其他的小孩。社會已經宣判過他死刑;我們只不過是執行判決而已。然而,並沒有必要,宣佈所有這些人都有罪。所有這些善良忠誠的人兒──可憐的蜜雪兒──瑪麗和阿巴思諾特上校──他們是那麼的相親相愛……”

  她那深沉而充滿感情的,震人心弦的聲音──一度使無數紐約觀眾激動不已的聲音奇妙地迴響在擠滿了人的餐車裡。

  白羅看了看他的朋友。

  “你是公司的董事,鮑克先生,”他說,“你有什麼要說的?”

  鮑克清了清嗓子。

  “依我之見,白羅先生,”他說,“你提出的第一個推論是正確的──肯定是正確的。

  我建議,南斯拉夫員警來時,這就是我們能夠提供的結論。大夫,你同意嗎?”

  “當然同意。”康斯坦丁大夫說。“至於醫學方面的證據,我想──呃──我可以作一、二處奇妙的修改。”

  “那麼,”白羅說,“由於結論都已經擺在你們面前,我可以榮幸地告退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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