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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客/山河令 By Priest

陳小小の小註記: 周子舒×溫客行瘋批美人攻;易容受;  鬼谷谷主天窗首領;張成嶺;顧湘×曹蔚甯;耽改電視劇《山河令》原著小說;BL

作品簡介:
一入江湖歲月催,少年子弟江湖老
本文是一個皇家特務首領下廟堂,入江湖的故事。
天下之大,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作者相關作品:《大哥》、《七爺》、《山河表裡》、《鎮魂》、《壞道》、《六爻》

第一章 天窗

  院子裏的梅花開了滿枝,落了滿地,鋪到未來得及化幹淨的殘雪上,乍眼一看,直教人分不出哪裏是雪、哪裏是梅,風起時暗香悠然,滿院流轉。

  黃昏幕下,月上房檐,光涼如水。

  小院盡頭有個叫梅花掩映了半邊的角門,有些年頭的模樣,推開小門過去,裏面便大不同了,門口站著兩個精壯漢子,具是披甲持刀的,門廊狹窄逼仄,底下鋪著大青石的磚,通往一個漆黑的囚室,一股子悠悠沈沈的肅殺氣撲面而來。

  花香仿似被阻隔到了門院那頭,一點也過不來。

  那裏也站著幾個侍衛,身上配著刀劍,站得木頭人也似的,門口有成年男子手臂那麽粗的大鐵欄。

  穿過囚室那一點黑洞洞的窄道,往裏走,便是三道有機關控制的大石門,每道門口都有人守著,過了這三道石門再往裏,便連一點人間的活氣都不見了似的,仿佛那段長長窄窄的路是黃泉冤魂路一般,幾點燈火閃爍不休,活似鬼火。

  最裏面的囚室裏有個男人的聲音低低地說了句什麽,隨後靜谧了片刻,仿佛有另外一個人歎了口氣,輕飄飄的不著力。

  忽然,一聲慘叫驟然劃破了囚室裏的漆黑,連火光都明滅了一下,那慘叫尖厲極了,垂死的動物似的,只叫人心裏升起說不出的寒意。

  門口背對著囚室的兩個侍衛中的一個人,像是新來的,臉上還帶著少年的青澀,倏地聽見這動靜,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偷偷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同伴,發現對方像是聾了一樣,不動如山地站得筆直,立刻也收斂了心神,垂下眼。

  可那慘叫聲實在太過高亢持久,那人叫破了音,沙啞了嗓子仍不止不休,最後氣息不繼,厲聲慘叫變成了嗚咽的呻/吟,卻愈顯得淒慘。

  新來的侍衛只覺得身上雞皮疙瘩爭先恐後地跳出來。

  約莫過了有一炷香的功夫,那人的聲音才消散了下去。又過了不多時,兩個人拖著一個不知是死是活的中年男子出來,男人赤著膊,頭歪在一邊,頭發已經被汗打濕了,唇舌咬得稀爛,血沫子順著嘴角冒出來,身上倒是沒什麽傷,只是胸腹七處大穴上各被釘了一顆暗紅的釘子。

  像是連成了一個詭異可怖的圖騰,少年侍衛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追隨著那中年人,直到他們消失在石門的那一頭。

  這時,一個人低低地在他身後說道:“看見這個,後悔了不曾?”

  少年侍衛嚇得一哆嗦,猛地回過頭去,只見一個身著寶藍色長袍的男子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站在他後邊,一邊的同伴已經單膝跪在地上,少年反應過來,忙也跪下,口中道:“莊主。”

  長袍的男子看著似是二十八九的年紀,樣子斯斯文文的,倒像個文士,只是臉上籠著一層病容,眉眼輪廓深刻清晰,眼珠極亮,總是微微垂著,叫那極長極濃密的睫毛遮住半邊,偶爾擡起來,便帶著股子說不出的冷意,每每看得人心裏也寒涼下來,鼻梁挺秀好看,嘴唇卻輕薄得很,叫那俊美的臉憑空添了一種薄情寡義的味道。

  聽見少年的稱呼,男人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輕笑了一聲,道:“新進來的吧?”

  少年低下頭:“是。”

  男人擡起手,在他肩膀上輕拍了兩下:“那記著,以後不能叫我莊主,我早不是什麽莊主了,下回該稱呼我一聲周大人。”

  少年擡頭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又畢恭畢敬地低下去:“是,周大人。”

  男人點點頭,擺擺手,道:“你們倆去吧,我一個人清淨一會。”

  兩個侍衛應了一聲,並肩出去了,少年侍衛仍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見那藍袍的男子靜靜地倚在門框上,眼睛好像在盯著虛空中的什麽看,又好像什麽都看不見,少年莫名其妙地,覺得他像是要去很遠的地方似的。

  第一道鐵門落下來,一邊默不作聲的老侍衛忽然低低地說道:“你看大人的樣子,像是個又斯文又溫和的書生似的,能想到就是他那雙手,給老畢釘上了‘七竅三秋釘 ’麽?”

  少年一愣,偏過頭去看年長的同伴,老侍衛的兩鬓都白了,歎了口氣道:“你不懂的事還多著哪,咱們‘天窗’,壓根就是有進無出的,要出去,非得死了殘了不成。”

  大慶榮嘉四年時,“天窗”之名已而能叫整個朝野聞之悚然。

  “天窗”乃是一個由探子和殺手組成,直接效忠于皇帝的組織,誰也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誰也不知道他們隱藏在哪裏——可誰也不懷疑,他們的觸角能伸到天涯海角去。是容嘉皇帝赫連翊還是儲君的時候一手建立的,到如今,已而進出森嚴,規矩條整了。

  “天窗”第一任的首領——那寶藍長袍的男子,便是曾經的“四季莊主”,如今的周大人周子舒。

  上至宮廷秘事,下至販夫走卒,在“天窗”這裏,都仿佛沒有秘密一樣,所以便有了規定,凡有嘴會說話的活人,都不得離開天窗,進來又出去的,除非死了,要麽便是自請上“七竅三秋釘”的。

  所謂“七竅三秋釘”,便是在人胸腹間最要緊的七處大穴上以內力封入七顆毒釘,七經八脈凝滯不行,從此武功盡廢,口不能言語,四肢不能稍動,形如廢人,三年毒入五髒,氣絕身亡。

  雖偷生三年,卻生不如死。

  可縱然如此,仍不時有人甯願當個活死人,也要離開天窗。

  三年的苟且偷生,便是禦賜的最大恩惠。

  且說周子舒屏退了左右,自己一個人回到小小的囚室裏,合上門,雙手負于身後,若有所思地慢慢地踱過一周,隨後停住腳步,取出牆角放置七竅三秋釘的小盒子,打開。這形容可怖的小東西竟散發出一種如落梅冷香一般的味道來,周子舒深深地吸了口氣,隨後伸手解開自己的長袍。

  他表面上看起來身量颀長勻稱,然而這一解開衣服,才顯出幹癟得像是被什麽抽幹了一樣的身體,那枯瘦的胸腹之間,竟分明已經插著六顆七竅三秋釘,不知什麽年月釘上去的,都快長到了肉裏。

  周子舒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自嘲似的笑了笑,從旁邊撿起一把小刀,咬咬牙,將每一顆釘子附近已經在合攏的皮肉重新割開,他下刀極快極穩,像是割得不是自己的皮肉一般,沒多大工夫,整個前胸都被血染透了,再看上去,那些早釘進去的釘子便像是才打進去的一樣。

  隨後,便像是啓動了什麽關卡一樣,他悶哼一聲,隨即整個人軟綿綿地靠在牆角,慢慢地滑下去,身體不住地顫抖著,嘴唇上僅有的一點血色也褪盡了,牙咬得“咯咯”作響,忽然猛地一抽搐,他眼睛略微睜大了一些,然後緩緩地合上,頭歪在一邊。

  臉色青白,一身血迹,像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

  直到第二日晨曦初照時,囚室裏蜷縮在一角的人才輕輕地抽動了一下,然後慢慢地睜開眼,第一回試著起來的時候,腿一軟又差點摔回去,第二次才勉強站起來,掏出絹子,沾了水,小心地將胸口的血迹擦去大半,重新攏上衣襟,撿了一顆七竅三秋釘,收進懷裏。

  深深吸了口氣,推開門,走了出去。

  大步走出了囚室,回到了那冷梅白雪的小院子,周子舒只覺得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撲面而來,好像輕易便將他滿身的血腥氣滌蕩幹淨了似的,他在一棵梅花樹下站了許久,湊上去輕輕嗅了嗅,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些許笑容來。

  又輕飄飄地歎了口氣,低低地道:“來人。”

  一個黑衣人影子一樣地鑽出來,躬身等他說話。周子舒掏出一塊暗色的令牌丟給他,道:“去請段大管家來,今日叫他跟我一起面聖。”

  黑衣人接過令牌,便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失蹤了,仿佛他從未在那裏出現過。

  段大管家段鵬舉,是周子舒掌握天窗之後,一手提拔上來的,只聽他一人的調配。此人有本事,也有野心,並從不吝惜展示這種野心。

  周子舒有時候看著他,就如同看著幾年前的自己一樣。沒多大一會功夫,段鵬舉帶著令牌來了,他還有些不明所以,畢竟這是一群見不得光的人,平日裏除了周子舒,其他人並沒有太多的面聖機會。

  周子舒也不多說,只留他用了一頓早飯,估摸著皇上差不多要下早朝了,才吩咐一聲:“走吧。”

  便往宮裏去了,段鵬舉雖不知他是什麽意思,也不多問,只默默地跟上。

  兩人一前一後地到了上書房,容嘉皇帝赫連翊已經在那裏了,一聽說他們來了,登時便讓人將二人叫了進去。周子舒和段鵬舉行了大禮後,周子舒從袖中掏出一卷竹筒來,呈給赫連翊道:“皇上,這是您上回吩咐的。”

  赫連翊接過來,卻不急著看,反而打量了一番周子舒,忍不住皺眉道:“你這臉色越發不好了,回頭叫太醫給你瞧瞧,必是身上有暗傷,千萬小瞧不得,別依仗年輕便不當回事。”

  周子舒微微笑了笑,沒點頭,只道:“勞皇上挂心了。”

  赫連翊又瞟見了段鵬舉,先是一愣,隨後問道:“今兒鵬舉怎麽也過來了?朕可有日子沒見過你了,瞅著倒精神了不少。”

  段鵬舉眯起一雙小眼睛,忙陪笑道:“難爲皇上日理萬機,還能記著老奴。”

  赫連翊笑了笑,隱約覺得周子舒似乎有話要說似的,便先把他帶來的竹筒打開了,從裏面取出一個小紙卷,一目十行地看了,臉上露出一個笑容,擡頭對周子舒道:“這事辦得漂亮,子舒可要朕怎麽犒賞你?”

  ——來了。

  周子舒忽然掀起衣擺跪在地上,段鵬舉不明所以,只得跟著跪下。

  赫連翊皺皺眉,問道:“你這是做什麽?”

  周子舒像是氣力不濟一樣地輕聲道:“臣但求皇上賞個恩典。”

  赫連翊笑道:“起來說話,你爲我大慶出生入死這些年,除了這江山,要什麽朕不能答應你?且說說。”

  周子舒直起身來,卻仍是跪著,隨後默默地解開長袍衣襟,那攏得厚實而密不透風的長袍一解開,一股子血腥氣立刻撲面而來,他那才結痂止血的身體因爲這一路轎馬顛簸,再次淌出血來。

  赫連翊“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子舒!”

  段鵬舉已經嚇得沒了聲。

  周子舒又將手掌打開,修長的手掌上躺著最後一顆七竅三秋釘,說道:“皇上,臣自己打了六顆,若是第七顆也打進去,怕是就撐不到宮裏和皇上辭行了,求皇上給個恩典,叫鵬舉幫著成全了臣吧。”

  赫連翊呆愣良久,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半晌,才頹然坐回去,仰頭去看上書房的大梁,自言自語似的低聲道:“允行遠駐西北,北淵……北淵沒啦,如今連你也要抛下朕了麽?”

  周子舒默然不語。

  赫連翊沈默了一會,歎息似的說道:“朕是孤家寡人哪。”

  周子舒接著道:“皇上,天窗的事您不用多操心,鵬舉這些年一直跟著我,信得過,也是有本事的……”

  段鵬舉截口打斷他:“莊主!莊主您不能這麽說,我老段絕沒有這樣的想法!您……您不能……”

  周子舒低低地念道:“七竅三秋釘,三秋必斷腸,開弓沒有回頭箭——”

  他弓□去,給赫連翊磕了個頭,磕完卻不擡起頭來,口中道:“念在臣這麽多年侍奉的份上,成全了臣吧。”

  赫連翊死死地盯著那血葫蘆似的人,那一刻沒人知道這正當盛年的帝王心裏想的是什麽——那些年謹小慎微,那些年機關算盡,那些年狼煙四起,那些年風霜苦寒,那些年……而終于他君臨天下,可所有人都不在了,只剩他一個。

  每個人都逃不過世事無常,和歲月的遺棄。

  半晌,他閉了眼,揮一揮手。

  周子舒嘴角勾出一個笑容:“謝主隆恩。”

  他像是遇上了什麽開心極了的事一樣,帶著病容的蒼白的臉上竟泛起些許紅暈來,興高采烈地轉向段鵬舉,將最後一顆釘子塞到他手上:“來吧。”

  段鵬舉踟蹰了半晌,才咬咬牙,舉起暗紅不詳的釘子,死死地釘進他莊主的血肉之軀裏,他知道那是極疼的,這些年見慣了的,最鐵血的漢子也受不了這一下,而忍不住失聲慘叫,可周子舒卻只是輕輕瑟縮了一下,依舊挺直著身體,沒有慘叫,只有一聲幾不可聞地悶哼。

  他甚至覺得周子舒那悶哼裏都帶著笑意。

  段鵬舉覺得莊主已經瘋了。

  周子舒在原地緩了半晌,最後向赫連翊一拜,一張臉白得像紙糊的。

  他身體裏的氣力正飛快地退去,麻木的感覺開始慢慢升起,開口說出最後四個字:“皇上保重。”

  隨後不等赫連翊回話,便大步走出上書房,像是歇下了什麽包袱一樣的輕快,身影一閃,不見了蹤影。

第二章 偶遇

  七竅三秋釘有一個秘密,這秘密眼下除了周子舒,沒有人知道,往後大概也不會有太多的人知道——若是一次連釘七根釘子,人當時就不行了,功力深厚的如周子舒,大概也夠留一口氣叫他離開皇宮,恐怕到不了宮門口,便成了一攤不能言不能動的爛肉。

  可若是每三個月釘進一次,叫那釘子一點一點地長進自己的身體裏,和自己變做一體,慢慢適應,雖然三年後也得吹燈拔蠟,可好歹能剩下五成內功,並且言語行動皆能如常人,只是須得忍受十八個月錐心蝕骨一樣的疼。

  聽說單是那種疼法,便能叫人瘋狂,不過周子舒很快樂地想,這傳言原來是不對的,起碼他現在沒瘋,不但沒瘋,他覺得,這一輩子好像都沒有這樣快樂輕松的時候。

  天窗對于自請離開的人,自然也會有後續的監控,什麽人,何時離開,安頓在何處,葬身在何處,都有詳細記載,就像是一張巨大的網,進去了,就一輩子出不來。

  可憐他半生賣命,終究還是有幾個心腹的。

  周子舒,昔日榮嘉皇帝一手扶植的天窗首領,武藝高強,極善易容之術,他走進人群一轉身,便再沒有人認得出。

  而這遊走于宮廷之中最恐怖的那一個暗影,就這麽從世上消失了,留下的,只有一個騎著瘦馬,一路叼著茅草荒腔走板地哼著鄉野小調,潦倒落魄的流浪男人。

  成了從這個恐怖的網中脫困的第一人。

  他臉上帶了張不怎麽精致的人皮面具,隨意塗抹得自己一臉青黃,看起來好似是個隨時可能蹬腿的病夫,在河邊喝水的時候對著水面瞧了瞧,覺得挺合適自己的真實情況,越看越滿意,又在路邊農戶家裏順手牽羊出一套粗布衣服,將原來的那身錦袍脫下來燒了,腰上系了個鏽了一半的酒壺,裏面裝著半壺粗制濫造的濁酒。

  又想起這些年自己一直隱于皇宮大內,從未以本來名姓行走過江湖,連個化名都不用想,便歡歡喜喜地這麽上了路。

  他也沒什麽去處,都說江南好,便想上江南看看,一路走走停停,做些個劫富濟貧的勾當糊口,過開封,走蓬萊,慢慢悠悠,三個多月,才到了草青蓮紅的江南。

  一到地方,便先潛進了天下第一樓的酒窖,將桂花甜酒釀嘗了個遍,醉生夢死一遭,美得飄飄然,只覺這日子是再好也沒有了。

  十幾日之後,一時喝多了,險些被發現了行蹤,也覺得酒釀雖好,畢竟綿軟,趣味減了些,于是抛下足兩的銀子,又離開了酒窖。

  這十幾日一過,那形象便更不佳了,他頂著一張痨病鬼的臉,陪著上面蜷在一起的猥瑣五官,便是正宗無比的一臉菜色,再加上一身衣服泡在酒裏十多日,幾乎成了酒糟,亂七八糟的頭發一縷一縷地垂下來,活似個要飯叫花子。

  所以坐在路邊閉著眼睛曬太陽的時候,竟有個小胖娃娃,蹦蹦哒哒地從他身邊走過,又蹦蹦哒哒地走回來,瞅瞅他,從身上摸出一枚銅板捏在手裏,只是不知道往哪放,尋摸了半天,還問道:“大叔,你的碗呢?”

  立刻被家裏大人抱走了,只叫他哭笑不得。

  很多年過去了,過去的朋友、牽挂的人,一個個不是死了,就是遠走他鄉,周子舒靠在牆角,伸展開四肢,惬意地曬著暖烘烘地太陽,嘴角帶著點笑意,就開始琢磨,這麽多年,圖什麽呢?

  年輕的時候,總覺著自己是個不得了人才,什麽褒義詞都往自己身上攬,什麽絕頂聰明,什麽心有九竅,什麽武藝高強,什麽見多識廣,好像不做出一番事業就枉來人世一遭似的,如今想起來,圖什麽呢?

  又落下什麽了呢?

  不過舍棄了自由身,給皇家做了個見不得光的奴才,兜兜轉轉,原來有的東西也都賠幹淨了,到現在一無所有孤家寡人,又處心積慮拼了性命地把自己贖出來,還覺得做得挺聰明。

  他忽然又悲怆起來,只覺世界上再有傻的,可也傻不過自己了。

  有多少年沒這樣,腦殼空空的在路邊曬一曬太陽了?可笑路邊行人,個個行色匆匆,趕死一樣地來來回回,倒比他一個算著日子快嗝屁的還急似的。

  只聽旁邊酒樓上,一個女子脆生生地道:“公子,你瞧那人,若說他是要飯的,身邊卻連個破碗都沒有,若說不是呢,又巴巴地那坐了一上午了,什麽都不幹,只嘿嘿傻笑,莫不是個傻子吧?”

  如今的周子舒雖然功夫只剩了一半,耳力卻猶似當年的好,那女子雖隔了一條喧鬧的大街,聲音又不大,還是叫他一個字不漏地聽了去。

  還沒來得及暗地裏自嘲,下一刻,便又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他是在曬太陽。”

  這男人的聲音十分好聽,低低沈沈的,吐字極慢,卻不黏糊。

  周子舒便忍不住擡頭望去,只見對街酒樓二樓靠著欄杆,一個長相極好的紫衣少女和一個身著灰衣的男子相對而坐,那男人臉色微有些蒼白,眼珠卻很黑,像是將光都吸進去了似的,這黑白分明,看來竟有些不像活人,周子舒那麽一擡頭,目光正好和他對上。

  灰衣男人面無表情地將目光錯過,便面無表情地轉過了頭,專心吃著桌上的飯菜。

  周子舒便忍不住失笑,心說人海茫茫,竟還遇上個知己。

  那紫衣少女一雙水汪汪的大眼鏡卻仍在他身上打轉,半晌,終于忍不住了,和那灰衣男子知會了一聲,便蹦蹦跳跳地下樓來,跑到周子舒面前,說道:“要飯的,我請你吃飯怎麽樣?”

  周子舒懶洋洋地看了她一眼,搖頭道:“小善人,你不如請我喝酒。”

  紫衣少女嬌笑起來,回頭對那樓上大聲道:“公子,這傻子叫我善人哪!”

  可惜那灰衣公子像是沒聽見似的,一個眼神都沒給她,只極專注地吃飯,像是眼下天崩地陷了,也不能磨滅他對食物的相思之情一般。

  紫衣少女便問道:“別人都要飯,怎麽單你要酒?那酒有什麽好的,能管飽麽?”

  因她長得美,周子舒也忍不住想多和她說幾句,便半帶玩笑地說道:“憑酒借紅顔。”

  紫衣少女一愣,隨即忍不住笑得停不下來,她笑起來也仿佛花枝亂顫一樣,周子舒覺得自己運氣不錯,江南果然是多美人的,便一邊欣賞她,一邊搖頭晃腦地歎道:“寄言全盛紅顔子,應憐半老白頭翁。姑娘這樣幸災樂禍,可不厚道了。”

  少女驚訝道:“喲,你還文绉绉的哪。”便蹲下來,飛快地伸手將他腰上酒壺解下來,跑到酒樓裏,片刻又回來。

  周子舒便要伸手去接,誰知少女飛快地將手一撤,笑道:“我問你個事,若是你說對了,我便把酒壺給你,請你喝酒,若是你說不對,我就往裏下毒,叫你喝了穿腸爛肚。”

  周子舒苦笑,這少女美則美矣,竟也是個棘手不省事的,便問道:“我那酒壺乃是從一個老叫花子那贏來的,裏面也不知道泡了多少只虱子的屍體,你若喜歡就拿去,我不要了還不成麽。”

  紫衣少女眼珠一轉,笑嘻嘻地道:“你叫姑娘白跑一趟,我可生氣啦,生氣了就得殺了你。”

  周子舒心道,這是哪裏來的小魔星,白長得跟天仙似的,只得道:“你說。”

  “我問你,你在這要飯,爲何身邊連個裝錢的破碗都沒有?”

  周子舒挑起眼看了看她,說道:“我幾時說我是要飯的?不過占個牆角曬太陽罷了。”

  紫衣少女一怔,下意識地便回頭去看那酒樓上的男人,那灰衣男子顯然也是個耳力極好的,聽見他們說話,手頓了頓,便沒別的表示了,又清風無愁、下箸如飛地繼續專心吃東西。

  少女仰頭望了望明媚的天光,有些困惑:“我怎麽看不出太陽有什麽好曬的?”

  周子舒笑著搖搖頭,站起身來,伸手一撈,輕輕巧巧地便將自己那破酒壺撈回來,少女“啊呀”一聲,一個沒提防,竟被他得了手,頗有些困惑地望向他,只聽這一副叫花子樣的男人說道:“姑娘年輕,自然有很多事要做,得趕著趕緊吃飽喝足,養足了精神才行,我一個黃土埋到脖子的人,除了喝酒,便剩下混吃等死,不曬太陽做什麽?”

  他仰頭灌了一口酒,砸吧兩下,大聲贊道:“好酒,多謝姑娘!”

  言罷轉身便走,那紫衣少女下意識地伸手去抓他,她自以爲功夫算不錯的了,可誰知本以爲一伸手便抓到的人憑空在她眼前晃了晃,竟差了一寸沒碰到,再一看,那叫花子已經晃進了人群裏,再也找不到了。

  她有心想追上去,卻聽酒樓上男子輕聲道:“阿湘,你本事不行,眼力也不行麽?還在那丟人。”

  他說話的聲音似是耳語一樣,沒有分毫刻意提高音量,可那聲音偏偏從高樓上,經過喧鬧的人群,准確無誤地傳到少女耳朵裏,紫衣少女垂頭喪氣起來,不敢再自家主人面前造次,往人群裏最後看了一眼,便轉身上了樓。

  周子舒晃晃蕩蕩地抱著酒壺一路喝一路走,江南水多,他在小橋流水旁邊一走一過,從水面上瞟了自己一眼,也覺得這副尊榮有些對不住這地方,估摸著大概不會有客棧願意留宿他,便沿河一路往城外走去,河裏是一片片小漁船,擺渡路人的。

  這會正是春日遊人多,他轉了一圈也沒有得閑的,好容易看見一個船靠在岸邊的老漁樵,便走過去。

  老樵夫的烏篷船在一邊停著,旁人都忙得不可開交,也不知爲什麽到了他這裏便閑得什麽一樣,在岸邊四仰八叉的躺著打盹,草帽扣在臉上,只露出滿頭幹枯的白發。周子舒便走過去,不著急,也不去叫那老漁樵,只是一屁股坐在他旁邊,等著他睡醒。

  誰知過了一會,那老漁樵自己卻躺不住了,氣呼呼地一把將臉上蓋的草帽拽下來,苦大仇深地瞪著他,張口便罵道:“奶奶的,沒看見老子睡覺呢麽!”

  周子舒也不生氣,說道:“老丈,生意來啦。”

  老漁樵又罵道:“你娘的,你嘴長著留著出氣還是留著放屁?要坐船不會說一聲?”

  言罷站起來扭了兩下腰,拍拍屁股,回頭見周子舒還坐在地上,立刻又火冒三丈:“你屁股長地上啦?”

  周子舒眨眨眼,就明白爲什麽別人都忙著擺渡,只有他一個閑著了。

  灰溜溜地站起來,跟在老人身後,一邊聽著他嘴裏罵罵咧咧不幹不淨,又厚著臉皮問道:“老丈,有吃的麽?剩飯也行,給我一碗。”

  老漁樵粗聲粗氣地道:“還是個餓死鬼投胎。”

  便從懷裏掏出一塊咬了一半上面還有牙印的餅扔過去,周子舒也不嫌,一面跟著他上船,一面笑嘻嘻地接過來,張嘴就咬。

  老漁樵將船劃出去,瞥了周子舒一眼,還兀自惡狠狠地道:“你娘的。”

第三章 荒廟

  周子舒滿不在乎——這世上各種尋死覓活的事他都辦過了,也就啥都不在乎了,就著那老漁樵嘴裏不幹不淨的話,全當下飯。

  烏篷船靜靜地分開河水,河岸那頭有個姑娘糯糯地叫道:“菱角,賣菱角。”就仿佛年光同這河水一般緩慢流淌,周子舒想,真死在這裏,也值當了。

  他路過蓬萊的時候探訪過傳說中的仙山,當時在半山腰上就這麽想的,可後來又覺得,傳說中杏花煙雨的江南還沒細細遊覽過,有些虧,便又一路南下到了江南,眼下他又恍然間生出這種感慨,咬了一口手裏又幹又硬的餅,鼓著腮幫子使勁嚼了半天,好容易才咽下去,晃晃腦袋,又尋思,看了江南,三山五嶽可還沒去過呢,還是虧。

  便又放下了終老此處的感懷。

  忽然,老漁樵像是被唾沫噎住了一樣,罵聲停下了,弓著背,微偏著頭,一雙眼睛眨都不眨地望著一個方向。

  周子舒有些奇怪,便從船裏微微探出個頭,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只見老漁樵定定地瞅著兩個岸邊行路的人——正是那酒樓上的灰衣男子和美貌少女。老漁樵頭發雖白,一雙眼卻目光如電似的,仔細看來,藏在一頭亂發下的太陽穴還微微凸起,手掌粗大,筋骨虬結,不用說周子舒,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這老頭子身手不簡單。

  叫他這樣戒備得盯著看,想來那遙遙一對視的萍水知己也不是什麽簡單的人。

  美貌少女這會看著雖然蹦蹦跳跳,卻始終謹慎地走在那男子身後一丈左右的地方,絲毫不敢僭越。

  周子舒掃了一眼,便知道這姑娘是那灰衣人下人或侍妾之類的身份,這姑娘雖有些刁蠻,相貌形容卻頗對他的胃口,可到底是別人的人,便也不多打量,收回目光,接著對付手裏的幹餅。

  江湖麽,走到哪都有是非,朝堂是個名利場,江湖便是個是非場,有人總想不明白這件事,好像仗劍騎馬走天涯是件多了不得的事似的,臨死都念叨著。

  不過眼下是是非非,和他這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的人,又有什麽關系呢?

  老漁樵住了嘴,周子舒反而覺得有些寂寞,便吼了一聲道:“老丈,你這餅子欠點鹹淡味,甭管粗鹽細鹽的,您好歹多放點呀。”

  老漁樵火冒三丈地罵道:“你娘的,那麽大個的餅都堵不你的嘴,有餅吃還他奶奶的嫌東嫌西,餓你個兔崽子三天,看你吃屎不說香……”

  他一張嘴就仿佛有停不下來的趨勢,周子舒就笑了,咬著幹餅也有勁了,覺得自己有點賤。

  渡人過河不過幾個銅板,周子舒大手大腳地給了老漁樵一塊碎銀子,老漁樵一點也不覺得受之有愧,揣起來就走,臉上那副債主的表情,大概還嫌棄給錢給少了。才到對岸,老漁樵亟不可待地把他往下轟:“快滾快滾,別耽誤老子正事。”

  周子舒慢慢悠悠地把最後一塊餅扔進嘴裏,伸了個懶腰,從船艙裏鑽出來,含含糊糊地道:“趕著投胎麽?”

  老漁樵一雙銅鈴眼瞪圓了,一副很想破口大罵、問候此人祖宗十八代的架勢,卻想起了什麽似的,終究還是把話給咽了回去,氣哼哼地劃起船走了。

  也虧得這老東西不知道在這幹什麽,托了這麽個假身份,若他真是以擺渡爲生,還不得窮得當褲子?

  眼看著小船搖搖晃晃地走遠了,周子舒才氣定神閑地道:“你娘的。”

  他半輩子都跟一幫斯文敗類混在一起,原來也是一張嘴就拐彎抹角子曰子雲的,從未曾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出言不遜過,這時候脫口而出這麽一句,竟覺得非常痛快,好像胸口郁結的東西統統倒了出去似的。

  他驚奇地發現,罵街竟然是這樣舒服的一件事,于是笑盈盈地又小聲嘀咕了一句:“你個拿錢不好好辦事,吃飯不拉人屎的老龜孫。”

  說完好好咂摸了一下這句話,只覺得心情舒暢、滿口余香,于是心滿意足地順著河邊慢慢走了出去。

  周子舒東遊西逛地轉了整整一天,一直晚上,轉悠到了城外,找了個小水塘,才把自己這自己都快忍不下去的酸腐洗了洗,好歹把自己涮得像個人了,這才琢磨著找個地方對付一宿,又走了約莫一裏地,看見一個破破爛爛的荒廟,他便走了進去,將茅草鋪開,在我佛腳下縮起身子,打了個哈欠,睡了。

  盡管他現在心裏沒事,腦袋一碰茅草就能一覺睡到第二天天亮,仍然是得在沒人打擾的情況下,半夜的時候,不遠處的一陣腳步聲和人聲還是把他吵醒了。

  三個人出現在荒廟門口,一股子血腥味就撲面而來,周子舒睜開眼皺皺眉。

  受傷的人頭上戴著鬥笠,不知道有沒有意識,整個人被個十四五的半大少年架著,那少年看來有些功夫底子,卻也氣力不濟,氣喘得像病牛一樣,吃力地架著受傷的人,旁邊跟著個下人打扮的老婦,懷裏抱著個布包,踉踉跄跄地一路小跑。

  少年進廟門的一刻,像個受驚的小獸似的,小心翼翼地眼珠四處一掃,周子舒人躺在佛像的陰影裏,氣息放得又極輕,少年一開始也沒留神到他,低聲對那帶鬥笠的男人道:“李伯伯,咱們在這躲上一會吧,我瞧您的傷……”

  他話還沒說完,那就剩半條命的人便從少年身上掙脫出來,勉勵站直了,雙手對著周子舒的方向一抱拳道:“咳……這位朋友……”

  他這一擡頭,話音登時頓住,周子舒也看清了,這人正是擺渡了他的那老漁樵,胸口後背各有一處刀傷,整個人血葫蘆一般,當即坐直了身體:“是你?”

  老漁樵苦笑一聲:“他娘的,是你這要飯花子……”

  話音未落,整個人便往前撲去,那少年忙伸手去扶,自己卻也力竭,被他一起帶得摔倒在地上,話音裏都帶了哭腔:“李伯伯……”

  老漁樵周身抽動了一下,周子舒忍不住探起身,見他那血流出來帶了一絲詭異的紫色,連帶著他的嘴唇都是鐵青的,便皺了皺眉。

  老漁樵勉強笑了笑,低聲道:“你他娘的還是不是爺們兒,哪來那麽多馬尿?老子……老子還沒死透哪……”

  一邊的婦人也抹淚道:“李大爺,您若也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少爺可指望誰去呀?”

  老漁樵瞪了她一眼,用力吸了一口氣,顫顫巍巍地對那少年說道:“我……也是個沒出息的……只是當年受了你爹的恩,拿命報了,也沒別的東西啦……”他咳嗽起來,沒咳嗽一下,身體就抽動有一回,“小子,你記著……”

  記著什麽還沒說完,廟門口便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黑衣人大步走進來,那黑人未曾蒙面,臉上有一塊刀疤,見了這窮途末路的三個人,貓捉耗子似的歪嘴一樂:“好哇,你們跑得倒是遠。”

  那少年咬咬牙,從腰間抽出一把劍,便像黑衣人撲過去:“我殺了你!”

  怎奈氣勢驚人,實在是一身三腳貓的功夫,瞧著濃眉大眼挺靈氣,人卻笨手笨腳的,一招都沒使出來,便被那人輕描淡寫地挑了兵器去,反掌一拍,正好拍在他小腹上,逗貓似的將他彈出一丈多遠。

  少年隨後起身,灰頭土臉的大叫一聲,卻絲毫不見害怕,又赤手撲上去。

  老漁樵急了,似乎想爬起來,卻傷得太重,動了一下,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黑衣人冷笑道:“小兔兒爺還要咬人不成麽?”便側身閃過,屈指爲爪,抓向那少年後心,月光下他那手章竟不似血肉做的一般,泛著淡青色的冷光,要痛下殺手。

  周子舒本不欲管閑事,想著畢竟和那老漁樵有個“同船渡”的緣分,這少年又小,不願意見他這麽點年紀便送死,手中已經扣上一顆小石子,手掌一翻,才要彈出去,忽然一聲唿哨,那黑衣人目光一凜,平地翻了個跟頭,那少年撲了個空。

  方才黑衣人站的地方卻釘上了一個一寸長的蓮花形狀的暗器。

  只聽一個少女嬌滴滴地道:“好家夥,深更半夜的,竟有這樣不要臉的人,在荒郊野外欺負老婦弱子。”

  周子舒心裏一動,這聲音耳熟——便將那粒未出手的小石子又收回來,慢吞吞地躺了回去,靜觀其變。

  那黑衣人臉抽動了一下,眼睛突突地跳著——周子舒覺得是他臉上那道疤傷得,臉有些僵硬,像中了風的,凶狠中又有些可笑,只聽他怒道:“哪裏來的小賤人?”

  那少女笑了笑,周子舒定睛望去,見門口一道紫色身影閃過,進來的正是那今日揚言要毒死他的小姑娘,便覺得自己今天是定然有此奇遇了,這荒廟中的恩怨情仇竟有小一半人都是他遇上過的。

  不知這紫衣少女的那主子去哪了,她歪了頭,一臉天真爛漫地靠在門口,指尖繞著自己的辯稍,一面用食指在臉上輕輕一刮,笑道:“老賤人,你羞也不羞,欺負人家老人小孩,還有個快死的。”

  老漁樵也不知有氣沒氣,白天還神氣活現地罵人,這會聽人說他是個“快死的”,竟還真就快死的似的倒在地上,一個屁都放不出來。

第四章 義士

  黑衣人和紫衣少女很快鬥在一處,周子舒旁觀者清地看著,這兩人的功夫路數是不大一樣,狠辣缺德程度卻不相上下,不像所謂名門正派裏出來的。

  走了不過十四五招,那黑衣人忽然就著少女的一掌往後虛晃一下,隨即一腳踢向她膻中穴,少女側身躲開,輕叱一聲,並指做掌擡手下劈,分明是要當場將他膝蓋骨廢去,豈料那黑衣人褲子上忽然有什麽東西響了一聲,小腿上竟彈出一個機簧,一根斷箭迸出來,直取少女下颌。

  少女功夫不錯,似是要比那黑衣人高出一籌,卻沒料到他還有這麽賤的一著,嚇了一跳,再想躲,便已經來不及了,周子舒扣在手心的小石子終于出手,正彈在箭尖上,箭尖險險地擦著她的鬓角過去。

  那少女經了這般風險,竟全不似普通人似的知道後怕,反倒惱羞成怒起來,片刻都沒猶豫,下劈的手翻作爪,一把抓住黑衣人的腿骨,一折一扣,黑衣人慘叫一聲,竟生生被她拗斷了腿骨,她還不罷休,青蔥一樣的小手伸出來,掌中竟帶了藍光,狠狠地拍在黑衣人胸口上,黑衣人往後飛出去,一條斷腿蜷著,臉上迅速泛起了紫灰色,瞠目欲裂地指著那少女道:“你是紫……紫……”

  “紫”什麽他沒說完,便兩眼一翻去見了閻王。

  一邊的老婦見這漂漂亮亮的姑娘竟然出手這樣狠,嚇得沒了動靜。

  倒是那少年,看著憨憨實實的,卻先一步反應過來,撲到老漁樵身邊,急急地問道:“李伯伯,你怎麽樣了?你……”

  老漁樵好像還有口氣在,費力地伸手抓住了少年的衣袖,那少年忙小心地將他拖起來,抱在懷裏,紫衣少女見狀,也湊過來,伸手翻了翻老漁樵的眼皮,皺皺眉,嘴裏直白地說道:“是三更斷腸散,再加上流了這麽多血,我看他沒救了,你節哀吧。”

  少年一把拍開她的手,瞪著她大聲道:“你胡說什麽?”

  紫衣少女眉頭一皺,俊俏的笑臉上又泛起殺意,想起了什麽似的,忍了忍,將那殺意強行壓了下去,站起來雙臂抱在胸前,事不關己地冷笑道:“不識好人心的狗崽子。”

  老漁樵發濁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又掠過,轉了一圈,一直落到佛像腳下、頭發上還斜插著兩根稻草、形象可笑的周子舒身上,對著他的方向張張嘴。

  所有人就都隨著他的目光望向了周子舒,那少女“哎呀”一聲,笑道:“我還道是哪位高人幫了我一回呢,沒想到是你,我請你喝酒,你替我打架,正好咱倆誰也不欠誰了。”

  她這話說得十分得便宜賣乖,不過鑒于她是個漂亮姑娘,周子舒決定不跟她一般計較,便笑了笑,湊到走到老漁樵旁邊蹲下:“老兄,你叫我呀。”

  老漁樵極費力地將手伸進懷裏,在場其他四個人八只眼睛都等著看他掏出什麽,半晌,老漁樵把拳頭伸出來,遞到周子舒面前,掙紮地看著他。周子舒猶豫了一下,伸手去接,只見亮光一閃,一錠碎銀子就躺在他手心。

  老漁樵開口道:“我……把銀子還給你,白讓你坐一回船,你替我……替我……”

  周子舒還沒聽完替他幹什麽,便啼笑皆非,搖搖頭要站起身來,誰知老漁樵伸出手,死死地攥住他的手腕:“替我……將這孩子送到太湖趙家莊……”

  這位可不是漂亮姑娘,于是周子舒歎了口氣,說道:“我說這位老兄……”

  老漁樵截口打斷他:“滴水……之恩……當、當……湧泉相報……”

  周子舒擡眼,憂郁地望向這荒野破廟的門外,那四下籠罩的夜色,心裏琢磨著是不是應該換張臉,現在這張臉面,難道是這面黃肌瘦不夠,有那麽像冤大頭麽?

  老漁樵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抓著他的那只手力氣越來越大,氣息淺淺地仿佛就在喉嚨裏徘徊,說話的時候帶著倒氣的音,顫顫巍巍的:“你就當積德吧,積德吧!還有後輩兒孫呢……就算斷子……絕孫,還有下輩……下輩子呢。”

  這話如同一道閃電一樣,狠狠地劈在了周子舒心上,胸口上的七竅三秋釘好像又疼了起來,像是要鑽到他肉裏一樣——還有下輩子呢,這輩子造過那麽多孽,三年後一死了之,縱然一了百了,可……還有下輩子呢。

  半晌,周子舒歎了口氣,將那顆碎銀子輕輕抛棄,又接住,緩緩地將其收入懷中。

  老漁樵已經渾濁的眼睛就亮了起來,嘴唇哆嗦了幾下,沒發出聲音來,隨後眼中的微末光芒慢慢地暗淡下去,抓著周子舒的手再也無力爲繼,軟綿綿地垂下來,嘴裏兀自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麽。

  周子舒慢慢地將耳朵貼到他嘴邊,只聽他斷斷續續地道:“你要……你要做不到……你要……我……下、下去……也要操、操……你祖宗十八輩……”

  周子舒直起腰來,簡直無話可說,然後老漁樵頭一歪,沒氣了,少年驚天動地地嚎哭起來。

  那老婦人像是個老媽子之類的,也是個沒主意的,六神無主地跟著在一邊抹眼淚,周子舒便自動地和那紫衣少女站在一邊。紫衣少女一雙大大眼睛骨碌一轉,輕聲問道:“我家主人說你厲害,我還沒瞧出來,你是哪門哪派的?叫什麽名兒?”

  周子舒便咬著腮幫子文绉绉地道:“不才周……周絮,無門無派,不過孤魂野鬼一條,浪迹江湖罷了,還未請教姑娘如何稱呼?”

  少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搖頭道:“若不看你那張痨病鬼似的臉,這說話的氣派,倒還真像那麽回事似的,我叫做顧湘。”

  她未曾聽說過江湖上有這一號姓周名絮的人物,再者萍水相逢,也知道沒那麽多實話,便不當真,也不在意,上前兩步,拍拍那少年的肩膀說道:“我說,人都死了,你差不多把他安葬了吧,還有人追你們沒有?”

  少年還記恨著剛剛她口無遮攔地出言不遜,輕哼了一聲,瞪了她一眼。眼下他一腔悲憤之意無從發泄,面前還有這麽個沒譜沒調的臭丫頭,心裏便忍不住把火氣都暗暗撒在了她身上,好像人是她害死的似的。

  顧湘好看的眉頭一皺,她功夫雖高,畢竟年紀也不算大,本來就有點邪裏邪氣的,哪受得了這少年一而再再而三地無辜遷怒,擡掌便要打他,猝不及防地,卻被旁邊的周子舒一把抓住手腕。

  顧湘只覺一只冰涼的手輕輕地黏住自己的手腕,並不覺得疼,也並不覺得那人用了多大的力氣,偏偏就是擡起來的手放不下去,也甩不開,便忍不住訝異地看了一眼這個面黃肌瘦、痨病鬼似的男人,心道:“這麽個東西,主人高看他一眼,竟也是有些本事的,看不出他深淺,若真動手,只怕我是討不到便宜的。”

  她心下轉念,見機極快,知道自己的斤兩,便從善如流地將手收回來,抿抿嘴,看著周子舒道:“賣你這面子就是了。”

  然後又轉向那少年,罵道,“小兔崽子你看清楚,姑奶奶只是路過,瞧你們可憐順便搭救,別跟姑奶奶我殺了你們全家似的,但凡你有點尿性,也該找你那仇人報仇去。瞅你那熊樣,除了抱著個死人流馬尿,也就欺負姑奶奶脾性好,容忍你,好了不起呢!”

  這丫頭人是機靈,可說話是真不好聽。

  周子舒無奈,才要勸慰兩句,卻不料,那少年聞言竟怔了半晌,忽然轉過身來,用力將眼淚擦幹淨,跪在地上,“砰砰”有聲地給顧湘磕了兩個頭,嘴裏小聲道:“這位姑娘教訓得是,得罪了。”

  他牙關咬得緊緊的,竟將那少年的面容繃出一個有些鋒利的線條,顧湘反而愣了,往後退了小半步,眨巴著一雙杏核似的大眼睛:“我……我可沒說讓你給我磕頭,你、你還是趕緊起來吧。”

  周子舒便微微彎下腰去,輕輕一托,那少年便不知怎麽的,被他托了起來,周子舒說道:“先將這位……李兄安葬了吧,好歹我受他之托,送你們一程,回頭若是不急著趕路,便在此湊合一宿,也和我說說怎麽回事。”

  少年低低地應了,周子舒幫著他在荒廟後邊找了塊地方,將老漁樵安葬了下去,顧湘一直在一邊看著,末了大概也有所感觸,跑出去削了一截木頭進來,從腰間拔下一把匕首,三兩下削了一塊簡易的墓碑,又問道:“這個人叫什麽名?”

  那少年想了想,竟搖搖頭,道:“他只說他姓李,受過我爹的恩,便拼死救了我們出來,我叫他李伯伯……卻連他全名都說不出。”

  周子舒暗歎了口氣,江湖中人,可不就是有恩的報恩,有仇的報仇麽?留不留名,又有什麽關系呢?

  顧湘便埋下頭,在那小木牌上一筆一劃地刻下“義士李大伯”五個字,刻完自己端詳了一下,大概覺得挺滿意,便拿給周子舒道:“你看看,好不好?”

  周子舒接過來一看,那“伯”字上面竟然還少了一撇,心裏覺得有些悲涼,又有些啼笑皆非,便用手指將那一筆給她填上,插在了這無比簡易的荒墓上。

  少年跪下,連磕三個響頭,努力憋住眼淚,然後挺直腰板,站了起來。

第五章 惡鬼

  “我姓張,叫做張成嶺。”少年坐下來,一張圓臉上黑黢黢的什麽顔色都有,然而縱然一身衣服已經被撕扯得破破爛爛,還是能看清楚那錦緞的底色,不是平民百姓家穿得起的,“周……”

  他停頓下來,不知該如何稱呼這個叫花子模樣的落拓男人。

  “叫叔就行。”周子舒厚顔無恥地道。

  張成嶺擠出一個笑容,不大成功,又低下頭去,他這麽一低頭,目光所及之處是布滿灰塵和茅草的荒廟地面,心裏茫然得很,有一瞬間不知今夕何夕,這一宿變故太大,導致他的心智還沒能跟上事態的進展。

  顧湘嘀咕了一句:“張成嶺?好像有點耳熟。”

  周子舒便問道:“你爹可是南河莊主張大俠?”

  顧湘一愣,脫口道:“你是張玉森的兒子?”

  臉上難以置信的表情一點不帶遮掩的,赤/裸裸地表達了“張玉森怎麽會有你這麽個廢物兒子”的疑惑。

  張成嶺顯然是瞥見了她的表情,將頭埋得更低了,一雙手緊握成拳,縮在身體的兩側。

  周子舒忙打斷顧湘那殺傷力極大的精神攻擊,他已經發現這姑娘別人不愛聽什麽偏說什麽的本領了,便幹咳一聲道:“我竟沒瞧出來,失敬失敬。”

  顧湘噼裏啪啦倒豆子似的問道:“你爹似是有些名氣吧……我們前日到的,就已經聽說過了,據說年輕時候很有點本事,這幾年家大業大了,便半隱退似的定居在這,沒摻和過什麽事,莊子裏還住了不少武功不錯的清客,也沒人想去惹他們的麻煩。這這樣的老子,什麽人大半夜追殺他兒子?”

  她口氣裏有種事不幹己的輕慢,一邊的老婦便不滿起來,說道:“我家老爺乃是一等一的大善人、大俠客,宅心仁厚,仗義極了,有人遇上困頓來尋他,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都仗義疏財出手相助……”

  顧湘嗤笑一聲,陰陽怪氣地道:“行啦大娘,咱們都知道這小子有個有能耐的好老子啦,大俠大英雄能怎麽的,不照樣大半夜被人追著砍……”

  那張玉森年方五十,說一聲德高望重,也算名至實歸,早年娶妻生子便鮮少在江湖上活動了,但若是有個武林盛典什麽的,一般還是要請他過去,以示敬重的。周子舒覺得畢竟死者爲大,這姑娘可能無心,可也太不尊重了些,便截口打斷她,問道:“方才追殺你們的那個,是什麽人?”

  張成嶺沈默了片刻,低聲道:“是吊死鬼薛方。”

  “你說誰?”

  “你說誰?”

  周子舒和顧湘幾乎異口同聲,周子舒是眉頭皺起來,顧湘則一臉古怪的驚詫。

  張成嶺一字一頓地道:“是吊死鬼薛方,我親耳聽見別人這麽叫他的……”

  他忽然深吸一口氣,好像想起了什麽,明白過來什麽一樣,整個晚上的鮮血,煙火,慘叫,都浮現在眼前,他顫抖起來,臉色青白,渾身抽搐,竟連話都說不出了。

  顧湘嚇了一跳,指著他道:“他這別是羊角風吧?”

  周子舒臉色凝重地扶住張成嶺,伸手在他睡穴上拂過,那少年就軟到在他懷裏,小心得將他放在一邊,周子舒才歎道:“這是才反應過來出了什麽事,心智受打擊太重所致,先叫他睡上一覺吧。”

  他轉頭去問那六神無主的老婦人:“大娘,可是張家遭了什麽人暗算麽?”

  那老婦人瞅著張成嶺那樣子,又沒了主意,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顛三倒四半晌,才算把事情說明白——這天半夜的時候,張家後院突然起火,然後一群不知道從何而來的黑衣人,好像惡鬼似的從天而降。

  最可怕的是,那些平日裏有點風吹草動都能驚動的“高手”們竟沒有一個能起來,都不知何時著了道兒。

  只有那老李,是個古怪人,五年前到了蘇州河邊上,做些擺渡的小活計,一直也暗暗保著張家,卻不願意到莊裏來——按他的說法,吃了張家的飯,便是被人養著的清客打手,他不願意做這個,他是來報恩的。

  也虧得有這麽個怪胎,才勉強給老張家留下這麽一條血脈。

  半晌,周子舒才歎道:“那位李兄,當真是風塵中的異人。”他又轉向老婦人,這老太婆只是個粗使的老媽子,什麽也不懂,腦子裏一坨漿糊,只會陪著掉眼淚,“大娘還有什麽親戚麽?”

  老婦點點頭道:“我城南有個侄子。”

  周子舒便從懷裏掏出一錠金元寶,交給她道:“您拿著這個,自謀出路吧,我看您跟著張家小少爺到了這地方,也算盡了忠了,也這把年紀了,也別跟著風餐露宿了。”

  老婦人接了銀子,下意識地拿牙咬了一下,然後又反應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沒眼淚了,口氣也輕快起來,說道:“是呢,老奴這麽大歲數了,也是拖累少爺。”

  她拿了錢,簡直一刻都不想在這滿是茅草死人的地方呆著,便說要離開,想她一個燒火幹粗活的,也不會有人怎麽樣她,周子舒便沒什麽表示,看著她千恩萬謝地走了。

  到了午夜時分,周子舒只覺胸口像被小針刺了一下似的,便知道那七竅三秋釘又作怪了,那種疼法不是皮肉的撕裂之痛,也不是內傷的鈍痛,而像是有人拿著小刀子順著他渾身的經脈一寸一寸地割下來一樣。

  好在這一年多他已經習慣了,便若無其事地也未曾顯露出來,他帶著人皮面具,顧湘也看不出他臉色。

  又想起她提起張玉森時候的漫不經心,以及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主人,周子舒勉強自己分散著注意力,問道:“今日酒樓上那位兄台麽,沒和你一起麽?”

  顧湘一怔,先是問道:“你怎麽知道他和我一起的?”隨後又點頭道,“是了,你聽見我們說話了——我說我問你那問題的時候,你怎麽和我家主人說得一樣呢。”

  她撇撇嘴,對這種作弊行徑十分不屑。

  周子舒笑道:“是,你家主人也在這裏麽?”

  顧湘坐在香案上,兩條腿碰不到地面,一蕩一蕩的,歪著頭,看起來十分天真可愛,見問,眼皮微微垂下,聳聳肩膀:“會他老相好去了。”

  周子舒只道那灰衣人將這麽個美貌姑娘待在身邊,以爲她是侍妾之類,便疑惑地看看她。

  顧湘皺皺鼻子,瞪了他一眼,罵道:“你看我做什麽?他去睡男人,難不成讓姑奶奶在窗外守著聽響兒?”

  周子舒幹咳一聲,也有些尴尬,蹭蹭鼻子:“姑娘家家的……”

  顧湘像個小獸似的沖他呲呲牙,回頭又想起了什麽似的,用腳尖撥了一下人事不知昏天黑地的少年張成嶺:“他說的話,你相信麽?那個黑衣人是吊死鬼?”

  周子舒猶豫了一下:“如果……他的意思是青竹嶺、惡鬼衆的吊死鬼……”

  顧湘略帶譏諷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得倒多,這世上還有幾只吊死鬼?”

  周子舒搖搖頭,才想說話,胸口的鈍痛讓他的話音停頓了一下,只能做出深思的樣子,半晌,才緩過來道:“傳說風崖山、青竹嶺有個山谷,人稱鬼谷,近些年來江湖中罪大惡極者,尋求庇護者,走投無路了,便去鬼谷,一入鬼谷,不複爲人,塵間恩怨便盡了,若能在鬼谷活下來,也算九死一生。而關于鬼谷的傳說太過可怖,仇家便也不再計較。我聽說那吊死鬼薛方當年是個臭名昭著的采花賊,身上背了二十六條年輕男女的人命,其中還有峨眉掌門的關門弟子,被六大門派聯手追殺,不得已躲入了青竹嶺鬼谷。”

  顧湘眨眨眼:“那你說,是不是那個薛方?”

  周子舒笑道:“那薛方成名三十年,乃是窮凶極惡之徒,豈能被你這麽個小姑娘三兩下打發了?”

  顧湘先是要發作,隨後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便點頭道:“也是,吊死鬼要真讓我就這麽宰了,那也是我家祖墳上冒青煙了——可是我也沒爹沒娘,祖墳也不知道在哪,說不定壓根就沒有,青煙也一定是沒有的了,那他肯定不是吊死鬼。”

  周子舒不明白冒青煙和吊死鬼是怎麽被她聯系到一起的,看著她那洋洋得意仿佛想明白了什麽的樣子,也沒好意思打擊她,身上疼得厲害了,便默不作聲,靠在一邊閉目養神,熬著等天亮。

  那七竅三秋釘每日後半夜必然發作,所以他總是早早便睡,到子時好養足精神,熬過半宿,不想這日被攪了,後半夜再睡不著了,只得咬著牙默不作聲地挨著,一直到東方微微泛了白,才慢慢地緩解下來,周子舒覺得周身已經有些麻木了。

  他稍作調息了一下,忽然,本來靠在佛龛上耷拉著腦袋打盹的顧湘一下子驚醒過來,杏核眼轉了一圈,短促地道:“有人。”

  周子舒皺皺眉,自然也聽見了,立刻想要站起身來,竟踉跄了一下沒站起來,一偏頭,見顧湘正驚奇地望著他,只得一邊緩緩地扶著香案站直,一邊低聲道:“腿坐麻了。”

  這理由太爛了,于是顧湘的表情更驚奇了。

  周子舒每日黎明時分差不多是最虛弱的時候,方才短短的調息沒能讓他緩和過來,也不大願意和人交手,便低聲道:“把人藏好,躲一躲。”

  “躲?往哪躲?”顧湘瞪著一雙無知的大大眼睛望著他。

  周子舒一時無力。

  再要有動作,已經來不及了,一群蒙面人訓練有素地破門而入,一眼見了昏迷不醒地張成嶺,二話不說,便氣勢洶洶地撲上來,周子舒人仍靠在香案上,眼看著一個蒙面人直奔主題地橫刀去劈那少年,也未看清他如何動作,人影一閃,那只和臉上人皮面具同樣枯瘦的手指便掐在了蒙面人脖子上。

  蒙面人連聲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來,周身抽動了一下,便沒氣了。

  他這狠極的一手還真起到了震懾作用,所有的蒙面人都不禁腳步一頓,戒備地打量著這個仿佛站都站不穩的病夫。

  顧湘偷偷吐吐舌頭,從香案上跳下來,站到周子舒身後。

  周子舒拿眼一掃也知道這些人只是打扮得嚇人,單看這般謹慎小心,卻必定不是死士刺客——若是以前天窗的刺客,別說是死一個同伴,便是自己的脖子捏在別人手裏,也要毫不猶豫地奔向目標。也肯定不是那傳說中的惡鬼衆,惡鬼們各自爲政,不可能像這些人這樣整齊劃一,看來是有意針對張家的了。

  他慢條斯理地整整袖子,好像那身破衣爛衫還是當年滾著銀邊的長袍似的,動作做了一半,他自己也覺得不合適,便停下來,徑自笑了笑,說道:“各位,一大清早的,連個招呼都不打,就這麽撲向人家手無寸鐵的一個孩子,有失身份吧?”

第六章 美人

  在場的人卻沒有一個言聲,彼此之間飛快地用眼神交流一番,便不再管張成嶺,慢慢地繞成了一個圈子,將顧湘和周子舒兩人包圍其中。

  顧湘低歎口氣道:“流年不利,三百年不做件好事,一出手就惹得一身麻煩。周兄,我一個柔弱女子,沒見過這麽大的陣仗,心裏可害怕了,需要你保護。”

  最後那句簡直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周子舒一口氣險些沒提上來,用一種十分糟心的表情看了那臉不紅心不跳的顧湘一眼。

  顧湘用一種十分幽怨的小眼神跟他對視。

  蒙面人們顯然覺得他們兩人這樣各懷鬼胎的含情脈脈有些不合時宜,不知是誰打了個呼哨,爲首一個率先發難,後邊的人跟上,竟隱隱構成了一個網似的陣型,將兩人生生壓在了裏面。

  顧湘這才正色,嘴裏“咦”了一聲,好奇心起,也不裝柔弱了,也不管周子舒,伸手掏出她那把小匕首,便迎了上去。

  甫一交手,才知這陣型厲害,她原本對自己功夫有些信心,對方一十四個人,每一個拿出來,說不定都不是她對手,可這嚴絲合縫地壓迫下來,竟好像四面八方伸出無數只手無數只腳似的,驚濤駭浪一般,壓得她情不自禁地邊打邊退,那陣型也跟著她收縮,直要逼得她退無可退。

  顧湘暗自心驚,已經退到周子舒身邊,兩人背靠而立,周子舒目光沈下來,眨都不眨地看著他們,低聲對顧湘道:“我竟托大了。”

  顧湘有些應接不暇,額上微微見汗,問道:“這是個……什麽陣?”

  周子舒道:“我未曾見過,只聽說有種陣法,十四人組成,名爲八荒六合陣,生生不息,無窮無止,配合得當,每個人的微許破綻都能剛好被旁人補上,天衣無縫一樣……”

  顧湘驚呼一聲,周子舒擡手一架,竟是赤手空拳地用血肉之軀撞上壓下來的刀刃,生生地將那下劈的一刀打偏了去。

  顧湘忙問道:“那怎麽辦?”

  周子舒沒回答,目光一凝,忽然飛身而起,一腳踏上香案,那破舊得積了一層灰塵的香案竟似全不著力一樣,晃都沒晃動一下,他人已再借力騰空而起,立刻有三個人同他一起躍起,刀光之間封住他所有去路,卻不料周子舒不進反退,身如遊魚,穿花繞樹,眨眼間竟轉到了那佛像的側面。

  隨後不見他如何用力,輕叱一聲,伸手一推,那石頭佛像竟被他一掌之力推了出去,周子舒口中念了一句:“我佛慈悲,救弟子一回。”

  那石佛也不知多重,夾雜著勁風撲面而來,顧湘也嚇了一跳,迅速彎腰閃開,只覺那風擦著她頭皮而過,那劫殺周子舒的三人身在空中,沒想到還有這樣快的身法,無從借力更無從躲避,只得一齊盡力去擋,那如何擋得住,便被佛像給撲了出去,密不透風的陣型中徒然撕開了一道口子。

  顧湘“嘿嘿”一笑:“這個有趣。”

  動作卻不慢,一擡手,電光石火間袖中箭出手,她對面的人首當其沖,正中面門,那蒙面人聲音都沒來得及發一聲,仰面倒了下去。

  剩下的人再不成氣候,顧湘殺性起了,不管不顧地戰做一團。

  周子舒方才那一下卻已經耗盡了本就沒來得及恢複的內息,一時手足有些麻痹,他便不再逞強,老神在在地在香案上坐定。

  過了好一會顧湘才反應過來,百忙之中忍不住回頭罵道:“周絮你幹什麽呢?”

  周子舒慢悠悠地說道:“顧妹子,我一個柔弱叫花子,沒見過這陣仗,心裏可害怕了,需要你保護。”

  只把顧湘氣得手一抖,將一個蒙面人的胸口刺了個對穿,匕首被肋骨卡住,竟抽不回來了。

  顧湘身形靈巧,卻不耐久戰,這回失了兵刃,便有些慌亂,連退三步,勉勵招架,周子舒緩過一口氣來,卻不急著出手,笑眯眯地看著他們打,撿起一堆小石子,握在手裏把玩著,然後突然彈出一顆,正中一個打算偷襲的蒙面人的腦門。

  一邊開口指點道:“不好不好,丫頭你沒章法。”

  出手如電,彈出一顆石子,正打中一人環跳穴,那人下盤不穩,登時往前撲去,正好撲到顧湘腳下,顧湘下意識地一擡腳,繡鞋上亮光一閃,彈出一把短刀,刺入那人喉頭,只聽周子舒悠然道:“下盤乃是根基,行而無根,動而無著,怎不失手?”

  顧湘乃是極聰明之人,一彎腰閃過一刀,橫出一腳正踢到對方腿彎,那人往前一錯身,顧湘便劈手扣住他脈門,將長刀奪過,一掌拍向他百會穴,送他見了閻王。

  周子舒又彈出一顆石子,正中一人身側肩井大穴,那人正往前撲,忽然受了這一下,竟只覺半身麻痹,再不能行動,便依著慣性撲倒在地,顧湘便聽這遭瘟的叫花子又半真半假地歎道:“不好不好,陣型已散,還急而冒進,真是顧頭不顧腚。”

  顧湘聞言立刻踩了個十分靈巧的蓮花步,那撲過來的蒙面人一腔剛勁之力被她閃過,下意識橫刀變招,卻正好將側身破綻送到顧湘手裏,順手又解決兩個。

  地上屍體不多時便橫七豎八地擺了一堆,剩下幾個一見事情不妙,相互打了個眼色,便往外退去,周子舒一皺眉,心道這些人麻煩得很,他雖然答應了護送那少年去什麽太湖趙家,也不願意一路上應付這些追殺,真叫他們跑了,恐怕路上還有得應付。

  想來這些人暗算于人,滅人滿門趕盡殺絕,還要這樣藏頭露尾,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顧湘只覺眼前一花,一道人影閃過,那方才坐在香案上的男人如一片輕飄飄的柳絮,突然落在廟門口,首當其沖的一個黑衣人猝不及防,當下一側身要用肩膀撞開他,卻聽“咔吧”一聲,他整條肩膀竟被卸下來了,周子舒一把攥住他脖頸,只用指力,便將他脖子生生扭斷,用腳尖撿起落在一邊的刀。

  青黃的臉皮上浮起一個鬼氣森森的笑容——

  顧湘只覺得自己都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那幾個往門口沖的蒙面人便全變成了屍體,忍不住眨眨眼,心裏詫異——原以爲瞧這人說話做派,像那些個誇誇其談的大門派出身,不料下手滅口,竟這樣利落狠毒,便有些拿不准他是個什麽人了。

  周子舒卻不像她想象得那麽威風,他腿還微軟著,落地之後尚未停歇,殺了人這一停下來,便有些站不住,又不願意被顧湘看出來,便順著力道往後倒了幾步,看著身形飄逸,其實只是狼狽地在尋個借力的法子撐住。

  忽然,背後伸出一雙手,穩穩地扶住他,周子舒一激靈,竟不知這人何時靠近的,寒毛登時豎了起來,好在那人只是扶了他一把,沒別的動作。

  顧湘的眼睛卻亮起來,叫道:“主人!”

  周子舒這才微舒口氣,站定以後轉過身來。扶了他一把的那人,正是那人酒樓上的灰衣人,近了看,年紀也不過二十八九,眉目倒說得上俊朗,只是那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人看的時候,總叫人不那麽舒服。

  眼下,他正盯著周子舒,目光好像要鑽到周子舒的臉皮底下似的,十分放肆無禮。

  周子舒便幹咳一聲道:“多謝這位……”

  “溫,溫客行。”灰衣人說道,隨後臉上似乎帶了一點疑惑之色,目光落在周子舒的脖子和手上,疑惑之色似乎更重了些。

  雖不知這人在看什麽,周子舒倒是泰然,他自己的手藝自己清楚,輕易被人看出來了,早十年前就已經身首異處了,便淡定地道:“哦,多謝溫兄。”

  灰衣人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在看什麽,半晌,才移開目光,點點頭道:“不必。”

  說完,他便大喇喇地走進這破廟,顧湘已經快手快腳地將幾具屍體踹到一邊去,用茅草給他鋪了個幹淨地方坐,然後這位溫客行又看了周子舒一眼,嫌不夠似的,還特意解釋道:“我不是有意的。”

  周子舒就明白顧湘那股子不討人喜歡的勁兒是師承何處了,徑自坐到一邊去調息。

  足過了有一個時辰還多,他才睜開眼,卻見那溫客行靠在牆上,一條腿蜷起來,還在歪著頭打量自己,便忍不住道:“我臉上有什麽東西不成,叫這位溫兄足足研究了這麽大半天?”

  溫客行面無表情地道:“你易容過麽?”

  周子舒心裏一緊,面上卻毫不在意地反問道:“什麽?”

  溫客行卻不理會,只自語道:“奇怪……真是奇怪,我竟看不出你易過容,若說你沒動過手腳,唔……”

  他伸手磨蹭磨蹭下巴,頗爲不解地道:“我這些年看人從未看錯過,一眼見了你背後胡蝶骨,分明應該是個美人啊。”

  周子舒登時無言以對。

  溫客行點點頭,自顧自地道:“我看人從未出過錯,你一定易容了。”

  周子舒繼續無言以對。

  溫客行锲而不舍地盯著他的臉使勁看,看了半天,又放棄似的把頭往後一仰:“可我竟看不出破綻,這些江湖小把戲,得要多大的本事,才能叫我看不出破綻?只怕還沒生出來吧?不可能不可能……”

  顧湘涼飕飕地說道:“主人,你上回還指著一個殺豬屠夫的背影,斷定是美人呢。”

  溫客行輕聲細語地道:“那人雖是個屠夫,單是那雙水光潋滟、顧盼生姿的眼,便能稱他一聲美人。英雄尚且不論出處,屠夫怎麽了?你懂什麽,小孩子家不知美醜。”

  顧湘歎道:“水光潋滟、顧盼生姿?不就是打了個哈欠沒揩幹淨眼淚麽?更何況還有那寬鼻闊嘴肥頭大耳……”

  溫客行斬釘截鐵地道:“阿湘,你眼神不好。”

  周子舒已經慢吞吞地爬起來,徑自去查看那少年張成嶺的情況了。

第七章 上路

  周子舒點了那少年張成嶺的睡穴,只是怕他一時心裏轉不過彎來,讓他冷靜一下,並未用多大的力道,所以那古怪的溫客行進來之後,又過了不大一會兒,便醒過來了。

  他睜開眼,先是呆呆地望著破廟的屋頂愣了一會,好像靈魂出竅似的,在昨天之前,他還是千人捧萬人寵的張家大少爺——縱然教他讀書的先生搖頭說此子頑劣,是糞土之牆不可汙,縱然教他習武的師父當面違心點個頭,心裏老覺得他爛泥糊不上牆——他的日子還是過得很快樂。

  衣來張手,飯來張口,婆娘老媽子一屋子跟在後邊伺候,書讀得不怎麽樣,卻沒缺過夜來添香紅袖,一天到晚有小厮跟在身後奉承著,張成嶺雖然也知道自己怎麽回事,卻仍不妨礙他在這樣的恭維裏偶爾享受一下飄飄然的感覺。這麽在蜜罐裏長到十四五。

  可一夜之間,什麽都沒了。

  家沒了,爹娘沒了,親人朋友都沒了,他的世界突然顛倒了個個兒,惶惶然而不知所措極了。

  周子舒磕牙打屁還有兩手,卻不大會安慰人,便默然坐在一邊。張成嶺愣了一會神,兩只眼睛裏就默無聲息地淌出兩行眼淚。

  只聽一邊溫客行問顧湘道:“那小東西是什麽人?”

  顧湘道:“聽說是張玉森的兒子。”

  溫客行點點頭,臉色平淡得很,好像張玉森三個字在他心裏就是朵浮雲,過了一會,才問道:“張家聽說窮得什麽都沒就剩錢了,怎麽張玉森的兒子變成這副德行了?是離家出走沒帶夠銀兩,還是迷路找不回家了?”

  顧湘低聲道:“聽說頭天晚上張家被人暗算,滅了門,眼下估計也滿城風雨的,主人你昨晚上出去鬼混得太投入,一准是沒聽說。”

  溫客行想了想,覺得有道理,于是點點頭:“怪不得一地死人呢。”

  他便又去打量周子舒,問顧湘道:“那他是做什麽的?”

  顧湘嗤笑道:“那叫花子自稱名叫周絮,昨兒收了人家二錢銀子,便把自己賣給那小子了,要送他去太湖。”

  溫客行微微睜大了眼睛,表情嚴肅地思量了一會,對顧湘道:“那他肯定是個美人,錯不了,世上只有美人才能這麽笨。”

  顧湘習以爲常地裝沒聽見,一邊周子舒摸不清此人深淺,于是也效仿之。

  他低頭看了一眼仍在那默無聲息地掉眼淚的張成嶺,有些煩,心道這兔崽子還沒完沒了了是怎麽的,便用腳尖輕輕地踹踹他,幹咳一聲道:“張小少爺,若你休息好了,便起來收拾收拾吧,此地不宜久留,後邊說不定有多少追兵等著把你斬草除根呢,周某受人之托,起碼得全胳膊全腿地把你送到太湖。”

  張成嶺眼珠緩緩地轉了一圈,又凝住了,雙手捂住臉,將自己蜷成了個大蝦米,嚎啕大哭起來。他一哭,周子舒便腦仁疼,心說要罵他兩句吧,還總覺得于心不忍,當個孩子哄哄吧,他也不會,便沈默地坐了一會,然後忽然站起來,往門外走去。

  他本意是去看看那尊被他一掌拍出去的佛像,總覺得才要積德,便出手亵渎了佛祖,不太好,想著找個什麽法子把佛祖放回去才是,誰知張成嶺以爲他要走,竟打了個滾,飛快地爬起來往前撲去,一把抱住周子舒的腿,口中急道:“周叔,周叔,你別……你別走,我……我……”

  他抽抽噎噎的模樣,可憐極了,雖是和周子舒萍水相逢,眼下卻除了此人之外別無依仗,簡直把周子舒當成救命活佛一般。

  周子舒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男兒膝下有黃金,你爹沒教過你麽?”

  張成嶺愣了片刻,忽然福至心靈,使勁在臉上抹了抹,鼻涕眼淚一水地蹭在袖子上,說道:“拜天地君親師,天經地義,周叔乃是大恩人,讓成嶺拜您爲師吧!”

  一邊溫客行和顧湘津津有味地看著,顧湘還小聲點評道:“咦,昨兒還窩窩囊囊傻呵呵的一個小子,怎麽這會機靈起來了?”

  周子舒只得道:“你先起來。”

  張成嶺倔強地道:“師父不答應,我就不起來!滅門大仇,如不得報,我張成嶺何以爲人?!師父……”

  周子舒懶得再聽他豪言壯語,一把抓住他肩膀,拎小雞似的,便將他硬是從地上給拎了起來,自嘲道:“我一個快入土的廢人,活一天是一天的,有什麽能教你的,聽聞太湖趙敬大俠,乃是你父親的故交,我送你過去,不用求,自然有人排著隊地教你功夫幫你報仇。”

  然後他轉身運力于掌,將那大佛像攔腰抱起,走到香案旁,用力一推,便推回原位,嘴裏念叨了一句著“罪過罪過”,雙手合什,不正不經地拜了兩下,回頭看了一眼呆怔怔的張成嶺,說道:“起得來便走吧,你不是要報仇麽,得快點去找趙大俠才是,我帶你出去找點吃食。”

  言罷旁若無人地伸了個懶腰,對顧湘笑了笑,沒理會溫客行,轉身往外走去,也不管張成嶺跟上不跟上。

  張成嶺委委屈屈地站了一會,發現這人真的走了,這才只得匆匆忙忙地追了出去。

  溫客行手指蹭著下巴,頗有興味地望著這兩人的背影思量了片刻,一拍大腿站起身來,對顧湘道:“走,去太湖,跟著他們。”

  顧湘收了臉上的嬉皮笑臉,沈吟了一下,才低聲道:“主人,據那張成嶺說,昨日在張家滅門屠殺的是青竹嶺惡鬼衆,吊死鬼薛方也在。”

  溫客行淡淡地掃了她一眼,道:“嗯,所以呢?”

  顧湘怔了一下,眼看著溫客行已經往外走去,忙急急跟上,正色道:“那吊死鬼分明是個冒牌貨,昨日被我打死了,主人……早知道些什麽麽?”

  “阿湘。”溫客行掃了她一眼,那雙眼像是要把人吸進去一樣。

  顧湘立刻低下頭,小聲道:“是,奴婢多嘴了。”

  那一刻這天不怕地不怕似的少女竟臉色泛了白,神色分明是恐懼。溫客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這才滿意地轉過目光,繼續往前走,顧湘依然默默地跟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

  只聽溫客行徑自道:“我們跟著那姓周的人,我肯定看不錯,他必是個美人,這一路跟下去,總有能揪出他的狐狸尾巴,阿湘,你不信,我們可以打賭。”

  于是周子舒這一路,必定是不能安甯的了。

  帶著張成嶺,簡直像是帶了一個無敵臭屁,一路上招了不知蒼蠅追著飛。這一夜又打發了一幫追來的人,他把玩著手上那二錢碎銀子,就後悔不叠了。

  他功力還剩五成,一身能耐本事在,這些人倒也奈何他不得,只是七竅三秋釘在身,精力時有不濟,便不耐煩他們這樣沒白天沒黑夜地換班折騰,一邊應付追來的蟲子,一邊又提防著那天莫名其妙就不緊不慢地跟在自己身後的主仆兩人。

  若是只有周子舒自己,甩開他們倒也容易,可始終帶著個小累贅,再者那溫客行不知何方神聖,竟也是有些本事的,幾次三番地甩掉了他們,可過了不到半天,便又能看見溫客行那張眼下叫他十分想揍上一拳的臉。

  周子舒悄無聲息地把那試圖偷襲的黑衣人的屍體拖了出去,然後回到房中,再次在黑暗的地方坐下調息,張成嶺無所察覺,仍在呼呼大睡,做夢做得不亦樂乎,這幾日帶著他,倒也不覺得這少年有什麽要不得的少爺習性,當初那水做的似的,就會哇哇大哭的孩子,好像經此一事,忽然被迫長大成人。

  不管趕路極緩,從不多一句嘴,周子舒說什麽便是什麽,老實得很,只是滿口“師父”改不過來。

  改不過來便改不過來,周子舒心裏想著,反正把他往太湖趙家一丟,自己就走人,該遊曆哪遊曆哪去,他計劃得好好的,還剩三山五嶽幾大湖要看,北邊便不去了,南疆還有個故友沒來得及拜訪,少不得要在下黃泉前去跟他打個招呼,討杯水酒喝……

  忽然,床上的少年便大汗淋漓地掙動起來,他每天晚上都幾乎要來這麽一出,表面上是沒事了,一心一意專門想著好好報仇,振作了起來,可那夜記憶卻始終如夢魇如影隨形,周子舒歎了口氣,將他推醒。

  張成嶺大叫一聲坐起來,目光直愣愣地,半晌,才反應過來,轉向周子舒,小聲道:“周叔……我不是故意的。”

  他本是少不更事的年紀,那眼中雖滿含血絲,眼神卻仍舊純淨,純淨得莫名熟悉,叫周子舒恍然想起了一個深埋記憶裏的人。

  曾經那個……心心念念要和他浪迹江湖的人。

  便忍不住愣住了。

  張成嶺小心地道:“周叔,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我就是夢見我爹……”他嘴唇顫抖起來,青白一片,“要不……要不我不睡了吧?”

  周子舒拍拍他的肩膀,下意識地柔聲道:“不妨事,你睡你的,再做惡夢我叫你。”

  張成嶺低低地應了一聲,鑽回了被子裏,手指仍下意識地拉著周子舒的袖子。

  周子舒意味深長地看了被拉住的袖子一眼,張成嶺讪讪地笑了笑,又將手指蜷縮著收回去。

  就在這時,不遠處似乎有人撥了一下琴弦,“铮”的一下,張成嶺只覺那聲音似在耳邊炸起的驚雷一般,五髒六腑都隨之震顫了一下,隨後竟是劇痛,悶哼一聲,死命捂住胸口——

第八章 月色

  那琴音極細,如蛛絲纏縛,仿佛來自四面八方一般,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詭谲肅殺之意。

  顧湘甫一聽見,便也覺得內息翻滾,只是她見機快,立刻強迫著自己冷靜了下來。

  而原本在床上躺著睡覺的溫客行,不知何時起來了,悄無聲息地站在窗戶邊上,透過窗棱的月色照在他臉上,那臉色也仿佛柔和了些似的,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黑暗中的一個地方。

  他長長的影子拖在身後,一動不動,乍看面無表情,卻又隱含笑意,像是一尊冷漠而詭異的石像,夜色之下,身上的危險之意不加掩飾地釋放出來。

  像是個無喜無愁的鬼魅。

  顧湘人機靈得很,一察覺不對,立刻封住自己的耳朵,盡量不聽外面的音,端坐調息,抱守元一,好一會才將那股子惡心給壓下去。

  溫客行用細長的手指劃過窗棂,低低地笑了一聲:“竟然請來了魅曲秦松……這手筆不小,也不知是在對付誰。”

  忽然,他聽到有什麽東西破風而過的聲音,像是琴弦太幹澀了,已經發不出琴音,只能悶悶地發出“撲撲”的響,又像是什麽人彈出了幾顆極小的小石子,打在漫無邊際的虛空裏。

  幾不可聞,卻微妙地將那纏纏綿綿無止無休的琴音打斷,像是往水中扔了一個小石頭,清波細流瞬間蕩起波紋,在人看不見、捕捉不到的地方擴散開去。

  琴聲果然一滯。

  溫客行靠在窗邊,閉上眼,仔細地聽著,嘴角露出一個玩味的笑容。

  隨後,琴聲猛地再次響起,洪水猛獸一樣地洶湧而來,彈琴的人忽然痛下殺招,而幾乎與此同時,那隔壁房中傳來一聲尖鳴,細聽起來,像是笛子,可一般的笛子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極尖銳,尖銳到像是要撕裂什麽似的。

  時間掐算得極准,笛子的尖鳴和惡毒的琴聲短兵相接。

  彈琴人的琴弦瞬間崩斷。

  隨後萬籁俱寂了。

  溫客行又在那裏站了一會,搖頭自語道:“長于刀劍者必死于刀劍,古人誠不欺我也。”

  顧湘這才松了口氣,抹掉額上的冷汗:“主人,你說那個秦……秦什麽東西的,死了沒有?”

  溫客行輕輕地說道:“就算不死,也是經脈盡斷,從此以後是個廢人了。我覺得他還是死了比較舒服。”

  他忽然伸手推開窗戶,將話音放得更輕,好像怕驚動什麽似的:“阿湘啊,這世間之事,總是那麽有趣,想要什麽,從來沒有不付出什麽的道理,以一柄七弦琴,殺人于無形間之事,固然痛快有趣,可也要提防別人反噬。”

  顧湘歪著頭問道:“什麽時候會反噬呢?”

  溫客行耐心地解釋道:“別人比你強的時候。”

  顧湘點點頭,想了想,又道:“做什麽要跟比自己強的人較勁,去欺負比自己弱的不就得了?”

  溫客行回頭看著她,他逆著月光,整個人像是鑲了層銀邊,臉上的神色越發看不分明,半晌,才道:“你可以誰也不欺負,像我一樣,做個好人。”

  隨後他伸手將門打開,顧湘膽戰心驚地目送著這位“好人”走了出去。

  周子舒自己的情況也不太好,他那柄笛子是趕路無聊,隨手削的,大概是技術不到家,吹出來的音老不准,荒腔野調、嘔啞嘲哳的,便不再擺弄它,誰料今晚這還真用上了。那笛子只吹了一聲,便裂了一道大口子,幸而他誘得那人全力,這才僥幸一擊得中,不然還真不知該如何收場了。

  張成嶺整個人像是水裏撈出來的,他功力太淺,即使周子舒及時堵上了他耳朵,還是受了內傷,已經嘔吐了一回,面如金紙似的。

  周子舒擔心他年幼受病,顧不得自己調息,便將手掌貼在他後背,沈聲吩咐道:“凝神。”

  隨後用內力幫他走了一周,見他面色稍微緩過來一些,這才撤掌,自己卻已經大汗淋漓。

  心道幸好此地距離太湖趙家莊已經沒有多遠,不然恐怕自己真要有辱使命了,他這半生沒幹過什麽好事,若是第一回想著要積德,便半途而廢,只怕不吉利。

  若說江湖中大小事,南北人,恐怕沒有人比這前任天窗首領更清楚,方才琴音一起,他立刻便知道了外面這人是誰。

  傳說中“魅曲秦松”是個太監,最愛做女子打扮,穿紅戴綠地昭示世人他是個毒物,因他這殺人不見血的功夫,便真做起了殺人的買賣,一貫奉行有奶就是娘的原則,誰給錢多,就給誰當狗。

  這會沒了聲息,周子舒知道他不死也差不多了,若是他全盛時候,對這樣的人,也沒必要趕盡殺絕,可他現在失了五成功力,只剩半條命,對自己把握也不大,反而狠毒了不少。

  只聽窗外有人擊掌贊道:“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如此星辰如此月,周兄和琴音撫長笛,如此雅事,非美人不可行也。”

  胡說八道到這種水平,也算讓人歎而觀止了。

  周子舒心道,又沒察覺此人形迹,他便已站在窗外,這樣神出鬼沒的個人,他全盛時候尚且需要忌憚,江湖中就他所知,總共有三個半人,個個都得罪不得。

  便深吸一口氣,推開窗戶,指著自己那張青黃菜色的面皮,用一種十分呆滯木讷的眼神看著溫客行問道:“美人?”

  溫客行嗆住,在他那張雖說不上慘不忍睹,可也懶得讓人看第二眼的臉上掃了一圈,然後轉身去看月亮了。

  周子舒擡腿坐在了窗戶上,也隨著他的目光望去,這夜是滿月,月光如水,地面如霜,分外明朗似的。

  周子舒心裏琢磨著這位自稱溫客行的人,是那三個半中的哪一個,一邊又忍不住思量著他一直跟著自己的動機,越想越覺得撲朔迷離。

  他從這個人身上,感覺到了一點十分微妙的、同類的味道,于是便知道,這人定然也是無利不起早的,跟著自己……或者,跟著張成嶺到太湖,必然是有所圖,想了一會,沒什麽頭緒,便暗暗自嘲,心道這刨根問底,可是老毛病了。

  一低頭,見那溫客行正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便笑道:“溫兄若實在好奇,不如扒開我這皮囊,看看裏面幾層肉幾層骨頭?”

  溫客行挑挑眉,忽然道:“也好。”

  他“好”字話音未落,便閃電似的出手抓向周子舒面門,周子舒早有防備,往後一仰,腰折了下去,一條腿擡起來踢向溫客行手腕。

  電光石火間,兩人竟你來我往地連過十來招,叫人眼花缭亂應接不暇。

  周子舒覺得自己扒在窗戶上,行動頗爲受限,比較吃虧,便低頭躲過他一掌,縱身跳下來,然而對他來說,夜本就不好過,遑論已經折騰了大半宿,胸口一顆釘子尖銳得疼痛起來,叫他動作一滯。

  僅僅是刹那,溫客行的手掌已經抵到他胸前,勁風襲來,招式卻徒然頓住。

  周子舒低頭看了一眼那幾乎貼在自己胸前的手,表情卻依然從容,笑道:“多謝溫兄手下留……”

  然而一句話話音沒落,溫客行那只手卻突然摸上了他的臉,摸還不算,還用手指慢慢地摩挲著,好像分辨那玩意是人皮還是豬皮做的似的。

  周子舒還沒來得及退開,便見那邊顧湘大概是聽見了動靜,從窗戶裏探出頭來,只掃了一眼,便捂住眼睛又把頭縮了回去,口中叫道:“哎喲,非禮啊!”

  ——不錯,說出了他的心聲。

  溫客行靠得很近,表情又極認真——他表情看起來一直很認真,月光就暧昧起來,看起來還真像非禮的。

  那邊顧湘也不知道壓低點聲音,徑自嘀咕著:“針眼啊要長針眼啊……”

  周子舒忙幹咳一下,往後旁邊了一大步,定定神,啼笑皆非地問道:“溫大俠,可看出在下這張臉是什麽做的了?”

  “皮肉做的。”溫客行沈吟半晌,得出這麽個結論。

  周子舒表示無條件贊同。

  溫客行盯著自己的手指道:“奇怪……奇怪,竟然摸起來像是你自己長得似的。”

  周子舒鎮定地說道:“不才,正是在下自己長的。”

  若有第三個人在場,肯定覺得這兩個男人中間有一個是瘋子——當然,顧湘除外。

  溫客行似乎感覺受了點打擊,又盯了周子舒一眼,起身便走——沒回房,而是往外走去。顧湘這才又探出頭來,眼珠一轉,笑眯眯地說道:“這回好啦,我家主人估計是接受不了現實,去勾欄院找他的美人去了,他走了,大家都能早點洗洗睡了。”

  溫客行頭也不會,人已經離得很遠了,然而他的聲音卻輕飄飄地,好像一根線似的順著風飄過來,准確無誤地飄到顧湘耳朵裏。

  他說道:“阿湘,你說得是人話麽?”

  顧湘從善如流地道:“我在放屁。”

  隨後迅速縮了回去,拉上窗戶——像是急著要去獨吞這個屁。

  周子舒這才微微松了口氣,慢慢地放軟身體,靠在牆上,死死地咬住牙關,不發出一點聲音。

  幸好那疼痛是一陣一陣的,過了一會,稍微好了些,他這才將自己整理了一番,回屋去了。

  這一宿,好像特別的長。

  三日後,周子舒帶著短短幾天之內瘦了一圈的小少爺張成嶺,抵達了太湖。

  敲開了趙敬的門,還不待他說明來意,那老管家一雙眼便直直地看向了張成嶺,失聲道:“你是……你是成嶺?你是成嶺是不是?!”

  然後回頭對裏面的小厮大叫道:“快去叫老爺來,成嶺少爺來了!成嶺少爺還活著!”

  不多時,太湖趙敬趙大俠親自迎出來,張成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看來張家的噩耗已經是傳遍大江南北了,一幫人哭做一團,然後大張旗鼓地將他們二人迎了進去。

  周子舒想,終于不用擔心有人在地下找自己的祖宗麻煩了——積德做好事,可也真是太辛苦了。

第九章 林中

  太湖趙敬,人稱秋山劍客,乃是一代名俠。

  在周子舒未曾抵達太湖之前,還是有些期待親眼見一見這只聞其名,未來得及一睹真容的武林名宿的,特別是他聽說,華山掌門的獨生子、少俠于天傑,斷劍山莊莊主穆雲歌,獨目俠蔣徹等人也在趙家的時候。

  這些人的身份、背景,周子舒心裏都如數家珍——爲防有以武犯忌者,天窗有一個單獨的庫房,凡是近五十年內江湖中數得上名字的人,生平大小事件,全收錄其中。

  比如周子舒知道,那行俠仗義的秋山劍客趙敬年輕的時候曾被逐出家門,因而窮困潦倒,爲圖賞金,和那魅音秦松幹過差不多的事,二十七歲之後才改回本名趙敬,取了太湖馮家的獨女,靠裙帶發迹,還秘密追殺過那些知道他過去的知情人,趙家這才又將他認了回來。

  比如那眼下最富盛名的少俠于天傑,據說他和娥眉一個姑娘有染,之後始亂終棄,叫那姑娘帶著三個月的胎兒,自盡房中——當然,那位姑娘情深意重,始終沒供出奸夫是誰。

  周子舒太知道這些人是什麽嘴臉,于是便更加有興趣了,再者禁不住張成嶺央求,便隨他在趙家住了一宿。

  趙敬不管幹過什麽,眼下是真有了些大俠風範,絲毫沒因爲周子舒那副一步三搖、渾身破爛的尊榮而看低他,他畢竟有些見識,稍微一聽張成嶺哭訴,便知道這一路艱辛,于是自然對周子舒來曆起了疑心。

  當天安排兩人住下,沐浴更衣、酒足飯飽以後,趙敬便把張成嶺叫到書房,聽他詳說到底發生了什麽。

  張成嶺是個孩子,又好不容易看見親人,自然有什麽說什麽,很多事他是一知半解,趙敬聽來卻膽戰心驚,思量許久,忍不住問道:“那……那位周大俠,是個什麽人物,底細你知道麽?”

  張成嶺老老實實地把那日荒廟裏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趙敬眯起眼睛,捋著自己的胡子,又安慰了幾句,才叫張成嶺下去休息。

  不過十幾日相處,周子舒也有些了解張成嶺這孩子,知道他雖嬌生慣養長大,人有點不成器,卻也是個好孩子,心眼不錯,也能吃得了苦,就是有點憨。估計被趙敬那老狐狸叫去說話,三言兩語能把自己賣得幹幹淨淨——而他本人估計還意識不到。

  心裏暗暗一笑——周絮也好,周子舒也好,這些年來都是隱形的。或者有見多識廣、人脈廣泛者隱隱知道有那麽一群人叫做“天窗”,卻絕不會有人知道,天窗的首領是誰。

  便是“周大人”,也不過挂名爲一個小小的武將,負責大內侍衛調度,在那些大人物們眼裏,是個值得巴結但不用放在眼裏的角色。

  果然,第二日清早開始,周子舒驟然成了太湖趙家莊新鮮出爐的第一香饽饽,沒走出自己住的小院子,來客便絡繹不絕起來。

  他不得已,只得做起了迎來送往地買賣——

  哦,趙大俠,久仰久仰,得見真容三生有幸,百聞不如一見……在下師承何處?咳,無名小卒而已,何足挂齒。

  哦,錢大俠,久仰久仰,得見真容三生有幸,百聞不如一見……在下出身?在下一個叫花子,有什麽出身不出身的,不不不,不是丐幫,哪裏高攀得起丐幫?無名小卒罷了……

  哦,孫大俠,久仰久仰,得見真容三生有幸,百聞不如一見……您沒聽說過也是應該的,無名小卒罷了,不足挂齒。

  哦,李大俠,久仰久仰,得見真容三生有幸,百聞不如一見……不不,在下和那位李大俠沒什麽私交,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罷了,門派?不曾有,區區不過無名小卒一人爾,不足挂齒,不足挂齒。

  到了傍晚的時候,周子舒的臉已經笑得有些僵硬了,揉了半晌才揉回來,他深切地覺得,再這麽下去,恐怕有中風的危險,便打算離開了。

  在打聽別人家私事的執著程度上,江湖大俠其實和市井八婆們十分相像,恨不得把腦袋削減了往人門縫裏鑽,眨巴著火眼金睛,非要看穿你是個披著人皮的何方妖孽。

  那位說我乃是八大門派出身,誰誰誰是我師父,那位就能說,哦,久仰久仰,在下師叔和尊師早年交情不錯,這就算攀上關系了。

  否則,便是非我族類,人品怎樣,可有待長期考察了。

  是夜,月相下弦,子夜十分,周子舒倏地睜開眼睛,他天沒黑便已經躺下了,此刻七竅三秋釘才開始發作,並不嚴重,養精蓄銳已久,那點疼便不怎麽在意了。

  他起身,猶豫了一下,覺得不告而別頗爲無禮,便留了兩張字條,一張給張成嶺,上書: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寫完後覺得挺得意,發現自己越來越有江湖人風範了,然後又鋪開另一張,給趙敬留下一句話:承蒙款待,多謝。

  壓在茶壺底下,便輕飄飄地上了屋頂。

  屋頂上一只小狸貓正悄無聲息地順著瓦片走,它只覺眼前有影子閃過,警醒地頓住腳步,瞪著大眼睛四下打量一番,可什麽都看見,便頗有幾分困惑地歪歪頭,接著往廚房的方向跑去。

  周子舒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趙家山莊,自以爲誰都沒驚動,誰知趙家莊外不到一裏的小樹林裏,有一個人好像早預料到了似的,竟已經在那裏等著他了。

  周子舒一眼瞧見便一個頭變成兩個大,只見溫客行笑眯眯地抱拳道:“咦,周兄,真是巧,看來你我緣分不淺麽,幾次三番月下相逢,可謂心有靈犀了。”

  周子舒也笑眯眯的,說道:“是巧,溫兄。”

  心道——巧個鬼,瘟神。

  他一偏頭,卻沒見著顧湘,便笑問道:“怎麽不見顧姑娘?”

  溫客行非常直接地說道:“那丫頭礙手礙腳,腳程也慢,有她跟著礙事,我恐怕便見不到閣下這位神出鬼沒的……大人物了。”

  周子舒臉上笑容凝住,盯著溫客行,半晌,才道:“區區不才在下若也是大人物,那長明山古僧、南海觀音殿毒王、青竹嶺鬼主又當如何?”

  溫客行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古僧不問世事,只求修仙,毒王據說已入江湖,形迹難尋,鬼主倒不曾見過,只知道是個藏頭露尾的東西……算不算人還兩說呢。”

  隨後兩人各懷鬼胎地相視一笑。

  周子舒這才率先移開目光,說道:“周某不過是個過路的,各位何必都盯著我不放呢?”

  溫客行卻好像白日踏春偶然碰見一老友似的,慢吞吞十分悠閑地說道:“既然如此,太湖風光,遠近聞名,周兄怎麽不在趙家多住些日子,何必這樣急著趕路?”

  周子舒道:“太湖風光,在下已經領略一二,便不多叨擾了,恐怕趙大俠麻煩不少,周某區區一個小人物,沒多大本事,和趙大俠也沒什麽淵源,不過二錢銀子的人情,犯不著跟著他們同生共死。”

  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道:“護送張小少爺,不過積德行善而已,百年之後見了閻王,少受些扒皮抽筋之苦,我便知足了。”

  “積德行善。”溫客行重複了一遍,頗爲贊同地點點頭,“不錯,周兄真乃和我志同道合之人,一向和溫某志同道合的都是美人,由此可見……”

  周子舒一聽他嘴裏說出“由此可見”,就覺得太陽穴上一根神經突突地往外跳,才要出言打斷,忽然,溫客行身後的林中遠遠地地方傳來一聲慘叫。

  兩人同時頓了一下。

  隨後,只見溫客行指著身後,問道:“你看,志同道合之人,積德行善的機會又來了。”

  周子舒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往聲音傳來的方向飛掠而去,一邊無奈道:“溫兄,眼疾乃是大事,及早找個大夫是正理。”

  溫客行緊隨其後,周子舒的輕功幾乎已經到了踏雪無痕的地步,然而這人竟好似不費力似的跟他保持著三尺左右的距離。一般人通常這時候不說話,以防走了真氣,他卻毫不在意地接了一句:“是,周兄說得有理,如有機會,定要拜訪幾個名醫,好好醫治醫治,還沒上歲數,眼神便越發不好了,竟到現在都沒能看出周兄臉上的破綻,慚愧慚愧。”

  周子舒非常想讓他再也用不著那雙“越發不好的眼神”。

  想想而已,知己不知彼,以前任天窗首領的理智和自控,是絕不會做出這樣不靠譜的事的。

  兩人腳程極快,眨眼間便進了密林深處,然後便見了一具屍體。

  那人竟身著夜行衣,臉上蒙面的面罩卻已經掉在了一邊,雙目大睜,死相十分猙獰。周子舒遠遠一看便覺得這人十分眼熟,于是俯□去,仔細打量,忍不住皺眉道:“這不是……那位斷劍山莊莊主穆大俠麽?”

  白天還在他屋子裏膩歪著說了足足有小半個時辰的廢話,想不到晚上跟他一樣做了夜貓子,還不幸變成了一只死夜貓子。

  溫客行也湊上來,饒有興致地搓搓自己的下巴,問道:“月夜,夜行衣,難不成……”

  周子舒回過頭來准備聆聽他的高論。

  只聽溫客行高論道:“這穆莊主,是出來采花的?”

  周子舒面無表情地又回過頭去,自覺定力不錯。

  穆雲歌身上身邊並沒有血迹,嘴唇卻有些發青,周子舒想了想,輕輕地揭開他的衣襟,只見這人胸口上赫然印著一個烏黑的手掌印。

第十章 幽冥

  周子舒盯著那手掌印看了片刻,然後忽然把屍體翻了過去,扒開了他的上衣——只見那屍體後背的同一個位置,竟還有個手掌印。

  溫客行感歎一聲,問道:“他是被人當餅烙了,還是被打穿了?”

  周子舒淡淡地道:“沒人費這麽大力氣去打一個死人,他是被人一掌打穿了的,這種掌法,近五十年我只知道一個人……”

  溫客行接道:“喜喪鬼孫鼎的羅刹掌。”

  周子舒看了他一眼,沒言語,彎腰,仔細在穆雲歌的屍體上摸索著,竟從穆雲歌身上摸出幾張銀票和一堆散碎銀兩:“唔,大半夜的從趙家莊偷偷遛出來,還帶了盤纏……”周子舒摸摸自己懷裏——也帶了。

  “溫兄,這夜貓子絕不是出來劫色的,一般劫色的人不帶這麽多銀兩。”

  “劫色的人好像也不帶換洗衣服。”溫客行用腳從一邊的樹叢裏勾出了一個小包裹,也是黑布包了,裏面裝了一些換洗衣服之類出門在外的行李。

  林中土地濕潤柔軟,印著雜亂的腳印,卻並沒有打鬥過的痕迹,穆雲歌身上除了那致命的一掌,也並沒有別的傷痕,而他那柄出名的斷劍都帶在身上,這柄利器甚至沒來得及出鞘。

  穆雲歌功夫不弱,決不至于跟個沒斷奶的娃娃似的毫無還手之力,周子舒沈默了片刻,心想,那就是道貌岸然的斷劍山莊莊主,和鬼谷喜喪鬼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一個本以爲是情深意重,誰知道有人惱羞成怒,最後峰回路轉的血腥故事。

  這裏似乎曾經出現過三個人,穆雲歌的腳印止于此處,另外兩個人似乎不是一碼事,分別往不同的方向去了,而其中一個看樣子是尾隨著穆雲歌而來,之後又和周子舒一樣,曾經蹲在屍體前查看過。

  周子舒蹲在地上,刨根問底的老毛病犯了,心裏像是有小貓撓似的,十分想循著腳印過去看看,可理智又告訴他,這必然是件麻煩事,他本人不再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天窗首領了,沒必要再給自己找別扭。

  溫客行見他十分不雅地蹲在地上,大有思考人生一蹲不起的架勢,在旁邊觀察了他一會,終于忍不住開腔道:“你不追麽?”

  周子舒看了他一眼,繼續天人交戰。

  溫客行想了想,忽然大步循著那第二個人的腳印走了出去,道:“那我追。”

  周子舒下意識地跟著他走了,奇道:“你這是要管閑事?”

  溫客行正色道:“有人殺了斷劍山莊莊主,我是個喜歡積德行善的好人,于是我決定管管試試看,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周子舒覺得他最後一句話說得十分有理,點點頭,想了想,又問道:“那你幹嘛不去追第一個人的腳印?那人腳印極輕,功力大概是這三個人裏最深的,若暗中尾隨穆雲歌的人是從趙家莊出來的,那前邊的這位,便一定是喜喪鬼孫鼎了。”

  溫客行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道:“你要去追喜喪鬼你自己追,我不去,我雖然是個愛管閑事的好人,可也怕死。”

  周子舒默無聲息地被他的坦率給煞到了,跟著溫客行一路追了下去,期間自然而然地注意看到了溫客行腳下——他竟是沒有腳印的。

  一個踏雪無痕的人,說他怕喜喪鬼,怕死。

  曾經掌管大內八卦的周子舒立刻決定屈從于自己心裏的欲望,決定要跟去看個究竟——反正他都要死了,要死的人怕什麽的,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呗。

  兩人藝高人膽大地在林中穿梭,然後在一條河邊上,找到了他們追蹤的人——華山于天傑。

  他被一根蛛絲一樣的銀絲給吊在了樹上,頭掉了一半,還有一點點和脖子連著,在微風中飄揚,搖搖欲墜。

  一滴血落下來,溫客行往後躲了一步,以防死人血濺在自己身上,然後他微微擡起手,在于天傑身上推了一下,于天傑的脖子和腦袋就徹底分家了——腦袋還黏在那根線上,身體轟然落下。溫客行在他身上摸了一把,撇嘴道:“還暖和著呢,剛死。”

  “蜘蛛絲。”周子舒仰著臉和于天傑兩兩對視,頓了一下,“吊死鬼的蜘蛛絲。”

  這太湖是注定有的熱鬧了。

  忽然周子舒耳朵一動,喝道:“誰?!”

  隨後樹後猛地暴起一道黑影,像個大蝙蝠一樣飛掠而出,幾個起落竟不見了蹤影,周子舒想都沒想便縱身跟上。

  溫客行在原地頓了頓,口中道:“我怕死,怕死……嗯……怕死才不能一個人在這地方呆著。”于是也跟了上去。

  周子舒手中扣了一枚松果,屈指一彈,直取那黑衣人後心,然而他後半夜本就氣力不足,又追了這麽大半晌,好像是有些力道不足,雖打中了,那人卻只是往前一撲,並未如他預想中那樣倒下,頭也不回,更加發足狂奔。

  周子舒有些疑惑,心道這難道是真的吊死鬼薛方?他自然不會覺得自己不是薛方對手,可若真是那青竹嶺十大惡鬼之一,難道見了自己這麽一個無名小卒,便會這樣沒命地逃麽?

  周子舒詫異地想道:“我又不是照妖鏡……”

  幾個起落出了樹林,林子後邊竟是一大片墳地,幽幽的鬼火四處飄散,那吊死鬼好像終于到了自己的地盤,身形更如鬼魅一般,不知是不是周子舒的錯覺,他竟聽到這大半夜墳地中,好像有人在“咯咯”地笑著似的,那笑聲還忽遠忽近,著實讓人汗毛倒豎。

  然後,那吊死鬼的身影在鬼火中閃爍了一下,竟然就那麽憑空消失了。

  周子舒驟然頓住腳步。

  溫客行也停在他旁邊,鬼火的藍光映在他英俊的臉上,竟顯得他那張些許有點不正經的臉變得詭異起來,遠處有不知道什麽動物的嘯聲,一只老鼠忽然從地裏冒出來,並不怕人,直愣愣地盯著他們倆,不知是不是吃過了死人,那雙小眼睛竟然是紅的。

  吊死鬼就消失在一棵大槐樹下,樹枝上站了一只貓頭鷹,正歪著頭望著這兩個不速之客。

  周子舒和溫客行圍著那樹檢查了好幾圈,也沒看出什麽端倪來,周子舒皺起眉:“見鬼了……”

  然後他聽到一陣詭異的笑聲,毛骨悚然地擡頭去看溫客行,溫客行指指樹上的貓頭鷹,那笑聲竟是從這鬼鳥嘴裏發出來的。

  貓頭鷹和周子舒對視半晌,忽然展開翅膀飛走了。

  溫客行道:“我小時候聽說過,不怕貓頭鷹叫,就怕貓頭鷹笑,聽說這玩意一笑,就是有人要死,你怕不怕?”

  周子舒開始研究那大槐樹下面的墓碑,上面竟然一個字都沒寫,聞言漫不經心地說道:“有兩個人已經死了。”

  溫客行大概覺得十分有氣氛,于是沒理他,饒有興致地繼續道:“聽說,有一個村子,有一年一個村民手裏端著一碗紅色的水,被貓頭鷹打翻了,結果那年一個村子裏連死了二十個人。”

  周子舒擡頭看著他。

  溫客行煞有介事地故意壓低聲音道:“這個是真事。”

  周子舒不解地問道:“爲什麽一個村民手裏要端一碗紅色的水?”

  溫客行嗆住,扭過頭去幹咳。

  周子舒輕輕笑了一下,忽然伸手握住那槐樹底下的墓碑,微微用力,那墓碑竟是活動的,隨後他大力將那墓碑往一邊掰開,只聽“吱呀”一聲,地上竟憑空開了一條口子,裏面黑洞洞的,也不知道有多深。

  溫客行忙湊過來看,圍著那洞口轉了好幾圈,啧啧稱奇道:“聽說溝通陰陽兩界的地方,便是人間陰氣彙聚的地方,旁邊定要有一棵半死老槐——槐樹乃是至陰之物,是鬼樹,你聽說過不曾?”

  周子舒雙臂抱在胸前,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繼續講鬼故事。

  溫客行繪聲繪色地說道:“老槐底下有個無名墳冢,下面便是傳說中的黃泉路,每到七月半之夜,便有陰間遊魂從這裏爬出,還陽一回。黃泉路上極冷,走到盡頭,便到了鬼門關,過了鬼門關,便再不是活人了,一路彼岸花,便到奈何橋……喂!”

  周子舒已經跳下去了。

  溫客行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陰森森的洞口,然後緊跟著也跳了下去。穩穩當當地落地,竟覺十分柔軟,一擡頭,便周子舒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還問道:“怎麽,溫兄也有興趣來看看黃泉路長什麽模樣?”

  溫客行認真地點頭道:“這樣我下回再給別人講的時候,也可以鄭重其事地填上‘是真事’三個字了。”

  周子舒就搖頭微笑起來,忽然,溫客行“噓”了一聲,皺起眉,側耳聽了一會,低聲問道:“你……聽見了麽?什麽聲音?”

  周子舒仔細分辨了一會,猶疑地道:“……水聲?”

  溫客行眼睛瞬間亮了,竟搶在他前面走了出去,還不忘壓低聲音道:“真是真事啊!”

  兩人面前竟是一條極狹長的小路,十分逼仄,兩個男人不能並肩而行,須得弓肩縮脖,一前一後才能勉強通過,周子舒被迫一直微微低著頭,十分不舒服,便皺皺眉,心說難不成自己走的這條黃泉路不是正統,是專門給女人和孩子挖的?

  不知走了多久,這狹長的小路才算鑽完,兩人身上都落了不少塵土,前方豁然開朗——竟連通了一個巨大的地穴,一條細小的河流從面前淌過,不知自始而終,來往何方。

  地穴中似乎有風,又不知這風來自何處,四面八方一般,卻是越來越陰冷了。

  這回溫客行也閉嘴了,不再提他那“黃泉路上極冷”之類的鬼話。

第十一章 地穴

  周子舒在那“黃泉”前站了一會,轉身便要往回走,他覺得自己一定是在趙家莊吃得太飽了撐著了,居然會不假思索地就跳下來——華山掌門自己就不是什麽好東西,他兒子簡直是青出于藍,更不是什麽好東西,年紀輕輕一臉肉松縱欲相。

  再說,人在江湖漂,哪還能不挨刀呢,于天傑是腦袋還是兄弟被蛛絲割下來,跟他又有什麽關系呢?

  不知是不是受上面溫客行那一番鬼氣森森的話影響,他忽然有種特別不好的感覺,這地穴中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之氣,周子舒算了算,自己雖然就剩了兩年半的性命,也還是多救死扶傷點好人,抓緊時間積德行善享受生活比較劃算。

  實在沒必要跟一個隨時抽風的男人往人家墳地裏鑽。

  然而就在他要順著原路鑽回去的時候,忽然“嘎登”一聲,似是什麽機簧被觸動,那小小的洞口竟從四方伸出不知多少鋼刀來,滿滿當當地將那窄小的地方堵住了。

  幸好周子舒退得快,不然險些被橫空捅出來的鋼刀當羊肉串給穿了。

  他皺起眉,盯著那些鋼刀看了一眼,回頭對溫客行道:“你得罪什麽人了?”

  這麽猝不及防的一句,叫溫客行睜大了眼睛,表情無比受傷似的:“爲什麽是我得罪什麽人了?”

  周子舒嗤笑一聲搖搖頭,他發現自己別無選擇,只能順著那條“黃泉”往前走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另一端出口,邊走邊道:“不是你難不成是我?我一個初入江湖的無名小卒,沒偷過誰沒搶過誰,安分守己的遊山玩水,什麽人能和我過不去?”

  溫客行沈默了一會,對對方睜眼說瞎話的功夫歎爲觀止,半晌,才輕輕地道:“你護送張成嶺一路,從那荒廟開始,一共殺過三十二個人,中間魅音秦松這樣的角色就有四個……”

  “屁,滿打滿算才十一個,”周子舒道,“那天荒廟裏的人大多是死在你那小美人手上的。”

  “所以肯定是你。”溫客行說,他舉起自己修長的手掌,“我這雙手,自離家下江湖的那一天開始,連一只雞都沒殺過,更別說人了,怎麽可能得罪誰?”

  周子舒一個眼神都懶得勻給他。

  溫客行于是快步趕上他,站在他面前,正色強調道:“雖然長得不像,但我真是個好人。”

  周子舒點頭道:“是,溫好人,麻煩你讓讓,我是殺人魔。”

  溫客行好像沒聽出這句是敷衍他一樣,仍笑眯眯地說道:“你告訴我你那張臉是易容的,我就原諒你。”

  周子舒笑道:“你真是太寬宏大量了。”

  溫客行道:“好說好說。”

  隨後周子舒便自行繞過他,繼續往前走去。

  溫客行自己笑了笑,跟在他身後兩步左右的地方。

  那黃泉中的水似乎應該是活水,水流特別急,周子舒往裏踢了一粒小石子,見那水竟然還不知有多深,曲曲折折,水中似乎有魚,但過去得太快。周子舒水性不行,基本上就是掉到水裏靠著內力深厚能閉氣、一時半會淹不死的水平,因此在水邊觀察了一會,還是決定離那“黃泉”遠些。

  這地穴像是四通八達,兩人腳步和偶爾說話的聲音好像能蕩出很遠去似的。忽然,周子舒腳步一頓:“溫兄,你看那裏。”

  溫客行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見那不遠處竟然有一堆白骨。

  溫客行喃喃地道:“黃泉路上不應該是彼岸花麽?人死剩魂,爲什麽有骨頭?”

  周子舒伸手在那白骨中扒拉了一下,一手拿起一個人已經破碎的大半個頭骨,一手舉起手中的火折子,仔細打量道:“這腦袋碎了,連著下面脊梁骨的地方好像是被人斬首……嗯?不對,這創口不平整,還有牙印,難不成是動物咬的?”

  溫客行問道:“嗷嗚一口咬掉一個人的腦袋?”

  周子舒又拿起一個大腿骨:“牙印……還是牙印,這上面的牙印稍微小一點,形狀好像也不大一樣……”

  他只覺得這牙印有些眼熟,像是在什麽地方見過,可畢竟沒幹過仵作,一時半會沒想起來。

  溫客行好像覺得有些惡心,伸出兩只手指把周子舒手中的大腿骨接過來,拎在手裏看了半晌,得出個結論:“這……啃得真幹淨,比我吃雞腿啃得幹淨多了。”

  周子舒決定出去以後再也不吃雞腿了。

  “這是什麽東西啃的,難不成有猛獸?”溫客行想了想,問道,“聽說地府裏有巨獸名爲谛聽,是個大家夥,你說它愛吃肉麽?”

  ——還不肯放棄他的鬼故事理論。

  周子舒于是皮笑肉不笑地道:“溫兄百年之後可以下去問……”

  他一個“問”字話音沒落,忽然身後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在黑洞洞的地穴裏、“黃泉”邊,簡直讓人寒毛都豎起來,周子舒和溫客行同時轉過身,後退一步,警惕地面對著河水。

  溫客行慢吞吞地道:“我聽說,谛聽不住黃泉裏,而且沒有這麽多只。”

  河中爬上了很多……像是人的東西,然後又不大像人,四肢特別長,身材特別矮小,全身赤/裸,皮肉被水跑得慘白,長長的頭發,身形極寬,寬大到有些畸形,似有正常人的兩三倍,眼睛卻特別亮,黑暗中閃著幽幽的光,慢慢地像兩人逼近過來。

  周子舒忽然低頭,輕輕地在自己手腕上咬了一口,然後看著那細細淺淺的牙印低聲對溫客行道:“我想起來了,那個小些的牙印……是……”

  溫客行一邊往後退,一邊問道:“是什麽?”

  “人。”

  溫客行聞言頓了一下,忽然幹咳一聲站住,整整衣袖和頭發,抱拳對那些慢慢逼近的怪物道:“列位……仁兄,我二人無意闖入此間,並無冒犯之意,還請……”

  周子舒登時不厚道地“噗嗤”一聲笑出來,爲首的疑似人的怪物張開嘴,陰慘慘地嚎叫了一聲,猛地向溫客行撲過來。

  溫客行怪叫一聲:“我還沒說完呢。”

  身體卻如一片不著力的葉子似的,輕飄飄地往旁邊飄開了三尺,將那怪物讓過去。那怪物動作和反應卻都極快,又調轉方向追了過去,它的爪子伸出來,竟似是閃著寒光似的,刮在地面上,留下足有兩寸多深的痕迹。

  周子舒笑道:“怎麽,溫兄,語言不通麽?”

  怪物的圍攻開始了,周子舒完全不能把這東西當成人,它們也確實不是人,那身體不可思議的結實,極有破壞力,動作極快,力道極大,而且好像不知道疼似的。

  周子舒一掌結結實實地拍在一個怪物胸口上,他沒留什麽力氣,便是大石也能叫他給拍碎了,誰知那怪物只是斜斜地飛了出去,狠狠地撞在牆上,卻只是口中發出哀鳴,半晌,又爬了起來。

  周子舒暗暗心驚,一時竟想不出這究竟是些什麽東西。

  只聽旁邊“咔吧”一聲,原來是一只怪物摸到了他身後,打算偷襲,被溫客行捉住,扭斷了脖子。

  溫客行嘴裏還笑嘻嘻地道:“我救你一回。”

  周子舒這才發現,這東西全身都結實得很,唯有那脖子,好像特別脆弱,有些頂不住那巨碩的腦袋一樣。

  他心裏有些詫異,爲什麽溫客行這麽快就能發現?嘴上依然客客氣氣地道一句:“多謝。”

  又一只怪物撲過來,周子舒側身放過,手肘下曲,狠狠地撞在怪物的後背上,然後屈指做爪,一把將那怪物的腦袋擰了個個兒。

  兩人殺雞似的,解決了三五只,那些東西看起來還有點腦子,眼看著打不過,便生了懼意,爲首一只張開嘴又嚎叫一聲,然後它們慢慢地退回了水裏,偶爾冒個頭,虎視眈眈地觊觎著這兩個異常強悍的闖入者。

  周子舒小聲道:“這東西的個頭兒,恐怕不能一口咬掉一個人的腦袋吧?看來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快走。”

  溫客行沈默了好一會,才道:“我想到了。”

  周子舒以爲他想到了咬掉人腦袋的東西是什麽,便順口問道:“想到了什麽?”

  溫客行道:“真人的皮用手使勁一掐肯定會發紅,易容的看不出來,你讓我掐一下你的臉,我就知道你是不是動過手腳了。”

  周子舒二話不說,轉身就走,覺得自己居然會正經八百地問這貨,一定是腦子抽筋了。

  溫客行緊緊跟上,道:“你不讓我掐肯定是心虛,我就知道你動過手腳了!是不是長得太好,怕被登徒子調戲?放心放心,周兄,在下乃是正人君子,不會怎麽樣的,你就讓我看一眼廬山真面目……”

  周子舒充耳不聞,定力絕代。

  這時,只聽溫客行話音一轉,道:“不過你易容的本事真是太不錯了,我竟想不出如今武林中還有誰這麽不錯。難不成……你是傳說中‘天窗’的人?”

  周子舒腳步猛然頓住,溫客行的笑容在晦暗的地穴顯得別有深意,然而周子舒只是豎起一根食指,伸手止住他的腳步,小聲道:“你聽見了麽?”

  兩人靜下來,那幽暗的地穴中深處,竟傳來模模糊糊的猛獸的叫聲,周子舒小聲道:“咬掉人腦袋的東西。”

  溫客行顯然對“能咬掉人腦袋的東西”絲毫不感興趣,一雙眼睛只是若有所思地盯著周子舒,卻見這人對他剛才話毫無反應,只是警惕地凝神靜聽,從眼神到表情,竟連一絲波動都沒有。

  又一聲吼叫傳來,這回聲音明顯大了,像是那東西正往這邊走,周子舒發現,那水中探頭探腦的怪物們好像害怕著什麽一樣,都縮回去了。他伸手一拉溫客行,兩人拐入一條小徑,只見周子舒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子,一邊走一邊灑。

  隨後兩人退到拐角處,屏住呼吸。

第十二章 幻境

  溫客行不知道周子舒灑出來的粉末是什麽,卻也沒開口問,好像心裏知道這人靠譜似的,就那麽悄無聲息地站在周子舒身邊,片刻,只聽一陣粗粗的動物的喘息聲慢慢接近,那畜生好像小心著什麽似的,走得並不快,然後在距兩人三丈左右的地方經過。

  那是個大家夥,長得像條狗,卻足有小馬那麽大,全身黑毛,鼻子裏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空氣中似乎帶來了一股子腥味,它放慢了腳步,四處嗅著,好像有些困惑。

  周子舒雙手抱在胸前,靠在牆上,眯起眼睛仔細張望著。

  溫客行臉上卻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那笑容有些冰冷,稍縱即逝,好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怪獸就在不遠的地方,卻絲毫沒有發現兩人的存在,在那停留了一會,便繼續往前走去,兩人四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目送著這大家夥的背影,只見它循著血腥味,一路走到了那些個怪物屍體的旁邊,嗅了嗅,然後低吼一聲,便低下頭去,歡快地大嚼起來——還真是一口咬掉了一個人形怪物的腦袋。

  溫客行和周子舒對視一眼,周子舒暗暗心驚,雖然不是仵作,可活了這麽多年,畢竟見多識廣,絕不會連人的頭骨都認錯,他心道,難不成那怪物真的是人?

  可是人,又怎麽會變成這副模樣?

  溫客行捅捅他,指指身後的小路,周子舒點了下頭,隨著他小心地離開。

  那路時寬時窄,不知拐了多少道彎,走出老遠,溫客行才低聲道:“那畜生吃剩下的骨頭上還有別的牙印,你說水裏的那些東西是吃了自己的同類麽?”

  他不胡說八道的時候,聲音極低,像歎息,卻不顯得氣弱,好像一點力氣也不願意多用一樣,微微帶著一點事不關己的漠然,他頓了一下,又問道:“那玩意是人吧?”

  周子舒看了他一眼,也低聲道:“恕在下孤陋寡聞。”

  溫客行輕笑了一聲:“你孤陋寡聞?嘿。”

  他沒再說什麽,只是大步往前走去。

  彎彎繞繞走了不知道多久,拐了一個彎,那飛速流淌的“黃泉”卻又橫在眼前,周子舒忽然叫道:“慢著。”

  溫客行回過頭看著他,臉上又恢複了那種又欠揍又找拍的神色:“美人周兄,怎麽了?”

  周子舒知道對付人來瘋,就不能給他反應,要不然他會越來越蹬鼻子上臉,于是也不理會,隨他亂叫,只說道:“那水裏的東西力量極大,速度也快,又能在水中來去自如,方才那畜生走的是旱路,並且知道要離水邊遠一點,看它吃食,也只是在岸上,並不去水裏捕食,是怎麽捉到它們的?”

  溫客行腳步頓了一下,目光放出去,打量著這陰森森的地下,不知是自語還是問周子舒,說道:“這地方究竟是有多大?”

  爲什麽就好像怎麽都走不到頭,怎麽都找不到邊一樣?

  周子舒沈吟半晌,忽然道:“這條河是東西向的,方才我一直記著方向,我們雖然拐了幾個彎,但應該走的是南北向……”

  “你是說鬼打牆?”溫客行驟然就興奮起來,眨眨眼睛,“我還聽說過一個事,據說也是真事,有一個人……”

  周子舒轉過身去,後背對著他,用指尖在身後的牆上刻了個印記,然後一言不發地沿著那條詭異的河走了出去。

  溫客行的鬼故事遭到冷遇,也不生氣,蹭蹭鼻子笑了笑,跟上。

  忽然,一聲猛獸的咆哮傳來,整個地穴好像都隨著它震動了一下,咆哮中伴著一聲尖叫,聲音很嫩,聽上去竟像個小孩子。

  周子舒腳步一頓。

  然後那小孩開始大聲尖叫哭喊起來,越發淒慘。

  周子舒立刻往那方向掠去,身法極快,一閃便出去了一丈多,溫客行才要開口說什麽,卻沒來得及,伸出去的手就那麽晾在了半空中,他只得把話咽了回去,搖搖頭,也追了過去。

  只見那像狗又像馬的怪獸爪子底下,正按著一個小女孩,巨大的獠牙就頂在小女孩的雪白的頸子上,便要咬下去,周子舒淩空一掌拍出去,他竟有隔空打牛的本事,打在那畜生腦袋上,將它腦袋打偏,巨碩的身子滾到了一邊。

  然後一把將地上那氣息微弱的小女孩抱了起來。

  那大家夥用力晃了晃腦袋,好像被打得有點發蒙,片刻,才反應過來周子舒搶了它嘴裏的食物,立刻咆哮一聲,向他撲過來。

  周子舒先是下意識地就想把小女孩丟給溫客行,隨後卻微妙地頓了一下,腳下踩了個奇異的步數,身形如鬼魅,往後退了三四丈遠,輕輕把那小姑娘放在一邊,又往另一邊閃了出去。

  怪獸隨行而至,張開的血盆大口裏那腥味熏得人腦仁疼,周子舒平地掠起老高,電光石火間,竟翻身騎在了怪獸脖子上。

  溫客行站在一邊,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那抽抽噎噎的小女孩,便作壁上觀。

  周子舒使了個千斤墜,將那怪獸硬生生地壓了下去,誰知那畜生竟也伶俐,身子一歪往旁邊倒去,便要來個就地十八滾——跟著它滾上一圈,怕銅皮鐵骨都要被這百十來斤的大家夥給壓碎了。

  趁著它側身倒下,周子舒立刻輕叱一聲,翻下來,一腳踹在那怪獸的肚子上。

  它背上筋骨虬結,肚子卻柔軟得很,被周子舒這一腳幾乎踹翻了五髒六腑,疼得嘶吼起來,然而它畢竟皮糙肉厚,竟還能爬起來,張開大嘴向周子舒咬去,它後腿有力,疼得緊了十分憤怒,這一撲竟也無比迅捷,周子舒待往旁邊閃,卻不妨內息一滯,這口氣竟沒提起來。

  怪獸的利齒已近在以前,他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曲肘,拼著受它一爪,傾身手肘撞上它的鼻子。怪獸的鼻梁骨應聲而折,利爪卻抓上了周子舒的左肩,登時見了血。

  周子舒發現這怪獸的鼻子竟是弱點,絲毫不理會自己傷處,反手一掌再次拍上了怪物的鼻子,內力借著它那斷了的鼻梁骨,直接打碎了它前額的骨頭,一聲脆響,怪獸搖搖晃晃地往後退了兩三步,轟然倒下。

  周子舒皺著眉伸手封了自己左肩的穴道,止住血,本想用那“黃泉”中的水洗洗傷口,卻又想起裏面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便作罷,只聽溫客行“咦”了一聲,問道:“你身上有內傷?”

  周子舒回過頭去看了他一眼,淡定地道:“大概是晚上沒吃飽,手腳發虛。”

  然後俯身將小女孩抱了起來,拍著她的後背,柔聲問道:“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麽一個人在這種鬼地方?”

  溫客行聽見他來了這麽一句,當即嗤笑道:“小女孩?一個小女孩怎麽會在這裏?你不如問問她是何方妖孽。好端端的,救她做什麽?”

  小女孩不言聲,直往周子舒懷裏鑽。

  周子舒不再問,只對溫客行道:“積德行善。”

  溫客行的目光下移,若有所思地注視著他血肉模糊的肩膀,忽然笑道:“周兄,你沒把肩膀也上顔色,跟手臉脖頸差別太大,可被我看見了。”

  周子舒頓了片刻,簡短地說道:“曬的。”

  溫客行笑道:“可不麽,在下還是第一回聽說,哪個冰肌如雪的美人曬曬太陽,便能曬出糟糠似的菜色出來。”

  “冰肌如雪”四個字成功地讓周子舒打了個寒戰,他將小女孩往上托了托,才要開口說話,忽然目光掃過地下,竟見到了十分詭異的一幕——那神似惡犬的屍體身上竟長出了一棵小樹,樹上灼灼其華地……開滿了桃花!

  溫客行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臉色立刻變了。

  周子舒卻沒精力去管別人變臉不變臉,他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愣愣地望著那株越長越大的桃樹,空氣中好像飄著一股不知名的花香,惡犬的屍體早就不見了,那桃花像是吸取了什麽精氣開出,異常繁盛,頃刻間籠罩了一大片地方——竟像是他一伸手便能觸碰到一樣。

  桃樹底下站著一個人。

  一個青年模樣的人,濃眉大眼,豐滿的嘴唇好像總含著笑意似的,肩膀上被桃花花瓣落滿了,他毫不在意地伸手一扶,嘴唇動了動,周子舒看見他分明在說——師兄。

  九霄……

  那一刻,周子舒的心跳好像都停下了。

  忽然,受傷的肩膀一陣鑽心的疼,周子舒猝不及防悶哼一聲,低頭一看,那被他抱在懷裏的小女孩竟張嘴狠狠地咬在了他的傷口上。

  周子舒幾乎本能地用內力將她彈開,再回過神來,那桃花樹、那樹下人,都不見了——眼前依舊是陰森森的地穴,一頭巨大的黑毛怪獸屍體橫陳地下,旁邊還有他們早先查看過的一堆骨頭。

  被他甩出去的小女孩嘴裏發出不像人的嘶吼,他定睛看去,那哪裏是什麽小女孩,分明是個水裏的小怪物!

  小怪物張嘴沖他嘶吼著,貪婪地盯著他滴血的傷口,躍躍欲試地想再次撲上來,忽然旁邊伸出一只修長的手掌,一把捏住了它的脖子,小怪物連掙紮都沒來得及掙紮一下,便被扭斷了脖頸,蹬腿死了。

  溫客行嘴角帶著笑意,將小怪物的屍體隨意地丟在一邊,若無其事地說道:“我知道這些水裏東西爲什麽怕成那個樣子,還會上岸來被怪獸吃掉了,看來,著道的還不止我們兩人。”

  周子舒渾身像脫力一樣,聞言苦笑道:“原來我們剛才就是在繞圈子,又回到原地了麽?”

  溫客行打量著他道:“你還能不能走?我可以背著你……嗯,抱著也行,只要你讓我看看你的臉。”

  周子舒幹笑一聲:“多謝,不必。”

  他捂住左肩的傷口,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沿著那“黃泉”繼續走去,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問道:“方才我看見那怪獸的身上長了草開了花,一堆狗尾巴花還在那又蹦又跳地唱歌,你又看見什麽了?”

  溫客行在他身後道:“我看見了一只貓頭鷹——我就告訴你,聽見貓頭鷹笑不是好兆頭,果然吧——我還看見一個人,手裏端著一碗紅色的水,然後貓頭鷹打翻了……”

  周子舒閉了嘴,他自己就說了鬼話,對方以鬼話回之,也公平得很。

  他走在前邊,沒有回頭,也就沒看見溫客行那一刻的表情——他嘴角的笑意像是凝固在那裏很久很久了一樣,眼神空洞洞的,盯著地面,又像是盯著很遠的地方,見周子舒不耐煩再聽他那關于貓頭鷹的鬼故事,便咽下了話音,默不作聲地跟在他身後。

第十三章 露面

  周子舒忽然頓住腳步,皺著眉打量著地穴中四通八達的出入口,忽然道:“這地穴之中連著活水,有風,不可能有人下手腳用藥。”

  他不敢說精通藥裏,可當今的皇上,曾經的太子和在京城做質子的南疆巫童有些交情,巫童早年假托“巫醫谷”之命在中原武林試水之時,不少聞所未聞的南疆秘藥都是通過他出手的。

  周子舒沒吃過豬肉,也目睹了豬奔跑的姿態那麽多年,真沒聽說過什麽東西能讓人這樣長時間地産生真假難辨的幻覺。

  溫客行聞言點點頭,問道:“那就是有人用奇門遁甲之術,把我們困在這裏了——那玩意你懂不懂?”

  周子舒不慌不忙地道:“你是說所謂三奇、八門、六甲?”

  溫客行訝異道:“你雜學頗精麽,還研究過……”

  只聽周子舒繼續不慌不忙地道:“當然不懂,你說‘奇門遁甲’,我只聽說過這三個詞而已。”他反正也走不動了,就幹脆坐在了地上,後背靠在牆上,不小心牽扯到傷口,表情扭曲了一下,抽了口冷氣,想不到自己竟然也有被一頭畜生折騰得這麽慘烈的一天,真是越來越貓嫌狗不待見了。

  溫客行想到自己起碼還知道“三奇八門”指的是什麽,覺得頗有智力上的優越感,又念及周子舒二錢銀子就把自己賣了的奇人異事,便覺得這優越感來得有些太沒意思。于是也坐在了他旁邊,偏頭看看周子舒肩膀上的傷口,有幾分事不關己地幸災樂禍道:“讓你管閑事,抱著個水鬼當小妞。”

  周子舒閉目養神,沒理會他。

  溫客行便默不作聲地站起身來,走開了一會又回來,周子舒只覺得肩膀上一涼,睜開眼睛,見溫客行手裏拿著塊浸了水小帕子,慢慢地給他擦拭著狼藉的傷口。

  周子舒立刻下意識地往旁邊一閃,卻被溫客行按住了肩膀:“別動。”

  周子舒苦著臉問道:“你這水是哪來的?”

  “河裏的。”溫客行道,想了想,又補充道:“活水,幹淨的。”

  周子舒只覺得全身寒毛都豎起來了,縱然心裏知道那水是活水,別說是擦擦傷口,便是喝下去也使得,可一想起那無私的水流中孕育的那群非比尋常的活物,就一陣一陣地起雞皮疙瘩。

  溫客行眼尖,看見了他的雞皮疙瘩,于是樂了,調侃道:“你自己就一副叫花子樣,還嫌別的東西髒?得啦,裝什麽嬌弱,老實點吧。”

  周子舒心裏知道他說得有道理,還是嫌棄地看了一眼他手上拿的那塊帕子,只覺上面撲鼻而來一股子幽香,角上還繡著一叢蘭花,很小,卻十分精致,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脂粉陰柔氣,若說是女孩子用的東西,那帕子尺寸似乎有些大,花樣也太過素淨,若說是男人家……哪個大老爺們兒身上帶這玩意兒?

  便忍不住瞥了溫客行一眼,眼神頗爲古怪,左右沒旁人,周子舒便直白地調侃回去:“我說老兄,你怎麽帶著姑娘家的東西,莫不是有什麽難言之隱?”

  溫客行正將他沾了血凝在皮膚上的衣服慢慢地從傷口上往下剝,聞言面無表情地加了些力氣,硬將那粘在傷口上的布片撕了下來,周子舒“嘶”地一聲,五官都皺起來了,溫客行這才心情舒暢若無其事地說道:“這乃是揚州城的花魁素月公子親手所贈,你不識貨,可以少說幾句,省的露怯。”

  然後直接把那塊素月公子親手所贈之物撕成條,綁在周子舒傷口上。

  周子舒倒不知道江南民風這樣開放,便是那三十裏望月河畔的京城、先帝那敗家老皇帝在位、最窮奢極欲的時候,也沒聽說過哪裏能選出個男花魁來,便沒過腦子地問了出來。

  溫客行用一種十分同情的目光看著他,反問道:“你世外桃源長大的麽?天窗的人難道都是土包子?還是我猜錯了?”

  周子舒嗤笑道:“我幾時承認過……”

  他話還沒說完,溫客行忽然出手如電,在他胸口大穴上極輕地戳了一下,若是點在別的地方,可能隔著衣服,周子舒都感覺不到,可正趕上周子舒身上乏力之極,七竅三秋釘全都出來鬧騰,一直勉勵壓制著,被這極輕地一按,簡直就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疼得立刻悶哼一聲彎下了腰:“你……”

  只見溫客行磨蹭著下巴,頗有幾分深意地道:“你這內傷倒嚴重得很,眼下卻還有這樣的身手,天窗不可能會放過你。不過傳說七竅三秋釘是最要命的東西,也不可能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我看你能吃能喝能跑能跳,精神得很,雖然人有點傻,可也不是中了那鬼釘子的傻法,難不成是我真的猜錯了?”

  周子舒大汗淋漓,還不忘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溫……客行,我……操你祖宗……”

  見他不再裝模作樣滿嘴之乎者也溫兄長在下短的,溫客行雖然挨罵,也莫名地覺得有種成就感油然而生,于是不動如山地說道:“我祖宗不知姓甚名誰,早已作古,恐怕不成。你若把易容洗了,讓在下一睹真容,若是美人,在下倒可以以身相許。”

  周子舒死死地咬住牙,把腰彎得像個大蝦米,忍著疼努力調動內息壓住那些要造反的釘子,聽見他還在一邊喋喋不休,終于忍不住暴躁地出言打斷:“你他娘的閉嘴吧!”

  溫客行就閉嘴了,毫無負罪感地在袖手旁觀。

  不知過了多久,周子舒才睜開眼睛,眼中還有血絲,只是旁人看不出他真實臉色如何,不過也知道是不好看的,說道:“天亮了。”

  七竅三秋釘平息下去了,便是外面天已經破曉了——兩人在這詭異的地穴中整整被困了一宿了。

  溫客行像是和他比著不著急一樣,聞言點點頭:“看來那人多半是故意將你引進來的,存心要將你困死在裏面了。”

  “將你。”周子舒道。

  “分明是你,我是好人。”溫客行斤斤計較。

  周子舒懶得理會他,扶著地穴的土牆站起來,靠在那裏,琢磨著如何出去,只聽溫客行又在一邊問道:“周絮,你怕死不怕?”

  周子舒道:“怕。”

  溫客行像是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只聽周子舒一本正經地道:“我積德還沒積完呢,現在下去,閻王下輩子不定讓我投個什麽胎。”

  溫客行想了想,斷然道:“那你以前肯定不是什麽好東西。”

  然而還不等周子舒回答,他便異常認真地又問道:“若你本來不是什麽好東西,這會才想起積德行善,還管用麽?”

  周子舒直起腰往一個方向走去,順口道:“怎麽不管用,你沒聽說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麽?”

  溫客行忙起身跟上,嘴裏說道:“你去哪裏?”

  “吃狗肉。”周子舒道,“如今那人只是把我們困在這地方罷了……”

  “把你。”溫客行更正道。

  周子舒翻了個白眼,繼續道:“那畜生個頭不小,也夠吃幾天的,再不行還有河裏的東西呢,反正餓不死,不管那黑衣服的是個什麽東西,到時候定然會出來相見。”

  溫客行大驚失色道:“你昨天還嫌河裏的水髒,今天就要吃水裏的沒殼王八?!”

  “所以你打算讓自己餓死,然後讓沒殼王八來啃你?”周子舒斜睨了他一眼,總結道,“溫兄真乃聖人也。”

  地穴中沒有光,好在周子舒本是打算深夜出走的,身上火折子有好幾個,還有個劫富濟貧來的小夜明珠,雖然極小,只能發出一點微光,也足夠兩人目力勉強視物,他半張側臉被夜明珠的微光映著,正好溫客行看不清他那叫人倒盡胃口的臉色和五官,唯有一雙極亮的眼睛,斜斜地望過來,帶著種說不出的戲谑玩味。

  那眼神竟頗爲熟悉。

  溫客行想了半晌,也沒想起自己是從哪個美人臉上見過這樣的眼神,一時沒接上話。

  兩人便沈默下來,周子舒的耳朵就在那刹那間捕捉到了一個不同于自己、也不同于溫客行的輕淺的呼吸,他無聲地笑了笑——果然,有人聞言便沈不住氣了。

  然後他在那河邊站住,彎下腰去,先是用河裏的水洗洗手,順手掐住一個企圖在偷襲的怪物的脖子,將它整個拎上來,狠狠地慣在地上,那怪物吭都沒吭一聲便斷了脖子死了,周子舒捧起一點水,慢條斯理地喝起來。

  溫客行本來也是個混不吝的光棍,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用腳尖挑起怪物的屍體,踢到一邊,也學著他的樣子,喝了幾口河水潤喉。

  就在這時,後背一道勁風襲來,溫客行早料到似的,不慌不忙地錯步閃開,一柄鋼刀擦著他的衣角落入水中,“通”地一聲,周子舒便大笑起來,豎著手在一邊看熱鬧:“你看,溫兄,我說是沖你來的吧?惹的人家這樣挖空了心思要幹掉你,你肯定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地穴四處的角落裏都有鋼刀射出來,而那些鋼刀暫時忽略了周子舒,直取溫客行,幾乎交織成了一片刀風劍雨——溫客行卻不顯狼狽,他輕功竟比周子舒想象得還要高明。

  只是心裏大罵——這姓周的男人一句話也得報複回來,小肚雞腸至極,何止不是好東西,他簡直不是東西。

  溫客行擡手打飛一柄鋼刀,那刀刃正擦著周子舒的褲腿釘到了地上,說道:“見死不救,周美人,你就是這樣積德行善的嗎?”

第十四章 脫困

  周子舒的目光從他身上掃過,慢吞吞地說道:“我看你一點也不像快死的。”

  他這話還沒說完,好像爲了配合他似的,只見溫客行忽然悶哼一聲,彎下腰去,一柄鋼刀生生地沒入他的身體,外面只留了個刀柄,他面色慘白,從嘴裏擠出一個字:“你這……”

  周子舒先是一愣,然而下一刻,他忽然往相反的方向掠出去,那角落裏有黑影一閃而過,地道裏極狹窄,那人甫一露出形迹,登時便被周子舒看見,一掌劈過去,那黑影躲閃不及,倒退四五步,隨即噴出血來,連他臉上蒙面的面罩都染紅了,卻能爬起來接著跑。

  周子舒“咦”了一聲,發覺自己之前打在他身上的松子或許不是力道不夠,而是這人特別禁得住揍。

  忽然一道影子鬼魅一樣地冒出來,一把捏住黑衣人的脖子,將他整個人舉了起來按在牆上。

  黑衣人大驚:“你……”

  溫客行歪頭一笑,擡起另一只胳膊,用腋下夾住的鋼刀應聲落地,連他的衣服都沒劃破。

  周子舒在一邊懶洋洋地說道:“這你也能信他的,我還頭一次看見這麽笨的凶手。”

  溫客行聞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倒不是他不行,是你老兄眼力太好,若不是你身上有傷,只怕……”

  他搖搖頭,沒說只怕什麽,手上加力,那黑衣人喉嚨裏發出“咯咯”的聲音,露出來的一雙眼睛卻透著難以名狀的驚恐。溫客行伸手在那黑衣人身上摸了摸,口中輕哼道:“金絲軟甲……好東西,擱在你身上,浪費了。”

  這時黑衣人勉強吐出幾個支離破碎的字:“主……是……嗷……”

  溫客行笑了一下,只聽“咔吧”一聲,那黑衣人劇烈地抽搐一下,不動了。

  周子舒一言不發地看著他眨眼功夫,什麽都沒問,竟將這人殺了,眼色沈了一下,想到了什麽,雙手抱在胸前,往後退了一步,靠在地穴的牆上。

  溫客行伸手揭開黑衣人的面罩,將此人全貌露了出來。只見他大概四十來歲,身形瘦小,兩頰的橫肉卻鼓了出來,右臉上有一大塊血紅的胎記,一雙耗子眼,蒜頭鼻子,張開的嘴唇還露出兩顆龅牙。

  溫客行打量了他半晌,忽然點評道:“此人竟長得如此鬼斧神工,真是該殺。”

  然後他擡頭對周子舒笑笑:“周兄,你說是不是?”

  周子舒道:“你真太不是東西了。”

  溫客行忙擺手抱拳道:“不敢不敢,承讓承讓。”

  周子舒冷笑了一聲,徑自走過去,在黑衣人的屍體上翻找起來,他心裏其實有很多疑問,比如很多年前就已經消失在江湖中的黃金軟甲是怎麽到這個人手裏的,比如這死人到底是不是吊死鬼薛方,比如那河裏的東西是怎麽弄出來的,到底是不是人,比如……

  然後他三兩下地扒光了屍體的衣服,在屍體後腰上,找到了一個青面獠牙的鬼面紋身,周子舒動作一頓,便知道這人是如假包換的惡鬼衆之一。

  吊死鬼?吊死鬼薛方竟然是個龅牙?

  呃……不對,周子舒忙把這個非常“溫客行”的想法從腦子裏甩出去,心道,難道一路上追著他和張成嶺不放的真的是惡鬼們?不能——青竹嶺的惡鬼們若只有這點本事,怎麽會這麽多年來一直是武林的禁地?

  吊死鬼爲什麽要殺于天傑?還有那另一個方向跑了的,難道也真是喜喪鬼本尊?

  鬼谷這個時候在趙家莊外狙殺正派名流,便是等于將張家的滅門案認下了,又是爲了什麽?

  還有……他擡頭看了一眼一臉和煦的溫客行,忽然問道:“溫兄不是自稱離家下了江湖以後,不曾殺過一個人麽,怎麽今日這樣痛快就破戒了?”

  溫客行瞪眼道:“明明是他先要殺我的,若不是我聰明伶俐、臨危不亂,剛才就被他用鋼刀給剁成肉泥了。”

  周子舒笑道:“溫好人,你先前不是一口咬定,這禍事不是你惹來的麽?”

  溫客行理直氣壯地說道:“你看他腰上那鬼面娃娃,你再看外面的那年輕人,媳婦都沒來得及娶就沒了腦袋,這說明什麽?說明他是個壞人,還是特別壞特別壞的那種,壞人要殺好人,這要理由麽?”

  周子舒無言以對地看著他。

  溫客行搖搖頭,語重心長地說道:“我瞧你也老大不小的了,這點道理竟然都不明白,怎麽活到這麽大的,真愁人。”

  周子舒沈默了半晌,嘴裏才蹦出兩個字:“受教。”

  溫客行忙道:“不敢不敢,客氣客氣。”

  周子舒低下頭,繼續在屍體身上翻騰,將那著名的黃金軟甲從他身上扒下來,只見靠著屍體胸口的地方掉出一個小錦囊,周子舒小心地將那小錦囊解開,借著夜明珠的光,裏面竟是一塊流光溢彩的琉璃碎片,巴掌大,上面似乎還有紋路,做工極精細。

  周子舒將那小碎片舉起來,放在光下照了照,隨口問道:“琉璃?”

  溫客行“呀”了一聲,也湊過來,仔細看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接過來,雙手捧著,唯恐碰壞了它,口中道:“怪不得他要穿黃金軟甲,若我有這麽一塊東西,我非叫打鐵師傅給我弄副盔甲不可,得貼身保護著。”

  周子舒見他神色鄭重,便忍不住好奇問道:“這是什麽東西?”

  溫客行道:“這恐怕就是傳說中的五片琉璃甲之一……我本以爲是江湖傳言,沒想到竟然是真的,聽說五片琉璃甲拼湊在一起,足以叫任何一個無名小卒從此稱霸整個中原武林。有人說裏面藏著絕世武功,有人說裏面是一份地圖,順著找下去,便能得到人心裏最夢寐以求的東西。”

  他似乎戀戀不舍地將那片琉璃甲交放到周子舒的手心上,輕輕攏起周子舒的手指,輕聲道:“是好東西啊。”

  周子舒點點頭,表示聽明白了,然後拍開溫客行暧昧地攏著他手指的手,將那片琉璃甲塞回到錦囊裏,隨手丟在一邊,繼續折騰吊死鬼的屍體,整個翻了個遍,再沒有別的東西了,周子舒便皺皺眉,站起身來,說道:“這可麻煩得很了,我們怎麽出去?”

  一低頭,見仍然蹲在地上的溫客行正以一種說不清的奇異的目光盯著他看,便沒好氣地道:“溫大善人,問你話呢?就你手快,宰了這貨,叫我們學耗子鑽洞出去麽?”

  溫客行指著那被他丟在一邊的琉璃甲問道:“你……不要那個麽?”

  周子舒正色道:“若是整個琉璃做的,那樣精細的東西,倒也值些錢,眼下就剩這麽個殘片,頂什麽用,當鋪老板都不收。”

  溫客行聞言輕笑一聲,拍拍雙手站起身來,一邊跟著周子舒往前走,一邊道:“周兄戒心十足,不肯相信江湖傳言麽?你就沒什麽夢寐以求的東西麽?”

  周子舒頭也不回地道:“李生大路無人采摘,必苦,你都不要,我做什麽要揣著這麻煩?難道溫善人就沒什麽夢寐以求的東西麽?”

  溫客行聞言立刻便轉回頭去,小心翼翼地將那錦囊拾起來,揣在懷裏,也貼著胸口放,問道:“我若要了呢?”

  周子舒瞥了他一眼,說道:“哦。”

  便沒了別的表示。

  兩人一直轉來轉去,轉到他們下來的地方,那小小的入口依然鋼刀參差,周子舒便在四周摸索著:“我才要出去,這洞口便被合上,那時那吊死鬼必然在附近,控制此處的機關也應該在附近才是。”

  然而兩個人對奇門遁甲之術,都是十竅通了九竅,就剩一竅不通,找了大半天也沒能找到,那七顆要命的釘子又開始蠢蠢欲動,周子舒便知道又快到半夜了,兩人被困在這裏足足一天一宿,他體力大不如以前,有些撐不住,心道難道真的要去吃那狗肉?

  正想著,隔著那洞口遠遠的地方忽然傳來人聲,模模糊糊地道:“快快快,我找著這個地方了,等我喊一聲試試——主人!主人!聽得見麽……主人,你還會能出氣麽?你要是能出氣我就把你這墳頭挖開,你要是已經見閻王去了,我就不打擾你安息了!”

  是顧湘!

  周子舒不知爲什麽,在經曆了被惡犬追,被怪物咬,被吊死鬼的造型驚悚到之後,聽見她的聲音,就覺得特別親切。

  只聽顧湘嘀咕一聲道:“是沒聽見還是已經嗝屁了?主人,你不吱聲我可走了,我真走了!”

  溫客行這才慢條斯理地說道:“阿湘,你知道多說話少做事的女孩子會是什麽下場麽?”

  他這似乎是一門特別的傳音入室一類的功夫,周子舒已經幾次三番見識過,好像不管他在什麽地方,以多大的聲音說話,總能做到讓該聽見的人聽見。

  顧湘“嗷”一聲,催促道:“快快,主人說我多說話少做事呢,趕緊把他挖出來。”

  隨即外面開始一陣叮叮咣咣挖墳掘墓的動靜。

  周子舒就聽明白了,原來她不是少做事,是根本不做事。

  待兩人像大蘿蔔一樣被一幫人從地底下挖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將近兩個時辰以後的事了。

  只見顧湘帶著一群普通勞工一樣的男人站在一邊,大呼小叫道:“爬出來了!爬出來了!”

  周子舒聞言立刻不想出來了。

  溫客行卻還淡定,灰頭土臉地從那挖出來的小洞口鑽了出去,掃了顧湘一眼,吩咐道:“你可以閉嘴了。”

  顧湘吐吐舌頭,又沖周子舒做了個鬼臉。

  一個“勞工”上前來,對溫客行行禮道:“主上,屬下來遲。”

  顧湘插嘴道:“其實我們早看見主人你留的標記了,就是那邊不知道爲什麽有兩坨死人,趙家莊今天一天哭號罵街,驚天動地的,各路狗熊都到齊了,不方便過來找——你們倆怎麽變成這樣了?”

  溫客行道:“我們聽見了一只貓頭鷹笑。”

  周子舒望天望地,表示沒自己什麽事。

  顧湘迷惑地道:“哦?”

  溫客行又解釋道:“聽見貓頭鷹笑,就是有厄運要來,很可能要出人命,所以一定要躲到地底下,讓索命小鬼以爲你已經是個死人了,才能避過一劫。”

  顧湘恍然大悟道:“哦!”

  溫客行拍拍她的腦袋,厚顔無恥地說道:“嗯,記住,以後說不定能救你一命。”

  然後掃了一眼那勞工模樣的男人,點評道:“老孟,這打扮不適合你,下回應該穿一身殺豬屠夫的衣服。”

  老孟恭謹無比地道:“是,遵命。”

  溫客行這才揮揮手:“去吧,不要這麽多人聚在一起,省的讓人以爲咱們是聚衆行凶的。”

  老孟打了個呼哨,一群不知從何處而來的人頃刻間散了,來往無蹤,訓練極其有素。

  周子舒也才要告辭,只聽溫客行對他說道:“周兄,我跟著你走吧?”

  周子舒用沈默表達抗議,只聽溫客行繼續道:“我是大善人,可以指導你如何積德行善。”

  周子舒依然沈默不語。

  溫客行和他對視半晌,一邊的顧湘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只覺氣氛詭異極了。終于,溫客行使出了最後一招,道:“你反對也沒用,我可以跟著你。”

  周子舒臉上擠出了一個生搬硬套的笑容,點頭道:“那溫兄請。”

  顧湘看看周子舒,驟然明白了什麽叫做“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又看看溫客行,則深深地體會到什麽叫“人不要臉天下無敵”,只覺得自己這個晚上長了不少學問,志得意滿地跟在兩人身後走了。

第十五章 酒樓

  “主人你怎麽能確定人如果易容的話,一定要把自己易得難看呢?”這是不懂就問的顧湘。

  溫客行慢悠悠地說道:“人不管美醜,五官天成,自然有種和諧韻律,人做了手腳,無論如何也不是天衣無縫的,若是憑空變美,別人便會忍不住多看兩眼,可不就看出破綻了麽?”

  三人一同走在大街上,正值正午,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周子舒涵養功夫十分到家,一言不發地聽著,裝聾作啞任他們討論,任溫客行不時賊眉鼠眼地往他身上瞄,聽到這裏,忍不住一愣,瞥了溫客行一眼,心道這人懂得倒多。

  溫客行見自己得到關注,越發人來瘋了,滔滔不絕地說道:“這易容之術兼容並包,手段不一,有用顔料塗抹的,這種需要手法巧妙,稍有不均勻怪異之處,便容易讓人看出來,還有往臉上糊人皮面具的,這種效果更好,若是易容之人手段高明,能有以假亂真的效果。”言罷若有所思地看了周子舒一眼。

  顧湘立刻非常有實踐精神地伸出爪子摸上周子舒的臉,她的手軟綿綿的,袖子裏透出一股少女特有的清新恬淡的香氣,周子舒不躲不閃,笑盈盈地任她摸,也不知是誰在占誰的便宜。

  末了他還耐心地柔聲問道:“摸出什麽了不曾?”

  顧湘十分疑惑地搖搖頭,懷疑地回過頭去看著溫客行:“主人,我還是覺得他這個像是真的……”

  溫客行道:“他自然不是帶了人皮面具,那東西密不透風,若是久帶,必然有脫下來換氣的時間,我尾隨他那麽久,就是爲了看他是不是需要脫換人皮面具。”

  顧湘一臉崇拜地說道:“主人你爲了求個明白,竟平白浪費了那麽多和美人鬼混的時間。”

  溫客行指著周子舒道:“他若是美人,我就一時片刻也沒浪費。”

  周子舒想了想,終于覺得自己不能再這麽沈默下去了,于是問道:“我幾時和你鬼混過?”

  溫客行不緊不慢地說道:“以前未曾,將來一定會的。”

  他說著,便也伸手去摸周子舒的臉:“我那日碰到你肩膀,感覺和臉上的皮膚質感不一樣,唔……”

  周子舒往後一躲,將他的手架開。溫客行一挑眉,有幾分不悅,指著顧湘問道:“怎麽她摸就行?”

  周子舒好整以暇地整整他那破衣爛衫四面漏風的袖子,說道:“你若也長成她那模樣,別說一下,我脫光了給你隨便摸都行。”

  顧湘原本覺得周子舒好好的一個堂堂正正的叫花子,遇上她家這不要臉的主人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一直在心裏默默地同情著他,一聽這話,立刻覺得這倆人簡直是一個王八一個綠豆,一路貨色,太他娘的配了。

  大可以從此就鬼混在一起,沒事內部掐掐鬥鬥消耗精力,省的放出來禍害人間。

  溫客行轉過臉,面色陰晴不定地打量著顧湘,然後沈聲道:“阿湘,你可以滾了。”

  顧湘“啊”了一聲,十分無辜地眨巴眨巴眼睛:“主人要我滾到哪去?”

  溫客行負手而立,簡直一眼也不想多看她:“天大地大,除了洞庭,你願意往哪滾往哪滾。”

  顧湘呆立半晌,忽然從嘴裏擠出一句話,問道:“主人你這莫非是在吃奴婢的醋?”

  溫客行瞟了她一眼,顧湘立刻從善如流地在自己腮幫子上拍了一巴掌:“呸呸,叫你嘴賤,就你話多,就你非要說實話,就你非要……”

  溫客行道:“阿湘。”

  顧湘“哎”了一聲,轉身就走,邊走邊道:“這就滾,就滾。主人放心,奴婢一定滾得遠遠的,世上三條腿的蛤蟆找不著,兩條腿的男人還少麽?奴婢吃雙份熊心豹子膽,也不敢跟主人您搶男人,二位自便,千萬不要客氣……”

  然後一邊唠唠叨叨,一邊真的風風火火地滾了。

  周子舒心裏琢磨著那句意蘊深遠的“除了洞庭”,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對聒噪的主仆。

  顧湘前腳才走,溫客行像是忽然換了張臉一樣,裝模作樣地幹咳一聲,做了個請的手勢:“周兄,不知可否賞光與在下共進一餐?”

  周子舒想著,反正說不行,這人也得狗皮膏藥似的跟上,還不如答應了,好歹能省一頓飯錢,便欣然應允。

  溫客行眉開眼笑地前面引路,周子舒心裏默默地反省著,那些遊走宮廷中不人不鬼的日子已經像是上輩子的事了,那時他身著錦袍,住在一個開滿了梅花的神秘地方,做著殺人放火的行當,雖然是禽獸,可到底也是個衣冠禽獸。

  什麽時候變的這樣明目張膽地無恥了呢?

  他看了溫客行的背影一眼,心想,一定是近墨者黑。

  二人上了酒樓,都已經餓了不短的時間,飯菜端上來,誰都沒廢話,都是下箸如飛,唯恐少吃一口,偶爾筷子碰上,便冤家路窄地小範圍內過上幾招,你贏我一塊雞肉,我贏你半塊醬肘。

  這二人一個一直對食物抱有極大的熱情,一個不吃白不吃、不搶白不搶,將好好的一個飯桌直弄得劍拔弩張、刀光劍影,彌漫著一股肅殺氣。

  搶完了一盤,下一盤居然還沒端上來,溫客行這才空出時間對周子舒一笑道:“棋逢對手,果然是吃飯都覺得香。”

  周子舒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心道你屬雞的麽,專門願意一個槽裏搶食吃。

  正這當,忽然樓下傳來一陣騷動,只聽那小二大聲譏諷道:“這位公子,我瞧你談吐衣著也不俗,怎麽也想吃霸王餐呢?還筆墨回報,您八成是聽說書的聽多了吧?敢問您是哪朝哪代的名家,是如今哪一科的狀元郎啊?還墨寶……”

  周圍一群人哄笑起來,溫客行往下探頭一看,忽然摸了摸下巴,嘀咕道:“是個清秀美人麽……”

  周子舒順著他的目光望下去,只見一個青年,面紅耳赤地站在那裏,一身藏青的袍子,腰上還別著一支箫,他那衣服乍看不顯眼,細看,用料竟極是講究,腰間玉箫的成色也極好,便不是行家,也能看出價格不菲。周子舒只覺那人打扮竟有幾分熟悉,便輕輕一笑。

  溫客行問道:“你笑什麽?”

  周子舒道:“我看他那身表面上不願引人耳目,其實非常騷包的打扮,倒想起一個故人來。”

  正說著,那被無數人圍觀著的青年茫然四顧,擡起頭來,目光正好掃過他們,周子舒便搖搖頭,心道那人乃是京城第一纨绔,無人能出其右,一輩子吃喝玩樂遊刃有余,何曾有過這樣茫然無措的樣子?便用腳尖踢了溫客行一腳道:“溫善人,積德行善的機會到了。”

  溫客行原本在研究他表情,聞言一怔,便將手探入懷中:“嗯,也是,美人有難,出手相助也是應該的……嗯?”

  他在懷中摸了摸,臉色忽然變的十分古怪:“周兄。”

  “唔?”

  “我想,還是把這積德行善的機會讓給你吧?”溫客行讪笑了一下,“在下這輩子積德已經積得夠多了,實在沒必要搶了老兄你的機會……”

  周子舒笑眯眯地看著他。

  片刻,溫客行歎了口氣,肩膀垮下來:“方才在街上,一個俊俏男子腳下被絆了一下,在下伸手扶住,他還對我笑了笑……啧,卿本佳人,奈何做賊呢?”

  周子舒挑挑眉,決定自己還可以再無恥一點,起碼不能輸給眼前這人。他這麽想著,便隨手拽過溫客行的袖子,擦擦自己的手,然後從懷裏摸出一錠銀子,輕輕一抛,正好丟到越說越離譜的小二的頭上,小二猝不及防被砸,才要開罵,一低頭,卻發現和自己頭皮親密接觸的是個白花花的元寶,立刻沒脾氣了。

  只聽周子舒懶洋洋地道:“這位公子的賬,算我的。”

  小二收了銀子,自然無話,點頭哈腰地走了,那藍袍青年立刻感激地望了周子舒一眼,便親自上樓來道謝。

  周子舒指指一桌子空盤子,對溫客行道:“救他算我的,這頓算你的,回頭記著,欠我三兩銀子。”

  溫客行小聲道:“在下以身相許如何?”

  周子舒笑得四平八穩:“對不住,在下胃口還沒那麽好。”

  那藍袍青年已經上樓來了,兩個禽獸同時收了鬼鬼祟祟的笑容,擺出一副如出一轍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豪傑君子面孔。只見那藍袍青年深深一揖:“在下曹蔚甯,多謝二位仗義相助。請受在下一禮。”

  溫客行和周子舒幾乎是異口同聲道:“不敢不敢,曹公子客氣。”

  說完這句以後,兩人立刻各自意味深長地對視一眼,都感覺十分微妙。

  周子舒先幹咳一聲,移開目光,對曹蔚甯說道:“曹公子請坐,在下周絮,這位……”

  “溫客行。”溫客行微微一笑,輕輕地點點頭,他靜靜地坐在稍遠的地方,分明一個溫潤公子,含笑輕語的模樣,簡直像個正經人似的。

  曹蔚甯感謝一番,也不客氣,便坐下來,他乃是清風劍派的關門弟子,首次下江湖曆練,不巧和師叔分開了,又不知何時遭了賊,才有這麽回尴尬,正不知如何是好,正好遇上周子舒解圍,只覺這人仗義得很,連同他那張面黃肌瘦十分猥瑣的臉都順眼起來。

  周子舒乃是慣于長袖善舞套人話的,遇到除了溫客行以外的正常人,都十分遊刃有余,三言兩語,竟叫曹蔚甯覺得一見如故一般,便噼裏啪啦地打開了話匣子:“我和師叔乃是去洞庭大會的,誰料前幾日經過趙家莊的時候聽聞那邊出了事,他老人家早年和趙大俠交情不錯,便要過去看看,叫我先去洞庭,和高崇高大俠告聲遲來之罪……”

  “洞庭大會?”周子舒一愣。

  “正是,”曹蔚甯解釋道,“不知周兄可曾聽過那江南張家滅門一事,不光如此,聽說前些日子,泰山掌門不明不白地死在自己房中,門下三大高手竟一夜之間全部罹難,死狀和張家人極像,那張家的小公子幸存,眼下也在趙家莊,趙大俠的庇護之下,親自指認,凶手乃是青竹嶺的惡鬼衆們。洞庭大會,便是高崇大俠拿出山河令,要集天下英雄之力,鏟除鬼谷。”

  周子舒下意識地看了溫客行一眼,卻見他興致頗高,還開口問道:“真有此事?”

  曹蔚甯道:“千真萬確,我和師叔便是奉我師父之命,下山參加洞庭大會的。”

  這小子果然第一次下山,一問就說,不問也說。

  只聽溫客行道:“周兄,你不是說要積德行善麽,不如跟這位小兄弟走上一遭吧,懲惡揚善之事,大德也。”

  周子舒低頭抿了一口杯中酒,垂下眼,有些摸不清溫客行的打算。卻聽曹蔚甯擊掌道:“好一個懲惡揚善之事,大德也,溫兄說得好,我瞧二位仗義直爽得很,和小弟也很是投緣,不如便跟小弟同往洞庭如何?”

  啧,這傻小子。

  溫客行笑道:“那可真是求之不得。”

第十六章 靈狐

  于是兩人行又變成了三人行,反正洞庭也是周子舒的目標之一,他倒也沒什麽異議。

  有的人生活的常態就是吃飽混天黑,叫他多想,他也反應不過來,逼得急了還得腦袋疼,比如曹蔚甯。有的人卻習慣于遇到事情,總要比人多看一眼,多想幾分,這也是習慣使然,說不定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腦子就已經圈圈套套地走了很多彎子,比如周子舒。

  周子舒和溫客行磕牙打屁照常進行,沒事了就你損我幾句,我調戲你幾句,大有生命不息,試探不止的意思。

  唯有曹蔚甯還傻呵呵地在一邊聽著拾樂,總結道:“二位感情真是好。”

  周子舒閉上嘴,瞟了曹蔚甯一眼,十分無語,心道清風劍派的掌門莫懷陽他是知道的,徹頭徹尾的老狐狸一只,怎麽狐狸窩裏會養出個大兔子來?

  溫客行就坡下驢,得寸進尺地伸手攬住周子舒肩膀,對曹蔚甯笑道:“多謝曹公子,實不相瞞,溫某此生,是打定主意非周絮不娶的。”

  曹蔚甯的嘴張得和眼睛一樣圓。

  周子舒習以爲常似的飛快地接道:“怕要辜負溫兄厚愛,在下命薄,罹患絕症,滿打滿算也沒幾年好活了,這棵歪脖子樹眼看著搖搖欲墜,恐怕吊不死溫兄的尊頸,還請換一棵吧,天涯何處無芳草呢?”

  溫客行認真地道:“你若不在了,我便孤獨終老去。”

  周子舒笑裏藏刀地說道:“尊駕這般天縱奇才,必然高處不勝寒,孤獨終老乃天命許之,在下小小一個凡人,何德何能篡改天命呢?”

  溫客行沒皮沒臉地說道:“哪裏哪裏,阿絮你自謙如此,實在是太客氣了。”

  周子舒忙擺手道:“不敢不敢,其實我一點都沒客氣。”

  曹蔚甯的目光在這兩人身上遊移半晌,終于三魂七魄歸位,脫口便問道:“……難道因爲周兄身上抱恙,才使得二位有情人不得終成眷屬?”

  溫客行和周子舒同時啞然了片刻,溫客行“噗嗤”一聲笑出來,只覺曹蔚甯此物絕了。

  半晌,周子舒才幹咳一聲,將溫客行的胳膊從自己脖子上扒拉下去,正色道:“曹兄不必多心,我與這位溫兄是怎麽也成不了眷屬的,怨偶倒是有可能。”

  曹蔚甯還以爲他是強作歡顔,于是皺著眉想了一陣子,沈痛地說道:“周兄這般人品,不該受此苦楚。”

  周子舒苦笑道:“多謝曹兄,我一點都不覺得……”

  曹蔚甯道:“家師一直和一些江湖中的異人有來往,還有幸識得幾位巫醫谷的前輩,若周兄不嫌棄,等洞庭一會、咱們解決了邪魔歪道以後,可以和我回去一趟,師父他老人家定會有辦法的。”

  周子舒簡直感動得潸然欲泣了,遂默然不語。

  孰料曹蔚甯還是個行動派,立刻對兩人抱拳道:“二位請在前面客棧等我,我這就給師叔留記號傳信去。”

  言罷轉身便走,溫客行對著他的背影啧啧稱奇道:“古道熱腸,真乃我輩中人。”

  一回頭,卻見周子舒正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看,溫客行便頓了片刻,問道:“怎麽,是不是方才在下一番肺腑之言,感動了阿絮你的鐵石心腸,打算以身相許了?”

  周子舒冷笑道:“恕我愚鈍,還真覺得……溫兄去洞庭的動機,撲朔迷離。”

  溫客行一本正經地說道:“救人危急,仗義疏財,這些都是小善,你可知大善是什麽?”

  周子舒眯起眼睛,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溫客行自顧自慢慢地說道:“地獄一日不空,我一日不成佛,自古正邪不兩立,你說呢?”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平靜地望著很遠的地方,一張英俊的側臉,平日裏的戲谑玩笑之意倏地無影無蹤,真就像是一尊無悲無喜的石佛像。

  “這是人間,”他接著說道,“人間,就不該有魑魅魍魉的東西,那位……德高望重的高崇高大俠,也是爲民除害,我等若不出手相助,豈非枉讀那許多年的聖賢書?聽說很多年修行,方可來人世一遭,若不做出些事業來,豈非對不起這幾十年?”

  周子舒沒接話,溫客行卻回過頭來,追問道:“阿絮,你說是麽?”

  半晌,周子舒才輕笑一聲,說道:“這話聽起來,就好像溫兄是個正人君子一樣。”

  溫客行卻忽然驢唇不對馬嘴地說道:“這世上有三種人,愛吃肉的,可有可無的,和不愛吃肉的,此皆是生而如此,可有時候愛吃肉的人,偏偏生在窮人家,不愛吃肉的人,偏偏要在山珍海味中長大,豈不是很可笑麽?”

  周子舒沈默了一會,才極慎重、極緩慢地說道:“溫兄說的什麽啞謎,我是不明白的,不過倒也聽說過一個道理。”

  “什麽?”

  “橘生淮南則爲橘,生于淮北則爲枳。”

  溫客行聞言先是怔了片刻,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簡直前仰後合,把眼淚都笑出來了,周子舒在一邊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那蠟黃的皮肉和扭曲的五官看不出喜悲,眼皮卻微微垂下,好像要看進溫客行心裏似的。

  不知過了多久,溫客行才上氣不接下氣地直起身來,伸手抹掉眼角笑出來的一點眼淚,看著周子舒道:“我發現你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對我胃口的人了,阿絮……其實易容之術我也是多少懂些的。”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周子舒,看得周子舒的二皮臉都有些不自在了,便順口道:“是麽?”

  溫客行十分認真地說道:“所以我也勉強可以把自己變成阿湘那副模樣。”

  周子舒呆了一呆,見溫客行正上三路下三路一臉猥瑣地打量著自己,立刻反應過來,二話不說,轉頭往客棧的方向走去。

  溫客行看著他颀長清瘦的背影,目光凝在他透出衣服若隱若現的一對肩胛骨上,就覺得即使那人破衣爛衫、落魄潦倒,身上也有那麽一種難以言喻的東西,好像那個陽光遍落的下午,他眯著眼靠在牆角,大喇喇地坐在大街上,分明一副叫花子樣,卻比誰都悠閑,比誰都從容。

  溫客行就知道,那人其實只是在曬太陽。

  有這樣一個背影的人,怎麽可能會不是美人呢?溫客行洋洋自得地想,自己這雙眼,在世將近三十年,可未曾看漏過一個呢。

  眼看著周子舒已經走出去很遠了,溫客行這才擡起腿溜溜達達地跟上,嘴裏低聲自語道:“那橘子樹又沒長腿,怎麽知道自己是要變成橘還是要變成枳呢?再說無論是愛吃肉還是不愛吃肉的人,若是有一天不小心掉進一個人迹罕至的地方,整天茹毛飲血過活,可不也很痛苦麽?”

  傍晚的時候,曹蔚甯趕了上來,便直覺兩人之間的氣氛不大對頭,于是小心翼翼地問道:“周兄和溫兄……是鬧別扭了麽?”

  “曹兄多心。”又是異口同聲。

  溫客行眯起眼睛掃了周子舒一眼,眼神跟帶鈎子似的,十足的調戲之意,周子舒只當沒看見,兀自不動如山。

  曹蔚甯抓抓頭,說道:“其實……這事我也不知怎麽說,說實話,以前也聽說過,不過長這麽大,還是第一回遇見男子……”

  溫客行就擡起眼,安安靜靜地看著他,曹蔚甯忙道:“溫兄千萬別誤會,我沒有什麽別的意思,雖然覺得有些難以接受,可二位都是俠義之人……雖然還是有點奇怪,不過……咳咳,千萬別往心裏去,咱們行得正站得直……”

  周子舒不緊不慢地給自己倒了杯酒,砸吧砸吧地喝下去,心想,這傻小子已經語無倫次了。

  曹蔚甯于是低下頭,半晌,才重新擡起來,紅著臉小聲問道:“那……二位晚上住店,你們是要一間房還是兩間房?”

  周子舒一口酒便嗆了出來。

  連溫客行都直直地望著曹蔚甯,心道,原來竟撿了個奇葩回來。

  三個人之間的空氣都詭異地靜止住了,就在誰都沒來得及說話,只聽見周子舒在那氣不接下氣的咳嗽的時候,忽然,樓上傳來一聲極慘烈的尖叫,底下不多的客人都擡起頭,只見店小二連滾帶爬地從樓上下來,活像見了鬼,顫聲道:“殺……殺……殺人了!”

  曹蔚甯臉色一肅,抓起佩劍便一馬當先地躥了上去,幾乎是同時,旁邊桌子上一對像是兄妹模樣、短打扮的男女也各自拿了兵刃,沖了上去——總有人爭先恐後著管閑事。溫客行用腳尖踢踢周子舒道:“阿絮,你不去看看?”

  周子舒站起來,微一欠身:“你先請。”

  溫客行站起來,往樓上走去,從周子舒身邊路過的時候,腳步忽然頓了一下,湊近了他,壓低了聲音道:“你今晚若是肯和我一個房間,我就給你易容成阿湘的樣子。”

  周子舒道:“承蒙厚愛,在下甯可去睡馬房。”

  溫客行“啧”一聲,斜了他一眼:“不解風情。”便也上樓去了,周子舒緊隨其後。

  一上樓,一股子血腥味便撲面而來,天字號房門大開著,曹蔚甯面色凝重地站在門口,回頭見了他們二人,招手道:“二位快過來看看這個人。”

  周子舒走過去,打眼一瞧,只見一個人背靠床柱而立,衣冠不整,露出一片胸口,胸口上有個烏黑的掌印,雙手被砍去,掉在角落裏,血灑了一地。那人的頭歪在一邊,目光渙散,臉色鐵青,竟已是死去多時了。

  溫客行“咦”了一聲:“這人怎麽像是……那日街上撞進我懷裏的那位梁上君子?”

  曹蔚甯也“啊”了一聲,湊過去對著那死人臉仔細一看,面色古怪地說道:“他……他好像也撞過我!”

  兩個眼下都靠周子舒救濟的難兄難弟對視一眼,頓時生出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

  只聽一邊的女人說道:“我知道這個人,這是九爪靈狐方不知!”

第十七章 琉璃

  曹蔚甯呆了呆,問道:“他……他就是那賊祖宗方不知?”

  年輕女人點點頭,指著屍體的左手道:“你瞧,傳說中方不知便是個三十來歲的男子,左手畸形,若是不確定,其實他還……”

  她臉紅了紅,說不下去了。

  周子舒端詳著那屍體光潔的臉和下巴,在一邊接道:“還有,傳說方不知身有殘疾,那位姑娘若不適可以先出去,或者背過身去,你們脫了他的褲子,就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神偷了。”

  女人尴尬地瞥了一眼和她同行的青年,青年輕咳了一聲道:“小憐,你先出去吧。”

  年輕女子轉身出去,等在門口,背過身。

  她一轉身,溫客行便上手三下五除二地剝下了死者的褲子,看著屍體斷了一截的特殊部位,他還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感慨道:“還真是他,難怪從我身上摸去東西,我竟一點都沒察覺。”

  隨後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方不知全身都扒得光溜溜的,十分不客氣地四處亂翻,在一大堆零零碎碎的東西裏找到了自己的荷包,翻開點了點,驚喜地發現沒少什麽錢,于是十分心滿意足地塞進了自己的懷裏,還不忘順口客氣道:“曹兄,你來看看,你的東西還在不在?”

  曹蔚甯和一邊的青年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人。

  周子舒涼涼地提醒道:“溫善人,死者爲大。”隨後不管那陌生青年投過來的頗爲贊同的目光,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道,“你欠我的三兩銀子這回能還了不?”

  溫客行一臉傷心:“我人都是你的了,你居然還和我計較三兩銀子?”

  那陌生青年的臉色于是更好看了,周子舒伸手揪住溫客行的領子,把這礙事的東西扒拉到一邊去,蹲下身,從頭到腳將那屍體摸了一遍,皺眉得出個結論,道:“一招斃命,掌印從前胸穿到後心,應該是羅刹掌。”

  陌生青年“啊”了一聲,失聲道:“你是說,喜喪鬼的羅刹掌?”

  “恐怕是的。”周子舒點頭道,言罷將屍體蓋上,又對門外的年輕女人道,“那位姑娘可以進來了。”

  陌生青年打量了他們三人一番,抱拳道:“在下鄧寬,家師高崇,這位是我師妹高小憐,我二人原本出門曆練,前些日子收到家師傳信,才趕著在洞庭大會之前趕回來,不知幾位如何稱呼?”

  曹蔚甯忙道:“哦,失敬失敬,久聞鄧少俠大名,還有這位姑娘,是高崇高大俠的女兒吧?在下清風劍派曹蔚甯,奉掌門之令參加洞庭大會,師叔他老人家應該不日便到,路上被這位……這位神偷摸去了盤纏,多虧了那位周兄和溫兄仗義相助。”

  鄧寬道:“不知這二位英雄是……”

  周子舒仍保持著蹲在地上的動作,聞言回頭對他笑了笑,道:“哪算什麽英雄?我叫周絮,不過是個走哪算哪、無門無派的浪子遊俠,那位……”

  他指著溫客行,話音微妙地頓了頓,接道:“那位溫客行溫兄,雖然裝得一副正人君子樣,其實是個經驗老道的混混流氓……”

  溫客行淡定地道:“阿絮,我只流氓你一個。”

  周子舒輕聲慢語地道:“你實在太擡舉在下了。”

  顯然高小憐的注意力已經完全不在屍體身上了,鄧寬倒是鎮定,聞言寬厚地笑笑,態度也不卑也不亢,倒真有些名門正派、洞庭之主的派頭,對他們二人抱拳道:“二位真是風趣,既然二位隨曹兄來我洞庭,想來也是我道中人——周兄說這位神偷,也是死于喜喪鬼的羅刹掌?”

  他與高小憐對視一眼,周子舒和溫客行佯作不知,一臉茫然。曹蔚甯便問了出來:“也?我聽說趙家莊外好像有鬼谷的人作亂,難道是……”

  高小憐道:“曹少俠有所不知,前一陣子太湖趙家莊傳來消息,說是那在趙家莊做客的斷劍山莊穆雲歌,便是死在這羅刹掌之下,這鬼谷的惡鬼衆,果然作惡多端,還如此囂張。”

  這裏離洞庭已經不遠,多說也就是一天的路程,隔日便能到,已經可以說是那位高大俠的地盤了,不知這姑娘是真在爲了正義義憤填膺,還是因爲有人闖了她爹的地盤而不快。

  反正鄧寬和曹蔚甯是下意識地點頭贊同道:“不錯。”“正是。”

  當年武林大結盟的時候,一共有三塊“山河令”,德高望重者持有之,凡有大災大難方可動用,三塊“山河令”湊在一起,便可以召開英雄大會,廣招天下豪傑,共同圖之。如今這三塊“山河令”,一塊在“鐵判官”高崇手裏,一塊在少林寺,還有一塊,據說在已經多年不問世事的長明山古僧手裏。

  沒想到這回這場所有目標都指向鬼谷的動亂,竟能連那傳說中修仙問道不問凡間事的古僧都驚動了。

  鄧寬和曹蔚甯商量了一下,又征詢了其他幾人的意見,決定雇一輛馬車,要連夜將方不知的屍體送往高崇那裏,以防夜長夢多。

  曹蔚甯和鄧寬頗有緣分,幾乎一見如故似的,周子舒冷眼旁觀著,覺得那高崇人品如何不說,便是教育徒弟和女兒的功夫,便不錯,那高小憐跟在一邊,偶爾插言,年紀輕輕的那麽個女孩子,言談舉止竟也十分得體,她和顧湘差不多的年紀,可卻絲毫不聒噪,也不嬌縱,有禮有節。

  溫客行忽然歎了口氣,感慨道:“我家阿湘要是也能有高小姐這樣的人品,我便是死也瞑目了。”

  高小憐回過頭來溫文爾雅地對他一笑,說道:“溫大哥過獎了。”

  周子舒嗤笑一聲,低聲道:“高小姐是高大俠的女兒麽,顧湘……其實也是個好孩子,只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罷了。”

  溫客行正色道:“阿絮,高小姐是好,我說句實話而已,不過你也並不要嫉妒吃醋……”

  高小憐立刻十分尴尬地看了他們兩人一眼,忙緊走幾步,追上了鄧寬和曹蔚甯,周子舒和溫客行便落在了後邊。

  周子舒輕笑一聲,壓低聲音道:“溫兄,在下有一事不明——你說我們進去的時候,爲什麽那方不知的屍體是衣衫不整的呢?據我所知,那位方兄可不是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

  溫客行伸手托起下巴,思量了片刻,問道:“你的意思是,喜喪鬼看上了那方不知,欲與他行那不軌之事,遭到拼死抵抗,不遂,于是怒而殺人?”

  言罷他還搖頭晃腦地歎氣道:“真是自古美人多薄命。”

  周子舒面無表情地說道:“溫兄真是太有見地了,在下還以爲是那凶手是爲了方不知身上的什麽東西,才殺人搜身的。”

  溫客行嗆了片刻,裝模作樣地點點頭:“也有些道理。”

  一偏頭,見周子舒正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只聽周子舒問道:“溫兄身上,那日除了少了個荷包,可還少了什麽別的東西?”

  溫客行直視著他的眼睛,坦白地說道:“有,荷包裏銀錢都在,琉璃甲卻不見了。”

  周子舒臉上漸漸沒了笑容,那雙眼睛像是冰水洗過一樣,黑沈沈的冷,溫客行卻好似渾然不覺,依然言笑晏晏。

  半晌,周子舒才低聲道:“溫善人,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這可該怎麽說?”

  溫客行默然,正這當,前邊曹蔚甯和鄧寬提到了周子舒似乎身體抱恙的事,鄧寬才要回頭問問他,深夜趕路吃不吃得消,用不用再雇一輛馬車,一眼望去,卻見這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異常。

  溫客行臉上沒了笑容,周子舒的眼中似乎閃爍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光芒。鄧寬便覺得奇怪,才要出言詢問,只見溫客行似乎忽然笑了一下,出手如電一般地捏起周子舒的下巴,低頭便親了上去。

  鄧寬于是目瞪口呆地站了一會,畢竟是大家風範,半晌,才風燈淩亂地轉過頭去,故作鎮定地對同樣目瞪口呆的高小憐和曹蔚甯道:“既然……既然如此,我們四人便先行一步,先行一步吧……”

  可惜一不留神,竟連人數也數錯了。

  直到三人頭也不敢回地跑遠了,周子舒這才掙脫了溫客行的鉗制,狠狠地在他小腹上打了一拳,臉色冷了下來:“溫兄,這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溫客行彎著腰,捂著肚子,臉上還帶著那股子看著讓人心裏略微有些不舒服的笑意,低聲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阿絮,你弄錯了吧?”

  周子舒冷冷地盯著他。

  溫客行慢慢地直起腰來,在半夜一片靜谧的大路上,宛如歎息一般地低聲道:“琉璃甲中,可能有絕世武功,可能有敵國之寶,誰不想要?”

  他無聲地彎彎嘴角,眼角卻沒有笑紋:“那方不知雞鳴狗盜之徒,做事全憑一己私欲,凡事看上的東西,便連人家的救命錢也不管不顧,出手就拿,他不想要?那喜喪鬼,作惡多端,被逼無奈入了鬼谷,多年來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他不想要?你不想要麽?你嘴裏說著積德行善,無非怕下黃泉有那十八重地獄等著審你前世今生做得那些個虧心事,我問你,若有那麽個東西,叫你從此天下無敵,不怕半夜三更鬼敲門,你不想要麽?”

  周子舒極緩極緩地搖搖頭,嗤笑道:“我本就不怕半夜三更鬼敲門。”

  言罷看也不再看他一眼,轉身大步往前走去。

  溫客行表情晦暗不明地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忽然又笑了起來,說道:“周聖人,桂花釀的味道,真是不錯。”

  周子舒想假裝沒聽見,卻還是忍不住擡起袖子,狠狠地擦擦嘴,心裏罵道:溫客行,你娘的!

第十八章 洞庭

  洞庭真是熱鬧極了,一夕之間,無數的江湖人物湧到了這裏,男女老少,三教九流,共同打著一個名號,然後各懷鬼胎,各自爲政。

  還不過一天,周子舒等人總共在兩家酒樓吃過飯,已經圍觀過三四場沖突械鬥了。

  周子舒覺得這地方簡直就像是個狗市,一個個汪汪亂叫,耍狠鬥勇,三天兩頭因爲雞毛蒜皮大的小事互相咬個一嘴毛,最後也不知這些個英雄好漢會落個什麽下場。

  鄧寬和高小憐先帶了幾個人去見了高崇。山河令主,天下只有三個,少林乃是武林泰鬥,以勢而勝,長明山古僧神龍見首不見尾,以武而勝,好像唯有這位高大俠,是真正入世、真正廣交各大門派,人路最寬、影響最大的一個。

  他倒也不是什麽玉樹臨風潇灑飄逸的大俠,看起來不俊俏,不凶惡,反而是個上了年紀、兩鬓斑白、矮矮胖胖的那麽一位老人家。說話的時候中氣十足,很有精神,笑聲特別爽朗。

  周子舒一見到他,就明白高崇爲什麽能有今日的地位了。

  每個人身上都有獨特的氣質,然後人們會自動根據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氣質,而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比如溫客行周子舒一類的人,旁人看來,或許只是個面有菜色歪歪扭扭的痨病鬼叫花子、或者喜好男色油嘴滑舌的小流氓大混混,不見得有一點特色,然而一旦深交起來,敏銳的,就能感覺到這其中微妙的不同了。

  無論是周子舒還是溫客行,他們或許也能做到混進人堆不引人注目,可到底不屬于那個人群,所以自然而然地不去融入,混進去也只是成了不引人注目的背景。

  但周子舒會在每次溫客行靠近的時候,都下意識地戒備,溫客行也能在第一回見面的時候,就警告顧湘不要招惹他。

  這是一種本能的,對同類人的辨認。

  可高崇身上沒有這種特質。

  他能和任何人稱兄道弟,當他站在別人面前的時候,對方會自動忽略他的身份背景年齡,無論老少,無論是名門正派、還是浪子遊俠,都能升起一種,他是個和自己有著同樣年齡同樣經曆的人的親切感。

  周子舒和溫客行都不由自主地停止了毫無意義的貧嘴,沈默地觀察著這位著名的高大俠,只偶爾開口寒暄,客氣地回答一些必要地問題。

  周子舒忍不住想,若是天窗也有這樣的人才……

  可放眼整個天下,也只有一個高崇。

  他們算到得早的,不幾日,各大門派的代表陸陸續續地來了,洞庭湖畔成了個認親大會,每日相見必然是:“哦!這位竟是某某某,久聞大名久聞大名……不敢當不敢當,是,鬼谷之人作惡多端,爲禍武林已久,人人得而誅之,我輩自當當戮力同心,爲武林正道出頭……”

  幾日停下來,周子舒耳朵裏簡直要長繭子了,偏他無聊得很的時候,溫客行卻神出鬼沒起來,耳邊沒有他聒噪,倒還真有些冷清了。

  他便穿著高家提供的新袍子一件,漫步目的地在大街上閑逛。顯然是沾了曹蔚甯等人的光,周子舒住在高府,日子挺滋潤,每日好吃好喝,還總算把他身上那身破衣爛衫換了下去,披了身好衣服,卻只是反倒有些不習慣了,粗布麻衣穿久了,竟覺得那錦緞滑溜溜涼飕飕,裹在身上鼻涕似的。

  再看自己那雙露在外面的枯瘦蠟黃的手掌,同樣枯瘦蠟黃的臉,周子舒也只得自嘲地搖頭。那快要被七竅三秋釘給抽幹了的身體,竟有些撐不起這衣服來了,像個骨頭架子搖搖欲墜地勉強頂著一塊布,自己都覺得自己這副尊容十分猥瑣,偶爾在鏡子裏看了一眼,便嫌棄得懶得再看第二眼,自覺真是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

  心裏想道,大概是那溫客行一路趕死似的跟著自己只顧走路,沒來得及會他那些個會繡蘭花手巾男花魁們,實在太饑不擇食,才整天跟在自己左右“嗡嗡嗡”地胡說八道。

  不是說當上三年兵,眼裏老母豬也能賽天仙麽?周子舒覺得溫客行的狀態和那個差不多,不過恐怕這位兄台感興趣的是老公豬。

  這日他獨自上了一家酒樓,挑了個靠著窗戶的座位,要了幾個小菜,一壺黃酒,一邊曬太陽一邊慢吞吞地喝。

  溫客行一走進去,就看見了他的背影,不知爲什麽,他覺得周子舒的背影很特別,那許多人中,他總是能一眼辨認出來。

  周子舒的後背並不總是挺直的,大多數時候,他只是懶洋洋的弓起一個無傷大雅的弧度,姿勢看起來特別舒服,溫客行總覺得他好像心裏什麽事也沒有一樣,只看著,就覺得心裏特別安靜閑適。

  他的腳步便情不自禁地頓了一下,表情空白,眼神空洞地盯著周子舒那閑適的背影看了一會,心裏忽然升起某種特別的滋味——特別不是滋味。

  覺得就像是那人正在用這種無聲的姿態,嘲笑著他這明明爲各種事奔波、心裏壓著各種事的人,還非要裝出那樣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似的。

  周絮——他想,人如浮萍,身如柳絮。

  蒼茫世道,三山六水,什麽樣的人能決然一身,滿不在乎地踽踽獨行與天地間,什麽都不放在心上,什麽都不著急呢?

  卻又不是淡漠——他有喜怒哀樂,可那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一閃便過去,眨眼之後,好像又什麽都不記得了。

  溫客行深深地吸了口氣,垂下眼睛,片刻,臉上重新露出那種看了就讓人想拍扁的笑容,溜溜達達地走過去,在周子舒對面坐定,一點也不客氣地自己拿了個杯子,從周子舒手裏搶過酒壺,滿上一杯,淺啜一口,評價道:“這酒,也就算能將就湊合。”

  周子舒懶洋洋地瞥了他一眼,叫道:“小二,換壺好酒,招牌菜再來兩個,賬算在他身上。”

  溫客行無言地看著他,周子舒輕輕笑了一下,爲了表示自己不是鐵公雞,連一口酒都不願意請他,還特意解釋道:“你還欠我三兩銀子來著,早還清了沒利息,合算。”

  溫客行沈默半晌,只能道:“……多謝。”

  周子舒半眯著眼睛笑道:“溫兄不用客氣。”

  溫客行看著他那副樣子,就忽然特別想找茬調戲調戲他,正這當,周子舒背對著的酒樓門口,忽然有人說道:“我們先在此歇歇腳,用些吃食,下午再去拜會高兄。”

  然後另一個頗爲熟悉的聲音接道:“是,全憑伯父安排。”

  溫客行就看到了頗爲戲劇性的一幕,他那剛剛還清醒無比、提醒他要算利息的債主,忽然晃了晃,“啪叽”一下“醉”倒在桌子上了,手指頭還捏著酒杯不放,臉貼著桌子,面朝窗外,像是掙紮著想起來,又像是怎麽都起不來,還甕聲甕氣地來了一句:“沒醉……還能再喝一壺……”

  周子舒和張成嶺走那一路,溫客行和顧湘是在後邊跟著的,所以雖然周子舒察覺得到,張成嶺卻並不知情,他那時心神皆傷,無暇他顧,雖在破廟見過溫客行一面,卻並沒有什麽印象了。

  而周子舒這麽一趴,正好張成嶺和趙敬等人路過的時候沒看見他的樣子,也沒多加留心,徑直路過他們,就上了二樓雅間。

  他們上去以後,正巧店小二來端菜上酒,一眼看見,還頗爲驚異地問道:“這爲客官剛剛不是還挺清醒的麽,這麽快就醉……”

  他還沒來得及驚異完,就看見周子舒又沒事人似的坐起來了,看都不看下酒菜一眼,便身不動膀不搖地將酒壺接過去了。

  店小二目瞪口呆,周子舒揮揮手道:“我剛才不是說了沒醉,還能再喝一壺麽,我從來不說沒譜的話。”

  多虧店小二也算見多識廣,于是木然地轉過身,腳不沾地地走了。

  溫客行這才笑著壓低聲音問道:“你怕那小東西?”

  周子舒眼皮都不擡,道:“我怕他做什麽?”

  溫客行看著他:“那你躲的是什麽?”

  周子舒不緊不慢地就著花生米喝酒,含含糊糊地說道:“麻煩,那小鬼一見我就追著叫師父長師父短的,黏人得很,像個丫頭似的。”

  溫客行挑挑眉,又問道:“那你當年救他做什麽,還把自己賣了二錢銀子?”

  周子舒“嘎嘣嘎嘣”地嚼著花生米,半晌,才慢吞吞地道:“看他可憐。”

  溫客行聞言,默然半晌,忽然從懷裏摸出荷包,伸手抓了一點散碎銀子,仔細數了半晌,往前一推,說道:“三兩二錢,三兩還你,多給你二錢,你也賣給我吧,保證以後好吃好喝地養著你,還沒人追殺。”

  周子舒垂目看了一眼那銀光閃閃的碎銀子,單手持著酒杯,頗爲享受地喝了一口,先將三兩推了回去,道:“今日酒錢抵了。”

  想了想,又將那二錢也推了回去:“不賣。”

  溫客行笑眯眯地看不出是什麽情緒,問道:“爲什麽不賣?”

  周子舒簡單直白地點評道:“看你可惡。”

  溫客行便像是得了什麽誇獎一般,笑起來。

  半個月以後,天下英雄雲集于洞庭,高崇借了洞庭附近一個大寺院,將此番英雄大會定于此處,又半日,少林寺方丈慈睦大師帶弟子數人趕到,帶來了第二塊山河令。

  長明山古僧不負衆望地未出現在衆人面前,只派了個二十上下,長得十分仙風道骨的徒兒,捎來了最後一塊山河令。

  就在三塊山河令聚齊的當晚,高家莊失火了。

第十九章 火宵

  周子舒一過了午夜就無法入眠,正在房中調息,忽然就聽見外面驚天動地聲嘶力竭的喊聲四起。他皺皺眉,直起身,推開窗戶,見不少衣衫不整的人從他窗子底下跑過,然後一股子煙火氣撲面而來來。

  “走水啦!走水啦!”

  冷冰冰的夜色裏開始彌漫起濃煙,看來失火的地方離他恐怕還不遠,周子舒心說,反正這是高家莊,那麽多人都在呢,看這煙,便知火雖然不小,也不是不能控制的。他不願多事,也覺得有些嗆人,便要伸手將窗戶合上。

  忽然一只手伸過來,自然而然地格開他要關窗戶的手腕子,還暧昧地在他手背上摸了一把,接著一個人敏捷地從窗外跳進來,對周子舒笑了笑,回身關上窗戶。

  周子舒上下打量著溫客行這不速之客,才要說話,鼻子一癢,就扭過頭去打了個結結實實的大噴嚏,很不給面子地皺起眉,往後退了兩步,和這位不知剛從哪個胭脂水粉堆裏滾了一圈出來的“香饽饽”保持一定距離。

  他打眼瞄著這位溫大善人,只見他頭發未束,用發帶粗粗地綁了,雖說不上是衣衫淩亂,可那打開的領口、雪白的衣襟上蹭的一點殷紅、衣袖掀動中冒出的嗆人的香粉味、還有手腕上暧昧的指甲撓出的痕迹……以及那一臉浪樣,簡直唯恐別人不知道他去眠花臥柳了。

  周子舒忽然下意識地整整襟袖,正襟危坐起來,某種道德上的優越感油然而生,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覺得,跟溫客行比起來,自己幾乎是個不苟言笑的正人君子了。

  溫客行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床上,感覺到被子都是冰冷的,顯然這房裏的主人早就起來了,于是張嘴便說道:“別道貌岸然啦,我說,你深更半夜不睡覺,莫不是寂寞了?也不早說,早說帶你一起去了……洞庭,啧,洞庭真是好地方,鍾靈毓秀,人傑地靈。”

  周子舒輕笑一聲,不再裝模作樣,他也頗有自知之明,別人一本正經,必然就是正經的,他自己一本正經起來,就像是給人解釋什麽叫做“表裏不一”、“道貌岸然”、“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似的。

  便意有所指地看了溫客行一眼,慢吞吞地說道:“溫兄出門的時間選得真是巧,你前腳才走,後腳就著火了……”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溫客行的臉色忽然鐵青起來,怒道:“放屁,我走了好幾個時辰了!”

  周子舒一愣,沒明白他在憤怒什麽,便見溫客行不懷好意地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臉上怒色褪去,又露出個猥瑣笑容:“阿絮這是變著法地說氣話麽,你把臉上的易容洗了,我便叫你看看……時間長不長。”

  言罷還特別意有所指地伸手磨蹭磨蹭自己的嘴唇,又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嘴角,好像回味著什麽似的。

  周子舒木然地盯了他一會,木然地把空杯子湊在嘴邊作勢要喝,倒了半天什麽都沒倒出來,才發現裏面沒有一滴水了。溫客行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心裏想著,雖然看不見這人真實面孔,但他肯定是臉紅了。越想越覺得高興,然後就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周子舒咬牙切齒地從嗓子眼裏擠出幾個字來:“在下敬謝不敏。”

  溫客行前仰後合地大笑起來。

  幸好現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失火的地方吸引去了,不然這厮一定會挨拍——有圍觀人家裏著火還笑成這樣麽?周子舒覺得,“缺德”這個詞,簡直就是爲溫客行量身定做的。

  于是他站起身來,將散開的頭發一攏,轉身往外走去,甯可去外面煙熏火燎一番,也好過和某人共處一室。

  火勢已經基本被壓制下來了,著火的是高家的一間客房,基本上這個晚上高家莊所有的活物都被驚動了。高崇正皺著眉,臉色鐵青地歪頭和鄧寬說著什麽。

  高小憐也在一邊,見他出來,便面帶憂色地對他點點頭,頗有些歉然地說道:“實在對不住,周大哥,沒想到出這樣的事,擾你清夢了。”

  周子舒對她印象頗好,笑了笑,便放輕了聲音問道:“可知是哪位的房裏走水了?”

  話音還沒落,便見溫客行拎著一件外袍,大喇喇地從他房裏走了出來,伸手將袍子攏在周子舒身上,然後下巴抵著他的肩窩,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似的也對高小憐一笑致意。

  高小憐的臉立刻紅了,忙非禮勿視地把目光轉到一邊去,語速極快地說道:“聽說是那位張家莊的小公子,不過人沒事,他今晚和爹爹還有趙伯伯說話,說得晚了,便歇息在廂房了……”

  可憐的姑娘一雙眼局促地亂瞟,就瞟見溫客行勾著周子舒那腰的胳膊,還有那手腕上的抓痕,于是臉更紅了,支吾一聲道:“我去爹爹那看看張成嶺。”

  然後低著頭快步跑了。

  周子舒這才伸手捏住溫客行的手腕,硬生生地將他的手從自己身上摘了下去,骨頭發出“嘎拉嘎拉”的聲音,十分配合他眼下咬牙切齒的表情。

  溫客行全無察覺似的笑道:“阿絮,你那小徒弟不是沒事麽,做什麽跟我板著臉?”

  周子舒卻沒放開他的手腕,還拎起來湊到面前仔細打量一番,然後笑了笑,眯起眼睛冷冷地看著溫客行,問道:“不知是哪位美人指甲這樣厲,給溫兄你留了這麽個……好看的印子?”

  溫客行眼睛“刷”一下亮了:“阿絮,你這是要吃醋麽?”

  周子舒道:“我這是要吃你。”

  溫客行睜著眼睛愣愣地看了他半晌,簡直喜出望外似的,低笑道:“好啊,到房裏來,我給你隨便吃,吃幾回都行。”

  竟有人能時時刻刻都這樣無恥,周子舒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聲,將溫客行的手腕丟回他懷裏,回頭望了一眼被一群人包圍的張成嶺,露出一點深思的神色,隨後轉身要回房。張成嶺的房中不可能無緣無故地起火,這大半夜的,溫客行又是去了什麽地方?又爲什麽欲蓋彌彰地利用自己在高小憐面前做戲?

  這時,溫客行忽然極輕極輕地在他身後問了一句:“阿絮,這麽長時間以來,我竟從未見過你後半夜睡過覺,你莫不是……”

  周子舒瞳孔微縮,雖然面無表情,腳步卻還是忍不住一頓。

  只聽他繼續接道:“莫不是獨守空閨太過寂寞,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周子舒大步往自己房裏走去,仿佛溫客行嘴裏說出來的不是話,而是個屁,將他熏得避之唯恐不及。

  溫客行笑了笑,沒再說下去。他站在原地,遠遠地看向那短短數月便消瘦下來的張成嶺,少年似乎高了一點,一張臉蒼白得像是死人一樣,緊緊地閉著嘴,眼睛卻又黑又亮,顯得有些倔強、有些壓抑,整個人像是著著一把火,將那就知道哭的小兔子,忽然就燒成了個小狼崽子。

  溫客行有些相信這小子確實是張家的孩子了。然後他輕輕地笑起來,張開嘴,無聲地對著張成嶺的方向說道:“要小心啊,小子。”

  第二日,溫善人忽然發現那自從張成嶺來了以後,便不怎麽出屋的“周聖人”一早便不見了蹤影,屋子裏整整齊齊的,像是從沒有人住過一樣。

  周子舒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麽會一大早便暗中跟著張成嶺哪小崽子,以防萬一,還特意找了張人皮面具,將自己那張已經加工過一次的面皮又蓋了一層。

  他潛藏在人群裏,像是個來去無蹤的幽靈,沒人注意到這個一身淡色衣衫的陌生人,過目就忘,他從人眼皮子底下走過去,絕不會比一陣風更能引起別人的注意力。

  周子舒和張成嶺保持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看著這場所謂的武林盛事,每個人都在表達著自己義憤填膺的立場,而最有資格表達立場的那個孩子,卻只是在一邊,默不作聲地看著這一切。

  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真實地映著所有人的嘴臉。周子舒就忽然想起了一個人——那日幽暗可怖的地穴裏,他看到的,桃花樹下站著的那濃眉大眼的青年。

  梁九霄。

  恍惚便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梁九霄那小兔崽子叫他師兄,就喜歡跟前跟後地礙事絆腳,喋喋不休,從來都沒個消停的時候。人又傻乎乎的,教他什麽都慢半拍。

  那時候周子舒年紀也小,耐心不多,對師父把這小東西丟給自己十分不滿意,不耐煩了也沒什麽好臉色。

  他作爲大師兄不好發作,得了機會,便拐彎抹角陰陽怪氣地刺他幾句,可那小子卻像是沒神經似的,怎麽轟都轟不走,還就認准了他。

  別人學一次,梁九霄就學兩三遍,不懂就來問,問得大師兄不耐煩了,說幾句不好聽的,梁九霄就聽著,等大師兄消氣了再接著問。

  就像是張家的那個小家夥,屬狗皮膏藥的,貼上就甩不掉。

  可是……誰知道狗皮膏藥有一天也能掉了呢?誰又知道,當年風光無限的四季莊主、天窗首領,有朝一日會毫無存在感地站在人群之中,注視著一個十來歲的半大孩子,懷想當年而黯然傷神呢?

第二十章 紅衣

  老天並沒有因爲天下英雄齊聚洞庭,便給個好臉色,這天陰沈沈的,好像一場雨就壓在半空中,准備隨時落下似的,蒸起的濕氣打在人臉上,微涼,而落葉已是蕭疏。

  最值此時,總有黯然傷神者,感歎不知何處舊家鄉,三十年,原是大夢一場。

  高崇將慈睦大師讓到首席,自己居次,周子舒縮在人群裏,只聽旁邊一個少年忽然感歎一聲,說道:“若有朝一日,我當如他。”

  西楚霸王項羽見始皇帝儀仗,張口便道“彼可取而代也”,光武帝劉秀年幼時,也曾這樣癡癡傻傻地感慨過“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如陰麗華”。這世間人海茫茫,哪個不想脫穎而出,轟轟烈烈地做一世英雄呢?

  少年正是好韶光,誰不曾這樣仰望著某一個影子,咬牙握拳地說一句“若有朝一日,我當如他”?

  天下我傍,生殺予奪。

  可風光無兩了,又怎麽樣呢?

  周子舒師尊早逝,四季莊群龍無首,那擔子就那麽壓在了他這大師兄的肩膀上——可大師兄又能有多大呢?那一年滿打滿算,他也不過才過十五。

  當今皇上十五歲時還在百般隱忍韬光養晦,南甯王十五歲時還在花天酒地地揣著明白當糊塗,就是那眼下叫中原武林傳得神乎其神的南疆大巫,十五歲時,也不過是個異鄉爲質、滿腔憤懑卻無可奈何的孩子。

  于是梁九霄就仿佛成了他唯一的慰藉,相依爲命。

  可裂痕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許是當年梁九霄第一次上京,見了那糜爛腌贊的爭鬥,見了那愈演愈烈的奪嫡,見了手足相殘,見了那許許多多他那一心崇拜的大師兄親手犯下的罪孽,栽贓,嫁禍,甚至殘害忠良——

  這時高崇已經站起來,中氣十足地對各路英雄聲討鬼谷了。

  周子舒微微將眼皮垂下,像是睡著了,一動不動,梁九霄質問過他的言語,一字一字,好多年了,他從未曾忘記過。

  “你們又是爲了什麽?權勢?皇位?榮華富貴?”

  “你這樣下去,沒有好下場的,醒醒吧!”

  “師兄,殺人償命……”

  殺人償命?殺人又何須償命呢,這世間有的是叫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周子舒自嘲似的一笑,心想,九霄啊,其實我們都錯了。

  正這當,忽然不遠處傳來輕哼,一個尖銳的聲音驟然打斷了高崇,也打斷了周子舒的思緒,那人聲音乍聽起來,像個小孩子,音調卻陰陽怪氣,還微有些嘶啞。高崇的話音裏乃是帶著內力的,要能打斷他的話,可見這人功力也不算淺。

  只聽他說道:“高大俠,僅憑只言片語,便斷定這幾起血案是鬼谷做的,恐怕牽強了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一處,周子舒眯起眼睛望過去,只見那說話的人身長不足三尺,竟是個侏儒,偏偏騎在一個大漢肩膀上,那大漢仿佛小山一般,周子舒在男人裏,便已經算是身量颀長,尚且要仰頭才能看見那大漢面容。他面上須發亂作一團,外面只露出一雙銅鈴似的眼睛,卻頗爲小心地頂著那侏儒,仿佛擔心他坐不穩似的,還用那蒲扇一般大的手輕輕地攥著侏儒的腳腕子。

  “地公”封曉峰和他那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的高山奴?

  鑒于這兩位身體特征實在太過明顯,一出口,便有不少人已經知道了他們是誰。周子舒眼神閃了閃,心裏對這封曉峰倒是沒什麽惡感,傳言這是個亦正亦邪的主兒,做事全憑自己好惡,沒什麽原則,也不知是不是因爲身體的緣故,爲人十分偏執,也是個心狠手辣喜怒無常的。

  一輩子除了跟他這高山奴形影不離,誰的賬也不買。簡而言之,是個刺頭。

  只聽封曉峰尖聲道:“高大俠說話好沒道理,說什麽鬼谷‘作惡多端’,青竹嶺惡鬼衆自然作惡多端,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走投無路放著好好的人不當,去當個鬼,可恕我多嘴,那青竹嶺鬼谷已經鬼鬼祟祟地存在了不知多少年,鬼谷從來有規矩,有進無出,有來無回,惡鬼們也再不曾到人間做過案子,爲何非在此時出來爲禍?”

  高崇抿起嘴,這一臉平易近人像個彌勒佛一般的大俠不笑的時候,那雙眼竟出奇的厲,有種說不出的壓迫力,他盯住封曉峰半晌,才緩緩地問道:“原來是封兄弟,那依著封兄弟的意思,又該是怎麽樣呢?”

  封曉峰冷笑道:“封某不用你客客氣氣地道聲兄弟,你嘴上說兄弟,心裏肯定罵矮子,何必這麽虛僞呢?我封矮子就是聽到了一些流言蜚語,特來給各路英雄提個醒,以防各位吃飽了撐的,叫豬油蒙了心,做出什麽……沒門沒面的事。”

  周子舒聽了兩句,便知道傳言非虛,這封曉峰是說不上什麽大奸大惡,沒准還是個性情中人,可就是不招人喜歡,不但不招人喜歡,簡直是條瘋狗。

  聽說有人因爲當面說了一句“矮子”,便被他割去舌頭——別人不客氣地叫他,他要翻臉割舌,別人客氣一聲,他又覺得人家虛僞,簡直太難伺候了。

  高崇輕輕一皺眉,可畢竟一代名俠,自持身份,不大可能跟封曉峰這條瘋狗一般計較,仍是客客氣氣地問道:“還要請教封大俠是聽到了什麽傳言?”

  封曉峰怪鳥似的“桀桀”笑了兩聲,冷聲道:“高崇,你何必裝糊塗呢?穆雲歌和于天傑怎麽樣我不知道,可你敢說張玉森和泰山掌門的案子,與琉璃甲無關?”

  此言一出,衆人中有知情人即刻臉色大變,小聲議論四起,周子舒注意到高崇似乎轉過頭和慈睦大師對視了一眼,表情都頗爲凝重——反倒是傳說中古僧弟子的那年輕人無動于衷得很,臨著高崇而坐,仍舊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麽,一副兩耳不聽塵間事的大仙兒模樣。

  張成嶺坐在另一邊,本是靠著趙敬,聞言偷眼去看趙敬,竟見這位長輩在聽見“琉璃甲”三個字之後,臉上徒然裹上了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夾雜著憤恨與深思,竟顯得面目有些猙獰起來。

  少年到了嘴邊的話,便卡在嗓子眼裏問不出來了。

  這不多的時日,他明白了很多事,從別人的議論和眼神裏,張成嶺不止一次讀到過那種帶著輕視的憐憫——是啊,他爹是名震江湖的張玉森張大俠,怎麽會有這麽個不提氣的窩囊兒子呢?他甚至聽見過趙府上的仆從偷偷議論,那麽多人拼了性命,保住這麽個小孩子,可有什麽用呢?

  文不成武不就,是能指望他給張大俠報仇,還是能指望他重振張家呢?

  他們只是把他當成個招牌,無論是誰,說起鬼谷,義憤填膺一番之後,都要指著他來一聲,這便是張家遺孤了,孩子,你放心,我們肯定爲你父親和全家討回公道。

  一個無用而可憐的招牌。

  張成嶺就忍不住思念起那日破廟裏萍水相逢的那個,面黃肌瘦又寡言少語的男人,自從那個恐怖的晚上之後,他沒有一宿不做噩夢,可他誰也不能說,誰會在乎呢?連趙伯伯都對他說,孩子,你得挺起腰板來,不能怕了那些個魑魅魍魉的鬼東西,大家夥都是站在你這邊的,總有一天能給張家報仇。然而再沒人摟住他的肩膀,柔聲說一句“不礙事,你睡你的,做了噩夢我叫你”。

  場面已經亂起來了,封曉峰嘴角兀自帶著冷笑,要求高崇就江湖傳言的“琉璃甲”給個說法。張成嶺低頭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忽然,一股子暗風襲來,一個小紙團准確無誤地打在他手背上,張成嶺一怔,眼下也沒人注意到他,他便俯身,將紙團撿起來。

  上面只寫了一行小字:要真相,跟我來。

  張成嶺擡頭望去,只見一個身著深色衣衫的男人在人群中,正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望著他,嘴角帶著一個說不出的惡意的譏笑,像是笃定了他不敢來一樣,輕蔑而惡毒地看著他。

  那麽一瞬間,張成嶺也不知是因爲沖動還是賭氣,竟攥緊了那張紙條,趁亂沒人注意,悄無聲息地離開趙敬身邊,跟著那男人從人群中穿梭而過。

  沒人注意到他,除了周子舒。

  周子舒一直分出半顆心盯著張成嶺,他眼力極好,看見有人往張成嶺手中彈紙條時,便警覺了起來,見這小東西竟還不知天高地厚地獨自去了,當下也懶得再聽這些大俠們狗扯皮,便皺了皺眉,暗暗跟了上去。

  那人就像是故意吊著他一般,張成嶺追著追著,便沒了他的蹤影,可是過不了片刻,便又總有一顆小石子從各種刁鑽的角度打在他身上,那神色衣衫的男人便又現身,好像故意嘲笑他功夫太差似的,走走停停,像是貓逗老鼠。

  張成嶺咬著牙,竟不覺一路追出了老遠,他資質不行,原先又未曾用過功,到了趙家莊以後,所有人都在謀劃怎麽行江湖大義,竟無人想起指導他些功夫,追得急了,早已上氣不接下氣,眼前一陣陣發黑,幾乎能聽見自己太陽穴附近“突突”的脈搏。

  這從小嬌生慣養的少年從未對自己這樣憤怒過,只聽有人冷哼一聲道:“這就是張玉森的崽子?簡直是個廢物。”

  少年心想,是啊,張成嶺你就是個廢物,怎麽李大伯當初拼死救出來的是你呢?

  怎麽就是你呢?

  隨後那引他出來的男人停在面前,鐵鉗一樣的手掌扳起他的下巴,惡毒的目光落在張成嶺臉上,少年一身熱血溫度開始退卻,這才驚覺,自己已經到了一個杳無人煙的地方。

  幾道影子憑空落在那男人身後,都是一樣不打眼的深色衣衫,就包圍了張成嶺。

  只聽引他過來的人輕笑一聲,放開張成嶺,揚聲道:“那位藏頭露尾的仁兄,你就是爲了這麽個小東西,至于這樣興師動衆?”

  話音剛落,一個一身深紅的男人走出來,他臉上竟有一塊血紅的巴掌形胎記,使得那五官看起來說不出的猙獰嚇人。

  張成嶺的腿開始有些顫抖,他盡量擡起下巴,裝作無畏的樣子,和這紅衣男人對視。

  紅衣男人忽然低低地笑了一聲,聲音幹澀沙啞得像是生鏽的鐵片刮在一起一樣,聽在耳朵裏直讓人起雞皮疙瘩,一晃神便到了張成嶺面前,一把捏住他的脖子。男人的手指冰冷得像死人,那一瞬間,張成嶺甚至覺得,眼前的這男人就是個僵屍。

  然後男人輕聲問:“我問你,那天夜裏,在張家莊,你有沒有看見過一個少了一根手指頭的男人?”

  張成嶺睜大了眼睛望著他,費力地搖搖頭。

  男人眯起眼睛,將聲音放得更輕柔:“沒有?好孩子,你再好好想想,是有,還是沒有?”

  他聲音越是輕柔,手上的力氣就越是大,張成嶺有些窒息,用力掙動起來,臉都被掐紅了,胳膊腿奮力而毫無章法地打在紅衣男人身上,啞聲罵道:“有你爺爺!”

  紅衣男人像是無所察覺似的,臉上露出一個鬼氣森森的笑容:“有……還是沒有?”

  張成嶺只覺胸口要被憋得炸開了似的得疼,他明白過來,這男人是想讓他說有,可關鍵時刻,少爺的驢脾氣又犯了,張開嘴,一口唾沫便吐在了紅衣男人臉上,那一瞬間,箍在他脖子上的手忽然就變成了一副鉗子。張成嶺連掙動都沒力氣了。

  那男人輕聲問道:“我再問你一次,有,還是沒有?”

  張成嶺的意識漸漸模糊,他想,他就要死了……

  忽然,只聽那男人悶哼一聲,箍在他脖子上的手忽然松開,空氣猛地灌進張成嶺的胸口,他踉跄著往後退了幾步,“撲通”一聲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

  紅衣男人往後退了幾步,目光不善地盯著險些打折了他手腕的一粒小石子:“什麽人?”

第二十一章 毒蠍

  轉角處緩步走出一個瘦骨嶙峋的男人,一張臉幾乎讓人過目就忘,也瞧不出多大年紀。他不知道已經在那裏躲了多久,竟沒有一個人察覺到。

  紅衣人一皺眉,不知爲什麽,他在看見這個扔在人堆裏、便不會叫人想看第二眼的男人的那一刻,忽然有種汗毛倒豎的戰栗感,順著脊梁骨攀上來,忍不住便隨著這男人的步伐調整著自己的的姿勢,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他。

  頗爲戒備地又問了一遍:“你是什麽人?”

  周子舒本來下意識地便想像回答顧湘似的,輕描淡寫地來一句“無名小卒”,可低頭掃過張成嶺頸子上的淤青,忽然心裏想道,自己在朝中裝孫子都已經裝了半輩子了,跟這麽一群藏頭露尾的東西,還有什麽好周旋客氣的?

  那些他骨子裏的、如遊俠浪客一般的放肆,已經被壓抑了太長時間——周子舒的目光在一幫明顯緊張起來的男人們和紅衣人身上掃了一圈,輕笑一聲,道:“你算什麽東西,管得著老子是誰麽?”

  紅衣男人眼角跳了跳,手掌慢慢地縮回袖裏,如果有人這時候能看得見他的手掌,就會發現他那皮膚上慢慢地浮起一層烏氣,而臉上血紅的胎記,顔色好像也更深了些。

  原本站在他旁邊的幾個人,竟不由自主地往旁邊微微散開,然後相互打了個眼色,將周子舒和張成嶺圍在中間。

  周子舒毫不在意,旁若無人地俯身揪住張成嶺的衣服領子,將他硬是從地上給拎了起來,說道:“小鬼,你站起來,五體投地的成什麽樣子。”

  張成嶺微微愣了一下,愕然地打量著這又帶了一層面具的周子舒,好像還有點困惑。

  紅衣男人耐著性子說道:“這位兄台,我等不過是有些事,需要找這孩子問一問,你不要……”

  “多管閑事”四個字還沒說出來,卻見周子舒出手如電地,竟用了一個和那紅衣男人方才如出一轍的動作,掐住了那將張成嶺誘來的人的脖子。

  那人吃了一驚,他武功其實已經是相當不弱,卻不想眼前這瘦骨嶙峋活像個骨頭架子一樣的男人身形竟如鬼魅一般,未來得及躲開,最脆弱的地方便被對方捏在了手裏。

  稍微練過一點功夫的人也明白,脖頸、胸口等處乃是要害,是最最嚴防死守的地方,便不是有心,也會下意識地防護,凡是敢對著別人脖子下手的,一般不是對手太弱小,便是對自己的實力實在太自信。

  然後周子舒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問道:“我是你爺爺麽?”

  那被他掐著的男人先是怔了一下,隨即怒極,竟不管不顧地打算破口大罵:“你……”

  然而才只吐出一個字,周子舒手上便猛地加力,男人的汙言穢語變成了一聲嘶啞的尖鳴,驚慌中,他擡手便揮向周子舒胸口,兩人距離極近,只聽一聲變了調子的慘呼,他竟未曾看見對方動手,兩條手臂便被卸了關節,垂了下來。

  只聽周子舒又拖長了聲音,輕聲問道:“你說,我——是——你——爺——爺——麽?”

  紅衣男子怒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周子舒緩緩地轉向他,冷笑道:“我不過是有些事,需要找這畜生問一問,你不要多管閑事。”

  他手背上筋骨猛地爆出來,那男人竟連哼都沒哼一聲,便翻了白眼,抽搐了一下,不動了,也不知是死了沒有。

  周子舒一松手,他便沒骨頭似的癱在地上。

  與此同時,兩個人同時沖出來,一個撲向了才剛站穩的張成嶺,一個手中揮著一把長鈎,帶著一股子腥風便沖著周子舒招呼過去。周子舒閃都不閃,從一個十分匪夷所思的角度踢出一腳,正中那持鈎人的胸口,這一腳結結實實地踢中,竟將那人踢得當場一口血噴出來,飛了出去,正好撞在那偷襲張成嶺的人身上,兩人便葫蘆瓢似的一起滾了出去。

  周子舒皺皺眉,嫌棄地拎住張成嶺的後頸,像逮著個小貓似的,把他扔到一邊,不耐煩地道:“小東西,就會礙事。老實點,待在那別動。”

  張成嶺只覺身體一輕,竟像是毫無重量一樣地被丟到了牆角站定,那一瞬,他微微張大了眼睛,張開嘴,無聲地吐出兩個字“師父”。

  紅衣男人沒動,其他人一股腦地沖著周子舒撲過去。

  張成嶺看得眼睛都不舍得眨,他記得很小的時候,他父親說過,武功一道,路數各有不同,有堅如磐石者,穩如泰山,有淩厲非常者,無堅不摧,有驚風驟雨者,疾如閃電,然而這些還都是有形的功夫,最厲害的,須得是無聲無形、無法言喻的,乍看上去如春雨,潤物無聲,卻只在歸在八個字上——翩若驚鴻,舉重若輕。

  而今,他終于明白了什麽叫做“舉重若輕”。

  那些人手上如出一轍地拿著一個鈎子,仔細看,形狀如同蠍子尾針,還幽幽地泛著藍光,有種詭秘的陰冷,張成嶺此時還不知道,這些人便是惡名昭彰的“毒蠍”,是一幫子亡命徒,殺人越貨,只要有錢,無所不爲,卑鄙下流,怎麽惹人惡心怎麽來。

  只是他們現在卻不怎麽像樣子了,周子舒腳步移動不大,好像懶洋洋的似的,偶爾進退也不過一步半步,他赤手空拳,那身子軟極了,沒骨頭一般,東搖西晃,那些持鈎的人竟沒有人能近他的身,可就是這樣軟綿綿的手腳,被稍微撩到,方才知道厲害。

  張成嶺盯著看了半晌,竟驚覺眼花缭亂,有些頭暈了。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十三“毒蠍”已經全躺下了。

  張成嶺那一瞬間熱血沸騰起來,忍不住也攥著個拳頭,用力地捏著。周子舒輕輕地撣了一下袍子,一言不發地與那紅衣男子相對而立,打量了他半晌,忽然微一歪頭,眯起眼睛,問道:“你臉上那塊胎記,民間叫做小鬼巴掌,難不成你就是那喪門星似的喜喪鬼孫鼎?”

  紅衣男子的臉色忽地一變。

  周子舒冷笑一聲,說道:“鬼谷有鬼谷的規矩,當了惡鬼,便不再是人,見不得光,除了七月半,沒有出來的道理,你膽子倒是大得很麽,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洞庭之地動手。”

  紅衣男子咬牙切齒道:“你話太多了。”話音未落,人已化作一道血紅的影子,欺身上來,他身上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難聞的味道,像是腥味和腐屍味混合在一起,一道勁風襲來,快得叫人看不清。

  周子舒身子忽然騰起,憑空往後飄出三丈。

  紅衣男人一掌揮出,沒打著人,張成嶺看得清楚——周子舒原本踩的那一塊地上竟多了一塊巴掌型的凹痕,幾根本就在秋風中瑟瑟發抖的小草,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了下去,少年驚疑不定地擡頭望去,沒想到這形容可怖的紅衣男人,竟真是那傳說中的喜喪鬼孫鼎!

  殺了穆雲歌和方不知的凶手。

  周子舒隨手折下一根樹枝,輕叱一聲,直直地插入喜喪鬼兩手之間,那樹枝上的枝葉飛速地枯死,周子舒神色不動,也不撒手,一提一推,那樹枝灌注了內力,竟顯得柔韌非常,喜喪鬼一時覺得它像是有生命一樣,隱隱還有一股子黏附之力。

  大驚之下,他便要往後退卻,周子舒一掌已經逼至他小腹,喜喪鬼狼狽地借力翻了個筋鬥,往後倒退了三四步,臉色煞白,好容易才穩住,周子舒隨手將那死氣已經快蔓延到他手上的樹枝丟在一邊,微微攏了一下衣袖,肅然而立。

  喜喪鬼十分識時務,落地半分猶豫也沒有,借著後沖之力,幾個起落,便沒了蹤影。

  張成嶺急道:“他跑了!”

  周子舒看了他一眼,沒理會,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去,張成嶺忙趕上去,叫道:“師父!”

  周子舒腳步一頓,皺眉道:“哪個是你師父?”

  張成嶺不管不顧地追上去,攀在他手臂上,仰著頭笃定地說道:“我就知道,你是周叔,是大恩人,是師父。”

  除了他,誰還會有那樣頗爲不耐煩的說話腔調,有那樣一雙枯瘦卻溫暖的手,還有鬼魅一樣的輕功?除了他,這時候,還有誰會從那人山人海中孤身出來,救他一命?

  張成嶺認定了是他,絕對不會錯。周子舒本來也是草草折騰了一下,沒指望能瞞得過有些人,竟不想被這小屁孩子給瞧出來了,多少還是有些挫敗的,便要使個巧勁將他甩開:“你……”

  他話還沒說完,忽然眼神一冷,一把將張成嶺拽進懷裏,錯步往旁邊閃去,張成嶺還沒反應過來,只覺刹那間,一股子輕風擦過,摟著自己的雙臂似乎僵了一下,隨即只聽周子舒冷聲道:“找死!”

  一掌斜劈出去,那偷襲的人還沒來得及完全跳起來,脖子便歪到了一邊,竟是斷了。

  張成嶺定睛望去,見偷襲的,竟是那第一個被周子舒掐住脖子的倒黴鬼,沒想到此人精通龜息功,方才乃是裝死。

  下一刻,他便又被人拎著扔到了一邊,周子舒一言不發地邁開步子便要走,張成嶺哪裏能再放他離開,便要死皮賴臉地追上去。

  然而他只覺眼前一花,那人影閃了一下,便不在眼前了。張成嶺知道他輕功卓絕,自己就是再練個三四十年,也不見得跟得上,心裏難過極了,讷讷地叫了一聲:“師父……”急得幾乎流下眼淚來。

  然而就在此時,只聽一聲輕笑,一個灰衣人憑空冒出來,正好攔住周子舒去路,擡手便去勾他的腰,簡直像是掐算著時間攪局來的。

  周子舒空中旋了個身,卻不知爲什麽,身形一滯,竟被那灰衣人抱了個滿懷。

  只聽那熟悉的、叫人恨得牙根癢癢的聲音說道:“周聖人師父,你如此匆忙,是爲了哪般啊?”

  兩人落地,周子舒忽然悶哼一聲,抱住自己的右臂,那灰衣人溫客行毫不客氣地一把撕開他袖子,還故意橫著撕,好像自己斷袖也要拖別人下水似的,然而下一刻,卻又皺起了眉——只見周子舒右臂上,釘著兩個小小的傷痕,像是毒蟲蟄的一樣,泛了紫。

  溫客行道:“我說你怎麽跑得這樣快,敢情是被毒蠍子給蟄了。”

  張成嶺沒料到有這麽一出,明白了什麽似的回頭望了一眼那偷襲過他們的死人,臉色白了白。

  周子舒還沒來得及說什麽,溫客行便出手如電地封住他幾處大穴,吩咐道:“你閉嘴吧。”

  然後從懷中掏出一個磁石,小心地將那釘入他皮肉的兩顆牛毛一樣的小針吸了出來,然後俯身湊上去,竟毫不在意地用嘴去給他吸毒血。

  周子舒刹那間便僵硬成了一塊石頭。

第二十二章 聖手

  溫客行幹淨利落地吸幹了他手臂上毒血,手法熟練地替他處理了一下,解開周子舒的穴道,然後從懷中摸出一個小藥瓶,倒出兩粒丸藥,一粒塞進自己嘴裏,另一粒拿在手中,笑盈盈地送到周子舒嘴邊,淫/聲浪語地拖著長音道:“來,阿絮,張嘴。”

  周子舒面沈似水地看著他,溫客行定力十足,仍然笑得陽光燦爛,好像哪怕對方的目光化成錐子,也戳不爛他城牆一般的臉皮。他還意味深長地往張成嶺那裏掃了一眼,故意壓低了聲音道:“看也看過了,親也親過了,你還害羞個什麽?”

  周子舒擡手接過藥丸,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溫客行這才對呆若木雞的張成嶺招招手,心情很好地說道:“你師父好不容易不跑了,怎麽還不跟來?”

  此時天已經要黑下來了,張成嶺被那只毒蠍一路從洞庭英雄大會處誘來,也不知道跑出了多遠,正經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那麽一個地方,十分不尴不尬。

  周子舒去了片刻,拎回了幾只大野兔子,他嘴上雖沒說什麽,卻還是連另外兩個人的口糧一起打出來了,只聽溫客行笑眯眯地對張成嶺說道:“你知道世界上第二可愛的一種人是什麽樣麽?”

  張成嶺擡頭望著他,覺得雖是師父受傷在先,可這男人竟能毫不費力地制住他,可見功夫是很高了,又加上人還有點瘋瘋癫癫,于是更敬畏他了,便順從沈默地搖搖頭。

  溫客行說道:“是嘴硬心軟的人——那你知道世界上最可愛的一種人是什麽樣的麽?”

  周子舒幹淨利落地將幾只兔子開膛破肚,聞言冷飕飕地掃了溫客行一眼,吩咐道:“別在那扯淡了,去撿點柴禾來。”

  溫客行樂顛顛地應了一聲,轉身便要走,瞥見張成嶺仍以一種非常奇妙且複雜的眼神看著自己,還以爲是這孩子好奇心和求知欲太盛,于是好爲人師地解釋道:“是腰細腿長並且嘴硬心軟的人。”

  只聽周子舒淡淡地接道:“小鬼,別聽他自誇。”

  張成嶺又猶疑不定地把目光對准周子舒,心想莫不是自己理解錯了,可這位說得明明是……

  周子舒接著道:“離他遠點,他想老牛吃嫩草。”

  溫客行被枯枝敗葉絆了一個趔趄,委委屈屈地回過頭來:“阿絮,你太屈我的心了。”

  周子舒指著幾只野兔的屍體道:“你若是再不去撿柴禾,我就叫你和你這幾位兄弟一起開膛破肚。”

  溫客行一驚,立刻捂住了肚子,真的像兔子一樣萬分警惕地跑了。

  周子舒找了條小溪流洗了手,有些不自在地將被撕了大半的袖子在身上裹了裹,手臂上溫客行嘴唇的觸感好像還在似的,他方才清楚地感覺到,那人吸完毒血以後,竟然還在他的傷口上舔了一下,登時便叫他頭皮一炸——絕對是故意的。

  周子舒于是憤憤地把臉上的人皮面具扯下來,隨手丟在水裏,心道能把男色好得如此這般饑不擇食、如此這般光明正大、如此這般無處不發情的,他活了這麽多年,還真就認識這麽一朵狗尾巴花一樣的奇葩。

  他轉過臉去,張成嶺便又看見那張熟悉的面孔了,驚喜交加地叫了一聲:“師父!”——好像他才認出來的似的,小狗似的跟在他身後轉來轉去,又好像怕惹他煩,小心翼翼地保持著一定距離。

  周子舒拿眼角瞥見,心就軟了,對他招招手:“你過來。”

  張成嶺屁顛屁顛地湊到他跟前,谄媚地叫道:“師父。”

  周子舒想了想,道:“以你的腳程,今日恐怕回不去,得露宿一宿,明日一早,我再送你回去找趙大俠。”

  張成嶺的眼神刹那間便暗淡下去了,他也沒說什麽,只是垂頭喪氣地看著自己的鞋尖,悶悶地不言聲。周子舒自來是吃軟不吃硬的,最受不了的就是他這套,只得幹咳一聲,皺眉道:“你這又是幹什麽?”

  張成嶺依舊低著頭,低低地道:“是。”

  便又不吱聲了,只是拿小眼神一眼一眼地偷偷瞟著周子舒,被發現了就迅速轉開,嘴往下撇著,眼睛眨巴眨巴的,睫毛上居然還沾著一顆淚珠。

  周子舒靠著一棵樹,一屁股坐下,真弄不清該拿這小東西怎麽辦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張玉森張大俠命裏沒女兒,打小把這兒子當姑娘養,就養出這麽個東西來。于是假意不耐煩,皺起眉低喝一聲:“你站直了,擡起頭來!”

  張成嶺一激靈,就站直了,擡起頭來,這麽一擡頭不要緊,眼眶裏晃呀晃的淚珠就撲簌簌地掉下來了,把周子舒看得糟心不已,不自覺地稍微放柔了一點聲音,說道:“你把臉擦幹淨了,還是不是男人了?什麽大不了的事兒,至于就哭麽?”

  張成嶺用力抹了一把臉,沒抹幹淨,反而更委屈了,眼淚越擦越多,最後他終于忍不住了,帶著哭腔斷斷續續地哽咽道:“師父……師……我也沒、沒老哭,我、我……我就是看見你,看見你才委屈……我、我……我……”

  周子舒一個頭變成了兩個大,不願再和他對視,勉強維持著漠然的神色,移開了視線。

  這時溫客行抱著一堆生火的東西回來了,一看這陣仗,先怔了一下。

  天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地平線上的光正慢慢湮滅,西方一片慘淡的灰白,昏星從樹梢上吊了上去,夜風起來,涼意慢慢滲了出來。

  溫客行也沒說什麽,削了幾根木頭,升起了火,將周子舒處理好的兔子架了上去,耐心地烤著,嘴裏沒影沒調地哼著一首小曲,聽起來有點像十八摸,十分符合他的一貫風格。周子舒默然不語地坐在一邊,一條腿蜷起來,胳膊搭在膝蓋上,張成嶺在一邊拼命地壓抑著哽咽。

  半晌,肉的香味飄出來了,張成嶺的肚子被勾得叫了一聲,少年一張小花臉紅了,溫客行這才笑著瞥了他一眼:“還得再等等,沒烤透呢。”

  張成嶺乖巧地點點頭,溫客行覺得他簡直比小兔子還乖,便轉頭對周子舒道:“哎,我說,他願意跟著你,你就讓他跟著呗,你若是不待見他,又幾次三番的救他做什麽?”

  周子舒慢吞吞地站起來,湊過來,將雙手放在火堆上烤著,胸口的幾處穴位微微地疼起來,這使得他有些畏寒。

  溫客行便拿鞋尖踢了他一下:“問你呢。”

  周子舒仍舊慢吞吞地說道:“我樂意。”

  張成嶺卻突然說話了,他聲音裏還帶著點嘶啞,有點顫抖,低聲道:“師父還是別帶著我了,我是個麻煩,好多人想殺我,我……我功夫也不行,還連累師父受傷……”

  溫客行安慰道:“沒事,他皮糙肉厚——你瞪我做什麽,別人都一張皮,你成天把自己包得粽子一樣,一層不夠還又糊一層。”

  見張成嶺一愣一愣的,溫客行還很耐心地解釋道:“你瞧他那胳膊,手腕以下和手腕以上是兩個顔色吧,你這師父頂藏頭露尾了,到如今也不願意跟我坦誠相見。”

  周子舒懶得理會他,自己動手從那正烤著的兔子腿上撕下一塊肉,放進嘴裏慢慢嚼著。

  再要去撕,卻被溫客行躲開了,後者嫌棄地道:“你餓死鬼投胎麽,油還沒完全烤出來呢。”

  周子舒不緊不慢地把兔肉咽下去,才看著他道:“你娘們兒投胎麽,身上一股子脂粉味、隨身帶著帕子也就算了,嘴還那麽碎,哪來那麽多廢話?”

  溫客行就閉嘴了。

  片刻後,兔子烤好了,皮肉都金燦燦的,外酥裏嫩,周子舒便把張成嶺也叫過來,兩個男人一個孩子,誰也沒客氣,都餓了一天了,相對無言地一通狼吞虎咽,沒過多久,那幾只肥肥大大的野兔,便成了一堆幹幹淨淨的骨頭。

  吃飽喝足了,三個人在火堆旁烤了一會火,周子舒便自行靠在一邊閉目養神去了,溫客行這才對張成嶺說道:“你功夫怎麽不行?你爹沒教過你麽?”

  張成嶺低聲道:“教過,只是我資質愚鈍,又不願意用功,大多都不記得了。”

  溫客行想了想,搖頭道:“小時候我爹教我功夫的時候,我也不願意用功,跟你差不多,不過我資質不大愚鈍……”

  一邊周子舒沒睜眼,聞言卻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溫客行沒理他,只上下打量了張成嶺一番,隨口問道:“你願不願意學功夫?”

  張成嶺猛地擡起頭來,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那目光熱烈得簡直叫溫客行一怔,他好像有很久很久,沒有看見過這樣執著、這樣坦白、這樣不顧一切的渴望的目光了,忍不住道:“你這……你這小東西,怎麽一聽說這個就跟餓狼似的?”

  張成嶺忽然跪了下來:“前輩!我求求你指點我,讓我幹什麽都行!”

  溫客行摸摸鼻子,幹咳一聲道:“瞧你這話說得,我對你這麽嫩的沒什麽興趣……咳!”

  火光映紅了少年的面龐,他那還略帶稚氣的臉上攏上了一層說不出的堅毅之色,卻又帶著孩子氣的脆弱和懇求。

  溫客行被他盯了片刻,竟和周子舒反應十分一致,不自在地移開了目光。猶豫了一下,他歎了口氣,站起來,拍打了一下身上沾的土,又撿起一根一尺長的木棍,嘴裏說道:“行啊,我就教你幾招,看仔細了,沒第二回。”

  言罷,還真就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地慢慢演示起來,張成嶺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從頭看到了尾,便也爬起來,自己跟著練。這確實不是個聰明孩子,溫客行雖說了就教一遍,卻到底還是忍不住一邊糾正,一邊細細地給他講,張成嶺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他,激動得話音都顫起來了,一叠聲地道:“多謝前輩,多謝前輩!”

  溫客行顯然也沒受過別人這樣熱情的感激,竟難得地顯出幾分拘謹來。

  幾乎就這麽過了大半夜,張成嶺仍一點也不累似的,兀自在一邊比劃著。溫客行沈默地坐在一邊,臉上沒了笑容,好像若有所思著什麽似的。

  忽聽一邊早睡著了一般的周子舒輕輕地問道:“你姓溫……當年的‘聖手’溫如玉是你什麽人?”

  溫客行整個人好像都震了一下,半晌,才低低地道:“家父。”

  周子舒睜開眼睛,盯著他的側影看了一會,再開口,語氣已而鄭重了不少:“久聞溫如玉溫前輩聖手仁心,早年持‘秋明劍’與其妻神醫谷妙妙行走江湖之時,救人無數,後來一同歸隱,再沒人知道其去向,竟是令尊,失敬。”

第二十三章 故事

  溫客行好像笑了笑,又好像身上帶了一點說不出的悲意:“如今竟還有人認得他的劍法麽?”

  周子舒沈默了片刻,即使是天窗,也不可能全無漏洞,不然他也不能逃出來,秋明劍退隱,大概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到現在,也沒人知道那對夫婦後來去了哪裏,又是怎麽樣了。

  他默不作聲地打量著溫客行——溫客行坐在火堆旁邊,肩背微微弓,眼神悠遠而安靜地看著張成嶺笨手笨腳地練著他父親當年教過他的劍法,竟顯出幾分說不出的平和恬淡來,真的就如同和那周子舒想象中溫如玉應該有的樣子,重合到了一起。

  只聽溫客行忽然開口唱道:“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彼黍離離,彼稷之穗……”

  他的聲音放得極低,微微有些嘶啞,聽起來悶悶的,還帶著吐字不清的混沌,那一字一句,好像是從胸口發出來的,萦繞在他的喉嚨裏,纏纏綿綿地不肯出來。

  烈火燒著柴禾,“噼啪”作響,張成嶺有一招想不明白,本想過來問,卻在不遠不近的地方聽見這歌聲,不知爲什麽,忽然便頓住了腳步。

  當年平王播遷,家室飄蕩之時,傳說周大夫行役路過宗周鎬京,看見了那舊時宗廟宮室都已經破敗如斯,朱顔落寞,而荒草漫漫、黍稷郁郁,觸景傷情而生了這一首悲歌。

  傷懷于盛世已死的一場繁蕪,傷懷于那不可或留的前生昨日。

  聞歌而心意活動的張成嶺又是在想什麽呢?他還只是個孩子,可他恐怕這一輩子,都再沒勇氣回去看那江南張家一眼,那曾經承載了他太多幸福童年時光的地方,如今,也不知剩得幾片破瓦片、爛紅泥,須得他用一輩子來背負。

  周子舒眯起眼睛,伸手將腰間酒壺摸下來,仰頭灌了一口,辣味沖頭,幾乎嗆得他落下淚來。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溫客行似乎帶了那麽一點微妙的自嘲一般,反複哼唱著這兩句,眼角慢慢地彎了起來,就像是露出了一點笑意一樣。

  他求的又是什麽呢?

  不知過了多久,誰也沒再說話,溫客行的哼唱漸漸輕下去了,張成嶺抱著那隨手折的樹枝,像是抱著一把絕世好劍那樣小心翼翼,已經歪在一邊,睡著了,不知夢到了什麽,嘴角微微往上翹著,眉頭卻死死地糾結在一起,不肯打開。

  周子舒就爬起來,將外袍脫下來,輕輕地蓋在他身上,然後低低地歎了口氣,說道:“令尊的秋明十八式,據說橫行武林,你只教了他三招,我瞧著,沒有一招是那十八式裏的,可細想,那秋明十八式千變萬化,卻又都全出自這三招其中。溫兄……真是青出于藍。”

  溫客行同樣壓低了聲音,坦然道:“他劍法肯定遠不如我,不過他的醫術,我也一竅不通,也就會包紮個傷口、知道傷風了要捂出一身汗來罷了。”

  然後他轉過頭來看著周子舒:“他老人家的劍法你竟這樣清楚,還知道些什麽?”

  周子舒和他一起圍坐在火堆旁,將領子攏起來,半只手縮進袖子裏,指尖烤著火,慢慢地說道:“江湖中有醫毒不分、神秘莫測的巫醫谷,也有救死扶傷、懸壺濟世的神醫谷。聽聞神醫谷並不以武功見長,卻沒人輕易招惹他們,令慈谷女俠乃是神醫谷谷主的關門弟子,年輕的時候,據說是蜀中第一美人,後來忽然傳出消息說嫁人,也不知傷了多少人的心。”

  溫客行聞言輕輕地笑起來,調侃道:“你一個大老爺們兒,怎麽什麽雞毛蒜皮的破事都知道?一天到晚沒事幹,竟打聽這種事了吧?”

  周子舒也笑道:“可不是麽,就這點能耐了。”

  兩人又沈默了片刻,溫客行才低聲說了一句:“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許是因爲他們身上有某種說不清明的相似,周子舒一聽見他的歌聲和歎息,就好像能明白些什麽似的,便忍不住帶著些安慰他的意思,輕聲說了一句:“令尊令慈,都是極少見的好人,神仙眷侶,遊弋江湖,隨後又相攜隱居,若是我能有這樣的日子,真是明天就死了,也願意了。”

  溫客行極輕極輕地笑了一下:“好人?”

  不知是不是因爲夜晚太過甯靜,他的神色有些迷茫,低聲地道:“想不到過了這麽多年,還有人記得他們,還有人說他們一聲好。你說……什麽才算好人呢?人又爲什麽要做好人呢?”

  周子舒才要說話,忽然聽見張成嶺那邊有了一點動靜,少年的呼吸一滯,隨後頻率就變了。周子舒沒回頭,也知道他又是做了噩夢,一時驚醒了。

  張成嶺也沒言聲,只是默默地窩在那裏,抱著周子舒的外袍和那一棵破樹枝,聽著。

  這麽一來,周子舒本來到了嘴邊的話,便咽了回去,慎重地想了好一會,才不輕不重地說道:“這世上並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然而大多數人也都是願意當好人的,哪怕就真的不是好人,也會盡可能地裝成好人的樣子。”

  他停頓了片刻,又接著道:“至于爲什麽……我想可能是因爲只有你對別人好,打心眼裏不願意害人,做好事,別人才會對你好。只有做一個好人,你才會有朋友,有親人,有愛人,才會有很多人願意跟你在一起,願意對你好。你想,若是一個人一輩子只有自己,隨時隨地總防備著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跟誰也不親,跟誰也沒感情,只能自己疼自己,那豈不是也太可憐了些?當壞人,太苦了。”

  溫客行聽得幾乎呆住了,半晌,他才笑了笑,搖搖頭。

  周子舒沒言聲,只是往火堆裏添著柴禾。溫客行低下頭,注視著一跳一跳的火苗,又搖了搖頭,可是動作卻越來越慢。

  終于他雙手交叉,放在腦後,仰面躺了下去,面對著星辰燦爛的夜空,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幾不可聞地說道:“你說得有理……阿絮,你說得很有道理。”

  周子舒笑笑。

  溫客行又自語一般地問道:“可恨之人……是必有可憐之處麽?”

  周子舒道:“不錯。”

  溫客行也不管他看得見看不見,徑自點點頭,隨後一本正經地點評道:“阿絮,我發現,就算你不是個美人,也越來越對我胃口啦。”

  周子舒就知道他這是正經了沒片刻光景,又要故態重萌,于是嘴角抽了一下,沒理會他。

  溫客行便撐起一邊的胳膊肘,笑盈盈地擡起臉看著周子舒,說道:“我看你也不用羨慕那一對老頭子和老太婆了,以後就跟著我吧,也能遊弋江湖,相攜隱居,還不用明天就死,我不介意跟你湊合湊合,你說呢?”

  周子舒面無表情地道:“對不住,我介意,溫兄你實在太高看我了。”

  溫客行就笑起來,然後在“美人你何苦遮著臉,哥哥我心焦意難掩”的猥瑣小調裏,欣賞著周子舒氣得撅斷了手上撥拉柴禾的木棍,還發作不得,只得裝聾作啞的模樣。缺德地將自己的快樂毫無負罪感地壓在別人的憤怒之上,只覺心情暢快極了。

  第二日一早,張成嶺抱著周子舒的袍子過來,遞給他,小聲說道:“謝謝師父。”

  周子舒接過來披上,看了他一眼,道:“走吧,回高家莊。”

  張成嶺腳步一頓,仍是默不作聲地跟過來,活像個受氣的童養媳。

  溫客行冷眼旁觀,便安慰道:“你師父已經決心要和天下英雄一路混在一起,沆瀣一氣蛇鼠一窩了,眼下就住在高家莊裏頭,你不如就跟在趙大俠身邊,隨時可以去找他。”

  然後他又飛快地補充道:“當然你也可以隨時去找我。”

  周子舒走在前頭,聞言回頭道:“我幾時說過要留下和這群人混在一起的?”

  溫客行伸手蹭著自己的下巴,笑眯眯地問道:“你不留?”

  周子舒皺眉道:“不留。”

  溫客行看了張成嶺一眼,又問道:“真不留?”

  “不……”

  周子舒下意識地隨著他看了一眼張成嶺,只見那小少年一雙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眼神活像個戰戰兢兢的小兔子,一臉期冀,又不敢太明顯,一見周子舒看過來,忙抿抿嘴,做出一臉堅毅狀,周子舒下面的話便自動沒了音,哼了一聲,轉身大步往前走去。

  溫客行唯恐天下不亂地拍拍張成嶺的頭,感慨道:“阿絮,你覺得我們像一家三口麽?”

  周子舒于是走得更快了。

  溫客行便真把自己當爹了似的,一臉慈祥狀對張成嶺道:“左右沒事,路還長,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張成嶺乖乖地點點頭,便聽溫客行得意洋洋地鬼扯道:“話說那五行山下,有個妖孩,名叫紅孩兒,與一幫子妖魔鬼怪住在一起,當然,他其實心裏十分看不上這群東西,只覺他們一天到晚無事生非十分討人嫌……”

  他竟似對此道頗爲精通,周子舒在前邊走著,聽見溫客行抑揚頓挫、娓娓道來,竟哄得張成嶺那傻小子也跟著一驚一乍的。發現這姓溫的混賬還有點說書先生一張嘴皮子走四方的意思。

  “……那紅孩兒方知自己身世竟十分不凡,他娘親乃是一條大白蛇精,人稱白娘子,因私自下凡,與凡人私通,被一個叫做法海的老和尚發現,壓在了華山之下……”

  周子舒陡然被石頭絆了一下,險些五體投地。

  “……紅孩兒欲劈山救母,那老和尚法海聯系一幹神仙阻撓,被他一一擊潰,可誰知那原先洞中衆妖精也反了水,要置他于死地。”

  周子舒已經不知該說什麽好了,張成嶺卻聽得緊張兮兮,問道:“那爲什麽?”

  溫客行便說道:“這其實是個秘密,那白娘子原本不是白蛇,只不過是個略有道行的凡人罷了,不知怎麽的以訛傳訛,被人當成了妖精,壓在華山之下。你想啊,若是她被放出來,那紅孩兒父母豈不都成了凡人,那他自己不也就是個凡人?”

  張成嶺傻乎乎地聽著:“哦,凡人……我還是不明白……”

  溫客行便笑道:“你傻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周子舒聞言心裏一動,似乎隱隱約約地有了一個念頭,卻沒來得及抓住,又飛快閃過。只聽張成嶺問道:“那紅孩兒死了沒?山劈開了沒?”

  溫客行想了想,反問道:“我還沒編到那呢,你覺得呢?”

  張成嶺斬釘截鐵地說道:“他肯定打贏了一群妖精,將他娘救出來了,最後成了一個無所不能的大英雄!”

  溫客行補充道:“嗯……也可以,不過這似乎有點太沒意思了,十個話本九個裏都這麽講,那……不如就讓紅孩兒從此變成個凡人,再也不能騰雲駕霧了吧?”

  張成嶺“啊”了一聲,覺得這結局有些遺憾,又說不出哪裏遺憾,他擡頭看了一眼溫客行,覺得這位前輩人很好,也十分好說話,便生出了親近的心,試探著道:“前輩再給我講一個故事吧?”

  溫客行終于找到了忠實聽衆,覺得這小子十分給面子,很是上道,于是打開了話匣子,先後講了“貓頭鷹和一碗紅水”、“姜子牙大戰白骨精”、“崔莺莺怒沈百寶箱”等一系列又新奇又有趣的故事,就這麽絮絮叨叨地回到了洞庭高家莊。

  三人才到,便撞上了曹蔚甯,此君見了張成嶺愣了一下,大呼小叫道:“哎喲小少爺,你跟著這兩位爺跑哪去了,趙大俠找你快找瘋了!”

  周子舒道:“我們偶然間見著這孩子一個人跑了出去,就去追他了,不告而別,還……”

  他話還沒說完,曹蔚甯便一把拉了他,道:“你可錯過大新聞了,快走,那邊人腦袋都快打成狗腦袋了!”

第二十四章 鬼面

  周子舒興趣缺缺,別說是打成狗腦袋,就是打成豬腦袋也不關他什麽事,他現在唯一想幹的事,就是找個酒樓,把他那喝空了的酒壺灌滿,然後找個窩昏天黑地的睡一覺,以把自己滿腦子的紅孩兒如何劈山救白蛇的故事晃蕩幹淨。

  便使了個巧勁,輕輕掙開曹蔚甯,解釋道:“咱們還是先得把這孩子送回趙大俠那裏的好。”

  曹蔚甯一拍腦袋,說道:“是是,把這碼事給忘了。”

  他轉過臉看了看張成嶺,不大會掩飾情緒的臉上浮現了一點古怪的悲憫之色,竟歎了口氣,拍拍張成嶺的肩膀,說道:“小小年紀的,倒是難爲你了,以後可得多加小心啊。”

  張成嶺和他不熟,懵懵懂懂,溫客行卻反應過來,插嘴問道:“怎麽,那些人還在吵吵關于琉璃甲的事?難不成他們懷疑張家的……”

  他掃了張成嶺一眼,語音頓住。

  曹蔚甯也不拿他們當外人,便口無遮攔地解釋道:“這等時候你們竟還亂跑,昨日可熱鬧極了,那封曉峰一提到‘琉璃甲’三個字,當場簡直便炸開了鍋,高大俠和慈睦大師兩個人才勉強壓住了場子。有不少人動了別的心思,華山掌門于丘烽第一個站起來,質問趙敬趙大俠是不是吞了張家那片琉璃甲,是不是因爲這個才害得他兒子慘死。”

  曹蔚甯想了想,語氣跟背書似的平鋪直敘道:“于丘烽一把鼻涕一把淚那樣子,簡直專程來洞庭號喪似的,快要失心瘋了,峨眉、崆峒、蒼山等門派,平日與華山派交情不錯的,這回都站在于丘烽那邊,硬是要趙家莊外發生的事給個說法,還有封曉峰一幫子煽風點火,鬧哄哄爭吵不休,最後你一拳我一腳地揍起來了,還有人要高大俠就鬼谷中人爲何忽然重出江湖,以及琉璃甲究竟是個什麽東西給個說法。”

  溫客行和周子舒一起感興趣地看著曹蔚甯,心道這傻小子怎麽一天不見,嘴皮子變利索了?

  曹蔚甯幹咳一聲,道:“這是我師叔他老人家說的,具體怎麽回事,其實昨日鬧哄哄的,我也沒聽明白。”

  難怪跟背書似的……

  周子舒忽然轉過臉去,問張成嶺道:“小鬼,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不然怎麽先是被燒房子,又有人買通毒蠍對你下手?”

  張成嶺茫然地看著他,傻愣愣的搖搖頭。

  周子舒對天翻了個白眼,實在看不得他這副蠢樣子,便不再理會他,對曹蔚甯說道:“還勞煩曹兄將他送回趙大俠處,多謝。”

  言罷轉身走了,分明沒興趣去湊天下英雄亂成一鍋粥的熱鬧。

  張成嶺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抿抿嘴。

  忽然只覺頭頂撫上一只手,一擡頭,正看見溫客行對著他笑,便讷讷地說道:“前輩。”

  溫客行道:“你可知他爲什麽對誰都人模狗樣的,偏對你這樣沒耐心麽?”

  張成嶺低下頭,小聲道:“大概是我太笨了吧……”

  溫客行笑道:“你只是一般笨,也沒有‘太’笨,他不跟你文绉绉人五人六地扯淡,說明他願意和你親近,又不好意思說,我瞧他是害羞呢。”

  張成嶺一愣:“真的?”

  溫客行笑眼彎彎地望著周子舒的背影,漫不經心地道:“生他者,父母也,知他者,本人也。世上能做他知己的人,恐怕也只有我了,自然不騙你。”

  ——那人身上的內傷,那人的易容,那人平日裏有意無意隱沒自己形迹的習慣,那身功夫,還有那江湖陳年舊事都如數家珍般的模樣,除了“天窗”,他想不出第二個解釋。

  可真是“天窗”,他又是怎麽逃過那鬼見愁的七竅三秋釘的制裁呢?

  溫客行百思不得其解數日後,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重點不是那人怎樣逃過七竅三秋釘,而是他知道該如何逃過七竅三秋釘——

  他想,自己恐怕還真的是跟上了一個大人物。

  張成嶺還沒來得及體會這句話的深意,便聽見一邊不明真相的曹蔚甯感慨道:“我雖然一直覺得,二位同爲男兒,這樣子有些古怪,可如今看來,人之一生,如有這樣一個只言片語便知深意的知己左右,豈不比神仙眷侶還要快活,是男是女又有什麽關系呢?”

  言罷還徑自搖頭擺尾地念叨:“有道是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不及什麽他說不出了,只覺得那句話就在嘴邊,死活想不起來,十分尴尬,便支吾過去,末了還點評道,“這位杜甫先生寫的詩,雖晦澀難懂了一些,細細品之,還是十分有深意的。”

  張成嶺和溫客行一起臉色古怪地看著他。

  好半晌,溫客行才說道:“清風劍派高徒果然能文能武,佩服佩服。”

  曹蔚甯臉皮薄,感覺被人這樣誇獎有些不好意思,便讪讪地笑道:“哪裏哪裏,師父他老人家說了,咱們武林中人,讀書也沒用,又不指望誰去考狀元,認得幾個字不是睜眼瞎子就行了,把功夫練好了才是正理,我也不過讀過兩天的文章,不求甚解罷了。”

  溫客行覺得那句“不求甚解”真是太絕妙了。

  兩人將張成嶺送了回去,趙敬險些急瘋了,拉著他問東問西,溫客行冷眼旁觀著,覺得趙敬這老東西,雖然也狡猾得很,對這故人之子倒也不是漠不關心的,便悄無聲息地轉身要走,才一轉身,便覺得有一道目光盯住了他。

  溫客行腳步一頓,轉頭看去,那位和他目光對上的瞬間便目露凶光,一副很想撲上來的瘋狗模樣,溫客行見曹蔚甯正畢恭畢敬地跟他說話,心裏猜到,這便是他師叔——清風劍派出了名不是東西的老刺頭莫懷空。

  莫懷空一邊聽著曹蔚甯嘴碎舌碎三紙無驢地說話,一邊順著他的指引對著溫客行的方向看過去,先是覺得這人竟有幾分眼熟,之後那幽深的眼眸竟讓他有些心驚的感覺,卻又怎麽都想不起來。

  一時詫異,剛好看見溫客行挑起嘴角對他笑了笑,耳畔聽見曹蔚甯感慨他和另一個男人如何深情相交,不由便哼了一聲,心裏感覺這姓溫的從頭到腳沒有一個地方像好東西。

  于是轉過頭呵斥曹蔚甯道:“你還沒完了麽?”

  曹蔚甯說了一半的話立刻咽了回去,得令閉嘴,簡直恨不得把兩片嘴皮子縫上。

  這天傍晚,周子舒才吃飽喝足,正靠在酒樓欄杆上小口小口地喝著他新打的酒,忽然只見一個人進來,對鄰桌的幾個人說了什麽,那幾個人立刻便結賬走了。周子舒挑起眼皮,發現酒樓中瞬間少了一半的人,便隨便拉住一個少年,問道:“這是怎麽了?”

  “剛才傳來消息,說高家莊捉住了一個鬼谷的惡鬼,要示衆呢!”

  周子舒自己微微皺起了眉,高崇捉住了一個青竹嶺的惡鬼?如今他已經不懷疑那鬼衆們是重入江湖了,他本人就已經見到了兩只,可鬼谷這又是什麽意思呢?

  惡鬼們在人間都是難以立足大奸大惡之人,才進入鬼谷尋求庇護,這樣跑回朗朗乾坤之下,便不怕麽?

  難不成那“琉璃甲”中還真有什麽不得了的秘密,不得了到讓鬼谷傾巢出動,讓那高崇高大俠三緘其口諱莫如深,甚至在這時候用這樣一個笨拙的噱頭,來轉移人們的視線?

  周子舒一邊想著一邊走,下樓的時候,不留神迎面撞上一個人,他嘴上說著“對不住”,一邊擡頭看去,只見那人竟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古僧後人,便是一愣。

  心裏忽然不著邊際地冒出一個念頭來,原來他竟也是要吃飯的?

  古僧後人道了句“不妨事”,便整整衣襟,看了看他,主動道:“我聽那清風派的小兄弟說起過,閣下便是那位護送張家後人去太湖的吧?你見過我,我叫做葉白衣。”

  他從不像高崇那樣喜歡和人高談闊論,基本上處于一種不幹己事不開口的狀態,十分沒有存在感,也不知爲什麽,整個人透著一股子詭異的違和感。

  周子舒一愣,不知爲什麽這人會忽然找自己搭話,便駕輕就熟地應付了他一些場面話。

  葉白衣卻沒理會,只是表情漠然地盯了他一會,下一句又冒出來:“我見你氣息凝滯,舉止沈重,像是已經快病入膏肓的樣子,只是爲什麽一個快死的人會有你這樣的精神?實在是古怪得很。”

  周子舒默然,覺得這位兄台多半是在長明山待得時間太長了,跟著他那師父修出一身仙氣,所以不怎麽會說人話。

  葉白衣想了想,又問道:“你還能活多長時間,三年?兩年?”

  周子舒只覺這個話題,他是點頭也不對,搖頭更不對,便僵硬地笑了一下:“葉兄好眼力,不愧是……”

  葉白衣耳朵上似乎長了個過濾網,直接把他懶得聽的廢話都過濾下去了,也不等周子舒說完,便徑自道:“天人將死尚有五衰,苦不堪言,你竟還能活蹦亂跳吃喝玩樂,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什麽時候中原武林竟也有了這麽多這樣的人物——”他說著說著還就轉身便走,也不管周子舒。

  走出老遠去,才想起了什麽似的,回頭對他說道:“你若有閑,不妨來請我喝酒。”

  ——好像請他喝酒是給對方極大的面子一樣,周子舒默默無語。

  他跟著大多數人去高家莊圍觀了一下傳說中的“惡鬼”,其實什麽也沒看出來,只是見了一個長得凶神惡煞的中年人被五花大綁著架到所有人面前,有些遊街示衆的感覺,那惡鬼上身裸著,特意露出腰上那猙獰地鬼面,以示此人乃是個如假包換的正品。

  周子舒正對著這人出神,忽然肩膀上無聲無息地搭上一只手,溫客行不知從何處冒出來,呲著一口白牙谄媚地對他笑了笑,說道:“尋了你一整天了,哪去了?”

  周子舒沒理會,只指著那杯五花大綁的人問道:“你說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唔?”溫客行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頗爲不以爲然地說道,“腰上刺上惡鬼的紋身,表示從此不能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沒事誰去弄個假的出來?不過也可能是這倒黴蛋得罪了誰,被人陷害,扔在這裏示衆。”

  他說得輕巧,可周子舒卻恰好知道一些事,比如那鬼面刺青所用的一種顔料是一種叫做“陰司草”的植物葉子磨出來的,只在鬼谷才有。

  比如並不是每一個進了鬼谷的人,都能變成惡鬼活下來——就好比不是每一個蹬腿翹辮子的魂魄都能再入六道輪回或者化身厲鬼,說不准便魂飛魄散了。那是個人吃人、鬼咬鬼的極惡之地,弱肉強食是唯一的法則,進去了,便須得提防所有人,強橫過所有人,才有資格活下來,得到這麽一個刺青。

  周子舒若有所思地盯著那帶著刺青的人,此刻群情激奮,華山派已經有人站出來說要將此人活活燒死了。

  他忽然轉過身,排開人群,大步往外走去。

第二十五章 白衣

  溫客行對他的興趣明顯比對那吊著的惡鬼大,一轉頭見他走了,立刻也要追上來。誰知那明明方才還在眼前的人,好像憑空晃了一下,便不見了,溫客行腳步頓住,目光從茫茫人海中掃過去。

  周子舒就像是一顆水滴鑽進了大海,倏地一下,便不見了蹤影。溫客行有些困惑,眯起眼睛,不甘心地又在他消失的方向凝神掃了一圈,發現那人竟真的,就這麽大喇喇地從自己眼前不見了。

  那一瞬間他心裏忽然生出一點不足爲外人道也的情緒來,像是有什麽東西脫離了掌控,還有一點不明來由的憤怒滋芽而生。

  原來這個人隨時可以消失——即使溫客行猜到了他的身份,猜到了他的心思,他仍然可以隨時消失不見——只要他想。

  他是從天窗的天羅地網中落出來的,世上最狡猾的一尾魚。

  周子舒甩開溫客行,卻是去了一家銀莊。

  洞庭乃至江南一帶,最出名的銀莊有一個非常平實的名字,叫做“平安銀莊”,生意做得頗爲紅火,卻並不過分引人注意,從未曾想過插手別的地方的生意。好像主人家沒有太大的野心,只偏安于這草長莺飛的一隅似的。

  周子舒擡頭看了銀莊的招牌,推門進去,裏面立刻有人喊道:“客官一位,裏面請——您是兌銀票還是……”

  周子舒越過那夥計,直接找上掌櫃的,低低地一笑,輕聲道:“我想求你家宋大當家的幫忙辦點事,麻煩您替我聯系個管事的。”

  掌櫃一怔,擡起頭打量了周子舒半晌,才謹慎地開口問道:“您是?”

  周子舒將聲音壓得更低了:“我是你家七爺的故人,姓周。”

  “七爺”兩個字一出口,那掌櫃的臉色立刻一變,肅然起敬,忙幾步走出來,親自引他坐下,又叫店小二上茶,自己卻站在一邊,恭恭敬敬地道:“您請您請,小人即刻便傳信于宋大當家的,不過大當家此刻恐怕不在洞庭,您看……您能不能等幾日?”

  周子舒點頭道:“不忙,您也坐。”

  又客客氣氣地讓了掌櫃一回,掌櫃的誠惶誠恐忙擺手道不敢,繼而又問道:“周爺,您的事,是親自與大當家的說,還是眼下先叫小人去辦?”

  周子舒想了想,問道:“我並沒什麽要緊的事,只是不知道掌櫃的有沒有聽說過‘琉璃甲’這一號東西呢?”

  那銀莊掌櫃愣了一下:“這……小人倒有些耳聞,周爺說的,莫不是那五塊碎琉璃拼成的琉璃甲?”

  周子舒點點頭:“正是。”

  銀莊掌櫃思量了片刻,攤開一張紙,寫下“琉璃甲”三個字,又道:“小人知道一些,只是恐怕並不周詳,若是周爺不在乎等上幾日,小人倒也有些渠道能替您查到。”

  周子舒看著他,見這掌櫃的不過三四十歲,一臉精明,說話滴水不漏,語速不快,出口前必經三思,果然是那成了精的人手底下的一群老小狐狸。他不知道那位老朋友離開京城以後這麽多年,在這邊的勢力能有多大,現在看來,恐怕也不僅僅是銀莊那麽簡單了。

  他喝了一盞茶,便離開了。想不到昔日的天窗首領,也要靠別人收集消息,更想不到爲了保住張成嶺那兔崽子的小命,他竟也有求到那人頭上的一天——不過說回來,周子舒自己也想不明白,那張成嶺和自己不過萍水相逢,他的小命,又關自己什麽事呢?

  簡直是無事忙。

  可人這一輩子,卻是總有那麽幾回,總有那麽一些人、一些事,叫人明知沒好處,卻忍不住多管閑事。周子舒想著,大概就是緣分吧?不然怎麽江南那麽大一片地方,偏偏叫他遇見那小東西呢?

  他溜溜達達地在大街上,無所事事地逛遊著曬太陽,飽覽了一番洞庭風光,直到日頭偏西,才心滿意足地走上了一家酒樓,叫了一壺酒,幾個小菜,心想這可真是好日子,他好像一輩子都沒過過這麽好的日子——不是自己疲于奔命,就是算計著讓別人疲于奔命。

  旁邊有個小姑娘拉著琴唱曲子,人也水靈,聲音也水靈,怎麽看怎麽美,一曲罷了,樓上樓下所有人都連聲叫好,周子舒看著她就覺得賞心悅目,便大大方方地摸出一錠銀子放在她的盤子上,那小姑娘先是一愣,隨即低頭抿嘴對他一笑,福了一福,輕聲道謝,周子舒心情就更好了。

  忽然,對面的位子上坐下一個人,來人理所當然、平鋪直敘地說道:“我來讓你請我喝酒了。”

  周子舒心頭一緊——這是債主來了。

  葉白衣絲毫不客氣,在他看來,吃飯喝酒這種俗務,是要他賞光的,既然是他賞光,應該是對方誠惶誠恐,自己自然不用客氣,便也不管周子舒,自顧自地招呼過店小二,噼裏啪啦地報了一堆菜名,淡定地對周子舒說道:“要吃什麽你自便,不用拘謹。”

  周子舒眼神詭異地看著他,心道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拘謹了?

  他有些懷疑這位古僧後人是故意來訛自己的,就他剛剛點的那些東西,別說是兩個人,恐怕就是兩頭豬,也夠喂了。

  葉白衣見他沒有要加菜的意思,于是恍然大悟道:“哦,是了,你有傷,胃口定然不會太好。不過我勸你能吃的時候多吃點吧,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

  周子舒眼神更詭異了,心道這東西若不是古僧後人,真是叫人一天到晚當沙袋揍都不過頭。

  正這當,又有一個人大喇喇地走到他們身邊,也不請自來地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似笑非笑地打量這葉白衣,說道:“阿絮,我說你怎麽今天招呼也不打,便失蹤了一下午呢,敢情……是有別人了?”

  周子舒叫那小姑娘的笑容點亮的好心情立刻渣也不剩了,心裏想著,自己是不是應該直接站起來,丟下一句“我走了二位自便”走人。溫客行便轉過頭來,不知爲什麽,竟真有些咬牙切齒似地問道:“他是誰?”

  “他是……”周子舒才要說只是一位偶遇的朋友,話到了嘴邊,忽然覺得萬分不明所以,心裏不明白自己做什麽要跟他解釋這個,便面色古怪地頓住了。

  葉白衣倒是大大方方地對溫客行點點頭,說道:“我叫做葉白衣。”

  溫客行皮笑肉不笑地轉過頭去,才要說話,便聽葉白衣又波瀾不驚地說道:“我知道你,你是那日燒了那張家小孩屋子的人。”

  周子舒端著酒杯的手徒然頓在半空中,溫客行臉上的笑容頃刻間便消失不見了。他一雙眼睛死死盯著葉白衣,就像是盯著一個死物,身上慢慢凝聚起某種說不出的……深沈而森冷的殺意。

  周子舒一凜,皺起眉來。

  正好店小二端菜上來,被他殺意所激,嚇得手一抖,盤子便要掉下去,電光石火間,小二只覺眼前好像有白影一閃,那險些落下去的菜便不知怎的,穩穩地落在了那位白衣公子手上,連一滴菜湯都沒灑出來。

  以周子舒的眼力,居然也沒能完全看清他的動作。

  葉白衣竟是這樣的高手?若他是古僧後人,那那位傳說中的長明山古僧……

  周子舒背後浸出一點冷汗,發覺天窗關于那位神秘極了的古僧的估量,原來並不准確。

  溫客行的瞳孔刹那間縮了一下,臉上雖然波瀾不驚,卻不動聲色地將那股子煞氣收了回去,打量著這白衣的年輕人——他有……二十五六?不,恐怕僅僅是皮相嫩,真實年齡絕不止如此,要麽,有三十上下?也不像……

  這人給他的感覺簡直就像他的名字一樣,一片空白,他坐在那裏,不說話不動的時候,就像是個假人,叫人感覺不到他的情緒波動,也很難用自己的情緒去影響到他,像是比鄰而坐,卻活在兩個不一樣的世界似的。

  葉白衣好像絲毫沒有注意到因爲自己一句話,其他兩個人的激烈反應,自顧自地悶頭吃東西。隨著飯菜一道道地擺上來,周子舒和溫客行兩個人的表情再次出現了一定程度上的扭曲——

  這位古僧後人,簡直是個絕世飯桶!

  他十分快速地往嘴裏塞著東西,雖然並不粗魯,可那風卷殘雲的架勢,絕對像八輩子沒吃過東西一樣,下箸如飛,筷子所經之處如蝗蟲過境,不給敵人剩下一顆糧食,本來不餓的周子舒,和明顯沒心情吃飯的溫客行,就在他的帶動下,情不自禁地拿起筷子,想嘗嘗這家酒樓做的是什麽山珍海味。

  直到桌子上一片杯盤狼藉,戰況慘不忍睹,盤碗皆空的時候,葉白衣才撂下筷子,心滿意足地擦擦嘴,嘴角彎起一個不大明顯的弧度,算是笑了笑,對周子舒道:“多謝款待。”

  說完,也沒別的表示,直接站起來就走人了。

  周子舒忽然覺得,單是能養得起這麽一個吃貨,長明山古僧就是個人物!

  溫客行忽然開口道:“他剛才說的話……我並不是要……”

  他話音頓住了,好像微微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爲什麽忽然要說這個,胸口好像有些悶,飛快地擡眼看了周子舒一眼,又垂下目光,自嘲似的笑了笑,搖搖頭,恢複了一慣的模樣:“這是古僧後人?我瞧他倒像個白皮蝗蟲。”

  周子舒端起酒壺,把壺底的一點酒給自己倒上,也並不糾纏放火那個話題。

  他當然知道,溫客行若存心要殺張成嶺,就跟碾死只螞蟻沒什麽區別,定然不會大張旗鼓地去放火,還專門挑一個人不在的時候去,所以與其說他有惡意,倒不如說他知道些什麽,提前去放了個警告。

  問題是,葉白衣是如何知道的?

  不過他忽然想起了點別的事……周子舒將手探進懷裏,表情忽然很精彩,擡起頭問道:“那個……你銀子帶夠了麽?”

  溫客行同他面面相觑。

第二十六章 七爺

  那綠樹濃蔭四季不枯,灼灼盛盛,鳥雀穿行。連綿的群山如美人的脊背,起伏綿延,無窮無盡。

  這裏便是南疆了。

  一棵少說幾百年的古樹下,擺著張小桌,一個十來歲的南疆少年正襟危坐地在那裏做著他的功課,他年紀不大,卻定力十足,足足有一個多時辰沒有擡過頭,好像什麽都打擾不到他一樣。

  小桌旁邊橫著一把躺椅,一個男人在上面閉目養神,卻是中原人的打扮,廣袖長袍,腿上放著一本打開的舊書。

  男人腳底下有一只小貂,沒人理會它,它便十分無趣地追著自己的尾巴玩。

  這時,一個南疆武士手上拿著一封信,快步走進來,見此情景,不由放輕了腳步,默默地等在一邊。

  躺椅上的男人聞聲睜開了眼,這人約莫二十五六,長了一雙總是帶著些許笑意的桃花眼,顧盼流轉間,竟是個絕世好看的人物,小貂靈巧地躥到他懷裏,爬上他的肩膀,用尾巴掃著他的下巴。

  那武士恭恭敬敬地將信遞了上去,說道:“七爺,是宋大管家的信。”

  七爺應了一聲,懶洋洋地接過去,有些興趣缺缺地打開,然而只看了一半,整個人便直起身來,眼神也清醒過來,說道:“是他?”

  小貂只覺得那信紙在眼前晃來晃去,便不老實地伸出爪子去抓,被七爺拎住脖頸,輕巧的丟到了一邊的少年書桌上。

  少年這才擡起頭來:“爹,是誰呀?”

  七爺沒直接回答,站起身來,在原地走了兩步,一邊慢慢地將信紙折起來,一邊不著邊際地說道:“路塔,我上回和你說過,這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你還記得麽?”

  少年路塔似乎挺習慣他這爹說重點之前必要東拉西扯的毛病,便配合地接道:“爹說這就好比人站得久了要坐下,坐得久了屁股上要長釘子一樣,沒什麽道理,只是人活著,就是得折騰。”

  七爺臉上露出個滿意的笑容,對一邊雲裏霧裏的南疆武士說道:“阿伈萊,替我去找你家大巫,問問他是不是覺得這句話十分有道理。”

  武士阿伈萊面容呆滯地看著他,問道:“啊?”

  七爺才要說話,只聽一個人輕笑了一聲,慢聲道:“你又怎麽閑得緊了,要折騰些事出來?”

  來人一身黑衣,手中拿著一根權杖,那權杖也是烏黑不打眼的模樣,阿伈萊見了,卻忙低下頭去,道:“大巫。”

  大巫“嗯”了一聲,擺擺手道:“你去忙你的吧——北淵,不要老欺負厚道人。”

  七爺將折起來的信遞給他,笑道:“你猜猜是誰光臨了我家的鋪子,這可是位稀客。”

  大巫並不是很感興趣,卻也接過來,只哼了一聲道:“不是大慶皇帝就行……嗯?是周莊主?”

  七爺臉上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小毒物,我們去一趟中原吧?老朋友有事,自然該兩肋插刀是不是?”

  大巫看著他那唯恐天下不亂的模樣,嘴上沒言聲,心裏卻默默地覺得,此人分明是想過去看熱鬧,順便插朋友兩刀的。

  周子舒這會還不知道他自己交友不慎的下場,他在煩惱一件比較現實的事情——比如葉白衣這個吃貨忽然駕臨,導致他沒帶夠飯錢。

  和溫客行大眼瞪小眼片刻以後,周子舒便明白了一個道理——溫客行若是靠得住,母豬都能上樹。他只覺得自己十分遇人不淑,遇見這兩個東西,一個是絕世飯桶,一個是絕世蹭飯桶,簡直是一對神物。

  溫客行發覺周子舒目光不善,情不自禁地拉緊衣襟,小聲道:“我賣笑不賣身,你千萬不能把我押在這裏。”

  周子舒問道:“那你說怎麽辦?”

  溫客行道:“既然是你請客,我建議你可以賣身抵債。”

  周子舒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老子他娘的又不是大姑娘,賣身你買麽?”

  溫客行立刻眼睛一亮:“買,我砸鍋賣鐵傾家蕩産去當鋪當褲子也要買!”

  周子舒壓低了聲音:“你現在能砸鍋賣鐵傾家蕩産去當鋪當褲子,先把飯錢給了麽?”

  溫客行默然半晌,終于道:“阿絮,我看咱們還是跑吧?”

  周子舒默默地把臉扭到一邊,他雖然一直靠劫富濟貧的勾當發家致富,可仍然一點良心尚存,實在覺得吃霸王餐這件事有損德行,再者……他看看眼前溫客行那張無恥的嘴臉,絕對有些丟不起這個人。

  這一扭臉,忽然看見酒樓大門口進來一個人,周子舒立刻來精神了,叫道:“顧姑娘,真是太巧了!”

  顧湘正往裏走,聞言才看見他們兩人,立刻大驚失色,轉身便要離開,然而她卻沒有溫客行快,一轉身,溫客行已經在她面前了,溫言細語地問道:“阿湘,你跑什麽?”

  顧湘臉色鐵青地憋了半晌,才吐出一句話:“主……主人,奴婢我……只是走錯門了。”

  溫客行拍拍她的肩膀,將她拉進來,安慰道:“不妨,你來便來了。”

  顧湘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只覺得自家主人簡直非奸即盜,她逃脫不得,只得一步一步地跟著他走上來,戰戰兢兢的樣子活像是要上斷頭台的。溫客行將她帶到兩人飯桌處,問道:“你帶錢了麽?”

  顧湘立刻將全身的銅錢碎銀子元寶金葉子銀票全都拿出來了,溫客行這才滿意地點點頭,財大氣粗地叫道:“小二,結賬!”

  顧湘心有戚戚然,心想,怪不得那算命地說她要破財免災呢,阿彌陀佛。

  大約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溫客行于是又帶上了顧湘這個跟屁蟲,沒再轟她。周子舒走在前面,琢磨了一會,忽然回頭,直接了當地問道:“溫兄,你那夜燒了張家小鬼的房子,又是什麽意思呢?”

  顧湘大驚失色:“主人,你竟然殺人放火?!”

  溫客行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夜觀天象,發現那小鬼將有血光之災,非要以火攻之,才可以度過去,便日行一善了。”

  他話音才落,見周子舒和顧湘都一臉鄙視地看著他,便又補充道:“我做好事從來不留名姓,你們不必這樣崇拜。”

  顧湘道:“主人,你能給我觀觀天象不?”

  溫客行道:“你將有血光之災,除非閉嘴一日。”

  顧湘果然不敢說話了。

  他們回到白日裏處置那惡鬼的地方,人已經散得差不多了,那惡鬼也不知去向,據說是被廢去武功,刺穿了琵琶骨,鎖起來了。正好曹蔚甯帶著張成嶺正在尋他們,便迎上來,問道:“周兄,這張小兄弟說你是他的師……”他話音突然頓住,盯著溫客行身後的顧湘,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了。

  顧湘眨眨眼不明所以,曹蔚甯卻只是愣愣地盯著她。

  周子舒只得在一邊幹咳一聲,曹蔚甯這才如夢方醒,一張臉紅得透了,讷讷地說道:“姑、姑娘……對不住,在下不是故意唐突,實、實在是……”

  顧湘莫名其妙,覺得這小子大約是腦子不大正常。只見曹蔚甯忽然退後一步,蚊子似的道:“小生姓、姓曹,小字蔚甯,太、太行人士,清風劍派‘蔚’字輩,清風劍派掌門莫懷陽就是我師、師父……”

  顧湘上下打量他一番,問溫客行道:“主人,他有什麽毛病?”

  曹蔚甯家譜還沒來得及結結巴巴地報完,一腔純潔無比的少年情懷便碎了一地。

  周子舒看了張成嶺一眼,想到了什麽似的,說道:“小鬼,你和我這邊來。”張成嶺見他竟沒一見面便轟自己走,于是喜出望外,屁顛屁顛地跟上,溫客行拍拍曹蔚甯的肩膀,也帶著顧湘一路回房了。

  曹蔚甯只覺得顧湘從他身邊過的時候,竟有一小股香風從身畔劃過一般,腦子裏簡直化作一團漿糊,人世不知了,直到他們都已經走出了很遠,他才回過神來似的,恍恍惚惚地念道:“關關雎鸠,在水一方,北方有佳人……君子好逑……世上竟有這樣美的女孩子,竟有這樣……”

  他癡癡呆呆一步三歎地走了,全神貫注地回去害相思病了。

  走出了好遠,顧湘這才低聲對溫客行說道:“主人,老孟也來了,叫我和主人知會一聲,下面的事……”

  溫客行腳步不停頓,頭也不回,嘴角往上彎起,眼角卻沒有笑紋,輕輕地說道:“老孟還用我告訴他該怎麽做麽?”

  “……是。”

  周子舒一路沈默地將張成嶺帶回了自己的房裏,短促地點了一下頭,道:“你坐下吧,我有些事問你。”

  張成嶺規規矩矩地坐在一邊:“師父問什麽?”

  周子舒想了想,問道:“那日那臉上有一塊小鬼巴掌的男人,是不是問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少了一根手指的男人?”

  張成嶺點點頭。周子舒又問道:“你見過麽?”

  張成嶺搖搖頭,問道:“師父,他說的是什麽人?”

  周子舒翹起二郎腿,食指輕輕地敲打著自己的膝蓋,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少了一根手指,傳言吊死鬼薛方,便是少了一根手指的男人,也因爲這個,他才確定那日被顧湘打死在破廟裏的黑衣人絕不是吊死鬼。

  可那紅衣喜喪鬼是什麽意思?

  片刻,他才放緩了語速,異常正色地問道:“小鬼,你好好想想,那天夜裏,你有沒有見過什麽不尋常的事?”

  他說的“那天夜裏”,自然是張家滅門的那夜。張成嶺的呼吸急促起來,周子舒將聲音放得更緩:“別急,仔細想想,恐怕很重要。”

  張成嶺臉色慘白,半晌,才搖搖頭,帶著哭腔道:“師父,你問我那天夜裏不尋常的地方,可那天有尋常的地方麽?”

  周子舒皺起眉來,不再逼問他,只沈默了片刻,說道:“我教你一個口訣,你回去自己體悟,自行修煉,有不懂的地方,可以來問我。”

  張成嶺愣住。

  周子舒又道:“最近最好不要離開趙大俠身邊,不要單獨行動,不要離開高家莊,聽到了沒有?”

  張成嶺睜大了眼睛:“師父……多謝師父!”

  周子舒不自在地輕咳一聲,斥道:“少廢話,記清楚了,我只說一遍,若你記不住便算了,我不說第二遍。”

第二十七章 屠殺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可那夢境卻那麽真實,北風刮過他的面罩,感覺不到涼,他已經在那個地方等了很久很久,很平靜,脈搏甚至比平時還要慢上一點,日頭漸漸從人間走過,夜色將至。

  周子舒看著這一切,早已習慣從中剝離出來,他知道如何不把自己當成一個人——一個有良心、有感情的人,這是一種出于本能的自我保護,只做事,不思量,才能不把自己逼瘋。

  他只是托起大慶中興江山的那只沾滿了血汙的手。這盛世就如同一只華美寬大的袖子,他這只手時時刻刻隱藏在那袖子裏,不輕易示人,等到這個時代的戰亂、腐朽全都過去,所有人安居樂業,史冊翻過新的一頁……

  周子舒低下頭,夢裏的人一般面孔模糊,可他竟好像看見了那小女孩的面容一樣——被她的奶娘抱著,女人像一只柔弱無助的羊羔,依然盡忠職守地護著那小孩子,卻滿臉絕望。

  女孩揚起頭,小聲說道:“我爹爹是好人,我大哥哥是好人,我也是好人,我們都是好人,不要殺我們。”

  他想起來了,這是先帝在世時,爲了給二皇子黨最後一擊,天窗奉命刺殺罷官出京的蔣征蔣大人一家,蔣大人的小女兒蔣雪年方四歲,異常聰明伶俐。她如果有機會長大,又會變成什麽樣呢?

  周子舒感到自己的手送了出去,女人尖利的慘叫劃破了夜空,長劍刺穿她的胸口,然後穿過了那小女孩的身體。他並沒有覺得惡心或者難過,因爲在那個位子上,早已經習以爲常。

  你們是好人,是忠良,又怎麽樣呢?誰規定,好人就不能橫死街頭、斷子絕孫呢?

  然而空氣中傳來一聲歎息,悠長悠長,有個人說,殺人償命——

  周子舒的胸口尖銳地疼痛起來,猛地睜眼坐起來。

  下一刻,他慢慢地彎下腰去,捂住胸口,死死地咬住牙,不讓自己發出一聲痛呼,慘白的手指攥住被子一角,發絲散亂,形容狼狽,在一陣又一陣忽如其來的撕心裂肺的疼痛裏,茫然地想著,周子舒你這個混蛋王八蛋,你也就要死了。

  這一宿,周子舒沒有睡好,溫客行沒有睡好,連葉白衣也沒有睡好。

  溫客行沒有出房門,只是對著窗戶靜靜地坐著,顧湘站在一邊,這大字不識一籮筐,寫個墓碑都要鬧笑話的女孩子一張臉上滿是肅穆,她望著窗外和往日沒有什麽不同的暗淡的夜空,沈默得像是一盞詭谲的美人燈。

  窗子沒關,涼風卷進來,掀起顧湘的衣角和長發,將小桌上的一本春宮圖翻得稀裏嘩啦地響,溫客行忽然極緩極緩地笑了,輕輕地說道:“我已經等了二十年啦。”

  顧湘默不作聲地看著他,只見這男人臉上帶著某種說不出釋然、甚至有幾分瘋狂的笑容,在沒有光的地方有些不像人樣,便敬畏起來。

  溫客行伸出一只手去,憑空抓了一把,像是要抓住那透入窗棂的風:“我要這世上,再沒有什麽東西能攔住我,管他是人是鬼,是仙是怪……我要所有這些魑魅魍魉、這些不該在人間的東西,全都滾回他們的十八層地獄去。”

  他另一只手抓著一張紙,顧湘的目光落在那張泛黃的紙張上,那上面勾勒出一個鬼面,筆法不很是稚嫩,像是個孩子的塗鴉。溫客行起身點燃燭火,將那張紙放上去,一點一點燒成灰燼。

  表情如祭神一般虔誠。

  葉白衣睡到半夜,也不知是爲什麽,忽然便從夢中驚醒,他那細眉細眼中,沒有剛睡醒的人的迷茫,依舊平躺在床上,慢慢地擡起手,將脖子上挂的一個小挂墜掏出來,把玩著。仔細看的話,那小吊墜做得十分精巧,竟是縮小版的山河令。

  葉白衣合上眼睛,自語道:“長青啊,我總有不詳的預感,你說你怎麽就不在了呢……”

  他想著,這世上如果沒有山河令,沒有鬼谷,沒有琉璃甲,沒有天窗,會不會就太平很多呢?

  第二日一早,迎接所有人的,除了晨曦,還有屍體。

  九具屍體,就扔在高家莊不遠的地方,圍成一圈,中間以血在地上寫了一個“鬼”字,足有兩三丈的長寬,整整堵住了一條街,傳說就在白日裏處決那惡鬼的地方。

  周子舒趕到的時候,屍體身份已經辨認得七七八八了。惡鬼衆們非常公平,盡量做到了叫各大門派雨露均沾,八大門派加上一個高家,總共九具屍體,和尚道士尼姑,男女老少一應俱全。

  高崇的一個徒弟也在其中,周子舒對他印象不深,只記得這人不如鄧寬那麽優秀紮眼,反而很是沈默寡言,只是幫著招待一些到來的賓客,跟誰也不多話。高小憐已經哭得暈了過去,高崇眼下卻也顧不上他這掌上明珠了,只讓鄧寬在一邊陪著她,自己跟在慈睦大師身邊挨個檢查屍體。

  有一根絲吊死的,有血煞掌打死的,有被吸幹血死的,有屍首分離的……每個人的死法竟然還都不同。

  周子舒聽旁邊一個人輕歎了口氣,說道:“青竹嶺鬼谷傾巢而出了。”

  他偏過頭去,見說話的人正是葉白衣,周子舒訝然地發現,這吃貨臉上竟然隱隱籠著一層說不清明的悲憫,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尊瓷做的觀音像。

  周子舒下意識地問了一句:“什麽?”

  葉白衣瞟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說道:“你聾麽?”

  周子舒就轉過臉去不討沒趣了,葉白衣卻拍拍他的肩膀,絲毫不見外地說道:“晚上你出來一趟,跟我去一個地方。”那語氣竟和前一天晚上周子舒招呼張成嶺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周子舒決定自己在這姓葉的小子沒學會說人話前,不理會他,可偏偏就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

  點完以後他覺著後悔極了,簡直恨不得把自己這惹事的腦袋擰下來,心裏盤算著若是現在將這所謂的古僧後人殺人滅口,會不會好受點。

  忽然人群裏不知是誰,說了一句:“怎麽遇害的只有這些人?按說聚在這裏的,都是聲討鬼谷來的,惡鬼們昨日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來,大家都沒有防備,可是怎麽只挑了這幾個門派的人殺?有知情的給個說法,這是鬼谷要在與整個江湖爲敵麽?他們不能這麽傻吧,圖什麽呢?還是諸位有什麽瞞著的事?”

  高崇聞言站起來,整個人憔悴了一圈,看起來不怎麽精神,腳步微微踉跄了一下,鄧寬忙在一邊扶了他一把,高崇推開他,擺擺手,緩緩地將目光放出去,從八大門派悲憤的臉上掃過,又望向那些各懷猶疑著竊竊私語的人。

  目光像是有重量一樣,將別人的聲音都壓了下去。

  他們看著這個武林中近二十年來傳奇一樣的男人——他頭發花白,表情肅穆,緩緩地開了口,喃喃地說道:“這是血債。”

  然後高崇低下頭去,盯著那九具屍體看了許久,聲音猛地拔高:“血債啊……我高家莊的血債,所有名門正派的血債,天下……天下所有有良心的人的血債!”

  他似乎氣息有些不穩,慈睦大師手中攥著念珠,“阿彌陀佛”了一聲,閉上眼,口中念念有詞,大概是在超度這些枉死的人。鄧寬憂慮地看著他這年邁的師父,似乎又想去扶他一把,又覺得不大尊重,便忍住了。

  高崇垂下眼,好一會,再擡起來時,已是老淚縱橫,他指著高家莊死了的那個年輕人說道:“我這徒弟從小沒爹沒娘,投入我門下,便隨了我的姓,姓高,叫做高輝。不愛說話,這幫孩子們欺負人家,還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老悶……”

  他似乎想笑一笑,沒笑出來,高家莊的幾個女弟子哭聲簡直止不住了。

  高崇頓了頓,接著道:“我這小老悶是個好孩子,諸位中的不少,這些日子都見過他,蔫頭巴腦,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可是真是個好孩子啊,任勞任怨,從來不跟人紅臉。他家裏還有個奶奶,不是親的,小時候把他撿回來帶大,現如今已經八十多歲了。老人家瞎了,也傻了,不怎麽認得人,唯獨看見高輝這孩子,還能有點反應……諸位,你說叫我怎麽和她交代呢?諸位英雄好漢,你們都行行好,行行好,教我幾句說辭,讓我跟老人家交代交代吧!”

  洞庭秋風蕭瑟,洪波湧起,四下靜谧得像是沒有一個活人一般,高崇那麽大的一個老爺子,站在中間,作揖著質問所有人——我該怎麽和那老太太交代?

  就連混蛋如封曉峰,都閉了嘴,說不出話來了。到了這份上,誰若是再多說一句用不著的,何止就不是人,簡直是畜生都不如了。

  泰山派新任掌門華青松第一個叫出來道:“這群鬼東西們一日不死,武林一日不得安生,我泰山派以後聽憑高大俠差遣,絕沒有二話!便是百死,也要爲掌門報仇,爲這些枉死的同道中人報仇!”

  泰山掌門橫死,眼下群龍無首,華青松才不過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十分年少沖動,他卻不知,他這一開腔,其他人也便不好再保持沈默了,幾大門派紛紛站出來,表達了立場。

  當天下午,在高崇的主持下,給死了的幾個人辦了一場隆重無比的喪事,整個洞庭上空都飄著一股子陰沈沈的死氣,前幾日繁盛的車水馬龍,忽如其來地便被壓抑了下去,如臨大敵。

  高崇是個有本事的,原本各自爲政的人們似乎忽然就一致對外起來。

  當天晚上,周子舒送走了又偷偷跑來的張成嶺,迎來了另外一個不速之客——葉白衣。此人大大咧咧的半夜連身夜行衣都不穿,藝高人膽大地在外面敲了敲窗戶,便說道:“你,跟我來。”

  周子舒白日殺人滅口的想法沒來得及實現,此時後悔不及,只得跟著他出門了。

  溫客行的屋子就在他隔壁,早聽見那邊的動靜,便皺皺眉,雙臂抱在一起,臉色十分不好看。

  顧湘倒挂在房梁上,原本閉著眼,此刻被他吵醒,于是打了個哈欠,含糊地問道:“主人,你一開始說周絮這個人來曆神秘,深淺難測,怕他壞了你的事,這才跟了幾日,怎麽現在不怕他壞事了,還老盯著他?”

第二十八章 古僧

  溫客行冷冰冰地瞥了她一眼,惡聲惡語地說道:“什麽時候輪得到你來管我的事了?”

  他口氣竟少見地十分惡劣,顧湘微微一愣,眼睛睜大了,一閃身從房梁上翻下來,她從小跟著溫客行,知道這人縱然大事上說一不二,也不是容不得人開玩笑的,平日裏顧湘與他沒大沒小地玩鬧慣了,從不見他翻臉過,也不知這是怎麽的了。

  顧湘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他,輕聲道:“主人這是……”

  溫客行閉上嘴,好一會,才深深地吸了口氣,可還是覺得心裏煩悶得很,便輕輕地靠在窗戶邊上,叫那冷風吹著,不去看顧湘,只是無甚語氣地說道:“照你的意思,天下女人我不感興趣,男人在我眼裏,便該是只有長得好、能上床的,和長相不好可殺的?我便不能有那麽一兩個能說說話的朋友?”

  他本意並不是想威嚇顧湘,可顧湘一時不明白他心裏想的是什麽,反而更膽戰心驚了,只得讷讷地道:“是,奴婢說錯話了。”

  溫客行才想說話,看了一眼顧湘懵懂的樣子,便又把話給咽回去了,只覺得跟她說話也是雞同鴨講,沒趣得很。那一刻溫客行竟覺得有幾分遲來的委屈,這些年,他們一個個見了他,不是怕,便是覺著他瘋瘋癫癫不可理喻,又幾個能在夜色裏,坐在篝火旁聽他荒腔走板地唱支曲子,說幾句只有自己明白的故事呢?

  他忽然問道:“阿湘,你覺著我瘋麽?”

  顧湘一怔,遲疑地看了他一眼,見他臉上淡淡的,並無愠色,才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溫客行扭過頭去,嗤笑一聲。

  顧湘想了想,卻又補充道:“你瘋我也跟著你。”

  “你跟著個瘋子做什麽?”

  顧湘搜腸刮肚地想了好半晌,她自小不願意念書,也沒人逼她學這些勞什子的東西,便樂得自由,如今只勉強認識幾個字,這才發現人肚子裏還有有點墨水的好,比如她好像有千言萬語要說,卻總不知該從何說起。

  終于只剩下一句話,便脫口道:“瘋子就瘋子吧,我就是覺著,跟著你比跟著別人強。”

  溫客行看著她,半晌,輕輕地笑了。

  顧湘被他那微許寂寞的笑容所激,竟不經大腦地又說出一句話來,道:“主人,我覺得其實……其實你是個好人。”

  溫客行便笑出聲來,點頭道:“好,你今夜放了一宿的屁,總算說出一句人話來。”言罷,他推開窗戶,便要跳出去。

  顧湘忙道:“主人去哪裏?”

  溫客行擺擺手,說道:“我瞧那葉白衣是個小白臉,小白臉通常沒有好心眼,怕姓周的傻小子吃虧,跟去看看。”

  顧湘還沒來得及答話,他人已經不見了蹤迹。顧湘半晌才回過味來,明白“姓周的傻小子”指的是誰,臉色立刻頗爲精彩,自語道:“我今日才知道什麽叫做睜著眼說瞎話,傻小子……傻小子……嘿,那我一定是天字號第一傻丫頭。”

  可惜沒人聽見,不然一定會有人提醒她——雖然顧湘自以爲這只是自嘲,不過其實說得還是很有道理的。

  葉白衣半夜三更地把周子舒叫出來,也不說去幹什麽,只飛快地在夜色中穿行,那輕功簡直已經到了風馳電掣的地步,周子舒驚悚地發現,若不是這人故意等著他,估計此刻已經被甩下了。

  兩人不知這樣一前一後地跑出去多遠,葉白衣定住腳步,負手身後,側對著周子舒。周子舒不知他爲什麽忽然帶自己來到這麽一個沒人的路口,可此時,心中忽然冒出一個猜測,便不遠不近地站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驚疑不定地打量著他。

  葉白衣也不說明來意,任他打量——這人身形挺拔,按說身穿白衣的人,要麽顯得出塵飄逸,俊美無俦,要麽顯得輕佻浪蕩,裝腔作勢,這是一種看起來便輕飄飄的顔色,便是穿在誰身上,也總顯得少一分厚重,卻偏被葉白衣“壓”住了。

  夜色中,他就像是一尊古佛——周子舒忽然無來由地覺得,此人的兵器應該是一把重劍,便是泰山崩于眼前,他也能巍然不動。

  半晌,葉白衣才問道:“你瞧出什麽來了?”

  周子舒一怔,這會明白了他身上那股子違和感從何而來,便忍不住微微低下頭去:“恕晚輩眼拙,這些日子多有不敬,請前輩見諒。”

  葉白衣沈默了一會,忽然二話不說,出手如電,一掌直拍上周子舒左肩,那掌風竟是淩厲非常,說動手便動手,絲毫不留情。

  周子舒一驚,平地拔起兩丈多高,閃了開去,葉白衣隨即追致,長袖翻出,竟將他周身大穴都封得死死的。

  周子舒只道他武功路數應該是剛硬一類,自己內功受損一半,不好與他硬碰硬,才想仗著輕功卓絕同他繞圈子,這才發現,自己犯了個錯誤,對方一雙手掌鋪天蓋地,好像無處不在一般,他半空中無處借力,情急之下只得擡腿踢向葉白衣手腕。

  葉白衣絲毫不在乎,翻掌便去抓他的小腿,周子舒一旋身,僅僅借著他這一點掌風,整個人便似飛花落葉一般,硬生生地往旁邊滑了兩尺,落地時臉色已經變了,慢吞吞地沈聲道:“前輩這是什麽意思?”

  葉白衣收回手,沒事人一樣打量了他半晌,這才問道:“那‘魅音秦松’,是當年一個頂不是東西的老頭子的傳人,因這娘娘腔的小子更不是東西,也不中用,故而被逐出師門,聽說他別的不行,吹曲子,倒也得了幾分真傳,像那麽回事,竟被你一個音吹破了幾十年的修行,我還道如今江湖上哪裏又出了個不得了的後生,原來是……小子,我問你,你的兵器,可是一柄軟劍?”

  周子舒猛地睜大了眼,往旁邊輕輕移動了半步,手已經下意識地縮進袖子裏,心裏泛起許久未有的殺意——他還是頭一次遇見這種情況,自己不知對方深淺,對方卻好像對自己了如指掌。

  葉白衣見了,嘴角往上彎起,露出一個僵硬又諷刺的笑容,嗤道:“我若要把你怎麽樣,你眼下還能站著說話麽?你剛剛露的那手輕功,全天下獨此一家,叫做‘無際無痕’。當年四季莊的秦懷章,是你的師父不是?哼,你們師徒兩個這點倒是一樣一樣的,甭管遇見誰,都先以小人之心度之。”

  周子舒冷冷地道:“古僧前輩固然是武林名宿,可家師早已仙逝,晚輩縱然不孝,也容不得別人這樣折辱他。”

  葉白衣一怔,失聲道:“怎麽,秦懷章死了?”

  周子舒還未來得及說話,葉白衣的目光便忽然暗淡了下去,臉上竟露出些許茫然神色,低低地道:“是了,也不知多少年了……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無論魏晉……山中無日月,原來世上已千年,連秦懷章都不在了。”

  周子舒皺著眉打量了他一會,發現他並無惡意,只是仍不會說人話罷了,便也微微放松下來。

  他心裏認定了這人便是傳說中的長明山古僧,雖然不知他爲什麽這麽多年來,竟一直長生不老一般保持著青年模樣,莫不是真如世人所說,已經羽化登仙?

  葉白衣伸手道:“把你的劍給我瞧瞧。”

  見周子舒不動,葉白衣便不耐煩道:“當我沒見過麽,那還是當年我給你師父的,又沒人搶你的小玩意,看看都不行麽?秦懷章的徒弟怎麽這樣不成器!”

  周子舒這才想起,自己那劍上刻著“白衣”二字,一開始還以爲是什麽古怪的劍銘,誰知竟是這貨的名字,登時臉色好看起來,心裏十分嘔得慌,于是不清不願地將手伸進腰間,在腰帶上鼓搗了一陣,手中便多了一柄極清極明的軟劍,遞給葉白衣。

  葉白衣掃了一眼他那青黃枯瘦的手,一邊皺著眉接過去,一邊還挑刺道:“好好的人,非要再蓋一層皮,人不人鬼不鬼的,我最看不上你們師徒兩個這藏頭露尾的模樣。”

  周子舒一邊好漢不吃眼前虧地默然不語著,一邊心道——這老不死的。

  葉白衣將那軟劍拿在手中,劍身充盈著他的內力,劍身便挺了起來,似有共鳴一般地微微顫動著,發出嗡嗡的聲音,葉白衣那細長的眉眼中,蓦地閃過一絲怅然的懷念之意。他看著那名叫“白衣”的劍,心想,原來故人都已經不在了,這些東西反倒長命,都到了小輩人手裏。

  好一會,才交還給周子舒。

  周子舒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不知前輩深夜叫晚輩出來,除了試晚輩身手和師門之外,還有什麽……”

  他這一句話沒說完,葉白衣忽然伸手貼上了他的胸口,那動作快得竟叫他來不及反應,若是那人趁機下手,他簡直沒有躲閃的余地,周子舒一僵,登時頓住了。

  葉白衣卻沒有了其他的動作,只是微微皺起眉,周子舒便覺得一股子輕輕柔柔的內力,順著他的手掌傳過來,像是在他身上探查著什麽一樣。七竅三秋釘登時被他內裏所激,發作起來,周子舒微微冒了冷汗,卻仍是硬挺著,並沒表露出來。

  誰知這時,葉白衣忽然發力,那貼在周子舒胸口的內力竟恍如小溪化作江流一樣,猛地沖入他已經枯死小半的筋脈,周子舒只覺那釘在他胸口的釘子像是被對方的內力攪翻了一樣,登時眼前一黑,整個人晃了一下,便往後倒去。

  身後卻忽然閃出一個人影,輕叱一聲:“你做什麽?!”一邊接住周子舒,隨即一甩袖子便要將葉白衣的手打開,葉白衣“咦”了一聲,不躲不閃,兩人便硬撞了一下。葉白衣只覺得撞上一股子詭異渾厚的內力,心裏微微一震,竟升起幾分胸悶的感覺。

  溫客行卻更是大驚,他甩出去的那一下幾乎用了八成內力,竟似撞上了一道看不見的牆,生生地被擋了回來,他鉗住周子舒的腰,往後退了半步,旋身側身擋住周子舒,也借此穩住腳步。

  這才去打量葉白衣,一雙眼去了笑意,微微眯起來,他此時看人的目光,竟叫葉白衣想起了毒蛇——陰冷非常,膠著在人身上,如跗骨之蛆一般。

第二十九章 恨晚

  葉白衣輕輕地皺了一下眉,他那張臉倒比周子舒還像假的,好像已經僵硬了很久,無論做出多輕微的表情,都顯得又費力又古怪,開口問道:“是你?你又是什麽人?”

  溫客行冷笑,反問道:“你不先自報家門,倒問我是什麽人?古僧便是這麽教導弟子的麽?”

  周子舒借著溫客行的力,好容易站穩了,悶聲咳嗽幾聲,只覺得喉頭火辣辣的,扭過臉去,竟反出一口血來。

  溫客行眼角瞧見,臉色撂了下來,沈聲罵道:“周絮,你也是傻的麽,都不知道他是誰,便站得跟個門板似的讓他隨便摸麽?”

  我還沒摸過呢——他掃了一邊站著的葉白衣一眼,又把這句話給咽下去了。

  周子舒全身內息被葉白衣攪合得亂竄一通,他忙著壓制著自己的真氣,哪有空聽溫客行扯淡,便于百忙之中,半死不活地翻了個白眼給他。

  葉白衣又問道:“你功夫很是不弱,是誰的弟子?和這小子什麽關系?”

  溫客行這才感覺到他語氣裏奇怪的地方,葉白衣說話慢吞吞的,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像個老頭子,可配上他那張臉和表情,便讓人窩火的同時,又覺得有些詭異。

  溫客行本不是個不知深淺的人,方才也不過一時沖動,這會兒心裏倒有些疑慮起來。

  還不待他回答,周子舒便擡起袖子,將嘴角的血抹淨,輕聲問道:“古僧前輩這是什麽意思?”

  葉白衣坦然道:“看看你的傷還有救沒救。”他頓了頓,又道,“我幾時說過我是古僧的?你不要自作聰明。”

  溫客行早知道周子舒身上有內傷,于是也沒詫異,只是聽到後半句的時候愣了一下——周子舒猜他是古僧,葉白衣雖然否認了,但他提到“古僧”兩個字,沒有絲毫的敬意,倒像是一輩的人。

  溫客行忍不住又上上下下地在葉白衣那沒有一絲皺紋的臉上掃了一圈,心裏想道,這老東西是個什麽怪胎?

  葉白衣對周子舒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是知道姓秦的也教不出什麽好人當徒弟,不過你若是不知道這個人的底細,我還是勸你少和他來往,他比你更不像好東西。”

  溫客行覺得這吃貨簡直和自己生來犯克,看見他就覺得心口堵得慌,便脫口道:“不知底細?老鬼,你沒聽說過什麽叫做白首如新、傾蓋如故麽?倚老賣老就罷了,你管天管地,還要管拉屎放屁不成?”

  葉白衣可不是個脾氣好的,低斥一聲:“小子找死。”便一掌拍過來。

  周子舒自覺眼下內息紊亂,不適合摻和他們這不尊老不愛幼的街頭鬥毆中,于是十分識時務地往後倒退了幾步,飛身上了牆頭,盤腿坐下來,一邊調息,一邊瞧著這二人你來我往。

  當所有人都爲鬼谷和琉璃甲人心惶惶夜不能寐的時候,誰也不知道,在這沒有人煙的小巷子裏,上演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兩大高手鬥毆事件。葉白衣否認了自己是古僧,周子舒對他究竟是何許人也也弄不清楚,只覺得這人武功之高簡直生平罕見,便真是古僧本人也不外乎如是了。

  而溫客行竟還能不露敗像,周子舒仔細看了看,發現他的武功路子,和聖手溫如玉並不相同——不,應該說,縱然溫如玉也曾經是江湖名宿,但和他這兒子絕沒有可比性。

  那日溫客行教給小少年張成嶺的三招,都是化自溫如玉的劍法,給人感覺都是平和中正,透著一股子坦蕩氣。

  可眼下,周子舒只覺得這人一招一式都狠辣非常,他竟看不出是哪門哪派的功夫,實在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詭谲之處和顧湘有幾分像,卻比顧湘要高明出太多。反正絕不是襲承自他那俠侶父母中的任何一個……周子舒眼睛微微眯起,心中開始有了個隱隱的猜測。

  同時,他又有些啼笑皆非,江湖中他說不出來曆的,總共沒有幾個,竟然全在今天晚上聚齊了。

  這時,周子舒忽然感到有水滴從天上掉下來,風好像更涼了些,幾滴雨水落下後,雨絲忽然密集起來,一場夜雨,竟然就這樣悄無聲息地來了。

  周子舒便將外袍裹緊了些,兩條盤起來的長腿伸直了,自牆頭吊下去,揚聲對那兩個掐成一團的人說道:“我說葉前輩,溫兄,這都下雨了,怪冷的,咱們差不多散了吧?”

  ——那口氣簡直不像在圍觀一場兩大絕頂高手的過招,倒像是在看猴戲。

  葉白衣哼了一聲,身體倏地往後拔了三丈遠,落地時微微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亂的衣襟,他那飄移出塵的袖子被溫客行撕了一角下去——周子舒覺著溫客行因爲自己那點不足爲外人道也的愛好,便落下了這個特別愛撕別人袖子的毛病,簡直恨不得全天下都是斷袖。

  溫客行更狼狽些,他捂住胸口,往後退了一步,只覺著五髒似乎都被震蕩了一番,吐出一口血沫子,方才被對方掌風掃到,肋下隱隱發疼,也不知肋骨兄還健全否。

  葉白衣默然掃了溫客行一眼,說道:“你已是強弩之末,方才若是不停,十招之內,我定能取你性命。”

  溫客行微弓著肩膀,站在那裏,冷冷地看著葉白衣。

  周子舒只得歎了口氣,道:“葉前輩,你身爲前輩高人,何必對小輩趕盡殺絕呢?”——趕緊回你那深山老林種花養鳥去吧,何苦想不開地大老遠地跑來洞庭,當這攪屎棍子?

  誰知這句話好像提醒了溫客行一樣,此人記吃不記打地繼續嘴賤道:“你這老東西已是明日黃花,若你能活到那時候,十年之內,我定能取你性命。”

  葉白衣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聞言一愣,隨即竟笑起來,他那張石頭菩薩似的臉,微笑尚且驚心動魄,這一大笑,周子舒簡直擔心,那僵硬的五官會被他這過于劇烈的表情給掰斷了。

  只聽葉白衣道:“取我性命?好,好——五十年了,還從沒有人敢和我說過這種話,我便等著你來取我性命。”

  他說完要走,卻又好像想起了什麽似的,回頭若有所思地望向周子舒,沈默了半晌,說道:“你的傷,我沒辦法。”

  周子舒神色不動,心裏有些好笑,覺著這葉白衣說話的語氣,實在太把自己當成個人物了,便說道:“前輩也未必無所不能,沒人指望你有辦法。”

  葉白衣搖搖頭,道:“你那經脈已經是枯死了,便如同老樹打根裏爛了,便是除去你身上帶著的毒物,也無濟于事,反而因爲沒了阻力,內力會把已經枯萎的經脈沖斷,便真要去見閻王了。”

  溫客行整個人一震,難以置信地轉過頭去看著周子舒——那人依然吊著腿坐在牆頭上,十分悠然自得,稀薄的雨水打在他身上,一頭烏黑的發絲濕盡,像是泛著暗淡的幽光一樣,若不是那日地穴中見過他出手,簡直看不出,這是個帶著傷的人。

  周子舒朗聲笑道:“那我豈不是必死無疑了?”

  葉白衣坦誠地點點頭。

  周子舒看著他,忽然覺著這葉白衣大概真的是山中住得太久了,除了飯桶之外,還有點缺心眼,便歎道:“前輩,你何苦當著和尚罵禿驢呢?我又沒得罪過你,就別再叫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知道這事啦,又不是什麽好消息。”

  葉白衣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忽然一句話都沒說,轉身便走了。

  周子舒本來懷疑他叫自己出來有別的事,可看這意思,多半是這老糊塗打了一架以後,已經把正事忘幹淨了。他也沒去提醒,便從牆頭上跳下來。

  卻見溫客行仍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目光看著他,便招呼他道:“你還傻站著幹什麽?受傷了還是……”

  他剩下的話沒了音,因爲溫客行忽然走過來,貼近他,用冰冷的手撫上他的臉。

  雨水從溫客行的臉上滑落,四下靜谧得只有淅淅瀝瀝的水聲。他面無表情,淩亂的頭發搭在蒼白的臉上,那眼珠烏黑,便叫周子舒想起初見時,他從酒樓上漫不經心地掃視而過的樣子。

  只聽溫客行道:“我小時候,我娘逼著我念書,我爹逼著我習武,我們住的那個村子裏,所有的孩子都在外面偷雞摸狗爬樹上房,只有我一個在院裏讀書練劍,非得天都黑下來的時候,才能出去放松一會,每次我都是剛剛興高采烈地加入遊戲,別的孩子的爹娘便喊他們回去吃飯了。”

  周子舒覺得這動作別扭得很,便想偏頭躲開,可偏偏看見了溫客行那種微許茫然的神色,雨水壓在了他的睫毛上,他飛快地眨了一下眼,那雨水就順著他的臉頰從下巴上淌下去,給人一種他流了眼淚一般的錯覺。

  “我那時候特別恨我爹娘,便和他們賭氣,我爹跟我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等長大了再要用功便晚了。我想,等長大了再要偷鳥蛋打彈珠,可也晚了呀。”

  溫客行話音頓住,將“晚了”兩個字含在嘴裏,又重複了一遍,像是刻意咀嚼那種苦澀一樣,然後勾過周子舒的脖子,抱住他,就像個身體發育過了頭、心卻還幼稚著的大孩子,滿是委屈地抱住他。

  周子舒歎了口氣,“晚了”兩個字的苦,他的一生中,又何嘗不是品嘗過太多次?

  然後溫客行放開他,問道:“你的傷是沒得救?”

  周子舒自嘲地笑了笑,搖搖頭。

  溫客行沈默了片刻,又問道:“還……還有幾年?”

  周子舒算了算,說道:“就這兩三年了。”

  溫客行便笑了起來,周子舒覺著他笑得模樣有些不對頭,便忍不住問道:“你怎麽了?”

  溫客行搖搖頭,往後退了一步,隨後又往後退了一步,說道:“我這一輩子,想快快活活玩的時候,沒能快活,等長大一點,想跟著爹娘習文學武了,又沒有人教了,你說……豈不是十分不合時宜?幸好……”

  他斂去笑容,轉身便走,留下一頭霧水不明所以的周子舒。

  幸好,我還沒到特別喜歡你——

  涼雨知秋,青梧老死,一宿苦寒欺薄衾,幾番世道蹉跎……也不過一聲“相見恨晚”。

第三十章 雨夜

  顧湘手裏打著把傘,懷裏還抱著一把,在夜雨中穿梭。她小小的繡花鞋踩在青石板上,濺起了水花打濕了她的褲腳,一陣寒風吹來,她打了個寒戰,覺得自己實在是太盡忠職守了。

  然後她一擡頭,便看見了那在雨中獨自低著頭行走的男人。

  溫客行全身都已經濕透了,衣服貼在身上,衣襟散亂,樣子有些狼狽,他卻毫不在意似的。

  顧湘趕上去,叫道:“主人!”

  溫客行並沒有回頭看她,不過顯然是聽見了,腳步頓住,等了她片刻。顧湘忙小跑著到他跟前,將傘遞過去,心裏覺得自己淒風苦雨地出來一趟十分不值當——根據自家主人一向的操守,看他這樣子,顧湘認爲他是到某些不大見得了人的地方快活去了。

  于是撇撇嘴,有些不以爲然地問道:“主人這又是去哪裏風流了?”

  溫客行撐開傘,走了幾步,才低低地道:“跟人打了一架。”

  顧湘順口問:“床上打架?”

  溫客行回頭看了她一眼,顧湘立刻從善如流地在自己臉上輕輕揮了一巴掌,一本正經地道:“啊呸,看你這張鳥嘴,胡說什麽?真話是可以隨便說的麽?太陽打東邊升起的事實是可以隨便念叨的麽……”

  “阿湘。”溫客行卻沒有接她這個玩笑,截口打斷她。

  顧湘眨巴眨巴眼睛,雨下得更大了,水汽騰起一層迷茫的白霧,讓她有些看不清溫客行臉上的神色,只見他沈默了良久,才垂下眼,輕聲道:“他說……他就要死了。”

  顧湘“啊”了一聲,沒反應過來,問道:“誰就要死了?”

  “周絮。”

  溫客行話音頓了一下,不知是爲了轉移情緒,還是爲了讓顧湘聽明白,一邊繼續往前走去,一邊將語氣壓得平平淡淡地解釋道:“他身上有內傷,我一開始見他那麽活蹦亂跳的,以爲沒什麽,今天才知道,那竟是治不好的,只剩下兩三年的壽數。我一聽,便知道他是什麽人了……嘿,早知如此,我跟著他做什麽?”

  顧湘睜大了眼睛,她有些難以消化這個現實似的,半晌,才讷讷地問了一句:“周絮?”

  “嗯。”溫客行低低地應了一聲,“我原先覺著他不能是‘天窗’的人,那地方有進無出,凡是企圖逃脫的人,都必須受七顆‘七竅三秋釘’,然後人會武功全費,會失去六感,會變成個比死人更能保守秘密的廢人傻子。我先是覺著,受了七竅三秋釘的人不可能像他那樣子……今日聽另一個人的話音,才明白過來,他多半是有什麽特殊的法子,減輕了那鬼見愁的釘子的害處,可還是活不過三年。”

  顧湘聞所未聞,大氣也不敢喘地聽著,到此,才問了一句道:“主人……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溫客行聞言古怪地笑了一下,“我若是不知道得多一點,能活到現在麽?”

  顧湘啞然片刻,又追問道:“那……那個周絮,他……”

  “我以前見過一個天窗裏逃出來的人。”溫客行頓了片刻,才繼續道,“從沒有人能逃過那活死人的刑罰,他卻逃過了,我猜他至少是大管家以上的級別,甚至……有可能是前任的首領。”

  顧湘奇道:“他若是首領,又怎麽會想逃……”然後她話音突然頓住,好像意識到了什麽一樣,緘口不言了。

  溫客行的腳步極快,像是要把身後的什麽東西遠遠地甩開,顧湘人矮腿短,須得小跑著才跟得上,兩人一前一後地沈默了半晌,眼看著溫客行卻越走越快,顧湘便忽然開口問道:“主人,你傷心麽?”

  溫客行頭也不回地輕飄飄地問道:“我傷心什麽?”

  顧湘想了想,也是,她實在想不明白溫客行傷心什麽。只聽他輕笑一聲,雙腳幾乎騰空似的擦著地面劃過,一邊道:“他臉上有易容,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個美人……再說,我喜歡香噴噴、軟綿綿、細皮嫩肉的,他就算真有張美人臉,也不合我的胃口。”

  顧湘便是用上輕功,也有些追不上他了,脫口道:“主人不是明明說過,喜歡窄腰個高,有一對好看的胡蝶骨……”

  “你記錯了。”溫客行截口打斷她,片刻,又不知道在給誰解釋,補充道,“我只是……覺得和他同病相憐罷了——阿湘,別跟著我。”

  顧湘“啊”了一聲,溫客行人影一閃,轉眼已經離她好幾丈遠了,顧湘挺委屈,大聲問道:“主人,爲什麽哪?我又招你惹你了?”

  溫客行已經消失在雨簾中了,只有一句話遠遠地飄進她耳朵裏:“你話太多。”

  顧湘就一個人孤零零可憐兮兮地被留在了原地,她恨恨地跺跺腳,低罵道:“好心沒好報!”

  然後她擡起頭,望向溫客行消失的方向,忽然就想起了他那被雨淋濕了的後背,肩膀寬闊而端正,晃也不晃地一個人在雨中疾步而行,不肯等她一步。他身邊空蕩蕩的,然而目不斜視地走過,像是已經踽踽獨行了不知有多遠的路。

  就也有些覺得他可憐起來。

  只是覺得同病相憐也好,怎麽樣也好……可那人竟也只是個昙花一現的過客,三兩年,可不是倏地一閃,便沒了麽?

  那西陵之下,冷風吹雨,房中煙花明滅至末路,竟已剪不堪剪。天下有誰能得即高歌失即休,今朝有酒今朝醉?

  你能麽?

  這一宿,沒人知道溫客行去了什麽地方。

  第二日清早,天才剛露出魚肚白,周子舒的房門便被拍得山響,他拉開門,曹蔚甯險些沖撞進來,一把拉了他便猴急地往外跑,便跑邊道:“你在屋裏待得倒踏實,你那徒弟的小命都快沒有啦!”

  “誰?”周子舒經過了極端混亂的一夜,只覺得腦子裏那團漿糊還沒化開似的,片刻,才反應過來,皺皺眉,“你說張成嶺?又出什麽幺蛾子事了,怎麽老是他?”

  曹蔚甯歎道:“我覺得他今年定是遇到劫數了,一遭接著一遭的,也不知道怎麽的,那麽多人不想讓他消停——昨天晚上忽然有人偷襲,要殺那孩子,幸好驚動了隔壁的趙大俠,這才將賊人拿住,結果那人竟是個死士,被拿住便服毒自盡了。你說……”

  曹蔚甯的話音頓了一下,似乎有些疑慮,他想起今天一早師叔莫懷空說的話了——這麽多大人物齊聚洞庭,究竟是什麽人,要和這麽個沒多大出息的小孩子過不去?這麽看來,與其說對方是要斬草除根,倒不如說像是殺人滅口。

  曹蔚甯思想雖然比較簡單,然而也隱隱感覺到了不對。那是一種氣氛的不對——雖然眼下被高崇等人壓下去了,可人們之間的疑慮和各種猜測,仍像瘟疫一樣無聲無形地傳著。

  那琉璃甲,究竟是什麽東西?

  周子舒他們趕到的時候,張成嶺和趙敬的屋子已經被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住了,趙敬赤/裸著上身,肩膀上像是見了血,坐在一邊的一個長板凳上,有人正給他包紮,老爺子臉色很難看,腰上挂著刀,刀刃上的血還沒擦幹淨。

  地上有兩個死人,全都是臉色青紫,看那樣子該是服毒身亡,一具屍體旁邊掉落了一把鈎子,周子舒是一眼就瞧見了的——那是毒蠍的鈎子。

  毒蠍其實也分三六九等,看買家出錢多少,便宜一點的,便諸如那日幫著喜喪鬼將張成嶺引出去的那幫,只辦事,不賣命,若是買家出了大價錢,也能買到毒蠍中的死士。

  一旦被這群不要命的蠍子盯上,那可麻煩得很,也不知道對方有多少人,一撥失敗了一撥又來,沒完沒了死乞白賴,並且都是不怕死的亡命徒,任務完得成,就回去吃香的喝辣的,完不成,就把命撂下。

  所以相應的,價格絕對也不便宜。

  是誰花了這麽大的本錢,來殺張成嶺?他們是覺得這只會流馬尿的小兔崽子能通天徹地,還是將來能長出三頭六臂?

  周子舒腦子裏忽然詭異地冒出一個念頭,心說老子混了這麽多年,想我死的人數都數不清,到現在卻都沒有過這等頂級追殺的待遇。

  一時間投向張成嶺的目光便有些微妙的感情了。

  然而那少年站在一個小角落裏,出乎周子舒意料,他倒並不是顯得十分意外,也看不出恐懼害怕來,只是低著頭,好像在看著那兩具屍體,又好像在想著別的什麽事,露出頭頂上的發旋,沈默極了,別人問他什麽,他也就是點頭搖頭,不多話。

  高崇稍微彎下一點腰,和顔悅色地問張成嶺道:“成嶺,你認識這幾個人麽?”

  張成嶺瞥了他一眼,又將頭低下,搖搖頭。

  高崇于是將聲音放得更輕柔了些,伸手摸摸他的頭,說道:“孩子,別怕,這麽多叔叔伯伯爺爺,都是給你做主的。你告訴我,昨天晚上,這兩個惡人,和你說過什麽話麽?”

  張成嶺並不和他目光相接,聽問,也只是又搖了搖頭。高崇似乎也有些困惑,這時旁邊有個人忽然陰陽怪氣地插嘴道:“高大俠,你這麽問有什麽用,咱們有些年紀的人都知道,這兩人是毒蠍的死士,死士只是殺人的刀,凶器會說話麽?笑話!你還不如問問這孩子,是不是知道些什麽別人不知道的事。”

  說話的正是封曉峰,他這回沒有坐在高山奴的肩膀上,而是站在地上,因爲身高問題,只得揚著頭,擺出一個用鼻孔接雨水的姿勢,與他說話的欠揍口氣十分相得益彰,雙手抱在胸前,叫人看了,簡直忍不住想把他拍得再扁一點。

  那高山奴就一言不發地低著頭站在他身後,一張臉生得粗犷猙獰,簡直就像是話本上的羅刹鬼。

  連高崇聞言都皺起眉,趙敬已經不幹了,站起身來,指著封曉峰的鼻子怒罵道:“臭矮子,這種話你也說得出,良心叫狗吃了麽?”

  封曉峰冷笑道:“趙大俠,你接手張家遺孤以後,便寸步也不離開他,當他香饽饽一樣地一直帶在身邊,究竟是爲了什麽?你自己心裏有數,也別把別人當傻子!”

  封曉峰目光炯炯地望向那不擡頭的張成嶺,扯著嗓門道:“小孩,你說實話,張家的琉璃甲,你知不知道在什麽地方?是不是在你身上?是不是後來又被這位趙……嘿,趙大俠給私吞了?”

  趙敬怒道:“封矮子,我操/你祖宗十八輩!”

  高山奴忽然擡起頭,怒視著趙敬,封曉峰一擺手,高山奴便又安安分分地站回到他身後,封曉峰接著道:“趙大俠,你惱羞成怒,豈不落了下乘?”

  趙敬便真的想撲過去教訓他一通。

  高崇忙攔住他,沈聲道:“封兄弟,沒根據的話咱們最好少說,傷感情——先來幾個人,把這屍體收拾下去,其余的事,咱麽再從長計……”

  然而此時又有人道:“高大俠,你總是這樣關起門來說事,可是讓誰聽不讓誰聽啊?趁著這時候大家夥都在,找那孩子問問清楚,不也是爲他好麽,不也省的三天兩頭有人惦記著他的小命?”

  張成嶺這時擡起頭來,臉蒼白得很,一雙眼睛失了神采,他只感覺所有人都在看著他,所有人都在對著他指指點點,所有人都在逼他——給他們一個說法——可他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周子舒從來是慣于隱藏在人群裏的,永遠也沒有多少人會留意到他,此刻,就那麽夾在一群人裏,看著張成嶺茫然無措的模樣,忽然心裏便湧起一股怒氣。

  他想推開所有人,把那少年拉出來,帶他離開這藏汙納垢的地方。可那樣做了,還是周子舒麽?謀而後動,三思後行,這都是刻在他骨子裏的東西,事無巨細,都抱著一百分的謹慎,深居幕後,絕不抛頭露面。

  那些年,連皇上都說他處事越發沈穩,絲毫破綻都不露……可葉白衣那老東西卻說他藏頭露尾。

第三十一章 脫殼

  周子舒忽然感到有一道目光射在他身上,似乎有人專門盯著他看,便扭過頭去,剛好和葉白衣的視線撞上。葉白衣也站在人群中,離他不遠不近,沒什麽表示,連個點頭的招呼都沒有,仍是眼睛眨都不眨地看著他,那神色平靜得,就像是對周子舒說出“你就快死了”的時候一樣。

  你就快死了,你都當了一輩子背著殼的縮頭烏龜了——周子舒在心裏默默地念道,他想,有什麽大不了的呢,都到這步田地了,還瞻前顧後地給什麽鋪什麽路,又謀劃什麽呢?若一個人一輩子都不曾率性沖動過,他豈不是也太壓抑、太可悲了些?

  他忽然發現,其實自己的願望,原來只是當個沒殼不縮頭的王八而已。

  正在吵鬧不休的衆人忽然聽見了一聲輕笑,他那聲笑聲按說在嘈雜的人群中不應該被凸顯出來,可也不知那人用了什麽方法,生生地就將所有人的聲音都壓下去了,然後一個面黃肌瘦其貌不揚的男人走出來,滿聲細語地說道:“諸位,大庭廣衆之下,爲難一個孩子,這是什麽道理?”

  張成嶺眼睛一亮,張張嘴,無聲地叫了一聲“師父”。

  曹蔚甯替高崇引薦過周子舒,所以高崇頓了一下,便叫出他的身份來:“周兄弟。”

  高崇只覺得十分奇怪,這男人此時,身上帶著一種高手特有的氣勢,按理說自己絕對應該過目不忘,可偏偏,那日曹蔚甯帶他們來高家莊的時候,他竟未曾留意到這人,甚至直到這時候,也只能勉強想起他姓周,卻記不起他的名字了。高崇心裏便是微微一凜。

  只見周子舒對張成嶺招招手,說道:“小鬼,你過來。”

  張成嶺立刻二話不說地撲向了他的懷抱,簡直比見著親爹還親。

  封曉峰尖聲道:“你又是什麽人?”

  周子舒攬住張成嶺的肩膀,偏過頭去看了封曉峰一眼,見他那樣子,便覺得十分不爽,于是慢條斯理地挑釁道:“矮子,連你老子都不認得了麽?”

  封曉峰大怒,這回還不待他發話,高山奴便低吼一聲沖著周子舒撲過來,他那身形十分巨碩,每一步踩在地上,都好像連累著地面跟他震三震似的,那麽山呼海嘯一樣地撲過來,手中還掄著一個足有人腦袋那麽大的流星錘,便要把周子舒錘成肉醬。

  他好像把每一個膽敢欺辱封曉峰的人,都當成殺父仇人一樣對待,這兩人的關系,也實在古怪詭異得很。

  周子舒人影一閃卻已經不在原地,順便拎走了張成嶺,流星錘砸在地上,竟把青石板砸出了一個大坑。

  高崇冷眼旁觀,竟覺得這人的輕功仿似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一般,拎著一個人,竟還能有這樣的速度。

  高山奴一擊不中,揚手又一錘橫掃了出去,“嗡”地一聲。周子舒看准了時機,腳尖在那鎖鏈上輕輕一點,又拔起兩尺高,然後借著流星錘掃過來的方向,在錘頭上補了一腳,也不知他這一腳有多大的力氣,反正人們反應過來的時候,那流星錘已經轉了一圈,直撲向自己的主人了。

  高山奴身形可不怎麽靈活,實在是避無可避,情急之下,他只得抱緊身體,縮起頭,勉強側過去,大喝一聲,用肩膀硬受了這一下,整個人被那錘給打飛了出去,摔在地上。

  封曉峰尖叫一聲,像是那流星錘是打在他自己身上一樣,此刻竟也顧不上別人,先撲上去看他的高山奴。高山奴的肩膀被打碎了一邊,卻畢竟比別人都皮糙肉厚些,還活著,意識也清醒著,蜷縮成地上巨大的一坨,也不出聲,一雙眼睛就那麽痛苦的望著封曉峰。

  封曉峰這才擡起頭來,惡狠狠地將目光投向周子舒。

  周子舒面沈似水,說道:“他想要我的命,我卻並沒有想要他的命。”然後拉起張成嶺,道,“我們走。”

  “站住!”這回是華山掌門于丘烽,他一站起來,華山派身後的幾大門派全都跟著他站了出來,于丘烽面色十分不善地看著周子舒,隨後草率敷衍地抱抱拳,咬牙切齒地說道,“這位俠士,你就這樣把這孩子在天下英雄們面前帶走,可也太不把大家夥看在眼裏了吧?”

  周子舒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問道:“那于掌門說要怎麽樣呢?”

  于丘烽道:“要走可以,你先讓他說出爲什麽三番兩次有人追殺他,張家究竟是不是和琉璃甲有關系,那琉璃甲如今又在誰手上?!”

  周子舒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一眼這苦大仇深的華山掌門,低下頭,問張成嶺道:“你知道他在說什麽麽?”

  張成嶺抿緊了嘴唇,搖搖頭。

  周子舒又問道:“他問你的話,你想說麽?”

  張成嶺伸出手,小心地拉住他的衣服,不言聲。周子舒便點點頭,回頭對于丘烽說:“于掌門,你有問,他也可以不答,咱們還是就此別過,後會無期的好。”

  言罷拉起張成嶺擡腿便走,于丘烽身後的蒼山掌門黃道人冷笑一聲:“小子目中無人!”便率先發難。這黃道人十分其貌不揚,一張黑蛋臉,極盡歪瓜裂棗之能,偏愛跟在那常年拿著把折扇,老做風度翩翩狀的于丘烽身後,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

  此刻出手竟然不滿,像是一顆巨碩的土豆彈了過來。

  周子舒暗笑一聲,說他目中無人也算對,反正在場這些母雞似的只會咋咋呼呼的貨,他是沒一個瞧得上的,眼看著黃道人一招遞到,周子舒連張成嶺的手都未曾放開,衆人只覺眼前一花,兩人電光石火間竟也不知走了多少招,隨即黃道人悶哼一聲,往後連退三步,“噗”一聲噴出一口血來,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

  變成了一只蔫土豆。

  場下立刻“師父!”“掌門!”的驚呼一片。

  于丘烽急了眼,指著周子舒道:“哪裏來的邪魔歪道,莫不是和那群惡鬼一夥的?不要放走他!”

  打不過就給人扣一頂大帽子,周子舒扯扯嘴角,摟住張成嶺,無意與他們糾纏,轉眼間已在幾丈以外。場中一片混亂,有曹蔚甯磕磕巴巴地維護他的,有高崇趙敬等意味不明地不動聲色的,還有被以于丘烽爲首的一幫子飯桶撺掇起來、不明原因地跟著鬧事的。

  大呼小叫,簡直像個狗市。

  周子舒身如鬼魅一般從人群中穿梭而過,偶爾出手打發掉幾個撞上來的。他懷裏的張成嶺因爲琉璃甲的關系,簡直變成了一塊誰都想啃上一口的肉骨頭,于丘烽就好像忽然化身瘋狗,在他身後窮追不舍。周子舒只覺得,這華山掌門跟個老娘們兒似的,還沒完沒了了!

  心裏便也冒火了,頓住腳步,旋過身去,打算和他碰一下。

  就在這時,忽然一道鞭影破空而至,剛好截住于丘烽的去路,隨後一股酒氣撲面而來,周子舒定睛一看,那衣衫淩亂一身酒氣的人,竟是昨夜招呼都沒打一聲便走人的溫客行。

  只見溫客行一雙眼睛紅彤彤的,腳步有醉漢特有的淩亂,對周子舒十分騷包地笑了一下,打算擺個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姿勢,不過被一個酒嗝給破壞了——他說道:“阿絮,你……你先去吧,我給你截住他……他們。”

  他這話還沒說完,人便踉跄了一下,那模樣簡直像個風中的不倒翁,頭晃尾巴搖的,看著便讓人膽戰心驚,然而偏就把于丘烽往他身上招呼的幾下子都躲了去。

  左搖右晃中,他手中鞭子毫無章法地亂甩,也不知道怎麽的,那麽“正好”,便纏住了于丘烽的小腿,衆目睽睽之下,將華山掌門人給絆了個大馬趴。

  溫客行還使勁揉揉眼,一邊腿軟得面條一樣地踩著秧歌步,一邊歪著頭看著羞憤欲絕的于丘烽,手在眼前晃了晃,大著舌頭道:“喂,那個……兩、兩個腦袋的,你……你也喝多了?做什麽在地上爬?”

  周子舒瞥見,心裏搖搖頭,覺著這回華山派是要和溫客行不共戴天了。

  他領了溫客行這份情,也不耽擱,拎起張成嶺便趁機遛走了,又不知從哪順手牽羊地弄來兩匹馬,將張成嶺扔在馬背上,便帶著他絕塵而去。

  張成嶺騎術不行——他簡直什麽都不行,才走了沒多遠,便有些追不上周子舒了,在馬背上晃來晃去。

  周子舒心裏暗歎一聲,知道他是塊朽木,便也不把他當棟梁要求,在跑了一陣之後棄了馬,帶著張成嶺翻進了一個荒廢了好久沒人住的院子,叫這擔驚受怕了大半天的少年歇歇腳。

  沒多大一會功夫,這荒院的大門忽然被人從外面推開了,張成嶺立刻草木皆兵地跳起來,卻見是溫客行,晃晃悠悠一步三搖地走了進來。

  張成嶺一開始還以爲他是裝醉,誰知此時一看,才發現他簡直東西南北不分,沒頭蒼蠅似的走了幾步,“撲通”一聲單膝跪在周子舒面前,然後身子往前一撲,便倒了下去。

  周子舒忙扳起他的臉一看,見溫客行面色紅潤,完全沒有什麽受傷的迹象,還知道沖他傻笑了一下,兩條胳膊死死地抱住周子舒的腿,往旁邊一滾,躺在地上,也不知是把他那兩條腿當了枕頭還是當了被子。

  周子舒忍不住問道:“你這是掉到酒壇子裏了?”

  溫客行大著舌頭說道:“我昨日,找到了一個酒、酒窖……嗯,在裏面泡了一宿,喝了十幾壇……痛快,痛快!”

  他是真喝多了,一笑起來,便停不下來,死死地抱住周子舒的腿,將臉埋在上面,口中還含糊地念叨著“痛快”。

  周子舒無話可說地看著他頭歪在一邊,青天白日便呼呼大睡起來,于是斷定了此人乃是吃飽了撐的。

第三十二章 容炫

  且說他們三人就這樣大喇喇地拍屁股走人了,此刻高家莊卻亂成了一團,曹蔚甯還在跟旁邊的人義憤填膺地說著此事明顯是華山派不厚道,莫懷空便拉扯了他一把,簡短地命令道:“你給我閉嘴。”

  曹蔚甯轉頭看著他師叔,剛想說師叔你怎麽能向惡勢力低頭呢?便見莫懷空指著于丘烽道:“沒見他都要尋死覓活了麽?你閉嘴吧,關你屁事,老實看著!”

  曹蔚甯就老老實實地閉嘴了。

  他東張西望了一會,又壓低聲音,問莫懷空道:“師叔,你說那趙大俠和高大俠,怎麽就這麽輕易地讓周兄把張家的小孩給帶走了呢?”

  莫懷空一雙鷹隼一樣的目光盯著前方,聞言冷冷地掃了曹蔚甯一眼,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說道:“你腦子被狗吃了麽?”

  曹蔚甯早被他罵得皮糙肉厚,絲毫不見臉紅,仍然非常誠懇地等著師叔解惑,誰知莫懷空把臉扭過去,又不理會他了,曹蔚甯片刻後才想明白了,發現自己真是腦子被狗吃了,竟連這也看不出——分明是他師叔也不知道嘛!

  慈睦大師匆匆趕來,他身後還跟著一個中年男子,這男人身形削瘦,一身玄衣,嘴角往下撇著,還有兩道不淺的法令紋,劍眉入鬓,雙目極亮,一看便知是個不好惹的主兒。慈睦大師見此鬧劇情景,只得用上了少林的獅吼功大喝一聲,不少武功低微的叫他這麽一聲吼給弄得眼前直發黑,人群這才安靜下來。

  高崇和趙敬見了慈睦大師身後的男人,卻都站了起來,趙敬率先道破了這男人的身份,叫道:“沈世兄!”

  曹蔚甯只聽莫懷空“咦”了一聲,便忙見縫插針地問道:“師叔,這是誰?”

  莫懷空皺皺眉,說道:“這是蜀中沈家的家主沈慎,平日裏跟個大姑娘似的,從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悶在家裏養白臉,唯恐曬黑了他的,怎麽今日竟舍得一身細皮嫩肉,大老遠地跑到洞庭來見日頭了?真是奇了。”

  曹蔚甯沒聽說過這個人,便傻呆呆地“啊”了一聲,莫懷空最看不慣他那蠢樣子,便瞪了他一眼,到底還是解釋道:“你們這年紀的人,多半不知道了,想當初,江湖上最負盛名五大家,便是江南張家,太湖趙家,洞庭高家,蜀中沈家,還有太行陸家。不過如今除了高崇趙敬,張家已經就剩下一個人了,沈家早就金盆洗手不問江湖事,陸家也沒人了,五大家族早就名不副實,好些年輕人已經不記得他們了。”

  曹蔚甯便掐著手指頭算了算,問道:“不對啊師叔,算上張家後人,這才來了四個姓,哪來的五家?”

  莫懷空不耐煩地道:“那是因爲陸家家主頭十年病死了,他上輩子沒積德,這輩子斷子絕孫,沒落下一兒半女,因和那變成死鬼的泰山掌門華房齡有些交情,便把自己的家産和幾個小徒弟交托給了泰山派,如今華青松都在這裏,可不算是陸家了麽?你怎麽狗屁也不懂,哪來那麽多問題?別跟別人說我是你師叔,丟人現眼!”

  只見沈慎低低地和慈睦大師說了什麽,慈睦大師便歎了口氣,誦了一聲佛號,點點頭。隨後沈慎站出來,回頭接過一個沈家子弟手上托著的盒子,將盒子打開,那裏面有個用絲綢包著的小包裹,沈慎將包裹打開,只聽有人倒抽了口氣,失聲叫道:“是琉璃甲!”

  曹蔚甯也伸長了脖子去看,見那盒子裏的東西完全露了出來,竟是一片極精美的琉璃碎片,不過巴掌大,在日光下閃著微弱的光。若不說,誰能知道,就是這片小玩意,掀起了這麽大的一片腥風血雨?

  于丘烽喉頭微動,清清嗓音,喃喃地道:“這真的是那五塊琉璃甲之一麽?”

  沈慎道:“千真萬確。”他說完這句話,卻把目光轉向了高崇。

  高崇臉上的表情看不分明,沈默了半晌,才對一邊的鄧寬說道:“我書房進門左邊的架子上,第三格那本《禮記》後面,有一個暗格,你把它打開,將裏面的東西拿來給我。”

  鄧寬不明所以,領命去了,片刻後回來,手裏也碰了一個小盒子,高崇接過來,歎了口氣,將盒子當衆打開,與沈慎的那小盒子並排放在一起,兩塊傳說中的琉璃甲,就這麽亮相在了所有人面前。

  只聽高崇說道:“事到如今,老朽是必須要給諸位一個交代了。琉璃甲,的確是一共有五塊,這些年,其實就是我們五個人一人拿著一塊,幾年前陸兄早逝,便將他的那塊托付給了泰山掌門華大俠,卻不想……竟給他招來了殺身之禍。”

  慈睦大師接過話頭,道:“阿彌陀佛,這其中事端,老衲倒是也知道一些。”

  所有人都把目光轉向這位慈眉善目須發皆白的少林高僧,只聽他說道:“不知在場的諸位,有誰還記得三十年前那一場武林浩劫。”

  此言一出,有些年長的人,登時臉色已經變了,連一直在一邊看熱鬧似的葉白衣,也微微擡起頭來。

  而此時,周子舒也在依著記憶,給完全蒙在股裏的張成嶺說張家的舊事。溫客行在一邊睡得人事不知,被周子舒踹開,還緊緊地攥著他的袖子不撒手,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十分不像樣子。

  周子舒早晨被曹蔚甯拉出來的時候,正准備吃些東西,沒來得及,只得先包好收著,這時候便拿出來給了張成嶺,看這少年一通狼吞虎咽。

  “三十年前的事,我只是知道個大概,那大約還是你父親年輕的時候,江湖中出了一個武學奇才,名字叫做容炫,他一柄長劍,四海之內罕逢敵手,又喜愛雲遊結交各方豪傑,據說和當年的五大家族的年輕一代都來往甚密。如今五大家族已經不提了,不過你作爲張家後人,總是知道的吧?”

  張成嶺點點頭,嘴邊還沾著點心渣,又說道:“可我爹不曾提過他。”

  “不光你爹不曾提過,這三十年來,他的名字都是一個禁語。”周子舒歎了口氣,接著道,“後來容炫娶了親,據說他的妻子也是個出類拔萃的姑娘,十分貌美,乃是神醫谷出身……”

  他話音到此忽然頓住,低頭看了一邊的溫客行一眼,心道,也是神醫谷出身,難不成這也是巧合?

  一擡頭,張成嶺正不眨眼地巴望著他往下說,周子舒心裏有些疑問,卻沒在他面前表露出來,便繼續道:“兩人伉俪情深,本是神仙眷侶,然而誰知,有一天,那容炫的妻子,竟被人害死了。”

  張成嶺一怔,問了個傻問題:“那是爲什麽?”

  周子舒笑了,害死一個人,用得著什麽理由麽?

  他還是想了想,解釋道:“多半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吧。容炫的劍法我不曾見過,只聽說是真正禁得起‘空前絕後’四個字,他未到而立之年,便自成一派,創出傳說中的‘封山劍’,這輩子不曾見過當年劈山分海的封山劍法,可也是一大遺憾。他那封山劍分上下兩冊,上冊是武功心法,下冊是劍招,下冊乃是他自創,上冊,傳說是他偶然得到的一本上古傳下的秘笈,心有所感而編的。你可知道……單是‘絕世高手’這四個字,便能讓人癫狂。”

  張成嶺問道:“後來怎麽樣了?”

  “後來,容炫心裏大恸,竟然走火入魔,性情大變,開始濫殺無辜,不得已,當年的五大家族牽了這個頭,甚至請動了山河令,要聯手追殺他——算來,從上一回山河令現世到如今,已經是三十多年的光景了。後來,容炫逃進了風崖山青竹嶺,在那裏,和以五大家族爲首的追殺他的人,有過一場惡戰,也不知死了多少人,據說現如今仍然能聽見死人夜哭。誰能想到,昔日好得要穿一條褲子的人,竟至于刀兵相向,不死不休呢?”

  這世間所謂情意,難不成都是這樣無常麽?

  他頓了片刻,點頭道:“不錯,風崖山青竹嶺,正是鬼谷,至今沒人明白,當年的惡鬼們,爲什麽站在了容炫那邊。那一戰打了不知多少個日夜,最後容炫自盡,天下英雄損傷過半,五大家族也從此一蹶不振。也正是因爲那一回,雙方都真正是都大傷元氣,才有了之後鬼谷有入不得出的規矩,買得三十年的太平。”

  周子舒說到這裏,也皺了皺眉,這故事他也不過是聽來的,並沒有加上自己的猜測,這樣說出來,其實不明不白的地方很多,比如當年究竟在風崖山發生了什麽事,容炫的妻子是怎麽死的,那樣一個本該成爲一代宗師的奇才,又是怎麽會淪落到鬼谷,與那些人爲伍的?幸好張成嶺不是個精明的孩子,只是懵懵懂懂地聽了,並不大懂。

  這當中的事,被掩埋了那麽多年,又有多少是能見得了光的呢?

  參與過的人,要麽死了,要麽緘口不言,連天窗都沒能搜集到當年的真相。周子舒懷疑……那琉璃甲,就是當日風崖山之戰的遺留之物。

  傍晚,周子舒終于掰開了溫客行死拽著他衣服的手,打了些野物回來,烤來吃,他琢磨著,自己是去哪裏都無所謂的,可帶著這麽個小東西,便是個累贅了。

  卻也不願意逼著他,只讓張成嶺自己去想該要何去何從。

  溫客行醉得不輕,到天都黑了下來,仍爛泥一樣地癱在那不起來,周子舒又教了張成嶺幾句口訣,叫他自行去領會,便靠在一邊閉目養神,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有些迷迷糊糊要睡著了,忽然感覺到一只手摸索到他身上,竟十分不老實地去解他上衣的扣子。

  周子舒一把攥住那人脈門,睜開眼。

  這時的溫客行哪還有半分醉意,見被抓住了,也不慌張,只是黑暗中沖他笑了笑,還有理有據地道:“我就是想見見傳說中的七竅三秋釘長什麽模樣,沒想把你怎麽樣,也不是故意耍流氓。”

  什麽叫做“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是錯誤的開始”,被姓溫的猥瑣男人給闡述了一個具體。

  他一只手腕被周子舒抓著,另一只手撐在地上,幾乎是半伏在周子舒身上,張成嶺這時已經睡死過去了,兩人呼吸和說話都放得極輕,黑暗中,竟有種不可名狀的暧昧。

  溫客行忽然湊近了,將外袍解下來,裹在他身上,挑起他鬓角的一縷發絲,低聲問道:“阿絮,‘周絮’是你的真名麽?”

  周子舒甩開他的手,將他推開,理直氣壯地道:“溫兄說得什麽笑話?好像‘溫客行’便是你的真名一樣。”

  溫客行聞言挑挑眉,更加柔聲細語地反問道:“那依你之見,我該叫什麽呢?”

  周子舒沈默了片刻,才低聲問道:“溫兄,你真的姓溫麽?我倒覺得,你該姓容才是。”

第三十三章 鬼主

  溫客行慢慢地坐正了身體,沈默不語地看著他。他兩條長腿盤起來,手指敲打著自己的膝蓋,半晌,才輕聲說道:“我不姓容,只恨我今生今世沒見過那姓容的,不然見他一回,宰他一回。”

  周子舒臉上看不出什麽訝異的神色,聞言頓了頓,才放慢語速,說道:“哦?看來那是我猜錯了,我還以爲……我還以爲如今的鬼主,便是容家後人呢。”

  黑暗中只能聽到張成嶺輕輕的鼾聲,兩人相距不遠,卻都是死一般地沈寂,不知過了多久,溫客行才慢慢地露出一個笑容。這笑容和他平日裏傻乎乎見牙不見眼的表情不一樣,眼角並沒有笑紋,一雙漆黑的眼睛依然冷冰冰,反射著微弱的光,尖銳地看過來,長眉微挑,露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模樣:“哦?”

  周子舒話音輕得似乎連嘴唇都不怎麽活動,語速卻極快:“喜喪鬼花錢雇了毒蠍,一路綴著那小鬼,其實並不是要殺他,而是非常想知道,張家莊慘案的那一回,他有沒有見到過一個少了一根手指的人,據我所知,吊死鬼薛方,便是少了一根手指的。但從那日在破廟裏遇見那群人開始,我便知道,張家滅門的案子,並不是鬼谷之人做的。”

  溫客行似乎很感興趣一樣地追問:“你又是怎麽知道的呢?”

  周子舒輕輕笑道:“從十萬惡鬼衆手裏毫發無傷、全胳膊全腿地把那小鬼一路護送到太湖,我若是真有那麽大本事,早就稱霸武林了,還在這混什麽混?”

  溫客行用一種很是熾熱目光看著他,說道:“……你也不用這樣自謙。”

  周子舒繼續道:“可爲什麽喜喪鬼要追著這小鬼不放呢?我想著,或許只有一個解釋,無論張家莊的案子是誰做的,這中間定有青竹嶺惡鬼,私自出谷,參與到了其中,喜喪鬼懷疑……或者說,想讓別人懷疑,那人便是吊死鬼。再者那日顧湘在破廟中殺了的黑衣人臨死的時候,說過一個‘紫’字。紫什麽呢?我想……不會是紫煞吧?”

  溫客行點頭道:“不錯,我二人從江南一路跟到了太湖,又一路跟到了洞庭,來得巧合,出現得也可疑,我還殺了地穴裏的那個小鬼,也是怕他吐露我身份,對麽?”

  周子舒說道:“這並不難猜,溫兄,放眼整個江湖,叫我猜不出來路的人,實在太少了,南疆北漠不算,中原武林,充其量一只手也能數過來,和你相處了這麽多日子,若再不明白,豈不是太傻了麽?”

  溫客行沈默了一會,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噗嗤”一聲笑出來,點點頭,道:“你知道的事真是太多了,周……莊主?周大人?”

  周子舒笑道:“如今不過草民一個,鬼主實在太客氣了。”在溫客行方才直接點名“七竅三秋釘”的時候,周子舒便知道,自己的來路恐怕已經被他猜到了。

  兩人便無話了,那一刻,溫客行不再是油嘴滑舌專好男色的大混混,周子舒也不再是荒腔野調潦倒落魄的流浪漢——風崖山詭秘的主人和天窗莫測的前首領在一個廢宅裏默然相對,更像是一場無聲的較量。

  唯一的見證人還居然在一邊睡得昏天黑地。

  周子舒便往張成嶺的方向看了一眼,將聲音壓得更低:“鬼主一直跟著這孩子,難道不是因爲覺得他知道些什麽,比如……那個犯忌離開鬼谷、之後又一直追殺他的人究竟是誰?”

  溫客行笑眯眯地反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就是跟著他呢?”

  周子舒失笑:“你不是跟著他,難道還是跟著我不成?”

  溫客行卻只是笑,那樣子竟非常容易讓人誤會成他正深情地看著一個情人,笑得周子舒愣是覺得有些發毛,半晌,溫客行才輕飄飄問道:“阿絮,你不覺得我們倆越來越配了麽?”

  周子舒斬釘截鐵地道:“完全不覺得。”

  溫客行看著他,仍只是一臉讓人寒毛倒立的溫柔,周子舒和他面面相觑半晌,忽然問道:“你這是吃錯了什麽藥,還是練功走火入魔的後遺症?”

  溫客行卻忽然輕輕地抓住他的手指,摸索著攥住他手心,執起來,低頭輕輕在他手背上親了一下,反問道:“你說呢?”

  周子舒立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只覺得那嘴唇的溫潤觸感和那人糾纏不去的目光纏在了一處似的,越發覺得他瘋瘋癫癫、病得不輕了,便幹笑一聲道:“溫兄胃口實在是太好了。”

  溫客行厚顔無恥地道:“好說,只是我一見你便胃口大開,你說可怎麽辦呢?”

  隨即不待周子舒接口,溫客行便繼續不著邊際地扯道:“還是好多年前,我在路邊看見一具死屍,頭發都枯死了,散亂著凝成一團,衣服也看不出原先的顔色,頂著一張血肉模糊的面孔,鼻子被削了去,連五官的輪廓都看不出了,身上被一杆槍從前胸穿到後背,自胡蝶骨下過,我多瞧了幾眼,一見那對骨,便知道,這生前定是個絕世美人,後來你猜怎麽著?”

  周子舒深深吸了口氣,然而溫客行卻搶在他開口前說道:“我這一輩子看人骨,還從未走眼過,所以啊,阿絮,你幹脆把易容洗了,讓我也親親抱抱過過瘾。世間美人稀有,可也不算特別難得,我胸懷閱盡天下美人的大志,向來絕不糾纏,說不定見了你本來面貌,天雷勾地火,跟你睡上一宿,也就不惦記了。你這樣……我卻想跟你過一輩子了。”

  周子舒本想說什麽,話都到了嘴邊,一聽到這,立刻忘詞了,瞠目結舌地看著他。

  溫客行就前仰後合地笑起來,指著周子舒道:“嚇死你。”

  “你娘的。”周子舒簡短地點評道,然而卻頓了一下之後,又想到了什麽,忽然拍拍他的肩膀,說道,“算了吧,你也節哀順變。”

  溫客行愣住,讷讷地問道:“什麽?”

  周子舒卻不再和他說話,只是靠在一邊閉目養神。

  爲什麽會在好多年後,仍把一個死人的模樣特征記得那樣清楚,連穿得是什麽,頭發什麽樣都複述得分毫畢現呢?必然已是回憶了無數回,已經刻在心裏,一回又一回地裝作若無其事東拉西扯地樣子說出來,唯恐自己忘了他的模樣。

  周子舒就是莫名地明白那種感受——也許他們偶然于茫茫人海中相逢,不知彼此的底細,可這不妨礙他們生來便是知己。

  第二日周子舒便和張成嶺離開荒院——當然,還帶著一個不請自來的姓溫的跟屁蟲。周子舒打算再去一趟平安銀莊,看看上回囑托的事他們查得怎麽樣了,也好多了解一些事,以便在張成嶺那空空的腦殼裏塞些東西,省得他懵懵懂懂地就知道傻練功夫。

  張成嶺很快便發現,跟著他這便宜師父學點東西,真是十分痛苦,他只管自己背出一長串的又拗口又不知所雲的口訣,也不管別人聽得懂聽不懂、記得住記不住,這就算是教給你了,美其名曰“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張成嶺只覺得周師父領的這個門檻實在太高了,簡直比別人那的半山腰還高,雲裏霧裏的,腦子裏更是一坨漿糊了,兩眼翻白地背得磕磕巴巴,那傻樣子看得周子舒十分不耐煩,便一巴掌扇在了後腦勺上,罵道:“你那是背口訣呢,還是上吊呢?”

  張成嶺知道自己笨,也不敢回嘴,委委屈屈地看著他,周子舒便道:“幹什麽?”

  張成嶺說道:“師父,我不明白。”

  周子舒深吸一口氣,覺著自己受他一聲師父,理當有些耐性,便勉強著按捺下性子,放慢了語速,自覺很有耐心地問道:“是哪裏不明白?”

  張成嶺看了他一眼,默默地低下頭去,小聲道:“哪裏都不明白……”

  周子舒默然無聲地移開目光看向別處,忍了許久,終于忍不住了,道:“小鬼,你脖子上頂著的那玩意兒究竟是腦袋還是夜壺?!”

  溫客行跟著在一邊拾樂,見狀,便上前拉開他們兩人,自動把自己想象成跟在嚴母身邊的慈父,一邊自得一邊臭美,樂滋滋地跟周子舒道:“你差不多行了,會不會教徒弟?多聰明的也讓你罵傻了。”

  周子舒道:“怎麽不會,我師弟就是我一手教出來的。”

  溫客行微微睜大了眼睛,奇道:“那你師弟背不出口訣、練不會招式的時候,你怎麽辦?”

  這年代有些久遠,周子舒皺著眉想了一陣,才說道:“我讓他將本門入門的練氣口訣抄過三百遍,練不會慢慢練,再不會不給飯吃,還不會……也不用睡了,半夜叫人把他臥房鎖上,叫他去雪地裏自己領悟。”

  張成嶺聞言偷偷打了個寒戰。溫客行愣了半晌,才歎道:“令師弟……真是命大。”

  周子舒腳步一頓,忽然道:“他命不大,已經死了。”張成嶺和溫客行都看著他,他那一張青黃的面孔看不出絲毫端倪,周子舒不甚溫柔地拍拍張成嶺的頭,平鋪直敘地道,“好好學吧,你想多活幾日,便得有本事。”

  然後他將張成嶺丟給溫客行,留下一句:“我去見一個朋友,你替我看他一會兒。”便運起輕功,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張成嶺和溫客行兩個面面相觑。

  半晌,溫客行才深有所感地道:“你師父說得十分有道理,得有本事——算了,他也不在,咱們換換腦子,我接著給你講上回那個紅孩兒的故事的後半段。”

  張成嶺是個沒出息的,便立刻又來了精神,兩人一邊往最近的一家酒樓走,一邊聽溫客行說道:“那些個妖魔鬼怪可怎麽辦呢?紅孩兒想了很久,試了無數個法子,終于讓他想出了一個主意,只需一個法寶——”

  他們兩人一個順口胡謅,一個十分捧場,路途中十分愉快,正想走進一家酒樓,忽然,只聽身後一個女孩叫道:“主人!主人,可找著你了!”

  溫客行和張成嶺回過頭去,見顧湘蹦蹦跳跳地跑過來,奇的是,她身後竟然還跟著個曹蔚甯。溫客行想不通這兩個貨怎麽混到一塊去了,還沒開口問,便聽顧湘倒豆子似的噼裏啪啦地說道:“昨日不見了你,我便去找,結果聽這位曹大哥說你和周絮將那張家的小子給帶走了,他便自告奮勇地帶我出來尋你們啦!”

  曹蔚甯一臉傻笑,連聲道:“自當奉陪,自當奉陪。”

  顧湘繼續道:“主人,曹大哥不但人仗義,還十分有學問呢,我跟你說……”

  溫客行簡直想裝成不認識他們兩個,拉著張成嶺便往酒樓裏走。

第三十四章 妖姬

  周子舒再次走進銀莊的時候,迎出來的便不是掌櫃一個人了。

  一個身材微胖,滿臉福相的男子聽聞他來,大步迎了出來,這人細眉細眼肉鼻頭,一張臉活像籠屜裏蒸出來的白花花的大饅頭,看著便十分惹人喜愛。銀莊掌櫃的微微弓著腰,在這人身後兩步的地方跟著,態度十分恭敬。

  他一見了周子舒,先是愣了片刻,然後才試探似的問道:“您是……周公子嗎?”

  周子舒笑道:“怎麽,平安認不得了?”

  原來這迎出來的男人便是“平安銀莊”的宋大當家宋平安,傳說此人原先是南甯王爺府上的管家,主人故去了,便自己出來,靠著一點積蓄經商買賣,不幾年,便做得家大業大。

  全國都有他的産業,一年四處奔波,誰也不知他在哪一處。不少客商都知道這位宋大當家,做起生意買賣來,十分精明,卻難得的不奸,竟是個厚道仁義的,一來二去,口碑十分好,連帶著路子也寬,宋家也越發興旺發達起來。

  宋平安十分激動,吩咐掌櫃的打烊,又遣散了小夥計,清了場,請周子舒坐下,說道:“奴才本來在揚州附近,聽見消息,便立刻趕來了,底下人可曾怠慢過公子?我家主子念叨了您好幾年啦!”

  隨後平安壓低了聲音:“當年多謝周公子,把我家主子離京的消息瞞了下來,才有這幾年太平日子。”

  周子舒啜了口茶水,笑道:“舉手之勞罷了,七爺他一向可好?”

  心裏卻想著,你家主子早點滾蛋才叫消停,大家也就都能過上太平日子了。

  平安笑道:“好得很,好得很,煩勞公子惦記著,小人接到消息便傳信回去了,昨日才收到主子回信,說正和大巫往這邊來呢,十天半月的,估計也就能到了……”

  周子舒聞言,平靜的臉上立刻抽搐了一下,心道這中原武林已經夠亂乎的了,那禍害竟然還要來摻和一腳,真是流年不利,天災人禍趕齊全了,嘴上卻還客氣道:“怎麽好勞動七爺和大巫呢?”

  平安道:“那有什麽的,我家主子久居南疆,也閑得十分沒事做,正好出來活動活動身子骨,主子說了,當年還曾與公子約定,將來定要替公子說個腰細貌美的南疆妹子當媳婦呢。”

  周子舒大汗,忙道:“戲言,戲言罷了……”

  他心裏卻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前一日那荒院裏,溫客行一本正經地,說出“我卻想跟你過一輩子了”的模樣,便覺得坐在屁股底下的椅子上像是長了釘子,怎麽都不舒服,渾身不對勁。

  平安與他寒暄了幾句,便說了正題,道:“公子來問過琉璃甲的事,奴才叫底下人留心了,這些日子知道點東西——公子可知,昨日一位名叫做沈慎的男子隨著少林方丈出現在了洞庭,還帶來了一塊琉璃甲的事?”

  周子舒一怔:“蜀中沈家的家主沈慎?”

  平安點頭道:“是,此人不問世事已久,此番竟忽然出現,顯然是聽到張家遇害的消息,也待不住了。”

  周子舒心下急轉,即刻反應過來,說道:“是了,當初太行陸家並未曾留下子嗣,只有幾個不成器的小徒弟,都交給了泰山掌門華房齡,再算上張家……難不成,傳說中的五塊琉璃甲,竟在當年的五大家族手上?”

  平安道:“周公子果然聞一知十,那沈慎一現身,高崇便也承認了琉璃甲,在高家莊也有一塊,終于說出了此物的來龍去脈,您可曾聽說過‘陰陽冊’‘封山劍’和‘六合神功’?”

  周子舒微微皺眉,點頭道:“陰陽冊我只聽說過一點,不知真假,據說是神醫谷的聖物,可生死肉骨,號稱無病不可醫——封山劍則是三十年前墮入魔道的絕世高手容炫自創,下半部是劍招,而上半部心法,便是他自‘六合神功’中領悟而出的,那‘六合神功’自上古傳下,缺損不少,十分晦澀難懂,極易走火入魔,然而也威力極大,天下莫能有與之爭者……高崇的意思難不成是說,琉璃甲裏的秘密,便是容炫留下的兩部武學經典?”

  平安點頭道:“正是,據高大俠說,容炫當年走火入魔,一方面是喪妻之痛,然而之後魔性大發,卻也是因爲練功不當。容炫身死後,他們幾人便找到了琉璃甲,見兩大奇功和那神醫谷聖物‘陰陽冊’都蘊含其中,但凡是練功夫的,沒有能不爲其傾倒的。他們當時只覺這東西太過危險,便將琉璃甲摔碎,約定五大家族各保存一片,再不叫魔功現身江湖。”

  周子舒聽後皺起眉,半晌,才極緩慢地點點頭,說道:“高崇是這樣說的……”

  平安面有愧色地道:“奴才實在能力有限。”

  周子舒笑著搖搖頭,說道:“天窗和四季莊,關于三十年前的慘案內幕尚且不能知之甚詳,何況你一個生意人呢?已經幫了大忙了——不過話說回來,五大家族各持一片琉璃甲的碎片,趙家的呢?趙敬沒給個說法?”

  平安點頭道:“趙家家主宣稱趙家的琉璃甲被盜了,不知所蹤,此言一出,當時在場的衆人幾乎要鬧起事來,華山掌門像是有了確鑿的證據,說就是那趙敬私吞了張家的琉璃甲似的,昨日奴才派去的人說,華山掌門差點和趙大俠動起了手。”

  周子舒便想起那日在地穴見著的那片琉璃甲,多半便是趙家遺失的,偷東西的必定是當晚死了的于天傑和穆雲歌兩個中的一個,可惜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又被一個鬼谷的小鬼得了便宜,之後那片琉璃甲鬼使神差地落到了溫客行手上,叫方不知盜走,可如今方不知也死了,並且疑似死在了喜喪鬼手下……

  周子舒只覺得心裏像是堵了一塊大石頭一般難受,一個勁地往上反苦水,心道這件事還能再複雜一點麽?

  他心事重重的別過了平安,一路回去找張成嶺,高崇說的話,周子舒並不全信——他以前要處理大量的真假消息,報給皇上的,必須得是去僞存真的,要查清楚一件事,往往前因後果要查證許多,全都沒有破綻了,才敢上呈,所以無論聽見什麽,都習慣將信將疑,隨時准備推翻以前所知道的。

  進了酒樓,他一擡頭便瞧見了溫客行張成嶺並曹蔚甯和顧湘四個人,周子舒還心道,怎麽這四個人竟走到一起去了。隨後他發現張成嶺和溫客行兩個人各自占著桌子一角,表情都十分凝重,便有些不明所以,擡腿上樓,才要打招呼,便聽見曹蔚甯在那裏大發感慨。

  “……其實我最擔心的,還是正派中人後院著火,大家爲了這琉璃甲傷了和氣,豈不聞二‘李’殺三士的故事麽?只怕一場武林浩劫因此而起,到時候便是‘逝者如斯夫’的情景了……”

  顧湘很傻很天真地問道:“逝者什麽?”

  曹蔚甯耐心地扯道:“‘子在河邊曰,逝者如斯夫’,說的是老子他老人家,有一日睡夢中神遊,竟如同到了河邊一樣,往下一看,死人同流水一起順流而下,十分悲怆,有感而發……”

  顧湘瞪大了眼睛道:“主人,曹大哥知道得真多,還會掉書袋哪!”

  周子舒就知道爲什麽張成嶺和溫客行表情那麽凝重了,當下表面上若無其事一般,腳底下打了個旋,轉身便往外走去。

  誰知竟被溫客行這眼尖嘴賤的給瞧見了,此人是典型的死也要拖個墊背的,立刻激動地叫道:“阿絮,怎麽往外走?等你半天啦,快過來!”

  ……周子舒心道,這遭瘟的鬼谷谷主真他奶奶的缺了八輩子大德了。

  溫客行喜滋滋地拉開一把椅子,叫周子舒坐下,又親自給他倒了酒,無比殷勤地說道:“快來,嘗嘗這店家的好酒,滋味正經不錯。”

  周子舒面無表情地企圖用目光表達對他的聲討,溫客行和他對視了半晌,忽然扭捏地小聲道:“這還是光天化日之下哪……”

  顧湘見了,一邊用手遮了張成嶺的眼,一邊苦著臉道:“狗眼都瞎了。”

  曹蔚甯紅著一張臉,又變得結結巴巴地說道:“顧、顧、顧姑娘,其、其實不用羨慕周兄和溫兄情深如許,姑娘如花美眷,定也會……也會有良人暗中傾慕不已的……”

  顧湘眨巴著一雙無知的大眼睛看向他,問道:“啊?是麽?在哪呢?”

  曹蔚甯就呆呆地望著她,半晌,才答非所問地說道:“顧姑娘,我、我、我也能叫你阿湘麽?”

  周子舒專心致志地低頭喝酒,告誡自己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簡直如坐針氈,只覺得嘔得他舌頭都麻了,有生以來第一回沒喝出杯中之物的滋味來。

  然而正當這時候,門口忽然進來一個人,一見此人,喧鬧不堪的酒樓忽然一瞬間靜谧了下來——這是個女人,目不斜視地走進來,見那端著盤子的店小二呆若木雞地看著她,便輕輕一笑,已經化身呆頭鵝的店小二手裏的盤子立刻掉在地上碎了。

  她實在是太美,大多數看到她的人,那一刻都不約而同地覺著,這是他們一輩子看見過的最美的女人,連顧湘都呆了片刻,拉拉曹蔚甯的袖子,小聲道:“你瞧她,可別是仙女吧?”

  誰知曹蔚甯只是順著顧湘的目光瞥了一眼,便又將注意力收了回來,小聲道:“這女子目光遊移飄散,相書上說叫做桃花眼,心術定然不正,不及……不及……”

  他後邊的幾個字壓得十分低,以至于正盯著美人看的顧湘沒注意到。

  倒是溫客行“噗嗤”一聲笑出來,心道敢情這曹蔚甯自己不機靈,所以也瞧不慣別人目光靈動,看對眼的都是顧湘這樣直眉愣眼的。

  那美人目光掃視了一圈,隨後竟徑自上了樓,往他們這邊走來,她一雙眼誰也不看,單單鎖在周子舒身上,一雙含情帶露的眸子簡直像是只能裝得下周子舒一個人一般,款款而來,在他旁邊站定,彎下腰呵氣如蘭地對他說道:“我叫你請我喝酒,行不行?”

  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一朵大桃花,任誰都能被砸得暈頭轉向,然而還不待周子舒說話,只見旁邊忽然伸出一只煞風景的手來,隔在他們兩人中間,溫客行毫不客氣地將手探進周子舒懷中,迅雷不及掩耳地將他的錢袋子勾了出來,光明正大地塞進自己懷裏,然後鎮定地說道:“姑娘,我看不行。”

第三十五章 綠妖

  周子舒擡起頭端詳著這美人,臉上的表情相當柔和,輕聲細語地問道:“姑娘,在下認得你麽?”

  那美人笑道:“難不成你不認得我,就不願意請我喝酒麽?”

  周子舒笑了笑,說道:“怎麽不願意,別說一壺酒,以姑娘你這樣的人品,就是要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在下都絕不眨一下眼——小二,上壺好酒。”

  然後他頓了頓,掃了一眼面色不善的溫客行,又指著他對店小二道:“算他賬上。”

  顧湘還是第一回在自家主人臉上瞧見這麽姹紫嫣紅的神色,頓時覺得這頓飯簡直值死了。

  那美人花枝亂顫地笑起來,聲音如銀珠落玉盤一般,魅音秦松的曲子,和她比起來,簡直什麽都不算。酒很快被送上來,周子舒道:“姑娘請坐。”

  美人一只柔荑扶著他的肩膀,柔聲道:“不坐了,我喝完就走。”

  周子舒“啊”了一聲,微露失望神色,溫客行卻冷哼一聲,說道:“是啊,這桌子可是在是有點擠了。”

  那美人掃了溫客行一眼,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她連喝酒的樣子都比別人好看得多,舉手投足間簡直無處不美,周子舒的目光片刻都舍不得離開她的臉一樣。只見那美人放下空空的酒杯,伸出手指在周子舒側臉上輕劃了一下,問道:“我要走了,你跟不跟來?”

  周子舒二話沒說,站起身便跟著她走了,連頭都沒回一個。只聽“啪嚓”一聲,溫客行手裏的筷子斷成了兩截,顧湘和張成嶺立刻低頭,裝作什麽都沒看見。曹蔚甯卻一臉義憤,指著那對狗男女遠去的方向不平道:“枉溫兄你對他一往情深,他怎能如此見色……見色……”

  見色忘義?好像也不對,曹蔚甯咬舌頭了。

  溫客行轉過頭看著他,第一次覺得這姓曹的傻小子如此順眼,遂一臉潸然欲泣狀尋求安慰——于是這回換顧湘咬舌頭了。

  然而曹蔚甯思量了片刻,又正色對溫客行道:“這事……我總覺得沒那麽簡單,唉,溫兄,方才是我嘴快了,你千萬不要往心裏去,周兄不是那樣的人,一定是有什麽苦衷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你可不要誤會他。”

  顧湘立刻附和道:“是啊主人,你可不要誤會,你瞧周絮那腳後跟都是沖著你的,可見他走得多勉強啊。”

  這回即使是曹蔚甯也聽出顧湘這話不像話了,只能又無奈又不好意思地看著她。

  張成嶺道:“顧湘姐姐,你別說話了。”

  溫客行忽然一言不發地站起身來,轉身就走,追著周子舒而去,留下三個人面面相觑。顧湘吞了口口水,小聲道:“我家主人這是急了。”

  曹蔚甯搖搖頭,嗟歎道:“真是夜來風雨聲,眼淚流多少……自古情之一字,傷人最深,可有什麽辦法呢?”

  張成嶺心道,我還能說什麽呢?于是默然不語,低頭吃飯。

  那美人一直將周子舒帶到了一個小巷子裏,左拐右拐,進了一個小院,院子裏栽了幾棵梅,還未到開花的季節,美人推開一扇屋門,隨後一股幽幽的暗香撲鼻而來,美人卷起珠簾,半倚在門邊,巧笑嫣兮地說道:“怎麽,你不進去麽?”

  周子舒順著她的目光往裏掃了一眼,從那打開的小門,能見到裏面影影綽綽的屏風香塌,梳妝台歪在一角,銅鏡旁挂著一件女子的長裙,胭脂盒子未曾蓋上,妝奁散亂——傳說中的溫柔鄉也不過如此。

  周子舒笑著搖搖頭道:“姑娘的閨房,在下一個臭男人,怎好隨便進?”

  美人笑道:“你這會還君子起來了,我請你進來,你也不進來麽?”

  周子舒又笑了一下,低頭望著自己的鞋尖,說道:“姑娘贖罪,在下就是再多一個膽子,可也不敢往這燒著‘胭脂冢’的屋裏鑽,那是要站著進去,橫著出來的。”

  美人嘴角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隨即又笑道:“你們男人,不是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麽?怎麽你都跟著我來了,這會又不中用了?”

  周子舒道:“話說這麽說,不過能活著還是活著好,活得時間長點,也能多從牡丹花下過幾次,你說是不是?再說了,我可沒有千萬人中、叫你一眼看到便非此君不嫁的魅力,這點自知之明在下還有,姑娘實在太擡舉了,不說咱們痛快點,直接說你所圖的是什麽,說出來,沒准……也好商量。”

  美人觑著他,幽幽地歎了口氣,道:“不奔著你去,還能奔著誰去呢?你們那一群,不是女人,就是不懂事的小孩子,還有個傻小子,一心全都撲在了那傻姑娘身上,另一個……”

  她微微頓了頓:“另一個更是奇怪得很,自打我進去以後,便沒看過我一眼,眼裏只盯著你一個‘臭男人’,你說怪不怪?唉,看來看去,竟只有你這麽一個正常男人,我不奔著你去,還能奔著誰去呢?”

  周子舒幹咳一聲,立刻後悔自己問了這問題,于是直接了當地道:“姑娘若是奔著琉璃甲來的,可以回去了,我手上並沒有張家的琉璃甲,倒是聽說昨日高大俠和沈大俠各自拿出了一塊,你若有心,不如去他們那問問。”

  美人微微眯起眼,將撐著珠簾的手放下,輕聲道:“琉璃甲,我總會會拿全的,別管是誰手裏的,你說沒有,我又憑什麽信你的話?你們男人不是最喜歡騙人的麽?”

  周子舒只是靠在梅花樹下,既不點頭,也不搖頭,表情平靜地盯著美人的臉看了一會,忽然感慨道:“姑娘形容舉止,在我見過的諸多女子裏,也算是出類拔萃的了。”

  這句話本來是句好話,可不知爲什麽,那美人聽見了,臉上的笑容卻立刻保持不住了,竟有些失態地尖聲問道:“你說什麽?”

  周子舒搖搖頭,輕聲道:“我只是說,姑娘的人已經很美了,就算五官平平,也算另一種麗質難掩,何必執迷于皮相,反而落了下乘呢?我有一位朋友說過,面相天成,該是什麽樣子,就是什麽樣子,稍有改動,便能叫人看出端倪來,我看姑娘也算手藝精湛,怎麽這道理竟然不懂麽?”

  美人臉色冷了下來:“那你還跟我來,難不成是爲了羞辱我?”

  周子舒只是搖搖頭,柔聲道:“在下並不是這個意思。”——易容之術,外行人瞧不出究竟,內行人門道就多了,周子舒慣于觀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這女人雖然風姿綽約,年紀卻肯定不小了,然而她的臉龐頸子乃至手上的肌膚顔色都十分自然,自然到簡直像是真的一樣,沒有半點破綻,天下能做到這種程度的……只有當年四季莊傳下來的絕活——雖然不知道她是從什麽地方學來的。

  只見這美人忽然冷笑一聲,說道:“好啊,那便叫你知道。”

  她從懷中抽出一塊錦帕和一小瓶藥,將那藥水倒在帕子上,然後開始抹臉,那如畫一樣的美麗面容便隨著她的動作一點一點地剝落下來,皮膚退了顔色,五官變了形狀,然後從左半邊臉,剝下一片如蟬翼一般的人皮面具,簡直像是傳說中的畫皮一樣。

  周子舒屏住呼吸,這女子本身長得並不醜,雖比不上她畫出來的那樣驚世駭俗,卻也絕對算是個美人——如果不是她左半邊臉那詭異可怖凹凸不平的燒傷疤痕的話。

  他在那一刻,知道了這女人是誰,于是脫口問道:“你是……綠妖柳千巧?”

  綠妖柳千巧,可絕對不是什麽好東西,據說她身負千張畫皮,精通魅惑之術,最愛化身美人勾引年輕男子,吸人精氣將人至死。手上也不知道做了多少案子,可她實在太變化多端,竟也沒人能抓得住她。

  柳千巧冷笑道:“這回,你可明白我爲什麽一定要拿到琉璃甲了吧?”

  周子舒默然片刻:“你不是爲了封山劍,是爲了陰陽冊。”

  她變化多端,可自己那張臉卻是一輩子也不能亮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女子愛美天經地義,一個普通女人,爲了一張好皮相,尚且能做出不少叫人吃驚的事,何況是她。

  精于易容術者,如果守不住自己那顆心,而執著于皮相,千萬張面具換來換去,自己都時常弄不清楚自己姓甚名誰,是美是醜,那不是離瘋魔不遠了麽?

  周子舒搖頭道:“張家的琉璃甲,真的不在我們任何一個人身上。”

  柳千巧冷笑一聲,手中亮出一把短劍,招呼都不打,便向周子舒刺過來,周子舒一旋身側過讓開,屈指去扣她的手腕,卻不料那她腕子上忽然彈出一圈刺猬一樣的針,都泛著藍光,隨後一團霧氣從她袖中冒出來,周子舒急忙縮手,閉氣連退三步,柳千巧人影一閃,已經不見。

  只留下一句話道:“你等著吧!”

  周子舒歎了口氣,陡然對前路心升憂慮,今日有綠妖,明天又是誰來呢?張成嶺這個人,簡直是世上最大的麻煩了,怪不得高崇趙敬那兩個老狐狸那日那麽由著自己把這禍害帶走。

  他轉身往外走去,才推開院門,忽然側面伸出一只手,動作如電地扣住他肩膀,周子舒反射性地沈肩縮肘,撞了個空,隨即變招,側掌劈過去,那人硬受了他一下,悶哼一聲,不依不饒地撲到他身上,嘴裏叫道:“謀殺親夫……”

  周子舒一腳將他踹開,雙臂抱在胸前,皺眉道:“溫谷主,你今日又忘了吃藥了麽?”

  溫客行呲牙咧嘴地捂著肋骨,一副要斷了的模樣,嘴上卻不依不饒地說道:“你竟當著我的面和女人走了!你竟跟著她到這種地方幽會,光天化日之下孤男寡女……”

  周子舒脫口便是一句:“不是你整天去勾欄院鬼混的時候了麽?”

  這話一出口,周子舒悔得差點連舌頭一起吞了,心道自己一定是被氣糊塗了,這種話居然也說得出。

  溫客行先是怔了怔,隨後笑嘻嘻地死皮賴臉地貼上來:“自打我決定纏上你以後,可再沒有碰過別人。”

  周子舒皮笑肉不笑地道:“多謝谷主厚愛,實在對不住,我可沒決定纏上‘谷主’你。”

  溫客行想了想,似乎覺得也有道理,于是點頭道:“那倒是——不過,你可以隨便幽會,我也可以隨時聽牆角。”

  周子舒問道:“溫谷主,你知道‘無恥’兩個字怎麽寫麽?”

  溫客行大言不慚地說道:“該無恥時,就得無恥。”

  周子舒低下頭,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攥成拳頭的手指又給捋平了,誰知那五根手指頭好像害了相思病一樣,拼命往一起湊,並且十分蠢蠢欲動地想在眼前這人臉上來那麽一下。

  他于是強迫自己不去看溫客行那張臉,七竅生煙地轉身就走——居然連錢袋子都忘了要回來。

第三十六章 不悔

  角落裏有一個老叟,店小二好心,並沒有趕他走,老人的身體像是縮過水,一臉褶皺,穿著一件破舊的棉衣,稀疏的須發淩亂,雙手合什,跪在地上不停地對過往的人作著揖,旁邊放著一個缺了口的破碗。

  張成嶺眼睛瞧著他,滿耳朵都是曹蔚甯的高談闊論:“……有道是菊花香自苦寒來……”

  “不對啊曹大哥,菊花是秋天開的,秋天有那麽冷麽?”

  “咳,吟詩之人多半無病呻吟,不事稼穑,都是一幫閑來無事在書房裏吟風弄月之輩,分不清菊花是什麽季節開的,也實屬正常嘛!”

  “哦,果然是一幫要閑出屁來的書呆子,什麽都不懂,啊哈哈哈……”

  曹蔚甯和顧湘兩個人討論起風花雪月和詩詞歌賦來,實在是能把人給逼瘋,張成嶺忍耐再三,終于聽不下去了,便摸出幾個銅板,走下樓去,俯身放到那討飯的老人碗裏。

  老叟絮絮叨叨地念叨道:“善人哪,謝謝善人,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保佑你……”

  張成嶺抿起嘴,十分勉強地笑了一下,他想他爹才是真正的善人,老天爺保佑了他一輩子,就那一晚上,神仙喝醉了酒,沒瞧見,他爹便死了。

  好人要靠老天爺保佑,壞人卻能凶狠地活下去,這豈不是很可笑麽?

  他便坐在了台階上,自然而然地默念著周子舒教他的東西,仍然百思不得其解,念著念著,像是小和尚念經一樣,便走了神,目光飄到很遠的地方,心想師父怎麽還不回來呢?師父回來第一件事肯定又是罵人,誰讓自己那麽笨呢?

  半大孩子,骨肉正在瘋狂地生長著,幾個月以前剛到趙家莊,趙敬才叫人給他做的衣服,眼下穿在身上已經顯得小了,褲子短了一截,在腳踝以上可笑地晃蕩著。

  張成嶺便低下頭,伸出手指捏著自己的褲腳,卷起來又放下——心裏想道,我也不是故意這麽笨的,誰還不想聰明點,早點學好了本事,早點給家人報仇呢?

  他想起年幼的時候,教他武功的師父向他爹告狀,他爹只是摸著他的頭,賠著笑臉對那師父說道:“您多擔待吧,五根手指頭伸出來還不一樣長呢,我這孩子小時候發過一場燒,比別人慢了點,可也是個好孩子,將來不指望他能有多大出息,能自己照顧好自己就行啦。”

  這世上有帝王將相,便也必須得有販夫走卒,否則還了得麽?

  張成嶺心想,自己大概生來就是個“販夫走卒”的料子,可老天爺偏不叫他安生,偏要逼著他長成師父那樣,長成趙伯伯那樣,這不是要斷他的活路麽?

  小小的少年腦子裏有各種想不通的東西,想不通師父教他的心法,想不通溫前輩教他的劍術,想不通命運,也想不通自己該何去何從,他心裏忽然劃過一個念頭——若是活不下去,就死了吧。

  這求死的心思實在太過痛苦,他眼眶一酸,竟忍不住要落下淚來,情不自禁地又想起師父那張板著的臉,想起他說“你還是不是男人了,動不動就流馬尿”,便又硬生生地給憋了回去。

  張成嶺這廂天人交戰,沒有注意到,那蒙著黑紗在酒樓裏彈唱的藝人,正撥著琴弦,慢慢地向他靠攏過來……

  且說周子舒和溫客行,兩人一前一後氣氛詭異地才要離開那小巷子,忽然聽見不遠的地方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叫,周子舒腳步便是一頓。

  隨後兩人只見眼前白影一閃,“撲通”一聲,那綠妖柳千巧便被來人像丟一個大麻袋一樣地丟在地上,往旁邊滾了半圈,想爬起來,大概是被封住了什麽穴道,又趴了回去。

  這不知憐香惜玉、隨手丟人的,正是那老吃貨葉白衣。

  葉白衣指著柳千巧問周子舒道:“這瘋狗一樣的醜八怪是做什麽的?”

  這句話簡直戳中了柳千巧的死穴,那女人望向葉白衣的目光像是要把他千刀萬剮,周子舒立刻便知道了——這姓葉的如此怪胎,多半是因爲打了一輩子光棍,像他這樣的貨色,若是有女人願意和他過,母豬簡直都不用上樹了,非得上天不可!

  溫客行趕上來,一把抓住周子舒的手腕,踏上前一步,瞪著葉白衣——也不知道爲什麽,這位溫谷主對葉老前輩的敵意甚重,當然,這原因也可能類似于狼狗護食的本能之類——只聽溫客行十分不快地問道:“怎麽又是你陰魂不散?”

  葉白衣掃了他一眼沒理會,好像自從溫客行說出“十年之內定取你性命”的豪言壯語之後,葉白衣對他的容忍度上升了很多,只是指著柳千巧淡淡地說道:“我是追著一個小賊過來的,就要抓到他了,這女人突然跳出來,一個字都不說便攔住我去路,竟叫那小賊逃了。”

  周子舒皺著眉掃了柳千巧一眼,又問葉白衣道:“賊?前輩如此不食人間煙火,竟然當起了抓賊的捕快?什麽賊這樣神通廣大,偷了什麽東西?”

  葉白衣道:“你們走的第二日夜裏,高家莊便失竊,你說,還能被偷了什麽東西?”

  溫客行和周子舒對視一眼,心裏都是一震——那是什麽人,能在眼下戒備森嚴的高家莊偷東西?

  葉白衣瞟了周子舒一眼,說道:“小子,你最好小心一點,沈慎死了。”

  反應迅捷如周子舒也不禁怔了怔,心道沈慎死了和他有什麽關系,做什麽要讓他小心,還沒來得及說話,溫客行已經替他問了出來:“那又怎麽了?”

  葉白衣沒言聲,擡頭望向他們二人身後,然後眉間現出一條十分清淺的紋路——這石佛竟然皺眉頭了。

  一聲冷哼自二人身後響起,一個人說道:“自然跟你有關系,那日高大俠收到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想要張成嶺的命,便拿琉璃甲來換’,沈大俠多半是擔心故人之子,隨即追了出去,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便已經是一句屍體了,手上還攥著一張跟高大俠那張一樣的紙條,當晚高家莊便失竊,你說,和你有什麽關系?”

  周子舒聽著雜亂無章的腳步聲,便知道是來了一大群人,他心中陡生疑慮,轉過身去,見方才說話的正是那日被他拍出去的蒼山掌門黃道人,黃道人說這話的時候得意非常,配上那獐頭鼠目的尊容,簡直像是一只尾巴翹上天的大耗子。

  周子舒不知道爲什麽,忽然手癢腳癢,又想將他拍飛了。

  于丘烽淡定地站在黃道人身後不遠處,面沈似水地問道:“這位周公子,能不能解釋一下,你當日從衆目睽睽之下帶走的那張家的孩子,眼下又到哪裏去了呢?”

  所謂一場秋雨一場寒,洞庭那夜秋雨之後,天氣已近肅殺,華山掌門當此時日,仍能手搖折扇,咬字清晰地站在街頭質問周子舒,竟真的頗有那麽一點遺世獨立的味道——大概周圍的人實在受不了如許清風,都叫他這鐵扇給扇跑了。

  周子舒頓了頓,低下頭,忽然笑了一下,問道:“怎麽,諸位這是覺得……我帶走了張成嶺,得了張家的琉璃甲不算,還以他爲質,向高家莊要挾另外兩塊?”

  黃道人道:“難道不是?”

  周子舒擡頭望天,忽然輕飄飄地歎了口氣,搖頭道:“我錯了,我怎麽會覺得,豬的腦子,能想得出人的主意……”

  溫客行唯恐天下不亂地補充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你……”黃道人才要上前,只見于丘烽“啪”地一合折扇,單手攔在了他面前,對周子舒道:“周公子,那麽請問,我們和葉少俠追著一個在高家莊鬼鬼祟祟地賊人到了此地,爲什麽賊人不見了,反而見到二位,和……”

  他目光往下一掃,正好和柳千巧的目光對上,柳千巧像是渾身被冷水過了一遍一樣,輕輕地打了個寒戰,于丘烽卻笑了,拖長了聲音道:“哦?這位夫人,莫不是傳說中的綠妖柳千巧?千變萬化神鬼莫測,我于某何德何能,今日竟能一睹這位……真容,實在是三生有幸。”

  “綠妖柳千巧”幾個字一出口,于丘烽身後的一大幫人臉上都閃現出驚奇、厭惡、或鄙夷的情緒,看來這女人的名聲已經爛到了一定地步。她被葉白衣封住穴道,用盡了全力也沖不開,那樣伏在地上,臉都憋紅了,左臉頰上的疤痕好像重新沸騰起來了一樣,更加惡心可怖。

  周子舒莫名地就想起她走進酒樓的那一刻,舉手投足遊刃有余,優雅得像個仙子,一瞬間就吸引了所有人贊歎的目光,然後那樣目不斜視地走過去,雖然知道她不值得同情,卻還是隱約覺著她可憐起來。

  一張臉,其實有那麽重要麽?

  柳千巧看著于丘烽,張開嘴,似乎想說什麽,嘴唇微微顫動了兩下,卻又咽了回去。

  葉白衣忽然開口道:“不是他。”

  于丘烽笑了笑,說道:“葉少俠還年輕,又加上久居長明山,還不懂世人心思險惡啊——周公子若說和此事全無關聯,敢不敢脫下上衣,叫我們看看你後腰上有沒有那個鬼面頭?”

  溫客行立刻叫道:“什麽?脫也不能給你脫,你算什麽東西?”

  于丘烽並不理會他,只把注意力放在周子舒一個人身上,問道:“周公子不肯,莫不是身上有見不得人的東西?”

  見不得人?周子舒忽然心裏升起一股子啼笑皆非的感覺,覺得這一切都太荒謬了——他後腰上是什麽都沒有,胸前卻有七顆釘子,然而可不和那鬼面一樣,也是見不得人的東西麽?

  他忽然便笑了,心想道:我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當年先帝在時,訂下連環計策,橫掃二皇子一夥,揪出一連串朝廷蛀蟲的人是我,當年北方蠻族入侵中原,直搗京城時,死守程武門一步不退的人也是我。這大慶的江山如今從風雨飄搖千瘡百孔中慢慢恢複,露出那麽一點生氣、叫你們所有人都能安居樂業、以至于吃飽了撐的沒事幹狗咬狗——整個繁華世道背後那些見不得光的事,都是我一手料理——我當年事手段狠毒,也害過人,可如今也能抱著殘軀賤命積德行善,從始至終我問心無愧,有什麽見不得人的?!

  周子舒目光掃向于丘烽,沈默了片刻,輕輕地說道:“是啊,你算什麽東西。”

第三十七章 鬧劇

  那半人不鬼的十幾年裏,他心如鐵石,不曾彷徨,也不曾失措。十五歲以稚子之身撐起四季山莊,十八歲偶遇太子赫連翊被激起一腔少年豪氣,二十三歲一手建起“天窗”,該做的可都做了。

  縱然青史不能留下他的名字,可這萬裏河山會銘記他的功業。

  周子舒說這話的時候,嘴角微微提起,卻更像是苦笑,然而他的目光掃過來,卻如同劃過說不出的冷光似的,那一瞬間,黃道人的腳步瑟縮了一下,心中忽然生出一種想要往後退的欲望。可他余光掃過于丘烽,又硬著頭皮定住了。

  黃道人一直覺得于丘烽和他那死了的兒子,都是徒有其表的小白臉,幹什麽都不行,只靠著身後那日漸衰微的門派撐著臉面,還能勉強跻身于幾大門派中間。蒼山派自來與華山關系不錯,黃道人覺著自己是看在世代交情的面子上,處處幫著這小白臉,一方面自诩自己實在講義氣,一方面又看著于丘烽可憐。

  當著這麽一個可憐又窩囊的男人的面,黃道人又怎麽好退呢?

  他心中估量了一下自己身後這一大幫子人,心裏頓時厚實了,心道我們這麽多人,就算是一人踩你一腳,也夠把你踩成面條了,于是中氣十足地叫道:“跟他有什麽好說的,抓回去一審便知!”

  他這聲音一炸,正好在于丘烽耳根底下響起來,于丘烽就是輕輕地一皺眉,不自覺地扇動了幾下他那把山水畫的折扇,腦袋往旁邊輕輕地偏了一下,心裏煩透了和黃道人之流的貨色爲伍了,只覺得這人其貌不揚也便罷了,行爲舉止更是像個山野村夫,菜市上殺豬切肉的屠夫也比他文雅不少,頭腦簡單,還喜歡四處蹦跶,一張嘴十裏八村都聽得見,唯恐別人不知道他存在。

  于丘烽冷笑著瞧著周子舒,沒接黃道人的話茬,心道,若不是這些年華山派勢微,擔心孤掌難鳴,哪個要和這路球球蛋蛋的玩意稱兄道弟?這二愣子若是願意沖頭陣,便讓他去好了,正好這兩人不知來路,不知深淺,那古僧後人又不知是個什麽態度,拿他去試水。

  于是尴尬的事情就發生了——黃道人的本意是喊完這一嗓子,叫于丘烽接上,然後身後一大幫子一擁而上,他自己也不用出什麽力,還在得意洋洋地在那等著,誰知于丘烽沒吱聲,只是等著他沖鋒陷陣,身後一幫人不明原因地也都只是看著他,誰都沒有移動一步。

  幾十號人擁堵在這小小的街巷裏,那一刻,竟沒半個人說話,連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似的。

  溫客行活了這半輩子,竟還沒見過這樣的奇觀,他自來是想笑便笑想哭便哭、想耍流氓便耍流氓的,當下一點面子也沒給這些個大俠們留,便徑自前仰後合地笑起來,指著黃道人喝倒彩道:“我說幾位,你們這別是沒排練好,忘詞了吧?下去吧,場子都沒踩熟就敢來唱大戲?可沒有賞錢了。”

  葉白衣在一邊瞧了半晌,嘴裏說道:“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便轉身走開,也不管被柳千巧了,白影一閃沒了蹤迹。

  周子舒覺得這簡直是一場鬧劇,于是也不想再理會這群人,便也要離開,黃道人怪叫一聲:“小子休走!”隨即縱身撲上來,周子舒身形忽然拔起,頭也不回,口中喝道:“滾!”長袖一卷,竟是兩道勁力,不偏不倚地一道打在黃道人肩膀上,一道打在他膝蓋上,那黃道人便真得乖得像個孝子賢孫一樣,依言滾了。

  溫客行簡直樂得扶牆直不起腰來了,第一回發現這周絮不單招人喜歡,還有那麽一股子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玩笑精神,實在是太有趣了。

  然而他還沒笑完,便樂極生悲了,于丘烽趁著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周子舒身上,忽然發難,長劍尖鳴出鞘,招呼都不打一聲,便直戳向溫客行脖頸。

  他雖然剛才句句針對周子舒,好像完全沒看見有溫客行這號人物似的,其實一直在暗暗留意這人——溫客行便是化成灰,風度翩翩的華山掌門也會記得,就是他叫自己當著那麽多人的面摔了個狗啃泥,此仇不報,于丘烽覺得自己簡直枉爲爺們兒——當然,于掌門純屬多慮了,因爲他就算此仇報了,世上恐怕也沒幾個二傻子拿他當爺們兒。

  溫客行一拍牆壁身子往後躺倒躲過,于丘烽不依不饒,“刷刷刷”幾劍又到,一招比一招狠毒,溫客行心裏便納悶,他那日是真的灌了不少酒,也是真的酩酊大醉不知今夕何夕,早想不起和于掌門那點雞毛蒜皮一樣的“小過節”了,就算他想起來,估計也不以爲然——又不是嬌滴滴的大姑娘要面要漂亮,摔個跟頭就摔個跟頭呗,能有什麽大不了的呢?

  所以這會兒完全不知道自己一個“無辜”的過路人,是怎麽得罪這位于掌門了,看對方的架勢,簡直像自己搶了他媳婦一樣——溫客行十分委屈,因爲這世上大多數人,是不會有個男媳婦的。

  他並沒有出手,連連後退,口中道:“我說,你這是又什麽意思?”

  于丘烽冷笑道:“邪魔歪道,天下人得而誅之,本來便是人人喊打之流,多說無益,受死!”

  溫客行一側臉,閃過一劍,准確地伸出兩根指頭,夾住于丘烽的劍,冷笑道:“人人喊打?對不住,我可不是耗子,也求您行行好,別苦大仇深得好像您自己是耗子藥一樣!”

  他輕叱一聲,于丘烽的劍便折在他手裏了。

  折人兵器,在武林中對別人莫大侮辱,估計能排在殺父奪妻之後。

  于丘烽眼睛都紅了,一掌拍向溫客行胸口,同時飛起一腳便踹向他□,速度之迅捷,簡直像是千錘百煉出的一招一樣,幸好黃道人被“滾”出去以後,他身後的那一幫疑似看熱鬧的終于反應過來自己是該斬妖除魔的,都去糾纏周子舒了,沒人瞧見這小小的角落裏,華山掌門正當衆上演“撩陰腳”。

  噫,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溫客行側過身,一擡膝蓋正好磕在于丘烽腿骨上,登時便聽見骨頭“啪嚓”響了一聲,折了。

  同時一掌和他對上,于丘烽只覺一股子洶湧如海一般的內力順著手掌襲來,大驚想要撤掌,卻已經來不及了,手掌像是被對方吸住一樣,那股內力山呼海嘯一般順著他的經脈湧上來,幾乎要把他撐爆。

  那一瞬,于丘烽慌亂地擡眼看見眼前這笑嘻嘻沒個正經的男人的表情——冷漠陰森,混不在意,就像是一個真正的魔物,殺人如麻,毫不動容。

  隨即只聽一個女人尖叫一聲,一股淩厲的小風掃過,幾根細如牛毛的針向溫客行撲過來,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撒開于丘烽,隔空拍出一掌,那細針被他拍散,掌力卻不散,隨後而至的女人根本來不及躲閃,便被他這一掌正打中胸口,飛了出去,狠狠地撞在了牆上。

  溫客行這才看清,偷襲他的,正是那不知何時沖開了穴道的柳千巧,他先是一怔,隨後明白過來了什麽似的,大聲叫道:“阿絮快來,我看見了奸/情!”

  周子舒簡直不知該說他什麽好,轉身將一個不依不饒送上來找死的人踹出去,俯身拎起柳千巧,簡短地道:“少廢話,走!”

  溫客行立刻應了一聲,屁顛屁顛地跟著他跑了。

  兩人運起輕功飛馳而過,也不知跑了多遠,早將那群跳梁小醜甩下,周子舒這才停住腳步,將氣息奄奄的柳千巧丟在一棵樹底下,出手封住她幾處大穴。

  溫客行雙手抱胸,笑道:“好麽,你把她一起弄走了,邪魔歪道的名聲可更坐實了。”他想了想,又頗爲得意地感慨道,“行啊,反正我也沒什麽好名聲,你是我的人,這也算同甘共苦了。”

  周子舒看都不看他,俯身查看柳千巧的傷情,從懷中摸出一小瓶藥,不管三七二十一,死馬當成活馬醫,先給她塞了一顆進去,說道:“老溫,嘴是用來說話吃飯的,不是用來放屁的——再多一分力,她當場就被你打死了。”

  溫客行聽得那一聲有點不耐煩、但說不出熟絡的“老溫”,登時心花怒放,至于後面那句,他自動認爲“打是親罵是愛”了。

  柳千巧咳嗽一聲,這輕輕的一的動,便險些叫她渾身散架,一雙眼睛怒視著周子舒,勉強道:“你……裝什麽好心?”

  周子舒卻不理會她,只是半蹲下來,問道:“我問你,你易容的手段,從哪裏學來的?”

  柳千巧倒不曾想到他一開口便是這個問題,愣了愣,隨後“呸”了一聲,氣息奄奄還非常彪悍地說道:“關你什麽事?”

  溫客行聞言,說道:“柳姑娘,難不成你改變容貌也好、奪琉璃甲也好,都是爲了于丘烽?那我可勸你一句,女人醜不怕,笨也不怕,最怕的就是沒長眼睛。那路貨色,虧你看得上。你道于丘烽是怎麽找到我們的?葉白衣又是怎麽追著一個黑衣人到了那小巷子裏的?誰故意誤導,叫你以爲那跑了的黑衣人是于丘烽,以至對葉白衣出手的?誰在所有人面前點明你身份的?傻子,他拿你當擋箭牌呢。”

  他一言戳破了這不再二八的女人的“少女”心事,登時比葉白衣當面的那句“醜八怪”還要命,柳千巧若是還有一點力氣能動,也要爬起來咬死他了。

  周子舒道:“你閉嘴。”

  溫客行得令,立刻把嘴唇抿得緊緊的,簡直恨不得自己只長了一瓣嘴唇似的。

  周子舒心裏估摸著這柳千巧的年紀,一雙眼睛盯著她的臉,忽然問道:“你……小的時候,是不是遇見過一個沒有眉毛、餓得半死又受傷的怪人?你還給過他吃過飯?”

  他師父秦懷章年輕的時候,曾經有一次被仇家追殺身負重傷,落難到一戶農莊裏,身無分文,據說多虧了一個臉上有疤的小女孩,偷偷給他端來飯吃,助他熬過了那最困難的時候,秦懷章無以爲報,見她容貌已毀,十分可惜,便教了她幾手易容的功夫,卻沒想到,日後竟是害了她。

  柳千巧嘴上沒說話,聞言臉上卻飛快地閃過一抹訝然,周子舒便明白了,低頭想了想,從懷裏將那瓶傷藥拿出來,放在柳千巧面前,說道:“你往後好自爲之吧。”

  便起身走了。

  溫客行興沖沖地周子舒,嘴裏還說道:“她暗算你,你竟還對她那麽好,可真是……”

  然而他話音卻突然頓住,因爲看見周子舒邊走,邊從懷中掏出另一瓶藥水,擦在臉上,一開始不明顯,多擦幾下,便漸漸露出了不一樣的膚色來。

  溫客行眼睛都不眨了,越瞪越大——

第三十八章 劫殺

  蠟黃發青的膚色慢慢被洗去,他下巴上像是被削去一層肉一樣,拿下了一個溫客行從沒見過的東西,刀刻一樣的骨頭輪廓便顯露出來。

  溫客行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看著他十指如飛地卸著臉上的易容——

  不像那洛陽城裏笑靥如花一般的小公子,也不像那洞庭樓上黛眉香腮的清倌紅人,這是一張男人的臉,談不上顔色,只有黑白——蒼白而削瘦臉頰,嘴唇薄如一線,也仿佛沒有血色一般,眉眼的輪廓很深,睫毛濃密,半遮住他那雙濃墨重彩的眼睛。

  是的,那一瞬間溫客行只能想到這麽一個詞——濃墨重彩,那眼中像是沈澱了化不開的黑,只在角度變化的時候,才流過一層似有似無的、內斂的光華來。

  他忽然發現,其實對方一輩子都不將那易容卸下來,在自己心裏,也從來就應該是這樣一副模樣,如今看到他長得竟如自己想象中的感覺別無二致,就像是……已經認識了他很久很久一樣。

  溫客行無意識地喉頭滾動了一下,開口道:“阿絮……”

  周子舒不在意地“嗯”了一聲,將臉上遺留下來的最後一點易容抹幹淨,這麽長時間一直帶著這東西,他都快以爲那就是自己的臉了,驟然將那些東西都抹下去,竟然還有些不適應。原本打算頂著這張臉就這麽過了,誰知道麻煩這玩意簡直如影隨形,以後的日子難道又要三天兩頭換一張人皮面具麽?

  他頓時又心情不好了

  溫客行潤潤嘴唇,低聲道:“我……有沒有說過,我其實是喜歡男人的?”

  周子舒用一種“廢話,難道我不知道”的表情瞥了他一眼,想起了什麽似的,從懷裏掏出一張人皮面具,丟到溫客行懷裏,吩咐道:“不想繼續麻煩就帶上。”

  那人皮面具做工甚是精良,若是平時,溫客行還會大感興趣地研究一番,然而此時,他卻連看都沒看那東西一眼,只是緊盯著周子舒不妨,口氣極嚴肅正經地問道:“所以你這是打算色/誘我麽?”

  周子舒活了這麽大年紀,自覺從頭到腳都是個純爺們兒,還真沒被一個男人用這麽猥瑣的目光和這麽鄭重地口氣調戲過,他一直覺著溫客行不是眼神有毛病,就是心眼有點問題——要麽是心上少開了倆洞,要麽就是開豁了,不然怎麽滿大街的漂亮姑娘小夥子他不糾纏,專門繞著自己惡心人玩呢?

  于是不理會他,邊走,邊又摸出另一張人皮面具扣上。

  溫客行眼前便上演了一場從美男子到一個猥瑣斜眼中年人的乾坤大挪移,只覺他自己的五髒六腑也跟著翻了個跟頭,恨不得把眼睛按在水裏洗一洗,眼前所見簡直是慘絕人寰,便叫嚷著:“太傷眼了,你給我換一個!”

  說著,便伸手去要代勞,幫他揭下去。

  周子舒覺得他是無理取鬧,一側臉閃了開去,誰知溫客行執著極了,不依不饒地追上去——于是剛剛一致對外的兩個人,在外患暫時已去的情況下,便又重新恢複到了內鬥的狀態裏,你一招我一式地在原地難分難解地打了起來。

  周子舒一拳打向溫客行鎖骨,溫客行卻不躲不閃,周子舒沒打算真的把他打殘了,電光石火間將拳頭往上移了兩寸,擦著他的肩膀過去,溫客行卻趁此機會抓住了他的手,眉開眼笑地說道:“哎,商量件事,我瞧你也是個光棍,咱倆就湊合了吧?”

  他說話的時候,總是帶著那麽一種笑嘻嘻的模樣,眉眼彎彎,像是故意不讓人看出他的眼神表情一樣,故意不叫人知道他是真心還是假意,周子舒便不耐煩地問道:“我要你幹什麽用?”

  溫客行湊近了他,將他的手舉起來到自己下巴的高度,輕輕地用自己的下巴尖蹭著,然後趁周子舒一身雞皮疙瘩奮力抽手的時候,忽然出手將他臉上的面具摘了,丟在一邊,壓低聲音問道:“你說幹什麽用?”

  周子舒翻了個白眼,面無表情地看了溫客行片刻,忽然便笑了起來,他那臉蒼白的地方太過蒼白,濃重的地方太過深邃,總叫人覺得有那麽一點薄情寡義的樣子,唯有笑起來的時候,眉目舒展開,嘴角似留下一點刻痕,淺淡蒼白的嘴唇浮上幾乎看不出的顔色,竟不知爲什麽,顯得有些可愛起來。這可愛的男人同樣壓低了聲音,一字一頓地反問道:“養著你,留著鬧饑荒的時候宰了吃肉麽?”

  他低低沈沈如耳語的聲音響起的時候,溫客行幾乎頭皮一炸,還沒來得及細細體味他說了什麽,便重重地挨了一腳,膝蓋一軟,差點直接來個五體投地,周子舒甩開他大步離開,又摸出一張人皮面具帶上——簡直比剛才那個還要醜得天怒人怨。

  大搖大擺得意洋洋地走了。

  且說這兩位大爺悠哉遊哉地離開打情罵俏去也,張成嶺正一個人坐在台階上思索人生,他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便被顧湘一把拎了後領丟在一邊,隨後溫熱的血撲在他臉上,四下尖叫炸起,顧湘一張俏臉上滿是肅殺,手中的匕首正往下滴著血,腳底下是方才那拉著琴四處走的黑衣琴師的一只手……還有斷成兩截的一條小花毒蛇。

  那琴師慘白著臉跳窗戶逃走了,顧湘用心知此地不宜久留,便拉起張成嶺,對曹蔚甯說道:“走,離開這裏!”

  她話音才落,只見不知從何處冒出十來號黑衣人,每個人手上都拿了一個鈎子——這是第二批毒蠍死士到了!

  酒樓裏連店小二在內,所有人都在事情變得更加不妙之前撤退了,飯前都來不及收。曹蔚甯一疊聲地問道:“怎麽回事?這些人怎麽忽然冒出來?他們要幹什麽?”

  顧湘手中握著匕首,一雙眼慢慢地在毒蠍身上掃過去,感覺手心微微有些汗,便將手中匕首輕輕地轉了一個弧度,心中暗暗叫苦。他們竟在這個時候遭遇毒蠍死士,沖殺出去容易,可萬一她看著的時候,叫這小鬼有個三長兩短,以她家主人的風格,還不得活活拆了她?

  毒蠍們似乎對顧湘也頗爲忌憚,慢慢地從四面八方靠近過來,顧湘余光掃到神色茫然的曹蔚甯和明顯沒什麽戰鬥力的張成嶺,真覺得風蕭蕭兮“二水寒”,這就是她人生中最倒黴的時刻。

  便簡短地對曹蔚甯道:“你忘了麽?毒蠍的死士,要殺那小鬼。”

  曹蔚甯“啊”一聲,想起來了,高家莊的那幾個死人,就是這造型,于是立刻戒備起來,抖出長劍,對一邊的張成嶺吩咐道:“別離開我身邊。”

  顧湘纖秀的雙眉一擰,決定先發制人,手中扣上一把暗器,不要錢一樣地便灑了出去,然後混戰開始了——

  周子舒懷疑顧湘是“鬼谷紫煞”,這小姑娘年紀不大,手段卻不少,武功也絕對不弱,曹蔚甯雖然詩詞歌賦上的本領讓人蛋疼了一點,畢竟也是清風劍派這一代人裏最拿得出手的高徒,而且從未因爲不務正業的讀書活動而耽誤練功夫,兩人聯手,實力的確是不俗,即使對方是毒蠍的死士,也能放手一搏。

  可毀就毀在,還要護著個小累贅張成嶺。

  顧湘這輩子殺人放火從沒這麽束手束腳過——只見曹蔚甯被一個死士纏住,不提防,叫另外一個繞過了他,向張成嶺撲過去,情急之下,曹蔚甯一把拎起張成嶺,扔給顧湘,顧湘“哎喲”一聲,只得接住,可那怎麽也是百十來斤重的個人,她被沖撞地往旁邊退了三四步,好容易穩住,期間挑死了一個差點勾住她頭發的毒蠍,鞋尖上彈出的暗器彈出在另一個毒蠍的小腹上,後者沒死透,還不依不饒,又被她補了一下,這才去見了閻王。

  刀光劍影擦著張成嶺的頭頂耳邊而過,他隔一會就疑神疑鬼自己是不是被割掉了什麽地方,須得伸手摸摸,然後忍受顧湘和曹蔚甯兩個,把他像麻袋一樣丟來丟去,在空中翩翩飛舞,簡直頭暈眼花。

  等著一場混戰暫時告一段落的時候,顧湘的褲腳已經被對方的血全染紅了,她腰上還挨了一鈎子,幸好閃得快,不然小美人就變成兩半的小美人了,一張俏臉失了血色,曹蔚甯也比她好不到哪去,狼狽極了。

  這一片地方,幾乎就只剩下他們三個活物。

  顧湘當機立斷道:“立刻走,不然麻煩更多,快!”

  曹蔚甯和張成嶺對視一眼,都心有余悸,才要跟著她離開,然而只聽牆角處有人呻/吟一聲,張成嶺回過頭去,見那討飯的老乞丐從死人堆裏爬出來,已經嚇得快要尿褲子,裝著銅錢的破碗倒下,銅錢撒了一地,都叫血水泡了,老乞丐站都站不起來,聲音變了腔調,顫顫巍巍地道:“殺、殺人啦!”

  曹蔚甯畢竟是名門正派出身,從小受著仁義禮智的教育,當下就一皺眉,心道這可不好,方才一個不留神,竟然連累了這位老人家,便上前去,問道:“老人家,你可曾受傷?”

  那老乞丐雙目無神地擡頭看著他,半晌,才張口道:“啊……”像是已經嚇得不會說話了。

  張成嶺便也走上去,輕聲道:“老爺爺,你快跑吧,壞人就要來了。”

  他剛才給過老乞丐一個銅板,對方這會兒還認得他,便一邊說著:“哎喲,哎喲,死人啦!”一邊去抓張成嶺的胳膊。顧湘冷眼旁觀,忽然眼神一凝,閃電似的從旁邊一步躍過來,手起刀落便砍向那老乞丐的胳膊。

  曹蔚甯驚叫道:“阿湘不要!”

  可已經晚了,顧湘手中的短匕首氣勢洶洶地襲向那老人,老人似乎嚇了一跳,縮手卻也縮得夠快,顧湘卻不給他這機會,忽然變招,反手將匕首往上一遞,便送入了他的脖頸,戳破了大動脈,血噴出兩尺高。

  曹蔚甯和張成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渾身浴血、人間修羅一樣的女孩子,都傻了。

  顧湘面無表情地將匕首從那老人的屍體身上拔下來,隨手擡起袖子擦了一把臉上的血,擡眼見了他二人那有些害怕、恐懼甚至說不出意味的表情,便問道:“做什麽?”

  曹蔚甯指著老人的屍體,舌頭都打結了:“他……他只是……只是個要飯的老頭子,你……你殺他……”

  哼,名門正派——顧湘眼神一冷,也不解釋,轉身將匕首收進鞘裏,不由分說地拎起張成嶺便走。

  誰知曹蔚甯卻小心翼翼地追了上來,半晌,才顛三倒四地小聲道:“我也不是那個意思……阿湘,我沒說你做得不對,不是……也不是覺得你隨便殺人,就是萬一你錯了,萬一他就是個普通的老乞丐,萬一……你將來知道了,我怕你心裏肯定會難受的。”

  顧湘腳步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她沈默了一會兒,才粗聲粗氣地說道:“狗屁,我有什麽可難過的?”

  曹蔚甯便輕輕地歎了口氣,說道:“都會難過的,就是你自己不知道罷了……唉,咱們還是快點走吧,那周兄溫兄兩個人也不知道跑到什麽地方去了,再來一幫蠍子蛇的,恐怕就得別人爲咱們難過啦!”

  顧湘扁扁嘴,沒言聲,心裏想,這曹蔚甯……雖然有點缺心眼,其實人還不錯。

第三十九章 逃難

  周子舒和溫客行趕回來的時候,顧湘他們已經不在了,只剩下一地的屍體狼藉,高家莊的人在處理,外面圍了一大圈看熱鬧的。

  溫客行還十分不習慣臉上罩著個東西的感覺,總覺著那張薄如蟬翼一般的面具要掉下來似的,然後便目睹著那剛剛還在被人追殺的周子舒沒事人一樣,大模大樣地走了過去……就好像,他不是他自己一樣。

  溫客行頭一次知道,有人心懷鬼胎竟然也可以如此理直氣壯,果然貼了一層就是二皮臉了,于是啧啧稱奇地跟上。

  有幾個人在探查地上的屍體,清風劍派的莫懷空也在其中,他神色凝重,顯然是認出了曹蔚甯的手筆。溫客行打量了他一陣子,湊到周子舒耳邊道:“瞧那姓莫的老頭的表情,曹蔚甯那小子不會是跟顧湘私奔出來的吧?”

  周子舒說道:“你太龌龊了。”

  他隨即望向那地上的屍體,眉頭鎖起來,覺得有些不妙,毒蠍死士是什麽樣的人?光是那兩個不靠譜的帶著一個半大孩子,應付得來麽?如今是死是活?又跑到什麽地方去了?

  溫客行想了想,道:“如今琉璃甲毒蠍什麽的,鬧得滿城風雨,若是顧湘那傻丫頭,應該會往沒人的地方跑。”

  周子舒掃了他一眼,迅速地從人群中退出去,口中道:“那你還等什麽,追。”

  他們兩人來得快跑得也快,幾乎沒有人注意到,溫客行安慰道:“不妨事,顧湘那丫頭沒你想象得那麽不中用,再者說還有曹蔚甯呢。”

  周子舒皺著眉看了他一眼,忽然問道:“溫谷主做什麽這麽擔心那小鬼的死活?”

  溫客行笑了笑,他感覺這麽一咧嘴,臉上的面具有點起皺,要掉,便忙伸手去按,就顯得怪模怪樣起來,口中反問道:“周大人又做什麽這麽擔心那小鬼的死活?”

  周子舒道:“那是我徒弟。”

  溫客行便接道:“你徒弟就是我徒弟,咱倆誰跟誰?”

  周子舒道:“……咱倆你跟我——別說廢話,你是不是想從那小鬼那知道點什麽?”

  “親我一下就告訴你。”溫客行便沖他抛了個媚眼,可惜他臉上帶著的那人皮面具太不像人樣,這麽一個自以爲風流倜傥的眼神掃過去,效果簡直驚悚。

  周子舒立刻默默地轉過頭,十分嘔得慌,只覺自作孽不可活,便道:“你也不怕長瘡麽?”

  溫客行沒皮沒臉地回道:“爛死我也心甘情願。”

  周子舒于是又一次忽略他,想了想,便徑自說道:“以當年容炫和鬼谷的淵源來看,恐怕五大家族得到琉璃甲的地方,就應該在鬼谷,這回琉璃甲的消息泄露,江湖中人無不趨之若鹜,難不成是哪個惡鬼動了凡心,私自出谷?難不成他還恰好和張家滅門一案有聯系……難不成,你和那喜喪鬼一樣,覺得張成嶺那天晚上‘正好’看見了那位膽大包天的惡鬼?”

  溫客行頓了頓,問道:“不然你說,他如果都不知道,我還能問誰去呢?”

  周子舒忽然回頭看了他一眼,問道:“難道還有別的事關重大的內幕,連深居簡出的鬼谷谷主都驚動了?”

  溫客行什麽話也不說,只是笑眯眯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十分期待地看著周子舒。

  周子舒假裝什麽都沒看見,思量了一會,又問道:“若叫你找到了這個人,該怎麽樣呢?”

  溫客行輕輕地、甚至還帶著一點笑意地說道:“扒皮抽筋,千刀萬剮。”見周子舒表情複雜地看向他,溫客行就又笑開了,十分欠揍地說道,“——是嚇唬你的。”

  周子舒幹笑一聲:“哎喲,我可真害怕。”

  溫客行心道,這滑不溜手的老狐狸。

  周子舒心道,這裝模作樣的王八蛋。

  兩人各自十分扭曲口不對心地相視一笑,然後繼續急匆匆地趕路,要趕在那三個還會出氣的時候把他們撿回來。

  顧湘他們其實一開始並沒有像溫客行所料,往沒人的地方跑,畢竟人迹罕至的地方殺人放火更容易,一行三人草草擦了一□上的血迹,便往鬧市的方向跑去,可這三人湊在一起目標實在太明顯,一炷香的功夫不到,顧湘便後悔這個決定了。

  他們被幾個人截住了,領頭的就是封曉峰和高山奴,後邊還跟著一個老叟和一個老婆子,一人左手拄拐,一人右手拄拐,老頭子一身蔥綠,老太婆一身桃紅,老頭子穿金戴銀,身上足足帶了有十來斤的金首飾,老太婆塗脂抹粉,一張臉可與猴屁股相映成輝。

  曹蔚甯一下子手心就冒汗了——這對老貨可比封曉峰還難纏,正是傳說中的“桃紅婆”和“綠柳翁”,是一對老不正經的,雖說一把年紀了,可什麽不要臉的事都幹得出來。

  只聽封曉峰尖聲笑道:“張成嶺,你好歹也是名門正派之後,天下英雄眼下都謀劃著給你張家討回公道,你倒好,竟然跟著兩個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邪魔歪道跑了,是要把你死鬼老爹氣活過來麽?”

  張成嶺臉色立刻變了,他不善與人爭辯,向來拙嘴笨舌,只是沖著他喊道:“你……你胡說,我師父和溫前輩都是好人!”

  顧湘腰側被毒蠍的鈎子刮了條口子,還在冒血,雖已服下了解毒藥,卻仍是疼得她直冒冷汗,早就沒什麽耐心了,脫口便道:“廢什麽話?封曉峰你給姑奶奶讓路,別以爲你矮我就削不動你!”

  封曉峰尖叫一聲:“哪來的臭丫頭不知死活!”

  便拔出背後的一把大砍刀,向顧湘撲過來,曹蔚甯忙長劍出鞘截住他的刀刃,還試圖講道理,說道:“封前輩,阿湘是後輩,你和她一般見識,說出去豈不墮了你的威名?”

  封曉峰原本注意力都在張成嶺身上,這才看見他,也愣了一下,奇道:“清風劍派家的小子,怎麽竟也和他們混在了一路?”

  曹蔚甯賠笑道:“前輩,我看這中間怕是有什麽誤會……”

  封曉峰“哼”了一聲,將大刀提在手裏,只聽他身後的桃紅婆插言道:“既然如此,老封,你也稍安勿躁——清風劍派的小子,你將這小鬼找回來了,這很好,算做了件好事,老婆子覺著你日後有前途。”

  曹蔚甯一邊暗自戒備,一邊還得拽著顧湘不讓她搓火,額角上冷汗都快滴下來了,只得道:“是,多謝老前輩……”

  那桃紅婆于是輕慢地一揮手,頤指氣使地說道:“張成嶺,跟我們走。”

  張成嶺依言立刻退後兩步,瞪著一雙大眼鏡警惕地看著她。曹蔚甯往旁邊移動了半步,擋住張成嶺,試探性地問道:“前輩是替趙大俠還是高大俠出來找成嶺的?這話還是說清楚得好。”

  桃紅婆冷笑一聲,橫眉立目地質問道:“小子,你憑什麽問我們?”

  曹蔚甯擋住張成嶺,往後退了兩步,仍謹慎地說道:“前輩們見諒,晚輩只是代爲照顧他,不敢隨意將這小兄弟交給別人,便是要交,也須得高大俠或者趙大俠出面……”

  柳綠翁用拐杖使勁磕了一下地面,冷哼道:“你倒以爲自己是個人物了麽?今天這人,你是放下也得放下,不放下也得放下!”

  他話音才落,已經和桃紅婆兩個人同時夾擊過來,揮著那巨拐便當頭砸了下來。

  曹蔚甯不敢托大,錯後一步死死架住,回頭對顧湘喊道:“你先帶他走,快!”

  顧湘心思轉得極快,她知道曹蔚甯乃是清風劍派的人,無論怎麽樣,這幾個老怪物忌憚莫懷空和莫懷陽,也得手下留情三分,總不至于要了他的命,于是也不遲疑,說道:“你保重。”

  拽起張成嶺就往另一個方向跑去。

  封曉峰哪裏肯,便要追過來,顧湘目光一凝,一雙手忽然縮進袖子,用力將張成嶺一推,躲過了封曉峰,卻是借著這一推之力撲向了高山奴,高山奴的流星錘隨即砸了過來,顧湘靈巧地躲開,忽然一擡手,撒出一把白粉,高山奴躲閃不及,正中面門,他便哀叫起來,一雙眼睛又紅又腫,已經睜不開了,他用手去揉,竟還揉出血來,顧湘下手狠毒,竟是使了個陰毒的招術,將他雙眼廢去了。

  封曉峰忙轉向高山奴,驚懼道:“阿山,你……你怎麽了?”

  高山奴只是如野獸般哀哀地叫著,用力去抓自己的眼睛,封曉峰忙撲上去抱住他的手臂,兩人滾做一團,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封住了高山奴的穴位,封曉峰一看他的眼睛,簡直肝膽俱裂,怒吼道:“小賤/人休走!”

  可哪還有顧湘和張成嶺的影子?

  顧湘便斷定,這人多的地方是去不得了,帶著張成嶺往荒郊野嶺跑,心裏急得火燒火燎的,一會念叨著主人和周絮兩個不著調的,起碼能有一個找來呢?一會又擔心,方才是被逼無奈出了這麽一招,那封曉峰會不會惱羞成怒拿曹蔚甯撒氣?可別把那傻小子給害死了吧?

  然而給她擔心曹蔚甯的時間並不多,因爲第三批毒蠍死士,就在城郊必經的一片林子裏守株待兔呢。

  顧湘心裏暗暗叫苦,她自己帶了傷,也不知還能撐多久,身邊竟連個能求助的人都沒有,塞了一把短劍給張成嶺,死命地把他往外一推,叫道:“快跑!”然後身如飛燕似的騰起,硬著頭皮迎上了毒蠍死士。

  張成嶺慌不擇路,連滾帶爬地往林子裏跑去,一邊跑,一邊眼淚就下來了,他想自己怎麽那麽沒用,怎麽總是連累別人?先是師父,然後又是曹大哥和顧湘姐姐……

  然而現實並不給他時間傷春悲秋,幾聲尖嘯在他耳邊響起,三四個黑衣人從不同的方向冒出來,竟擋住了他所有的去路。張成嶺站在那,手裏只有一把顧湘剛剛塞給他的短劍,他拿著就像是拿著個孩子的玩具一樣。

  黑衣的刺客們手中的鈎子冒著寒光,逼近過來。張成嶺那一瞬間忽然被激起了血性,他想著,爲什麽你們都要讓我死?我做錯了什麽事?爲什麽別人都能活,我不能?!

  一個黑衣人加速了,那鈎子當胸向他掃過來,像是一只巨大的蠍子,張成嶺左腳上前,不知怎麽的,腦子裏便回想起那天夜裏溫客行對他說的話——如猛鷹捉兔,如開弓無悔,頂而勢弱,壓而萬鈞——他忽然回身跳起來,踩在樹幹上借力高高躍起,整個人向著那道寒光撲過去,那一瞬間心裏空空如也,只有兩個字:拼了。

  短劍與蠍子鈎相接,金屬之聲亂耳,溫客行的聲音又在耳邊想起:未窮而變,則劍勢如浮花浪蕊,不穩而飄,窮極而變,則千般萬種,皆在其中。他的刀刃被鈎子別住,張成嶺拼著被勾掉一只手,一扭身將手探了出去,拼命將短劍送入了黑衣人的胸口。

  那毒蠍竟哼都沒哼一聲,便死了,張成嶺尚有些難以置信,一瞬間他心裏湧上接連湧上欣喜、恐懼、茫然諸多情緒,可還沒來得及體味,另一個毒蠍已經到了跟前,張成嶺擡手去擋,卻驚恐地發現,那手掌被鈎子勾破的地方開始湧上一團黑氣,隨後全身無力起來,他晃了晃,再站不住,便跪坐了下來。

  張成嶺絕望地閉上了眼,心道——這是要死了麽?

  然而致命的一擊並沒有落下來,張成嶺等了好久,才偷眼望去,只見那毒蠍胸口正中了一根箭矢,瞠目欲裂,然後轟然倒下,隨後一個男人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說道:“大白天的你們就殺人放火,我怎麽不記得,洞庭的民風竟如此每況愈下了?”

第四十章 七爺

  張成嶺覺著暈暈乎乎的,大概是那蠍子毒開始發作了,耳邊像是打雷一樣,轟隆隆作響,周圍的聲音都隔著一層紗似的,聽得見,卻有些不像真的。

  他順著箭矢射來的方向,轉過臉,就看見了兩個男人。

  那手上端著小弩的男人一襲藏青的長袍,長袖、衣袂翩然,巴掌寬的腰帶束在腰間,旁邊別著一管白玉的箫。那樣子即不像江湖人,也不像讀書人,倒像是個養尊處優的士族公卿。他一雙桃花似的眼睛,乍一看像是含著微許似笑非笑的意思似的,然而仔細瞅瞅,那望向那最後一個毒蠍的目光,卻微微泛著冷光。

  張成嶺迷迷糊糊地想,這個人……可真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人了。

  他身側還跟著另一個男人,一身黑衣,肩上蹲坐著一只小貂,有一張看起來冷冰冰的面孔。

  那毒蠍的死士像是微微猶豫了一下,隨後離弦的箭一般撲向了拿著弓弩的人,張成嶺只覺得一股說不出冷厲的風自他耳邊劃過,還不曉得發生了什麽事,那毒蠍便成了一個死蠍子。

  方才還看著離著有一段距離的黑衣男人,竟眨眼間便到了他身邊,彎下腰,撿起他流著血的手看了看,伸手點住他的幾個穴道,隨後往他嘴裏塞了一粒藥丸,說道:“咽下去,是蠍子毒。”

  張成嶺顧不上別的,只費力地拉住他的衣角,道:“顧……湘……姐……求你救……”

  他費盡全力說出來的華音,到了嘴邊就都變得模糊一片,難爲旁邊那穿著長袍的男人愣了一下,竟還聽懂了,便柔聲問道:“你是叫我們幫你去救人?在哪?”

  張成嶺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來的方向,口中仍道:“顧……姐姐……你們救……她,救……救……”

  黑衣人擡頭望了他的同伴一眼,只聽那長袍的男人道:“還不快去。”

  黑衣人將肩膀上的小貂拎下來,丟到他懷裏,道:“你小心,我立刻回來。”

  隨後轉身間仿佛就不見了。張成嶺眼巴巴地盯著他的背影消失的方向,簡直望眼欲穿似的,那長袍的男人扶著他坐正,吩咐道:“閉眼,凝神,別胡思亂想,先保住你的小命再琢磨別的。”

  張成嶺知道自己再憂心也沒什麽用,便依言閉上了眼睛,那小貂從男人懷裏鑽出來,拱成一團,在他身上東聞聞西嗅嗅,空氣裏飄著淡淡的血腥味,還有一絲極細的、衣服上的熏香的氣味,張成嶺就在這樣的氣味裏,漸漸失去了意識。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張成嶺身上那股子麻木的感覺已經隨著蠍子毒一起褪下去了,他這才慢吞吞地爬起來,一時間有些茫然,想不起自己這是怎麽了,只聽旁邊少女叫道:“呀,你可醒了!”

  張成嶺喜出望外地回過頭去,見顧湘雖然形容狼狽了一些,但好歹還是全須全尾的,身上的傷口也處理好了,正坐在一個火堆旁邊取暖。這時一只布滿繭子的手伸過來,手指搭住張成嶺的脈門,把了一會,才放開他,說道:“毒解了。”

  替他把脈的,正是那黑衣的男人,見張成嶺一雙眼睛好奇地看過來,也不理會,只是點了點頭,便筆杆條直地靠在一棵樹下,那張五官深邃的臉從側面看上去,竟好像是石頭刻成的一般。張成嶺發現,顧湘看向這男人的目光裏竟然滿是敬畏,好像連那與生俱來的大呼小叫的說話方式都克制些了。

  便拙嘴笨舌地說道:“多謝……多謝兩位大俠救命之恩”

  那黑衣人聽見,只是極小幅度地點點頭,口中道:“不必。”便不再看他,轉頭往另一個方向望去。

  張成嶺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見那白日裏拿著弓弩的長袍男人正抱著一堆柴禾走過來,黑衣人才要站起來,顧湘便屁顛屁顛地搶先跑過去,將柴禾接過,口中道:“七爺您坐您坐,這些個事我做就行了,您幹什麽親自勞動呢?本來我也是給人家做丫頭的……”

  她口中的“七爺”聞言笑彎了一雙桃花眼,任顧湘將柴禾接了過去,自己坐到了那黑衣男人身邊,那黑衣人也不知從哪裏摸出一個十分小巧的暖手爐,駕輕就熟地塞進了他手裏,又輕巧地將他衣袖上的一片枯葉摘下,不知是不是張成嶺的錯覺,他只覺這黑衣人好像刹那之間,就從一塊死氣沈沈的石頭變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連眼神都溫暖下來。

  這兩人交談不多,可舉手投足間都隱約有種說不出的親昵默契。

  七爺看著張成嶺,問道:“你可好些了?”

  他說話的聲音不高,卻極好聽,張成嶺不知爲什麽,忽然紅了臉,低下頭,默默地點點頭,又忍不住偷偷擡起眼,想再多看他一回——那日在酒樓裏見到的那個女人也是極美的,可張成嶺忽然覺得,比起這個人,那女人的臉簡直像是畫在紙片上的畫皮一樣,顯得又做作又單薄。

  七爺又問道:“你姓什麽?那些人……”

  還不待張成嶺反應過來,那邊往火堆裏添柴禾的顧湘便噼裏啪啦地接道:“他是我兄弟,自然也姓顧啦,我二人本是給主人家裏做小活的,我當丫頭他做小厮,誰知道主人家裏遭了難,也不知道是什麽地方的人,非要將我們這些做下人的也一並趕盡殺絕,真是缺了大德了,將來生孩子一定沒□,多虧二位……”

  黑衣男人擡頭掃了她一眼,顧湘便說不下去了,只睜著一雙咕噜噜的大眼睛東瞟西看。

  她胡說八道,七爺也並沒和她一般見識,仍是和顔悅色地接著道:“你們身上都有傷,本該帶著你們去客棧,只是這小姑娘說城裏有人追殺,不安全,便只得在此委屈一宿,明日一早再打算,你們兩個可有別的去處沒有?”

  他那話音輕輕柔柔的,不緊不慢,像是哄著兩個很小的孩子似的,張成嶺聽著聽著,忽然便委屈起來,他想道,還有什麽地方能去呢?他爹爹早死啦,全家也都死絕了,眼下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都想抓他,他就像只驚弓之鳥一樣,飛得翅膀都快折了,可世界之大,竟找不到一個落腳的地方,眼圈便紅了,黯然不語。

  顧湘卻想了想,道:“我家主人和這小子的師父本來是要和我們會合的,沒料到忽然冒出一堆人追殺我們,這下慌不擇路地跑出來,也不知他們找得到找不到我們……”

  張成嶺想起了曹蔚甯,就自作聰明地補充道:“還有曹大哥,叫幾個怪人抓走了。”

  顧湘立刻以眼刀抛之,警告張成嶺這小白癡不要亂說話,誰知張成嶺在那自顧自地又茫然又傷神,沒能接收到,便聽七爺追問道:“什麽樣的怪人?”

  張成嶺老老實實地說道:“一個侏儒和一個巨人,還有一對穿得花花綠綠的老公公和老婆婆。”

  顧湘翻著白眼仰望星空,簡直恨不得把張成嶺重新揍暈過去。

  七爺對武林中人卻似乎並不熟悉,只一愣,問道:“那是誰?”

  只聽一邊的黑衣男人說道:“地公封曉峰和高山奴,花花綠綠的……大概是遇上桃紅婆和柳綠公了。”

  他目光如電也似的射向張成嶺,冷聲道:“雖說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可也自負身份,絕不會和毒蠍混在一起,做什麽一路追殺你們?”

  張成嶺被他目光一掃,簡直覺得像是胸口堵了一塊冰冷的石頭一樣,當時就噎住了。

  七爺卻笑了起來,道:“小毒物,別嚇唬小孩子。”那黑衣人聞言,便真的老老實實地垂下眼睛,老僧入定似的,不再理會張成嶺他們了。

  七爺目光在惴惴不安的顧湘身上頓了一下,隨後轉向張成嶺,忽然問道:“小孩,我問你,你師父是不是姓周?”

  顧湘生怕張成嶺再說出點什麽來,忙快嘴快舌地搶道:“錯啦,他師父不姓‘粥’,姓‘湯’,是個又猥瑣又好色的老頭子!”

  誰知她那豬一樣的戰友張成嶺皺著眉望過去,義正言辭地對她說道:“我師父才不是又猥瑣又好色的老頭子,你胡說!”

  顧湘十指蠢蠢欲動,想要掐死之而後快。

  七爺卻搖著頭笑出聲來:“哪來的這麽個古靈精怪的小姑娘?行啦,我們也不是什麽壞人,算起來,你那周師父還是我過去的一個好朋友。”

  顧湘眼珠轉了轉,問道:“那你說,他師父叫什麽,長什麽樣子?”

  七爺道:“他師父姓周,名子……”

  他忽然頓了頓,桃花眼眯起來,思量了片刻,心裏想道,周子舒那人藏頭露尾慣了,定然不會用本名,那會化個什麽呢?

  一擡眼,見顧湘正睜著一雙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他,心裏好笑,想不到還真被這麽個小姑娘問住了,然而忽然間,他腦子裏靈光一閃,脫口道:“叫做周絮,對不對?‘身似浮雲,心如飛絮’的絮,還有個兄弟叫做周雲。長什麽樣子麽……這我可不知道他如今是個什麽樣子,他慣于易容,不過始終沒什麽長進,變來變去,也不過是個臉色青黃形容猥瑣的漢子吧?”

  他摸不清周子舒會化名爲“周雲”還是“周絮”,心道以那人的性子,總不過就這麽幾個,便半真不假地順口胡謅一番。

  顧湘還真給他唬住了,半信半疑地道:“咦?周絮還有兄弟麽?”

  她認識周子舒那麽長時間,即使聽溫客行說過他可能是天窗裏的高級人物,也覺得他神神秘秘的。從何處而來、又從何處而去、出身門派什麽的一概不知,竟沒聽說過他還有個兄弟。

  又一轉念,眼前這兩人,藍衣的那個不好說,可黑衣的那男人實在是她平生罕見的高手,便是主人在此,也不過伯仲之間,要害她和張成嶺,簡直像是捏死兩只蟲子那麽容易,實在沒必要騙人,心裏便真就相信了。

  七爺見將這兩個小鬼唬住,便垂下眼,望著時起時伏的火堆,無聲地笑起來。

  于是第二日,顧湘便帶著張成嶺,一路和這兩個男人走了,小心翼翼地避過別人耳目,七爺將他們兩人帶到了一處銀莊裏,那掌櫃的和他身後一個長得像面團一樣的當家人立刻迎了出來,畢恭畢敬地稱呼“主子”和“大巫”。

  七爺將他們二人安頓下來,又拿了點心與兩人吃,便坐在一邊,和那黑衣男子頗有興致地對弈起來,就這麽消磨著時間,到了晌午,那銀莊的大當家的忽然進來,對七爺說道:“周公子人已經找著了,這會到了。”

  七爺便扔了棋子,站起身來,笑眯眯地將素白的手攏回袖子裏,吩咐道:“人生四大幸事之一,便有他鄉遇故知,平安,還不快請他進來。”

第四十一章 絕望

  周子舒以前到平安銀莊,向來是擡腿就進去,誰知今日掌櫃的將他讓進去了大堂以後,先是給他和那一臉活像鄉下人進城似的四處打量的溫客行一人倒了杯茶,便滿面堆笑地站在一邊,口中道:“周爺稍候,今日七爺到了,大當家的進去通報了。”

  周子舒心裏一跳,頓時“近鄉情怯”了。

  溫客行卻沒心沒肺地問道:“哎,不是說顧湘和張成嶺在這麽,直接把那兩個小破孩領出來不就得了,還通報個什麽,跟進了王府似的。”

  周子舒默然不語,心道溫客行真乃神人也,竟然一猜一個准。

  片刻,平安快步走出來,說道:“周公子,主子和大巫在裏面等著您啦。”

  溫客行聽到“大巫”兩個字的時候,卻是一震,心道什麽“大巫”,難不成還真是南疆那位神秘得不行的大巫師來了不成?

  ——這中原武林可真是越來越亂了。

  來不及細想,溫客行便跟著周子舒走進了內堂,推開一扇有些年頭的木門,裏面是一個小院子,一排桂花,一進去,便嗅到一股幽香,平安將兩人帶進了一間屋子,一掀開門簾,裏面的熱氣立刻撲面而來,溫客行擡眼看去,只見這屋裏,除了顧湘和張成嶺之外,還有兩個男人。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便和那一個黑衣男人對上,然而只一瞬,下一刻,兩人便不約而同地同時向對方點點頭,移開目光,以示退讓。

  溫客行隨即便去打量另一個人,想著這大概就是那掌櫃說的“七爺”。這一眼瞧上去,他心裏就忍不住暗暗驚歎,心道這世間好看的人物,他看過的可也不算少了,可竟沒有一個能比得上這個人——那眉眼漂亮得竟有些輕佻了,偏被一身的貴氣壓住,唯露出那麽一點說不出的風流氣,“芝蘭玉樹”四個字,簡直就是爲他而設的一般。

  下一刻,他聽一邊的周子舒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七爺,大巫。”

  七爺笑眯眯地虛扶了他一把,又打量起他那張臉,感慨道:“多年不見,子舒,你的口味……真是越來越不敢叫人苟同了。”

  周子舒便笑了,伸手輕輕一抹,便將臉上的人皮面具抹了下去,揣在懷裏,苦笑道:“這麽多年,敢頂著一張美人臉‘藏頭露尾’的,除了小姑娘,我也只知道九霄那傻小子一個。”

  當年死在京城之戰裏的師弟梁九霄,是他一輩子的遺憾,周子舒一直不敢提起,好像過了那麽久,那一幕也如同一場夢一樣,可是這會兒面對故人,卻仿佛又回到那三十裏望月河畔的京城一般,那些舊人舊事,便此起彼伏地從他眼前閃過,竟脫口便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說出來,其實倒也沒什麽,只是胸口像是什麽東西被呼出去了,缺了一塊一樣,空蕩蕩的。

  七爺笑容一凝,歎了口氣,又打量了周子舒一番,才皺眉道:“你怎麽清減成這副模樣?”

  周子舒搖搖頭,垂目一笑:“一言難盡,大概是……老了吧。”

  溫客行本就是個好男色的,一進來先贊歎一番,只覺這位“七爺”真是絕了,此刻卻莫名地不滿起來。他想著,自己軟磨硬泡那麽長時間,若不是于丘烽等人胡攪蠻纏,恐怕到現在都沒有機會一睹那人真容,這男人一來倒好,三言兩語便叫他自己抹了人皮面具,還知道他的真名……

  溫客行憤憤不平起來。

  平安請他們二人坐下,又給上了茶,只聽七爺又問道:“京裏的……一向可好?”

  周子舒靠在椅子背上,這會兒好像全身都放松了一樣,緩聲道:“有出將的,有入相的,靜安公主下嫁給了小侯爺賀允行,夫妻兩人遠走西北,算是紮根在那裏了,皇上……也挺好,今年年前剛得了個小皇子,只是我先走一步,趕不上三皇子的滿月酒啦。”

  他們兩個一對一答,都是不緊不慢,大巫並不插話,只在一邊默不作聲地聽著,香爐袅袅,像是時間流逝都慢下來了一般。

  溫客行覺著這兩人之間仿似有種奇異的氣場,他從未看見過這樣安安靜靜眉目不驚,坐在那裏喝茶說閑話的周子舒,覺著他們像是很多年不見的知己故友,乍然相逢,也不見歡喜,嘴上可有可無地說些淡如水的話,卻是心意相通一般。

  他便覺著這“七爺”不順眼起來,心道,這小白臉是打哪冒出來的?“七爺”“七爺”的,連個名姓都不敢露,肯定不是什麽好東西。

  溫客行于是十分不悅地將臉上那層人皮面具撕下來,對已經看呆了的顧湘和張成嶺招招手:“你們兩個小鬼,過來。”

  其他三個人一時間都把目光移到他身上,七爺臉上一點淡淡的懷念情緒還沒褪下去,順口問道:“這位是?”

  周子舒略微遲疑了一下,才道:“一個江湖……朋友……”

  然而他這話還沒說完,溫客行忽然眼疾手快地抓起周子舒搭在小桌上的手,貼在自己胸口,斜著眼觑著周子舒道:“江湖朋友?你先前可不是和我這麽說的,怎麽著,阿絮你還要始亂終棄不成?”

  那一瞬間七爺臉上的表情簡直說得上“驚歎”了,連一邊一直默不作聲的大巫都頓了頓,烏黑的瞳子在兩人之間掃來掃去,最後目光詭異地定在了溫客行拉著的那只手上。

  周子舒騰出另一只手,輕巧地在溫客行手肘麻筋上彈了一下,迫得他放開手,才繼續淡定地端起茶碗,若無其事一般地說道:“叫做溫客行,人瘋瘋癫癫的,常說鬼話,七爺不要見怪。”

  七爺啞然了半晌,才終于看不下去了,說道:“平安,你長眼睛幹什麽用的,還不給周公子把水添上?”

  周子舒如夢方醒地將空茶碗放下,只得狠狠地瞪了溫客行一眼,溫客行甘之如饴地受了,露出一個讓人恨得牙根癢癢的傻笑。

  七爺繼續唯恐天下不亂地歎道:“想當年金杯翠翹,到如今都已是物是人非,脂粉堆成的望月河並那些個雕欄玉砌,也不知如今變做了什麽模樣,那年京城告急,你我曾在高樓之上約定,若來日方長,定不醉不休,只是我在南疆等得酒都涼了,故人卻一點要來的意思都沒有。”

  隨即,他話音一轉,桃花眼中促狹之意一閃而過,又故意提道:“子舒,你失約,我卻不曾,到如今還記得你說叫我替你物色一個細腰的南疆妹子,我可留意了不少,不知……”

  大巫輕咳一聲,冷冰冰的臉上竟也露出些許笑意來,周子舒覺著自己簡直待不下去了,便站起來草草一抱拳,倉皇地說道:“啊……那什麽,七爺才到洞庭,驅車勞頓的,我們便不打擾了……”

  七爺道:“其實我們一點都不累。”

  溫客行幾乎同時叫道:“什麽?阿絮你還說過這樣的話?”

  隨即一室靜默,幾個人大眼瞪小眼,直到粗神經的顧湘忽然拍著完全不在狀態的張成嶺的頭感慨道:“這便是‘相思一夜知多少,春眠睡死不覺曉’啦,小成嶺,我看還是咱們兩個去救曹大哥吧,這群人一個個只顧著爭風吃醋,完全不靠譜。”

  七爺便笑道:“小姑娘不用著急,你說你那曹大哥是清風劍派的人,那些怪人不敢把他怎麽樣的,倒是你們若是准備不及,急急忙忙去了,才是落實了他的罪名,給他平添麻煩罷了——子舒,這才多大一會功夫,你就要走?再坐一會吧,古人常歎錦瑟年華無人與度,如今你我好不容易再見一回,年來舊事還未來得及蓄滿一杯,怎麽便急著走呢?”

  溫客行只覺得這個人說話又東拉西扯又拽文弄墨,沒譜沒調的,實在是越看他越不順眼,心想果然是“雅積大僞,俗積厚德”,廢話多的人果然招人討厭,美人也不行,絕世美人也不行,便一把拉了周子舒道:“是是是,不打擾二位休息了,我們還有事……”

  大巫卻一邊笑著搖搖頭,一邊放下手中捏著把玩的棋子,一邊站起來道:“周莊主,我瞧你氣色不好,形容有些凝滯,能不能探探你的脈?”

  周子舒一頓,溫客行抓著他的手卻徒然緊了。

  七爺臉上的玩笑促狹之意消失了,皺著眉問道:“怎麽?”

  大巫道:“這我要看看才能說得准,不過恕我直言,周莊主,我看你的樣子,像是已經現了燈枯油盡的意思,到底出了什麽事?”

  溫客行聞言,慢慢地松開周子舒,不正不經的臉色凝重下來。

  七爺忽然道:“怎麽,赫連翊竟連你都不肯放過麽?”

  “赫連翊”乃是當今皇上的名諱,他竟毫不在意地脫口而出,可是眼下卻沒人注意到這個細枝末節,所有知情不知情的,都在看著周子舒。

  周子舒只得輕笑了一下,伸出腕子放平了遞到大巫手裏,笑道:“七爺,那裏是個什麽地方,他……又是什麽樣的人,你難道不比我更清楚麽?”

  大巫三根手指搭在周子舒的脈搏上,眉頭越皺越緊,好半天,才放開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問道:“我聽說過,天窗有一種七竅三秋釘……”

  “不錯。”

  “你是每三月釘進一顆,叫它長進身體裏,經脈一點一點地枯死,便不至于神智顛倒,還能保存幾分內力,是不是?”

  七爺眼皮一跳,周子舒仍是笑道:“大巫好眼力。”

  大巫卻不理會他,只是背著手,慢慢地在屋裏踱步,溫客行忽然覺著有些恐慌,張張嘴,卻沒發出聲音,反而是七爺替他問了出來:“烏溪,你有法子麽?”

  大巫良久沒言聲,聞言,又思量了好一陣子,才緩緩地搖搖頭:“若你是一次釘進七顆釘子,雖然人神志不清,但我或許還能設法將其拔出來,之後若是悉心調養,倒是也能恢複幾分,可你身上這釘子一旦拔出,你那一身內力定然將快要枯死的經脈全部沖斷,到時候神仙也沒辦法……”

  這話葉白衣已經說過一遍,周子舒擺擺手,表示不願意再聽第二遍,方才大巫開口的時候,他嘴上不說,心裏畢竟還是帶著幾分期冀的,不然也不會遞上手腕。

  他也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或許是身邊這幾個吵吵鬧鬧的人,或許是攪合進了那許多紛紛擾擾的事,竟有些眷戀起著塵世來。

  這會兒聽大巫一說,心裏反而升起幾分苦悶來,勉強笑道:“這話應該早告訴我,若我早知道大巫竟神通廣大到七竅三秋釘都能拔出來,定叫天窗換個更保險的法子,一條漏網之魚都不留。”

  大巫一雙眼睛看著他,仍是仔細想著對策,沒答話,周子舒便對七爺點點頭,說道:“我們先告辭了,改日再來拜見。”

  他們才走到門口,忽然聽大巫說道:“等等,或者……”

  周子舒還沒怎麽樣,溫客行已經一把拽住他,他那手鐵打的似的箍在周子舒的手腕上,將他硬生生地釘在原地,回頭難得正經客氣地問道:“大巫是想到了什麽?”

  大巫遲疑了一下,才說道:“周莊主,若是……若是你將一身功力廢去,或許我能有兩分把握,保住你一……”

  周子舒卻在聽見“一身功力廢去”幾個字的時候,蒼白的臉上便浮起一個說不出什麽意味的微笑,擡手止住他話音,輕輕地反問道:“廢了這身功夫,我還有什麽呢?我還是我麽?若不是了,那我還何必活著?”

  隨後他掙開溫客行,轉身走了,大巫話到嘴邊,到底還是沒說出來,只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第四十二章 大鬧

  張成嶺茫然不解地跟在兩個男人身後,他覺著這師父換了個樣子以後,好像整個人都變得有些不一樣了,氣氛壓抑極了,連一邊的顧湘都不敢聒噪,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地跟著。

  那平時只要湊在一起,必然要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掐個不停,以釋放過多的能量的兩個人誰也沒出聲,只是自顧自地走自己的路,周子舒甚至連人皮面具都沒有再重新帶回去——反正眼下這邊也沒人認得他。

  他覺得胸口裏好像窒息一樣的難受,大巫的話,像是當胸狠狠地給了他一下重擊——要廢去一身武功,方有兩成希望,那他甯可不要這希望,就這樣心情平靜地慢慢死去。

  古往今來,不知多少武林中人爲了一封秘籍爭得頭破血流,那身功夫,是幾十年如一日般冬三九夏三伏的練出來的,是幾十年如一日的筚路藍縷苦苦求索才悟出來的。

  那不僅僅是身外之物,不僅僅只是一技之長,那是一個人的精魄所在。

  廢去武功是什麽意思呢?就好像一個人沒了魂,那還不如當初就變成個傻子,癡癡呆呆的好受。

  大巫自然也是明白這一點的,所以到最後,也只是歎了口氣,並沒有勸說。

  若是七魂去了六魄,若是沒了這一點最後的尊嚴,可不就是浮生所欠只一死了麽?他的確是想活著,可並不想苟延殘喘。

  周子舒忽然忍不住放聲長歌:“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那聲音帶著些許嘶啞,一字一句,隱去了悲惶憤懑,反而剩下說不出的戾氣與驕狂,這與生俱來的驕狂走到了盡頭,徜徉于三山六水的萬裏河山之間,在胸中九曲盤桓過太久太久,終于破喉而出。

  那天陰沈沈的,沈甸甸地壓下來,茫茫四野,放眼遙望,只有那麽一條荒草枯枝布滿的小路,不周之風不知其止息,蕭蕭瑟瑟而來,穿過石縫林間,如山鬼涕泣,千年如一日,萬年亦如一日。

  風鼓起周子舒寬大的衣襟袍袖,像是要叫他隨風歸去似的。溫客行擡起頭來,注視著周子舒那瘦骨嶙峋的背影,鬓角的長發被風卷得如鞭子一般,抽在他側臉上,他便閉了眼,合上了滿眼光影癡纏,全神貫注的感覺著那火辣辣的疼。

  冷風嗆進周子舒的喉嚨裏,他那不知跑到何方的調子陡然中止,微微弓下腰咳嗽起來,近乎透明的嘴唇上,只有兩片嘴唇中間一點,極薄極薄的一線能看得出血色,卻仿佛帶著笑意一般,殷紅殷紅。

  溫客行忽然擡起頭,望向那快要掉下來一般的蒼穹,然後一點零星微涼的東西落在他臉上——這是洞庭落了第一場雪。

  爲什麽英雄總歸末路?爲什麽紅顔終有一老?

  溫客行忽然覺得胸中升起一種難以言語的郁憤,仿佛是爲了自己,又仿佛是爲了別人,幾乎滿溢,他不服,手指顫動著,只覺得有一種似乎想要撕開這天地人間、八荒六合的欲/望,他想質問蒼天……什麽是造化,憑什麽生而爲人,便要受造化擺布?

  顧湘膽戰心驚地看著她主人回過頭來,笑著問她道:“阿湘,你喜歡曹蔚甯那個傻小子麽?”

  顧湘怔了一會,茫然地望著他:“主人……”

  溫客行又問道:“你覺得他好麽?”

  顧湘只覺得他那眼眸像是要望進她心裏一樣,心裏忽然升起某種異樣的情緒來,想道,曹蔚甯好麽?她想著那人一臉認真地跟自己說著“萬一你錯了,萬一你將來知道了,我怕你心裏肯定會難過的”,想著他艱難地架起長劍,死死地頂住那一對老妖精,倉皇間回首,那一句“你先帶他走,快!”

  顧湘忽然想起來,還沒有人對她說過,讓她先走這樣的話呢,不知爲什麽,眼圈就忽然紅了,然後悶悶地點點頭,嘴上卻只是說道:“曹大哥挺好,會說話,也有學問……”

  溫客行便無聲地笑起來:“是呢,‘春眠睡死不覺曉’這樣的話,也就他能說得出來。”

  顧湘聽出他好像說的是反話,于是認真地反駁道:“春困秋乏夏打盹,人春天都是愛困的,可不是睡死也睡不醒麽?我看曹大哥說得有道理,比那些個張口閉口‘菊花香自苦寒’的書呆子強得不是一星半點。”

  溫客行促狹地看著這雙頰微紅的少女,忽然點點頭,說道:“好,那咱們就去救他。”

  顧湘一愣:“咦,剛才那個七爺不是……”

  溫客行忽然開口打斷她,朗聲道:“想救人便救人,想殺人便殺人,喜歡怎麽樣就怎麽樣,看天下誰敢來攔住老子去路,唧唧歪歪那麽多做什麽?他一個一身酸氣的書生小白臉,懂個屁!阿絮,你來不來?”

  周子舒便笑道:“敢不奉陪。”

  溫客行嘴角微微勾起,眉頭卻攏著,露出一股子說不出的肅殺氣,這使得他那貼了假面的臉看起來有些嚇人,說道:“好,阿湘,你願意救誰,只管去救,我自陪你大鬧一場。”

  曹蔚甯眼下很狼狽,他全身上下滾得泥猴一般,衣衫破破爛爛地糊在身上,一只眼睛腫了,有些睜不開,雙手被縛在身後,長劍離了身邊,被人一路推著跌跌撞撞地走,耳邊還不時傳來封曉峰尖聲咆哮和怒罵,卻不知爲什麽,心裏安靜得很。

  他想自己可真算沒出息了,清風劍派的祖訓便是“劍在人在,劍斷人亡,匡扶大義,斬妖除魔”,如今他長劍已折,自己也恐怕被當成了和邪魔歪道一路的,那倒也無所謂,曹蔚甯向來覺著自己不算什麽經天緯地、跺一跺腳武林震三震的大人物,凡事對得起良心,無愧于心便罷了。

  他只看見周兄積德行善,看見顧湘那麽一個瘦瘦小小的柔弱姑娘,尚且拼命保護著張家的孩子,反而是這些名宿正道們苦苦相逼。

  什麽是正,什麽又是邪呢?曹蔚甯自來最大的優點,便是想得開。

  清風劍派教他的是善惡之道,並沒有教給他名利之道。那麽若是別人都說他不好,都說他是誤入歧途自甘墮落,怎麽辦呢?曹蔚甯想了想,覺得心裏也挺難受,可難受歸難受,他也沒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對,只得渾渾噩噩地想,不說我好,那也就算了吧,反正各人過各人的日子,誰也礙不著誰,只是……好像有點對不起師父和師叔。

  曹蔚甯仿佛是被綠柳公打折了一根肋骨,呼吸之間都覺得胸口火辣辣得疼,就有點神志不清起來,他們把他扔到一個黑暗的地方,他看也沒看,便先閉上眼,調息起來,打算先養足了精神,再逃出去——他還是打算逃出去的,別人怎麽樣沒關系,顧湘一個人帶著張成嶺,萬一找不到周兄和溫兄,再遇上毒蠍子,豈不是麻煩得很?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騷動,只聽一個他極熟悉的聲音大聲咆哮道:“你放屁!我們清風劍派,什麽時候出過邪魔歪道?我倒是看著桃紅柳綠你們兩個老妖怪才不像好東西!”

  然後曹蔚甯眼前一亮,關著他的小屋的門被打開了,一群人走了進來,他眯起眼睛,癟著一副熊樣,仔細地望過去,發現那人群中怒氣沖天地正是他的師叔莫懷空,曹蔚甯就想道,壞了,我師叔要氣炸了。

  莫懷空已經氣炸了——他看見曹蔚甯的那一刻就火冒三丈地低吼一聲,一甩袖子將柳綠公推了個大屁股墩,一點也不尊老,桃紅婆怒了,尖聲道:“莫懷空你這瘋子幹什麽?!”

  莫懷空也不含糊,當著所有人的面吼了回去:“那是我師侄,他幹了什麽壞事自然有我掌門師兄清理門戶,用得著你們這對老妖怪狗舔門簾露尖嘴地指手畫腳?!”

  曹蔚甯心裏忍不住叫了一聲好,心說師叔雖然脾氣臭,到底還是向著他的,誰知莫懷空下一句又道:“打狗還得看主人呢!”

  曹蔚甯心裏登時便默然無語淚流滿面了。

  封曉峰忽然尖叫起來,一把拉過眼睛上已經蒙了紗布的高山奴,指著莫懷空道:“好你個清風劍派,問問你這好師侄幹得什麽好事?就是那和他在一起的小妖女把阿山的眼睛毒瞎的,抓不住那小妖女,我便要挖了這姓曹的小子的眼睛!”

  莫懷空剛想說話,只聽旁邊不知是誰冷哼一聲,道:“小小年紀的女孩子,一出手便如此狠毒,可見也是個小魔女,曹少俠爲何會和這路不三不四的女人混在一起,倒要請教了。”

  便把莫懷空的話都給堵了回去,莫懷空目光陰鸷地望向曹蔚甯,後者張張嘴,委委屈屈地叫了一聲:“師叔。”

  莫懷空怒道:“誰是你師叔?”他上前一步,拉住曹蔚甯的衣領,冷聲道,“他們說的,和你在一起的人到底是誰?說!”

  曹蔚甯張張嘴,小聲道:“那是……阿……湘,阿湘不是壞人,師叔,阿湘……阿湘……”

  桃紅婆冷笑一聲:“阿湘?叫得可真親熱。”

  一邊從另一個方向趕回來的于丘烽也道貌岸然地插嘴道:“年輕人爲美色所惑,也無可厚非,只要你改過自新,諸位也不是不通情理心胸狹隘之人……”

  還沒說完,封曉峰便怒道:“我要挖了她的眼睛!”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成功地砸了于掌門的場子。于丘烽咬牙切齒,簡直恨不得把這矮子踩死在地上。

  眼下高崇趙敬和慈睦大師等人都在忙著操持沈慎的喪事,都不在此地,這幫子烏合之衆群龍無首,愈加肆無忌憚地你一言我一語起來,莫懷空只覺得眼皮子一跳一跳的,將曹蔚甯整個人從地上給拎了起來,咬牙切齒地道:“孽障,你老實說,那小妖女劫了張家的小孩去了什麽地方?”

  曹蔚甯費力地張口道:“阿湘沒有……”

  莫懷空氣得一巴掌扇在了他已經像是豬頭一樣的臉上,正這當,只聽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小妖女在這呢,看你們這幫老不要臉的,有本事就來抓我呀!”

  曹蔚甯腦子裏猛地一炸——阿湘!

第四十三章 救人

  顧湘就那麽大喇喇地出現在了門口,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然後她看見了曹蔚甯的慘狀,心裏立刻升起一股無名之火,冷笑道:“我還道你們所謂名門正派都是打不過別人才群起而攻之呢,敢情是有這個傳統!張成嶺,你給我出來,你告訴他們,我是把你劫持到哪去了?”

  衆人這才瞧見,她身後跟著一個畏畏縮縮的小少年,似乎讓他在人多的地方說句話,還鬧得他有些不好意思,再加上之前封曉峰等人凶神惡煞的模樣,叫他情不自禁地有些瑟縮。張成嶺跟個大姑娘小媳婦似的一步一步蹭到顧湘身邊,輕聲細語地說道:“顧湘姐姐不曾劫持我,是我跟著他們走的。”

  柳綠公怒道:“胡說八道,張家小子,你才多大年紀,也學人家耽于美色,被這些個妖人蒙蔽不成?”

  封曉峰一見顧湘眼睛都紅了,抽出大刀便對著她砍過來:“死丫頭,你把眼睛留下!”

  顧湘側身連退三步,躲過他一下緊似一下的刀刃,飛身上了房梁,居高臨下地道:“封矮子,那傻大個跟著你也算到了八輩子血黴,姑娘心慈手軟,不過讓他瞎一對招子,若是碰上別人,要了他的命都有呢,不說你自己沒事找事連累你那高山奴,哼……”

  她最後一哼有些氣息不足,少女的身體翩若驚鴻地在房梁上翻騰,一邊躲避一幫人大呼小叫的圍攻,一邊暗暗心焦,往曹蔚甯那邊靠近過去。

  黃道人也飛身上了梁上,截住顧湘,招呼都不打一聲,便向她攻過來,顧湘可是好漢不吃眼前虧,一矮身跳到了另一根大梁上,猴子似的伸手搭住橫木,身子在空中打了個漂亮的旋,手中像是甩出了什麽東西,口中叱道:“著!”

  黃道人叫她嚇了一跳,誰知道這來曆不明的小妖女手裏有什麽歹毒的暗器,當時便低吼一聲,往後退了一大步,然而卻什麽都沒有,再看,顧湘已經將他甩下了,頭也不回地嬌笑道:“醜八怪,嚇死你!”

  莫懷空早將一邊心驚膽戰的曹蔚甯放下,冷眼旁觀,心道自己這笨蛋師侄遭了禍事,這小姑娘明明已經脫身,卻又回來救他,可見也是個有情有義的,就是稍微難纏了點。

  他瞥了一眼曹蔚甯那左搖右晃恨不得過去拉顧湘一把的蠢模樣,撇撇嘴,心道難纏就難纏吧,反正有人樂意,將來就是娶個河東獅,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正這當,桃紅柳綠卻一左一右地竄上來,將顧湘夾在了中間,顧湘也不含糊,擡腿一腳,小匕首彈出來,便對准了柳綠公的腦門,那柳綠公還是有些本事的,不躲不閃,橫起拐杖一撩,顧湘只覺一股勁風襲來,自知不敵,飛快地縮腿,縮得不夠快,那鞋尖上的匕首給撞斷了。

  顧湘立刻掉頭,又想故技重施,誰知桃紅婆已經從她背後摸了上來。

  顧湘急道:“我都要死啦,你們還看熱鬧!”

  只聽一聲輕笑,隨後桃紅婆便覺得一股勁風襲來,當當正正地砸向她後心,她再要躲已經來不及了,只能盡力往前撲倒,整個人便像個大壁虎一樣扒在了房梁上,顧湘便趁此機會從梁上跳了下去,衆人這才發覺,差點把桃紅婆給嚇出個好歹來的東西,其實是一塊核桃殼……還是一半的。

  隨後門口傳來“嘎巴”一聲碾核桃的聲音,只見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手裏拿著一小包核桃,他兩根手指頭一碾,那核桃殼便爆開,然後把核桃仁扔進嘴裏,津津有味地吃起來,他身邊還跟著一個長相更抱歉的,這兩人簡直像是一個娘生的,一水的青黃臉色腫眉腫眼。

  拿核桃的人還在客客氣氣地讓,對旁邊那人說道:“你不吃?”

  旁邊那人仿佛躲著洪水猛獸一樣地往後一仰,一臉厭惡地道:“你把這東西拿遠點。”

  拿核桃的人笑道:“呀,堂堂……竟然會怕吃核桃?傻子,這個是好東西,多吃點聰明,補腦。”

  旁邊那人上前兩步,伸手攬住張成嶺肩膀,口中道:“豬腦再補也一樣。”

  于丘烽眉頭一皺,喝問道:“你們是什麽人?”

  只見那攬住張成嶺的人把少年往前推了一把,在他耳邊小聲道:“我看他不順眼,你給我揍他。”

  張成嶺長大了嘴,傻乎乎地看著他:“師……我……”

  “你什麽你,他們欺負你顧湘姐姐,你就在旁邊看著?是男人不是?”

  張成嶺伸出一根指頭指著于丘烽,又茫然無措地指指自己:“這個……那個……”

  那怪人看不慣他婆婆媽媽的模樣,伸出一腳踹到他屁股上,張成嶺便踉跄了兩步,險些撲進于丘烽懷裏。

  于丘烽大喜,忙放柔了聲音對張成嶺道:“張家的孩子,你到我這來。”

  張成嶺仍然睜著一雙茫然失措的眼睛,簡直像是找不著家的小兔子一樣,那拿核桃的人低笑道:“你也太狠心了。”

  旁邊那人不動聲色地說道:“小鷹長大了的時候,會被老鷹從窩裏踹出去,我也是爲了他好。”

  被當成小鷹的張成嶺怯生生地往後退了一步,簡直像是把于丘烽當成了專門抓小孩的老色狼。封曉峰卻沒華山掌門那麽客氣,心裏尋思道,看來這姓張的小東西是跟他們一夥的了,抓住他也好,不怕留不住這幾個人,管他是誰呢,不把他抓死就行了。

  便躥出去,伸手要去抓張成嶺。

  張成嶺沒出息地轉身就跑,嘴裏還叫道:“娘呀,師父他要抓我!”

  拿核桃的人“噗嗤”一聲笑出來,用腳尖碰了旁邊那人一下:“我說,你的小鷹炸毛了。”

  “爛泥糊不上牆。”那人低罵一聲,忽然隔空打出一掌,張成嶺便覺得空中湧來一股大力,簡直像是有人用力推了他一把,阻住了他的腳步,隨後他只覺自己如同一個牽線木偶,胳膊掄了起來,正沖撲過來的封曉峰而去,張成嶺嚇得閉了眼,下意識地握了拳,拳頭正中封曉峰鼻梁。

  將那矮子打得一聲慘叫動地驚天的,張成嶺睜開眼,暈頭暈腦地看著自己的拳頭,簡直不敢相信。只聽一人傳音入室,師父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罵道:“蠢材,發什麽愣,踢他膻中穴!”

  張成嶺下意識地照做了,只覺那股力量仍然沒有散去一般,竟像是灌在了他四肢上,推著他上前一腳,竟將那封曉峰踹飛了出去。

  于丘烽高聲道:“你是何人?”

  那怪人並不說話,又在張成嶺身後拍出一掌,張成嶺便大叫一聲撲向了于丘烽,于丘烽目光一凝,竟拔/出一把又不知從哪裏找來的長劍向他迎上來,眼看著張成嶺便要撞在他劍尖上,只把那小少年嚇得屁滾尿流,一邊不由自主地往前跑,一邊叽喳亂叫道:“師父救命!”

  耳邊那聲音又道:“他劍尖微抖,定有後招,撤步踏九宮,取他肘側。”

  張成嶺聞言覺得深有道理,便情不自禁地往斜前方踏出一步,旋身讓開于丘烽的劍尖,于丘烽立刻長劍一抖,如影隨形地纏上來,張成嶺去勢不變,右腿又往前跨出一步,姿勢別扭,古怪笨重極了,卻不知怎的,躲過了于丘烽這一劍,隨後他謹遵師父指令,要“取他肘側”,便兩眼一閉,咬牙切齒地一頭撞了上去。

  啃核桃的正是溫客行,一見此景簡直樂不可支,原來周子舒教給張成嶺的,正是輕功絕學之一的流雲九宮步,講究的是動如流雲飛絮,使出來真如飛仙也似的,潇灑好看得很,溫客行還是頭一次知道,竟有人能把這流雲九宮步走得活像狗熊跳舞。

  一邊的周子舒卻是眉頭一松,他發現這孩子雖然動作笨拙,腳下未曾踏錯一步。便知道張成嶺是認真,學了口訣,回去以後同樣的步子竟是走了長千上萬遍,以至于緊張成這樣,腳下卻臨陣不亂。

  于丘烽本來在那日和溫客行對掌的時候大傷元氣,此刻又硬受張成嶺一腦殼,手中才換上的兵器當即脫手,怒不可遏,朗聲道:“別讓他們跑了!”

  衆人聞言立刻圍攏了上來,這便不是張成嶺能應付的了,溫客行把剩下一半的一包核桃塞給周子舒道:“給我拿著,爺爺我去教訓教訓這群孫子!”便大笑著沖入了人群中。

  周子舒一直覺得核桃十分惡心,味道也惡心,長得還活像人的腦子,便厭惡地用兩根手指捏著,伸長了手臂拎在離自己老遠地地方,一邊繼續以“傳音入室”指導張成嶺,一邊瞧熱鬧。

  顧湘趁機遛到了曹蔚甯身邊,踢飛了一個試圖阻攔她的人,然後狠狠地瞪向莫懷空,心道我管你是誰,敢攔我的路,照樣要你好看!

  誰知她還沒到近前,忽然見那莫懷空嘴裏“哎喲”一聲,彎下腰去,臉上好像還十分痛苦,指著莫名其妙的顧湘上氣不接下氣地喘道:“這……這小妖女好……好生厲害,我是不敵她了!”

  隨後竟自己“噗通”一聲坐在了地上,雙目緊閉,不動了。

  顧湘和曹蔚甯面面相觑,倆人誰也沒反應過來。

  那閉了眼的莫懷空便忽然睜開一只眼,往他們這邊掃來,低聲罵道:“還不快跑,傻了嗎?”

  顧湘立刻拔/出匕首,三下五除二地割開曹蔚甯身上的繩子,曹蔚甯跳起來,也壓低了聲音小聲道:“多謝師叔。”

  顧湘忙跟著道:“老爺子,你大恩大德咱們沒齒難忘,回去我一定給你立個牌坊!”

  “你娘的,你才立牌坊呢,你們全家都立牌坊!”莫懷空一邊裝做不支緊閉著眼睛,一邊在心裏痛罵不止,發現顧湘這小姑娘長得人模狗樣,說起話來實在是不招人待見。

  周子舒那邊眼見著顧湘和曹蔚甯已經跑了,便忽然晃過去,一把拎起張成嶺的後頸,將他整個人當個棒槌一樣甩了起來,張成嶺的腿便被他掄了起來砸在黃道人的胸口上,把黃道人砸得後退了十來步,周子舒順手將那袋子核桃塞到張成嶺懷裏,對溫客行道:“你樂不思蜀啦,還不走!”

  溫客行“哈哈”一笑,飛身而出,口中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各位少陪啦!”

  隨後便和拎著張成嶺的周子舒並肩而出,兩人的輕功卓絕,全力而出,哪裏是別人跟得上的,轉眼便不見了蹤影。

  三人跑出好遠去,才停了下來,周子舒將張成嶺放下,扯下人皮面具,整整衣襟,一低頭,卻見張成嶺一雙眼睛亮晶晶的望著他,好像小動物討賞似的,手裏便頓了一下。他以前的傳統是,師弟有不對的地方要罰,省得他記吃不記打,師弟有好的地方,不能誇,省得他驕傲自滿,可眼見這小孩那期待的樣子,心裏也不由軟了一下,想了想,只道:“輕功尚可。”

  張成嶺就樂開了花,誰知周子舒立刻翻臉,呵斥道:“得意什麽,瞧你那一點膽子,遇到點事就知道哭爹喊娘,丟人。”

  張成嶺便又垂頭喪氣起來,後腦忽然覆上一只溫暖的手,只見溫客行笑呵呵地對他說道:“別聽他的,他那小臉皮薄得紙一樣,脫了面具便更容易害羞……”

  他話沒說完,便見周子舒似笑非笑地回過頭來,低低地道:“老溫,你說什麽?”

  溫客行從善如流地改口道:“我說你簡直是處變不驚雷打不動,臉皮一點也不薄,沒羞沒臊,錐子都紮不透。”

  周子舒便忽然伸出一只手捧起他臉頰,溫客行愣住,周子舒也不言聲,只是靠得極近,一雙眼深深地盯著他,眨也不眨。

  張成嶺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完全不知道他們兩個在幹什麽,足有一炷香的功夫,周子舒才帶著點笑意放開溫客行,指尖在他耳垂上彈了一下,笑道:“可算紅了。”

  溫客行木然地邁出一步——同手同腳了。

  周子舒大笑。

  忽然,他笑音止住,張成嶺和溫客行也順著他的目光擡頭望去,只見一個白衣人正面無表情地往這邊看著,站在不遠的地方。

第四十四章 蜀中

  一看是葉白衣,溫客行的臉色就難看了起來,見葉白衣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周子舒臉上,溫客行的臉色就變得更難看起來。

  周子舒倒是有些吃驚,遙遙地一施禮,說道:“葉前輩。”

  葉白衣又看了他半晌,才說道:“是你?你這不是挺有人樣的麽,做什麽總把自己弄成那個鬼德行?古人尚且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一說,何況是天生父母養的模樣,你難道不知道什麽叫做‘光明磊落’麽?”

  周子舒擡頭仰望天空,好像這樣就能壓下他心裏那股子想把葉白衣拍扁的欲/望一樣,半晌,才有低下頭,露出一臉謙遜的笑意,溫文爾雅地說道:“前輩教訓得是。”

  葉白衣漠然地點點頭,對他們說道:“跟我走。”

  溫客行覺著這老頭子簡直不可理喻至極,于是冷哼道:“你是什麽人,我認識你麽?”

  葉白衣回過頭來,臉上看不出什麽特別愉快或者不愉快的表情,只是沈默了片刻,問道:“三十年前,容炫和他的老婆嶽鳳兒,以及琉璃甲那些個亂七八糟的事到底是個什麽情況,你們不想知道麽?”

  已經轉身要走的溫客行腳步猛地停頓住,臉朝著地面,叫人看不出悲喜來。

  幾個人就這麽僵持了半晌,溫客行才轉過頭來,以一種十分奇異的口吻問道:“我們爲什麽……會想知道容炫和他老婆的事?”

  葉白衣忽然歎了口氣,說道:“等你也活到我這把年紀,就會明白,有時候看出一個人想要什麽,不像你們想象得那麽難。”

  溫客行立刻又看他這倚老賣老的腔調不順眼起來。

  周子舒與他對視一眼,便問道:“前輩是知道了什麽不成?”

  葉白衣笑了一下——他那僵硬的臉總叫人瞧不出他是真心想笑,還是陰陽怪氣的假笑,隨後只聽他說道:“我知道什麽?我不過是長明山中不見天日地活了許多年的一個老傻子,能知道什麽?”

  他轉身背對著他們,往前走去:“不過我知道,有一個人或許清楚當年的事。”

  周子舒吩咐張成嶺一聲道:“跟上。”便追了上去,溫客行也有些奇怪,便順口問道:“是什麽人這樣神通廣大?”

  葉白衣頭也不回,嘴裏就飄出幾個字:“傀儡莊龍雀。”

  周子舒眉頭便是一皺,忍不住道:“傳說蜀中之地的確是有這麽個傀儡莊,可它隱于深山之中,傀儡莊莊主龍雀精通各種機關以及奇門遁甲之術,那莊子竟似乎是個會移動的,我曾幾次三番叫人繪制地圖,可每次修正地圖的人都信誓旦旦地表示沒有問題,再去尋訪,那神出鬼沒地莊子卻都不知所蹤……”

  葉白衣道:“你廢物。”

  ——狗嘴吐不出象牙來。

  周子舒閉上眼,深吸了口氣,將拳頭打開又攥緊,默不作聲地打量起葉白衣的腦袋來,越看越覺得,那腦袋的形狀十分適合被人捶。一邊張成嶺拉拉他的衣角,張口想問什麽,被周子舒狠狠地瞪了一眼,不耐煩地將自己的衣擺拽回來,罵道:“十來歲的大小夥子,有話你就好好說話,做什麽畏首畏尾地跟個小媳婦似的?”

  他這分明是遷怒,張成嶺縮縮脖子,不敢言聲了。

  周子舒又掃了他一眼,道:“你想說什麽,快說!”

  “師、師父,咱們這是要一直往蜀中去麽?”

  周子舒就一怔,心道是呢,挺長的一段路呢。于是張成嶺自作孽不可活,因多嘴問了這麽一句,此後一路便被周子舒這惡師父百般折磨,時而叫他倒行真氣,倒立過來走路,時而被他伸出一只手壓住肩膀,叫那少年仿佛背負著一座大山似的費勁全力地往前趕路……簡直生不如死。

  溫客行在一邊沒言聲,依舊嘎嘣嘎嘣地捏著他的核桃吃,一邊惡心著周子舒,一邊似乎若有所思地琢磨著什麽事,見周子舒不再理會葉白衣這頭老活驢,便難得地向葉白衣搭起話來,問道:“你和……容炫是什麽關系?爲什麽要知道三十年前的事?”

  葉白衣看了他一眼,沈吟半晌,就在溫客行以爲他要說出什麽來的時候,只聽他一張鳥嘴裏說道:“你怎麽跟個愛嚼舌根的老娘們兒似的,什麽都打聽?關你什麽事?”

  溫客行手指一用力,那核桃殼直接被他捏得四分五裂,迸出一丈多遠去,還夾帶著一股勁風,活像暗器似的,張成嶺立刻躲得遠遠的,以免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溫客行才想著張嘴再賤他幾句,誰知眼前亮光一閃,他定睛看去,竟在葉白衣的長發中發現了一根銀絲,便奇道:“咦,姓葉的,你有白頭發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那一瞬間,葉白衣那雙木然的眼珠似乎飛快地劃過一抹光芒,快得讓人分辨不出,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想去摸一把自己的頭發,可手擡起一半,卻又放回來,口中只是淡淡地說道:“你連白頭發都沒見過麽?少見多怪。”

  溫客行想了想,也是,這老怪物一把年紀了,要是換個人屍骨都該寒了,長根白毛算什麽?

  然後他便再找不出話來了,葉白衣就是有本事叫人不去招惹他,從洞庭到蜀中,一路上像個會走路的假人一般,只有吃飯的時候那山呼海嘯、橫掃千軍如卷席的架勢,能讓別人知道他是個活物。

  周子舒和溫客行百無聊賴,于是只能沒事鬥嘴互掐,聒噪個不停,一開始葉白衣還面無表情地淡定地聽著,聽到後來,實在覺得他們兩個不像話,便道:“你們倆有本事滾到床上掐去,耍什麽嘴皮子,兩只大蛐蛐似的,是下邊站不起來還是大姑娘女扮男裝,裝什麽矜持?肉麻當有趣,都閉嘴!”

  張成嶺正在一邊按著周子舒教的方法倒立著走,逆行真氣本就難過得很,一聽這話先是愣了一下,隨後半大的孩子朦朦胧胧間明白了什麽,臉上一紅,內息便是一亂,一下橫著摔了下來,捂著脖子紅著臉“哎呦”“哎喲”地叫。

  若不是葉白衣自稱能找到“傀儡莊”,周子舒和溫客行簡直想聯手教訓這死老頭子一頓,兩人十分有默契地對視一眼,可溫客行不知怎麽的,瞥見那人俊秀且勉強壓抑著怒氣的臉,目光便不受控制地往下走去,透過他的衣襟仿佛能看見裏面的骨肉一般,自行想象了一下,喉頭便上下移動了一下,忽然覺著葉白衣說的也有點道理。

  兩人最後的娛樂項目沒了,于是默契地合起夥來折騰張成嶺。

  周子舒叫他“真氣斂聚,行于四肢百骸,如將流入海,疏導經脈,順來逆轉,皆是自由”,溫客行便偷偷告訴他“你內息不穩,功力太淺,內息宜散不宜聚,應該循序漸進,感受你身上的真氣,順其自然”。

  兩個人說得聽起來都很有道理,可憐張成嶺也不知該聽誰的,一個頭變成兩個大,真氣在身體上一會聚一會散,一會正行一會逆行,時不常地還要接受周子舒那特殊的訓練方式——也不見他如何用力,那只壓在他肩膀上的手便如同重逾萬鈞似的。

  張成嶺心中忍不住泛起一點擔心,心道自己長期被師父這樣壓著,長不高了可怎麽辦?他腦子裏浮現出封曉峰那張牙舞爪的模樣,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周子舒不知他心中憂慮,就是覺得這孩子用功是用功,可就是不開竅,當初教梁九霄的時候,就總是嫌他太笨,很多時候都是勉強耐著性子來的,誰知跟張成嶺比起來,梁九霄簡直是個絕世聰明蛋。

  若不是這些年在朝中早把他的性子磨了出來,周子舒覺得,他一掌拍死這倒黴孩子的心都有。

  張成嶺其實也委屈,溫客行和周子舒的功夫本就不是一個路數,如果是一個人教的話,還能有些進境,偏這兩個誰也不會教徒弟,你一言我一語,也不管別人聽得懂聽不懂,有時候說著說著,自己還會吵起來,吵到不可開交了就出去打一架回來,鬧得氣勢洶洶,最後卻總歸是兩兩面紅耳赤,還有個葉白衣在一邊旁白似的解釋,說他們“這便是以切磋爲名,行不軌之事”,只把張成嶺說得一邊浮想聯翩尴尬不已,一邊仍然什麽都不明白。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覺著自己的功力反而有不進反退的意思,師父壓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是一天重似一天,簡直要壓得他喘不過起來了。

  其實張成嶺這學功夫的方式十分凶險,若是換個人,沒有周子舒一直壓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無形中替他調節內息,叫這兩人這樣折騰,早就走火入魔了。

  他們腳程極快,不多日,已經遠離了洞庭那是非之地,到了蜀中。

  這日張成嶺是真的走不動了,他咬著牙,勉強著自己走出了十來裏地,只覺得太陽穴突突地動著,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胸口的心髒要跳出來了一般,每提起一步,都要用出全身的力氣。

  周子舒的聲音在耳畔冷冷的響起來:“怎麽,這就不行了?繼續!”

  溫客行偏頭瞧了他一眼,挑挑眉,似乎也覺著張成嶺可憐,便忍不住插嘴道:“阿絮啊……”

  “你閉嘴。”周子舒眉眼動也不動,簡直一點人性都沒有,命令道,“小鬼,我叫你接著走。”

  張成嶺眼前已經開始發花發暗了,他想說話,可是說不出,一張嘴內息便要泄出來,到時候周子舒那只看起來骨瘦如柴的手能把他像栽蘿蔔一樣地給按進地裏。

  蜀中山多,四處連綿起伏,像是無絕無盡一般,張成嶺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子這條路永遠也走不完似的絕望之意,他雙腿顫抖得越發劇烈了,勉強擡頭去看師父的臉,那張俊秀的側臉依然冷冰冰的,看也不看他,像是一尊無情無欲的石像。

  “吞吐綿延,走任督,如百川入海,無蹤無迹——”

  “內息有形,靈如遊蛇,不絕不斷,來往自由——”

  那一瞬間,面對著蜀中群山,張成嶺被逼入絕境一般,腦子裏電光石火間忽然有一句話飛快地劃過——有形無際,散而不絕!

  他只覺胸口忽然充盈起來,視線越發模糊,卻愈加能感受身體裏的變化,那些散在四肢百骸裏的內息其實一直都在,只是他調動不得法,這一想通,忽然便覺得一股大力湧出,竟將周子舒壓在他肩上的手掌生生震了開去。

  他最後看見的是周子舒愕然的表情,然後眼前一黑,一頭栽倒。

第四十五章 期冀

  周子舒皺著眉看著自己被震開的手掌,只見葉白衣回過頭來,涼涼地說道:“不錯,你可總算是把他給逼死了,滿意了吧?”

  只有溫客行還算有點良心,彎下腰把張成嶺給“撿”了起來,手掌抵住他後心,一縷細細的真氣打進他身體裏,半晌,才輕輕地“咦”了一聲,說道:“這小子……經脈竟然天生就比一般人寬許多,難不成倒是個奇才?”

  周子舒道:“不錯,那回他被魅音震傷,我幫他調息的時候便發現了。”

  他從溫客行手中將張成嶺接了過來,少年臉色蒼白,眉心還緊緊地皺著,褲腳吊在他腳踝以上,有些局促了,像是短短一月半月的功夫,他就又長高了一些。張成嶺生在張家,乃是張大俠獨子,這麽多年,本不該這樣不濟,周子舒那日幫他療傷的時候就發現,這孩子內功的根基竟然打得十分牢固,只是他自己竟用不出。

  就好比是個拿了利器卻手無縛雞之力的幼童。

  葉白衣見狀也頗感興趣,伸過一只手在張成嶺身上上下捏了捏,奇道:“世界上竟有這樣的人,腦子奇笨,筋骨卻生得極好,老天爺這是要讓他好呢,還是讓他不好呢?”

  隨後他看了周子舒一眼,說道:“他經脈寬順,本是極好的材料,悟性卻太差,反而比旁人更難以摸到門路……嗯,你可以再逼他一點,反正一時半會死不了。”

  萬幸,張成嶺是暈過去了。

  因爲張成嶺,其他三人當天便決定找地方住下,等這小鬼一宿再進山。周子舒半夜裏照例准時被他身上的釘子折騰醒,他蜷起來成一團,手指壓在胸口上,並沒有調內力去壓制,只是睜著眼躺在床上,目光望向那窗口射進來的月華,看著像是發呆——用心感受著身上那些釘子。

  和以前相比,現在七竅三秋釘發作起來,已經不單單是疼了,原來那種如同有人拿著小刀子在他胸口攪動的感覺好像減輕了些,也或許是他已經對此麻木了,而漸漸的,生出一種仿佛有東西壓在他胸口上一樣的感覺,吐息間氣息變得不再順暢,而這幾日以來,仿佛越來越明顯了些。

  周子舒知道這是一種征兆——三年的時間,已經走了一小半了。

  很久以前,他一直以爲這多出來的三年是一種恩典,可現在才知道,原來這是另一種酷刑。

  死並不可怕——這二十多年來,他能活到現在並不容易,他逼著張成嶺學功夫的所有手段,都是他小時候經受過的,甚至更嚴酷,甚至他還沒有那孩子那樣的天分,能夠毫發無損地承受那些嚴酷。他經曆過足夠多的事,多到讓他能夠不懼怕這世上的任何人、任何事,他活著尚且不怕,死又有什麽可怕的呢?

  然而讓他難受的,卻是這三年需要數著天等死的日子。

  他熬過了那麽多,心志堅定,從未有過死志,卻要在這最自由、最了無牽挂,最快活肆意的日子裏等死,不是很諷刺麽?

  周子舒發現,這大概是他幹得又一件蠢事。

  這時他的門被從外面輕輕敲響了,周子舒愣了一下——溫客行和葉白衣那兩個貨都是從不會敲門的。他便從床上爬起來,胸口一陣鈍痛,險些又讓他躺回去,周子舒一只手無意識地攥緊了床單,深深地吸了兩口氣,勉強調動真氣將那窒息一樣的感覺壓了回去,這才陰沈著臉去開門。

  張成嶺站在外面,還猶猶豫豫地舉著一只手,好像還要再敲,門開了,他一見周子舒臉色不好,立刻像是自己做了什麽天大的錯事一樣,又內疚又痛苦地低下頭,嘴裏蚊子似的嗡嗡道:“師父。”

  周子舒皺眉,問道:“你做什麽?”

  張成嶺嘴角往下撇了撇,露出一個要哭不哭的表情,說道:“師父,我剛醒過來……就睡不著了。”

  周子舒雙手抱在胸前,靠在門框上,冷笑道:“于是……你的意思是,讓我唱搖籃曲兒哄你睡覺?”

  張成嶺頭埋得更低了,周子舒簡直擔心他的脖子要斷了。此時已是深冬,就算是蜀中,半夜也是相當涼的,周子舒身上內傷發作,有些不耐寒,只覺得小風吹在身上,還有些冷,便從拿起酒壺灌了一大口,同時不耐煩地看著張成嶺,問道:“你能不能痛快點,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張成嶺小聲道:“師父,我又夢見我爹他們啦,都這麽長時間了,你說我怎麽還沒忘了呢?我是不是特別沒出息?”

  周子舒一怔,半晌,張成嶺以爲他不想理自己了,偷偷擡起頭去看他,心裏十分後悔自己就這麽貿然跑過來,卻發現周子舒側身往旁邊讓了一步,對他輕輕地點了一下頭,示意他進屋。

  張成嶺便如蒙大赦似的,屁顛屁顛地跟了進去。

  周子舒點了燈,屋裏也沒水,他便拿起個杯子,解下酒壺倒了半杯酒,遞給張成玲。張成嶺不知他的酒烈,一口喝下去,只覺得一股小火從喉嚨一路燒進了肚子裏,當時臉就紅了,嗆得說不出話來。

  周子舒看著他那傻樣,板著的臉就忍不住稍稍松動,偏過頭輕笑起來。

  張成嶺這還是第一回看見他這位“嚴師”,用他自己的臉對著自己笑,簡直連大氣都不敢出了,傻愣愣地看著他。

  當年江南相遇,他無依無靠,身邊只有這個對別人說話口若懸河、一對著自己就寡言少語的男人,于是他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知道師父好,忍不住想親近,可又怕自己惹人煩——雖然師父也確實是看起來一直很煩他,慢慢地,這小心翼翼便成了敬畏,每次跟他說話,都要戰戰兢兢一番。

  可是即使這樣,他每次心裏難過的時候,又還是忍不住來找他——在張成嶺心裏,師父和爹看起來真是從頭到腳都不一樣,可不知爲什麽,他就是覺得,他們是一樣的人。

  那樣高大、強悍,還有……對他好。

  張成嶺便說道:“師父,咱們跟著葉前輩來找那個傀儡莊,問琉璃甲的事,問清楚了好多年以前的事,是不是就知道他們爲什麽要殺我爹了呢?”

  周子舒挑挑眉,避重就輕地說道:“那誰知道。”

  張成嶺便皺著眉頭,苦思冥想了一會,說道:“師父,你說會有人無緣無故地殺人嗎?我想了好多,他們要殺我爹,是不是因爲我爹做過什麽壞事呢?”

  周子舒想了想,這問題太大,把他問住了,一時不知該怎麽說,低頭看那小鬼,仍是一副愁腸百結雙眉不展的模樣,便一把拎起他的領子,將他拽出屋外,說道:“既然你白天睡多了,現在閑得蛋疼合不上眼,不如笨鳥先飛好好練功吧,我看我是逼得你還不夠,竟能讓你有精力繼續胡思亂想。”

  他說著,從地上抓起一把小石子,猝不及防地屈指向張成嶺彈了出去,張成嶺躲閃不及,正中腦門,“哎喲”一聲,小石子又到,他不得已,只能連滾帶爬地閃開,只聽他那惡魔師父嗤道:“我教你的功夫裏可沒有‘狗吃/屎’這一招。”

  張成嶺這會兒什麽都來不及想了,只能全力應付那天羅地網一般籠罩下來的小石子,直到周子舒一把石頭都打完了,他才松了口氣,還沒來得及完全把那口氣吐出來,便聽周子舒道:“你那是流雲九宮步?蜘蛛都比你爬得好看!前幾式走得還像點樣子,後幾式那是什麽東西?你就在這,給我從頭到尾走一遍,再錯打斷你的狗腿!”

  張成嶺誠惶誠恐,簡直像是嬰兒學步一般,每擡腿之前都要深思熟慮一番,比那瘸腿老太太走得還小心翼翼,唯恐踩死地上一只螞蟻似的。還得時不時偷眼去看一眼周子舒,總擔心他忽然發難,真的打斷自己狗腿。

  周子舒便坐了下來,心道果然這小東西是個沒出息的,他胸口依然是悶,一時忍不住,偏過頭去,咳嗽了起來,蒼白的側臉浮起一絲不祥的血色,月下竟顯得有些觸目驚心。

  這時,他只覺身後一暖,一回頭,看見溫客行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將一件大氅裹在了他身上,悄悄地也坐在他旁邊,過了一會,溫客行沒頭沒腦地問道:“疼不疼?”

  周子舒哂道:“不然你也試試?”

  溫客行忽然試探著伸出手去,輕輕撩起他的衣襟,周子舒不知爲什麽,並沒有躲開,只是坐在那裏,手裏晃蕩著還剩下半壺酒的酒壺。溫客行便看見了他那同手指一樣骨瘦如柴的胸口,和那釘在胸口最上面的一顆釘子,眼神閃了閃,忽然深吸一口氣,重新將他的衣襟攏上。

  兩人並肩而坐,此刻卻相對無話。

  半晌,溫客行才問道:“我說,我這麽多年了,好不容易才找著這麽一個投緣看對眼的,你能不能不死?”

  周子舒反問道:“那是我說了算的麽?”

  溫客行便不言語了,忽然便歎了口氣,移開視線,仿佛不想再看見周子舒一樣,眼睛只盯著院子裏嬰兒學步一樣左搖右晃的張成嶺,也順手從地上撿了一堆石子,彈出一顆,正中張成嶺的屁股,隨後說道:“小鬼,所謂輕身功夫,歸根結底在一個‘快’字,你在那磨磨蹭蹭繡花似的,是練輕功麽?步法什麽的都是虛的,跳大神的沒准還有步法呢,你便是一步不錯,這樣慢慢騰騰的,有用麽?”

  張成嶺委屈地看著他們倆,發現這兩人在不但在練氣的說法上有分歧,連練輕功的說法上也有分歧,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溫客行一直在旁邊念叨著“要快啊”,一邊拿著小石子追在他身後打,周子舒雖然沒言聲,可眼光一步不離張成嶺腳下,虎視眈眈地等著看他出錯,好有借口打斷他的腿——

  這一宿可驚心動魄極了。

  張成嶺心中默默歎息,忽然想起來,他一直以來的的願望,可不是當什麽絕世高手,若不是張家突如其來的慘案,他其實只想將來開個點心鋪子,養家糊口、孝敬父輩,每天一團和氣地迎來送往啊。

  這願望,他從來不敢說,現在竟連想想都快膽怯了。

  第二日清早,葉白衣在連吃了八籠包子,喝了兩個大海碗的粥之後,終于在周子舒他們三人准備換桌子的時候,宣布今日要帶他們進山——他已經想出要如何破那傀儡莊外圍的陣法了。

第四十六章 倒黴

  幾個人一直跟著葉白衣在那群山之中繞,繞著繞著,便繞到了一個林子裏,周子舒一進入那林子,不知爲什麽,全身便不由自主地繃緊了——他說不清這林子有什麽玄機,卻有種出自本能的危機感。

  再看一路上都聒噪得很的溫客行,這會兒也閉了嘴,就連葉白衣的神色也凝重起來,走走停停,極是謹慎。

  只有張成嶺一個還不明所以,只是暗自慶幸,他今天好像能放假了,師父一只手一直拉著他的胳膊,那手指瘦長有力,掌心的溫度好像透過厚厚的棉衣也能感覺到一樣,特別有安全感,張成嶺乖乖地被他拉著走,暗中心花怒放。

  葉白衣口中一直念念有詞,偶爾還要停下來拿著小樹枝在地上寫寫算算,溫客行一開始還很有興趣,站在他旁邊看了一會,不一會就覺得一腦子漿糊,暈頭轉向起來,于是沈默地退到一邊,跟周子舒並肩站著,小聲道:“你不去瞧瞧他做什麽嗎?”

  周子舒十分有自知之明地說道:“瞧他做什麽,我又不明白。”

  然而隨即他又輕輕地皺皺眉,也壓低了聲音對溫客行道:“按說……我派來的人也有機關高手和精通奇門遁甲之人,怎麽一個也沒能找到那傀儡莊?”

  溫客行隨口問道:“你不是說有人畫了地圖?”

  周子舒道:“是啊,他拿著他自己畫過的地圖再一次帶人去找的時候,就一個都沒回來。”

  溫客行肅穆地看了一眼葉白衣蹲在地上的背影,將聲音壓得更低:“若是連……都折在了這裏,你說這老吃貨靠譜麽?”

  周子舒剛想開口說話,一個音還沒出來,就見葉白衣站起身來,回過頭冷冷地對他們說道:“剩下的路凶險,不想死就踩著我的腳印走。”

  周子舒蹭蹭鼻子,只見葉白衣看了他一眼,冷笑道:“精通奇門遁甲?他們的頭頭都這樣不頂用,底下人能不是飯桶麽?”

  言罷轉身便走。

  周子舒等三人臉色都很古怪——任誰在親眼看見葉老前輩的食量,又親耳聽見他說別人是飯桶,臉色都會古怪些的。

  不過古怪歸古怪,除了張成嶺,這兩個成年人誰也不是不知輕重的,立刻跟了上去,張成嶺目光瞥見,路邊上各種動物的屍骨越來越多,便覺得這裏陰森森的,又走了一陣,他竟然還看見了幾具人骨,都是屍首分離,十分可怖,便哆哆嗦嗦地問周子舒道:“師父,我們要找的那人,做什麽要住在這種地方呢?”

  周子舒偏頭看了他一眼,說道:“我哪知道?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呗。”

  張成嶺小心翼翼地跨過一截人的大腿骨,又忍不住問道:“他住在這麽偏僻的地方,還弄了這許多機關,步步驚心的,萬一自己出來一趟也迷路了怎麽辦呢?這不是和往自己床下放老鼠夾子一樣麽?”

  周子舒奇道:“往自己床下放老鼠夾子?”

  張成嶺道:“我小時候有一次房裏進了老鼠,怎麽也抓不到,便往床下放了兩個老鼠夾子睡了,結果第二日早晨忘了,一腳踩下去,讓老鼠夾子把腳夾折了。”

  溫客行聽見,“噗嗤”一聲樂出來,周子舒歎了口氣,眼看著他一只顧著說話險些一腳踏錯,便將他拎了起來,喝道:“閉嘴,看著你腳底下,想死麽?”

  張成嶺吐吐舌頭,周子舒又涼飕飕地道:“不要以己度人,世上有幾個跟你一樣笨的?”

  溫客行便把話題接過去,和風細雨地對張成嶺道:“世人之所以躲起來,其實也不過那麽幾個原因。要麽是這人心裏覺著有仇家要殺他,非得縮在一個誰也找不到地地方才行……”

  周子舒截口道:“像鬼谷麽?”

  溫客行看了他一眼,說道:“你若要這麽說……也對。”

  周子舒便趁機問道:“那谷主當年又是幹了什麽天怒人怨的事,非要躲進鬼谷呢?”

  溫客行並不在意他見縫插針的試探,只大言不慚地道:“我麽?我自然是比較特別的,什麽也沒幹過,就稀裏糊塗地進去了,到現在自己都想不明白,我這樣的一個好人,是怎麽跟一群惡鬼一起活了那麽多年的。真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周子舒笑而不語,完全當他放屁。

  溫客行便歎了口氣,說道:“阿絮,你可真是太傷我的心了——小鬼,你覺得我是好人麽?”

  張成嶺對這脾氣好武功好,還會講故事的前輩簡直崇拜得五體投地,見問,立刻二話不說,點頭如搗蒜。

  溫客行感動極了,摸著他的頭感慨道:“還是孩子好啊,有良心,知道好賴,別人對他好,他便記著,不像某些人……唉!”

  周子舒沒言聲——同樣是做統領,像高崇那樣子,統領一幫自以爲是正道的人,或者像他自己,統領一群殺手和探子,與鬼谷谷主是不一樣的。高崇只要用“天下大義”幾個字,便能叫那些人自己畫地爲牢,而天窗的人,基本上進來就是賣命給他、給皇上的,那個組織背後是森嚴厚重的皇權,形成到如今,除了他自己,還沒人敢挑戰過它。

  可鬼谷不一樣,因爲鬼谷裏是一群亡命徒。

  他們就像是一群窮凶極惡的毒蟲,被關進一個逼仄狹小的缶裏,自相殘殺是唯一一條活下去的路。十萬陰幽地,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沒有道德,沒有公理,只有強者爲尊,最後也只有足夠強悍狠毒到吞噬一切的,那只成爲蠱王的蟲子,才能重見天日。

  溫客行僞裝得太好,很多時候,連周子舒都會錯以爲這只是個饒舌的普通男人。

  只聽一邊溫客行繼續給張成嶺說道:“除了怕別人追殺的,還有一種原因叫一個人躲著別人,便是傷心。他心裏知道,最想見的那個人是再也見不到了,便幹脆將自己埋在這裏,時間長了,就能安慰自己說,他不找來,只不過是因爲他也找不到了。”

  然後他輕輕地歎了口氣,繼續道:“你師父將來若是不在了,說不定我也要找一個這樣的地方躲起來,不然跑出去,看見滿大街跑的美人,偏偏見不到最合自己心意的那個,豈不是很難過?”

  周子舒便調笑道:“我還以爲你要說打算和我同生共死呢。”

  溫客行也笑道:“我說了你又不信。”

  張成嶺便在旁邊插嘴道:“就像……就像俞伯牙摔琴嗎?”

  兩個男人臉上的表情同時空白了一下,張成嶺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半晌,才聽見溫客行輕聲道:“天下再無人懂高山流水,也對……可也不對。”

  他看了周子舒一眼,周子舒卻別過了視線,溫客行不再言語,只是緊緊地跟上了葉白衣。

  忽然,葉白衣腳步一頓,停了下來,凝神靜聽,豎起手掌止住他們的步子,低喝道:“收聲。”

  周子舒抓著張成嶺的手忽然一緊,然後幾個人同時低頭,只覺得腳底下的大地似乎在震動似的,一陣不知是什麽的“嗡嗡”聲傳來,溫客行立刻給了周子舒一個“我說這吃貨不靠譜你不信”的悲摧表情,周子舒卻無暇理會他,因爲下一刻,自地下而來的一股大力猛地沖起,竟似要開裂,地動山搖起來,幾個人同時飛身而起。

  周子舒抓著張成嶺在一棵大樹枝杈上輕點一下,可那枝杈竟如同假的一般,被他輕點一下登時便折了,徑直落了下去,周子舒心裏一驚,在空中一旋身,腳尖勾住樹幹,誰知眨眼功夫,那大樹竟也這麽轟然倒下。

  張成嶺把臉紮在他懷裏,蓦然就想起他小時候教書先生教的一句話——靠山山倒,靠樹樹搖。

  竟然是真的……果然不聽老人言,吃虧不花錢。

  整個大地都下陷了進去,地上像是裂開了一張不詳的大嘴,要將所有人都吞進去,周子舒最後借著那倒下的大樹的力,直掠出四五丈遠,方才站定,一口氣沒來得及籲出去,他便皺緊了眉——轉眼間,溫客行和葉白衣都不見了!

  而後,他腳下倏地一空,整個人便掉了下去,周子舒立刻就明白他們爲什麽都不見了的原因了,電光石火間,他只來得及將張成嶺護在懷裏,四下漆黑一片,他踩空的那塊地方像是活的一樣,又悄然自己合了起來。

  這洞不知有多深,周子舒心說這豈不是要摔死麽?便猛一提氣,一掌拍在斜下方的石頭牆壁上,也不知是有多大的力道,那石頭牆壁竟被他打得凹進了一塊,石塊土屑四下翻飛,兩人墜落的速度卻減緩了不少,周子舒趁機伸腿輕踢牆壁,施展他那無際無痕似的輕功絕學。

  只見他身形一頓,便似黏在了牆上一樣,然而他到底托大了些,忘了自己如今的功力早已今非昔比,又是拎著張成嶺這麽大個小子,只這麽一下,內息便有些凝滯吃緊,周子舒方心裏暗道不好,卻見那被他打凹的牆壁再次震顫起來,還不待他反應,縫隙中便橫出一把利劍來,差點把他們倆穿成糖葫蘆。

  兩人具是嚇了一跳,周子舒不得已,只得松了腳上的力道,兩人繼續往下掉去。

  幸好這就快到了底,周子舒兩腳著地,放開張成嶺,幸好當初和溫客行一起落在地穴裏的那回照明的那顆小夜明珠還在身上,雖只有一點微光,也夠他能視物了,周子舒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和地溝那麽有緣,想著難不成這是命犯鑽地鼠?

  這時,張成嶺忽然小聲道:“師父……”

  周子舒“噓”了他一聲,壓低聲音道:“別出聲。”

  張成嶺卻嚇得聲音都變了調子:“不……師父,你看……”

  這回不用他指了,周子舒自己也瞧見了——在這逼仄狹窄的石室裏,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有兩只會發亮的眼睛,正幽幽地看著他們。

  周子舒舉起夜明珠,便看清了那東西的全貌——那是一條大蟒蛇,足有人腰那麽粗,正吐著信子,虎視眈眈地望著他們。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周子舒舔舔嘴唇,此時深刻體會到了什麽叫做喝涼水也塞牙。

  張成嶺不知怎麽的,害怕到極致了,話反而多起來,喋喋不休地在他耳邊說道:“師……師父,我……我聽說這大蟒蛇移動的速度特別快,凡人根本躲不過去,它……它大概是牙口不好,吃人之前總要把人先捏扁,一……一旦被它纏上,人就會被生生勒死,全身的骨頭都會被壓碎,內髒擠成一團,就變成一個只有皮囊的面口袋,然後它覺著好消化了,再一口把人吞下……”

  周子舒伸手按住腰上的“白衣”軟劍,咬牙切齒地說道:“閉、嘴!”

  然後那大蟒蛇就在張成嶺哭爹喊娘的嚎聲裏,支起頭來,飛快地向他們撲了過來。

第四十七章 傀儡

  大蟒蛇躥起來比周子舒還高,張開嘴便直沖著周子舒的喉嚨咬過來,周子舒把張成嶺丟到角落裏,一矮身躲了過去,反手抽出白衣劍,揮劍砍在這畜生後頸上。

  白衣的刃和那大蛇的皮撞在了一起,竟好像擦出了火花似的,大蟒蛇脖子上連個皮都沒蹭破,長尾一甩,擦著周子舒的肩膀甩過去,若不是他閃得快,這一下能把他脖子給打折了,“嘭”一聲蛇尾落地,砸起一片飛沙走石。

  周子舒連退三步,心下一凜,知道若是手上拿的不是白衣,換把普通的劍怕早已被這一下給崩斷了。

  他立刻覺得有什麽不對了,腦子裏忽然劃過一個念頭——那大蟒蛇張著嘴沖著他撲過來的時候,他並沒有聞到腥氣!這畜生都是常年茹毛飲血,怎麽可能嘴裏沒有腥氣?

  張成嶺縮著身子伸著腦袋,仔細看了半晌,忽然道:“師父,這個好像是假蛇啊!”

  他一出聲不要緊,那大蛇立刻一激靈,揚起脖子,嘴裏“嘶嘶”作響,轉向他。張成嶺卻好像不那麽害怕了,傻乎乎地從地上蹦跶起來,還不忘伸手拍打拍打褲子,指著那虎視眈眈地准備給他一口的大蟒蛇說:“師父你看啊,這蛇做得跟真的一樣……”

  他一句話沒說完,大蟒蛇已經沖著他撲過去了。

  張成嶺剛才還嚇得屁滾尿流,這會兒一看是假的,又沒心沒肺起來,好像覺著假蛇不用吃人,就沒有危險了似的,周子舒簡直不知道要說他什麽好——被這蛇裹成一個面口袋,還是被裹成一個面口袋以後再被吞下去,其實有區別麽?

  可眼看著他都要把自己的小命給弄沒了,也不能不管,周子舒平地躍起,一個大鵬展翅便從側面撲向蛇頭,一腳將蛇頭生生踹彎了方向,那假蛇也不知是什麽材料做的,竟是堅硬無比。

  周子舒落地只覺得自己的小腿隱隱作痛起來。

  張成嶺這回不敢說話了。

  周子舒落地的一瞬間,瞥見大蛇身後有一個黑洞洞的通道,心裏便先有了主意,低聲對張成嶺道:“一會我引開它,你往那山洞裏跑,但是不要進去,在門口等著我,聽見沒有。”

  張成嶺乖乖地點點頭。

  大蛇晃了晃腦袋,好像又回過味來了,周子舒猛一推張成嶺:“去!”

  張成嶺便閉著眼沒頭蒼蠅一樣地往前沖去,差點跟大蟒蛇撞個對臉,簡直像在表演什麽叫做“抱頭鼠竄”,周子舒心驚膽戰的,忙一劍捅過去,正中大蟒蛇的眼睛,將那不知是什麽材料做的眼睛生生給剜下來了一只,大蟒蛇頓時顧不上張成嶺了,撲上來要和周子舒決一死戰——當然,它本來也不是活的,也很難再死一遍。

  周子舒順著石壁往上攀去,猛吸一口氣,往上躥了兩三丈,大蟒蛇隨即追至,緊咬不放,周子舒余光瞥見張成嶺已經跑到了那洞口,正一臉焦急地望著這邊,便放下心來,猛地一蹬石壁,整個人在空中翻了過去,像是折成了兩半,從那狹小的空間中倒著落了下去。

  那假蟒蛇做得再精細也是個傀儡,就也跟著他折了過去,可那空間實在太狹小了,它那能把劍都崩斷了的腰卻沒有周子舒的那麽軟。

  只聽空中“喀吧”一聲響,隨即周子舒落地,就地滾開——不過他多慮了,那假蛇只被坳短了半截,還有一半連著,直接就卡在了狹小的洞口裏,巨大的尾巴在空中晃蕩著,居然生出一點喜感來。

  張成嶺立刻撲上來:“師父你沒受傷吧?”

  周子舒看著他不言語,張成嶺緊張極了,眨巴著眼睛,若不是師父平時積威太重,張成嶺簡直就要撲上來上下摸上一遍來確定他有沒有缺胳膊短腿了。

  周子舒歎了口氣,在他後腦上打了一下,說道:“內傷——那也是叫你氣出來的,跟緊我。”

  張成嶺晃晃腦袋,跟著他小心翼翼地走進了那大蛇守著的洞口。

  這是一截狹小的通道,很窄,前面有一道門,周子舒在門口站定,伸手止住張成嶺的腳步,低聲吩咐道:“貼著牆站,閃邊。”——這麽狹小的空間裏,萬一一推開門便有機關彈出來,那才是避無可避。

  周子舒猶豫了一下,謹慎起見,又對張成嶺道:“閉氣。”

  隨後他十二分警惕地推開了那扇小門,門軸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塵土落下來,周子舒全身都繃緊了,然而卻什麽都沒發生。

  他舉起手中的夜明珠望去,只見那是一個小石室,灰塵遍布,角落裏站著兩個人,卻一動不動,周子舒一手抓著張成嶺的前襟,小心地靠近那兩個人,走進了才發現,那原來不是人,是兩尊人偶。

  真人大小,一男一女的模樣,竟做得分毫畢現,像是活得一般,眼珠都是望向門口的,如同正盯著這兩個闖入者。

  周子舒一皺眉,心道怪不得要叫傀儡山莊,這莊子裏好像沒有人氣一般,四處都是怪模怪樣的傀儡,有了前面那條假蛇的教訓,周子舒也不敢托大,他觀察偶人的關節,像是比那大蛇靈活了不少,再故技重施恐怕是不行的了,便低聲對張成嶺說道:“你走在前面,慢點。”

  張成嶺依言,小心謹慎地走著,周子舒背靠著他倒著走,目光一時片刻也沒有離開那兩尊人偶。

  到了石室的盡頭,張成嶺小聲道:“師父,前面又有個門。”

  周子舒聞言橫劍于胸,叫張成嶺讓開,側過身來,推開那經年日久的小門,眼前又是一條深不見底的通道,周子舒低聲道:“走。”

  兩人便一前一後地進了那通道中,臨走的時周子舒猶豫了一下——那兩尊人偶和世上任何其他的人偶一樣,都沒有生命,都不會動,可不知爲什麽,他就是感覺背後發毛,便下意識地重新將背後的小門合上,插上門拴。

  所以他沒看見,當他合上門的那一刻,那石室中的兩個人偶的眼睛同時轉了一周,像是追溯著他的背影一樣。

  這小小的通道裏好像有回音,回蕩著兩人的腳步,顯得特別寂寞蕭索,也特別陰森。張成嶺忽然莫名其妙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小聲道:“師父,我……我有點害怕。”

  他話一出口便後悔了,以爲周子舒要罵他,誰知周子舒卻輕輕地擡起手,將手掌放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手那麽瘦,卻那麽溫暖,張成嶺偏過頭,借著微弱的夜明珠的光芒,看見周子舒的側臉,就覺得像是吃了一粒定心丸一樣。

  石廊不知有多長,走到周子舒都快了沒了耐心,這才到了盡頭,周子舒心裏想著,也不知道葉白衣和溫客行剛才到了哪裏,他倒也不是特別擔心,若是有人天塌地陷都能活下去,也就是那兩個貨了,反而是他自己,還帶著張成嶺這麽個關鍵時刻只會搗亂的小兔崽子,比較麻煩。

  石廊盡頭,是另一道門,這回是個大門,視線像是豁然開朗了,周子舒將張成嶺拉到身後,推開門——這裏像個大廳,空無一物的大廳,周子舒的目光自上而下看去,發現地面竟是黑灰色的。

  張成嶺從他身邊探出個頭,疑惑地看著他師父,不知道周子舒爲什麽止步于此。

  周子舒謹慎慣了,便從懷中摸出一錠碎銀子,伸手彈了出去,落到那黑灰色的地面上,碎銀子滾了兩圈,什麽都沒發生——他便微微松了口氣,然而就在這時,屋頂落下一滴水,在兩人四只眼睛的注視下,正好滴落在他抛出的銀子上,隨後那碎銀子竟就這樣化在了地上!

  然後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一滴又一滴的毒水落到了不同的地方,越來越密集,到最後簡直像是下起了雨。

  周子舒就明白爲什麽地面是那種不祥的灰黑色了,被這樣要命的雨水洗上一洗,人恐怕連骨頭都要化成灰。

  他心裏一涼——世上有踏雪無痕,卻絕沒有從雨中飄過,而滴水不沾的輕功。

  周子舒往後退了一步,說道:“此路不通,回去。”

  兩人才掉頭,便聽見另一陣腳步聲,從那長長的石廊裏傳來。

  哒——哒——哒——

  張成嶺整個人都快纏到了周子舒身上,結結巴巴地說:“師師師師……師父,這……這是鬧鬼了麽?”

  周子舒豎起一根手指,示意他閉嘴,轉頭對張成嶺道:“把那扇門關上,省得一會誤入,快,然後你就躲在門那裏,別出聲。”

  張成嶺立刻照辦,那腳步聲越來越快,越來越密集,最後從走路變成了狂奔一樣,忽然,什麽聲音都沒有了,夜明珠的光只能照到眼前一小片的地方,周子舒只得凝神細聽,可這逼仄的石廊裏,除了張成嶺,他聽不見第二個人的呼吸。

  然後黑暗中蓦地亮光一閃,周子舒下意識地擡起白衣劍一架,對方的重劍當頭壓下來,竟震得他虎口有些發麻,電光石火間,周子舒瞧清楚了對方是誰,登時冷汗便下來了——那手執重劍下劈的,正是方才那小石室裏的男人偶。

  周子舒心思急轉,立刻便意識到這地方設計者心思之歹毒,若是方才在小石室裏就觸動機關,恐怕他會帶著張成嶺立刻往回退去,人偶必然不會輕功,那裏地段空曠,雖然困難,可對能對付得了假蟒蛇的高手來說,也算不得絕境。

  設計者料准了似的,偏偏是要把他們引到這個前進不了一步的絕境裏,在這窄小的石廊,任你神功蓋世也難以施展開來,是要堵住人所有的去路。

  周子舒心裏暗暗叫苦,撤力反手劃上去,白衣劍刃撞上那人偶的胳膊,砍不動——不管是不是和那大蛇是一種材料做成,肯定是一樣硬的,不待他反應,人偶便機械地揮劍又砍過來。

  周子舒摸准了時機,輕叱一聲,使了個巧勁,白衣輕巧地翻了個劍花,劍刃抵住劍刃,隨後他猛地發力,神鐵之兵加上流淌不息的內力,那偶人手中重劍竟被他生生劈成了兩半。

  這等招術張成嶺見所未見,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地盯著看。

  可那偶人卻毫不在意,手指機械地張開,將那重劍扔下,隨後將手臂掄過來——他不怕疼,不怕死,全身皆可爲兵器。周子舒一個頭變成了兩個大,一把抓住那揮過來的胳膊,若是普通人,恐怕要被他這一下將胳膊也拗下來,可這人偶堅硬極了,竟一路推著他後退,直到周子舒的後背貼上了身後那石室的大門。

  周子舒撤手一縮,“轟”一聲,大門叫人偶打出了一個大窟窿,他無比慶幸自己剛才未雨綢缪,叫張成嶺關上了這門,然而下一刻,他慶幸不出了——因爲他在這男人偶身後,又看見了一個女人偶,這東西像是不會拐彎,只能往前走。

  她便往前走著,徑直滑向了方才爲了躲開周子舒和男偶人而縮到了另一邊的張成嶺。

  周子舒頭皮一炸,矮身躲過男偶人橫臂一擊,撲向張成嶺,女偶人的動作好像還要快,他只來得及護住張成嶺,那偶人手中的一柄長箫,便如同一把長棍一樣掃了過來,地方實在太小,周子舒避無可避,只得以後背硬受了這一下,登時便嗆出一口血來。

  他雙臂撐在牆上,口中鮮血便滴落到了張成嶺肩膀上,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撲,險些壓著那少年。張成嶺這會兒也顧不得害怕了,忙伸手撐住他,周子舒勉力按著他旁邊一躲,那女人偶第二擊便擦著他的頭皮過去了。

  他白衣險些脫手,胸口七顆七竅三秋釘巨震,眼前一黑。

  張成嶺怒道:“你敢傷我師父,我和你拼了!”

  便不管三七二十一要撲向那人偶,這崽子總是該膽大的時候膽小,該膽小的時候反倒膽大了,周子舒慢了一步沒拉住他,便看著張成嶺張牙舞爪地撲向那尊冷冰冰的女人偶,他手無寸鐵,簡直像是要用牙咬她。

  “小鬼……”周子舒想說句話,一張口卻被自己的血嗆住,咳嗽不止。

  正這當,忽然那女人偶旁邊的石廊牆壁轟然倒塌,女人偶躲閃不及,被壓在了下面,手中鐵箫仍在揮著,一個狼狽不堪的人闖進來,一邊咳嗽拍打著自己身上的灰塵一邊說道:“這是什麽鬼地……阿絮!”

  周子舒一口氣松下去,便險些沒接上來,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麽高興碰見溫客行。

第四十八章 險境

  那女人偶還在地上伸腿伸腳,溫客行一開始沒留神,險些一腳踩上去,被貼著地的箫一掃,才跳開,背後那男人偶已經把胳膊從門洞裏抽出來了,正往這邊轉,溫客行拎起張成嶺,揮手扔進那牆洞裏,然後俯身抱起周子舒,也緊隨著跳了進去。

  男人偶隨即追過來,溫客行轉身,戒備地盯著那人偶,誰知那人偶好像只能往兩個方向轉,前進或者後退,沒有左右的功能,它找不到人,便一直在那裏來來回回地轉,女人偶手上的長箫一下揮到它腿上,這真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一聲巨響,兩個人偶都趴下了,男人偶遭到攻擊,便用胳膊去掄女人偶的腦袋,然後它們倆自相殘殺起來地內讧起來。

  溫客行這才松了口氣,低聲對周子舒道:“別說話。”隨後出手封住他幾處穴道,將人放下來,看著他胸前的血迹皺緊了眉,對張成嶺道:“小鬼,你去那邊那口上看看,如果有一種……”

  他頓了頓,不知該怎麽形容,便伸手比劃了一下,說道:“一尺來高,圓滾滾的東西向你滾過來,就跑,回來告訴我。”

  張成嶺“哦”了一聲,又問道:“前輩,我師父他……”

  溫客行似乎難得地有些不耐煩,截口打斷他道:“沒事,死不了。”

  張成嶺又問道:“前輩,你說的東西是什麽?”

  “我也不知道,”溫客行歎了口氣,指著那被炸開了一塊的牆壁說道:“就是那東西炸開的結果。”

  張成嶺順著他的手指望過去,頓時心有戚戚然,心道原來這位看起來很厲害的前輩也是被追來的,立刻二話不敢說,跑到了另一端緊張兮兮地守著。

  溫客行伸手要去解開周子舒的衣服,被後者一把壓住手腕,周子舒啞聲笑道:“做什麽,占我便宜?”

  溫客行打開他的手,輕輕地在他胸口上戳了一下,語氣淡淡地道:“少說兩句吧,你都快吹燈拔蠟了,還貧嘴。”

  周子舒就覺著自己的人生圓滿了,剛被一個老吃貨罵過飯桶,又被一個大話痨說是貧嘴。

  溫客行小心地將他衣服解開,目光在觸及到周子舒胸口的幾顆釘子時,不自覺地閃了閃,周子舒倒是滿不在乎,他呼吸之間覺得胸口後背都像是著了火似的,就知道這傷不輕,恐怕是骨頭斷了又傷了肺,便強忍著不咳嗽,連氣息都壓得低低的,以免加重傷勢。

  溫客行將他翻過去,一眼見了他後背上的傷勢,忍不住倒抽一口氣,冷冷地道:“再寸一點,那東西能打斷你的脊梁骨,你信不信?”

  周子舒氣若遊絲似的低聲道:“別廢話,我若是能被一個假人打斷脊梁骨,也沒臉活著了。”

  溫客行哼了一聲,伸手覆在他後背上,仔細查看著他的傷,半晌,才歎了口氣道:“你傻的麽?不知道疼?”

  他手指不知按在了哪裏,周子舒立刻悶哼一聲,疼得一時沒說出話來,半晌,才咬牙切齒地道:“你……不如叫我打一棍子,自己也試試……”

  溫客行少見地沈默了,將周子舒扶正,伸手抵在他的後心上,度了真氣過去。他不敢用力過猛,唯恐像上回葉白衣那樣觸動他胸口的釘子。

  溫客行這輩子練功從來都是爲了殺人傷人,還是第一回這樣小心翼翼地試圖救人,好像個屠夫拿起了繡花針,簡直是戰戰兢兢,不多時,額角便冒了汗。

  過了小半個時辰,他才收功放開周子舒,叫他肩膀側過來靠在牆上,周子舒知道自己現在體力有限,不多浪費,只是閉目養神,他嘴角一點血迹還沒擦幹淨,襯得那有些灰敗的臉色越發觸目驚心的蒼白。

  溫客行看了他一會,忽然忍不住俯下身去,輕輕地含住他的嘴角,竟將他那流落的一點血迹舔了去,他好像歎了口氣,伸手插/進周子舒的鬓發裏,兩人鼻息靠得極近。周子舒不知何時睜開了眼,卻沒有浪費體力躲開他,只是低聲道:“好一副趁人之危的小人做派。”

  溫客行眼皮也不擡,一樣低聲地回敬道:“說得好像你是君子似的。”

  他輕笑吐氣,仿似呢喃細語一般,周子舒的淡定終于裝不下去了,有些難受地側開臉,卻被溫客行捏住下巴,問道:“你有沒有良心?我爲你療傷,就連這點好處都沒有麽?”

  周子舒沈默了半晌,終于說道:“我暫時沒有賣身的打算。”

  溫客行笑道:“你知道勢不如人的時候會發生什麽麽?”

  周子舒挑起眉,用一種“人還可以這樣不要臉”的目光,歎爲觀止地看著他。只聽溫客行附在他耳邊,低聲道:“強、買、強、賣。”

  周子舒苦笑:“你興致太好了。”

  溫客行目光意味不明地盯著他看了一會,便放開了他,雙手交叉枕在腦後,伸開長腿踩在另一面的牆上,躺了下來,得意洋洋地道:“不過你可以先欠著。”

  周子舒精力不濟,便不再跟他扯淡,合上眼迷迷糊糊地半昏迷半睡過去。

  溫客行知道自己那點能耐,他們幾個人,除了葉白衣,沒人懂這不知所雲、玄玄乎乎的奇門遁甲之術,沒頭蒼蠅似的亂走,不定會碰見什麽,眼下張成嶺是個毛都沒長全的小鬼,周子舒又傷重,不如以不變應萬變,在原地休整一番,緩過一點來再想辦法。

  周子舒的呼吸壓得低低的,卻很均勻,像是睡著了,溫客行便側過臉去看著他,忽然想起那南疆大巫說的話來——“若是你將一身功力廢去,或許我能有兩分把握,保住你一命”,他便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運力于掌心,慢慢地擡起來,也許……

  他的手掌猶猶豫豫地還沒按下去,忽然一只手憑空伸出來,冰冷的手指搭住了他的手腕,周子舒不知何時睜開眼,兩人的目光便在這狹小的空間相遇。

  周子舒的目光很平靜,語氣裏聽不出一點波瀾,他問道:“你要幹什麽?”

  溫客行沒有言聲。

  周子舒忽然歎了口氣,移開了視線,沒頭沒腦似的說了那麽一句:“別人不明白,難道你也不明白麽?”

  溫客行緩緩地垂下目光,半晌,輕輕地將手掌落在一邊。

  “是,我明白。”他說著,手臂陡然往下一送,那地面竟被他這一掌結結實實地按出一個半寸深的印子來,他像是努力說服著自己一樣,又重複了一遍,“我明白……”

  張成嶺不知何時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長時間,忽然被不遠的地方一聲巨響驚醒了。他一骨碌跳起來,警惕地扭著脖子四處看,然後肩膀被一只手按住,張成嶺一激靈,猝然回頭,卻發現是他那前一天還連站都站不起來的師父。

  周子舒低低地咳嗽了兩聲,按住張成嶺,吩咐道:“別亂動,跟著。”

  張成嶺一轉頭,溫客行也跟著他出來了,少年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問道:“師父,你的傷好了麽?”

  周子舒頭也不回地道:“我不是人?”

  張成嶺想想,也是,那麽重的傷——也沒理會周子舒語氣不好,巴巴地又湊上去問道:“那師父你……你自己能走麽?”

  周子舒深深吸了口氣,不單是身上疼了,簡直覺著腦仁都疼了起來,反問道:“不然你以爲我在幹什麽?”

  溫客行便扭過頭笑起來,張成嶺抓抓頭,道:“師父,我是說……你傷得那麽重……”

  周子舒面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你覺得我應該在這鬼地方嬌弱一下麽?難道你要背著我?”

  張成嶺才要表孝心,溫客行立刻出聲道:“我背你,我抱著你也行。”

  周子舒偏過頭咳嗽一聲,弓著肩膀按了按胸口的傷,簡短地道:“別扯淡了。”

  他們三個人順著地道,小心謹慎地靠近了巨響發生的地方,周子舒謹慎起見,將夜明珠攏進手心,四下立刻黑下來。溫客行上前一步拉住周子舒,將他拽到身邊,伸手過去,把周子舒的白衣劍接了過來,手指在劍刃上劃過,臉上露出幾分贊賞之色,然後手腕一抖,劍尖輕顫,長劍便刺了出去。

  拐角處的那人猝不及防輕叱一聲,竟伸出指頭將他劍尖彈偏,溫客行隨即變招,那軟劍在周子舒手裏,便是極清明極磊落,到了溫客行手裏,卻如跗骨之蛆一般,詭異極了。

  黑暗之中兩人于電光石火間便過了十來招,卻是周子舒皺眉聽音片刻後,忽然出聲道:“葉前輩?”

  對方那人輕哼一聲,周子舒將夜明珠重新舉起,照見葉白衣那非同一般的臭的臉色,溫客行這才撤劍,笑嘻嘻地抱抱拳道:“誤會誤會,純屬誤會。”

  他這明顯是說鬼話了——周子舒聽音尚且能猜到對方來路,更不用說他親自上陣交手的了,溫客行分明是假借黑暗之名,欲行揍人之實,可見他對這位來曆成迷的老前輩成見還是有些深的。

  葉白衣掃了周子舒一眼,皺眉道:“你怎麽弄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周子舒能省一點力氣盡量省一點力氣,側身靠在石牆上,聞言不等他評論,便從善如流地說道:“晚輩太不中用了,簡直是個飯桶。”

  葉白衣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道:“算你有自知之明。”他四下觀察了一下,對三個人招手道:“這邊來。”

  周子舒和溫客行知道這老東西不是吃素的,樂得叫他打頭陣,兩人墊底,將張成嶺夾在中間,走著走著,溫客行忽然貼上來,伸手攬住周子舒的腰,默不作聲地拉過他一條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

  周子舒看了他一眼,皺眉道:“我瘸了?”

  溫客行歎道:“那老怪物都來了,你還逞什麽強?走吧。”

  說來也奇怪了,這兩人各自頻頻遇險,只覺得這地方四通八達如同鬼洞一般,跟著葉白衣,卻出奇順暢,四人不知轉了多少圈,平平安安地走到了一個像是大廳一樣的地方,進去的時候還是風平浪靜的,誰知片刻以後,忽然四面八方湧出無數個一尺來高、圓滾滾的球。

  溫客行下意識地將張成嶺踹到身後,隨即抱起周子舒飛身掠出三四丈,這東西可叫他吃盡了苦頭,也不知是怎麽做的,沾上東西就炸,溫客行被這玩意追著在地道裏亂竄了大半天,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只大耗子了。

  葉白衣卻不慌不亂,眼看著那些球潮水一樣的湧過來,他忽然大喝一聲,淩空一掌向前推去,不知用的什麽招術,張成嶺眼尖,只見他腳下石板頃刻間全碎了,第一個滾過來的球首當其沖地炸開了,隨即後邊幾乎産生了連鎖反應,一連串的爆炸,葉白衣雙手抵在那裏,卻好像豎起一道看不見的牆一般,將山呼海嘯都擋在外面。

  溫客行也正色下來,若有所思地看著葉白衣的背影。

  隨後,只聽葉白衣叱道:“還不滾出來!”

  他伸手一抓,那大廳的牆上便落下一塊大石板,一個人影從裏面閃現出來。

  周子舒等人順著葉白衣的視線望過去,一時竟都愣住了。

第四十九章 龍雀

  那人看面孔,不過三十來歲,竟是個癱子,四肢萎縮成孩童大小,露在外面的手臂皮縮肉皺,只有腦袋大大的,脖子歪在一邊,像是直不起來一樣,看起來完全不像人,可怖極了。他坐在一個木頭的輪椅上,輪椅慢慢地從那洞口滑了出來。

  葉白衣慢慢地皺起眉,盯著那人,忽然道:“你不是龍雀。”

  龍雀和他的傀儡莊已經是江湖中數十年的傳說了,真正的龍雀絕不可能這樣年輕。那輪椅上的人發出一聲尖銳的笑聲,說道:“我自然不是。”

  他眼睛極大,溫客行便偷偷咬著周子舒的耳朵道:“你瞧他那眼睛像不像要掉出來的?”

  周子舒只覺得他無聊透頂,好像無論什麽場合,都要見縫插針地無聊一回才能撈回本似的,便不理會他。

  只聽那輪椅上的人尖聲道:“你們是什麽人,竟敢擅闖傀儡莊?”

  葉白衣打量著這人,覺得他怪裏怪氣,挺不像好人,便勉強壓著性子,以人話的口氣說道:“我有事要見龍雀。”

  這話在葉白衣看來,算是好言好語了,可聽在別人耳朵裏,仍舊是一副盛氣淩人話語生硬的臭德行,于是那坐輪椅的人轉過頭,巨碩的眼睛上下打量著他,半晌,才冷哼道:“龍雀那老不死的骨頭渣子都化啦,你找他做什麽?”

  葉白衣眉宇之間的溝壑越來越深,盯著那人道:“龍雀死了?怎麽死的?”

  那輪椅上的人得意洋洋地說道:“自然是我幹掉的。”

  這便太匪夷所思了,當世三大高手擅闖傀儡莊,也十分狼狽不堪,險些折在裏面,憑他一個連走都走不了的人,便能毫發無傷地進入,殺了傀儡莊的主人?

  葉白衣顯然不知含蓄爲何物,打量著這人,說道:“別放屁了,若是憑你也能殺龍雀,蚍蜉都能撼動大樹了,除非你是龍雀他兒子,叫他躺著不動讓你隨便砍。”

  溫客行一聽這話,便知道要糟糕,立刻對張成嶺道:“出去,快跑!”

  果然,他話音還沒落,便聽見那輪椅上的怪人怒吼一聲:“找死!”

  隨後他擡手一拍,只見這整個大廳四下的牆壁上密密麻麻地凸出人形,隨後數十個光頭光面凶神惡煞的人偶便這麽從四面八方湧了出來,張成嶺正往外跑,躲閃不及,和一個人偶撞了個滿懷,那人偶相當不客氣,掄起胳膊便要給他開瓢。

  周子舒立刻屈指彈出,正打中張成嶺的膝彎,叫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這才勉強躲過,張成嶺連滾帶爬地撲騰過來,張著嘴環視一周,感歎道:“師父,咱們這不是到了陰曹地府了吧?”

  周子舒歎了口氣,就知道自己和“嬌貴”這個詞天生有緣無分,便拍開溫客行的胳膊,將張成嶺夾在兩人中間,與溫客行背靠而立,低聲道:“這假人一個是硬,一個是打不死,不過也有好處。”

  溫客行奇道:“還有好處?”

  周子舒道:“一個是不會跳,一個是笨。”

  他說話間,已經有兩個人偶從兩側分別襲來,溫客行拎著張成嶺,和周子舒好像心有靈犀一般,同時向兩個方向躍起,那兩個人偶立刻沒了目標,硬碰硬地撞在一起,倒地纏綿去了。

  溫客行掃了一眼,便猥瑣地笑著捂住了張成嶺的眼,歎道:“這上下其手的,看著好像春宮圖動起來了似的。”

  周子舒一落地,立刻有一個人偶揮著大棒子當頭沖他砸下來,他翻身閃開,只覺胸口到喉嚨一線著了火似的疼,恐怕一聲輕輕的咳嗽都能帶出一口血來,便死死地咬住牙忍住不咳。

  那人偶一棒子沒打著,不甘心地繼續追至,當胸橫掃過來,周子舒後仰彎腰躲開,溫客行瞧見了,忍不住感慨道:“這腰可真軟。”

  隨後在那人偶第三棒子揮到之前,一擡手將張成嶺給淩空扔了過去,眼看著張成嶺六神無主地揮舞著胳膊腿、活像大蛤蟆抽筋似的,便出口提點道:“我教你的劍招叫你下飯吃了麽?”

  張成嶺“啊”了一聲,四仰八叉地撲到了那緊逼著周子舒的人偶身上,居高臨下,愣是把那人偶撲得失去了平衡,一人一偶同時倒下,他慌慌張張地揉著摔疼了的屁股蹦起來,驚慌失措地問道:“前輩,我……我該用哪招?”

  借機緩過一口氣來的周子舒一把抓住他的領子,又把他重新向溫客行那裏扔了回去,口中道:“你別添亂啦。”

  他們三人純屬是被牽連的,情況還算好,葉白衣這個直接出言不遜得罪了此間主人的就比較慘了,密密麻麻的偶人把他圍得水泄不通的,這老東西偏偏年紀大了也越發固執,非要跟那些人偶硬碰硬,只聽那邊“噼裏啪啦”作響,熱鬧得跟過年似的。

  周子舒伸出拳頭抵住自己的胸口,將一口腥甜的血強壓了回去,對靠過來的溫客行道:“這樣不行,恐怕撐不了多長時間,誰知道這鬼地方有多少傀儡?”

  溫客行道:“這地方就叫傀儡莊,我瞧活物好像只有那一個,剩下的都是這玩意。”

  周子舒眯起眼睛:“有理,能打死的看來也只有那一個。”

  兩人對視一眼,都不是什麽好棗,便十分默契了。溫客行又一次把張成嶺當成高山奴那個流星錘給甩了出去,看著他鬼哭狼嚎地又壓倒一只,周子舒隨即飛身掠出,在那倒地的人偶甩胳膊把那小鬼抽死之前,將他拎到一邊,隨即腳尖輕點地面,身如飛燕似的撲向了那坐在輪椅上的怪人。

  那人冷聲道:“又一個來找死的。”便往後一靠,只見那木質的輪椅下面忽然飛出十來個鐵鎖鏈,每個鏈子前面都栓了一把長槍,從各個方向直射向周子舒。

  周子舒沈了一口氣,一個千斤墜從空中落下來,腳下一晃,晃到一個傀儡身後,那隨即追過來的長槍便將和那人偶碰在了一起,槍尖彎了回去,鐵索卻將人偶給包了粽子。

  周子舒長袖甩出,口中道:“你道我不會用暗器麽?”

  那怪人一驚,用力一拍輪椅把手,身前陡然撐起一把鐵傘,然而等了半晌,卻什麽都沒發生——這等嚇唬人的賤招還是周子舒和顧湘學的,眼下也不管什麽高手低手風度不風度了,便對著他使了出來。

  那怪人發現上當,怒不可遏,將鐵傘揮下,可眼前哪還有周子舒的人影,他也顧不上葉白衣了,四下去尋,忽聽房頂有人笑道:“我說傻子,你怎麽給個棒槌就當針?”

  怪人仰頭望去,溫客行從空而降,手中拿著一把不知哪個人偶那裏掉出來的大棒子,當頭砸了下來,誰知輪椅上忽然不知從哪裏冒出一個圓滾滾會炸的球,溫客行這可見著了克星,低罵一聲用力將棒子揮出,把那球給打飛了出去,他也沒注意那東西被他打到了哪裏,反正之後就聽見葉白衣怒吼道:“姓溫的小子你作死麽?!”

  溫客行淩空翻了個身落地,回頭望去,一見葉白衣那灰頭土臉的模樣,頓時樂了,回頭對那輪椅怪人嚷嚷道:“快,再給我一個球。”

  只把那輪椅人氣得七竅生煙,然而他還不待有什麽反應,只聽耳邊一聲清嘯響起,他一偏頭,便看見了一道清亮的劍光,殺氣騰騰地直指他咽喉而來,他知道厲害,不敢托大,再次打開鐵傘橫在自己身前,便打算從這大廳裏逃開。

  下一刻,這坐在輪椅上的人不動了,他那本來就比一般人大上兩圈的眼睛睜得更大了,難以置信地往下望去,他沒想到,對方手裏的竟是一柄軟劍,一柄能隨意控制的軟劍。

  這是他腦子裏的最後一個念頭了——周子舒手中白衣穿透了他的咽喉。

  周子舒一擊得手,也不停留,聽見背後人偶又追至,頭也不回地騰空而起,自那輪椅上躍過,人偶碰見障礙物,立刻揮起棒子便打,“啪嚓”一聲,便把那無比神奇的木椅給打碎了,機關零件掉得滿地都是,然後這大廳中所有的人偶都如同被下了定身法一樣,停住了。

  周子舒落地一個踉跄,一邊久候的溫客行立刻伸手接住他,側頭便在他臉上親了一口,贊道:“好劍!”

  周子舒抹了一把臉,好像被狗舔過後擦口水似的,推開他,面無表情地道:“好賤。”

  葉白衣陰沈著臉,將在被一個倒了的人偶絆在地上的張成嶺撿起來,大步走過來,二話不說,一掌拍向溫客行,被後者嬉皮笑臉地躲開,溫客行邊躲邊道:“哎喲老前輩,你怎麽還和後輩計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周子舒歎了口氣,低低地咳嗽兩聲,有氣無力地坐在一個倒了的人偶身上,說道:“你們倆都消停會吧,我說不飯桶的葉老前輩,你趕緊神通廣大地瞧瞧這些機關,想法把我們弄出去吧。”

  葉白衣瞥了一眼那四分五裂的木頭輪椅,道:“機關都被你砸爛了,弄個屁。”轉身大步走向那輪椅怪人出來的牆洞裏,張成嶺忙跑過來,小聲問道:“師父你沒事吧?”

  這孩子剛才被兩個人當石頭似的掄了好幾遍,卻不記仇,一心還是想著他師父的傷,周子舒叫他那雙純良又挂滿了關心的眼睛一看,頓時覺得自己有點不是東西了,于是難得和風細雨地說道:“無妨。”

  張成嶺便背對著他半蹲下來:“師父我背著你走。”

  周子舒啼笑皆非,拍拍他的肩膀,自己站起來,說道:“行啦,我不指望你。”

  才走了兩步,溫客行便不由分說地過來,攔腰摟過他,周子舒心說這家夥占便宜還沒夠了,再要拿胳膊肘去撞他,溫客行忙道:“你省省力氣,一會那老吃貨萬一玩不轉這些機關,還得指望你打架呢。”

  周子舒想想也是,便借著他的力靠了過去,他這一松懈下來,才覺得身上已經快散架一樣,一口氣險些提不上來。

  這正當,只聽葉白衣說道:“你們都過來。”

  三人便跟進了那牆洞,之間那裏面竟別有洞天,整個一面牆,線條紛繁複雜,竟是整個傀儡莊的地圖。

  溫客行呆若木雞地擡頭看了一圈,半晌,才道:“這個……就算給我,我也看不懂。”

  周子舒低笑道:“太好了,我也是。”

  葉白衣看了他們倆一眼,終于無言以對了一回,便指揮著張成嶺道:“你跟我來。”張成嶺忙不叠地跟上去,只見葉白衣在牆上東摸摸西摸摸,也不知道鼓搗了些什麽,那牆竟然一下打開了,露出裏面各種機關,簡直叫人歎爲觀止。

  周子舒仰頭望去,歎道:“這建傀儡莊的人,也真是奇人了。”張成嶺給葉白衣打著下手,一老一小折騰了足足大半天,只聽一聲轟鳴,那房頂連帶著旁邊的一堵牆便打開了,顯露出一排台階。

  四個人便小心地走了上去,往上也不知去了多遠,幾人竟然重新回到了地面,有風,有陽光,有植物——是個不錯的小院子。

  葉白衣道:“這才是真正的傀儡莊。”

  他目光四下打量著,忽然大步往一個門口上了大鐵柵欄的小屋子走去,那屋子在一棵大樹下,陰森森的,窗子和門都被封得死死的,竟像是個囚牢。

  葉白衣運力于掌,一下便將那鐵門給掀了下來,隨後藝高人膽大地推門進去,三人緊隨其後,然後和葉白衣一同站住了——只見這小監牢裏,有一張床,床上用大粗鐵鏈子拴著一個人。

  一個老人,須發皆白,兩眼無神,竟是因爲長期身處黑暗中,已經瞎了,像是聽見聲音,向他們轉過頭去,瘦骨嶙峋的身體情不自禁地瑟縮了一下。

  半晌,葉白衣才問道:“你……是龍雀?”

第五十章 鑰匙

  老人把耳朵側向他們,神經質地抽動了一下,身上的鎖鏈隨著他的動作“稀裏嘩啦”地響了一通,張成嶺偷偷地拉了拉周子舒,小聲問道:“師父……那個鏈子,是穿透了他的琵琶骨麽?”

  周子舒“噓”了他一聲,皺著眉望過去——發現這老人身上的鏈子並不是纏在他身上的,而是穿過去的,自琵琶骨,自膝蓋骨,傷口處爛得只剩下了骨頭,周子舒覺著,這樣還能活著,已經怪不容易的了。

  屋裏臭氣熏天,到處是便溺,老人身上的衣服早已經瞧不出原來的顔色,遮體都不能,簡直不成人樣。他張開嘴,好像已經很久沒說過話了,吐字又慢又含糊,嗓音沙啞地問道:“你們……是誰?龍……孝呢?”

  葉白衣問道:“龍孝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癱子麽?他死了——是你什麽人?”

  老人聞言,怔了半晌,忽然張大了嘴,臉上像是露出一個大笑的表情,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來,然後他的眼角慢慢滲出了幾滴渾濁的淚珠,頃刻滑落,便不見了。葉白衣也不理會他,只是蹲下來,研究他身上那一堆鐵鎖鏈,由著他形似瘋狂地一會笑一會哭。

  好半晌,葉白衣才對周子舒伸出手道:“把你的劍拿來我用用。”

  周子舒知道他是想用白衣劍劈開這鐵索,便解下來遞了上去,葉白衣接過白衣劍,劈手便沖著一根鐵鏈砍了下去,然而一聲尖鳴,那鐵索竟然紋絲不動,連一個缺口都沒有,反而是他手中白衣劍震顫不已。

  把周子舒看得十分肉疼。

  那老人忽然說道:“你不用……費力氣了,沒用的。”

  葉白衣便問道:“你是幹了什麽天怒人怨的事,叫那癱子把你恨成這樣?”

  老人沈默了一會,說道:“我幹得……唯一一件對不起他的事,便是養活了他這麽個……兒子。”

  幾人面面相觑,這回知道爲什麽葉白衣說出那句“除非你是龍雀他兒子”之後,龍孝當場便惱羞成怒了——這老吃貨簡直神了,這麽匪夷所思的事都能叫他給說中。

  半晌,溫客行才忽然問道:“你說他叫龍……不會是孝順的孝吧?”

  周子舒覺著他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便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溫客行不敢躲,生受了,可憐巴巴地揉著肋骨看著他。

  老人啞聲笑道:“我前世是殺人放火罪大惡極,這輩子遭報應啦!”

  老人靠在床柱上,伸出橘皮一樣的手,一下一下磨蹭著那床柱,說了一會兒話,他舌頭像是伶俐些了,道:“這便是當年我和羽追的臥房,那小畜生便是在這裏出生的。想來我夫妻二人,竟都是死在他手裏。嘿,不是命麽?”

  周子舒便溫聲問道:“羽追是尊夫人?”

  老人那張臉實在是慘不忍睹,美醜悲喜都已經看不出端倪了,可提到“羽追”兩個字,那溝壑叢生的面皮上好像松弛了不少,一顆眼淚還卡在他嘴角深刻的皺紋裏,閃閃爍爍的,就是不落下來,他歎道:“因爲生孩子沒的,羽追沒了以後,我便建了傀儡莊,遣散了仆從……”

  張成嶺詫異地看了一眼溫客行,心裏越發覺得這溫前輩神奇,竟然連這話也說准了,只聽老人接著道:“我答應了羽追,要好好撫養那小畜生長大,可他竟然是個天生站不起來的,我便將平生所學,傾囊而授,想著哪怕他不得別的本事,也有安身立命的能耐,唉!”

  葉白衣問道:“既然如此,他又做什麽要囚禁你?”

  老人整個身子都顫抖了起來,沈默半晌,才低聲道:“是爲了陰陽冊。”

  除了張成嶺之外,其他三人目光都是一肅,眨也不眨地望向這半死的老人,周子舒忍不住輕聲問道:“是……容夫人的陰陽冊?”

  老人點點頭,緩緩地道:“生死肉骨,逆轉陰陽——”

  傳說中的神醫谷聖物,世間疑難雜症,無所不包,綠妖都期望著它能治好自己的臉,還有誰會比一個胸懷大志、卻天生癱瘓的人更渴望它呢?

  周子舒心思轉得極快,問道:“陰陽冊不是和封山劍、六合心法,當初一起被封進了琉璃甲麽?難不成他認爲琉璃甲在你這裏?”

  “琉璃甲?”老人嗤笑一聲,搖搖頭,說道,“你們啊,都錯了,那琉璃甲是我當年做的,可它只是一把鎖,若想得到裏面封住的東西,五片琉璃甲是不管用的,便是六片七片八片也不管用,它還缺 ‘鑰匙’。”

  葉白衣一挑眉:“鑰匙在你手裏?”

  老人木然道:“我沒有。

  葉白衣追問道:“不在你手裏,還能在誰手裏?”

  老人自嘲似的一笑:“是呢,你不信,他也不信。”

  周子舒端詳了他半晌,忽然問道:“龍前輩,你是不是知道鑰匙在誰手裏?”

  老人轉過臉來面對著周子舒,好像能看見他似的,點頭道:“不錯,我知道——我當年發過誓,鑰匙的下落,誰也不能說誰也不能告訴,龍孝……龍孝他瘋了。”

  葉白衣眯起眼睛,咄咄逼人地問道:“這麽說,三十年前,容炫等人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你是知情人了?”

  老人沈默地點點頭,然而還不待葉白衣問話,他便又說道:“我不能說,容炫夫婦于我有救命之恩,我答應過容夫人,不能說。”

  葉白衣冷聲道:“這可由不得你。”

  老人笑了,吃力地搬過自己一條腿,摸索著那膝蓋骨上穿透的鐵鏈子,舉起來給他看,仍舊輕描淡寫地說道:“你還能把我怎麽樣呢?龍孝那小畜生……已經將我鎖了三年了,你又能把我怎麽樣呢?”

  周子舒看著這有進氣沒出氣的老人靠在床腳上,帶著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滿不在乎的樣子,忽然心裏便想起昔日樊哙大將軍那句“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忍不住猜測,這龍雀,究竟是個什麽人呢?

  驚采絕豔,又爲了一個人,遠避人煙,一手建起神鬼莫測的傀儡山莊,爲了一個承諾、保守一個秘密,過了三年人間煉獄一樣的日子,卻哪怕是自己的親生兒子,都未能叫他松口……周子舒忽然覺著,這整個江湖,因爲有了眼前這個苟延殘喘的老人,再無人當得起一聲英雄好漢。

  溫客行那條抱著他的手臂忽然緊了起來,像是要將他整個人勒緊身體裏,周子舒微一皺眉,回過頭去看他,卻見溫客行呆呆地盯著龍雀,一張臉上嬉笑之意全無,有那麽一刻,周子舒甚至覺得,他那黑極了的眼珠裏仿佛有水光閃過,然而只一瞬,便不見了。

  只聽他對葉白衣說道:“喂,老怪物,人家不肯說,你也別討人嫌了。”

  葉白衣不理會他,一把抓住龍雀的胳膊,冷聲道:“我不想知道什麽琉璃甲什麽鑰匙,我只想問,當年容炫和他老婆到底是怎麽死的?”

  他抓得太緊,手背上青筋都爆了出來,龍雀臉上露出痛苦之色,卻依然說道:“我不……”

  溫客行一皺眉,將周子舒放下來,交給張成嶺扶著,不明來由地怒道:“老怪物,你有完沒完?”

  隨後竟招呼也沒打一聲,便忽然發難,襲向葉白衣後心。

  張成嶺一邊扶住周子舒,一邊傻呆呆地張大了嘴,看著溫客行和葉白衣眼花缭亂地動起手來,他完全不明白,爲什麽剛剛還一路同盟的人,怎麽就忽然翻臉了。

  這兩人動起手來動靜可不算小,困住了龍雀的這囚室幾乎地動山搖起來,兩人拆房子似的互相掐,溫客行招招狠辣,再不留情面,葉白衣怒罵道:“小子,你發什麽瘋?”

  溫客行冷哼道:“看你不順眼,我想揍你,不行麽?”

  張成嶺不懂就問,遂問周子舒道:“師父……”

  周子舒沒理會他,他的眉頭鎖得死死的,心裏好像忽然浮起了一個大概的輪廓,豁然開朗起來,便推開張成嶺,走到龍雀身邊,坐了下來。

  龍雀側耳聽了聽,問道:“你受傷了?”

  周子舒道:“你兒子害的。”

  龍雀便笑起來,啞聲道:“行啦……看看我,你已經不錯了。”

  周子舒沒言聲,仔細研究起他身上的鐵鏈來,說起機關,他是十竅通了九竅,一竅不通,可若論起刑具,卻沒有誰比前任天窗首領再熟悉的了,然而周子舒翻來覆去地看了一番,卻沒能分辨出那鐵鏈子是什麽做的。便放棄了對龍雀道:“我是無能爲力了,現在你兒子死了,你怎麽辦?”

  龍雀想了想,平靜地說道:“那我也該死了——我早該死了,他不讓,現在沒人管的了我了。這輩子,我最後悔的一件事,便是沒教養好羽追的兒子,我知道他也是我兒子,卻總覺著是他要了羽追的命去,若是……這些年,我這爹當得但凡有一點好的地方,也不至于害了他。”

  周子舒覺得這話有道理,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末了,便坦率地承認道:“不錯。”

  這時葉白衣和溫客行已經真的將房頂掀起來了,那兩人跳出去接著打,這黑暗的囚室裏卻大亮起來,龍雀仿佛感覺到了陽光,顫顫巍巍地伸手去接,萬分滿足地歎了口氣。

  周子舒才要再說話,只聽外面葉白衣忍無可忍地怒道:“你這小子湊什麽熱鬧?姓龍的,我非知道容炫當年怎麽樣了不可,那是我徒弟!”

  一嗓子吼出來,連龍雀都頓住了,溫客行橫掃過去的一條退便僵在了空中,保持著一個可笑的姿勢,古怪地打量著葉白衣,心道容炫和龍雀是一輩人,葉白衣是容炫的師父……這姓葉的難不成是只千年王八萬年龜?

  葉白衣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轉身回屋,居高臨下地站在龍雀面前,生硬地說道:“當年容炫從我這裏盜走半本六合心法下山,便再也沒回來,如今又因爲他留下來的東西,中原武林召集了山河令,難道我不該知道當年發生過什麽事?”

  龍雀問道:“你是葉……葉……”

  “我就是葉白衣。”

  龍雀深深吸了口氣,搖頭歎道:“想不到前輩竟然還在人世……”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叫一個年輕人面皮的做前輩,眼前這場景十分詭異。

  周子舒想了想,插嘴道:“我誤闖過傀儡莊的機關,遭遇了一男一女兩個人偶,這莊子裏有很多人偶,可都是光頭光面,刻刻板板,沒有一個像那一對似的,分毫畢現好似真人。龍前輩,你那一對偶人,刻的是你和尊夫人,還是容炫夫婦呢?”

  龍雀合上眼,半晌,才道:“是容炫夫婦。”

  周子舒輕聲道:“後來它們互相把各自的腦袋打爛了。”

  龍雀的手幾不可見的一抖,葉白衣隨即問道:“容炫是走火入魔了?”

  龍雀默無聲息地點點頭,說道:“不錯,容夫人死前,他便走火入魔了,容夫人,是死在他手上的。”

第五十一章 舊事

  “那時容炫和我,還有其他幾個人,都還正年輕,自以爲不錯,臭味相投,有些交情,常在一起切磋喝酒,容炫是我們那裏功夫最高、悟性最好的,一日酒後,容炫忽然大發感慨,說男兒生于世間,若不成就一番工業,默默無聞地了此一生,豈不遺憾?”

  龍雀說話仍然是極緩慢的,並且說上一會,就要停一會,不知是體力不支,還是那些事情都已經太久遠了,需要細細回憶才行。葉白衣臉上看不出端倪,溫客行卻消停下來,少見地極專注地聽著。

  “容炫說,武學之道,博大精深,江湖中各大門派武功絕學,皆各有短長,每過幾十幾百年,武林中都有奇才橫空出世,成一代宗師,自成一家,華山、昆山、蒼山等都是如此,可後繼往往無力,不過刻板模仿前人所傳,一代不如一代下去,就必有一衰,必有一亡。偏偏各大門派都是敝帚自珍,將那一點功夫壓箱底似的不讓人瞧見,長此以往,也不知多少神功絕學就這麽失傳了。容炫覺得,門派這東西很蠢……”

  聽到這裏,葉白衣忍不住冷哼道:“這話原本是我說的,那小子不過照本宣科罷了。所有自稱哪門哪派還覺著自己挺不錯的人,不用看,便知道必然是個飯桶,別人教什麽才學什麽,學什麽才能會什麽,那是雜耍藝人訓的猴子有什麽區別?至于絕學,絕學不也是人寫出來的麽,搶破了頭去爭一本別人寫的秘籍,拾人牙慧還奉如圭臬,是覺得人家長了兩個腦袋,還是你沒長腦袋?”

  周子舒聞言忍不住輕輕笑了一下,誰知葉白衣立刻瞪了他一眼,說道:“笑什麽?你就是被秦懷章那不成器的東西給教壞了的。”

  龍雀聞言,沈默了半晌,道:“前輩果然是個世外奇人。”

  隨後他接著說道:“所以他想出了個主意,我們幾個人便私下商定,約定各自盜來自家武功,放在一起,建立一個武庫,融會貫通,要創出一個集衆家所長的絕學出來,武庫的機關是我做的,就是傳說中完整的琉璃甲,打開後,還需要有一把鑰匙,琉璃甲由我們分別保管,鑰匙則由容夫人保管……”

  葉白衣再次打斷他道:“集合衆家之長?這世間長短相生,沒有一種東西能之長不短——他那是放屁,金剛掌和娥眉刺是能合在一起的麽?五大三粗的漢子,是能塞進小女子的裙子裏的麽?這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若是你真能理解武學真谛,飛花落葉,潮起潮落,也能有所悟,若是不能,偷遍了天下典籍,也不過是個抄書的。”

  龍雀沒言聲,只是長長地歎了口氣。

  他們幾人中,別人對此或者沒概念,周子舒卻是明白的,無論是偷取別家秘籍,還是對外人泄露本門功夫,都是江湖中的大忌,他一聽,就明白當年趙敬趙大俠被逐出家門的原因了,便忍不住問道:“你說的那幾個人,可是當年五大家族中的後起之秀,譬如趙敬高崇沈慎之輩?”

  ——難怪高大俠對琉璃甲的事三緘其口,到最後也含糊其辭。

  龍雀點點頭,慘淡地笑道:“不錯,可笑我們那時還自以爲是開了先河,打破所有門派界限——而容炫拿出來的,便是半本六合心法。”

  其他幾人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集中在了葉白衣身上,周子舒忍不住問道:“前輩,六合心法,到底是什麽東西?”

  葉白衣皺皺眉,難得地沒有大放厥詞,說道:“六合心法傳說是上古之物,真正的六合心法其實早已失傳,我一個……朋友偶然得到它的殘卷,用了二十年的時間,自己補全了一份,分爲上下兩卷,下卷被容炫盜走,上卷當年留在長明山上,被他……被我們毀去了。”

  周子舒立刻從他的話裏得到了兩個信息,一個是長明山上有一個和葉白衣同輩論交的人,一個是這人敢補全上古之物,絕對也是個高人,再聯想到葉白衣那句“我幾時說過我是古僧”,便眉峰輕挑了一下,心道難不成那個人才是真正的長明山古僧?

  那麽葉白衣打著古僧的名號獨自下山,是因爲真正的古僧無法行動,還是……已經不在人世?

  這些念頭在他心頭只一瞬便劃過,只聽龍雀繼續道:“我們都看過那半卷古書,裏面的內容實在太過高玄深邃,沒有人能參透。那段日子裏,每個人都是廢寢忘食,如饑似渴地在浩如煙海的典籍裏翻找,希望能找到一點蛛絲馬迹,來注釋那本心法——它的吸引力實在太大了,容炫說,能參透那本書,便是能參透八荒六合,真正天人合一。”

  那是一種亘古傳說的境界,所有人都在追求著那個境界,會當淩絕頂,沒有人能抵擋住那種誘惑。

  然而這事件從來不曾有所謂捷徑,比如天材地寶永遠都長在最危險的地方,越是能讓人變得強大的東西,對人心智的考驗也便越是嚴酷,越是高深的武功,也就越是容易走火入魔。

  這回葉白衣也沈默了。

  “容炫是我們中走得最遠的,也是執念最深的。他幾乎要沈迷在那本心法裏,可我們誰也沒發覺,因爲我們當時都在沈迷——直到有一天,他說他終于參透了,所謂六合心法的本意,便是破而後立,不破不立。”

  葉白衣一震,喃喃道:“什麽……”

  龍雀的手有些發抖,他全身都在發抖:“六合心法裏說‘行至絕處,方窺天門’,何爲行至絕處呢?可以是自廢武功,可以是自斷經脈,甚至可以是自絕性命……”

  葉白衣臉上現出一個古怪之極的神色,問道:“你們是這麽想的?”

  龍雀方才點頭,便見葉白衣忽然失聲大笑起來,他大笑起來的時候臉也僵硬,眼角生搬硬套也擠不出一個笑紋,反而是不自然地抽動著,竟然隱隱生出一股悲意來:“自廢武功,自斷經脈,自絕性命……哈哈,虧你們想得出來。”

  龍雀木然道:“那時我們都已經瘋了。每個人都變得越來越容易心浮氣躁,尤以容炫爲甚。他說,想成第一等事,便要有第一等的膽量,要敢走別人不敢想的路……當時羽追已經身懷六甲,我雖然受了那妖書的影響,卻也沒到抛妻棄子的地步,于是第一個退出,此事凶險,他們便讓我護法。”

  他深吸了一口氣:“他們選了時辰,便坐成一圈,不成功,便成仁,但想不到真到了那時候,除了容炫,其他人卻不約而同地懸崖勒馬了。”

  葉白衣冷冷地道:“旁人練武,不過是爲了身份地位、野心事業,都不是爲了武功本身,不值得冒這麽大的風險,卻只有容炫那小子才是真正的武癡,這有什麽想不到的?”

  龍雀點點頭,道:“他自斷了心脈,臉上還帶著笑,卻已氣絕。我們大氣也不敢出地等了不知多久,才明白,原來他錯了……一場大夢至此方醒,我們所有人,或坐或站,都傻了。容夫人雖不會武功,可神醫谷出身,活人無數,自然不甘心丈夫就這麽死了,她冷靜下來,拿出一十八根銀針,度入容炫胸口中,整整三個時辰,硬是保住了他胸口一點熱氣,竟還有了微弱的呼吸,我們都以爲他活了,可他卻醒不過來,分明只是個活死人。”

  “容夫人以淚洗面了三天,最後決定回神醫谷,盜取陰陽冊。她不會武功,此行凶險,于是我隨著她同行而去,算來還是我親手將那東西帶進塵世間。”

  溫客行忽然望向周子舒,抿抿嘴唇,第一次打斷龍雀說話,插嘴問道:“那……陰陽冊,當真能把斷絕了心脈的人都救回來麽?”

  周子舒聞言呆了片刻,一擡頭,卻正好對上他的目光,忽然覺得胸口一熱——連南疆大巫都搖了頭、已成死局的傷,竟還有人替他念念不忘地記著,這是何必呢?他茫然地想著,世人如萍水相逢,不過同爲他鄉之客一場,難不成……那人竟是真心的麽?

  便再一次情不自禁地別過目光,只覺溫客行落在他身上的視線,仿佛有重量有溫度似的。

  龍雀冷笑道:“一本醫書,真的是聖物,那神醫谷是什麽地方,挂著懸壺濟世的牌,還能藏著掖著不成麽?所謂陰陽冊,乃是轉移之術,要修補一個人的心脈,便要拿一個活生生的、剛從別人身上掏出來的心來換……是哪門子的聖物?”

  周子舒問道:“容夫人真的……”

  龍雀沈默了半晌,才歎道:“親疏遠近,人之常情,她不是聖人,不過是個爲了丈夫,叛出師門的女人,這當中是非,不是我們這些外人能說出來的。”

  “容炫是活了。”葉白衣道。

  “是。”龍雀說道,“他不但活了,不知是機緣巧合,還是那心法確實如此妖異,他醒過來以後,體內真氣暴漲,生死一番,竟真的參透了半本,連讓容夫人靠在他肩頭哭一場失而複得的機會都沒給,便直接去閉關,要將那上半本補全出來。”

  葉白衣評價道:“小畜生。”

  龍雀接著道:“之後發生了什麽,我知道得也並不詳盡,內子臨盆,我只顧著陪著她,她生産時凶險極了,大夫勉強把她們母子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可那之後,她身子便被掏空了,我陪了她整整半年,最後連大夫都無力回天,終于……”

  他說著,眼角落下淚來,緩緩地搖搖頭,說道:“我心灰意懶,一位朋友陪我回去找他們,是想就此別過了……回到武庫之處,誰知好巧不巧,正好撞見了容夫人重傷瀕死,她胸口插著容炫的劍,容炫兩只手全是血,也不知是傻了還是從瘋魔裏回過味來,只是在一邊呆呆地看著她。我那位朋友一時沖動,提劍向他砍去,我想攔住,已經來不及。幸而容炫心意動搖,無心戀戰,跑了,當時琉璃甲已經不見了蹤影,容夫人臨死,便將那武庫的鑰匙交付給了我那位朋友,我們發了毒誓,這輩子絕不泄露出一個字,叫那武庫再無人能打開。”

  他話音落下,幾人都是半晌無言,好久,周子舒才問道:“便有了後來容炫狂性大發,被人追殺遁入鬼谷,之後被圍攻致死的事麽?”

  龍雀歎了口氣,道:“那時我便已經回到傀儡莊了,再不問世事,約莫,就是那樣的吧。”

  “死得好。”葉白衣合上眼,雙手緊緊地攥住白衣劍劍柄,手背上的青筋都爆了出來,那劍柄竟被他生生捏成了齑粉,劍刃劃傷了他的手掌,嗆啷落地,葉白衣像是無所知覺一般,只是一字一頓地又重複了一回,“死得……好。”

  說完,他招呼都不打一聲,轉身便走,竟晃了幾晃,沒了蹤影。

  張成嶺從頭到尾聽得半懂不懂,看看他們一個兩個都沈寂,便忍不住大著膽子開口問道:“老伯伯,你要怎麽辦呢?”

  龍雀思量了半晌,摸索著碰到周子舒的衣角,低聲道:“年輕人,做點好事,拿你那劍,給我個痛快吧,龍孝那孽障不讓我死,如今他也去見了閻王,我也能下去,和他好好算賬啦!”

  周子舒還沒來得及言語,溫客行卻走上來,彎下腰,小心地扶住龍雀的身體,伸出手掌,抵在他胸口,竟難得正色恭謹地說道:“我瞬間便能震碎你經脈,會很痛快,前輩,你想好了。”

  龍雀大笑起來:“好啊,好,你這是積德行善,動手……”

  他“手”字話音才落,溫客行軟軟的搭在那裏的手指突然發力,龍雀大笑未止,全身便抽動了一下,那笑容就永遠地留在了他臉上。

  張成嶺簡直不敢相信,怔怔地道:“老伯伯……”

  溫客行伸手將龍雀的眼睛合上,又叫他平躺好,摸了摸張成嶺的頭,說道:“別再折辱他了,他是個英雄,也該死得像個英雄。”

  他頓了頓,對周子舒道:“我想留一陣子,算給他送行。”

  周子舒扶著床柱站起身來,應道:“好。”

  便要往外走去,溫客行叫住他:“阿絮,你和我一起留下來吧,養養你的傷。”

  周子舒笑道:“養得好這個,養得好那個麽?既然養不好,我還是抓緊時間吃喝玩樂比較劃算……”

  溫客行低頭一哂,輕聲道:“那你……就當在這陪我待幾天吧?”

  周子舒腳步頓住,沈默了好一會,這才道:“好。”

第五十二章 山居

  溫客行到最後也未能將龍雀的屍體從那戳著大鐵柱子的床上放下來,只得將床一起點了,殺了人又放火,把這惡貫滿盈的善行進行到底。

  張成嶺站在不遠的地方,望著那燒起來煙塵,忽然之間便鼻子一酸,莫名其妙地悲從中來。這時,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張成嶺視線朦胧的擡頭望去,只見周子舒雙目映著火光,不知是悲是喜,也不知是對他說、還是自語道:“哭什麽,人又哪能不死呢?”

  這就是江湖,有人大笑、狂飲,萬裏河山橫行無忌,往來無蹤,有人默無聲息地在這樣一個人迹罕至的地方走到了盡頭,只有那麽幾個各懷心事陌生人,無言地,送他上那森冷蕭疏的黃泉路。每一日,都有少年爲了離自己的夢想更近一步而欣喜若狂,每一日,也都有人死去。

  三個人便在傀儡山莊住了下來,溫客行找來一塊大石頭,豎立在那牆壁都被熏黑了的小囚室前面,先往上刻了個“丙辰年,臘月初八”的日期字樣,說是要慢慢寫,寫到明年開春。

  周子舒嗤笑一聲不予置評,張成嶺聽了,卻隱隱地歡喜起來——他前一日還覺得這裏機關重重,無處不詭異,現在卻覺得這地方好像是個世外桃源一樣,不用跟誰拼命,也不用被誰追著逃命,每天就是練功發呆挨師父罵……罵就罵吧,反正師父不能真把他腦袋砍下來當夜壺,賬多了不愁,訓多了皮厚,乃是古今第一真理也。

  囚室旁邊還有幾間房,有些是客房,有些像是下人住的,不過經年日久沒有人煙,已經破敗得不成樣子了,張成嶺爲了表達孝心,忙前忙後地收拾了一通——雖然仍然很不堪入目,不過幾人都是慣于幕天席地的,也就就此湊合了。

  當天晚上,周子舒才躺下迷迷糊糊要睡去的時候,便聽見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一絲冷風灌進來,又被那人飛快地關上,周子舒那一刻登時便清醒了,簡直睡意全無,可偏偏不知爲什麽,卻沒睜眼,好像混不在意一樣。

  溫客行抱著被子,笑得又賤又淫/蕩,站在他床邊說道:“我那房裏實在沒法住人,牆角還有個人偶,一腦袋蜘蛛網,活像個小鬼,躺在床上一睜眼就和他大眼瞪小眼……”

  周子舒閉著眼打斷他道:“你可以把他轉過去。”

  溫客行把手裏的被子放下,說道:“我對傀儡的屁股沒興趣,你往裏一點,給我騰個地方。”

  周子舒不言聲了,裝死。

  溫客行教育道:“阿絮,做人要有同情心,你口口聲聲說要積德行善,咱倆同生共死你侬我侬那麽長時間了,連半個床鋪都不肯分,合適麽?”

  周子舒睜眼瞥了他一下,說道:“剛才覺著不合適,現在覺著很合適……”

  他話音陡然止住——因爲溫客行決定行動快于心動,自己動手了,硬是將手從他腿彎肩膀下穿進去,將他整個人擡了起來,往裏挪了三尺,這才樂呵呵地一屁股坐下,鸠占鵲巢地躺倒。

  末了還發出一聲心滿意足的歎息。

  這床本來不小,可他一擠上來,立刻便讓人覺著簡直連翻身都困難起來,周子舒全身不易察覺地一僵,勉強做若無其事狀翻過身去,背對著他,把自己往被子裏面塞了塞,好像等不及要睡似的,卻在轉過身的瞬間便睜開了眼,只覺得怎麽都合不上了。

  溫客行似乎覺得他的床格外舒服,一會翻個身,一會動一動,活像個抓耳撓腮的大猴子,偏這地方就這麽一點大,對方放個屁恨不得都能叫那床板小地震一回,他每一個動作周子舒都感覺得到,覺得心裏忽然生出一股子焦躁,恨不能一腳把他踹下去。

  過了一會,溫客行終于消停了,周子舒強逼著自己閉上眼睛,企圖忽略身後的人,卻聽溫客行忽然道:“阿絮……”

  周子舒不理他,隨後他聽見頭發和枕頭相蹭的聲音,約莫是那人轉過頭來看著他的背影,一想到這個,周子舒忽然便覺得背上不自在起來,好像有個小蟲子爬過似的,溫客行頓了頓,發現周子舒沒有要搭腔的意思,便伸出一只祿山之爪,輕輕地搭在了周子舒的側腰上,又小聲叫道:“阿絮……”

  周子舒登時汗毛都立起來了,怒而轉身,罵道:“你睡不睡?不睡滾回你自己房裏跟那假人絮叨去!”

  溫客行枕著自己一條彎起來的手臂,側著臉,看著他,理直氣壯地道:“我在這,你居然二話不說就要睡覺,你不知道我對你心懷不軌麽?”

  周子舒心說這人厚顔無恥簡直已經到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地步,實在想不出要和他說什麽,溫客行那只放在他腰上的狗爪子看似老老實實的一動不動,指尖卻有一下沒一下地在原地蹭著,周子舒下意識地便想把他的手給拍開,可一看溫客行那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便又改了主意,仍是翻身躺下去,大有就此睡死的意思,撂下一句:“你自便。”

  便無比有定力地挺屍去了。

  溫客行又鼓搗了一會,見他果然不愧是世間少有的高手,定力十足,便也在他身後無聲地笑了笑,輕輕合上了眼。

  直到半夜的時候,溫客行忽然覺得身邊的人幅度極輕地抽動了一下,立刻便醒了,知道這是子夜到了。

  許是天冷被子不保溫,睡著睡著,兩人便滾到了一處去,周子舒後背微彎,看上去就像是抵在他懷裏一樣,周子舒每日後半夜必不成眠,早就習慣,只是睜眼聽見旁邊人的呼吸,才想起身邊還有這麽個人,自己也有些尴尬,便想不著痕迹地躲開,身上兩重內傷卻叫他提不起力氣來,只得死死地咬牙忍著。

  溫客行眉頭一皺,手臂收緊了,微微擡起上身,騰出一只手掌抵在他後心上,卻不敢輕舉妄動,只輕聲問道:“怎麽,疼?”

  周子舒並不說話,只不自覺地將背彎得更厲害,手指抓緊被褥裏——每日就這子夜交替的一會最厲害,熬過了,便能自己調息,好受些。

  他閉上眼,寒冬臘月裏,額角冒出細汗來,盡量將呼吸放得又平又緩,可縱然如此,溫客行還是聽出他吐息之間有些不穩的顫抖。

  他便默默無聲地將周子舒整個肩背都攬過來,另一只手環住他的腰,叫他的頭靠在自己胸前,像是抱著個做噩夢的孩子一樣,輕輕地安撫著他的後背。

  周子舒難得的順從。

  那一刻,他們都醒著,卻兩兩寂靜無聲,未央長夜自窗邊劃過,時間和疼痛都好像無比漫長,漫長到……非要叫人刻骨銘心一樣。

  周子舒腦子裏有些木然,想著白日裏互相拆台使壞,夜裏卻這樣,好像相依爲命一樣,這可不是無常麽?

第五十三章 過年

  溫客行說到做到,擺著那塊大石頭,美其名曰要慢慢地給龍老爺子寫墓志銘,真就是“慢慢”了,跟繡花一樣,一天刻上那麽十來個字,還要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非得押韻端正、字體風流才好,寫完了還要退後幾步,自行欣賞一番,雙手背負,搖頭晃腦,把自己當成了李杜在世似的。

  再看那內容,簡直是下筆千言離題萬裏,三紙看不見一根驢毛,天馬行空隨意發揮,連張成嶺看了,也覺得溫前輩大約是寫這墓志銘的時候實在太過專注,以至于把龍老前輩都給忘了。

  周子舒年紀不大的時候就在江湖漂,向來是皮糙肉厚扛打耐揍,病病歪歪了兩天以後,就又活蹦亂跳起來,折騰得張成嶺在這山莊的小院子裏飛檐走壁,苦不堪言,小少年卻不敢有半句怨言,唯恐他師父說一句傷好了想走。

  可大概是這個冬天太冷了,連蜀中都被凍住,人和動物都有些懶怠動,周子舒還真就把要走的這碼事給忘了。

  過了臘八,過了小年,雖然這偌大的莊子只有三個人,可依然是每天熱熱鬧鬧雞飛狗跳的。

  那日周子舒在溫客行懷裏縮了半宿,以至于溫客行第二日都有些誠惶誠恐——他知道身上有傷肯定要受罪,卻不知道要受這麽大的罪,這一心疼起來,便將周子舒當成個瓷人似的,再不敢動手動腳地跟他瞎鬧了。

  可誰知他誠惶誠恐地觀察了兩天,發現這周瓷人簡直沒心沒肺到了一定的境界,是個記吃不記打的,每天破曉,疼勁過去了,他就也好像撂爪就忘一般,該打趣打趣,該罵娘罵娘,洗把臉便能洗去一臉憔悴,早飯的時候繼續下箸如飛神采奕奕,絲毫不客氣,發揮完全正常。

  心裏就明白,有些人天生不是嬌貴的命,憐惜他還不如去憐惜頭豬,真是浪費感情。

  龍孝在的時候,每個月有山下村民送物資上來,他戒心十分重,只操控著傀儡拿東西給錢,並不見人。

  說話就要過年了,周子舒和溫客行研究了大半天,期間兩人唇槍舌戰無數回合,各自擁有了四五個以“廢物”爲主題、形貌不一的外號之後,終于發現傀儡也不是什麽人的話都聽的,于是溫谷主只得屈尊下貴地抱著地圖,自己摸索著去接年貨。

  一幫淳樸的村民每每來都只看見假人,這回忽然見著個有血有肉的,天降一般而至眼前,以爲神仙終于下凡了,還對著他那輕功卓絕轉眼便不見蹤影的背影拜了又拜。

  三個人便歡歡喜喜地收拾了東西,等著過年。

  什麽是過年呢?老百姓辛辛苦苦勞作了一整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盼著老天爺給留口飯,盼著年景世道平平安安,盼著一家老小到頭來都能回來團聚——活著不易,盼著盼著,心裏也不是不委屈的,只是幾千年都這麽過來,這點委屈便沈澱到了骨子裏,不再顯山露水。

  唯有過年這一天的時候驟然放開,噼裏啪啦地放上幾挂鞭炮,弄一回大動靜,把平時不舍得吃的東西都拿出來,要好好犒勞犒勞自己。

  哪怕是開春接著勒緊褲腰帶呢。一年到頭盼著這麽一回放縱,縱然是窮得叮當響,只要還有一家人,這年夜是要照過的。

  溫谷主沒想到,自己有生以來竟然還有要親手操持年夜飯的一天,張成嶺以前是小少爺,雖然極力想表達自己的孝心,可奈何笨手笨腳,實在是力不從心,至于周子舒——那位以前就是個大爺,現在依舊大爺著。

  溫客行覺著這件事很有紀念意義,于是頗費心思,忙得團團轉,先是指示張成嶺道:“小鬼,把雞宰了。”

  張成嶺一愣,看了看一邊叽咕亂叫的雞,又指了指自己,說道:“前輩,我……宰……它?”

  溫客行好笑道:“難不成還它宰你?快去,雞要早炖上,時間長了才能入味。”

  張成嶺戰戰兢兢地拿起刀,蹑手蹑腳地走過去,鼓足了勇氣,雙手上舉,一咬牙一閉眼,便要往下劈,那雞扇著翅膀往旁邊一蹦躲了過去,梗著脖子嘶叫一聲,頗有和他戰鬥到底的意思。

  張成嶺小心地往前邁了一步,大著膽子伸手去抓,那雞看出了他外強中幹,十分凶悍地跳起來,沖著他的手便啄了下去,張成嶺嚇得趕緊縮手後退,那雞得寸進尺,步步緊逼,一人一禽也不知道是誰要宰誰,便在小院子裏叽叽咕咕哭爹喊娘地撲騰起來。

  周子舒叼著一根枯草,蹲在廚房門口,觀賞得十分歡樂,溫客行見他在一邊遊手好閑,便伸出腳尖點了他一下,指使道:“牛刀,你去把雞宰了吧。”

  周子舒挑挑眉,看了他一眼,只聽張成嶺在一邊大呼小叫道:“師父救命啊!”

  于是周大爺終于還是沒說什麽,乖乖地去殺雞了,他殺人利索,宰動物也利索,雄雞鬥士在他手裏終于萎了,連遺言都沒來得及留,便一命嗚呼。周子舒開膛破肚的功夫更是堪稱一絕,沒多大一會,便將雞處理幹淨,洗了手轉了一圈回來,又無所事事了。

  溫客行看了看他的成品,心裏感慨一番此人甚是賢惠,便一邊切菜一邊又指揮道:“給我把竈台裏的火升起來。”

  竈台旁邊站著個傀儡,低著頭不動不搖,可見平日裏這地方這些事都不是人做的,周子舒便拎起傀儡將它放在一邊,只聽溫客行百忙之中還不忘了抽出時間調笑道:“那姓龍的不孝子實在是太不懂得享受了,吃東西,一定要吃人親手做出來的才行,有靈氣有味道,說不定還有情意……”

  他沖周子舒抛了個媚眼,道:“等你晚上嘗嘗,便能吃出來了。”

  周子舒沒理會,蹲在地上如臨大敵一般地研究著那竈台,笨手笨腳地撿起火鉗子,伸手握住,怎麽都覺著別扭,便又換了個姿勢握,翻來覆去地將它研究了好幾遍。

  溫客行等了老半天沒動靜,歪頭一看,忍不住道:“行啦,你和它含情脈脈地對視個什麽勁?趕緊生火。”

  周子舒何曾幹過這種事,想當然地便抱了一大捆柴禾進來,往裏一塞,歪頭看了看,見沒填滿,心說一會再添柴還麻煩,便自作聰明地想著要一勞永逸,又抱來一捆,一股腦地塞進去,點著了。

  這可不得了,火沒見著幾個星,黑煙先出來了,他倒是躲得快,舉著火鉗子往後退了一大步,迷惑不解地盯著那竈台,溫客行忙趕過來搶救,將一多半的柴禾給扒了出來,扭過頭去咳嗽兩聲,說道:“祖宗,你要燒房子?”

  周子舒啞然片刻,還振振有詞不懂裝懂地判斷道:“這柴不好,煙這麽大,大概是太濕了。”

  也被溫客行淚流滿面不由分說地給請出去了,和張成嶺大眼瞪小眼,坐地等吃。

  到了天都黑下來的時候,溫客行才將這一大桌子盛大的年夜飯准備妥當,外面越發冷了,西北風吹得窗棂“撲簌”響個不停,屋裏生著幾個小火爐,卻是熱氣騰騰的,酒溫著,香氣漸漸冒了出來,張成嶺歡天喜地地跟著將一道一道的菜端上桌,坐下來,感覺被那熱氣迷了眼似的。

  他本以爲這輩子都再沒有家了,這輩子都注定顛沛流離了,誰知竟然還能過一個這麽像樣的年,便覺得心裏的委屈都散了大半,眼巴巴地看看周子舒,又看看溫客行,心想這會是老天開眼了吧。

  周子舒平生好酒,聞著那味道頓時被勾起饞蟲,先給自己斟了一杯,垂下眼,放在鼻尖聞了半晌,這才抿了一口,只覺著農家私釀的酒,雖不是什麽名品,卻含著一股子說不出的醇香,化在舌尖上,一路連五髒六腑都跟著暖和舒服起來。

  他想起往年這個時候,京城最是熱鬧的,有夜市,有望月河上月娘獻唱,金吾不禁,繁華極盡,可那杯中幾十年上等的好酒卻仿佛也被染上了脂粉氣一樣,喝在嘴裏,心裏又總想著別的事,便沒滋沒味起來,沒有這樣的香。

  碗裏忽然伸進一雙筷子,夾了些菜給他,周子舒愕然擡頭,見溫客行這向來不搶不歡的人帶著一臉柔和的笑意看著他,說道:“吃東西,酒鬼。”

  他便覺得心裏好像有根弦被人輕輕撥了一下似的。

  只見溫客行忽然歎了口氣,感慨道:“這可真是我這輩子過得最像年的一年了。”

  張成嶺並不知道他是何方神聖,只是一頭霧水地聽著,只聽溫客行接著道:“往年今日,也不過就是應付一堆或者討好或者心懷不軌的人,然後和顧湘兩個,像那麽個意思,喝上幾杯酒,和她也沒什麽話好說,便渾渾噩噩地又過一年。”

  他搖搖頭:“沒有家,過什麽年呢?自討沒趣罷了。”

  張成嶺眼裏,這溫前輩立刻變成了一個身世慘淡的可憐人,心裏同情起來。周子舒卻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你那些紅……藍顔知己呢?”

  溫客行道:“一個出錢買醉,一個賠笑賣身,像什麽話?阿絮,大過年好好的,你不要亂吃醋。”

  周子舒十分想用酒去潑他,到底沒舍得,猶豫再三,還是潑進了自己嘴裏。

  熱騰騰地吃了一頓年夜飯,張成嶺不知從哪裏扒拉出了一挂鞭炮,便在院子裏放了起來,紅紅火火,爆竹除歲,他便像個了無心事的少年,大笑起來。

  周子舒坐在台階上,杯不停盞,溫客行便也坐下來,猝不及防地伸手奪下他的酒杯,斜著眼對他笑了一下,故意找到他剛才嘴唇碰過的地方,將剩下半杯酒喝了下去,末了還意猶未盡地在杯口舔了舔。

  周子舒掉過頭去不看他,竟覺得耳根有些發燙,溫客行便笑眯眯地握住他的手,拉過來揣進自己懷裏暖著。

  心裏覺得這年過得,真是這輩子最快活的一回了。

第五十四章 驚夢

  入夜了。

  冬天已經過去,正是乍暖還寒的時候,草木的清氣裏微微透著一絲寒意,那寒意在近水的地方顯得尤爲突兀明顯。

  才化開的河水靜靜地流淌而過,河邊站著一個紅衣男人,臉頰上有一塊巴掌大的血紅的胎記,正是喜喪鬼孫鼎。他側著頭,仔細地留意周圍的動靜,一只手伸開,手指微微彎曲,垂在身側,月光下看得清上面閃著的不像皮膚的光澤。

  忽然,身邊幾道黑影疾奔他而來,孫鼎飛身而起,迅速與這群穿著夜行衣的人纏鬥在一起。

  鬼谷十大最是窮凶極惡的惡鬼中,又以“喜喪鬼”“吊死鬼”“無常鬼”爲首,倒不是說其他的惡徒便不厲害,只是這幾人早已經紮根鬼谷,又是會拉攏打壓人的,已經自成勢力。

  喜喪鬼孫鼎一雙羅刹掌不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至少眼下中原武林中是獨此一份的,中者三步內即刻斃命,屍體上會留下一個血紅的掌印,從前心一直穿到後背,霸道至極。

  他深夜忽然遭人圍攻,也並不慌張,好像絲毫也不害怕似的,一雙毒掌鋪天蓋地地四下翻飛,不多時,這群在他看來自不量力的小蟲子便不堪一擊地潰逃了。孫鼎卻也不追,只是俯□,撩起一個屍體的衣服,看見那屍身腰上紋著的鬼面,便冷笑了一聲。

  有過了約莫有小半個時辰,一個人從他身後現身出來,走過來,皺皺眉,俯身望著那屍體腰上的鬼面,問道:“怎麽回事?”

  孫鼎將雙手攏回袖子,淡淡地掃了他一眼,道:“老孟,你來晚了。”

  ——這老孟,正是那日周子舒和溫客行深陷敵穴時,顧湘找來挖地的幫手,他依舊是一身普通的粗布麻衣,走得疾了,能看出此人左腳微微有些跛,不過不明顯,要很仔細看才看得出。他五官平平,若不是表情嚴肅,看起來竟有些慈眉善目,身前還罩著個殺豬屠夫們常見的披在身上的大圍裙——真像溫客行說的,換了身屠夫打扮。

  老孟將那屍體臉上的面罩揭下來,蹲在地上思量了一會,又歎了口氣站起來,搖頭道:“是薛方的人。”

  他一擡頭,只見孫鼎正饒有興趣地盯著他的大圍裙看,便解釋道:“遵谷主之命換上的,孫兄有什麽意見麽?”

  孫鼎冷笑一聲,說道:“谷主?那麽一個乳臭未幹斷子絕孫的東西,就值得你跟個哈巴狗似的忙前忙後地巴結他?”

  老孟臉色不變,聽完只是說道:“你可以當著他的面也這樣說。”

  孫鼎像是想起了什麽,眼角抽搐了一下,冷冷地哼了一聲,放聰明了些,不再糾纏這個話題,指著地上的屍體說道:“既然如此,老孟你不如禀報谷主一聲,好叫他知道知道,那薛方是怎麽膽大包天,私自出谷犯了規矩不說,眼下竟惱羞成怒到連我也想殺。”

  老孟皺了皺眉,說道:“我最近聯絡不到谷主……”

  孫鼎不耐煩道:“紫煞那丫頭呢?”

  老孟又搖搖頭,只問道:“依你看,薛方這回也是爲了琉璃甲麽?”

  他提到“琉璃甲”三個字的時候,孫鼎的目光飛快地閃動一下,隨即便看向了別處,口中只是說道:“薛方那顆心大得很,我勸你……還有你那谷主,還是都小心爲妙,不然……哼。”

  老孟沈默了一會,忽然問道:“沈慎是不是你殺的?”

  孫鼎聞言頓了頓,挑挑眉,拖長了聲音問道:“怎麽,你這是在試探我?”

  老孟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頭戳了戳他的胸口,壓低了聲音,道:“孫兄啊,咱們明人不說暗話,琉璃甲,誰不想要呢?別說是吊死鬼,便是底下的小鬼們也都蠢蠢欲動,連長舌鬼那麽個東西,都敢設了陷阱地穴,拼出性命算計谷主……誰得到琉璃甲,誰就是下面一任風崖山主人,你若不想要,做什麽一直盯著那姓張的小東西?”

  孫鼎哽住,半晌才說道:“我那是想讓姓張的小子指認薛方!”

  老孟看著他只是笑,並不做評判,孫鼎一直討厭老孟的笑容,只覺得這人笑起來的樣子特別諱莫如深,跟他那瘋瘋癫癫的主子溫客行一樣,叫人怎麽也看不透他在想什麽,便不耐煩地道:“無常鬼,你是什麽意思?”

  老孟搖搖頭,笑道:“這個,孫兄就不必擔心了,那姓張的孩子現在和谷主在一起,只要他記得,隨時可以指認嘛——沈慎死了,高家莊的兩塊琉璃甲不翼而飛,我看我們還是先抓著薛方,再做定奪的好,你說呢?”

  孫鼎眯細了眼,凶神惡煞地在他那一團和氣的臉上打量了一陣,冷哼一聲,轉身走了。

  而此時,蜀中幾千大山包圍的傀儡山莊裏,他們嘴裏那位溫谷主,正在和周子舒搶一條被子。

  已經開了春,蜀中更是飛快地暖和了起來,“布衾多年冷似鐵”的理由明顯扯淡了,周子舒還特意指使張成嶺,去給姓溫的狗皮膏藥收拾出一間房來,卻仍然擋不住他到點就鑽進來的勢頭。

  並且此人蹬鼻子上臉,由一開始的自帶行李,變成了越發厚顔無恥地赤手空拳就跑過來,蹭床蹭被,十分理所當然。

  一條破破爛爛的棉被,被兩人你扯過來我扯過去,擒拿手沾衣跌十八般武藝凡是近身的都試煉了個全,打到最後兩人幾乎都要出一身汗,暖和得不用蓋被子了。

  周子舒到底不是全盛時了,百十來回合過後輸了他一招,溫客行就得意洋洋地一只手抱著大半條被子,另一只手把周子舒的腕子壓在枕頭上,端肩縮脖地沖他露出一口小白牙直樂,還對他招手道:“阿絮你來呀,我抱著你睡,保證不冷。”

  周子舒非常想把他一腳踹下去,于是上三路下三路地打量他一番,冷笑道:“你一不香二不軟,胸口一排都他娘的是肋板,抱著你還不如抱塊床板。”

  溫客行立刻瞪眼,一把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道:“胡說!我才不是一排肋板,不信你摸!”

  周子舒擡腳踹在他腿彎上,將自己的手收回來,好像碰見什麽髒東西似的,在空中甩了甩。溫客行抱著被子,瞧著他啧啧稱奇道:“怪事年年有,被占便宜的都不在乎,你一個占了便宜的居然這樣瞎矜持。一般這種情況是……”

  周子舒不准備聽他繼續扯淡,披上衣服,決定要惹不起躲得起,換個房間睡,了不起跟張成嶺擠一擠,叫那小鬼去打地鋪。

  誰知溫客行一只抱著被子的手忽然折出一個詭異的弧度,探上他的肩膀,周子舒立刻沈肩曲肘,要卸下他這一下,隨即他忽然覺得半身一麻,整個人還沒來得及站起來,便撲倒了下去,正好摔在溫客行張開等在那裏的懷裏,被子面上落下一顆瓜子殼……他便是著了這東西的道。

  溫客行笑嘻嘻地在他耳邊接著道:“一般這種情況,都是欲/求不滿,才做賊心虛,你看,投懷送抱了不是?”

  周子舒無語,他實在想不通,爲什麽有人晚上都睡覺了,還要在身上裝上瓜子殼,隨時當暗器偷襲別人。

  溫客行就賊賊地笑了,好像看出他所想似的,補充道:“我這其實還有核桃,你吃不吃?”

  提起“核桃”兩個字,周子舒便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外強中幹地勉強笑道:“怎麽,你抱著我不放,莫非還是想侍寢?”

  溫客行一邊將他整個人卷進被子裏,一邊眼珠一轉,按著他肩膀的兩只手便順著他裏衣的邊緣摸索下去,嘴裏忙不叠地歡樂道:“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溫客行出手不重,周子舒的穴道片刻便被沖開,正好是溫客行那只手越來越不像話的時候——自打離京入江湖,一來身上有傷,二來事端一件接一件,也沒那個心情,周子舒確實是沒怎麽和人親近過,溫客行輕輕撩撥,便像是在他身上點起了火一樣,眼看著事態要失控,周子舒一把攥住他手腕,咬牙切齒地道:“谷主盛情,我還是……敬、謝、不、敏了。”

  溫客行笑道:“客氣什麽,你這不對,卻之乃爲不恭。”

  周子舒生硬地擠出一個笑容:“我實在受之有愧。”

  兩人正在僵持中,忽然聽見隔壁張成嶺房裏傳來一聲驚叫,周子舒眉頭一皺,推開溫客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披起外袍便起身跑了,溫客行搖頭歎了口氣,將五指湊近鼻尖,閉上眼陶醉地深吸口氣,這才慢騰騰地也跟著出去。

  張成嶺只是被夢魇住了,周子舒推門進去的時候,發現他正死死地閉著眼,嘴裏不知道在嘀咕些什麽,拳打腳踢手舞足蹈的一頭大汗,周子舒推了他一般,竟發現沒能將他推醒,便握住他的手腕,將一股子細細的真氣推了進去,張成嶺這才渾身一顫,大喊一聲:“別殺他!”

  然後猛地坐起來,眼中驚懼慢慢飄散,露出一點迷惑不解的樣子來,看著周子舒,愣愣地叫道:“師父……”

  周子舒拍拍他的頭,一言不發地將他按下,把被子給他拉好,說道:“你睡吧。”便自己坐在床邊,靠在床柱上,雙手抱在胸前閉目養神,像是要陪著他一樣。

  張成嶺沈默了半晌,忽然輕輕地拉拉周子舒的衣服,小聲道:“師父,我剛才夢見……一個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人,拿著一把刀,架在我小娘的脖子上,逼問我爹‘東西在哪’,是不是就是……”

  周子舒睜開眼,這時門從外面推開,溫客行也走了進來,聞言臉色一正,若有所思地問道:“那人長什麽樣子,有什麽特征?”

  張成嶺想了半晌,愧疚地搖搖頭,道:“夢裏我看不清楚……”

  周子舒想起那日喜喪鬼逼問這少年的那句話,心裏一動,便問道:“你有沒有瞧見,那人的手是無五根手指,還是四根?”

  張成嶺又搖搖頭,睜著大眼睛看著他,周子舒歎了口氣,拍拍他的頭,輕聲道:“你睡吧……”

  兩人一坐一站,具是默無聲息,直到張成嶺呼吸已經均勻,顯然是睡著了,周子舒才將他的被子拉好,站起來,與溫客行一起出去。

  溫客行忽然歎了口氣,從背後伸手摟住他,將臉抵在他的肩膀上,半晌,才低聲道:“這些日子,好像一場好夢似的……可怎麽醒得這樣快呢?”

第五十五章 牆根

  走馬道,洛陽川,蘭苑未空,行人漸老。傳有無限燕趙女,金梯上,吹笙相和,風起自洛陽東,香過洛陽西。

  子規聲歇,有人攜酒長醉。

  東都過處,繁華已老,官道上有幾匹瘦馬,正悠然行路。

  兩個男子具是長身玉立,只是其中一個,臉上隱隱帶了些病容,腰間挂一個酒壺,也不急著喝,只是拿在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晃悠著,含一口品一會,方才慢慢咽下去,不知在想些什麽。一個虎頭虎腦的少年跟在他們身後。

  正是方自蜀中出來的周子舒一行。

  溫客行在一邊看著,發現這人一口接著一口,那麽一大壺,才沒有多大一會功夫,便見了底,就忍不住在他又往嘴裏送的時候,伸手格住他的小臂,說道:“酒鬼,差不多了吧?”

  周子舒斜眼瞥了他一下,將酒壺換了一只手,說道:“管那麽寬,你是我媳婦麽?”

  溫客行便伸手去搶他的酒壺,還正色道:“連肌膚之親都有了,難不成你要對我始亂終棄?”

  周子舒一邊見招拆招一邊笑道:“我是怕你守寡。”

  溫客行也不管張成嶺還在場,便繼續恬不知恥地說道:“沒事,反正現在給看給摸不給用,我也是夜夜睜著眼睛守活寡。”

  周子舒手一滑,酒壺便被溫客行順走了。

  張成嶺低著頭綴在他們倆身後,簡直想一頭鑽進地縫裏。

  溫客行接過他的酒壺,大大地喝了一口,斜著眼對著周子舒一笑,說道:“酒不算好酒,可味道……實在是不錯,不錯。”

  周子舒木然地看了他一會,忽然催馬湊近,貼到他耳邊道:“夫人這是孤枕難眠欲/求不滿麽?爲夫實在是虧待你了,晚上洗幹淨了等著我,一定叫你……”

  溫客行正聽得想入非非,手上一空,酒壺被搶回去了。

  周子舒學著他的樣子斜了他一眼,眼角微微狹長,目光飄過來的時候卻不見一點媚色,反而有些說不出的促狹靈動意味,他得意洋洋地舉起酒壺沖著溫客行揮了幾下,然後心滿意足地喝了一大口。

  然而卻忽然覺得嘴裏滑進一塊小東西,硬邦邦的,周子舒一怔,將那塊東西吐了出來,當時就差點從馬背上直接跳起來——那居然是一塊小核桃仁!

  周子舒那叫一個倒胃口,好像從他嘴裏吐出來的不是一塊小核桃仁,是一塊人腦子似的,怒視著溫客行道:“你混賬!”

  溫客行忙拱手自謙道:“哪裏哪裏,承讓承讓!”

  周子舒白著一張臉,指著他道:“你……”就覺得胃裏翻滾,怎麽想怎麽惡心,還偏偏抑制不住,非要怎麽惡心怎麽想。

  溫客行慢條斯理地過來牽起他一只手,竟伸出舌頭,在他手心上一卷,將那顆小核桃仁卷走了,津津有味地嚼了幾下,笑道:“相公,你都這麽大人了,挑食怎麽行呢?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周子舒默默地轉過臉去,不看他,半晌,才幽幽地說道:“我要休妻……”

  溫客行大笑起來。

  張成嶺一張臉上怡紅翠綠地看著這兩個老不正經的,好久,才鼓足了勇氣,慢慢地蹭上去,結結巴巴地道:“師、師父,咱、咱們爲什麽要去洛、洛陽?”

  周子舒的惡心感還沒被壓下去,一張臉白裏帶著青地瞥了張成嶺一眼,不耐煩地說道:“去看看是誰要你的小命。”

  張成嶺懵懵懂懂地看看他,張張嘴,道:“啊?”

  溫客行一只手松松地握在馬缰上,一只手擡起來蹭了蹭自己的下巴,問道:“當時,有兩撥人,分別雇了兩撥蠍子,想要這小鬼的命……”

  周子舒打斷他道:“紅衣服的喜喪鬼應該沒想要殺他,要動手早動手了,不會和他廢那麽長時間的話。”

  溫客行回過頭來,若有所思地望著他,說道:“所以你是想找出那批毒蠍死士後邊的人?難不成……你是來找那群蠍子們的?難不成毒蠍的老窩,便在洛陽?”

  張成嶺崇拜地望著溫客行,只覺得這位前輩實在是聞一知十觸類旁通舉一反三,實在是太聰明了,周子舒冷哼道:“你廢話那麽多,是爲了顯示你比那小鬼強一點?”

  溫客行皮糙肉厚,完全不理會,只接著問道:“難不成你竟然知道毒蠍的老窩在什麽地方?”

  周子舒下意識地想再喝一口酒,想起酒壺裏被姓溫的混蛋放了什麽東西,送到了嘴邊,便不得已又放下,他平生最恨別人糟蹋美酒,于是狠狠地瞪了溫客行一眼,冷聲道:“你不知道不代表我也不知道。”

  溫客行忙哄到:“那是那是,周大人實在是英明神武手眼通天,豈是我等這樣的平頭百姓能望其項背的?”

  周子舒只覺得他油嘴滑舌,廢話上車拉,十分想揍他,想了想又覺得恐怕打不過,便好漢不吃眼前虧地扭過頭去,不理他了。

  三人一直走到了洛陽城裏,在一家酒樓裏,吃飽喝足休息夠,周子舒便將張成嶺叫到房裏來。

  張成嶺先是不明所以,樂顛顛地就跑過去了,誰知周子舒二話不說,一掌拍向他肩膀,張成嶺登時知道,這又是師父隨時隨地的考試了,來不及反應,便矮身躲開,形容猥瑣地從他胳膊底下鑽了過去。

  周子舒皺皺眉,發現這小鬼有種天分,無論多潇灑好看的招式,到了他手裏,都會變得驢打滾似的狼狽不堪,可若說他錯了吧,他的招式使得又並沒有錯。他坐著不動,隨即手掌一番,便將張成嶺罩在裏面。

  張成嶺“哎呀”一聲,竟然“撲通”一聲平躺了下去,脊梁骨蹭著地面,泥鳅似的在地上蠕動了幾下,連滾帶爬地又跳起來,一聲巨響踩上了小桌,躲過周子舒的第三掌,大蛤蟆似的四仰八叉地跳起來,四腳同時著地,翻身沒站穩,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倒動著兩條腿往後錯了幾步,躲過周子舒連環掃出的一腳,竟也說得上是行雲流水動作流暢了。

  只把周子舒鼻子也快氣歪了,指著他說道:“店家給你多少好處,叫你這麽盡心盡力地給人家擦地板?”

  張成嶺讪讪地站起來,拿袖子蹭蹭鼻子,縮頭縮腦地看著周子舒,小聲道:“溫、溫前輩說……凡是能救命的招式,都是好的,動手的時候就不能按著招式來,忘了就情急之下自己變通……”

  周子舒怒道:“溫客行,你給我滾進來,你自己歪瓜裂棗,還要誤人子弟,教得別人跟你一樣歪瓜裂棗麽?”

  溫客行此時就靠在門框上,站著看熱鬧,手裏又不知從哪裏弄來一包核桃,核桃仁塞得滿嘴都是,說話還含含糊糊的,聞言,便擡起衣袖半遮著臉,一臉幽怨地看著周子舒,顫顫巍巍地道:“相公,你……你是嫌棄爲妻麽?”

  張成嶺便同情地望著這位溫前輩,覺得他雖然上不大了廳堂,但是好歹下得了廚房,人雖然有點不著調,但是能打能掐皮糙肉厚,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居然還被師父嫌棄,真是可憐。

  周子舒不想跟他們倆再扯淡,便對張成嶺道:“你自己先在酒樓裏待幾天,在這等著我,我去探一探毒蠍的地盤。”

  張成嶺張口道:“師父我跟你一起去!”

  周子舒道:“去拖後腿?”

  張成嶺就癟癟嘴,一臉潸然語氣戀戀不舍,小聲道:“師父……”

  周子舒在他大腿上踹了一腳,道:“你還要讓人喂奶麽?滾,等我回來,若是你的功夫還練成這副熊樣,打斷你的狗腿。”

  張成嶺悲痛欲絕地被趕走了,掐指算算,簡直算不出自己一天要被打斷多少回狗腿,恨不能變成一只蜈蚣。

  溫客行見他往外走,立刻要撲上去,嘴裏道:“我和你一起……”

  周子舒立刻往後躲了一下,伸出手指抵在他的胸口上,目光厭惡地看著他手上那包核桃,將溫客行和核桃一同視作五毒四害。

  溫客行討好地笑笑,三下兩下將裝著核桃的小紙包團一團塞進懷裏,使勁搓了搓自己的手,顛顛地跟著他走了。

  溫客行跟著周子舒一路跑到了洛陽城郊,拐進一個小巷子,路過一叢郁郁蔥蔥的植物,串到一條街上,溫客行擡頭一看,只覺得這地方無比熟悉——燈火暧昧,花酒飄香,分明是個煙花之地。

  他臉色便古怪起來,指著那小樓上抱琴彈唱的歌女問道:“毒蠍的老窩……在、在這種地方?”

  周子舒看了他一眼,調笑道:“行了,你就別假正經了,好像溫谷主是一朵出塵不染的水蓮花似的。”

  他擡腳要走,溫客行忙拉住他,小聲道:“那不是……都是有家室的人了麽,周相公?”

  周子舒捏起他的下巴,溫客行便含情脈脈地看著他,周子舒打了個寒戰,評價道:“溫娘子,你真是太惡心人了。”

  然後松開他,在尋歡客之間穿梭而去。

  溫客行嘴裏念叨著:“好啊,當著我的面也敢偷吃,當我是死的呢,叫你知道知道什麽是河東獅吼。”

  他深吸一口氣,醞釀好感情,才要大叫一聲,末了自己卻又泄氣了,搖搖頭,只得擡腳跟上,還自我安慰道,“三從四德,三從四德,唉!”

  周子舒藝高人大膽,竟衆目睽睽之下便騰身而起,他眼前醉眼迷離的胖子只覺得一陣小風吹過去了似的,清醒了一點,擡頭望去,竟連個人影也沒掃到,溫客行緊隨而致,兩人腳下輕輕點著那些歌樓之上的瓦片,一步不停地飛掠而過。

  隨後,周子舒旋身在空中劃過一個漂亮的弧度,落進一個小小的後院裏。溫客行四下打量,耳朵裏還能聽見那些紅男綠女們傳來的推杯換盞的聲音,頗有興味地想道:“若毒蠍子的老窩便在這種地方,他們一定時常欲求不滿。”

  周子舒順著牆根遛過去,凝神在每個屋子下面都聽了一耳朵,仔細分辨,溫客行歎爲觀止,只覺得聽牆根都能這樣一臉正直,這人也實在是很了不起了。

  然後周子舒在一間屋子後面停了下來,對溫客行比了個“就是這裏”的手勢,便頓在那裏,不動了。

  溫客行凝神聽了一耳朵,頓時明白這裏的玄機——他便知道,周子舒聽的不是人聲,是裏面床板“嘎吱”的動靜。

  便湊過來,故意貼得他緊緊地,一同收聽裏面那姑娘驚天動地的叫/床聲。

第五十六章 黑鴉

  張成嶺回了房,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窗邊新發了枝芽的樹影打在窗上,風吹起來的時候“沙沙”的動靜不止,往日裏覺著是“月上柳梢、樹影婆娑”,這一宿便成了“張牙舞爪,妖魔鬼怪”。

  他先還勉勉強強地坐在那搖頭晃腦地背口訣——這習慣被那兩個人鄙視了不知多少回,溫前輩說,你非要磕磕巴巴一字不差地背這東西,如何能融會貫通?他師父則更直接,只是很簡單地表示,懂了練了自然就會了,他這輩子都沒見過誰能把一個破口訣背得比四書五經還費勁,可見張成嶺之笨,簡直笨出了創意。

  然後張成嶺忽然想起,師父和溫前輩都出去了,這偌大的酒樓,仿佛只有自己一個人,于是就提心吊膽起來,總覺著要出點什麽事,便心神不甯地將床幔拉下來,把被子拉過頭頂,好像這麽著就安全了一樣——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

  他左等右等,支著耳朵仔細聽旁邊師父房裏的動靜——當然,他完全忽略了就算周子舒回來,以他的能耐也聽不見這個事實——如同一只惴惴不安的兔子一樣,一直等了大半宿,也沒聽見一點動靜,終于還是抵不住上下眼皮的相思病,昏昏沈沈地睡去。

  直到第二日早晨,被其他房客起身的動靜弄醒,張成嶺才一骨碌爬起來,跑到他師父的房間裏,于是失望地發現,衾枕都是冷的,這兩人是真的一宿沒回來。酒樓小二上來跟他打招呼,張成嶺這才無法,自行下樓用早飯。

  他蔫蔫地提不起精神來,覺著自己有點廢物,十五六歲的那麽一個大小夥子,褲子每天都在變短,可偏偏本事卻總好像是原地踏步。李大伯救下了他的小命,然後遇到師父,然後師父把他送到太湖,跟著趙伯伯去洞庭,再找到師父……

  他好像無論去什麽地方,做什麽事情,都不是自由自主的,只是懵懵懂懂地跟著別人。

  張成嶺心不在焉地啃著包子,第一回琢磨起自己該何去何從這個問題。

  正這當,門口忽然傳來一陣小小的騷亂,張成嶺便叼著包子,回頭看去,然後和店裏其他人一起愣住了。

  只見酒樓門口進來了十幾個女人,這些女人個個都是一身烏黑,活像一群烏鴉,齊刷刷地就飛了進來。也看不出年紀長相——因爲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個面具,像是過節的時候街上賣給小孩子的那種粗制濫造的笑臉娃娃面具,只是這些面色慘白的娃娃,嘴角挂著的除了笑容之外,還有血迹,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起來像是小鬼一樣。

  爲首一人瞥了呆呆的小二一眼,冷聲吩咐道:“按人頭,一人上一碗素面,再多看一眼,便挖了你的眼睛!”

  她聲音粗粝沙啞,帶著說不出的惡意,聽起來像是個老太太,目光一掃,偷偷打量的人立刻都低下頭去——這群娘們兒看著不像善類,久在江湖行走,誰也不想惹麻煩。

  爲首的黑衣老太這才霸氣地坐下,招手道:“把那小賤/人看好了,吃完了立刻啓程。”

  她手下的黑衣女人們也不廢話,訓練有素地跟著坐下,張成嶺這才看清,後邊還有一個披頭散發狼狽之極的年輕女子,被她們押著,推搡過來。他定睛一看,只嚇了一跳,心裏想道:“這不是那高大俠的千金高小姐麽?她怎麽被這群黑不隆冬的人給抓起來了?”

  那狼狽女子正是高小憐,她並沒有看見張成嶺,嘴角破了,火辣辣得疼,便用力掙動了一下。隨即,她腰上立刻一疼,只覺半身都麻了,按著她肩膀的一個女人將剛剛刺入她腰間的長針收回來,冷冷地在她耳邊道:“你覺著,我是一針下去叫你變成個連站都站不起來的廢人好呢?還是在你那光光溜溜的小臉上劃上幾道好呢?”

  高小憐不敢亂動了,她眼圈紅紅的,又恐懼又憤怒。那女人狠狠地在她的膝窩裏踩了一腳,差點叫她五體投地,呵斥道:“那你就老實點!”

  張成嶺忙低下頭,裝作什麽都沒看見的樣子,避過那黑衣女人的目光,見她坐下了,這才小心翼翼地擡起頭,仔細打量著高小憐。

  他對高小憐的印象一直不錯,覺著這是個說話柔聲細語,又溫和又漂亮的姐姐,眼見她臉上竟然還帶著淤青,明顯是被人打過,心裏便認定了這群穿黑衣服的女人不是好東西。

  他于是又往門口望了望,焦急地想,師父他們怎麽還沒回來?

  這幫黑衣人明顯是要趕路的,跟張成嶺那細嚼慢咽的不一樣,潦草地填飽了肚子,立刻便放下飯錢要走人,可周子舒和溫客行還沒有要回來的意思。

  張成嶺便坐不住了。

  說來也奇怪,張成嶺只要是在周子舒面前,就顯得特別的廢物,一來是“廢物”這詞,時常被他那天下第一沒耐性的師父挂在嘴邊,再者,他自己有師父依仗著,也好像有娘的小孩似的,雞毛蒜皮一點大的事哀嚎一聲“師父救命”,都有他那強大的師父罵罵咧咧地來救他。

  這會周子舒不在,他反而又冷靜又膽大了,偷偷叫過小二,如此這般地叮囑一番,便小心翼翼地追了上去。

  另一邊,一夜未歸的周子舒他們兩人也有奇遇。

  溫客行聽著裏面那床聲和人聲越來越肆無忌憚,便忍不住有些疑惑,心道一般煙花之地,這些好事都是在接客姑娘的閨房裏的,那姑娘是聾是瞎還是傻,以至于床板底下是空的,住了一大窩蠍子她都不知道?

  便拉過周子舒的手,在他手心上寫道:“誰的房?”

  周子舒頓了頓,也劃道:“大蠍子。”

  溫客行更茫然不解了,心道難不成毒蠍的頭頭竟然讓窯姐兒在他自己的臥房裏接客?他驚悚地想道,難不成這位蠍子頭頭窮到這種地步,殺人放火的勾當養活不了他,還要兼做皮肉生意不成?

  便又在周子舒手心上劃道:“母蠍子?”

  周子舒搖搖頭,溫客行更不解了,他凝神細聽了一會,這發現屋子裏其實是有三個人的,只是這一男一女實在是戰況激烈,幾乎將另一個人的聲音遮掩過去了,那多出來的一個人吐息雖然極輕,卻仍能聽得出微微有些急促來,溫客行便愈發驚悚了,心道這蠍子頭的嗜好……還真是詭異。

  于是寫劃道:“他是不是不行?”

  周子舒停頓的時間長了些,半晌,才慎重地點點頭。

  他側臉映著剛剛升起的月光,一臉的公事公辦,好像周大人是在處理國家大事,不是在聽牆根一樣,溫客行看了看他,覺著天下道貌岸然者,此人屬第二,沒人能屬第一。

  過了好半晌,裏面的聲音才慢慢平息下來,周子舒覺著這是差不多了,便耐心地等著他們離開,誰知過了片刻,那床板又開始“嘎吱嘎吱”地響起來,這回仿佛鬧得更歡實了——周子舒眉頭便皺了起來,心說這兩人還沒完了,那得是多皮糙肉厚沒心沒肺,才能在旁邊有個人觀賞的情況下這麽投入賣力啊!

  溫客行差點被他糾結的表情逗樂了,耳朵裏聽著屋裏的聲音,還有前院斷斷續續的歌聲,看著眼前的人,眼珠特別在周子舒的腰上腿上流連一圈——裏面那二位興致頗好,左右沒別的事,便一心一意地盯著非禮勿視的地方心猿意馬起來。

  他心猿意馬了一會,便擡起一只手放在了周子舒的側腰上,周子舒眉頭皺得更緊了,偏頭掃了他一眼,溫客行笑眯眯地豎起一根食指在嘴邊,樣子十分無辜。

  周子舒覺著自己是被他折騰得有些敏感過頭了,想著反正自己一個大老爺們兒,摸一下就摸一下吧,還不定誰占誰便宜呢,便大度地沒去理會他。

  溫客行得了便宜繼續賣乖,慢慢地將那手掌往下移動,心裏越發滿意,覺著這條兒長得可真是順,就是稍微瘦了點,不過瘦也有瘦的好處,要是脫了衣服,這小腰一把能掐住,可就更有感覺了。

  周子舒不甘示弱地回手在他尊臀上掐了一把,配合著屋裏女人的一聲尖叫,還撚了撚自己的兩根手指,輕輕地吹了口氣,斜眼掃了溫客行一眼,輕笑。

  溫客行眼色立刻沈了下去,一把將他勒緊懷裏,在周子舒那笑容消失之前就親了上去。兩人誰也不敢弄出動靜來,只能發揮余地非常有限地較量起來。第一回是周子舒沒反應過來,第二回是他受傷正難過,這回算是頭一回棋逢對手。

  這兩位,一位流連花叢、結交花魁無數、以嫖遍天下爲己任,一個從三十裏望月河畔的京城脫身出來,慣于推杯換盞逢場作戲,都是老于風月的,便是唇齒交纏也非得要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似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口氣幾乎要悶死在胸口裏,連屋裏那二位興致奇佳的聲音都小了,溫客行才將同樣有些氣息不穩、還努力壓制的周子舒放開,攥著他的一只手,靠得極近。

  他忽然不笑了,只是靜靜地看著周子舒,那一瞬間似乎有萬語千言想說,卻都終究歸于沈默,屋裏的人偃旗息鼓,前院傳來的歌聲便清晰起來,嬌滴滴的女聲輕輕地唱道:“憶梅下西州,折梅寄江北……”

  溫客行便在周子舒掌心,一筆一劃地寫道:“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周子舒默然看了他良久,手掌輕輕合起,又輕輕地將溫客行的手指攥入掌心,然而只是一碰,旋即又分開,他垂下眼,再一次避開溫客行的目光,似有似無地歎了口氣。

  此時屋裏一個男聲滿足地低聲道:“行了,你們去吧。”隨後一聲門響,周子舒便趁機縱身如燕雀,杳然無聲地落在屋頂上,輕輕將瓦片揭出一條縫隙,往裏望去。

  溫客行看著自己的手指,仿佛方才那人掌心的溫度還在上面一樣,可是夜風太冷,輕飄飄地一吹,悠忽便不見了蹤迹。那一刻他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只能自嘲似的,苦笑了一下。

第五十七章 賭徒

  周子舒自以爲動作已經很輕了,可誰知那屋裏的人好像早已經察覺了似的,竟就那麽大喇喇地擡起頭來,正好和他目光對上。

  周子舒愣了一下,只見那人對他一笑,便也不好意思太小家子氣,翻身從房頂下來,輕輕地敲了敲窗戶,朗聲道:“不速之客不請自來,主人見諒。”

  窗戶便從裏面推開了,一個素衣男人站在裏面,手裏端著一盞茶,目光在周子舒臉上流連一番,又掃了溫客行一眼,笑了笑,輕聲問道:“二位若是想一起看,大可以敲門進來,何必如此偷偷摸摸的?”

  他說話的聲音好像是虛的一樣,特別輕柔,唯恐聲氣大了驚動什麽東西似的,人長得斯斯文文的,單眼皮,吊膽鼻,倒也十分人模狗樣,單瞧面相,實在看不出他竟是那缺了八輩子大德的蠍子頭頭。

  周子舒臉皮自然是厚的了,聞言一點也不覺得局促,落落大方地說道:“多謝盛情——那倒不必了,實不相瞞,我們來是有事相求。”

  這大蠍子掃了他一眼,沈吟道:“來找我的,多半就只有兩件事,要麽是讓我的孩子們去殺人放火的,要麽是來問,究竟是誰讓我的孩子們去殺人放火的,以二位的身手能耐,恐怕是第二種吧?”

  周子舒坦然道:“不錯。”

  蠍子將茶碗放在一邊,雙手抱在胸前,玩味地打量著他:“那你能給我什麽?”

  周子舒大言不慚地道:“你盡管提。”

  蠍子見他豪爽得很,一臉財大氣粗有恃無恐的模樣,便微微一哂——一般來說,像這樣的人,要麽是太過自大,自以爲上天入地金山銀山,沒有自己辦不成的事、拿不來的東西,要麽……就是打定主意決定賴賬了。

  任你漫天要價,我絕不坐地還錢,不給錢就是了。

  蠍子慢悠悠地道:“難不成叫你陪我睡一宿,你也答應?”

  周子舒挑剔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臉,目光又在他的腰腿屁股上巡視一圈,這才勉爲其難地答應道:“行啊。”

  一邊津津有味地聽著的溫客行立刻抗議道:“不行!咱倆同床共枕了那麽久了,也沒見你答應得那麽痛快!”

  周子舒拿眼皮掀了他一下,反問道:“我要問什麽,你知道答案?”

  溫客行噎住。

  蠍子卻笑起來,舔舔嘴唇,目光惡狠狠地在兩人之間轉了轉,隨後從懷中拿出一個小罐子,搖了兩下,從中倒出兩枚骰子,攥在手心裏,輕聲道:“不如這樣,你們和我賭一把,贏我一局,我便告訴你們一件事,輸我一局……”

  溫客行小聲對周子舒道:“我終于知道爲什麽他急著忙著賺錢了,有這個嗜好,多大的家業也不夠他敗的,你沒聽說過‘一心贏錢,兩眼熬紅,三餐無味,四肢無力,五業荒廢,六親不認,七竅生煙,八方借債……’”

  周子舒踩了他一腳。

  蠍子輕笑道:“你這麽說,也有道理,可人這一輩子,不也是一場大豪賭麽,好多人要殺我,我死了,他們就贏了,我不死呢,他們就隨時惴惴不安,不知哪天催命的便來了。你說,若一輩子平平順順,豈不是也太沒有趣味了?”

  周子舒便截口打斷這倆青年之間關于人生的深刻討論,問道:“輸你一局又怎麽樣?”

  蠍子斜著眼瞄著他,慢條斯理地道:“不用擔心,我不要你的錢,也不要你的命,輸一局,你們倆便做一場給我看看,看得我神清氣爽了算——只是二位掂量著來,輸得太多了,可也不好收場。”

  周子舒二話不說,斬釘截鐵地道:“後會有期。”

  與此同時,溫客行卻求之不得地叫出來道:“我看這賭注挺好!”

  周子舒裝作不認識他,漠然往外走去,蠍子在他身後說道:“這就怕了,剛才還叫我隨便開價呢。”

  周子舒腳下不停,嘴裏只是輕描淡寫地道:“我都一把年紀的人了,激將法就算了。”

  溫客行在一邊陪笑道:“那個……蠍子兄見諒哈,我家這位,別的什麽都好,就是臉嫩,臉皮太薄……”

  他這句話還沒說完,便見周子舒又面無表情地轉回來,對蠍子說道:“你說,賭什麽?”

  有的時候,激將法管用不管,那要看是誰使出來的。

  蠍子方才擡起手中的骰子小盅,周子舒就冷笑一聲道:“雕蟲小技而已,恐怕我們便是弄上一宿,也分不出什麽勝負。”

  蠍子眉頭一皺,想了想,轉身往屋裏走去,溫客行和周子舒便從窗戶跳了進去。只見那蠍子翻出了一包細如牛毛的小針,周子舒的眉頭皺了皺——他著過這東西的道兒。

  蠍子撚起一根小針,用舌尖輕輕舔了舔,說道:“這個是還沒來得及淬毒的,不如我們賭賭看,誰吃得比較多,好不好?”

  周子舒和溫客行對視一眼,那一瞬間,兩人心有靈犀了,同時想著——爲什麽葉白衣不在這裏?

  蠍子眯起眼睛,張嘴去咬,那根針竟好像面條一樣,被他咬成了一段一段的,然後他竟就這麽把針吞下去了,周子舒和溫客行面面相觑,沒想到這大蠍子竟還是個鐵齒銅牙的。

  蠍子笑問道:“二位是賭,還是寬衣?”

  溫客行看起來非常想選後者,周子舒忽然從桌子上拿起一個酒杯,打開自己的酒壺,斟了滿滿一杯,伸手捏起兩根針,在指尖一撮,那兩根小針就變成了一堆粉末,轉眼便融進了酒裏,他擡頭看了蠍子一眼,蠍子倒是頗有風度,舉手示意叫他先請,周子舒皺著眉將杯中酒飲盡,亮了亮杯底,溫客行冷眼旁觀他的臉色,覺著那酒水的味道多半不會比放了核桃的更好喝。

  蠍子笑道:“這位兄台,別怪我沒提醒你,你這樣就著酒吃,可比我幹吃占肚子裏的地方,難不成你們二位想一起對付我一個?”

  溫客行忙擺手道:“不不不,在下沒這個雅興和牙口,你們自便,自便。”

  周子舒忽然一笑,道:“我吃了兩根,你吃了一根,我看足夠贏你了。”

  他話音沒落,便出了賤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那些牛毛細針四下翻飛而起,寒光四溢,蠍子只覺一股勁力襲來,下意識地低喝一聲,彎腰閃過,再回頭,只見桌上所有的牛毛針全都擦著他的身體釘在了牆裏,竟是深入數寸,再想拿,是拿不出了。

  溫客行忍不住叫了聲好,心說阿絮這招真是無恥至極,大像自己作風,不愧是那啥唱那啥隨。

  蠍子一皺眉,隨即又慢慢展開,仍是不愠不火地問道:“兄台貴姓?”

  周子舒道:“免貴姓周。”

  蠍子點點頭:“周兄好功夫,好心思,只是……”

  他伸開手掌,一根細針平躺于掌心上,蠍子邊往嘴邊遞去,便笑道:“這回,恐怕是平手。”

  周子舒卻不慌不忙地也伸開手掌,只見他手心不知何時也私藏了一根針,他並沒有要吃,只是將那根針送到蠍子面前,比了一比——蠍子的臉色登時變了,這才發現,自己手上這根竟然是短上一截的,竟不知何時被這人以掌力削去一半。

  周子舒將手中細針碾成齑粉,笑道:“兩根對一根半,怎麽說?”

  蠍子狠狠地盯著他,溫客行和周子舒都以爲他要發難,誰知這大蠍子人品不怎麽樣,賭品竟然還不錯,片刻,漠然轉開目光,說道:“好,願賭服輸,你們要問什麽?”

  周子舒道:“除了孫鼎,是誰出錢要買張成嶺的命?”

  蠍子頓了頓,又看了看他們兩人,似乎明白了什麽,道:“張成嶺?哦,我可知道二位是誰了……只是我的人在洞庭便失去了你們的蹤迹,想不到竟已經找到了這裏,真是神通廣大——跟我來。”

  他說話間掀開床板,一頭鑽了進去,周子舒和溫客行便緊隨其後。

  兩人隨著這蠍子一路進了一條密道——這地方,外面是胭脂粉黛,裏面卻陰森異常,十分詭異。蠍子帶著他們兩個彎彎繞繞一路,也不知下了多少層台階,這才到底,周子舒兩人看去,只見此處是一個地牢,一聲聲壓抑的、似人又不像人的咆哮四下響起,二人不禁戒備起來。

  蠍子取下牆上的火把,在一個囚籠面前站定,似笑非笑地說道:“二位可以來看看這東西,該是老相識了。”

  他說話間,可能是被光刺激,一道慘白的影子猛地沖著蠍子撲過來,又被牢門擋住,便一臉猙獰地沖著他們張牙舞爪。周子舒和溫客行看清了,那裏面竟然關了一個怪物,和當年他們在那神秘地穴裏遭遇的似人非人的怪物如出一轍!

  只見蠍子目光溫柔地望著那怪物,好像它是個絕世大美人一樣,輕聲細語地說道:“這些是我們的藥人,周歲以前是人,不過滿周歲開始,便一直用藥物灌養,養到如今,生得一身銅皮鐵骨,殺氣騰騰,實在是很好的孩子……只是不大聽話,可能是用的藥傷了腦子,以後還要完善。”

  溫客行臉上的嬉笑之色沒了,沈聲問道:“那地穴是你布置的,買主是長舌鬼?”

  蠍子道:“不錯。”

  溫客行截斷他道:“放屁,長舌鬼已經被我宰了,之後在洞庭追殺張成嶺的人又是誰?”

  蠍子臉上露出一個狡猾的笑容,說道:“我只說買家是長舌鬼,並沒有說,他背後便沒有人指使。”

  周子舒道:“啊,這又是另一個問題,你的意思是,想知道這個答案,還要再賭一次是麽?”

  蠍子微微欠身,道:“周兄包涵。”

  周子舒不耐煩地甩甩袖子:“你說,賭什麽?”

  蠍子笑道:“賭那些小玩意,我功夫不及周兄,心思也不及周兄靈巧,恐怕是又要輸了的,不如我們聽天由命,從這裏上去,出門到街口,你們二位當中的一個人蒙上眼,從此人手碰到到街口那只石獅子開始數,看第二十個經過眼前的,是男還是女,如何?”

  溫客行忍不住道:“這賭可無意義得很,我瞧不出對你有什麽好處。”

  蠍子平聲靜氣地道:“賭什麽無所謂,對我來說,重要的就是一個賭字,好比旁人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不讓我賭,我便活不下去……你們說呢?”

  溫客行歎了口氣,只覺得怪事年年有,今年真是多,便伸手指指周子舒道:“蒙他的眼睛,省得他覺著我意圖不軌。”

  周子舒看了蠍子一眼,沒有反對,溫客行便從懷中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塊汗巾,蒙在了周子舒的眼睛上,抓住他的手臂,對蠍子道:“你先請。”

  三人就這麽又搗騰到了地面上,一路以這種躲貓貓的造型到了花街巷口,蠍子道:“周兄,你擡手便能碰見那獅子了,客人先請,請下注。”

  周子舒和溫客行異口同聲道:“男的。”

  這裏穿梭的雖然有流莺,可尋歡客流動更大,既然這大蠍子頭頭大方,他們倆就卻之不恭了,蠍子臉上閃現出一種說不清的興奮之意,一雙眼睛亮了起來,迫不及待似的舔舔嘴唇:“好。”

  周子舒擡手的刹那,蠍子便開始數人——十八,十九……

  連溫客行都讓他鬧得有些緊張,周子舒早已將眼睛上蒙的東西摘了下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第二十個人經過了,是個身穿長袍,長發入冠的男人!

  周子舒臉上慢慢露出一個笑容,才要開口說話,然而隨著這人走近,他的笑容便僵在了臉上,蠍子卻志得意滿地掃了他們二人一眼,忽然上前一步攔住這路人,將路人嚇了一跳,只聽他柔聲細語地說道:“此乃煙花之地,小姐進去多有不便,姑娘家清譽要緊,請回吧。”

  那“男人”那細膩白皙的臉上便姹紫嫣紅起來,蠍子道聲“得罪”,忽然出手如電地扯下了“他”頸子上圍的絲巾,路人短促地驚叫一聲——“他”喉嚨處竟十分光滑,瞧不出一點凸起。

  蠍子笑盈盈地轉過身來,雙手攏進袖子,慢條斯理地對周子舒道:“周兄,這又怎麽說?”

第五十八章 驚險

  周子舒心裏十分嘔得慌,覺著這世道是變了,人心不古了,大半夜的一個大姑娘家家的居然跑到花柳之地來找樂子,便舉頭仰望夜空道:“這個……”

  蠍子冷哼一聲,說道:“他們讀書人,講究‘言必行,行必果’,江湖兒女說得是‘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便是那路邊的小痞子,也知道一個唾沫一個釘,周兄難不成是要食言而肥?”

  溫客行唯恐天下不亂地在周子舒腰上捅了一下,說道:“就是,偷奸耍滑是可以的,說話不算數可是太無恥了,連我都快不忍心與你爲伍了。”

  周子舒把他的鹹豬手拍下去,心裏想道:你大發慈悲,還是不要與我爲伍了吧。

  他看了蠍子一眼,一言不發,轉頭往回走去。

  蠍子的表情便松動了,隨即露出一個笑容,他長得其實不錯,笑起來卻並不大好看,嘴仿佛有點歪似的,看著特別不懷好意,再加上眼神輕浮一臉浪/蕩,簡直有些猥瑣了。溫客行忽然有點危機感,看了看周子舒的背影,又看了看身邊這位,覺著當著那誰那啥這事……有點需要調節心理狀態。

  不過他很快就發現,自己其實是多慮了的。

  蠍子抱著雙臂站在熏著暖香的屋子門口,床鋪像是已經有人進來給收拾過了,床幔松松垮垮地挂起一半,蠍子問道:“二位用不用沐浴更衣,用不用什麽東西……助興?”

  周子舒卷起袖子,十分光棍地說道:“不必那麽麻煩,筆墨伺候。”

  蠍子一怔,片刻後雙手輕拍,一個仆從打扮的人小步跑著過來,彎腰低頭地在他面前站定,蠍子低聲吩咐了什麽,周子舒忙補充道:“要一刀宣紙。”

  仆從下去了,蠍子看著他,疑惑道:“周兄可不是又要耍什麽花樣吧?”

  周子舒翹著二郎腿,大喇喇地坐在床邊,笑道:“你整日裏看著幾坨肉滾來滾去,膩不膩?稍等片刻,我叫你看點新鮮的。”

  溫客行在旁邊一言不發,十分隨波逐流,心裏琢磨著阿絮要是有能耐賴掉呢,那也好,省得便宜了這大蠍子,要是誠心想……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他自然也少不得勉爲其難地舍命陪君子一回。

  片刻,筆墨紙硯一應俱全,周子舒站起身來,對蠍子伸手做請,道:“還請稍候。”

  蠍子自然不著急,回手將房門關上,抱起茶壺,自斟自飲起來——只見周子舒下筆絲毫不遲疑,瞧那架勢,頗有幾分丹青大家的意思,運筆如飛,寥寥幾下揮毫而就,便成了一張,放在一邊晾著,又向下一張紙伸出魔爪。

  溫客行先不知他要幹什麽,好奇地站在一邊伸著脖子看著,越看臉色越古怪,越看眉毛挑得越高,最後簡直要從臉上飛出去一般,他好像第一天認識周子舒這個人一樣,感覺自己實在是歎而觀止,不知如何表述,只得一臉凝重地束手站在周子舒身邊。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周子舒已經快刀斬亂麻地用完了十多張紙,大功告成,便將筆丟在一邊,拿起最後一張,輕輕地吹幹,然後將第一張拈起來,就著掌力往牆上一拍,那細軟的宣紙便陷在了牆裏,他手動作不停,片刻間將十幾張宣紙按著順序一字排開,全部拍到了牆上。

  蠍子的臉色已經青了——只見那十來張宣紙上,線條十分簡單,畫得乃是……春宮圖。

  十分簡易的春宮圖,只有兩個小人,一個圓圈代表頭,伸出去寥寥幾筆勾出身體和四肢……咳,五肢,雖然畫得簡單,但人物動作倒還栩栩如生,從如何解衣到最後,一點不差地畫出了整個過程,叫人一張一張地看下去,竟還真有種畫上的人是動起來的錯覺。

  溫客行憋了半天,盡量中肯地評價道:“阿絮,看不出你還有這樣的本事。”

  周子舒忙客氣道:“雕蟲小技,慚愧慚愧。”

  溫客行發現他的臉皮越來越厚了,便也不知說什麽好了。蠍子用力將手中茶碗扣在桌上,“騰”一聲站起來,怒極反笑道:“周兄這是戲弄我麽?”

  周子舒雙手攏在袖子裏,不慌不忙地說道:“這話又是怎麽說的呢?我問是誰要殺張成嶺,閣下只告訴我們買家是誰,並沒有說出他身後是誰在指使,這不也是鑽空子麽?既然如此,你只說我們倆做一場給你看看……”

  他伸手敲敲牆上的畫,說道:“我們倆就做一場給你看了——有畫的不像的地方,還請閣下多多指教。”

  溫客行好像唯恐蠍子看不懂,熱情地解說道:“實在太對不住了,我家這位手藝不大好,來來,你要是看不懂,我可以給你說,上面那個小人呢,就是我……”

  周子舒斜著眼掃了他一眼,涼涼地打斷他道:“解釋就是掩飾,你何必呢?”

  蠍子的拳頭握緊了,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欺人太甚!”

  話音未落,也不見他如何動作,四面竟憑空冒出了七八只黑衣的毒蠍子來,溫客行和周子舒卻並不顯得多驚詫,溫客行還笑道:“在下這點風流韻事,竟然還會被諸位圍觀,實在是慚愧啊。”

  毒蠍子們不准備多廢話,招呼都不打一聲,便訓練有素地集體像兩人撲上來,周子舒擡手一拍,便將眼前的小桌拍翻,借機飛快地向後退去,此時已是將近子夜了,他胸口開始隱隱生出一點悶痛,于是並不逞強,好漢不吃眼前虧地對溫客行道:“交給你了。”

  然後虛晃一招躲過一個毒蠍,飛身跳窗跑了。

  溫客行苦笑連連,有生以來第一次做替人收拾爛攤子的事,見周子舒已經跑得沒影了,登時手下不再留情面,一掌拍出去,他眼前的一個蠍子竟然像是被他這一掌吸幹精血了,電光石火間,臉上露出來的部分的皮膚竟然飛快地萎縮灰敗下去,眼睛瞪出了眼眶,像是變成一具幹屍一樣,死了。

  溫客行看著自己的手掌,輕輕地歎了口氣道:“開個小玩笑而已,蠍子兄何必動怒呢?”

  蠍子冷靜下來,擡起手止住他的毒蠍們,戒備地打量著溫客行,問道:“你是什麽人?”

  溫客行挑起眼看著他道:“到現在,閣下若還不知我是什麽人,毒蠍豈非也太不中用了?”

  蠍子像是想到了什麽,眼角“突突”地跳了起來,溫客行將聲音放得更低,好像不准備讓人聽見似的,笑道:“同爲邪魔歪道,何苦互相爲難呢?”

  他說完轉身要走,這男人雖然滿臉嬉笑,一張臉上看不出任何惡意,可不知爲什麽,那一瞬間身上散發出強烈的、叫人難以忽視的血腥意味,在場衆多毒蠍竟被他氣息所迫,沒有一個人敢上前攔住。

  蠍子忽然叫住他,道:“你難道就不想知道是誰買了死士……”

  溫客行回頭看了他一眼,說道:“多謝啦,我大致想明白了。”

  他飛身也從窗戶跳了出去,追著周子舒而去,轉眼便不見了人影,只有嘴裏嘀咕出的一句話還仿佛留在原地似的:“我若是笨到老也想不明白,豈不是要讓那群虎視眈眈的小鬼給扒皮抽筋了?”

  風崖山,青竹嶺,有惡鬼衆。

  周子舒走得並不快,他一路思量著在蠍子的地下室裏看見的那些藥人,想著那傳說中的長舌鬼——長舌鬼明顯是認出了溫客行,卻還是要殺他,果然這其中故事不少,那長舌鬼看來本事並不大,他身後的又是什麽人?

  是那紅衣的孫鼎在故布疑陣,還是他口中說的那六根指頭的吊死鬼薛方搞得鬼?

  正這當,他忽然聽見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往這邊來,此時夜已經很深了,街上早已打更,周子舒下意識地閃進旁邊一條小路,勉強運功壓住七竅三秋釘不叫它發作太過劇烈,仔細聽著。

  那人似乎越來越近,腳步雖然淩亂,但是能聽出是有輕功的人,只是不知爲什麽,喘息卻極爲粗重,似乎是……身上有傷?

  周子舒還沒來得及去看是誰,便聽見身後一個人靠近,他脊背一僵,猛一回頭屈指做爪抓向那人咽喉,卻被中途攔下來——溫客行拍拍胸口,委委屈屈地看著他,做了個“謀殺親夫”的口型,周子舒這才將手放回來,繼續放眼向那聲音傳來的方向望過去。

  跑過來的竟還是個熟人,就是那曾經因爲琉璃甲而找上過他的綠妖柳千巧,她這回沒有易容,露出她那可怖的本相,形容更是狼狽,頭發散開,嘴角還帶著血迹,周子舒便輕輕地皺起眉。

  不妨身後忽然伸過一條手臂,攔腰攬住他,一只手貼住他的胸口,只聽溫客行他耳邊小聲道:“你別壓著,省得明日發作起來更疼,我們在這裏等上一會便是。”

  周子舒皺眉道:“那……”

  溫客行“噓”了他一聲,只是輕輕地抱著他,一絲極細的內力順著他的掌心湧過來,梳理著他的經脈,卻又不敢稍微用力,唯恐動作大了震動了他的釘子,周子舒頓了頓,並沒有拒絕,只是凝神閉目,無論是誰跑過去,都先熬過這一宿再說。

  且說他們倆這是一夜未歸,張成嶺自作主張地追著那群黑壓壓的女人去了,他不敢離得太近,唯恐被人發現,又害怕有人認出他來,便在路邊撿了一塊泥巴,把一張臉抹得花花的,又把頭發扒亂,只裝作一個小叫花子的模樣。

  追了整整一天,這群女人好像苦行僧一樣,腳程極快,也並不休息,只在天已經再次黑下來的時候,才停在一處小客棧裏,張成嶺冷眼旁觀著,只覺著這高小憐實在苦不堪言,被這些女人生拖硬拽了一路,他想著,若是再走上幾天,她恐怕都要剩下半條命了。

  他擅自出來是大著膽子做的決定,膽子大上一回,便忍不住大第二回,于是心裏計劃著趁著夜裏,怎麽把這位高小姐救出來。

  他眼看著黑衣的女人們進了客棧,便將在手上又抹了一把泥,裝成乞討的模樣跟了進去,晃了一圈,討來三五個銅板,記住了高小憐被推到了哪個房裏,隨後一直蹲在客棧外面,像個真正的小乞丐一樣,低著頭,抱著膝蓋坐在台階上,也沒人理會他,雖是盛世,可這樣的小乞丐還是到處都有,一直等到深更半夜,他才坐起來,活動了一下已經麻了的手腳,准備偷偷潛入。

  他口中默念著流雲九宮步的口訣,好像念了就能變得厲害點似的,悄無聲息地在客房中間穿梭而過。

  忽然,不提防一道黑影從天而降——竟是那些黑衣女人中的一個,她也不出聲,上來便動起手來。

  張成嶺雖然沒多大自信,可畢竟經過溫客行和周子舒兩大高手調/教了半年,再加上勤奮,早已今非昔比,遊魚一樣地錯身滑了出去,並不與對方硬碰硬,隨後一招一式地對打起來。

  然而片刻後,那女人似乎意識到了什麽,輕“咦”了一聲,隨即她虛晃一招,竟從張成嶺眼前消失了,張成嶺功夫雖然長進,可畢竟經驗不足,嚇了一跳,四下找尋,那黑衣女人猛地從他身後躥出,張成嶺只覺得肩頸大穴一麻,隨即嘴被一只手捂住,便生生地被這女人挾持走了。

第五十九章 重遇

  張成嶺心裏只有一句話——完了!

  以往跟著周子舒,是是非非長短圓扁,都有那位天生勞心費力的師父給想到了,張成嶺一個笨孩子,自然不可能跟得上那兩人的思路,于是也就樂得偷懶,一天到晚腦子空空什麽都不想,這會無所依仗,腦子卻出奇的靈活了起來。

  他想爲什麽那群女人那樣憎恨高小憐,還要帶著她走,不惜被她拖累行程,又要管她吃喝?顯然她是對她們有用的,若不然她早就死了,江湖中最不缺的,就是瞪眼殺人的凶悍人士,那……自己這回被她們抓起來,難不成要三堂會審?

  張成嶺打定主意,就算審他,也不能供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不然麻煩一定大大的,他身上是非更多——可萬一高小憐認出了他呢?

  他腦子裏轟隆隆一陣胡思亂想,被那黑衣女人大麻袋一樣地拖出了客棧,到了馬棚旁邊的一個小角落,那女人卻忽然把他放下了,張成嶺驚疑不定地打量著她,女人卻揮手解開了他的穴道,一把拉下臉上的面具,開口問道:“你是張成嶺那個小沒用的?”

  張成嶺先是瞪大了眼睛,隨即簡直要喜極而泣,差點便要撲上去,勉強壓住顫抖的聲音,叫道:“顧湘姐姐!”

  他張開手臂好像想抱她一下,卻被顧湘用一只手抵住,推到一邊,顧湘一本正經地說道:“男女‘胖瘦’不親,我是有家室的人了,你別動手動腳的。”

  張成嶺眨巴著眼睛懵懵懂懂地看了她半天,忽然恍然大悟道:“咦?你嫁給曹大哥了嗎?我明白了,你是和他……一被子了嗎?”

  顧湘的臉一下紅了,橫眉立目地瞪著張成嶺道:“你胡說些什麽?哪個混賬教的你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少女和婆娘的區別,就在于少女再彪悍,也只是說別人的事的時候彪悍,一到自己頭上,總是臉嫩的。張成嶺其實腦子裏很無邪,無論是在張家還是在流亡的路上,都沒人真正地給他講過那些事是怎麽回事。

  只能在他那兩個老不正經的師父你一言我一語的互相調戲裏,聽出一些蛛絲馬迹來,然後結合自己的想象,得出了“一個被子睡過的,就是夫妻”的這個結論,于是在少年純潔的心裏,被子,成了一個神奇的、好像交杯酒一樣的儀式。

  他不覺得有什麽不純潔的,便順口問了出來,顧湘便炸了,擡手便要教訓這出言不遜的小流氓一番,張成嶺忙一邊念叨著口訣一邊躲了開去——這簡直成了他的標志了,不念口訣,便使不出輕功來。

  顧湘又“咦”了一聲,剛剛動手的時候,她便覺得這小鬼有些功夫,若不是有幾招看起來比較熟悉,黑燈瞎火地差點認不出來,便上下打量著張成嶺,說道:“有日子不見,你倒是出息了些麽,我家主子和你師父呢?”

  張成嶺便將自己是怎麽被那對狗男男無情抛下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顧湘聽完“呸”了一聲,伸手在他後腦勺上扇了一巴掌,呵斥道:“你翅膀硬啦?知道那些人是誰麽,連我和……和曹大哥都不敢輕舉妄動,你充什麽英雄好漢?”

  正說著,牆頭上又跳下一個人來,也是黑衣面具打扮,身上穿著女人的長裙,道:“阿湘,你怎麽這麽久,我還以爲……”

  一開口,竟是個男人,他瞧見張成嶺,話音陡然頓住,摘下面罩,原來此人正是曹蔚甯。

  曹蔚甯瞪著眼睛看了半晌,才指著張成嶺道:“啊……你是,張成嶺那個小家夥嘛,怎麽把自己弄成一個小花臉?你師父他們呢?”

  張成嶺老老實實地又要把經過說一遍,顧湘忙開口打斷道:“先別廢話敘舊,趕緊把姓高的那姑娘弄出來再說。”

  她從懷裏摸出一張紙來,上面歪歪扭扭地畫著線條和幾個誰也看不明白的缺橫少豎的鬼畫符,顧湘道:“我把這客棧有幾間房都畫出來了,這個有圓圈的地方,就是高小憐被關著的地方——見了鬼了,本來我以爲她們是輪流看著她,誰知道這些女人好像戒心很重,連自己人也不肯相信,只有那婆娘的幾個心腹才碰得到高小憐。”

  曹蔚甯湊過來,敲打著下巴問道:“咱們怎麽辦?”

  張成嶺躍躍欲試,好像他冒險冒上了瘾一樣,于是出馊主意道:“不如我們去折騰出點動靜,我去引開她們,你們去救人,然後我們會和。”

  曹蔚甯道:“好主意!”

  顧湘涼飕飕地道:“咱仨有一個有你師父或者我家主人那樣的能耐,可以不用想什麽法子,直接沖進去打架抓人就行了——小子,你學了幾天輕功,就想把別人‘引出來’了?”

  曹蔚甯立刻倒戈改口道:“是,阿湘說得有理。”

  張成嶺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覺得顧湘哪怕說的是“曹蔚甯是個混蛋王八蛋”,他也會這麽點頭哈腰毫無節操地接一句“阿湘說得有理”。

  顧湘運籌帷幄地分析道:“那些婆娘不是一般人,爲首的那個,人稱‘黑蠱婆婆’,傳說中來自南疆,會巫蠱弄瘴之類的……”

  張成嶺一聽“南疆”二字,便忍不住插嘴道:“怎麽會,大巫是好人……”

  顧湘白了他一眼:“大巫怎麽樣,他管著南疆十萬大山,難不成連裏面住著的蟲蟲草草也要都照顧到?再說,我都說了只是傳說……”

  曹蔚甯立刻道:“就是就是,咱們中原人對南邊的事一直諱莫如深,其實也不是很清楚。”

  張成嶺只得無言地看了曹蔚甯一眼。

  顧湘繼續道:“這婆娘有多厲害,我也說不好……反正我是打不過的,曹大哥麽,若是普通交手,說不定有幾分把握,但是跟了這一路,我冷眼旁觀,覺得黑蠱婆婆肯定有別的手段,這便難辦了,再說她們人還多。”

  曹蔚甯建議道:“不然……咱們吹迷香?”

  顧湘道:“你覺著黑蠱婆婆是會著你的道兒,還是會著我的道兒?這種東西中原人本來就比不上南疆人,你……”

  她好像想罵人,看了曹蔚甯一眼,又咽了回去,到底是自家男人,沒忍心。

  曹蔚甯忙從善如流地說道:“有道理,就是這麽回事,我真是太傻了,還是都聽你的吧。”

  三個臭皮匠于是決定唯顧湘馬首是瞻,她便像模像樣地指揮起來。

  周子舒熬過了子夜過後的三刻功夫,感覺七竅三秋釘已經疼得不是那麽劇烈了,這才發現兩人的姿勢實在不對頭,便幹咳一聲,從溫客行懷裏掙出來,只見溫客行好整以暇地望著他,似笑非笑地問道:“阿絮你春宮圖畫得如此栩栩如生,如此一揮而就,其實是厚積薄發吧?”

  周子舒同樣似笑非笑地回敬道:“過獎過獎,信手塗鴉罷了。”

  溫客行道:“哦?信手塗鴉也能這麽傳神?”

  周子舒轉過頭去,從小巷子裏穿出來,彎腰仔細查看著地上的血迹,顧左右而言他道:“看來她是往那邊跑了,不過柳千巧怎麽會在這裏?”

  溫客行如影隨形地跟在他身後,聞言歎道:“阿絮啊,你跟我何必這樣客氣呢?有這個想法,大家可以開誠布公地說出來聊一聊,也能商量一下位置問題嘛。”

  周子舒淡定地道:“這事沒必要商量。”

  溫客行猥瑣地笑了笑:“那更好了。”

  周子舒打斷他的美夢道:“你別做夢了。”

  說完便順著血迹追了上去,溫客行跟在他身後,明顯不在狀態——眼下他正忙著精蟲上腦,可不關心柳千巧是死是活的問題。

  兩人一路循著蹤迹,追了出去,路上,周子舒忽然問道:“長舌鬼要殺你,他身後的人也要殺你……是爲什麽?”

  剛還在聒噪喋喋不休地溫客行忽然啞然,沈默了,就在周子舒以爲他不准備回答的時候,才聽溫客行道:“你以爲,爲什麽我是鬼谷谷主呢?”

  周子舒掃了他一眼,順口道:“你神通廣大。”

  溫客行便微微笑了一下,他這笑容有些牽強,竟隱隱地含著些瘋狂的東西,他說道:“我是谷主,是因爲他們都拿我沒辦法,誰進了鬼谷,外面的罪責便一筆勾銷,若它是個世外桃源,還不被擠爆了?”

  這道理周子舒用腳趾頭想也明白,可那一刻,他卻仍是沈默……好像只是想聽這個人親口說出來一樣。

  溫客行便接著道:“風崖山下,沒有道義,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誰都奈何不了我,我想弄死誰就能弄死誰,所以我是鬼谷谷主,他們一時半會弄不死我,只能都聽我的。不過這不代表他們不想弄死我,有機會的話,還是會折騰折騰的……比如有些人覺得,得到了當年容炫的秘籍,就能手刃我這個大魔頭。”

  周子舒看著他道:“爲了幹掉你,惡鬼不惜冒著被太陽‘曬化’了的危險,違規出谷興風作浪?”

  溫客行便無聲地笑起來:“那是因爲惡鬼們耐心都不大好,曆任谷主,沒有能活著在那個位置上待上三年的,這已經是我的第八個年頭了,還不識趣地賴在那不肯翹辮子,你說他們豈不是很著急?”

  周子舒沈默半晌,說道:“若是我能活得時間長一點,倒是可以想法子能叫你不用再回去,當小白臉養著你。”

  溫客行一頓,轉過臉來看著他,好像在確認他是不是開玩笑一樣,半晌,才道:“你說……要養著我?”

  周子舒一笑,說道:“在什麽位子上沒關系,若是被困在一個位子上,便不舒服了,這感覺……”

  他便停了下來,剩下的話泯于一個淺淺的微笑裏——這感覺,沒有比他再明白的了。

  天將破曉,不久,柳千巧的蹤迹斷了,兩人原地找了片刻,一無所獲,正准備回去的時候,忽然,一聲女人的慘叫傳來,周子舒眉頭一皺,便展開身法,往那方向去了。

  兩人隱藏了自己的吐息,放輕了腳步,躲在一邊看著,只見柳千巧肩膀上中了一支箭矢,仍然奮力地在和一個人打鬥,那人竟然也是個臉熟的——竟是蒼山派的黃道人。

第六十章 夫妻

  周子舒想不通這兩個人怎麽跑到這裏來,還湊在一起掐上了,溫客行倒是好整以暇地在一邊看熱鬧。

  柳千巧身上本來就有傷,黃道人又步步緊逼,眼看著她有點左右支绌,被逼著一直後退,黃道人飛騰起來,橫刀下劈,口中大喝,那一張老臉竟閃現幾分猙獰意味,凶狠淩厲,一點也沒有被周子舒一腳踹飛時候的英姿飒爽。

  果然是個遇強則弱、遇弱則強的識時務者!

  柳千巧慌忙架起短劍當頭架起,按說她的劍比顧湘那把匕首還要長上數寸,可畢竟一寸短一寸險,她身上又沒有顧湘那麽多的花樣,這冒險一架,簡直叫黃道人的刀刃擦著她的手指頭過去,感覺到森冷的殺意,隨後短劍自劍柄處折斷,柳千巧狼狽倒地,就地滾開。

  這倆人一個窮追不舍,一個沒命狂奔,簡直是一出虐戀情深,眼看著黃道人就這樣禽獸地追著人家姑娘跑遠了,溫客行才捅了周子舒一下,意有所指地說:“那妞兒遇險,你不去救?”

  周子舒感慨此人真是無聊之極,于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地回敬道:“爲夫怕你吃醋。”

  溫客行沈默了大半天,正色道:“阿絮,你正經一點,不要老是占我便宜。”

  周子舒忍不住偏頭掃了他一眼,詫異地想,這姓溫的竟然知道“正經”兩個字?只見溫客行眉心微皺,態度端正極了,一本正經地道:“我這個人容易記仇,你老調戲我,將來我都記得,行那周公之禮的時候萬一把持不住,吃苦的是你。”

  周子舒啞然半晌:“你多慮了。”

  然後他頭也不回地循著綠妖柳千巧的蹤迹追過去,心裏想道,這小半年他們三個躲在蜀中的時候,江湖中定然還出了什麽事,在洞庭的時候,便已經隱隱地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意思,偏那時候他們離開洞庭去了傀儡莊。

  周子舒余光掃了優哉遊哉地跟在他身後的溫客行一眼,心裏想道:“他身爲鬼谷谷主,不可能看不出當時的情況,便這樣由著手下人胡鬧,跟著葉白衣走了?就不怕真的有人拿到了琉璃甲和鑰匙,得到容炫的武功,會對他不利?”

  據周子舒的觀察,柳千巧和華山派那酷愛搖扇的中年美男于丘烽有點說不出的故事,黃道人不是于丘烽的跟班麽?爲什麽放任他這樣追殺柳千巧?柳千巧死了對他有什麽好處……或者是,于丘烽和黃道人他們內讧了?

  周子舒目光一閃,想到那高家莊失竊的兩塊琉璃甲——那回沈慎死了,衆多高手包圍的洞庭之地,鬼谷的人不容易混進去,很有可能是有內鬼借鬼谷的名頭出手盜走了琉璃甲,再聯想起死在趙家莊外面的于丘烽的獨生子于天傑,殺了于天傑的長舌鬼身上可是有一塊琉璃甲來著……

  周子舒心裏琢磨道,做賊這事,難不成也要父子相承麽?

  他心裏越琢磨越遠,忽然一聲慘叫將他的思緒拉回來,周子舒一擡頭,只見那柳千巧的一條胳膊被黃道人生生地給削了去,血噴出老遠,她整個人往後連退了四五步,終于撐不住,“撲通”一聲坐到在地。

  黃道人樂呵呵地擡起刀刃一步一步地向她逼近過來,口中道:“怎麽,還不肯把東西交出來?”

  東西?什麽東西?周子舒眉頭一皺,心道難不成是柳千巧和于丘烽的那點私下關系被人知道了,難不成黃道人覺著被奸/夫偷走的琉璃甲在淫/婦手上?

  他躲在暗處瞧著黃道人,心說這人的腦袋長得像塊土豆,敢情功能也和土豆差不多——就算于丘烽真的什麽都瞞不住了東窗事發,那麽重要的東西,他怎麽會交給這個女人?

  若是前面的推論都成立,分明是于丘烽那個滑不留手的一看大事不好,便將這傻妞兒推出來頂缸,偏偏這柳千巧還一往情深,死咬著不出聲。

  這時候溫客行又捅了他一下,周子舒的思路再次被打斷,不耐煩地別了他一眼,幾不可聞地道:“你又幹什麽?”

  溫客行笑呵呵地指指不遠的地方上演的血腥暴力事件,小聲道:“你那麽想知道,不如把她救下來,好好問問?”

  周子舒覺著他不懷好意,便本能地回道:“你怎麽不救?”

  溫客行說道:“我不能救,我這樣一個玉樹臨風潇灑風流的人,絕對不能出手救女人,不然將來她看上我,我又不喜歡女人,豈不是要辜負了她?這種事損陰德的,萬萬做不……”

  周子舒覺著這人簡直是不分場合地瘋瘋癫癫,看著他那騷包樣子就不順眼,于是順手將他領口上一顆扣子撸了下來,扣在手中,才要打出去,誰知還沒等動作,周子舒忽然目光一肅,一把拉住溫客行往旁邊閃去——有人來了!

  兩人才閃開,便聽見林子裏一聲冷哼,周子舒耳朵不自覺地一動,溫客行瞧著有趣,忍不住用手去撥動,被一把攥住手腕,順便收到了一個警告的眼神。

  隨後兩個即使在黑燈瞎火的情況下也閃亮的人影閃了出來——正是桃紅柳綠那兩個老貨。哼出聲來的是桃紅婆,她一臉刻薄相地瞪著黃道人,怒道:“姓黃的,你打算獨吞不成?”

  不知是不是跟溫客行混得時間長了,這句話忽然叫周子舒産生了一點不大好的聯想,便下意識地瞥了溫客行一眼,只見他正面色古怪地盯著這四個人,頗爲感歎地微微掀動嘴唇,傳音入室道:“如此月黑風高、品味獨特、人數衆多的風流韻事,真叫人自愧見識淺薄……”

  周子舒在他手腕上掐了一下,溫客行只得讪讪閉嘴。兩人留心聽著那邊的話,只見黃道人皮笑肉不笑地沖這老兩口咧咧嘴,聲音倏地提高了不少,說道:“如何敢勞動二位,這樣的賊婦人,小弟一個人便能手到擒來。”

  柳綠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口中道:“你不要耍花樣。”

  黃道人沒言聲,避嫌似的往旁邊退了半步,手中的刀卻並沒有還入鞘中,反而戒備森嚴地垂著,好像是爲了诠釋何爲貌合神離一般。

  桃紅婆戒備地看了他一眼,毒蛇似的端詳著柳千巧,說道:“小丫頭,婆婆問你什麽,你最好就說什麽,省得婆婆費事,也省得你遭皮肉之苦。”

  春寒依然料峭,可柳千巧卻像是水裏撈起來的一樣,一身的冷汗,她受傷的斷臂沒能及時止血,臉色蒼白極了,渾身疼得抖得像是大風裏的葉子,依然倔強地看著這三個人,咬著牙盡量止住顫音道:“要……要殺就殺,費什麽話?!”

  像柳千巧這樣的人,若說出了這話,多半是什麽都不知道的,對她來說,身外之物,哪會比人命更重要呢?

  偏偏那三個球球蛋蛋的不明白,只見桃紅婆冷笑一聲:“敬酒不吃吃罰酒!”她忽然伸手一挑,電光石火間,柳千巧發出一聲短促地尖叫——桃紅婆竟將她的另一只胳膊也削去了。

  柳千巧再無支撐,只得全身抽搐著倒在地上,不停地挺起身來,像一條垂死的魚一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在地上蠕動著,企圖翻身坐起來似的。

  柳千巧雙目渙散,口中卻依然低低地道:“要殺……就殺……”

  黃道人笑了笑,慢悠悠地道:“桃紅大姐,她若是就這樣死了就壞事了,她已經中了我一掌,本就是強弩之末,您下刀還是稍微留點手吧……再說,叫一個女人開口,這法子豈不是有很多麽?”

  他長得就猥瑣,一笑起來簡直更猥瑣了,溫客行忽然滄桑地歎道:“長江後浪推前浪啊,我覺著他比我更像江湖大魔頭。”

  周子舒終于將手中的扣子打了出去,他並沒有留力氣,這一下猝不及防地彈在黃道人拿著刀的手腕上,竟將他的手腕生生給穿了個孔,黃道人殺豬一般地叫喊起來。

  周子舒本來並不願意多管閑事,柳千巧也不算什麽好東西,他上回放過她一回,已經是看在她那易容手段,可能和四季莊前輩有什麽牽連的份上了。可這會,他忽然覺著,這樣一個一生到死都傻乎乎地等著一個混賬的女人,死就幹幹淨淨地死了吧,沒必要受黃道人這等貨色的折辱。

  算來黃道人等三人並沒有看見過周子舒的真面目,他乍一現身,三個人都愣了一下,柳綠公盯著他,問道:“你是什麽人?”

  周子舒挑起嘴角笑了笑,並不答話,忽然運起輕功,疾風驟雨一般地掠過去,拾起柳千巧的短劍,黃道人只覺得眼前人影一花,那人便鬼魅一般地閃到了他面前,他下意識地往後一躲,警覺的喉頭一涼,黃道人難以置信地低頭望去——他脖子上竟就這樣被劃了個十字!

  我的脖子裂口子了——這是黃道人的最後一個念頭,隨即頸子上的血噴出了好幾尺,他渾身抽動一下,轟然倒下,變成了個死道人。

  周子舒腳尖輕輕點地,半旋過身來,手中短劍還在往下滴著血,他長發僅用一條布帶子草草束住,此刻幾縷長發落下來,蕩在他的臉頰附近,晨曦中有一張顯得極蒼白又極英俊的臉,像是還帶著些許笑意一樣,看著桃紅綠柳。

  桃紅婆和綠柳公都情不自禁地往後錯了一步。

  周子舒腳下好像不著力一樣地慢慢地向他們走過去,血迹順著短劍的尖流淌到他的手上,又順著他的手指縫一滴一滴地落了一路。

  那一刻這年輕男人身上傳來的壓力,竟幾乎將桃紅綠柳生生壓得透不過氣來,桃紅婆怒吼一聲,操起拐杖當頭向周子舒砸下去,周子舒的人好像一眨眼便不在原地了,桃紅婆忽然感到危機,勉強提氣,往前滾去,同時背後一涼,一股大力襲來,桃紅婆眼前一黑,噴出一大口血來——她覺著自己的五髒六腑都要給震碎了。

  綠柳公眼睛睜大了,看看飛出去不知死活的桃紅婆,又看了看那轉向他的年輕男人,再不猶豫,丟下他的老婆子一個人跑了。

  周子舒並不去追他,只是垂下眼,將短劍放下,跪坐在柳千巧旁邊,伸手想封住她血流不止的傷口附近的穴道,柳千巧卻擡頭看著他,幅度極輕地搖搖頭——她要死了,她心裏知道。

  溫客行也從躲藏的地方走出來,默默地站在周子舒身後。

  周子舒輕聲問道:“琉璃甲其實在于丘烽那裏,他跑了,叫你引開他們,是不是?”

  柳千巧只是掃了他一眼,並不言聲。

  周子舒歎道:“我對琉璃甲沒什麽興趣,你都要死了,點個頭有什麽難的呢?”

  溫客行嗤笑一聲,在他身後說道:“柳姑娘,我可早跟你說過于丘烽不是什麽好東西。”

  柳千巧張開嘴,她的聲音極微弱,周子舒只得微微側耳,只聽她口中念道:“平……平江……柳色青,花月遙相……守。歲歲複年年,逢、逢此……”

  然後她目中一點光芒悠忽散盡,頭一歪,沒了生氣,嘴角兀自含笑,使得她那半張猙獰的臉龐竟柔和起來,她因爲這張瑕疵的臉,將本來面容躲躲藏藏了一輩子,卻注定這樣赤/條條來,又赤/條條地去。

  只是最終沒能念完半阙《生查子》。

  周子舒歎了口氣,伸手將她的雙目輕輕合上。

  兩人只聽身後爆發出一陣蒼老嘶啞的笑聲,那桃紅婆逃得快,被周子舒掌風掃成重傷,竟還沒死,一邊往外咯血,一邊指著柳千巧大笑道:“夫妻本……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何況她、她和那姓于的,連名分都沒有,哈哈……自古女子癡情,男人薄幸,她……連這都想不明白,可見死得不冤,不冤!”

  周子舒回頭看了她一眼,並不去管她,只是起身大步往回走去。

  溫客行與他一前一後走了不知有多遠,才忽然開口道:“你現在的功夫,比我一開始見你時,似乎高了不少……是怎麽回事?”

  周子舒腳步一頓,回過頭去,溫客行臉上竟是少見的鄭重。

  周子舒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道:“我初見你時,它封住了我一半的內力。”

  “現在呢?”

  “現在恢複到我全盛時的八成。”

  溫客行聞言卻並不顯得很高興,只是沈默地盯著他,周子舒轉頭繼續往前走去,口中不在意地說道:“等到我死的時候,全盛時候的功力,便全回來啦。”

第六十一章 擺陣

  曹蔚甯和張成嶺手裏各自拎了一個糞桶,臭氣熏天,曹蔚甯苦中作樂地想著,阿湘可真是足智多謀,女中諸葛。

  張成嶺沒他那個境界,只覺得顧湘是缺了八輩子大德了。

  兩人做著苦力,將那些個糞桶用蓋子蓋好,上面放了不少遮掩物,在顧湘的指揮下,房頂上,地上,都安放好,擺了個有史以來最惡心人的糞桶陣。

  顧軍師自己倒是捂著鼻子跑得遠遠的。擺好以後才將兩人叫過去,捂著鼻子,低聲對張成嶺道:“我說的路線,你記住了麽?”

  張成嶺點頭道:“放心吧顧湘姐姐,流雲九宮步我走不錯一步,不然師父打斷我狗腿。”

  顧湘用指尖在他腦袋上戳了一下,說道:“走錯一步,你可就變成張臭蟲了。”

  她又看了曹蔚甯一眼,大手一揮,下令道:“行動!”

  三人的身影在夜色中分開,顧湘像蝙蝠一樣,扒在屋檐上,整個人一動不動,少女的眼睛在黑暗裏出奇的亮,像是一只靜靜地等待捕食的小獸,隨後她目光一閃,余光掃過後院著起來的火光,知道曹蔚甯已經在那裏了,只需要等待火勢稍起……

  然後只聽曹蔚甯在後院扯著嗓子幹嚎道:“大事不好,房子要倒!”

  顧湘一口真氣險些走岔,曹蔚甯那邊一心想著顧湘在房上,便順口叫出了這麽一句,話一出口,也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話,趕忙改口道:“不、不,我是說,走水啦!走水啦!快跑呀!房子都燒著啦!”

  片刻,客棧內便跟著騷動起來,沖出來好幾個黑衣女人,衣衫不整地查看外面的動靜,客棧中的其他客人也喧鬧起來,靜谧的夜色裏四下都是鬧哄哄的,顧湘翻下去,拉上面具,若無其事地趁亂混入其中,然後悄悄地從寬大的袍袖中丟出幾個信號彈,那信號彈迅速竄了出去,在吵吵鬧鬧的人群裏炸開,小火苗躥起來,尖叫四起,也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火著到屋裏來啦”,然後所有人都在往不同的方向亂跑,竟將那些個黑衣女人也沖散了。

  顧湘暗地裏皺皺眉,心道這亂得有點超出預想,下面的事需要小心謹慎才行,誰知老天好像也在幫著她,正在她看似傻乎乎地站在走廊裏的時候,一個被擠散了的黑衣女人忽然推了她一把,大聲道:“去看看姓高的那個丫頭,恐怕是有人故意的!”

  顧湘心裏恨不得大笑三聲,忙順從地被她拉住,一同往囚禁著高小憐的屋裏走去——她的心跳越來越快,簡直興奮極了,誰知樂極生悲,那拉著她的女人警覺性極高,才要推門進去的時候,忽然詫異地回頭看了顧湘一眼,問道:“你抖什麽?”

  顧湘心裏一沈,忙裝作戰戰兢兢的模樣,細聲細氣地道:“我……我……害怕……”

  也不知這女人是把她當成了誰,估計是這年紀的小姑娘身形都差不多,她輕蔑地掃了顧湘一眼,一邊推開門要進去,一邊從鼻子裏哼出一聲,說道:“瞧你那不提起的窩囊樣子,給我守在門口,敢放人……”

  她話沒說完,忽然腰間一涼,難以置信地擡頭望向顧湘,只覺渾身一麻,一股子難以言喻的涼意順著她的腰間蔓延下來,隨即便動不了了,直挺挺地向前倒下,顧湘忙伸手扶住她,細聲細氣地道:“小心門檻。”

  然後她一氣呵成地將門從裏面合上,只見高小憐被綁在桌子上,屋裏還有另一個黑衣女人,聽見動靜,正好點上燈,往這邊看過來,便瞧見顧湘扶住一開頭的那位倒黴鬼,手足無措的模樣。

  那另一個黑衣女人過來,蹲下來,急道:“她這是怎麽了?”

  顧湘低低地道:“我……我不知道,她忽然就這麽倒下來了,可別是羊角風吧?”

  黑衣女人剛剛還在檢查同伴的情況,忽然聽見顧湘這麽一句臨場發揮,立刻警惕地擡起頭來:“你……”

  然而顧湘卻是早等著她呢,擡起袖子,一股白煙便向黑衣女人劈頭蓋臉地撲過來,那黑衣女人哪能不知道厲害,登時閉氣不敢出,卻誰知脖頸忽然一涼,顧湘手中彈出一把匕首,趁著她慌亂閉氣,被白煙所迷的時候,一刀將她的頸子劃開了一道大口子。

  顧湘下手向來狠,女人的聲帶瞬間破了,一聲不吭地便倒地死了。高小憐已經看呆了。

  顧湘一把揭下臉上的面罩,丟在一邊,嘴裏說道:“笨婆娘,白面也怕。”她嘴上說話,手上卻絲毫沒停下來,幾下割斷了高小憐身上的繩索,高小憐又驚又喜,便要站起來,感激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忽然門從外面被人踹開,曹蔚甯連滾帶爬地跑進來,說道:“阿湘,快!我攔不住了!”

  此時窗外張成嶺爬上來,用力對著他們招手,顧湘推了一把高小憐,對張成嶺道:“你背她!”

  三人早商量好了,只見曹蔚甯極快地將面罩重新戴上,草草套上一件黑色長裙,張成嶺不管三七二十一背起高小憐,飛快地往外跑去,顧湘和曹蔚甯假裝追在後面,顧湘還作勢喊道:“小賊哪裏跑!”

  他們兩人一邊裝模作樣地追,一邊裝嬌弱,顧湘假裝一瘸一拐,曹蔚甯捂著胸口好像隨時搖搖欲墜,半路上,忽然一道勁風打身後襲來,那黑蠱婆婆蒼老沙啞的聲音響起來:“都給我讓開!”

  便旋風一樣地越過了他們倆。

  一幫黑衣女人緊隨著黑蠱婆婆的腳步,超過了這兩個“被暗算身受重傷”仍不忘追敵的好姐妹。

  顧湘和曹蔚甯對視一眼,瘸的不瘸了,捧心的不捧了,順著商量好的路線跑了。

  再說張成嶺和高小憐,可驚險多了,高小憐不知他爲什麽非要背著自己,口中還一直念念有詞,便覺著是自己連累了他,她方才電光石火間已經認出了曹蔚甯和張成嶺,此刻心裏感動,說道:“小兄弟,你放我下來吧,我功力還在,可以和你一起跑。”

  張成嶺背誦口訣間歇,百忙之中回道:“不行,還須再走一段路。”想到前方那“糞桶陣”,心有戚戚,便不再敢分心,全神貫注地背著口訣。

  高小憐也知道好歹,見他說得鄭重,便明白他們恐怕是有什麽安排,于是閉口不言,不再打擾他。又見他身形竟如鬼魅一般,不知是什麽功法,便暗地頗爲心驚起來,心道這才不過一年不到的光景,這少年是有什麽奇遇不成,竟然這樣厲害起來?

  聞到了一絲沁人心脾的臭味,張成嶺便知道到了,他心裏的弦繃得緊緊的,耳聽八方,心裏知道那黑蠱婆婆已經快要追到了,若是平時,他肯定要嚇得不知道怎麽好才是,可這會他想起自己還背著個人呢,這個人還指望自己救命呢,他倒是沒什麽,這高小姐若是被那群壞女人捉回去,肯定沒好下場,于是便覺得自己高大起來,全身充滿了力量一般,大喝一聲,竟又一次加快了速度。

  張成嶺在這一夜,其實不知不覺中戰勝了那唯唯諾諾的自己,心境上已經不知提升了多少,再出去,恐怕便是功力也要上一個台階,排除了一切雜念,腦子裏只有顧湘說的,一步也不能走錯。

  他口中的口訣背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整個人殘影一般地按著路線穿過了那他們事先擺下的糞桶陣。黑蠱婆婆眼見著馬上就要追到他們,誰知那小賊又不知怎麽的忽然加速,哪裏肯依,登時也全力狂奔追至。

  忽然,她覺得空氣中有一絲線絆住了她的袖子,一股牽引力傳過來,黑蠱婆婆腦子裏第一個反應便是有機關,她來不及細想,飛身躲開,隨即在掩藏在暗處的一個糞桶忽然潑在她原來站著的地方,裏面的東西四濺開來。

  黑蠱婆婆再怎樣也是個女子,又有些潔癖,如何受得了這個,生怕一點東西濺到她身上,連忙連退三四步,她只覺腳下又碰到了個什麽東西,心裏“咯噔”一聲,聽音辨位地又躲過一劫,人還未落地,第三個糞桶被第二個連帶著滾下來,不偏不倚,正澆了黑蠱婆婆一頭一臉。

  這老婆子簡直氣瘋了,簡直恨不得狂吼一聲“小賊,我定要將你碎屍萬段!”可不能張嘴,怕一張嘴就會發生悲劇,那背著高小憐的少年早沒了蹤影,她想碎屍,竟都沒有目標。

  她的弟子們運氣也不比她好,一個個在這糞桶陣裏人仰馬翻,這群牛皮哄哄、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一般的黑衣女人們,就這樣栽得“不可說”了。

  張成嶺到了會和的地方,才將高小憐放下來,簡直上氣不接下氣,顧湘和曹蔚甯早已經等在那裏,一見了兩人,立刻來接應,張成嶺道:“她、她們……不會還追、追來吧?”

  顧湘拍著胸脯道:“不可能,但凡她還是個母的,就沒有說淋了一頭一臉糞汁還敢夜奔的!”

  曹蔚甯興奮地道:“阿湘這陣擺得太厲害了!”

  顧湘被他誇得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忙擺擺手道:“現學現賣,這還是那個七爺教我的……哦,對了,七爺還說,若是見到周絮他們,要給他來信呢!”

  高小憐千恩萬謝、顧湘又忙著給七爺和大巫發信不提。四個人折騰了一宿,換下了身上這身行頭,便在張成嶺的帶領下回原來周子舒他們住的客棧,要去和那兩個男人會和。

  一路上高小憐沈默得很,曹蔚甯他們心中雖有疑問,不過張成嶺不會問,曹蔚甯察言觀色,覺著她情緒不好,沒好意思問,顧湘是完全不關心,歡天喜地地奔向周子舒他們的客棧,然後在張成嶺的指點下,到溫客行的房門口大叫道:“主人!你想我不……”

  她一句話還沒說完,便見旁邊一間房門開了,溫客行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壓低聲音道:“你吵什麽吵,阿絮才睡下。”

  顧湘便保持著一個張大了嘴的姿勢定在了那裏,指著溫客行道:“主人,你、你、你……”

  周子舒便是個死人,也被她這一嗓子叫醒了,便無奈地起身,披著衣服走出來,先對顧湘和曹蔚甯點點頭,又狠狠地瞪了張成嶺一眼,隨後竟意外地見了高小憐,頗有些詫異,便直接越過幾個人,站在她面前,問道:“高小姐,你怎麽會在這裏?”

  高小憐見過溫客行,又聽他叫阿絮,立刻反應過來,眼前這陌生男人可能是誰,便問道:“是……周……”

  “不錯正是在下。”周子舒點點頭,見她形容狼狽,忙叫小二給她准備房間和吃食。

  顧湘在一邊仍然瞪著大眼睛道:“主人,你終于把他……他他他給禽獸啦?”

  溫客行掃了她一眼,又掃了一臉討好的傻笑、活像見嶽丈一樣的曹蔚甯一眼,評價道:“別以爲你有婆家,就能放肆了。”

  然後無視這對小兩口,走下來將周子舒的外袍細心地攏好。

  幾人都收拾整齊,這才坐下來,周子舒先前聽顧湘叽叽喳喳地說了個救人過程,見了高小憐,這才溫聲問道:“高小姐,你怎會獨身一人在這裏,又被黑蠱婆婆抓到的?高大俠呢?”

  高小憐沈默半晌,忽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抽抽噎噎地說道:“我爹……我爹他死啦!”

第六十二章 平衡

  她此言一出,幾個人登時都愣了一下,周子舒微微坐正了些,卻並不追問,等著高小憐情緒釋放出來,自己則思量著什麽似的,皺起了眉。

  溫客行瞄了他一眼,十分自然地往他面前的碗裏夾了個小籠包,顧湘眼角瞥見,忙裝作非禮勿視的樣子低下了頭,半晌,又鬼鬼祟祟地擡起頭來,目光在這兩人中間轉了一圈,想了想,覺著不平衡,于是也給曹蔚甯夾了一個,曹蔚甯就立刻受寵若驚了。

  倒是只有張成嶺,覺著和高小憐同病相憐,看著她哭很不忍心,他拙嘴笨舌,又不知道該怎麽說,只得小心翼翼地在一邊陪著她難過,半晌,才憋出一句話來,說道:“高……高小姐,你別難過了,我爹也死了……”

  張成嶺咬咬嘴唇,心裏罵了自己一句,覺著自己這句話說出來真是一點道理都沒有,你自己爹死了,別人的爹就都應該死麽?他有些手足無措起來。高小憐卻並不以爲意,知道他是好心,便勉強對他擠出個笑容來,算是感激。

  曹蔚甯這才在一邊說道:“我聽說,前一段時間,高大俠親自護送沈大俠的屍骨回蜀中,之後……是發生什麽事了麽?”

  高小憐伸手將眼淚抹幹淨了,垂下眼,臉上鎮定下來——他們第一次見到這個女孩的時候,她雖然懂事,可畢竟是個養尊處優的大小姐,即使出門,也有師兄護著,帶著一點未經世事的稚嫩。然而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她卻已經經曆過太多,好像一下子變成了另一個人似的,她的聲音還有些抖,可情緒卻已經控制住了。

  輕聲道:“那時候,爹爹說要和諸位英雄送沈叔叔一程,本來說好了要帶我和鄧師兄去的,可臨走前一天,他忽然改變主意,將我留下了。我……我當時還爲了他出爾反爾,和他吵了一架,可爹爹就是鐵了心的不帶我去,還說了……還說了好多不好聽的話,像什麽眼下局勢緊張,半路上可能會遇到很多情況,鬼谷的人還在外面晃,我會拖累他們行程之類……”

  一滴淚水順著她的腮邊滾落了下來,周子舒溫聲道:“想來是令尊想到了什麽事,不方便說出來,這才顧著你的安全,將你留下。”

  高小憐點點頭:“可我……”

  周子舒道:“你平安無事,便是留下了他的血脈在世上,便也不辜負你父親一番苦心了。”

  高小憐咬咬嘴唇,半晌,才接著說道:“我心裏不忿,想著等他們走了,再偷偷地跟上去,誰知道爹爹……爹爹他竟然派人將我看了起來,便帶著師兄走了。我賭氣賭了半個多月,看著我的師兄弟才將我放出來,說也是爹爹安排的,要送我去個地方,和他們會合,當時……我便覺得有些不對勁。”

  幾個人都顧不上吃東西了,在一邊聽著,唯有溫客行表情還算平平淡淡,並不插話,只是慢吞吞罕見的斯文地吃著東西,偶爾給周子舒夾一筷子。

  高小憐道:“我便趁著他們不注意,偷偷地跑了,想去蜀中找爹爹,誰知道……誰知道半路遇上了鄧師兄,他身受重傷,還有人追殺他。”

  曹蔚甯問道:“是鬼谷的……”

  周子舒忽然打斷他的話,開口問道:“追殺他的人,你是不是認識?是不是在洞庭英雄會的人?”

  曹蔚甯目瞪口呆地看了看他,咽了口口水,讷讷地道:“周……周兄,這話還是不要亂說的好吧?”

  周子舒往椅子背上一靠,輕聲說道:“聽高小姐的意思,高大俠是帶著各大門派的人去的,若真是鬼谷的人,怎麽會在他們人多勢衆的時候追殺鄧寬?那是和誰的命過不去?”

  高小憐渾身顫抖起來:“不錯……你說得對,是正派中人,他們說我爹爹是殺了沈叔叔的凶手,說他是害了張家和泰山掌門的罪魁禍首,和惡鬼勾結,要……要得到琉璃甲,還說當年容炫等人折騰出來的事,盜竊各門派武功秘籍的事,有我爹爹參與,他爲了自己的名聲,將這一段隱去不說,還要殺人滅口,獨吞……”

  張成嶺眼睛瞪大了,猛地站起來:“什麽?他……”

  周子舒擡頭看了他一眼,冷聲道:“小鬼,你給我坐下。”

  張成嶺看向他:“師父,她說……她說……”

  高小憐聲音陡然升高了,尖聲道:“不是真的,他們胡說,他們冤枉我爹,我爹不是那種人!”

  周子舒只是淡淡地說道:“不錯,高大俠確實不是那種人,高小姐,你繼續說。”

  他的聲音低低沈沈的,好像有種特別的安撫力,高小憐看了他一眼,也覺得自己反應過度了,略微有些赧然,微微垂下眼,接著說道:“鄧師兄叫我快跑……我嚇壞了,只能慌不擇路,又怕別人追上我,一路上避著人群,師兄當時身受重傷,我不知道他……他是不是還……”

  周子舒和溫客行對視一眼,心道這麽看來,那鄧寬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曹蔚甯道:“後來你慌不擇路,不小心遇到了黑蠱婆婆她們,沒留神暴露身份,才被她們起了歹心,抓住了是不是?”

  高小憐點點頭:“不是我不小心暴露的,是有人追上了我,期間黑蠱婆婆她們橫插一腳,將我帶走……她們一心覺得琉璃甲在我爹爹手上,那如今他死了,那些鬼東西便肯定在我手裏了……”

  簡直是另一個張成嶺。

  顧湘插嘴道:“嗯,對對,上回我們在洞庭分開以後,我和曹大哥碰上了七爺他們,七爺說要去想法子救周絮,便跟著我們找了你們一陣子,只是不知道你們跑到哪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成親去了……”

  曹蔚甯聽她越說越沒譜,趕緊幹咳一聲打斷她。

  溫客行卻頓了頓,沒理會顧湘胡說八道,問道:“七爺說有法子?”

  顧湘道:“大巫說他想到了一些,讓我們找到周絮以後聯系他們呢——那群黑衣婆娘據說是當年南疆黑巫的余孽,早年被大巫殺了個七七八八,後來不知道又從哪騙了一幫傻丫頭跟著她們當了信徒,苟延殘喘了好些年了,這回是攪混水來的,大巫說正好把她們一網打盡。我和曹大哥左右沒事,便去盯梢了,全當積德行善,誰知道碰見了高姑娘,這回積德積大發啦!”

  溫客行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眉頭微皺,卻沒說什麽,反而回頭問周子舒道:“你瞧呢?”

  周子舒沈默半晌,歎了口氣,說道:“知情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就剩下那麽一個,輸贏已見,這種問題,你又何必問我?”

  于此同時,正在被討論的七爺和大巫兩人也在一家客棧裏,七爺正拿著一根筷子玩得不亦樂乎,頗有些孩子氣地想努力將一根筷子倒著豎在桌子上。

  可惜那筷子頭並不是平的,微有些弧度,他努力了半天仍然沒有成功,卻還在不屈不撓地擺弄,全神貫注,連飯都顧不上吃。

  大巫看了他半晌,終于歎了口氣,像哄孩子似的柔聲道:“北淵,別玩了,你好好吃飯。”

  七爺應了一聲,目光卻仍然沒有離開那根筷子。大巫只得一口一口地喂他吃,這南疆大巫看起來冷冰冰的,言語不多,可對七爺卻有用不完的耐心似的。

  七爺習慣了,喂一口吃一口,大巫忍不住問道:“你幹什麽呢?”

  七爺道:“我要把這根筷子豎起來。”

  大巫皺皺眉,不明白他這是什麽意思,便將那根倒黴的筷子從他手裏抽出來,輕輕往桌子上一戳,桌子面便像是豆腐做的似的,硬是叫他給戳了個洞出來,筷子便穩穩當當地立在裏面了。

  七爺瞪了他一眼:“你這是蠻力,不能這樣。”

  大巫縱容地笑了笑,並沒有說什麽,只是默不作聲地看著他擺弄,一邊喂他吃東西。

  七爺自言自語道:“一根立不住,需要再找一根才是。”

  他說著,又將另一根筷子拿起來,好半天,兩根筷子真的險險地叫他給倒著立在了桌子上,相互支撐著,七爺小心地將自己的兩只手抽開,極輕地開口,好像生怕氣息大了,把那好不容易立起來的筷子給吹倒了似的。

  只聽他說道:“平衡——可太不容易啦。”

  大巫略微有些不解,問道:“你說什麽?”

  七爺笑眯眯地道:“一個局,若想有個長久穩定的結果,必然需要是平衡的,合是一個平衡,分又是一個平衡,平衡之道,乃是……”

  大巫捏了捏鼻梁,打斷他道:“北淵,別東拉西扯。”

  七爺卻不生氣,好像也被打斷習慣了似的,繼續道:“想要平衡,條件很多,極難達到,首先,便須得雙方都勢均力敵,不能有強有弱,否則強的一方必定要吞噬弱的一方,勢均力敵還不行,勢均力敵也有可能拼個你死我活出來,還須有一些天然的,或者人爲的屏障,不可逾越,雙方都投鼠忌器,雙方都有顧慮,不肯開這個頭……一般來說,要出現這麽一個完美又漂亮的平衡結果,是種種機緣巧合構成的,也就是老天布的,若是人爲,則需要步步爲營,小心布局,一步算錯,則全盤皆輸。可是破壞掉這個局,卻特別容易。”

  他說著,伸手抽出其中一根筷子,另一根應聲而倒,正好砸在一盤酥皮的小點心上,砸出一些細小的裂痕。

  七爺笑道:“只需要像這樣,抽走其中一塊板子,平衡局便立刻破了。只是……爲什麽要抽走這塊板子呢?”

  大巫奇道:“你又看出什麽來了?”

  七爺端起茶碗,低頭啜了一口,搖頭笑道:“不可說,不可說。”

第六十三章 前夜

  一道驚雷劈開了春末夏初的夜,星月杳無形迹。

  冰涼的雨水落下來,一番洗盡了人間芳菲四月天。

  客棧的舊屋子的屋頂在漏水,房中只有一點如豆的燈火,一個紅衣男人,正面色凝重地用手指撥動著燈花,一臉肅殺。

  正是孫鼎。

  忽然,窗外一縷微風吹進來,燈火微微顫動了一下,孫鼎眼神一肅,擡起眼看著自窗外進來的黑衣毒蠍,默不作聲地等著他帶來的消息。

  這黑衣的毒蠍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條,遞過去,孫鼎接過去,浏覽一番,回手放在燈上點著了,臉上露出一個嗜血的笑容來,使得他那半張鬼臉,更加豔紅可怖了些。他擡起手來,將袖子挽上去,手掌已經變成了紫色,淩空一抓,像是抓住了什麽又碾成碎片一樣,然後細細地撚撚手指。

  毒蠍像是收到了指令,轉身從窗子跳出去了。

  兩人就像是演出了一場無聲的木偶戲。

  孫鼎微微仰起頭,臉上露出餍足的表情,自語道:“薛方,你可總算是……露面了啊。”

  他裹緊了自己的大氅,像個蝙蝠,臉上帶著瘋狂的笑容,出門而去——他和薛方鬥了八年了,人生在世,還能有幾個八年?風崖山的主人該換了,除掉了薛方,拿到琉璃甲,孫鼎相信,這世上就再也沒有能擋住他的人了。

  沒有人再限制他從那魑魅魍魉的地方出來,虛僞的道義和門派終將會被他掃淨——這世上談何正邪呢?

  不過成王敗寇罷了。

  薛方已露出形迹,便要等著被他一網打盡了。

  與此同時,那洛陽花街柳巷深處不起眼的地方,蠍子頭領一身漆黑,手裏把玩著一把黑白棋子,一會分開,一會混起來,臉上慢慢地露出一個別有深意的笑容來。

  周子舒一行人在客棧中住了下來,等著七爺和大巫,當他們在蜀中傀儡莊樂不思蜀,不知今夕何夕是夢是醒的時候,中原武林的局勢終于從緊張的一觸即發,到了無法控制瞬息萬變的地步。

  五大家族如今早已經分崩離析,曾經的輝煌都沒落在三尺黃土之下,只剩下高崇和趙敬兩個人還算碩果僅存。

  高崇在勾結鬼谷吊死鬼薛方除掉最後一個障礙物趙敬的時候,終于陰謀敗露,一時間整個武林嘩然。

  忽然之間,所有的一切就都能解釋清楚了——精確地知道每一塊琉璃甲的位置,知道每個人的弱點,能輕易地從趙家莊盜取琉璃甲,能將天下英雄玩弄于鼓掌之中,騙出沈慎的琉璃甲,又監守自盜……除了山河令主高大俠,還有哪個能做到?

  被耍得團團轉的人們終于恍然大悟,一時間各種滋味心頭湧起,簡直不知是該要如何唏噓才好。

  高崇大笑身死,形似瘋狂,吊死鬼薛方受傷失蹤,趙敬身受重傷,琉璃甲不知所蹤。

  接著有傳言說,華山掌門于丘烽在去沈家之前,曾經和高崇深夜密謀……于丘烽的兒子于天傑在趙家莊琉璃甲丟失的那一日,從趙家莊深夜逃出,一開始衆人皆以爲他是被吊死鬼殺了,可找到的那具屍體並沒有頭,回想起來,當時又有誰是能真正確定,死者就是于天傑呢?

  這當中彎彎繞繞,還用得著說麽?

  鄧寬已死,高小憐不知所蹤,高家莊好像早有預謀一般,所有人鳥獸散,于丘烽下落不明——眼下最壞的情況便是,五塊琉璃甲均已經落入了惡鬼們手中。三十年前的武庫即將打開,那瘋魔的六合心法馬上要重見天日。

  中原武林,最黑暗的時候來了。

  等在客棧的第七夜,午夜過了有一會了,周子舒這一宿緩過一口氣來,左右睡不著,便抱著酒壇子,拿著個破碗,坐在房頂上一口一口地喝著。

  顧湘坐在小院裏,有些迷茫地擡頭看著天,背對著周子舒,憑她的功力,也沒能察覺到身後的房頂上有人。

  她難得不聒噪,靜靜地托腮坐在那裏,細長的腿伸開,手裏攥著一根草,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那樣子,倒還真有些“似此星辰非昨夜,爲誰風露立中宵”的味道。

  溫客行推開門出來,看著顧湘的背影,忽然歎了口氣,好像生出了某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惆怅來,他慢慢地從屋裏出來,擡頭看了周子舒一眼,就安安靜靜地坐在了顧湘身邊。

  顧湘看了他一眼,沒精打采地道:“主人。”

  溫客行笑了笑,他這回笑起來沒有了那股子歪歪斜斜的痞氣,很淡,幾乎有些溫柔了,開口問道:“怎麽,你和曹大才子拌嘴吵架了?他氣你了?”

  顧湘繼續沒精打采地道:“他敢,老娘閹了他。”

  溫客行就反省起自己來,好好的一個大姑娘,長得也人模狗樣有鼻子有眼的,怎麽就讓自己給養成這幅德行了呢?

  他打了個哈欠,沒輕沒重地拍拍顧湘的腦袋,問道:“那又怎麽了,你大半夜不睡覺,這是在院子裏傷什麽春悲什麽秋?”

  顧湘恹恹地看了他一眼,雙手托著下巴,不言聲。

  溫客行輕輕地歎了口氣,拍著顧湘的頭說道:“我說你怎麽也開始跟著曹蔚甯那個傻帽四處救人了?還積德行善……怎麽,是怕清風劍派的老爺子們不讓曹蔚甯要你?”

  顧湘垂下眼,像她還是個很小的姑娘那樣,鼓著腮咬著嘴唇不說話,用食指摳著地上的磚。

  比本事,她不怕,比模樣,她也不怕,可她怕提到出身。

  就算她是武功天下無敵,就算她是長得傾國傾城,也敵不過她沒有出身這一條,你說你是個好姑娘,誰相信呢?

  風崖山下,連人都沒有,會有好姑娘麽?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就被那瘋瘋癫癫的鬼谷谷主撿到,養在身邊,沒爹沒娘,睜眼所見,不是殺人,便是被人殺,會變成個好姑娘麽?

  連顧湘自己也迷茫,她從來要什麽有什麽,偶爾不擇手段,偶爾嬌蠻任性,雖然有時候脾氣會不怎麽好……可她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她是個見不得光的女人。

  醜媳婦還能見公婆,可她是紫煞,她不敢。

  顧湘想了半天,終于擠出個笑容,對溫客行說道:“還是你們家那口子好,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家裏也沒有七大姑八大姨……哎喲!”

  她這話還沒說完,腦袋上便被什麽東西砸了一下,一擡頭,只見周子舒從房頂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手裏的酒碗不見了,正似笑非笑地瞅著顧湘。

  顧湘被砸得挺疼,捂著腦袋,對溫客行道:“你也不管管他!”

  周子舒飛身從房頂上下來,在溫客行肩膀上拍了拍,吩咐道:“去,給爺暖床去。”

  溫客行十分殷勤地答應一聲,二話不說地就去了,顧湘瞪大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氣,覺得不是這世道顛倒了,就是她做惡夢了。

  周子舒席地而坐,歎了口氣,說道:“你沒事瞎憂心什麽,我還沒憂心呢——我本來以爲自己還能有個一年半載好活,現在看來,其實沒那麽長時間,按大巫說的,我的經脈撐不住我的內力……這身功夫反而成了累贅,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見吹燈拔蠟踹鍋台,見閻王去了。”

  顧湘瞪大了眼睛看著他,不知該說什麽好,半天,才小聲道:“你可真是倒黴催的。”

  周子舒本也沒指望她那張臭嘴能說出什麽好聽的話,聞言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搖頭道:“你娘的,顧湘你要不是個小丫頭,我非得一天揍你八回不可。”

  顧湘小心翼翼地把屁股往旁邊挪了挪,戒備地看著周子舒,後來又見此人只是喝酒,沒有真要對她動手的意思,才松了口氣,想了想,大發慈悲地安慰道:“七爺說大巫或許想出法子來,沒准能救你一命呢?”

  周子舒將一口酒含在口中,仔細品了半天,好像都不舍得咽下去似的,良久才道:“難。”

  顧湘眨巴眨巴眼睛,皺起眉,好像有些不理解,半晌,才輕輕地用腳尖踹了周子舒一下,問道:“你是不是不想活?”

  周子舒掃了她一眼,說道:“你才不想活。”

  “那你當時爲什麽……”

  周子舒便笑起來。

  看著這男人慢慢地、無聲地笑起來的樣子,不知爲什麽,顧湘覺得心好像跳得有點快,忙移開目光,心道都說紅顔是禍害,原來好看的男人也是禍害。只聽周子舒說道:“對我來說,這輩子只有兩條路——要麽好好地活著,要麽就好好地死,爲了這個,我可以忍一時,可誰也別想能攔住我。”

  他精于算計,也有時心軟,可不該心軟的時候,也可以心如磐石。他能對別人狠,也能對自己狠,他從來肆意,想要的東西從不隱忍,哪怕付出旁人看來不值得的代價,也絕不回頭,絕不後悔。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篙人?

  周子舒看著顧湘輕聲道:“丫頭啊,你怎麽樣,你自己說了算,別人說了不算。看著也挺機靈的,怎麽這道理,就想不明白呢?”

  顧湘幾乎聽得癡了,周子舒將手中酒壇子喝空,甩手扔到一邊,轉身回房了。

  他才推開門,黑暗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死死地箍住他,將門甩上。周子舒並沒有反抗,由著他將自己摔到床上,目光緩緩擡起,和溫客行對上。

  靜默半晌,溫客行忽然低下頭,像是撕咬一樣地吻上他的嘴唇,他氣息微有些狂亂,帶著說不出的危險氣息,半晌,周子舒才忽然將他推開,擡肘撞在溫客行的肋下,翻身將他壓在下面,雙手撐在他兩側,散亂的頭發順著他的鬓角垂下來,落在溫客行的胸口上,黑暗中唯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

  周子舒問道:“我若死了,你不虧?”

  溫客行沒吱聲,忽然偏過頭,死死地咬住周子舒的手腕,簡直像是要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一樣,周子舒疼得眉頭皺起來,卻並沒有躲開,只是一聲不吭地由著他咬,血慢慢地流出來,順著溫客行的嘴角淌到被褥上,瞬間浸濕了一大片。

  不知過了多久,周子舒撐在那裏的手臂開始微微顫抖,溫客行才慢慢地閉上眼睛,松開牙,在他咬出的傷口上舔了一下,隨後坐起來,將他拉到自己懷裏,封穴止血,說道:“虧,我一輩子沒有這樣虧過。”

  周子舒便無聲地笑了起來,說道:“瘋子。”

  瘋子從自己的裏衣上撕下一條布條,把他的手腕包紮起來,然後掀開被子,將兩人裹進去,就這樣泡在血腥味裏,相擁而眠。

  又三日,七爺和大巫終于趕到。

第六十四章 賭命

  他們兩人倒像是把整個中原跑了一圈似的,身上都帶了一點風塵仆仆的感覺。

  見了面廢話不多說,大巫便檢查起周子舒的身體來,周子舒先是下意識地將左腕遞上去,擡起一半,才想起這只腕子眼下有些見不得人,又默默地收回來,換了另一只。

  大巫瞟了一眼,隨口問道:“你的手腕傷了?”

  周子舒淡定地道:“哦,沒事,狗咬的。”

  脈門乃是習武之人嚴防的要害之一,大巫是個實心眼的,聞言愣了愣,一邊伸手搭住周子舒的手腕,一邊奇道:“什麽品種的狗這樣厲害,能把你咬了?”

  周子舒默默無言,在一邊默默聽著的溫客行忽然將自己的手伸到周子舒嘴邊,歎道:“就知道你這小心眼的記仇,爲這點事,三天沒讓我進你房裏了,給你,咬回來吧。”

  剛坐下來開始喝茶的七爺就被他嗆住了,顧湘捂住臉,背過身去,表示自己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沒聽見。

  周子舒眼角輕輕抽動了一下,伸手扒拉開溫客行的手,面不改色地道:“大庭廣衆的,你多少也要點臉。”

  溫客行笑起來,可這個笑容卻有些敷衍,他這會好像已經分不出精力再調戲周子舒似的,完全將注意力轉移到了大巫身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好像大巫臉上忽然長出多花來似的。

  半晌,大巫才松開周子舒的手腕,溫客行立刻問道:“怎麽樣?”

  大巫猶豫了一下,實話實說道:“比我想象得還要嚴重一些——周莊主,你這些天是不是又受過傷?”

  周子舒收回手腕,輕輕整整衣袖,垂下眼,若無其事地笑道:“人在江湖飄,還哪能不挨刀呢?”

  大巫畢竟是南疆人,五官和中原人都有些細微的差別,眼窩極深,就顯得眼珠也像是比別人黑上不少似的,他定定地看了周子舒一會,便似乎了然了什麽似的,道:“周莊主,我若是一點把握也沒有,就不會來找你,給你添堵的,你大可以放心一點。”

  周子舒擡眼看著他,勉強笑道:“若是廢我武功之類的……”

  那一瞬這男人臉上竟然有一點撐不住似的脆弱劃過,盡管旋即便沒了蹤影,好像只是別人眼花。大巫看得分明,于是點頭道:“那些話我不會再提了,我有個法子,能保住你的武功和你的性命。”

  溫客行直起腰來,才要說什麽,周子舒卻忽然截口打斷他,問道:“能保住命,還能保住武功……那我需要付出什麽?”

  他臉上已經看不出半點端倪來,竟絲毫不見喜色,眼神沈下來,慎重極了,好像他不是在和一個醫者一個朋友討論自己的傷情,而是在和什麽人談判似的,謹慎周全,面面俱到,戒心滿滿——

  世上哪有那樣輕松的好事呢?魚與熊掌從來不可兼得。周子舒覺得自己活得時間雖然不算有多長,可也足夠他明白這個道理了,沒有天上掉餡餅的道理,即使眼前這兩個人勉強稱得上是朋友,即使大巫的手段他心裏也清楚,可仍然不敢輕易相信。

  因爲……希望這種東西,是會傷人的。

  七爺將手中的茶碗輕輕地撂在一邊,開口道:“這大半年裏,我們尋了不少地方——巫醫谷的勢力你也知道,當年還是你一手幫著建起來的,只要是這世間能弄得到的藥材,都可以說不在話下,不過這幾味藥比較稀有,眼下到底還是叫我們找齊全了。”

  他一邊說著,大巫便配合地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瓶子,周子舒接過來,一打開蓋子,裏面是滿滿的一瓶小藥丸,一股子有些苦氣的藥香飄出來,大巫道:“這些藥你拿著,子夜時分服下,可以壓制你的七竅三秋釘發作,也可以慢慢化去釘子上的毒。”

  七爺繼續道:“毒雖然麻煩,不過還是小事,關鍵是你的經脈被釘住,若貿然拔出來,經脈承受不了你的內力,你不願意散功,治起來肯定要費一番功夫的,恐怕難捱。不過……”

  他笑了一下,看著周子舒道:“別人或者挨不過去,我覺著,你倒是可以一試。”

  大巫接著他的話音說道:“我們需要一個功力深厚的人,能一瞬間震斷你周身經脈——這個你自己也能做到。”

  顧湘曹蔚甯和張成嶺在一邊聽得呆住了,顧湘讷讷地開口問道:“震斷……周身經脈,不就死了麽?”

  大巫擡頭看了她一眼,並不否認,說道:“是有這個可能,不過周莊主這樣功力深厚,倒是不至于立刻就氣絕,在這段時間裏,有人保住他心脈便是了……”

  溫客行問道:“你的意思是,重塑經脈?”

  大巫點點頭。

  溫客行眼睛一亮,問道:“你做得到麽?”

  大巫頓了頓,他說話很謹慎,從不把話說滿,道:“單是我動手的話,有三成的把握,但是這中間還要看……莊主能不能挺過去了。”

  “三成……”溫客行眉頭皺起來,“就只有三成麽?”

  大巫點點頭:“恕我才疏學淺。”

  周子舒卻朗聲笑了起來,臉上最後一點陰霾也掃淨了:“好,別說三成,一成我也願意賭了,反正也沒什麽損失。”

  他將小藥瓶子收起來,鄭重地對大巫和七爺一抱拳,說道:“多謝。”

  大巫沒什麽表示,只是輕描淡寫地點點頭,好像他不是給別人送了一瓶救命的藥,而是兩個饅頭似的,七爺卻笑道:“謝什麽,烏溪這傻小子,若不讓他還了當年我們欠你的人情,怕是這一輩子都要過不踏實了。”

  大巫看了他一眼,並沒有反駁,只是說道:“重塑經脈並不那麽容易,我需要一個極寒的地方,這樣你將來很可能會落下一些畏寒的毛病,不過你功力恢複,慢慢調理,倒是也不成問題。”

  溫客行想了想,問道:“依你看,長明山頂如何?”

  傳說長明山頂如仙境,上有古僧和仙人,半山腰上雲霧缭繞,山頂冰雪常年不化,大巫想了想,點頭道:“未嘗不可。”

  溫客行道:“可巧了,那老吃貨欠了我也不知道多少飯錢,咱們就去他的老窩,讓他管飯——阿湘。”

  顧湘立刻應了一聲。

  溫客行對她道:“你去給我跑個腿,把葉白衣給我找來,回頭我給你准備兩條街嫁妝,怎麽樣?”

  顧湘討價還價道:“三條。”

  溫客行在她腦袋上拍了一下:“兩條半,行了吧?別得了便宜賣乖,滾吧。”

  顧湘揉揉腦袋,拉起曹蔚甯便要回去收拾行李,溫客行卻攔住曹蔚甯,說道:“別聽她的,收拾東西這種事哪用得著你一個大老爺們兒做,別慣得她沒型沒樣的,你跟我來。小鬼,你也別不學無術了,這幾日練功都松懈了,等著你師父罵你麽?還不快走——阿絮,你們先聊著。”

  言罷,不由分說地將曹蔚甯拽了出去,張成嶺是個識相的,瞟了一眼他師父,覺著他看向自己的目光開始不善,于是立刻夾著尾巴溜出去了,一時間屋裏清淨下來,就剩下周子舒七爺和大巫三人。

  七爺望著溫客行的背影,忽然開口道:“你這位……江湖朋友,來路不簡單麽。你一路都跟著他麽?”

  周子舒一怔,沒有否認,只是擡頭看向他,不知道七爺忽然說這個是什麽意思,只見七爺又笑了笑,道:“但是對你真是挺不錯的,除了……我就沒見過你對誰這樣上過心了,也挺好的。”

  張成嶺在小院子裏念叨著口訣,好像是一板一眼一樣地練起功夫來,其實此刻來了這麽多人、又發生了這麽多事,這小少年的心不由得就有點浮動,他也想跟著顧湘和曹蔚甯去找葉白衣。張成嶺反應是比別的孩子稍微慢一點,可他不是傻。

  黑蠱婆婆那件事,之後聽明白了具體原因,周子舒除了罰他每日多一個時辰練功,就沒說別的了。這事張成嶺做得是沖動,可也讓周子舒看到了這孩子的潛力——經過了這麽多、這麽殘酷的事情以後,他心裏依然保持著最純粹的東西,從不遮掩自己的怯懦,卻在該勇敢的時候,也從來不會讓人失望。

  周子舒一向覺得,一個男孩子,身上沒有幾道傷疤,便是順順當當的長大了,也是個養在別人羽翼底下永遠不會飛的廢物。

  張成嶺自己也反思——自己不能老依靠師父,師父像是填鴨一樣地教給了他很多東西,他都死記硬背下來了,可很多地方並不明白,即使有師父掰開了揉碎了給講,仍然不明白,他需要曆練。

  眼下師父身上的傷正是到了要緊的時候,張成嶺覺得,自己不應該只是渾渾噩噩地跟在他身邊,應該出去,爲他辦一點事情。

  他胡思亂想著,手上練著的招式便亂了。

  溫客行遠遠地瞧見,也沒說什麽,他自己心裏也很亂——只有三成把握,他一輩子有無數次生死一線,每次能有三成把握活下來已經很不錯了,可……那是阿絮。

  直到曹蔚甯喚了他一聲,溫客行才回過神來,曹蔚甯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等著他發話。顧湘說她是被這個男人養大的,曹蔚甯便忽然對他升起了一種對待“老泰山”一樣的又敬又怕的感覺來,陪著笑道:“溫兄叫我出來是……”

  溫客行看了他一眼,忽然像是有些不知從何說起似的,想了半晌,才道:“我……十來歲,自己也是個半大孩子的時候,撿到的阿湘。她爹娘我也認識,死了,她當時實在太小,還在襁褓裏,被她娘藏了起來,仇家沒注意到,才讓她撿了一條命。”

  曹蔚甯大氣也不敢喘一聲,表情幾乎有些虔誠地聽著。

  溫客行接著道:“她其實不是我的丫頭……我們雖然一直主仆相稱,不過我沒拿那丫頭當過外人,就像我自己的小妹妹似的。”

  他笑了一下,頓了頓,補充道:“若是裝裝大輩呢,我看著她長大,也有點像我女兒。我們小時候住的那個地方,很不是人待的,我自己也是個孩子,帶著她磕磕絆絆的,第一回給她喂糊糊就把她的嘴給燙壞了,如今阿湘能活到這麽大,我不容易,其實……她也怪不容易的。”

  曹蔚甯隱約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麽了,便正色道:“溫兄放心,我這一輩子,從現在到死,一天一刻都算上,絕不會有片刻做出辜負阿湘的事。”

  溫客行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話可不要說得這樣滿。”

  曹蔚甯舉起一只手,指天發誓道:“皇天後土實所共鑒。”

  曹大才子唯恐溫客行不肯相信似的,情急之下說了他這一輩子唯一一句盡管又錯了,卻又聽著不叫人發笑的話,他說:“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情綿綿無絕期。”

  溫客行眼神奇異地看了他一眼,問道:“縱然她可能不像你想象得那樣?縱然……你會發現你其實並不認識她?”

  曹蔚甯道:“你放心,我自然知道她。”

  溫客行便笑了起來,拾起個小石子,向著張成嶺丟過去,大聲道:“小鬼,做什麽白日夢呢?別走神!”

  你放心,我自然知道她——阿湘,你可多慮了啊。

第六十五章 驚魂

  兩個人在香衾暖被上糾纏著,室內滿是淫/靡之氣,蠍子坐在一邊,一點動靜也沒有地冷眼旁觀,像是個鬼影。

  床上的兩個人好像越來越投入,叫聲越來越大,仔細看的話,這回他選中的,竟然是兩個少年,好一會,兩個少年才從情/欲的余韻裏平複下來,兩人對視一眼,草草地披件衣服,半遮半露地一起來到蠍子面前,單膝跪下。

  蠍子挑剔地放下酒杯,目光在兩個少年紅暈未褪的臉上和身體上掃了一圈。

  這時,房門從外面被推開了,一陣風吹進來,跪在地上的一個少年瑟縮了一下,一個高大的蒙面男子站在門口。

  蠍子並不擡頭去看,好像完全不知道有人來了似的,伸手捏起一個少年的下巴,迫得他擡起頭來,仔細打量著——這少年生得粉雕玉琢,一雙眼睛眨巴眨巴,竟有水光泛起來,尖尖的下巴,嫩生生的小臉,是個男生女相的。

  蠍子搖搖頭,失望地歎道:“不好,女氣了,一捏一手的脂粉味。”

  蒙面男子大步走進來,好像完全不忌諱似的,聞言瞥了那瑟瑟發抖的一對少年一眼,說道:“兩只兔子而已,不都是這樣娘們兒氣氣的麽,有什麽稀奇的?”

  蠍子揮揮手,兩個少年如蒙大赦一般行了個禮,連滾帶爬地離開了他的房間。蠍子又慢吞吞地自斟一杯,說道:“不稀奇才沒意思,這男人若是都和女人一樣,我又何必去玩男人呢?只可惜……上回叫那兩人跑了。”

  蒙面男人自顧自地坐下來,隨口問道:“哦,你養的這些小東西還能自己跑了?”

  蠍子笑著看了他一眼,繼續慢條斯理地說道:“可不是我的人,是兩個不懷好意的客人——說來,其中一個你大概還認識,我瞧他那樣子,像是你們那裏的一位大人物。”

  蒙面男人渾身一僵,頓了頓,問道:“是……他?”

  蠍子道:“那誰知道呢?”

  蒙面男人沈默半晌,坐不住了似的站起身來,背著手在房中走了幾步,喃喃自語道:“他前一陣子忽然失蹤,這會竟到了這裏……他說要來抓那薛方,追回鑰匙,盡量不要引起那些大門派的注意,可自己又神出鬼沒起來,這男人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蠍子事不關己地又重複了一句:“那誰知道呢……”

  蒙面男人腳步陡然頓住,擡起手打斷蠍子的話,問道:“不說這個,孫鼎你解決掉了麽?”

  蠍子應了一聲,伸腳從桌子底下踢出一個盒子,擦著地面蹭到蒙面男人面前,男人用腳尖將盒子挑開,裏面竟放著一顆人頭,已經有些腐爛了,臉頰上那片血紅的胎記卻還能看出來,蒙面男人松了口氣,笑道:“解決了一個,這就好,其他的也好辦。哈哈,喜喪鬼……趙敬放出了假薛方的消息,別人還沒什麽,這個傻子卻上了鈎,正好叫我一網打盡。”

  蠍子聽到“其他的也好辦”幾個字的時候,雙目中不易察覺地閃過一絲精光,別有深意地笑道:“是呢,其他的也不用急,總會一一解決的。”

  他忽然將酒杯放在桌子上,目光一肅,說道:“別的不多說,真薛方和你所謂的‘鑰匙’到底在什麽地方?如今有線索了麽?”

  蒙面男人搖搖頭,反問道:“你也沒有?”

  蠍子皺起眉:“奇了怪了……這人竟像是從人間蒸發了似的,他能去哪裏呢?”

  蒙面男人沈吟片刻,說道:“不忙著找他,先把琉璃甲都弄到手再說,趙敬的心是越來越大,他好像認准了是我把‘鑰匙’藏起來的——我料定,他下一步准是將琉璃甲的去向栽贓到鬼谷頭上,然後來個暗度陳倉,再順便鞏固他的勢力。眼下中原武林亂哄哄的,衆人都不知道怎麽回事,跟著忙折騰,聽他一鼓動,很難不跟著他走,他這是要拿鬼谷開刀下手了。”

  蒙面男人冷哼一聲,說道:“跟趙敬合作,我早便知道會有這麽一天,也沒什麽,只是……”

  蠍子挑起眼看著他,問道:“怎麽,你打起你家谷主的主意了?”

  蒙面人笑道:“不過一個瘋子,充其量有些皮糙肉厚能打能殺的本事,總算有用到他的時候了,就叫他跟那趙敬拼上一拼吧,既然他已經到了洛陽,還和你打了照面,可要多辛苦你,‘請’他老人家出來勞動勞動了。”

  蠍子點頭道:“好辦。”

  而此時,被算計的那群人還一派安閑。

  張成嶺當天便將自己想跟著顧湘他們一起出去的意思,找周子舒說了,周子舒翻了他一眼,給了兩個字的回複:“放屁。”

  張成嶺張張嘴,決定像溫前輩學習,死纏爛打,跟屁蟲似的追著周子舒喋喋不休了一整天,一直追到晚上他回房,周子舒要將門拍上,他便伸出一只腳卡在那裏,撐著門框,擡起頭倔強地看著他師父,央求道:“師父,你就讓我去吧,我不能什麽都不做,我……”

  周子舒眼色一沈,他本來就沒多少耐性,眼下是心情不錯,才任這小鬼糾纏了一路,這會怎麽也煩了,擡腳便踹向他胸口,張成嶺還以爲他這是試探自己功夫,美滋滋地往後一翻,躲過了這一下,剛打算開口說話,周子舒便“碰”地一聲,將門合上了。

  溫客行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張成嶺身後,望月歎息道:“好嘛,這回門是走不通了。”

  張成嶺耷拉著腦袋,霜打的茄子似的站在一邊,聽著溫客行那口氣,好像是自己連累得他進不去一樣。溫客行又歎了口氣,幽幽地說道:“男人,總是獨守空房,容易欲求不滿,欲求不滿,容易做出一些失去理智的事,失去理智,就……”

  張成嶺雖然反應有些遲鈍,但是畢竟不傻,頓時有種一股殺氣蒸包子似的從溫客行頭頂白茫茫的冒出來的錯覺,立刻受驚,蹦了起來,屁滾尿流地消失在了他的視線裏。

  溫客行看著他的背影,好像還有些困惑,頗爲不明白似的,擡手敲敲門,一邊手撐在了窗戶上,隨時准備破窗而入,過一會采花大盜的瘾。

  誰知門卻從裏面打開了,准備幹壞事的溫客行倒是錯愕了,一直到周子舒側身讓他進去,他仍難得一副呆傻傻的樣子說道:“你是……讓我進去?”

  周子舒瞟了他一眼,挑眉道:“不進來,不進來算了。”擡手便要將門關上,溫客行忙推開他的手,鑽了進去,眉開眼笑。

  周子舒卻點著燈,一點要歇下的意思也沒有,彎下腰倒了兩杯茶,在桌子旁邊坐下,他低垂著眉眼,並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像是有什麽正經事要說似的。

  溫客行嬉皮笑臉地看了他一陣,慢慢的,臉上的表情也收斂了,端起一茶杯,卻只是拿在手裏捧著,並不喝,他靠在椅子背上,伸長了兩條腿,疊在一起,側過頭看著周子舒,問道:“怎麽,你有話跟我說?是決定以後要以身相許,還是……”

  周子舒嗤笑一聲打斷他,擡眼看著他道:“不是你有話要跟我說,溫谷主?”

  溫客行話音便卡在了嗓子裏,他張張嘴,半晌,才搖頭一笑,說道:“南疆大巫是個厲害人物,你跟著他去,我很放心。”

  周子舒指尖蘸著茶水在桌子上亂畫,問道:“沒了?”

  溫客行擡起頭來,看著他。目光穿過眼前這人在燈下柔和了棱角的俊秀容顔,想起很多——他覺得自己和這人好像認識了很久很久一樣,一眼瞧見他背後的骨,便怦然心動,再後來,是喜歡他這人的身份,想著……天窗的首領,原來是這麽個人,他忽然覺得對方就像是這世上的另一個自己,都是被獸夾子夾住的孤狼,拼著命掙脫不開,便甯可狠心咬斷自己的腿。

  他情不自禁地一路跟著他,看著他,然後恍然,心裏第一次知道,原來他是可以這樣活著的,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這樣過呢?

  想著想著,便陷進去了,陷進去就出不來了。溫客行不知不覺中,伸手撫上周子舒的臉,指尖微彎,只是輕輕地蹭著,男人並不嬌嫩的皮膚和他布滿繭子與傷痕手掌接觸,微有些涼意。他忽然說道:“你可不要死,你要是死了,我一個人活著,豈不是很孤單?”

  周子舒攥住他的手腕,卻並沒有甩開他,笑道:“但凡有一線可能能活著,我就不可能會死。命是我的,武功是我的,老天爺給了我這條路,再想拿走我的東西,可也不那麽容易。”

  溫客行的手指能感覺到他的鼻息,他眯起眼睛,似乎有些癡癡地說道:“那一年,一只貓頭鷹,撲翻了一個村民手中紅色的水……”

  周子舒看著他,面不改色地輕聲重新問起那個問過的問題:“村民手裏,爲什麽要端著一碗紅色的水?”

  溫客行慢慢地笑起來,說道:“水沒有顔色,可若是人血落進去,可不就變成紅的了麽?”

  周子舒看著他,不再言語,溫客行好像忽然回過神來似的,遊離的目光清明過來,彎起笑眼看著他道:“阿絮,不如你跟我睡一回吧,這麽一來你我心裏就都有牽挂了,你就不容易死了,我也不容易死了,你看好不好?”

  他好像開玩笑似的一句話,周子舒卻並沒有接招,只是以一種奇異的目光看著他,過了一會,才問道:“你是真心的?”

  溫客行笑起來,整個人向他傾斜過去,幾乎擦著他的嘴唇說道:“我是不是真心的,你難道瞧不出來麽?”

  周子舒微微怔了怔,低聲道:“我……真瞧不出來,平生沒見過幾回真心,分辨不出。你是不是呢?”

  溫客行的手指順著他的肩膀攀上去,拉下了他的發髻,一頭烏絲散下來,瞬間讓眼前強硬的男人看起來多了幾分脆弱,他的嬉笑收斂了回去,聲音很輕,卻落地有聲地說道:“是。”

  隨後閉上眼,貼上周子舒的嘴唇,將動蕩不已的心一沈到底,再不顧忌。

  周子舒慢慢地擡起手,良久良久,才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手指抓住了他肩上的衣料。

  忽然,一聲驚叫在夜色中炸起來,周子舒微有些恍惚的目光立刻清明了,溫客行的動作頓住,兩人失神間竟同時就著這樣暧昧的姿勢一起跌在了地上。

  溫客行面無表情地垂下眼,將自己和周子舒身上散開的衣襟拉好,輕聲道:“這個時候……你說,我是把來人清蒸呢,還是紅燒呢?”

第六十六章 夜襲

  蠍子站在月光照不到的暗處,全身都罩在了一件連帽的大袍子裏,微風鼓起來,像是角落裏暗生的鬼影。

  他手裏牽著一個美貌少年,正是方才從他床上下去的兩人中的一個,少年身穿緊身的夜行衣,脖子上挂著一根鏈子,鏈子的另一端,便牽在了蠍子手裏,像是一條唇紅齒白眉清目秀的狗。

  蠍子伸出手指,輕柔地梳理著少年的頭發,歎道:“我們若是不來提醒一下溫谷主,那位厲害的大人物,恐怕就此生中老溫柔,白雲不羨仙鄉了哪。那可不好,英雄若都這樣胸無大志,誰去揭穿那位大俠的真面目呢?”

  美貌少年好像很享受一樣地眯起眼睛,不自覺地蹭著蠍子的手指,想要得到更多的愛撫。幾個黑影沖入小小的客棧中,被不幸牽連的人們從睡夢中驚醒,尖叫聲四下響起,忽然,一間屋門打開,一個衣冠不整連滾帶爬的半大小子從裏面跑出來,身後一只毒蠍接追不放。

  蠍子冷眼旁觀,只見這少年形容雖然既狼狽又可笑,腳下步伐卻絲毫不亂,使出來的竟是絕妙的輕功,他似乎還沒睡醒一般,並沒有抵抗的意識,只是上躥下跳地躲藏,嘴裏哇哇叫道:“娘啊,怎麽又是這群黑不隆冬的人,睡著了有醒了還有,我沒有挖過你們祖墳啊!”

  最後的“啊”字破了音,變成了一聲尖叫,追著他的毒蠍手中放出一把細如牛毛的小針,張成嶺以一個類似狗啃泥一樣的姿勢“撲通”一聲趴在地上,大肉蟲子似的撅著屁股蠕動了幾下,然後靈巧地往旁邊一滾,飛身躥起來,借著一邊的木頭柱子往上攀了幾步,身子一扭便轉了回來,手中捏著什麽東西,對身後的毒蠍用力一甩,口中道:“看我的針!”

  那毒蠍幾乎下意識地往後一彎腰——張成嶺打從出生開始,就一直被人騙,終于在耳濡目染顧湘和他師父等一系列不擇手段不要臉面的人的賤招下,也成功地詐了別人一次,簡直心花怒放,抱著木頭柱子狗熊似的便往上爬,還得意洋洋地解說道:“哈哈,你太傻了,這是我師父教我騙人的。”

  只聽一個聲音微帶愠怒地說道:“扯淡,我幾時教過你這麽下三濫的招數?”

  可憐那毒蠍子,才反應過來,要追上去,身後忽然一陣風襲來,他來不及轉頭,頭便從脖子上滾到了地上,張成嶺的笑聲卡在了喉嚨裏,愣愣地看著不知從何處出來的溫客行。

  那一瞬間,以他的眼力,竟然只看清楚了空中劃過的一道殘影,隨後那毒蠍便身首分離了,溫客行漠然站在一邊,低著頭,衣服一滴血迹也沒有沾到,唯有左手的四根手指,往下滴著血。

  他手中並沒有刀劍等利器,卻不知他用了什麽方法,竟赤手空拳地將那毒蠍的頭“切”了下來,難不成他竟是以指風便能凝成劍氣麽?溫客行整個人像是地府爬上來的惡鬼一樣,臉上並不帶什麽特別凝重森嚴的表情,就是讓人忍不住想要退避三尺。

  張成嶺張張嘴,抱著柱子,說不出話來了。

  這時候,顧湘曹蔚甯和高小憐等人也出來了,各自加入戰圈中,周子舒不緊不慢地出現在門口,打開大巫給的小藥瓶子,也不就水,便幹吞了一粒藥丸,雙手抱在胸前,腰帶還松松地系著,並沒有拿出白衣劍,目光跳過溫客行等人,直接到達站在陰影裏的蠍子那。

  大巫房裏的窗戶早已推開,他並沒有摻和進來,只是倚著窗戶在一邊看,目光落在溫客行身上的時候,眉頭皺了起來。

  七爺披著外衣,在他身後開口問道:“你瞧這人功夫怎麽樣?”

  大巫沈吟了片刻,說道:“若論真功夫,周莊主全盛的時候未嘗不可與他一拼,只是真動起手來,定然贏不了此人。”

  七爺微怔了一下,問道:“那你呢?”

  大巫搖搖頭:“若不是萬不得已,我絕不會和這個人交手。”

  他目光黑沈沈的望向站在院落中間的溫客行——溫客行好像輕輕笑了一下,擡起手,在那滴著人血的四根手指上輕輕舔了一下,嘴唇上留下一抹殷紅的血迹。

  大巫自己也好,周子舒也好,他們或許也是江湖中少見的高手,可功夫都是有師父教,然後按著別人教的,再自己再慢慢摸索,苦練出來的。

  雖說修行在個人,可畢竟有師父領進門,他們學功夫的動機,無外乎是長本事,是實現自己的夢想,帶著一股子盡管別人看不出,但卻實實在在存在的、揮之不去的匠氣,可這個人不一樣。

  這個人的武功,是在數十年裏腥風血雨生死之間磨練出來的——他沒有口訣,沒有路數,只有一次又一次要麽活、要麽死的選擇。

  這恐怕是天下最可怕的武功。

  蠍子微微張張嘴,聲音竟有些顫抖,不知是恐懼還是興奮,他手指一縮,抓疼了手中的美貌少年,少年五官微皺,露出痛苦的表情,還不敢掙動,只聽蠍子喃喃地說道:“這會若說他不是鬼谷谷主,便是打死我也不相信了。”

  他忽然松開手中牽著的少年,拍拍他的後腦,說道:“你去會會那運氣好得不得了的孩子,跟他玩一玩,我們大人聊聊天。”

  少年應聲飛身出去,他武功竟然不弱。

  與此同時,蠍子嘬指爲哨,一聲令下,所有還活著的毒蠍都跳出了戰圈,整整齊齊地列隊在他身邊。

  蠍子從暗處走了出去,站在了溫客行面前,抱拳道:“二位,又見面了。”

  溫客行一松手,一具毒蠍的屍體便掉在地上,他掃了蠍子一眼,殺氣騰騰且格外不耐煩地問道:“你是找死來的?”

  蠍子帶來的美少年已經飛身奔著張成嶺去了,蠍子漠不關心地不再看他一眼,倒是一邊一直沒動的周子舒,擡起頭看了看已經纏鬥在一起的兩個少年,似乎微微動了動,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沒插手——那美貌少年下手淩厲狠辣,一開始上手只把張成嶺逼得手忙腳亂抱頭鼠竄。

  不過周子舒看得出,這兩個人的功夫若說差,也差不到哪裏去,他已經知道,張成嶺是那種被逼到絕境上反而會有進境的人,反正這麽多人在旁邊,倒也不怕那小鬼有什麽差池,便由得他們去了。

  蠍子笑道:“不敢不敢,在下還是很惜命的,既然我們的目標,已經被谷主您保下來了,我們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可也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溫客行不耐煩地看著他,好像他再說廢話就要直接將他腦袋擰下來一樣。

  蠍子繼續道:“我前來此處,不過是受人之托,給這位張少爺傳一句話罷了。”

  溫客行擡頭瞥了一眼那兩個已經打得上房揭瓦的少年一眼,懶得再理會他,臉色很臭地走回到周子舒身邊,微微垂下眼,將一臉戾氣收斂了一下,才低聲問道:“你用藥了麽?”

  周子舒隨口應了一聲,問蠍子道:“什麽話?”

  蠍子負手而立,仰頭望著那剛剛還在東躲西藏,這會雖然仍然狼狽,卻已經能還上幾招的張成嶺,忍不住“咦”了一聲,只見這少年手上不知何時摸出了一把破銅爛鐵一樣的劍,一看就是隨手弄來練習用的,看似毫無章法的招式中,竟好似隱藏了兩種極高明的劍法,一種平和中正、頗有無雙國士的君子之氣,另一種輕靈潇灑,若是完全使出來,該是如行雲流水一般的好看。

  兩種劍法被這少年以一種笨拙而橫沖直撞的方式驢唇不對馬嘴地結合在了一起,怎麽看怎麽怪異,卻又有種詭異的和諧。

  蠍子也瞧出來了,不出十招,自己養的孩子那看似淩厲的攻勢必然被化解開,便感歎道:“名師出高徒麽。”

  他忽然提高聲音,朗聲道:“張少爺,你想不想知道,真正害了你家的人是誰?”

  張成嶺聞言心裏一震,一分神,對方脖子上的鏈子甩過來,正好纏上了他手中的劍,那本來也不是什麽厲害的兵器,被這麽一絞登時斷成兩截,美貌少年立刻乘勝追擊,擡起手中暗色長刀攔腰揮過來。

  張成嶺情急之下往旁邊一滾,別無辦法,擡腳便踢向那少年胯/下。少年又驚又怒,卻只得側身閃開。

  在場所有人都忍不住面露古怪之色。

  周子舒和溫客行兩個人對視一眼,以同一種事不關己的口氣,異口同聲地說道:“你教得這是個什麽徒弟?”

  溫客行瞪眼道:“明明是你徒弟。”

  周子舒理直氣壯地道:“放屁,這種除了無恥下流什麽都不會的徒弟我怎麽教得出,明明是跟你一個品種的。”

  張成嶺跳起來,腳下全速踩著流雲九宮步,任身後那美貌少年追著他飛檐走壁。只聽蠍子驚愕過後,笑著接著說道:“倒是個不拘一格的孩子——老實告訴你吧,殺了你父親的人,害死泰山掌門的人,暗中做掉沈家家主的人,栽贓嫁禍給高大俠的人,其實都是一位。”

  張成嶺大聲問道:“是誰?”

  蠍子反問道:“你說是誰?現在還有誰能一邊暗度陳倉地拿著琉璃甲,一邊理直氣壯地調集天下英雄圍攻鬼谷,要將所有知情人斬盡殺絕,再將那鬼谷的‘鑰匙’和琉璃甲湊到一處呢?”

  周子舒“啊”了一聲,意味深長地看著溫客行道:“鬼谷的鑰匙——怪不得……龍雀說的話我們都聞所未聞,唯有谷主那樣心平氣和一點都不吃驚。”

  溫客行道:“你並不意外。”

  周子舒笑道:“我沒什麽好意外的——鬼谷沈寂了那麽多年,爲什麽忽然出現一個叛徒判出,並且目標直指琉璃甲?他冒著這麽大的風險,若是出來空手套白狼,可就太不正常了。”

  溫客行遲疑了半晌,對他低聲解釋道道:“不錯,谷中十大惡鬼向來內鬥不止,以孫鼎和薛方爲首,在這之前,不知喜喪鬼用了什麽法子,叫其他惡鬼們大部分倒向他,這是以多壓少,在谷中,勢不如人的一方必死,薛方便铤而走險……或者他早在策劃這麽一天,盜走了‘鑰匙’。”

  周子舒點點頭,拖長了聲音道:“哦,不知用什麽法子——”

  當年五大家族只剩下一人,張成嶺就是再笨,也聽出了蠍子話裏暗指的人是誰,那一瞬間,他心跳停下了,怒吼道:“你胡說!那不可能!”

  周子舒仰頭沈聲道:“小鬼,想成大道,非心志堅定不可,你想明白的事,不必自欺欺人,覺得他放屁,自然也可以左耳進右耳出。”

  他說著,也不見怎麽動作,人影一晃,便到了曹蔚甯身邊,順手取下他的劍,一伸手扔了上去,說道:“接著,你不是要和顧湘他們走麽,若你能殺了那個白臉的假丫頭,我便答應放你去。”

  張成嶺飛身接過曹蔚甯的劍,“嗆啷”一聲長劍出鞘,大喝一聲,再不遲疑,一劍向那美貌少年砍去。

  他這簡直是在把曹蔚甯的劍當金絲大環刀使,那一瞬間,竟有種大開大合,力壓千鈞的架勢——沒有人教過他這個。

  那美貌少年一驚,慌了神,胡亂一格,往後一錯——他一只腳竟是微微跛著,平時看不出,這時退得急了,才顯現出來,蠍子臉上忽然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張成嶺自然也瞧見了他的腳,目光忽然一凝,臉上竟冒出一股子猙獰地恨意來,直直劈下。

  竟將那少年從臉到胸口一字劃開。

  血濺了他一頭一臉。

  張成嶺轉過頭去,直直地看著蠍子,問道:“你說,是趙伯伯。”

  趙敬一路帶著他到洞庭,那些毒蠍子的殺手才慢慢冒出來——趙敬當時爲什麽那樣輕易地就讓來路不明的周子舒帶走他?

  因爲離了他身邊,才好真正下殺手。

  當年的知情人全已經死光了,如今,只剩下一個趙敬,爲武林正道受傷,眼下德高望重,風光無兩——

  這便是真相了。

第六十七章 分道

  那美貌少年並沒有死,張成嶺畢竟從未傷過人,下手雖狠,到底有片刻猶豫,只是在對方身上留了一道很長很深的口子,汩汩地往外冒著血。

  蠍子看著張成嶺,奇異地笑了一下,喃喃地說道:“世上就是有人有那麽好的運氣,好孩子,你前途不可估量。”

  他說完,彎下腰,附身瞅著倒在地上的美貌少年,那少年身體抽動著,看著蠍子,臉上露出掙紮的渴望,蠍子輕輕地捏起他的下巴,搖頭道:“可惜,臉毀了。”

  說完,手上忽然發力,那少年脖子一歪,呈現了一個不自然地弧度,被他掐死了。

  蠍子看也沒看他的屍體一眼,對幾個人點點頭,帶著他的毒蠍們轉身走了。

  張成嶺手中握著帶血的劍,孤零零地站在院子裏,好像渾身都在發抖。

  曹蔚甯試探著走過去,將自己的劍從他手裏接過來,把血弄幹淨,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地上少年的屍體,然後拍拍張成嶺的肩膀,說道:“這個……其實我們都挺意外的,我瞧他也不像好人,說的話不一定是真的。”

  他好像爲了找後援似的擡頭望去,卻見高小憐呆若木雞,顧湘若有所思,另外兩個人……分明是一副心裏早有數的模樣。

  曹蔚甯就想起那日高小憐訴說遭遇的時候,周子舒回溫客行問的時候說過的那一句,“知情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就剩下那麽一個,輸贏已見”。

  輸贏……已見?他不禁暗自打了個寒噤,原來他們那個時候就已經想到了,原來……

  張成嶺突然擡起頭,對周子舒說道:“師父,我想起那日那個全身裹著黑衣,逼問我爹的人是什麽模樣了,我剛剛……剛剛……”

  他轉過頭,目光落到少年的屍體上,喉頭一動,卻是抖得更厲害了,擡起手來,微微踮起腳,說道:“他有……這麽高,肩膀很寬,一只腳……一只腳也是輕易看不大出來,可追我的時候,走得急了,是有些跛的,像他一樣——就是那個人,重傷了李伯伯,他……他……”

  顧湘“啊”地一聲小聲驚叫出來,一只手捂住嘴,一雙本來就大的眼睛更是快要瞪出來了,簡直像是聽見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一樣。

  溫客行看了她一眼,不動聲色地擡起一只沒有染上人血的手,摸摸張成嶺的頭,點點頭,淡淡地道:“我知道了。”

  他擡起頭,目光仿佛透過夜色,看向了很遠的地方,臉上竟奇異地帶上了一絲笑意,像是疲憊的旅人,走過千山萬水之後,終于得以窺視到宿命的真面目一樣,有一點不甚明顯的譏諷,更多的卻是說不出的釋然和平靜。

  顧湘慢慢地放下手,輕聲道:“主人……”

  溫客行擡起手止住她,說道:“你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這件事從今以後,和你再沒關系了,明日你該去找葉白衣去找葉白衣,我自然不會欠著你的嫁妝,便不要回那裏了。”

  張成嶺想盡量堅強一點,他才剛剛決定,要像個真正的男人一樣挺起胸膛來,保護該保護的人,鏟除該鏟除的東西,無論碰見什麽,都絕不退縮,絕不畏懼,可眼淚就像是止不住一樣,一串一串地落下來,他覺得自己窩囊,又覺著自己好像又變回了那個什麽都不能做的弱小的孩子。

  壞人殺了他的家人,他想要好好學功夫,強大起來,可以保護以後的親人朋友不再被傷害,甚至他可以殺了壞人,爲死去的人報仇雪恨。

  可那是趙伯伯……

  自己的父親合眼前,拉著李伯伯的手,要他保證,將自己托付給的人,是那寒冷的夜晚,荒野破廟裏,李伯伯又死拽著師父,叫他將自己交托給的人。

  是在那段最黑暗的日子裏,無時無刻不陪在自己身邊的人,是那個在天下英雄面前紅了眼眶,口口聲聲說要替自己討回公道的人,他是……

  世道太艱難,人心太深,連最親近、最可靠的人都不可信任,還有什麽是能讓人全心托付的呢?

  溫客行隱約歎了口氣,不再看衆人,轉身回房了,倒是周子舒頓了頓,對張成嶺招招手道:“小鬼,你和我過來。”

  張成嶺用力抹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可很快視線就又模糊了。他知道周子舒最不耐煩他哭,便抽抽噎噎地說:“師、師父,我、我其實沒想哭,我就是……我就是……我一會就好……”

  周子舒歎了口氣,少見地沒說什麽,伸手將他攬進自己的懷裏,他身上只在裏衣外面粗粗地批了一件外袍,穿得極單薄,體溫便輕而易舉地透過衣服傳出來,張成嶺將整張臉埋在他懷裏,那一刻,就像是靠在一座永遠也不會崩塌的山上。

  世代相交,不過爾虞我詐,萍水相逢,卻能相依爲命。

  曹蔚甯拉起顧湘,默不作聲地走了,高小憐也深吸一口氣,心事重重的回房了,院子裏只剩下這師徒兩個,大巫透過窗戶望著他們,忍不住低聲問道:“那是……周莊主?他何時這樣……”

  七爺輕輕地笑了笑,也不知是回答他,還是自語道:“他從來不都是這樣麽,當年對梁九霄也是,雖然面上從來都一副如父如兄不假辭色的模樣,其實暗地裏什麽都爲他打算得好好的,可惜別人並不領他的情。”

  大巫回過頭來看著他,屋裏沒有點燈,七爺人大半在暗處,只有月華落在他的小半張臉上,好看得不似凡人一般。七爺說道:“你若說他是什麽仁義禮智的大好人,只怕他自己都不敢承認,若說不是什麽好東西……他做過的那些個天打雷劈的事,可也沒有一件是出于私欲,是爲了他自己。”

  他忽然轉過身去,抓起一樣東西,推開門往外走去,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七爺大步走到院子中,將手上的東西抛到張成嶺懷裏,那竟是一把玄鐵劍,張成嶺手忙腳亂地接過來,愣了愣,隨後在周子舒點頭後,才慢慢地拉開。

  那劍竟極寬,比曹蔚甯的那把要寬出一倍來,並不見什麽光芒,反而有種古拙之氣,光暈暗淡,劍刃處凝著深沈的殺意,入手十分有分量,比一般的劍要重上兩三倍。

  劍銘處刻著兩個字——“大荒”。

  七爺說道:“這是手下人送來給我拿著玩的,氣派是不錯,不過我學藝不精,拿著沒用,也不順手,太沈,給了你吧。”

  張成嶺“啊”了一聲,還紅著一雙眼眶,有些不知所措。

  七爺道:“寶劍該給英雄,哪怕是未來的英雄呢,我是沒什麽出息了,這輩子頂多一個富貴閑人,你拿著,將來別辜負它就是了。”

  周子舒正色道:“多謝七爺。”

  七爺輕輕笑了一下,斜睨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道:“我也算是跟你有些年的交情了,一起掐過架、玩過命,可你跟別人都那樣嬉鬧玩笑,怎麽偏一對上我,便這樣正經八百、無趣得很?”

  周子舒一怔。

  七爺擺擺手,轉身往回走去,口中說道:“子舒啊,我不是什麽南甯王,你也不是周大人了,以你的聰明,竟還沒想明白麽?”

  周子舒沈默了片刻,忽然臉上露出一抹釋然的表情,對七爺朗聲笑道:“可不是不敢亂開玩笑,七爺這樣花容月貌,我可怕我家那口醋壇子翻了。”

  七爺腳步一頓,卻並沒有生氣,只是哭笑不得地回頭看了他一眼,無奈地搖搖頭,進屋去了。

  周子舒一宿沒睡,在院子裏教了張成嶺一套劍法,少年腫著眼睛在一邊認真看著,他仍然是反映慢,同樣一招,別人或許看一遍就會,他卻要看上好幾遍,顛來倒去地問得明明白白,才算過去。

  末了自己又翻出紙筆來,將周子舒教的每一招都畫在紙上,旁邊標上口訣和一堆亂七八糟的筆記,恨不得將周子舒說得每一句話都寫在上面。

  周子舒問道:“你畫這個做什麽?回去練不就是了?”

  張成嶺紅著臉,讷讷地說道:“師父,您上回教的我還沒練熟,我……我知道自己笨,便給自己定了個規矩,每一招都練上一萬遍,再開始練下一招,然後時時複習,每日清早起來背……背……”

  他想起周子舒不喜歡他顛來倒去地背口訣,便卡在那裏不言語了,小心翼翼地擡頭看了周子舒一眼,吐吐舌頭。

  周子舒目光複雜地看著他——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不急不躁,腳踏實地——蠍子說張成嶺幸運,他忽然覺得,自己才比較幸運,得天下英才而教之。

  便拍拍他的肩膀,說道:“明日你就去吧,量力而行,別……對不起七爺給你的劍。”

  第二日,顧湘曹蔚甯高小憐和張成嶺四人啓程,一方面去找葉白衣,另一方面曹蔚甯不放心清風劍派,高小憐和張成嶺也想去看個是非真相,便決定暗中去探尋趙敬等人的蹤迹。想來高崇是山河令主之一,他出了事,葉白衣也不會袖手旁觀,說不定會遇上。

  才送走了這四個最能聒噪的,周子舒打算回房歇一歇,一推門,便見溫客行在房中等著他,溫客行坐在窗戶上,一條腿蕩在外面,一條腿蜷起來,雙手交叉搭在膝蓋上,見他進來,便擡頭笑了。

  然後他說道:“阿絮,我也要走了。”

  周子舒頓了頓,問道:“回風崖山?”

  溫客行點點頭:“我出來晃蕩的時間夠長了,差不多把一輩子沒見過的人和風景都看了個遍,該回去把正事了結一下了。阿絮……”

  他好像想說什麽,卻又不知從何開始似的,只得抓了抓自己的頭發,末了冒出一句:“你……好好療傷,可不許紅杏出牆。回頭我去長明山找你,若是……”

  周子舒掏出酒壺,拿在手裏晃蕩著,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不再看他,只是截口打斷他道:“知道了,你滾吧,可別死了。”

  溫客行無聲地笑了笑,撂下一句“保重”,下一刻,人影已經不在原地了,只剩下空蕩蕩的窗棂,被微風吹著,像是那裏從來沒有坐過一個人似的。

  周子舒將杯中酒一口飲盡。

第六十八章 放下

  曹蔚甯走了一段路以後,發現顧湘很沈默,自打頭天晚上鬧了那一場以後,她就一直沈默。

  高小憐跟他們不算特別的熟,也是個文靜的姑娘,沒事一般不主動做聲,只是遠遠地在後邊跟著,一邊小心地幫張成嶺牽著缰繩——那小家夥懷裏抱著他新得的大荒劍,正伏在馬背上打瞌睡,口水流到了馬脖子上,把人家毛都打濕了,弄得那匹小馬一直在甩頭。

  曹蔚甯向顧湘湊過去,俯下身歪著頭仔細打量著她的臉色,問道:“怎麽啦?你也沒睡好?”

  顧湘蔫蔫地看了他一眼,又把頭低下了,一副小媳婦模樣,可把曹蔚甯嚇壞了,還以爲她吃壞了東西,忙伸手去探她的額頭,心說這上躥下跳的人就這麽老實了,可別是生病了吧?

  顧湘往後一仰,甩開了他的手,回頭看了一眼離著他們有一段距離的張成嶺兩人,悶悶地道:“一個……你一直覺著憨厚得有點傻,平時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別人說什麽就是什麽,好像沒長腦袋似的那麽個人,到底是怎麽變成一個背著所有人把大家都算計進去的大魔頭呢?”

  曹蔚甯將她這句話咀嚼了好幾遍,才臉色古怪地說道:“阿湘,你是……誤會了小張什麽麽?”

  顧湘啞然片刻,陰測測地說道:“姓曹的你去死吧。”擡手便要打他。

  曹蔚甯忙一邊躲開一邊嬉皮笑臉地說道:“別啊,我死了你不就成寡婦了?年紀輕輕的就守寡,多可憐啊。”

  顧湘想了想,覺著也是,還沒拿著主人承諾的兩條半街的嫁妝呢,虧了。就瞪了曹蔚甯一眼,把擡起來的手又收了回去,決定文鬥不武鬥了。

  她知道自己沒什麽大能耐,很多時候主人說的話她不是都能明白,只是懵懵懂懂地跟在他身邊,除了服侍他生活起居,便是偶爾貧嘴給他解悶了。她和他……和他們,都不是一路人,當不成解語花,也當不成紅顔知己。

  她像個小孩子似的,只有趨利避害的一點小鬼頭、小狡猾,在風崖山下雖然見過的人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可是有主人在,他們誰也不敢打她的主意,便極其稀有地還保存著那麽一份天真——她不大會揣測人們的用心,盡管知道什麽是險惡,卻不知道真正的險惡長什麽樣子。

  老孟——無常鬼老孟,當年在太湖,他穿著一身老農民似的衣服,被自己臨時抓住,挖出地穴把那兩個狼狽的男人拉出來,又因爲主人一句話,專門去找了身屠夫的衣服穿上,對誰都笑呵呵的,她甚至在背後聽見別人議論,說他就是主人養的一條狗。

  連狗都有三分狗脾氣,他連狗脾氣都沒有。

  是他偷走了鑰匙?是他背叛了鬼谷?那吊死鬼薛方在哪裏?

  當初張家滅門的時候出了個假薛方,是老孟假托的名頭?那時候開始,老孟便和姓趙的勾結上了麽?

  曹蔚甯見她還皺著眉,便試著給她排憂解難道:“其實吧……昨天我聽周兄他們說話,多少也明白了一點。”

  顧湘眨巴著一雙杏核似的大眼睛,擡頭望著他,曹蔚甯被她這麽一看,簡直生出一種自己無所不能一樣的豪氣來,頓時覺得自己真是個純爺們兒。

  純爺們兒,就是要在老婆不高興的時候哄著她,要在她生氣的時候挨她的打,要在她不明白的時候站出來給她條分縷析。

  曹蔚甯說道:“我聽見他們說‘琉璃甲’,還有‘鑰匙’,可見他們要得到琉璃甲裏的東西,光找到五片那東西是不行的,還須得有鑰匙,這鑰匙呢,便在小張說的那個跛腳的壞人手上。一開始,這個壞人和趙敬是一夥的,便一同出來做壞事,搶奪另外幾塊琉璃甲,趙敬害死了沈家主,還嫁禍給了高大俠,得到了全部的琉璃甲。他們現在一個有琉璃甲,一個有鑰匙,于是便分贓不均了,便幹起來了呗。”

  顧湘想了想,點點頭,說道:“好像是這麽回事——那是誰要殺張成嶺呢?”

  曹蔚甯道:“你想啊,小張瞧見了那個一直隱藏著的壞人,雖然他一時間忘了,可壞人怕他想起來,透露自己的身份,便雇人追殺他呗——對了,趙敬肯定知道這件事,不然他也不能那麽亂哄哄的時候,任由周兄他們把小張帶走。等他們把小張帶走了,他就方便下手殺人了不是。不過爲什麽那個鬼谷的壞人怕透露自己的身份呢?我想了半宿才明白,恐怕是鬼谷內部也在查這個叛徒,查出來要殺了他的。”

  顧湘崇拜地看著他,心說居然被他瞎貓碰見死耗子似的給猜中了。

  曹蔚甯一見顧湘那表情,便更飄飄然了,擺擺手假裝謙虛道:“胡猜而已,胡猜而已,咳,咱們呀,也別庸人自擾啦,去揭穿了趙敬的陰謀,找到葉大俠,就回去好好過日子,就你跟我。”

  顧湘故意道:“你師父嫌棄我沒爹沒娘,是個野丫頭,不讓怎麽辦?”

  曹蔚甯大手一揮,說道:“那你就劫持我,咱倆私奔。”

  顧湘怒道:“呸,我有那麽饑渴麽?”

  曹蔚甯想了想,又道:“那我就假裝改行當采花大盜,劫持你,咱倆私奔。”

  顧湘想了想,覺著雖然這也是個馊主意,不過也就湊合了,于是滿意地點點頭,伸出小手,勾住曹蔚甯的手,兩人並騎而行,簡直甜得膩人。

  曹蔚甯滿足地想道,這就是媳婦了,有媳婦可多好啊,香香軟軟的,靠在自己身上的時候,連心都跟著她化了,對自己一笑,立刻就暈頭轉向了,有人給知冷知熱,有人給鋪床疊被,將來建個小房子,搭個小院子,再生幾個胖乎乎軟綿綿的小孩子,天天晚上聽她脆生生地叫自己回家吃飯。

  他越想越美,到最後詩興大發起來,便朗聲吟道:“金風玉露一相逢,天上人間不算數。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成連理樹……”

  那些個人,一天到晚算計這個算計那個,掙來搶去你死我活的,有什麽意思呢?練了絕世神功,天下第一千秋萬代,有什麽意思呢?

  還不是娶不著媳婦打一輩子老光棍。

  曹蔚甯心裏隱隱地覺著,他們都有些可憐了。

  七爺和大巫抱著一堆藥材回來的時候,便看見周子舒坐在院子裏,削一根笛子。他手藝不怎麽樣,又是就地取材,連削廢了好幾個,吹出來的音都是啞的,弄的一地木屑。七爺走近的時候,發現他最後一根已經成了型。

  大巫對周子舒點點頭,和他也沒有什麽話說,便轉身回房了。

  七爺卻在一邊坐了下來,問道:“你這是幹什麽?”

  周子舒懶洋洋地說道:“修身養性。”

  他將削好的笛子湊在嘴邊,一吹,終于有了音——旁人吹笛子,那是仙音入雲,他吹笛子,便是魔音穿耳,時而尖銳,時而沙啞,反正是沒有一個音在調上,嘔啞嘲哳,他這不是自己修身養性,明明是修養聽者的耐性。

  七爺按了按耳朵,將他手裏的小刀和木頭接過來,他手指極爲靈巧,三兩下,一根笛子便成了型,外觀上看,和周子舒的作品並沒有什麽區別,周子舒接過來湊在嘴邊試了個音,這才聽出差距來,便幹脆吹了一首民間的山野小調,竟還算有滋有味。

  末了,周子舒放下笛子,笑道:“七爺不愧是詩詞歌賦吃喝嫖賭樣樣拿得起放得下的京城第一纨绔,這都能玩出花樣來。”

  七爺一笑,問道:“他走了?”

  周子舒點點頭。

  七爺奇道:“你不跟去?”

  周子舒道:“自然要去的,不過他們那邊太亂,一個螳螂捕蟬,一百只黃雀在後,我稍候再去,觀望觀望,到時候好下手撈他。”

  七爺看了他一眼,說道:“只是下手撈,不做別的?若他是九霄,你可沒有這樣放心。”

  周子舒笑了笑,搖頭道:“怎麽能和九霄比?九霄只是個孩子,他……卻是知道自己要做什麽的,他的事我也不便插手,非得他自己了結了才行。”

  他說著,站起來疏松了一下筋骨,將七爺削的短笛和酒壺一起插在腰間,轉身道:“多謝你的笛子啦——若我沒猜錯,蠍子便是第一只黃雀,我便去打上一壺花雕,准備跟著他飛了。”

  七爺擡頭看著他,周子舒逆著光,臉上的神色看不分明,臉頰處卻像是鑲了個金邊一樣,便也笑了,說道:“你快去快回,別誤了療傷的時機。”

  周子舒揮揮手,大步往外走去。

  七爺低下頭,又削了一柄短笛,吹幹淨木屑,也湊在嘴邊,好像爲他送行似的。

  那清亮圓潤的聲音響起,像是勾著風聲,尾音輕輕卷起,縱然只是一根草草制成的粗陋短笛,也能叫他吹出一股盛世華音一般的雍容風雅來似的。

  只可惜一曲未完,笛音便啞了,周子舒人影早已不見。

  七爺垂下眼,輕笑了一下,將短笛丟在一邊,站起身來攏了攏袖子,轉身回房中——很久以前,當他和周子舒還在京城中,當他還是一呼百應的南甯王,當周子舒還是暗處縱橫的天窗首領,他以爲他們兩個是一種人。

  可時至今日,他才發現他們並不一樣,自己始終沒有他那樣拿得起放得下的江湖氣。他從來不曾坦蕩過,看著周子舒活得這樣磊落,竟生出了隱隱的羨慕來。

  周子舒在花街的一個房頂上,住了兩日,喝完了十來壺酒,終于等到了蠍子帶著他的毒蠍們傾巢而出——

  果然是婊/子無情,估計是那要殺張成嶺的跛腳的惡鬼叫他去勾搭溫客行回去收拾趙敬,他便特意叫上那麽一個跛腳的少年卻挑釁張成嶺,好像唯恐張成嶺想不起來,唯恐溫客行不知道那長舌鬼背後的人是誰一樣。

  兩邊收錢,兩邊出賣,然後還打算趁他們龍爭虎鬥幾敗俱傷以後,將這些人一鍋燴了,實在是精明。

  周子舒也不著急,從懷中摸出一張人皮面具,伸手一摸,英俊的臉便不見了蹤影,混在了人群中,不遠不近地綴上他們。

  在跟了三四天以後,周子舒發現他們不是徑直往風崖山去的,中間好像特意繞了個路,像是專門爲了處理什麽麻煩事一樣,很快,周子舒就明白了,這個“麻煩事”,正是于丘烽。

  于丘烽利用綠妖逃過了一劫,可是這回卻沒有那麽好的運氣了,先行的一隊毒蠍像是貓捉老鼠一樣追著他,他只能沒命地逃竄,眼下比張成嶺還要狼狽——沒有人護著他,或許曾經一個女人願意,可是她已經死了。

  于丘烽一身褴褛,簡直比周子舒剛入江湖的時候還像個要飯花子,哪還有當年那執扇翩然的于掌門半分模樣?

  華山派已經重新立了掌門,不再承認他,他就像一條喪家之犬——

  終于,于丘烽的逃亡之路走到了盡頭,他被生擒到蠍子面前。

第六十九章 回歸

  蠍子用腳尖擡起他的下巴,笑了起來,說道:“喲,是于掌門啊。”

  于丘烽渾身哆嗦著,他雙目渙散,好像有些神志不清似的,努力地擡著頭,望向蠍子,口中斷斷續續地說道:“我……我不是……不在我這……不在我……”

  蠍子搖搖頭,湊近了,在他耳邊耳語道:“那一夜,在太湖趙家莊外,其實總共死了三個人,一個是斷劍山莊莊主穆雲歌,一個是你那寶貝兒子于天傑,還有一個……你們都不知道,他死在一個地穴裏,是鬼谷的長舌鬼,于掌門想聽聽這是怎麽回事麽?”

  他提到“于天傑”三個字的時候,于丘烽好像脫了水快死的魚一樣,渾身抽動了一下,將眼白都快要給瞪出來,死死地盯著蠍子。

  只聽蠍子說道:“你們都是早在去洞庭之前,便知道了琉璃甲的存在,于是你叫你的寶貝兒子在太湖等著,盯緊了張家的小鬼,趁機窺伺琉璃甲,沒想到……穆雲歌那個死催的,竟然機緣巧合下,發現了趙家也有一塊琉璃甲,他趁夜盜取,于天傑自以爲是只有自己盯上了他,其實……那天晚上盯著穆雲歌的,還有兩個人。”

  于丘烽好像想明白了什麽,又好像什麽都想不明白,他覺得一切都荒謬起來,好像冥冥中有那麽一只手,暗中執子,他們每一個人,都只是那巨大的棋盤上,掙紮不已的棋子。

  “一個是喜喪鬼孫鼎,他之所以沒來得及拿走琉璃甲,是因爲他感覺到了另一個人的存在,一個他當時惹不起的人——代表鬼谷谷主的無常鬼孟晖,不巧……那也是我的另一位客人。你那自以爲聰明的兒子渾渾噩噩地拿走了穆雲歌身上的琉璃甲,正興奮地想離開,便被老孟叫人殺了,那個人,便是曾經薛方手下、後來在鬼谷內鬥中倒戈的一員大將——長舌鬼。”

  蠍子頓了頓,于丘烽臉上涕淚齊下,各種不明的液體順著他那布滿風霜塵埃的臉龐流下來,顯得又惡心、又可憐。

  蠍子道:“當時更不巧的是,那位神通廣大的鬼主,正在月上柳梢頭的時候,和他的小情人見面,所以老孟並沒有敢露面,倒戈的長舌鬼用了他舊主子的絕技殺了于天傑嫁禍,想要故意誤導鬼主,誰知那位大人腳程實在太快,快到讓長舌鬼躲閃不及,于是……他便膽大包天的動了殺意,結果麽……”

  蠍子輕輕地冷笑一聲,推開于丘烽,歪歪斜斜地靠在一邊一把毒蠍不知從哪裏給他弄來的藤椅背上,頗有些感慨地歎道:“什麽樣的人最可悲呢?就是不知自己有幾斤幾兩、妄蓄大志者——于掌門,你知道同樣一顆心,長在你胸口裏,和長在我胸口裏,有什麽區別麽?”

  他輕輕地點點自己的胸口,高高在上地憐憫地望著于丘烽,搖頭歎道:“長在我胸口裏,那就是野心,長在你胸口裏,那就是癡、心、妄、想。”

  于丘烽神色清明了一些,忽然聲如蚊蟻似的開口問道:“我……黃道人,封曉峰……我們所有人,之前得到的模糊不清的消息,其實都是你……都是你……”

  毒蠍臉上露出一個矜持的笑容,說道:“不錯,難得老孟是我的客人,想利用我不動聲色地殺人,趙敬是我的客人,想利用我牽制他的合夥人老孟,孫鼎也是我的客人,想利用我造出種種假象,把他做的事,都嫁禍給那至今不知所蹤的薛方,借鬼谷的規矩和鬼主的手,除去他的宿敵……我呀,本來就是個靠殺人和賣東西起家的生意人,不渾水摸魚地撈一筆,怎麽對得起毒蠍這名號,于掌門,你說是麽?”

  他搖搖頭,站起身來,一個毒蠍立刻上前,將一件大氅披在他身上,蠍子不再看于丘烽,口中說道:“四季莊銷聲匿迹十幾年,聽說是做了朝廷的走狗。嘿……他們算什麽?眼下這武林,可是在我掌中的……于掌門,你真是運氣好,到了這步田地,還能遇上我,可惜我也不能發慈悲,老孟和趙敬都讓我除掉你,我真是不忍心哪……可有什麽辦法呢?只有盡可能地叫你做個明白鬼了,不用感激啦。”

  他話音才落,人已經走到了很遠的地方,身後的毒蠍立刻跟上,于丘烽渾身猛地一震,低下頭去——一根蠍子勾自他後背穿過,捅透了他的身體,自前胸穿過來,刺破了他的破衣爛衫,露出一點微藍的尖。

  劇烈的疼痛籠罩過他,于丘烽嘶聲慘叫起來,押著他的毒蠍面無表情地將那鈎子抽走,帶飛出一大片血肉,然後看也不看他,轉身跟上了自己的同伴。

  于丘烽渾身抽搐著,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這一生,從來沒有這樣絕望過,劇痛的感覺慢慢變得遲鈍了,開始是麻木,然後渾身發冷,他掙紮著將雙目瞪得大大的,可視線還是那樣暗淡下去——好像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在將他往下拉似的。

  于丘烽的手無意識地抓著地上長出來的草,將那草連根拔起,痙攣似的握住,忽然,他看見一雙鞋在他眼前停下來,于丘烽努力擡起頭,卻看不清是誰,口中冒出幾個破碎的音:“救……救……救……”

  那人似乎在他身邊蹲了下來,開口說道:“平江柳色青,花月遙相守。歲歲複年年,逢此……逢此什麽?”

  那幾句輕描淡寫的詞句好像一道驚雷,瞬間在他耳邊炸開,于丘烽茫然地擡起頭,仍是看不清那人的長相,好像産生了幻覺似的,連說話的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了,只依稀記得……有那麽一個愛穿綠衣的姑娘,“咯咯”地笑著。

  柳千巧,多難看的一個女人啊,還癡心妄想和自己怎樣,她是個傻子,一把扇子,一首詞,便能哄得她死心塌地。

  “逢此……冰消後。”那些他早已淡忘的、隨口吟出的句子,忽然便在這生死相交的刹那蘇醒在記憶裏,“幾回滄海平,山雪……別雲岫。一眼……一眼萬年輕,唯此心……唯此心……如……舊……”

  一眼萬年輕,唯此心如舊。

  他隨口一說,她銘記到死。他一輩子算計別人,被別人算計,只有那麽一個女人真心對過他,錯過了,就沒了。

  于丘烽輕輕掀阖的嘴唇終于不動了,他手指掐著沾滿汙泥的青草,雙目無神地望向一邊,瞳子已散,帶著他不知真情假意的山盟海誓,映著十萬幽冥森嚴陰冷的路。

  塵歸塵,土歸土。

  周子舒在他身邊蹲了一會,垂著眼好像思量著什麽似的,然後歎了口氣,伸手將他的眼睛合上,無甚誠意地說道:“多謝你告訴我。”

  便起身循著毒蠍的蹤迹走了。

  趙敬集結中原各路英雄,打著“匡扶正道,報仇雪恨”的名號,要再戰風崖山。三十年前“不得進,不得出”的誓約已經打破,在這個妖孽盡出的世道裏,要開始一回徹徹底底的清洗。

  而與此同時,一個很久沒有出現在衆人視線裏的人物,到達了風崖山。

  風崖山高千刃,四面環繞,中有青竹嶺。

  正值初夏,草木才開始郁郁蔥蔥,鳥雀橫行,一條小路曲徑通幽一般地直入谷中,若不是路口那巨大的“生魂止步”四個字,簡直像是個風景優美的世外桃源。

  這便是鬼谷了。

  一個長身玉立的人影出現在那大石頭牌子附近,仰頭望了一會,臉上微微浮起一絲笑意。

  正是溫客行,他不知走得什麽路,竟比所有人都先一步到達了鬼谷,手中牽著一匹通身漆黑的馬,那畜生像是有靈性一般,在接近石牌的地方焦躁地踱步,好像不願意走進去一樣。

  溫客行笑了笑,伸手蹭蹭馬臉,將辔頭鞍鞯一並解了下去,在它身上拍了一下,說道:“走吧。”

  那匹馬通人性似的,眨著大眼睛看了他一會,小跑了幾步,好像又有些戀戀不舍地回過頭來看了男人一眼,見他沖著自己揮揮手,這才大步跑了出去。

  溫客行在原地站了一會,冷笑道:“生魂止步……”他一擡手,袖中好像裹著一股勁風,淩厲地擦著石板過去,“轟”的一聲,四個字被他擦掉了三個,碎屑紛紛掉落下來,那一聲巨響好像攜著風聲闖入了鬼谷一樣,回蕩不止。

  片刻,一道灰影憑空冒出,口中叫聲極尖銳,像是鐵片彼此劃過一樣,聽在耳朵裏讓人起雞皮疙瘩,那人尖聲道:“什麽人膽敢擅闖……”

  他下面的話音被卡在了喉嚨裏,那灰影停在溫客行三丈遠的地方,看清了來的是誰,一瞬間臉上竟然冒出一種說不出的、極恐懼的神色,喉嚨裏“咯咯”作響,幾乎聲不成調地說道:“谷、谷、谷……谷主。”

  他隨即反應過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頭埋得低低的,好像快要埋進地裏一樣,顫聲道:“恭迎谷主。”

  溫客行看也沒看他一眼,口中淡淡地道:“老孟和孫鼎回來了麽?叫他們來見我。”

  他並沒有等這小鬼回答,徑自從他面前經過,可那灰衣的小鬼卻像是經曆了一場生死浩劫似的,直到他走出了老遠,才戰戰兢兢地擡起頭來,整個後背已經全被冷汗浸透了。

  他臉上慢慢露出了一個怨毒的表情,站起身來,悄無聲息地潛進了林子——鬼谷谷主,那才是個真瘋子真惡魔,他喜怒無常,前一刻還笑盈盈地跟人說話,下一刻對方的腦袋可能就被他生生揪了下去。

  除了他自小養大的紫煞,很多年了,沒有人在他面前敢出一聲大氣,因爲他是個瘋子,他什麽都不愛,好像沒有欲望,整個人就像是一台只會殺戮的機器。

  沒有人能收買他,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沒有人知道他想要什麽,沒有人知道他何時發難,沒有人知道如何躲過他一擊。

  外人對此一無所知,可這是惡鬼之地。

  沒有道義,沒有人性,只有弱肉強食——他強,所以他可以爲所欲爲,哪怕是他只是站住看看風景,拉拉家常,也會叫人如臨大敵。

  因爲一般來說,狼是不會有耐性和兔子拉家常的。

  可縱然這瘋子看起來不像人,他也畢竟是個人,灰衣的小鬼眼神閃了閃——眼下這瘋子已經自己走到了死路,只是他還不自知罷了。

  過了沒有三刻的功夫,老孟趕到了閻羅殿,大殿裏並沒有其他閑雜人等,只有溫客行一個人,旁邊站著一個陌生的侍女,溫客行已經換下了一身風塵仆仆的衣服,披著暗色長袍,懶散地坐在寬大的椅子上。

  他頭發散著,像是才洗過,一邊的侍女正小心翼翼地梳著。

  溫客行小半張臉隱藏在烏黑的發絲下,嘴角兀自含笑,殷紅殷紅,那長袍被一根暗紅色的腰帶草草地束起,整個人竟有了幾分妖氣。

  老孟心裏算計他,知道自己勝券在握,可看見他的樣子,不知爲什麽,竟從骨子裏滲出幾許寒意來,勉強鎮定下心神,畢恭畢敬地跪下來,垂下眼避開溫客行的目光,朗聲道:“恭迎谷主。”

第七十章 前夕

  溫客行的目光落下來,他微微歪著頭,好像個好奇的孩子那樣打量著老孟,仿佛自己第一次見到他一般,老孟硬著頭皮跪在那裏,不大一會的功夫,他已經開始懷疑,自己會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

  不,還不是時候,單打獨鬥自己絕沒有可能能贏過這個男人,他需要借助……

  溫客行忽然開口問道:“嗯,孫鼎呢?”

  老孟知道他一開始肯定要問這個問題,于是並不慌張,將他准備好的答案說了一番——從高崇趙敬的窩裏反,說到薛方的出現,說到孫鼎的急躁冒進以及至今的生死不明。

  溫客行“啊”了一聲,不輕不重地說道:“照你這麽說,孫鼎很可能是折在裏面了?”

  老孟低頭認錯道:“是屬下辦事不利。”

  溫客行沈默下來,四下安靜極了,老孟忍不住想擡頭看他的反應,又死死地壓抑住自己——八年的時間,這個男人早已經是個讓人戰栗的存在,他沈默的時候,才越發讓人心驚肉跳。

  可誰知,他等了半天,卻聽見溫客行嘴裏輕飄飄地落下一句:“既然客人們要來了,你便下去准備吧,都是江湖名宿,不要怠慢了。”

  老孟終于無法抑制地擡頭看了他一眼,他抱著脫層皮的想法,卻沒想到對方這麽容易便放過了他。

  溫客行面無表情地問道:“你還有什麽事?”

  老孟忙以頭點地道:“是,屬下告退。”

  他躬身低頭,面對著溫客行,後退到門口,這才再次恭恭敬敬地行禮,要轉身離開,溫客行卻忽然想起什麽來似的,叫道:“等會,你先慢著。”

  老孟臉頰處微微抽動了一下,沒敢擡頭,依言頓住了腳步。

  只聽溫客行帶著些笑意說道:“阿湘新找了婆家,我答應給她陪兩條半街的嫁妝,你去給我准備來,可別太寒酸了。”

  老孟一躬身,說道:“是。”

  他退出去,到了日頭底下,這才輕輕地將臉上的冷汗抹去,木著臉走了。老孟心裏忽然籠上一層不祥的預感,總覺得那個男人像是看透了什麽似的……眼下他有七八分的把握,可還是有些變數的,比如,那位至今不知所蹤的吊死鬼薛方。

  老孟的計劃也很簡單——他知道薛方那路貨色,是絕不會找上名門正派中人的,以前機緣巧合,和趙敬有過接觸,這回幹脆近水樓台,錯讓趙敬以爲鑰匙在自己手上,也就有了一開始的結盟,此時外敵已經全去了,琉璃甲全了,結盟自然分崩離析,要他和趙敬,來拼一拼,到底最後誰是打開武庫的人……要麽活,要麽死。

  他在這個時候將溫客行推出去,便是叫他們不死不休地鬥一場,拿著鑰匙藏頭露尾的薛方難道真的可以一直躲躲藏藏到現在麽?他拿著鑰匙就是爲了打開武庫,眼下琉璃甲盡出,老孟不相信,薛方他還能忍住。

  不錯,這一戰的另一個目的,便是要將薛方引出來,到時候他坐收漁人之利,還有毒蠍的人手可用。

  老孟退出去了以後,溫客行像逗著小動物似的,伸手玩著一邊一株養在盆裏的花的葉子,侍女小心翼翼地梳著他的頭發,忽然她一個不小心,扯下了溫客行一根頭發,男人微微一皺眉,侍女立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整個人抖得像片大風裏單薄的葉子,聲如遊絲地道:“谷主……我……”

  溫客行輕輕伸手挑起她的下巴,只見這少女嚇得臉色青白一片,于是歎道:“怎麽,得罪人了,被別人當替死鬼推來服侍我?”

  少女臉上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勉強道:“伺候谷主,是……是奴婢的福分,是……”

  溫客行眼神冷了下來,松手放開她,淡淡地道:“不樂意就說不樂意,我若是你,肯定也不願意來一個大魔頭面前送死的。不過其實你……”

  他看了那快要嚇死了似的,抖得篩糠一般的少女一眼,話音便忽然停下了,失去了與她說話的興趣。溫客行站起身來,彎腰撿起掉落在地上的梳子,擺手道:“你走吧。”

  少女先是一怔,隨後狂喜,簡直像是逃過一劫似的擡起頭看著他,又馬上壓抑住自己的表情,不敢表現得太明顯,小聲說了一句:“是。”

  便飛快地跑了,唯恐他改變主意。

  偌大的閻王殿,便只剩下了他一個人和一盆花,真的就像陰間一樣,一點人氣也沒有。

  溫客行覺得自己的心情好像都被這些人敗壞了——他曾經無比熟悉無比習慣這種環境,周圍沒人,他才會覺得安全,覺得放心,可出去一圈再回來,他便覺得這住了整整八年的地方叫人窒息起來。

  “其實你們不用擔心的,”溫客行默默地想道,“等我找到了真正回到人間的路,就變回人了,變得像我在‘外面’的時候一樣,隨性又好脾氣,不再喜怒無常、不再瘋瘋癫癫、不再隨手殺人地活著。也會……有一個人陪著我……他不怕我,我也對他好,可以一起一輩子的人……”

  他垂下眼,好像想起了什麽似的,臉上露出一個不陰森也不冷漠的笑容,輕柔地將那打著卷的植物放開。

  活著——這是個多美好的詞。

  周子舒眼下的樣子是有些狼狽,任誰追蹤著這一群毒蠍子半個多月,也不會太好看,可這對他來說並不算太吃力。

  大巫的藥是好藥,幾乎是藥到病除,說壓制七竅三秋釘的毒,便能壓制,每天子夜時分必要發作掉他半條命的疼痛忽然沒有了,還讓他稍微有些不習慣。再者他也並不是嬌氣的人,天窗裏需要他親自出馬的任務,一般都是比這要艱難得多的。

  半個多月以後,毒蠍等人在風崖山旁三十裏的小鎮裏停了下來,蠍子一聲令下,所有的毒蠍都訓練有素地換下了黑壓壓的衣服,一個個打扮成三教九流的販夫走卒,像是在人群裏滴了一滴水,很快便“消失”在了小鎮子裏。

  期間周子舒如法炮制,這不起眼的小鎮子,一下子便在平靜的表象下,暗潮洶湧起來。

  蠍子像是等著什麽人一樣,停在這裏不肯走了。

  沒過幾天,風聲來了——趙敬率領天下英雄,廣發英雄帖,討伐惡鬼衆。耐人尋味的是,他只是廣發“英雄帖”,並沒有能請動“山河令”。

  慈穆大師果然是個千年王八萬年龜一樣的狡猾老和尚,高崇一死,他就嗅出了風聲不對,立刻“病危”了。好像佛祖終于想起了他這位忠實信徒,立馬便要將他招去極樂世界似的。

  山河令的另一個持有者古僧“後人”葉白衣也不知所蹤。

  當顧湘等四人身負不同的使命,經過一番簡單的喬裝打扮以後,便追上了這群殺氣騰騰奔著風崖山去的人們。

  曹蔚甯很快發現,清風劍派這回不單單是只有他師叔莫懷空了,竟連他那掌門師父莫懷陽都親自出馬了。

  他有些拿不准情況,當時派他和師叔下山,是因爲師父正在閉關,難不成這會便出關了?清風劍派兩大主要人物都跟著趙敬混到了這裏,到底師父知不知道那姓趙的僞君子的真面目?

  莫懷空一直是個刺頭,他師父莫懷陽看上去卻有幾分仙風道骨似的,與人說話相處頗有些能耐,對誰都和顔悅色,不驕不躁,很能籠絡人心。無怪當年他和莫懷空兩個人不分伯仲的時候,這清風劍派掌門的位子到底還是落在了他身上。

  顧湘他們四個人雇了一輛馬車,只裝作普通農家子弟,臉上糊了一些顧湘弄出來的所謂“易容”物,其實就是把臉塗得青黃一些,不易叫人看出來罷了,和周子舒那種大變活人完全不是一個水平的。

  知道曹蔚甯的師父也在,顧湘心裏多了幾分緊張——畢竟眼下情況未明,那邊是趙敬獨攬大局的,曹蔚甯舉棋不定,張成嶺和高小憐乍一見了殺父仇人,幾乎眼睛都紅了,也只是勉強被勸住。

  四個人只有顧湘還是能冷靜地想事情的,于是別人再沒有意見,這回仍然是女諸葛阿湘說了算。

  顧湘道:“此事萬萬急不得,曹大哥,你想啊,你若是貿然上去和你師父說,他是相信你呢,還是相信那趙‘大俠’?”

  曹蔚甯想了想,並沒有多做反駁,覺得她說得有道理,便婦唱夫隨地點頭道:“行,我聽你的。”

  顧湘見他如此好說話,也松了口氣,其實她心裏還想到另外一種情況——莫懷空好說,可是那突然下山的莫懷陽,這樣跟著趙敬走,是真的被趙敬蒙蔽了,還是另有打算?她幾日冒著好幾次險些被發現的危險觀察下來,覺得這老頭子好像不是那樣簡單的人物。

  高小憐問道:“顧姑娘,那我們怎麽辦?”

  顧湘斬釘截鐵地說道:“等。咱們現在沒有找到葉白衣,憑我們幾個,翻了天也鬧不出什麽大花樣,別說那麽多人,便是一個趙敬,就夠咱們喝上一壺的。他們既然是奔著鬼谷去的,鬼谷也不是軟柿子,到時候必定有一場大戰……”

  她的話音頓了頓,眉頭皺起來,忽然想道,主人爲什麽這個時候叫自己去找葉白衣呢?那七爺和大巫不是閑得什麽一樣,他們路子還廣,叫他們去,豈不是事半功倍?顧湘想起溫客行的那句話,說她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從此和鬼谷再沒有關系,難道他是覺得,此戰鬼谷並沒有勝算?

  主人他到底……是怎麽打算的?

  “阿湘?”

  曹蔚甯拍了拍她的肩膀,顧湘這才回過神來,繼續道:“眼下我們什麽都無能爲力,只能跟著他們,靜觀其變,再留意葉白衣的動向。”

  顧湘表面上大大咧咧的,其實心很細,便是有溫客行護著,這麽多年在鬼谷活下來,也足夠她比一般的女孩子有更多的活命技巧。此刻她成了四個人中的靈魂人物,一言既出,便沒人反駁。

  本來他們便將是這樣有驚無險地下去的,然而沒過了幾天後,便出了一件意外。

  葉白衣——出現了。

第七十一章 內讧

  在趙敬等人已經站在了風崖山下的這個節骨眼上,顧湘他們做賊一樣地從另一條路摸上了風崖山,躲在一塊大石頭後邊,顧湘從小在風崖山長大,對此間路線無比熟悉,選了一個絕好的地方,既不容易被發現,又能輕易地看見衆人的位置。

  張成嶺他們從沒有到過這種地方,並不知道自己在顧湘的帶領下繞過了那塊“生魂止步”的牌子,其實已經踏上了鬼谷的地盤,一只腳踩在極惡的陰幽之地了。

  所幸顧湘躲得好,而其他的大人小鬼們也沒空注意他們。

  葉白衣就是在這個時候來的,他一人一馬獨行,仍是那一身看起來奇異厚重的白衣,懷中抱著一個小壇子,背後背著一把劍。

  張成嶺“呀”了一聲,忙被顧湘捂上嘴,無怪他驚訝——才小半年不見,那葉白衣一頭青絲竟已經白了一半,遠遠地看去,仍是那張石頭刻成一般不見歲月痕迹的面龐,卻頂著一頭灰發,隱隱透出些許死氣來。

  就好像……是停滯在他身上的光陰忽然走動起來,面上仍看不出,只從頭發上露出些許端倪來,好讓人在他這尊石像風化吹散的時候,有一些准備似的。

  曹蔚甯伸長了脖子望去,目光卻落在葉白衣身後那把劍上,那劍不知他從何處找來,若不仔細看,幾乎叫人以爲他身後背著的是一把大馬刀,極寬極長,從他寬闊的肩背上斜斜露出首尾,劍柄劍鞘上極生動的雕著一條龍,弓著脊背,好似隨時要騰雲駕霧而去一般,只是看著,便能感覺到那蠢蠢欲動、仿似從天盡頭綿亘而來的煞氣。

  曹蔚甯喃喃地說道:“那是……那是古刃龍背……那……”

  顧湘眯縫起眼睛,張望過去,不恥下問道:“什麽玩意?”

  曹蔚甯竟有些發抖,他輕輕地拽著顧湘的袖子,勉強將聲音壓低,卻壓不住激動地道:“傳說三大名劍,‘靈劍無名’,雖無劍銘,卻乃是劍中名士,清明至極,舉世無雙;‘重劍大荒’,乃是劍中將軍,至剛至純,勇猛無敵;可還都比不上‘古刃龍背’,這是大煞之兵,傳說神鐵所鑄,神佛莫當……想不到,竟在古僧後人手上。如今三大名器都已經不知所蹤,想不到今日叫我見著了一回劍中之王。”

  張成嶺聞言讷讷地將挂在腰上的“大荒”解下來,他知道七爺給的東西肯定錯不了,想起老人說“財不露白”,便自作聰明地在那劍鞘外面纏了一層破破爛爛不倫不類的布,對曹蔚甯道:“大、大荒……在我這。”

  曹蔚甯眼睛差點從眼眶裏瞪出去,雙手顫顫巍巍地接過來,誠惶誠恐地用手指頭尖撥開張成嶺的傑作——破布,露出裏面明珠蒙塵的寶劍,簡直要熱淚盈眶,哆哆嗦嗦地指著張成嶺口不擇言道:“這是大荒,是將軍大荒啊!你暴殄天物,你……牛嚼牡丹,你焚琴煮鶴,你、你你……簡直焚書坑儒罪大惡極!”

  顧湘忙“噓”了他一聲,四人望去,只見那邊人群好像被葉白衣氣勢所迫,自動地給他讓開一條路,一路讓他到趙敬面前,葉白衣臉上並沒有什麽表情,顯得極其倨傲,並不下馬,一路高高在上地穿過了人群。

  趙敬先是驚異于他這一頭灰發,隨即臉上也有些挂不住——說起來,他爲人處世的涵養功夫,其實遠不如高崇,只不過一個是要保護秘密,一個是存了心要害人殺人,這才高下立見。

  趙敬勉強抱拳,笑道:“是葉少俠,葉少俠來得可真正是時候,來來來,與我們同去討伐……”

  葉白衣仍沒有下馬,目光淡淡地看著他,生硬地開口打斷趙敬道:“琉璃甲,在不在你手上?”

  衆人嘩然,趙敬臉色一僵。

  張成嶺等人在後邊心驚膽戰地聽著,顧湘皺著眉問左右道:“怎麽回事,他不是跟他們一夥的麽?”

  高小憐小聲回答她道:“顧姑娘,不是的,葉大俠是‘山河令’的令主之一,三塊‘山河令’湊齊可以召集天下英雄,只是三塊中的一塊在古僧前輩手上,他老人家久不問世事,這回洞庭之事,爹爹親自去長明山腳下請人,古僧老前輩才派了他的一個弟子下山的。葉大俠只是護衛山河令,平時並不與別人爲伍,一直獨來獨往。”

  她想了想,又補充道:“其實能請出葉大俠,爹爹也覺得意外,畢竟……畢竟有傳言說,其實古僧已經圓寂了。”

  江湖中人只知道有古僧這麽個人,他姓甚名誰、多大年紀、什麽門派出身一概不知道,可從山河令的曆史算起,那可久了,足有百年了,這麽長的時間,“古僧”早已圓寂的傳言也就不足爲奇了。

  趙敬撂下臉色來,他需要仰頭才能看見葉白衣,于是心裏便更不痛快了,冷笑道:“葉少俠這是什麽意思?”

  葉白衣並不多浪費表情,也並沒有理會他,只是將目光在四下一掃,微微提高了一點音量,說道:“你們打也好,鬧也好,想討伐誰都行,只是有一條,只要我活著,誰也別想打開武庫。”

  他依然是那一種混不吝、好像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裏的腔調,便是周子舒那樣的涵養功夫,也幾次三番磨牙想揍他,更不用提這些不知他底細的了,當下有人冷哼一聲,道:“喲,古僧後人果然是名門之後,好大的口氣,好大的排場!”

  葉白衣的目光掃過去,險些沒看見是誰在說話——原來那封曉峰自高山奴眼睛瞎了以後,便再沒有坐在他肩頭上過,反而將自己當成他的眼睛,時時照顧他。封曉峰依舊是那樣一個一點就炸的刺頭模樣,誰的臉面也不給,尖酸刻薄若排名,他能在江湖稱一霸,偏偏對他那高山奴,還是有些真感情的。

  葉白衣說道:“我並不是開玩笑。”

  顧湘壓低聲音問曹蔚甯道:“他就是攪局來的吧?”

  張成嶺是跟隨他們去過蜀中傀儡莊的,前因後果還知道一些,便小聲對他們解釋道:“那個……葉……前輩,不是什麽少俠,他年紀很大了,據說是三十年前就死了的容炫的師傅。”

  然後低聲將他所知道的前因後果解釋了一番。

  另外三人大眼瞪小眼了半晌,顧湘才感歎道:“我的奶奶……這得活了多少年,是個活王八啊!”

  曹蔚甯見她又不說人話了,忙打斷道:“所以說,其實武庫裏最關鍵的東西其實是葉……葉老前輩的?葉老前輩這回下山,也是聽說了琉璃甲的事,來調查當年的真相的?”

  顧湘拉了他一把,指著底下的人道:“嘿,快看,打起來了。”

  四個人動作一致地從大石頭後邊伸出了腦袋,小心地望過去。

  這隊武林正道們本來就各懷鬼胎——當然,其中也包括了一部分特別傻的,是真的被趙敬忽悠的,決定爲蒼生斬惡鬼的。葉白衣一句話砸下來簡直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有人小聲質疑,更多的人是在有心人的挑撥、葉白衣的找揍下,起哄架秧子地怒罵道:“我看此人十分有問題,他就是高崇請來的,在洞庭的時候就一直跟在高崇左右,一定是走狗!”

  葉白衣向來君子動手不動口,聞言一馬鞭抽過去,那人明明眼看著鞭子迎面打來,就是躲不開,被生生地給抽飛了出去,臉上留下了一道血紅的印子——對稱。

  趙敬一個眼色,好幾個人同時向葉白衣撲過去,衆人幾乎看不清他是如何動作的,那幾個人便飛了出去,囫囵個地撲過去,不過眨眼間,便個個缺胳膊短腿滾了回來。而馬上的葉白衣竟好像未曾動過一樣,仍是一只手穩穩當當地抱著那小壇子,一只手拿著馬鞭。

  這人功夫實在高得可怖,趙敬眼皮一跳,只聽一個聲音道:“諸位都先冷靜,古僧德高望重已久,他的後人固然錯不了,不管高崇怎麽樣,山河令總歸是沒錯的。”

  曹蔚甯聞聲睜大了眼睛——說話的人,正是他師父莫懷陽,便忍不住緊張起來,一只手握成了拳頭,汗涔涔的。

  只聽莫懷陽和顔悅色地對葉白衣說道:“葉少俠,說話要有根據,你不能信口開河,我們樂意相信你,也請你劃出道兒來,好叫大夥知道,琉璃甲到底是不是在某個人手裏,我們到底是不是被利用。”

  顧湘冷眼旁觀,見此刻人群竟已經開始隱隱分成兩派,莫懷陽一路上不言不語十分低調,竟不知何時,能有和趙敬分庭抗禮之力。

  這群英雄們湊在了一起便成了一幫烏合之衆,還沒上風崖山,自己先內讧起來。

  她便偷眼看了曹蔚甯一眼,心裏更加確定了——只怕這傻小子的師父此行是志不小。

  趙敬沒想到莫懷陽這時候反水,心裏簡直恨不得將此人扒皮抽筋,可又不能不讓葉白衣說話,否則不是心虛麽?

  葉白衣卻並不買莫懷陽的賬,只冷冷地說道:“開啓武庫要琉璃甲和鑰匙兩種東西,我查了很久,大概猜到鑰匙在鬼谷中人手上,若他們還有琉璃甲,難道此刻會按兵不動地等你們打麽?若他們妄圖開啓武庫……嘿,我便少不得當一回驅鬼的了。”

  趙敬辯解道:“琉璃甲原先在高崇手上,他死前想要聯合吊死鬼薛方一同殺我,沒能得逞,人死了,薛方不知所蹤,想來那琉璃甲定是在他……”

  葉白衣冷笑道:“我倒是聽說鬼谷一直在派人追殺薛方,可追捕者之一的喜喪鬼前些日子卻死了。那薛方此刻如此神通廣大,爲什麽不開啓武庫,此時還藏頭露尾?”

  趙敬道:“喜喪鬼自己做的也是殺人越貨勾當,這些惡鬼們的事,我怎會知道?保不齊是分贓不均、兩敗俱傷。再者高崇人很狡猾,黨羽甚多,他將琉璃甲交給了誰,我怎麽會知道?”

  葉白衣反問道:“哦,那五大家族共同守護的琉璃甲丟失,趙大俠卻沒事人一樣地放著不去追查,反而帶人攻打起風崖山來了,這又是什麽道理?”

  他說話越發咄咄逼人,趙敬啞口片刻,反咬一口道:“照葉少俠的意思,那些人人得而誅之的邪魔歪道,是殺不得的了?”

  莫懷陽皺皺眉,漫步到了葉白衣身後,隨即,人群裏幾乎一半的人跟著他從趙敬身邊走出來,趙敬質問道:“莫掌門,這是什麽意思?”

  莫懷陽道:“趙大俠,不說別的,咱們還是就事論事地解釋清楚吧。”

  趙敬早知道莫懷陽有異心,心裏起火地想道:“這趁火打劫的老鬼,我若不在此處做掉他立威,日後也是隱患。”

  他想著,手指做了一個小動作,場中人亂哄哄的,並沒有人發現,顧湘他們卻居高臨下瞧見了異動,只見趙敬身後的一個很不起眼的人,見到他這手勢以後,從人群裏潛了出去,顧湘他們一直盯著,只見這人退到人群外圍,對一個方向打了個手勢,密林間一道黑影閃過,手中端著一把極小的弓弩。

  毒蠍!

  曹蔚甯登時想都來不及想,便從大石頭後邊跳了出來,身法運到極致,大聲道:“師父,快躲開!”

  顧湘一個沒拉住,心裏一涼。

第七十二章 暴露

  曹蔚甯飛身而起,撥開了毒蠍射向莫懷陽的暗器,見他出面,張成嶺下意識地便做了一個起身的動作,被顧湘一把按下。

  顧湘深吸了口氣,她覺得這口氣好像吸到胸口就沈不下去了,卡在那裏,帶著林子中植物的氣味。顧湘的手指微微顫抖,指尖不自覺地擠壓著張成嶺肩膀上的衣服,低聲道:“別動,你們都別動。”

  曹蔚甯突然出現,所有人都隨著他愣了一下,趙敬卻立刻反應過來,喝道:“哪來的鼠輩,藏頭露尾,暗中偷襲?”

  他旁邊的一個人立刻會意,如臨大敵地將兵器亮出,叫道:“大家小心,提防惡鬼暗中下黑手!”

  方才劍拔弩張議論紛紛的人群裏氛圍又是一變,隱藏在暗中的毒蠍一擊之後立刻撤離,並不管得手沒有,以至于這群烏合之衆竟連個刺客都沒抓到。

  顧湘瞧得分明,她腦子裏亂哄哄的——曹蔚甯這個時候出去是大錯特錯,眼下亂成這樣,有趙敬這種最會借題發揮的,有莫懷陽這種心機深沈諱莫如深的,還有葉白衣這樣上趕著找抽混不吝的……

  方才借葉白衣出現,想著要奪權的莫懷空立刻發現眼下並不是個好時機,他們還站在鬼谷的邊界上,出了什麽事都麻煩,此時見了曹蔚甯,倒也沒多想,只是皺了皺眉。

  莫懷空是知道曹蔚甯和顧湘他們那群人那檔子事的,忙搶先開口道:“你小子怎麽才趕上來,一路拿腳繡花麽?還不滾過來!”

  好像他只是被自己的師叔派出去做什麽事一樣。

  曹蔚甯雖然算不得絕頂聰明,也不傻,便應了一聲,默默地往莫懷空身後走。

  然而若是有那麽容易,顧湘也不至于刹那間便沒了主意——就算別人不在意,還是有封曉峰這一路人物存在的,封曉峰記恨著顧湘毒瞎了高山奴的眼睛,將曹蔚甯視爲一丘之貉,見了他像見了殺父仇人,尖聲道:“曹蔚甯,你還有臉出現在大家夥面前!姓莫的,你教的可真是好徒弟,結交妖人,耽于美色,助纣爲虐!”

  曹蔚甯腳步一頓,心想,壞了。

  莫懷陽聞言目光落在曹蔚甯身上,臉色微沈,開口問道:“怎麽回事,你去了什麽地方?”

  曹蔚甯恭恭敬敬地說道:“師父,我遇到了幾個南疆來的朋友,幫著他們去料理了一些南疆黑巫余孽,不小心和師叔斷了聯絡,原本並不知道諸位到了這裏,這回是爲了找這位葉……葉……葉大俠,沒想到能有幸碰上師父。”

  這一番話說得倒也不假,雖然也沒完全說實話,他態度不慌不忙,思路清晰有理有據,隨後又向葉白衣抱拳道:“葉大俠,在下受人之托,有一事相求。”

  葉白衣倒是頗爲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誰?什麽事?”

  曹蔚甯道:“有一位朋友身受重傷,需要到極寒之地療傷,不知能不能借長明山寶地……”

  葉白衣先是沒反應過來,愣了片刻,才可有可無地說道:“叫你那位朋友自便,長明山下有個長明村,走過了就有山路,一直到半山腰。不過我住的地方在接近山頂的地方,能不能走到,看你們的本事。”

  曹蔚甯知道顧湘聽得見,這便算是完成一個任務了,于是道:“多謝。”

  葉白衣點點頭,好像忽然覺得沒意思起來,一聲不吭地便撥轉了馬頭,要離開這是非之地。莫懷陽瞥見趙敬等人仍是一臉此事沒完的模樣,心思轉念,便攔住了葉白衣,說道:“葉少俠,你這話說得不明不白的,不能就這麽走了吧?”

  葉白衣掃了他一眼,不鹹不淡地說道:“你還要怎麽樣,我已經說清楚了,姓趙的不是什麽好東西,至于你……”

  他僵硬的嘴角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活似僵屍地冷冷地道:“我看你壓根就不是個東西。”

  莫懷陽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趙敬方才差點被逼到絕境,因爲曹蔚甯的攪局,這才得以松一口氣,見此情景,便說道:“我趙某人是個粗人,做事不像你們這些讀過書的那麽仔細有條理,從來是想起什麽便幹什麽——高崇以前是我的兄弟,他娘的過命的交情,我不知道他是圖什麽,走到這一步,我恨他,可我更恨風崖山的這群狗娘養的惡鬼!”

  他一雙虎目睜得大大的,那一刻竟是怒發沖冠瞠目欲裂的模樣,大聲道:“琉璃甲一事,三十年前起因在鬼谷,三十年後這場浩劫還是因鬼谷而起!當年我們能力不夠,沒能鏟除這些妖魔鬼怪的東西,導致如今反被他們所害。眼下中原武林如此多災多難,還不夠麽?”

  喧鬧的人群再次沈寂下來,趙敬好像冷靜了一點似的,望向葉白衣,誠懇地說道:“葉少俠,你常年在長明山隱居,並不知道,這世上有些事不是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我不知道你是被何人蒙蔽,以至于對我有所誤會……”

  他話音微妙地頓在這裏,掃了莫懷陽一眼。

  暗示不言而喻——爲什麽葉白衣會單槍匹馬地忽然出現,而莫懷陽在這時候帶人出頭?這不是策劃好的麽?

  隨後他的目光落在曹蔚甯身上,說道:“曹少俠,我一直覺著你是個青年才俊,前途無量,人也老實,懂得什麽禮義廉恥、明白什麽是忠和孝……”

  封曉峰上前一步,趙敬伸手攔住他,一字一頓地問道:“我聽封兄提起,說你因爲一個小姑娘和他們有過沖突,甚至大打出手,當中有很多不明不白的人摻和到其中,還劫持了張成嶺——”

  曹蔚甯脊背一僵。

  “張成嶺”這個名字永遠是和琉璃甲挂鈎的,在此時十分敏感,此言一出,連莫懷陽神色也不對了,咬牙切齒地道:“小畜生,怎麽回事?”

  莫懷空是知情的,這老頭一見事情要壞菜,忙說道:“咳,那是個不知哪來的一個小野丫頭,人話也不會說,沒規矩得很……”

  封曉峰冷笑一聲,拉著高山奴走到衆人面前,尖聲道:“小野丫頭?不能吧?莫大俠這意思是,我們主仆兩個實在不中用,竟連一個不知何處而來的野丫頭也能在我們頭上撒野,還弄瞎了阿山的眼睛?況且……那日莫大俠不也是著了小妖女的道,才放走他們的麽?難不成是莫大俠瞧見人家姑娘長得俊俏,故意放人的不成?”

  莫懷空臉漲得茄子一樣,憋了半晌,才道:“放你娘的狗臭屁!”

  封曉峰就發起瘋來,扯著高山奴大聲嚎叫道:“老賊,你不用想包庇小賊,你們都是一丘之貉!今日若不給阿山一個說法,就拿你的眼睛來賠!”

  于是好不容易消停一會的諸位英雄好漢們又鬧將起來。

  莫懷陽咬著牙,一字一頓地問道:“小畜生,你說,那女子是什麽人?”

  曹蔚甯低著頭,往後退了一步,與此同時,不遠處的張成嶺忍不住“嘶”了一聲——顧湘的指甲掐到了他肉裏。

  趙敬冷笑道:“我是聽說,和那女子在一起的兩個男人,長相古怪,武功奇高,還帶走了張成嶺,趙某人孤陋寡聞,竟不知者‘長相古怪、武功奇高’的兩位是何方神聖。”

  中原武林中不爲人知的高手——這不是直指鬼谷麽?

  莫懷陽擡手一掌正中曹蔚甯胸口,將他打得連退了十來步,沒站住直接坐在了地上,一口血吐了出來。曹蔚甯臉色慘白地捂住胸口,卻死死地咬住牙,一言不發。

  莫懷陽上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繼續逼問道:“你說還是不說?”

  他手掌擡起來,壓在曹蔚甯的頭頂上,像是便要將他打死一樣,莫懷空張張嘴,讷讷地道:“師兄……”

  莫懷陽冷聲道:“你閉嘴——曹蔚甯,你說還是不說?”

  曹蔚甯閉上眼。

  顧湘歎了口氣,壓低聲音對張成嶺和高小憐說道:“無論怎麽樣,你們兩個千萬不能出來,記著,你們倆要是再出來,咱們四個就都死在這裏了,聽見沒有?”

  張成嶺道:“顧湘姐姐……”

  高小憐忽然拉住他,一臉堅毅地對顧湘道:“你放心。”

  顧湘看了她一眼,點點頭,隨後身子忽然騰起,現身于衆人面前,大聲道:“呸,就是姑奶奶了,你們要把我怎麽樣?”

  風崖山下風雲突變,青竹嶺中卻也並不平靜,一個灰衣探路的小鬼走到老孟身後,低低地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麽,老孟一怔,臉上露出一個頗有些古怪的表情,問道:“你說什麽?他們在山下……打起來了?”

  小鬼點點頭。

  老孟皺著眉怔了好久,忽然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到最後簡直是樂不可支前仰後合了:“你說……你說趙敬他們竟然在山下便打起來了……哈哈哈哈,趙敬啊趙敬,我當他是頭狼,如臨大敵,誰知竟是只羊,被一群、一群‘名門正派’給反了水,太可笑了!”

  他忽然大笑,隨後又忽然收住,一刹那臉上便沒了笑模樣,這一刻老孟再不是那溫和敦厚老奴才,臉頰上的肌肉還在微微抖動著,慢慢浮現出猙獰之色來,一字一頓地說道:“好啊,既然如此,便不用擔心他們了,咱們還是從裏頭開始算賬吧。小柯,你去將布防中咱們的人,都調到……說好的地方。”

  那小鬼一怔,忽然明白了他這是要幹什麽,聲音不自覺地有些抖動,應道:“是!”

  老孟整理好衣服,用力閉了閉眼,將厲色隱去,仍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樣,大步走向了閻王殿。

  溫客行十分有閑情逸致,他正在畫一張畫。老孟派人通報的時候,他只是輕描淡寫地應了一聲,並沒有擡起頭來,彎著腰,像是整個人都紮在了紙上一樣。

  老孟走進來,見他嘴角帶著一點笑意似的,心情不錯,便想著這可真是天助我也,于是恭恭敬敬地說道:“谷主,前些日子吩咐屬下准備的給顧湘姑娘的嫁妝,已經備齊了,請問谷主要不要看看?”

  溫客行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沒擡頭,用筆尖在紙上又勾了兩下,好半晌,才說道:“嗯,你先等會。”

  老孟便依言低頭垂目地等在一邊,桌案上的香燭一寸一寸地短下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溫客行才直起腰來,心滿意足地將他完成的畫舉起來,搖頭晃腦地欣賞。老孟這才略微打眼瞟了一下,只見那紙上布景極簡單,一棵老樹,幾塊大石頭,一個男人站在那裏,沒有正臉,只有個背影。

  男人有些瘦,背後的骨頭透過寬松的袍子能看出痕迹來,老孟心裏奇道,這瘋子出去一圈,難不成還真以爲自己是個人了,學會害起相思病來了?

  然後溫客行將畫放下,用鎮紙小心地壓好,放在一邊晾著,這才轉向老孟,一見老孟,他臉上溫柔和煦的笑容立刻就變得森冷起來,簡短地下令道:“帶路。”

  老孟低下頭,應了一聲,轉過身去,掩過嘴角一閃而過的、壓抑不住的笑意。

第七十三章 規矩

  封曉峰一見顧湘就瘋了,尖叫著便要撲上去,口中道:“臭丫頭,我宰了你!”

  顧湘“哎喲”一聲,要笑不笑地拍拍胸口,說道:“可嚇死我啦,姓封的,今日沒人跟你聯手了,欺負我一個小姑娘,你可千萬不要手軟哪!”

  趙敬忙喝住封曉峰道:“封兄弟,你冷靜些,咱們這麽多人都看著,若她真不是什麽好人,還能跑了她的麽?”

  曹蔚甯聽得真真的,知道他們這是要拿顧湘做文章,他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竟踉踉跄跄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伸出手臂擋在顧湘面前,不顧胸口鈍痛,咳嗽一聲,低聲道:“諸位,阿湘向來天真爛漫,心裏藏不住話,可到底是個小輩,縱然有什麽說錯話的地方,也還請諸位前輩高人們,看在她年紀尚輕不懂事,不要和她一般見識。”

  他又轉向封曉峰,一字一頓地說道:“至于封大俠,曹某有一言,那日沈大俠不幸,琉璃甲失竊,洞庭人心惶惶,張成嶺確實和我們在一起,可帶走他的人是周兄,是當著趙大俠的面帶走的,趙大俠並沒有攔著的,我們代爲照料。這姓封的不分青紅皂白,聯合一群人,跟著毒蠍子一起追殺我們,難不成我們自保也有錯麽?”

  顧湘立刻機靈地從他身後探出頭來,指著封曉峰道:“就是,你們瞧他德行,活像別人都欠了他八百吊錢似的,什麽都不說就要打要殺,誰知道他是不是和那幫黑衣服的壞人一夥的?”

  封曉峰怒極,可論嘴皮子,他可耍不過顧湘,嘴裏剛蹦出一個“你”字,顧湘那邊便好像蹦豆子一樣地蹦出了一堆話,那小姑娘雙手叉腰,一臉刁蠻,指著封曉峰道:“我什麽我,我家主人將那小鬼交給我照顧,姑奶奶帶著他還嫌麻煩咧,以爲別人都和你們一樣,不要臉得天下皆知,你……還有那個不知是姓‘魚’還是姓‘龜’的,誰知道你們都是哪廟的?好人壞人臉上也沒貼條,我瞧你就不像什麽好東西,你急扯白臉地找張成嶺有什麽企圖?跟姓于的是一路貨色,哼!”

  她兩眼一翻,活似小孩子耍脾氣,三言兩語將于丘烽也牽扯進來——眼下于丘烽可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別管是真是假是栽贓還是陷害,反正推到他頭上是沒問題。

  封曉峰一怔,他氣昏了頭,竟沒想到這層。

  果然,顧湘此言一出,不少人瞧著他的目光不善起來,葉白衣冷哼一聲道:“像你這樣,先天就不是練功的料子,真拿到六合心法也沒什麽用,爭個什麽?”

  葉白衣開口,哪還有好聽的話?當場有人笑了出來,高山奴大喝一聲,踩碎了一塊石頭,可他現在只是個瞎子,有幾分蠻力又能怎麽樣呢?曹蔚甯看著他們這對主仆,忽然覺得他們可憐起來。

  也許是因爲受傷,他覺得特別疲憊,看著眼前一個個,好像都不是人,是一棵棵牆頭草,聽風就是雨,捧高踩低——反正什麽都不管,踩不到自己頭上,樂得瞧個熱鬧。

  他便伸手拉了拉顧湘,說道:“阿湘,咱們走吧,話我帶到了。”

  顧湘這回不多話了,老老實實地被他拉著走。曹蔚甯又回頭對莫懷陽說道:“師父,徒弟不孝,不能孝順您啦,我這輩子也沒什麽大出息,折騰不出名堂,幹脆趁年輕換條路走,說不定當個老農民,憑幾把子力氣,還能比別人多種出點東西來呢,到時候,每年必定讓您先嘗鮮。”

  莫懷陽臉上神色稍霁,看了看顧湘,卻還是皺皺眉,覺著這女孩子雖然看著不錯,可身上總有種說不出的邪氣,不像正經人家的女孩,才要說話,莫懷空卻大著嗓門嚷嚷了起來:“哈哈哈,我就知道你這小子是個沒出息的,以後跟你的小媳婦生個胖兒子,我就給人家當師叔祖啦!得請我喝滿月酒!”

  曹蔚甯幹笑了兩聲,心說師叔你想得可真是太遠了。顧湘雖然臉上有些發燙,卻還是松了一口氣,知道自己這一關,算是過去了。

  他們才要離開,就在這時候,人群中忽然有人開了口——正是那一直站在趙敬身邊,在毒蠍襲擊的時候亮了兵器的男人,他臉上有一道斜斜拉下來的刀疤,一直險險地拉到頸子上。

  這刀疤男人開口道:“這位姑娘請留步,在下有個疑問。”

  顧湘回過頭去,只聽這男人慢悠悠地問道:“諸位難道沒有留意到,這位姑娘方才出來的方向,其實已經是風崖山鬼谷的地方了麽?她擅闖了鬼谷,爲何到了現在惡鬼們還沒有動靜?”

  顧湘臉上的血色一瞬間退下去了,只聽這男人說道:“我想著呢,有兩個可能,一來是這位姑娘的身份……很有些意思,二來麽,是這位姑娘進去的時候,沒有人發現她,可風崖山這樣的地方,她一個小姑娘進去而不被發現,又是爲什麽呢?”

  他的話說得再明白不過,連曹蔚甯也聽明白了,他愕然地回過頭去,怔怔地看著顧湘,竟言語不能。

  顧湘放開他的手,往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趙敬眯了一下眼睛,故意拍著那刀疤男人的肩膀,大聲說道:“哎,這是怎麽說的呢,她才多大的年紀,還能是個什麽人物不成?”

  刀疤男人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趙敬拍拍腦袋,想了想,說道:“哎呀,這不是很方便嗎?鬼谷中人後腰上都有個明顯的標記,若是咱們都是大老爺們兒,就沒辦法了,可不是還有峨眉的衆女俠在場嘛,你們女人家不用避嫌,去那邊沒人的地方鑒別一下,峨眉女俠說話,我們還是信得過的。”

  一邊的峨眉掌門聞言點點頭,並沒有反對。

  曹蔚甯充耳不聞,只是望著顧湘,他一看見顧湘的表情,就什麽都明白了——在他印象裏,顧湘一直是沒心沒肺、快快樂樂、了無心機的一個姑娘,臉上從未出現過這樣蒼白、慘淡、陰郁的模樣。

  她沒了笑容,靈動的大眼睛裏好像失了神采,只有一種漠然的狠毒,並不看他,只是望著那臉上有刀疤的男人,竟真的像個女鬼了。

  曹蔚甯想起溫客行那天夜裏對他說過的話——縱然她可能不像你想象的那樣,縱然……你會發現自己其實並不認識她。

  自己又是怎麽回答的呢?那一刻曹蔚甯微微有些恍惚,他當時……信誓旦旦地對溫客行說“你放心,我自然知道她。”

  就在這時,顧湘動了,她身形極快,人影只一閃,便越過了曹蔚甯到了衆人面前,那臉上有刀疤的男人首當其沖,誰也沒想到她竟然有這麽大的膽子,敢當著所有人的面當場發難。

  男人見來者不善,下意識地往後退去,顧湘冷笑一聲,忽然一擡手,袖子中竟有兩條鐵鏈子直直地射向他面門,男人往後一彎腰躲了過去,誰知那鏈子像是有魂一樣,徑直纏上了他的脖子,顧湘陰森森地低聲道:“地獄無門你闖進來,要怪就怪……”

  隨後,她便用力將那鏈子往後扯去,竟是當場要將那臉上有刀疤的男人的腦袋給攪下來。

  趙敬怒喝一聲,拔劍向顧湘刺去,顧湘竟不躲不閃,一副要拼命地架勢,門戶大開地等著他捅,一把暗器甩了出去。

  曹蔚甯叫道:“阿湘!”

  他便再不管不顧,飛身上前,“當啷”一聲擋開趙敬的劍,一把抓住少女拉著鏈子的手,喝道:“放手,咱們回家!阿湘,你快放開他!”

  顧湘一怔,竟不由自主地撒了手,鐵鏈子落在地上,她整個人無意識一樣地被曹蔚甯拉著撤了好幾步,才讷讷地問道:“回家?”

  曹蔚甯深吸一口氣:“回家。”

  趙敬冷笑道:“好哇,既然是鬼谷的小妖女,就不用狡辯了,咱們也不是讓你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他話音未落,身後一道勁風襲來,趙敬慌忙躲開,回頭一看,竟是葉白衣——葉白衣手中抱著龍背,並沒有出鞘,可只是這樣一掃,竟就逼開了趙敬。

  葉白衣看也不看他,只是對曹蔚甯說道:“你方才說過的朋友,是姓周的小子吧,你帶我去找他,我就送你們離開。”

  衆人被他出手震撼,竟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他馬也不下,便要將顧湘和曹蔚甯帶走。

  莫懷陽終于開口了,他只說道:“曹蔚甯,你敢走?”

  曹蔚甯脊背一僵,站住了,轉過身去,張張嘴,說道:“師父……”

  莫懷陽冷冷地說道:“你跟他們走了,從今往後,我清風劍派,沒你這個人,你墮入邪道,以後……我派自當同所有武林同道一路,與你勢、不、兩、立!”

  曹蔚甯身體好像晃了晃,顧湘忙伸手扶住他。莫懷陽說道:“你想好了,莫要一失足成千古恨。”

  曹蔚甯呆呆地在那裏站了很久很久,顧湘覺著他握住自己的手一刹那間,松了下來,隨後卻握得更緊,只聽他說道:“師父,我對一個朋友發過誓,說我這一輩子,從那時候到死,一時一刻都算上,絕不會有片刻做出辜負阿湘的事——您從小教我言必行、行必果,我不能對一個姑娘家食言而肥。”

  莫懷陽臉色鐵青,咬牙半晌,才冷冷地笑出聲來,連說了三個“好”,猛地轉過身去,好像不想再看到他了似的。曹蔚甯跪下來,顧湘皺著眉,遲疑了一下,也跟著他跪了下來。曹蔚甯對著莫懷陽的方向連磕了三個響頭,每一下都落地有聲,額頭上立刻見了血,他眼圈通紅,失聲道:“徒弟不孝!”

  隨後又轉向莫懷空,也是三個落地有聲的響頭,咬著牙,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了。莫懷空眼巴巴地瞅著他,想說點什麽,卻覺得自己說什麽都是錯,只能憤憤地罵道:“他娘的,這是什麽事?”

  顧湘這才將曹蔚甯扶起來,葉白衣在旁邊等著他們,莫懷陽忽然回過頭來,眼神閃了閃,聲音放軟了,竟顯得有幾分脆弱,叫道:“蔚甯。”

  曹蔚甯心跳一頓:“師父……”

  莫懷陽深吸一口氣,遲疑半晌,才招手道:“你過來,我有幾句話和你說。”

  葉白衣一皺眉,嫌這師徒兩個麻煩,可看著曹蔚甯已經走過去了,便將頭轉到一邊去——反正這生離死別的也不關他的事。

  曹蔚甯走了兩步,就跪了下來,用膝蓋蹭到了他面前,莫懷陽百感交集地看著他,半晌,閉了閉眼,將手放在他頭上,就像他還是個很小的孩子似的,歎道:“你們這一輩人,我是最疼你的。”

  曹蔚甯哽咽道:“師父,我……”

  他沒能再說下去,這溫情脈脈的一幕陡然變了調子,誰也沒想到,莫懷陽說完那句話以後,那撫著曹蔚甯頭頂的手竟突然發力,猝不及防間將萬鈞的掌力壓在了曹蔚甯的天靈蓋上。

  曹蔚甯的七竅登時噴出血來,顧湘撕聲尖叫起來,血濺到了莫懷空身上,莫懷空竟有些反應不過來,睜大了眼睛看著那依然跪著的人——然後莫懷陽松開手,曹蔚甯一聲不吭地往一邊倒去。

  莫懷陽垂下眼,低聲道:“我清風劍派,自祖師爺創派以降,從來以匡扶正義爲己任,忠孝仁義以持身,未曾出過一個叛徒,莫某慚愧,教導無方,竟出了如此離經叛道的不孝之徒,只得……清理門戶,以謝天下,叫諸位……”

  莫懷空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怒吼道:“我操/你大爺!”

  莫懷陽頓了片刻,隨後面不改色地將自己剩下的話說完:“……見笑了。”

  顧湘猛地向他撲過去,形似瘋狂,那一瞬間她腦子裏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殺——她尖聲道:“我殺了你們,我殺光你們所有人!”

  葉白衣眼疾手快地飛身而至,伸手在她後頸上輕輕砍了一下,顧湘的身體便軟軟地倒下了,葉白衣接住她,冷冷地擡眼掃向眼前的人,最後定在了莫懷陽身上,說道:“她說的話,你們聽見了。”

  沒有人回答他。

  葉白衣徑自點點頭,抱著顧湘上了馬,撂下一句:“在下長了見識。”便絕塵而去。

  顧湘神志不清,眼角卻落下一滴淚。

  原來……這世道上,正邪不兩立,不是說說玩的。他是正道,她是邪道,便注定不能在一起,這就是規矩。規矩是世上大多數人定下,並且遵從的,想要違抗,便非得有能耐,豁出去,和這世上的絕大多數人舍生忘死地較量一番不可。

  勝了,便跳出去了,負了,便……

  老孟還不知道他准備的東西用不到了,他居然真的將溫客行說的“嫁妝”准備了,滿滿地放了一個院子,有點“十裏紅妝”的意思,子孫寶桶、子孫對碗、紅木箱櫃乃至各種妝奁寶盒、金銀器具一應俱全,連鳳冠霞帔都給准備了好幾套。

  溫客行長到這個歲數,從未遇見過什麽喜事,也沒喝過一滴喜酒,頭一回知道,原來新娘子嫁人,也是有不少講究的,竟還頗有興致地一樣一樣地翻看起來,還特意將“嫁妝畫”捧起來,站在那仔細研讀了一會,得出結論說道:“畫工倒是不錯,不過比不得我一位朋友畫的別具一格。”

  老孟卑躬屈膝地跟在他身後,聞言忙問道:“谷主的意思是換一套麽?”

  溫客行偏過頭去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將那“嫁妝圖”放了回去,隨意地在旁邊的一口紅木箱子上坐了下來,看著老孟說道:“你知道我想起了一句什麽話麽?”

  老孟心裏一跳,直覺不是好話。

  只聽溫客行道:“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老孟擡起頭,目光與溫客行對上,片刻,又重新低下頭,說道:“屬下……不明白谷主這是什麽意思。”

第七十四章 大戰

  溫客行不聲不響地看著他,目光像錐子,好像要捅到他的心窩裏,老孟心裏忽然有些慌張,腦子裏情不自禁地將自己所有的計劃從頭到尾過了一遍。

  造反——這件事並不是他才剛開始策劃的,很久以前,早在孫鼎和薛方兩派人開始明爭暗鬥的時候,老孟就已經開始籌劃准備,吊死鬼薛方盜走鑰匙叛谷而出,簡直是老天給他的機會。

  他至今記得八年前眼前這個男人是如何得到谷主之位的,原本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老孟一度不曾注意過他,只覺得這眉清目秀的年輕人竟能在這種地方帶著他的小姑娘活下來,其實也是件頗爲了不起的事。

  那時候的老谷主和現在這個不一樣,很講究排場,閻王殿也並不像現在這樣冷寂,常常是歌舞升平的。

  老谷主似乎頗爲賞識他,怎麽個賞識法呢?老孟也說不清,這些年來,沒人敢說,反正調了他做閻王殿的近侍,心情好了,偶爾還會指點他功夫。溫客行便時時只是出現在老谷主身後,站在一個固定的位子上,從不多嘴,也從不逾矩,像個不言不動的木頭人。

  就是這個木頭人,叫那一宿,閻王殿裏火光沖天,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仿佛繞梁三日都不散去。

  隱忍三年,老谷主的近侍竟有一半跟著他,凡是反對的,當天都被開膛破肚,扔進了大火裏生生烤熟。這樣一來,殺了幾個人,旁人便是再傻,也沒有異議了。

  薛方每個月要吃一顆少女的心,孫鼎喜歡將人血合著酒喝,可他們都覺得那一夜是一場噩夢。閻王殿裏的血好像將整個大殿都塗抹了一遍,老谷主的哀嚎了足足有兩個多時辰,有人說是溫客行將老谷主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一遍割還一邊止血,然後逼著他吃下去,也有人說他是在活剝人皮,剝下來一整張,人還是活的。

  這男人從裏面出來的時候,身上穿著一件鮮紅的袍子,那一瞬間,竟讓人分辨不出,是本來顔色,還是被鮮血染就,他那張從來不動聲色的木讷的臉,第一回在所有人面前露出一個笑容來。

  他出來,只說了兩句話:“他死了,我做掉的。有不服氣的,可以來殺我,否則就老實點,以後聽我的。”

  然後是大亂、混戰、屠殺——最終塵埃落定。

  沒有什麽陰謀陽謀,反正這就是鬼谷的生存方式——強者爲尊,簡單得很。溫客行除了從小養在身邊的那個小丫頭,誰也不相信,他當上谷主之後的第二天,便立刻下了一個命令,將閻王殿中所有閑雜人等清空,這谷中,除了顧湘之外的任何活物,沒有特許,不得靠近他三尺之內。

  他喜怒無常,陰晴不定,行蹤成迷。

  八年來愈加諱莫如深,有時候老孟甚至有種錯覺,覺著這男人從頭發絲到手指甲,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透著駭人的血腥味,這就是個爲殺戮而生的、徹頭徹尾的瘋子。所以薛方他們甯可先內鬥,也不願意在羽翼未豐滿、還不能一擊必殺的時候去觸怒這個瘋子。

  直到今日——老孟想,他已經准備好了。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谷中這一動蕩,鬼主在外遊蕩不歸,老孟並沒有閑著,眼下他有把握調動谷中七成的人,哪怕這男人真的有三頭六臂,哪怕他真的是神功無敵……

  趙敬不足爲慮,再逮到薛方,將鑰匙收入手中,便是大功告成了——于是老孟定了定神,擡頭對上溫客行的目光,不慌不忙地說道:“還請谷主明示。”

  趙敬等人風崖山下內讧的消息不單傳到了青竹嶺中,很快,另有人將這個消息送入了小鎮子裏的蠍子的耳朵裏,蠍子正在茶樓上聽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唱曲子,聞言皺皺眉,覺著這事情有點出乎意料的棘手。

  螳螂捕蟬,他才能黃雀在後,可螳螂臨陣退縮,要撂爪不幹,這也很麻煩了。

  蠍子思量片刻,在來人耳邊耳語了一陣,來人領命退下。他抓起一把瓜子,心情頗好地一邊吃,一邊用腳尖踢了踢旁邊的一個毒蠍,吩咐道:“唱得好,打賞——唔,旁邊那個拉胡琴的老頭也不錯,一起賞。”

  小姑娘謝了賞錢,扶起她那顫顫巍巍地抱著破胡琴的爺爺,慢慢地走了。

  一路走到門外頭,老人才將方才得的大半賞錢都拿了出來,塞給了小姑娘,他一開口,便是沙啞蒼老極了的聲音,慢吞吞地說道:“好孩子,拿著買點零嘴兒去吧,好好養著嗓子。”

  小姑娘推拒道:“這可不能,爺爺,這些日子您得的錢一直給我,您自己怎麽辦呀?”

  原來這兩人並不是真的祖孫,只聽那老頭子擺手道:“咳,拿著吧,拿著吧,我一個有今天沒明日的老頭子,要錢幹什麽,糊口就得啦,你還有個有病的爹哪,趕緊治好了才能跟你一起出門唱曲不是?再說了,若沒有你唱得好,誰看我一個糟老頭子拉琴呢。”

  小姑娘臉一紅,手頭確實拮據,便手足無措地站在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老頭子卻不給她推拒的機會,抱著胡琴慢慢地轉身走了。一到了沒人的地方,這好像馬上就要駕鶴西遊的老頭子才突然精神了,他渾濁渙散的目光凝聚起來,一雙眼竟亮得出奇,腰背也直了起來,哪還有半點蹒跚的模樣?

  他正是追蹤著毒蠍子的周子舒,方才蠍子壓低了聲音說話,旁人聽不見,以周子舒的耳力卻聽得真真的,他有些意外,沒想到趙敬他們還未上風崖山便內讧起來,這情況便更複雜了,說明便是在那一個陣營裏,人心也不齊,不定有多少人各懷鬼胎准備鬧點幺蛾子出來。

  蠍子爲了逼迫他們先一致對外,派手下毒蠍裝作鬼谷中人在一邊暗中偷襲,周子舒微微皺眉,他想到此時溫客行在青竹嶺中的情況,這些日子鬼谷中似乎異乎尋常的沈寂,姓溫的那貨不會……出什麽事吧?

  他忽然想將蠍子扔在這裏,直接上風崖山去,可畢竟是周子舒,這念頭在他腦子裏只是閃了閃,便被壓抑了下來——眼下局勢很亂,除了蠍子,各方人士都已經在局中,貿然攪合進去,反而容易看不清形式,倒不如先跟著蠍子。

  那個人……他既然當了那麽多年的鬼谷谷主還全胳膊全腿的健在,總應該還是有些能耐的。

  周子舒手指無意識地劃過胡琴的弦子,發出一聲輕微的響動,人消失在了小巷子裏。

  蠍子是有備而來,准備了三十幾只毒蠍去偷襲趙敬等人,可見他是早做了渾水摸魚的打算,十分不懷好意——因爲這三十幾個人身上,都紋了鬼面紋身,紋身的顔料是他從老孟和孫鼎手裏分別弄到的,可謂是未雨綢缪。

  趙敬他們方經過了那麽多事,莫懷空差點和莫懷陽打起來,才好容易被拉住,正人心惶惶,忽然來了這麽一群不速之客,正經是措手不及,這群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黑衣人十分狡猾,且戰且退,並不一味糾纏,打不過就跑,沒多久又會趁人不注意冒出來。

  那刀疤男人挑開一具黑衣人屍體上的衣服,蠍子處心積慮弄出來的鬼面便暴露在衆目睽睽之下了,趙敬皺眉望向莫懷陽,說道:“莫掌門,都到了這時候了,我們之間的問題還是稍候再議吧,你痛失愛徒,我們都難過得很,可這是中原武林生死存亡之際,還望莫掌門以大局爲重!”

  莫懷陽想了想,覺著自己暫時不能跟“中原武林生死存亡之際”唱對台戲,便默認了和趙敬合作,這群不知在風崖山下耽擱了多久的英雄們終于想起了自己是來幹什麽的了,趙敬一聲令下,殺上風崖山。

  正好老孟爲了對付溫客行,將大半的人手調到了閻王殿附近,簡直叫這些大俠們如入無人之境。大戰在蠍子的一觸下,終于發了。

  閻王殿後邊,溫客行被裏三層外三層的圍著——他笑了笑,覺著老孟這般如臨大敵,實在是對自己評價不低,原本懾于谷主威嚴、還在他身邊的人,見了這陣仗便倒戈了,當年溫客行就是這麽殺了老谷主的。

  在鬼谷,若不是勢均力敵,只要場面上看來,一方稍有些弱,立刻會有大量的人倒戈到另一方,因爲“忠誠”從不曾存在,只有弱者對強者不得不的依附,一旦有了更強的人出現,以前這個就沒有意義了。

  溫客行眼角掃過最近的人手中的弓箭,挑眉望著老孟道:“薛方還沒找到,趙敬還在山下,如此內憂外患,你便迫不及待地要拿我開刀了麽?”

  他竟然還是一副一點也不吃驚、一點也不慌張的模樣,老孟心裏越發沒底,忽然覺得山下的趙敬也好,至今失蹤的薛方也好,其實和眼前這個男人比起來,都不算什麽。

  正這當,一個灰衣小鬼急匆匆地沖上來,大聲道:“姓趙的帶人打進來了!”

  老孟沒想到趙敬這麽快就能擺平危局,直覺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可卻來不及細想,反而是溫客行,拖長了聲音,頗爲幸災樂禍地感慨道:“哎喲,可不得了,這不是火燒眉毛了嗎?”

  老孟眉頭狠狠地一皺,深吸一口氣,揮揮手,包圍圈最裏面一層弓箭手彼此對視一眼,緩緩地放低了對准溫客行的箭尖,老孟對他拱拱手,仍用那樣恭敬的口吻說道:“谷主,眼下谷中到了這步田地,我看我們還是彼此先退一步,將來人解決了,再細談我們的事吧?”

  先對付了外人,再回來繼續掐——老孟不愧是個壞胚,一旦撕破臉,便不再虛僞,反而坦白坦蕩起來。

  溫客行雙手抱在胸前,一臉春風和煦地說道:“我一個階下囚敗兵之將,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老孟眼角抽動了一下,一伸手讓出一條路,說道:“谷主請。”

  葉白衣並沒有跟著他們瞎摻合,他也不感興趣,只是將顧湘放在了馬背上,自己牽著馬,背著龍背,抱著小壇子,慢慢地往相反的方向走去,沒有多大一會,顧湘便醒了,她並沒有動,只是自己爬了起來,愣了片刻,又仰面躺在了馬背上,望著天空,馬步顛簸,好像天也跟著顛簸起來。

  看著看著,她眼睛裏的眼淚便浸濕了鬓發,她卻好像無知無覺一樣。

  葉白衣回頭看了她一眼,難得地沒說什麽,只是勒住馬道:“擦擦眼淚吧。”

  顧湘咬著嘴唇,好一陣,才低聲說道:“我沒哭。”

  這樣說著,眼淚卻好像故意跟她作對一樣,一串一串地往下掉,她擡手擦了一把,擦了又出來,怎麽都擦不幹淨,便只有無意識似的一遍一遍地抹著眼睛。

  葉白衣本來對著這麽一個小姑娘便沒什麽話說,見她這樣,便更不知道怎好了,想了半天,才生硬地說道:“要不然我們就回去,給你情人收屍。”

  他本意是安慰一下顧湘,誰知卻讓她的眼淚掉得更凶了。

  見不管用,葉白衣皺皺眉,只得道:“別哭啦,人哪有不死的,要不……你說怎麽樣吧?”

  顧湘猛地坐起來,從馬背上跳了下來,擡起袖子,將臉埋在上面,像是要將自己憋死一樣,良久,才重新擡起頭來,對葉白衣說道:“周絮他們在洛陽城郊的一個客棧裏,你去找他吧。”

  說完轉身便走。

  葉白衣叫住她,問道:“你要去哪?你打不過那個人,我勸你還是——”

  顧湘頭也不回,倔強地挺直了腰背,往風崖山的方向,幾個起落,便不見了蹤影。

  葉白衣下意識地擡起手,放到胸前那小小的山河令挂墜上,發了一會呆,一邊的馬有些不耐煩,蹭了一下他花白的頭發,他像是才回過神來一樣,歎了口氣,低頭看著手中的小壇子,翻身上馬,自語道:“長青啊,你這不孝子,我給你找回來了。你別著急,我這就讓人替我給你送他回家。”

第七十五章 終極(上)

  趙敬一馬當先,帶人殺上了風崖山,大聲道:“大家不用擔心,惡鬼衆也不過如……”

  他的話音忽然頓住,神色一凜,擡頭往閻王殿的方向望去,只見一群身著灰衣的小鬼魚貫而出,走路的時候悄無聲息,腳下仿佛隔著風並未落地一樣,肅然立于兩側,鬼面大旗悄然升起,在獵獵的風中飄搖,蒼茫落日,將其染就血一般的顔色。

  一個長身玉立的男子,身披暗紅色的長衣,側立在那裏。雙手攏在寬大的袍袖中,低著頭,有一些漫不經心,像是不知道在看著什麽發呆。

  趙敬一擡手,所有人和他一起定住腳步,戒備森嚴地望著那一個人,放眼掃去,老孟站在裏頭一點,幾乎要被人忽略過去,那紅衣男子一人便吸引了所有的目光。他好像被驚動了似的,慢慢地轉過身來,便叫所有人瞧了個真切。

  趙敬失聲道:“是你?!”

  溫客行挑挑眉,輕聲道:“啊,趙大俠,久違了。”

  趙敬以前見過溫客行不止一面,這會卻覺得這人像是殼子裏面換了個魂似的,怎麽看怎麽詭異,心下微有些駭然,溫客行慢悠悠地順著石階走下來,他仿佛每往前走一步都帶著一股子迫人的壓力,趙敬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又勉強著自己忍住,問道:“你……你是那……”

  溫客行“嗯”了一聲,非常善解人意地解釋道:“區區不才在下,便是各位口中那惡貫滿盈的惡鬼頭頭了,以往有失敬的地方,還望各位多多見諒才是。”

  趙敬見過他出手幾次,知道他功夫不錯,卻也沒怎麽把這樣一個年輕人放在心上,只是覺著這事情有些不對勁。可還不待他仔細思量,他身後便有一人騰空而起,大喝道:“好一個裝神弄鬼的小賊!”

  趙敬來不及阻止,只見那人正是清風劍派懷字輩的一個老人,叫做莫懷鋒。趙敬心思轉念,知道是鬧出了曹蔚甯的事,莫懷空又臨陣撤退,這是莫懷陽在找面子,伸出去一半的手,便又默默縮了回來,打算作壁上觀。

  莫懷鋒才不管自己是不是以大欺小,一點也不跟別人客氣,長劍出了鞘,疾風暴雨一般地襲向溫客行。只見衆人眼中那紅衣男子依然不緊不慢地順著石階往下走,並未躲閃,好像連每一步的寬度都並未變過似的,那莫懷鋒便忽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呼,整個人往一邊跌落。

  溫客行的雙手依然垂在身側,臉上帶著紋絲不動的笑意,趙敬竟沒有看清他是如何動作的。

  莫懷鋒倒在地上,整個人不斷地抽搐著,附近站著的幾個灰衣小鬼移動腳步圍上了他,臉上露出躍躍欲試的興奮來,卻不敢動,只是眼巴巴地瞅著溫客行。

  溫客行偏頭看了他們一眼,仍是輕聲細語地道:“都這個時候了,還客氣個什麽?”

  趙敬等人先是不明白他的意思,隨著他這一聲令下,那些個圍著莫懷鋒的小鬼忽然發出不似人一般的尖叫,向無從反抗的莫懷鋒撲了過去,像是一群聚在一起玩蟲子的幼童,不過眨眼間,莫懷鋒便被開膛破肚,整個人分崩離析,死得不能再死了!

  血舞噴起了一丈高,趙敬瞳孔皺縮——這是真的惡鬼!

  此時,溫客行已經站在了距離他三個石階以外,趙敬終于不硬著頭皮死撐了,往後退了一大步,將兵器橫在胸口:“你……你竟敢……”

  溫客行和風細雨地解釋道:“趙大俠,我看你還不明白,出了青竹嶺,那是人間,到了人間,就得好好做人,比方有小孩挨別人欺負了,要救,有美人不高興了,要哄,有人給飯吃,要給飯錢,見人落難,要拉他一把,這是什麽——這是人。可到了咱們這裏,便沒有人啦,做人的那一套……”

  他話音一頓,回頭看了一眼那剛剛染過血,仍在蠢蠢欲動的小鬼們,笑起來,伸出一根手指,在趙敬眼前搖了兩下,繼續道:“拿到咱們這裏,你就死定了,因爲咱們這裏沒有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咱們這呀,就只有厲鬼,會索命的。”

  溫客行不慌不忙地擡起手,將袖子微微卷起,居高臨下地望著這群人,說道:“喲,您看看,谷中多年不曾有外客,我這一激動,話就多了,趙大俠是何方神聖,那是在哪都不做人的,還用得著我提點這個道理麽?您說是不是?”

  莫懷陽走上前來,臉色難看地與趙敬並肩而立,低聲在他耳邊道:“單打獨鬥不是這妖人的對手,一起上。”

  趙敬騎虎難下,他目光跳過溫客行,看見了站在閻王殿大門後面一點的老孟,以及老孟臉上那晦澀不明的神色,心中就大概明白了對方的意圖,這是一箭雙雕啊。可此時此刻,他已經再無退路,只得硬著頭皮怒吼一聲,撲了上去。

  這像是一個訊號,相持而立的兩方同時接到,混戰開始了。

  而此時,蠍子已經繞到了風崖山的另一端,他仰頭望著層巒疊翠的風崖山,喃喃地說道:“美,真是美,風崖山乃是人間勝景之一,可惜……是個有刺的美人,可遠觀而不可亵玩焉——你瞧好不好看?”

  他問的是身邊的一個蒙面毒蠍,毒蠍漠然地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隨後像是領了什麽任務一般,幹脆地道:“是!”

  蠍子臉上的笑容便消褪了一半,失望地說道:“真是沒趣。”

  那黑衣蒙面的毒蠍又道:“是!”

  好像他那張嘴只會說這麽一個字,蠍子觀景的興致沒了,冷下臉來,吩咐道:“他們應該已經動上手了,我們現在上去,正好可以撿便宜——我那花了重金的客人老孟,可還等著要和我裏應外合呢。”

  一邊的毒蠍仍是道:“是!”

  蠍子不理會他,徑自往前走去,訓練有素的毒蠍們立刻跟上,簡直不知道這是一幫真人,還是一大幫傀儡。

  走了一段路,前方有一道灰影閃過,黑衣毒蠍亮出鈎子,卻被蠍子拉住,只見那小鬼目光賊兮兮地在這群黑壓壓的人面前掃過一圈,大概是沒掃出什麽結論,這才轉向蠍子,說道:“無常大人叫我在這邊接蠍主,您這邊請。”

  蠍子微笑著欠身,說道:“有勞。”

  ——好叫各位知道,何爲引狼入室。

  天漸漸黑下來,閻王殿前,真如十萬幽冥也似的,屍骸相疊,嘶喊和慘叫此起彼伏,管是人是鬼,都沒有人能獨善其身。混戰一開始,便再也沒有人能控制住局面,連躲在閻王殿後面的老孟也很快被卷了進來。

  溫客行那身暗紅的袍子眼下變得鮮豔極了,稱得上是俊美的臉上濺滿了血迹,不知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他卻像是不知疲憊、不知疼痛,半點不見吃緊,還伸出手指,在眉骨上輕輕抹了一下,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像身處什麽盛典一般,隱隱含著瘋狂又釋然的笑意。

  也不知這場混戰打了多久,趙敬只覺得心跳如雷,眼前一陣一陣發黑,還在死死地咬牙忍著,然後他看見了溫客行的笑容,心裏就是一寒——他覺著這人好像並不想立刻殺自己,像猛獸逮著小獵物一樣,非要玩痛快了,才肯下那要命的一口。

  趙敬嘶吼一聲,再次撲上去,一刀劈向溫客行胸口——大開大阖,如江流入海,那是他成名絕技之一,手上經脈被真氣鼓得仿佛要撐爆了一樣,這是保命的招數,也是玩命的招數。

  那是厲如閃電一般、以劈開山巒大海的萬鈞之勢的傾盡全力一擊,溫客行“咦”了一聲,似乎有些意外,以他的功力竟來不及完全躲開,他微微一皺眉,側身卻只能避開要害,便橫下心,以肩膀的血肉之軀硬抗了這一刀,那刀刃橫切入了他的肩膀,趙敬一口血吐出來,極痛,也狂喜。

  然而卻再不能深入一步,溫客行一雙手掌握住了刀刃,一股大力竟將趙敬震得脫了兵刃,他踉跄一步,死命地往後退去,卻實在是不支,翻倒在地。

  趙敬眼前一黑,山巒顛倒,耳畔轟鳴不止,然後一只手扼住他的喉嚨,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他拼命地睜大眼睛,對上了溫客行的目光。

  只聽溫客行說道:“你仔細瞧瞧——別人都說我長得像我爹,是這些年過去,我自己長歪了?還是你做賊心虛,竟不敢認了呢?”

  趙敬茫然地看著他,良久,忽然劇烈地掙動起來。

  溫客行慢慢地吸了口氣,歎道:“你這麽久沒認出我來,我還以爲是自己想錯了呢,哈哈……趙大俠,三十年前,龍雀和一個人,看見了容炫殺妻後負罪而逃,容夫人將鑰匙交給了那個人,在場的只有他們三個,容夫人死了,龍雀直到死,也沒有說出那個人是誰,可鑰匙的下落卻泄露了,以至于那人夫婦兩個退出江湖,隱姓埋名在一個小山村裏,擔驚受怕了將近十年,躲過了世人,沒能躲過惡鬼,這是怎麽回事呢?”

  趙敬只覺得內髒一陣陣劇痛,喉嚨被卡著,一口氣怎麽也提不上來,徒勞地用手去掰溫客行那鐵打一般的手指,兩眼開始上翻。

  溫客行兀自說道:“容炫死而複生之後性情大變,這個容易,可能變到敵我不分,狠手殺妻的地步麽?便是瘋狗還認得主人呢……那又是誰幹的呢?是誰逼問容夫人武庫鑰匙,不得而殺人,是誰在因爲有人來了而倉皇逃走,又是誰躲在暗處,知道了前因後果,是誰自己沒有能耐,便將溫如玉夫婦的下落出賣給……”

  趙敬已經不動了,溫客行雙眼一片茫然,好像不知今夕何夕似的放開手,任他的身體轟然倒地,然後竟一時呆立在那裏。

  此時,莫懷陽當機立斷,抓住機會,從身後偷襲而至,聽到風聲,溫客行這才一怔,勉強提氣,趙敬的刀卻還卡在他肩膀上,這一口氣竟沒提起來!

  此時,只聽一聲輕叱,淩空飛過一把小刀,打偏了莫懷陽的劍,面無人色的少女冷冷地站在莫懷陽面前,一字一頓地說道:“我說過,我要殺了你。”

  溫客行一愣,半晌,才道:“阿湘?”

  顧湘冷硬的面容,因爲他這一句話,便撐不下去了,落下了淚來,她慢慢地轉向溫客行,擠出一個笑容來,低聲道:“主人,嫁妝你可省下啦,曹大哥……曹大哥他……”

  然後她聲音哽住,撇過頭去不看溫客行,好像不看見他,自己就不會脆弱、不會委屈一樣。

  這時,空中響起一聲尖鳴,老孟閉上眼,露出了一個放松的笑容——這是蠍子來了,他知道自己贏定了,再睜開眼,老孟雙目中忽然寒光暴漲——此時,溫客行正背對著他。

  他輕輕地擡起手,袖中一抹寒光閃過。

  顧湘只覺得淚痕未幹的眼睛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她忽然向前撲去,一把摟住溫客行,兩人同時摔在了地上。

  溫客行睜大了眼睛,或許那時候只是一瞬,他卻覺得,好像過了有千年百年那麽長。

  他擡起那只摔到的時候下意識地放在顧湘後背的手,那上面鮮血淋漓——少女的整個後背像是被什麽東西炸開了,他幾乎覺得剛剛那一下,自己摸到了她的骨頭和內髒。

  “阿……湘?”

  顧湘的頭在他胸前,努力地擡起來,對他露出了一個笑容,氣若遊絲地說:“主人,我說要殺了他,是吹牛的,我沒……那個本事……你給我殺了他,我就求你這一回,你給我……殺了他。”

  溫客行木然地點點頭,顧湘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她覺得疼,覺得全身發冷,好像所有的溫度都從背後湧了出去一樣,只得像個小姑娘一樣緊緊地攥著溫客行的衣襟,低聲說:“我死了也沒事,沒事……曹大哥肯定想讓我好好活著……可是我呀,我還是活……不下去……主人……”

  溫客行用那只滿是血水的手覆上她的頭,柔聲道:“不叫主人,叫哥。”

  顧湘試圖擠出一個笑容,可她失敗了,她的手腳已經不聽使喚,開始痙攣起來,目光漸漸渙散,口中兀自說著:“哥,你給我……殺了……他……呀……”

  老孟畢竟忌憚溫客行,一擊不中,立刻閃身退避。

  溫客行慢慢地起身,將顧湘的身體放平,伸手把趙敬的刀生生地從肩膀裏給拉了出去,他半個身體都麻木地提不起力氣來,身上的煞氣卻更重了。

  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行,我給你殺了他。”

  莫懷陽見事情不妙,比泥鳅還狡猾,已經跑了,溫客行的目光在人群中掃了一圈,用他那還能活動的手抓過一個灰衣小鬼,一字一頓地問道:“你看見,剛才站在姓趙的身邊,那個拿劍的人了麽?”

  小鬼喉嚨裏發出“咯咯”的聲音,顫顫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個方向,溫客行笑道:“多謝。”

  然後手指用力,那小鬼的頭頃刻間碎成了一堆爛肉。

第七十六章 終極(中)

  七爺正在酒樓上,手上端著一杯茶,撥弄著桌子上的一堆小棍,一臉正色,好像他蔔卦靠譜似的。

  大巫臉上帶著一點笑意,靜靜地坐在他對面,看著他自娛自樂,就覺得心裏平靜快活極了。

  只聽七爺“咦”了一聲,口中道:“這卦……看來有點意思。”

  大巫問道:“怎麽?”

  七爺白了他一眼,說道:“你不是嫌我算得不准麽?”

  大巫笑道:“我幾時說過?”

  七爺掐著指頭算了算,道:“十年前在京城,我給你看過手相,結果你小子說我盡是胡扯,邊都不沾。”

  大巫的眼睛彎起來,露出一點懷念的表情,柔聲道:“是,我記得,你說我主姻緣的天紋長而深,是個至情至性的癡心人,情路上必然大吉大利百無禁忌,還說我那心儀之人,也是個忠貞不渝的女子。我當時不信,可後來看著,除了‘女子’有所偏誤之外,倒還真是八九不離十。”

  七爺一怔,眉尖一顫,好像有些赧然似的借低頭喝茶的空避開他的目光,嘴裏嘟囔道:“你這小子記得倒清楚。”

  烏溪笑起來,問道:“你算的是周莊主他們麽,怎麽說?”

  七爺頓了頓,垂目在那些小棍上又掃了一圈,說道:“置之死地而後生,卦象說……”

  他似乎想滔滔不絕一番,可說到這裏,話音卻陡然頓住,臉上的笑容一凝,偏頭往樓下看去,大巫隨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只間門口進來一個男人。

  大巫也皺了皺眉,這男人……身上好像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東西,他一頭白發,身上背著一柄重劍,手上還抱著個小壇子,進門的刹那,酒樓中稀稀拉拉的人好像都停頓了一下,目光全被他吸引。

  男人似乎感覺到了什麽,擡頭目光和大巫對上。

  大巫眼神一凝,“咦”了一聲,自語道:“是‘古刃龍背’,這個人……”

  來人正是葉白衣,他腳步一頓,忽然徑直向大巫二人走來,開口便問道:“這裏住著一個叫做周絮的人麽?”

  七爺打量著這個人,心思急轉,問道:“你難道是……葉白衣?”

  葉白衣點點頭,絲毫不客氣地往旁邊一坐,口中道:“我找周絮。”

  七爺道:“周絮追著毒蠍去風崖山了,葉兄可以在這裏等,或者有什麽話,我可以帶到。”

  葉白衣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想了想,問道:“你是姓曹的小子說的,能治好周絮那小鬼的人?”

  七爺指了指大巫道:“是他。”

  葉白衣微微帶有些許審視的目光便落到了大巫身上,大巫只是看著他的白發道:“你這才是真正的‘六合心法’吧?”

  他轉頭,見七爺頗有興味的模樣,便耐心地解釋道:“練了‘六合心法’的人,只有兩條路,要麽走火入魔,要麽便走到終極,便是所謂天人合一,不破不立之功。”

  葉白衣冷笑道:“世上沒有天人合一之功,人若能和天不分彼此,活著也沒勁了。”

  大巫看了他一眼,繼續道:“六合心法到了頂層,可以說是有了舉世無雙的神功,乃至不老不死,卻也有個缺陷,便是從此不得飲食溫物,須得終日飲雪水、食冷物以度日。”

  他說著,七爺的目光落到了葉白衣身上,後者正非常自在地涮了個杯子,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慢悠悠地往嘴裏送,大巫看著他說道:“以你的功力,不應該滿頭白發,身現死氣,便是因爲離開極寒之地的長明山,飲食常人之物的緣故吧?”

  葉白衣僵硬地牽扯起嘴角,笑道:“小子,等你也活到我這般年紀,就明白了,便是做一年的活人然後死了,也比在那地方當個活死人幾百年強。”

  大巫搖頭道:“我活得好好的,不去練那活死人的功夫。”

  葉白衣並不在意他無禮,只是望著杯中水,像看穿了很遠的地方,目光有些閃爍,良久,才說道:“很多年以前,我一個朋友,練功出了岔子,我要救他,又沒有你這樣的本事,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事後他過意不去,便帶著他老婆,便陪著我在長明山隱居,那裏有個破廟,山下人不知道,還以爲裏面住了個得道高僧。”

  他好像講這些話藏得太久,即使遇見兩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忍不住拿出來倒一倒,心裏想著,若是再不說,這輩子恐怕就沒有機會說了。

  “我那朋友是個死心眼的,其實沒意思,那一家三口人整日裏在我眼前晃,我還嫌礙眼——我教他家的小子功夫,可不知何時起,那小子卻對六合心法起了心思。他娘本不是個糊塗女人,可……也到底也是個當娘的。”

  他說到這裏,黯然搖頭道:“也不想想,若是好東西,我還能不給他麽,我當他是我自己的……”

  便說不下去了,只歎了口氣。

  大巫接道:“三十年前,山河令出現過一次,你是容炫的師父?”

  “是我。”葉白衣點點頭,“我自己在山下待不久,便找上了當年的四季莊老莊主秦懷章,去追尋那小子的蹤迹。可當年四季莊羽翼未豐,能力也有限,只找到了容炫的屍體,隱隱觸及到了五大家族後人和琉璃甲的事。後來查訪到此中斷,是因爲我那位朋友,長青……他覺得對不起我,又突遭喪子之痛,心病難醫……人就不行了。”

  大巫點點頭,說道:“原來是那位容長青容前輩。”隨後轉頭對七爺解釋道,“容前輩當年人稱‘鬼手’,是一代名匠,你給了小孩的‘大荒’和周莊主的軟劍都是出自那位前輩之手。”

  葉白衣臉上依舊僵硬,嘴角卻提起笑意,手指不自覺地撫摸著茶杯邊沿,笑道:“是他,姓周的小子那把軟劍其實就是‘無名’劍,劍本無名,經了我的手,才改做‘白衣’,只是那小子不識貨,恐怕自己還一直不知道呢。”

  七爺忽然問道:“容……前輩去世後的這些年,你難不成都是和容夫人朝夕相對的麽?”

  葉白衣的笑意忽然變得有些苦,說道:“可不,長青已死,我不知道她爲何還要陪著我這老不死的在那活棺材之地,我和她也沒什麽話說,平日裏,我練我的功,她過她自己的日子,一開始還能點點頭,沒話找話地寒暄幾句,後來……後來便真的相對無言了,算來,我和她有十幾年沒說過一句話了。”

  七爺拿著蔔卦的小棍輕輕地在茶杯上敲打著,不言語。

  葉白衣一口將熱茶飲盡,站起身來,將手上的小壇子放在桌子上,說道:“我是不回去了,你們既然要和姓周的小子上長明山,便幫我將容炫和他老婆帶回去,讓他們一家四口自己過去吧。”

  他說完,轉身便走,七爺忽然叫住他,問道:“葉兄,這些年了,你放下那個人了不曾?”

  葉白衣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道:“從不曾拿起,何論放下?”言罷背著他的重劍,大步離開——長青,我終于把你的兒子還給你了,你們一家團聚去吧,叫龍背陪著我,來生……江湖不再見啦。

  歸去來兮,吾歸何處。

  且說風崖山上,就在衆人均已力盡之時,一行人忽然出現,仿似從天而降一般,爲首的是一個身著绫羅綢緞的年輕人,身後跟著一群黑壓壓的毒蠍。

  這時,趙敬身邊那臉上有刀疤的男子忽然走出去,單膝跪下,對蠍子道:“主上。”

  可惜趙敬此時已經死了,不然見到此情此景,不知該如何是好了。蠍子點點頭,目光在場中一掃,心滿意足地發現,他的三位主顧,趙敬、孫鼎、老孟,眼下死了兩個半,只剩下老孟半身是血,帶著一臉釋然歡欣鼓舞地看著自己。

  蠍子便冷冷地笑起來,陰陽怪氣地說道:“各位英雄好漢,別來無恙呀。”

  老孟臉上的笑容陡然僵住,眼睜睜地望著蠍子一揮手,身後的黑衣毒蠍們魚貫而出,竟將整個場子給包圍住了,怒道:“蠍主這是什麽意思?”

  蠍子笑道:“收利息。”

  隨後他朗聲大笑起來,只覺得天地間,再沒有人比自己再高明的人了,管他正邪兩派,你死我活,還不都被自己玩弄于鼓掌之中。

  他太過得意,沒想到他帶來的毒蠍子中還有一個不聽調配的。

  周子舒在毒蠍們動身的前一天,便抓住個機會,做了蠍子身邊的一個毒蠍,來了個李代桃僵,他也算冒了風險,好在這蠍子控制欲太強,他的人平日裏只會說“是”便可以。本是打算離著蠍子近,到時候可以便宜從事,可誰知到了場中,他打眼一掃,卻沒見到溫客行的人影!

  周子舒悄無聲息地如隱形人一般,不動聲色地混在毒蠍裏,目光四處搜尋,忽然,他眼睛倏地睜大了——在一塊巨石後,他眼角掃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顧湘?

  周子舒心跳蓦地快了起來,一瞬間腦子裏劃過各種可能,顧湘怎麽會在這裏,她受傷了?溫客行又到哪裏去了?

  他深吸口氣,強行按捺住自己,小心地從人群中退出來,潛到那巨石後,慢慢地俯□,僵立了一會,這才彎下腰,手指輕輕地探到少女的鼻息下——他知道自己這麽做沒有意義,顧湘的身體都涼了,那能說會笑的臉上再沒了生氣。

  半晌,周子舒才直起腰,將胸口憋得緊了的這口氣吐出來,狠狠地撕下臉上的蒙面和易容,心道見鬼了,溫客行他去了什麽地方?

  而與此同時,蠍子得意完了,也不由得一愣,他也發現這裏並沒有那鬼谷谷主。

  吊死鬼薛方到如今這步田地,竟還能不出現,而鬼主又不見了人影——這好像一朵陰雲籠罩在了蠍子頭上似的。

  他越想越不放心,越發覺得場中剩下的人都不足爲慮,于是叫過一個毒蠍,如此這般地囑咐一番,要親自帶人去搜風崖山。

  他忌憚的人,如若不看著他們死在自己面前,心裏決計難安。

  莫懷陽還以爲自己逃脫了,他在風崖山上奔出了半個多時辰,才要松口氣,忽然,耳畔響起一陣悉悉索索的動靜,莫懷陽猛一擡頭,登時嚇得往後倒退了一大步。

  溫客行整個人好似活閻王一樣,慢慢地從林子的另一端踱步出來,手中捏著一把不知從哪個死人手裏撿起來的劍,只用一只手提著,劍尖拖在地上,一步一步地走過來。

  口中道:“莫掌門,在下受人之托,來送你一程,請。”

  他每走一步,破爛的袍袖便拖在地上,留下一絲細細的血痕,走路的姿勢有些奇怪,似乎是硬拖著半邊行動不便的身體似的,說話間臉上的一道細小的傷口崩開,又流了血,溫客行輕輕地將那落下來的血迹舔幹淨,一步一步地走過來。

  莫懷陽咬了咬牙——他知道溫客行這是強弩之末,鬼谷谷主,難不成還是神麽?他一個人被幾大高手圍攻了幾個時辰,又中了趙敬臨死前砍出的一刀,旁人早該蹬腿閉眼了,不信他還有什麽能耐。

  可即使這樣想著,小腿卻仍是有些發顫。

  溫客行歪過頭,輕笑起來。莫懷陽忽然狂吼一聲,曆代掌門手中的清風劍出鞘,使出畢生絕學,將劍招耍得密不透風。

  溫客行出招了,他一只手並不利落,這一招十分凝滯,手中破劍竟被清風劍攪成了幾段,莫懷陽心裏一喜,回手削向他臥劍的胳膊,然而眼前的人卻只剩下一道殘影,忽然不見了。

  莫懷陽心中大叫不好,下一刻,脖頸卻忽然一涼,他整個人僵住了。

  溫客行手上的一截斷劍卡在了他的喉嚨上,冰涼的手指似乎觸碰到他的皮膚,溫客行歎了口氣,小聲道:“我沒力氣了。”

  隨後將手往前一送,莫懷陽脖子上的血噴出老遠,他渾身抽搐著倒在地上,喉嚨裏發出“咯咯”的聲音,很快血便放幹淨了,人也不動了。

  溫客行似乎再也站不住,踉跄了一下,頹然坐倒在地上,心裏茫然地想著,對不起阿湘,叫這個人死得這樣容易。

  阿湘,那麽煩人的一個小丫頭……暗無天日的十幾年來,他身邊唯一的活物,沒了。

  不遠處有腳步聲傳來,只聽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怪不得沒見到谷主呢,原來在這裏乘涼。”

  溫客行覺著應該站起來,將這個人殺了,然後活下來,可是他忽然提不起一點力氣來,只是覺得累,木然地轉過頭去,望向笑得不懷好意的蠍子。

  二十年忍辱負重,想做的事如今都做成了,便要死在這裏了麽?

第七十七章 終極(下)

  盡管溫客行狼狽得一副有進氣沒出氣的模樣,蠍子卻還是在距離他兩丈的地方站住了,滿面堆笑地站在那裏,啧啧稱奇道:“想不到啊想不到。”

  溫客行竟也能擠出一個笑容,輕聲問道:“想不到什麽?”

  蠍子搖搖頭,說道:“鬼主,何等的風光,何等的能耐,竟有落到這等地步的時候,這世間的事,誰說得准呢?”

  溫客行吸進去一口氣好像只能到達胸口,所以聲氣極弱地答道:“蠍子兄這句話說得太不對了,我做鬼主八年,從未睡過一天安穩覺,風光個什麽呢?”

  蠍子想了想,點頭道:“正是,不錯,咱們這樣的人,反而沒有凡夫俗子那樣快活無憂的日子。”

  溫客行看著這位超凡脫俗的人,輕笑道:“我不敢和蠍子兄這樣經天緯地的相提並論,我睡不好覺,只不過是因爲怕別人殺我罷了,現在……終于不用再怕了。”

  蠍子點頭道:“不錯,你就要死了,自然不用再怕死。”

  溫客行忽然問道:“老孟——你殺了他?”

  蠍子嗤笑一聲道:“我不殺他,難不成等著他來殺我?鬼主,你那忠心耿耿的老奴才,可是一心要至你于死地,你何苦挂心著他呢?”

  溫客行聞言點點頭,又問道:“谷中……還剩多少活口?”

  蠍子覺得他擔心得實在多余,卻還是說道:“還剩多少活口,還用得著說麽?姓趙的幹掉一半,剩下一半傷兵,自然是落到了我的手裏了——想不到鬼主這樣宅心仁厚,自顧都不暇了,還念著谷中之人的死活。曆代鬼主……你可真是最有情有義的一個了。”

  溫客行無聲地笑了起來,那表情有一些奇怪,卻還冷靜地說道:“蠍子兄,惡鬼便是瀕死,那也是惡鬼,恐怕不好對付。”

  蠍子毫不在意地說道:“我手下有的是死士,死上幾十幾百不算什麽,我不在乎。”

  溫客行合上眼,口中道:“好,蠍子兄好魄力,好大的手筆,不愧是一代枭雄……老孟啊,人最可悲的地方,不是別的,就是明明身在局中,卻總以爲自己是執子之人,豈不是很可笑麽?”

  他最後幾個字只看得到嘴唇掀動,幾乎難以聽清,蠍子見狀,好像放了心一樣,往前走了一點,同意道:“不錯,鬼主是看得開的人——把你的鈎子給我。”

  他一伸手,立刻有人遞上兵器,蠍子收斂了笑容,看著靠在樹上,行動都已經困難的溫客行,說道:“鬼主這樣的人,是應該我親自動手的,假手旁人,未免不敬。”

  他說著,便將鈎子橫于胸前,慢慢地走上前去,低聲道:“黃泉路上,請鬼主先行一步了。”

  言罷,便將那鈎子高高舉起,溫客行睜開眼,平靜地望著他,一雙漆黑的眼睛裏好像是一潭死水,好像要死的人不是他一樣。

  忽然蠍子只覺一股勁風自一邊襲來,那殺意太過明顯,他被殺氣所激,汗毛都豎了起來,大喝一聲將鈎子高高揚起,格了一下,來者是個黑衣人,毒蠍打扮,卻並未蒙面,手中一柄軟劍,竟避過鈎子,跗骨之蛆一般地纏上蠍子手臂,蠍子慘呼一聲,手臂被軟劍卷了起來,生生地從他身上落了下去。

  蠍子身後的幾個毒蠍見狀立刻訓練有素地爲了上來,只聽一陣“叮叮當當”的動靜,叫人眼花缭亂,一眨眼的功夫,便塵埃落定了:一個人站著,幾個人躺著,無論死活,每個躺著的人都被削去了一只拿兵器的手臂。

  溫客行看清來人,卻忽然歎了口氣,低聲道:“傻子,你來幹什麽?”

  周子舒拿眼角掃了他一下,冷笑道:“來給你這瘋子收屍呗。”

  周子舒身上的七竅三秋釘被大巫的藥壓制,此刻功力已經恢複到他全盛時期的九成,便是正面單打獨鬥,蠍子也不可能是他的對手,何況他剛剛出手那一下可謂是暗中偷襲。

  他轉向蠍子,白衣劍尖微垂,略有些生硬地道:“我的人你也敢動?”

  溫客行呆呆地看著他擋在自己面前的背影,垂在地上的手指竟微微有些顫抖起來。

  蠍子疼得面色慘白,卻還是擠出一個笑容來,勉強道:“啊……是周兄,竟不知周兄大駕光臨,我的錯。”

  他陰測測地看了兩人一眼,揮手道:“高手在此,我等便不自討沒趣了,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撤!”

  幾個還活著的毒蠍,連滾帶爬地起身,飛快地跟著蠍子撤走了,周子舒卻並沒有追,只是轉過身來,看著溫客行。

  溫客行目光閃了閃,卻只是笑道:“你還是小心爲……”

  他話音未落,周子舒目光一凝,身子一旋,手中白衣劍挽了個漂亮的劍花,“叮”的一聲,和什麽東西碰了一下,隨後身後的林子中一聲悶哼,周子舒搖搖頭,歎道:“同樣的招數,對同一個人用兩回,所謂的毒蠍們其實就會這麽三斧子麽?就憑這個,也配和四季莊相提並論?”

  溫客行癡癡地看了他一會,笑了起來,忽然伸出一只手去,淩空抓了一把。

  周子舒皺眉問道:“你幹什麽?”

  溫客行低聲道:“你身上……有光,我抓來看看。”

  周子舒微微挑挑眉,雙手抱在胸前,靠在一棵大樹的樹幹上,忽然問道:“其實……沒有什麽吊死鬼薛方吧?”

  溫客行就笑了起來,他仍是癡迷地看著自己的手指,微微松開一點,好像有什麽會從他空空如也的手掌中漏出去一樣,他聲音依舊極低,氣如遊絲,好像隨時可能中斷,道:“你看出來啦。”

  “那真正的鑰匙呢?”

  “折了,叫我從山頂扔了下去。”溫客行眯起眼睛,緩緩地說道。

  周子舒點點頭,忽然覺得啼笑皆非——沒有鑰匙,有琉璃甲也是枉然,風崖山上爭得你死我活,最後把自己都爭成了屍體的人到死也不明白,他們爭奪的東西,其實是一堆廢品。

  溫客行輕輕地說道:“我用了三年的時間暗中扶植起孫鼎,不然那麽一個爛泥糊不上牆的莽夫,憑什麽能和無常鬼吊死鬼分庭抗禮呢?”

  “然後你在他們爭鬥到白熱的時候,引誘吊死鬼去偷鑰匙。”

  溫客行笑起來,小聲辯解道:“我沒有,是他們都想要而已——三十年前,鬼谷中大大小小的惡鬼們便開始垂涎武庫,琉璃甲分屬五大家族,惡鬼們羽翼未豐,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從鑰匙下手。”

  他偏過頭去,咳嗽了兩聲,帶出些血絲來,溫客行輕輕地伸手抹去臉上的血絲,接著道:“當年,容夫人把鑰匙交給了我爹,他們都以爲在場的只有他們三個,容夫人死了,龍雀保守這個秘密直到死,若是如此,天下太平了,可不好麽?”

  “還有第四個人?”周子舒皺皺眉,迅速反應過來,問道,“是趙敬?他……當年沒有實力,又不能對正派中人開這個口,便暗中聯合了鬼谷?”

  “大概吧——反正他們都死了。”溫客行冷笑了一聲,沈默良久,才深吸一口氣,說道,“可笑的是,容夫人他們爲了保密,到最後也沒有告知我爹,交給他的鑰匙是什麽,我爹只當做是一件十分重要又不能丟的東西,便帶著我娘躲進了一個小村子,躲了整整十年……可是啊,我九歲那年,村子裏發生了一件很不吉利的事,一只貓頭鷹……”

  “行啦。”周子舒開口打斷他,沈默了一會,又放柔了聲音,說道,“行了,都那麽多年了,你不要……”

  溫客行自顧自地說道:“我爹娘覺得是他們連累了村子裏的人,要同他們死戰到底,只是連夜要將我送走,我不放心,自不量力,偷偷跑了回去。我看見……”

  他歎了口氣,慢慢地擡起頭來,望著渺茫黯淡的天光,說道:“我看見啊,我爹的身體,斷成了兩截,我娘倒在一邊,頭發散亂,衣服也瞧不出原先的顔色,頂著一張血肉模糊的面孔,鼻子被削了去,五官的輪廓都看不出了,身上被一杆槍從前胸穿到後背,自蝴蝶骨下而過,你知道我是怎麽認出她的麽?”

  周子舒默默地看著他不言語。

  溫客行便說道:“我小時候就喜歡美人,覺得我娘是天下第一等的大美人,喜歡粘著她,叫她背著我,看慣了她背後的蝴蝶骨,就死也不會忘了。”

  周子舒道:“鑰匙這麽落到了鬼谷手中,你又是怎麽……”

  “我?”溫客行挑挑眉,忽然笑了起來,他越笑聲音越大,最後喉嚨裏竟發出嗚咽一般的聲音,已經不知道他這究竟是在哭還是在笑了,“我麽?我在路上跌了好幾跤,早就髒兮兮的泥猴一般,那些惡鬼們看過來的一瞬間,我以爲自己就要死了,傻愣愣地站在那,一個人過來抓我,我下意識地便咬了他,他叫了一聲,說‘這是個小瘋子’。周圍的人都笑了起來,有一個女人說,要扒了我的皮,回去做一件人皮襖,我怕極了……便想了個法子。”

  周子舒喉頭微微動了一下,眉尖微蹙,卻到底什麽都沒說。

  天已經黑下來了,四下靜谧極了,溫客行又咳嗽兩聲,低聲道:“我呀,就在他們衆目睽睽之下,走了上去,趴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咬著我爹的屍體,很不好咬,要撕扯半天才行,然後將他的血肉吞進了肚子裏……也算,給我自己留一點念想,我本來不就是他的骨血麽?他們看著我,慢慢地就不笑了,最後被我咬了的那個男人做主,說我天生就是個小鬼,不應該留在人間,便將我帶回了鬼谷。”

  周子舒俯□來,一只手放在他的側臉上,或許是失血,溫客行的眼神有些渙散,皮膚極冰冷,感覺到溫暖,不自覺地歪頭在他手心上蹭了一下,幾無聲息地說道:“我在這裏整整二十年,頭十二年,是拼命地活下去,拼命地往上爬,拼命地……後八年,終于爬了上來,便准備我的大事。”

  周子舒道:“你暗中幫著孫鼎,將吊死鬼逼到絕境,誘導他去盜走鑰匙,尾隨而至,殺了他,然後將他的屍體和鑰匙一並處理掉,造成了薛方出逃的假象,叫鬼谷傾巢而出,追殺薛方,看著孫鼎和老孟各懷心思,看著他們……”

  溫客行打斷他道:“這世上,能毀了鬼蜮的東西,只有一樣。”

  “是人心。”

  溫客行猛地側過臉,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來,內息一陣翻滾,窒息的感覺隨之漫上來,忽然,一只手貼在他後心上,一股柔和的內力瞬間散在他的七經八脈中,他神志微微清明了一些。

  周子舒見他緩過一口氣,即刻收功,輕聲道:“你這是脫力了,不過外傷比較嚴重,要包紮止血,不然我不敢幫你運行內力。”

  他看著溫客行的眼睛道:“我問你,你想不想活?”

  溫客行沈默地看著他,良久良久,問道:“你……會走麽?”

  周子舒微笑起來,搖搖頭。

  溫客行死命一咬牙,攥住他的手,硬生生地將自己撐了起來:“活——”他說道,“我爲什麽不想活,我爲什麽不能活?!這世間厚顔無恥之人、大奸大惡之人都活著,我爲什麽、我爲什麽不能活著……我偏要……”

  這一口氣再也難以續上,他身子一晃,喘息不止,周子舒歎了口氣,封住他的穴道,將他整個人抱起來,往山下走去。

  他將一身是血的溫客行帶到了小鎮上,足足耽擱了兩天,溫客行才清醒過來,勉強能進些飲食。又過了幾日,周子舒便雇了一輛馬車,帶著他往洛陽方向走,才要出發,正好碰上了高小憐和張成嶺。

  張成嶺還呆呆的,一見到周子舒,立刻撲上來痛哭了一通,抽抽噎噎地道:“師父……曹大哥他……”

  高小憐也紅了眼圈,周子舒歎了口氣,輕聲道:“我知道。”

  手掌按在他頭頂上,安撫著他。接著,張成嶺又爆出一句:“師父……我、我還殺了人……我殺了人……”

  周子舒手一僵,靠在馬車裏的溫客行也將目光移過來,有些驚異地看著這小鬼。

  高小憐攥著拳頭道:“也有我的份,你別哭了,那個人是壞人,該殺!我們在風崖山上迷了路,碰見了一個穿得花花綠綠的男人,跟了一陣,才知道他竟是毒蠍的頭頭,不過不知道爲什麽,那人斷了一條手臂,好像還中了毒針……”

  周子舒的臉色就十分好看了,溫客行忍不住低低地笑起來。張成嶺補充道:“然後那個人好像壓不住手下的毒蠍們,他們就內、內讧了……”

  溫客行低低地問道:“你們趁亂做掉了蠍子?”

  張成嶺支吾一聲,覺得雖然對方是壞人,自己這種趁人之危的行爲也十分無恥。

  溫客行大笑起來——這就是舉頭三尺有神明。

  後來高小憐擦幹了眼淚,和他們告了別,回高家莊去了,這女孩子經曆過種種,已經在一夜之間長大成人。張成嶺隨著周子舒二人一同到了洛陽,與七爺和大巫回合後,帶著容炫和容夫人的骨灰上了長明山。

  調養了一個月,大巫才開始爲周子舒取釘、重接經脈。

  那一天長明山忽然天降大雪,溫客行站在屋外,好像哪怕聽見裏面的人叫一聲,心裏也安穩似的。七爺忽然在身後拍拍他的肩膀,說道:“你放心吧,對別人,是三成把握,對子舒,是不會有閃失的。”

  溫客行回過頭來看著他,七爺笑道:“他既然下得了手、忍得過當年自己給自己釘進去,難不成還會怕拔/出來麽?他呀……”

  他後面的話音隱了去,臉上卻露出一點懷念著什麽一樣的笑容來。

  七爺似乎有種奇異的魅力,讓人站在他身邊,便隨著他安靜下來,不過溫客行心裏只安靜了片刻,便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心想這個小白臉,長得真像狐狸精,要好好提防才行。

  倒弄得七爺十分莫名其妙。

  周子舒在整整昏迷了三個月以後,終于醒了過 來。他只覺得全身像是卸下了一套沈重的枷鎖一樣,整個人都輕了起來,除了右手——右手被人緊緊地握著,那人似乎疲憊之至,正靠在一邊打盹。

  周子舒一時恍惚,思及前因後果,恍如隔世。

  然而他最終卻只是盯著兩人相握的手看了一會,輕輕一笑——原來昨日已死,經年路過,也不過在等這樣一個、可以朝夕以對、執子之手的人。

  ——正文完——

第七十八章 番外一

  長明山上終年積雪,放眼望去,所有的東西都是白茫茫的,雲霧在腳下,周圍是幾個小茅屋,一個小院,如世外仙人住的地方一般。

  七爺在煮酒。

  一股醇厚的香味透過窗幽幽的飄出老遠,正是“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這人好像就算是淪落到深山老林裏,也能把日子過得風雅舒服。

  大巫手執一本書卷,坐在他身邊,偶有疑惑,便擡頭問上兩句,七爺垂著眼,盯著那小小的火爐,每每被問及,竟是連想都不用想,便信手拈來——他當年若不是生在王府,就憑這滿腹詩書,也足夠考個功名了。

  大巫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一邊去握他的手,低聲問道:“冷不冷?”

  七爺手攏著火爐,聞言搖搖頭,望向窗外,忽然笑道:“你瞧這地方,稱得上一聲‘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住上些日子,我便都不知今夕何夕了。”

  大巫心中一動,問道:“你喜歡這裏麽?”

  七爺斜了他一眼,笑道:“我若說喜歡,你難不成還要陪我住下來不成?”

  大巫思量了一會,正色道:“眼下路塔還年幼——但是你若是真的喜歡這裏,我便回去好好教導他,再過個兩三年,就把南疆交給他,再陪你回來住,你說好不好?”

  七爺愣了一下,忽然“噗嗤”一聲笑出了聲來,輕輕地在他腦門上拍了一巴掌,嘀咕道:“你真是給個棒槌就當真哪,誰要住這鬼地方,天寒地凍的,還是南疆熱鬧。”

  他一低頭,笑道:“可以喝了。”便伸手將酒杯拿出來,細心地斟上了兩杯,遞給大巫一杯,自己端起一杯,湊到鼻下,深吸一口氣,眯起眼睛,說道:“所謂一冷遮百醜,唯有煮後依然醇香者,方爲上品,有道是‘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人世間百般愁腸,唯有此物可解,乃是……”

  他的話音陡然被一陣“噼裏啪啦”的動靜打斷,七爺歎了口氣,以詩下酒的雅興頓時被一掃而空,悶悶地自己飲了一口,小聲罵道:“這對跳蚤,一天到晚沒個消停,我瞧周子舒也沒事了,過兩日咱們還是告辭吧。耳根都不得清淨。”

  張成嶺練功,通常是鬧不成這麽大動靜的,一般這種大有要拆房子的折騰,都是他那兩個師父在過招。

  大巫說只要能醒過來,便是最凶險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周子舒不愧是久經摔打的,醒過來是嬌弱了兩三天,可還沒有十天半月,便已經能爬起來了,又過了幾日,他精神好了一些,能跑會跳了,便開始不消停了。

  兩人也不知道整天是誰招惹誰,反正用七爺的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從早鬧騰到晚,便是老老實實地坐下吃頓飯,也能從一開始的拌嘴耍貧上升到兩雙筷子互掐,七爺一開始瞧著有趣,後來煩了,再不肯和這兩只馬猴一桌吃飯,以免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七爺頗爲納悶地感慨道:“子舒以前那麽穩重的一個人,怎麽就……唉,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大巫露出一點笑意,說道:“其實也好,重塑經脈經過劇痛,再要梳理開,也困難得很,這裏又是極寒之地,一般人能恢複到自由行動已經不易,周莊主也不單是在活動,他這是強行把經脈拉開,雖說這時候痛苦一點,將來是有好處的。”

  溫客行一掌折過周子舒肩膀,像是想將他整個人困在懷裏,周子舒借力整個人從他的一條胳膊上翻了過去,人還未落地,一腳撩上溫客行的下巴,迫得他後退一步,隨後彈指如風,出手暗算,溫客行不小心中招,膝蓋軟了一下,險些單膝跪下來,卻在跌倒的瞬間往旁邊一滾,一把撈過周子舒的小腿,兩人便滾做了一團。

  反正地上除了冰就是雪,七爺大巫和張成嶺都躲他們倆遠遠的,也幹淨,不嫌髒,滾了幾圈,溫客行便一臉賊兮兮的笑容將周子舒壓在下面,雙手撐在他頭兩側,問道:“這回你服不服?”

  周子舒重傷初愈,到底不如他體力好,微有些氣喘,說道:“……你這招太賤了。”

  溫客行貼近他,壓低了聲音笑道:“明明是你先暗算我的。”

  周子舒忽然道:“哎,老溫。”

  溫客行“嗯”了一聲,在他脖子上舔了一下,問道:“什麽?”

  “我說……”

  周子舒好似漫不經心地說了幾個字,溫客行沒聽清楚,有些疑惑,問道:“嗯?”

  他這一閃神,胸口上便挨了一肘子,溫客行悶哼一聲,瞬間被掀下去,天旋地轉了一圈,雙手被周子舒背到身後,壓制到地上,周子舒學著他剛才的流氓樣子往他耳朵裏吹了口氣,輕笑道:“怎麽樣,這回你服不服?”

  溫客行費力地回頭看了他一眼,問道:“阿絮,你難不成是要綁著我麽?”

  周子舒挑挑眉,笑道:“好主意。”

  便伸手要去敲他的穴道,見他暫時被定住,這才微微放松,坐在一邊,在他臉上摸了一把,感慨道:“小娘子,爲了制住你,爲夫可是出了一頭汗啊。”

  一只手卻忽然伸出來,貼到他額頭上,只見那本該一動不能動的溫客行慢吞吞地爬了起來,口中道:“咦?我瞧瞧,真出汗了?可別著涼。”

  “你竟然會移穴!”

  周子舒一驚之下人已經滑出去一丈遠,戒備地看著他。溫客行沖他抛了個媚眼,說道:“我會的多著哪。”

  然後再次撲上去,兩個人繼續驚天動地的開掐。

  于是其實大巫到底還是誤會了一點,他們之所以一天到晚地打,經脈什麽的是一方面,另一個原因,是因爲一件亟待解決的問題——勝負未分,上下不定,各自心裏都有火,只能一邊較量,一邊發泄。

  張成嶺一開始還屁顛屁顛地跑去圍觀,想著能學點什麽,後來發現戰鬥太慘烈了,能學到的除了“黑虎掏心”“猴子偷桃”,就是“乾坤大翻滾”之類的招式,實在沒有什麽參考價值,便感慨著果然是高手,都返璞歸真了,于是老老實實一招一式地去練他自己的功夫了。

  少年心裏還納悶,師父老嫌自己招式難看,自己不也跟著溫前輩時常在地上滾來滾去、十分不雅的麽?

  兩大高手徹底淪爲兩大流氓,在無意中,不小心將誤人子弟進行到底了。

  他們兩人只有每日周子舒傍晚服藥以後,才會休戰。大巫因人施藥,對那身嬌體弱承受不住的,下藥便也輕緩,對周子舒這樣怎麽折騰都沒事的,下的就都是虎狼藥,每日他服藥以後,都有那麽一會身上難過得很,咬牙挺上一會,過了藥勁,身上總都是大汗淋漓。

  隨後清洗一遍,也就歇下了,養足了精神好第二日繼續上躥下跳。

  周子舒最後一次用藥之後,第二日,大巫便和七爺告辭離去了,雖說南疆向來民風淳樸,又有巫童路塔坐鎮,這一遭到底也是出來得太久了。送走了兩人,周子舒第一天不用忍受那喝下去像被淩遲一樣的藥,這天晚上便出了奇的平靜。

  溫客行拎了一壺酒進屋,拿到周子舒面前晃了晃,對方毫不客氣地接過去,他便蹭過去黏在周子舒身邊,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盯著周子舒的側臉看。

  周子舒被他盯得毛毛的,咽下一口酒,問道:“你看什麽看?”

  溫客行笑道:“你不怕我下藥?”

  “什麽藥?”

  “你說什麽藥?”

  周子舒瞥了他一眼,嗤笑道:“你才不敢,給我下春/藥,就不怕我狂性大發把你辦了?”

  溫客行裝作爲難地皺了皺眉,說道:“是呢,還真有點麻煩。”他托著下巴上下打量了一下周子舒,搖頭歎道,“你幹脆讓我一招得了,不然我看再這麽下去,咱倆都得當和尚去。”

  周子舒瞟了他一眼,說道:“怎麽不是你讓我一招?”

  溫客行一只鹹豬手慢慢地伸到他的側腰上,暧昧地上下滑動,低聲道:“我讓你幾招都行,不過……”

  手腕被周子舒扣住,兩人控制著力道以免把房頂拆了,便在房中又掐了起來。

  張成嶺練功回來經過,見怪不怪,知道他們倆又在打架,心裏想道,在一起不就是要好好過日子的麽,天天掐來掐去的像兩個小孩似的,這麽看著可真不著調,于是滄桑地歎了口氣,默默地轉身回房了。

  三百回合過後,兩人都力有不待,于是暫時停手,溫客行搶過酒壺,大口地灌了幾口,呼出口氣,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擺擺手道:“不來了,今天沒力氣了。”

  周子舒松了口氣,可算等著這大爺這句話了,便坐在床沿上,把他往裏推了一下,說道:“給我騰個地方。”

  溫客行往裏挪了挪,仰望著床幔,好像忽然出起了神,發呆了半晌,才道:“阿絮,你過一陣子,完全養好了,陪我下一趟山吧?”

  周子舒閉目養神,聞言“嗯”了一聲,道:“我現在就差不多好了,能下山——你幹什麽去?”

  溫客行沈默,周子舒等了半晌,微微有些奇怪,睜開眼,偏頭一看,他還是那樣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目光直直的,便道:“怎麽?”

  溫客行眼皮顫動了一下,勉強笑了笑,低聲道:“沒什麽,當年我爹娘曝屍荒野,連個衣冠冢也沒有,我不孝,二十多年了,沒回去看看,總該……”

  周子舒歎了口氣,慢慢地伸手環住他的腰,溫客行乖順地側過身來,一手攏過他的後背,手指搭在周子舒的蝴蝶骨上,無意識地描摹著那骨的輪廓,將臉埋在他的肩窩裏,悶悶地說道:“還有阿湘……”

  周子舒道:“你在鎮上養傷的時候,我回去過一躺,找到了她和小曹……一並,入土爲安了。”

  “多謝。”溫客行含糊地道,他摟著周子舒的手似乎緊了緊,幾不可聞地說,“我這半生,都是孤家寡人一個,本以爲有阿湘……可阿湘也沒了,那時候你一直不醒,我沒有大巫那麽笃定,我想,萬一你……我……”

  周子舒忽然驚覺肩頭似乎有濕意,他忍不住低下頭去,可溫客行卻一揮手,將燈熄了,帶著些許哽咽的音,低低地道:“別看我。”

  周子舒從來不怎麽會安慰人,只能任他將自己摟得緊緊的。

  慢慢的,溫客行的手開始在他身上遊走起來,周子舒有些不適,可是那人沒有一點玩笑的意思,只是一直叫著他的名字,好像極不確定,帶著微許惶恐與急迫一樣,周子舒心裏歎了口氣,想著,算了,怪可憐的,讓他一次就讓他一次吧。

  他用了極大地克制力,放松了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毫無防備地把自己交給另一個人,發絲糾纏,耳鬓厮磨時只有那人有一點哀求似的低語:“阿絮,以後不要走……”

  縱使極寒之地,也有絲絲暖意,自放下的床帳下悄然傳出,仿佛可以開出一朵花來。

  第二日清早,周子舒難得睡得遲了,溫客行睜眼看著懷中的人,臉上露出一點心滿意足的笑容。

  他一動,周子舒便醒了,只覺得身上沒一個地方對勁,自己整個人還被某人死死地抱著。

  他張嘴便想罵人,溫客行早防著這手,在他睜眼的一瞬間,便把志得意滿地笑容給憋了回去,神色複雜又顯得百感交集地深深地望進周子舒的眼睛。

  周子舒這未出口的罵娘便在瞧見對方紅彤彤的眼圈時,硬生生地給咽了回去,不知說什麽好,只得生硬地轉過身去,背對著他嘀咕道:“你要起來自己起來,別吵我。”

  溫客行立刻從身後環住他,重新躺了回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收斂了裝可憐的表情,心裏美滋滋地想道,心腸軟比腰軟還招人喜歡哪。

  可他美了沒有片刻,就又發起愁來,偷偷睜眼瞟了一眼旁邊的人,心想,不過……難不成以後每次想……都要裝模作樣地哭上一場?

  這好像……有點悲劇啊。

第七十九章 番外二 前世今生 (阿湘和小曹的番外,奉上。)

  有的人死了,回想過自己的一生,覺得了無牽挂,三魂七魄便散了去大半,跟著勾魂使渾渾噩噩地上了黃泉路,走一道,一路走一路忘,不知今夕何夕了,便到了奈何橋。再端起那碗忘情水,前世便徹底過去。

  爲善的,論功德,作惡的,下陰曹,該投胎投胎,該轉世轉世,再入輪回,一了百了,仍是心智潔白如雪,從頭再來。

  所以人在合眼前,有什麽心願未了,活著的人都會盡量滿足,省得他走在黃泉路上多受罪。

  還有人死前執念未了,魂魄跟著走了,也是不情不願,爲那陽世三間功名利祿的,便叫他到那黃泉裏洗上一遭,想通了,再叫擺渡人拉上來,送去投胎。 活人的事,死人不操心。

  黃泉路有多長――多長能忘得了,就有多長。 唯有忘不了情的,走上四千四百四十四丈長,仍在回頭,便在奈何橋底下一字排開,等他要等的人,有時候等一兩天,有時候一二十年,有時候是凡人一輩子。

  有等了人來的,那人卻渾渾噩噩,已經不再記得自己,偶有記得的,卻是一個青春年少,一個垂垂老矣,縱使相逢應不識,落得個執手相看淚眼,一邊的鬼差就催開了:“二位,時辰到了,上路喽――” 塵世情愛,總是愛說些山盟海誓,可不過幾十年的光景,不過死生一輪回的光景,便你是你、我是我了,想來豈不可笑麽?

  這話是曹蔚甯蹲在奈何橋邊,聽著鬼差說與孟婆的。 鬼差自稱生前姓胡名笳,是個愛感慨的,曹蔚甯就聽著他纏著孟婆喋喋不休,孟婆也不理會,自顧自地盛著湯,奈何橋幻化不止,傳說喝下去的忘情水有多少,奈何橋就有多寬,一杯忘世,塵歸塵土歸土。

  鬼差胡笳唠叨了半日,不見那孟婆擡個頭,便湊上來,與曹蔚甯搭話:“小子,做什麽不喝湯呀,也等人?” 凡人福薄愛淺,皆是庸庸碌碌,難得有這麽一個清醒的,便是幽冥鬼仙,也願意與他多說幾句。

  “啊……”曹蔚甯還是頭一回和鬼差說話,多少有些受寵若驚,“哈哈,是呀,您這是……” 胡笳完全沒有和他交流的想法,大概只是閑得發悶,想找個人倒倒話,直接打斷他說道:“以前也有個人,在這等人,一等,就等了三百年哪。”

  曹蔚甯一愣,顫顫巍巍地問道:“三、三百年……誰活那麽多年啊?他等的人,別是姓葉吧?”

  “唉,你管他姓什麽呢,姓什麽叫什麽都一樣,這輩子姓皇姓帝,往那輪回泉裏一跳,下輩子說不定就姓豬姓狗了呢,誰知道。”胡笳擺擺手,指著三生石道,“他呀,就坐在那,等了三百年,回到了一開始和那人相識的地方,可是呀,怎麽樣呢?”

  曹蔚甯捧場地問道:“怎麽樣了呢?”

  “另擇良配。”胡笳唏噓道。

  這時,孟婆終于擡頭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說道:“胡鬼差,慎言。”

  胡笳“噫”了一聲,說道:“也罷,此人乃是帝王將相之流,自有緣法,說不得――小夥子,你又等什麽人呀?”

  曹蔚甯道:“我等我媳婦。”

  胡笳並不覺得稀奇,只問道:“你死的時候,你媳婦多大年紀啦?”

  曹蔚甯老老實實地道:“十七。”

  “十七……當年我死的時候,家裏也有個十七的小媳婦,可惜啊……”胡笳搖搖頭,年代太久遠,他已經記不清他那小媳婦的模樣,對曹蔚甯說道:“我勸你呀,還是別等啦,她這一輩子還長著呢,等她下來,都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了,早不記得十六七歲的時候的那個男人了。我見過好多人,等來等去,也不過期待一場,傷心一場,你啊,趁早想開點,灌它一缸孟婆湯,什麽媳婦小妾的,全忘光了。”

  孟婆再次擡起頭來,面無表情地說道:“胡鬼差,慎言。” 胡笳灰頭土臉地閉嘴了,卻見曹蔚甯笑了起來,說道:“那正好,我就盼著呢,最好她一點也想不起我長什麽模樣了,了無牽挂樂樂呵呵地從我眼前一過,我看見她過去了,也就沒牽挂了。”

  胡笳奇道:“你不覺著不甘心麽?” 曹蔚甯奇哉怪哉地看了他一眼,反問道:“那有什麽可不甘心的,那是我媳婦,又不是我仇人,看著她好,我不高興麽?”

  胡笳啞然片刻,笑道:“你想得開。”

  曹蔚甯抓抓頭發,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可不是麽,我這輩子沒別的好處,就是凡事想得開……唉,只是有一樣,我是被我那師父給打死的,我怕我媳婦想不開,跟他沒完沒了。”

  胡笳奇道:“你幹了什麽大逆不道的事,你師父要打死你?”

  曹蔚甯說道:“咳,還能爲什麽,正邪勢不兩立那點事呗,說我媳婦是鬼谷的惡人,我又非要跟著她走,師父一怒之下,臉面下不來台,就把我打死了。”

  他那口氣竟頗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輕松勁,一點也聽不出是在念叨自己是怎麽死的,胡笳來了興致,蹲在他旁邊,問道:“你不記恨?”

  曹蔚甯指著一邊帶著鬼魂往這邊飄的一個勾魂使,說道:“我一路聽著那位大人嘴裏念著‘塵歸塵,土歸土’過來,心裏就覺著,有多大的冤仇,也沒啥好恨的了,都入土爲安了,恨個什麽勁,不是和自己過不去麽?”

  胡笳擡眼望過去,只見黑無常一張黑面悠悠地從眼前飄過,便小聲感歎道:“哎呀,你不要聽他們的,我們陰間的勾魂使呀,從來都只會說什麽一句,說了也不知道多少年了,就沒換過……”

  孟婆的目光再次直勾勾地瞪過來,第三次面無表情地道:“胡鬼差,慎言。”

  胡笳歎了口氣,指著孟婆悄聲對曹蔚甯道:“看見沒,咱們這孟婆也是,我在奈何橋上來來回回幾百年了,她來來回回就對我說過這麽一句話‘胡鬼差,慎言’,這陰幽之地,可真是寂寞。”

  曹蔚甯笑了笑,一邊聽著耳畔這位寂寞了的鬼差大人念叨,一邊往來路望過去,想著阿湘若是變成了個老太太從那邊過來,會是什麽樣呢?肯定也是個精神頭十足的老太太,又利落又潑辣,她……

  忽然,曹蔚甯站直了,眼睛睜得圓圓的,他看見不遠的地方,那熟悉的少女正一蹦一跳地跟著勾魂使往這邊來,她一邊走,一邊還沒完沒了地圍著勾魂使問話,那勾魂使定力十足,悶頭走路,並不理會她,逼得急了,也就一句“塵歸塵,土歸土”。

  曹蔚甯張張嘴,叫道:“阿湘……”

  顧湘腳步一頓,偏過頭看過來,一時間怔住了,先是像想要哭,末了卻全憋了回去,只化成一張大大的笑臉,小鳥似的向他撲過來,叫道:“曹大哥,我就知道你等著我哪!”

  曹蔚甯像是已經一輩子沒見過她了一樣,緊緊地摟住她,可又想,阿湘這個樣子來了,沒變成老太太,那不就是夭折了麽,便又著急難過起來,百感交集,眼淚便下來了,落到黃泉水裏,蕩開一圈一圈的漣漪,連那擺渡人都驚動了。

  胡笳閉了嘴,帶著一點悠遠的笑意,看著相擁的兩人。

  唯此奈何橋頭相遇,像是綿亘到地老天荒一般。

  橋上另有鬼差叫道:“二位,時辰到了,上路喽――”

  就像個盡忠職守的鍾擺,年去年來,嘴裏只有這麽一句話。

  顧湘從曹蔚甯懷裏擡起頭來,惡狠狠地瞪向那橋上的鬼差,罵道:“催什麽催?你他娘的叫魂啊?!”

  橋上那位愣了,心說,這可不是在叫魂麽?

  胡笳卻笑起來,點評道:“好個潑辣的小娘子,小夥子,家有悍妻呀。”

  曹蔚甯帶著淚水,嘴裏卻還樂呵呵地客氣道:“慚愧慚愧。”

  胡笳站起身來,指著奈何橋道:“行啦,上路吧,別誤了投胎的時辰,誤了一時片刻,大富大貴便成了路邊乞丐也說不准,你們二位若是緣分不盡,來生也是可以再續的。”

  說完,便將他二人引上奈何橋,在孟婆的孟婆湯前站定,顧湘遲疑了一下,說道:“這喝下去,可就都忘了,婆婆,能不喝麽?”

  孟婆一張木頭似的美人臉看著她,默默地搖搖頭。

  鬼差胡笳道:“小姑娘,你不喝孟婆湯,下輩子是要當牛做馬的,喝了吧。”

  顧湘眼圈倏地又紅了,低著頭,任人怎麽勸,也不願意動一動,胡笳有些不忍,便向孟婆道:“您看,給行些方便吧,這也不容易,咱們這地方,幾千年幾百年,不見得看見一對有情人能終成眷屬的,實在是……”

  孟婆道:“胡鬼差……”

  胡笳忙接過來:“是是,我慎言,我慎言。” 孟婆遲疑片刻,忽然從懷中取出兩條紅線,攤在手裏,遞到顧湘面前。

  顧湘一愣,胡笳忙在一邊道:“小娘子,快接過來呀,孟婆她老人家這是發慈悲啦。這是幾世也不見得能修得到的機緣哪。接過來,系在手腕上,下輩子省得相見不相識。”

  顧湘忙接過孟婆手上的紅繩,笨手笨腳地系在曹蔚甯和自己的手腕上。兩人這才一雙手相攜,一同飲下那忘情水,再入輪回。

  身後聽著那勾魂使悠遠的聲音:“塵歸塵,土歸土――”

  還有胡笳的感慨:“問世間情是何物――連孟婆都開眼了。”

  孟婆只得繼續道:“胡鬼差,慎言。”

  十五年後,洛陽城裏,李員外家的小姐行及笄禮,李員外早年的結拜兄弟宋大俠帶著獨子前來,一爲賀壽,二位提親。

  這對小兒女襁褓裏的時候,養在一起過,大人們哄孩子,就發現這兩個小家夥,一個左手上有一道紅痕,一個右手上有一道紅痕,這豈不是胎裏就帶來的緣分麽?于是訂了娃娃親。

  正是青梅時節,有那郎騎竹馬來――

第八十章 番外三 白衣江湖

  傳說天人壽數將盡,會有五衰,于極樂之境待得習慣了,會戀戀不舍,會起嗔心。

  《六合心法》中說,一旦“天人”飲食人間煙火,便現衰相,須發盡白,而氣漸弱,而體漸衰,繁華不再,行將就木。

  葉白衣眼下便感覺到了這種情況,他頭發一天比一天白,好像是有人拿著刷子,在看不見的地方一下一下地刷著,隨手一攏,便大片大片地掉下來,有時候人會犯糊塗,會忘了自己剛剛在什麽地方,又要往什麽地方去。精神也差了,有時候晚上睡不著,有時候睡著了,第二日直到日上三竿也難睜開眼。

  可他覺得自己很快樂,自由自在,沒有半點嗔心,所以《六合心法》裏說了什麽,完全是扯淡的。

  究其原因,大概是他從未把自己當成天人,他只覺得自己是個活死人。

  下了長明山,對他而言,便是活死人睜眼活過來了,哪怕只是短短幾年,哪怕他會重新步上凡人生老病死的路。

  他每日吃很多東西,有時候趕很遠的路,只爲了嘗一口某地方傳說中一絕的小吃。古人說,食色性也,葉白衣已經老得沒心情色了,便一門心思地撲在了食上。他不挑剔,什麽都吃,什麽都享受,便是路邊小酒館裏,老板娘隨便抄的一碗豆腐,也能讓他仔細品味良久。

  對于一個已經吃了百年冷食雪水的人來說,這世上的酸甜苦辣,全都那麽彌足珍貴。

  葉白衣訪便了三十年前知道舊事的人,走遍了所有可能的路,總算找到了容炫和龍鳳兒兩人不起眼的墳冢,拿回了蒙塵的古刃龍背,又將兩人的屍骨並在一起,火化入壇,托人送回了長明山。

  他本來想阻止那些掙來搶去的人打開武庫,可後來目睹一場鬧劇,又覺得疲倦了……他們這些人的死活,和自己又有什麽關系呢?

  他想自己只是個老得快死的老頭子,這輩子沒什麽事好挂懷了,便終日無所事事,以走遍大江南北、吃遍天下爲己任,也許直到有一天他走不動了,那就死在哪裏算哪裏。

  對了,還偶爾懷念一下容長青。

  容長青,是葉白衣這世上唯一一個朋友,已經死了三十年了。

  可葉白衣還是能分毫不差地回憶起他當年的模樣,他青春得意的模樣,他少年輕狂的模樣,甚至他呀呀學步的模樣。

  葉白衣驕狂了一輩子,不願意記得無關緊要的人,有生以來唯一鮮明的記憶,便是關于那個人的。

  容長青自小和他一起長大,和一出口就找打的葉白衣不一樣,他是個很討人喜歡、相處起來叫人如沐清風的男 人。喜歡美酒、名劍、美人、甚至詩書。給他一杯酒,天下人便都可以是他的朋友,可惜他真正的朋友只有一個――除了練功,就只會損人的葉白衣。

  “鬼手”容長青的成名之作,便是大荒劍,那時容長青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並不在意,隨手把這柄後來被人稱爲“劍中將軍”的名劍送給了一個流浪的老乞丐,老乞丐給了他一壺猴兒酒,一本秘籍。

  猴兒酒被他拿回去和葉白衣分了,秘籍,便是後世傳說中《六合心法》的殘卷。

  後來葉白衣聽說,機緣巧合下,那柄流落江湖的大荒落到了張家遺孤的手上,忽然覺得有些荒謬,好像他們這些人,這些事,隱隱約約地連成了一個圈子,死得死,老得老,成一部說不完的辛酸,卻誰也沒落下什麽好。

  容長青到底是個年輕人,天下幾個習武之人,能抵擋那天人合一的魔力呢?可他資質不夠――葉白衣有時候回想起來,覺得那東西,其實就是一部妖書,裏面有各種各樣的陷阱,誘得人一步一步走下去,直到萬劫不複,或者萬萬人中有那麽一個,被它選中,成了新的繼任者,就變成了一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容長青天縱奇才,憑一己之力妄圖補全六合心法,最後走火入魔。

  那時葉白衣外出遊曆,正看上了長明山的地方,覺得人迹罕至,十分適合他偶爾閉個關,山下村民以訛傳訛的“古僧”之名才剛叫出來。

  容夫人當時還是個未出閣的女孩子,不惜名分,一步一步地背著容長青上了山,求葉白衣救他。

  兩人想盡了辦法,毫無起色。最後葉白衣無奈之下,決定以命換命,要將容長青一身功力傳到自己身上,誰知到了他這裏,機緣巧合,竟真的叫他參透了那神乎其神的六合心法。

  那麽多人前仆後繼求而不得,這天大的“餡餅”,帶著一股子狗屎味,竟然就這樣落到了一個抱著必死之念的人頭上。

  容長青是個至情至性的,他決定報答他的兩個恩人――娶了容夫人,以及在長明山上,陪著葉白衣一輩子。

  他是個傻子,不知道容夫人並不想在那種冷冰冰的鬼地方陪另一個冷冰冰的男人一輩子,也不知道,葉白衣……並不想他娶容夫人。

  他是個傻子,用名劍換妖書是一件傻事,沈迷那妖書是第二件傻事,可其實前兩件加在一起,也沒有第三件那樣傻。

  世上還有比這再荒謬的事麽?

  有,比這更荒謬的事,就是容長青的兒子容炫,是個和他老子一樣傻的孩子,又是個和他師父葉白衣一樣堅定的武癡。他結合了所有人的缺點,所以這輩子注定是個悲劇。

  他不明白那習武之人終生所求的東西,就在他師父和爹爹手上,爲什麽那兩個人都諱莫如深,聽他們說,那是極危險的東西,可年輕人對危險的看法並不同于父輩。

  每個人年輕的時候,都認爲自己和別人是不一樣的,別人做不到,自己能做到,別人會死,自己不會死。

  容炫背著葉白衣親手傳給他的古刃龍背出走,容長青和容夫人大吵一架,昔日裏那才情與美貌並存,心志堅定忠貞不渝的女子,在幾十年冰雪的寂寞裏,變成了一個蒼老而絕望的婦人,她和他們不同,她是一朵花,需要熱鬧,需要陽光和人氣。

  三十年的腥風血雨,宿命一般地走出了第一步――或許從容炫開始,或許從容長青開始,或許更早,從那流浪的老乞丐開始,從那柄低調出世的“將軍大荒”開始。

  或許它只是個圈子,在人心裏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世代相承。

  三十年後,被溫客行抓住了一點端倪,出手,便鬧了個天翻地覆。

  可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某日午後,在一家小酒館裏喝掉了最後一口面湯的葉白衣心裏忽然漠然地想,活著的人,和死了的人,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那些身在局中各自悲哀的人,比如他,比如容夫人,比如溫客行,比如周子舒,比如趙敬,甚至顧湘曹蔚甯,他們都企圖“跳出去”。

  葉白衣想要跳出那天人合一的詛咒;容夫人想要跳出那冰天雪地的長明山;溫客行想要跳出鬼蜮,重回人間;周子舒想要跳出天窗,自由自在;趙敬想要跳出整個江湖的規則,居高臨下,手握乾坤;顧湘和曹蔚甯想要跳出世間根深蒂固的偏見,遺世獨立地在一起。

  他們傾軋、爭奪、機關算盡、舍生忘死。

  就像是一道深淵,有的人跳過去,便出去了,有的人沒過去,便摔死了。

  而那道深淵,有一個名字,叫做――江湖。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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