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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縈舊恨/萬靈節之死/死的懷念/閃光的氰化物 Sparkling Cyanide/Remembered Death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第一部 羅斯瑪麗

--“我該如何驅除往事的記憶?”

六個人都在想著羅斯瑪麗,

她已死去將近一周年……

第一章

  艾瑞絲·瑪爾正在想著她的姐姐羅斯瑪麗。

  在過去將近一年裡,她極盡可能地試著把羅斯瑪麗自腦海中抹去。她不想去記起。

  那太痛苦--太恐怖了!

  那氰化鉀中毒發藍的臉孔,那痙攣緊縮的手指……

  那與前一天歡樂可愛的羅斯瑪麗形成的強烈對比……呵,也許並不真的是歡樂。她得了流行性感冒--變得沮喪、消沉……所有在偵訊時供出的一切.艾瑞絲自己曾強調這些,這些跟羅斯瑪麗的自殺有關,不是嗎?

  偵訊一結束之後,艾瑞絲立即想盡辦法把整個事件從腦海中抹去。回憶又有什麼用?忘掉吧,把整個恐怖的事件忘

  但是現在,他知道,她不得不回想,她不得不追憶起往事……仔細地追憶起任何似乎無關緊要的芝麻小事……

  昨天晚上跟喬治的一次不尋常的談話,使得追憶成了必要的事。

  那是多麼地出人意料,那麼地令人震驚.等一等,那真的是那麼出人意料嗎?難道在那之前都沒有任何跡象嗎?喬治的日漸陷入冥思,他的心不在焉,他的令人不解的行為--他的--啊,總歸一句話,真是“怪誕”極了!這一切都導向昨天晚上的那一刻--他把她叫進書房裡,然後從抽屜裡取出那兩封信的那一刻。

  所以,現在已是沒辦法的事了。她不得不想起羅斯瑪麗,不得不開始追憶。

  羅斯瑪麗--她姐姐……

  艾瑞絲突然十分震驚地意識到,這竟然是她生平第一次想羅斯瑪麗,也就是說,生平第一次客觀地把她當做“個人”來想。

  她以前從未費心想過她,只是很自然地把她當做是她的姐姐。就好像你從沒認真想過你的爸爸、媽媽或是姐姐、妹妹或是伯伯、叔叔一樣。他們只是不容置疑地在既定的關系中存在著。

  你從不將他們當做“個人”來想,甚至不問問自己,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羅斯瑪麗是個什麼樣的人?

  現在這一點可能很重要。很多事可能都緊系在這個關鍵問題上。艾瑞絲把思路投入過去。她和羅斯瑪麗幼年時候……

  羅斯瑪麗大她六歲。

  往事一幕幕地回到她的眼前,像銀幕上的近景一般,快速地跳動閃現。她是一個正在喝牛奶吃麵包的小女孩,而羅斯瑪麗正在一張桌子上寫功課,鏡頭拉近到她頭上梳理得十分整潔的辮子。

  夏日的海濱--艾瑞絲羡慕羅斯瑪麗已是一個“大女孩”,而且會游泳!

  羅斯瑪麗上寄宿學校,假日才回家。然後她自己也上了學,而羅斯瑪麗在巴黎“深造”。學童時的羅斯瑪麗手腳笨拙,自巴黎“深造”回來的羅斯瑪麗,卻帶著一種新奇、驚人的優雅氣質。聲音柔美,落落大方,搖曳生姿的體態,金紅色的秀發,有著黑色長睫毛的寶藍色大眼睛。一個在異國長大的美麗尤物!

  此後她們彼此之間很少見到面,六歲的年齡差距所造成的鴻溝,在此時達到了最寬點。

  艾瑞絲仍然在求學中,而羅斯瑪麗則活躍在社交圈裡。即使在艾瑞絲假日回家的時候,那一道鴻溝仍然存在。羅斯瑪麗的生活是:早上起得很晚,中午跟社交圈內的其他少女一起用餐,晚上參加舞會。艾瑞絲則是:上課,到公園散步,九點吃晚飯,然後十點上床睡覺。妹妹倆之間的溝通只局限於諸如以下的簡短對話:

  “喂,艾瑞絲,幫我打電話叫部計程車,一個小乖乖在等著我,我要遲到了。”或是:

  “我不喜歡你那件新外衣,羅斯瑪麗,那跟你不配,整件怪裡怪氣的。”

  後來羅斯瑪麗跟喬治·巴頓的訂婚日子到了。興奮的景象——購物,大包小包一大堆——伴娘的服裝……

  結婚典禮。伴隨著羅斯瑪麗走上紅色地毯,聽著人們不不斷地低語:

  “哇!好漂亮的新娘……”

  羅斯瑪麗為什麼嫁給喬治?即使是現在,艾瑞絲仍然感到很驚訝。那麼多英使瀟灑的年輕人打電話給羅斯瑪麗,約她出去,為什麼她偏偏選上比她大五歲,和藹可親但卻木訥平庸的喬治·巴頓?

  喬治是很有錢的,但絕不是為了錢。羅斯瑪麗有她自己的錢——很多的錢。

  保羅舅舅的錢……

  愛琳絲仔思地思索著,思索著她現在知道的以及以前所知道的:譬如保羅舅舅?

  他並不是她們的親舅舅,這一點她一直都很清楚。雖然沒有人明確地告訴過她們,但是她知道一些事實。保羅·班尼特一直愛戀著她媽媽。她媽媽卻較喜歡另一個比較窮的男士。保羅以一種浪漫精神接受了戀愛的失敗,他保持作她們家的朋友,把愛情轉化成浪漫的、精神上的奉獻。於是,他便成了“保羅舅舅”,也成了第一個孩子羅斯瑪麗的教父。在他去世之後,他把所有的財產都遺留給他的小甥女,那時還是個十三歲的小女孩。

  羅斯瑪麗除了美貌以外,還是一個富裕的女繼承人。而她卻嫁給了呆板平庸的好好先生喬治·巴頓。

  為什麼?艾瑞絲以前猜不透,現在還是想不通。艾瑞絲不相信羅斯瑪麗曾愛過他。然而她似乎跟他在一起很快樂,而且喜歡他——不錯,真的喜歡他。艾瑞絲有很好的機會可以瞭解這一點,因為在他們婚後一年,她們的媽媽——嬌弱慈愛的薇拉——去世,十七歲的艾瑞絲便跟羅斯瑪麗和姐夫住在一起。

  一個十七歲的女孩,艾瑞絲回想著自己當時的模樣。她那時是什麼樣子?她想些什麼,感覺到什麼,又看到些什麼?

  她為自己下了結論,那時的艾瑞絲是晚熟的——什麼都沒想,只是自然地接受這一切。舉個例子來說,她有沒有對她媽媽偏愛羅斯瑪麗感到不悅過?大體上來說,她覺得沒有。她只是毫不猶豫地接受了“羅斯瑪麗是重要的人物”這個事實。羅斯瑪麗較“特出”,媽媽自然在健康情況允許之下,盡力地關注她的長女。這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有一天也會輪到她。薇拉是一個令子女感到有點遙不可及的母親,大部分的時間都被她自己的健康問題所占去了,而把孩子交給保姆、管家以及學校去負責教養。“但是當她接近她們的時候,雖然只是短暫的時刻,卻也留給她們迷人的印象。她們的父親海克特·瑪爾,在艾瑞絲五歲的時候就已去世。她只知道他經常喝酒過量,至於實際上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她一點印象都沒有。

  十七歲的艾瑞絲·瑪爾只懂得接受生活的一切,不曾對生命作過任何的抗議,她為母親哀悼、帶孝,然後去跟她姐姐和姐夫一起生活。

  住在他們的房子裡,有時候令她感到有點乏味。直到第二年,艾瑞絲從未正式出過門。在這段時間裡,她每星期上三次法文和德文課,同時修習家事課程。有時候她無事可做,沒有人可以交談。喬治一直像兄長一般,慈愛、親切地待她。他的態度從未改變,直到現在還是一樣。

  至於羅斯瑪麗?艾瑞絲很少跟她見面。羅斯瑪麗常常外出,裁縫店、雞尾酒會、橋牌會……

  當她仔細地回想之後,她到底對羅斯瑪麗瞭解了些什麼?她的喜好,她的希望,她的恐懼?太可怕了,真的,你對生活在同一屋子裡的人竟然瞭解得這麼少!她們姊妹之間是如此地不親近。

  但是現在她非想不可。她不得不盡力回想,這可能十分重要

  當然。羅斯瑪麗起來似乎是夠快樂的……

  直到那天——事情發生的前一禮拜。

  她,艾瑞絲,絕忘不了那一天.每一細節、每一個字都像水晶一般地晶瑩剔透。那發亮的紅木桌、那搖擺的安樂椅、那急促異常的筆跡……

  艾瑞絲閉上眼睛,讓那一幕重現在眼簾……

  在她的房間與羅斯瑪麗起居室間的通道上,她突然停住腳步。

  她所看到情景令她嚇呆了!羅斯瑪麗坐在寫字桌前,上身趴在桌上,頭靠在攤開的雙臂上。羅斯瑪麗正在絕望地深深飲泣。她從未看到羅斯瑪麗哭過——那樣地傷心痛哭令她嚇壞了——。

  不錯,羅斯瑪麗是得了嚴重的流行性感冒。她才起床一兩天而已。任何人都知道流行性感冒會令人沮喪,但是——

  艾瑞絲哭了出來,聲音帶著孩子氣,害怕地說:

  “啊,羅斯瑪麗,你怎麼了?”

  羅斯瑪麗坐了起來,撥開頭發,露出一張淚痕滿布的臉孔。她盡力想恢復正常,急切地說:

  “沒什麼——沒什麼——不要那樣瞪著我!”

  她站了起來,經過她妹妹的身邊,跑了出去。

  艾瑞絲困惑不安地繼續走了進去。她困惑的眼光投向寫字桌,赫然發現她的名字出現在她姐姐的手書裡。羅斯瑪麗是不是正在寫信給她?

  她挪近腳步,雙眼注視著桌上那張藍色的便條紙,紙上爬滿了一些鬥大潦草的字跡,由於筆者的心情急促與煩亂不安,使得字跡顯得比平常更潦草零亂。

  親愛的文瑞絲;

  我實在沒有必要立下遺囑。同為我的錢不管怎麼樣都將遺留給你,只是我希望把我的某些東西留給某些人。

  給喬治:他給我的珠寶,以及我們訂婚時一起買的小搪瓷珠寶盒。

  給葛羅雷·盒:我的白金煙盒。

  給安妮:我那匹她一向喜歡的中國陶馬。

  至此停了下來,留下一攤墨水在末尾,好像是羅斯瑪麗重重地把筆甩了一下,情緒控制不往哭了起來。

  艾瑞絲好像一尊石像般地呆立在那裡。

  這是什麼意思?難道羅斯瑪麗要死了嗎——是嗎?她是病得很嚴重,但是現在已經好了。再怎麼說,人並不會因流行性感冒而死——至少雖然有時候會,但是羅斯瑪麗並沒有,她現在已經是十分好轉,只是身體虛弱,意志消沉而已。

  艾瑞絲再重看一遍那張字條,這一次有一個句子帶著震驚效果。顯得特別突出:

  “……我的錢不管怎麼樣都將遺留給你……”

  這是她頭一次窺知保羅舅舅的遺囑大要。當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她只知道羅斯瑪瑪繼承了保羅舅舅的遺產,羅斯瑪麗很有錢,相對的,她很窮。然而她從未問過如果羅斯瑪麗死了,那些錢將怎麼辦。

  如果有人問她,她一定會回答。那些錢將遺留給羅斯瑪麗的丈夫喬治。但是,會加上一句:認為羅斯瑪麗會比喬治先死似乎是很荒謬!

  然而答案就在這裡,羅斯瑪麗親手寫下的白紙黑字。那些錢在羅斯瑪麗死後,將遺留給她——艾瑞絲。但是,這大概是不合法的吧?應該是夫妻彼此繼承遺產,而不是姐妹。當然,除非保羅舅舅的遺囑是這樣寫明的。是的,一定是這樣,保羅舅舅的遺囑上寫明如果羅斯瑪麗去世,那筆錢將由她繼承。這樣就比較不會不公平了——

  不公平?她為自己想到這幾個字而感到震驚。羅斯瑪麗有沒有想過,獨自繼承保羅舅舅的遺產是不公平的?她想,在羅斯瑪麗內心深處,一定一直都這麼想。她和羅斯瑪麗是姐妹,都是她媽媽親生的女兒,為什麼保羅舅舅要把所有的遺產都留給羅斯瑪麗一個人?

  羅斯瑪麗總是擁有一切!

  舞會、新潮的服飾、愛戀她的年輕男子以及一個深愛她的丈夫。

  惟一發生在羅斯瑪麗身上的不愉快事件,是患了流行性感冒!即使是這件不愉快事件,也不超過一個禮拜!

  艾瑞絲站在桌旁猶豫著,那張字條——羅斯瑪麗留在那裡會不會讓僕人看到?

  猶豫了一分鐘之後,她拿了起來,折成兩半,塞進一個抽屜裡。

  在那決定命運的生日舞會之後,那張字條被警方發現,作為一項附屬證據——如果需要證據的話——證明羅斯瑪麗在病後一直處於消沉、沮喪的精神狀態中,同時可能在那時候便一直想要自殺。

  流行性感冒之後所引起的精神沮喪,這是偵訊中提出的自殺動機,艾瑞絲的供詞幫忙建立的動機。也許這是個不恰當的動機,但卻是惟一能找到的,因此便被接受了。那是當年最嚴重的一型流行性感冒。

  艾瑞絲跟喬治·巴頓都找不出其他的動機。

  如今回想起在閣樓上的意外發現,艾瑞絲不禁懷疑自己怎麼會那麼糊塗。

  整個事件一定是在她的眼底下進行著,而她竟然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注意到!

  她的思路很快地掠過那一幕生日舞會悲劇。不需要去想它!那已經過去了——結束了。把恐怖的景象、偵訊會、喬治扭曲的臉孔和充血的雙眼都擺到一邊去吧,專心回想閣樓上那只行李箱的事件。

  那大約是在羅斯瑪麗死後半年。

  艾瑞絲繼續住在她姐夫家裡。喪禮之後,瑪爾家裡的律師——一個有著發亮的禿頭和精明的雙眼的老紳士——跟艾瑞絲面談過一次。他十分明確、清晰地解釋說,根據保羅的遺囑,羅斯瑪麗繼承他所有的財產,她死後,再傳給她的子女,如果她死後無嗣,那麼所有的財產都由艾瑞絲繼承。那位律師解釋說,那是一筆很大的財富,在她年滿二十一歲或是結婚時,將全部歸屬於她。

  在那同時,第一件要解決的事便是她的住處問題。喬治·巴頓先生熱切地要她繼續跟他住在一起,同時建議要請她父親的姐姐德瑞克太太同住,以便陪艾瑞絲在社交圈裡活動。德瑞克太太由於兒子的經常索取錢財花用而處於貧困當中,她的兒子是瑪爾家族中的敗家子。“艾瑞絲您是否同意這個計劃?”

  艾瑞絲十分願意聽從他的這個計劃,同時很感激他,因為她不必再另作安排。她記憶中的露希拉姑媽,是個平易近人、少有主見的好婦人。

  如此一來,這件事便解決了。喬治·巴頓很高興他太太的妹妹能跟他住在一起,同時親切地將她當做妹妹一般看待。德瑞克太太雖然不是個可資激勵的伴侶,但卻完全順從艾瑞絲的意願,近乎單屈阿諛。家務事如此總算處理前十分妥善了。

  艾瑞絲在閣樓上的發現,大約是在半年之後。

  那間閣樓是用來堆放零星傢俱、行李箱以及其他雜物的貯藏室。

  艾瑞絲有一天找不到她一件心愛的紅色套頭絨線衣,爬到閣樓上去找。喬治要她不要為羅斯瑪麗一直穿著喪服,他說,羅斯瑪麗一向反對這樣做。艾瑞絲知道他說的是實情,因此聽從他的話。繼續穿著日常衣服。這一點露希拉·德瑞克不太贊同。她是個保守派人物,喜歡看到她所謂的“規矩”。德瑞克太太到現在仍然為她死去已二十多年的丈夫穿著黑紗服。

  艾瑞絲想到一些不常穿的衣服都收藏在閣樓上的衣箱裡,因此開始翻箱倒櫃地尋找那件紅色絨線衣。在尋找的過程中,她發現了各種被遺忘了的衣物:一件灰外套和裙子、一堆襪子、滑雪用具以及一兩件舊泳裝。

  後來她無意中看到了一件屬於羅斯瑪麗的舊晨袍,這件舊晨袍因為某種緣故而成了漏網之魚,未被連同羅斯瑪麗的其他東西一起丟掉。那是一件有著一個大口袋,像男裝一般的絲質圓點晨袍。

  艾瑞絲將那件晨袍抖開,發覺它還是完好如初。然後她小心地折疊好,放回衣箱裡。這時,她的手指觸及晨袍衣袋裡某樣發出輕微聲響的東西。她伸手進去,摸出了一張揉成一團的紙條。上面有著羅斯瑪麗的字跡。她把紙條攤平來看。

  親愛的花豹,你不可能是真心的。……不可能——不可能……我們彼此相愛!彼此相屬!這你一定跟我一樣的瞭解!我們無法就這樣說再見,親愛的——完全不可能的。你我彼此相屬——永遠永遠。我不是個守舊的女人——我不在乎別人怎麼講。愛對我來說比什麼都重要。我們將一起出走--同時快樂地——我將使你快樂。你曾經對我說過,如果沒有我,那麼生命對你來說將一如塵土和灰燼一般——你記得嗎?親愛的花豹,而你現在竟然如此平靜地寫信告訴我,事情最好作個了斷——那對我來說較公平。對我公平?但是沒有你我活不下去!我對喬治很感抱歉——他一直對我很好——但是他會諒解的。他會還我自由。如果彼此不再相愛而仍然生活在一起。那是不對的。親愛的,我們是天生的一對--我知道這是上天的安排。我們在一起將會很幸福、很快樂,但是我們必須拿出勇氣來。我會親自告訴喬治——坦白地把一切吐出來——但是必須在我生日過後。

  我知道我的做法是對的,親愛的花豹--沒有你我活不下去--活不下去,活不下去,活不下去!我怎麼笨到寫下了這些,其實只要兩句就夠了。只要“我愛你,我將永遠不放開你”就夠了。哦!親愛的——

  到此停住了。

  艾瑞絲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

  人們對自己親姊妹的瞭解是多麼地貧乏!

  如此看來,羅斯瑪麗有一個情夫——這是寫給他的熱情洋溢的情書——還計劃跟他一起私奔?

  到底怎麼了?羅斯瑪麗並沒有把這封信寄出去。她後來寄出去的是什麼樣的信?羅斯瑪麗和那位不知名的男子之間最後的決定是什麼?

  (“花豹!”人在熱戀中的想像力實在十分奇特,傻得可愛。真的有如花豹一樣不可捉摸。)

  這個人是誰?他是不是像羅斯瑪麗愛他一樣地愛她?這一點倒是可以確信的,羅斯瑪麗是那麼的令人愛戀。然而,根據羅斯瑪麗的信文,他建議“作個了斷”。這意味著什麼?謹慎?他言明是為了羅斯瑪麗而“了斷”,那對她較公平。不錯。但是男人這樣說難道不是為了挽救他們自己的面子?難道那不是意味著那個男人——一不管他是誰——厭倦了那一切?也許那對他來說只是一份過去的狂戀?也許他根本就從未真正在乎過。艾瑞絲多少有個印象,認為那個不知名的男人最後下定決心跟羅斯瑪麗分手……

  但是羅斯瑪麗的想法不同,羅斯瑪麗不惜一切代價。羅斯瑪麗也下定了決心……

  艾瑞絲顫栗著。

  而她,艾瑞絲,竟然對此一無所知!甚至猜都沒猜想過!一直認為羅斯瑪麗快樂、滿足,認為羅斯瑪麗和喬治彼此都很滿意。瞎了眼!她一定是瞎了眼才會連她姐姐發生這樣的事都一無所知。

  然而那個男人是誰?

  她把思路轉回過去,思索、追憶。有那麼多男人崇拜羅斯瑪麗,打電話給她,約她出去。沒有一個是比較特殊的。但是一定有一個——其他的都是那一個的陪襯而已,只有一個,其中的一個是真正重要的。艾瑞絲皺著眉頭,盡力地思索。

  兩個人名浮現出來。對了,一定是這兩個之中的一個。史提芬·法雷地?一定是史提芬·法雷地。羅斯瑪麗可能看中了他的什麼?一個傲慢浮華的年輕人——其實也並不怎麼年輕。當然,人們是說過他令人欽佩贊賞。一個崛起的政客,一個不久將來的副部長人物,還有他背後強硬的後臺——他太太的娘家吉德敏斯特氏。一個未來的總理!是不是這使得他在羅斯瑪麗眼中,顯得格外燦爛耀目?他當然不可能那麼癡迷地愛著他的人——那麼自負的傢伙吧?但是據說他太太熱愛著他,甚至不顧她家庭的強烈反對而下嫁給他——一個僅僅有著政治野心的無名小卒!如果有這麼一個女人如此愛他,那麼其他的女人也可能。對了,一定是史提芬·法雷地。

  因為,如果不是史提芬·法雷地,那麼一定是安東尼·布朗恩。

  而艾瑞絲不希望那是安東尼·布朝思。

  不錯,他一直拜倒在羅斯瑪麗的石榴裙下,甘心成為她愛的俘虜,隨她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他那黝黑英俊的臉龐有一種詼諧的、極端的表情。然而這種熱愛太公開化了,太為人所知了,不可能真正深入吧?

  他在羅斯瑪麗死後銷聲匿跡的方式太奇怪了,在那之後,就沒有人再見他。

  但是,也並不見得有多奇怪——他是一個常常旅行的人。他談過阿根廷、加拿大、烏幹達和美國的事。她覺得他實際上是美國人或加拿大人,雖然他並沒有任何特別的口音。不,他們在那之後從沒再見過他,其實並沒什麼好奇怪的。

  只有羅斯瑪麗是他的朋友,他沒有必要在地死後繼續去探望其他的人。他是羅斯瑪麗的朋友,但不是羅斯瑪麗的情夫!她不希望他是羅斯瑪麗的情夫。那會傷害到——那會嚴重傷害到……

  她低著頭看著手中的信。她狠狠地把它揉成一團。她要把它丟掉,燒掉……

  一種直覺阻止了她。

  也許有—天這封信會很有用……

  她把信折好,帶下去鎖在珠寶盒裡。

  也許有一天,它足以說明羅斯瑪麗為什麼結束自己的生命。

  “再來是什麼?”

  這句荒謬的話出其不意地出現在艾瑞絲的腦海裡,使得她擠出了一絲苦笑。那口齒伶俐的店員的一句話,似乎正代表了她自己專心進行著的思索過程。

  那不正是她在探索過去時所問的問題嗎?她已想過了閣樓上的發現。而現在——再來呢?再來是什麼?

  當然是喬治日漸怪異的行徑;那可以追溯到很長的一段時間以前。一些令她困惑不解的小事,都在昨天晚上的面談之後變得明朗起來。不相關的一些話語、行動都在事實中找到了適當的歸宿。

  還有,安東尼·布朗恩的再度出現。對了,也許‘再來’該是這件事,因為它發生在那封信的發現之後正好一個禮拜。

  艾瑞絲無法確切地回想起她那時的感受……

  羅斯瑪麗在十一月去世。第二年的五月,艾瑞絲在露希拉·德瑞克的護翼下,開始了少女的社交生活。她參加各種午宴、茶會以及舞會,但是並不太喜歡。她感到無精打來,毫無樂趣。那是在六月底一次乏味的舞會中,她聽到背後有個聲音傳來:

  “這可不是艾瑞絲·瑪爾嗎?”

  她轉過身子,臉紅地注視著安東尼——安東尼的黝黑、滑稽的面孔。

  他說:

  “我不奢望你記得我,但是——”

  她打斷他的話。

  “啊,我記得你,我當然記得你!”

  “太好了,我怕你已經把我忘了。很久很久沒有看到你了。”

  “是的。自從羅斯瑪麗的生日舞——”

  她止住了嘴。這些話毫不思索地跳出她的嘴唇.血色自她的雙頰迅速褪去,留下了一片慘白。她的雙唇顫抖,雙眼突然睜大而露出驚慌恐懼的神色。

  安東尼·布朗恩急急地說:

  “很抱歉,我實在太不應該了,不該讓你想起。”

  艾瑞絲咽了一口氣。她說:

  “沒什麼關系。”

  (自從羅斯瑪麗的生日舞會之後就沒見過面。自從羅斯瑪麗自殺的那一天晚上之後就沒見過面。她不要想,她不要想起那件事!)

  安東尼·布朗恩再度說。

  “非常抱歉。請原諒我。我們跳舞好嗎?”

  她點點頭。雖然這支舞已有人約了她,她還是挽著他的手臂隨著樂曲舞進池子裡。她看到她原先的舞伴,一個穿著太大的襯衫、害羞的、尚未成熟的年輕人,正在四處尋找她。那種舞伴,她不屑地想,初出茅廬、乳臭未乾的小子。不像這個男人——羅斯瑪麗的朋友。

  一陣悲痛襲卷著她。羅斯瑪麗的朋友。那封信,那封信是不是寫給現在跟她跳舞的這個男人?他純熟美妙的舞步中,似乎有某種東西跟那“花豹”的外號吻合。他是不是跟羅斯瑪麗——

  她突然說:

  “這麼久的時間你一直都在什麼地方?”

  他稍微推開她,俯首注視著她的臉龐。他的微笑消失,聲音冷淡地說:

  “我一直在旅行——為了事業。”

  “哦。”她不由自主地繼續說,“你為什麼回來?”

  他微笑了起來。他輕聲地說:

  “也許——為了看看你,艾瑞絲·瑪爾。”。

  同時,突然將她摟近一點,採取大膽的滑步,滑舞過其他的舞者,時間動作配合得天衣無縫,簡直象奇跡一般。艾瑞絲不知道為什麼,她應該感到害怕才對,而她卻感到一種激情的喜悅。

  從此之後,安東尼變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她至少每星期見他一次。

  她在公園裡、在各式舞會中跟他碰面,跟他一起參加宴會。

  惟一他從來不去的地方是她姐夫的家。過了相當一段時間之後,她才注意到這一點,他刻意推託掉所有的正式邀請,避免到那幢房子去。她開始懷疑為什麼.是因為他和羅斯瑪麗——

  後來,令她極感震驚的是,隨和且從來不管閒事的喬治突然跟她談起了他。

  “你正在交往的這個人——安東尼·布朗恩是什麼人?你對他有什麼瞭解?”

  她注視著他。

  “對他有什麼瞭解?你不知道嗎?他是羅斯瑪麗的朋友!”

  喬治的臉孔扭曲著。他眨眨眼。以沉重的聲音說:

  “是的,當然,他是。”

  艾瑞絲懊悔地說:

  “對不起,我不該讓你想起她。”

  喬治·巴頓搖搖頭,溫和地說:

  “不,不,我不希望她被遺忘。永遠不要被遺忘。不管怎麼說,”他眼光轉向一邊,尷尬地說,“那正是她的名字的意義。羅斯瑪麗——記憶。”他轉過頭來把她看個正著:“我不希望你忘掉你的姐姐,艾瑞絲。”

  她倒抽了一口氣。

  “我永遠不會忘。”

  喬治繼續說:.“至於這位年輕人。安東尼·布朗恩,羅斯瑪麗可能喜歡過他,但是我不覺得她對他有多深的瞭解。你知道嗎,艾瑞絲,你必須謹慎點。你是位很有錢的女孩。”

  她感到一種燃燒中的怒火遍佈全身。

  “東尼——安東尼——自己有的是錢。他在倫敦時都住在第一流的克拉瑞奇大飯店裡。”

  喬治微微一笑,低聲說:

  “很有氣派——也很花錢。不管怎麼樣,親愛的,似乎還是一樣沒有人對他夠瞭解。”

  “他是位美國人。”

  “也許是。如果是的話,他很少跟他自己國家的大使館來往就很奇怪了。他很少到我們家來,不是嗎?”

  “是的。我可以看出來為什麼,你這麼討厭他,他當然不來!”

  喬治搖了搖頭。

  “我似乎是太愛管閒事了。好了,我只是想給你一點適時的警告。我會跟露希拉說一聲。”

  “露希拉!”艾瑞絲不屑地說。

  喬治不安地說:

  “怎麼啦,有什麼不對嗎?我的意思是說,露希拉有沒有好好幫你安排你所需要的一切社交活動?像舞會……等等?”

  “當然有,她很賣力地……”

  “因為,如果她沒有,你知道,孩子,你只要跟我說一聲就可以了。我們可以另外找個人,找一個比較年輕,而且比較跟得上時代的。我希望你能過得快樂。”

  “我過得很好,喬治。啊,喬治,我過得很快樂。”

  他語重心長地說:

  “那就好了。我自己對這些社交活動不怎麼行——一輩子也行不了。但是我要讓你得到一切你所需要的。我們沒有必要節省開支。”

  這就是喬治——仁慈、木訥而粗心大意。

  他真的實踐了他的諾言,或者是“威脅”,跟德瑞克談了有關安東尼·布朗恩的事。但是,由於命運的安排,那陣子正是露希拉無法專心注意聽他話的時候。

  她剛收到一封她那從不做好事的兒子打來的電報。他是她的心肝寶貝,而且很懂得如何扣動慈母的心弦,以滿足他個人金錢上的需求。

  “能否寄給我二百鎊。絕望。生死關頭。維多。”

  露希拉哭了起來。

  “維多向來不說假話。他知道我的情況不怎麼好,要不是到了最後關頭,他是不會向我求援的,向來是如此,我經常擔心他會舉槍自盡。”

  “他那種人不會。”喬治·巴頓無情地說。

  “你不瞭解他。我是他媽媽,我當然知道我的兒子是怎麼樣的人。如果我不照他要求的做,我會永遠責怪我自己,我可以想辦法把那些股票賣出去。”

  喬治歎了口氣。

  “你聽我說,露希拉。我要找在那邊的聯絡員拍封電報告訴我詳情。我們就可以知道維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要給你個忠告,最好讓他去自作自受,如果你不忍心那樣做,那他是永遠好不起來的。”

  “你的心腸太硬了,喬治。這可憐的孩子運氣總是不好。”

  喬治忍了下來,不作任何辯白。跟女人爭辯永遠是沒什麼好處的。

  他僅僅說:

  “我叫露絲馬上辦理。明天我們就可以得到回音了。”

  露希拉總算稍微平息了自己的情緒。二百鎊最後被減至五十鎊--這是露希拉堅持寄出去的最少數目。

  愛琳絲知道,這是喬治自掏腰包,雖然他騙露希拉說是幫她把股票賣出去的錢。艾瑞絲當面稱贊喬治慷慨,他的回答卻很簡單。

  “我對這種事的看法是--每個家庭總會出敗家子,總是有人要替他擔當。”

  “但是這個人不必要是你,他又不是你的家人。”

  “羅斯瑪麗的家人,也就是我的家人。”

  “你真是太好了,喬治.但是為什麼不能由我擔當?你老是說我有錢。”

  “在你年滿二十一歲以前,你是沒有辦法做這種事的,再說,如果你聰明的話,你就不會這樣做。不過,我可以給你個忠告,當某人打電報說除非他得到幾百鎊,否則他將結束自己的生命時,通常你都會發現,只要給他個二十磅就太多了……我敢說十鎊就夠了!你無法阻止一個有求必應的母親,但是你可以削減數目——記住這一點。當然維多·德瑞克是絕對不會自殺的,他那種人不會。這些拿自殺來作威脅的傢伙,絕對不會真的自殺。”

  絕對不會?艾瑞絲想起了羅斯瑪麗,或後又馬上把這個念頭拋開。喬治指的並不是羅斯瑪麗,他說的是裡約熱內盧的那個無恥的、花言巧語的年輕人。

  從艾瑞絲的觀點來看,她從露希拉專注的母愛所得到的“淨利”是:露希拉因此而無法專心注意艾瑞絲和安東尼·布朗恩之間的感情。

  那麼--再來就是喬治的轉變!艾瑞絲無法再拖延下去不想了。什麼時候開始的?什麼原因造成的?

  即使現在回想起來,艾瑞絲也無法計算出確定的開始時日。自從羅斯瑪麗去世之後,喬治就開始變得心不在焉、精神渙散,常常陷入自我沉思之中。心情沉重,看起來顯得更老邁,這應該是還算合乎常情的現象。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精神恍惚變得違背常情了?

  她想,那該是在她和他為安東尼·布朗恩而發生沖突之後,她生平第一次注意到,他以一種恍惚、迷惑的眼神瞪著她。後來他養成了一項新習慣,提早從辦公室回家,把自己鎖在書房裡,又似乎沒在裡面做什麼。她曾經進去過一次,發現他只是坐在書桌前面,兩眼直瞪著前方。當她走進去時,他以黯然無光的眼神看她。他的舉動就像是個受過打擊的人一樣,但是對於她“怎麼啦?”的問話,他的回答總是簡短的一句:“沒什麼。”

  隨著日子的消逝,他越來越顯得憂心忡忡,似乎有什麼事在困擾著他。

  沒有人對他多加留意。艾瑞絲當然也沒有。憂慮通常總是很自然地令人想到是由於“生意上”的緣故。

  後來,他開始在不恰當的時機,沒頭沒腦地問人家問題。也就是從此之後,她開始認為他的舉止“怪異”。

  “艾瑞絲,聽我說,羅斯瑪麗經常跟你談話嗎?”

  艾瑞絲注視著他。

  “當然,怎麼啦,喬治?至少--呃,關於那一方面的?”

  “哦,關於她自己——她的朋友——她的一切,比如說她快不快樂等等之類的事。”

  她覺得她看出了他腦子裡想的是什麼。他一定聽到有關羅斯瑪麗不快樂的戀愛事件的風聲。

  她徐徐地說:

  “她談得不多。我的意思是說——她總是忙著——各種事”。

  “而你還只是個小女孩,當然。是的,我知道,但是我還是認為她可能說了些什麼。”

  他探詢式的眼光緊逼著她--像只滿懷希望的獵犬。

  她不想讓喬治受到傷害,再說羅斯瑪麗的確也沒說過什麼。她搖搖頭。

  喬治歎了口氣,沉重地說:

  “哦、算了,沒什麼關系。”

  又有一天,他突然問她,誰是羅斯瑪麗的最好女友。

  艾瑞絲想了一下。

  “葛羅雷金、艾特維爾太太--艾特維爾小姐、珍雷蒙。”

  “她跟她們有多親近?”

  “呃,我不太清楚。”

  “我的意思是說,你認不認為她可能把其中一個當做密友?”

  “我不大知道……我看不太可能……你指的那一類密友?”

  話一出口,她立即後悔問這個問題,然而喬治對她的問題的回答令她吃了一驚。

  “羅斯瑪麗有沒有說過她怕某一個人?”

  “怕?”艾瑞絲睜大眼睛。

  “我想知道的是,羅斯瑪麗有沒有任何仇敵?”

  “那些女人之中的一個?”

  “不,不,不是那一類的,而是真正的仇敵。就你所知道的。有沒有任何一個人。他——他可能是她畏懼的仇敵?”

  艾瑞絲的瞪視似乎令他不安。他紅著臉,低聲說:

  “聽起來很可笑,我知道。像通俗的鬧劇一樣。但是我只是懷疑。”

  “過了一兩天之後,他開始問及法雷地夫婦。”

  “羅斯瑪麗與法雷地夫婦時常見面?”

  艾瑞絲滿腹狐疑。

  “我真的不知道,喬治。”

  “她有沒有提過他們?”

  “沒有,我想沒有。”

  “他們彼此之間親近嗎?”

  “羅斯瑪麗對政治很感興趣。”

  “是的,那是她在瑞士遇見法雷地夫婦之後,在那之前她對政治毫無興趣。”

  “我想是史提芬·法雷地使她對政治產生興趣的。他常常借給她一些政治論文之類的東西。”

  喬治說:

  “仙帶拉·法雷地怎麼想?”

  “關於什麼?”

  “關于她丈夫借給羅斯瑪麗政治論文的事?”

  艾瑞絲不舒服地說:

  “我不知道。”

  喬治說:“她是個很保守的女人。外表像冰一樣的冷。但是據說她瘋狂地愛著法雷地。那種會因他跟其他的女人交往而吃醋的女人。”

  “也許。”

  “羅斯瑪麗跟法雷地的太太處得怎麼樣?”

  艾瑞絲徐徐地說:

  “我不認為她們處得來。羅斯瑪麗嘲笑她,說她是像只搖動木馬一樣的典型政治婦女(你知道,她有點像馬一樣)。羅斯瑪麗常常說:‘如果你刺她,那麼木屑就會不斷漏出來。’”

  喬治哼了一聲。

  然後說:

  “你還常常跟安東尼·布朗恩見面?”

  “還好。”艾瑞絲的聲音冷冷的,但是喬治並沒有重複他的警告,反而似乎感到有興趣。

  “他常到處漂泊,對不對?一定過著多彩多姿的生活。他有沒有跟你談過?”

  “談得不多。不錯,他是經常出外旅行。”

  “生意上的,我想。”

  “我想是的。”

  “他做什麼生意?”

  “我不知道。”

  “跟軍公司有關的,不是嗎?”“他沒有提過。”

  “呃,不必提起我問過你。我只是隨便問問,去年秋天,他經常跟聯合軍火公司的董事長杜斯貝瑞在一起……羅斯瑪麗常常跟安東尼·布朗恩在一起,不是嗎?”

  “是——是的。”

  “但是她認識他並不久——她只是偶然跟他相識而已,對不對?他常帶她跳舞,不是嗎?”

  “是的。”

  “你知道,我有點驚訝她邀請他參加生日舞會。我不知道她跟他那麼熟。”

  艾瑞公平靜地說:

  “他的舞跳得很好……”

  “是——是的,當然……”

  艾瑞絲很不情願地讓那天晚上的一幕景象,掠過她的腦際。

  盧森堡餐廳的圓桌、昏暗的燈光、各種各樣的花卉。樂隊的節拍持續不斷。圍著圓桌而坐的七個人,她自己、安東尼·布朗恩、羅斯瑪麗、史提芬·法雷地、露絲·萊辛、喬治,以及坐在喬治右手邊的史提芬·法雷地的太太——亞歷山大·法雷地夫人,她那便宜的灰發,那略成圓弧狀的鼻孔,那清晰自負的聲音。那是多麼快樂的聚會,不是嗎?

  而在舞會進行到一半時,羅斯瑪麗——不,不,最好不要想起那……。最好只記得她自己坐在安東尼旁邊——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他。在那之前,他只是一個名字,一個映在牆上的人影,一個陪著羅斯瑪麗在門口等計程車的背影。

  東尼——

  她猛然清醒過來。喬治正在重複一個問題:

  “奇怪他後來那麼快就不見了人影。他到哪裡去了,你知不知道?”

  她支吾地說:“哦,到錫蘭去了,我想,或者印度。”

  “那天晚上他並沒有提起。”

  艾瑞絲急躁地說:

  “為什麼他應該提起?我們非得談起——那天晚上不可嗎?”

  他的臉漲得通紅。

  “不,不,當然不要。抱歉,過去的事了。呀,對了,你請布朗恩今晚到家裡來吃晚飯。我想再跟他碰碰面。”

  艾瑞絲很高興。喬治終於改變了對安東尼的觀感。這項邀請被安東尼接受了。但是到了最後一分鐘,安東尼卻臨時有事到北方去了,不能來。

  到了七月底的某一天,喬治宣佈他在鄉下買了一幢房子。讓露希拉和艾瑞絲大吃一驚。

  “買了一幢房子?”艾瑞絲不相信地說,“我以為我們要租用高林的那幢房子兩個月而已?”

  “自己買的比較好——對不對?可以隨時到那裡去度週末。”

  “那幢房子在哪裡?是不是在河邊?”

  “不完全是,事實上,完全不是。在馬林漢的蘇塞克,叫做‘小官府’十二畝--喬治王時代的一幢小屋子。”

  “你是說沒有先叫我們去看一看就買下來了?”

  “這是機會嘛。剛好有人賣,我就搶先買了過來。”

  德瑞克太太說:

  “我想那大概需要大事重新整修、裝潢一番。”

  喬治隨口說道:

  “喔,那倒沒什麼。露絲已經去料理了。”

  她們帶著幾分敬意地接受露絲.萊辛在這種時機被提及。她是眾所周知的、喬治的能幹的女秘書,實際上她形同這個家庭的一份子,長得很標致,像是畫面上的女郎,富有國滑老練的高度辦事能力。

  羅斯瑪麗在世的時候,常常這樣說:“我們找露絲去看看好了,她太棒了。讓她去辦就好了。”

  任何困難總是都能在萊辛小組的巧手之下化除。她總是能面露笑容,輕松愉快地掃除一切障礙。她經營喬治的辦公室,也有同時經營喬治之嫌。他信任她,任何事情都依賴她的判斷。她似乎毫無一點個人的需求、欲望。

  然而這一次露希拉·德瑞克有點不高興。

  “親愛的喬治,像露絲那麼能於,呃,我是說——我們家的女人喜歡自己動手調配自己家起居室的色調!應該先問問艾瑞絲的意見。我不是為我自己說話,我不算什麼,但是這樣實在太不尊重艾瑞絲了。”

  喬治顯得有點愧疚。

  “我只是想讓你們驚喜一下!”

  露希拉不得不擺出笑容。

  “你真行,喬治。”

  艾瑞絲說:

  “我不太介意色調。我相信露絲會調配得很完美,她那麼聰明。我們到那裡做些什麼?我想那裡一定有個球場。”

  “有的,六哩外還有個高爾夫球場,而且離海濱只有十四哩路。尤其是,我們會有鄰居。我想,到有認識的人的地方去總是比放聰明。”.“什麼鄰居?”愛琳絲突然發問。

  喬治避開她的很光。

  “法雷地夫婦。”他說,“他們就住在公園對面一哩半路外。”

  艾瑞絲注視著他。她立即瞭解到,購買、裝修那幢房子這件經過精心安排的事,完全只是為了一個目的--那就是好讓喬治接近史提芬和仙蒂拉·法雷地。鄉下的近鄰、社會地位相當!兩家人必然是會親近。多麼冷靜、巧妙的安排!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老是反復談到法雷地夫婦?為什麼要用這種花錢的方法,來達到令人不解的目的?

  是不是喬治懷疑羅斯瑪麗和史提芬·法雷地之間有超過友誼的關系?這是不是表示一種奇特的“身後妒怕”心理?那真是一種言語所難以捕捉的想法!

  但是,喬難想從法雷地夫婦那裡得到什麼?他不斷向艾瑞絲發出的那些怪異問題目的何在?喬治近來的言行不是很怪誕嗎?

  那天晚上他那怪異、恍惚的神情,露希拉認為是因為他多喝了幾杯,露希拉當然是會這樣想!

  不錯,喬治近來是很不對勁。他似乎一直在一種混雜著興奮,以及當他神志恍惚到極點時所表現出來的冷漠情緒之下,默默進行著某件工作。

  八月的大部分時間,他們都在鄉下的那幢“小官府”裡度過。恐怖的房子,艾瑞絲想到還不禁戰栗起來。她痛恨那幢房子。一幢建造堂皇、佈置得典雅和諧的房子!(露絲·萊辛從來會犯錯!)但是卻出奇且令人恐懼的空虛。他們不是住在那裡,而是“佔據”那裡。就像戰時的兵士,佔據著某個瞭望據點一樣。

  在鄉下的日子裡,令人生厭的是過著一般規律化的夏日生活,和到那裡度假的人們交往、網球聚會,和法雷地夫婦的非正式聚餐等等。仙帶拉·法雷地對他們很和善——對持原已認識的鄰居的最佳態度。她帶他們四處去參觀,教喬治和艾瑞絲有關馬匹的知識,而且對年長的露希拉相當恭敬。

  然而沒有人知道,在那蒼白微笑的面具之後,她到底心裡想些什麼,一個有如“人面獅身獸”的女人。

  他們很少見到史提芬。他非常忙,經常因政事而出門不在家。在艾瑞絲看來,他只是盡可能巧妙地安排,以避免跟住在“小官府”裡的這家人碰同。

  八月、九月就如此地過去了,十月是他們決定返回倫敦住所的月份。

  艾瑞絲松了一大口氣。也許他們一回到倫敦之後,喬治便會恢復正常,她想。

  再來是,昨天晚上,她被輕輕的敲門聲驚醒。她扭亮台燈,看了看表,才淩晨一點鐘。她十點半就上床。因此感覺上好像已睡了很久。

  她披上長袍走去開門。這多少總比僅僅收一聲“進來!”來得自然。

  喬治站在門口。他還沒有上床,仍然穿著整齊。他的呼吸不太均衡,臉上露出古怪的神色。

  他說:

  “艾瑞絲,跟我到書房去,我必須跟你談談,我不得不找個人談談。”

  她似醒未醒,迷迷糊糊地順從了他。

  一進書房之後,他把門關上,要她在他對面坐下來。他以顫抖的手將煙盒推向她,同時取出一根煙,點了幾次才點燃。

  她說:“出了什麼事嗎?喬治?”

  現在她已清醒過來。他面色慘白。

  喬治有如剛跑完步,喘著氣斷斷續續地說:

  “我無法再自己一個人繼續下去。我無法再隱瞞下去。你必須告訴我你的想法——那是否真的——那是否可能——”

  “你在說些什麼呀,喬治?”

  “你一定注意到、瞭解到某些事情。她一定說了些什麼。一定有某個原因——”

  她注視著他。

  他摸摸額頭。

  “你不知道我說什麼,我看得出來。不要一副害怕的樣子,小女孩。你必須幫助我。你必須盡可能地回想。現在,現在,我知道我有點語無倫次,但是過一會兒你就會瞭解——在我把信拿給你看之後。”

  他打開書桌的一個抽屜,拿出了兩張活頁紙。

  那是淡藍色的紙,上面印著些小正體字。

  “你看看,”喬治說。

  艾瑞絲低頭看著第一張。上面所印的文字簡單明瞭、直截了當:

  “你以為你太太是自殺而死的,其實不是,她是被謀殺的。”

  第二張印著:

  “你太太羅斯瑪麗並不是自殺,而是他殺。”

  艾瑞絲看著信的時候,喬治接著說:

  “我大約在三個月以前收到。起初我以為是開玩笑——一個殘酷的玩笑。後來我開始仔細思考,為什麼羅斯瑪麗要自殺?”

  艾瑞絲以悲傷的語調說:

  “流行性感冒之後所引起的沮喪。”

  “不錯,但是當你仔細思考時,你會覺得那有點無稽,不是嗎?我是說,很多人都得了流行性感冒,過後覺得有點沮喪或什麼的——”

  艾瑞絲費勁地說:

  “她可能——不快樂?”

  “是的,我想有可能。”喬治很平靜地對此觀點加以考慮,“但是我仍然想不出她會因為不快樂而結束自己的生命,她可能有這種打算。但是我不認為到了緊要關頭,她會真的下手去做。”

  “不管怎麼說,她是真的去了,喬治!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其他可能的解釋?為什麼你會有這種想法,他們甚至在她的手提袋裡發現了藥物。”

  “我知道。一切都吻合。但是自從收到這些之後,”他用手指點了點那兩張匿名信,“我開始把整件事情從頭回想一遍。我越想就越覺得其中另有蹊蹺。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問你那些問題的原因——有關羅斯瑪麗是否結過仇敵的問題,以及她是否說過任何透露出她害怕某人的話語。不管是誰謀殺了她,一定有個原因——”

  “喬治,你簡直是瘋了——”

  “有時候我自己也這麼覺得,有時候我又覺得找對了線索。來管怎麼樣,我不得不弄個明白。你必須回想,對了,回想,一遍又一遍地回想那天晚上。因為你一定知道,如果她是被謀殺的,一定是那天晚上同來的某一個人所下的毒手,不是嗎?你一定瞭解到這一點,對不對?”

  是的,她瞭解這一點。沒有辦法再把那一幕推開了,她必須全部回想起來。音樂、鼓聲、陰柔的燈光、餘興歌舞,然後燈光復明,而羅斯瑪麗臥倒在桌面上,臉孔痙攣發藍。

  艾瑞絲全身戰栗,她感到恐懼——非常恐懼……

  她必須想——回想——追憶。

  羅斯瑪麗,這個名字的意思就是記憶。

  毫無遺忘的餘地。

第二章

  露絲、萊辛在忙裡偷閒的片刻歇息中,想著她老闆的太太--羅斯瑪麗·巴頓。

  她很不喜歡羅斯瑪麗。直到那個十一月天裡的某個早晨,她跟維多·德瑞克初次談話之後,才曉得她不喜歡她到什麼程度。

  那次的談話是這一切的開端,在那之前,她所想的、所感覺的一切都埋在她的意識層面之下,她自己並不真的瞭解。

  她摯愛喬治·巴頓,一向都是如此。當她初次見到他時(那時她還是個冷靜、能幹的二十三歲的女孩),她就看出他需要人家照顧。她照顧了他。她替他省時、省錢、省掉一切煩惱。她替他選擇朋友,同時指引他養成適當的嗜好。她阻止他冒一些生意上不必要的風險,同時又鼓勵他偶爾擔擔適合機宜的風險。在他們之們長久的配合關系之中,喬治從未懷疑過她,一直把她看作是個專心、能幹,而且完全在他指引之下的得力助手。她的外表直覺上就給予他好感,一頭秀麗的黑發,一身訂制合宜、清爽怡人的衣著,一對輕巧懸在耳塞上的小珍珠串,一張塗抹均勻、白皙潔淨的臉孔,以及敷著淡玫瑰唇膏的嘴唇。

  他覺得,露絲令人感到渾身上下都十分對勁。

  他喜歡她那超然不受私人感情影響的態度,和她那完全客觀、毫不偏頗的待人處事方式。他跟她講過不少有關他私人的事,她總是冷靜而帶著幾分同情地聽著,然後適時提出中肯的意見。

  但是,她跟他的婚姻生活毫無瓜葛。她不欣賞他的婚姻,但是她還是盡力幫忙安排婚禮的一切大小事情,減輕了巴頓太太不少的負擔。

  在婚禮之後,露絲跟她的老闆之間不再那麼無所不談。她把自己完全投注在公事上。喬治把很多公事都移轉到她手中。

  不管怎麼樣,她的辦事效率是那麼的高,因此羅斯瑪麗很快便發現,喬治的秘書萊辛小姐,在各方面都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幫手。萊辛小姐總是那麼笑容可掬、彬彬有禮,給人很愉快的印象。

  喬治、羅斯瑪麗和艾瑞絲都叫她露絲,她也常常到他們家吃午飯。如今她已二十九歲,看起來卻完全像是只有二十三歲的樣子。

  雖然她跟喬治之間,彼此並沒有講過什麼親密的話語,但她卻連喬治最輕微的感情反應都瞭若指掌。她知道他婚姻生活剛開始時的得意洋洋,在什麼時候轉入心醉神迷的狀態,又在什麼時候轉變成另外的狀態。他在那段時期對於公事細節的不注意,都在她的預料之中而自己私下加以改正。

  不管喬治再怎麼心不在焉,露絲·萊辛都假裝沒注意到。他為此十分感激她。

  那是在十一月的某個早上,他跟她談起維多·德瑞克。

  “我想要你為我做一件不太愉快的事,露絲,願意嗎?”

  她面帶詢問之色,注視著他。不需說,她當然願意幫他做,這是可以理解的。

  “每個家庭都會出個敗類,”喬治說。

  她理解地點點頭。

  “我要說的是我太太的一個表哥——一個徹頭徹尾的無賴,我恐怕得這樣說他。他把他母親折騰得半死,他母親是個天生的濫情者,為了他把大部分的股票都賣光了。他以在牛津偽造支票出道——這件案子後來被掩飾過去了,但是從此之後他開始乘船四處漂泊——不管到哪裡都從不學好。”

  露絲不太感興趣地聽著。她對那種人很強悉。他們種桔子、搞養雞場、移民到澳洲去當牧場小工、到新西蘭去當肉類冷凍工人等等。他們從來沒有一件事做得成,從來不在一個地方久待,而且千篇一律地都把賺來的錢揮霍一盡。她對這種人從來不感興趣,她比較喜歡成功的人物。

  “他現在出現在倫敦,而且我發覺他一直在煩著我太太。她打從還是個學童起就沒見過他,但是他是那種花言巧語的無賴,一直寫信向她要錢花,我不想再忍受下去。我跟他約好,今天中午十二點在他旅社裡見面。我想要你幫我處理這件事。事實上是,我不想跟那個傢伙碰頭。我從沒見過他也不願見他,我也不願讓羅斯瑪麗見到他。我想如果由第三者出面,就可以完全把這件事當做生意一樣地解決掉。”

  “不錯,這不愧是個好主意。你的安排怎麼樣?”

  “一百鎊現金,外加一張到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船票。錢在他確實上船之後付清。”

  露絲笑了笑。

  “很不錯。你要確定他隨船離去!”

  “我想你能瞭解。”

  “這並沒什麼不尋常。”她冷漠地說。

  “是的,這種例子多得很。”他猶豫了一下。“你真的不介意幫我做這件事?”

  “當然不在乎。”她有點得意地說,“我敢向你保證,我處理這種事很在行。”

  “你什麼都在行。”

  “船票訂了沒有?對了,他叫什麼名字?”

  “維多·德瑞克。船票在這裡。我昨天打電話到船公司去訂的。珊克裡特波號,明天由迪爾伯裡啟航。”

  露絲接過船票,核對一下是否正確無誤,然後收進手提袋裡。

  “就這麼辦。我來處理。十二點。地址呢?”

  “魯素底場,羅伯旅社。”

  她記了下來。

  “露絲,親愛的,我真不知道如果沒有你我該怎麼辦--”他溫情地把手搭在她肩上,這是他第一次做這種事。

  “你是另一個我,我的左右手。”

  她高興、臉紅。

  “我一向不善言辭——我只能默謝你的一切——你不知道我在各方面有多依賴你——”他重複,“各方面。你是世界上最仁慈、最可愛、對我最有幫助的女孩!”

  露絲以笑聲來掩飾她的高興與靦腆,說:“你把我說得這麼好,真會把我寵壞了。”

  “哦,我是真心的。你是公司的一部分。露絲,生活沒有你,那真是不可思議。”

  她帶著一份溫暖的感覺出門,這份感覺直到她抵達羅伯旅社時,仍然洋溢在她的心房裡。

  露絲對于眼前的任務一點也不覺得為難,她對自己處理這種事情的能為相當有自信。命運淒慘的故事和人們都打動不了她的心。她准備把維多·德瑞克這件事,當做日常公事一樣處理。

  他完全跟她想像中的一樣。雖然或許比她想像的較具吸引力。她對他個性的評價完全無誤。維多·德瑞克沒什麼優點。在和善可人的假面具之後,隱藏著冷酷、現實的性格。她沒想到的是:他那洞悉他人心意的能力,以及使用感情影響力的駕輕就熟。或許,她也低估了自己抗拒他的吸引力的能耐。他頗有魅力。

  他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迎接她。

  “喬治的密使?太好了,真是意外!”

  她以乾枯平穩的聲調說出喬治的條件,維多很和善地接受他的條件。

  “一百鎊?還不錯,可憐的老喬治。六十鎊我就會接受--但是不要讓他知道!條件:——‘不要來煩可愛的羅斯瑪麗表妹——不要玷污天真的艾瑞絲表妹——不要為難可敬的喬治表妹夫。’全部同意!誰到碼頭上去送我?是不是你,我親愛的萊辛小姐?太好了。”他捏捏鼻頭,表示同情地眨了眨眼。他有著一張瘦削、褐色的臉孔,以及鬥牛士的風采——引人遐思的浪漫風采!他對女人有吸引力,而且他自己也知道!

  “你跟巴頓在一起有段時間了吧,是不是,萊辛小姐?”

  “六年了。”

  “他如果沒有你就不知道該怎麼辦!啊,不錯,我都知道。而且,我對你也很瞭解,萊辛小組。”

  “你怎麼知道?”露絲突然問。

  維多露齒獰笑:“羅斯瑪麗告訴我的。”

  “羅斯瑪麗?可是--”.“那沒什麼要緊。我不准備再去煩羅斯瑪麗。她已經對我很好了——相當有同情心。事實上,我已經從她那裡拿到了一百鎊。”

  “你--”

  露絲停了下來,維多大笑。他的笑聲具有感染力。她發覺自己也笑了起來。

  “你算是壞透了,德瑞克先生。”

  “我是個很老道的騙徒,具有高度的技巧。舉個例子來說,只要我拍一封電報,暗示我即將自殺,那麼總很順利地達到目的。”

  “你應為自己感到羞恥。”

  “我也不很贊同自己的行為。我的命很不好,萊辛小姐,我想讓你瞭解一下,究竟有多不好。”

  “為什麼?”她感到好奇。

  “我不知道。你很不同。我無法對你耍一般的技巧。你那清澈的雙眼——你不會吃我這一套的。不會,我再怎麼自責罪有應得都無法打動你的心的,因為你毫無同情心。”

  她的臉僵硬起來。

  “我不屑同情別人。”

  “也不顧你的名字?露絲是你的名字?不是嗎?真是一大諷刺。一個沒有同情心的人名字叫做露絲(同情)。”

  她說:“我不屑同情弱者!”

  “誰說我是弱者?不,不,那你就錯了,親愛的,缺德鬼,也許是。但是我要為自己說句話。”

  她的嘴唇有點上翹。不可避免的藉口。

  “什麼?”

  “我過得很快樂。”是的,他點點頭,“我過得很快活。我看過了人生百態,露絲。我幾乎什麼事都幹過。我幹過演員、服務生、零工、搬夫以及馬戲團裡的道具管理員!我幹過不定期貨輪的水手,在南美洲一個小共和國競選過總統。我進過監獄!只有兩件事我從未做過,那是就是規規矩矩地做一天事,或是不負債。”

  他對著她大笑。她覺得她應該感到厭惡才對。但是維多·德瑞克的力量是魔鬼的力量。他能使罪惡顯得有趣。他正以一種怪誕的洞察力注視著她。

  “你不用沾沾自喜,露絲!你並不像你自己所想的那麼有道德!成功是你崇拜的偶像。你是那種最後會跟老闆結婚的女孩。這也就是你跟喬治該做的事。喬治不該跟羅斯瑪麗那小傻瓜結婚。他應該娶你才對。要是他娶了你,那他真是後福無窮。”

  “我認為你有點在侮辱我。”

  “羅斯瑪麗是個大笨蛋,一向都是如此。像天使一樣可愛,卻蠢得像豬一樣。她是那種男人會一見傾心,但卻不會持久的女人。然而你——你就不同啦。天啊,如果一個男人愛上你——他是永遠不會厭倦的。”

  他這下可真擊中了她的要害,她突然真誠地說:

  “是的,如果!但是他並沒愛上我!”

  “你說喬治沒有愛上你!不要欺騙自己,露絲。如果羅斯瑪麗有什麼三長兩短的話,喬治一定會迫不及待地跟你結婚。”

  (對了,就是這句話。這就是-切的開端。)

  維多注視著她說:

  “這一點,我想你自己跟我一樣清楚。”

  (喬治的手握住她的手,他的聲音帶著感情、溫暖——不錯,是真的……他投入她的懷抱,依靠她……)

  維多溫和地說:“你應該對你自己更有信心一點,我親愛的女孩,你可以把喬治玩弄於指掌之間。羅斯瑪麗不過是個小笨瓜而且。”

  “是真的,”露絲想,“如果不是因為羅斯瑪麗,我可以叫喬治向我求婚,我對他很有好處。我會好好照顧他。”

  她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憤怒,一陣上升的激怒。

  線多.德瑞克很得意地注意觀察著她。他喜歡把一些念頭灌進別人的腦子裡,或是,像現在一樣,把別人原有的念頭指出來給他自己看看……

  是的、就是這樣開始的——偶然跟一個隔天就要到地球另一邊去的男人會面。那個再回到辦公室去的露絲,已不再是原來走出辦公室的露絲,雖然並沒有人能看出她外表或態度有任何不同。

  她回到辦公室不久,羅斯瑪麗掛了個電話過來。

  “巴頓先生剛剛出去吃午飯。我能幫上忙嗎?”“喔,露絲你願意嗎?那討厭的瑞斯上校打電報來,說他無法趕回來參加我的宴會。問問喬治,看他喜歡找誰來代替。我們實在需要另找一位元男士。一共有四位女士——艾瑞絲當然要來,還有仙蒂拉,法雷地,還有--還有誰?我想不起來啦。”

  “我是第四位。我想。謝謝你邀請了我。”

  “喔,對了。你看,我都把你給忘了。”

  羅斯瑪麗銀鈴般的笑聲輕輕傳來。她看不到露絲臉上突然一陣紅暈,也看不見她那拉長的瞼。

  出席羅斯瑪麗的生日宴也算是項思惠——一項羅斯瑪麗因喬治而作的讓步!“啊,好,我們請你的露絲·萊辛。畢竟她會很高興被邀請,再說她又很有用處。還有,她也相當見得了人。”

  在那一刻,露絲·萊辛知道她自己恨透了羅斯瑪麗·巴頓。

  她恨她富裕、漂亮而粗心大意、沒有頭腦。羅斯瑪麗不必做任何例行公事——任何交到她手上的東西,都是用金盤子托的。擁有一個鐘愛她的丈夫——不需更工作或計劃——可恨、高傲、造作、輕浮的美貌……

  “我真希望你死掉。”露絲·萊辛低聲對著掛上的電話說。

  她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那不像是她講的活。她從未激動過,從來有過強烈的感情表現,一向都保持著冷靜、自我克制的外表。

  她自言自語地說:“我是怎麼了?”

  那個下午,她憎恨羅斯瑪麗.巴頓!一年後的今天,她仍舊憎恨羅斯瑪麗·巴頓。

  也許,有一天她將能忘掉羅斯瑪麗·巴頓。但是現在時侯尚未到。

  她把思路再轉回到那十一個月之前的日子裡。

  坐在那裡望著電話機——感到心中一股恨意不斷地洶湧澎湃……

  以愉快、自製的聲音把羅斯瑪麗的話轉告喬治。建議說她自己應該不要出席,好讓男女人數均等。喬治馬上就否決了她的提議!

  次日早晨向喬治報告珊克裡特波號已出航的消息。喬治感激地松了一口氣。

  “那麼他已隨船出海了?”

  “是的。我在舷梯正要收起時,把錢交給他。”她遲疑了一下,然後說,“船離開碼頭時,他在甲板上揮手並大喊:‘代向喬治致謝,告訴他我今晚將為他舉杯,祝他福如東海。’”。

  “無恥!”喬治說。他好奇地問;“你認為他那個人怎樣,露絲?”

  她以謹慎、不帶任何色彩的聲音回答:“喔——跟我預料的差不多。典型的弱者。”

  而喬治竟然什麼都沒看出來,什麼都沒注意到!她感到有股沖動想大叫:“你為什麼派我去見他?難道你沒想到他可能對我怎麼樣?難道你不知道自從昨天以來,我已經變了一個人?難道你看不出我是個危險人物,可能因此做出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來?”

  但是她並沒叫出來,而改以生意口吻說:“關於聖保羅那封信——”

  她是個自製能力很強的女人……

  五天之後。

  羅斯瑪麗的生日。

  辦公室平靜的一天——上美容院——穿上一件新的黑色外衣,化上淡妝。對著鏡子裡那張不大像是自己的臉。一張蒼白、頑固、懷著恨意的臉。

  維多·德瑞克說的沒錯。她沒有憐憫心。

  後來,當她注視著羅斯瑪麗·巴頓那張發藍痙攣的臉孔時,她還是絲毫沒有憐憫之感。

  如今,在十一個月之後,想著羅斯瑪麗·巴頓,她突然感到恐懼……

第三章

  安東尼·布朗思想著羅斯瑪麗·巴頓,不斷地皺眉蹙額。

  他實在是個大笨蛋,因而才會曾經跟她有過糾纏的關系。雖然那對男人來說,是可以原諒的,當然,她是讓人看起來很中意。那天晚上在道契斯特,他的眼睛片刻也離不了她,像教堂裡的美女一樣漂亮——而且可能一樣地聰慧!

  他愛上了她。想盡辦法想找個人幫他介紹認識。這對應該專心致力於正事的他,是相當不可原諒的事。終究,他並不是來度假尋樂的。

  然而羅斯瑪麗·巴頓的美貌,足以讓人為自己短時期的怠忽職守找到藉口。那一切都促成了他今日的自譴,懷疑自己怎麼會那麼糊塗、幸好沒有什麼可以懊悔的。幾乎從他跟她一談話開始,她的魅力就已消褪了一點。一切又回復了正常狀態。那不是愛——也還不到迷戀的地步。只是一段好時光,不多也不少,就是如此而已。

  他享有那段好時光,而羅斯瑪麗也同樣享有。她跳起舞來就像天使一般,不管他帶她到那裡,男人總會轉過身來瞪著眼看她。這給人一種愉快的感覺,只要你不期望她跟你交談。他很慶幸他沒有娶了她。一旦你看膩了那完美的面孔和身材,你該怎麼辦?她甚至聽不懂一些較富智慧的話語。她是那種希望你每天一大早,在早餐時對她說你愛她愛得要死的女人!

  呀,現在回想起那些事是沒什麼不妥的了。

  他是愛上過她,不是嗎?

  他是她的舞伴。打電話約她,帶她出去,跟她共舞,在計程車裡吻她。他一直在愚弄自己,直到那次的警覺,那難以置信的一天。

  他還記得她的模樣,那一頭蓬鬆、斜蓋著耳朵的金紅色秀發;那長長的睫毛和閃爍發光的寶藍色大眼睛;那柔軟微噘的雙唇。

  “安東尼·布朗恩。好名字!”

  他輕聲說:

  “名門世家。亨利八世有位管家就叫做安東尼·布朗恩。”

  “我猜,是你的祖先!”

  “我不敢保證。”

  “你最好不!”

  他揚起眉頭。

  “我是殖民後裔的一系。”

  “不是義大利那一系吧?”

  “噢,”他笑著說,“就因為我的橄欖色面孔?我有個西班牙母親。”

  “那足以解釋。”

  “解釋什麼?”

  “很多很多事,安東尼·布朗恩先生。”

  “你很喜歡我的名字。”

  “我想是的。一個好名字。”

  然後像晴天霹靂一樣:“比東尼·莫瑞裡好。”

  他一時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太難以置信,太不可能了!

  他抓住她的臂膀。經他這麼一抓,她畏縮了一下。

  “唷,你把我弄疼了!”

  “你從那裡聽來這個名字的?”

  他的聲音嚴厲,帶著威嚇的味道。

  她為自己造成的效果而高興得笑了起來,真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小笨瓜!

  “誰告訴你的?”

  “某個認識你的人。”

  “是誰?這個問題很嚴重,羅斯瑪麗。我必須知道。”

  她瞄了他一眼。

  “我一個聲名不佳的表哥,維多·德瑞克。”

  “我從沒見過這個名字的人。”

  “恐怕你認識他的時候,他用的不是這個名字,免得傷到家族的聲譽。”

  安東尼慢慢地說:“我明白了。那是——在監牢裡?”

  “不錯。我數落過維多的叛逆行為——告訴他說,他是我們家族的恥辱,當然,他一點也不在乎。後來他獰笑著說:

  “你自己也不見得有多好,甜心。有天晚上我就看到你跟一個出獄的囚犯跳舞——事實上,他就是你最好的男朋友之一,我聽說他自稱為安東尼·布朗恩,但是在牢裡時,他叫東尼·莫瑞裡。”

  安東尼以輕快的聲音說:

  “我應該見見這位年輕的朋友。我們難兄難弟應該聚一聚。”

  羅斯瑪麗搖搖頭。“太遲了。他已經搭船到南美去了,昨天就啟航了。”

  “原來如此。”安東尼深深吸了一口氣,“那麼你是惟一知道我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她點點頭。“我不會揭穿你。”

  “你最好不要。”他的聲音變得嚴肅。“聽著,羅斯瑪麗,那是很危險的事。你不想在你漂亮的臉蛋上留下幾道刀疤吧?有些人對於下手毀掉女孩的美貌這種小事情,是絲毫不會猶豫的。還有一種辦法是暗地裡把她‘做掉’。這些事不只是發生在書本或電影裡,也發生在活生生的現實生活裡。”

  “你是在恐嚇我嗎,東尼?”

  “警告你。”

  她會接受警告嗎?她知道他是當真的嗎?笨頭笨腦的小呆瓜。在她漂亮的腦袋裡,一點頭腦也沒有。你無法寄望於她三緘其口。但是,他還是得先把話講清楚,碰碰運氣。

  “忘掉你曾聽過東尼·莫瑞裡這個名字,知道嗎?”

  “但是我一點也不介意,東尼。我很開放。認識一個罪犯對我來說,是很夠刺激的事,你不必自覺羞恥。”

  荒謬的小白癡。他冷冷地注視著她。現在回想起來,他真懷疑當時怎麼認為自己會在乎。他從來就無法忍下心傷害傻子——更何況是個有著漂亮臉蛋的傻子。

  “忘掉東尼·莫瑞裡吧,”他冷酷地說,“我是當真的。不要再提起那個名字。”

  他必須脫身,這是惟一的辦法。不能寄望于這個女人守口如瓶;她會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的。

  她對著他微笑——誘惑的微笑,但是並無法打動他。

  “不要這麼凶嘛。下禮拜帶我去參加傑羅的舞會。”

  “那時我已不在這裡了。我就要離開了。”

  “不要在我生日宴會以前離開。你不能讓我失望。我已經把你算進去了。不要拒絕我。我得過流行性感冒,病得很厲害,現在還感到很虛弱,我不能生氣。你非來不可。”

  他應該堅持立場.他應該不顧一切--馬上離開。

  然而他並沒這樣做,透過一扇開著的門,他看到艾瑞絲正下樓來。艾瑞絲,長得端正細挑,有著白皙的面孔,黑色的頭發和灰色的大眼睛。艾瑞絲比不上羅斯瑪麗的美貌,但卻具有羅斯瑪麗所不可能有的特質。

  當時,他真痛恨自己竟會成了羅斯瑪麗柔順魅力下的俘虜,盡管程度是多麼地淺。他覺得自己的感受,就像羅密歐初次見到朱麗葉時,想起羅薩琳的感受一樣。安東尼·布朗恩改變了主意。

  在一剎那之間,他採取了完全不同的行動。

第四章

  史提芬·法雷地在想著羅斯瑪麗--大感震驚地想著她,她的形像重現在他腦海裡一樣。通常,這些思緒一一浮現,他立即將它們驅出腦海——但是有些時候,就像她生前一樣地不可抗拒,她拒絕被他如此霸道地驅除。

  他的第一個反應總是一樣,當他想起飯店裡的那一幕景象時,總是很快地、不負責任地聳聳肩。至少,他不需要再想起那一切,他的思緒轉回更遠的過去,回到羅斯瑪麗生前,羅斯瑪麗的一顰一笑、一聲一息、一顧一盼……

  多麼傻——他曾經是個多麼叫人難以相信的傻蛋!

  然而一陣驚愕籠罩著他,全然的困惑、驚愕。那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他完全無法瞭解。就好像他的生命被分割成兩部分:一部分——較大的一部分——是清醒、平衡地前進著;而另一部分則是短暫的、脫離常軌的瘋狂。這兩部分一點也不相稱。

  即使以他的能力、他的聰敏、他的精練智慧,史提芬內心裡怎麼也想不透實際上它們竟十分相稱。

  有時,他會回顧他的過去,客觀冷靜地加以評估,但是總帶著某種沾沾自喜,自我慶幸的意味。從小時候開始,他就立志成功,而盡管困難重重,起步維艱。他還是成功了。

  他總是懷著率真的信仰和展望。他相信意志力。只要立志堅定,什麼都能成功!

  小時候的史提芬·法雷地就已堅定地培養著他的意志力。除了那些他自己努力的成果外,在生活上他還可以求取些許外力的資助。一個七歲、蒼白的男孩,有著好看的額頭和堅定的下巴,他下定決心往上爬——爬得高高的。他已經知道,他的父母對他毫無用處。他媽媽下嫁給比她身分低的人——而且為此深深懊悔。他父親是個精明、狡詐、吝嗇的小建築工人,為他太太及兒子所瞧不起……對於他媽媽的含糊、漫無目標以及情緒的變幻無常,他感到十分困惑不解,直到有一天他發現她跌落在桌腳下,一個空的德國古龍香水瓶自她手中滑落,他才豁然瞭解。他從來就不認為喝酒是她情緒變幻無常的注解。她從未喝過酒,連啤酒也沒沾過,而他從沒想到她之所以喜好古龍香水,還有比她含混推說頭痛更根本的原因。

  當時他就瞭解到,他對他的雙親沒什麼感情。他懷疑他們對他也是一樣。他看起來比他的年齡小,沉默而且有口吃的傾向。他父親說他“娘娘腔”。一個循規蹈矩的小男孩,很少在家惹事。他父親寧可要一個較吵鬧的孩子。“我像他這種年紀時,總是頑皮得要命。”有時候,當他注視著史提芬時,便不安地感覺到他的社會地位低於他太太。史提芬屬於她那一類人。

  史提芬隨著漸漸滋長的意志力,默默地畫出他的人生藍圖。他想要成功。他決定以克服口吃的毛病,來作為意志力的第一個考驗。他練習慢慢地講話,每講一個字都稍微停頓一下。一段時間之後,他的努力得到了成果,他不再口吃了。在學校裡,他全神貫注於功課,立志接受良好的教育。受教育能使你達到某種地步。很快地,他的老師都對他產生了興趣,不斷鼓勵他。他得到了獎學金。他的雙親受到教育當局的訪問——這個孩子有指望。法雷地先生這時因蓋了一座偷工減料的房子,撈了一筆錢,被說服而對他兒子的教育作了金錢上的投資。

  史提芬二十歲的時候,自牛津大學畢業,成績優良,被譽為充滿機智的好演說家,而且深得寫作的訣竅。他也交了一些很有用的朋友。政治是他的興趣所在,對他來說很有吸引力。他克服了天生的羞怯,同時培養了令人欽慕的社交態度——莊重、友善、帶著一副聰明相,讓人看了不得不說;“那個年輕人很有前途。”雖然由於個人偏好而成自由黨的一員,但是他知道自由黨已經沒落,至少在當時是如此。因此,他加入了工黨。不久他便以日漸走紅的年輕人而聞名。然而工黨並無法滿足史提芬。他發現它對於新觀念不太開放,比它強有力的大對手更受到傳統的局限。相反的,保守黨反而更重視吸收年輕的人才。

  他們批准了史提芬·法雷地——他正是他們想要的類型。他在一個屬於工党勢力範圍的選區裡,參加國會議員競選,以非常接近的多數票贏得勝利。史提芬帶著勝利的心情坐上了下議院的議席。他的事業已經開始,而這是他自己選的正確事業。進了下議院,他可以發揮他所有的能力,投入所有的野心。他很有自信能做好。他有待人的天才,知道什麼時候該奉承,什麼時候該反對。他發誓,有一天,他將進入內閣。

  然而,一旦進入國會的興奮之情消退以後,他立即嘗到了幻想破滅的滋味。那艱苦一戰的選舉勝利,使他引人注目。而如今一切陷入常規,他只不過是在黨的控制下阿諛奉承的一顆沒有多大意義的小螺絲釘而已,一直被釘死在自己的位置上。到此要脫穎而出並非易事。年輕的一代到此都被以懷疑的眼光看待。在政界裡,除了個人能力之外,還需要權勢。

  有某些人跟你一樣。有某些具有權勢的家族。你必須找到一個具有權勢的家族贊助。

  他考慮結婚。以前,他很少想到這方面的事,在他腦海深處有個模糊的形象:某個漂亮的女人將跟他手牽手站在一起,分享他的生活,他的野心;她將替他生孩子,解除他的困惑、煩惱;某個想法跟他一樣,而且渴望他成功,同時在他成功之後,以他為榮的女人。

  後來,有一天他參加吉德敏斯特家的盛大宴會。這一家族在英格蘭是最具勢力的。他們一直是一個大政治家族。吉德敏斯特爵士那微帶威嚴、高大突出的身影,走到何處,大家都認識。吉德敏斯特夫人那張像只大木馬的臉孔,在全英格蘭各委員會、各公共講台,都是盡人皆知的。他們有五個女兒,其中有三個長得相當漂亮,但都是性情嚴肅型的;唯一的一個兒子還在伊通學院念書。

  吉德敏斯特氏注重鼓勵、提拔黨內有希望的後進,因此法雷地受到邀請。

  他認識的人不多,因此抵達之後,獨自站在一座窗旁約二十分鐘。當茶桌旁的群眾漸漸散去,轉進其他的房間裡時,史提芬注意到一個穿黑衣的高個子女孩,獨自站在桌旁,看起來有點失落的樣子。

  史提芬·法雷地認人的眼光很銳利。他在當天早上搭地下鐵時,曾撿起了一位婦女丟棄的一份《家庭隨筆》雜志,隨意地瞄了一眼,上面有一張不太明顯的亞歷山大·海爾小姐的照片,她是吉德敏斯特伯爵的第三個女兒。照片底下有一小段關於她的文字--“……一向害羞、畏怯--喜愛動物--亞歷山大小姐修過家事課程,因為吉德敏斯特夫人要她所有的女兒,都徹底奠定家事的良好基礎。”

  站在那裡的就是亞歷山大·海爾小姐,以曾經也是個害羞者的眼光一看,史提芬馬上知道她也是個羞怯的女孩。身為五個女兒中最平凡的一個,亞歷山大總是在自卑感之下受苦。她跟姐妹們一起接受同樣的教養,但是卻從未學到像她們一樣的處世手腕,這使得她的母親相當困擾。仙蒂拉必須努力——如此笨拙、別扭實在是荒唐。

  史提芬並並不知道這些,但是他知道那個女孩不安、不快樂。突然,一個主意興起。這是他的機會!“把握它,你這傻子,把握它!這是千載難逢、稍縱即逝的機會!”他穿過房間,走到長餐桌邊。他站在女孩的身邊,拿起一份三明治。然後,轉身,緊張且費力地(不是做作,是真的緊張),他說:

  “我想——你介意我跟你講話嗎?”這裡的人我認識的不多,我看得出來你也一樣。不要責怪我。老實說,——我很害--害羞——害羞(他幾年前口吃的毛病適時地重視)“而且--而且我想你--你也害--害--害羞,對不對?”

  女孩臉紅了起來--她的嘴巴張開,然而如同他所猜想的,她說不出話來。她說不出“我是這家主人的女兒”,反而平靜地承認:

  “說實在的,我——我是害羞。一直都是。”

  史提芬很快地接下去:

  “那是種可怕的感覺。我不知道人是否能克服口吃的毛病?有時候我覺得舌頭好像打了好幾百個結一樣。”

  “我也是。”

  他繼續——有點快速,有點口吃地講著——他的態度顯得稚氣、怡人。這種態度幾年以前對他來說是自然的表現,而現在卻是有意的。那是一種年輕、天真爛漫、毫無武裝的態度。

  他不久便將話題引入戲劇,提到一部正在上演,吸引很多人興趣的戲。仙帶拉看過。他們討論著。那是一部探討有關社會服務的戲劇,不久他們便深入在這範疇的討論中。

  史提芬總是能適可而止。他看到吉德敏斯特夫人走進來,眼睛在四處搜尋她女兒。他的計劃是不要現在被引見,因此向仙蒂拉低聲告別。

  “很高興跟你談話。在我發現你之前,我在此覺得很無聊。謝謝你。”

  他帶著興奮之情離開了吉德敏斯特公館。他已把握了他的機會。再來就是進一步鞏固他已開始的成果。

  在那之後,有好幾天的時間,他都在吉德敏斯特公館附近流連徘徊。有一次仙蒂拉跟她一位妹妹走出家門。有一次,她單獨出門,但是匆匆忙忙的。他接了搖頭。這次不行,她顯然是急著趕去赴某一重要的約會。後來,大約在宴會過後一個禮拜,他的耐心得到了報償。有一天早晨,她牽著一隻小蘇格蘭狗出門,悠閒地漫步向公園裡走去。五分鐘之後,一個年輕人從對面快步走了過來,然後在仙蒂拉麵前停了下來。他快活地歡呼:

  “嗨,我真是幸運!我還懷疑我是不是能再見到你。”

  他的聲音是那麼他愉快,她只是稍微有點臉紅。

  他彎下身去摸摸小狗。

  “多可愛的小傢伙。叫什麼名字?”

  “馬克達維西。”

  “啊,很像蘇格蘭名字。”

  他們談了一會狗。然後史提芬有點為難地說:

  “我那天沒告訴你我的名字。法雷地,史提芬·法雷地。我是個不出名的國會議員。”

  他以詢問的眼光看著她,她臉紅地說:“我叫亞歷山大·海爾。”

  他的回答很好。好像他又回到了牛津大學時代一樣。驚訝、認可、狼狽、窘迫,各種情緒複雜!

  “啊,你是——你是亞歷山大.海爾小姐——你——天啊!那天你一定認為我是天下第一號大傻瓜!”

  她的回答是可預知的,由於她的血統與天生的善良,她當然是盡力讓他恢復自然,不再想到尷尬。

  “我那時應該告訴你。”

  “我應該早就知道。你一定認為我是個呆子!”

  “你怎麼應該早就知道?這又有什麼關系?法雷地先生,請不要這麼不安。讓我們到池子那邊去。你看,馬克達維西在拖著我呢。”

  以後,他幾度在公園裡跟她會兩。他把理想、野心都告訴了她。他們一起討論政治。他發現她很有智慧,見聞廣博,而且有同情心。她頭腦很好,客觀、毫無偏見。現在他們已成了朋友。

  當他再度被邀請參加吉德敏斯特公館的舞會時,他的進一步機會來監。吉德敏斯特氏提拔的一個人,在最後關頭失敗。當吉德敏斯特夫人正在為後繼人選傷透腦筋時,仙蒂拉不動聲色地說:

  “史提芬·法雷地怎麼樣?”

  “史提芬·法雷地?”

  “是的,他那一天參加過你的宴會,我後來跟他見過幾次面。”

  吉德敏斯特夫人跟她先生商議,他很樂意提拔政界的優秀後生。

  “聰明的年輕人--相當聰明,我從沒聽說他,但是他不久便可出人頭地。”

  史提芬被引見,舉止得宜。

  兩個月之後,史提芬向運氣投下最大的賭注。他們坐在公園水池旁,馬克達維西倚臥在仙蒂拉的腳上。

  “仙蒂拉,你知道——你一定知道我愛你,我要你嫁給我。如果我沒有信心我有一天會出人頭地,我便不敢要求你。我很有信心。你絕不會為你的抉擇感到羞恥的,我發誓。”

  她說:“我不感到羞恥。”

  “那麼你是答應了?”

  “你看不出來嗎?”

  “我希望——但是我無法肯定,你是否知道我在那天鼓足勇氣跟你講話之後,便愛上了你。我一輩子都沒有像那天緊張害怕過。”

  她說:“我想我也同樣愛上了你……”

  然而,事情並不都那麼順利。仙蒂拉平靜地宣佈她要跟史提芬·法雷地結婚,立即引起她的家人反對。他是誰?他們對他又有什麼瞭解?

  史提芬對吉德敏斯特爵士把身世交代得相當坦誠。只是他略過了一個想法沒說出來,那就是他的雙親現在都已過世,這對他的前途較有利。

  吉德敏斯特爵士對他太太說:“嗯,事態可能相當嚴重。”

  他相當瞭解她女兒,知道在她那平靜的態度之後,隱藏著堅強不屈的決心。如果她想要的人,她是不得手絕不罷休的。

  “那小子是有前途,稍微給他一點支助,他將大有發展。天知道我們的年輕人會幹出什麼來?他看起來也還蠻一表人才的。”

  吉德敏斯特夫人勉強地同意,在她看來,那根本不是她理想中的女婿。然而,仙蒂拉的確是家中的難題所在。蘇珊具有美貌,伊斯瑟很有頭腦。戴安娜,聰明的孩子,嫁了年輕的哈維奇公爵——執政黨的一員大將。仙蒂拉的魅力就少多了——還有她羞怯的毛病——如果這個年輕人像大家所認為的那麼有前途……

  她自言自語地說:

  “但是自然啦,一個人總不得不依靠權勢……”

  因此,不管將來是好是壞,亞歷山大·凱瑟琳·海爾披上了白紗,穿上綴飾著比利時花邊的新娘服,在六個伴娘和兩個小侍女的陪同下,跟史提芬·裡歐納·法雷地舉行了一次很新潮的婚禮。他們到義大利去度蜜月,回來後住進了一幢在西敏斯特的可愛小屋子裡,過了不久,仙蒂拉的教母去世,留給她一幢在鄉下的安妮皇后花團。這對新婚的年輕夫婦一切都很順利。史提芬以嶄新的姿態全力在國會議員生涯中沖闖,仙蒂拉多方面幫助他、鼓勵他,一心一意地認同他的雄心大志。有時,史提芬不免感到命運之神對他實在太偏愛了!他跟吉德敏斯特權勢之家的姻親關系則保障了他事業上的迅速發展。他本身的聰明才智,鞏固了機會所帶給他的地位。他對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同時准備為國家獻身議壇。

  當他面對著太太時,他常常高興地自忖,她是一個多麼完美的賢內助——正如他一直所夢想的一樣。他喜歡她的臉上、脖子上那可愛、潔淨的線條,那平衡的雙唇下一對直率的、深褐色的眼睛。那略高、白皙的前額,那帶點傲氣的鷹鼻。他想,她看起來有點像一匹賽馬——訓練良好、血統優良、高貴出眾。他發覺她是位理想的伴侶,他們的一些想法都不謀而合。“不錯,他想,史提芬·法雷地,那鬱鬱不樂的小男孩,是幹得很好。他的生命正如同他所計劃的一樣塑造出來了。他只不過三十出頭而已,成功已經在握。”

  帶著勝利、滿足的心情,他跟太太到聖莫瑞茲去度兩個禮拜假,在飯店的休息室裡看到了羅斯瑪麗·巴頓。

  那時他的感受,他永遠無法瞭解。他墜入了愛河,瘋狂地深深陷入其中。那是一種他早該在幾年前便已經歷過,而且早已該超越的不顧一切的、輕率的少男少女的愛。

  他一直認定自己不是那種激情的男人。對他來說,愛只不過是溫和的調調情而已。肉欲上的快感對他是不產生吸引力的。他對自己說,他不適合做那種事。

  如果他被問及是否愛他的太太。他一定回答“當然”——然而他知道。很清楚地知道。如果她是一個一文不名的鄉下佬的女兒,他是不會想跟她結婚的。他喜歡她、崇敬地,對她有一份深情,同時很感激她的身份為他所帶來的一切。

  他竟然會像個乳臭未乾的年輕人一樣,不顧一切地墜入就是愛!

  他感謝上帝賜給了他一副天生鎮靜的態度,即使是在緊急之時,也能臨危不亂。沒有人猜得到,也沒有人知道他的感受--除了羅斯瑪麗本人。

  巴頓夫婦比法雷地夫婦早一個星期離去。史提芬對仙蒂拉說,聖莫瑞茲不怎麼好玩,提早回倫敦去怎麼樣?她欣然同意。在他們回去兩個禮拜後,他成了羅斯瑪麗的情夫。

  一段異常興奮、瘋狂的時期——像發高燒一樣,如虛如幻。它持續了——多久?最多六個月。在那六個月裡,他像平常一樣地工作,拜訪選民,出席議會質詢、在各種會議上發言。跟仙蒂拉討論政治,而心裡卻只想著——羅斯瑪麗。

  他們在那小公寓的幽會,她的美貌,他的激情狂愛,她那激情的熱擁。一個夢,一個迷惑、充滿肉欲的夢。

  而作過夢之後,接著而來的是--清醒。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

  如同走出隧道,回到陽光之中。

  今天他是一個迷茫的情夫,明天他馬上又是想到也許不應該那麼常跟羅斯瑪麗幽會的史提芬·法雷地。把一切作個了斷吧,他們是在冒著很大的險。要是仙蒂拉懷疑過——他的早餐桌上偷偷看了她一眼,謝天謝地,她並沒有疑心。她一點都不知道。然而他近來所找的一些外出藉口都不太高明。有些女人一定會因此而開始找出蛛絲馬跡。感謝上帝,仙蒂拉並不是那種疑神疑鬼的女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跟羅斯瑪麗實在是太魯莽了。她丈夫不知道這件事也實在是奇跡。一個癡呆、毫無疑心的傢伙—一比她大好幾歲。

  她真是個美麗的尤物……

  他突然想起了高爾夫球場。新鮮的空氣吹過沙丘,拎著球杆漫步——揮舞起長打棒——幹淨俐落的一記開球——球杆有點破損。男人,咬著煙鬥的四個男人。而女人是不准在球場上出現的!

  他突然對仙蒂拉說:

  “我們可不可以到我們的‘避風港’去?”

  她驚訝地抬頭看他。

  “你想去?走得開嗎?”

  “可能需要一個禮拜的時間。我想去打打高爾夫球。我覺得很悶。”

  “如果你喜歡的話,我們可以明天去。那表示我們要擱下亞斯裡夫婦的宴會,而且我必須取消禮拜二的聚會,但是跟羅維特夫婦的約會怎麼辦?”

  “啊也取消掉吧。我們可以找個藉口,我想離開。”

  在“避風港”的日子很平靜,跟仙蒂拉和那只小狗一起在台階上閒坐,在古老的花園裡散步;到山德里·奚斯球場打高爾夫球;黃昏時帶著馬克達維西到田園裡閒逛。

  他感到自己就像是個正逐漸在復原中的病人。

  當他接到羅斯瑪麗的信時,不禁皺起眉頭。他告訴過她不要寫信,這太冒險了。雖然仙蒂拉從不過問他的信件,但是仍舊是不智之舉,僕人並不都是可以信任的。

  他把信帶進書房裡,有點不悅地拆開信封。好幾頁,洋洋大觀。

  他讀著讀著,過去的蠱惑又再度淹沒了他,她熱愛他,她比以往更愛他,她無法忍受整整五天見不到他。他的感受是不是跟她一樣?“花豹”想不想念他的“黑美人”?

  他半是微笑,半是歎息。那個荒謬的笑話——在他買給她一件很中意的花點睡袍時誕生。花豹背上的斑點會改變,而她說:“但是你千萬不要改變你的肌膚,親愛的。”此後她便叫他“花豹”,而他叫她“黑美人”。

  天真透了,真的,是天真透了。難得她寫了這麼洋洋灑灑幾大頁。可是,她仍舊不應該這麼做。慧劍斬情絲吧!他們不得不謹慎!仙帶拉不是那種忍受得了這種事的女人。萬一她得到風聲——信是很危險的,他這樣告訴過羅斯瑪麗。為什麼她不能等到他回城裡;慧劍斬情絲,他將在兩三天之內見她。

  第二天早上又有一封信躺在飯桌上。這一次史提芬暗自下定了決心。他看到仙蒂拉的眼光在信上停留了幾秒鐘。然而,她什麼都沒說。謝天謝地,她不是那種過問男人家信件的女人。

  早餐過後,他開車到八裡外的市場去。在鄉下掛電話過去是行不通的。他找到了羅斯瑪麗接電話。

  “喂——是你嗎?羅斯瑪麗,不要再寫信了。”

  “史提芬,親愛的,聽到你的聲音真是太好了!”

  “小心一點,有沒有別人會聽到?”

  “當然沒有。哦,我的好天使,我想死你了。你想我嗎?”

  “想,當然想。但是不要寫信給我。那太冒險了。”

  “你喜歡我的信嗎?它有沒有讓你感到好像我正你在一起一樣?親愛的,我每一分鐘都想要跟你在一起。你是不是也一樣?”

  “是的——但是不要在電話中提起這些,老規矩。”

  “你實在太過於小心了。那又有什麼關系?”

  “我也一直想念你,羅斯瑪麗。我不能讓你因為我而惹上麻煩。”

  “我根本不在乎我自己,這你是知道的。”

  “呃,我在乎,甜心。”

  “你什麼時候回來?”

  “禮拜二。”

  “那麼我們在公寓見面,禮拜三。”

  “好——呃,好的。”

  “親愛的,我幾乎再也等不下去了。你不能今天找個藉口過來嗎?啊,史提芬,你能的!是不是政治之類無聊的事情纏身?”

  “恐怕那是不可能的事。”

  “我不敢相信你有我一半地想我。”

  “亂講,我當然想你。”

  掛斷電話之後,他感到很累。為什麼女人堅持這樣鹵莽?羅斯瑪麗和他以後必須加倍小心。他們必須少見面。

  後來,事情變得很棘手。他忙著——非常忙。不可能像以往一樣常跟羅斯瑪麗見面——而要命的是,她似乎無法諒解。他解釋,可是她就是不聽。

  “啊,去你的什麼鬼政治——好像很重要似的!”

  “但是——”

  她不瞭解。她不在乎。她對他的工作,他的雄心、他的事業前途,一點都不感興趣。她想要的只是聽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對她說:他愛她。“跟以往一樣愛我嗎?再告訴我一遍你真的愛我?”

  當然,他想,她現在也許已經相信他真的愛她了!她是個大美人,可愛——但是問題是你無法跟她說話。

  問題是他們彼此太常見了,無法永遠保持在熱沸點上。她們必須少見點面——緩和一下。

  然而這使得她不高興——非常不高興。她已開始一直在責怪著他。

  “你不再像以前那樣愛我了。”

  然後他就得向她保證,向她發誓他當然還是一樣地愛她。然後她就會不斷重複他曾經對她講過的話。

  “記不記得你曾經說的,如果我倆一起死,那將是一件多美妙的事?在彼此的臂彎裡永眠。記不記得你曾經說過,我倆將搭上篷車,一起到沙漠裡去?只有星星和駱駝伴著我倆——我倆將忘卻世上的一切?”。

  人在戀愛中所說的話,是多麼地傻?當時或許並不覺得怎麼樣,但是事後再提起就令人起雞皮疙瘩。為什麼女人不能高雅地分清時機?男人並不想讓人不斷地提醒他,他以前是有多麼地“驢”。

  她突然提出了不會理的要求,他能不能出國到法國南部去?她將跟他在那裡見面。或是到西西里,或科西嘉——任何一個永遠不會遇到熟人的地方去?史提芬冷冷地說,世界上哪有這種地方。你總是會在最不可能的地方,遇到某個幾年不見的老同學。

  後來她說了些令他恐懼的話。

  “好,就算是這樣,那也沒有什麼關系,對嗎?”

  他突然感到內心一陣冷流湧起。他警覺了起來。

  “你什麼意思?”

  她對他笑,那種以往曾令他神魂顛倒、刻骨銘心的微笑,現在卻只令他感到不耐煩而已。

  “花豹,親愛的,有時候我覺得我們這樣躲躲藏藏地繼續下去實在很笨。這有點不值得。讓我們一起出走吧,不要再偷偷摸摸的。喬治會跟我離婚而你太太也會跟你離婚,然後我們就可以結婚了。”

  就像那樣!災難!毀滅!而她竟然看不出來!

  “我不會讓你做這種事。”

  “可是,親愛的,我不在乎。我並不是怎麼守舊的人。”

  “但是我是,我是。”史提芬想。

  “我真的認為愛是世上最重要的東西。別人怎麼想,並沒有什麼關系。”

  “對我有關系,親愛的。那樣一來,我的整個事業前途就完蛋了。”

  “可是那真的有關系嗎?還有其他好幾百種的事業你可以做。”

  “不安傻了。”

  “不管怎麼說,你為什麼非要做事不可?我很有錢,你知道。我自己的,我是說,不是喬治的錢。我們可以漫遊世界各地,到最偏僻、最迷人的地方去——也許,任何人都沒去過的地方。或者到太平洋某個島上——想想看,那艷陽、藍海、珊瑚礁。”

  他是想了。一個南海中的島!以及所有那些一如白癡的念頭。她把他想成是什麼樣的男人——一個在太平洋區碼頭上的苦力?

  他以沉重的眼光瞪視著她。一個沒有大腦的美麗尤物!他一定是瘋了——完完全會地瘋了。但是現在他又恢復了清醒。他必須脫身。要是他不格外小心的話,她會把他的整個生命毀掉。

  他說過在他之前幾百人都曾說過的話。他們必須一刀兩斷——因此他提筆寫信給她。這對她較公平。他無法冒險把不快樂帶給她。她說他不瞭解——諸如此類的。

  一切都已成為過去了——他必須使她瞭解這一點。

  可是,這正是她拒絕去瞭解的一點。事情並不是那麼容易。她熱愛他,她比以往更愛他,她不能活著沒有他!惟一該做的事,是她去告訴她丈夫,而史提芬去告訴他太太實情!他想起了當他坐在那兒握著她的信時,全身感到多麼地冰冷。小呆瓜!愚蠢而固執的小呆瓜!她要把一切原原本本地透露給喬治·巴頓,然後喬治會跟她離婚,把他列為共同被告。那麼仙蒂拉就會也強迫他跟她離婚。這點是毫不置疑的,她曾經談論過一個朋友,有點保訝地說:“但是當然在她發現他跟其他的女人有染時,除了跟他離婚之外還能怎麼樣?”這就是仙蒂拉的想法。她生性自負。她絕不會跟別人共有一個男人。

  然後他就完了,一切都完了——吉德敏斯特強有力的靠山將倒了。雖然如今的輿論是比以往開放,他還是會沒有臉再活下去。他將要跟他的夢想、他的雄心大志說再見。一切都破碎了,毀滅了——一切都因迷戀一個傻女人而起。少男少女不成熟的愛,那就是他們的愛。一種在錯誤的生命時光裡來臨的幼稚的狂愛。

  他將失掉一切。失敗!恥辱!

  他將失去仙蒂拉……

  突然,在震驚之餘,他瞭解到這是他最最在乎的一點。他將失去仙蒂拉。有著方正、白皙的前額和清澈、淡褐色雙眼的仙蒂拉。仙蒂拉,他親愛的伴侶,他自負、高貴、忠實的仙蒂拉。不,他不能失去仙蒂拉——他不能……什麼都可以失去,就是不能失去她。

  他的額頭冒出了冷汗。

  他必須設法脫身。

  他必須設法讓羅斯瑪麗理智地聽他分析……可是她會聽他的嗎?羅斯瑪麗跟理智是背道而馳的。假使他告訴她,不管怎麼樣,他終究還是愛他太大呢?不,她絕對不會相信。她是個那麼傻的女人。沒有頭腦、固執、喜歡佔有。而她仍舊愛他--這正是不幸的所在。

  一股盲目的怒氣在他心底升起。他到底該怎麼讓她保持靜默?把她的嘴封掉?除了下毒手之外別無它法,他滿懷惡意地想。

  一隻黃蜂在附近嗡嗡作聲,他心不在焉地看著。它飛進了一個果醬瓶子裡,正在設法飛出來。

  像我一樣,他想,被甜蜜的陷阱所困住,而現在——它無法飛出來了,可憐的東西。

  但是他,史提芬·法雷地將能脫身。時間,他必須在時間上下賭注。

  當時羅斯瑪麗正因患流行性感冒而躺在床上。他致送了傳統的慰問——一大束鮮花。這給了他一個喘息的機會。下個星期仙蒂拉和他將與巴頓夫婦一起用膳——為羅斯瑪麗舉辦的生日宴。羅斯瑪麗說過,“在我生日之前,我將不採取任何行動——那對喬治太殘忍了。他為了我的生日忙得亂七八糟,他是那麼的可親。等到生日一旦過去之後,我們將會達成諒解的。”

  假使他殘酷地告訴她,一切都已成為過去,他已不再喜歡她了呢?他顫栗了起來。不,他不敢這樣做。她可能會歇斯底里跑去告訴喬治,她甚至可能跑去找仙蒂拉。他可以想見她聲淚俱下的形象。

  “他說他不再喜歡我了,但是我知道這不是實話。他只是對你忠實——跟你玩把戲——然而我知道你會同意我的說法,當人們彼此相愛時,坦誠是惟一之道。這也就是為什麼我要求你還他自由之身的理由。”

  這些正是她可能吐出的令人作嘔的話。而仙蒂拉,將會面露傲氣,不屑地說,他“可以重回自由之身”。

  她不會相信——她如何相信?如果羅斯瑪麗把那些信拿出來——那些他笨到了極點才會寫給她的信,天知道他寫了些什麼。那將足夠讓仙蒂拉相信了——那些他壓根兒就沒寫過給她的信。

  他必須想個辦法——讓羅斯瑪麗保守秘密的方法。“真是遺憾,”他冷酷地說,“我們不是生在中古時代……”

  一杯下了毒的香檳,差不多是惟一能讓羅斯瑪麗閉住嘴的東西。

  是的,他真的這麼想過。

  氰化鉀在她的香檳酒杯裡,氰化鉀在她的皮包。流行性感冒所引起的沮喪。

  而在桌子對面,仙蒂拉的眼光跟他的相對。

  大約一年以前——他無法忘記。

第五章

  仙蒂拉·法雷地沒有忘記掉羅斯瑪麗·巴頓。

  她此時正在想著她——想著那天晚上,她在餐廳裡突然臥倒在桌上。

  她記得當時她自己倒抽了一口涼氣,然後抬起頭來,發現史提芬在注視著她……

  他看出了她眼裡的實情嗎?他看出了她眼光裡所混合著的憎恨、恐怖與勝利的複雜情緒吧?

  將近一年以前了——而現在她腦海裡還是就像昨天一樣地鮮明!羅斯瑪麗,這個名字的意思就是記憶。那真是恐怖的事實。一個死掉的人仍然活在你的腦海裡是絕對不好的,羅斯瑪麗就是這樣。在仙蒂拉的腦海裡——也在史提芬的腦海裡吧?她不知道,但是她想有可能。

  盧森堡餐廳——那裝潢豪華、服務周到,有著上等食物的可恨地方。一個不可能避開不去的地方,人們總是邀請你去那裡。

  她很想忘掉一切——但是每一件事物都令她憶起。連“避風港”也不能倖免,自從喬治·巴頓來住在旁邊的“小官府”之後。

  他這樣做實在有點奇怪。喬治·巴頓是個徹頭徹尾的怪人,一點也不是她所喜歡的鄰居。他在“小官府”的出現,把她的“避風港”的平靜、迷人氣氛都破壞掉了。在這個夏季之前,“避風港”一直是她和史提芬休養的地方,一個她們快樂地在一起的地方——也就是說,如果她們一直快樂地在一起的話。她們在一起快樂嗎?

  她的雙唇緊抿。是的,一千個“是的”,她們是快樂地在一起,如果不是因為羅斯瑪麗的話。羅斯瑪麗粉碎了她和史提芬之間開始建立的互信與關懷的心願。有某種東西,某種直覺令她懷疑史提芬隱藏自己的感情--忠貞專一的鐘情。她自那天他假裝害羞,假裝不知道她是誰而找她聊天的時候開始,就知道他愛上了她。

  事實上他那時已經知道她是誰。她說不出是在什麼時候瞭解到這個事實。那是在她們婚後不久,有一天他在向她詳細說明一篇巧妙的政治操縱文章時。

  她聽完了他的說明之後,一個思緒閃現腦際:“這讓我想起了一件事,是什麼呢?”後來她知道了,在根本上那篇文章所使用的技巧,就跟他在那次宴會上所使用的一樣。她對這項瞭解一點也不驚訝,就好像這是她早就已經知道了,只是現在才浮現在腦海的表面上一樣。

  自從她們結婚的那天開始,她就已瞭解到他並不像她愛他一樣地愛她。然而她想那可能是他真的沒有像她一樣的愛。她的那種愛的力量,是她自己的一項不快樂的遺產。她知道,像她那樣強烈的愛是不尋常的。她甚至甘願為他而死;她願意為他撒謊,為他欺騙,為他受苦受難!當她發現他的伎倆時,她並沒生氣,反而很驕傲地接受這個事實,而且甘願滿足他的一切需要。他需要她,需要的不是她的心,而是她的頭腦,以及她一生下即具有的各種有利的條件。

  有一件事她絕對不做,那就是對他表現一種他所無法回報的愛情,那將使他自覺難堪。她相信他喜歡她,很高興有她作為伴侶。她預想著一個將來,一個她的負擔可以大量減輕的將來--一個關懷與友誼的將來。

  她想,他是以他的方式愛著她。

  後來羅斯瑪麗闖入了她們的生活。

  有時候她不禁懷疑,他怎麼可能認為她不知道他們的事。她一開始便知道——在聖莫瑞茲——當她看到他注視那個女人的樣子的時候。

  她知道那個女人在一天之中便成了他的愛人。

  她知道那女人使用的香水……

  她可以從史提芬的臉上看出來,他在想些什麼——那個女人——那個他剛剛離開的女人!

  她平心靜氣地想,她所經歷的痛苦實在難以估計。一天又一天地忍受折磨,除了勇氣——她天生的自負之外,沒有什麼可以支撐。她不讓她的感受顯露出來,她絕不讓它們顯露出來。她的體重減輕了,變得又瘦又蒼白,身上各處的骨頭都突了出來,只有一層薄薄的皮包裹著。她強迫自己進食,但是卻無法強迫自己睡眠。每天晚上獨守空閨,兩眼幹澀,望著黑夜,枯坐至天明。她不吃安眠藥,覺得那是弱者的行為。她要撐下去。哀求、抗議或是露出一副深深受傷的樣子……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所痛恨的行為,她絕不這樣做。

  她只有一絲安慰,那就是史提芬並不願意離她而去。不錯,那是他為了他的事業著想,而不是因為喜歡她,然而他不想離她而去這個事實仍然存在。他不想離開她。

  也許,有一天,狂戀會過去……

  他到底看上了那個女人什麼?不錯,她漂亮、迷人——但是其他的女人也一樣。羅斯瑪麗到底有什麼令他那般著迷的?

  她沒有頭腦——愚蠢——而且不——她特別抓住這一點——甚至也不怎麼風趣。要是她有才智、氣質和脾氣——這些是吸引男人的東西。仙蒂拉深信事情會過去的——史提芬會厭倦的。

  她相信他一生的最主要興趣是他的事業。他追求的是偉大的東西,而且他自己也知道。他具有一個演說家的好頭腦,而且也樂於應用它。這是他一生既定的事業。一旦迷戀消退,他當然會瞭解這個事實吧?

  仙蒂拉從沒考慮過離開。她想都沒想過這個念頭。她是他的,肉體以及靈魂都是他的,不管他要不要。他是她的生命,她的一切。她的心中燃燒著一股中古世紀的愛的烈火。

  有一陣子,她的心中燃起了希望。她們一起到“避風港”去。史提芬似乎比較正常了一些。她突然感到昔日她們之間的情愫又回轉了。她的心中升起了希望。他仍然要她,衷心高興地跟她在一起,聽信她的判斷。那時,他逃脫了那個女人的魔爪。

  他看起來快樂多了,比較像昔日的他。

  沒有什麼不可挽回的。他正在逐漸恢復中,要是他能下定決心跟她斷絕來往……

  然而她們回到倫敦,而史提芬故態複萌。他顯得憔悴、心亂、滿臉病容。他已無法專心工作。

  她想知道原因所在。羅斯瑪麗要他跟她一起私奔……他正在下決心採取行動——斷絕一切關系。笨蛋!瘋子!他是那種事業永遠第一的男人——很典型的英國男人。他一定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在內心深處——是的,但是羅斯瑪麗很漂亮——也很愚蠢。史提芬不是一個為了女人拋棄事業而事後又後悔的男人。

  仙蒂拉偷聽到了一句話——有一天在一次雞尾酒會上的一句話。

  “……告訴喬治——我們不得不下定決心。”

  過後不久,羅斯瑪麗得了流行性感冒。

  仙蒂拉的心底泛起了一線希望。如果她得了肺炎——是有人在流行性感冒之後感染肺炎——她有一個年輕的朋友剛在去年因此死去。如果羅斯瑪麗死掉——

  她並不想壓抑自己的這個想法——她並不為自己這樣想而感到害怕。她是中古世紀型的女性,是以毫無顧忌、毫不心虛地去恨她所恨的人。

  她恨羅斯瑪麗·巴頓。如果思想可以殺人,她早就殺死她了。

  然而思想並無法殺人……

  那天晚上在盧森堡餐廳的化妝室裡,羅斯瑪麗肩上斜披一件白色狐皮大衣,顯得多麼的美麗動人。病後的她瘦了些,也蒼白了些——一種纖弱的意味,使得她的美更顯得輕妙,她站在鏡前補妝……

  仙蒂拉站在她背後,注視著鎮子裡她們交疊的臉孔。她自己的臉像是雕刻出來的一樣,冰冷而無生命。無情,你一定會這麼說——一個冷酷的女人。

  然後羅斯瑪麗開口說:“啊,仙蒂拉,我是不是把整個鏡子都占了?現在我好了。那可怕的流行性感冒害得我的身體虛弱了很多。我看起來很刺眼。我仍然常常頭痛而且身體相當虛。”

  仙蒂拉相當禮貌地關心問道:

  “你今天晚上頭還痛嗎?”

  “有一點。你有沒有帶阿司匹林?”

  “我有一顆膠囊裝的。”

  她打開皮包,拿出膠囊。羅斯瑪麗接了過去。“我放在皮包裡以防萬一要用上。”

  那能幹的黑發女郎——巴頓的秘書——注意到這小小的交易。輪到她用鏡子,她只是稍微在瞼上撲了一點粉。一個好看的女孩,幾乎可以說是身材秀麗、儀態高貴。仙蒂拉看得出來她也不喜歡羅斯瑪麗。

  “她們走出化妝室,仙蒂拉在前,再來是羅斯瑪麗,然後是萊辛小姐——哦,對了,當然還有那個叫做艾瑞絲的女孩,羅斯瑪麗的妹妹,她也在那裡,看起來很興奮,有著大大的灰眼睛,穿著學生式的白衣服。

  她們出去加入到在大廳裡等著的男士們中間。

  然後領班匆匆地前來,引導他們到他們的座位去。他們走過一道大圓形拱門,而沒有什麼,完全沒有什麼警告他們其中任何一個人,羅斯瑪麗將永遠無法活著再走出那道拱門……

第六章

  羅斯瑪麗……

  喬治·巴頓的眼鏡垂落在鼻翼上,有點嚴肅地凝視著爐火。

  他正醉得差不多了,感到自憐而傷感。

  “她是多麼可愛的女孩。他愛她愛得入狂。她知道。但是他老覺得她只會嘲笑他而已。

  甚至當他第一次開口要她嫁給他時,他也說得一點信心都沒有。

  囁囁嚅嚅地,活像個大傻瓜。

  “你知道,那些老女人,隨時——只要開口就可以了。我知道這是不好的。你看都懶得看我一眼。我一直是個大傻蛋。有一家小公司。但是你一定知道我的心意,不是嗎,嗯?我的意思是——我隨時在這裡等著。我知道我一點機會都沒有,但是我想我還是提一提的好。”

  羅斯瑪麗笑了起來,同時親吻他的前額。

  “你真可愛,喬治,我會記住你的好意,但是我目前還不打算跟任何人結婚。”

  然後他一本正經地說:“對了,多花些時間看看。也好挑選一下。”

  他從不抱任何希望——任何真正的希望。

  這既是為什麼當羅斯瑪麗說要嫁給他時,他那麼不敢相信,那麼感到暈眩的原因。

  當然,她並不是愛上他。這一點他相當清楚。事實上,她自己也承認。

  “你瞭解的,不是嗎?我想讓自己感到安定、快樂和安全。我該跟你。我對戀愛厭倦透了。它總是會出差錯,然後,亂糟糟地結束。我喜歡你,喬治。你人很好、很有趣而且可愛,而且你覺得我無與倫比,這是我想要的。”

  他回答得有點不太對題:

  “海可枯石可爛。我們將同國王和王后一樣快樂。”

  呃,那也並沒錯到哪裡。他們是快樂。他一向自覺卑下。他一直告訴自己,他們之間一定會出現暗礁。羅斯瑪麗是不會為他這種乏味平庸的丈夫而心滿意足的。一定會有“事件”發生!他磨煉自己接受——“事件”!他將讓自己堅信它們是不會長久的!羅斯瑪麗一定會再回到他身邊。一旦讓他自己接受這種看法,那麼一切都好了。

  因為她喜歡他。她對他的感情是持久不變的。這種感情是跟她的調情與戀愛分開而獨立存在的。

  他磨練自己接受那些事。他告訴自己,那些事是不可避免的,由於羅斯瑪麗不凡的美貌以及敏銳的感情。他沒有預料的是他自己的反應。

  跟年輕男人調調情之類的事是沒什麼,但是當他第一次對“嚴重的事”略有所知時——

  他很快就知道了,從她的異樣感覺出來。日漸興奮的情緒、刻意的打扮的美貌、全身散發出來的異采。然後他的直覺所告訴他的一切,都為醜陋的具體事實所證實。

  有一天他走進她的起居室,她本能地用手遮掩住正在寫著的一封情。那時他就知道了。她是在寫給她的情夫。

  不久,當她走出去之後,他過去拿起吸墨紙。她把信帶出去了,但是吸墨紙上的字跡還清清晰晰的。他把吸墨紙放在玻璃上面——看到羅斯瑪麗潦草的字跡:“我心愛的……”

  他的血液沸騰。他自覺那時的感受就跟奧塞羅(莎翁名劇主人公)的一樣。明智的解決?呸!他真想把她活活掐死!他真想把那小子殺掉。那小子是誰?那個叫布朗恩的小子?或是史提芬·法雷地?他們兩個都常對她眉目傳情、秋波暗送。他看著玻璃上映出來的自己的臉。他的兩眼充滿血絲。他的樣子就好像即將昏倒一樣。

  當他想起那一刻時,喬治·巴頓讓杯子從手中滑落。他再度感到一股想掐死人的沖動。全身血液倒流。即使現在——

  他盡力擺脫記憶。不要再想起這些。那已經過去——結束了。他不想再嘗受那種痛苦。羅斯瑪麗已經死了。死了而且安息了,他也得以安靜了。不再受苦受難……

  很可笑,竟然認為她的死對他來說就只有這個意義:安靜……

  他從沒告訴過露絲這些。好女孩,露絲。她很有頭腦。真的,要是沒有她,他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幫助他,同情他,從沒有一點“性方面”的暗示。不像羅斯瑪麗那樣令男人瘋狂……

  羅斯瑪麗……羅斯瑪麗坐在餐廳的圓桌旁。病後的臉頰顯得有點消瘦--有點虛弱——但是漂亮,很漂亮。而僅僅一個小時之後。

  不,他不要想起。現在不要。他的計劃。他要想想他的計劃。

  首先,他要跟瑞斯談談。他要把信拿給瑞斯看看。瑞斯對這些信將作何表示?艾瑞絲被嚇呆了。她顯然一點也沒想到。

  好了,現在是由他來控制情況的時候。他已計劃好一切。那個計劃。全部安排好了。日期。地點。

  十一月二日,萬靈節。那是個好辦法。盧森堡餐廳,當然。他將試著盡量訂同一張桌子。

  還有,同樣的客人。安東尼·布朗思,史提芬·法雷地,仙蒂拉·法雷地。再來,當然還有露絲、艾瑞絲以及他自己。還有,外加的一個客人,他將邀請瑞斯。瑞斯上一次本來也是要參加的。

  然後將有一個位置空下來。

  那將太妙了!

  太戲劇化了!

  罪案的重演。

  呃,也不怎麼算是重演……

  他的思緒轉回過去……

  羅斯瑪麗的生日……

  羅斯瑪麗,臥倒在桌面上——死了……

第二部 萬靈節

--“羅斯瑪麗,記憶的泉源”

第一章

  露希拉·德瑞克像小鳥一般“吱吱喳喳”地囀個不停,家裡的人經常這樣說她,而且發覺這對她說話的聲態來說,是個很恰當的形容詞。

  她今天早上操心的事太多了,多得令她無法專心地做任何一件事。搬回城裡的日子已經逼近,隨之而來的各種家務事。僕人、家事、冬季儲備品等等,千頭萬緒——這一切都令艾瑞絲的臉上泛起了愁容。

  “說實在的,親愛的,我真替你擔心——你的臉色看起來這麼蒼白——好像你沒睡過覺一樣——你睡過嗎?如果睡不著,那裡有護理醫生開的藥,還是蓋斯可醫生開的?——這提醒了我——我該親自去跟雜貨店老闆談談——要不是那些女僕自己偷叫東西,就是他騙我們。好幾盒的香皂——而我一個禮拜從未叫超過三塊。或是想喝點補品比較好?伊頓糖漿,我年輕時候常常喝。對了,菠菜也好,我交代一下廚房今天中午吃菠菜好了。”

  文瑞絲太疲倦了,也太習慣德瑞克太太的散漫言行了,所以並沒問她為什麼談到蓋斯可醫生會讓她想起雜貨店老闆,要是她問了,她會馬上回答:“因為雜貨店老闆的名字叫克朗福特,親愛的。”露希拉姑媽的理由總是只有她自己才懂。

  艾瑞絲只是用她僅存的力氣說:“我很好,姑媽。”

  “眼圈都發黑了,”德瑞克太太說,“你事情做得太多了。”

  “我什麼事都沒做——好幾個禮拜了。”

  “那是你自己想的,親愛的。網球打太多了對年輕女孩來說是種過分勞累。而且我認為這裡的空氣讓人覺得全身懶洋洋的。這個地方太空蕩了。要是喬治能跟我商量商量而不是跟那個女孩商量就好了。”

  “女孩?”

  “就是那個他那麼器重的女孩嘛。她在辦公室裡是很行,我敢說——讓她越俎代庖實在是一大錯誤。那等於是鼓勵她把她自己當做這個家庭的一份子。我應該說,她實在也不需要再怎麼鼓勵了。”

  “哦,露希拉姑媽,露絲實際上等於是我們家的一份子。”

  德瑞克太太嗤之以鼻地說:“她是想——那很明顯。可憐的喬治——一碰到女人就跟繈褓裡的嬰孩一樣。但是這是行不通的,艾瑞絲。喬治必須要人加以防護,如果我是你,我會坦白地跟他說個一清二楚,告訴他不管萊辛小姐再怎麼好,任何結婚的念頭都是毫無考慮餘地的。”

  艾瑞絲為自己的漠然驚異了一陣子。

  我從沒想過喬治要跟露絲結婚。

  “你是空有一對大眼睛,卻什麼都沒看見,孩子。當然啦,你沒有像我一樣的生活經驗。”艾瑞絲禁不住笑了起來。有時候露希拉姑媽的確很可笑。“那個年輕女人是出來找丈夫嫁的。”

  “那有關系嗎?”艾瑞絲問。

  “有關系?當然有關系。”

  “那不是更好嗎?”她姑媽瞪著她。“我的意思是說,對喬治好。我想你對她的看法是對的,這你自己也知道。我想她是喜歡他。而且她將會是他的好太太,而且會好好照顧他。”

  德瑞克太太從鼻孔裡噴出了重重的兩口氣,同時她那綿羊一般和善的臉孔,露出了一種近乎憤怒的表情。

  “喬治現在就已受到很好的照顧了。他還能再要求什麼?我倒是想知道。上等的飲食,衣服也有人修補。他是前世修來的福,才有你這樣美麗迷人的年輕女孩在身邊。等到有一天你結了婚之後,我希望我仍然有能力照顧他的生活起居,以及他的健康。那總比一個辦公室出身的年輕女人好上那麼一點點——她懂什麼家事管理?數字、賬簿、速記、打字——這些在一個男人的家裡能派上什麼用場?”

  艾瑞絲笑了笑,然後搖頭,然而她並沒有爭辯。她正在想著露絲頭上那平滑的緞質頭巾,那白皙潔淨的臉孔,那穿著剪裁合宜的美妙身材。可憐的露希拉姑媽,她的腦子只想到生活的舒適以及家事管理,把羅曼史拋在腦後遠遠的,或許她已忘掉了它的意義——如果真是這樣,艾瑞絲想起了她姑丈的婚姻,那真是意義重大了。

  露希拉·德瑞克是海克特·瑪爾的同父異母姐姐。她在生母去世之後,扮演母親的角色,照顧她的幼弟,同時料理家務,因而慢慢變成了十足的老處女。在她認識克利·德瑞克時,已近“不惑”之年,而他也已過了“知天命”的大關。她的婚姻生活很短暫,只有兩年的光景,然後就成了有個男嬰的寡婦。遲來的,意料之外的真正母親角色,是露希拉·德瑞克生命中最重要的經驗。她的兒子成為她的焦慮所在,一個憂傷的源頭以及一個長期的金錢吸血蟲——但是她從未失望過。德瑞克太太拒絕承認她兒子的一切惡行,只認為他的個性中是有些無傷大雅的弱點。維多是太相信別人了--太容易因此而被他的壞同伴帶壞了。維多運氣不好。維多被騙了。維多被人騙取錢財。他被玩弄在那些識破他的天真本性的人掌中。每當別人批評她兒子時,她那張綿羊般的臉立即沉了下來,露出嚴重抗議的表情。她瞭解她自己的兒子。他是個可愛的男孩,樂天安命,而他的那些所謂的“朋友”利用了他,占了他的便宜。她認為,沒有任何人比她自己更清楚,她兒子是多麼地不喜歡向她要錢。但是當那可憐的男孩真的陷入困境時,他除了向他媽媽求援之外,還能怎麼樣?除了她之外,他似乎找不到任何可以求救的對象。

  她承認,喬治在她正陷入一種“優雅的”極端貧苦之中,請她來跟他們住在一起,以便照顧艾瑞絲,實在是有如天意的安排。去年一年之中,她過得很舒適、快樂。要她面對一個摩登、能幹的年輕女人可能取代她的地位這件事不耿耿於懷,實在是有違人性常情的。她認為那個女人只是為了喬治的錢財才處心積慮地想跟他結婚。她所追求的當然是那個——一個好家庭以及一個富有而溺愛妻子的丈夫。像露希拉姑媽這種年紀的女人,你沒有辦法讓她相信,任何一個現代的女人其實都喜歡自力更生!女人終究還是女人——如果她們能找到一個能讓她們舒舒服服過日子的男人,她們還是較喜歡放棄工作,嫁給他,過著少奶奶的生活。露絲·萊辛這個女孩很聰明,她逐步地取得喬治的信任,幫他裝潢房子,讓她自己成為他不可缺少的助手——然而,謝天謝地,幸好至少還有一個人看出了她的不良企圖!

  露希拉·德瑞克自以為是地連續點了幾次頭,使得鬆弛的雙下巴不停地晃動,她的雙唇上揚,一副具有超人智慧的模樣。她換了一個同樣有趣或許更急迫的話題。

  “那些毯子我不知該怎麼處理好,親愛的,你知道,我弄不清楚我們究竟是到明年春天以前不再來這裡,還是喬治想繼續來這裡度假。他又不說。”

  “我想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艾瑞絲試著讓她注意這似乎不重要,“如果天氣好的話,偶爾到這裡來是很好的,雖然我不覺得我會怎麼想來。不過如果我們真的想來的話,這幢房子還是會在這裡。”

  “話是不錯,親愛的,但是總要讓人家知道一下。因為,你知道,要是我們到明年才會再來,那麼這些毯子應該放些防蠹丸收藏起來。但是如果我們不久就要再來,那就不需要了,因為毯子不久便會再用到——而防蠹丸的味道並不好受。”

  “好,那麼就不要放防蠹丸吧。”

  “好的,但是今年夏天這麼熱,蟲子那麼多。大家都說今年的蟲子特別多。當然,還沒有黃蜂。賀金斯昨天告訴我,他說,今年夏天已找到了三十個黃蜂巢——三十——想想看——”

  艾瑞絲想著賀金斯——黃昏時漫步出外——手裡拿著氰化鉀——氰化鉀——羅斯瑪麗——為什麼每一件事物都令人回想起——?

  露希拉姑媽那尖細的聲音又開始了--這次是不同的話題--

  “--還有到底該不該把銀器送去銀行保管?亞歷山大夫人說小偷很多--雖然我們裝的防盜遮板很好--我個人不喜歡她的發型--那使她的臉顯得那麼堅毅--但是我認為她是個堅毅的女性,而且神經緊張。現在每個人都神經緊張。在我還是個女孩時,人們根本不曉得什麼是神經緊張。那讓我想起來了,我不喜歡喬治最近的臉色--我懷疑他是不是就將得流行性感冒?有一兩次,我還以為他是不是發燒了。但是也許那是由於某種生意上的擔憂。你知道,他看起來讓我覺得好像心事重重一樣。”

  艾瑞絲打了個冷顫,露希拉·德瑞克得意地叫了起來:“你看,我就說你著涼了嘛。”

第二章

  “我真希望他們沒來這裡。”

  仙蒂拉以不尋常的惡意說出了這句話,使得她丈夫不禁轉過頭來,驚訝地注視著她。好像他的想法已經變成了話語流露了出來——那些他一直想盡辦法隱藏的想法。那麼,仙蒂拉的感受也跟他一樣?她也感到“避風港”的氣氛被破壞了,它的甯流安詳已被公園那邊一哩外的鄰居所打破了。他裝作很驚訝地說:

  “我沒想到你對他們也有那種想法。”

  很快地,或者這只是他自己的感覺,她又退縮回去,回復平常的她。

  “在鄉下,鄰居是很重要的。你不是對他們友善禮貌,就是對他們粗魯無禮;你無法像在倫敦一樣,又把他們當做‘認識的人’,不關痛癢地保持距離。”

  “是的,”史提芬說,“你沒有辦法像那樣對等他們。”

  “而如今我們為了他們這家人而受到拘束。”

  他們都沉默了下來,各自在腦海裡回想著午餐的情景。喬治·巴頓是很友善、甚至過分有禮貌,帶著一種他們彼此心照不宣的興奮之情。這些日子以來,喬治·巴頓是真的很古怪。羅斯瑪麗去世之前,史提芬並不太注意喬治。喬治·巴頓一直是個背景人物,一個年輕漂亮太太的仁慈平庸的丈夫。史提芬甚至對於背著他跟他太太偷情,從未感到不安過。喬治是那種註定要戴綠帽子的丈夫。那麼老——那麼缺乏抓住一個魅力十足而且善變的女人的心所必備的魅力。喬治被蒙在鼓裡嗎?史提芬不這麼認為。他想,喬治很瞭解羅斯瑪麗。他愛她,而他是那種不願意運用自己的勢力來抓住太太的心的男人。_

  不管怎麼樣,喬治一定很痛苦……

  史提芬開始對喬治在羅斯瑪麗死後的感受感到好奇。

  他跟仙蒂拉在那次悲劇發生之後很少見到他,直到他突然在附近的“小官府”出現而成為他們的近鄰之後,他才再度闖入他們的生活圈子裡。而他一出現後,史提芬這麼認為,他馬上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

  變得活躍,變得果斷、明確。還有——對了,古怪極了。

  今天他就很古怪。那突然的邀請。慶祝艾瑞絲十八歲的生日的宴會。他那麼希望史提芬和仙蒂拉兩個人都參加。他說史提芬和仙蒂拉都對他們那麼好。

  仙蒂位很快地說:那當然太好了。當然他們回倫敦之後史提芬會有點忙得抽不出身,而她自己也有很多累人的約會,但是她衷心希望他們能安排一下出席宴會。

  “那麼讓我們現在就決定一下日子,好嗎?”

  喬治的表情——真誠、微笑、堅決。

  “我想下下個禮拜——禮拜三或禮拜四怎麼樣?禮拜四是十一月二日。可以嗎?如果不方便,我們可以再安排個適合你們的日子。”。

  那是一種好像你非接受不可的邀請——不像一般的社交邀請。史提芬注意到艾瑞絲·瑪爾的臉轉紅,露出尷尬的表情,仙蒂拉的表情則是好極了。她笑著接受這項不可推託的邀請,同時說十一月二日禮拜四,很適合我們。

  史提芬突然不自覺地脫口而出,說出了他腦海裡正在想的:“我們不必去。”

  仙蒂拉的臉微微轉向他,帶著一種慎思的神情。

  “你認為不必?”

  “找個藉口很簡單。”

  “他會堅持要我們改天有空再去——或是馬上改訂個日斯。他——他似乎要我們非去不可。”

  “我想不出為什麼。那是艾瑞絲的生日宴——而我不認為她那麼喜歡我們參加。”

  “是的——是的——”仙蒂拉似乎在想著什麼。

  然後她說。

  “你知道宴會將在什麼地方舉行嗎?”

  “不知道。”

  “盧森堡餐廳。”

  他震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他感到臉頰一陣死白。他恢復了鎮靜,跟她的目光相對。是他的幻覺,還是她的凝視真的意味著什麼?

  “但是那是不合常理的。”他叫了起來,由於企圖掩飾真實的情緒,而顯得有點像是咆哮。

  “盧森堡餐廳那裡--讓一切復活。那傢伙一定瘋了。”

  “那我想過。”仙蒂拉說。

  “但是我們當然拒絕參加。那--整件事情布今人覺得很不愉快。你記得那些報道--報上的照片。”

  “我記得那些不愉快的事。”仙蒂拉說。

  “他不知道我們有多不同意嗎?”

  “他有個理由,你知道,史提芬。他給我的一個理由。”

  “什麼理由?”

  他很感激她在告訴他時眼睛轉向一邊去。

  “午餐後他把我拉到一邊去。他說他想解釋一下。他告訴我,那個女孩——艾瑞絲——因她姐姐的死而引起的驚駭還未復原過來。”

  她暫停了一下,史提芬不情願地說:

  “呃,我敢說那可能是實話——她看起來糟透了。我想起了她在午餐時的模樣。”

  “是的,我也注意到——雖然她近來似乎健康情形還好,情緒也正常。哦,我正要告訴你喬治·巴頓所說的。他告訴我,艾瑞絲自那次之後,便一直盡力避免去盧森堡餐廳。”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稀奇。”

  “但是據他說,那是不對的。好像他去請教過精神科專家——一個現代的專家——而他給他的忠告是,在任何的震驚之後,必須讓病人面對問題的根源所在地,而不是逃避。這個原理,我想,就好像把一個剛剛發生墜機事件的飛行員馬上再送回空中去飛行一樣。”

  “那個專家是不是建議再來一次自殺?”

  仙蒂拉平靜地回答:“他建議,那家餐廳的聯想必須克服。終究,那只是一家餐廳而已。他提議來一次普通而愉快的宴會,盡可能讓原來的那些客人參加。”

  “那對那些客人真是好極了!”

  “你那麼介意嗎,史提芬?”

  他突然警覺起來,很快地接著說:

  “我當然不介意。我只是覺得那實在是個有點可怕的主意。我個人是一點也不介意……我是為你著想。如果你不介意——”

  她打斷他的話。

  “我是介意。很介意。但是喬治·巴頓說得那樣實在很難拒絕。終究,在那次事件之後,我還是常去盧森堡餐廳——你也是。人們常被邀請去那裡。”

  “但不是在這種情況之下。”

  “不錯”

  史提芬說:

  “如同你所說的,是很難加以拒絕——而且如果我們推掉,他還是會繼續再邀請。但是仙蒂拉,你實在沒有理由必須要忍受。我看我去好了,你到時候找個藉口——頭痛、受涼之類的。”

  他看到她的下巴上揚。

  “那太沒膽量了。不,史提芬,如果你去,我也會。畢竟,”她的手擱在他的臂上,“不管我們婚姻的意義再怎麼少,至少它意味著我們共度困境。”

  然而他卻瞪視著她——為她那句說來輕松的痛切話語而瞠目結舌。她說來就好像是在說著一件極為熟悉而不怎麼重要的事實一樣。

  他恢復正常之後,說:“你為什麼那樣說?不管我們婚姻的意義再怎麼少?”

  她的眼睛睜大,露出坦誠的眼光,堅定地注視著他。

  “那不是事實嗎?”

  “不是,一點也不是。我們的婚姻對我意義重大。”

  她笑了起來。

  “我想你說的不錯——就某一方面來說。我們是很好的搭檔,史提芬。我們一起創出了令人滿意的成果。”

  “我並不是指那個。”他發現自己的呼吸越來越不均勻。他握住她的雙手,緊緊地握著——“仙帶拉,你難道不知道你對我來說就等於整個世界?”

  突然間,他知道了。那令人難以置信——不可預知,但確實是如此。

  她偎在他懷裡,他擁抱著她,緊緊地擁抱著她、吻著她,結結巴巴地說:

  “仙蒂拉——仙蒂拉——親愛的。我愛你——我一直很擔心——我會失去你。”

  她不自覺地說:

  “因為羅斯瑪麗?”

  “是的。”他放開她,身子後退,滿臉驚慌尷尬。

  “你知道——羅斯瑪麗的事?”

  “當然——一直都知道。”

  “那麼你能諒解?”

  她搖頭。

  “不,我不諒解。我不認為我應該諒解。你愛她?”

  “並不真的愛。我愛的是你。”

  一股怨恨在她腦中洶湧澎湃。她說:“打從在宴會中第一眼看到她開始。不要再重複了——那根本是一派謊言!”

  他並沒因為她的突然攻擊而退縮。他似乎認真地在考慮她的話語。

  “是的,那是謊言——然而很奇怪,那又不是謊言。我開始相信那是實話。啊,仙蒂拉,請試著瞭解。你知道有些人總是有高貴美好的理由以掩飾他們卑鄙的行為吧?那些人他們即使一肚子男盜女娼,卻又‘不得不忠厚誠實’,他們‘認為一再重複如此是他們的責任’,他們對自己來說是偽君子,因而終其一身,一直都深信任何卑鄙無恥的行為,都是出自一種無私的精神!試著去瞭解,仙蒂拉,與此相反的人也是可能存在的。有些人是那麼的憤世嫉俗,那麼地不忠於自己,不忠於生命,以致只相信他們自己的不良動機。你是我所需要的女人。至少,這一點是真實的。而且現在回想起來,我真的相信:如果那不是真實的,我絕不可能維持到今天。”

  她憤恨地說:

  “你並沒愛上我。”

  “不錯。我從沒愛上任何人。我是一個為自己苛刻、冷酷的天性而引以為傲的饑渴的、無性的動物!後來我真的墜入了愛河——一種粗蠻的、不成熟的愛。就好像仲夏的雷雨,短暫、不實、迅即消失。”他恨恨地加上一句:“真的,那有如‘一個白癡所講的故事,充滿了聲色與狂是,卻毫無意義。’”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

  “就在這裡,在‘避風港’裡,我突然醒悟過來,同時瞭解一項真理。”

  “真理?”

  “我生命中惟一重要的是你——以及保有你的愛。”

  “要是我知道……”

  “你是怎麼想的?”

  “我以為你在計劃跟她私奔。”

  “跟羅斯瑪麗?”他短笑一聲。“那真是有如被判終身監禁一樣!”

  “她不是要你跟她一起私奔嗎?”

  “不錯,她是這麼想。”

  “那後來怎麼了?”

  史提芬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們又繞了回來,重新面對那不可捉摸的“威脅”。他說:

  “盧森堡餐廳的事發生了。”

  他們同時陷入沉默,眼前各自浮現同樣景象,那張曾是美艷無比,卻因氰化鉀中毒而發藍的女人的臉。

  瞪視著死去的女人、然後——抬起頭來四目相對……

  史提芬說:

  “忘掉它吧,仙蒂拉,看在上帝的份上,讓我們忘掉它吧!”

  “遺忘是沒有用的。我們不被允許遺忘。”

  短暫的沉默。然後仙蒂拉說:

  “我們要怎麼辦?”

  “如同你剛剛所說的,面對現實——我們倆一起。參加那可怕的宴會。不管宴會的目的何在。”

  “你不相信喬治·巴頓所說的,那是為艾瑞公所舉行的宴會?”

  “不。你相信嗎?”

  “那可能是實話。但即使是實話,也不是真正的目的。”

  “那你認為真正的是什麼?”

  “我不知道,史提芬。但是我害怕。”

  “怕喬治·巴頓?”

  “是的,我想他--知道。”

  史提芬突然說:

  “知道什麼?”

  她慢慢地轉過頭來,直到目光與他相對。

  她喃喃地說:

  “我們不該怕,我們必須要有勇氣——集中所有的勇氣。你將成為偉人,史提芬——一個世界所需要的偉人,沒有任何事可以阻擋你。我是你太太而且我愛你。”

  “你認為這個宴會到底是什麼把戲,仙蒂拉?”

  “我認為是個陷阱。”

  他慢慢地說:“那我們還自投羅網?”

  “我們又不能表露出來我們知道那是陷阱。”

  “不錯,那倒是真的。”

  仙蒂拉突然仰面大笑。她說:“盡管使出本事吧,羅斯瑪麗,你不會贏的。”

  他抓住她的肩膀。

  “靜一靜,仙蒂拉。羅斯瑪麗已經死了。”

  “是嗎?有時——她好像還活生生的……”

第三章

  在公園的半途中,艾瑞絲說:

  “我不跟你一起回去你介意嗎,喬治?我想散散步,到山上林子裡去走走。我一整天都頭疼得很。”

  “我可憐的孩子,你去吧。我不跟你去了——我今天下午要等一個人,又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到。”

  “好,那麼喝午茶時再見。”

  她急急轉身,朝著山腳走去。

  當她走到山頂上時,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是十月常見的潮濕的天氣,樹葉上都蒙蓋著一層陰濕的水氣,頭頂上低掛的灰色雲層,意味著不久將有一陣暴雨來臨。山頂上的空氣不見得比山下好,但艾瑞絲卻感到似乎到了山頂上,便可以更自由自在地呼吸幾口空氣。

  她坐在一根倒下的樹幹上,俯視著靜靜躺在山谷下樹林中的“小官府”。在“小官府”左方不遠處,“避風港”的紅磚牆正煥發出玫瑰般的紅色光彩。

  艾瑞絲兩手托住下巴,鬱鬱地瀏覽著四處的景色。

  這時,她的身後傳來一陣沙沙聲,聲音並不比樹葉落地的聲音大,但是她還是覺察到了,轉過頭去正好看到安東尼·布朗恩撥開枝葉,從林子裡走了出來。

  她半生氣地叫了出來:“東尼!為什麼你總是像——像啞劇中的魔鬼一般出現?”

  安東尼跳到她身旁,掏出煙盒,遞一支煙給她,她搖搖頭,他便自己燃了一支。吸上了第一口之後,他回答:

  “因為我是報紙上所稱的‘神秘人’,喜歡來去無蹤。”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超人的眼力。我聽說你跟法雷地夫婦一起午餐,在你離去之後、便在山腳下跟蹤你。”

  “為什麼你不像一般人一樣到房子裡去找我?”

  “我不是一般人,”安東尼以震驚的口吻說,“我很特殊。”

  “我想你是很特殊。”

  他迅速地看了她一眼,然後說:

  “怎麼啦?”

  “沒什麼,沒什麼。至少——”

  她停了下來。安東尼帶著詢問的口吻說:

  “至少?”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討厭這裡。我恨這裡。我想回倫敦去。”

  “你不是很快就要回去了嗎?”

  “下個星期。”

  “那麼今天在法雷地家吃飯是臨別午宴?”

  “也不是什麼宴會。只有他們夫婦和一個老表哥。”

  “你喜歡法雷地夫婦嗎,艾瑞絲?”

  “我不知道。我想我不很喜歡——雖然我不應該這麼說,因為他們真的一直對我們很好。”

  “你覺得他們喜歡你嗎?”

  “不,我不覺得。我想他們恨我們。”

  “很有趣。”

  “是嗎?”

  “哦,我指的不是恨——如果真是如此的話。我指的是你用的字眼‘我們’。我的問題只是針對你一個人而且。”

  “哦,我懂了……我想他們相當喜歡我,一種消極的方式。我想他們在意的是我們一家人住在他們附近。我們並不是她們什麼特別的朋友——他們是羅斯瑪麗的朋友。”

  “是的。”安東尼說,“如同你所說的,他們是羅斯瑪麗的朋友——但是我不認為仙蒂拉·法雷地和羅斯瑪麗是更知己的朋友,是嗎?”

  “不是。”文瑞絲說。她顯得有點不安,但是安東尼卻安靜地吸著煙。不久他說:

  “你知道法雷地夫婦什麼最令我吃驚嗎?”

  “什麼?”

  “就是——他們是法雷地夫婦。我總是把他們想作法雷地夫婦——不是史提芬和仙蒂拉,兩個因婚姻而連結在一起的個人——而是一個二而為一的存在體——法雷地夫婦。這比你想像的還罕見。他們是有著共同目標、共同生活方式、共同希望、信仰和恐懼的兩個人。而奇怪的是他們實際上有著極不相同的個性。史提芬·法雷地,我該說他是一個見識極為廣闊,對外界觀點極為敏感,對自己很沒有信心而又有點缺乏道德勇氣的人。相反地,仙蒂拉則有著褊窄的中古世紀頭腦,能作狂熱的奉獻犧牲,同時有勇氣不顧一切後果。”

  “他總是讓我看來,”艾瑞絲說,“有點自大、愚蠢。”

  “他一點也不愚蠢。他只是一個普遍的、不快樂的成功者。”

  “不快樂?”

  “大部分的成功者都是不快樂的。這也就是為什麼他們會成功的原因——他們不得不借達到會引起世人注目的某種成就來肯定他們自己。”

  “你的看法真是很不尋常,安東尼。”

  “要是你證實一下的話,你會發覺這是真的。快樂的人們是失敗者,因為他們很自足,毫無怨言,就像我。他們通常也都易於相處——就像我一樣。”

  “你對自己有著很好的評價。”

  “我只是在吸引你注意我的優點,以防萬一你沒注意到。”

  艾瑞絲笑了起來。她的情緒好轉,所有的沮喪、恐懼都已一掃而空。她看了看腕表。

  “到家裡去喝杯茶,同時讓別人分享一下你不平凡的待人之道。”

  安東尼搖搖頭。

  “今天不行。我必須回去了。”

  艾瑞絲突然轉過頭面對著他。

  “為什麼你不到我家去?一定有原因。”

  安東尼聳聳肩。

  “就當做是我對接受款待的看法較特別吧。你姐夫不喜歡我——他已表示得夠明白了。”

  “哦,不要管喬治。如果露希拉姑姑和我要你——她是一個老好人——你會喜歡她的。”

  “我確信我會喜歡——但是我還是拒絕。”

  “羅斯瑪麗還在的時候你常常去。”

  “那,”安東尼說,“那有點不同。”

  艾瑞絲感到好像有一隻冰冷的手觸摸著她的心房。她說:“今天你是為什麼到這裡來的?你到這地區來有事嗎?”

  “非常重要的事——跟你有關。我是來問你一個問題的,艾瑞絲。”

  那只冰冷的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隱隱的受寵若驚,一陣女人遠古以來即知的興奮的心悸。隨著這種心悸,艾瑞絲的臉擺出了一副詢問、等待的神色,就跟她的的曾祖母在被求婚時說“啊,X先生,這真是太突然了!”之前可能有的神色一樣。

  “什麼問題?”她的一張極為天真的臉轉向安東尼。

  他凝視著她,目光堅定沉重。

  “老實地回答我,艾瑞絲。這是我的問題,你信任我嗎?”

  她後退了一下。這並不是她所期待的問題。他注意到了。

  “你沒想到這就是我要問你的吧?然而這是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艾瑞絲。對我來說,這是最重要的問題。我再問一遍,你信任我嗎?”

  她遲疑了一下,僅僅一秒鐘,然後眼睛下視,回答:“是的。”

  “那麼我再問你,你願不願意不告訴任何人,到倫敦去跟我結婚?”

  她瞪大雙眼。

  “可是我不能!我就是不能。”

  “你不能嫁給我?”

  “不能那樣子。”

  “但是你愛我。你愛我。對不對?”

  她情不自禁地說:

  “是的,我愛你,安東尼。”

  “但是你不願意到我已住了幾個星期,隨時可以合法結婚的教區裡去,跟我在聖艾爾弗瑞達教堂結婚?”

  “我怎麼可以做那種事?那將嚴重傷害到喬治,而且露希拉姑媽也將永遠不會原諒我。再說,我的年齡也還沒到,我才十八歲。”

  “你可以虛報年齡。我不知道未經監護人的同意而跟一個未成年人結婚將會受到什麼懲罰。對了,誰是你的監護人?”

  “喬治。他也是我的信託人。”

  “如同我剛剛所說的,不管我會受到什麼懲罰,他們也無法拆散我們,而這是我唯一真正關心的。”

  艾瑞絲搖頭。“我不能這樣做。我不能這樣無情。而且不管怎麼說,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

  安東尼說:“這就是為什麼我先問你信不信任我的原因,你必須相信我的理由。這樣說好了,這是最簡單的方式。但是不必去管它。”

  艾瑞絲怯怯地說:

  “要是喬治多瞭解你一點就好了。現在跟我回去。家裡只有他和露拉希姑媽。”

  “你確定嗎?我以為——”他暫停了一下。“在我上山的時候,我看到一個人朝你家走去——有趣的是我確信他是一個——”他遲疑了一下——“我見過的人。”

  “對了,我忘了——喬治說他在等一個人。”

  “那個我想我見過的人叫做瑞斯——瑞斯上校。”

  “很可能,”愛琳蘭說,“喬治是認識一個瑞斯上校。他本來也要參加那次宴會,那天晚上當羅斯瑪麗——”

  她停了下來,她的聲音顫抖。安東尼緊握住她的手。

  “不要再去想它了,親愛的。那很難受,我知道。”

  她搖搖頭。

  “我禁不住。安東尼——”

  “嗯?”

  “你有沒有——你曾不曾想過——”她發現很難將意思用言辭表達出來。

  “你有沒有想過——羅斯瑪麗可能不是自殺死的?她可能——可能被謀殺?”

  “我的老天,艾瑞絲,你怎麼會有這個想法?”

  她沒有回答——只是接著說:“你從來沒有這個想法?”

  “當然沒有。羅斯瑪麗當然是自殺死的。”

  艾瑞絲什麼也沒說。

  “誰跟你作這種暗示的?”

  她想告訴他有關喬治古怪的言行,但是她忍住了,她慢慢地說:

  “那只是一個想法。”

  “忘掉它吧,親愛的傻子。”他拉她站了起來,同時輕吻她的臉頰。“親愛的、病態的傻子。忘掉羅斯瑪麗吧,想我就好了。”

第四章

  瑞斯上校抽著煙鬥,一面思索一面凝視著喬治·巴頓。

  他從喬治·巴頓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就認識他。巴頓的叔叔曾是瑞斯家的鄉下鄰居。他們兩人幾乎相差二十歲。瑞斯現在已六十出頭,高大、健壯,有著軍人一般的身材,古銅色的臉孔,鐵灰色的頭發,一對精明的黑眼睛。

  他們兩人之間並不曾有過特別親近的關系——但是巴頓令瑞斯想起了“年輕的喬治”——早期一些印象模糊的人物之一。

  這時他正在想著,他實在想不起“年輕的喬治”是什麼樣子。在最近幾年一次偶然的見面機會中,他們發現他們的共同點少之又少。瑞斯是一個外向型的人物,基本是個王國建立者類型——他的生命大部分在海外度過。喬治則是個市井紳士。他們的興趣迥然不同,當他們相遇的時候,只能彼此交換一下“老日子”的回憶,然後便是一段長長的尷尬與沉默。瑞斯上校不善於話家常,是一個早期一代小說家筆下喜歡刻畫的“堅強而沉默的男子”。

  此時,在陷入沉默之中,他正在想著為什麼“年輕的喬治”堅持安排這次會面。同時也想著自從幾年前碰面以來,喬治有了微妙的改變。喬治·巴頓給他的印象一直是平凡庸俗——小心謹慎、講求實際、缺乏想像力。

  他想,這傢伙很不對勁,像只貓一樣地不安定。他已點燃了三次煙鬥——而且那一點也不像是原來的巴頓。

  他從嘴裡取出了煙鬥。

  “好了,年輕的喬治,什麼麻煩事?”

  “不錯,瑞斯,是麻煩事。我很需要你的忠告——還有幫助。”

  上校點點頭等著。

  “大約一年以前,你本來要去倫敦跟我們一起吃飯——在盧森堡餐廳。後來你必須出國沒去參加。”

  上校再度點點頭。

  “去南非。”

  “在那次宴會中,我太太死了。”

  瑞斯不舒服地在椅子上動了動身子。

  “我知道。在報紙上看過。剛剛我沒提起也沒向你致意,因為我不想再攪亂你的心情。但是我覺得難過,這你是知道的。”

  “哦,是的,是的。問題不在這裡。我太太被推定,是自殺死亡。”

  瑞斯抓住關鍵字眼。他的雙眉上揚。

  “推定?”

  “看看這些。”

  他把兩封信丟進他手裡。瑞斯的雙眉仍然高高上揚。

  “匿名信?”

  “是的。而且我相信它們所說的。”

  瑞斯緩緩地搖搖頭。

  “那是很危險的事。你會大吃一驚,任何透過報紙渲染的事件發生之後,總是有數不盡的無聊的密告信件。”

  “這我知道。但是這兩封信不是在那時候寫的——它們在半年之後才出現。”

  瑞斯點點頭。

  “有道理。你想會是誰寫的?”

  “我不太知道,我不管。最重要的是我相信上面所寫的是真的。我太太被謀殺了。”

  瑞斯放下煙鬥。他在椅子上稍微坐直起來。

  “你為什麼那樣認為?當時你有沒有任何懷疑,員警呢?”

  “事情發生的時候,我茫然不知所措!昏昏沉沉的——完全失去了理智。我只能接受偵訊會上的供詞。我太太得了流行性感冒,意志消沉。什麼都沒懷疑,除了接受自殺這個死因。藥還在她皮包裡,你知道。”

  “什麼藥?”

  “氰化鉀。”

  “我想起來了。她和著香檳一起喝下去。”

  “是的。當時,一切似乎都很明朗。”

  “她有沒有以自殺作為要挾過?”

  “沒有,從來沒有。羅斯瑪麗,”喬治·巴頓說,“熱愛生命。”

  瑞斯點點頭。他只見過喬治的太太一次。在他看來,她是一個單純、可愛的笨女人——但絕不是憂鬱、傷感的類型。

  “那麼醫學上的證據等等呢?”

  “羅斯瑪麗的醫生——一位在她還是個小女孩時就幫她們家看病的老人——出海去了。他的夥伴,一個年輕人,在羅斯瑪麗得流行性感冒時醫治她。我記得,他只說那種類型的流行性感冒會導致嚴重的沮喪。”

  喬治暫停了一下,然後繼續。

  “直到我接到這些信之後,我才去找羅斯瑪麗的醫生。當然,我並沒有提及這些信——只是談談已發生的事。他告訴我他對發生的事感到很驚訝。他說,他永遠也無法相信。羅斯瑪麗不像是個會自殺的人。他說,那表示即使你對一個病人再怎麼瞭解,他還是可能做出完全不合個性常規的事來。”

  喬治再度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

  “跟他談過之後,我才瞭解羅斯瑪麗的自殺對我來說是完全無法置信的事。畢竟,我對她的瞭解很深。她是一個會突然變得很不快樂的人。她可能為某些事而變得非常激動,有時會採取魯莽草率的行為,但是我從沒想到她可能產生了斷一切的念頭。”

  瑞斯有點尷尬地低聲說:

  “除了精神沮喪之外,她有沒有任何可能造成自殺的動機?我的意思是說,她有沒有因為某事而顯得極不快樂?”

  “我——不,沒有——她或許只是有點神經緊張。”

  瑞斯的眼光避開他的朋友,說:

  “她是不是一個情緒很戲劇化的人?你知道,我只看過她一次。有一種類型的人——呃——可能蓄意自殺以求解脫——通常是在跟某人吵了架之後。一個有點孩子氣的動機——‘我要讓他後悔一輩子!’”

  “羅斯瑪麗跟我從沒吵過架。”

  “我相信。而且我必須說,使用氰化鉀作為自殺的工具是排除了這種可能性。任何人都知道,那可不是好玩的東西。”

  “那是另一回事。要是羅斯瑪麗蓄意結束自己的生命,當然不會用那種方法,那太浦苦——而且太醜陋了。服用安眠藥還比較有可能。”

  “我同意你的看法。有沒有任何她購買氰化鉀的證據?”

  “沒有。但是她曾經跟一些朋友到鄉下,他們有一天用氰化鉀在毒一個黃蜂巢。她可能是在那個時候弄到那種鬼東西的。”

  “不錯——要弄到那種東西並不大難。大部分的園丁都存有那種東西。”

  他停了一下,然後說:

  “讓我歸納一下。沒有任何自殺的明證,但是也沒有任何他殺的明證,要是有的話,警方一定能掌握,你知道,他們的警覺性很高。”

  “認為是他殺似乎很荒謬,我知道。”

  “但是在那六個月之後,對你來說卻並不荒謬,對不對?”

  “我想我一定是一直對自殺的說法不滿意。我想我一定是在下意識裡一直懷疑,才會看到白紙寫上黑字之後,毫不懷疑地接受他殺的說法。”

  “不錯。”瑞斯點點頭。“好了,那麼,就讓我們看做是他殺吧。你懷疑誰是兇手?”

  喬治傾身向前——他的臉孔扭曲著。

  “最可怕的事就在這裡。如果羅斯瑪麗是被謀殺的,那麼一定是那一桌上的一個人,也就是我們的朋友之一下的手。沒有任何其他的人靠近那張桌子。”

  “服務生呢?誰倒的酒?”

  “查理斯,盧森堡餐廳的領班。你認識查理斯吧?”

  瑞斯點點頭。每個人都認識查理斯。很難想像查理斯會毒害顧客。

  “招呼我們那張桌子的服務生是吉瑟普。我們跟他很熟,認識好幾年了。每回我們上那家餐廳,都是由他服侍我們。他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傢伙。”

  “那麼再來就是同桌的人了。有哪幾個人?”

  “史提芬·法雷地議員和他太太亞歷山大·法雷地夫人。我的秘書露絲·萊辛小姐。一個叫做安東尼。布朗恩的傢伙。羅斯瑪麗的妹妹艾瑞絲,還有我自己。一共有七個人。要是你去的話,應該是八個人。那時你無法去,我們臨時找不到人代替。”

  “我明白了。好了,巴頓,你想會是誰下的毒手?”

  喬治大叫起來:“我不知道——我告訴你我不知道。要是我知道——”

  “好了——好了。我只是認為你可能有個確定的懷疑對象。好了,應該不難找出凶嫌來。你們當初位置怎麼個坐法——由你開始說起?”

  “仙蒂拉·法雷地坐在我右邊,這是當然的,她的下一個是安東尼·布朗恩,然後是羅斯瑪麗,然後是史提芬·法雷地,然後是艾瑞絲,然後是坐在我左邊的露絲·萊辛。”

  “我明白了。你太太那天晚上一開始就喝過香檳吧?”

  “是的。杯子加過了幾次酒。事情——事情是發生在餘興節目進行的時候。那時很嘈雜——那是黑人節目,我們都在注意觀賞。就在燈光復起的時候,她整個人撲倒在桌面上。她可能喊叫過——或是咽不過氣——但是沒有人聽到任何異聲。醫生說那一定是立即死亡,感謝上帝。”

  “不錯。真的該感謝上帝。好了,巴頓——從表面上看來,似乎相當明顯。”

  “你的意思是——?”

  “當然是史提芬·法雷地下的毒手。他坐在她右邊。她的香檳酒杯一定靠近他的左手。當燈光轉暗,眾人注意力都集中到冉冉升起的舞臺布幕之時,把藥放進她的杯子裡,是最簡單不過的事。我看不出還有誰比他的機會更好。我知道盧森堡餐廳的桌子,桌面很寬大——我很懷疑有人能探身橫過桌面而不受注意,即使是在燈火昏暗的情況之下。這個道理也適用於坐在羅斯瑪麗左邊的人,但他必須越過她面前才能將任何東西放進她杯子裡的。當然,還有另一個可能,但是我們先從顯而易見的人著手。有沒有任何迫使史提芬·法雷地議員非除掉你太太的理由?”

  喬治以僵硬的嗓音說:

  “他們——他們曾是相當親近的朋友。如果——比如說,如果羅斯瑪麗令他失望,他可能想報複。”

  “聽起來很戲劇化。這是惟一你能想得出來的動機?”

  “是的。”喬治說。他的臉很紅。瑞斯瞄了他好幾眼。然後繼續說:

  “我們來看看第二個可能性,凶嫌是那些女士中的一個。”

  “為什麼懷疑女士?”

  “我的好喬治,難道你沒注意到在七個人——三男四女的宴會中,可能有一兩次是三對在跳舞,而多出來的一個女的在獨守空板凳嗎?你們難道七個人都在跳舞不成?”

  “哦,對了。”

  “好。在餘興節目開始之前,你記不記得誰單獨留在餐桌旁?”

  喬治想了一會兒。

  “我想——對了,艾瑞絲是最後一次被單獨留下來的,在她之前是露絲。”

  “你不記得在事情發生之前,你太太最後一次喝香檳是在什麼時候吧?”

  “我想想看,她跟布朗恩共舞。我記得她回餐桌來,說累死人了--他是個舞池高手。然後她唱掉她杯子裡的香檳。幾分鐘之後,樂隊奏起了華爾茲舞曲,她——她跟我共舞。她知道華爾茲是我唯一會跳的舞。法雷地跟露絲跳,亞歷山大夫人跟布朗恩跳。艾瑞絲獨自休息。在那之後,餘興節目馬上開始。”

  “那麼讓我們來考慮一下你太太的妹妹。你太太的死亡有沒有為她帶來任何金錢上的好處?”

  喬治開始口沫飛濺地說:

  “我的好瑞斯--別這麼荒謬了,艾瑞絲只是個小孩,一個還在上學的女孩。”

  “我就知道曾經有過兩個女學生犯了謀殺罪。”

  “但是艾瑞絲絕對不會!她鐘愛羅斯瑪麗。”

  “不管怎麼說,巴頓,她有機會下手。我想知道的是否有任何動機。我相信你太太很有錢。她的錢遺留給誰?給你?”

  “不是,留給艾瑞絲——通過一個信用基金會。”

  他作了一番解釋,瑞斯專注地聽著。

  “相當奇特。富裕的姐姐和貧窮的妹妹。有些女孩一定會為此感到憤憤不平。”

  “我確信艾瑞絲絕對不會。”

  “或許不會——但是她是有下毒手的動機。現在讓我們從這個線索試起。還有誰有動機?”

  “沒有——完全沒有。羅斯瑪麗沒有任何仇敵。我確信。我曾經一直在想——不斷自問——試著想找出她的可能仇敵來。我甚至買下了這幢靠近法雷地夫婦的房子,以便——”

  他停了下來。瑞斯取下煙鬥,開始深入核心。

  “年輕的喬治,你不覺得把一切都老老實實地告訴我比較好嗎?”

  “你什麼意思?”

  “你對我有所保留——老在核心外兜圈子。你可以坐在那裡維護你太太的聲譽——也可以試著找出她究竟是否被人謀殺——這都隨你便,但是如果後者對你來說比較重要的話,你就得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都說出來。”

  一陣沉默。

  “好吧,”喬治聲音僵硬地說,“算你贏。”

  “你有理由相信你太太有個情夫,是不是?”

  “是的。”

  “史提芬·法雷地?”

  “我不知道!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可能是他,也可能是另外一個傢伙,布朗恩。我無法確定,真是去他媽的!”

  “跟我談談這個安東尼·布朗恩怎麼樣?奇怪,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

  “我對他一無所知。沒有人知道他。他是個有趣、長得好看的傢伙——但是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他應該是個美國人,但是卻沒有美國口音。”

  “哦,或許大使館對他有所瞭解。你不曉得是——他們之口的哪一個?”

  “是的——是的,我不曉得。我告訴你,瑞斯。她曾經在寫一封信——我——我後來檢查了吸墨紙。那是一封情書,沒錯——但是上面沒有名字。”

  瑞斯小心地把眼光移開。

  “好,那給了我們一點線索,譬如亞歷山大夫人,如果她丈夫跟你太太有瓜葛,那麼她也有份。你知道,她是那種感覺報敏銳的女人,安靜、深沉的類型。這種類型的女人在必要的時候下得了毒手。我們再繼續研判下去。席上的人有神秘的布朗恩、法雷地和他太太、年輕的艾瑞絲·瑪爾。另一個露絲·萊辛的女人怎麼樣?”

  “露絲不可能跟這件事有關。至少,她一點動機都沒有。”

  “你說,她是你的秘書?她是什麼樣的女孩?”

  “世界上最最可愛的女孩。”喬治滿懷熱情地說,“實際上她等於是我的家人一樣。她是我的得力助手--沒有人能比她更令人完全信任,或給予更高的評價。”

  “你喜歡她,”瑞斯滿懷心思地注視著他。

  “我鐘愛她。瑞斯,那個女孩真是個大好人。我在任何方面都依賴她。她是世界上最最誠實、可愛的人。”

  瑞斯低聲“嗯”了一聲,撇開了這個話題。他盡量避免讓喬治從他的態度看出他在腦子裡為露絲·萊辛劃下了一個大大的問號,她有著一個十分明確的動機。他可以想像這位“世界最最可愛的女孩”可能有個十足的理由想要除掉巴頓太太。那可能是個圖利的動機——她可能早已暗自以“巴頓太太第二”自居。她可能愛上了她的老闆。置羅斯瑪麗於死地的動機就在這裡。

  他溫和地說:“我想你也想過,喬治,你自己也有很好的動機。”

  “我?”喬治驚愕得目瞪口呆。

  “哦,你該記得奧塞羅與狄斯蒂夢娜。”

  “我懂你的意思。但是——但是我跟羅斯瑪麗之間並不像他們那樣。當然,我崇拜她、熱愛她,但是我心裡一直很清楚有些事我——我不得不睜一眼閉一眼。那並不表示她不喜歡我——她是喜歡我,她很喜歡而且一向對我很親密。但是,當然啦,我是個呆板木訥的人,我對自己也沒有辦法,你知道,我一點也不浪漫。不管怎麼樣,我跟她結婚時就已下定決心忍受她的浪漫性格。她也警告過我。當然桃色事件發生時,我是受到了傷害——但是如果說因此而動她一根毛發那--”

  他停了下來,然後以不同的聲調說:

  “無論如何,如果真是我下的手,那我何苦再追根究底,惹人注意?我的意思是,在塵埃落定,自殺定案之後,我豈不是發瘋了才會這樣做。”

  “一點也不錯。這也就是我為什麼並沒認真懷疑你的原因,我的大好人。如果你是兇手,那你收到像這樣的兩封信後,不早就把它們燒掉了才怪。這兩封信在我看來是整個事件中最有趣的特點。它們是誰寫的?”

  “什麼?”喬治有點受驚,“我一點也不知道。”

  “你對這一點似乎沒有興趣,但是我有。這是我問你的第一個問題。我想,我們可以假定它們不是兇手寫的。如同你所說的,他何必在事情已塵埃落定,眾人都已接受了自殺的說法之後,還自露狐狸尾巴?那麼,是誰寫的?是誰有意重掀軒然大波?”

  “會是僕人嗎?”喬治冒險一問。

  “可能。如果是僕人,那麼是那一個僕人?他或她又知道了些什麼?羅斯瑪麗有沒有親密的女僕?”

  喬治搖搖頭。

  “沒有。當時我們有個廚娘——龐德太太--她現在還在,還有幾個女僕,我想都已離去了。她們跟我們沒相處多久。”

  “好了,喬治,如果你想要我的忠告(我想你是想要),那我必須很仔細地把事情再重新斟酌一番。羅斯瑪麗死去已成了事實,不管你再怎麼樣,都沒有辦法挽回他的生命。如果自殺的死因不怎麼好,那麼‘被人謀殺’這個死因也同樣不好。為了避免爭辯,讓我們就當做羅斯瑪麗真是被人謀殺的吧。你是不是真的想把整個事件再挖掘出來,這可能造成令人不快的公開渲染,家醜外揚,你太大的桃色新聞變成眾人皆知--”

  喬治·巴頓畏縮了。他粗暴地說:

  “你真的忠告我讓兇手逍遙法外嗎?法雷地那做作的傢伙,他那浮誇的演說,他那寶貴的事業——也許,他就是那敢作不敢當的兇手。”

  “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後果。”

  “我要讓真相大白。”

  “很好。既然如此,我該帶這些信到警察局去一趟。他們可能不難找出是誰寫的,還有究竟寫這些信的人是否知情。只是你要記住,一旦你一開始,便無法中途罷休。”

  “我不去找員警,這就是為什麼我要見你的緣故。我要為兇手布下一個陷阱。”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聽我說,瑞斯,我要在盧森堡餐廳舉行一次宴會。我要你參加。同樣的人,法雷地夫婦、安東尼·布朗恩、露絲、艾瑞絲、我自己。我都已安排好了。”

  “你想幹什麼?”

  喬治冷笑一聲。

  “那是我的秘密。如果事先告訴任何人,那就破壞掉了——包括你在內。我要你頭腦保持清醒參加,同時——看個究竟。”

  瑞斯頓身向前,他的聲音突然尖厲起來。

  “我不喜歡你的做法,喬治。這種小說上的戲劇性手法是不行的。去找員警——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了。他們知道如何處理,他們是職業性的。在犯罪案件中,業餘的表演是不智之舉。”

  “這就是為什麼我要你參加的原因,你不是業餘的。”

  “好傢伙,就因為我曾經幹過特務?不管怎麼樣,你打算把我蒙在鼓裡?”

  “那是必要的。”

  瑞斯搖搖頭。

  “抱歉,我拒絕。我不喜歡你的計劃,而且我也不會參加你的宴會。放棄吧,喬治。”

  “我不打算放棄,我已經安排好一切。”

  “不要這麼頑固不化。這種事我比你清楚。我不喜歡你的主意,那不會成功的。那可能還有危險,你想過嗎?”

  “就某人來說會有危險沒錯。”

  瑞斯歎了一口氣: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是在幹什麼。好吧,別說我沒警告過你。我最後一次再求你放棄你那異想天開的主意。”

  然而,喬治·巴頓只是搖搖頭。

第五章

  十一月二日的早晨在潮濕、昏暗中降臨。喬治家中的餐廳暗得他們只好點上燈吃早餐。

  “艾瑞絲一反往常的習慣,不叫人將咖啡、吐司送上去,而自己下樓來,面色蒼白像鬼魂一般地坐在餐桌旁,攪動著餐盤裡一口也沒動過的早餐。喬治神色不安地翻著《泰晤士報》,而坐在另一端的露希拉·德瑞克則掩住手帕飲泣。

  “我知道那可愛的孩子將會作出可怕的事來。他那麼敏感——如果不是生死攸關的話,他不會那樣說。”

  喬治一面翻動著報紙,一面尖聲說:

  “請不要擔心,露希拉,我說過我會處理的。”

  “我知道,親愛的喬治,你總是這麼好心。但是我真的覺得稍一延誤,便可能不可挽救。你提及的所有這些查詢,都很費時。”

  “不,不會的,我會催他們盡快。”

  “他說‘三號以前’,而明天就是三號了。要是我那孩子萬一有個三長而短,我絕對不會原諒自己。”

  “不會的。”喬治喝了一大口咖啡。

  “我還有一些債券可以——”

  “露希拉,一切都交給我辦好了。”

  “不要擔心,露希拉姑媽,”艾瑞絲插進來說,“喬治會把一切處理得好好的,這種事畢竟又不是第一次發生。”

  “很久沒有發生了。”(“三個月。”喬治說)“自從那可憐的孩子被他那群騙徒朋友,在那可怕的農場騙過之後,就沒再發生過。”

  喬治用餐巾擦了擦胡須,站了起來,慈祥地拍拍德瑞克太太的背。

  “高興一點,親愛的,我這就叫露絲拍電報去。”

  當他走到客廳去時,艾瑞絲跟在她後面。

  “喬治,你不認為我們今晚宴會該延期嗎?露希拉姑媽這麼煩惱,我們最好留下來陪她吧。”

  “當然不延!”喬治的臉漲得紫紅,“我們的生活為什麼要讓那小混蛋來干擾?他簡直是敲竹槓,這樣說一點也不過份。要是我能照自己的方式處理的話,他一毛錢也別想拿到。”

  “露希拉姑媽永遠不會這樣想的。”

  “露希拉是個傻瓜——一直都是。這些過了四十歲才有孩子的女人似乎永遠學不了乖。孩子從小就被她們寵壞了,要什麼給什麼。要是維多早能嘗到一點教訓的話,今天也不會到這種地步。不要跟我爭辯,艾瑞絲。晚宴之前,我會料理好的,也好讓露希拉高高興興上床睡覺。必要的話,我們可以帶她一起去。”

  “哦,不,她討厭上餐廳——而且很容易打盹,可憐的姑媽。她不喜歡餐廳裡充滿煙霧、熱流的空氣,那會令她哮喘不止。”

  “我知道。我只是說說而已。去安慰安慰她,讓她高興一點吧,艾瑞絲。告訴她一切都會好轉的。”

  他轉身走出前門。艾瑞絲慢慢地重回餐廳。這時,電話鈴響,她走過來接。

  “喂——誰?”她的臉色轉變,由無望的蒼白一轉而歡欣。“安東尼!”

  “是安東尼。我昨天打電話給你,結果沒找到你。你是不是在喬治身上下了不少工夫?”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哦,喬治幾近於強迫地堅決邀請我參加你今晚的宴會,一反他的常態!堅持要我非去不可。我想也許這是你下了一番工夫的結果。”

  “不——不——那跟我無關。”

  “那是他自己良心發現了不成?”

  “也不是。是——”

  “喂——你還在聽嗎?”

  “我還在。”

  “你剛剛說什麼,怎麼啦,親愛的!我聽到你在歎氣。出了什麼事嗎?”

  “沒——沒事。明天就好了。明天一切都會好的。”

  “真令人感動的信心。人家不是說過‘明天永遠不來’嗎?”

  “不要尋我開心。”

  “艾瑞絲——是出了什麼事吧?”

  “不,沒什麼。我不能告訴你。我答應過人家了,你該能諒解。”

  “告訴我,親愛的。”

  “不——我真的不能。安東尼,你告訴我一件事好嗎?”

  “要是我能的話。”

  “你——你有沒有愛上過羅斯瑪麗?”

  一陣靜寂,然後就是一串笑聲。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有的,艾瑞絲,我曾經有那麼一點愛上羅斯瑪麗。你知道,她那麼漂亮。後來有一天我正在跟她談話,看到你正下樓來——我對她的愛便立即消失得無形無蹤。除了你之外,在這世界上我找不到第二個人,這是真心話。不要為這種事憂心,你知道,羅密歐即使先愛過羅薩琳,他後來還不是永遠拜倒在朱麗葉的石榴裙下?”

  “謝謝你,安東尼。我很高興。”

  “晚上見。今天是你的生日,不是嗎?”

  “事實上還差一個禮拜——雖然今晚是我的生日宴沒錯。”

  “你似乎並不怎麼熱衷。”

  “不錯。”

  “我想喬治該很清楚他自己在搞些什麼名堂,但是在我看來,他似乎是神經不太正常,才會將宴會安排--”

  “哦,我上過好幾次盧森堡餐廳了,自從——自從羅斯瑪麗——我的意思是說,一個人不能永遠逃避。”

  “不惜,那並沒什麼。艾瑞絲,我為你准備了份生日禮物,希望你會喜歡。見面再談。”

  他掛斷電話。

  艾瑞絲走回餐廳,使盡渾身解數,連哄帶騙地才把露希拉的哭泣止住。

  喬治一到辦公室,馬上叫人去找露絲·萊辛來。

  當她穿著合身的黑套裙,笑容滿面地走進來時,他緊蹙的眉頭才稍微鬆弛下來。

  “您早。”

  “你早,露絲,麻煩又來了。你看看這個。”她接過他手中的電報。

  “又是維多·德瑞克!”

  “不錯,該死的傢伙。”

  她拿著電報,沉默了一會兒。當他笑起來時候,一張瘦削、褐色的臉孔滿是線條,以嘲弄的口氣說,“一種應該跟老闆結婚的女孩……”這一切又活生生地重現在她眼前。

  她想:“像是昨天才……”

  喬治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

  “離我們上次把他弄出海不正好一年左右嗎?”

  她想了想。

  “我想是的。事實上我記得那是在十月二十七日。”

  “你真是個令人驚異的女孩,好記性!”

  她自忖她之所以記得這麼牢,是有一個他不知道的原因。她是受了維多·德瑞克的影響,才在接到羅斯瑪麗的電話後,猛然醒覺自己恨透了喬治的太太。

  “我們還真幸運,”喬治說,“他竟能一呆那麼久。雖然三個月前又費了我們五十鎊。”

  “這次三百鎊似乎是個大數目。”

  “喔,是的。他別想拿那麼多,我們得作一番例行調查。”

  “我最好跟歐吉維先生聯絡一下。”

  亞歷山大·歐吉維是他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代理——一個神智清醒、精明能幹的蘇格蘭人。

  “好,馬上打電報。他媽媽像以往一樣,正在歇斯底里狀態中,搞得今晚的宴會都成了難題。”

  “要不要我去陪她?”

  “不。”他堅決地否決,“不要,真的。你得參加宴會,我需要你,露絲。”他握住她的手,“你太有犧牲精神了。”

  “一點也不。”

  她笑著提議說:

  “值不值得改用長途電話跟歐吉維先生聯絡?這樣也許在晚上之前就可以把事情處理好。”

  “好主意。值得花這個錢。”

  “我得去忙了。”

  她溫柔地抽回她被握著的手,走出去了。

  喬治接著處理一些正等著他處理的事。

  中午十二點半,他走出辦公室,叫了一部計程車到盧森堡餐廳去。

  到了餐廳,備受歡迎的領班查理斯迎向他,笑容可掬地鞠躬歡迎他。

  “午安,巴頓先生。”

  “午安,查理斯。都准備好了吧?”

  “我想你會滿意的,先生。”

  “同一張桌子?”

  “圓拱門裡的中間那一張。對吧?”

  “對——你記得多加一張椅子吧?”

  “都安排好了。”

  “買到——迷迭香(羅斯瑪麗)了吧?”(注;“羅斯瑪麗”意即“迷迭香”)

  “買了,巴頓先生。我怕不夠好看,您不想配上些紅色的花——或是菊花呢?”

  “不,不,只要迷迭香就好了。”

  “好的,先生。您看看菜單好了。吉瑟普!”

  查理斯作了個手式,招來一個臉上堆滿笑容的中年義大利人。

  “拿巴頓先生的菜單來。”

  菜單立即就送了上來。

  牡蠣、清湯、盧森堡特萊、烤松雞、法國菜、雞肝莢豆。

  喬治漫不經心地瞄了一遍。

  “嗯,好,不錯。”

  他遞還菜單。查理斯陪他走到門口,壓低一點聲音說:

  “巴頓先生,很感激您--您重新光臨我們餐廳。”

  喬治臉上浮現了一絲慘白的微笑。他說:

  “我們不得不忘掉過去——不能老是活在過去.那一切都已成了過去了。”

  “您說得對,巴頓先生。”“您是知道我們當時有多震驚、多傷心的。我衷心希望您的小姨能有個非常快樂的生日宴,事事如您的意。”

  “查理斯深深向他鞠了一躬,然後像只牛蠅一般地奔向一個在靠窗桌子那邊犯了錯的低級侍者。

  喬治唇上掛著獰笑走了出去。他不是那種想像力夠到會怪罪盧森堡餐廳的人。畢竟,羅斯瑪麗決定在這裡自殺,或某人決定在這裡謀害她,這並不是盧森堡餐廳的錯,只是運氣問題。

  他在他的俱樂部裡用午膳,然後出席董事會議。

  回辦公室的途中,他在公用電話亭掛了個電話。走出電話亭,他松了一大口氣,一切都已按計劃安排好了。

  他回到辦公室。

  露絲馬上來找他。

  “關於維多·德瑞克——”

  “怎麼樣?”

  “恐怕事態很嚴重。可能被收押起訴。他盜用了一家公司的公款,期間相當久。”

  “歐吉維這樣說的嗎?”

  “是的。早上我掛了個電話給他,十分鐘以前他回電過來。他說維多相當厚顏無恥。”

  “他是無恥極了!”

  “但是他說,要是把錢歸還就能不起訴。歐吉維先生見過公司的主管,他說的似乎沒錯。金額是一百六十五鎊。”

  “那麼我們偉大的維多是希望多拿到一百三十五鎊羅?”

  “我想是的。”

  “好吧,不管怎麼樣,我們不會讓他得逞的,”喬治冷酪地說。

  “我告訴歐吉維先生著手辦理,這沒有錯吧?”

  “我個人是很高興他被抓進監牢--但是不得不替他媽媽著想。——她是個傻瓜——卻是個可愛的傻瓜。只好讓維多像往常一樣得逞了。”

  “您真是太好了。”露絲說。

  “我?”

  “我認為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他受了感動,他同時感到既高興又難為情。一時沖動之下,他抓起她的手親吻著。

  “我最親愛的露絲。我最親愛的、最最好的朋友。要是沒有你我該怎麼辦?”

  他們彼此站得很靠近。

  她心想:“我跟他會很快樂,我能讓他快樂,要不是--”

  他心想:“我該聽從瑞斯的忠告?該放棄我的計劃?那不是再好不過的事嗎?”

  一陣心裡掙紮之後,他說:

  “九點半,盧森堡餐廳見。”

第六章

  大家都來了。

  喬治松了一大口氣。直到最後一刻,他還在擔心會出什麼差錯——還好,他們都來了。史提芬·法雷地,高大而拘泥、呆板,態度有點浮誇。仙蒂拉·法雷地穿著黑線寬袍,頸上圍著一串綠寶石,這個女人帶有優良血統,這是不容置疑的。她的態度完全自然,也許有點比往常更落落大方。露絲也穿著黑色禮服,除了一隻鑲珠發夾之外,別無飾物。她的黑色頭發平順服貼,脖子和手臂雪白——比其他任何一個女的都白。露絲是職業婦女,沒有空暇接受日光浴。他的眼光與她的接觸,她如同看得出他心中的焦慮不安一般,微微向他一笑,像是叫他放心。他的情緒上升。忠心的露絲,他想。在他身旁的艾瑞絲像平常一樣沉默。只有她一個人覺察到這是次不尋常的宴會,而且顯露出來。她顯得蒼白,但就某一方面來說,這正好跟她的個人相配,給人一種深沉、穩重的美感。她穿著一件簡單率直的葉綠色長袍。安東尼·布朗恩最後一個到,在喬治的眼中看來,他是以野生動物般的迅捷、隱秘的腳步來到,也許是美洲豹,或是花豹,這傢伙實在不怎麼文明。

  他們都到齊了——都落在喬治的陷牢裡。現在,好戲可以上演了……

  喝過了雞尾酒,他們都起身走過拱門,來到餐廳本部。

  眼前是伴若輕柔的黑人音樂,婆婆起舞的男男女女,行動敏捷的服務生穿梭不停。

  查理斯趨向前來,笑著引導他們落座。他們的桌子在餐廳末端一個由拱門隔開的凹室裡——正中一張大桌,兩旁各有一張兩人座的小桌。一個面色病黃的外國人和一個金發美女佔用了其中之一,另一張則坐著一對青年男女。正中央的大桌子是巴頓預訂的。

  喬治清他們人座。

  “仙蒂拉,你坐這邊好嗎,在我右手邊。布朗恩坐她旁邊,艾瑞絲,親愛的,這是為你舉行的宴會,我得請你坐在我旁過。你坐她旁邊,法雷地。再有你,露絲——”

  他暫停了一下——在露絲和安東尼之間,一個座位空著——桌旁一共有七張椅子。

  “我的朋友瑞斯可能會晚點到。他要我們不必等他,他不一定什麼時候來。我想讓大家跟他認識——他是個要得的人物,跑遍了世界各地,可以告訴你們一大堆奇聞。”

  艾瑞絲坐下來時,感到一陣憤怒。喬治是故意的——把她和安東尼分開。露蘭應該坐回她的座位——在她老闆身旁。如此看來,喬治還是不喜歡也不信任安東尼。

  她偷偷隔著桌面瞄了一下,安東尼在皺眉頭。他並沒看她。他目光敏銳地瞄了一下身旁空著的座椅。他說;

  “很高興你還請了另一位男士,待會兒我不得不早點告辭,我在這裡碰上了個我認識的人,推託不掉,沒辦法。”

  喬治笑著說:

  “休閒的時間還忘不掉正事?布朗恩,你還太年輕了,不必這樣。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在哪一行得意?”

  談話一時中斷。安東尼冷靜而巧妙地回答說:

  “犯罪組織,巴頓,人家問起我時,我都這麼說。”

  仙蒂拉·法雷地笑著說:

  “你從事軍火方面的工作,不是嗎,布朗恩先生?時下的軍火炬子都是惡棍之流的人物。”

  艾瑞絲看到安東尼的眼睛驚訝地張大了一瞬間,他輕描淡寫地說:

  “你可不要傳出去,亞歷山大夫人,這是不可宣揚出去的事。到處都是外國勢力的間諜。太口沒遮攔了。”

  他帶著嘲諷意味,嚴肅地搖搖頭。

  服務生過來取起了裝牡蠣的空盤子。史提芬邀艾瑞絲共舞。

  不久,他們都起身跳舞。氣氛輕松了起來。

  過了不久,輪到艾瑞絲跟安東尼共舞。

  她說:“喬治不讓我們坐在一起實在不懷好意。”

  “不,他六仁慈了。這樣我正好可以隨時隔著桌面看你。”

  “你不是真的要提早走吧?”

  “可能。”

  他隨即說:

  “你知道瑞斯上技要來?”

  “不,我一點都不知情。”

  “有點奇怪。”

  “你認識他?哦,對了,你那天說過。”

  她加上一句:

  “他是什麼樣的人?”

  “沒有人真的知道。”

  他們回到席上。夜漸漸深了。原已鬆弛下來的緊張氣氛,似乎又聚集起來。席上彌漫著緊張的氣氛,只有主人看起來似乎愉快而鎮靜。

  艾瑞絲看到他在看表。

  突然,一陣鼓聲響起——燈光轉暗。室內升起了一座舞臺,座椅被稍微往西邊後推。三對男女在地板上跳舞,後面跟著一個會發出各種聲響的男人。火車聲、汽笛聲、飛機聲、縫紉機聲、牛叫聲。表演得很成功,贏得一片掌聲。跟著是有如健美操的舞蹈展示,贏得了更多的掌聲。然後是盧森堡六重奏合唱團的表演,燈光復起。

  每個人都眨動著眼睛。

  這時,席上的人似乎都從極度緊張中解脫出來一般,好像他們都在下意識裡期待著某件事,結果並沒有發生。因為上一次在燈光復起的同時,一個人臥倒在桌面上。現在過去的一切似乎確實地過去了——湮沒無蹤。過去的悲劇陰影已經消散。

  仙蒂拉熱切地轉向安東尼。史提芬觀察著艾瑞絲,露絲趨向前加入他。只有喬治坐在那裡注視著——注視著,他的雙眼凝視著對面那張空著的座椅,椅子前面桌上擺著一杯香檳。任何一刻都可能有某一個人來,坐在那裡——

  艾瑞絲用手肘輕碰他一下,喚醒了他:

  “醒醒,喬治。來,跳舞去。你還沒跟我跳過。”

  他站了起來,推推垂下的眼鏡,對著她輕笑。

  “我們先喝一杯再說——敬生日宴的主角一杯。艾瑞絲·瑪爾,祝你青春永駐!”

  大家都笑著舉杯而飲,然後全部起身跳舞,喬治跟艾瑞絲,史提芬跟露絲,安東尼跟仙蒂拉。

  那是一首輕快的爵士舞曲。

  隨著樂聲停止,他們都笑談著回座。突然,喬治傾身向前。

  我對各位有個請求。大約一年以前,我們有天晚上都在這裡,結果那晚的宴會卻以悲劇結束。我並無意喚起過去的悲傷。但我只是不願感到羅斯瑪麗已被完全遺忘。我想請各位為紀念她而幹一杯——以示吊念。

  他舉起杯子。每個人都順從地各自舉杯。他們的臉上都罩上一層禮貌的面具。

  喬治說:

  “為吊念羅斯瑪麗乾杯!”

  所有的杯子都舉向嘴唇,他們都幹了。

  一陣靜寂——然後喬治搖晃身子,跌落在座位上,他的雙子狂亂地抓向脖子,面孔因呼吸困難而漲得紫紅。一分半鐘之後,他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第三部 艾瑞絲

--“我以為死者都得以安息,

但事實並非如此……”

第一章

  瑞斯上校走進了蘇格蘭警場。他填好表格,幾分鐘之後即進了坎普探長的辦公室,與他握上了手。

  他們兩個很熟。坎普的樣子令人憶起了那偉大的老戰士白羅。由於他在白羅手下幹了好幾年,或許不自覺地模仿了很多他的特性。他們兩人給人的感覺就好像是同一個模式雕出來的——只是白羅有如用柚木或橡木雕成的,而坎普則是較華麗的木材——比如桃花心木,或是上好的、老式的玫瑰花木。

  “謝謝你打電話給我們,上校,”坎普說,“關於這個案子,我們需要各方面的支助。”

  “看來我們是找對人了。”瑞斯說。

  坎普並沒有客套。他對別人的贊揚已習以為常,只有最複雜、最重要的、牽連最廣的案子,才會落到他手上。他一本正經地說:

  “這牽連到吉德敏斯特氏。你應該想得到,這意味著小心進行。”

  瑞斯點點頭。他見過亞歷山大·法雷地夫人幾次。一個所處地位無懈可擊的、安靜的女人。要將她跟聳人聽聞的社會新聞聯想在一起,似乎是不可能的事。他聽過她公開演說——沒有潤飾,但卻清晰有力、緊扣主題、表達手法不凡。

  一種社交生活見諸各報,私生活實際上幾乎不存在的女人。

  然而,他想,這種女人還是有私生活。她們照樣懂得失望、嫉妒和愛。她們會在感情的賭注上失去自製,以自己的生命孤注一擲。

  他好奇地說:“假如她‘做了’呢,坎普?”

  “亞歷山大夫人?你認為是她?”

  “我不知道。但是假如是她,或是她先生——他因她而在。吉德敏斯特氏的庇護之下。”

  坎普探長堅定的海藍色雙眼與瑞斯的黑眼睛四目相對,毫無受到困擾的神色。

  “要是他們之中一個犯了謀殺罪,我們會盡我們最大的能力將他或她處以極刑。這你是知道的。在這個國家裡,對於謀殺犯是無枉無縱的。但是,我們必須掌握確切罪證——檢察官會堅持這—點。”

  瑞斯點點頭。

  然後他說:“讓我們言歸正傳吧。”

  “喬治·巴頓死於氰化鉀中毒——跟一年前他太太一樣。你說實際上你也在那家餐廳裡?”

  “不錯。巴頓邀請過我參加他的宴會,被我拒絕了。我不喜歡他的做法。我竭力反駁他,勸他要是對他太太的死因有所懷疑的話,應該找適當的人——找你。”

  坎普點點頭:

  “他應該那樣做才對。”

  “他不聽我勸告,反而堅持他的主意——為兇手設下陷阱。他又不告訴我是什麼樣的陷阱。我很放不下心——只好自己到盧森堡餐廳去從旁注意。我坐的桌子離他們有一段距離——我不想讓自己目標太明顯。很不幸,我無可奉告,我看不出有什麼可懷疑之處。服務生以及他們那一群,是唯一靠近過那張桌子的人。”

  “不錯,”坎普說,“這把範圍縮小了,不是嗎?不是他們之中的一個就是服務生,吉瑟普.波薩諾。我今天上午又找他來問過話——我想你可能想見見他——但是我不相信他跟命案有關。在盧森堡餐廳呆了十二年——名聲好,已婚,三個子女,無不良記錄,跟所有顧客都處得很好。”

  “那剩下來的只有賓客了。”

  “不錯。跟巴頓太太死去的那一次同樣的賓客。”

  “那件事怎麼樣,坎普?”

  “自從這兩件案子相關似乎已是很明顯後,我便一直在著手偵查。上次是亞當斯負責的。那並不是我們所謂的明確自殺案件,但是自殺是最可能的解答。再說,在沒有直接證據可以證明是他殺的情況之下,只好姑且看作是自殺的,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如同你所知道的,我們的檔案裡有很多這種案子,打上問號的自殺案件。一般大眾並不知道這個問號--但是我們卻記在腦海裡,不定期繼續暗中偵查。”

  “有時候有所收獲——有時卻一無所獲。這個案件就毫無進展。”

  “到目前為止。”

  “是到目前為止。某人暗示巴頓先生,告訴他太太是被人謀殺而死的。他自己就忙了起來——還好他透露出他找對了線索——究竟他找對了沒有我不知道——但是兇手一定認為他找對了——因此兇手緊張了,便先下手把巴頓先生幹掉。到目前我只能看出這些來。希望你同意我的看法。”

  “喔,我同意——這一部分似乎很明顯。天知道那‘陷阱’是什麼——我注意到他們那一桌有一張空著的椅子。也許是留給某個出人意料的見證人坐的。無論如何,那個陷阱所造成的結果似乎比預知的嚴重。那使得兇手大起戒心,因此他或她決定不等到陷阱生效,便先下手了。”

  “好了,”坎普說,“我們一共掌握有五個嫌疑犯。而且我們還有第一個案子要辦——巴頓太太。”

  “你現在已確認那不是自殺案?”

  “這次的謀殺案似乎證明瞭那不是自殺案。雖然我不認為你會因為當時我們姑且將它作為自殺結案而怪罪我們。當時是有些證明的。”

  “流行性感冒後所引起的精神沮喪?”

  坎普的木雕臉上露出了一點笑容。

  “那是驗屍法庭用的證明,與醫藥證明相吻合,免得傷了大家的和氣。這種事天天都在發生。除此之外,還有一封寫給她妹妹的信,只寫了一半——說明她有自己了結生命的意念。她是很沮喪沒錯。這點我並不懷疑,可憐的女人——女人家十之八九是為了感情糾紛,要是男人,則大部分是為了金錢煩惱而想不開。”

  “如此看來你知道巴頓太太有感情糾紛嘍?”

  “不錯,我們很快便調查出來。那很隱秘——但並不怎麼難查出來。”

  “跟史提芬·法雷地?”

  “不錯。他們常在一間小公寓裡幽會,持續了六個多月。聽說他們吵了一架——或者可能是他對她生厭了——天底下並不只她一個因絕望而自己了結生命的女人。”

  “在公共餐廳用氰化鉀了結?”

  “是的——要是她想弄得戲劇化讓他親眼看著她死等等的。有些人就是喜歡驚世駭俗。根據我的調查,她並不喜歡傳統習俗——一切小心謹慎都是出自男方。”

  “有沒有任何證明他太太知道他金屋藏嬌?”

  “據我們所知,她一點也不知道。”

  “她可能知道,坎普。她不是那種感覺遲鈍的女人。”

  “喔,你說的也是。當做兩者都有可能吧。她為了妒恨,他為了他的事業前途,一離婚一切都完了,並不是他那麼在乎他們的婚姻,而是離婚意味著吉德敏斯特家族的敵對。”

  “那個女秘書呢?”

  “她也有可能。可能她一直對喬治·巴頓施魅術。他們在辦公室裡水乳交融。聽說她對他感情很深。昨天中午有個總機小姐在學著巴頓緊緊握住露絲·萊辛的手,對她說他少不了她的樣子,結果被露絲小組走出來時正好看到,馬上把她給辭了——給了她一個月薪水,叫她滾。看來她似乎對此很敏感。再來就是那個繼承一大筆錢的妹妹……這可不能忽略。看起來是個好女孩,但是這很難說。再來就是巴頓太太的另一個男朋友。”

  “我有點急著想聽你談談他。”

  坎普慢慢地說:

  “我知道得很少——但是根據已有的資料,並不怎麼良好。他的護照沒有問題。他是一個美國公民,關于他,我們調查不出任何對他不利的結果。他來這裡,住在克拉瑞奇飯店裡,處心積慮地結交了杜斯貝瑞爵士。”

  “會不會是騙子?”

  “可能。杜斯貝瑞似乎中了他的圈套——要他留在他那裡。那時正在節骨眼的時期裡。”

  “軍火的事,我想,”瑞斯說,“杜斯貝瑞爵士工廠的新坦克試驗出了問題。”

  “不錯。這個叫布朗恩的傢伙,自稱對軍火很有興趣。他到那裡不久之後,他們即發現了破壞事件——就在緊要關頭時發生的。布朗恩結識了很多杜斯貝瑞的密友——他似乎將所有軍火公司的主要人物都一網打盡了,結果看了很多在我看來不應該讓他看到的東西——而且有一兩次,他去過的工廠在他走後不久,便出了嚴重的問題。”

  “很有趣的人物,不是嗎?”

  “是的。他顯然很有魅力,而且能加以利用。”

  “那巴頓太太是怎麼跟他扯上的?喬治·巴頓不是跟軍火團攀不上關系嗎?”

  “你說的不錯,但是他們似乎相當親近。他可能透露了些什麼給她。上校,我想沒有人能讓你更清楚一個漂亮的女人能從男人身上得到什麼。”

  瑞斯點點頭。他知道探長指的是他在主持反間諜部門時所發生的“美人計”事件,那次的失誤純粹是出自他個人的粗心大意,而不是如一般人所想像的那樣。

  過了一兩分鐘後,他說:

  “你有沒有找到喬治·巴頓收到的那兩封匿名信?”

  “有,昨天晚上在他書桌的抽屜裡找到了。瑪爾小姐替我找到的。”

  “你知道我對那兩封信很有興趣,坎普。專家對那兩封信的看法怎麼樣?”

  “普通紙、墨。指紋顯示巴頓和艾瑞絲·瑪爾都碰過它們;還有一些不可辨認的指紋在信封上,想是出自郵差等等的手。信是用打字機打的,專家說是出自某一個健康情況良好、教育程度不錯的人的手筆。”

  “教育程度不錯。不是僕人?”

  “根據研判不是。”

  “那就更有趣了。”

  “至少這說明瞭另一個人涉嫌。”

  “某個不找員警的人。他預期引起喬治的疑心,但是卻沒有進一步的行動。這有點奇怪,坎普。不會是喬治自己寫的吧?”

  “有可能。但是,為什麼?”

  “作為自殺的序幕——他意圖讓他的自殺看起來像是他殺。”

  “為了讓史提芬·法雷地被收押判處死刑?這有可能——但是他必須安排一切箭頭指向法雷地。事實上我們卻沒有任何不利於法雷地的證據。”

  “氰化鉀呢?有沒有找到容器?”

  “有的。桌下有一個小白紙袋,裡面還有氰化鉀粉粒。沒有指紋。當然,要是在偵探小說裡,一定不是這樣,而是某種特別的紙,或是以特殊方式折疊成的紙袋。我真想替這些偵探小說作家好好上一課,他們怎會曉得大部分的案件都是難以偵查,毫無線索,並不像他們想的那麼容易!”

  瑞斯笑了笑。

  “真是妙論,一針見血。昨人晚上有沒有人注意到什麼?”

  “這正是我今天在進行的工作。昨天晚上在場的每個人我都問了簡單的筆錄,同時跟瑪爾小組回家,檢查了巴頓的書桌和各種檔。今天我准備問更詳細的筆錄——包括坐在旁邊兩張小桌的人——”他在一堆紙中找著,“有了,在這裡。金諾德·多靈頓,他是近衛軍士兵,和他剛訂婚的女友派翠西亞·伍德渥斯,我敢打賭他們除了彼此之外,什麼都看不見。再來是佩德魯·莫諾斯——來自墨西哥的渾小子——連眼球的白色部分都變黃了——和克莉絲蒂·夏龍小姐——一個金發美女——我打賭她什麼都沒注意到,笨得令人難以置信,只會見錢眼開。這四個人看到任何異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我還是留下了他們的姓名、地址以防萬一。現在我們再從服務生吉瑟普問起。我叫人找他進來。

第二章

  吉瑟普是個中年人,有著一張猴子般聰明相的面孔,身材瘦削。他神色緊張,事出有因。他的英語流利,他解釋說這是因為他十六歲就來到英國,而且娶了個英國老婆。

  坎普對他很客氣。

  “現在,吉瑟普,讓我們聽聽你是否再想到什麼沒有?”

  “這件事對我來說非常非常不愉快。是我服侍他們那一桌的,是我倒的酒。人家會說我是不想活了。說我在酒裡面下毒。事實雖然不是這樣,但是人們還是會這樣說。哥斯登先生說,我最好休息一個星期——免得人們對我問東問西,指指點點。他做人公道,而且人好,還好他瞭解那不是我的錯,而且我在那裡好幾年了,所以他不會像別家餐廳老闆一樣索性炒我魷魚。查理斯先生也是,他一向很仁慈,但是這還是一樣對我來說是個很大的不幸——而且讓我很害怕。我自己問自己,我有沒有仇敵可能會陷害我?”

  “哦,”坎普一張臉如同木雕像一般地說,“你有嗎?”

  吉瑟普原本悲傷的一張猴子臉,先是一陣扭曲,然後化為一陣大笑,他攤開雙手說:

  “我?我在這世界上一個仇敵也沒有。好朋友倒是很多,就是沒有仇敵。”

  坎普咕嚕了一聲。

  “現在跟我談談有關香檳的事。”

  “那是一九二八年份的克裡特香檳——很好很貴的酒。巴頓先生喜歡——他喜歡上等的酒菜,最高級的。”

  “他是預先訂好的酒嗎?”

  “是的。他跟查理斯安排好一切。”

  “桌旁那個空位置呢?”

  “那,也是他事先安排的。他告訴查理斯,查理斯告訴我。一位晚點要來的年輕女士要坐的。”

  “一位年輕的女士?”瑞斯跟坎普面面相覷,“你知不知道那位年輕的女士是誰?”

  吉瑟普搖搖頭。

  “我一點都不知道。我只聽說她去晚點到。”

  “繼續談談酒,一共幾瓶?”

  “連備用的一瓶一共三瓶。第一瓶很快使喝光了。第二瓶在餘興節目開始前不久打開,我斟滿所有的杯子後放在冰桶裡。”

  “你最後一次注意到巴頓先生舉杯喝酒是什麼時候?”

  “我想想看,餘興節目結束後,他們敬那位小姐。那是她的生日,所以我知道是敬她。然後他們去跳舞。跳完舞後,他們回座,巴頓先生喝酒,突然之間,他就死了!”

  “他們在跳舞的時候,你有沒有去斟酒?”

  “沒有,先生。他們敬那位小姐時,酒杯是滿的,他們沒多喝,只啜了幾口,所以敬完後杯子裡的酒還很多。”

  “他們跳舞的時候有沒有人——任何一個人—一接近那張桌子?”

  “完全沒有,先生,我確定。”

  “他們同時都去跳舞?”

  “是的。”

  “而且同時都回座?”

  吉瑟普眯起雙眼努力回想。

  “巴頓先生他先回座——跟那位小姐。他比其他的人都肥大,跳不太久,這你是可以瞭解的。然後是那位紳士法雷地先生,和穿黑衣服的小姐。亞歷山大·法雷地夫人和那位黑皮膚的紳士最後回座。”

  “你認得法雷地先生和亞歷山大夫人?”

  “是的,先生。我常在盧森堡餐廳見到他們。他們很突出。”

  “吉瑟普,要是他們之中有人把某種東西放進巴頓先生的杯子裡,你一定會發現吧?”

  “那我不敢保證,先生。我還有另外兩張小桌子的客人要服侍,外加大廳裡的兩桌。我並沒有一直注意巴頓先生他們那一桌。餘興節目之後,幾乎每個人都起來跳舞,所以那個時候我靜靜站在一邊——這也就是我敢確定在那之後,沒有任何人接近那桌子的原因。但是客人一坐下來之後,我便馬上又忙得不可開交。”

  坎普點點頭。

  “但是我想,”吉瑟普繼續說,“要像你說的那樣做而不受人注意很難。在我看來,似乎只有巴頓先生自己才有可能。但是你不這麼認為吧?”

  他以詢問的眼光注視著探長。

  “那麼這就是你的看法,是不是?”

  “實際上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是在猜。正好一年以前,那位漂亮的女士,巴頓太太,她自殺。難道不可能是巴頓先生傷心過度,所以決定用同樣的方式自殺嗎?那很有詩意。當然那樣對餐廳來說是不好——但是想自殺的人是不會想到這一點的。”

  他說完眼光在眼前的兩人之間來回穿梭。

  坎普搖頭。

  “我懷疑事情是不是這麼單純。”他說。

  他又問了幾個問題,然後放吉瑟普走。

  房門在吉瑟普身後關起之後,瑞斯說:

  “我懷疑那是否是我們該相信的?”

  “傷心過度的丈夫在太太的周年忌日自殺?並不是正好一周年——但是很接近了。”

  “正好是萬靈節。”瑞斯說。

  “不錯。是的,可能就是這個主意——但如果是這樣的話,不管兇手是誰,他不可能知道那兩封信被保存起來,還有巴頓先生跟你商量過,以及曾經拿那兩封信給艾瑞絲·瑪爾看過。”

  他說完看了著腕表。

  “我十二點半要到吉德敏斯特公館去,去之前我們還有時間去見見那些坐在另外兩張小桌子的人——能見幾個算幾個。你跟我一起去吧,上校?”

第三章

  莫諾斯先生住裡茲飯店。時近中午了,他還是一副宿醉未醒的樣子,鬍子沒刮,兩眼充滿了血絲。

  莫諾斯先生是個美國人,滿口美國腔。雖然他口口聲聲說很樂意盡力奉告一切。但是他對昨晚的回想卻非常含混不清。

  “跟克莉絲蒂去——那個馬子實在很帶勁兒!她說那是個好去處。甜心,我說,你說上那兒我們就上那兒。那是個上流地方,我承認——而且他們真他媽的懂得怎麼敲你竹杠!硬坑了我三十大圓。樂隊亂菜一把的——連扭都不會扭,真沒有味道。”

  莫諾斯先生被迫放棄回想他自己的事,而回想在餐桌那邊的情形。他實在幫不上什麼忙。

  “那邊當然有張大桌子,而且還有些人坐在那裡,雖然我記不得他們長得怎麼樣。在那傢伙翹掉之前,我並沒怎麼會注意他們。起初我還以為是他醉倒了。對了,我現在想起來了。我記得其中的一個馬子,黑頭發,長得很正點。”

  “你是說穿著綠絨線衣的那個女孩?”

  “不,不是那一個,她太瘦了。我指的是穿著黑衣服,曲線很吊的那個。”

  讓莫諾斯先生垂涎欲滴的是露絲·萊辛。

  他得意地捏捏鼻頭。

  “我看著她跳舞--那馬子的舞跳得真他媽的棒透了!我送她幾個飛吻,但是她有眼無珠,視而不見,道地的英國馬子,難釣得很。”

  從他口中再也問不出個什麼來,他承認在餘興節目進行的時候,他已醉得差不多了。

  坎普向他致謝,准備離去。

  “我明天得上船到紐約去,”莫諾斯說,“你不在意,”他擔憂地問,“我要不要留下來?”

  “不,謝謝你,我不認為你需要上偵訊會作證。”

  “你知道,我在這裡玩得很爽——跟警方有關的事,公司拿我沒辦法。警方要你留下來候傳,你就得留下來。說不定我能記起什麼來,要是我再仔細想想的話。”

  然而坎普並不想中計。他跟瑞斯驅車上布魯克街上,見到了派翠西·伍德渥斯的父親,一個脾氣暴躁的紳士。伍德渥斯將軍滿口怨語地接待他們。__

  到底是打什麼鬼主意,竟然懷疑他女兒——他女兒!——跟這種事牽扯在一起?要是一個女孩連跟她未婚夫一起上餐廳吃飯,都免不了受蘇格蘭警場探員的干擾,那英國成了怎麼樣的一個國家啦?她根本連認識都不認識那些人,叫什麼東西——哈巴德——巴頓?一個小市民而已!由此可見你不管上哪裡都得非常小心。盧森堡餐廳總是被認為很保險,但是顯然這種事是第二次在那裡發生。金諾德笨到這種地步,竟然帶小派到那裡去。這些年輕人自以為他們什麼都懂。不管怎麼樣,他絕對不讓他女兒受到干擾、反復問話、恐嚇威脅等等,至少在他的律師同意之前。他說他要打電話給下榻林肯飯店的老安德生問他--

  至此將軍突然停了下來,一面瞪著瑞斯一面說:

  “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你。是在——?”

  瑞斯微笑地迅速回答:

  “一九二三年,在貝德波。”

  “天啊,”將軍說,“這不是強尼·瑞斯嗎!你怎麼跟這件事情扯上的?”

  瑞斯笑了笑。

  “坎普探長要見令媛時,我正好在他那裡。我建議他親自來這裡見令媛,省得她到蘇格蘭警場去尷尬。而且我想我也跟著來比較好。”

  “哦——呃——好,你真是寬宏大量,瑞斯。”

  “我們會盡量避免干擾到令媛,”坎普探長插過來說。

  這時,房門打開,派翠西亞·伍德渥斯小姐走進來,超然而冷靜地掃視了整個場面。

  “嗨,”她說,“你是從蘇格蘭警場來的,不是嗎?關於昨晚的事對嗎?我一直在等待你來。爸爸,您很厭煩是不是?不要這樣。爸爸,你知道醫生對你的血壓是怎麼說的。您為什麼要對任何事都這樣暴躁,我實在想不透。我帶這兩位警官或是什麼的進我的房間,同時叫華特斯送杯威斯忌加蘇打給您。”

  將軍急著想辯白什麼,結果只迸出一句:“我的老朋友,瑞斯上校。”經過這麼一介紹,派翠西亞對瑞斯失去了興趣。轉而對坎普探長嫣然一笑。

  她冷靜而帶將軍風範地把他們帶出去,引進她自己的起居室裡,把她父親獨鎖在他書房裡。

  “可憐的爸爸,”她說,“他太小題大作了。但是他實在很容易對付。”

  他們之間的談話不久便很和諧地進行著,但是收獲卻很少。

  “真是氣壞我了,”派翠西亞說,“可能是我一輩子惟一有機會在凶殺案的現場——是凶殺案吧?報紙報道得很合蓄,但是我在電話中告訴蓋瑞那一定是凶殺案。想想看,凶殺案就在我的眼前發生,而我竟然看都沒看到!你說氣不氣人?”

  她充滿懊悔的語氣。

  顯然坎普探長的猜測是對的。這對一周以前剛才訂婚的年輕人,真的除了彼此對看之外,其他的什麼都沒看見。

  她用盡了腦筋,也只能想出幾個人來而已。

  “仙蒂拉·法雷地的樣子帥極了,她一向都是如此。她很有義大利天文學家斯加巴賴裡的風味。”

  “你認識她?”瑞斯問。

  派翠西亞搖搖頭。

  “只是見過而已。她先生看起來很乏味,我總是這麼認為那麼浮誇,就像大部分的政客一樣。”

  “你還認不認得任何其他人?”

  她搖搖頭。

  “不認得,其他的我以前一個都沒見過——至少在我的記憶裡沒有。事實上,要不是仙蒂拉像斯加巴賴裡,我也不會注意到她。”

  他們告辭出門之後,坎普探長冷笑著說:“看著吧,多靈頓的說法也一定差不了多少——不同的是那時即使天塌下來他也無心去注意。”

  “我想,”瑞斯說,“史提芬·法雷地一身出色的穿著也提不起他的興趣。”

  “好了,”探長說,“讓我們再到克莉絲蒂·夏龍那邊碰碰運氣,然後這方面就可以告個段落了。”

  夏龍小姐正如坎普探長所描述的,是個金發尤物。一頭梳理整齊報貼的金發,襯著一張柔和空泛的娃娃臉。她可能像坎普探長所說的那樣笨——但是長得很怡人,而且一對嬰兒般的藍色大眼睛,閃爍著一份狡黠,說明瞭她的笨可能只是在智力方面,然而卻具有一般常識及金錢方面的知識。

  她很熱情地接待他們,又是送飲料,又是遞香煙的。她住的公寓狹小而且裝潢俗氣。

  “我很樂意幫助你,探長,你盡管問吧,任何問題都沒有關系。”

  坎普問了一些例行的問題,關於中央那張桌子上的人的穿著、動作等等。

  克莉絲蒂立即表現出她精明而不凡的觀察力。

  “宴會不太成功——這可以看得出來。呆板得很。我真替那老傢伙感到難過,舉辦的那個。他使盡了渾身解數想讓氣氛好起來,而且緊張得像走在電線上的豬一樣——但是似乎一點效果都沒有。坐在他右邊高高的女人一副撲克儉,而左邊的小女孩因為沒跟對面那英俊黝黑的男孩坐在一起,氣得鐵青著臉孔。至於她下一個長相還可以的傢伙,看起來好像胃很不舒服,吃東西的樣子有如隨時會被嗆死一樣。他旁邊的那個女人盡力在控制自己,但是看起來好住心事重重。”

  “你似乎注意到不少,夏龍小姐,”瑞斯上校說。

  “我告訴你個秘密。我從沒有像那樣開心過。我跟我那個男朋友出去三個晚上,我對他厭倦透了!他老是要出去看看倫敦——尤其是他所謂的上流場所——其實他並不真想去。每次都是喝香檳。我們先去另外兩家餐廳,然後再到盧森堡餐廳,我敢說他到了那裡很開心。就某一方面來說,他也怪可憐的。但是他的談吐實在叫人不敢領教,都是一些他在墨西哥做生意的經歷,又臭又長,我都聽過起碼三次以上了。再來就是一遍又一遍地談他認識的女人,說她們是如何的為他瘋狂。女孩子聽這些聽不了多久就會厭煩的,而且佩德魯又長得沒什麼好看頭的,這我想你也同意,所以我就專心吃東西,同時四處瀏覽。”

  “哦,那就我們的觀點來看實在是太好了,夏龍小姐。”探長說,“我只希望你看到了什麼可以幫助我們解決問題的。”

  克莉絲蒂搖搖頭,晃動一頭金發。

  “我不知道是誰下手幹掉那老傢伙的——一點都不知道。他只是喝了香檳,臉色發紫,然後就倒了下去。”

  “你記不記得他在此之前最後一次喝香檳是在什麼時候?”

  她想了想。

  “哦——對了——就在餘興節目結束後。燈光復起時,他舉起杯子,說了幾句話.其他的人跟著舉起杯子。在我看來,可能是敬某一個人之類的。”

  探長搖搖頭。

  “然後呢?”

  “然後樂聲又起,他們都起身跳舞,有說有笑的,氣氛似乎再度熱烈起來,香檳對呆板的宴會的作用實在太美妙了。”

  “他們全部一起去跳舞——沒有人留在桌旁?”

  “是的。”

  “而且沒有碰過巴頓先生的杯子?”

  “完全沒有。”她回答很快,“我十分確定。”

  “而且他們不在的時候沒有人——完全沒有任何人靠近過那張桌子?”

  “沒有——當然,除了服務生。”

  “服務生?那一個服務生?”

  “一個半生不熟的服務生,大約十六歲左右,並不是正式的服務主。他是個親切矮小的傢伙,長很有點猴子相——我猜大概是義大利人。”

  探長點點頭,他知道她指的是吉瑟普的侄兒。

  “那他接近桌子幹什麼,我是說這個年輕的服務生?倒酒嗎?”

  克莉絲蒂據搖搖頭。

  “噢,不是。他沒有碰桌上的任何東西。他只是撿起其中一個女孩站起時掉在地上的皮包。”

  “那是誰的皮包?”

  克莉絲蒂想了一兩分鐘,然後她說:“對了,是那小女孩的皮包--綠色金邊的。另外兩個女的帶的都是黑色皮包。”

  “那個服務生拾起皮包以後呢?”

  克莉絲蒂顯得有點驚訝。

  “他把它放回桌上,就是這樣而已。”

  “你確定他沒碰桌上任何杯子?”

  “哦,沒有。他只是很快地把皮包放下然後跑開了,因為一個正式的服務生在催他去拿東西,好像客人缺了什麼都是他犯的錯一樣!”

  “那麼這是惟一一次有人接近那張桌子嘍?”

  “不錯。”

  “但是當然也可能有人接近那張桌子,而你沒有注意到吧?”

  然而克莉絲蒂很自信地搖搖頭。

  “不可能,我敢確定。你要知道,佩德魯跑去接電話一直還沒有回來,所以我除了到處看看外,沒有其他的事做,覺得很無聊。我注意事物很有一套,而且從我那個角落,除了我們旁邊的那張空著的大桌子外,沒有什麼其他的可看。”

  瑞斯問道:

  “誰第一個先回桌旁?”

  “那個穿綠色衣服的女孩和那老頭子。他們坐下來後,那個長得還可以的男人和穿黑色衣服的女孩回來,在他們之後是那撲克臉的女人和那英俊黝黑的男孩,他的舞跳得很好。他們都回座之後,服務生替他們溫了一盤菜,那老頭子傾身向前,說了一席話,然後他們再度全部舉杯。然後就發生了。”克莉絲蒂停了一下,然後說:“很可怕,不是嗎?當然啦,我那時以為是中風。我姑媽中風去世時既是那個樣,那時正好佩德魯回來,我說:‘你看,佩德魯,哪個人中風了。’而佩德魯所說的是:‘只是昏過去——只是昏過去——如此而已。’看起來的確是醉昏過去。我可得好好看住佩德魯。像盧森堡這種地方可不喜歡顧客當場醉倒出醜。這也是我不喜歡南歐人的原因,他們幾杯黃湯下肚以後便醜態百出——女孩子家要是在場可真不知窘得如何是好。”她沉思了一陣,然後珍惜地看著右腕上的漂亮手環,加上一句說:“不過,我不得不說,他們是夠慷慨的了。”

  坎普溫和地引開她這方面的話題,讓她把她的所見所聞重述一篇。

  “尋求外圍線索的最後一個機會已經過去了,”離開夏龍小姐的公寓之後,坎普對瑞斯說。“要是有任何線索的話,這倒是個好機會。那女孩是個好見證人。看事情以及回憶起來都是這麼準確。要是有什麼可疑的,她應該會發現。所以,答案是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真是難以相信,好像魔術一樣!喬治·巴頓喝了香檳,然後起身去跳舞。跳完舞回來,抓起同樣那只沒有別人碰過的杯子再喝,結果酒裡卻摻滿了氰化鉀。太沒道理了——我告訴你——不可能的事竟然發生了。”

  他停了一會兒。

  “那個服務生,那小男孩,吉瑟普沒提過他。我該查查看。畢竟他是他們都在跳舞時,惟一接近那張桌子的人。這裡面可能有文章。”

  瑞斯搖搖頭。

  “要是他把任何東西放進巴頓的杯子裡,那個女孩一定會看到。她是個天生的觀察家。因為她心裡沒有什麼可思考的,所以她便應用她的雙良。不,坎普,一定有個相當簡單的解釋,要是我們想得出來的話。”

  “不錯,是有一個,那就是他自己下的毒。”

  “我開始相信這就是唯一的解釋——惟一可能的解釋。但是,如果這樣的話,坎普,我相信他並不知道那是氰化鉀。”

  “你是說某個人給了他?告訴他那是胃藥或是防治高血壓的藥之類的?”

  “有可能。”

  “那麼是誰?我想不會是法雷地夫婦之一。”

  “那當然不可能。”

  “而且我想安東尼·布朗恩也同樣不可能.如此一來,只剩下兩個人一一摯愛的小姨——”

  “和鐘愛的秘書。”

  坎普注視著他。

  “不錯,她可能暗戀著他。我現在得上吉德敏斯特公館。你呢?去看看瑪爾小姐?”

  “我想我要去見另一位——在辦公室的那位。表示一下老朋友的慰吊之情。我可能帶她出去吃中飯。”

  “原來你是這樣判斷的。”

  “我還沒下任何判斷。我只是在追蹤。”

  “你還是應該去見見艾瑞絲·瑪爾。”,“我是要去見她,但是我想在她不在的時候去她家一趟。你知道為什麼嗎?坎普?”

  “我承認我不知道。”

  “因為那裡有個人很饒舌——像只小鳥一樣講起話來吱吱喳喳個不停……我小時候曾聽過小鳥會告狀的故事。真的,坎普——這些長舌婦能告訴你很多,要是你讓她們--吱吱喳喳個不停的話!”

第四章

  兩個人分道而行。瑞斯叫了一部計程車到城裡喬治的辦公室去。坎普探長打了打算盤,搭了巴士到不遠的吉德敏斯特公館去。

  探長踏上吉德公館的台階按下門鈴時,臉色有點難看。他知道,他將面對困境。吉德敏斯特氏的政治勢力很強,影響普及全國各他。但他相信大英國的法律是公正無私的。要是史提芬或亞歷山大·法雷地跟羅斯瑪麗·巴頓或喬治·巴頓的死有關,任何勢力都無法幫他們逃離法網。但是如果他們是無辜的,或罪證不足,那麼負責調查的警官就得格外當心了,要不然准挨上司的懲罰。在這種環境之下,難怪探長會提心吊膽,舉步維艱。在他看來,吉德敏斯特一家人很可能給他個硬釘子碰。

  然而,坎普不久便發現他的推斷真是有點天真。吉德敏斯特爵士經驗太老道,根本不可能採取粗魯的手段。

  說明瞭他的來意之後,坎普探長立即被帶進一間四壁是書的房間裡,他發現吉德敏斯特爵士和他女兒、女婿正等著他來。

  吉德敏斯特爵士迎向前來,跟他握手,溫文地說:

  “你很准時,探長。很感激你親自來這裡,而不是要小女跟女婿到蘇格蘭警場去,當然必要的話,他們還是很樂意去,這是不用說的。他們真的很感激你的好意。”

  仙蒂拉平靜說:

  “真的,探長。”

  她穿著棗紅色的絲質衣服,背著光坐在狹長的窗前,令坎普想起了有一次他在國外教堂裡所看到的一尊完美無瑕的雕像。他們告訴他那是某個聖徒之類的——但是亞歷山大·法雷地夫人不是聖徒--差得很遠。然而就他的觀點看,那些古老的聖徒有些是很可笑的,不是一般慈悲寬懷的基督徒,而是對自己、對別人都不寬容,狂熱、盲從、冷酷不仁的人物。

  史提芬·法雷地站在他太太身旁,面無表情。他看來嚴肅正常,一個人們指定的執法者,他用自我深藏不露。但是探長還是能透視出原來的他。

  吉德敏斯特爵士開口講話,很有技巧地導入正題。

  “不瞞你說,探長,這對我們大家都是一件痛苦不快的事。這是第二次小女和女婿被牽扯到公共場所的暴斃事件——同一家餐廳和同一家庭的兩個人。這種事對一個受人注目的人來說總是有害的。當然,大眾傳播工具的渲染是無法避免的,這我們大家都瞭解,小女跟法雷地先生都急於盡力幫助你,希望很快地把事情澄清,消除大眾的好奇和猜疑。”

  “謝謝你,吉德敏斯特爵士。我很感激你所採取的態度。這樣一來事情就好辦多了。”

  仙蒂拉·法雷地說:

  “請盡管問我們吧,探長。”

  “謝謝你,亞歷山大夫人。”

  “我有一點要說的,探長,”吉德敏斯特爵士說,“當然,你有你自己的消息來源,不過我聽我的處長朋友說,這個叫巴頓的人的死,被認為是他殺比自殺有可能,雖然從表面上看起來,對大眾來說,自殺似乎是比較有可能的解釋,你認為是自殺不是嗎,仙蒂拉?”

  她微微點頭。小心翼翼地說:

  “那在昨天晚上我看來是顯而易見的。我們在同一家餐廳,事實上就在去年可憐的羅斯瑪麗·巴頓服毒自殺的同一張桌子的兩端。夏天在鄉下的時候,我們就發現巴頓先生有點不對,他真的很古怪——不像原來的他--我們都認為他太太的死給他的打擊很大。你知道,他很喜歡她,而且我不認為他能克服過度的悲傷。因此自殺的看法似乎即使不正確,也至少有可能——要不然我實在想不透會有任何人要謀害喬治·巴頓。”

  史提芬·法雷地很快地說:

  “我也想不透,巴頓是個大好人。我確信他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仇敵都沒有。”

  坎普探長看著三張臉都探詢式地轉向他,在開口之前,想了一會兒。“最好讓他們這麼認為,”他暗自下了決心。

  “你說的相當正確,我相信,亞歷山大夫人。但是,你知道,有幾件事你或許還不知道。”

  吉德敏斯特爵士很快地插嘴進來:

  “我們不應該影響探長。他要對外宣佈什麼樣的案情,完全在他自己。”

  “謝謝,爵士,但是我沒有理由不把事情解釋得稍稍清楚一點。我扼要說一說。喬治·巴頓,在他死前,曾向兩個人表示過,他相信他太太並不是如同外人所說的自殺而死,而是被不知名的人毒死的。他同時認為,他在追蹤那個兇手,而昨晚的宴會,表面是為了慶祝瑪爾小姐的生日,其實是他為揭開謀害他太太的兇手的真面目而安排好的計劃之一。”

  一陣靜寂——在這陣靜寂中,外表木然內心卻很敏感的坎普探長感覺到一股驚慌的氣息,這種驚慌雖然沒有在任何上張臉上出現,但是他發誓它的確存在。

  吉德敏斯特爵士是第一個恢復過來的。他說:

  “但是當然——這也正好指出一個事實,那就是可憐的巴頓不怎麼——呃——正常?喪妻之痛可能稍微使他的神智失常。”

  “你說得很對,爵士,但是這至少表示他本人並不完全沒有自殺的意念。”

  “是的——是的,我同意你的看法。”

  然後又是一陣靜寂。接著史提芬·法雷地突然說:

  “但是巴頓是怎麼有這種想法的?畢竟,巴頓太太的確是自殺而死。”

  坎普探長平靜地看他一眼。

  “巴頓先生並不這麼認為。”

  吉德敏斯特插嘴進來說:

  “但是警方不是很滿意自殺的說法嗎?當時除了自殺以外,並沒有其他任何暗示不是嗎?”

  坎普探長平靜地說:

  “當時的事實與自殺相吻合。沒有任何他殺的證明。”

  他知道對像吉德敏特這樣卓越的人,應該抓得住這句話的確切意旨。

  坎普開始變得有點官式地說:“更是可以的話。我現在想問幾個問題,亞歷山大夫人?”

  “當然可以。”她把臉稍微轉向他。

  “你一點都不懷疑當時巴頓太太的死可能是他殺而不是自殺?”

  “當然不,我很確信是自殺。”她又加上一句:“現在還是一樣。”

  坎普略過這個問題。他說:

  “去年你有沒有接過任何匿名信,亞歷山大夫人?”

  她的平靜態度似乎被震驚所打破。

  “匿名信?哦,沒有。”

  “你確定?這種信是很令人不愉快的東西,人們往往寧可不去理會它們,但是在這個案子裡,它們可能特別重要,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強調,要是你收到過任何這種信,最好讓我知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只能向你保證,探長,我從沒收到這種東西。”

  “很好。再來就是你說今年夏天巴頓先生的行動很古怪,是怎麼的古怪法?”

  她考慮了一會兒。

  “呃,他顯得緊張、不安。別人對他說話,他似乎很難專心聽。”她轉頭面向她先生。“你的感覺是不是這樣,史提芬?”

  “是的,我該說那是很恰當的描述。他看起來生理上也有病,瘦了不少。”

  “你有沒有注意到他對你和你先生的態度有任何異樣?比如說,任何不友善?”

  “沒有。剛好相反。他買了一幢房子,你知道,跟我們的很近,而且他似乎很感激我們替他做的事--我的意思是說介紹當地環境等等之類的。當然在那一方面我們極為樂意幫他的忙,為了他也為了艾瑞絲·瑪爾,她是個可愛迷人的女孩。”

  “巴頓太太是不是你們的要好朋友,亞歷山大夫人?”

  “不是,我們並不很親近。”她輕笑一聲。“她實際上該說是史提芬的朋友。她變得對政治有興趣而他幫忙--呃,教導她——我相信他對此自得其樂。她是個很美、很迷人的女孩,你知道。”。

  “而你是個聰明的女人,”坎普贊諾地暗自想著。“我正懷疑你對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知道多少--很多,我實在不應該懷疑。”

  他繼續說:

  “巴頓先生從沒對你表示過他太太並非自殺的看法?”

  “沒有,真的。這就是為什麼我剛才那麼驚奇的原因。”

  “瑪爾小姐呢?她也沒提過她姐姐的死?”

  “沒有。”

  “知不知道什麼原因促使喬治·巴頓在鄉下買了一間房子?是不是你或你先生建議他買的?”

  “不是。那令我們相當驚奇。”

  “他對你的態度一直很友善?”

  “真的很友善。”

  “那麼你對安東尼·布朗恩知道些什麼,亞歷山大夫人?”

  “我實際上一無所知。我只是偶爾碰見他,如此而已。”

  “你呢?法雷地先生。”

  “我想或許比我太太知道的更少。她至少還跟他跳過舞。他似乎是個討人喜歡的傢伙--美國人,我想。”

  “你客觀地說,當時他跟巴頓太太是不是特別親近?”

  “這一點我完全不知道,探長。”

  “我只是在問你的印象,法雷地先生。”

  史提芬皺著眉頭。

  “他們彼此很友善--我只能這麼說。”

  “你呢?亞歷山大夫人。”

  “純粹就我個人的印象是嗎?探長?”

  “純粹就你個人的印象。”

  那麼,姑且不論是真是假,我是有個印象,他們彼此很瞭解,而且相當親近。我是純粹從他們彼此對視的樣子得來的印象。你要瞭解——我並沒有具體的證明。

  “女士們對這種事常常有很好的判斷力,”坎普說。要是瑞斯上校在場的活,一定會對他說這句話時臉上帶著的傻笑感到有趣。“那麼,關于萊辛小姐呢,亞歷山大夫人?”

  “萊辛小組,我知道,是巴頓的秘書。我第一次遇見她是在巴頓太太死去的那天晚上。在那之後,我在她住在鄉下時遇見過她一次,再就是昨天晚上。”

  “要是我可以問你另外一個非正式的問題的活,我想問,你有沒有她愛上巴頓先生的印象?”

  “這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

  “那麼我們談談昨晚的事。”

  他簡短地問了史提芬和他太太有關悲劇發生的夜晚的一些問題,他對這方面不抱太大的希望,他所得到的都是他已經知道的,只不過是再次的確認。所有的說詞都在重要的幾點上相吻合——巴頓提議敬艾瑞絲酒,敬酒之後馬上起身跳舞。他們同時一起離開餐桌,喬治和艾瑞絲最先回座,他們兩人都對那張空椅子想不出任何其他的解釋,除了喬治·巴頓說他在等一個叫瑞斯的上校朋友,他會晚點到,好坐那張椅子——一個就探長所知,不可能是實情的說詞,仙蒂拉·法雷地說作興節目之後,燈光復起時,喬治曾表情特殊地注視著那張空椅子,而且有一陣子似乎心不在焉,連別人對他說話他都沒聽到——然後他恢復了正常,提議敬艾瑞絲酒。她先生同意她的這項說詞。

  探長惟一多得到的資料,是仙蒂拉提到她跟喬治在“避風港”的談話--以及他請求她和她先生務必看在艾瑞絲的份上,參加他所舉行的這次宴會。

  這是一個似乎很合情合理的藉口。探長想,雖然不是真正的。他在記事本上記下幾個秘密文字,合上筆記本,站了起來。

  “很感激你,爵士,還有法雷地先生和亞歷山大夫人,感謝你們的幫忙和合作。”

  “小女到時需不需要出席偵訊會?”

  “那純粹是形式上的程式。證詞,還有醫學上的證明都需要先准備好,因此偵訊會將延後一星期。到那時候,”探長說,他的聲調略微改變,“我希望,我們會有進展。”

  他轉向史提芬·法雷地:

  “哦,對了,法雷地先生,有一兩個小問題我想你能幫我,不需麻煩亞歷山大夫人。如果你能打電話到警場給我,我們可以安排個適合你的時間。我知道,你是位大忙人。”

  這句話說得很動聽,帶著聊天的口氣,但是聽在三個人的耳朵裡,意思卻很明白。

  史提芬裝出友善合作的樣子:

  “沒問題,探長。”然後看看手錶低聲說,“我必須到議院去了。”

  在史提芬匆匆離去,探長也走了之後,吉德敏斯特爵士轉向他女兒,開門見山地問了一個問題。

  “史提芬以前是不是一直跟那個女人搞在一起?”

  他女兒在回答之前,停頓了一下。

  “當然沒有。要是有的話,我一定知道,而且不管再怎麼說,史提芬並不是那種人。”

  “聽我說,親愛的,掩飾是沒有用的,這種事情遲早會水落石出的,我們必須先瞭解自己的處境。”

  “羅斯瑪麗·巴頓是那個安東尼·布朗恩的朋友,他們到處形影相隨。”

  “好吧,”吉德敏斯特爵士一字一句地慢慢說,“你是應該比較清楚。”

  他不相信她女兒所說的。當他慢慢走出書房時,他的臉色沉重而困惑。他上樓到他太太的起居室去。他禁止他太太到書房,因為他很清楚她的傲慢手法只會引起探長的敵意,而在這節骨眼裡,他感到應該跟探長保持和諧的關系。

  “怎麼樣?”吉德敏斯特夫人說,“處理得怎麼樣?”

  “表面上看起來很好,”吉德敏斯特爵士慢慢地說,“坎普彬彬有禮,態度很和善,他處理得很圓滑——在我看來是有點太圓滑了。”

  “那麼,事態是很嚴重呢?”

  “是的,是嚴重。我們實在不應該讓仙蒂拉嫁給那小子,維琪。”

  “我就說嘛。”

  “是的--是的--”他接受她的抱怨,“你是對的,我錯了。但是,不管你怎麼樣,她還是會嫁給他。仙蒂拉一旦下定決心,你是沒有辦法改變她的。她跟法雷地認識是個不幸——一個家世背景我們一點都不清楚的人。在危機來臨時,我們怎麼知道像他那種人會怎麼反應?”

  “我明白了,”吉德敏斯特夫人說,“你認為我們把個殺人兇手帶進家裡來了?”

  “我不知道。我並不知道。我並不想私作評斷,但是警方是那麼認為,而且他們相當精明。他跟巴頓的女人有過一手--這是很明顯的事。要不是她因為他而自殺,就是--呃,不管是怎麼發生的,巴頓聽到風聲,而且極力想揭發醜聞。我想是史提芬沉不住氣——而——”

  “毒死了他。”

  “是的。”

  吉德敏斯特夫人搖搖頭。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

  “但願你是對的。但是,是有人毒死了他。”

  “要是你問我的話,”吉德敏斯特夫人說,“我敢說史提芬絕對沒有膽量作那種事。”

  “他對他的前途非常狂熱,他的成果不錯,你知道,還有身為一個政治演說家的一切。很難說一個人被逼到絕境時會幹出什麼事來。”

  他太太還是搖頭。

  “我還是認為他沒有那個膽。職業賭徒是不可能魯莽不計後果的。我很害怕,威廉,我怕極了。”

  他瞪視著她,“你是說仙蒂拉--仙蒂拉--”

  “我很不願意這樣想,但是不敢面對這種可能性是沒有用的。她對他如癡如狂,一直都是如此,而且仙蒂拉有個怪癖。我從沒真正瞭解過她,但是我一直替她感到害怕。她會為史提芬冒險——冒任何險,不計一切代價。要是她真的瘋狂、邪惡到做出這種事來,我們必須保護她。”

  “保護?你是什麼意思——保護?”

  “由你來保護。我們得替我們親生的女兒想想辦法,不對嗎?你可以應用各種關系。”

  吉德敏斯特爵士緊盯著她。雖然他自以為瞭解他太太的個性,他還是對她的現實主義的力量和勇氣——她的不逃避令人不快的事實——和她的不周全考慮感到震驚。

  “你是說。要是我女兒是殺人兇手,我應該利用我的地位來替她脫罪?”

  “當然,”吉德敏斯特夫人說。

  “我的好維琪!你根本不瞭解!怎麼可以這樣做。那太——太不名譽了。”

  “廢話!”吉德敏斯特夫人說。

  他們彼此瞪視著,看法背道而馳,無法溝通。就像希臘悲劇中的阿加曼和他太太克莉坦尼絲特拉一樣,彼此相瞪。

  “你可以對警方施壓力,那麼案子就可以自殺了結。以前你就這樣做過,不要在那裡裝聖人了。”

  “那不同,那是政策性的應用,為了國家的利益,而這是個人的私事。我很懷疑我做不做得出這種事來。”

  “要是你有意的話,你做得下的。”

  吉德敏斯特爵士氣得滿臉通紅。

  “要是我做得下,我也不會去做!那是濫用我的地位。”

  “要是仙蒂拉被逮捕、控訴,你不會聘請最好的專家,盡一切可能幫她脫罪,不管她的罪狀再怎麼深嗎?”

  “當然會,當然會。那全然不同。你們女人家永遠領會不了其間的差別。”

  吉德敏斯特夫人沉默了下來,對他的反唇相譏毫不在意。仙蒂拉在他的子女中,是最不得她疼的一個。然而在這時候她扮演的是母親的角色,而任何一個母親總會——想盡辦法使盡各種手段保護她的子女,不管是名譽或不名譽的手段,她要為仙蒂拉拼到底。

  “不管怎麼樣,”吉德敏斯特爵士說,“仙蒂拉不會起訴,除非罪證確鑿。而且我就不相信我女兒會是殺人兇手。我對你的這個想法感到很震驚。”

  他太太什麼也沒說。吉德敏斯特爵士不悅地走了出去,想想看,他最親近而且瞭解了這麼多年的維琪——竟然內心是如此地紊亂不安!

第五章

  瑞斯發現露絲·萊辛正在一張大辦公桌上忙著整理一堆檔。她穿著白色短衫、黑色外套和裙子。他對她不慌不忙地平靜辦事態度印象深刻。他注意到她眼皮下的黑眼圈,以及嘴角露出不快樂的表情。然而她的悲傷,如果是悲傷的話,都像她的其他感情一樣,被完全控制住。

  瑞斯表明他的來意,她立即回答說:

  “你能來真是太好了。當然我知道你是誰。巴頓先生昨天晚上在等你加入我們,不是嗎?我記得他這樣說過。

  “他在前一天晚上有沒有提過?”

  她想了一會兒。

  “沒有。那是在我們都入座以後的事。我記得當時我有點驚訝——”她暫停一下,有點臉紅,“當然不是因為他邀請了你。你是他的老朋友,我知道。而且一年前的那次宴會你本來也要參加。我的意思是,我感到驚訝的是要是你要來,怎麼巴頓先生沒有多邀請一位女賓好湊對,但是當然啦,如果你要晚點來或許不能來——”她沒再說下去。“我真是笨。為什麼要說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我今天不知道怎麼搞的,笨死了。”

  “但是你還是照常來上班?”

  “當然。”她顯得驚訝——近乎震驚。“這是我的工作。有這麼多事要清理。”

  “喬治老是對我說他很器重你。”瑞斯溫和地說。

  她走開到一邊去。他看見她很快地咽下一口氣,眨眨眼。她的完全不露感情幾乎今他相信她是無辜的。幾乎,但不完全。他見過擅長表演的女人,她們的紅眼皮和眼睛下的黑眼圈都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人工的。

  他保留判斷,對自己說:

  “不管怎麼樣,她是個冷靜的‘客戶’。”

  露絲回到辦公桌來,她平靜地說:

  “我跟著他已好幾年了——到四月就八年了——我知道他的辦事方祛,而且我想他——信任我。”

  “我相信。”

  他繼續說:“快吃午飯了。我希望你願意跟我出去找個安靜的地方吃午飯?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談。”

  “謝謝你,我很樂意。”

  他帶她到一家他去過的小餐廳,那裡的餐桌隔得很遠,可以安靜地交談。

  他點了菜。服務生離開後,他隔著餐桌注視著她。

  她是個好看的女孩,他想,一頭光滑的秀發,五官清秀端正,下巴堅定。在菜還沒送來之前,他隨便地聊著,而她跟著聊起來,處處顯出她的智慧和感情。

  不久,在談話暫停了下來後,她說:

  “你要跟我談昨天晚上吧?請不要客氣。事情實在太不可思議了,因此我倒想談談。要不是真的發生了,而且我親眼看到,我實在不敢相信。”

  “你見過坎普探長了吧?”

  “見過,昨天晚上。他似乎很聰明很有經驗。”她暫停了一下。“那真的是謀殺嗎?瑞斯上技。”

  “是不是坎普這樣告訴你的?”

  “他並沒有作任何透露,但是從他問的問題看來,顯然他是這麼想的。”

  “你自己對究竟是不是自殺的看法,一定跟任何人的看法一樣吧,萊辛小姐。我想,你很瞭解巴頓,而且昨天大部分的時間你都跟他在一起。他看起來怎麼樣?跟平常一樣?或是很困擾——不安——興奮?”

  她遲疑了一下。

  “很難說。他是困惑不安,但這是有原因的。”

  她解釋維多·德瑞克所引起的情況,同時對那年輕人的事作了一番簡要的敘述。

  “嗯,”瑞斯說,“不可避免的敗家子。那麼他令巴頓煩亂不安吧?”

  露絲慢慢地說:

  “這很難解釋。我很瞭解巴頓先生,你知道。他對這件事很煩心,而且我想德瑞克太太一定擔心得淚流滿面,一發生這種事她總是這樣,所以他當然想徹底解決清楚。但是我有個印象——”

  “什麼印象,萊辛小姐?我相信你的印象一定正確。”

  “呃,我想他的心煩不是一般性的,要是我能這麼說的話。因為以前也發生過同樣的事,情形差不了多少。去年維多·德瑞克在這裡出了亂子,我們不得不安排他搭船到南非去,去年六月他還打電報回家要錢。因此,你知道,我對巴頓先生的反應很熟悉。在我看來,這一次他的心煩,主要是電報正好在他專心忙著准備宴會的時候打來。他似乎是太專心於籌備宴會。所以對其他任何不得不花心力處理的事,都很厭煩。”

  “這次宴會有沒有什麼讓你覺得古怪的地方,萊辛小姐?”

  “有,有的。巴頓真的對這次宴會很特別。他很興奮--像小孩子一樣。”

  “你有沒有想過這次宴會可能有特別的用意?”

  “你是說這次宴會是一年以前巴頓太太自殺的那次重演?”

  “是的。”

  “坦白說,我覺得這個主意非常奇特。”

  “但是喬治並沒有自動作任何解釋——或跟你談他的心事吧?”

  她搖搖頭。

  “告訴我,萊辛小姐,你對巴頓太太的自殺有沒有過任何懷疑?”

  她顯得震驚:“啊,沒有。”

  “喬治·巴頓沒有告訴你,他相信他太太是被謀殺的吧?”

  她瞪大眼睛。

  “喬治相信?”

  “我知道你沒想到。是的,他相信,萊辛小組。喬治收到匿名信,說他太太不是自殺而是他殺。”

  “那麼這就是他今年夏天變得那麼古怪的原因?我怎麼想都想不透他那時是怎麼一回事。”

  “你對這些匿名信一無所知?”

  “是的。很多封嗎?”

  “他給我看了兩封。”

  “我竟然一無所知!”

  她的聲音中帶著深深受傷害的意味。

  他注視她一會兒。然後說:

  “好了,萊辛小姐。你怎麼說?在你看來,喬治可不可能是自殺?”

  她搖搖頭。

  “不,哦,不可能。”

  “但是你不是說他緊張--不安?”

  “是的。但是他像那樣好幾次了。現在我明白為什麼了。而且我也明白為什麼他對昨天晚上的宴會是那麼興奮。他腦筋裡一定存有某個特別的念頭,他一定希望借著重複的情況,好得到一些額外的資料。可憐的喬治,他一定搞得一團糟。”

  “那麼關於羅斯瑪麗·巴頓呢,萊辛小姐?你認為她是自殺死的嗎?”

  她皺起眉頭。

  “我從沒想過還有什麼其他的原因。看起來似乎那麼自然。”

  “流行性感冒之後的精神沮喪?”

  “呃,也許不止是這個原因。她很不快樂,誰都看得出來。”

  “而且也猜過她不快樂的原因?”

  “哦--是的。至少我猜過。當然我也許猜錯。但是像巴頓太太這種女人是很透明的,她們毫不掩飾她們的感情。還好巴頓先生並不知道……哦,是的,她很不快樂。而且我知道她那天除了因為感冒心情低落外,還嚴重頭疼。”

  “你怎麼知道她頭疼?”

  “我聽到她在告訴亞歷山大夫人—一在化妝室裡,她後悔沒帶藥,正好亞歷山大夫人有一顆,便給了她。”

  瑞斯上校端著杯子停在空中。

  “她吃了?”

  “是的。”

  他放下杯子,朝著她望。她看起很平靜,並沒覺察她剛剛所說的有任何意義。然而,是有意義。那意思就是從坐的位置來看,最不可能放任何東西進羅斯瑪麗的杯子裡的亞歷山大夫人,有另一個下毒的機會。她可能給了羅斯瑪麗一顆裡面充滿氰化鉀的膠囊,吃下去後,只要幾分鐘便溶化掉,但可能她用的是特別的膠囊。或許也可能是羅斯瑪麗並沒有當場吃下,而是稍後才吃。

  他突然說:

  “你看到她吃下去嗎?”

  “什麼?”

  他從她一臉困惑看出,她正在想別的事。

  “你看到羅斯瑪麗·巴頓吞下那顆膠囊嗎?”

  露絲顯得有點受驚。

  “我——呃,沒有,我沒看到。她只是向亞歷山大夫人致謝。”

  那麼羅斯瑪麗可能把那顆膠囊丟進皮包裡,然後在餘興節區進行時,頭疼加重。她可能便把膠囊藥丟進香檳裡,讓它溶化。這是推斷——純粹是推斷——但是一個可能性。

  露絲說:

  “你為什麼問我這個?”

  她的眼光突然警覺起來,充滿了疑問。他注意看著,似乎她的智慧又閃現了。

  然後她又說:

  “哦,我明白了,我明白為什麼喬治要買下接近法雷地夫婦的那幢房子了。而且我也明白了為什麼他不告訴我那些信的事。他沒有告訴我實在很不尋常。但是當然啦,如果他相信信上所說的,那麼意思就是我們之中的一個,同桌的五個人之一謀害了她。甚至可能--可能是我!”

  瑞斯以十分輕柔的聲音說:

  “你有沒有任何理由謀害羅斯瑪麗·巴頓?”

  他起初以為她沒聽到他的問話.她的雙眼看著地面,那麼安靜地坐在那裡。

  但是突然之間,她歎了一口氣,抬起眼來正對著他。

  “有一件事情不是每個人都會願意講的,”她說。“但是我想你還是知道的好。我愛上了喬治·巴頓。我在他跟羅斯瑪麗認識之前就已愛上了他。我不認為他知道過,當然他是不會關心的。他喜歡我——很喜歡我——但我想不是那一方面的喜歡。然而我常常自想我會做他的好太太,我能讓他快樂。他愛羅斯瑪麗,但是他跟她並不快樂。”

  瑞斯溫和地說:

  “那麼你不喜歡羅斯瑪麗吧?”

  “是的,我不喜歡她。噢!她很漂亮、很迷人,很有獨特的風韻。她從來沒有對我好過!我很不喜歡她。她死的時候我很害怕,還有她死的樣子,但是我並沒真的感到難過。我恐怕是反而有點高興。”

  她暫停了一下。

  “我們談談別的好嗎?”

  瑞斯很快地回答:

  “我倒想要你詳細告訴我,任何你記得起來的昨天的事——從昨天早上開始--特別是任何喬治所說的話、所做的事。”

  露絲回答得很快,重複昨天早上所發生的事--喬治對維多之事的煩心,她打電話到南美洲安排好一切,以及事情解決之後,喬治的歡欣。然後她敘述她到盧森堡餐廳的經過以及喬治身為主人的興奮、激動之情。她一直講到悲劇發生的最後一刻。她的說詞每一方商都跟他已知的相符合。

  露絲憂慮地皺皺眉頭,說出了她自己的困惑。

  “不是自殺,我確信不是自殺,但是怎麼可能會是謀殺?我是說,怎麼可能發生?不可能是我們之中任何一個!是不是有人在我們都去跳舞時,偷偷在喬治的杯子裡下毒?但是如果是這樣,會是誰呢?似乎是沒有道理。”

  “有人證明沒有人在你們都去跳舞時接近桌子。”

  “那就更沒道理了!氰化鉀總不會自己跑到杯子裡去!”

  “你是不是完全想來出--甚至不懷疑--誰可能把氰化鉀放進杯子裡?回想一下昨天晚上,是不是沒有任何東西,任何小事件,不管再怎麼小的事件,引起你任何程度的疑心?”

  他看到她的臉上的表情改變,眼睛露出短暫的不確定神色。在她回答“沒有”之前有一點幾乎辨不出來的停頓。

  “但是答案事實上應該是‘有’,他確信。她所看到、注意到或聽到而決定不說的某一事物。

  他沒有強迫她,他知道強迫的手段對露絲這種女孩是不管用的。要是,為了某種原因,她下定決心三緘其口,她絕不會改變主意的,這點他很確信。

  但是確有某一事物引起她的疑心。這點令他高興起來,也給了他新的自信。這是第一個展現在他眼前的線索。

  他在午餐之後離開露絲,搭車到喬治家去,一路上一直在想著露絲。

  可不可能是露絲·萊辛?大體上看來,他不認為是她。她似乎全然坦率直供。

  她敢謀殺人嗎?大部分的人都敢,狗急自會跳牆。不是敢謀殺任何一個人,而是特別的個人謀殺。難處就在這裡,很難排除任何一個嫌疑犯。那個年輕的女人有點缺乏憐憫心。再說她有動機,或者該說是在各種動機中選出一個。除掉羅斯瑪麗,她就很有機會成為喬治·巴頓太太。不管她的動機是為了嫁給一個有錢人,或是嫁給一個她所愛的人,除掉羅斯瑪麗是勢在必行。

  瑞斯認為為了嫁給一個有錢人這個動機不太夠。露絲·萊辛太冷靜、太謹慎了,她不可能為此而冒死刑之險。為了愛?可能。從她冷靜、客觀的態度看來,他懷疑她是那種會為了某一種特別的男人,而引燃熊熊愛火的女人。愛上喬治而憎恨羅斯瑪麗,她可能很冷靜地計劃、謀害掉羅斯瑪麗。

  後來喬治收到了匿名信?(誰寫的?為什麼?這是最難也是他最常思考的問題)而起了疑心。他安排了一個陷阱,而露絲叫他永遠閉上了嘴。

  不,不是這樣。看起來不像是實情。這意味著兇手起了恐慌——而露絲·萊辛不是那種會起恐慌的女人。她的頭腦比喬治好,可以輕易地避開任何他可能設下的陷阱。

  看起來似乎不太可能是露絲。

第六章

  露希拉·德瑞克很高興見到瑞斯上校。

  喬治家裡所有的窗簾都拉上了。露希拉走進掛滿黑布幔的房間,當她伸出顫抖的手跟他握手時,一面用手帕擦著眼睛,一面不停地解釋著她不可能見人——任何一個人,除了親愛、親愛的喬治的老朋友--以及家裡一個男人都沒有是多麼地可怕!沒有男人在家,真的什麼事情都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只有她一個人,一個可憐孤獨的寡婦,還有艾瑞絲,一個無助的年輕女孩,而任何事情一向都是喬治在照料的。瑞斯上校能來實在太好了,她真的非常感激,她們正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當然生意方面萊辛小姐會料理,還有安排喪禮。但是偵訊會的事怎麼辦?警方的人又那麼可怕--實際上到了人家裡——穿著便服,又真的很體諒人。但是她是那麼的困惑,整個事情是那麼的悲劇化,難道瑞斯上校不覺得這一定是由於“暗示”——這是心理分析學家所說的,不是嗎?任何事物都是“暗示”。可憐的喬治在那可怕的地方--盧森堡餐廳,實際上跟同樣的那些人,而想到可憐的羅斯瑪麗是怎麼在那邊死的,他一定突然悲傷過度才過去的,要是他聽她露希拉的話,服用親愛的蓋斯可醫生的補藥就好了。他整個夏天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是的,完全虛弱了下去。

  露希拉一口氣講到這裡,暫時停了下來,瑞斯才有開口說話的餘地。

  他說他深表同情,同時要德瑞克太太盡管找他幫忙,不管在那一方面。

  這時露希拉再度開始,說他真是太好了,這是次可怕的打擊。今天人還在,明天就不見了,如同聖經上所說的,像小草一樣在朝露中長起來,傍晚就枯萎了。只是這個說法不怎麼對,但是瑞斯上校應該瞭解她的意思,有個人在這裡讓她們感到可以依靠真是太好了。萊辛小姐當然是不錯,而且辦事很有效率,但是有點缺乏,同情心,而且有時候事情管得有點太多了。而且在她露希拉的眼裡看來,喬治總是太依賴她了。有一段時間她真的擔心他可能做出傻事來,那就大大叫人惋惜了,要是他們真的結了婚,她一定會毫不客氣地數落他。當然她,露希拉,看得出苗頭來。親愛的艾瑞絲是那麼單純,那麼不經世故。但是年輕的女孩單純一點是很好的,瑞斯上校不覺得嗎?艾瑞絲在她那個年紀是真的顯得太年輕,太安靜了——都不曉得她在想些什麼。羅斯瑪麗那麼漂亮那麼快樂,常常出門,而艾瑞絲卻老躲在家是,這對一個年輕的女孩來說是不對的。她們應該去上課,學習烹飪和裁縫,學會了再說,很難說什麼時候可能派上用場。她露希拉能在羅斯瑪麗死後來這裡住,實在是上帝的慈悲。那可怕的流行性感冒。奪去了羅斯瑪麗的生命,蓋斯可醫生說那是很待別的一種流行性感冒。他是個聰明的醫生,人那麼好,態度那麼溫和。

  她今年夏天要艾瑞絲去看過他。這女孩那時看起來那麼蒼白虛弱。“但是真的,瑞斯上校,我想那是因為那幢房子的緣故。低窪而潮濕,你知道,夜晚還有瘴氣。”可憐的喬治沒有徵求任何人的意見,自己就買了下來,真是叫人歎息,他說他希望給大家一個驚喜,但是要是他先問問老人家的意見就好了。男人家對房子不內行,喬治應該知道她露希拉一定很樂意幫任何忙。因為,畢竟,她現在的生活成了個什麼樣子?她親愛的丈夫死去好幾年了。用維多,她親愛的兒子,遠在阿根廷--她是說巴西,或者是阿根廷,那麼英俊多情的男孩。

  瑞斯上校說他聽說過她有個兒子在國外。

  再下去的一刻鐘裡,他飽聽了維多的各式各樣活動。那麼生氣勃勃的孩子,什麼事情都願意插上一手--接著是長長的一篇維多的職業報道。他從不苛待別人或懷有惡意。“他的運氣總是不好,瑞斯上校。”但是他總是對他母親很好,而且一有麻煩馬上讓她知道,這不正是表示他信任她嗎?只是很奇怪,別人替他找的工作,似乎總是要他離開英格蘭。她不能不認為,要是能給他一個好工作,比如說在英格蘭銀行上班,他一定會好好安頓下來。他或許因此可以住在倫敦附近,而且有一部小車子。

  足足聽了她談維多的好處和壞運二十分鐘,瑞斯上校才能把她的話題由她兒子身上引向僕人。

  是的,他說得很對,老式的僕人已不復存在。這真是現代人的大麻煩!不過她實在不應該抱怨,因為他們實在很幸運。龐德太太,雖然不幸有點重聽,但是她是個優秀的女廚娘。她的點心有時候是烤得太焦了一點,而且常在湯汁裡面加太多的胡椒粉,但是大體上來說,是最可靠的一個,而且很節儉。她自從喬治結婚開始,就在這裡了,而且今年夏天要她到鄉下那幢房子去她也毫無怨言,雖然其他的女僕都不太願意去,而且還走了一個女僕--但這算是最好不過的事了--一個魯莽的女僕跟她頂嘴——在打破了六隻上等酒杯之後,不是像其他人一樣偶爾打破一兩個,而是一次全部打破,這實在是粗心到了極點,難道瑞斯上校不覺得嗎?

  “真的是很不小心。”

  “我就是這樣說她的。而且我告訴她,我這樣說是為了她好,給她作個參考--因為我真的覺得,一個人應該有責任感,瑞斯上校。我的意思是說,一個人不應該走偏了路。好壞的表現都應該提一提。但是那個女孩實在是——呃,相當傲慢而且對我說不管怎麼樣她希望她的下一個工作地點不會是在有人被‘做掉’的房子裡——這麼可怕的話。我相信是從電影上學到的,並且荒謬而不恰當,因為可憐的親愛的羅斯瑪麗是自己了結生命的,雖然那時她的行動是在意志控制之外,如同驗屍官所提出的,他實在說得很對——而那句可怕的話,我想是不良幫派的黑活。我很慶幸我們英國沒有這類組織。因此,如同我剛剛所說的,我說了些話給她作個參考。貝蒂·阿克達爾是完全瞭解她身為一個女僕的責任而且神志清醒、為人誠實,但是常打破器皿而且態度惡劣。老實說,我個人要是她現在的雇主雷斯達伯特太太的話,我一定不會聘她這種女孩。但是時下的人都饑不擇食,有時候甚至還聘請一個一個月內換了三個地方的女孩。”

  德瑞克太太暫停下來喘一口氣時,瑞斯上校很快地問她所指的是不是理查·雷斯達伯特太太?如果是的話。那麼他認識她,他說,在印度的時候。

  “我不太清楚,她住在卡達根廣場那邊。”

  “那麼是我的朋友沒錯。”

  露希拉說,這個世界實在太小了,不是嗎?而且沒有任何朋友比得上老朋友。友情實在是很奇妙的事。她總是認為薇拉之間和保羅之間的事很羅曼蒂克。親愛的薇拉,她是個很漂亮的女孩,但是,哦,天啊,扯到那裡去了,瑞斯上校不會知道她在說些什麼的。人總是喜歡活在過去。

  瑞斯上校請她繼續說下去沒關系,他的禮貌所得到的回報是海克特·瑪爾的生活史,他的由他姐姐帶大的事,他的特長和短處以及最後,他的娶到漂亮的薇拉,瑞斯幾乎已不記得她了。“她是個孤兒,你知道,一個受大法官監護的孤兒。”他聽到保羅·班尼特是如何地克服薇拉回絕他的求婚所造成的失望,如何從愛人的身份轉而成為瑪爾家的朋友,以及他對他的教女羅斯瑪麗的喜愛,他的去世和他的遺囑。“那個遺囑讓我感到很羅曼蒂克--那麼大一筆財富!當然不是因為金錢就是一切--不是,真的。只要想想可憐的羅斯瑪麗悲劇性的死亡就知道了。我甚至對艾瑞絲不太高興!”

  瑞斯以詢問的眼光看了她一眼。

  “我很替自己所負的責任擔心。大家當然都知道她現在是個富裕的女繼承人。我很留意她身邊的男孩子,但是我又能怎麼樣,瑞所上校?時下的女孩子不再像以前一樣容易管教。艾瑞絲的男朋友我幾乎一個都不清楚。‘請他們到家裡來,親愛的。’我常常這樣對她說。但是我想這些年輕人就是請不動。可憐的喬治也替她擔心。關於一個叫布朗恩的年輕人,我自己是沒見過他,但是似乎他和艾瑞絲拉見面。大家都認為她可以找個比他更好的。喬治不喜歡他——我很確信。而且我總認為,瑞斯上校,男人比較會看男人,我想起了蒲賽上校,我們的一個教會執事,那麼迷人的男人,但是我先生老是對他疏遠而且要我也一樣--真的有一個禮拜天他正端著奉獻盤時,突然倒了下去,似乎是爛醉如泥。當然後來--人們總是後來才聽到這些事,要是事先聽說就好了——我們發現每個禮拜有好幾打的空白蘭地酒瓶從他家裡搬出來!真的很叫人傷心,因為他是個真實的信徒,雖然有點偏向福音主義(譯者注:強調因信基督而得救,教會中的儀式為次要者)。他和我先生曾在萬聖節為了儀式細節大吵了一架。哦,天啊,萬聖節。想想昨天正好是萬靈節。”

  一陣輕微的聲響令瑞斯看了看敞開的門口。他以前見過艾瑞絲——在“小官府”。然而他感到現在是他第一次看到她。他發現她平靜的外表隱藏著不尋常的緊張,而她看著他的大眼睛裡,有一種他感到他應該認得出來卻又認不出來的神色。

  露希拉·德瑞克轉過頭。

  “艾瑞絲,親愛的,我不知道你進來了。你認識瑞斯上校吧?他真是太好子。”

  艾瑞絲過來跟他緊緊地握手,身上穿著的黑色衣服使她看起來更瘦更蒼白。

  “我來看看能不能幫上什麼忙,”瑞斯說。

  “謝謝你。你真好。”

  她受到了很大的驚嚇,這是很明顯的,而且還沒有恢復過來。是不是她太喜歡喬治了,以至於他的死這麼嚴重地影響到她?

  她的眼睛轉向她的姑媽,瑞斯知道那是監視的眼光。她說:

  “你剛剛在講什麼——剛剛,我進來的時候?”

  露希拉一陣臉紅,一臉諂笑地解釋。瑞斯猜想她是急於避免提到那年輕人--安東尼·布朗恩。她大聲說:

  “讓我想想看--哦,對了,萬聖節--而昨天是萬靈節。萬靈--在我看來似乎很古怪--令人難以相信的巧合。”

  “你是說,”艾瑞絲說,“羅斯瑪麗昨天回來把喬治帶走了?”

  露希拉尖叫一聲。

  “艾瑞絲,親愛的,不要這樣。真是可怕的想法,這不是基督徒該說的。”

  “為什麼不是?那是鬼魂的日子,在巴黎人們都在這一天到墓前獻花。”

  “哦,我知道,親愛的,但是他們是天主教徒,不是嗎?”

  艾瑞絲的嘴唇邊泛起一絲微笑。然後直言不諱地說:

  “我想也許你剛剛是在談安東尼——安東尼·布朗恩。”

  “哦,”露希拉的聲音變得更尖、更像小鳥,“事實上我們是提起過他。你知道,我正好談到我們對他一無所知--”

  艾瑞絲打斷他的活,語氣很硬:

  “為什麼你應該瞭解他?”

  “沒有,親愛的,當然沒有什麼。至少,我的意思是說,要是我們瞭解的話更好,不是嗎?”

  “你將來有的是機會可以瞭解他,”艾瑞絲說,“因為我要嫁給他。”

  “噢,艾瑞絲!”聲音介於哀號與獸吼之間。“你千萬不要太急--我是說目前不要決定這種事。”

  “已經決定了,露希拉姑媽。”

  “不,親愛的,不能在喪禮還沒舉行之前談像結婚之類的事情,那太不合時宜了。而且還有可怕的偵訊會等等的事要處理的。而且真的,艾瑞絲,我不認為親愛的喬治先生如果還在世的話會同意。他不喜歡這個布朗恩先生。”

  “不錯,”艾瑞絲說,“喬治會不高興而且他也不喜歡安東尼,但是那並沒什麼關系。這是我的生活,不是喬治的,而且不管怎麼樣喬治已經死了……”

  德瑞克太太又哀號了一聲。

  “艾瑞絲,艾瑞絲。你是中了什麼邪了?那實在是最無情的說法。”

  “我很抱歉,露希拉姑媽。”她憂傷地說,“我知道聽起來正如你所說的那樣無情,但是我並沒有那方面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說喬治已經在某個地方安息,不用再替我和我的將來擔心了,我必須自己作決定。”

  “亂說,親愛的,在這種時候是不能作任何決定的——那太不合適了。這種問題根本就沒發生。”

  艾瑞絲突然短笑一聲。

  “可是已經發生了。在我們離開‘小官府’之前,安東尼就向我求婚了。他要我不要告訴任何人,第二天跟他到倫敦去結婚。我真後悔當初沒跟他去。”

  “那實在是個很奇怪的要求,”瑞斯上校溫和地說。

  她以挑釁的眼神看著他。

  “不,並不奇怪。那可以省掉不少麻煩。我為什麼不能信任他?他要我信任他而我並沒有。不管怎麼樣,現在只要他喜歡,我隨時都會嫁給他。”

  露希拉嘩啦嘩啦地吐出一大堆反駁。她鼓起的雙頰不停地顫抖,眼睛漲滿了淚水。

  瑞斯上校很快地處理這個情況。

  “瑪爾小姐,在我走之前,我可不可以跟你講幾句話?完全是公事。”

  她有點吃驚地低聲說“可以”,然後自己走向門口。當她走出門口之後,瑞斯回過頭來對德瑞克太太說:

  “不要這麼傷心了,德瑞克太太。你知道,話說得越少,越好補救。我們看著辦吧。”

  在她稍微安定下來之後,他跟著艾瑞絲走過客廳,進入屋子後面的一個房間裡,在那裡可以看到一棵傷感的筱懸樹正在掉著殘葉。

  瑞斯以公事化的口吻說:

  “我不得不說的是,瑪爾小姐,坎普探長是我的私人朋友,我相信你會發現他既仁慈又肯幫忙。他的職務是叫人不愉快,但是我相信他會盡可能以體諒的心情來執行他的職務。”

  她什麼話也沒說地凝視了他一會兒,然後突然說:

  “為什麼昨天晚上你不像喬治所期待的一樣去參加我們的宴會?”

  他搖搖頭。

  “喬治並沒有在等我。”

  “但是他說他在等你。”

  “他可能這樣說,但並不是實話。喬治很清楚我並沒要去。”

  她說;“但是那張空椅……是給誰坐的?”

  “不是給我就是了。”

  她的雙眼半閉,臉色變得慘白。

  她輕聲地自言自語:

  “是給羅斯瑪麗的……我明白了……是給羅斯瑪麗……”

  他覺得她快要昏倒過去了。他很快地過去扶住她,然後強迫她坐下。

  “不要緊張……”

  她低喘著說:

  “我沒事……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能幫上忙嗎?”

  她睜開眼睛看他。她的雙眼清醒而憂鬱。

  然後她說:“我必須把事情搞清楚。我必須逮住他。”她作了個攫捕的動作——“繩之以法。開始是喬治相信羅斯瑪麗不是自殺,而是被人謀害。這是因為那兩封信。瑞斯上校,那兩封信是誰寫的?”

  “我不知道。沒有人知道。你自己呢?”

  “我也是想不出來。不管怎麼樣,喬治相信信上所說的,而且他安排了昨天的宴會,而且他安排了一張多出來的空椅子,而且正好是萬靈節……鬼魂的日子。羅斯瑪麗的靈魂可以回來而且——而且告訴他真相的日子。”

  “你不應該太過於想像。”

  “但是我自己就感覺到她——感覺到她有時候就在我附近。我是她妹妹,我想她是想告訴我什麼。”

  “不要再說了,艾瑞絲。”

  “我必須說出來。喬治敬羅斯瑪麗酒而他——死了。也許——她回來把他帶走了。”

  “鬼魂不會把氰化鉀放進香濱酒杯裡去的,親愛的。”

  這句話似乎令她恢復了正常。她以較為正常的聲音說:

  “但是實在太令人難以置信了。喬治是被謀害的——是的,是被謀害的。警方這麼認為而且這一定是實情。因為沒有任何其他的可能。但是實在沒道理。”

  “你不覺得有道理?如果羅斯瑪麗是被謀害的,而喬治開始懷疑是誰——”,。

  她打斷了他的話。

  “是的,但是羅斯瑪麗並非被謀害。沒有道理的地方就在這裡。喬治相信那些荒唐的信上所寫的,部分是因為流行性感冒後的精神沮喪,並不是一個很叫人信服的自殺原因。但是羅斯瑪麗自己有個原因。等等,我拿給你看。”

  她跑出房間,過了不久手裡拿著一封摺疊起來的信回來。她丟給他。

  “看看。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

  他打開那張有點發皺的信紙。

  “親愛的花豹……”

  他看了兩遍才交回給他她。

  她急切地說:

  “明白了吧?她不快樂——心碎。她不想再活下去。”

  “你知不知道是寫給誰的?”

  艾瑞絲點點頭。

  “史提芬·法自雷。不是安東尼。她愛上了史提芬,而他對她很殘忍。因此她帶了氰化鉀到餐廳去,而且和著香檳喝下去,讓他親眼看著她死去。或許她希望他會因此而遺憾終生。”

  瑞斯一面思索一面點點頭,但是沒有說什麼。過了一會兒他說:

  “你什麼時候發現這封信的?”

  “大約半年以前,在一件舊晨袍的口袋裡。”

  “你沒有拿給喬治看吧?”

  艾瑞絲激動地大叫:

  “怎麼可以?我怎麼可以?羅斯瑪麗是我姐姐。我怎麼可以告訴喬治?他那麼確信她愛他。我又怎麼可以在她死後拿給他看?他的想法錯了,但是我不能這樣告訴他。但是我想知道的是,我現在該怎麼辦?我拿給你看是因為你是喬治的朋友。坎普探長是不是也得看一看?”

  “是的。應該給坎普。這是一件證明,你知道。”

  “但是這樣一來他們會——他們可能會在庭上念出來吧?”

  “不必要。現在調查的是喬治的死亡,不是完全相關的事是不會公開出來的。你最好現在就交給我帶去。”

  “很好”

  她送他到了前門。在他開門的時候她突然說:

  “這的確是顯示羅斯瑪麗的死亡是自殺,不是嗎?”

  瑞斯說:“這當然顯示出她有自己了結生命的動機。”

  她深深歎了一口氣,他走下臺階。他回過頭一看,看到她還站在門口,看著他走過廣場。

第七章

  瑪麗·雷斯達伯特不敢相信地尖叫了起來迎接瑞斯上校。

  “我親愛的。自從那一次你很神秘地從阿拉哈巴德失蹤之後,我就沒再見過你。現在你是為什麼出現在這裡的?不是來看我,我很清楚。你從來不作社交性的拜訪。有事快說吧,你不用跟我來那套外交辭令。”

  “那一套對你來說實在是浪費時間,瑪麗。我一向就欣賞你那X光一樣的頭腦。”

  “少灌我迷湯了。”

  瑞斯笑了笑。

  “那個讓我進來的女僕是不是貝蒂·阿克達爾?”

  “一點也不錯!可別告訴我說那個女孩是聞名的歐陸女間諜,因為我絕不會相信。”

  “不,不,不是那個。”

  “那麼也可別告訴我說,她是我們反間諜組織的一員,因為我也絕對不相信。”

  “你說的不錯。她只是一個女僕而已。”

  “那麼打從什麼時候開始你對單純的女僕產生興趣了——我並不是說貝蒂單純,倒比較像是詭計多端。”

  “我想,”瑞斯上校說,“她或許是能告訴我一些事。”

  “要是你好好問她的話,我想你是找對人了。她很有偷聽人家講話的技巧。我呢?我做什麼?”

  “你好心一點請我喝一杯,叫貝蒂送來。”

  “那麼貝蒂送來以後呢?”

  “你就好心一點走開。”

  “到房門後去偷聽?”

  “要是你喜歡的活。”

  “然後我就可以飽聽最近歐陸危機的內幕消息而自鳴得意?”

  “恐怕你會失望。這跟政治形勢完全無關。”

  “真是叫人失望!好吧,我照辦就是!”

  年近五十,袍皮膚、褐頭發、褐眼睛的雷斯達伯特太太拉響叫人鈴,叫她那漂亮的女僕端杯威士卡加蘇打給瑞斯上校。

  貝蒂·阿克達爾端著酒回來時,雷斯達伯待太太正站在起居室的門口。

  “瑞斯上校有些問題要問你。”她說完即走了出去。

  貝蒂魯莽的雙眼帶著幾分警惕地看著那高大灰發的軍人。他從托盤上端起杯子,笑了笑。

  “看過今天的報紙?”他問。

  “看過,先生。”貝蒂小心翼翼地看他。

  “有沒有看到喬治·巴頓先生昨天晚上在盧森堡餐廳死亡的消息?”

  “哦,有的,先生。”貝蒂的眼睛閃爍著幸災樂禍的神色。“不是很可怕嗎?”

  “你在他家做過,不是嗎?”

  “是的,先生。我去年冬天離開的,巴頓太太死後不久。”

  “她也是死在盧森堡餐廳。”

  貝蒂點點頭。“有點奇怪,不是嗎,先生?”

  瑞斯並不覺得奇怪。但是他知道話閘即將打開。他嚴肅地說:

  “我知道你很有頭腦。你很會猜測。”

  “他也是被‘做掉’的嗎?報紙上說得不太清楚。”

  “為什麼你說‘也’?巴頓太太經驗屍法庭證明是自殺死的。”

  她很快地瞄了他一眼。她想,雖然他這麼老了,看起來還是那麼好看。那種安靜的類型。一個更正的紳士。那種年輕的時候會送給你一個金幣作小費的紳士。真可笑,我甚至還不知道金幣是個什麼樣子!他到底想探究什麼?

  她猶豫地說:“是的,先生。”

  “但是也許你從不認為是自殺?”

  “呃,是的,先生。我不——不這麼認為。”

  “那可真有趣--真的很有趣。為什麼你不認為?”

  她猶豫著,手指開始不停拉扯圍裙。

  “請告訴我。這可能很重要。”

  他說得這麼好聽,這麼莊重,讓人覺得自己是個重要人物而想幫助他。

  “她是被殺的,不是嗎?”

  “似乎有可能。但是你怎麼會這樣想?”

  “呃,”貝蒂猶豫著,“有一天聽到一些話。”

  “什麼話?”

  他的聲音平靜而帶著鼓勵她繼續說下去的意味。

  “門沒有關。我的意思是說我從來不會去貼在門邊偷聽。我不喜歡那種缺德的事。”貝蒂一副正人君人的樣子。“但是我正好端著銀器經過客廳到餐廳去,而他們講話聲音很大。她——我是指巴頓太太——正在說什麼安東尼·布朗恩不是他的真名。然後他就變得卑鄙了起來,我是說布朗恩先生。我想不到他會那樣——他平常那麼英俊,談吐那麼怡人。說什麼要拿刀子劃她的臉蛋——唷!嚇死人了。然後他說要是她不照他所說的做,他就要幹掉她。就是這樣!我沒有再聽下去,因為瑪爾小姐正下樓來。當然我那時並沒有多去想它。但是在她自殺的消息搞得滿城風雨而他也參加那個宴會之後--呃,我真的嚇得毛骨悚然!”

  “但是你什麼都沒說?”

  她搖搖頭。

  “我不想跟警方扯在一起,再說我並不知道什麼——並不真的知道。而且如果我說了什麼,也許我也早被幹掉了,或是如同他們所說的‘到天堂去兜兜風’。”

  “我明白了。”瑞斯停頓了一下,然後以他最溫和的聲音說:“所以你就寫了一封匿名信給喬治·巴頓先生對不對?”

  她睜大眼睛瞪著他。他看不出她有什麼心虛的表情——純粹是震驚。

  “我?寫給巴頓先生?從來沒有。”

  “不要怕談起,這麼是個很好的主意。自己不受到牽連卻警告了他。你真是非常聰明。”

  “可是我並沒有寫,先生。我想都沒想過。你是說寫信給巴頓先生,告訴他說他太太是被殺的?為什麼,我從來就沒有過這個念頭!”

  她那麼堅定地否認,瑞斯不由得信心產生了動搖。然而一切都這麼吻合--要是信是她寫的,那色一切就都解釋得通了。但是她矢口否認,既不心虛又不急劇,清醒而恰到好處。他發現自己不得不相信她。

  他轉移陣地。

  “這件事,你告訴過誰?”

  她搖搖頭。

  “我沒告訴過任何人,老實跟你說,先生,我嚇壞了。我想我最好守口如瓶。我試著忘掉。我只提一次——那就是在我跟德瑞克太太頂嘴的時候——她真是擔心得要死,馬上要我走,到鄉下去隱姓埋名!後來她開始教訓我,說我打破東西,我諷刺地說不管怎麼樣,我會找一個沒有人被‘做掉’的地方呆。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心裡很害怕,但是她並沒有注意到。也許我應該那個時候全部說出來,但是我不太確定。我的意思是,我看到那一幕可能只是在開玩笑。人是什麼話都說得出來的,而布朗恩先生一向人很好,也很會開玩笑,因此我無法確定,先生。你說我能嗎?”

  瑞斯同意,她是不能確定。然後他說:

  “巴頓太太說布朗恩不是他的真名,那麼她有沒有提到他的真名是什麼?”

  “有,她提過。因為他說,‘忘掉東尼’——讓我想想,東尼什麼……他的姓令我想起了做櫻桃果醬之類的。”

  “東尼·契雷頓?契拉伯?”

  她搖搖頭。

  “比那好聽。開頭第一個字母是M,聽起來像外國姓。”

  “不要急。也許你會想起來的,如果想起來了。讓我知道一下。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地址。如果你想起那個名字,寫信告訴我。”

  他送給她一張名片和一張鈔票。

  “我會的,先生,謝謝你,先生。”

  真是個紳士,她邊想邊跑下樓去。一鎊的鈔票,不是十先令。要是金幣,那就更好……

  瑪麗·雷斯達伯特回到起居室。

  “怎麼樣,成功了?”

  “是的,但是還有一個阻礙有待清除。你能用你的巧智幫助我嗎?你能不能想出個令你想起櫻桃果醬的名字來?”

  “真是怪人怪題。”

  “想一想,瑪麗。我不是一個常在家裡的人,想不出來。集中你的思考力在做果醬上,特別是櫻桃果醬。”

  “人們並不常做櫻桃果醬。”

  “為什麼?”

  “呃,那太甜了--除非你用烹飪用的櫻桃,黑櫻桃(譯者注:音“墨雷諾”)。

  瑞斯歡呼起來。

  “就是這個,我敢打賭就是這個。再見瑪麗,無限感激。你介不介意我拉下鈴好讓那女孩帶我出去?”

  當他匆匆走出起居室時,雷斯達伯特太太在他後面大吼:

  “最最忘思負義傢伙!你不告訴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嗎?”

  他也吼道:

  “我以後會回來把整個故事告訴你。”

  “去你的大頭鬼。”雷斯達伯特太太低聲說。

  貝蒂在樓下拿著瑞斯的帽子和手杖等著。他向她道謝,走了出去。到了台階,他停了下來。

  “對了,”他說,“那個名字是不是莫瑞裡?”

  貝蒂的臉色大亮。

  “對極了,先生。就是這個。東尼·莫瑞裡,他告訴她忘掉的名字就是這個。而且他還說他入過獄。”

  瑞斯笑著走下臺階。

  他在附近的一個電話亭裡打電話給坎普。

  他們的交談很簡短,但彼此都很滿意。坎普說:“我會立刻發出電報。我們應該會得到回音。我必須說,如果你對的話,那麼就可以松一大口氣了。”

  “我想是對的。前後順序都很清楚。”

第八章

  坎普探長情緒不怎麼好。

  因為前半個鐘頭裡,他在約談一個心驚膽跳的十八歲男孩,這個男孩由於他叔叔的高職位,渴望成為盧森堡餐廳所需要的那種高級服務生。而目前他只是六個圍著圍裙以跟高級的服務生區別的低級練習生之一,他的主要工作是挨罵,遭上級呼來喚去,拿這個拿那個,一有失誤便怪到他們頭上,還得不斷地被人用法語、義大利語,有時候用英語斥責著。查理斯真不愧是個“大人物”,不但不護著自己的親侄子,對他斥責、咒罵起來比對其他的五個還凶、還頻繁。然而皮爾雷內心裡還是一樣渴望著在遙遠的未來中,能有一天至少當上一家時髦的餐廳的領班。

  然而,目前,他的前途亮起了紅燈,他想他被懷疑涉嫌不折不扣的謀殺案。

  坎普幾乎把這小子的五髒都掏出來看,氣急敗壞,但又不得不叫自己相信這小子所做的,不多不少正如他所供出的——那就是,從地上撿起一個女士的皮包,放回她的餐盤旁邊。

  “那時我正急著送醬油給羅伯先生,他已經等得不耐煩了,而那年輕的女士起身去跳舞時碰落了皮包,所以我就把它順手撿起來放回桌上,然後加快腳步,因為羅伯先生已經在指著我的鼻子罵了。就是這樣,先生。”

  就是這樣。坎普恨恨地放他走,感到很想加上一句:“但是別讓我再逮到你做這種事。”

  皮洛克警官進來對探長說;有一個年輕的女士要求見他,或者該說是負責盧森堡餐廳案件的警官。

  “她是誰?”

  “科羅·衛斯特小姐。”

  “帶她進來,”坎普說,“我可以給她十分鐘的時間。十分鐘以後就該法雷地先生了。啊,好吧,讓他多等幾分鐘不會有壞處。那可以讓他們心神不寧。”

  科羅·衛斯特小姐一走進來,坎普立即直覺地感到他認識她。但是一分鐘之後,他否定了他的直覺。不,他從沒見過這個女孩,他確信。然而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仍然困擾著他。

  衛斯特小姐大約二十五歲,高大、棕發而且很漂亮。她似乎很緊張。

  “衛斯特小姐,有什麼事嗎?”探長簡捷地說。

  “我在報紙上看到關於盧森堡餐廳——死在那裡的人。”

  “喬治·巴頓先生?怎麼樣?你認識他?”

  “呃,不,不怎麼認識。我是說我並不真的認識他。”

  坎普仔細地端詳著她,下了他的第一個判斷。

  科羅·衛斯特小姐看起來非常文雅而且善良。他和善地說:

  “能不能請你先告訴我你的全名和住址,我們好再繼續談下去?”

  “科羅·伊莉莎白·衛斯特。麗達街梅瑞巷十五號。我是個女演員。”

  坎普用眼睛的餘光再看了她一下,認為她說的沒錯,是個女演員。

  “繼續你剛剛所說的吧,衛斯特小組。”

  “我看到巴頓先生死亡,還有--還有警方在調查的消息時,我想或許我應該來告訴你一件事。我告訴我的朋友,她也有同感。我不是說同這件事一定有關,但是——”衛斯特小姐暫停了下來。

  “我們會判斷的,”坎普友善地說,“只要告訴我們就好。”

  “我那時正好沒有戲,”衛斯特小組解釋說。

  坎普探長幾乎說“休戲”以表示他知道她們的行話,但是忍住了沒說出來。

  “但是我的名字遍佈各經紀人手裡而且我的照片刊在‘星光’……我知道巴頓先生是從這份雜志上看到的。他跟我聯絡上了,向我解釋他要我做的事。”

  “什麼事?”

  “他告訴我,他要在盧森堡餐廳舉行一次宴會,他想給他的客人一個驚喜。他給我一張照片,告訴我,他要我像照片中的人一樣打扮。我跟她的膚色、發色都非常像,他說。”

  坎普的腦海閃過一個影像,他在喬治房間書桌上看到的羅斯瑪麗的照片。這位小姐令他想起的女人就是她,她的確像羅斯瑪麗·巴頓——也許並不是像得叫人吃驚,但是大致身材、特徵都一樣。

  “他還帶了一件衣服給我穿,那件衣服我帶來了。一件灰綠絲質的禮服。我的頭發要做成照片一樣(那是一張彩色照片),而且要用化妝品來彌補跟照片中不太一樣的地方。然後我要到盧森堡餐廳去,在第一次餘興節目進行的時候進去,坐在巴頓先生訂好的桌子上,那裡會有一個空位置留著給我。他帶我到那裡去吃午飯,同時告訴我他訂的桌子會在什麼位置。”

  “那麼為什麼你沒去赴約,衛斯特小姐?”

  “因為那天晚上大約八點鐘左右--某個人——巴頓先生——打電話給我說延期了。他說第二天會告訴我延到什麼時候。後來,第二天早上,我就在報紙看到他死亡的消息。”

  “還有你很機警地來找我們,”坎普很和善地說,“好,非常謝謝你,衛斯特小姐。你澄清了一個謎——那就是空椅子的謎。對了,你剛剛先說——‘某個人’——後來又說‘巴頓先生’,這是為什麼?”

  “因為起初我不認為那是巴頓先生,他的聲音聽起來不一樣。”

  “是男人的聲音?”

  “哦,是的,我想--至少--聽起來有點沙啞,好像他感冒了。”

  “還有,他就只說了那些?”

  “就只那些。”

  坎普只問她一些問題,但是沒有更大的進展。

  她走了之後,他對警官說:

  “原來那就是喬治·巴頓聞名的‘計劃’。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他們都說他在餘興節目之後凝視著那張空椅子,一副古怪、心不在焉的樣子。他的預定計劃定了樣了。

  “你不認為是他自己告訴她延期的?”

  “一點也不。而且我也不太確定那究竟是不是男人的聲音。在電話中講話,聲音沙啞是很好的偽裝。啊,好了,我們有進展了。請法雷地先生過來,要是他已經來了的話。”

第九章

  史提芬·法雷地外表強作鎮靜,其實內心畏縮地進入蘇格蘭警場。他的精神承受著難以消受的重擔。上午似乎看起來事情進行得很順利。為什麼坎普探長要那樣語輕意重地要他來這裡?他知道或懷疑什麼?很可能只是模糊的疑心而已。對付他的辦法是,保持頭腦清醒,什麼都不承認。

  沒有仙蒂拉在一旁,他感到異樣地孤單、失落。好像他們兩個人一起面對危險,就能消除一半的恐懼一樣。在一起時,他們有權勢、有力量、有勇氣。單獨一個人,他變得什麼都不是,甚至比這更糟糕。仙蒂拉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感受?她現在是不是也正坐在吉德敏斯特公館裡,沉默、鎮靜而高傲,其實內心卻感到脆弱得可怕?

  坎普探長友善但卻嚴肅地接待他。一個穿制服的人拿著鉛筆和筆記本坐在桌旁。要史提芬坐下來之後,坎普探長開始以強烈的官方態度說話。

  “我准備,法雷地先生,作一份你的筆錄。這份筆錄記下來後,會在你走之前要你看過一遍同時簽上大名。同時我有義務告訴你,你可以拒絕作這份筆錄,而且你有權利找你的律師來,如果你想這樣的話。”

  史提芬畏縮了起來,但是沒有表現出來。他強擠出笑容來說:“聽起來非常嚇人,探長。”

  “我們喜歡先弄清楚了再說,法雷地先生。”

  “我所說的任何一句話都可能用來作為不利於我的證詞,對不對?”

  “我倒不用‘不利於’的字眼.任何你所說的都可以作為證詞。”

  史提芬平靜地說:

  “我瞭解,但是我想不通,探長,為什麼你還需要我的任何筆錄?我能說的你上午全都聽過了。”

  “那是有點非正式的——只可用來作為參考資料。而且法雷地先生,有某些事我想你一定寧可在這裡跟我討論的好。任何跟案子不相關的事,我們都試著審慎分辨,以求公正。我敢說你瞭解我的用意何在。”

  “我恐怕不瞭解。”

  坎普探長歎了口氣。

  “聽著。你跟死去的羅斯瑪麗·巴頓太太過去非常親近--”

  史提芬打斷他的話。

  “誰說的?”

  坎普傾身向前,從書桌裡拿出一份打字文件。

  “這是一份在巴頓太太的衣物裡找到的一封信的抄本。原信是艾瑞絲·瑪爾小姐交給我們的,她認出信的字跡出自她姐姐,現在原信在我們這裡歸檔列管。”

  史提芬看著。

  “親愛的花豹——”

  他感到像得了重病一樣。羅斯瑪麗的聲音……說著——懇求著……難道過去的一切都永不死亡——永不被埋藏嗎?

  他恢復了鎮靜,注視著坎普。

  “你認為這封信是巴頓太太寫的或許沒錯——但是並沒有任何地方說明是寫給我的。”

  “你敢否認你租下伯爵巷的瑪蘭大廈二十一室嗎?”

  原來他們知道!他懷疑他們是不是一直知道。

  他聳聳肩。

  “你似乎很靈通。我可不可以請教一下,為什麼我的私生活應該被挖出來亮相?”

  “除非證實跟喬治·巴頓的死有關,否則是不會的。”

  “我懂了。你是在暗示說我先跟他太太做受,然後謀殺掉他。”

  “我坦白跟你說好了,法雷地先生。你跟巴頓大大是很親近的朋友--你們因你的意願而分手,不是她的,她打算,如同這封信所顯示的,惹麻煩。結果她死得一了百了。”

  “她是自殺死的。我承認我可能脫不了部分道義上的關系。我是深深自責著,但是這跟法律無關。”

  “可能是自殺——也可能不是。喬治·巴頓認為不是。他著手調查結果他也死了。這其中有點暗示性。”

  “我不明白為什麼你--呃,選上了我。”

  “你承認巴頓太大的死亡在對你最利的時候來到?法雷地先生,醜聞外泄對你的事業前途是很不利的。”

  “不會有醜聞的。巴頓太太很有理智。”

  “那我倒很懷疑!你太太知道這件事嗎,法雷地先生?”

  “當然不知道。”

  “你確信?”

  “是的,我確信。我太太一點也不知道我跟巴頓太太之間超友誼的關系存在。我希望她永遠都不知道。”

  “你太太是個會吃醋的女人嗎?法雷地先生。”

  “一點也不。只要跟我有關的,她從不嫉妒,她很識大體。”

  探長沒作任何評論。他說:

  “去年任何一個時間裡,你有沒有保有過氰化鉀。法雷地先生?”

  “沒有。”

  “可是在你鄉下的房子裡總存有氰化鉀吧?”

  “園丁可能有。我不知道。”

  “你從沒有自己到藥店去買過?比如說供攝影方面使用的?”

  “我對攝影一竅不通,而且我再說一遍:我從沒買過氰化鉀。”

  坎普在最後不得不放他走之前,又進一步逼問他一些。

  在他走了之後,他滿懷心思地對他部下說:“他那麼迅速否認他太太知道他和巴頓太太的事,為什麼?我懷疑。”

  “可能是他心裡害怕萬一她真的知道。先生。”

  “那倒有可能,但是我想他應該想到如果他太太不知道,而萬一知道了之後會造成他事業前途的危機,那麼他就又多了三個動機殺掉羅斯瑪麗·巴頓滅口。要想逃避罪嫌,他的說詞應該是他太太多多少少知道,但是卻情願裝做不知道。”

  “我想可能他沒有想到這一點,先生。”

  坎普搖搖頭。史提芬·法雷地不是傻子,他有一顆清醒而機敏的頭腦。他聰明得想在探長的腦海裡留下一個仙蒂拉一點都不知情的印象。

  “好了,”坎普說,“瑞斯似乎對他挖掘出來的線索感到高興,而且是他說對了,那麼法雷地夫婦都脫離了嫌疑。要是他們都脫離了嫌疑,我們該感到高興,我喜歡這小子。而且我個人不認為他是兇手。”

  推開起居室的門,史提芬喊著:“仙蒂拉!”

  她從暗處走過,突然雙手搭在他肩上。

  “仙蒂拉?為什麼你躲在暗無燈光的地方?”

  “我受不了光。快告訴我。”

  他說:

  “他們知道了。”

  “關於羅斯瑪麗?”

  “是的。”

  “那麼他們怎麼想?”_

  “當然他們知道我有動機……哦,我親愛的,看看我把你拖累成什麼樣子。都是我的措。要是我在羅斯瑪麗死後--走得遠遠的——還你自由--那麼至少你就不會被捲入這件可怕的事情裡。”

  “不,不要……永遠不要離開我……永遠不要離開我。”

  她伏在他胸前哭了起來,眼淚流滿腮邊。他感覺到她在發抖。

  “你是我的生命,史提芬,我的一切——永遠不要離開我……”

  “你這麼在乎我嗎,仙蒂拉?我從來不知道……”

  “我不想讓你知道。但是現在……”

  “是的,現在……我們倆都脫不了關系,仙蒂拉……我們會站在一起面對它……不管它將會是什麼,都在一起!”

  兩人在一起,他們的力量重生,相擁在黑暗裡。

  仙蒂拉意志堅決地說:

  “這將無法摧毀我們!無法,無法!”

第十章

  安東尼·布朗恩注視著小憧僕拿給他的名片。

  他皺皺眉頭,然後聳聳肩,他對小男孩說:

  “好吧,請他進來。”

  瑞斯上校進來的時候,安東尼正站在窗前,明亮的陽光穿過他的雙肩斜射進來。

  他看到的是一個高大軍人模樣,有著古銅色臉孔和鐵灰色頭發的男士——一個他以前見過的人,但是好幾年沒再見過了,而且是一個他風聞不少的人。

  瑞斯看到的則是一尊文雅、黝黑,頭部造型很美的人像。一個愉快而懶洋洋的聲音傳過來:

  “瑞斯上校?你是喬治·巴頓的朋友,我知道。他昨天晚上談起過你。抽支煙吧。”

  “謝謝。”

  安東尼邊點煙邊說:

  “你是昨天晚上該到而未到的客人——”

  “你錯了。那個空座位不是留給我的。”

  安東尼的雙眉上揚。

  “真的?巴頓說——”

  瑞斯搶著說:

  “喬治·巴頓可能那樣說。他的計劃卻全然不同。那把座椅,布朗恩先生,是要給一個叫做科羅·衛斯特的女演員在燈光轉暗的時候進去坐的。”

  安東尼作了個哨聲。

  “我開始明白了。”

  “有人給了她一張羅斯瑪麗的照片,好讓她模仿她的發型,而且還給了她一件羅斯瑪麗在死亡的那天晚上所穿的衣服。”

  “原來這就是喬治的計劃?燈光一起——說變就變,一陣驚魂大叫!羅斯瑪麗回來了。心虛的那個人慘叫:‘是真的——是真的——我完了。’”他停頓了一下,加一句,“腐朽不堪——像喬治這種老可憐也真是的。”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安東尼露齒而笑。

  “喔,別水仙不開花——裝蒜了,先生——狠心的罪犯是不會像個小女孩一樣失聲慘叫的。要是某人不動聲色地毒害了羅斯瑪麗·巴頓,而且准備以同樣的手法幹掉喬治·巴頓,那麼那個人一定是虎心豹膽。僅僅一個打扮得像羅斯瑪麗一樣的女演員是不足以嚇得他吐出罪狀的。”

  “馬克白(注:莎翁名劇),記得吧,一個心硬如鐵的罪犯,當他在宴會上看到班寇的鬼魂時,卻嚇得魂不附作。”

  “啊,不錯,但是馬克白看到的是真的鬼魂!而不是穿著班寇衣服的蹩腳演員!我承認真正的鬼魂可能會把另一個世界的氣氛帶到人間。事實上我也願意承認我相信鬼魂的存在——過去的六個月以來一直都相信——特別是一個鬼魂。”

  “真的——那麼是哪一個人的鬼魂?”

  “羅斯瑪麗·巴頓的。你可以大笑,隨你的便。我沒看到她,但是我感覺到她的存在。為了某種原因,可憐的羅斯瑪麗無法安息。”

  “我可以想出一個原因。”

  “因為她是被謀殺而死的?”

  “換一種說法,因為她是被‘做掉’的。你覺得怎麼樣,東尼·莫瑞裡先生?”

  一陣沉默。安東尼坐了下來,捺熄煙頭,重新點上一支。

  然後他說:

  “你怎麼知道的?”

  “你承認你是東尼·莫瑞裡?”

  “我不想白費時間否認。你一定打電報到美國去問得一清二楚了。”

  “你承認羅斯瑪麗·巴頓發現你的真實身份時,你威脅要是她洩露出去的話,你會‘做掉’她。”

  “我使盡各種手段嚇她閉住嘴巴。”東尼欣然承認。瑞斯上校心底泛起一股異樣的感覺。這次面談並不如預期的一樣。他注視著他跟前躺在椅子上的人物——一種奇特的熟識感油然升起。

  “要我扼要說一下我知道些什麼嗎,莫瑞裡?”

  “那可有趣。”

  “你在美國被控陰謀破壞艾瑞克森造機工廠,判刑入獄。刑滿之後,當局失去了你的蹤跡。接著你被發現在倫敦,住在一流飯店裡,自稱安東尼·布朗恩。你處心積慮地結識杜斯貝瑞爵士,通過他認識了其他主要的軍火製造商。你住在杜斯貝瑞爵士家裡,借著貴賓的身價看到了很多你應該是永遠看不到的東西!真是奇怪得巧合,莫瑞裡,一些你去過的重要機具工廠,都在你一離開不久便發生了意外事件。”

  “巧合的事,”安東尼說,“是很不尋常。”

  “最後,在又一次失蹤之後、你再度出現在倫敦,這一步結識了艾瑞絲·瑪爾,找藉口不上她家門,以免她家人知道你們之間有多親近。而後,你企圖勾引她跟你私自結婚。”

  “你知道,”安東尼說,“你發掘出這些事情實在是很不尋常——我不是指軍火方面的事——我指的是我對羅斯瑪麗的威脅恐嚇,以及我對艾瑞絲說的悄悄話。這些似乎應該不屬於特務人員的工作範圍吧?”

  瑞斯嚴厲地凝視著他。

  “你要解釋的地方很多,莫瑞裡。”

  “一點也不。我承認你說的都正確,那又怎麼樣?我是坐過牢,我是交了一些有趣的朋友,我是愛上了一個很迷人的女孩而且迫不及待他想娶她。”

  “迫不及待到希望在她的家人有機會發現你的過去之前舉行婚禮。艾瑞絲·瑪爾是個很有錢的年輕女孩。”

  安東尼同意地點點頭。

  “我知道。一扯到錢,家人便都好管閒事起來。而且艾瑞絲,你知道,一點也不知道我黑暗的過去。老實說,我倒寧可她不知道。”

  “恐怕她就要全都知道了。”

  “遺憾,”安東尼說。

  “或許你不瞭解——”

  安東尼笑著打斷他的話。

  “啊!我可以把你的‘不’字刪掉。羅斯瑪麗知道我的過去,所以我把她殺掉。喬治·巴頓開始懷疑我,所以我也把他殺掉!而現在我又在追求艾瑞絲的金錢!一切推斷起來都這麼吻合,但是你一點證據都沒有。”

  瑞斯全神貫注地凝視他幾分鐘,然後站了起來。“我所說的一切都是實情,”他說,“但是卻錯了。”

  安東尼緊盯著他。

  “什麼錯了?”

  “你錯了。”瑞斯慢慢踱著方步。“一切都很吻合,直到我看到你——但是我現在見到了你,行不通了。你不是個惡棍。而且你若不是惡棍,就是我們的一份子。我說對了,不是嗎?”

  安東尼沉默地注視著他,臉上漸漸浮起笑容。然後他說:

  “不錯,你說對了,真是明眼人一看便知。這就是為什麼我一直避著你的原因。我怕你點破我的身份。我的身份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是很重要的,到昨天為止。如今,謝天謝地,飛船已經升空了!我們已經把國際破壞組織一網打盡。我三年來一直在執行這項任務。經常出席某些會議,鼓動勞工風潮,混進他們內部,成為知名的破壞者之一。後來安排我策動一項重大破壞工作,被捕下獄。為了取得他們的信任,不得不裝成跟真的一樣。”

  “出獄之後,任務開始有了進展。我漸漸地混進他們的核心——一個總部設在中歐的國際破壞組織。我以他們特派員的身份來到倫敦,下榻克拉瑞奇飯店。我奉命結識杜斯貝瑞爵士。我的掩飾身份是,一個社交花蝴蝶!依我的身份,不得不結識羅斯瑪麗·巴頓。突然,令我大感心懼的是,我發現她知道我在美國坐過牢,真名是東尼·莫瑞裡。我替她感到害怕!要是他們知道她曉得,會毫不考慮地把她除掉。我盡我所能嚇唬她,要她不可洩露出去,但是我不抱太大的希望。羅斯瑪麗天生就大而化之。我想最好是我自己躲開。後來我看到艾瑞絲正下樓來,那時我就發誓,在我完成任務之後,我會回來娶她。

  “當我所負責的工作部分完成之後,我再度出現,同時跟艾瑞絲接觸,但是我遠離她家和她家人,因為我知道他們想要調查我一番,而我不得不多掩飾我的身份一些時候。然而我替她感到擔憂。她看起來一副生病、驚恐的樣子,而喬治·巴頓似乎行動非常怪異。我催她離家出走跟我結婚。呃,她拒絕了,或許她是對的。後來我被硬邀請著參加這次宴會。我們都就座之後,喬治提起你會來。我有點太匆促地說我碰到了一個熟人,可能不得不早點離席。我是真的看到了一個我在美國認識的傢伙——蒙奇·柯爾門——雖然他不記得我了,但是我主要是想避免跟你碰面。我還在執行任務中,不便跟你碰頭。

  “你知道接著發生了什麼——喬治死了。我跟他的死或羅斯瑪麗的死全然無關。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是誰殺死他們的。”

  “一點都想不出來?”

  “一定不是那個服務生就是席上五個人當中的一個。我不認為是服務生。不是,我想也不是艾瑞絲,可能是仙蒂拉·法雷地,也可能是史提芬·法雷地,或者可能是他們兩個人聯合下手。但是依我看來,最有可能的是露絲·萊辛。”

  “你有沒有任何理由支持你的看法?”

  “沒有。她似乎是最可能的一個,但是,我一點也看不出她是怎麼下的手!兩次悲劇中,她坐的都是最不可能在死者的香檳酒杯裡下毒的位置。我越回想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就越覺得喬治根本不可能被毒死,然而他卻被毒死了!”安東尼停頓了一下。“而且還有另外一點難倒了我--你有沒有調查出是誰寫那些匿名信?”

  瑞斯搖搖頭。

  “沒有。我想我查出,但是錯了。”

  “我問你個問題是因為有趣的事是,表示在某個地方,有某個人知道羅斯瑪麗是被謀害的,因此,除非你小心——否則那個人會下一個被謀殺掉!”

第十一章

  安東尼從電話中得到情報,知道露希拉·德瑞克五點鐘會出門找一個要好的老朋友喝茶。加上可能延誤出門的時間(忘記帶皮包、決定要不要帶雨傘、最後還在門口聊一聊),安東尼算准了她終於出了門的時間,然後在准五點二十五分來到喬治家。他想見的是艾瑞絲,不是她姑媽。一旦被她姑媽看到了,那他准沒什麼機會好跟她談話。

  女僕告訴他艾瑞絲小姐剛剛回來,正在書房裡。

  安東尼笑著說:“不用麻煩你了,我自己過去。”然後走向書房。

  艾瑞絲回過頭來看到他進來,嚇了一跳。

  “啊,是你。”

  他很快地走近她。

  “怎麼啦,親愛的?”

  “沒什麼。”她停了一下,然後很快地說,“沒什麼。只是我差一點被車子撞了。我自己的錯,我想是我大專心在想事情,沒有注意看馬路就蕩了過去,一部車子從拐角的地方猛沖過來,差一點就撞上我。”

  他溫柔地拍拍她的背部。

  “你不應該那樣不小心,艾瑞絲。我在擔心你--哦!不是你奇跡似地虎口逃生,而是你在交通頻繁的大馬路上閒蕩的原因。是什麼原因,親愛的?是有特別的原因,不是嗎?”

  她點點頭。她悠悠地抬起頭來看他,眼睛裡充滿了恐懼。在她還沒說出話來之前,他就已看出了她要說什麼,她低沉而迅速地說:

  “我害怕。”

  安東尼恢復他平靜、微笑的常態,在艾瑞絲坐著的長沙發上坐了下來。

  “嗨,”他說,“說來聽聽。”

  “我不覺得我想要告訴你,安東尼。”

  “好啦,不要像三流冒險小說裡的女英雄一樣,在開頭第一章就有某件不可能告訴人家的事,其實並沒有什麼真正的理由要這樣,只是為了想粘住男英雄,好讓小說多增加一些篇幅而已。”

  她被逗得展現一抹蒼白、微弱的笑容。

  “我想告訴你,安東尼,但是我不知道你會怎麼想,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相信——”

  安東尼舉起一隻手,開始數指頭。

  “一、一個私生子。二、一個敲人竹杠的愛人。三--”

  她生氣地打斷他的話:

  “當然不是。當然不是那種事。”

  “那我就放心,”安東尼說,“好啦,快說吧,小呆瓜。”

  艾瑞絲的臉上愁雲複起。

  “不是什麼可笑的事。是——是關於那天晚上。”

  “怎麼樣?”他的聲音嚴肅起來。

  艾瑞絲說:

  “你今天上午在偵訊會上,你聽到——”

  她停了下來。

  “很少,”安東尼說,“警官說明氯化鉀的專門性問題,以及在喬治身上發生的作用,還有探長--不是坎普,而是一一抵達盧森堡餐廳現場的那個--報告警方的證詞。再來就是喬治辦公室主任的認屍證詞。然後偵訊會便由一個溫順的驗屍官宣佈延會一個星期。”

  “我是說那個探長,”艾瑞絲說,“他說在桌子底下發現一個小紙袋,裡面還有一點氰化鉀粉末。”

  安東尼露出很有興趣的表情。

  “是的。顯然是那個在喬治的杯子下毒的人,順手把紙袋丟到桌子底下,很簡單的事。他或她不能冒被發現紙袋在他或她身上的險。”

  令他大感驚訝的,艾瑞絲開始激烈地顫抖著。

  “啊,不,安東尼。啊,不,不是像你所說的那樣。”

  “你說什麼,親愛的?你知道什麼?”

  艾瑞絲說:“那個紙袋是我丟到桌底下去的。”

  他震驚地注視著她。

  “聽我說,安東尼。你記得喬治怎麼喝下香檳而事情就發生的?”

  他點點頭。

  “太可怕了——像場噩夢。就在一切都似乎將沒事的時候發生。我是說,在餘興節目過後,燈光復起,我感到松了一大口氣。因為,你知道,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們發現羅斯瑪麗死的。而不知道什麼緣故,我覺得我會再度看到那一幕。……我感覺到她在那裡,死了,在桌子上……”

  “親愛的……”

  “哦,我知道。那只是神經過敏。但是無論如何,我們都好好在那裡,沒有任何可怕的事情發生,而且突然之間,我感到一切都終于成了過去而我們都可以--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從頭開始。因此我跟喬治跳舞,而且我真正感到終於可以好好玩一玩,然後我們回到席上。然後喬治突然談起羅斯瑪麗,而且要我們為紀念她而幹一杯,然後他死了,而所有的噩夢又都出現了。”

  “我想我那時只感到全身麻痹,站在那裡,顫抖著。你過來看他,而我退後一點,服務生跑過來,有人去找醫生。而我一直像凍僵了一樣呆呆站在那裡。然後突然一口濃痰湧向我的喉頭,眼淚開始不斷流下來,我快速打開我的皮包想拿手帕。我只是用手亂掏著,看不太清楚,拿出我的手帕。但是發現有樣東西在我的手帕裡——一個折疊好的白紙袋,就像藥店裡包藥粉的袋子一樣。只是,你知造,安東尼,在我從家裡出發的時候,它並不在我的皮包裡。我沒有任何像那樣的東西!我是親自把來西放進我皮包的——一個粉盒、一支唇膏、手帕、梳子和幾個硬幣。有人把那個紙袋放進我皮包裡,一定是這樣。我想起了他們也在羅斯瑪麗的皮包裡發現一個同樣的紙袋,裡面也有氰化鉀粉粒。我那時嚇壞了,安東尼,我嚇得要死。我的手指突然麻痹,那個紙袋便從手巾裡滑落到桌子底下去。我沒去管它,而且也沒說什麼。我太害怕了。有人故意安排得好像是我下的毒,但是我沒有。”

  安東尼發出一聲長長的哨聲。

  “有沒人有看到?”他說。

  艾瑞絲猶豫了一下。

  “我不太清楚,”她慢慢地說,“我相信露絲注意到。但是她那時看起來那麼惶惑,因此我不知道她到底是真的注意到--或者只是空泛地看著我。”

  安東尼又作了一個哨聲。

  “這,”他說,“可真是一團糟。”

  艾瑞絲說:

  “越來越糟。我很害怕他們查出來。”

  “為什麼上面沒有你的指紋?我在懷疑。他們第一件事一定是先取下指紋。”

  “我想是因為我隔著一層手帕拿著。”

  安東尼點點頭。

  “不錯,你運氣好。”

  “但是誰可能把它放進我的皮包?我整個晚上都拿著皮包。”

  “那並不像你想的那樣不可能。你去跳舞的時候,把皮包留在桌上。有人可能在那個時候動了手腳。而且還有那些女人。你站起來表演一下女人在化妝室裡的行動給我看看好嗎?這種事我不可能知道。你們是聚在一起聊天,還是各自分開對鏡補妝?”

  艾瑞絲考慮了一下。

  “我們都到同一張化妝台——上面有一面長長大鏡子的化妝台。然後我們放下皮包照鏡子,你知道。”

  “事實上我並不知道。繼續。”

  “露絲在鼻子上添了些粉,仙蒂拉理理頭發,別上一隻發夾。我脫下狐皮披肩,看到手有點髒——一點灰塵,便走到洗手台去。”

  “把你的皮包留在化妝臺上?”

  “是的,我在洗手的時候,露絲還在補臉上的妝,而仙蒂拉離開,過去把大衣脫下吊好,然後回到化妝台,然後露絲過來洗手,我回到化妝台,稍微整整頭發。”

  “那麼可能是他們兩個之中的一個偷偷放進你皮包的?”

  “是的,但是我無法相信露絲或仙蒂拉會做這種事。”

  “你太看高人家了。仙蒂拉是那種要是活在中古世紀的話,會將仇敵活活燒死在木樁上的女人。而露絲則是最最可能的下毒者。”

  “如果是露絲,為什麼她不說她看到我丟的?”

  “你問倒我了。如果是露絲故意安排陷害你,那麼她一定不會讓你脫身。因此看起來似乎不是露絲。而那個服務生又是最不可能的。服務生,服務生!對了,要是那個服務生是個外來的,一個特殊的服務生,特別為了那天晚上而請來的……但是我們那一桌的服務生卻只有吉瑟普和皮爾雷,他們又不像……”

  艾瑞絲歎了一口氣。

  “我很高興我告訴了你。沒有其他人會知道吧?只有我和你?”

  安東尼有點為難地注視著她。

  “沒有辦法這樣,艾瑞絲。事實上,你現在就要跟我搭計程車到坎普那裡去。我們不能瞞著不說。”

  “啊,不,安東尼。他們會認為是我殺害喬治的。”

  “要是你不說,他們當然這樣認為,要是他們以後發現的話!到時你的解釋便站不住腳了。要是你現在自動出面說明,還有被採信的可能。”

  “求求你,安東尼。”

  “聽著,艾瑞絲,你的處境很危險。但是不管怎麼樣,事情總有水落石出的時候。紙是包不住火的。”

  “哦,安東尼,你非這樣高尚不可嗎?”

  “你是,”安東尼說,“擊中了我的要害!但是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要去找坎普!現在就去!”

  她不情願地跟他走到客廳,他抓起她丟在椅子上的外套,要她穿上。

  她的雙眼充滿了反抗與恐懼的神色,但是安東尼毫無讓步的意思。他說:

  “我們到廣場那邊去叫計程車。”

  當他們走向大廳門口時,門鈴大響。

  艾瑞絲叫了一聲。

  “我忘了。是露絲。她下班要來商討安排喪禮的事。後天舉行。我想在露希拉姑媽不在的時候,我們比較好商討。她老是會把事情搞複雜。”

  安東尼趨向前去。打開門。

  露絲看起來一副疲累而衣著有點淩亂的樣子。她提著一隻大型手提箱。

  “抱歉我遲到了,今天晚上的地下火車擠死人了,所以我不得不改塔巴士。等了三班才搭上,又一部計程車都看不到。”

  安東尼心想,辦事效率超人的露絲向人家道歉的機會少之又少。可以看出來喬治的死,已破壞了她的超人效率。

  艾瑞絲說:

  “我現在沒有辦法跟你去了,安東尼。露絲和我有重要的事情必須商討。”

  安東尼堅定地說:

  “我恐怕得說我的事情比較重要……很抱歉,菜辛小姐,但是真的很重要。”

  露絲迅速地說:

  “沒關系,布朗恩先生。我可以等德瑞克夫人回來再跟她商討安排也一樣。”她微微一笑。“我應付得了她的,你知道。”

  “我相信你應付得了任何人,萊辛小組,”安東尼欽佩地說。

  “艾瑞絲,你有什麼特別要交代的?”

  “沒有。我提議由我們兩人商討決定,只是因為露希拉姑媽常常拿不定主意,改來改去的,造成對你的干擾,你有那麼多事情要辦。但是我真的不在乎舉行什麼樣的喪禮!露希拉姑媽喜歡喪禮,但是我恨透了那些形式。人死了是要埋葬,但是我討厭那些自擾的禮儀。那對死去的人來說並不重要,他們已經脫離了苦難。人死了又不會回來看熱鬧!”

  “走吧,”安東尼說,同時把她拖出門去。

  一部計程車正好在廣場那邊慢慢兜著,安東尼攔了下來,開門讓艾瑞絲先進去。

  “告訴我,大美人,”在告訴司機開到蘇格蘭警場去之後,他說,“你在大廳裡說人死了不會回來,到底是誰讓你覺得有必要這樣說一說的?是喬治的鬼魂,還是羅斯瑪麗的?”

  “不是!都不是!我告訴你,我只是討厭喪禮,如此而已。”

  安東尼歎了一口氣。

  “我一定是通靈人!”

第十二章

  三個大男人坐在一張圓形的小大理石桌旁。

  瑞斯上校和坎普探長都喝著濃濃的紅茶,安東尼喝的則是咖啡。來這裡並不是安東尼的主意,而是另外兩個人要他來列席參考。坎普探長在驗明瞭安東尼的證件之後,不得不將他當同事看待。

  “要是你問我,”探長在茶杯里加了幾塊糖,攪拌著,說,“我會說這個案子永遠上不了法庭。我們永遠找不到證據。”

  “你這樣認為?”瑞斯說。

  坎普點點頭,喝了一口茶。

  “僅有的一個希望是,找到那五個人當中任何一個購買或存有氰化鉀的證據。我卻到處碰壁。這將是一個知道誰幹的,但卻無法證明的案子。”

  “那麼你知道是誰幹的?”安東尼問他。

  “呃,我相當確信。亞歷山大·法雷地夫人。”

  “原來你認為是她,”瑞斯說,“理由呢?”

  “我這就說。我認為她是那種醋勁很強的女人,而且也很專橫霸道。像歷史上的那個皇后--伊蓮諾什麼的,她找到蘿莎蒙,要她在匕首跟一杯毒藥之間選擇一種死法。”

  “只是在這個桌子裡,”安東尼說,“她並沒有給羅斯瑪麗任何選擇的餘地。”

  坎普探長繼續說:

  “有人向巴頓先生告密。他開始懷疑——而我該說他的疑心是相當正確的。除非他想監視法雷地夫婦,否則他不會在鄉下買那幢房子。他一定對她表現得相當明白——一再地堅邀他們參加這次宴會。她不是那種‘走著瞧’的女人。再度專橫霸道,她把他結束掉!你會說,這都只是理論上基於性格的說法。但是我認為惟一可能有任何機會在巴頓的酒杯裡動手腳的人,應該是坐在他右手邊的女士。”

  “而且沒有人注意到她那樣做?”安東尼說。

  “不錯。他們可能注意到——但是並沒有。因為她已經熟能生巧。”

  “真是能幹。”

  瑞斯輕咳一聲。他拿出煙鬥,開始裝著煙草。

  “只是有一個小問題。假定亞歷山大夫人是專橫霸道、醋勁十足、熱愛丈夫的女人,假定她殺人不眨眼,你認為她是那種會把連累人的證據,偷偷放進一個女孩子皮包裡的類型嗎?一個全然無辜,從來沒有傷害過她的女孩?這是吉德敏斯特家族的傳統?”

  坎普探長不自在地在椅子上扭動著,同時兩眼望著茶杯。

  “女人並不在乎公不公正,”他說,“如果你是這方面的意思,我該這麼說。”

  “事實上,很多女人在乎,”瑞斯笑著說,“我很高興看到你不自在的樣子。”

  坎普轉向安東尼,逃避這個窘境。

  “對了,布朗恩先生(我還是這樣稱呼你,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我想跟你說,我很感激你迅速帶瑪爾小姐去見我,告訴我她的故事。”

  “我不得不快,”安東尼說,“要是我再等下去,說不定我帶不走她了。”

  “她並不想來,那當然,”瑞斯上校說。

  “她嚇死了,可憐的孩子,”安東尼說,“那是自然的。我想。”

  “非常自然,”探長說著又添了一杯茶。安東尼喝了一大口咖啡。

  “哦,”坎普說,“我想我們解除了她的負擔——她相當快樂地回家。”

  “喪禮以後,”安東尼說,“我希望她能到鄉下去住一段時間。二十四小時安寧,遠離露希拉姑媽的喋喋不休,會對她有好處的,我想。”

  “露希拉姑媽的長舌自有她的好處在,”瑞斯說。

  “那你盡管去聽她說話好了,”坎普說,“幸好我在問她話時,不認為有必要記下來,否則那可憐的速記員不記得手抽筋才怪。”

  “哦,”安東尼說,“我想你是對的,探長,你說這個案於永遠審判不了,但是這是個很令人不滿的結果。何況我們還有一件事不知道——誰寫那些信給喬治·巴頓,告訴他說他太太是被謀害的?我們一點頭緒都沒有。”

  瑞斯說:“你仍然維持你的懷疑對象是不是,布朗恩?”

  “露絲·萊辛?不錯,我仍然認為是她。你告訴我她對你坦誠地說愛上喬治。羅斯瑪麗一向待她相當刻薄。她突然發現了一個除掉羅斯瑪麗的大好機會,而且相當確信只要除掉羅斯瑪麗,她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嫁給喬治。”

  “你所說的我都同意,”瑞斯說,“我承認露絲·萊辛有足夠的能力計劃並執行謀殺,而且或許缺乏憐憫心。不錯。我同意第一次的謀殺是她幹的,但是,我就是想不通第二次也是她下的手。我就是想不出她會因為惶恐而毒死一個她所愛而且想跟他結婚的人!還有一點--為什麼她看到艾瑞絲把裝氰化鉀的紙袋丟到桌子底下時不說出來?”

  “也許她並沒有看到,”安東尼有點懷疑地說。

  “我相信她看到了,”瑞斯說,“我問她話時,就覺得她保留了什麼沒告訴我。而且艾瑞絲·瑪爾自己也認為露絲·萊辛看到她丟。”

  “對啦,上校,”坎普說,“讓我們聽聽你的。你也有個腹案,我想?”

  瑞斯點點頭。

  “說出來以示公平。你聽過我們的了——而且還提出反駁。”

  瑞斯的雙眼若有所思地在坎普和安東尼的臉上轉來轉去,最後停在安東尼臉上。

  安東尼的雙眉上揚。

  “可別說你還是認為是我下的手!”

  瑞斯緩緩地搖搖頭。

  “我想不出任何你會殺害喬治·巴頓的理由。我想我知道誰殺害了他——也殺害了羅斯瑪麗·巴頓。”

  “誰?”

  瑞斯沉思地說:

  “奇怪我們都認為凶嫌是女的。我懷疑的也是女的。”

  他停了一下然後平靜地說:“我認為兇手是艾瑞絲·瑪爾。”

  安東尼推倒椅子站了起來。他的臉色暗赭,一陣內心掙紮之後,他控制住了自己。當他開口說話的時候,他的聲音有點顫抖,但是仍然像平常一樣輕快而帶著嘲諷的意味。

  “讓我們徹底地討論一下可能性,”他說,“為什麼是艾瑞絲·瑪爾?如果是她,為什麼她要自動告訴我們那個紙袋是她丟到桌子底下的?”

  “因為,”瑞斯說,“她知道還露絲·萊辛看到了。”

  安東尼考慮著這個回答,他的頭側向一邊。最後,他點點頭。

  “好,通過,”他說,“繼續。為什麼你最懷疑她?”

  “動機。”瑞斯說,“羅斯瑪麗繼承了一大筆遺產,而她卻沒有份。根據我們所知,她可能感到很不公平而自我掙紮了好幾年。她知道如果羅斯瑪麗死後無嗣,那麼所有的財產都將由她承繼。而羅斯瑪麗在流行性感冒之後變得意志消沉,精神沮喪,很不快樂,正是處在自殺的證詞能被接受的狀態中。”

  “說得真對,把那女孩說成了怪物!”安東尼說。

  “不是怪物,”瑞斯說,“我懷疑她還有另外一個理由——對你來說可能是個牽強的理由——維多·德瑞克。”

  “維多·德瑞克?”安東尼瞠目結舌。

  “敗家子。你知道,我聽露希拉·德瑞克說話並沒有白費。我瞭解整個瑪爾家的事。維多·德瑞克——不折不扣的魔鬼信徒。他母親,智力低而且無法專心。海克特·瑪爾,軟弱、邪惡、酗酒。羅斯瑪麗,感情不穩定。一部軟弱、邪惡和不穩定的家庭史。遺傳傾向因素。”

  安東尼點燃一支煙。他的手顫抖著。

  “你不相信一朵正常的花朵可能開在軟弱或甚至不良的樹枝上?”

  “當然有可能。但是我不敢保證艾瑞絲·瑪爾是一朵正常的花。”

  “而且我的話不能算數,”安東尼緩緩地說,“因為我愛上了她。喬治把那些信拿給她看,她大起恐慌而殺害了他?就是這樣發生的,是嗎?”

  “不錯。在她那種情況下,是會大起恐慌的。”

  “那麼她是怎麼把那東西摻進喬治香檳酒杯裡的?”

  “這,我坦白承認,我不知道。”

  “很感激你還有不知道的事。”安東尼前後搖動著他的座椅。他的兩眼露出凶光。“你真有種對我說這些。”

  瑞斯平靜地說:

  “我知道。但是我考慮的結果是非說不可。”

  坎普覺得有趣地注視著他們兩個,沒有說任何話。他心不在焉地不停攪拌著茶水。

  “很好。”安東尼說著又站起了起來,“情況改變了。不再是坐在這裡,喝著惡心的飲料,空談理論的時候了。這個案子非得解決不可。我們非得掃除一切困難,弄個水落石出不可。這勢必是我的工作,而我總有辦法做到。我不得不埋首研究我們不知道的幾點,因為我們一旦知道,整個事情就很清楚了。

  “我再重述一下問題所在。誰知道羅斯瑪麗是被謀害的?誰寫信告訴喬治的?為什麼要告訴他?

  “再來是謀殺案本身。第一次不去管它,太久了,而且我們也不太清楚是怎麼發生的。但是第二次是在我眼前發生的。我親眼看到的。因此我應該知道是怎麼發生的。在喬治的杯子裡下毒的最好時刻是餘興節目進行的時候--但是不可能是在那時候下的毒,因為節目一完他馬上喝了酒。我看到他喝下去。他喝過以後,沒有人在他杯子里加任何東西。沒有人碰他的杯子,然而下一次他再喝的時候,卻摻滿了氰化鉀。他不可能被毒死,但卻被毒死了!他的杯子裡有氰化鉀,但是沒有人可能把它放進去!我們有進展了吧?”

  “沒有,”坎普探長說。

  “有的,”安東尼說,“現在事情進入了召魂術的領域裡。或者是靈魂顯現。我來簡述一下我的通靈理論。我們都在跳舞的時候,羅斯瑪麗的鬼魏飄近喬治的杯子,加入了一些實體化的氰化鉀——任何一個鬼魂都能用靈媒體放射物質製成氰化鉀。喬治回來,敬她酒,結果--呵,天啊!”

  瑞斯和坎普好奇地注視著他。他的雙手抱住頭部。他顯然精神極度痛苦地前後搖動。

  他說:

  “就是那個,……就是那個,……皮包……服務生……”

  “服務生?”

  坎普警覺了起來。

  “不,不,我不是你那個意思。我曾想過我們需要的是一個不是真的服務生而是通靈人的‘服務生’——一個前一天就安排好的服務生。但是我們所有的卻是一個一直都是服務生的一個服務生,以及一個小服務生,一個天真無邪的服務生,一個沒有涉嫌的服務生。但是他扮演了他的角色!啊,天啊,是的,他扮演了主要的角色。”

  他注視著他們。

  “你們還不明白嗎?‘一個’服務生在香檳裡下毒,但是‘那個’服務生並沒有。‘一個’,不定冠詞。‘那個’定冠詞。喬治的杯子!喬治!兩者截然二分。還有,錢--很多很多的錢!而且誰知道——也許還有愛?不要把我當瘋子一樣看。來,我說明給你們看。”

  他離開椅子站了起來抓住坎普的手臂。

  “跟我來。”

  坎普捨不得地喝光他那半滿的杯子。

  “總得先付錢吧?”他喃喃地說。

  “不,不,我們過一會兒就回來。來吧,我必須在外頭說明。來吧,瑞斯。”

  推開椅子,他把他們帶到走廊上。

  “看到那邊那電話亭了吧?”

  “看到了,怎麼樣?”

  安東尼揚掏口袋。

  “真氣人,我沒有銅板。算了。我想了一下,還是不要那樣做了。回去吧。”

  他們回到咖啡室裡,坎普走在前面,瑞斯被安東尼抓住手臂跟在後面。

  坎普皺著眉頭坐了下來,拿起他的煙鬥。他小心地吹了吹,從腰袋裡拿出一根發夾挑著煙絲。

  瑞斯一臉迷惑地對著安東尼皺眉頭。他往椅背上一靠,端起他的杯子,一口喝光。

  “他媽的,”他粗暴地說,“裡面有糖!”

  他抬起頭看過去,正好看到安東尼逐漸笑開來的臉。

  “喂,”坎普從他的杯子裡喝了一口時,不禁失聲說,“這是什麼鬼東西?”

  “咖啡,”安東尼說,“我不認為你會喜歡。我就不喜歡。”

第十三章

  安東尼很高興看到他的兩個同伴眼睛都出現了立即領悟的神色。

  他的自鳴得意只是短暫的,因為他突然想到一件令他冒出一身冷汗的事。

  他大叫了起來:

  “我的天——那部車子!”

  他跳了起來。

  “我真是笨蛋——白癡!她告訴我有一部車子差點撞倒她,而我根本沒注意聽。來,快!”

  坎普說:

  “她離開警場的時候說她要直接回家。”

  “不錯。我怎不跟她一起去?”

  “誰在家裡?”瑞斯問。

  “露絲·萊辛在那裡等德瑞克太太。很可能她們兩個還在討論喪禮事宜!”

  “要是我對德瑞克太太的瞭解沒錯。應該是同時討論每一件事。”瑞斯說。他突然加上一句:“愛琳絲·瑪爾還有沒有其他的打算?”

  “據我聽說並沒有。”

  “我想我知道是什麼事讓你這麼緊張。但是——實際上可能嗎?”

  “我想可能。你自己想想吧。”

  坎普在付賬。三個人匆匆地跑出去,坎普邊跑邊說:

  “你確信瑪爾小姐有危險?”

  “不錯。”

  安東尼滿身大汗,攔了一部計程車。三個人跳了進去叫司機開到喬治家,越快越好。

  坎普說:

  “我只曉得一點眉目而已。法雷地夫婦是沒有嫌疑了。”

  “是的。”

  “謝天謝地。但是不會再有一次企圖吧——這麼快?”

  “越快越好,”瑞斯說,“在我們有機會找對線索之前,第三次幸運——一定是這樣想。”他加上一句說:“艾瑞絲·瑪爾當著德瑞克太太的面對我說,你一旦要她跟你結識,她馬上就嫁給你。”

  他們在間歇性的顛簸中交談著,因為計程車司機接受了他們的吩咐,正在不停繞著彎抄近路,熱心地加速超車。在艾爾維斯頓廣場轉了最後一個彎之後,他在喬治家門前來了個緊急煞車。

  艾爾維斯頓廣場從來沒有這麼寧靜過。安東尼強自恢復平常的冷靜態度。喃喃自語:

  “真像演電影一樣,讓人覺得自己有點像個傻子。”

  但是他還是第一個跑上臺階頂層,按著門鈴,坎普跟在他後面,瑞斯在付車錢。

  女僕打開了門。

  安東尼嚴肅地問:

  “艾瑞絲小姐回來了嗎?”

  “哦,回來了,先生。半個小時以前。”

  安東尼松了一大口氣。屋內的一切都這麼安靜、正常,他不禁為自己希區柯克式的窮緊張感到不好意思。

  “她在哪裡?”

  “我想她跟德瑞克太太在小客廳裡。”

  安東尼點點頭,安心地走了過去,瑞斯跟坎普緊跟在他的身旁。

  在小客廳裡,德瑞克太太正在蒼白的燈光下,翻著書桌的抽屜,全神貫注地找著,一面口中念念有詞。

  “唉,唉,我把山姆太太的信擺到哪裡去了?我想想看,……”

  “艾瑞絲呢?”安東尼猛然問她。

  露希拉轉過頭來,睜大雙眼。

  “艾瑞絲?她——對不起,”她站了起來,“請問你是誰?”

  瑞斯從他背後走向前來,露希拉的臉色清明了起來。她還沒有看到最後進來的坎普探長。

  “啊,親愛的,瑞斯上校!你來真是太好了!我真希望你早點來,我好請教你關於喪禮的安排,男人的意見很有價值。而且我真的感到非常難過,就像我跟萊辛小姐說的,難過得甚至想不出——我必須說萊辛小姐突然變得很有同情心,願意盡她所能減輕我的負擔。只是,她說的很有道理,當然只有我最清楚喬治最喜歡的聖歌。其實我並不真的知道,因為喬治並不常去上教堂。但是當然啦,身為一個聖職人員的太太——我的意思是說守寡的人——我是知道為什麼聖歌較合適--”

  瑞斯利用她暫停下來的一剎那發問:“瑪爾小姐人呢?”

  “艾瑞絲?她在某個時辰以前進來。她說她頭疼,直接回她房間去了。時下的年輕女孩,你知道,似乎已不再有像我一樣的精力,她們沒有吃夠菠菜,而且她似乎不喜歡談安排喪禮的事。但是畢竟總得有人去做這些事,而且要一切都做到最好的地步,以表示對死者的尊敬。我覺得摩托化的靈車不怎麼虔誠——要是你知道我的意思——不像由有著長長黑尾巴的馬匹拖著那樣——但是,當然啦,我還是馬上說那沒什麼關系,而露絲——我改叫她露絲而不是萊辛小姐,說我會把一切處理得很好的,而且她可以安心把一切事情都留給我們自己處理。”

  坎普問:

  “萊辛小姐走啦?”

  “是的,我們已決定好一切事情,萊辛小姐大約十分鐘以前離開。她帶著要登在報紙上的訃聞。謝絕花籃、花圈。而儀式將在克龍西墓場舉行——”

  當她又滔滔不絕地講下去時,安東尼靜靜地走出客廳。他一走,露希拉突然中斷她的敘述,停了下來說:“那個跟你一起來的年輕人是誰?我起初沒想到是你帶來的。我以為他可能是那些可怕的記者之一。我們被他們添了不少麻煩。”

  安東尼輕輕地爬上樓梯。他聽到背後有腳步聲,轉頭一看是坎普探長,對著他獰笑。

  “你也逃出來了?可憐的老瑞斯!”

  坎普喃喃地說。

  “他對那一套很內行,我就不行了。”

  他們上了二樓正准備再上三樓時,安東尼聽到一陣輕微的腳聲下樓來。他把坎普拉進鄰近的一間浴室裡。

  腳步聲繼續往下一直響去。

  安東尼沖到三樓。艾瑞絲的房間,他知道,是在最後面的一間小房間。他輕輕地叩門。

  “嗨——艾瑞絲。”沒有回答。他又敲敲門叫著。然後他試試門把,發現門反鎖著。

  他情急用力大敲。

  “艾瑞絲——艾瑞絲——”過了一兩秒鐘,他停下來往下看。他正站在一張防止灰塵的舊式小方毛地毯上。這塊小地毯緊緊塞住門底下的隙縫。安東尼一腳把它踢開。門底下的隙縫很寬——他推斷,有時候是留寬一點以便舖設地毯。

  他彎下腰來,眼睛湊在鑰匙孔上,但是什麼都看不見。突然,他抬起頭來,不停地嗅著。然後他躺在地上,鼻子湊近門底下的隙縫。

  他跳了起來,大叫:“坎普!”

  坎普探長並不見蹤影。安東尼再次大叫。

  然而,叫聲一落,急急沖上來的卻是瑞斯上校。安東尼沒有給他說任何話的機會。他說:

  “瓦斯——溢出來!我們得把門撞破。”

  瑞斯身強力壯,他和安東尼合力,一下便把門撞倒。

  他們倒在地上一會兒,然後瑞斯說:

  “她在壁爐旁邊。我沖進去把窗子打破。你抱她出來。”

  艾瑞絲·瑪爾躺在瓦斯爐旁邊——嘴鼻都靠在瓦斯出口上。

  一兩分鐘之後,安東尼和瑞斯被嗆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讓昏迷不醒的艾瑞絲躺在走道通風窗臺上。

  瑞斯說:

  “我來幫她作人工急救。你趕快去找個醫生來。”

  安東尼飛快地奔下樓去。瑞斯在他背後叫著:

  “不要擔心。我想她會沒事的。我們來得正是時侯。”

  安東尼在大廳裡撥著電話,對話筒講話,露希拉·德瑞克在他背後鬼叫鬼叫。

  他終於轉過頭來,松了一大口氣,對著她說:

  “找到了。他就住在廣場對面,幾分鐘之內就會趕來。”

  “——但是我必須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艾瑞絲病倒了嗎?”

  安東尼說:

  “她在她房裡,門反鎖,她的頭靠在瓦斯爐上,瓦斯直往她的嘴巴、鼻子裡冒。”

  “艾瑞絲?”德瑞克太太尖叫了起來。“艾瑞絲自殺?我不相信。我真不敢相信!”

  安東尼惡意地微微一笑說:

  “你不用相信,”他說,“那不是真的。”

第十四章

  “現在,求求你,東尼,告訴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吧?”

  艾瑞絲躺在沙發上,十一月的陽光在“小官府”的窗外,正勇敢地沖破層層烏雲,灑滿大地。

  安東尼看著坐在窗緣上的瑞斯上校,露齒而笑:

  “我不在乎說,艾瑞絲,我一直在等待這個時刻來臨。要是我不快點找個人來解釋我是多麼的聰明,那我可就要憋壞了。在這次重述中,一點都不用客套。這將是我個人毫不感到難為情的一次自吹自擂,中間夾雜著一些暫停的時刻,好讓你說‘安東尼,你真是聰明’或‘東尼,太棒了’之類的贊美語句。啊哈!節目現在開始,仔細聽我道來。”

  “整體上看來,事情實在很簡單。我的意思是,看起來像一個清晰易解的因果關系的案子。羅斯瑪麗的死亡,當時被認為是自殺,其實不是。喬治起了疑心,著手調查,接近了真相,而在他們揭開兇手的真面目之時,輪到他被謀害掉了。事後關聯,在我看來,似乎十分清楚。”

  “但是我們馬上碰到了明顯的矛盾對立關系。諸如:(A)喬治不可能被毒死。(B)喬治被毒死了。以及(A)沒有任何人碰過喬治的酒杯。(B)喬治的酒杯被動了手腳。”

  “事實上我們忽視了很有意義的一點——那就是所有格的不同意指。如果我說‘喬治的有朵’當然指的就是喬治的耳朵。因為它是連在他的頭上,不動手術是不能移開的!但是如果我說‘喬治的手錶’,我指的是喬治戴在他手臂上的手錶——這可能產生一個問題,究竟是他自己的,或也可能是他向某人借來的手錶。而當我說到喬治的酒杯,或喬治的茶杯時,我開始瞭解,我的意思很含糊。我說到喬治的酒杯或茶杯時,我真正的意思是喬治最後用來喝酒的杯子——而這個杯子跟同類型的其他幾個杯子並沒什麼區別的。”

  “為了說明這個,我做了一項實驗。瑞斯喝的是沒加糖的茶,坎普喝的是加糖的茶,而我喝的則是咖啡。表面上看起來,這三杯飲料幾乎同一顏色。我們坐在一張有著大理石面的小桌子上,周圍也都是同樣的桌子。我靈機一動,催他們兩個離席,跟我到走廊上去。當我們推開椅子走出去時,我偷偷地把坎普放在他杯子旁邊的煙鬥移到我的杯子旁邊同樣的地方。一到外面以後,我找了個惜口,我們又走回去,坎普走在第一個,他拉好椅子,在旁邊放著他煙鬥的杯子前面坐了下來。瑞斯像剛才一樣坐在他右邊而我坐在他左邊——但是注意發生了什麼!——一個新的(A)與(B)矛盾對立!(A)瑞斯的杯子裡是加了糖的茶。(B)坎普的杯子裡裝的是咖啡。兩者不可能同時成立,但是卻成立了。令人造成錯覺的是‘坎普的杯子’。離開桌子之時的‘坎普的杯子’和回來之後的‘坎普的杯子’並不是同一只杯子。”

  “而這,艾瑞絲,也就是那天晚上在盧森堡餐廳發生的情形。在餘興節目之後,當你們都去跳舞的時候,你碰落了你的皮包,‘一個’服務生把它撿起來——不是‘那個’服務生,那個服侍你們的服務生知道你坐什麼位置——而是一個服務生,一個急急忙忙被人催來催去的服務生,他正急著送醬油給客人,正好經過,很快地把皮包撿起來,放回桌上的一個餐桌旁邊--事實上是放到你坐的位置左邊那個位置的餐盤旁邊去了。你跟喬治先回座,而你毫不考慮地直接回到放著你的皮包的那個位置上--就好像坎普回到放著煙鬥的那個位置上去一樣。喬治在他認為是他的座位上坐了下來,在你的右邊。而當他提議為紀念羅斯瑪麗而幹一杯的時候,他喝的是他認為是他的杯子,但實際上卻是你的杯子——”

  “現在回想起來,整個情況全然不同!要陷害的對像是你。而不是喬治!因此這樣看來,有如喬治是被利用上了,不是嗎?要是沒有出差錯,那麼世人聽到的會是什麼樣的一個故事?一次一年以前宴會的重演——以及一次自殺的重現!顯然,人們都會說,這一家人患了自殺癖!你的皮包裡又有一個包裝氰化鉀的紙袋。明顯的案子!可憐的女孩為她姐姐的死感到傷心欲絕。非常令人感到痛心。但是她們又會說這些有錢的女孩有時候也真是太神經質了!”

  艾瑞絲打斷他的話。她叫了出來:

  “但是為什麼會有人想要我死?為什麼!為什麼?”

  “都是為了那筆可愛的金錢,我的小天使。錢,錢,錢!羅斯瑪麗死後,那些財富將由你承繼。現在假設你死了——未婚而死,那筆錢會是怎麼樣?答案是傳給你的近親--你的姑媽,露希拉·德瑞克。但是不管她再怎麼樣,我總看不出露希拉會是頭號兇手。那麼還有沒有其他任何人會獲利?有的,是有的。維多·德瑞克。如果露希拉有了錢,那也就等於是維多有了錢一樣。維多對這點很清楚!他媽媽對他總是有求必應。而且要看出維多是頭號兇手也不難。從一開始到最後,總是有他的跡象存在,時時提到他。他一直若隱若現,一個朦朧的、不實在的、邪惡的人物。”

  “但是維多在阿根廷!他到南美去了一年多了。”

  “是嗎?我們現在就來談談每個故事裡所謂的基本情節,‘女孩遇到男孩’!這個特別的故事,在維多遇到露絲·萊辛時開始,我想她一定對他一見傾心到底。那些安靜、穩健、安分守己的女人都是常常會為真正的壞蛋傾倒的那種類型。”

  “稍微想一想,你馬上就會瞭解,維多在南美這項證詞全在於露絲的一句話,不會被任何查明證實,因為這並不是重點所在!露絲說她在羅斯瑪麗去世之前,親眼看到維多上船離去!在喬治去世的那一天,提議打電話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去的也是露絲——而過後不久她又辭掉那個可能洩露出她沒有打那個長途電話的總機小姐。

  “當然現在輕易地就可以查明出來!維多·德瑞克在一年以前羅斯瑪麗死後第二天,才搭船離開英格蘭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歐吉維在喬治死後的那一天,並沒有接到露絲的電話。而且維多·德瑞克在幾個禮拜以前便已離開布宜諾斯艾利斯到紐約去了。他要安排在某一天以他的名義發出一封電報是很簡單的事——一封證明他遠在千哩之外的要錢的電報。而事實上——”

  “怎麼樣,安東尼?”

  “事實上,”安東尼自鳴得意地談到高潮所在,“他就跟一個並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笨的金發女郎,坐在盧森堡餐廳我們那一桌旁邊的小桌子上!”

  “不是那個外表很可怕的男人吧?”

  “一張病黃的臉孔和充滿血絲的眼睛是容易偽裝的,卻能使男人變了相。實際上,我們幾個人裡面,除了露絲·萊辛之外,我是惟一見過維多·德瑞克的,只是那時候他並不是用這個名字!不管怎麼樣,我坐的位置正背向著他。我的確認為,我在外面的雞尾酒廊裡,認出了一個在監牢裡認識的人--蒙奇·柯爾門。但是我已洗心革面,過著高度受尊敬的生活,因此並不想讓他認出我來。我一點都沒懷疑到他跟命案有關——而且他和維多·德瑞克就是同一個人。”

  “但是我到現在還不明白他是怎麼下的手?”

  瑞斯上校接替安東尼說下去:

  “用世界上最最簡單的方法。餘興節目進行時,他走出去接電話,經過我們的桌子。德瑞克曾經是個演員——而且更主要的是他曾經當過服務生。喬裝成佩德魯·莫諾斯對一個演員來說簡直是小孩子的玩意兒,但是要熟練地踩著服務生的腳步,周旋於桌旁,幫客人倒香檳,則需要一個真正當過服務生的人所具有的知識和技巧。稍微一個不留意的笨拙動作,就會引起客人的注意,但是一個熟練的服務生,你們是沒有人會去看他或注意他的。你們注意看的是餘興節目,而不會去注意——服務生!”

  艾瑞絲以猶豫的聲音說:

  “那麼露絲呢?”

  安東尼說:

  “露絲,當然就是那個把包裝氰化鉀的紙袋放進你皮包的人——或許就在化妝室裡的時候。用的是一年以前——用在羅斯瑪麗身上的同一手法。”

  “我就覺得奇怪,”艾瑞絲說,“喬治會沒有告訴露絲那兩封信的事。他不論什麼事都要問問她的意見。”

  安東尼短笑一聲。

  “當然他告訴她,第一個告訴她。她知道他會告訴她,所以才會寫那兩封信。然後她替他安排他所有的‘計劃’——先讓他大忙特忙起來。那麼她就有了現成的舞臺——全部為第二號謀殺佈置得好好的,而且要是喬治願意相信你是因為殺害了羅斯瑪麗,感到懊悔、心虛而自殺——呃,那對露絲來說並沒什麼關系!”

  “想想我竟然喜歡她,非常喜歡她!還希望她跟喬治結婚。”

  “要是她沒碰上維多,那她可能成為他的賢內助,”安東尼說,“就道德上來說,每一個女兇手都曾經一度是個好女孩。”

  艾瑞絲顫抖著。“都是為了錢!”

  “你這小天真,這種事情都是為了錢!維多當然是為了錢沒錯。露絲則是一部分為了錢,一部分為了維多,還有一部分,我想是為了她恨羅斯瑪麗。對了,她跟蹤了你很久,想用車子撞死你,後來更進一步地,她在客廳跟露希拉道別之後,把前門‘砰’的一聲關上,假裝已經走了,然後偷偷跑到你的臥房。那時她看起來怎麼樣?緊張嗎?”

  艾瑞絲想了想。

  “我不覺得。她只是敲敲門,走進來說一切都安排好了,她希望我沒什麼不舒服的地方。我說沒什麼不舒服,只是有點累。然後她拿起我那支包著橡皮套的手電筒,說那真是一支好手電筒,然後我就似乎什麼都不記得了。”

  “親愛的,”安東尼說,“那是因為她用你那支手電筒,在你後頸上敲出了一個漂亮的小傷口,並不太重。然後她把你安置到瓦斯爐旁,緊緊關上所有的窗子,打開瓦斯,走出去,反鎖起門,把鑰匙從門底下丟過去,用門外的擦腳方形小地毯堵住門縫以防瓦斯漏出來,然後消消地下樓。坎普和我正好及時避開她,躲進浴室裡。我沖上樓去找你,坎普則跟蹤她到她秘密停車的地方——你知道,當時露絲企圖瞞過我們,說她是搭巴士來的,那種樣子就會令我感到有點不對勁,跟她個性不合!”

  艾瑞絲聳聳肩。

  “太恐怖了——想想竟有人那麼決心要置於我死地。她也恨我入骨嗎?”

  “歐,我倒不這麼認為。但是露絲·萊辛小姐是個很能幹的年輕女人。她已經當了兩次謀殺案的助手,她可不敢再冒任何危險。我想露希拉·德瑞克毫無疑問地會反對你馬上跟我結婚的決定,但是她曉得你還是會跟我結婚,在那種情況之下,她可不能錯失良機。一結了婚,我就是你的近親,而不是露希拉。”

  “可憐的露希拉。我真替她難過。”

  “我想我們都替她難過。她是那麼的仁慈、無辜。”

  “他真的被逮捕了嗎?”

  安東尼看著瑞斯,瑞斯點點頭說:

  “今天上午,一到紐約登岸之後。”

  “他會跟露絲結婚嗎——如果事成的話?”

  “那是露絲的主意。我想要是事成的話,她會如願以償的。”

  “安東尼,我並不覺得怎麼喜歡我的那筆錢。”

  “好,甜心,要是你願意,我們可以用它來作些高尚的事。我已經有了足夠的錢活下去,而且可以讓太太過著適度舒服的生活。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全部捐掉,捐給育幼院或免費供應老年人煙草,或者在英格蘭各地發起供應較好的咖啡運動怎麼樣?”

  “我該保留一點。”艾瑞絲說,“好在我想要離開你的時候,能頭抬得高高地離去。”

  “我不認為,艾瑞絲,帶著這種心態邁進婚姻生活是正確的。還有,對了,你剛才—次都沒說過‘東尼,太棒了’或‘東尼,你真聰明’!”

  瑞斯上校微笑著站了起來。

  “我到法雷地家喝茶去,”他說。他對著東尼眨眨眼睛:“你不去吧?”

  安東尼搖搖頭,瑞斯走了出去。他在門口暫停了下來,回過頭來說。

  “好節目。”

  “那,”安東尼在他關上門的時候說,“表示最高的英式贊許。”

  艾瑞絲以平靜的聲音問:

  “他認為是我下的手,不是嗎?”

  “你不能因此而怪他,”安東尼說,“你要知道,他認識太多的漂亮女間諜,全都是偷竊秘方,套取高級將領秘密的貨色,因此使得他的本性變得乖戾,而且也歪曲了他的判斷力。他認為一定是漂亮的女孩作的案!”

  “為什麼你知道不是我,東尼?”

  “就因為愛,我想,”安東尼輕輕地說。

  然後,他的臉色改變,突然嚴肅了起來。他摸摸艾瑞絲身旁一隻小花瓶,裡面插著單枝灰綠色的花杆,上面開著一朵淡紫色的花。

  “那是什麼鬼花,怎麼在這種時候還開著?”

  “有時候是這樣——那只是一枝古怪的植物——好像現在是宜人的秋天一樣。”

  安東尼把它拿出來,貼在頰上一會兒。他半閉著雙眼,看到核桃色的頭發、會笑的藍眼睛和紅色動人的櫻唇……

  他以平靜的聲音說:

  “她已經不再飄蕩在附近了,是吧?”

  “你是指誰?”

  “你知道我指的是誰。羅斯瑪麗……我想她知道你處在危險中,艾瑞絲。”

  他輕吻了那帶著香味的綠色花株一下,然後輕輕地把它丟出窗外。

  “再見,羅斯瑪麗,謝謝你……”

  艾瑞絲輕柔地說:

  “那個名字意思就是記憶……”然後更輕柔地說:

  “但願愛能記住……”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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