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命運之門/死亡暗道 Postern of Fate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第一部

  “書!”塔彭絲說。

  她語氣有點冒火。

  “你說什麼?”湯米說。

  “我說:‘書!’”她說。

  “我知道你的意思。”湯瑪斯·勃拉司福說。

  塔彭絲面前有三個大箱子,從中抽出各種不同的書。可是,箱子裡,書還有一大半。

  “真叫人不敢相信。”塔彭絲說。

  “你是說書占了很大地方?”

  “嗯。”

  “你想全都擺在書架上?”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塔彭絲說,“真是煩人。搞不清楚自己要做什麼!唉!”

  “啊,我覺得這很不像你的個性。向來你最煩人的地方就是過分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我的意思是,”塔彭絲說,“我們終於到這裡來了,有點老了——算了,還是面對它吧——的確有風濕病,尤其挺直身子的時候。唉,挺直身子把書放上書架,從架上拿下東西,彎腰在最底層的書架上找東西,然後突然站起來,可真難受。”

  “嗯,”湯米說,“這證明我們的身體都不行了。你想說的就是這些?”

  “不,不是。我想說的是,真高興能買個新家。在我們想住進去的地方找到了夢想的房子——當然必須稍加整頓。”

  “打通了兩間房間,添了個你所說的陽台,建築師所說的客房。不過,我倒想把它稱為涼廊。”

  “那一定好極了。”塔彭絲肯定地說。

  “完成時,我一定會說真沒想到!對吧?”

  “完全不對。完成時,你一定會很滿意地說,真沒有想到我竟然有這樣富於獨創性、聰明又具藝術家氣質的妻子。”

  “好。”湯米說,“我一定先記住該說的話。”

  “不需要記住。”塔彭絲說,“你會自然而然地說出來。”

  “那跟書有什麼關系?”湯米說。

  “搬來的時候,只裝了兩三箱書,因為不大重要的書都賣掉了。帶來的只是一些捨不得放手的書,這是理所當然的。可是,那家叫什麼的人——我忘記了名字,就是賣這房子給我們的人——他們不想帶走很多東西,所以說,如果我們願意買下,就全部留下來,包括書在內。我們去看看那些東西--”

  “已經買下了。”湯米說。

  “嗯。似乎不像他們所預期的那麼多。其中有些傢俱和裝飾太可怕了,幸好沒有留下。不過,我去查看那些書——也有童話書,在起居室——有好幾本我以前喜歡的,現在仍擱在那裡。”其中有一兩本我特別喜歡。要是屬於我,那可真樂了。啊,是《安德羅克雷斯和師子》的故事。”她說,“記得八歲時曾經讀過,是安卓·朗的。”

  “塔彭絲,你真聰明得八歲就能看書啦?”

  “是的。”塔彭絲說,“五歲就開始著書了。我們小時候,誰都能看書。甚至不知道沒人教就不能看書呢。請人念故事聽,要是非常喜歡,就先記住那本書放回書架的什麼地方。然後隨時取出來,自已悄悄看,即使沒有人特地教拼字法,也會發覺自己已經會看書了。後來就不太好了。”她說,“因為我還不能拼字拼得很好。四歲的時候,如果有人能教我拼字,那就太好了。當然,加法、減法和乘法,爸爸都教過我,爸爸說九九乘法表在這世上最有用。我也學了長除法。”

  “你爸爸一定很聰明!”

  “我並不以為他特別聰明,”塔彭絲說,“但真是大好人。”

  “我們是不是又扯到岔路上去啦?”

  “是啊。”塔彭絲說,“就像剛才所說,我想再看一次《安德羅克雷斯和獅子》的故事——一本安卓·朗所寫的動物故事——啊,我好喜歡它;還有一個伊頓學校學生寫的《我在伊頓學校的一天》呢。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想看那本書。不過以前就看過了。那是我喜愛的書。此外還有一些取材自古典作品的故事,以及莫爾斯華斯夫人的《鴿鐘》或《四個風吹的農場》——”

  “行了。”湯米說,“不必把你小時候的文學成績一一告訴我。”

  “我是說,”塔彭絲說,“最近看不到這類書了。修訂本還可以得到。可是大多數文字不同,插圖也變了。真的,有一天看到《愛麗絲漫遊奇境記》,我簡直認不出來,變得太多了。不錯,有些書現在還可以得到。莫爾斯華斯夫人的《精靈故事》--粉紅色、藍色和黃色的--還可以找到一兩本。當然,最近我喜歡的作家倒出了很多書,例如斯坦萊·韋曼等。這類書在前任屋主留下的書裡一定不少。”

  “我懂了。”湯米說,“你已經食指大動。你覺得那是廉價品(goodbuy)。”

  “是啊,至少——你說‘再見’(good-bye),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廉價品!”

  “啊,你打算離開這房間,才對我說‘再見’吧?”

  “哪有這回事。”湯米說,“我覺得非常有趣。總而言之,那確實是廉價品。”

  “因為我以非常便宜的價格買下——那些書全部混在我們自已的書和其他雜物堆裡。書太多了,定做的書架一定擺不下。你的書房怎麼樣?還放得了書嗎?”

  “放不下啦。”湯米說,“光放我自己的書都放不下了。”

  “哎。”塔彭絲說,“那倒真像我們。最好再蓋一間特別的房間,你以為如何?”

  “不行。”湯米說,“今後要節省一點,不是前天才談過的嗎?你忘了?”

  “那是前天啊。”塔彭絲說,“時代變了。我現在想把我捨不得拋棄的書全部放在這些書架上。然後——然後再去看其他的書——也許什麼地方有兒童醫院呢,總之,也許有些地方正需要書。”

  “要是沒有,就賣掉。”湯米說。

  “我想這些書不會有什麼人想買。我不認為這些是珍本書或類似珍本的書。”

  “也許有什麼好運道呢!希望有幾本絕版書,是書商長年搜求的。”

  “現在,”塔彭絲說,“我們必須把這些書全部放上書架。當然,放進去的時候順便看一看是不是有我真正需要或真正記得故事內容的書。我現在就去整理一下——去做做分類的工作:冒險故事、幻想故事、兒童故事,以及L·T·米德——一些學校的故事,這個學校裡的兒童都非常富裕。黛波拉小時候,常看這些書。大家都很喜歡《小熊阿樸》。此外還有《灰色小母雞》,我可不大喜歡這本書。”

  “我看你已經累了。我才剛歇手呢。”

  “嗯,我也快了。”塔彭絲說,“不過,只要弄完房間這一邊,只要把書擺好……”

  “好,我幫你。”湯米說。

  湯米走過來,放倒箱子,倒出裡面的書,然後抱起一摞書走近書架,把書推進去。

  銅樣大小的書放在一塊,看來比較舒服。”他說。

  “哎呀,這樣就無法分類了。”塔彭絲說。

  “別再分類了,以後再做吧,只要選一天再好好整理就行了。下雨天,沒事的時候,再分類吧。”

  “麻煩的是,我們總會想起有事情要做。”

  “喂,這裡還可以放七本。現在只剩最上面的角落了。把那邊的木椅拿給我好嗎?踩上去不會垮吧?我可以把書放進最上面的架子。”

  湯米小心翼翼地爬上椅子。塔彭絲抱著一堆書遞給他。湯米謹慎地把書推進最上面的架子。一不小心,最後三本書掠過塔彭絲身邊,落在地板上。

  “哎喲!”塔彭絲說,“要我的命啊!”

  “那有什麼辦法,你一下子遞給我這麼多。”

  “啊,看來清爽多了。”塔彭絲退後一點,說,“現在如果你把這些剩下的全放過倒數第二層書架的那個空隙,就可以把這箱書全部解決掉。這些書很不錯。我從早上就開始整理了,不是我們的,是買下來的,也許會發現一些寶物。”

  “是啊。”湯米說。

  “我想我們會發現寶物,我真的覺得會發現一些東西,這些東西一定可以換一筆錢。”

  “真的發現了寶物,做何打算?賣掉?”

  “只有賣掉。”塔彭絲說,“當然可以拿去讓大家見識一下。不是誇耀,只是說。‘啊,瞧,我們找到了兩件有趣的東西。’我總覺得我們會發現一些有趣的東西。”

  “什麼,你完全忘記你過去喜愛的書啦?”

  “那可不是。一些意外而令人驚訝的東西,也許會完全改變我們的生活。”

  “啊,塔彭絲,”湯米說,“你可真了不起。可能會發現一些帶給我們致命的災難的東西呢!這種可能性也許更大。”

  “胡說。”塔彭絲說,“人必須有希望,這才是人生不可忘懷的重要事項。希望!記住了吧?我們經常滿懷希望。”

  “知道了。”湯米歎了一口氣,“我常常為希望歎氣。”

  湯瑪斯·勃拉司福太太把莫爾斯華斯夫人的《鴿鐘》移到倒數第三層書架空位中。莫爾斯畢斯夫人的作品都集中到這裡。塔彭絲抽出《錦織房間》,深思般地拿在手上。她也許讀過《四個風吹的農場》,但都無法像《鴿鐘》和《錦織房間》那樣記得清清楚楚。她的手指不停地翻動書頁……楊美很快就會回來。

  工作進展得很順利,不錯,前確很順利,只要不停下來看以前喜愛的書就行。這實在很快樂,但也花掉很多時間。湯米傍晚回來,問起工作的進度,她說:“唉,已經整理好了。”可是,她必須動用種種機智與技巧,阻止湯米走上二樓查看書架整理的情形。一切都很花時間。搬進新家,往往要花費許多時間,甚至比想像的還多。而且事實上也有許多事讓人焦躁不安。例如電工到家裡來,常在地板上佔據了好大的地方,而且高高興興造了許多陷講,心在不焉的主婦行走時,往往一腳踩空,而在千鈞一發之際,被在地板下模來摸去,看不見的電工扶住。

  “有時,”塔彭絲說,“我真希望我們沒有離開巴爾敦。”

  “想想那餐廳的屋頂。”湯米說,“想想那屋頂間,想想車庫的情形。車子差點都被搞壞了。”

  “請人修理,不就行啦?”塔彭絲說。

  “不。”湯米說。“那破房子必須徹底改建,不然就搬走。這新房子總有一天會住得很舒服。這點,我深信不疑。總之,房子可以讓我們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說做我們想做的事,”塔彭絲說,“是指我們彼此都想找個地方加以獨占?”

  “不錯。”湯米說,“各人可以有比較大的空間。超過這個限度,我就難以同意。”

  這時,杜本經想,我們在這房子裡還有事要做?也就是說。除了定居之外。還有什麼事要做嗎?說到定居,最好簡單化,否則就麻煩了。當然,一部分是導因於這些書。

  “如果我現在是一個普通的小孩子,”塔彭絲說,“我就不能像小時候那樣容易識字了。近來的孩子,到了四五歲,甚至到六歲都還不識字,即使到了十歲、十一歲,也有許多孩子不能識字,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那麼容易識字。誰都能看書啊。我、隔壁的馬丁、馬路那頭的珍尼佛·西莉爾,還有溫尼佛雷德。大家都能看書。雖然拼字拼得不好,但是想看的都能看。我不知道我們如何學會的。我想大概問過人。招牌啊,卡特肝髒藥啊。火車開近倫敦時。我常把田裡的廣告一一讀出來,真是興奮極了。我常想那是什麼廣告。哎喲,不行,我必須想想現在的工作。”

  她換了幾本書。先讀《鏡國裡的愛麗絲》,再看夏洛特·楊格的《歷史的內幕》,過了四十五分鐘,可是,她的手還沒有離開厚厚的破舊的《雛菊的花環》。

  “這本必須再看一遍。”塔彭絲說,“以前看過。可是已經過了好多年。啊,讀來真是心裡怦怦亂跳。諾曼人也會讓人接受堅信禮?真奇怪。還有,艾塞爾——是什麼地方?是柯克斯威爾或其他什麼地方吧——還有什麼像佛洛拉這樣的一介平民。我不知道那時候每個人都是‘一介平民’。被人認為是一介平民,多麼可憐。我們現在又是什麼?全都是一介平民嗎?”

  “太太,你說什麼?”

  “沒有,沒說什麼。”塔彭絲轉回頭望了一下出現在門口的忠僕阿勃特。

  “我以為有什麼事情。你按鈴了,是不是?”

  “沒有。爬上椅子取書,碰到了鈴子。”

  “要我拿什麼下來嗎?”

  “好,那就麻煩你了。這些椅子好像都要垮了,有的椅腳搖搖晃晃,有的有點兒滑溜。”

  “拿哪一本?”

  “上面第三層架子還沒有好好查過,上面的兩層查過了,我實在不知道第三層有什麼書。”

  阿勃特爬上椅子,把一本本書上的塵埃撣掉,再送給塔彭絲。塔彭絲專心一意地接過來。

  “哇,好極了!每本都棒極了。想不到我忘了這麼多書。哎呀。這是《護身符》!這是《薩瑪雅德》!這是《新尋寶記》。啊,全是我喜愛的。不,這些不要放回書架去,阿勃特。我要先看一看,先看一兩本。啊,那是什麼?讓我看看。是《紅色的帽章》,不錯,是歷史讀物,一定非常有趣。啊,還有《在長袍下》。斯坦萊·韋曼的可真不少,的確很多。當然,這些都是十歲十一歲時讀過的。哎喲,真沒想到,又遇見《森達城的俘虜》了。回憶引起巨大的快樂,塔彭絲舒—口氣。“《森達城的俘虜》,是通往浪漫小說的第一步。佛拉維亞公主的羅曼史。魯利塔尼亞國主。魯道爾夫·拉森迪爾這個名字,一上床,誰都會夢見他。”

  阿勃特又遞一本給她。

  “啊,這更有趣。”塔彭絲說,“這也是比較古老的。古老的放在一起。還有什麼書?《金銀島》,不錯,這也是很有趣的書,當然已經讀過好幾遍。我還看過兩部改編的電影。我不喜歡看改編後的電影,不像原著!啊——這是《綁架》,對啦,我以前就喜歡。”

  阿勃特伸長身子,一下子抱了太多的書,以致《卡特裡奧娜》掠過塔彭絲頭項落下。

  “對不起。太太,真對不起。”

  “沒什麼。”塔彭絲說,“是《卡特裡奧娜》。對了,史蒂文生的還有沒有?”

  阿勃特小心翼翼把書遞出去。塔彭絲高興得叫了起來。

  “是《黑箭》。真奇怪!竟是《黑箭》。這是我最先得到、讀過的書。啊,對了,你一定不知道,我是說你還沒有出生呢,對不對?等一等。《黑箭》,嗯,眼睛從掛在牆上的圖畫中窺看——是真的眼睛呢——透過畫中的眼睛向這邊看,好極了。真的,嚇死人了。《黑箭》,那是什麼?那是——啊,是狗,還是貓?不,不是。是‘貓、老鼠和狗羅威爾;英國全在豬的統治下’。豬,當然是指李察三世。每本書都說李察三世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不是壞蛋。可是,我不相信。因為我連莎士比亞都不相信,他竟然在戲劇的開頭就讓李察說:‘我決定要做個壞蛋’。啊,對,是《黑箭》。”

  “太太,還要再拿嗎?”

  “不要了,謝謝,阿勃特。我已經很累了。”

  “那就到此為止。老爺打電話回來,說要晚半個鐘頭回家。”

  “沒關系。”塔彭絲說。

  她坐在椅子上,拿起《黑箭》,翻開書,專心地看了起來。

  “啊。棒極了。真的全忘光了,再看仍然覺得很有趣,以前看的時候也覺得很有趣。”

  恢復了寂靜。阿勃特回到廚房。塔彭絲深深靠坐在椅背上。時間過去了,蜷縮在已經用舊的安樂椅上,湯瑪斯·勃拉司福太太追尋著往昔的喜悅,一行一行閱讀羅勃·路易士·史蒂文生的《黑箭》。

  在廚房裡,時間也過去了。阿勃特面對火爐,展開了形形色色的作戰行動。門外邊傳來車子聲音。阿勃特走過邊門。

  “老爺,要我把車子開進車庫嗎?”

  “不要。”湯米說,“我自己開進去,你忙晚餐吧!我回來得太晚了嗎?”

  “哪裡,就像你電話裡所說那樣,其實還早了一點。”

  “啊,真的?”湯米停好車,搓著手走進廚房。“外面很冷。塔彭絲在哪裡?”

  “啊,太太嘛,在樓上整理書。”

  “什麼?還在弄那些發黴的書?”

  “是的。今天做了不少事,不過大部分時間都在看書。”

  “哎。”湯米說,“算了,阿勃特。晚餐是什麼?”

  “檸檬魚片,馬上就好了。”

  “知道了,十五分鐘後再吃,我先去洗手。”

  樓上,塔彭絲依然坐在舊安樂椅上,耽讀《黑箭》,額頭上皺紋微聚。剛才遇見了一種奇怪現象,似乎只能稱之為干擾。在看過的那一頁——她找了一下:是第六十四頁,還是第六十五頁?她搞不清楚——總之,在那一頁的一些字下面,有人劃了線。十五分鐘前,塔彭絲已經注意到了這種現象。為什麼在這些字下面劃線?這些字既不相關。也不是引用辭。似乎是隨便選出一些字,然後用紅墨水劃了線。塔彭絲細聲念了一下,“馬查姆不由得發出低沉叫聲。狄克嚇了一跳,掉下了溫達克。他們一齊站起來,拔出劍和匕首。艾理斯舉起手。他的白眼發光。啊,好大的——”塔彭絲搖搖頭。意思不通,完全不通。

  她走向桌子,拿起書寫用具,取了兩三張便條紙。這是最近由印刷公司送來的,為了印上新的住址:“月桂樹莊”。

  “無聊的名字。”塔彭絲說,“如果常常改變名字,連信都無法投遞了。”

  她把有問題的地方寫在便條紙上。於是,以前沒有注意到的。現在全都注意到了。

  “這樣就完全不同了。”

  她把那一頁上劃線的字抄下來。

  “果然在這裡。”突然出現了湯米的聲音說,“快吃飯了。書怎麼啦?”

  “這本書好奇怪,”塔彭絲說,“簡直搞不懂。”

  “什麼奇怪?”

  “這是史蒂文生的《黑箭》。我想再看一遍,拿起來看,一切都還不錯,可是,突然間,每一頁都有點兒怪異。這些字下麵都用紅墨水劃了線。”

  “啊,是有人喜歡劃線。未必都用紅墨水,但常會在書上劃線。在自己想記住或引用的地方。我的意思,你懂吧。”

  “我懂,可是這跟你說的不一樣。還有,這——這是字啊。”

  “你說字!”楊美說。

  “到這邊來嘛。”塔彭絲說。

  湯米走過來坐在椅子扶手上,然後念道:“‘馬查姆不由得發出低沉叫聲,連死去的發號開車的人也嚇了一跳,落下了窗子,所以兩個巨漢——什麼嘛,看不懂——貝殼是預定的記號。他們一齊站起來,拔出劍和匕首。’簡直莫名其妙。”

  “嗯。”塔彭絲說,“起先我也這樣想,簡直莫名其妙。可是。它並不莫名其妙,湯米。”

  樓下,鈴聲響了。

  “吃晚飯啦。”

  “沒關系。”塔彭絲說,“吃飯前,我必須先告訴你這件事。飯後再說也行,可是總覺得奇怪,不馬上告訴你。我不舒服。”

  “好啊。你又有什麼大發現?”

  “不,沒什麼發現,只是抽出一些字來。好——看,就是這一頁——馬查姆的第一個字母M。M和A劃了底線。後面還有三個,啊,不,三個或四個字劃了線。這些字並沒有什麼關系,只是隨便選出來劃上底線。這些字裡的字母——似乎需要找適當的字母。其次是在“壓抑”的R上劃線。然後是‘叫喊’的Y、‘傑克’的J、‘射擊’的O、‘破滅’的R、‘死亡’的D,接著又是“死亡”的A、‘瘟疫’的N——”

  “喂,算了吧。”

  “等一等,我想查清楚。我已經抄下來,你也會懂的。就像我最先所做那樣,把這些字抽出來。依序寫在紙上,就變成這樣了:M-A-R-Y。這四個字母都畫了底線。”

  “這又怎麼樣?”

  “變成梅麗啦。”

  “不錯,變成梅麗了。確有人叫梅麗。一個天資聰穎的孩子想表示這是她的書。自古以來,人就常在書或類似的東西上寫上自己的名字。”

  “不錯。總之,這是梅麗。其次劃線的字母就成了J-o-r-d-a-n。”

  “不是很好嗎?是梅麗·喬丹啊,這很自然。連這孩子的整個姓名字都知道了。她叫梅麗·喬丹。”

  “可是,這本書並不是她的!在開頭部分,用歪歪斜斜孩子氣的字體寫了‘亞歷山大’幾個字。我想是亞歷山大·帕金森。”

  “啊,這真的很重要嗎?”

  “一定很重要。”

  “走吧,我餓了。”

  “忍耐一下嘛,再等一會兒,到底線結束的地方——唔,再四頁就結束了。字母是從不同頁數的奇怪地方選出來。不是因為有關系才選出來。字簡直不重要——只有字母。從M-a-r-yJ-o-r-d—a-n就可以知道。這還好。其次四個字母是什麼,你知道嗎?d-i—dn-o-td-i—en-a-t—u—r-a-l-y。這意思是‘自然地’,卻不知道應該用兩個l。那是什麼意思呢?是‘梅麗·喬丹不是自然死亡’。接下來的文句是:‘兇手是我們當中的一個,我知道是誰。’就此結束,再也沒有了。但已經足夠讓人心裡怦怦跳,是不是?”

  “喂。塔彭絲,”湯米說,“你不會從中衍生出什麼意義來吧?”

  “你是什麼意思?什麼從中,什麼意義?”

  “我是說憑空造出懸疑事件。”

  “哦,這對我倒是一個懸疑事件,‘梅麗·喬丹不是自然死亡。犯人是我們當中的一個,我知道是誰。’湯米,你說,這不是很能引起人的好奇心嗎?”

  “塔彭絲!”湯米走進屋內,大聲呼叫。

  沒有回音。微覺困惑之後,他奔上樓梯,碎步奔過二樓通道,差點一腳踩進開著口的洞,隨即罵道:

  “又來了,真是迷糊的電工!”

  前幾天,他已經遇到同樣的災難。這些電工大都懷著一種善良而混亂的樂天主義,開始爽利地工作。“做到這裡就行,快要完工啦!下午再來。”可是,下午他們沒有來。湯類一點不覺驚訝。他早已習慣建築、電氣和瓦斯這些行業的工作方式。每次他們來臨,一開始就爽利地工作,說些樂觀的意見,然後回去拿東西,就不再回來。打電話去催,多半都是電話號碼錯誤。即使號碼沒錯,要找的人也不在公司的任何部門。因此,最好自己當心不要扭到腳踝,掉進洞裡或受傷。湯米怕塔彭絲受傷更甚於怕自己受傷。自己比塔彭絲有經驗,他覺得,塔彭絲被水壺燙傷或火爐灼傷的危險性很大。可是,塔彭絲現在到底在哪裡?他又叫了一遍。

  “塔彭絲!塔彭絲!”

  他擔心塔彭絲。塔彭絲是他不能不擔心的人。臨出門時,還給了她頗有智慧的忠告。她最後也再三保證遵守諾言--不,決不出去,只可能去買半磅牛油。這樣總不能說危險吧?

  “可是,你即使去買半磅牛油,也會有危險啊。”湯米說。

  “別胡說!”塔彭絲說。

  “我可沒胡說,”湯米說,“一個聰明而細心的丈夫,關心自己所喜愛的所有物,我不知道為什麼會--”

  “因為,”塔彭絲說,“我很有吸引力,長得好看,又是一個好伴侶,而且我非常關心你。”

  “說的也是。”湯米說,“不過我想給你更多的忠告。”

  “我似乎不大喜歡。嗯,我一定不喜歡。你好像有很多牢騷怨言。不過,不要擔心,一切都會很順利。回家進門時,大聲叫我好了。”

  可是,塔彭絲在哪裡呢?

  “真是拿她沒辦法,”湯米說,“一定又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往樓上的房間去,以前他在那裡找到塔彭絲。大概又在看兒童故事了;又在為笨小孩子用紅墨水畫線的一些莫名其妙的字興奮不已,努力尋找不知何許人的梅麗·喬丹的線索了。不是自然死亡的梅麗·喬丹。湯米不能不想。很久以前,這房子的主人姓瓊斯,把房子賣給了他們。瓊斯家住在這裡,為時並不久,只有三四年。”而擁有羅勃·路易士·史蒂文生作品的孩子,住在這裡,是比這更久以前的事了。可是,塔彭絲並不在房間裡,散置一地的書似乎不像以前那樣引起她的興趣。

  “到底到哪兒去了?”

  折回樓下,又大喊了一兩聲。沒有回音。他查看大廳的掛鉤。塔彭絲的防雨外套不見了。她又出去了。到哪裡去?還有,漢尼拔在哪裡呢?湯米改變聲調,呼喚漢尼拔。

  “漢尼拔——漢尼拔——小漢尼。過來,漢尼拔!”

  漢尼拔也不在。

  總之,塔彭絲帶漢尼拔一起出去了,湯米想。

  他不知道塔彭絲帶漢尼拔出去,到底是好是壞。漢尼拔一定不會默默看著危險降到塔彭絲身上。問題是,漢尼拔可能傷害了別人。帶它到別人家去,它非常友善;可是,那些想來看它或走進它住家的人,在它心中反而常常成為必須注意的人物。一旦需要,不管有多危險,它都會大聲吠叫或咬住對方。然而,究竟到哪裡去了?

  湯米在馬路上走了一會,並沒有看到一個中等身材的女人,穿著明亮的紅色防雨外套,牽著小黑狗,從遠處走來。最後,他有點生氣地折回家裡。

  引人食欲的香味向他飄來。他急忙到後房去,塔彭絲從火爐邊回頭綻出歡迎他回家的笑容。

  “回來得好晚啊。”她說,“這是沙鍋菜,很香吧?今天還加了一些稀奇的東西。院子裡有些可做香料用的草。至少我認為那是可做香料的草。”

  “如果不是可做香料用的草,”湯米說,“那可能就是有毒的莨菪,或者外表看來像別的東西,其實是洋地黃。你到哪兒去了?”

  “帶漢尼拔去散步。”

  到這時候,漢尼拔才發覺湯米回來,向湯米奔過去,表示熱烈歡迎,湯米也蹲下來。漢尼拔是只小黑狗,毛色光艷,尾部和雙頗有黃褐色的有趣斑點。它是純種的曼徹斯特狗,自以為比其他的狗更高貴和有智慧。

  “哎呀,我在這一帶找來找去,你們到哪兒去了?天氣可不太好哩。”

  “嗯,天氣的確不好,霧又濃又潮。而且——我也非常疲倦。”

  “到哪裡去了?上街買東西?”

  “不,今天店舖很早就打烊,不,不是——我是到墓地去。”

  “真叫人不舒服,”湯米說,“幹嘛到墓地去?”

  “有我想看的墳墓。”

  “聽來實在不舒服。漢尼拔很高興嗎?”

  “必須替漢尼拔套上繩子。一個像教堂執事的人不時走出教堂大門,他好像不喜歡漢尼拔,因為——漢尼拔可能也不喜歡他,打從搬到這兒開始,我就不希望別人對我們懷有奇妙的偏見。”

  “你到底想到墓地去看什麼?”

  “想去看看是些什麼樣的人葬在那裡。好多人,都葬滿了,有相當古老的;甚至有一八○○年代;而且還有一兩座更古老。墓碑已經剝落,看不清楚了。”

  “我還是不知道你為什麼到墓地去。”

  “我去調查。”塔彭絲說。

  “調查什麼?”

  “我想知道喬丹家的人是不是葬在那裡。”

  “哎呀,你還是掛念著那件事?你去調查的是——”

  “你知道,梅麗·喬丹已經死了。我們知道她已經死了,因為我們有那本說她不是自然死亡的書。那麼,她應該葬在什麼地方才對,是不是?”

  “這還用說,除非葬在這院子裡。”

  “我可不以為然。”塔彭絲說,“因為那男孩或女孩——一定是男孩……當然是男孩,他叫亞歷山大啊——只有這孩子知道。他一定覺得自已很聰朗,知道她不是自然死亡。不過,假如只有這孩子對她的死因有清楚的概念,或者發現她的死因——也說是說,別人全不知道。我的意思是說,她死了,埋葬了,而且沒有人——”

  “沒有人說那是犯罪行為。”湯瑪斯插嘴。

  “是啊,就是這樣。被毒殺、被毆擊頭部,被推下懸崖或被車子軋死了——啊,方法多得很呢。”

  “我相信你可以想到很多。”湯米說,“你唯一的優點是,塔彭絲。你至少有一顆善良的心。你不會有興趣將這種殺人方法付諸實施。”

  “可是,墓地上沒有梅麗·喬丹的墳墓,也沒有姓喬丹的人。”

  “你一定很失望吧!菜還沒好嗎,我餓死了。好香!”

  “剛好可以吃了。”塔彭絲說,“你洗了手,馬上就吃。”

  “姓帕金森的人可真多,”塔彭絲邊吃邊說,“從很久很久以前就有,多得驚人。年老的,年輕的。還有嫁到帕金森家的。”似乎到處都是帕金森。此外還有凱普、格利芬、安德烏德和奧佛烏德等。妙的是安德烏德和奧佛烏德兩者都有。”

  “我以前有個朋友就叫喬治·安德烏德。”湯米說。

  “嗯,要是安德烏德,我也認得好幾個;卻不知道有叫奧佛烏德的人。”

  “男的?還是女的?”湯米說。他似乎有些興趣了。

  “是女孩,羅絲·奧佛烏德。”

  “羅絲·奧佛烏德?”湯米傾聽這名字的音調說,“似乎不太順口。吃完午飯,非打電話給電氣行不可。塔彭絲,你可要當心,萬一在樓上樓梯口的平臺踩空了腳,那可糟了。”

  “這樣我將是自然死亡,或非自然死亡,兩者必居其一。”

  “是好奇心之死。好奇心殺了貓。”

  “你完全沒有好奇心?”

  “沒有足以引發好奇心的理由啊!飯後點心是什麼?”

  “加糖蜜的餡餅。”

  “塔彭絲,真是芳香可口的一餐。”

  “真高興你喜歡。”

  “後門口的包裹是什麼?是我們訂的酒嗎?”

  “不是,是球根。”

  “哦,球根?”

  “鬱金香。”塔彭絲說,“我要去找艾塞克老爹商談一下。”

  “種在哪裡?”

  “我想種在院子中央小徑的兩旁。”

  “那可憐的老爹不是快要死了嗎?”

  “哪裡。”塔彭絲說,“艾塞克還健壯得很,我發現,園丁似乎都這樣。真正有本領的圓丁好像過了八十才更有勁。要是遇到三十五歲左右,看來肌肉頗為發達強健的年輕人說:‘我一直想在院子裡工作’,這種人一定沒有什麼用。他們充其量只會抖落一些樹葉,不管請他們做什麼,他們只會說季節不對,什麼時候才對呢,沒有人知道,至少我不知道,所以,唉,最後只好按他們的意思做了。可是,艾塞克是一個好園丁,什麼事都知道。”塔彭絲又加了一句。“我也要了番紅花,大概也在那包裹裡。我要去看看。今天,艾塞克會來,他會告訴我一切。”

  “喂。”湯米說,“等一下我也去。”

  塔彭絲和艾塞克愉快地見了西。球根的包裹解開了,他們商量較能引人注目的花。先是早開的鬱金香,它在二月底就能愉悅人心。其次是花瓣上有美麗鑲邊、色澤艷麗的鬱金香以及一些稱為“virdiflora”--一如塔彭絲所能瞭解的——的鬱金香。後一種鬱金香在五月底六月初之間會在長莖上開出特別美麗的花朵。這品種配在淺綠的色調上很有情趣,所以他們同意集中種在院子僻靜的地方,可以摘來裝飾客廳;如果種在大門通到屋子的短短小徑旁,難免會引起訪客的嫉妒與羡慕。此外,商人送肉類和其他食品來的時候,這些花一定可以滿足他們的藝術感。

  四點鐘,塔彭絲在廚房把濃鬱香醇的茶灌滿了褐色茶壺,壺旁放了方糖盒和牛奶罐,然後呼喚艾塞克,要他回家前喝一杯。接著,她去找湯米。

  他一定在什麼地方睡覺,塔彭絲一個個房間尋找。走到樓梯平臺上時,她很高興看到一個頭顱從地板上不詳的洞裡露出來。

  “不要緊啦,太太。”電工說,“不用再戰戰兢兢了,全部弄好了。”接著又加上一句說,他明早再來在屋內的另外一個地方工作。

  “希望你一定來。有沒有見到勃拉司福先生?”

  “你的丈夫嗎?對,他在樓上,掉了什麼下來,好像很重,一定是書。”

  “書!”塔彭絲說,“啊,真是的!”

  電工縮入他自己的地下世界,塔彭絲走上屋頂間,那兒現在已變為專放兒童書的臨時書庫。

  湯米坐在取物梯頂上,腳邊地板上散置著好幾本書,架上留下了原來放那些書的空隙。

  “原來你在這裡!”塔彭絲說,“你還假裝對任何書都不感興趣。你看了很多書、對不對?你把整理得好好的書弄得亂七八糟了。”

  “對不起。”湯米說,“不過,我想看一看。”

  “你找到其他用紅墨水劃線的書了?”

  “不,沒有找到。”

  “很煩人吧。”塔彭絲說。

  “一定是亞歷山大搞的鬼,亞歷山大·帕金森。”湯米說。

  “不錯。帕金森之一,無數帕金森之一。”

  “這個亞歷山大好像很懶。不過,像那樣劃線,一定相當麻煩。可是,關於喬丹的資訊就只有那麼一點點。”

  “我問過艾塞克,那老爹認識很多這一帶的人,卻記不得什麼喬丹。”

  “前門旁的鋼燈,你有何打算?”湯米一面下樓一面說。

  “我想帶到義賣會去。”

  “為什麼?”

  “因為它礙手礙腳,是我們在外國買的,是不是?”

  “是的。我想,我們兩個腦袋都有問題。你不喜歡它,你說你恨它。嗯,我也有同感。而且它重得很,重得怕人。”

  “不過,我說要把它送到義賣會去,桑德蓀小姐可非常高興。她說要來取,我說我會用車子送去。我們今天送去吧?”

  “我送去好了。”

  “不,我想去一下。”

  “好吧,我跟你一起送去。”

  “啊,我想我會找個人送進去。”

  “隨你便。不過,不要親自送進去,累壞了自己。”

  “知道了。”

  “你說你想去,是不是還有其他理由?”

  “不,我只想跟大家聊一聊。”

  “真不知道你會惹出什麼事來。塔彭絲,從你眼神,我就知道你要去幹什麼了。”

  “你帶漢尼拔去散步,”塔彭絲說,“我不能帶它到義賣會去,我不想看狗吵架。”

  “行啊!漢尼拔,散步去吧?”

  一如往常,漢尼拔立刻做出肯定的答覆。它的肯定與否定絕對不會弄錯。它扭著身子,搖動尾巴,舉起一隻前腿,又放下,然後走過去用頭狂擦湯米的腿。

  “很好。”漢尼拔明白地說,“你是為此而存在的,我親愛的奴隸。我們到街上快快繞一圈吧,但願有各種味道。”

  “走吧。”湯米說,“要帶繩子去,可不能像上回那樣跑到馬路上,差點被那可怕的巨大‘長車’送上西天了。”

  漢尼拔望著湯米,仿佛是說:“我從來就是一隻最聽話的好狗。”這說法根本不可靠。但是,即使跟漢尼拔關系最密切的人也常常受它騙。

  湯米輕輕說聲好重,一面把銅燈送進車裡。塔彭絲開車走了,看到車拐了彎,湯米才把繩子系在漢尼拔頸圈上,帶它上街。不久,走進通往教堂的小巷,巷道上幾乎沒有車子,湯米把漢尼拔頸上的繩子解掉。漢尼拔擁有這種特權:在柏油路邊的草叢中,到處響著鼻子不停地嗅味道。如果它能說人話,一定會這樣說:“好極了!香噴噴,那是大狗。一定是可惡的狼犬。”低沉的吠聲。“我不喜歡狼犬,看到以前咬我的傢伙,我要咬回去。啊,好大,好大!是母的,長得好漂亮。唔——唔——我想見見它,它住得很遠吧,不,可能就是從這家跑出來的,大概沒錯。”

  “喂,從那扇門出來,”湯米說,“不要隨便走進別人家裡。”

  漢尼技假裝沒聽見。

  “漢尼拔!”

  漢尼拔加快腳步,拐向通往廚房的轉角。

  “漢尼拔!”湯米喊,“聽見沒?”

  “你說聽見沒?”漢尼拔說,“叫我嗎?唔,確實是。”

  廚房傳來兇狂的吠聲。漢尼拔驚惶失措,向湯米這邊逃過來,緊跟湯米腳後跟走。

  “好了,好了,乖!”湯米說。

  “很乖吧?”漢尼拔說,“需要我保護的時候,我總是待在你身旁啊。”

  “他們抵達教堂墓地的邊門。漢尼拔不知怎的,竟然學會自由改變形體的特殊技術,盡管外表看來肩幅大了一點,肥了一點。它依然隨時可以把自己變得像一條細細的黑線。它現在就輕松地從門上橫木間鑽過去。

  “回來,漢尼拔!”湯米叫著說,“不能進入墓地。”

  假如它能回答的話。漢尼拔也許會這樣說:“我已經進來了。”它像進入充滿歡樂的庭院一樣,興高采烈地在墓地上跳躍。

  “真拿它沒辦法!”湯米說。

  湯米拔開門栓走過去,手上拿著繩子追逐漢尼拔。漢尼拔已跑到墓地裡邊,似乎有意從微開的教堂大門擠進去。可是,湯米終於抓住它,系上了繩子。漢尼拔仰起頭,似乎是老早就希望如此。“系上繩子吧?對,當然,這樣顯得很威嚴,表示我是一隻非常重要的狗。”它搖動尾巴。緊緊系著繩子,漢尼拔跟主人一起在墓地裡行走,大概沒有人會反對了。湯米在附近倘佯,似乎想再確定一下塔彭絲前幾天的調查。

  他先看到一塊磨損的石碑,石碑半藏在進教堂的小邊門後面;似乎是最古老的石碑之一。這一帶有好幾個這種石碑,大都刻著一八○○年代的日期。可是,有塊墓碑,湯米看得最久。

  “奇怪!”湯米說,“真奇怪。”

  漢尼拔仰望湯米。它不瞭解主人這句話的意思。這塊墓碑絲毫引不起狗的興趣。它坐下,詢問般仰望主人。

  塔彭絲和湯米都毫無興趣的銅燈,想不到竟然大受歡迎,塔彭絲覺得很高興。

  “勃拉司福太太,真謝謝你,帶來了這麼好的東西,真別致。一定是去外國旅行時找到的吧!”

  “是的,我們在埃及買的。”塔彭絲說。

  那是八年到十年前的事了,她現在已記不清是在什麼地方買的。也許是大馬士革,也可能是巴格達或德黑蘭。不過,塔彭絲覺得,目前埃及正成為大家談論的重心,說在埃及買的似乎更有趣。而且,這銅燈看來頗有埃及風格。即使在別的國家購買,也可能是模仿埃及那個時代的東西。

  “老實說,”塔彭絲說,“放在我們家賺大了一點。所以我想--”

  “嗯,這的確必須抽簽。”黎特兒小姐說。

  黎特兒小姐是義賣會的負責人。在這一帶,她有個綽號叫“教區的唧簡”,主要是因為教區發生任何事,她沒有一件不知道。她的姓(Little)很容易引起誤會,其實她是一個身軀堂堂的高大的女人。教名是陶樂西,人們通常叫她陶蒂。

  “勃拉司福太太,希望你到義賣會來,好嗎?”

  塔彭絲答應說,她會來。

  “我可以享受購買的樂趣。”塔彭絲爽直說。

  “啊,我真高興你這樣想。”

  “我覺得非常好。”塔彭絲說,“這種舊物義賣。因為——唔,的確很好。我的意思是說,一個人多餘的物品對別人也許正是寶貝。”

  “啊,我們一定要把這句話告訴牧師。”布萊絲·李德蕾小姐說。她是一個瘦小而年紀相當大的婦人。她接著又說:“他聽了一定非常高興。”

  “例如這個紙糊的水桶。”塔彭絲說著提起那水桶。

  “啊,有人會買嗎?”

  “如果明天我來還沒有賣出去,我去買。”

  “可是,最近已經有非常漂亮的塑膠洗衣桶了。”

  “我不太喜歡塑膠。”塔彭絲說,“這種紙糊的桶子實在非常好,即使一下子放進許多陶器,也不會破。啊,還有古老的開罐器。這種附有牛頭的,最近已經見不到了”。

  “可是,用這種開罐器可真費事。電動開罐器不是更方便嗎?”

  這種交談持續了一陣子。然後,塔彭絲問有沒有自己可以幫忙的事。

  “啊,勃拉司福太太,那就麻煩你佈置美術品販賣場。我想你一定很有藝術感。”

  “我可一點兒沒有藝術感。不過,讓我佈置販賣場,倒是一件樂事。如果弄錯了,請告訴我一聲。”

  “人手不夠,有你幫忙真是好極了。我們很高興見到你。你的新居快整理好了吧?”

  “應該已經就緒才對。”塔彭絲說,“可是看來還要花好長一段時間。電工、木工真是難纏,他們動不動就回家。”

  對于塔彭絲指責電氣行和瓦斯公司表示贊同的人,展開了一場小小的論戰。

  “最糟的是瓦斯公司的人。”黎特兒小姐堅定地說。“因為他們都來自下史坦福。而電工只有來自威爾朋克的才好。”

  牧師向幫忙的人說了些鼓勵的話,才改變了話題。牧師也表示他非常高興能見到新來的教區居民勃拉司福太太。

  “我們都很瞭解你。”牧師說,“啊,這是真的,也很瞭解你的先生。改天,我想聽聽你們兩位最有趣的故事。你們的生活一定非常有趣。我想你們大概不願意談,我也就不提了,關於上次大戰的事,你們賢伉儷可真活躍。”

  “啊,請告訴我們,牧師。”一個擺果醬瓶的女人一面離開販賣場,一面說。

  “我是在絕對秘密下獲知的。”牧師說,“昨天我看到你在墓地那邊散步,勃拉司福太太。”

  “是的。”塔彭絲說,”我先參觀了教堂,這裡有一兩扇窗戶非常吸引人。”

  “不錯,那是十四世紀的,北邊側廊的那扇窗戶。不過,大部分當然都是維多利亞時代的。”

  “在墓地散步的時候,”塔彭絲說,“我發覺帕金森家的墳墓倒真不少。”

  “不錯,確是如此。這一帶以前有個姓帕金森的大家族。當然,我一個也記不得了。拉普頓太太,你記得吧?”

  拉普頓太太撐著兩根手杖,年紀相當大,表情頗為得意。

  “是的,是的,我記得帕金森太太在世時的事情——啊,帕金森老太太,就是那個住在‘領主府邸”的帕金森太太啊,真是了不起的老太太,真了不起呢。”

  “此外,我還看到一些索瑪斯或查特頓家的墳墓。”

  “哇,你對過去這一帶的情形倒相當清楚。”

  “其實,我還聽過一些關於喬丹的事——是安妮或梅麗·喬丹吧?”

  塔彭絲環視眾人,喬丹這個名字似乎沒有特別引起注意。

  “說來是有人用過一個叫喬丹的女廚師,就是布拉克威爾太太,原名叫蘇珊·喬丹,只留了半年,有很多缺點。”

  “那是很久以前由事羅?”

  “不,只八年或十年以前的事,不會比這更久。”

  “現在還有姓帕金森的人住在這裡嗎?”

  “沒有,他們很久以前就全都離開了。其中一個娶了表妹,搬到肯尼亞去住了。”

  “我不知道,”塔彭絲知道拉普頓太太跟當地的兒童醫院有關系,很有禮貌地說,“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需要兒童讀物?不過,全是舊書。我們買下原來房主的傢俱時,得到了許多。”

  “你真是太好了,勃拉司福太太。當然,我們有一些人家送的好書,全是最近專門為孩子寫的書,讓孩子看舊書,未免太可憐啦。”

  “啊,真的?”塔彭絲說,“我很喜歡孩提時代擁有的書,其中也有我祖母還是孩子時候的書,我最喜歡這種書。《金銀島》、莫爾斯華斯夫人的《四個風吹的農場》和斯坦萊·韋曼的一些作品,我決不會忘記。”

  她環視四周,仿佛為了徵求大家的同意——隨後,突然看看手錶,知道已經很晚,使向大家告辭。

  回到家,塔彭絲把車子開進車庫,繞過房子,向前門走去。門開著,她走進去。阿勃特從裡頭出來迎接。

  “要不要茶,太太?你一定很累了。”

  “我不覺得。我已經喝過茶,在協會喝過了。點心還不錯,圓麵包可真難吃。”

  “圓麵包很難做。跟油炸面圈一樣難,哎!阿勒特歎口氣說,“艾美做油炸面圈,可真是一把好手。”

  “唉,那種油炸面圈沒人做得來。”

  艾美是阿勃特的妻子,幾年前去世了。不過依塔彭絲自己的看法。艾美所做的蜂蜜餡餅香醇可口,但油炸面圈決不能說做得很好。

  “油炸面圈的確難做。”塔彭絲說,“我自己就做不來。”

  “嗯,那有竅門的。”

  “勃拉司福先生呢?出去啦?”

  “不,在樓上。在那房間,啊,就是那叫做書庫什麼的房間。我還是習慣叫屋頂間。”

  “他在那裡做什麼?”塔彭絲微感意外地問道。

  “仍然在看書。我想他仍在整理或收拾。”

  “真沒想到。”塔彭絲說,“他對那些書根本不瞭解。”

  “不錯。”阿勃特說,“紳士都是這樣的,對不對?他們多半喜歡大型的書,是不是?一些難懂的學術書!”

  “我上去看看他在做什麼。”塔彭絲說,“漢尼拔到哪裡去啦?”

  “我想跟主人在一起。”

  就在這時候,漢尼拔出現了。它認為猛吠是優秀看門狗不可或缺的條件,所以在猛吠一陣之後,才正確判斷是自己喜歡的女主人回家,並不是有人來偷湯匙或襲擊主人和女主人。它垂著粉紅色的舌頭,搖著尾巴,從樓梯上跑下來。

  “啊,”塔彭絲說,“很高興見到媽媽吧?”

  漢尼拔說很高興看到媽媽,然後猛力撲向塔彭絲,差點讓媽媽倒在地上。

  “輕點。”塔彭絲說,“輕點,你要殺我嗎?”

  漢尼拔清楚地傳達了它的意思,說它非常喜歡她,想把她“吃掉”。

  “你的主人在哪裡?爸爸呢?在樓上是不是?”

  漢尼拔懂得她的意思。它跑上樓梯,回頭等待塔彭絲趕來。

  “唉,真是的!”塔彭絲微微喘著氣,走進書庫,看見湯米跨坐在取物梯上,把書擺進拿出。“你到底在幹什麼?以為你帶漢尼拔出去散步呢。”

  “去散步啦。”湯米說,“到墓地去。”。

  “怎麼又帶漢尼拔到墓地去?他們不喜歡狗進去吧。”

  “它一直系著繩子。”湯米說,“而且,不是我帶它去,是它帶我去,它好像很喜歡墓地。”

  “這種事,它最好不要養成習慣。”塔彭絲說,“你知道漢尼拔是一種什麼樣的狗,它喜歡自己決定日常的行事。一旦到墓地變成他的日課,那我們可就慘了。”

  “它對這種事確是非常聰明。”

  “你說它很聰明,其實是任性。”塔彭絲說。

  漢尼拔回頭走向塔彭絲,用鼻子廝摩她的腿肚子。

  “它告訴我說,”湯米說,“它是一隻非常聰明的狗,比你和我過去都更聰明。”

  “這是什麼意思?”塔彭絲問。

  “很開心吧?”湯米改變話題。

  “嗯,雖然夠不上開心,”塔彭絲說,“不過,大家對我都很親切友好,我想最近不會像現在這樣去打擾她們了。開頭實在很困難,大家看來都很像,穿著同樣衣服,起初簡直分不出誰是誰,除非有些人漂亮或非常醜。不過,這種事在鄉下似乎不怎麼引人注意,對不對?”

  “剛才說過,漢尼拔和我都非常聰明。”

  “我想你剛才是說,漢尼拔很聰明。”

  湯米伸手從眼前架子上拿出一本書來。

  “《綁架》,這也是羅勃·路易士·史蒂文生寫的。似乎有人非常喜歡羅勃·路易士·史蒂文生。《黑箭》、《綁架》、《卡特裡奧娜》之外,還有兩本,都是寵受孫子的祖母和大方的叔母獎給亞歷山大·帕金森的。”

  “啊,這是怎麼回事?”

  “我找到他的墳幕了。”湯米說。

  “找到了什麼?”

  “其實是漢尼拔找到的,在進教堂小門邊的角落裡。我猜想那是通往聖器室之類的門。雖然磨損得很厲害,又沒有好好照料,不過確是他的墳墓。他死時才十四歲,叫亞歷山大·李察·帕金森。漢尼拔在那一帶嗅來嗅去。我把它趕走。雖然磨損得厲害,我仍然設法看清了墓誌銘。”

  “十四歲。”塔彭絲說,“可憐的小孩子。”

  “嗯,真可憐,而且——”

  “我不知道,你想到了什麼。”

  “我覺得很奇怪,塔彭絲,你好像感染了我。這是你最糟糕的地方。你對某些事情一旦熱心起來,總是不自已一個人去做,總要叫別人也對它發生興趣。”

  “我搞不懂你的意思。”

  “我想這不是原因與結果的案子。”

  “什麼意思,湯米?”

  “我在想亞歷山大·帕金森啊。他一定很高興這樣做,他費許多工夫,在書中做了一種密碼或秘密資訊。‘梅麗·喬丹不是自然死亡。’這是真事嗎?不知是什麼人,總之,梅麗·喬丹不是自然死亡!果真如此,接著發生的可能就是亞歷山大·帕金森之死。”

  “難道,你——真的認為——”

  “嗯,人都會想用,我也開始覺得奇怪——才十四歲。沒有一句提到他的死因。墓碑上沒有寫,只有聖經的句子:‘你生前洋溢歡樂’。就是這麼一句。可是——看樣子,亞歷山大也許知道有些事情對某些人很不利,所以——所以,他死了。”

  “你說他是被殺害的?只是想像吧?”

  “不過,這可是你掀起來的啊。是想像或者覺得奇怪,豈不是一樣?”

  “我們今後一定仍然會覺得奇怪。”塔彭絲說。“而且不可能有所發現,因為那是好多年、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兩人互相望著。

  “時間轉動不已,我們以前曾經調查過珍·芬命案。”湯米說。

  他們又互相凝望,兩人的心都回到過去了。

  搬家,事前常被認為是可以享受的舒適運動,可是事後才知道鋼並非如此。

  要跟電工、營造商、木工、油漆匠、壁紙工、麵粉箱、瓦斯爐、電化製品的商人、傢俱商、窗簾製造商、窗簾工人、舖油氈和地毯的人交涉或協商。每天不僅有已經預定的工作,而且還會有四個到十二個突然而來的訪客,這些客人有的早已知道會來,有的卻已經忘得幹幹淨淨。

  但是也有塔彭絲終于舒口氣、寬心地宣稱各種工作都已完成的時刻。

  “我想廚房已經大致就緒。”她說:“只是還沒找到適當的麵粉箱。”

  “哦。”湯米說,“嚴重嗎?”

  “這個嘛--我們多半買三磅裝的,放不過這一類的容器,麵粉箱看來都很漂亮,有的是美麗的玫瑰花紋,有的是向日葵花紋,可是都裝一磅。真是無謂之至。”

  有時,塔彭絲又會提出別的意見,

  “月桂樹莊,”她說,“一個家取這樣的名字,真是無聊得很。為什麼要叫‘月桂樹莊’?真搞不懂。並沒有月桂樹啊。我認為取‘筱懸木莊’更佳。筱懸木非常好。”

  “據說,‘月掛樹莊’之前叫‘朗·斯谷飛莊’。”

  “這名字大概沒有意義。斯穀飛是什麼?後來是誰住在這裡?”

  “叫華丁頓的人。”

  “真複雜。”塔彭絲說,“華丁頓之後是瓊斯,啊,是賣房子給我們的人。華丁頓之前是布拉克摩爾吧?我猜想帕金森家會一度往在這裡。無數的帕金森,我常遇上更多的帕金森。”

  “用什麼辦法?”

  “這個,那是因為我常打聽。”塔彭絲說,“要是知道一些帕金森的事。這——類問題也可以解決了。”

  “最近似乎什麼都是問題。你說的是梅麗·喬丹的問題嗎?”

  “啊,這也未必。帕金森家的問題,梅麗·喬丹的問題,此外一定還有許多問題。梅麗·喬丹不是自然死亡。接著,那傳言又說:‘兇手是我們當中的一個。’那是指帕金森家的成員之一,還是指住在這房子裡的人?例如,帕金森家有兩三個姓帕金森的人、也有老帕金森,名字不同卻是帕金森的舅媽、外甥或外甥女,以及女傭、女侍或廚子;也許有家庭教師;也許——啊,沒有借家教換取膳宿的女孩吧;因為那時候還沒有這種女孩——可是,‘是我們當中的一個’,一定是指住在這屋子裡所有的人。所謂‘這屋子裡’,意義跟現在不同,是把起居其中的人全包括在內。梅麗·喬丹也可能是女傭、女侍或女廚。可是,為什麼有人要她死呢?而且,不是自然死亡?總之,一定有人希望她死,不然的話,她應該是自然死亡才對,你說是不是?——我後天要去參加‘午茶時間’。”塔彭絲說。

  “你好像常常參加“午茶時間’。”

  “要認識鄰居和村人,這是最好的辦法。這裡不是很大的村子。大家常談起他們的伯母或認識的人。我想先從葛利芬太太下手。她以前顯然是這一帶的大人物。似乎擁有極大的權力。她欺淩牧師、醫生及教區護士等等所有的人。”

  “教區護士沒有什麼幫助吧?”

  “似乎沒有。她已經死了。我是說帕金森時代的教區護士已經死了,現在的護士搬到這裡,為時尚短。對這地方似乎不感興趣。我想,帕金森家的人,她一個都不認得。”

  “但願,”湯米絕望地說,“但願我能把帕金森通通忘記。”

  “你認為這樣問題就會自然消失嗎?”

  “哎呀,又是問題!”

  “那是畢垂絲啊。”塔彭絲說。

  “畢垂絲是什麼?”

  “提出問題的女人,其實是伊麗莎白。啊,是畢垂絲之前來的女傭人。她常跑來對我說:‘太太,我能跟你談一下嗎?事實上,我有一個問題。’之後,畢垂絲每星期四來,一定也聽見了。於是,連畢垂絲也有問題了。雖然看來只是口頭禪——但你卻常把它稱為問題。”

  “好了。”湯米說,“就讓它這樣下去吧。你有問題——我也有問題--我們兩個都有問題。”

  湯米歎口氣,走出去。

  塔彭絲搖著頭緩緩地走下樓。漢尼拔滿懷希望,搖著尾巴,弓起身子,向她走過來。

  “不行,漢尼拔。”塔彭絲說,“你不是已經散步過了嗎?早晨散步已經去過了吧?”

  漢尼拔仿佛是說,完全錯了,還沒有去散步。

  “真沒見過像你這麼會說謊的狗。”塔彭絲說,“你不是跟爸爸去散步了嗎?”

  漢尼拔再試一下,以狗所能表現的各種態度顯示,只要自己的主人用和自己相同的立場觀看事物,任何一隻狗都可以再去散步。這種努力終于白費,它走下樓梯,朝著頭發蓬亂的女孩狂吠,並做勢要咬過去。那女孩正拉著吸塵器繞來繞去。它討厭吸塵器,也反對塔彭絲跟畢垂絲長談。

  “啊,不要讓它咬我。”畢垂絲說。

  “它不會咬你。”塔彭絲說,“只是作勢要咬人而已。”

  “不過,有朝一日可能真的會咬。”畢垂絲說,“太太,我有事想跟你談一談。”

  “啊,”塔彭絲說,“真的,你的意思--”

  “事實上,太太,我有一個問題。”

  “我也這麼想。”塔彭絲說,“是什麼問題?不過,我想先問你一下,住在這裡的家庭,或以前往在這兒的人當中,你知道不知道有個叫喬丹的人?”

  “喬丹嗎?啊,沒有聽說。當然有叫詹森的人——啊,對啦,警官裡有一個叫詹森;郵差中也有一個,名叫喬治·詹森,是我的朋友。”她微笑著。

  “沒聽過梅麗·喬丹嗎?她已經死了。”

  畢垂絲表情愕然——隨後,搖搖頭,又展開攻勢。

  “關於剛才的問題,太太。”

  “啊,對了,你的問題。”

  “我們這種事,希望你不要介意。但是,我已經被迫站在一個非常奇妙的立場上,而且我不喜歡——”

  “你快點說吧,我要去參加“午茶時間”。”

  “哦,是巴柏太太那裡吧?”

  “不錯。”塔彭絲說,“你的問題是什麼?”

  “是一件大衣,非常漂亮的大衣。在西門服裝店。我進去試穿,似乎非常合適。只是下面,啊,就是接近下擺的地方有小斑點,不過我並不怎麼在意,總之,那--”

  “這又怎麼樣了?”

  “我知道它為什麼會這麼便宜,所以我把它買了下來。到此一切都很好。可是,回家一看,大衣附了標簽,標簽上寫著六鎊,我卻以三鎊七十便士就買下來了。我可不喜歡這樣,太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於是。我帶著大衣回到那店舖——我想最好把大衣還回去,並且告訴他們我不願意這樣把大衣帶回家。可是,賣大衣給我的女店員——一個很好的女孩,名叫葛拉蒂,我不知道她的姓--總之,那女店員驚慌失色。我說:‘不要緊,我把不足的錢補給你。’她說:“不行,已經入帳了。’這樣,你該知道我的意思了吧?”

  “嗯,我想我知道。”塔彭絲說。

  “接著,葛拉蒂又說:‘這樣,我就麻煩了。’”

  “為什麼會給她麻煩呢?”

  “是啊,我也這樣覺得。我想說的是,大衣的賣價比標的價碼便宜,我才送回去,這樣為什麼會給她麻煩呢?我實在不懂。葛拉蒂說,她自己太迷糊,不注意標簽,以錯誤的價格賣出,可能會因此被解雇。”

  “我想不至於如此吧?你做得沒錯。不然要怎麼辦呢?”

  “問題就在這裡。她非常不安,而且哭了起來,我只好又把大衣帶回家,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騙了那店舖——真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是啊,”塔彭絲說,“我年紀已經太大,目前店舖裡每件事都這麼違反常理,我真不知道要怎麼做才好。價格反常,每件事都很難處理。不過,如果我是你,又想把不足的錢補給她,你最好就把錢給她,啊,對了,她叫什麼--是葛拉蒂吧,她可以把錢放進抽屜。”

  “我不想這樣做,因為她可能會把錢據為已有。如果她拿了錢,這可輕而易舉,就等於我偷了錢,便偷的其實不是我,也就是說,偷的是葛拉蒂。我不相信她。呵,你以為如何?”

  “不錯。”塔彭絲說,“人生就這麼複雜,對不對?我也覺得非常遺憾。畢垂絲,這件事必須由你自己去決定,如果你不能相信你的朋友——”

  “哦,她可不是朋友,我只在那裡買東西而已。跟她說話,她倒真是非常好,但說不上是朋友。在她以前服務的地方,她似乎發生過一些小麻煩,她把賣東西的錢帶走了。”

  “既然這樣,”塔彭絲有點絕望地說,“我就無能為力啦。”

  她的口氣這樣嚴厲,所以漢尼拔擠進了會議席,先向畢垂絲大叫一陣,然後撲向它視為不共戴天之敵的吸塵器。“這種吸塵器不能相信。”漢尼拔說,“我想把它咬爛。”

  “喂,漢尼拔,安靜!別叫了。不能咬東西和人。”塔彭絲說,“啊,糟了,似乎太遲了。”

  她慌慌忙忙從屋裡飛奔出去。

  “不管到那裡都是問題。”塔彭絲走下山丘,沿著果樹園內的路行走。一面輕聲說。在這條路上行走的時候,她跟以前一樣不斷思考,每戶人家都有果樹園嗎?現在不能想這些事了。

  巴柏太太很高興地出來迎接,然後遞出頗為可口的巧克力奶油點心。

  “多麼可口的點心。”塔彭絲說,“是在貝特比買的?”

  貝特比是當地的點心店。

  “啊,不,是我叔母做的;手藝真不惜,從什麼都很好。”

  “巧克力奶油點心非常難做。”塔彭絲說,“我就做不好。”

  “嗯,必須用特別的粉,這是秘訣。”

  她們一面喝咖啡一面談論做菜的竅門。

  “前幾天,波蘭德太太談起你、勃拉司福太太。”

  “哦?”塔彭絲說,“真的?波蘭德?”

  “她住在牧師家隔壁。她一家人很久以前就住在這裡。最近,她告訴我們說,她孩提時代就搬到這兒來住。她說,到這兒來真樂,因為院子裡有非常可口的醋栗,還有李樹,真正的李子最近幾乎看不到了,有些東西雖然也叫李子,但味道完全不同。”

  她們又談起那些已失去原味的水果,而這些水果仍留在她們童年的記憶中。

  “我叔公家有一棵李樹。”塔彭絲說。

  “啊,真的。就是做過安察斯特牧師會會員的那個人吧?牧師會會員韓德森很早以前跟他的妹妹住在這裡。真可憐,一天,他妹妹吃了添加種子的蛋糕,一粒種子跑進氣管。就這樣,她嗆住了,終於窒息而死。啊,真可憐。你說是不是?”

  巴柏太太說。

  “實在可憐,我的一個堂兄弟也是嗆死的,”她說,“只是一塊羊肉。它很容易卡住。而且,也有人因打嗝不止而死。他們不知道這句順口溜。”她解釋:“嗝兒上,嗝兒下。嗝兒來到隔壁,打嗝三次,喝杯葡萄酒。嗝兒去你的!於是,停住呼吸,就好了。”

  “太太,我能跟你談一下嗎?”

  “啊。”塔彭絲說,“不會又有問題吧?”

  她走出書庫,一面撣衣服上的灰塵,一面走下樓梯,因為她穿著最好的套裝,戴著有羽毛的帽子,准備應前幾天在義賣會上認識的新朋友之邀,去參加茶會。她已經沒有時間聽畢垂絲遭遇的難題了。

  “不。不是有什麼問題,只是有些事情,我想你很願意知道。”

  “哦,是嗎?”塔彭絲說。但她認為這是藉口,可能又要提出什麼問題來,她小心翼翼地走下樓。“我要去參加茶會,急得很。”

  “其實是你以前打聽的事,是梅麗·喬丹這個名字吧,對不對?大家都認為那是梅麗·詹森。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叫貝琳達·詹森的人,在郵局服務。”

  “唉!”塔彭絲說,“有人告訴我,有個警官也叫詹森。”

  “自的。總之,我的朋友——她的名字叫昆達--那店舖,你知道吧,一邊是郵局,另一邊是賣信封和卡片之類的店舖,聖誕節前也放些陶器,而且--”

  “我知道。”塔彭絲說,“是叫格裡森或什麼的店舖。”

  “是的。不過,現在那店舖的老闆並不是格裡森,是叫另外一個名字的人。總之,我的朋友昆達認為你可能很想知道,因為她聽說很久很久以前這兒住了一個叫梅麗·喬丹的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住在這兒,也就是住在這房子裡。”

  “啊,住在這‘月桂樹莊’?”

  “當時不叫這個名字。昆達聽過有關她的一些事情,所以昆達說你可能有興趣。那女人有一段悲慘的故事,她遇到意外事故之類。總之,她死了。”

  “你是說她去世時住在這房子?是這戶人家的傭人?”

  “不是,我想住在這裡的是派克,好像是這種名字。姓派克的人很多。派克或帕基斯頓--就是這一類名字,我想她只在這兒暫住,我相信葛利芬太太知道這件事,你認識葛利芬太太嗎?”

  “唉,認識不深。”塔彭絲說,“其實,今天下午就是到葛利芬家去參加茶會。最近在義賣會跟她說過話,以前沒有見過。”

  “她年紀已經很大,比她外表更老。但記性非常好,帕金森家的男孩一定有一個是她的教子。”

  “他的教名是什麼?”

  “我想是阿烈克,想必就是這一類名字。阿烈克或阿烈克斯。”

  “他發生了什麼事了?他長大--離開--去當兵或做船員嗎?”

  “啊,不,他死了。對,村裡有他的墳墓。當時,這種名字,世人不大知道,很像教名的名字。”

  “你說有人生病?”

  “也許是霍吉金病。不,不是,那名字很像教名。我不很清楚,不過,據說是血液變了樣的病。說什麼要放血再注人健康血液,可是,當時得這種病大都沒救。畢琳絲太太--你知道,就是那家點心店——她有一個小女兒就因這種病而去世,才七歲呢。據說,這種病奪去了很多孩子的生命。”

  “白血病(Leukaemia)?”

  “啊,太太你知道。對,就是這個名字。據說,這種病總有一天可以治好,就像傷寒之類,現在可以用打預防針來治一樣。”

  “不錯。”塔彭絲說,“確是如此,可憐的小孩子。”

  “不,他並不太小,已經念小學了,大概是十三歲或十四歲。”

  “這樣,”塔彭絲說,“她很可憐。”塔彭絲停了一下,接著又說,“啊,太晚了,非趕快去不可。”

  “葛利芬大概也有所聞,不,我並不是說她記得,但她在這個村子長大,聽到的一定不少。有時,她還常談以前住在這兒的人。其中也有不體面的事,例如亂淫之類。這當然是愛德華時代或維多利亞時代的說法,究竟是哪一個時代,我也不知道,我想是維多利亞時代,因為老女王還活著,所以一定是維多利亞時代。大家都把它說成愛德華時代,或稱為‘莫巴羅家那一夥人’,很像上流社會,是不是?”

  “是的。”塔彭絲說,“是的,是高貴人士的聚會。”

  “然而,卻很淫亂。”畢垂絲以稍微熱切的口吻說。

  “淫亂行為也相當多。”塔彭絲說。

  “連年輕的女孩也越出常軌呢。”畢垂絲說。她似乎還想說些有趣的事,但她覺得該與女主人分手了。

  “不。”塔彭絲說,“年輕女孩都維持著非常--嗯,純潔而堅實的生活,而且很早就嫁人。不過,嫁給貴族的也很多。”

  “哦。”畢垂絲說,“她們多快樂!穿著漂亮衣裳到賽馬場、舞會或宴會廳去。”

  “是的。”塔彭絲說,“有很多舞會。”

  “唉,我認識一個人,她的祖母曾在這種上流人物家裡當傭人。她看到許多客人,也見過威爾斯親王——當時是威爾斯親王。後來是愛德華七世,啊,就是比較早的那一位——據說,他為人很好,待僕人也很好。所以她離開的時候,把親王洗手的肥皂帶走了,一直都保存著,我們小時候常拿給我們看。”

  “你們一定心裡怦怦作跳吧,”塔彭絲說,“那是一個興奮的時代,不知道什麼事會發生的時代,親王也許在這‘月桂樹莊’停留過。”

  “這我倒沒聽說。要是有這種事,一定會有人說。不,只有帕金森一家人住在這裡。沒有伯爵夫人或候爵夫人;也沒有貴族夫婦留宿。帕金森家的人大部分經商,非常有錢,雖然很了不起,但是經商總不至於如此引人興奮。”

  “那也要看情形而定。”塔彭絲說。她又加了一句:“我必須——”

  “嗯,太太,你必須走了。”

  “不錯,謝謝你。戴帽子真麻煩,頭發會弄得亂七八糟。”

  “剛才你把頭伸進全是蜘蛛網的那個角落去,我要再伸進去,我會先除掉蜘蛛絲。”

  塔彭絲奔下樓梯。

  “亞歷山大也從這裡奔跑下去。”她說,“跑了好幾次,那孩子知道:‘兇手是我們當中的一個。’奇怪,越來越覺得奇怪。”

  “我真高興你和你先生搬到這兒住,勃拉司福太太。”葛利芬太太一面倒茶一面說,“糖?牛奶?”

  塔彭絲在勸請下取了一塊三明治。

  “在鄉下有可以溝通的好鄰居,真是難得。你以前就知道這地方嗎?”

  “不知道。”塔彭絲說,“完全不知道,我們看了許多房子——房地產經紀人送來了詳細的購房指南。大部分房子都很嚇人,其中有一座稱為‘充滿舊世界魅力’”的房子。”

  “我知道。”葛利芬太太說,“我完全知道。所謂舊世界的魅力通常是指必須翻修屋頂或濕氣很重而言。‘完全現代式’——這說法誰都懂得:有許多不必要的小裝飾,從窗戶外眺視野不好,住起來怕人。但,‘月桂樹莊’非常吸引人,不過必須翻修,居住的人常常變。”

  “我想有很多不同的人住過。”塔彭絲說。

  “是的。最近似乎沒有人會老住在一個地方,對不對?從卡斯巴特森家到雷德蘭家,雷德蘭家之前是塞摩爾家,他們之後是瓊斯家。”

  “為什麼叫‘月桂樹莊’?我覺得有點奇怪。”塔彭絲說。

  “啊,誰都喜歡替房子取這類名字。對了,很久以前,帕金森家居住的時候,確實有月桂樹。啊,蜿蜓的車道旁種了許多月桂樹,有的有斑點,我不喜歡有斑點的月桂樹。”

  “不錯,我也不喜歡。以前這兒似乎有許多姓帕金森的人。”

  “是的。帕金森家住‘月掛樹莊’住得最久。”

  “現在似乎沒有人記得他們了。”

  “啊,是很久很久的事了。而且,有那種——那種麻煩,即使覺得有點奇怪,帕寶森把那房子賣掉並非不可思議。”

  “是風水不好嗎?”塔彭絲乘機問道,“那房子有礙健康,是嗎?”

  “不,不是房子。可是真的,是指人啊。當然,那是不——不光彩的事;在某一意義上——那是第一次大戰時的事。沒有人會相信,祖母常談起這件事。她說這件事跟什麼海軍機密--新型潛水艇有關,一個寄居帕金森家的孩子,據說被卷進其中。”

  “是梅麗·喬丹嗎?”塔彭絲說。

  “是的,是的,你完全說對了。到後來,大家猜想這並不是她的真名。很久以前就有人懷疑她,這人就是亞歷山大,真是一個好孩子,腦筋也很好。”

第二部

  塔彭絲選了生日卡。一個好像要下雨的午後,郵局稀稀疏疏沒有幾個人;有的把信投進外頭的信箱,偶爾也有人匆匆忙忙來買郵票,大部分的人都盡快趕回家。這不是一個顧客喧嚷的下午。塔彭絲想,真是選對了日子。

  聽了畢垂畢的敘述,塔彭絲輕而易舉就認出了那女孩,昆達很樂意幫她忙。昆達主持郵局角落上的家庭用品櫃檯。郵政部業務方面,由一個灰發老婦人負責。昆達是一個喜歡說話的女孩,對新搬到村來的人很感興趣。在聖誕卡、情人卡、生日卡、漫畫明信片、便紙條、文房器具、各類巧克力、家庭用的各種陶器中,她顯得很愉快。說起話來,她與塔彭絲仿佛已是朋友。

  “真高興那房子又有人住了。我是說那家‘親王宿舍’。”

  “我想它一直叫‘月桂樹莊’。”

  “啊,不,我不認為一直都用那名字。這一帶,房子的名字變得很多,大家都喜歡替房子取個新名字。”

  “嗯,也許如此。”塔彭絲沉思地說,“我們也曾想過一兩個名字。畢垂絲告訴我,你認得以前住在這裡名叫梅麗·喬丹的人。”

  “我不認識她,只聽說過而已。是大戰的事,可不是最近這一次。總之,是很久以前柴柏林飛船飛行的時期。”

  “我也曾經聽過柴柏林的事。”塔彭絲說。

  “一九一五年或一九一六年——據說倫敦遭到空襲。”

  “一天,我跟嬸婆正在陸海軍商店中,空襲警報響了。”

  “有時也在晚上飛來,是不是?我想一定很可怕。”

  “是啊,說真的並不那麼可怕。”塔彭絲說,“大家都非常興奮。飛彈才更可怕呢——像這次大戰一樣。大家被趕得東奔西逃,甚至被趕到街上去。”

  “據說,晚上常在地鐵車站度過,是不是?我有個朋友在倫敦。她晚上常呆在地鐵車站裡。華倫街的車站,每個人都有他們自己認定的車站。”

  “這次大戰,我不在倫敦。”塔彭絲說,“整晚呆在地鐵車站,多可怕!”

  “可是,我的朋友,她的名字叫珍妮,據說非常有趣。車站階梯上有自己專用的地方,那兒已定為自己的地方,在那兒睡覺、吃三明治,跟大家一起嬉戲談話,整個晚上就這樣度過,很不錯吧!電車也一直開到清晨。我的朋友告訴我,戰爭結束,她必須回家真是無聊之至。”

  “總之,”塔彭絲說,“一九一四年還沒有飛彈,只有柴柏林啊。”

  柴柏林顯然引不起昆達的興趣。

  “剛才我問你的梅麗·喬丹,”塔彭絲說,“畢垂絲說你認得她。”

  “不是這樣——只聽過一兩次她的名字,但那是在很久以前。祖母說,她有一頭漂亮的金發,據說德國人當時稱其為弗羅萊因--照顧孩子--可說是保姆吧,本來跟一個海軍家庭住在別的地方,我想是蘇格蘭。過後才到這村莊來,住帕克斯家--或者是帕金森家。她一個星期可以休息一天。這天她就到倫敦去拿一些東西。”

  “什麼東西?”塔彭絲說。

  “我不知道——大家都不太清楚,也許是偷來的。”

  “有人看見她偷?”

  “啊,不,我想沒有這回事,大家開始懷疑而已。在這當中,她生病去世了。”

  “為什麼而死?死在這村子?有沒有送到醫院去?”

  “不——當時,這村裡可能沒有醫院,不像現在有福利設施啊。據說,廚子犯了嚴重的錯誤。有人帶來指頂花的葉子,誤以為是菠菜--也許是萵苣。不,是別的東西。有人說是莨菪。但我不相信,因為若是莨菪,誰都知道,而且,總之,莨菪是種子。唔,我想是從院子裡誤摘了指頂花的葉子。指頂花是Digoxo,或類似手指之類的名字。它可以致命哪--醫生來了以後,雖然盡力救治,已經太遲了。”

  “事情發生時,那房子裡有很多人?”

  “一定很多——嗯,據說,常有客人留宿,也有孩子;還有週末的客人、保姆、家庭教師或宴請的客人等。不過,我全不認識,都是從祖母那兒聽來的。波多黎科老爹也常常談起。你認識吧,就是那個老園丁,他常在這一帶工作。那老爹以前曾在那家做園丁。起初,有人說是他搞錯了葉子、所以遭到大家白眼,其實並不是他。總之,有人想幫忙摘園中的蔬菜,送到廚子那裡去。我猜想他們不太分得清菠菜、萵苣之類--唉--不十分認識蔬菜,才會誤摘,後來在調查死因的審訊庭中,有人說那是誰都可能犯的錯誤,因為菠菜和酸模植物長得都很像指頭,所以他們可能摘了這兩種植物葉子,混在一起。無論如何,實在很叫人難過。祖母說,她是一個非常漂亮的金發女孩。”

  “她每星期都到倫敦去?當然,她只有一天假期可以外出。”

  “唉,據說倫敦有朋友,梅麗是外國人——祖母說,有人認為她真的是德國間諜。”

  “她真是嗎?”

  “我不以為然。不錯,男士們都很喜歡她。海軍軍人和雪爾敦陸軍部隊的士兵也喜歡她。梅麗在陸軍部隊中有一兩個朋友。”

  “真的是間諜嗎?”

  “我想不是。祖母也說那是謠傳。不是在第二次大戰的時候,是在這之前的事。”

  “奇怪。”塔彭絲說,“似乎一有戰爭,很容易就變成這個樣子。以前,我認識—個老人家,他有一個朋友參加了滑鐵盧之役。”

  “哇,太棒了。一九一四年以前,人們常雇用外國保姆--稱為瑪摩塞爾,就像稱弗羅萊因一樣。弗羅萊因是什麼意思,我可不知道。祖母說,梅麗很會照顧孩子,所以很受人歡迎,大家都很喜歡她。”

  “那是指她住在“月掛村莊’的時候嗎?”

  “當時不叫這個名字——至少我不認為如此。梅麗住進帕金森或帕金斯這類名字的家。”昆達說,“她就是我們現在所說以工作換取膳宿的女孩。她來自以小面餅出名的地方,啊,就是在‘福特南姆和梅遜’出售的那種宴會用小面餅,據說,那地方一半屬德國,一半屬法國。”

  “是史特拉斯堡嗎?”塔彭絲猜測。

  “唉,就是這個名字。梅麗很會畫畫。我的嬸婆曾請她畫過。芳妮叔母說,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帕金森家的孩子也請她畫過。葛利芬太太現在還保有這張畫。帕金森家的孩子對梅麗的事一定有所感覺——我指的是那個請梅麗畫像的孩子,我相信就是那個葛利芬太太的教子。”

  “你是指亞歷山大·帕金森?”

  “對。就是這個孩子,葬在教堂的那個孩子。”

  第二天早上,塔彭絲去拜訪一位村裡無人不知的人物。一般都稱他為艾塞克老爹;如果人們能夠記得的話,在正常狀況下,他應該叫波多黎科先生。艾塞克·波多黎科是這地方的“名人”之一。他所以被視為名人,原因之-是由於他的年紀--號稱九十歲(一般人不相信);另一個原因是他能夠修許多很特殊的東西;。如果一再打電話給銅管工人,依然請不來,就必須去找艾塞克·波多黎科。不論他是否擁有修理東西的資格,波多黎科先生在他漫長的人生中,花了許多時間在各種衛生設備與浴室給水設備、燒水裝置的故障和電氣之類的問題上。他要的工錢比有正式資格的銅管工人更能獲得人們的好感,而且他的修理技術常常非常有效。他能做木匠的事,也能做鎖店的事,也替人掛畫--有時會掛得有點歪--他還懂得外理舊安樂椅的彈簧。波多黎科先生工作時,最大的毛病就是喋喋不休、說個不停。雖然必須調整假牙,才能使發音清楚正確,他仍然沒有革除這種習慣。對這一帶過去居民的回憶是沒有止境的。整體來說,他回憶的真實性實在難以求證。講一些過去發生的有趣故事給人聽,也會給自已帶來樂趣,波多黎科先生當然不會假裝不知。幻想的飛躍一般稱為記憶飛躍,總是從同一類型的話題開始。

  “假如我告訴人我所知道的那件事,你一家會非常驚訝,啊,那可是真的喲。世人都想知道一切,那是錯的,絕對是錯時。你知道,那是大女兒,看來可真是個好女孩。懂得故事情節的是肉舖的狗。它跟到女孩的家,但是那並不是她自己的家。關於這件事,我還可以告訴你更多。對,還有阿特金斯老婆婆的事。沒有人知道她家裡藏了一把手槍,但是我知道。因為我受託去修理她的高腳衣櫥--是這樣稱呼高衣櫥的吧?嗯,是的,是高腳衣櫥。這樣也好。阿特金斯太太啊,已經七十五歲了。而且,在那抽屜裡,在我去修理的高腳衣櫥的抽屜裡--鉸鏈和鎖都拿走了--有一把手槍,和女人的鞋綁在一起。是三號大小的鞋。不。可能是二號。白緞子,好小的腳。據說是她曾祖母結婚時穿的鞋,也許是吧。不過,有人說是以前在古董店買的。是否如此,我可不知道。總之,跟槍綁在一起,這句是真的。據說是兒子帶回來的,從東非帶回來。他曾經去獵象,回家時,就把這手槍帶了回來。你知道阿特金斯老太大做了什麼嗎?她的兒子教她怎樣射擊。她坐在客廳窗口往外瞧,人一旦走進車道,她就取槍射擊,加以威脅。大家都嚇得要死,狼狽而逃。老太太說,因為小鳥害怕,所以她不讓任何人進來。說到小鳥,她眼睛都變了色。你可要知道,她決不會射鳥,大概想也沒想過要這樣做。至於蕾莎比太太,也有許多故事。她已稍微好了一點。不錯,她會在店裡順手牽羊。這方面的本領可真了不起。什麼,她當然不愁衣食。”

  請波多黎科先生修理浴室的天窗之後,杜本線認為她可以把波多黎科先生的談話引到過去的記憶中,希望這過去的記憶對湯米和自己解開這房子隱藏著什麼寶物或有趣的秘密有所幫助。到目前為止這房子到底隱藏著什麼寶物或有趣的秘密,他們全都一無所知。

  老艾塞克·波多黎科很爽快地答應去替這家新來的鄰人修理東西。他生活的樂趣之一就是盡量跟許多新來的居民見面。跟從來沒有聽過他精彩回憶的人相會,是他人生中的大事。那些聽慣他故事的人,已經引不起他再去重述那些事故。可是,有新的聽眾!那經常是一件很快樂的事。而且展示許許多多商業上的故事,而這些故事又跟自己在社區裡的各種服務緊密結合,也是一件樂事,他很喜歡一面工作一面熱情解釋。

  “喬丹實在很幸運,從來沒有受過傷,即使割破了臉也沒話可說。”

  “唉。說的也是。”

  “太太,要好好收拾地板上的玻璃喲。”

  “我知道。”塔彭絲說,“我們還沒有空。”

  “說的也是。不過,你不能為玻璃冒險啊。你知道玻璃是什麼吧?雖是小小的碎片也足以讓你受傷。要是進入血管,會要命哪!我想起拉維尼亞·蕭塔康姆小姐。真叫人難以相信

  塔彭絲不如為什麼對拉維尼亞·蕭塔康姆小姐引不起興趣。她已經聽當地其他人談過蕭塔康姆小姐的事。在七十歲到八十歲之間,已完全聽不見,也幾乎看不見。

  “我想,”塔彭絲在艾塞克還沒有回憶維尼亞·蕭培康姆之事前,便插嘴說,“你一定認識許多人,知道許多村裡發生的怪事。”

  “不錯,因為我已到了這把年紀,超過八十五歲啦,九十歲馬上就到了。而且,我的記憶力向來就很不惜,有些事情,簡直不會忘記。啊,這可是真的。不管多久,常會因某種因素又完全想起來。聽了我說的故事,你一定會覺得難以相信。”

  “那真太好了,可不是嗎?”塔彭絲說,“你竟知道許多怪人的事。”

  “哪裡!人實在很難瞭解,跟你一向認為的不同,有時更會出乎你的意料之外。”

  “有時是間諜,”塔彭絲說,“或是犯罪。”

  她滿懷希望望著他——老艾塞克彎腰撿起玻璃碎片。

  “你看。”他說,“要是刺進你的腳裡,會有什麼感覺!”

  塔彭絲開始覺得,修玻璃的天窗似乎無法引出艾塞克較有趣的回憶。因此,她說,靠客廳窗邊牆壁的小溫室必須修理、更換玻璃,值得加以修理嗎?還是毀掉比較好呢?艾塞克很滿足地把腦筋轉換到新問題上。他們下樓,走到屋外,沿著牆壁走向那建築物。

  “啊,是這個嗎?”

  塔彭絲說:“對,就是這個。”

  “啊,是Kay-Kay。”艾塞克說。

  塔彭絲望著艾塞克,不知道KK這兩個字母是什麼意思。

  “你說什麼?”

  “我說KK。羅祖·瓊斯老太太住在這裡的時候,就這樣稱呼。”

  “哦?為什麼叫KK?”

  “這個嘛。也許--也許以前這種地方常取這種名字。它並不大。大房子都有一個真正的溫室,擺著孔雀草盆景。”

  “原來如此。”塔彭絲說。聽到這些話,她的回憶立即蘇醒過來。

  “你要稱它為溫室也沒關系。不過,這兒,羅迪·瓊斯老太大卻稱定為KK。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這兒也有孔雀草盆景?”

  “不,這兒不用這種東西,大部分都讓孩子放玩具。唔,說到玩具,要是沒有人仍掉,應該還放在這裡。啊。這間溫室已經半塌了吧?瓊斯老太太的時候,會稍加修整,改裝屋頂。可是現在大概已經沒有人再用了。以前常用來放置壞玩具或多餘的椅子,也有用舊的木馬,角落那邊還放了儲拉夫。”

  “可以過去嗎?”塔彭絲一面尋找有潔淨的窗玻璃的地方一面說,“一定有許多有趣的東西。”

  “好,我去拿鑰匙。”艾塞克說。“應該還掛在以前同樣的地方——-”

  “同樣的地方?哪裡?”

  “就在附近的儲藏室。”

  他們從旁邊的小徑走過去,儲藏室很難說是儲藏東西的地方。艾塞克踢開門,挪開各種樹枝,踢走爛蘋果,移開吊在牆上的舊鞋擦,就看到釘上掛了三四個生銹的鑰匙。

  “那是林德普的鑰匙。”他說,“他是最後住在這裡的園丁。本來是作籃子的,可是他什麼都做不成。要看KK裡邊嗎?”

  “唉,是的。”塔彭絲滿懷希望地說,“我很想看看KK裡面。是怎麼拼的?”她問。

  “拼什麼?”

  “KK啊,只是兩個字母嗎?”

  “不,完全不是。我想是兩個外國字。我現在記得好像是K-A-I;而另一個也是K-A-I。也許是Kay-Kye或kye一Kye,他們常常提到。我想是日本字。”

  “啊。”塔彭絲說,“村裡會有日本人住過嗎?”

  “不,不,不是。這裡沒有外國人。”

  艾塞克迅速地取油塗上,只耍一點點油,就給生繡的鑰匙帶來驚人效果。鑰匙插入鑰匙孔,軋軋轉動,推開門。塔彭絲和她的向導走過去。

  “這個。”艾塞克對裡面的物品似乎絲毫不引以為榮地說:“全是陳舊的破爛,對不對?”

  “那木馬還算不錯。”塔彭絲說。

  “是馬錫德。”艾塞克說。

  “馬一錫德?”塔彭絲有點懷疑地說。

  “是的。是某地方的女人名字。有人說是王妃,征服者威廉的妻子。我想是吹牛,從美國來的,這木馬,美國教父送給孩子的。”

  “送給孩子——?”

  “巴新頓的孩子啊,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不清楚。已經完全生銹了。”

  “馬錫德已經落魄不堪,卻仍然是相當好看的馬。身長與現在的馬沒有什麼差異;以前豐厚的鬃毛只留下了一點點。耳朵只有一隻。以前渾身灰色,前腿和後腿都伸得直直的,還有一撮尾巴。

  “看來動的方式跟我以前所見的木馬好像不一樣。”塔彭絲很感興趣地說。

  “不一樣吧?”艾塞克說,“一般都搖上搖下,向前向後。這木馬--怎麼說好呢,對了,是往前跳,先用前腿--砰的一聲--而後用後腿跳,真好看哪。假如我現在騎上去讓你看——”

  “小心。”塔彭絲說,“也許——釘子也許會露出來刺了你,或掉下來。”

  “我以前騎過馬錫德,已經是五六年前的事了,不過我還記得。而且,這馬還很結實,不會垮掉。”

  艾塞克突然以意外輕捷的動作跨上了馬錫德。木馬猛然向前跑,然後往後退。

  “動了吧?”

  “是的,動了。”

  “嗯,他們都很喜歡它。珍妮小姐每天都騎。”

  “珍妮小姐是誰?”

  “哦,就是最大的孩子。是她教父送給她的。也送她儲拉夫。”

  塔彭絲詫異地望著艾塞克。他說的在Kay—Kay中似乎找不到。

  “他們都這樣叫它。就是那個放在角落,附有車子的小木馬。帕美拉小姐常騎它奔下山丘,一副嚴肅認真的模樣。她在山丘頂上跨上馬,雙腳就放在那兒——一般都附有踏板,但不會動。所以,她把木馬拿到山丘頂上,然後讓它從山丘上滑下,用腳煞車。有時會到智利松停住。”

  “嗯,在快碰到時,”她就停住了。她實在太嚴肅認真了。我曾看她玩了好幾個鐘頭--三四個鐘頭。我常常來修整聖誕紅的花壇和銀葦草,所以常看到她從山丘滑下來。她不喜歡人家跟她說話,我也就不跟她攀談。不管她做什麼或想做什麼,她都希望不受干擾持續下去。”

  “她想做什麼呢?”塔彭絲說。她對帕美拉小姐的興趣突然比珍妮小姐更濃厚。

  “這個,我也不知道。她常說自己是逃亡的公主,或什麼梅麗女王--愛爾蘭或蘇格蘭吧?”

  “蘇格蘭的梅麗女王吧。”塔彭絲猜測。

  “嗯,不錯。她不是離開就是逃亡。進入城堡,還說什麼鎖。其實不是真正的鎖,而是小湖。”

  “唔,我明白了,帕美拉自以為是蘇格蘭的梅麗女王,正在逃避敵人,是不是?”

  “是的。她說要到英國求伊麗莎白女王寬憫。我可不認為伊麗莎白女王是這麼慈悲的人。”

  “可是,”塔彭絲掩蓋著滿懷的失望說,“實在很有趣。你說的這些人是誰?”

  “是黎斯特家啊。”

  “你知道梅麗·喬丹嗎?”

  “哦,是她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不曾見過。是那個做德國間諜的女孩吧?”

  “這一帶的人好像都知道她的事。”塔彭絲說。

  “不錯。他們叫她弗羅萊因,聽來很像鐵路。”

  “說的也是,”塔彭絲說。

  艾塞克驀然笑著說:“哈,哈,哈。如果是鐵路,鐵路的鐵軌,啊,就不是筆直的,對不對?唔,一定是這樣。”

  “多麼機智的笑話!”塔彭絲溫和地說。

  艾賽克又笑了。

  “該是種蔬菜的時候了,是不是?要種蠶豆,不在適當的時期種,就不能結實。早生的萵苣如何?很小,好美麗的萵苣,雖然小,卻非常脆。”

  “在這兒,你做不少田園工作吧。不只在我家,也在許多人家。”

  “是的,我常做臨時工,到許多人家裡去。園丁中有些人受雇卻做不好,所以我常去幫助一陣子。以前這兒曾發生事故,弄錯了蔬菜。在我沒成人之前——不過是我聽說的。”

  “指頂花的葉子,是不是?”塔彭絲說。

  “哦,真驚人,你已經聽說過了。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對,有好些人中毒,只有一個沒救。我聽到的就是這些。這只是道聽途說,我也是從朋友那裡聽來的。”

  “我想那是弗羅萊因。”塔彭絲說。

  “什麼,沒救的是弗羅萊因?我倒第一次聽到。”

  “不,也許是我聽錯了。”塔彭絲說,“如果你把儲拉夫拿到帕美拉那小孩玩的山丘那裡——要是那山丘還在的話。”

  “當然,山丘現在還在那裡。你想做什麼?現在,山丘上全長了草。可要小心哩。我不知道儲拉夫銹到什麼程度了。我先把它弄幹淨一點,好不好?”

  “那就麻煩你。”塔彭絲說,“然後請你想一些我們可以種的蔬菜。”

  “好。我可要提醒你,不要把指頂花和菠菜種在一起,因為我不希望聽到你剛搬進新房就發生了事故。只要花一點錢,這裡可以變成很好的住宅呢!”

  “非常謝謝。”

  “那我就去看看儲拉夫,免得坐上去就垮了。雖然已經很舊了。但是,舊東西還會動,體一定會覺得很驚奇。不惜,我以前有個堂弟,他拉出一輛舊腳踏車。你也許認為它已經不會走了——因為差不多四十年沒有人騎過。可是,加了一點油,竟然跑起來了。啊,只用一點點油就發揮了驚人的效果。”

  “你究竟怎麼啦——”湯米說。

  回家時,他常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看到塔彭絲。可是,今天,湯米比平時更為驚訝。

  家裡沒有塔彭絲的影子。外面雖然下雨,但只聽到細微的雨聲。她也許正熱衷於庭園的工作,湯米興起這個念頭,就去看個究竟,然後,他說:“你究竟怎麼啦--”

  “喂,湯米,”塔彭絲說,“我以為你會晚點回來。”

  “這是什麼?”

  “你是說這個儲拉夫嗎?”

  “什麼?”

  “我說儲拉夫啊。”塔彭絲說,“就是這個名字。”

  “你打算騎它去兜風?--對你可太小了。”

  “嗯,不錯。是孩子用的--在你玩仙女圈或我小時候玩所有器具遊戲前,你也玩過這種東西吧?”

  “真的會動嗎?”湯米問。

  “這個嘛,雖然不能說會動,但是拿到山丘上--車輪會自動回轉,向下麵奔去。”

  “在下麵會碰得亂七八糟!你要讓它變成這樣?”

  “哪兒的話,我會用腳煞車。要我試給你看嗎?”

  “啊,算啦。”湯米說,“雨下得好大。我想知道的是為什麼——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我想不會這麼有趣吧?”

  “老實說,”塔彭絲說,“它實在很可怕。不過,我想知道,所以——”

  “所以,你問這棵樹?這是什麼樹?智利松吧?”

  “不錯。”塔彭絲說,“你倒滿清楚。”

  “我當然知道,”湯米說,“我也知道這樹的另一個名字。”

  “我也知道。”

  他們互望一眼。

  “只是我忽然忘記了。可是阿提什麼吧?”湯米說。

  “唔,大概是這個名字。”塔彭絲說,“這種事,我想這樣就夠了,是不是?”

  “你在那全是刺的樹叢裡做什麼?”

  “抵達山丘下時,也就是說不能放下腳完全停住時,可能闖進這阿提——裡頭。”

  “我說的阿提——是指阿提卡利亞(風疹)吧?啊,不,這是蕁麻疹,是不是?啊,算了,”湯米說,“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娛樂。”

  “我只是調查一下我們最近的問題。”

  “你的問題?我的問題?到底是誰的問題?”

  “我不知道。”塔彭絲說,“我希望是我們兩個人的問題。”

  “不會是那畢垂絲問題或類似的問題吧?”

  “不是。我只覺得這房子可能藏著什麼別的東西,所以,我去查看了許多玩具,這些玩具可能幾十年前就被擠在那間有點怪異的舊溫室裡,其中有這個木馬和馬錫德。馬錫德是會搖動的木馬,肚子上有洞。”

  “肚子上有洞?”

  “是的,裡面還塞了許多東西。孩子們——為了好玩——塞進去枯葉、紙屑、用舊的抹布、法蘭絨上衣和一些用來擦拭沾有油跡的布塊。”

  “來,我們回屋去吧。”湯米說。

  “喂,湯米。”塔彭絲把腳伸向客廳溫暖的爐火,這是為他回家先點起來的。她說,“讓我聽聽你的新聞。你到裡茲大飯店的畫廊去看展覽了吧?”

  “沒有。老實說,我沒去,沒時間啊。”

  “怎麼沒有時間?你不是特地去的嗎?”

  “人未必會去做‘特地去’的事啊。”

  “可是,總歸到什麼地方去了吧?”

  “我又發現一個可以停車的地方。”

  “那倒很方便。什麼地方?”

  “在豪恩斯洛附近。”

  “怎麼又到豪恩斯洛去了?”

  “其實我沒到豪恩斯洛。那兒有停車場,我從那裡坐地下鐵。”

  “什麼,坐地下鐵到倫敦去?”

  “是的。啊,坐地下鐵去,最方便。”

  “怎麼搞的,滿臉心中有鬼的樣子。難道我有個情敵在豪恩斯咯嗎?

  “不。”湯米說,“你對我做的事應該很滿意才對。”

  “哦,你去買禮物給我啦?”

  “不,不。”湯米說,“不是這樣。老實說,我根本不知道要送你什麼才好。”

  “可是,你的猜測有時非常對啊。”塔彭絲滿懷期望地說,“你到底做了什麼嘛?湯米,我為什麼應該滿意呢?”

  “因為我也去調查了。”

  “近來阿狗阿貓都去調查。”塔彭絲說,“所有十多歲的孩子,某家的侄甥或某家的子女,都去調查。我實在不知道他們調查什麼。不管什麼調查,過後無不不了了之。他們去調查,享受調查的樂趣,而後都非常自滿--可是,我真不知道往後該怎麼辦。”

  “我們的養女貝蒂到東非去了。”湯米說,“有沒有信?”

  “有。她熱心調查--正深入非洲人的家庭,寫關於這些家庭的論文。”

  “那些家庭很欣賞貝蒂的興趣嗎?”

  “我可不認為。在我父親的教區裡,每一個人都不喜歡教區牧師的助理——叫他們為多管閒事的人。”

  “這段話很有教訓意義,你的確指出了我已著手去做或正著手去做之事的艱難。”

  “調查什麼?但願不是割草機。”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提出割草機。”

  “因為你一直在看割草機的樣本。”塔彭絲說,“談起割草機,簡直像瘋了一樣。”

  “以我們這個家為舞臺,進行歷史性的調查——犯罪或什麼的,至少六七十年前似乎曾發生過什麼。”

  “你總得告訴我一些你的調查計劃,湯米。”

  “我到倫敦去,”湯米說,“其實是著手做一件事。”

  “啊,”塔彭絲說,“調查嗎?開始去調查了。就某種意義而論,我也做了跟你一樣的事情,只是方法不同而已。以時期而言,我調查的事更古老得多。”

  “你是說,你對梅雨·喬丹的問題真的開始感興趣了?所以,現在要把這個問題加入議程中。”湯米說,“這不是已經很清楚了嗎?梅麗·喬丹之謎,或者可以說是梅麗·喬丹問題。”

  “很平常的名字。如果是德國人,決非真名。雖然被說成德國間諜,也可能是英國人。”

  “所謂德國間諜,只是傳說而已。”

  “說下去,湯米。你並沒有把一切都告訴我。”

  “我有——有——有。”

  “別盡說‘有’,”塔彭絲說,“我根本不明白。”

  “這很難解釋。”湯閏說,“我想說的是我有一種調查方法。”

  “你的意思是說像過去一樣?”

  “是的,就某方面而論,只要調查一下就知道。你也許從一些事情中得到資訊。但是,騎舊玩具、依靠老婦人的記憶、詢問可能錯誤百出的老園丁、到郵局請那女孩說出她嬸婆以前告訴她的事、使辦事員大吃一驚,這一切都無補於事。”

  “他們會提供一些線索。”塔彭絲說。

  “我們也一樣。”

  “你也開始調查了?你去問誰了?”

  “不是。你大概記得,塔彭絲,我以前曾經和慣於處理這類事情的人連絡過。只要雇用他們,請他們用舒適的方法調查,絕對可以得到確實的資訊。”

  “什麼事情?什麼地方?”

  “啊,有很多事情。首先請他們調查死亡、誕生、婚姻之類的事。”

  “你要他們到索摩塞特大廈去調查吧。不只結婚、連去世也要去那裡!”

  “誕生時也去——不是自己去,只要請人代你去就行。在那裡應該可以查出某人的死亡時期,或看到遺囑,調查教堂舉行的婚禮或研究出生證明等。這類事情都可以調查出來。”

  “要花相當多的錢吧?付了搬家費用,以後就該省著點過日子啊。”

  “想到你對這問題這麼感興趣,我就覺得這是最好的用錢方法。”

  “那你找到了什麼?”

  “不可能這麼快,必須等到調查完畢,要是報告送來--”

  “你是說,有人會來向你報告,梅麗·喬丹這個人生於小雪菲爾德,然後你就親自去調查。是不是這樣?”

  “不是。此外還可以知道戶口普查申報書,死亡證明或死因等許多事。”

  “很好。”塔彭絲說,“很有趣。可能會有些收獲。”

  “然後可以到報社翻查舊報紙的合訂本。”

  “你是指報上的記載——像謀殺或審判之類嗎。”

  “那倒不一定。不過,一定有人跟某些人在不同的時候接觸。知道事情的人——可以找出這種人,問幾個問題,重溫一下舊情。就像我們在倫敦設立私家偵探事務所的時候一樣。也許還有一些人會提供我們情息,或給我們一些線索。”

  “不錯。”塔彭絲說,“確是如此。我憑經驗就知道。”

  “調查的方法,我們倆並不相同。”湯米說,“你的方法跟我的一樣好。我決不會忘記突然去拜訪公寓或‘無憂莊’那一天,因為我最先看到的是,你坐著編織東西,自稱布倫金索普太太。”

  “因為,那時候,我還沒想去調查或請人調查啊。”

  “不。”湯米說,“我跟客人正談得有趣的時候,你潛進了隔壁的藏衣室。所以,你完全知道我會受託到哪兒去,也知道我准備做什麼,而搶先去做了。偷聽!簡直沒有辯白的餘地,真不好意思。”

  “結果卻非常令人滿意。”塔彭絲說。

  “是的。”湯米說,“你有一種感覺,可以知道一切得以順利進行。似乎非常靈驗。”

  “嗯,有時我們完全知道這地方的每件事情,只是那是老遠老遠以前的事。我不認為真正重要的東西藏在這裡,或為這裡的人所有,或跟這房子有關,或者以前住在這裡的人很重要——真的,我一點都不相信。盡管如此。我仍然知道我下一步要做什麼。”

  “是什麼呢?”湯米說。

  “當然是早餐前的六件不可能之事。”塔彭絲說,“再過十五分鐘就十一點啦,該去睡了,好累喲。我很想睡,而且玩那滿是塵埃的舊玩具,搞得渾身髒汙。那兒似乎還有其他別的東西,哎呀,那——那為什麼叫KagKay呢?”

  “我不知道。你大概知道拼法吧?”

  “我不知道——大概是K-a-i。不是一般的KK。”

  “聽來更像謎一樣?”

  “聽來很像日文。”塔彭絲毫無自信地說。

  “到底什麼地方聽來像日文?我聽來可不是如此,似乎更像吃東西,也許是米。”

  “我要去睡了。先去洗澡,設法除掉這些蜘蛛絲。”

  “別忘了早餐前的六件不可能之事。”

  “這件事,我想我會比你好。”

  “你常會做些出人意料的事。”湯米說。

  “其實,你常常做得比我對,雖然有時也非常麻煩。這六件事是用來考驗我們的。是誰這樣說的?像口頭禪一般。”

  “啊。算了。”湯米說,“去清洗你身上的遠古塵埃吧。庭園工作,艾塞克做得不錯吧?”

  “他自己覺得做得很好。”塔彭絲說,“我們可以試試他的本領。”

  “很不幸,我們對庭園的事不大懂。啊,還有一個問題。”

  “早餐前的六件不可能之事,確實不錯。”塔彭絲說。她喝幹咖啡,想著留在碗架上盤裡的煎蛋,前蛋旁配放著兩塊看來頗引人食欲的肝髒。“早餐比想著不可能的事更重要。湯米是一個追逐不可能之事的人。調查,不錯。我想他會從中得到一些東西。”

  她全神貫注地吃起煎蛋和肝髒。

  “跟平時不同的早餐,吃起來真不錯。”

  從很久以前,她早上總是喝一杯咖啡和蘋果汁加上半個柚子,在解決體重問題上,雖然很有道理,但是這種早餐總無法獲得充分的滿足感。櫥裡其他的菜肴常因明顯的對比更引起消化液的分泌。”

  “我想,”塔彭絲說,“帕金森家的人早餐也在這裡吃這種東西。煎蛋或配有熏肉的荷包蛋,也許--”她回溯到很久以前,想起了古老的小說。“也許,對啦,也許櫥裡放了冷的雷鳥肉。馬腿也相當不錯,慢慢咬。”她把最後一塊肝髒放進嘴時,傾耳細聽。

  非常奇妙的聲音仿佛從外面流了進來。

  “奇怪,”塔彭絲說,“很像是樂隊變調聲音。”

  她手上拿著烤麵包不動。阿勃特走進來。她抬起頭。

  “阿勃特,是什麼開始了。難道是工人開始舉行音樂會?風琴或類似的樂器吧?”

  “是來修鋼琴的先生!”阿勃特說。

  “來修鋼琴的什麼?”

  “來調音的。你要我叫鋼琴調音師傅來的啊!”

  “很好。”塔彭絲說,“你已經叫來了?阿勃特,你真太好了。”

  阿勃特狀頗滿意。而且,他似乎也知道自己能迅速完成塔彭絲或湯米交代的特別要求,確實非常了不起。

  “他說必須好好調一調。”阿勃特說。

  “我想也該這樣。”

  塔彭絲喝了半杯咖啡,走出房間,進入客廳,一個年輕人正面對著敞開內部複雜零件的大鋼琴。

  “早安,太太。”那年輕人說。

  “早安。”塔彭絲說,“辛苦你了。”

  “非調一調音不可,”

  “是的,的確需要,我剛剛才搬來,搬家對鋼琴不太好。而且,已經很久沒有調音了。”

  “唔,馬上可以知道。”那年輕人說。

  年輕人依序彈了三次不同的和音,兩次愉快的長調和音,兩次極悲傷的A短調和音。

  “很好的樂器,太太。”

  “唉,是艾拉爾啊。”

  “最近,這種鋼琴很不容易得到了。”

  “這架鋼琴經歷過好幾次厄運。”塔彭絲說,“它遭遇過倫敦空襲,炸彈落在我們房子上。幸好,我們躲開了,它幾乎只有外表受傷。”

  “真的?唔,做工很不錯,不必太費事。”

  交談很愉快地持續下去。年輕人先彈了蕭邦序曲最初幾節,再彈《藍色多瑙河》。不久他宣稱工作結束。

  “最好不要放得太久。”他提醒她,“我會再找機會來看看它,因為不知什麼時候——啊,怎麼說好呢——又會走音哪,而且細微得你不會注意到,甚或聽不出來。”

  兩人很有禮貌地道別,仿佛對一般音樂,尤其鋼琴曲的欣賞以及音樂給人生帶來的喜悅,彼此意見非常一致似的。

  “這房子似乎還要費一番工夫整修。”年輕人看看四周,說道。

  “因為我們搬來之前,有一段日子沒有人住。”

  “嗯,房主常常更換。”

  “好像有不少故事。”塔彭絲說,“我是指以前住在這裡的人,以及一些過去發生的怪事。”

  “啊,我是說很久以前的事,不知是第一次世界大戰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

  “據說跟海軍機密之類有關。”塔彭絲滿懷希望地說。

  “也許。據說有許多傳說,我自己當然不會直接知道。”

  “不錯,”是你出生之前的事。”塔彭絲凝視年輕人稚嫩的臉孔說。

  年輕人離去後,塔彭絲坐在鋼琴前。

  “彈彈《屋頂上的雨水》吧。”她說。剛才調音師傅彈奏另一首序曲,使她想起了蕭邦的曲子。隨後,她敲了幾下和音,接著一面伴奏,一面哼,然後小聲唱起來:

   我真正的愛人在何處徜徉?

   我真正的愛人離開我,到哪兒去?

   樹梢上,鳥兒呼喚。

   我真正的愛人什麼時候會回到我這兒?

  “彈錯鍵了。”塔彭絲說,“不過,總之,鋼琴全修好了。啊,能彈鋼琴,實在快樂。‘我真正的愛人在何處徜徉?’她哼一聲,“‘我真正的愛人’——儲拉夫(Truelove)。”她邊想邊說,“真正的愛人?唉,這可能是暗碼,最好先去查一查儲拉夫。”

  她穿上結實的鞋子和套頭毛衣,走到院子裡。儲拉夫不在原來的KK裡,已放進空馬廄。塔彭絲拉出儲拉夫,把它放在長滿草的斜坡頂上,用帶來的拂子撣去上面的蜘蛛絲,然後跨坐上去,把腳放在踏板上,以儲拉夫經歷的歲月和傷痕所允許的速度奔跑。”

  “喂,我真正的愛人,”她說,“一起走下山崗吧,不用太急!”

  塔彭絲腳離踏板,改放在可以隨時煞車的位置。

  僅憑重量就可使它奔下山崗,但是儲拉夫跑得不大快。山坡突然陡起來。儲拉夫加快腳步。塔彭絲更使勁地用腳作煞車,依然跟儲拉夫一起飛撲入山崗下茂密的智利松中——這個不愉快的地方。

  “好痛!”她好不容易才站起來。

  拔掉智利松沾在身上的刺,塔彭絲拍拍身子,環視四周。眼前的灌木叢一直延伸到對面山丘上。映山紅和八仙花這兒一簇,那邊一簇,花季時一定非常美麗。現在不論在哪裡都不好看,只是一般的灌木林而已。在各種花樹與灌水之間,以前似乎有條小徑。現在長滿了樹木,不過仍可看出小徑的方向。塔彭絲摘了一兩枝小樹枝,撥開第一道樹叢。開始爬上山崗。小徑蜿蜒直到山崗上。顯然已經有好幾年沒有清除這條小徑,也沒有人行走。

  “我想會通到什麼地方去。”塔彭絲說,“有道路就應該有理由。”

  小徑急速向左或右拐了兩三次,變成“之”字形,塔彭絲仿佛領悟到《愛麗思漫遊奇境》中所謂小徑突然搖動改變方向的意思。樹叢越來越少,地名來源的月桂樹清晰可見,一條石礫遍佈、難以行走的狹隘小徑穿過了月桂樹叢。從這小徑往前行,突然來到長了苔蘚共有四級的石階前。走上石階,有一個以前用金屬製作,後來可能用乾草重作的壁龕。一個類似神殿的地言,裡面有台座,台座上放著一座損害得非常厲害的石像。那是頭頂籃子的男孩像,塔彭絲對這石像覺得很面熟。

  “由這東西可以知道一個地方的年代。”塔彭絲自言自語。“這很像莎拉嬸放在院子裡的東西。這麼說來,她也有很多月桂樹。”

  塔彭絲全心思念著莎拉嬸。孩提時,她常去拜訪莎拉嬸,玩一種稱為“河馬”的遊戲。為了玩“河馬”,必須取下裙子的鯨骨圈。當時,塔彭絲六歲,裙子的鯨骨圈扮演馬——一匹有鬃毛和流水般尾巴的白馬。在塔彭絲的幻想中,白馬與其說讓人騎著穿越綠野,倒不如說騎著穿過一塊草坪,繞過銀葦羽穗隨風搖曳的花壇,朝著與這小徑相似的道路前進。拐進小徑後,山毛櫸樹林間也有與這壁龕相同的涼亭式壁龕,壁龕中有石像和籃子。塔彭絲策馬來到這兒的時候,總是拿著禮物,把禮物放進那孩子頭上的籃子。當時,那可說是奉獻,也是許願。塔彭絲記得,許的願幾乎都會變成事實。

  “可是,”塔彭絲猛然坐在她已爬上來的石階頂上,“這當然是欺騙的。我希望某些事情,而我已知道這些事情大概會發生,然而我覺得願望變成了事實。於是它真的有如魔術一般。自古相傳,奉獻很適合一個真正的神。但其實不是神,看來只是一個矮胖的小男孩。啊——真有意思,想起了許多事情,當時的確是那樣玩的。”

  塔彭絲舒口氣,又走下小徑,向那有KK這個神秘名字的溫室行去。

  “KK裡仍然雜亂無章。馬錫德跟平時一樣,看來既孤獨又是絕望。但是,另有兩件物品引起塔彭絲的注意。那是陶器--四周有天鵝圖樣的陶制凳子。一張深藍,一張淡藍。

  “不錯,”塔彭絲說,“小時候,我曾看過這種物品。對,通常都放在陽臺上。我的另一個妹妹有這種東西。我們把這兩樣東西稱為牛津和劍橋。我想那是鴨子——不,那是天鵝,天鵝畫在四周。坐的地方也有同樣的東西;S形的孔,可以把許多東西塞進去。對,請艾塞克把這些凳子拿去清洗幹淨,然後放在涼席上,艾塞克把它說成門廊,我覺得陽台更自然。放在那地方,天氣好的時候,可以享受一番。”

  塔彭絲轉身想向門那邊跑去,腳被馬錫德突出的扶手絆了一下。

  “哎呀,糟糕!”塔彭絲說,“我怎麼搞的?”

  她的腳碰到了深藍的陶制凳子。凳子在地板上滾,破成兩半。

  “哎呀,這下我可殺了牛津。只好用劍橋來湊合湊合。我想沒法子把牛津再拼起來了,破成這樣子,實在太難了。”

  她歎口氣,想道:不知湯米現在在做什麼。

  湯米坐著跟老友大談往事。

  “近來,世界變得真奇妙。”阿特金森上校說,“你和……啊,叫什麼呢,是布羅頓——啊,不,是你昵稱的塔彭絲——我聽說你們搬到鄉下來往,很接近霍洛圭。我猜想你們搬到這裡來了。有什麼特別原因吧?”

  “沒有,這房子比較便宜。”湯米說。

  “哦。那倒很幸運。屋名呢?告訴我你的住址?”

  “我們想稱之為‘松樹莊’,因為有很美的松樹。本來叫‘月桂樹莊’,頗有維多利亞時代遺物的味道,是不是?”

  “‘月桂樹莊’?霍洛圭的‘月桂樹莊莊’,喂,喂,你現在在做什麼?要開始做什麼吧!”

  湯米望著長了白須的老邁臉孔。

  “開始做什麼了吧?”阿特金森上校說,“你又被雇去為國家做事了?”

  “不。這種年紀已經不行了。”湯米說,“我已經洗手不幹了。”

  “這倒奇了。只是嘴巴說說吧?也許是受命這樣說吧?總之,對這案件還有許多不明的地方呀!”

  “什麼案件?”湯米問。

  “我想你一定看過或聽過了,就是卡丁頓案啊。可能接著又會有別的案件——所謂信函案——以及艾姆林·詹森的潛艇案。”

  “哦。”湯米說,“這麼說,我仿佛有個印象。”

  “唔,其實跟潛水艇沒有關系。可是,卻因為這件事,使人開始注意到整個案情。而且又有那些信。不過,問題可以從政治上加以解決。對,是信。只要當局沒收那些信,情況應該會有大轉變。當局應該把注意力放在當時在政府內最受信任的幾個人身上。竟然會發生這種事情,真叫人訝異,可不是嗎?啊,確是驚人——害群之馬,經常是最受信任、最沒有問題的人物,經常最不受懷疑的人物——而且從那以後——還有許多事情尚未查明。”上校閉上一隻眼睛。“也許,你是被送到這裡來調查,是不是?”

  “調查什麼?”

  “你的這幢房子啊,你說是‘月掛樹莊’吧?關于‘月桂村莊’,曾經有很單純的笑話。公安部或這系統的人以前曾做過相當詳細的調查。他們認為屋裡隱藏著重要的證據。也有一種想法,認為證據已悄悄送到外國去--可能是義大利。可是,另一方面又有人認為可能還藏在這一帶。因為這類房子有地下室、舖石或其他東西。喂,湯米,我覺得你又進行調查了。”

  “這種事,現在已經一概不幹了。”

  “以前,你住在別的地方時候,大家也以為你不幹了。也就是說在上次大戰開始的時候。但是,你不是在追蹤那德國小子嗎?還有那童謠書和女人。唔,都幹得不賴。那麼,現在,你也許又受命進行調查了!”

  “別胡說了。”湯米說。“你這麼想,真叫我為難,我現在只不過是個鄉下老爹!”

  “你真是老狐狸。比現在的年輕人更高明。真是的,裝出這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人家就不能問你問題了。不能問,以免洩漏國家機密,是不是?總之,注意一下嫂夫人,她一向都涉入太深。‘N或M’那次,她不是在最後關頭才撿回了一條命?”

  “其實,”湯米說,“塔彭絲只對這地方過去一些事情有興趣,誰在這裡住過等等,還有以前住在這兒的人的畫像以及其他。她現在正在造庭園呢。我們現在真正感興趣的就是這個;我是指庭園,庭園和球根樣本,如此而已。”

  “要是過了一年,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我也許會相信。可是,我瞭解你這個勃拉司福,也瞭解勃拉司福太太。你們兩個在一起,真是了不起的一對,一定會找到些什麼。那些檔如果公開,一定會給政界帶來極大影響,必然會有些人非常不高興,這一點不假。那些會不高興的人現在已被視為高潔之士的典範!可是,有些人卻認為他們是危險人物。記住,他們都很危險,不危險的人也常跟危險的人連在一塊。所以,你很小心,也要叫嫂夫人小心啊。”

  “不錯。”湯米說,“聽你這麼說,我覺得很興奮。”

  “興奮倒不要緊,但請你多注意一下塔彭絲太太。我非常喜歡塔彭絲,她是個好女孩。以前是,現在也是。”

  “已不能說是女孩了。”

  “不能這樣說你太太,這種習慣不許有。她是鳥中的鳳凰哪!不過,被她盯上的人真可憐,她今天可能在摸索啦?”

  “我可不以為然。也許到老婦人聚會喝茶了。”

  “說的也是。老婦人有時也會提供一些有用的情報。老婦人和五歲孩子,這些意料不到的人常常會說出誰都想像不到的事實,關於這點,我有許多話要說——”

  “我相信,上校。”

  “啊,算了,不能洩漏秘密。”

  阿特金森上校搖搖頭。

  在回程火車中,湯米凝視窗外飛馳的鄉間景色。“搞不懂。”他自言自語,“真的槁不懂,那老傢伙知道很多,是萬事通。可是,現在事情可能會變得嚴重,真會這樣嗎?全是過去的事情——沒有什麼,不可能是大戰後留下來的問題,跟現在沒有關系。”然後,他沉思。新的思想——歐洲共同市場的思想抬頭了。這已非湯米所能瞭解。因為以侄輩和孫輩為首的新生代已經登場——他們這些家庭中的年輕人現在已不容忽視,有吸引力,佔據了有權力和影響力的位置,因為他們是為此而生的,如果他們因某些機緣喪失了忠誠心,就容易受到誘惑,相信新的主義或再生的舊觀念。現在,英國已處於奇妙狀況,和以前大不相同。難道自古以來就處於同一狀況嗎?平靜的水面下隱藏著黑泥,古今相同。清澄的水不會停在海底的小石上,也不會停在貝殼上。有的東西會移動;有的東西會緩慢移動;有的東西是在發現後就停住。可是,在霍洛圭這種地方不會有這類的東西。即使以前有,霍洛圭也是屬於過去的地方。起初發展為漁村,而後再發展成英國的海邊避寒勝地——而現在只是八月時熱鬧一陣的避暑之地,最近,大部分人都喜歡集體到國外去旅行了。”。

  “這麼說來,”塔彭絲當晚離開餐桌。轉到另一房間喝咖啡時說,“倒真有趣,可不是嗎?以前的老傢伙怎麼樣啦?”

  “啊,都很好。”湯米說,“你的那些老太婆怎麼樣?”

  “鋼琴調音師傅來了。”塔彭絲說,“下午下雨,我沒去,有點可惜,那老太婆也許會說些有趣的事。”

  “我這邊的老傢伙卻說了,真是意外得很。老實說,你覺得這地方怎麼樣,塔彭絲?”

  “是指這房子嗎?”

  “不是說這房子,是指霍洛圭。”

  “很好的地方啊。”

  “你說‘很好’?”

  “‘很好’是個好字眼啊。一般都認為這字眼有貶抑的意思,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很好的地方是指不會發生什麼事故的地方。誰也不希望有事故發生。不發生事故,實在是非常可喜的事。”

  “不錯,因為我們已經老了。”

  “不是。不是因為年紀的關系,而是因為知道有一個不會發生事故的地方實在太好了。不過,今天幾乎發生了意外。

  “你說幾乎發生意外,是什麼意思?塔彭絲,你做了什麼無聊的事,是不是?”

  “不,當然不是。”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溫室屋頂的窗玻璃啊,搖晃著落下,好危險。從我頭上落下,我差點被劃傷。”

  “好像沒有傷到你。”湯米望著她。

  “嗯,是運氣好。不過,真的讓我跳了起來。”

  “再請那老爹來,叫什麼?艾塞克吧?也叫他查看一下其他的窗玻璃——你要是死了,那可麻煩,塔彭絲。”

  “買舊房子,一定會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你說這房子不對勁,到底什麼意思?”

  “其實,我今天聽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什麼——這房子的怪事?”

  “是的。”

  “真的?湯米,那似乎是不可能的。”塔彭絲說。

  “為什麼不可能?因為它看來很好,毫無陰翳嗎?因為曾油漆修理過嗎?”

  “不。油漆修理,看來毫無陰翳,全是我們之功。買下來的時候,它可破爛荒廢得很。”

  “說的也是。所以很便宜。”

  “湯米,你看來有點怪怪的。”塔彭絲說,“怎麼回事?”

  “今天跟老鬍子蒙提見面了。”

  “啊,是那老傢伙。有沒有問候我?”

  “嗯,問候了。他要我請你小心一點,我也要小心。”

  “老是這麼說。可是,我真不知道為什麼非小心不可。”

  “唔,這兒似乎是一個必須小心的地方。”

  “湯米,這到底什麼意思?”

  “塔彭絲,如果我告訴你,你別驚訝。他拐彎抹角地說:‘我們住在這裡,不是隱退的老人,而是負有任務。’你會怎麼想?他猜測說,我們跟‘N或M’的時候一樣,再度在這裡執行任務;我們被治安當局派來,尋找一些東西;探查這地方有什麼不對勁。”

  “湯米,不知道是你作夢,還是老鬍子蒙提在做夢,竟然會說出這種活。”

  “唉,蒙提是這麼說。蒙提似乎認為我們在這裡,是負有探查某些東西的任務。”

  “探查某些東西?什麼東西呢?”

  “就是探查這屋子可能隱藏些什麼。”

  “這屋子可能隱藏些什麼!湯米,是你瘋了,還是蒙提瘋了?”

  “唔,我也覺得他腦袋有點怪。但我無法確定。”

  “在這屋子裡,能找到什麼呢?”

  “想必是以前藏在這裡的東西。”

  “你是說寶藏?還是地下室藏了俄國王冠的珠寶?”

  “不,不是藏寶。是對某些人很危險的一些東西。”

  “啊,那倒妙得很。”塔彭絲說。

  “什麼,你有什麼發現嗎?”

  “當然不是,我也沒發現什麼,只是多年前這房子似乎曾經轟動過一時。不是說有人真記得什麼,充其量只是從老祖母那兒聽來的,或者,僕人口耳相傳而已。事實上,畢垂絲也有一個朋友好像知道一些。梅麗·喬丹跟這件事有關。不過,已經完全被掩蓋了。”

  “你想什麼,塔彭絲?難道想回到我們年輕時的光輝時代,回到有人把機密托給露茜泰妮號上女孩的時代,回到我們冒險的日子,回到追蹤神秘布朗先生的時候嗎?”

  “哎呀,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湯米。我們稱自己為‘年輕冒險家’哪。現在想來仿佛不是真的,對不對?”

  “唉,確實如此,像夢一樣。但是,那是真的,確實是真的。雖然覺得難以相信,可是很多事確實真有其事,至少是六七十年前的事,甚至更早。”

  “蒙提到底說了什麼?”

  “信或文件之類。”湯米說,“他說,有些事情難免會造成甚或已造成政治大騷動。還談到坐在權位上的人以及不應坐在權位上的人;還有信或文件或一旦公開會使當權者下臺的東西。總之,是陰謀,是以前發生過的事情。”

  “跟梅麗·喬丹同一時候?不可能的事。”塔彭絲說,“湯米,你一定在回程火車中睡著,做夢啦?”

  “也許。”湯米說,“其實,我也不認為會有這種事。”

  “不過,調查一下也不妨,何況我們已住在這裡。”

  塔彭絲環視房間。

  “很難想像這裡會隱藏著什麼東西。你認為呢,湯米?”

  “看來不像是會隱藏些什麼的房子。從很久以前,一直有人住在這屋子裡。”

  “是啊。我只知道有很多家房搬進搬出。唔,也許藏在屋頂間或地下室;也可能埋在涼亭的地板下。哪兒都可以隱藏。總之,這很可以解悶兒。不錯,沒事做的時候,種鬱金香球根;脊背酸痛的時候,可以去調查一下。不,只是想一想。可以從‘如果我藏東西,該藏在哪裡?在哪裡才不會被發現’開始。”

  “無論如何,在這裡不可能不會被發現。這兒有園丁。有在屋裡挖來挖去的人,有住在這裡的家庭和房屋經紀人進進出出。”

  “這可難說。可能放在茶壺裡呢!”

  塔彭絲起身向壁爐架走去,站到凳子上,拿下陶制茶壺。她掀開蓋子,往裡瞧。

  “什麼也沒有。”她說。

  “最不可能的地方。”

  “你認為,”塔彭絲以期待勝過沮喪的語氣說,“會有人打算殺我,才將溫室的天窗玻璃推落在我身上嗎?”

  “最不可能的。也許想推落在老艾塞克身上。”

  “別太泄我的氣。我寧願認為自己在千鈞一發之際,撿到了一條命。”

  “你最好小心點。我也要你小心。”

  “你常常為我無事自擾。”

  “如此為你不是很好嗎?你應該為自己有這麼一個為你無事自擾的丈夫感到高興才對。”

  “難道沒有人想在火車中射你,或使火車脫軌嗎?”

  “沒有。”湯米說,“不過,下一次我們開車出門時,最好先檢查一下煞車,當然,這是非常可笑的。”

  “當然,非常可笑。”塔彭絲說,“簡直滑稽死了。不過,還是——”

  “不過什麼,還是什麼?”

  “這種事,一想就覺得有趣。”

  “你是說亞歷山大因為知道些什麼才被殺嗎?”湯米問。

  “亞歷山大知道誰殺害梅麗·喬丹。‘犯人是我們當中的一個’……”塔彭絲的臉突然亮了起來。“‘我們’,”她加強語氣,“這個‘我們’非搞清楚不可。是過去在這屋子裡的‘我們’。這是我們要解決的罪犯。要解決它,必須回溯過去——回溯到它發生的地方與原因。這是我們以前不曾幹過的。”

  “塔彭絲,你剛才到底在什麼地方?”湯米第二天一回家就問道。

  “最後到了地下室。”塔彭絲說。

  “我知道。”湯米說,“嗯,我知道,你難道不知道頭發上粘滿了蜘蛛絲?”

  “嗯,那當然。地下室全是蜘蛛網。總之。那地方什麼也沒有,充其量只有貝蘭瓶。”

  “貝蘭?”湯米說,“那倒很有趣。”

  “真的?”塔彭絲說,“有人喝那種東西?我想不會吧。”

  “唉。以前都用來抹頭發。是男用的,並非女用。”

  “原來如此。”塔彭絲說,“我記得我的叔叔--不錯,我有一個叔叔用過貝蘭。他的一個朋友從美國帶回來送給他的。”

  “哦,真的?那似乎非常有趣。”湯米說。

  “我倒不覺得特別有趣。”塔彭絲說,“對我們沒有什麼幫助。我是說貝蘭瓶無法藏東西。”

  “不錯。所以才能看出你做了什麼。”

  “唔,總要從什麼地方開始著手吧。”塔彭絲說,“如果你的老搭檔說的是事實,這房子裡可能藏了什麼。到底在什麼地方?是什麼東西?真難以想像。因為,賣了房子,死亡,或離開,房子當然是空的,對不對?換句話說,下一次的承購人會把傢俱拖出去賣掉,即使留下來,下一個人搬過來,也會把它賣掉。所以,留在屋裡的充其量是前一房主的東西,絕對不會是很久以前的房主的東西。”

  “這麼說來,為什麼有人要害你或我,甚或有意把我們趕出這房子?——除非這兒有東西怕被我們發現。”

  “這本來是你腦中產生的。”塔彭絲說,“也許根本沒這麼回事。話說回來,這也不是無謂浪費的一天,總算有所發現。”

  “和梅麗·喬丹有關系的?”

  “那倒不是,那地下室不大好。我以為是照相器材,卻只有一點舊東西。嗯,是以前用過,嵌有紅玻璃的顯相燈以及貝蘭。不過,那兒沒有舖石,掀開後可以在下面藏東西。雖然有些破舊的錫制皮箱和兩個舊衣箱,但已經不能用,一踢就破成碎片,完全落空了。”

  “哎呀,真遺憾。”湯米說,“真是白費氣力。”

  “不過,有些東西倒很有趣。我對自己說,人必須對自己說——不過,先上樓去,除掉蜘蛛絲後,再告訴你比較好。”

  “不錯。最好在你清洗幹淨後再見到你。”

  “如果你想沐于‘和睦夫妻’的氣氛中,”塔彭絲說,“你必須常常看我,而且不論年紀,始終認為你的妻子很可愛。”

  “塔彭絲,在我看來,你確實非常可愛。垂掛在左耳的蜘蛛絲,最具吸引力,仿佛歐琴妮皇后肖像畫上常看到的卷毛,輕輕垂掛在皇后頸項上。你的卷行似乎還塗上了蜘蛛。”

  “啊。”塔彭絲說,“好可怕!”

  塔彭絲用手拂去蜘蛛絲,走上二樓。等她再回到湯米到裡,她面前已准備了玻璃杯。她懷疑地望著:

  “你不會叫我喝貝蘭吧?”

  “哪裡。我比你更不想喝貝蘭。”

  “那麼,”塔彭絲說,“如果要繼續剛才的話題——”

  “希望你說下去。”湯米說,“無論如何。你一定會說下去的。反正我想我也催過你了。”

  “我對自己說:‘如果要在這屋裡隱藏一些不想讓人發現的東西,我會選擇什麼地方?’”

  “不錯。”湯米說,“非常合乎邏輯。”

  “我想,什麼地方可以藏東西?唔,有一個地方,當然是馬錫德的肚子。”

  “你說什麼?”湯米說。

  “馬錫德的肚子,那個搖擺木馬。我告訴過你吧,美國制的搖擺木馬啊。”

  “好像很多東西來自美國。”湯米說,“你說貝蘭也來自美國吧。”

  “總之,就像老艾塞克所說那樣,那搖擺木馬肚子上有洞。據說很早以前就有洞;從裡頭弄出許多奇怪的舊紙屑。雖然沒什麼用,但那是藏東西的地方。你以為如何?”

  “不錯。”

  “此外當然還有儲拉夫。所以要再調查一下儲拉夫。雖然它有破舊的防水布馬鞍,但裡面什麼都沒有。這麼看來,其他地方也許沒有什麼秘密東西了。再想一下,唉,到底還有書箱和書啊,因為人常把東西藏在書裡。二樓的書庫,還沒完全整理好吧?”

  “我想已經整理好了。”湯米滿懷希望地說。

  “胡說,最下面那一格還沒整理好。”

  “那跟整理好沒有兩樣,因為可以不必爬上取物梯一本一本拿下來。”

  “說的也是,所以我到書庫去,坐在地板上查了一下最下面的那一格,幾乎全是說教集。似乎是衛理教派牧師寫的過去某人的說教集,總之,都很沒意思,也沒什麼內容。所以我把那些書全拋在地板上。於是,我發現了,書架底部有人挖一個大洞,塞了許多東西在裡頭,書也多多少少都撕破了一點。其中有一本比較大的書,封面是褐色,我抽出來看,真是搞不懂,你猜那是什麼書?”

  “我猜不到。是《魯濱遜飄流記》最初版本之類有價值的書嗎?”

  “不是。是一本生日簿。”

  “生日簿?那是什麼?”

  “以前的人常有這種書,是很久以前的了,比帕金森家住在這兒的時候,也許還要早。已經破破爛爛。誰都不會去碰。確實很舊,我想也許可以發現一些東西。”

  “不錯。你是說也許有人會把東西挾在生日簿裡頭?”

  “是的。可是沒有人這樣做,太單純了。不過,我要再仔細查一查,因為我還沒有好好查過。也許裡面有很有意思的名字,可以發現一些東西。”

  “也許吧。”湯米懷疑地說。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在書中找到的就是這麼一些。最下面的那一格什麼都沒有,還要再去查看的就是碗櫥。”

  “傢俱方面怎麼樣?傢俱也有許多神秘的抽屜呢。”

  “湯米,不行啊。你沒有認真考慮。現在,屋裡的傢俱全是我們自己的。我們搬進空房子,傢俱是我們自己帶來的。以前留下來的只有那叫KK的溫室裡的破爛、破舊的玩具和庭園用的凳子。真正的古風傢俱全沒留下。也許被我們之前住這裡的人帶走或賣掉了。從帕金森家到現在,有很多人住過這裡,所以帕金森家的東西不會有一樣留下來。不過,我還是找到了一些東西。不知道有沒有幫助。”

  “什麼東西?”

  “陶器的菜單。”

  “陶器的菜單?”

  “是的,在那還沒整理過的舊碗櫥,食物貯藏室的旁邊。好像丟失了鑰匙,卻發現在舊盒子裡。其實是在KK裡找到。我在鑰匙上塗些油,打開了碗櫥,裡面什麼也沒有。髒碗櫥裡只有一些破陶器,一定是我們之前那一家子留下來的。但是,在最上面的架子上放著宴會上用過,維多利亞時代的陶器菜單。棒極了,菜單上,真的盡是最可口的菜肴。吃完晚飯,我念些給你聽。真是美味,兩道湯,清湯和濃湯,還有兩道魚和兩盤小菜,以及沙拉,然後是排骨肉,還有——我記不清楚下一道是什啦。是洋酒和果汗做成的霜淇淋吧——這也算霜淇淋嗎?還有,哦,真的,是龍蝦沙拉!你相信嗎?”

  “別說了,塔彭絲。肚子咕嚕咕嚕叫,再也受不了了。”

  “總之,我覺得這菜單很有意思。已經很古老,一定相當古老了。”

  “你希望從菜單上獲得什麼?”

  “最有希望的是生日簿。書裡出現了一個溫妮福蕾·摩裡生的人。”

  “然後呢?”

  “溫妮福蕾·摩裡生是葛利芬太太未出嫁前的名字。就是最近請我去喝茶的那個人。在這村裡。她是最老的居民,記得很多過去的事情。唔,我想她可能記得或聽過生日簿中的其他名字,也許可以探聽到一些什麼。”

  “也許。”湯米仍然懷疑地說。“我仍然想——”

  “哦,你仍然想什麼?”塔彭絲說。

  “我不知道想什麼才好。”湯米說,“還是睡覺去吧。你不認為我們最好放棄這件事情?為什麼一定要知道誰殺害梅麗·喬丹呢?”

  “你不想知道?”

  “唉,我不想知道。”湯米說,“至少——啊,不行,我投降。你已經把我拖進去了。”

  “你有沒有什麼發現?”塔彭絲問。

  “我今天沒空。不過,我得到一些消息。我告訴你了吧,我情那女人——你知道,就是那個精通調查方法的女人——去調查一些事情。”

  “很好。”塔彭絲說,“我們還很有希真。雖然沒有什麼意義,但可能很有意思。”

  “也許不像你想像的那麼有意思。”湯米說。

  “哎呀。不過,算了。”塔彭絲說,我們還是盡力試一試吧。”

  “你可不能一個人拼命試啊。”湯米說,“這是我最擔心的,當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

  “我想塔彭絲又在做什麼了吧。”湯米歎氣地說。

  “對不起,我聽不清楚你說什麼。”

  湯米改變了念頭,望著柯蘿冬小姐。柯蘿冬小姐個子瘦小,一頭灰發。灰發已慢慢從染發劑恢復原狀,利用染發劑為了使自己看來更年輕(其實沒有多大效果)。她使用種種色調,如優雅的灰色、霧露般的煙色、鋼鐵般的藍色以及其他有趣的顏色,使她看來像六十到六十五歲的老婦人,以便從事調查工作。她臉上顯現出一種苦行增似的驕傲與對自己成就的絕對自信。

  “啊,沒什麼,柯蘿冬小姐。”湯米說。“只是--只是想一些事情,只想一下。”

  於是,湯米小心翼翼,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他想,塔彭絲,今天會做什麼事呢?一定會做出傻事。可能坐那奇妙、形同廢物的玩具,從山丘上往下滑,以致玩具破成碎片,她可能折斷什麼地方的骨骼,而半死不活。也許是坐骨。近來常有人折斷坐骨。不知為什麼坐骨比其他骨骼容易斷。就在這一剎那,塔彭絲一定做了傻事或無聊的事。不,也許沒做傻事,也沒做無聊的事,卻做了非常危險的事。對,是危險的事!雖然不是從現在開始,卻很難讓塔彭絲遠離危險的處境。湯米模糊地想起過去種種事件。突然,過去熟悉的字句從心底湧起,他不禁出聲念出來:

  命運之門……

  勿穿越其下,啊,隊商啊,別唱著歌穿越。

  你聽到群鳥死滅的沉默中,

  還有像鳥鳴的聲音嗎?

  柯蘿冬小姐立刻有了反應。使湯米大感意外。

  “弗雷克,”她說,“是弗雷克啊。在這幾句之前是‘死亡隊商……災厄之洞,恐怖之砦’。”

  湯米凝視她,突然若有所悟。柯蘿冬小姐以為他要她去調查詩的問題:這幾句引文的出處以及詩人的底細。柯蘿冬小姐覺得為難的是,她調查的範圍實在太過廣泛。

  “我正想到我的妻子。”湯米辯解般說。

  “哦。”柯蘿冬小姐說。

  她眼中浮現出不同的神情,望著湯米。她以為他們夫婦間有了什麼爭執。她可能會告訴他婚姻問題協調中心的住址,好讓他去請求調解夫妻間的糾紛和爭執。

  湯米急忙說道:“我前天請你調查的事情有沒有什麼結果?”

  “唉,已經調查過。沒什麼麻煩。索摩塞特大廈非常有用。你所需要的東西,只要裡面都有,就好辦了。我已調查了名字、住址、出生、婚姻與死亡。”

  “什麼,那些全是梅麗·喬丹的?”

  “是的,是梅麗·喬丹。還有瑪麗亞和波理·喬丹。也有摩莉·喬丹。你所要的是不是在裡頭?你看看。”

  柯蘿冬小姐把打字的小紙片送給他。

  “哦,往往。非常謝謝。”

  “此外還有一些住址,是你前幾天問我的,只有達林普少校的住址還沒找到。近來,大家都常常搬家。我想再過兩天就可以知道。這是赫塞泰醫生的住址,他現在住在沙比登。”

  “謝謝。”湯米說,“從他開始。”

  “還要再調查嗎?”

  “是的。我要六個人的名單,其中有些不是你工作範圍內的人。”

  “啊呀,可是,”柯蘿冬自信地說,“我什麼都能做啊!到可以找到的地方才容易找到,這說法雖然有點奇怪,不過,要說得明白易懂,的確如此。我記得——哦,很久以前,當我第一次從事這種工作的時候,我才知道塞福利基諮詢中心多麼有用。即使就最古怪的事情提出最古怪的詢問,他們也能夠回答,或告訴你能夠立刻得到消息的地方。可是,最近,他們已不幹這種事了。說到調查,大部分都是‘如果你想自殺’之類事情,大概可以說是痛苦者的真正朋友。此外,遺囑的法律問題和關于作家的古怪問題。當然也不少,此外還有海外工作和移民的問題。哦,我工作的範圍也很廣呀!”

  “的確如此。”湯米說。

  “救助酒精中毒患者,有許多協會,其中有該方面的專家。他們當中也有相當熟練的。我有一張名單——有理解力的——絕對可相信的協會——”

  “我會記住,”湯米說,“要是我發現了自覺症狀。現在不知已進展到哪種程度。”

  “啊,你不要緊,勃拉司福先生,看來你並沒有酒精中毒的症候。”

  “鼻子不是很紅嗎。”湯米說。

  “女人才比較麻煩,要讓她們戒酒。比較困難。男人也會複發,但不怎麼引人注意。可是,真的,有些女人看來已完全治好,猛喝檸檬計,狀頗滿足。然而一天晚上,在宴會中,哦,又故態複萌了。”

  柯蘿冬小姐看看手錶。

  “哎呀,對不起,我還有一個約會,立刻要到上格羅文諾街去。”

  “謝謝。謝謝你幫忙。”

  湯米開門,替柯蘿冬小姐穿上大衣,然後回到房間,說:

  “今晚,必須記得告訴塔彭絲,由於過去的調查,我已給調查員一個印象:因為妻子嗜酒,婚姻生活面臨崩潰局面。啊,其次是什麼?”

  其次是在托特南宮廷路旁的廉坐餐廳跟人會面。

  “哎呀,真想不到!”一個年紀相當大的男子從坐位上站起來說,“不錯,確是紅發湯姆,想不到竟然是你。”

  “不可能。”湯米說,“紅發已經越來越少了。現在,可是灰發湯姆了。”

  “那裡,我們都一樣。身體可好?”

  “表面上沒什麼大變化。可是,感覺上已經不行,越來越不行了。”

  “上次跟你見面,已經過了多久?兩年?八年?十一年?”

  “哪有這麼久。去年秋天,我們不是在馬爾特斯·卡茲的宴會上見過面嗎?你不記得啦?”

  “啊,不錯。真遺憾,那家店舖已經倒了。以前就常覺得它會倒。房子蓋得不錯,便東西不好吃。近來,做什麼?仍然跟諜報活動有關?”

  “不。”湯米說,“已經從諜報活動中抽身了。”

  “哎呀。這們豈不白白浪費了你的才華!”

  “那你呢,穆登·夏普?”

  “啊,我年紀太大。已經不能以這種方式替國家服務了。”

  “最近已經沒有諜報活動了嗎?”

  “似乎還很盛行,可能起用一些年輕聰慧的人。這些年輕人都剛大學畢業,正為就業艱難東奔西闖。你現在住在哪裡?今年送你聖誕卡,其實,拖到一月才寄出,結果信封上注明‘住址錯誤’,又送了回來。”

  “哦,現在住在鄉下,靠近海,叫霍洛圭。”

  “霍洛圭。霍洛寺嗎?我仿佛有點忘記。以前在那兒有你負責的案件,是不是?”

  “不是我那時候?”湯米說,“我住進去以後,才聽到這件事。是以前的傳說。至少是六十年以前了。”

  “跟潛水艇有關,是不是?潛水艇的設計圖賣給了某人。我忘了對方是什麼人。可能是日本人。也可能是俄國人——啊,還有很多人。似乎跟敵人的代理人在李堅特公園見面,好像是跟大使館的三等秘書見面哩。美麗的女間諜可不像過去在小說中出現那麼多。”

  “其實,我有幾件事想請教你,穆登·夏普。”

  “哦,你盡量問吧,我現在可是過著平穩無事的生活啊。馬捷莉——你記得馬捷莉嗎?”

  “當然記得。我差點趕上你們的婚禮。”

  “我知道,但是,你沒趕上。我記得,你好像是坐錯了火車。你坐上開往蘇格蘭的火車,不是坐上開往蘇瑟爾的火車。總之,你沒有來。不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你究竟有沒有結婚?”

  “哦,我結婚了。可是,不知為什麼竟然不能持久,一年半就結束了。馬捷莉已經再婚,我仍孤家寡人一個,不過倒過得滿愉快。我住在小波隆,那兒有不小的高爾夫球場。姊姊跟我住在一起,她是寡婦,有點錢。所以我們一起過得很好。她耳朵有點聾,聽不見我說的話,我只好大聲吼叫。”

  “你說你聽過霍洛圭,真的和間諜有關系?”

  “老實說,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我也記不十分清楚。當時可熱鬧了一陣子,一個絕無可疑的年輕優秀的海軍軍官,百分之九十是英國人,而且絕對可以信任,想不到竟然不是這麼回事。他是被雇的——我不記得是被誰雇的,想必是德國人。是在一九一四年戰爭爆發以前。不錯,我想一定是這樣。”

  “那案件似乎牽連了一個女人。”

  “我仿佛記得聽過關于梅麗·喬丹的事。不,我並不十分清楚。當時是報紙的熱門新聞。而且我想就是那個人的妻子——我是說那個毫無可疑的海軍軍官。他的妻子跟俄國人接觸--不,不,那是以後的事。真是亂七八糟--的確很像這樣,妻子覺得丈夫的收入不夠,也就是說她自己的收入不夠。所以——喂,你為什麼要挖這發了毒的故事?它現在跟你有什麼關系?你曾為以前坐上露茜泰妮號,或與露茜泰妮號一起沉沒的人做過一些事,是不是?哦,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案件跟你,或你的太太有牽連吧。”

  “跟我們兩人都有牽連。”湯米說,“因為太古老了,我真的已經完全忘記了。”

  “跟一些女人有關系,是不是?例如名叫珍·費希,或者叫珍·懷爾之類。”

  “是珍·芬恩。”

  “她現在在哪裡?”

  “和美國人結了婚。”

  “哦,好極了。一談到老朋友或他們的事,勁就來了。談到老朋友,不知道他們已死,會叫你大吃一驚,如果還沒死,更叫你大吃一驚,這是一個非常難為的世界。”

  湯米說:“不錯,這是一個非常難為的世界。”這時,服務生走了過來。吃什麼好呢?……之後,他們的談話就全集中在菜肴上。

  那天下午,湯米又有另一個約會。這次在辦公室等待的是一個頭發斑白、神情淒愴的人,顯然為湯米撥出時間見他,深覺可惜。

  “真的我不能說什麼。當然我也知道一點你要談的事——當時喧騰過一陣子——還導致政界的大地震——但是,真的,我對此事一無所知。真的是這樣,這種事不會長久持續吧?只要報紙又挖到其他有趣的醜聞,就會很快從人們心裡消逝。”

  當一些意外的事情突然出現,或他的懷疑被一些極其特殊的事件突然勾起的時候,他會道出一些自己生活上的有趣事項。他說:

  “對,這件事可能有幫助。你去拜訪一下這個住址,我已經訂了約會時間。是個很好的人,什麼都知道。在這方面是頂尖人物,絕對是頂尖人物。是我女兒的教父,對我非常好,常常盡可能給我方便,所以我要他見見你。我說,你很想知道一些事情的重要資訊,還告訴他你是一個好人,他答應了願意聽聽你的問題。他已知道一點你的事,當然歡迎你去,是三點四十五分,這是住址,這是城裡的辦公室,你們不會見過吧?”

  “我想沒見過。”湯米望著名片和住址說。“不錯,的確沒見過。”

  “看到他,你一定不會認為他無所不知,我的意思是臉孔寬大而且黃色。”

  “哦。”湯米說,“寬大而且黃色?”

  事實上,他並不大相信書。

  “他是頂尖人物。”頭發斑白的朋友說,“絕對是頂尖人物,你去看看,也許可以告訴你一些事情,祝你好運。”

  抵達城裡辦公室時,一個三十五歲到四十左右的男子出來迎接湯米,這男子用一種可以忍受任何困境的堅毅目光望著湯米,湯米覺得自己受到懷疑,仿佛自己把炸彈藏在沒人知道的容器裡,或想幹劫機、綁架、搶公司一樣,湯米不禁焦躁起來。

  “你跟羅賓遜先生約好見面,是嗎?約幾點鐘?哦,三點四十五分。”那男子對照了一下簿子。“湯瑪斯·勃拉司福先生吧?”

  “是的。”湯米說。

  “好,請在這兒簽名。”

  湯米在指定的地方簽名。

  “詹森!”

  一個看似神經質,二十三歲左右的男人,像幽靈一樣,從玻璃隔開的桌子後面出現。

  “帶勃拉司福先生到四樓羅賓遜先生房間。”

  “是。”

  詹森領先走向電梯,這電梯對乘客似乎常有自己的觀點。門開了。湯米走過去,門在距離他背後一寸的地方關上,差點夾住他。

  “下午,天冷起來了。”詹森說。他的態度非常親切,因為眼前這個人獲許去見位居要津的人物。

  “不錯。”湯米說,“一到下午,天好像就冷起來了。”

  “有人說是大氣污染造成的;也有人認為是北海引來的天然瓦斯造成的。”詹森說。

  “啊,這我倒第一次聽到。”湯米說。

  “我也不以為然。”詹森說。

  電梯經過二樓、三樓,終於到了四樓。這次,湯類以一寸之差逃離了閉上的門。詹森領人來到面對走廊的門口,詹森敲問,有了回應後,才打開門,讓湯米進去,並且說道:

  “是勃拉司福先生,已經約好的。”

  詹森走出房間,關上門。湯米在前走,一個極大的桌子仿佛占了房間一大半,桌子後面坐著一個體重和上身都頗為巨大的漢子。果如朋友所說,臉孔寬大而黃色,湯米看不出他是哪一國人,不管是哪一國人,似乎都說得過去。湯米認為他可能是外國人。德國人?還是奧地利人?也許是日本人,也可能是地道的英國人。

  “啊,勃拉司福先生。”

  羅賓遜先生站起來,像湯米握手。

  “占了你的時間,真對不起。”湯米說。

  他覺得自己曾經見過羅賓遜先生,或者引起過羅賓遜生生注意。總之,他有點發窘,因為當時羅賓遜先生顯然是個非常重要的人物,依湯米推測(不,現在馬上感覺得到),他現在依然是個非常重要的人物。

  “據說你想知道一些事情,你的朋友,啊,叫什麼呢,曾經告訴我大概的情形。”

  “我也許不該為這種事麻煩你。我不覺得那是很重要的事,只是——只是——”

  “你說只是想像嗎?”

  “有些是內人的想像。”

  “我倒聽過嫂夫人的事,也聽過你的事,等等。最近的可是‘M或N’?不,是‘N或M’吧?唔,我記得。連細節全記得清清楚楚,你逮捕了那海軍中校,是不是?雖是英國海軍的軍人,其實是非常重要的‘匈奴’。我現在仍常常把德國兵稱為‘匈奴’,當然,現在情形已經不同,都是歐洲共同市場的成員,也就是說全部進入育幼院了。你當時作了很多事,實在很了不起,嫂夫人也一樣了不起,簡直像看兒童讀物呢,我現在還記得,是呆,呆頭鵝吧——露出了馬腳?你到哪裡去?上樓下樓。在嫂夫人的房間裡!”

  “好嚇人,連這種事也記得。”湯米滿含敬意地說。

  “不,這沒什麼。當一個人記起一些事時,誰都會覺得驚奇。其實,只在腦海中浮現一下而已。真可憐,連你也不覺得它有別的意思嗎?”

  “是的,相當有意思。”

  “這回是什麼事,碰到什麼啦?”

  “其實也沒什麼,只是——”

  “盡量說出來吧?最好不要字斟句酌,只要說出來給我聽聽就行,哦,請坐。讓你的腳減輕負荷吧,你不知道——哦,不,你知道,年紀大了——讓腳休息,非常重要。”

  “我年紀已經夠大了。”湯米說,“除了進墳墓,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不,要是我就不會這樣說。其實,到了某種年紀,其餘的日子就跟可以永久活下去沒有兩樣。啊,你要說的到底是什麼事?”

  “簡單地說,我和內人搬了新家,搬家常帶來許多騷動。”

  “我知道,唔,我知道這類事情,電工佔據了地板,他們挖了洞,你掉下去,而且——”

  “我們的前任房主把書留下來賣給我們,這些書本來是他們的,但他們不需要了,各種兒童讀物,例如亨第及其他類似的。”

  “我記得,我記得小時候曾看過亨第。”

  “在內人看過的一本書中,有人畫了底線,在字的下面畫線,把這些句子連在一起,就成了一句話,而且,從這兒開始就出現了怪事——”

  “啊,那很有意思。”羅賓遜先生說,“如果是怪事,我倒想聽聽。”

  “是這麼一句話:‘梅麗·喬丹不是自然死亡,兇手是我們當中的一個’”

  “非常,非常有意思。”羅賓遜先生說,“我第一次碰到這種事情,真的是這樣嗎?梅麗·喬丹不是自然死亡,誰留下來的?有線索嗎?”

  “似乎是小學生模樣的男孩子,姓帕金森,這家人住過我們現在的房子。這男孩子想必是帕金森的家人之一,叫亞歷山大·帕金森,至少他是埋在那兒的教堂墓地。”

  “帕金森?”羅賓遜先生說,“等一等,讓我想一想,帕金森——唔,這名字好像曾在什麼事件上聽過,但一時想不起是誰,是什麼事,在什麼地方。”

  “我們非常想知道梅麗·喬丹是什麼人。”

  “因為她不是自然死亡,啊,這倒是你的專門領域。不過,說來的確奇怪。你對梅麗·喬丹知道些什麼?”

  “簡直一無所知。”湯米說,“當地人似乎也記不清楚,沒有人談到她,充其量只有些人說她是以工作換取膳宿的女孩或家庭教師,沒有人記得,他們說馬摩塞爾或弗羅萊因,真是非常困難。而且,她已經死了——”

  “死因是什麼?”

  “有人從院子裡摘來了指頂花葉子和菠菜,吃了就死去,怎樣,僅此不足以致命吧?”

  “不錯,僅此不會致命。不過,如果把過量的莨菪鹼放進咖啡或飯前的雞尾酒裡,知道梅麗·喬丹一定會喝,那——那指頂花葉子就會發生作用,造成意外事件,那個叫什麼亞歷山大·派克的小學生卻沒有為此受騙。他有別的想法,是不是?難道沒有其他資料,勃拉司福?是什麼時候的事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還是更早以前?”

  “更早以前,據代代相傳的流言說,她是德國間諜。”

  “我記得這案件——大為轟動,一九一四年以前在英國工作的德國人,都被認為是間諜。受牽連的英國人總被說成‘毫無可疑’的人,對這些毫無可疑的人,我向來就相當小心,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最近不會提起了。我是說,即使該案的記錄資料公開,也不會再成為引起大眾興趣的東西了。”

  “嗯,不錯,這類東西都概略。”

  “唔,現在必是如此,而且只跟當時被竊的潛水艇機密有關。啊,也有關於飛機的消息。這類消息很多,較能引起大眾興趣。其實,還有很多其他事情,也有政治方面的。我國著名的政治家大量出場,這些傢伙,人們都說:‘唔,他是一個真正的廉潔之士。’擔任公職的人,真正的廉潔常跟‘毫無可疑’一樣,都是很危險的,真正的廉潔,哪有這回事!”羅賓遜先生說,“說到這個,我想起第二次世界大戰了。有些人簡直跟世人評定的廉潔背道而馳。有一個人就住在這附近,他在海岸那邊另有小小家屋,他培養許多信徒稱頌希特勒,他說我國唯一的機會就是跟希特勒聯手,這傢伙表面看來確是高貴之士,也有很好的意見,並且大喊消滅貧窮、不自由和不公正——這類口號。對,不能說是法西斯,卻提了法西斯燈籠;西班牙的情形也一樣,跟佛朗哥聯手,一切就由此開始;此外還有雄辯滔滔的墨索里尼。戰爭前,常有許多促成戰爭的原因,許多事情未呈現到表面,誰也不知道。”

  “你看來好像每件事都知道。”湯米說,“對不起,說這種話也許不應該,不過,能遇到什麼都知道的人,實在令人興奮。”

  “啊,大概因為我常常多管閒事,我探究原因或背景,多聽,就可以知道許多事情,也從以前身受牽連、知道許多消息的老朋友那裡聽到很多事情,你有意尋找這類人吧?”

  “是的,”湯米說,“確是如此,我也見了以前的朋友,他們又見了其他的老朋友,所以有許多朋友知道的事和自己知道的事,以前沒有放在一起思考的事,現在重新聽到,有時倒真覺得非常有趣。”

  “不錯。”羅賓遜先生說,“我瞭解你的目標——你的意向,你會遇到這種案件,實在很有意思。”

  “問題是,”湯米說,“我不十分瞭解——我是說我們也許涉足到無聊事情上了,難得買了一幢房子,而且是我們以前想要的房子。我們隨自己喜好加以整修,還想造一個如意的庭園。但是,總之,我想說的是我不希望再受這類事情束縛。在我們這方面來說,那只是好奇心。以前發生過的事情,想知道發生的原因,這也是人之常情,並沒有什麼目的。因為做這種事,對誰都沒有好處。”

  “我知道,你只想知道而已。人本來就這樣嘛。因此,人才去探究,才飛到月亮,才為海中的發現而轟動,才在北海發現天然瓦斯,才不從樹木或森林而從海中發現供給我們的氧氣。人常發現許多東西,一切都源自好奇心。沒有好奇心,人跟烏龜有什麼不同?烏龜的生活倒非常舒適呢,整個冬天在睡眠中度過;依我所知,只吃草也能活過夏天,也許不是很有意思的生活,卻是非常和平的生活,另一方——”

  “另一方面,也許可以說人更象貓鼬。”

  “嗯,你讀過吉蔔齡,我真高興。近來,吉蔔齡的真正價值並沒有獲得充分承認,他真了不起,現在讀起來仍然很了不起,短篇小說好極了,我不認為吉蔔齡已得到充分瞭解。”

  “我不想做出傻事,落入話柄。”湯米說,“我不希望被捲入跟自己無關的事情中。現在,也許跟誰都沒有關系。”

  “那倒很難說。”羅賓遜先生說。

  “說真的,”湯米說。他現在已被妨害極重要人物的內疚意識鎮懾。“說真的,我不打算去發現真相。”

  “我想你不能不去發現真相,好滿足你的妻子。唔,我聽過她的事,可惜,不曾見過,據說是個了不起的女性,對不對?”

  “啊,我想是的。”

  “很好,我喜歡彼此忠實的夫婦,他們會享受他們的婚姻生活,並且一直享受下去。”

  “其實,我酷似烏龜。我想我們夫婦都是,我們已上了年紀,很疲累。到這種年紀。身體即使還非常強健,也不願意目前的生活被搞得亂七八糟。我們不希望多管閒事,只是……”

  “我知道,我知道。”羅賓遜先生說,“不必為此辯解,你想知道,像貓鼬那樣知道,勃拉司福太太也一樣,從我聽到和她有關的事以及別人談她的事看來,我敢說她會設法探知。”

  “你認為她比我更能設法探知嗎?”

  “是的,你似乎不像她那樣熱心探知真相。但是,在可以深知這一點,你並不亞於她,因為你有發現信息來源的門路。那麼古老的事,即使要找到資訊來源也不是容易事。”

  “所以,我才不得不來打擾你,其實,我自己是做不來的,幸好有穆登·夏普。我的意思——”

  “我認識你說的那個人,以有羊肉片腮胡自鳴得意,才得到這個綽號。人很好,未退休前幹得很不錯。他知道我對這類事情很感興趣,才要你來看我,我很早就開始探查,而且有所發現了。”

  “所以,現在,”湯米說,“現在已身居最高地位。”

  “誰告訴你的?”羅賓遜說,“一派胡言。”

  “我可不以為然。”湯米說。

  “唉,有人躍居最高地位,有人被推上最高地位,至少我是屬於後者,我原來就被迫做過幾件很重要的工作。”

  “是那——那件與法蘭克福有關的事嗎?”

  “啊,你已聽到傳言了?你最好忘掉,流傳太廣並不好。你不必認為我今後會拒絕你來問我問題,我也許可以回答一些你想要知道的事情。例如,我說有些事情曾在幾年前發生過,這些事情一旦暴露,就是現在,也許仍會產生出很有趣的結果。至於現在依然持續的事,甚或確實可靠的事。也可能會帶來一些資訊。不管什麼人、什麼事,我都不會輕輕放過。不過,我不知道我能給你什麼幫助。我們先訂個暗號吧,讓我們再享受一下興奮的滋味,領受真正成為中心人物的氣氛。‘酸蘋果的果子凍’,如何?你說:內人做了酸蘋果的果子凍,你要不要一瓶?我就知道你的意思了。”

  “你是說——我會找到一些和梅麗·喬丹有關的東西?我不知道這樣下去,會變成怎麼樣。總之,她已經死了。”

  “是的,她已經死了。但是——你要知道,有時會因為擅聽人言,而對某人抱著錯誤的想法。或者因為所讀的東西,而有這種錯誤想法。”

  “你是說我們對梅麗·喬丹懷著錯誤的想法,換句話說,你認為她不是重要人物,是不是?”

  “啊,不,應該是極其重要的人物。”羅賓遜先生望望手錶說,“我必須下逐客令了,再過十分鐘,有客人要來。是個非常無聊的傢伙,但他是政界要人。想來你也知道近來的社會情況,政府,政府,不管到哪裡,都會和政府照面、在辦公室、家裡、超級市場、電視或私生活中。這就是我們現在越來越需要的。你和你太太正在玩的是一個小小的遊戲。但是,你們是站在享受私生活的立場,所以從私生活背景去查查,如何?也許會有所發現,發現一些有趣的東西,希望是五五之比。

  “我不能再說下去,有些事情只有我知道,我也許會在恰當的時候再告訴你。但,事情已經過去。說也沒有用。

  “我只告訴你一件事,在你調查時也許會有所幫助。你可能已經看過,就是某某海軍中校的審判——名字忘記——是因進行諜報活動才交付審判,而且判了刑。這個理由就很充分了。他是賣國賊,僅此就足夠了。可是。梅麗·喬丹……”

  “呃?”

  “你想知道梅麗·喬丹的事,好,我告訴你一件事,也許可以做你思考時的參考。梅麗·喬丹是——不錯,你可以稱之為間諜活動,但她不是德國間諜,她不是敵國的間諜。怎樣,你好好聽著!”

  羅賓遜先生隔著桌子向前探出身子,放低聲音說:“她是我們的同志。”

第三部

  “這麼一來,情況全變了。”塔彭絲說。

  “是的。”湯米說,“是的,真是——真是一大沖擊。”

  “他為什麼告訴你?”

  “我不知道。”湯米說,“我想了兩三件不同的事。”

  “他——是怎麼樣的人,湯米?你還沒好好告訴我。”

  “這個嘛,他是黃色的,”湯米說,“黃色、寬大、肥胖、極其普通的人。但,同時,假如你懂我的意思,他又有點不太平常。他——嗯,就像我朋友所說那樣,是個大人物。”

  “什麼,聽來簡直像在談流行歌曲的歌星。”

  “嗯,人會習慣於這種說辭。”

  “啊,為什麼?該告訴我你不想說的事了吧。”

  “是很久以前的事啦。”湯米說,而且已經過去了,我想現在已不重要。我是說看得到目前公佈的東西,或者非正式的記錄。不需要再隱瞞了,可以公開真相啦。誰寫什麼,誰說什麼,騷亂些什麼,或者如何把某些事情當機密看待,不讓任何人知道,等等。”

  “你讓我覺得混亂不堪,”塔彭絲說,“當你這麼說的時候,每件事情都紊亂不清,難道不是嗎?”

  “每件事都紊亂不清,什麼意思?”

  “那是指我們以前的看法。我想說——我想說什麼啊?”

  “說下去。”湯米說,“你怎會連自己想說什麼都不知道。”

  “總之,就像我剛才所說,一切都錯了。也就是說,我們在《黑箭》中發現的這件事,當時,事情是夠清楚的了。有人,也許就是那個叫亞歷山大的孩子在《黑箭》中留下了線索。據說有人——我們當中有人,至少寫出了這一點——他這樣寫,但亞歷山大想要說的是——家庭中的一個人或住在這房子裡的人殺害了梅麗·喬丹。我們不知道梅麗·喬丹是什麼人,因此非常焦急。”

  “的確,從此以後焦急不已。”湯米說。

  “不過,你不像我這麼急。我倒真著急,老實說,我對她仍一無所知。至少——”

  “你是說,好不容易才知道她是德國間諜?只知道這一點?”

  “唉,大家這麼說,我也認為那是真的,只是現在——”

  “不錯。”湯米說,“只是現在我們知道那不是真的,豈止不是德國間諜,正好相反!”

  “她是英國間諜。”

  “英國諜報活動或保安活動,不管當時怎麼稱呼,總之,她和這方面有關系。而且,她以某種身分到這兒來探查消息。目的——那個——唉,叫什麼名字啊?真希望能記得住人的名字。我是說那個海軍或陸軍的軍官;那個出售潛水艇機密或這類東西的傢伙。對,當時有不少德國間諜的爪牙進入這村莊,像‘N或M’那時一樣,忙著工作。”

  “唉,也許吧。”

  “她也許被派到這兒來刺探這件事。”

  “所以,所謂‘我們當中的一個’,並不是我們所想的意思。‘我們當中的一個’是指——唉,是指這一帶的人。而且是跟這房子有關的人,或是只在特定的情況下住在這房子裡的人。因此梅麗死了,她的死不是自然死亡,因為有人察覺到梅麗的作為,亞歷山大探知了這件事。”

  “她也許裝成德國間諜。”塔彭絲說,“跟那海軍中校交了朋友——管他叫什麼字。”

  “要是想不起來,”湯米說,“就叫他X海軍中校。”

  “很好,很好,就叫他X海軍中校。梅麗跟他慢慢熱絡起來。”

  “而且,敵方的間諜也住在這一帶,是大組織的首領,他在碼頭附近有間小屋。他寫了許多宣傳檔,並且常說,我國最佳的計劃是跟德國聯盟或與德國合作——或類似這類的說辭。”

  “真是混亂不堪。”塔彭絲說,“這一切——計劃、秘密檔、陰謀、諜報活動——全都混亂得很。說來,我們似乎走上了錯路。”

  “那也未必,我可不這麼想。”

  “你為什麼不這麼想?”

  “因為,如果梅麗·喬丹到這裡來探查消息,而且真的查到了什麼,他們——我是說X海軍中校或其他的人——一定有其他的人參與——他們發覺梅麗查到了什麼的時候——”

  “哎呀,別把我搞得糊裡糊徐。這麼一說,我可真糊塗了。唉,不行,繼續說下去。”

  “行,他們發覺梅麗查到許多事情的時候,他們必須--”

  “必須讓她不能說話。”塔彭絲說。

  “我現在聽來倒真像菲力浦·奧本海默。”湯米說,“不錯,他是在一九一四年以前。”

  “總之,在梅麗還沒有報告自己的發現以前,他們必須叫她不能說話。”

  “而且,一定發生了一些情況。也許梅麗掌握了什麼重要的東西,文件或資料,送給某人或傳遞給某人的信。”

  “唉,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們必須去問許多不同的人。不過,如果梅麗誤吃蔬菜致死,亞歷山大為什麼要說‘我們當中的一個’呢,我真搞不懂,這也許不是說他的家人。”

  “很可能是這樣。”湯米說。“其實,可以不必說是這房子裡的人。因為摘錯葉子,跟其他東西一起拿進廚房,是常有的事。這也不至於到可以真正殺人的分量,充其量吃完飯後會有點不舒服,送去看醫生。醫生檢查食物,認為有人誤吃蔬菜,他不會認為有人故意害人。”

  “那樣做,吃的人可能全部死去。”塔彭絲說,“不死也會覺得不舒服。”

  “那倒不需要。”湯米說,“假如他們需要某人——梅麗·喬丹——死,只要繼續給她足以致死的毒物分量就行。對,在午餐或晚餐,總之,在飯前的雞尾酒或飯後的咖啡中放入洋地黃或附子,亦即從指頂花提煉的毒物——”

  “附子是從烏頭草取得的。”

  “我知道你博學多識。”湯米說,“關鍵是每個人顯然都因誤食而輕微中毒,大家都有點不舒服——但只有一個人死去。懂了吧,晚餐或午餐——總之,吃過飯以後,大部分的人都不舒服,調查後才知道誤吃了東西,怎樣,這種事情常有吧。例如,誤把毒菇當作香菇吃了;或者因為莨菪的果子類似水果,被孩子誤吃。就因為誤吃了,才覺得不舒服,但是一般而言,不至於全都死了,充其量只有一個人如此。而且,這個死者可診斷為對任何毒物都比人過敏一倍。因此,只有梅麗死去,其他的人都獲救了。不錯,的確以誤食搪塞了過去,誰都不會去調查,更不會懷疑別有原因——”

  “梅麗也許跟其他人一樣,只是有點不舒服;而在第二天早茶中又被下了足以致死的毒藥。”塔彭絲說。

  “我相信,塔彭絲,你一定有許多想法。”

  “這種事,我確實有許多想法。”塔彭絲說,“但是,其他的事又如何呢?我是指誰、什麼情況、什麼原因啊?誰是‘我們當中的一個’——現在可以說是‘他們當中的一個’——誰有機會呢?也許是逗留這村莊的人,其他什麼人的朋友吧?有人從朋友那裡帶來一封信,這封信可能是假的。信上說:‘向我的朋友問候,這村莊的莫萊·威爾遜夫婦或其他什麼名字。她說很想見識一下你美麗的庭園。’這是很容易做到的。”

  “唉,也許。”

  “要是這樣,這房子裡的一些事情,也許可以解釋今天和昨天在我身上發生的事。”

  “昨天,你發生了什麼事,塔彭絲?”

  “昨天,我坐那可恨的有輪木馬從山丘上滑下,途中,輪子突然掉了。我滾到智利松裡,差點——啊,差點遇上了大災難。那遲鈍的艾塞克老爹認為要查一查那東西是否安全,他說已確實調查過。他告訴我,在我乘坐前毫無問題。”

  “其實並非如此?”

  “是的。事後,他說可能有人開玩笑,弄松輪子,輪子才會脫掉。”

  “塔彭絲,”湯米說,“我們在這裡發生意外已經有兩三次了,是不是?你知道,在書庫裡有東西差點落在我頭上,對不對?”

  “也就是說,有人想把我們趕出去?但是,這麼說來,一定……”

  “這麼說來,”湯米說,“一定有些什麼?這裡有些什麼事吧——在這屋子裡。”

  兩人面面相覷,這是必須仔細思考的地方,塔彭絲第三次開口,每次都改變了生意,且露出為難的表情,繼續思考。湯米終於開口:

  “他想什麼呢?關於儲拉夫,他說了什麼?我是說老文塞克。”

  “他只認為儲拉夫腐爛得很厲害。”

  “可是,他說有人開玩笑啊?”

  “是的。”塔彭絲說,“非常確實的。‘唔,’他說,‘孩子曾經摸了一下,興致勃勃地卸了輪子。唉,真是淘氣!’我不曾見過那些孩子,孩子也知道不會被發現,他們似乎等我離開家,我問艾塞克,他是不是認為這只是開玩笑?”

  “艾塞克怎麼說?”

  “什麼也沒說。”

  “也可能是開玩笑。”湯米說,“孩子的確常開這種玩笑。”

  “你認為我跟木馬玩這種愚蠢遊戲時,有人故意先讓輪子脫落,使木馬破成碎片--啊,不,這未免太荒唐啦,湯米。”

  “唉,聽來似乎很荒唐,其實,有時並不荒唐,那可要看事情發生的地點、狀況和理由。”

  “我不知道有什麼‘理由’。”

  “可以猜測得到吧——關於最有可能的事。”

  “最有可能的事,是什麼意思?”

  “好像有人要把我們從房子裡趕出去。”

  “到底為什麼?如果要這房子,可以向我們購買啊。”

  “是的,應該這樣。”

  “我真不懂——依我所知,沒有人要這房子啊。我們來看這房子時,沒有人來過。世人似乎認為這房子陳舊落伍,必須加以修整,所以賣得便宜。”

  “我可不認為有人要把我們趕出去,盡管你問遍了這一帶,問了許多人,從書上抄了許多東西。”

  “你是說我挖出了許多別人不願意讓人挖出的事情嗎?”

  “就是這樣。”湯米說,“我是說,如果我們不突然搬進來,而把房子賣掉、離去,那就不會有事情,他們會感到滿意,我不認為他們——”

  “‘他們’是指誰?”

  “我完全不知道。”湯米說,“我們對‘他們’以後要好好想一想,過去只是‘他們’而已。有‘我們’,也有‘他們’,我們必須在心裡區分開來。”

  “是說艾塞克?”

  “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我只是懷疑艾塞克可能和這件事有關。”

  “他年紀已非常大,長期住在這村裡,而且知道一些事情。如果有人給他五鎊紙幣,你不認為他會弄松儲拉夫的輪子嗎?”

  “不,我不認為會。”塔彭絲說,“他沒有這種頭腦。”

  “這不需要頭腦。拿了五鎊,卸下螺絲釘,折斷木頭——你坐上木馬,從山丘上奔下,就要遭遇慘況,只要有這頭腦就行了。”

  “你的想像太荒唐了。”塔彭絲說。

  “你一直在想像一些事情,這些事情現在已經毫無意義了。”

  “不錯,但是完全吻合。”塔彭絲說,“跟我們聽到的完全吻合。”

  “唔,從我搜集或調查的結果看來,我們似乎還沒有掌握事情的真相。”

  “就像我剛才所說那樣,事情已經混亂不堪,因為我們知道梅麗·喬丹不是敵方的間諜,而是英國間諜。梅麗為了一個目的而留在這村裡。她也許已經達到了目的。”

  “這樣,又有新的資料加進來,讓我們好好整理一番。她到這裡的目的是探查一些東西。”

  “大概是探查與X海軍中校有關的一些東西。”塔彭絲說,“你必須找到這個人的名字,老是只說X海軍中校,簡直白費精神。”

  “唉,不錯。但是,你知道這多麼困難啊。”

  “梅麗查到了什麼,而且提出了報告,也許有人拆開過這封信。”

  “什麼信?”湯米說。

  “不知道是誰,總之,是梅麗給‘聯絡人’的信。”

  “不錯。”

  “你不認為聯絡人是她的父親或祖父之類的人嗎?”

  “我可不這樣認為。”湯米說,“我不認為會這樣做,喬丹這名字可能是她自已取的,上級也可能認為這是一個好名字,因為這名字無論如何不會跟過去聯結在一起。她是半個德國人,不替敵方,而在外國替英國工作,由國家派來,豈不更好。她以什麼身分到這裡來呢?”

  “啊,我怎麼知道。”塔彭絲說,“我們必須再度開始探查她以什麼身分到這裡……總之,梅麗到這裡來探查,並把探查所得傳遞給一些人,或者沒有傳遞出去,我是說她可能沒有寫信,她親自到倫敦去報告。例如,在裡傑公園見面,報告。”

  “通常都不會這樣做吧?”湯米說,“也就是說,跟大使館中的同夥人在裡傑公園見面——”

  “有時先把東西藏在樹洞裡。你真認為他們會這樣?聽來似乎不可能,相愛的人把情書放過去,倒更有可能。”

  “不管放進去什麼,即使看來像情書,其實是暗碼。”

  “好主意,只是我想——啊,是這麼老遠以前的事了。要找到什麼,實在太困難啦。越是知道,所知道的越沒有用。不過,我們不會因此而罷手吧。湯米?”

  “我想我們不會罷手。”湯米說,歎了一口氣。

  “你希望我們不要再幹下去?”塔彭絲說。

  “正是,依我看——”

  “不過,”塔彭絲打岔說,“我不認為你已放棄,真的,要讓我放棄,實在是件難事。我一直在思考,並且關心這件事,甚至已食不知味。”

  “重要的是,”湯米說,“你認為——在某一意義上,我們已知道事情的開端。諜報活動,敵人在腦海中懷著一項目的而進行的諜報活動、而且,目的的一部分已經完成。另一部分可能尚未完全完成,不過,我們不知道——只是——不知道誰參與了這件工作,參與了敵方。我是說,在我國的安全人員中,一定有這種人,而這種人竟是擔任忠貞公僕的賣國賊。”

  “是的。”塔彭絲說,“我要去找出來,是很有可能的。”

  “而海麗·喬丹的任務就是跟這種人接觸。”

  “跟X海軍中校接觸嗎?”

  “我想是的。或者跟X海軍中校的朋友接觸,以便找出一些事實。為了從事這件工作,她必須到這村裡來。”

  “你是說帕金森家——我們似乎又回到帕金森家了。在我們知道我們在什麼地方之前——也有關系嗎?帕金森家是敵人的一夥?”

  “不可能吧。”湯米說。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我想這房子跟那案子有些關系。”

  “這房子?可是,這房子從那以後不是全由別人居住嗎?”

  “不錯。但是,他們可不像你——可不完全像你啊,塔彭絲。”

  “不完全像我,這是什麼意思?”

  “需要舊書,查看舊書,而有所發現。真是地道的呆頭鵝。他們只搬到這兒居住,樓上的房間想必是僕人房,沒有人會去查看。唔,可能有什麼東西藏在這房子裡。也許是梅麗·喬丹藏的,要是有人來取,或梅麗找藉口到倫敦去,就可隨時交出。例如去看牙醫,或去跟老友見面。梅麗把到手的東西或情報藏在這房子裡,你不會認為它還藏在這屋裡吧?”

  “不,當然不會。”湯米又說,“我也不會這樣認為。但是我不知道。有人怕我們可能找到或已經找到,才想把我們趕出這房子。也許他們自已一直都在尋找,卻沒有找到,以為收藏在房子以外的地方,現在他們認為我們已經找到,想把它取回去。”

  “啊,湯米,”塔彭絲說,“這樣真的越來越有趣了。”

  “這只是我們的想法啊。”湯米說。

  “別說這樣掃興的話嘛。”塔彭絲說,“我要裡裡外外都查看一番——”

  “你要做什麼?難道要把菜園也翻過來嗎?”

  “不。”塔彭絲說,“是碗櫥,地下室或這一類地方。誰知道會有什麼,啊,湯米。”

  “喂,喂,塔彭絲!”湯米說,“我們正要享受愉快安謐的老年生活啊。”

  “靠養老金生活沒有平和。”塔彭絲高興地說,“有了好主意。”

  “什麼?”

  “我要去跟靠養老金生活的老年人談談,以前不曾想起他們。”

  “拜託你,好好注意一下自己。”湯米說,“我想我最好呆在家裡,守著你。可是,我明天要到倫敦調查一下。”

  “我也打算在這村裡調查一下。”

  “我希望,”塔彭絲說,“沒有打擾你,這樣子突然來拜訪本想先打電話,又怕你出去或太忙。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如果不方便,馬上就告辭。要是打擾你,請說一聲,我不會在意。”

  “啊,真高興見到你,勃拉司福太太。”葛利芬太太說。

  她在椅子裡挪動了一下,讓背靠得舒服一點,然後以明朗滿足的神情望著塔彭絲焦慮的臉。

  “村裡有人新搬來,實在叫人高興。附近的人已經看慣了,有新面孔,嗯,要是可以這樣說的話,有一對新面孔,就會大受歡迎,絕對會大受歡迎!我希望有一天能請你們吃飯。但是,我不知道你先生什麼時候回來。他大部分的日子都到倫敦去了,是不是?”

  “是的。”塔彭絲說,“非常謝謝你的好意。房子修整好以後,希望你能來看看。本以為快要好了,卻一直好不了。”

  “房子就是這麼回事。”

  據上下班的女僕、老艾塞克、郵局的昆達及其他資訊來源說,葛利芬太太已九十四歲。為了緩和背上的風濕病,大努力保持筆直的姿態。這種姿態配合輕盈的動作,常給她一種更年輕的感覺。臉上雖刻了皺紋。但是看到圍著花邊圍巾白發茂密的頭部,塔彭絲就想起幼時見過的一些嬸婆。葛利芬太太戴著遠近兩用的眼鏡,預備了助聽器,幾乎必須常常使用,但是依塔彭絲觀察,似乎很少用。腦筋還相當靈光,看來可以活到百歲,甚至一百一十歲。

  “最近如何?”葛利芬太太問。“電工不必再進進出出了吧。我是聽戴勞西說的,就是那個羅傑太太。她以前在這兒做女僕,現在每星期還來打掃兩次。”

  “唉,託福,電工方面已經結束了。我常常掉進電工挖的洞裡。我這次來拜訪,也許有點荒唐,但是有些事情我覺得很奇怪--您也許會覺得很荒唐。最近,我開始整理一些舊書。買房子時,書也一起承購,大部分是很久以前的兒童書。其中也有我以前非常喜歡的書。”

  “噢,我很瞭解,重讀以前常讀的書,確是一件樂事。像《森達城的俘虜》之類。我的祖母也常看《森達城的俘虜》。我自己也看過一次,的確非常有趣,頗富浪漫情調。想必是孩子可以閱讀的第一本羅曼蒂克的書。確是這樣,看小說不會受到鼓勵。母親和祖母決不允許我們一大早看小說之類的東西。當時稱為故事書。歷史或正經的書還不錯,但只有小說有趣,所以非到下午不能看。”

  “我知道。”塔彭絲說,“哦,我找到許多我想再看一遍的書。莫爾斯華斯太太所寫的。”

  “《錦織房間》嗎?”葛利芬太太趁興說道。

  “是的。我常看《錦織房間》。”

  “哦,我以前最喜歡看《四個風吹的農場》。”葛利芬太太說。

  “是的,那兒也有這本書。此外還有許多,也有其他不同的作者。總之,開始整理最下面的書架;過去,那兒一定有問題。唔,一定有人碰得相當厲害。移開書箱的時候,底下開了一個洞,洞裡有許多古物。破書占大部分,其中也有這樣的東西。”

  塔彭絲拿起用包裝紙簡單包起來的東西。

  “是生日簿,以前的,其中有你的名字。結婚前的名字--記得是以前你告訴我的--是溫妮福蕾·摩裡生,對不對?”

  “是的,完全正確。”

  “你的名字也寫在這生日簿上,我想你看了一定會覺得很有意思,可能還有很多你以前朋友的名字,你看了也許會想起其他有趣的事和名字。”

  “啊,你對我真好。我非常希望能夠看看,啊,這些往事,年紀大了再看,的確很有意思。你真體貼。”

  “有點破損、褪色了。”塔彭絲說著打開了包裹。

  “哎呀!”葛利芬太太說,“不錯,每個人都有生日簿。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這種東西就不太多了。我想這可能是最後一本。我就讀的小學裡,女孩子都有生日簿。每個人都把自己的名字寫在朋友的生日簿上。”

  葛利芬太太從塔彭絲手上接過生日簿,開始翻閱。

  “啊。”她輕聲說,“叫我想起往事了,唉,真的。海倫·吉伯特--對,當然是那孩子。還有戴西·薛飛德。薛飛德,唉。啊,對了,我想起來了,她牙齒常裝著那種東西,當時稱為矯齒器。不過,她常常拿下來,她說她無法忍受。艾蒂·克羅恩。瑪格麗特·狄克森,對,對,字都寫得很好。比現在的孩子寫得好。我侄子的信,簡直讀不出來。最近孩子寫的字,簡直是象形文字。大部分的字都必須用猜。莫莉·蕭特,對,這孩子口吃--真的叫我記起了過去。”

  “大部分都不在了吧,我是說--”塔彭絲覺得說的不高明,便停下不說。

  “你認為大部分的人都死了,是的,確實如此。大多數都死了,但不能說是全部。以前的朋友還有很多活得好好的,但是不在這村莊,因為以前認識的女孩子結婚後,幾乎都到別的地方去了。跟服務軍中的丈夫一起到外國去,或者一齊搬到別的城鎮。我的兩個老朋友都住在諾桑保蘭。唉,不錯,實在很有意思。”

  “當時沒有姓帕金森的?”塔彭絲說,“我沒看到這種名字。”

  “啊,是的。帕金森家是在更早以前。你很想知道帕金森,是不是?”

  “唉,是的,”塔彭絲說,“純粹是好奇。只是——其實很奇怪,我對亞歷山大·帕金森這個男孩子很感興趣。前一陣子,我在教堂的墓地散步,才知道他年紀輕輕就死了,墳墓也在那裡,這就更叫我想念那孩子。”

  “他孩提時就死了。”葛利芬太太說,“這麼小就死,每個人似乎都覺得難過。那孩子腦筋很好,家人都為他的美好的前途懷著無比希望。不是生病,是帶去野餐的食物不行。韓德森太太這樣告訴我。她記得許多帕金森家的事。”

  “韓德森太太?”塔彭絲抬起頭。

  “是的,你認識她吧,她進養老院了。這養老院名叫‘牧場邊’。距離這兒約十二哩到十五哩。你去找找她,她會告訴你現在住的那房子的事情。當時,那房子叫‘燕窩莊’。現在又改了名字吧?”

  “‘月桂樹莊’。”

  “韓德森太太年紀比我大,是巨族的麼女,曾當過一陣家庭教師。後來當‘燕窩莊’即現在‘月掛村莊’的主人培汀菲德太太的護士兼隨從。她很喜歡談往事。你一定要去看她。”

  “啊,她不會討厭吧——”

  “不,我相信她不會討厭。你去看看她,就說我請你去的,她記得我和我的姐姐羅絲瑪麗。我偶爾也去看她。這幾年,因為不太能走,所以沒有音信了。接著,可以去看看亨利太太。她現在——怎麼說好呢?——對,住進‘蘋果村莊’,那主要是給靠養老金生活的老年人居住的。雖然格局不怎麼好,倒相當堅實。那兒有許多消息!有客人去,大家都非常高興。只要能打發無聊孤寂,什麼都行。”

  “你看來很疲倦,塔彭絲。”湯米說。晚飯後,轉移到起居室,塔彭絲沉坐在椅子上,歎幾口大氣,又打哈欠。

  “疲倦?已經渾身無力啦。”

  “你做了什麼?不是院子裡的事吧。”

  “我才不會讓身體過度勞動呢。”塔彭絲冷冷地說,“我跟你做同樣的事,用腦筋調查。”

  “這確實很累人。”湯米說,“特別調查了什麼地方?前天,從葛利芬太太那裡沒有聽到什麼重要的事吧?”

  “啊。聽到許多。從第一個推薦的人那兒倒沒有聽到什麼。至少在某種意義上也算打聽到了。”

  塔彭絲打開皮包,用勁拉一本大型手冊,好不容易才把它拉出來。

  “我記了許多事情,例如那陶器菜單。”

  “哦,那樣可以得到什麼?”

  “談了許多菜肴的事。這是第一個人。此外,還有一些名字,我已經忘記了。”

  “最好盡量把名字記住。”

  “可是,我無法像他們告訴我或對我說那樣快速地記下來。那陶器菜單使大家非常感動,因為那天有特別的宴會,大家都非常高興,又吃了精美的菜肴--那種菜肴是前所未有的。當天,大家好像先吃了龍蝦沙拉,豪富的上流家庭,據說,龍蝦沙拉都在排骨肉之後端出的,但他們可不這樣。”

  “啊,這也沒多大用處。”

  “不,在某一意義上,很有用處,因為大家都說那晚的事永遠不會忘記。於是,我問他們為什麼那晚的事永遠不會忘記,他們說因為有戶口普查。”

  “什麼--戶口普查?”

  “是的。你當然知道什麼是戶口普查,對不對,湯米?不錯,英國去年也有戶口普查。不,是前年吧?啊--是讓人口頭說,叫大家簽名,令人逐項填寫。某天晚上,在某家屋頂下睡覺的人都要這樣做。十一月十五晚上,你家有什麼人?你必須填寫,每個人都要寫上自己的名字。到底是哪一種方式,我已經忘了。總之,這村裡那天也有戶口普查,自己的家裡有什麼人,都必須報告。可是,那天參加宴會的人很多。因此,這件事便成了話題,大家都說非常不公平而且荒謬。也就是說,現在大家都認為做這種事非常可恥,因為有孩子,結婚,或未婚而有子女等,都必須報告。而且,必須記入許多非常難以回答的項目,誰會高興!現在可不如此。一說到戶口普查,大家莫不興奮異常。即使興奮,也不是為了以前的戶口普查,因為以前沒有人關心這些,只把它當一件事情看待。”

  “要是知道那次戶口普查的正確日期,也許很有幫助。”

  “這種事,可以調查嗎?”

  “可以。只要找到適當的人,我想很容易調查。”

  “而且,他們記得梅麗·喬丹曾喧騰一時。每個人都說她是好女孩,都非常喜歡她。所以,大家絕對不相信--你知道大家如何說她吧。後來就這樣說,她有一半的德國血統,所以雇她時,最好對她多加注意。”

  塔彭絲放下空咖啡杯,坐回椅子上。

  “很有希望吧?”湯米說。

  “不,完全不。”塔彭絲說,“不過,可能很有希望。總之,老年人告訴我那案件,也知道那件事。大多數人都從較年長的親友那裡聽到在什麼地方藏東西或找到東西的事。也有人說遺囑藏在陶器的花瓶裡;也談到牛津或劍橋中藏了東西呢?真是想不透。”

  “也許有人有大學尚未畢業的侄子,那侄子把東西帶到牛津或劍橋。”

  “也許,但又不像。”

  “有人實際談到梅麗·喬丹?”

  “都是聽說的--並非實際知道梅麗是德國間諜,而是從祖母、嬸婆、姐姐、表兄弟或堂叔的海軍朋友知道這案件的人聽來的。”

  “他們都告訴你梅麗·喬丹怎麼死了?”

  “他們都把她的死和莨菪與菠菜的插話連在一起。他們說,除了梅麗之外,每個人都沒有生命危險。”

  “有趣得很。”湯米說,“真有異曲同工之妙。”

  “意見也許太多了。一個叫貝茜的說:“啊,我只聽祖母說,當然案件發生時,祖母還是個小孩子,所以細節可能會有錯誤。她經常都是這樣的。’你知道吧,湯米,每個人都有其說辭,所以顯得很混亂。有所謂間諜,有所謂野餐中毒等等,不一而足。我無法得知正確日期,說來也難怪,誰知道祖母所說事情的正確日期。祖母說:‘我當時只有十六歲,真的好可怕呀。’事實上,當時幾歲。現在誰也不知道。祖母也許會說自己九十歲。可是,人一過八十歲,都想說得比自己實際的年紀大。但如果七十歲,就想說成五十二歲。”

  “‘梅麗·喬丹’,”湯米引用這字眼時加重了語氣,“‘不是自然死亡’,他是有所感的。他會這樣告訴員警嗎?”

  “你是說亞歷山大?”

  “唉——也許他說得太多,才必須死。”

  “又回到亞歷山大啦?”

  “從墳墓可以知道亞歷山大去世的日子。可是,梅麗·喬丹——去世的日子和原因還不知道。”湯米說,“但結局我們都知道。把已經知道的名字、日期及其他列成表看看。真奇怪,從各處聽來的片語隻字往往可查出意外事件。”

  “你好像有很多有用的朋友。”塔彭絲羡慕地說。

  “你也有吧。”湯米說。

  “沒有啊。”

  “不,你有。你不是動員了很多人嗎?”湯米說,“你帶著生日簿去見某老太婆,又去見養老院的人。所以你知道他們的嬸婆、曾祖母、堂叔、教父、陳述諜報故事的海軍老提督,這類人物那一時代所發生的事情。只要日期有點底,調查有些進展,我們可能——唔,不錯——抓到一些線索。

  “剛才你說的大學生是誰——那個在牛津或劍橋藏東西的人啊。”

  “他們似乎和諜報活動沒有太大關系。”

  “唉,不錯。”塔彭絲說。

  “還有醫生和老牧師。”湯米說,“可以探詢一下這些人的事。不過,我不知道能不能得到什麼線索。真的前途茫茫,長路迢迢。真不知道——會不會有人採取難以預測的舉動,塔彭絲?”

  “你是說有人會在兩天內要我的性命嗎?不,不會。沒有人邀我去野餐,車子的煞車沒問題。放盆景的小屋雖有除草劑的瓶子,但好像沒有打開蓋子的痕跡。”

  “有一天,趁你做三明治的時候,艾塞克可以立刻把瓶子拿去。”

  “哎呀,太過分了。請你不要說艾塞克的壞話。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可是,不知為什麼——叫我想起——”

  “想起什麼?”

  “想不起來了。”塔彭絲眨著眼睛說,“你說到艾塞克時,我想起了一些事。”

  “唉。”湯米歎口氣。

  “一個老太太,”塔彭絲說,“每天晚上都要先把她的寶貝藏在手套裡,我想那是耳環。她以為大家都想毒死她。此外,有人想起說,有一個人常把東西收在慈善箱裡。你知道有一種為流浪漢募捐的陶器箱吧?上面貼了簽條。但那顯然不是為流浪漢而設。她常先放五鑄紙幣進去。做為捐錢的引子。錢滿了就拿走,再買另一箱子,而把原籍毀掉。”

  “這樣要花五鎊吧。”

  “我認為這是一個辦法。我的侄子艾穆林常說,”塔彭絲說,“‘沒有人會偷流浪漢和慈善家。如果有人打破慈善箱,一定會被發現,可不是嗎?’”

  “你在樓上房間查書時,有沒有找到不太有趣的書?”

  “沒有。為什麼?”

  “我認為那是藏東西的最好地方。對吧,像無聊之至的神學書;或裡頭掏空、陳舊難解的書。”

  “沒有這種書啊。要是有,我會注意到的。”

  “你看過?”

  “不,當然沒看過。”

  “瞧,你沒看過,一定把它扔在一邊啦。”

  “《成功的榮冠》,我只記得這本書。”塔彭絲說,“共有兩冊。啊,但願我們的努力也能得到成功的榮冠。”

  “似乎非常不可能。誰殺害海麗·喬丹?我想有朝一日我們會寫一本這樣的書,對不對?”

  “要是我們能找到兇手的話。”塔彭絲鬱鬱地說。

  “下午,准備做什麼,塔彭絲?繼續幫我列名字、日期和事件的一覽表,好嗎?”

  “我不想再弄。”塔彭絲說,“煩死了。一件一件寫下來,真累人。我又常常寫錯!”

  “是的,你的確做不來,已經犯了好幾個錯。”

  “希望你不要犯更多錯誤,一發現錯誤,往往叫我焦躁得很。”

  “不幫我忙。要做什麼呢?”

  “睡一覺,舒眼一下也不賴。啊,不,我還不想休息。”塔彭絲說,“我想去拿馬錫德肚裡的東西。”

  “你說什麼,塔彭絲?”

  “我說我要去拿出馬錫德肚子裡的東西。”

  “你到底怎麼啦?好像凶神惡煞。”

  “是馬錫德啊--在KK裡。”

  “在KK裡,是什麼意思?”

  “是放垃圾雜物的地方啊。就是那搖擺木馬,肚子有洞的。”

  “啊,原來如此。所以--你要去查一查馬錫德的肚子,是不是?”

  “是的。你也幫忙一下好嗎?”

  “免了吧。”

  “請你幫幫忙嘛?”塔彭絲懇求。

  “既然如此,”湯米深深地歎口氣說,“不願意也只好答應,總之,比作一覽表有趣。艾塞克也在?”

  “不,我想今天下午他不在,我們不希望艾塞克在場。我想我已從他那裡得到我想要的資訊了。”

  “他知道得相當多。”湯米深思道,“我以前就曉得。他告訴我許多過去的事,連自己記不清的也說。”

  “他已快八十了。”塔彭絲說,“我相信一定如此。”

  “是的,我知道。但他告訴我好久好久以前的事。”

  “人常常聽到許多事情,但,聽到的是否正確,就不得而知。去拿出馬錫德肚子裡的東西吧。最好先換一換衣服。KK裡到處灰塵,蜘蛛絲滿布,還必須翻動馬錫德的肚子洞。”

  “要是艾塞克在,讓他把馬錫德翻過來,我們查馬錫德肚子就容易多了。”

  “你投胎前,難道不是外科醫生嗎?”

  “唔,這跟外科醫生的工作的確有點類似。我們現在就來取出可能危害馬錫德生命的異物吧。先替馬錫德化妝一下如何?這樣,黛波拉的孩子下次來住的時候,就不會想坐上去了。”

  “啊,現在,我們的外孫已經有很多玩具和禮物了。”

  “這倒不關緊要。孩子並不特別喜歡昂貴的禮物。他們喜歡玩舊扣子、布做的洋娃娃或心愛的熊寶寶。其實這種熊往往是用爐邊地氈卷成一團,縫上黑鞋扣的眼睛就成。孩子對玩具有他們自己的想法。”

  “喂,走吧,去看馬錫德,到手術室去。”

  把馬錫德仰面朝天,採取適合動手術的姿態,實在不是一件易事。馬錫德相當重,而且到處有釘子。釘子有的顛倒,有的露出尖頭。塔彭絲擦拭手上的血,湯米的套頭毛衣刮了一個口子,不禁罵了一聲。

  “可惡的木馬!”

  “老早以前就該把它當木柴燒掉。”

  這時,老艾塞克突然出現,加進他們的陣營。

  “哎呀!”他有點訝異地說,“你們兩個在做什麼?你們要對這老馬做什麼?我能幫忙嗎?怎麼做好呢——抬到外面去,怎麼樣?”

  “不需要。”塔彭絲說,“我們只想讓它翻過來,好伸手到洞裡,把裡面的東西掏出來。”

  “你是說要拿出它裡面的東西?怎會想到這種事?”

  “嗯。”塔彭絲說,“我們只想拿出來看看。”

  “你認為會能找到什麼嗎?”

  “大概全是垃圾。”湯米說,“但這也不錯。”他以有些懷疑的聲調說下去,“只稍微清理一下,也許裡面還放了別的東西。對啦——遊戲用具、循環遊戲的球等等。”

  “以前有循環遊戲的草坪,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是福克納太太住在這兒的時候,唔,就在現在的玫瑰園那一帶,並不很大。”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湯米問。

  “循環遊戲的草坪嗎?唔,是我也記不得的老古時候。總有人想說出以前發生的事情——以前隱藏了什麼,或誰為什麼隱藏之類。雖然說了很多,但其中也夾雜了謊話,也有事實。”

  “艾塞克,你真會動腦筋。”塔彭絲說,“你似乎什麼都知道。你如何知道循環遊戲的草坪的?”

  “啊,這兒有裝循環遊戲用具的箱子啊,已經放很久了,用具大概留下不多了。”

  塔彭絲棄置馬錫德向放細長木箱的KK角落走去。費了些氣力打開緊閉的蓋子後,褪色的紅球、藍球和一根翹曲的球槌就出現了,其餘全是蜘蛛網。

  “大概是福克納太太時代的吧。他們說,福克納太太也參加過競賽。”艾塞克說。

  “溫布爾敦的?”塔彭絲懷疑地說。

  “不,不是溫布爾敦。我想不是。唔,是地方性的。在這村裡,以前常舉行競賽。我曾在照相館看過照片——”

  “照相館?”

  “唉。在這村裡,叫達蘭斯。你知道達蘭斯嗎?”

  “達蘭斯?”塔彭絲含混地說,“啊,賣底片這類東西的人,是不是?”

  “是的。其實,現在照料店務的並不是老達蘭斯。是他孫子,也可能是曾孫。主要是賣明信卡。也賣聖誕卡、生日卡之類。以前還幫人照相。現在全都保存著。一天,一個人到店裡來,說要曾祖母的相片。她說她本來有一張,但不知怎麼竟毀損、燒掉或遺失了,所以希望店裡還留有原版。我想她不可能找到。不過,那店舖收藏了許多舊照相簿。”

  “照相簿。”塔彭絲沉思般地說。

  “還有沒有要我幫忙的?”艾塞克說。

  “唔,是珍妮吧,希望幫我們一下忙。”

  “不是珍妮,是馬錫德;可不是馬提達,我想叫馬提達也行。可是,不知為什麼,以前一直都叫馬錫德。我想是法國式的稱呼。”

  “法國式還是美國式?”湯米沉思地說,“馬錫德。路易絲,這一類。”

  “你認為這是藏東西的好地方嗎?”塔彭絲把手臂伸入馬錫德的肚子裡,一面說。她取出一個舊皮球。球原本是紅黃色,現在已開了一個大口。

  “是孩子放過去的吧。孩子常把東西放進這種地方。”

  “自古以來就這樣,只要看到洞。”艾塞克說,“不過,據說,也有年輕人常常把信放在這裡,代替郵筒使用。”

  “信?寄給誰?”

  “大概是少婦吧。不過,這是在我這一代以前的事了。”艾塞克循例回答。

  “這種事常常發生在距艾塞克那一代很久以前。”塔彭絲說。但這時,艾塞克已把馬錫德調整到適當姿態,藉口必須關上溫室,離開了他們。

  湯米脫掉夾克。

  “真不敢相信,”塔彭絲從馬錫德腹部的大傷口拔出刮傷、滿沾塵埃的手臂,微微喘氣說,“裡面塞了這麼多東西,似乎還可以再塞。從那件事以後,沒有人清掃過這肚子。”

  “為什麼要清掃?誰會想去清掃?”

  “說的也是。要是我們。全去清掃吧?”

  “只因為我們想不到更好的事做。可是,我不認為做這種事有什麼用。啊!”

  “怎麼回事?”

  “啊,被什麼東西拉住了。”

  湯米把手臂抽出一點,調整好姿態,再伸進探查。編織的圍巾出現了。這顯然曾一度是蛾的住家,後來由更低級社會生活的動物繼承。”

  “真惡心。”湯米說。

  塔彭絲推開他,把手臂伸過去,停在馬錫德身上掏它的肚子。

  “小心釘子。”

  “這是什麼?”

  塔彭絲拉出來看,似乎是玩具馬車或公共汽車的輪子。

  “白費時間。”塔彭絲說。

  “的確。”

  “全部浪費了更好。哎呀,手臂上有三隻蜘蛛在爬。馬上就會出現毛毛蟲!我最討厭毛毛蟲。”

  “我想馬錫德肚子裡不會有蚯蚓,它們不會把馬錫德當住宿用的地方吧?”

  “反正快掏空了。”塔彭絲說,“哎呀。這是什麼?啊,很像插針墊。竟然有這麼奇妙的東西,還插著針呢,都生銹了。”

  “是不喜歡縫紉的女孩搞的吧?”湯米說。

  “唉,很有可能。”

  “剛才還摸到像書的東西。”

  “啊,那也許很有幫助。馬錫德的哪一邊?”

  “盲腸或肝髒一帶。”湯米以專業醫生的口氣說,“右邊的側腹。我想該開刀看看!”

  “請,先生。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我想最好把它取出來。”

  名為書,實已古色蒼然。書頁變色,裝訂也松掉,快要散成一頁一頁的紙張了。

  “像是法文手冊。”湯米說,“‘兒童用書,小小家庭教師’。”

  “唉,我也跟你想法一樣,孩子不想學法文,故意把書丟掉,投到馬錫德肚子裡。親切的老馬錫德。”

  “馬錫德好端端站著,要把東西塞進肚子的洞裡,應該很不簡單。”

  “孩子倒無所謂,他們的高度剛好,只要屈膝鑽進底下就行。啊,是什麼,滑溜溜的,摸起來很像動物的皮。”

  “算了吧,真惡心。”湯米說,“可能是死兔子呢。”

  “不,不是毛皮之類,質地似乎不大好啊,又有釘子。好像掛在釘子上,有線或繩子。奇怪,沒有腐爛呢?”

  塔彭絲小心翼翼地把模到的東西取出來。

  “是錢包。”塔彭絲說,“對,對,以前是很漂亮的皮革,非常漂亮的皮革。”

  “看看裡面,放了什麼?”

  “一定放了一些東西。”塔彭絲說。然後滿懷希望,加上一句:“可能會出現五鎊鈔票。”

  “大概不能用了。紙會腐爛,可不是嗎?”

  “那可不知道。許多奇妙的東西都沒有腐爛,五鎊鈔票以前都用非常好的紙質。雖然薄,卻很耐久。”

  “哦,可能是二十鎊鈔票。這可不無小補。”

  “什麼?大概是艾塞克那一代以前的錢吧,否則他應該會發現。嘿,你想想看!也可能是一百鎊鈔票哪,金幣也行。以前,錢包中常放金幣。瑪麗亞姑婆就有裝滿金幣的大錢包,常讓我們這些孩子看。她說是為法軍來襲擊做准備的錢。我想是法軍。總之,是為非常時期或危機而准備的,漂亮厚重的金幣。我常想,要是長大後有裝滿金幣的錢包,該多好啊。”

  “你打算從誰那兒得到裝滿金幣的錢包?”

  “我想沒有人會給我。我認為,人只要長大,就有權擁有屬於自己的東西。長大到能穿斗篷的成人——以前是這樣稱呼的。斗篷上圍著長毛皮圍巾,戴著無邊帽。有塞滿金幣的大錢包,要是有愛孫回學校,常常用金幣做獎賞。”

  “孫女呢?”

  “我想女孩子沒有金幣。但是,她有時會送我一半的五鎊鈔票!”

  “一半的五鎊鈔票?沒什麼用吧。”

  “哪裡,很有用!她把五鎊鈔票斯成兩半,先送一半,然後再用信寄來另外一半。嗯,這樣就沒有人會偷。”

  “啊,每個人都有種種不同的預防方法嘛。”

  “不錯。”塔彭絲說,“喂,這是什麼?”

  她正在翻檢皮包。

  “先離開KK,”湯米說,“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吧。”

  他們走出KK,到外面一看,勝利品的真面目愈發清晰。是厚厚的上等皮夾。因為歲月的關系,已皺紋遍佈,卻完整無損。

  “放在馬錫德裡面,可免濕氣侵蝕。”塔彭絲說,“湯米,你知道我認為這是什麼嗎?”

  “不知道。是什麼?總之,不是錢。一定不是金幣。”

  “唉,不是錢。我想是信。不知道現在還能不能看得清。非常舊,也褪了色。”

  湯米小心翼翼地推開皺紋遍佈、黃黃的信紙。信紙上的字非常大,而且是用深藍墨水寫的。

  “聚會的場所改變,”湯米念道,“在肯辛頓花園的彼得潘像旁。二十五日,星期三,下午三時三十分。喬安娜。”

  “我一直相信,”塔彭絲說,“我們總會找到一些東西。”

  “你是說,一個要到倫敦去的人接到指示。要他帶文件或計劃書類,在某特定日子前往,跟某人在肯辛頓花園見面。你認為是誰把這些東西從馬錫德取出,或放進去呢?”

  “不會是孩子吧。”塔彭絲說,“一定是住在這屋裡,到處行走,不會受到注意的人。可能是從海軍間諜處取到東西,再送往倫敦。”

  塔彭絲用圍在脖子上的圍巾裹起皮夾,與湯米一直走回屋裡。

  “那裡頭也許還有檔。”塔彭絲說,“但是,我想大部分都變得很脆,一碰就會粉碎。哎呀,這是什麼?”

  大廳桌上放了一個大包裹。阿勃特從餐廳走出來。

  “已經送到了,太太。”他說,“今天早上送來給你的。”

  “啊,到底是什麼呢?”塔彭絲拿起包裹。

  湯米和她走進起居室。塔彭絲解開繩子,打開包裝紙。

  “很像照相簿,啊,還附了信,是葛利芬太太送來的。”

  勃拉司福太太,前些日子,你帶給我生日簿,非常感謝。看到生日簿,使我想起了往昔的許多人,真是快樂。人遺忘得真快。常常只想起名字,而忘了姓,有時又相反。不久前,我偶爾找到這本舊照相簿。其實,並不是我的,我想是我祖母的,裡面貼了許多相片,我想其中有一兩張帕金森家人的相片,因為我祖母認識帕金森家的人。你也許想看看,你好像對你房子的來歷以及過去住在那裡的人很感興趣。請不必特地送還給我,它對我並沒有什麼意義。自古以來,任何家庭都保有許多叔母祖母的所有物。前幾天,我去查看屋頂間舊衣櫥的抽屜,意外地看到了六個插針墊。已經相當舊了,也許有百年之久。我相信不是我祖母的,大概是她祖母每年聖誕送給每個女僕的禮物。我想這是祖母的祖母在大廉價時購買。准備第二年使用的一部分。當然,現在已經完全不能用了。想到以前多麼浪費,有時倒真叫人難過。

  “是照相簿。”塔彭絲說,“唔,也許很有趣。我們看看吧。”

  他們坐在沙發上。照相簿是過去最典型的形式。大部分照片都已褪色。但是,塔彭絲還分辨得出和自己院子一致的背景。

  “看,有智利松。唉——瞧,智利松後面的是儲拉夫。一定是很久以前的照片。一個奇怪的小孩攀著儲拉夫。唉,還有紫藤,也有銀葦。一定也舉行茶會之類。不錯,有很多人圍著院子裡的桌子。每個人下面都寫了名字,梅柏兒。梅柏兒並不漂亮。那是誰?”

  “查理。”湯米說。“查理和愛德蒙。查理和愛德蒙好像剛賽過網球。他們拿著好奇怪的網球拍。還有威廉。那是什麼人呢?還有柯茲陸軍少校。”

  “在這裡的是--啊,湯米!這是梅麗。”

  “不錯,是梅麗·喬丹。照片下寫了姓名。”

  “好漂亮,非常漂亮。雖然色彩褪得很厲害,又很舊,但是——啊,湯米,能見到梅麗·喬丹。真是好極了。”

  “這照片,誰照的?”

  “大概是艾塞克所說的照相館。這村裡的照相信。照相師傅也許有舊照片。什麼時候去問問看。”

  湯米把照相簿放在一邊,打開中午送來的信。

  “有沒有什麼有趣的?”塔彭絲問。“有三封信。兩封是付款通知單。這封——唉,這封有點不同。我問你是不是很有趣啊。”

  “可能很有趣。”湯米說,“我明天又要到倫敦去。”

  “去見那委員會的人?”

  “不是,要去拜訪一個人。他其實不在倫敦,是在倫敦郊區。在哈洛一帶。”

  “什麼事?還沒告訴我哩。”

  “去訪問一個叫派克威上校的人。”

  “好奇怪的名字。”

  “唉,有點奇怪。”

  “我以前聽過嗎?”

  “也許提過一次。他住在整年煙霧裊繞的地方。塔彭絲,有沒有止咳藥?”

  “止咳藥!啊,我不知道,對,我有。我有一箱去年冬天的陳藥,可是。你沒咳啊——至少我沒注意到。”

  “我沒有咳嗽。可是,見了派克威可能就會咳。我記得,嗆了兩口之後,會一直嗆個不停。環視緊閉的窗戶,一再使眼色,派克威仍然不瞭解,真遲鈍得很。”

  “他為什麼想見你?”

  “不知道。信上談到了羅賓遜。”

  “什麼——那個黃色的人?那個圓臉黃黃,神秘兮兮的人?”

  “是的,是他。”

  “我們碰到的問題可能非常神秘。”

  “很難認為這種案件實際存在——即使有過什麼——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了,甚至在艾塞克能記憶以前。”

  “所謂‘新罪有過去的陰影’”塔彭絲說,“這諺語不知是不是這樣,我已記不清楚。是‘新罪有過去的陰影’,還是‘過去的罪曳著長長的影子’?”

  “我也記不得了。好像全錯了。”

  “下午,我要去看看那照相師傅。你也去吧?”

  “不,我要去游泳。”

  “游泳?冷得很哪。”

  “不要緊。我想用冷水沐浴,好把對蜘蛛絲的那種厭惡感洗掉。我總覺得殘餘的蜘蛛網還沾在耳朵和脖子上,仿佛連腳趾間都有。”

  “這好像是一件髒活兒。總之,我要去看看達雷爾先生。達蘭斯先生。湯米,還有一封信沒拆。”

  “哦,還沒看!唔,這也許有點用處。”

  “誰寄來的?”

  “我的調查員。”湯米以有點誇張的聲調說,“她跑遍全英國,進出索摩塞特大廈,調查死亡、結婚和出生,參閱報紙和人口普查呈報書、她非常能幹。”

  “能幹又美麗?”

  “不會美得引得你注意。”

  “啊,真高興是這樣,湯米,你上了年紀,可能——可能對美麗的助手會懷著一種危險的想法。”

  “你有一個忠實的丈夫,難道你不知道?”

  “我的朋友都異口同聲告訴我,你永遠不可能真正認識丈夫。”

  “你選錯了朋友。”湯米說。

  湯米坐車穿過裡傑公園,然後接連經過了好幾年沒走過的道路。以前跟塔彭絲住在柏爾塞斯公園附近的公寓時,他想起了在韓普斯泰石楠樹林散步的事和相當會享受散步之樂的愛犬。它是一隻非常任性的狗,一出公寓,就想沿著道路向左拐,好到韓普斯泰石楠樹林去。塔彭絲或湯米想要它拐向右邊的商店街,往往白費氣力。天性頑固的英國狗詹姆斯,會把沉重有如香腸的軀體躺在人行道上,伸出舌頭,做出種種動作,就像被飼主強迫做不適當運動,以致搞得精疲力盡的狗一樣。路過的人莫不深表同情。

  “啊,看,那可憐的狗!哎呀,是只白狗--看來有點像香腸,可不是嗎?喘個不停,真可憐,它的主人不讓它到它想去的地方。看來已精疲力盡,快累死了。”

  湯米從塔彭絲手上接過繩子,堅決把詹姆斯拉向和它想去之處完全相反的方向。

  “哎呀,怎麼這樣子,”塔彭絲說,“不能抱起來嗎,湯米?”

  “什麼,抱起詹姆斯,它太重了。”

  詹姆斯一心一意扭動那香腸般的身體,再度轉向它想去的方向。

  “看,真可憐,它想回家了,是不是?”

  詹姆斯拼命拉著繩子。

  “唉,算了。”塔彭絲說,“以後再去買吧。真拿它沒辦法,就讓詹姆斯到它想去的地方吧。它這麼重,只好順它的意思。”

  詹姆斯抬起頭,搖著尾巴。“我同意。”搖動的尾巴仿佛是說:“你終於瞭解關鍵所在了。走吧,到韓普斯泰石楠樹林去。”而且搖了好幾次。

  湯米不知道是不是這裡,不過住址沒錯。最後一次跟派克威上校見面,是在布魯姆斯堡,一間香煙煙霧繚繞的狹隘房間。他現在找到的竟然是一間沒有特色的小房子,面對石楠樹林,距離濟慈的誕生地不遠。

  湯米按鈴。一個老婦人讓湯米想起了老巫婆,尖鼻子,尖下巴,並以懷著敵意的目光從門口望著湯米。

  “能見派克威上校嗎?”

  “我不知道能不能,”巫婆說,“您是哪位先生?”

  “我叫勃拉司福。”

  “啊,不錯。老爺交代過。”

  “車子可以停在外面嗎?”

  “停一下沒關系。這條街,員警不大來。只是這一帶沒有黃線。最好鎖上,以防萬一。”

  湯米老老實實接受了忠告,然後跟著老婦人走進屋裡。

  “只有二樓。”她說,“再也沒有了。”

  才走到階梯中間,就聞到濃烈的香煙味。老婦人輕輕叩門,只把臉伸入房間,說:“這位是你要見的先生,他說已經約好了。”老婦人讓在一旁,湯米走進那難忘、勢必被嗆個不停的煙霧中。湯米懷疑,除了煙、煙霧和尼古丁味道之外,是不是還記得派克威上校本人。一個年紀非常大的老人靠坐在安樂椅上——安樂椅有點破損,兩邊的扶手開了洞。湯米走過去,那老人沉思般抬起頭。

  “把門關上,柯普絲太太。”他說,“別讓冷氣流進來,好嗎?”

  湯米想:“他要這樣當然可以,我卻不知道這是為什麼?”肺部被搞壞,可能招致死亡的顯然是我。”

  “湯瑪斯·勃拉司福。”派克威上校感慨萬千地說,“哎,跟你有多少年沒見面了?”

  湯米沒有好好算過。

  “很久以前,”派克威上校說,“你曾跟一個叫什麼的人到這裡來,是不是?唉,算了,反正每個名字都一樣。玫瑰即使叫別的名字也一樣芳香。這是朱麗葉說的,對不對?莎士比亞常讓作品中人物說些蠢話。當然,這也難怪,他是詩人嘛。《羅安歐和朱麗葉》,並不合我口味。為愛而自殺,這種例子多得很,自古就有,目前仍未絕跡。啊,你,請坐。”

  在這裡也被稱為“你”,湯米有點驚訝,但他仍然很感謝,聽從勸告。

  “謝謝。”他說。開始挪開椅子上堆積如山的書,這張椅子是唯一可以坐的。

  “啊,堆到地板上算了。正在調查一些事情。唉,能見到你,真高興。看來雖然老了一點、卻相當健康。沒有動脈血栓吧?”

  “沒有。”湯米說。

  “哦!太好了。心髒、血壓——遭此困厄的人實在很多。操勞過度。嗯,不錯,總是東奔西跑,碰到人就說自己多忙,缺了他,什麼都幹不成,自已多麼重要等等。你也有這種感覺嗎?我想你有。”

  “沒有。”湯米說,“我不認為自己非常重要。我覺得——唔,我覺得自己真的在享受閒散的生活。”

  “噢,真是太好了。可是,麻煩的是,即使想閒散,周圍依然有許多人不讓你如此。你為何搬到現在居住的地方?我忘記莊名啦,再告訴我一次,好嗎?”

  湯米說出自己的住址。

  “唔,對,對,信封上寫得清清楚楚。”

  “是的,我接到你的信了。”

  “我知道你見過羅賓遜。他仍然幹勁十足,而且一樣肥,一樣黃,也一樣有錢,甚至比以前更有錢。這種事他完全懂得,我是說他懂得錢。你去看他幹嘛?”

  “我買了新房子。內人和我發現了跟這房子有關的謎團,這謎團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因此我們的朋友告訴我,羅賓遜先生也許可以解開談團。”

  “我想起來了。我雖然沒有見過她,想一定非常聰明,對不對?那時可真活躍,唉——那是什麼案件?聽來很像教理回答。是‘N或M’,對吧?”

  “是的。”湯米說。

  “現在你又在幹同樣的事?到處探查,時時懷疑?”

  “不,”湯米說,“完全錯了。我們搬家,只因為我們住膩了公寓,而且房租一天天上漲。”

  “真卑鄙,”派克威上校說,“近來的房東都這樣,不知饜足。真應了《螞蟥有兩個女兒》的故事——螞蟥的兒子本性也同樣壞。好,你們已搬到那邊住了。人必須開辟自己的園地(法文)。”派克威上校沒頭沒腦地夾進一句法文。“複習一下快要忘記的法文。”他解釋道,“我們今後必須與歐洲共同市場好好相處,是不是?可是,常有奇異的舉動,在背後,表面上看不出來。你們搬到‘燕窩莊’。我很想知道你們搬到那裡的理由。”

  “我們買的房子——現在稱為‘月桂樹莊’。”

  “無聊的名字,”派克威上校說,“這種名字在某一時期非常流行。我記得,我還是孩子的時候,附近人家都有維多利亞的廣闊車道直抵屋前。每一車道都依標准規格舖上厚厚沙石,兩側並排種上月桂樹,有時是濃鬱的綠色,有時有斑點。看來一定非常華麗。你的房子,以前住的人這樣稱呼,所以一直沿襲下來。對不對?”

  “不錯,我也覺得這樣。”湯米說,“但不是我們搬來之前居住的那戶人家。他們似乎稱為‘卡特曼杜’,他們曾在喜愛的外國某地居住過,所以用外國名字稱呼。”

  “不錯。‘燕窩莊’是很久以前的了。唔,有時也須回到過去。其實,我正要告訴你這一點:回到過去,”

  “你也知道?”

  “什麼——是指‘燕窩莊’,現在的‘月桂村莊’嗎?不,我不曾去過。不過,那房子曾因某案件大大有名,跟過去的某一時期結合難分,那時期對我國而言是非常值得憂慮的時代。”

  “據說,你曾得到和梅麗·喬丹這個人有關的情報。羅賓遜先生告訴了我們。”

  “你很想知道她是什麼模樣吧?到壁爐架那邊看看。左邊有照片。”

  湯米站起來,到壁爐架旁,取下照片,是非常老式的照片。一個頭戴寬邊帽的女孩,頭上插了一束玫瑰。

  “現在看來很土吧?”派克威上校說,“可是,是一個很好看的女孩。不過,她實在很不幸,年紀輕輕就死了,真讓人痛心。”

  “我對她一無所知。”湯米說。

  “唔,說的也是,現在已沒有一個人知道。”

  “當地有一種說法,認為梅麗是德國間諜。”湯米說,“羅賓遜先生告訴我,這說法並不正確。”

  “的確,這說法並不正確。她是我們的人員之一,而且幹得很不錯。但是被人發覺了。”

  “是在帕金森家住在那裡的時候吧。”

  “也許,詳情就不知道了。現在沒有人知道。我也沒有直接關系。這種事會慢慢顯明,因為糾紛自古代就有,而且任何一個國家都有。全世界都有糾紛;再往前一百年,也一樣。回溯到十字軍時代,你就會發現,每個人都奮勇而起,踏上解救耶路撒冷之路,到處都有暴動,以韋特·泰勒為首的那批人。自古以來,到處都有糾紛。”

  “你是說現在也有特殊的糾紛嗎?”

  “當然有。其實,任何時候都有糾紛。”

  “什麼樣的糾紛?”

  “啊,不知道。”派克威上校說,“到像我這種老頭的地方來問,要我說點什麼,或對某人有什麼記憶等等,我記得的不多,但對一兩個人物仍略有所知。有時要追溯過去審察一番。必須知道過去發生的事情。知道某些人有什麼秘密,他們心底知道什麼,隱藏了什麼東西,他們公開發表了什麼假的案件以及真相是什麼。你曾作過好事,你和你太太也曾經合作過。這回又要做什麼大事啦?”

  “我不知道。”湯米說,“如果——哦,你覺得我還能有所作為嗎?我年紀已不小了。”

  “不,依我看來你似乎比同年紀的人強壯,甚至比那些年輕人強壯。而且,嫂夫人,自來就善於嗅出秘密,可不是嗎?唔,就像一隻受過訓練的狗。”

  湯米禁不住笑出聲來。

  “但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湯米說,“我--要是可能的話,當然很樂意做些事,如果——如果你認為可能的話。但是,我不知道。沒有人告訴我任何事。”

  “沒有人會告訴你的。”派克威上校說,“我想他們也不希望我告訴你任何事情。羅賓遜也沒對你說很多吧。那大胖子,嘴緊得很;好,我就告訴你一件事實。你知道,這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唉,其實,任何一個時代都一樣。暴力、欺騙、物質主義、年輕人的反抗、與希特勒年輕時代不相上下的暴力主義、難以容忍的殘酷趣味,這些全都存在。不僅我國,任何一個國家都有糾紛,要鏟除這類糾紛的病根,可不容易,歐洲共同市場還不錯,這才是我們需要和希望的。但必須是真正的共同市場;必須真正瞭解清楚;必須成為聯合的歐洲,而且應該成為文明國家的聯合體,這些文明國家又需有文明的思想、文明的信念與主義。首先,如有錯誤,就必須知道此一錯誤的根源。近來,那黃色鯨魚依然神氣得很哪。”

  “是說羅賓遜先生嗎?”

  “是的,是說羅賓遜先生。以前,要給他爵位,他卻拒絕。從這件事,可以看出他的心意。”

  “我猜想,”湯米說,“你是說--他的目的——是要錢。”

  “不錯,不是物質主義,但他知道錢,他知道錢從哪裡來,到哪裡去;知道為什麼會到那裡去;知道背後有誰。他應該知道銀行和大企業背後的人,知道對某種現象應該負責的人。他知道對金錢的信仰,知道毒品會帶來巨富,知道將毒品分送到全世界的推銷員。說到金錢,並不是為了買幢大房子和兩輛羅斯·羅伊斯,而是為了生出更多的錢,瓦解並根除古老的信念——誠實和公平交易的信念。世人不會要求一律平等。但是,會要求強者幫助弱者,富有者支援窮人,要求值得尊重的善和誠實。錢!在現代,不管什麼時候,對什麼事,都歸之于金錢。錢發揮了什麼作用?流向何處?支持什麼?隱藏到何種程度?以前有掌握權力、才智卓傑的知名人物,他們的權力和智力帶來了巨富,但他們的活動有一部分是神秘不可知的。我們不能不把它挖出來。我們要探出他們的秘密傳給誰,由誰繼承,由何人掌管。‘燕窩莊’是典型的總部,用我的話來說,是邪惡的總啊。在霍洛圭,後來又有別的事情。你記得喬納桑·凱因嗎?”

  “這個名字我完全記不得。”

  “據說,喬納桑·凱因曾經有一個時期是深受敬重的人物——而後,則以法西斯分子聞名。當時,我們還不知道希特勤及其黨徒會變成怎麼樣。那時,我們認為像法西斯這種玩意兒可能是改革世界的傑出思想,喬納桑·凱因這個傢伙也有追隨者,而且為數甚多。年輕人中的信徒不少。他有計劃,有權力的源泉,知道很多人的秘密。他擁有帶給他權力的知識,因而做出許多勒索的事,我們也想知道他所知道的消息,做過的事情。我想他可能留下計劃和信徒給後世。受他思想薰陶的年輕人可能還支持同一思想。有秘密,世上常有秘密會變成金錢。我不能告訴你更正確的——因為我也不知道正確的事實。麻煩的是誰都無法真正知道。我們常認為我們知道自己經驗過的每件事。戰爭、混亂、和平、新政體。這一切誰都自以為知道。但是,我們真的知道嗎?我們知道細菌戰?毒瓦斯式空氣污染的原因?化學家、醫學家、情報機構、海空軍都各有各的秘密——各種各樣的秘密。不僅是現在的秘密,其中也有過去的秘密;也有更公開最後依然未見天日的秘密。時間仍然不夠。但是,那秘密己寫在檔上,或者委託給什麼人,而由這人傳給兒子,再傳給孫子,代代相傳;或者寫成檔或遺囑,寄放在律師那裡,等時機到了再發表。

  “有些人不知道自己手上握著什麼,有些人不經心地把它燒掉了。可是,我們必須用點心力加以查明,因為事情在任何時候都會發生。在不同的國家、不同的地方,在戰爭中,在越南,在游南戰場上,在約旦、以色列,甚至在與戰火無關的國家都會發生。瑞典和瑞士——任何地方都一樣。看到這類事件,我們想要設法掌握住線索。線索一部分存在於過去。要是無法回憶過去,就必須到醫生那裡,說:‘請將我催眠,讓我看看一九一四年發生了什麼。’或者一九一八年,甚或更早以前,也可能是一八九○年。一些事情已經計劃妥當,一些事情則未完全發展。有了構想,回溯到遙遠的過去。中世紀的人已想到飛翔。他們對此已有構想。古埃及人似乎也有一些構想。這些構想都尚未發展就停住了。如果這些構想繼承下去,或者被有才智、手段可使之發展的人取得,就可能會有事物發生--不論好壞。最近,我們已感覺到,過去發明的一些東西——例如細菌戰——若不經由秘密的發展階段勢必難以解釋。而這發展階段似乎不重要,其實非常重要。發明的人再往前推動一步,就創造出可帶來驚人結果的東西、有如改變人的性格,使善良的人變成魔鬼一般。如果追問這一切為了什麼,理由都—樣,為了錢和錢可以購買的東西,錢可以取得的東西。為了可以用錢擴充的權力。勃拉司福,你以為如何?”

  “聽來簡直叫人毛骨悚然。”湯米說。

  “不錯,確實如此。但是,你認為我說的荒唐無稽嗎?認為只是老年人的妄想喝?”

  “問,不。”湯米說,“我認為你是一個精通事理的人。老早就這樣。”

  “唔。所以大家才這樣依賴我,可不是嗎?雖然抱怨煙霧窒人,仍然來拜訪我。但是——唉,就是那個時候——法蘭克福那夥人的時候——對,我們阻止了那件事。我們因為探出案件的幕後支持者,才加以阻止。這回可能有人——不是一個人--是好幾個隱在幕後。我們不知道是什麼人,但即使不知道,也大概可以推測事情的經緯。”

  “不錯。”湯米說,“大概的情形可以瞭解。”

  “真的?你不覺得荒唐無稽?不認為有點空想?”

  “即使有點空想,也不能說就不是事實。至少在過去相當長的生活中。我已學會這一點。最叫人懷疑的事往往是真的;最難以相信的事也可能是真實的。但是,希望你瞭解。我可不是這種材料,我沒有科學知識,我只與保安方面有關系而已。”

  “可是,”沃克威上校說,“你是一個常常能發掘真相的人。你,你——和另一個人,你的妻子。對。她鼻子很靈,喜歡嗅出一些事情。所以,你可以跟她一起到處調查。這類婦人都是這個樣子,她們一定會探出秘密。要是年經貌美,就會像大莉拉那樣。要是年紀大了——唔,我也有一個年老的嬸婆,沒有一個秘密逃得過她的鼻子,她巧妙地發掘了真相。這次事件也跟金錢有關。羅賓遜知道這一點,他懂得金錢。他知道錢流向何方,為什麼流到那裡,收在何處,來自何方,又有什麼作用,以及其他一切。他對金錢無所不知,就像醫生診脈那樣。羅賓遜診得出錢主的脈搏;知道錢的源頭在哪裡;什麼人為什麼,如何用錢。我想把這件事委託給你,因為你正處於正確方位上。你很偶然地置身正確方位,並不是基於別人推測的理由。因為你們只是一對極其平凡、過著退休生活的老夫婦,剛好找到好房子可度餘生,偏巧碰到該屋的秘密,又對人的談話深感興趣。有朝一日,會有一些文章告訴你們一些東西,我希望你做的只是這些。去探查一下,看看有什麼傳說或故事會敘述那古老的美好時代或古老的邪惡時代。”

  ”與潛水艇設計圖相關的海軍醜聞仍然議論紛紛。”湯米說,“現在還有一些人說到這件事。可是。好像沒有人真正知道。”

  “是的。可以從這方面著手。那案件發生的時候,喬納桑·凱因住在你那村子裡。他在海邊有一間小屋,就在那一帶展開宣傳活動。他有門徒,這些門徒認為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喬納桑·凱因。是K-a-n-e。但是,我不想這樣拼。我把它拼成‘C-a—i-n(該隱)。這樣更能顯示他的本質。他鼓吹破壞和破壞的方法;而且離開了英國。據說,他經過義大利,到了更遠的國家。到底多少是傳言,我不知道。他到俄國、冰島,也到美洲大陸。他到哪裡,做什麼,有誰同行,有誰聽從他,我們都不知道。但是,我們認為,他即使不足取,卻也知道一些事情;他深受鄰居歡迎,請他們吃午餐,也應邀與他們共進午餐。現在,我有一件事想告訴你:你得小心。能探查出來,當然很好,但你們兩人必須小心謹慎。小心為之——她叫什麼?是布魯登絲吧?”

  “從來沒人叫她布魯登絲。是塔彭絲。”湯米說。

  “噢,不錯。多照顧塔彭絲,並請告訴塔彭絲,要她多照顧你。對飲食、去處以及和你們親近的人,以及他們親近你的原因,都要多加注意。會有一點信息傳來:奇異的資訊或無用的資訊。有些老話可能有點意義,有些人也許是其子孫或親戚,也許在過去認識某些人。”

  “我會盡力而為。”湯米說,“我們——內人和我,都會去做。不過,我覺得我們可能不會進行得很順利,我們太老了,情形又知道得不夠清楚。”

  “你有好主意吧?”

  “有的。塔彭絲有一個主意。他認為,我們的房子裡可能隱藏了什麼。”

  “這也說不定。以前也有人有同樣的想法。過去,沒有人曾經發現什麼,他們並沒有抱著信心去調查,因為房子和住戶接連更替。房子出售後,又有人搬進來,接著又有人搬出去,就這樣搬進搬出,綿延不絕。雷斯博吉家之後,是莫提摩家,再次是帕金森家。從帕金森家所獲並不多,除了一個男孩子之外。”

  “是亞歷山大·帕金森嗎?”

  “那你也知道亞歷山大嘍。怎麼知道的?”

  “他認為可能有人會發現,便在羅勃·路易士·史蒂文生的書中留下了信息:‘梅麗·喬丹不是自然死亡。’我們發現了這信息。”

  “每個人的命運都勒著自己的脖子——有這麼一句諺語,對不對?你們兩人繼續走下去吧。走過命運的後門。”

  達蘭斯先生的店舖在通往村子的途中,面對拐角,櫥窗裡掛了一些照片:兩張結婚團體照;一張赤裸的嬰兒在地毯上大踏步地走;一兩張留鬍子的年輕人挽著他們的情人。沒有一張照得很好,有些照片已刻下歲月的痕跡。店裡也有許多明信片,生日卡則分門別類放在特別的架子上。‘給我的丈夫’、‘給我的愛妻’,另有一兩組以嬰兒為對象。除此以外,還有一些便宜的錢包以及文具和有花紋的信封。小型便條紙放在貼著‘筆記用紙’標簽、有花紋的盒子裡。

  塔彭絲在店裡隨手拿起到處有售的商品看看,以等待客人請求對攝影結果提出批評與忠告的交談開始。

  一個灰發而眼神混濁的老婦人解決了較平常的客人的要求;一個窗鬍子、淡黃長發、個子高大的年輕人,似乎是主任。他一面把詢問的眼神投向塔彭絲,一面沿著櫃檯走過來。

  “有什麼事嗎?”

  “是的。”塔彭絲說,“我想問一下照相薄的事。”

  “啊,是貼照片的照相像嗎?唉,我們有一兩本,目前很難買到。當然,大家都喜歡幻燈片。”

  “是的,我知道。”塔彭絲說,“但是,我在收集照相簿,舊的照相簿,就像這種。”

  塔彭絲像魔術師一樣拿出前幾天收到的照相簿。

  “啊,這是很久以前的了。”達蘭斯先生說,“唔,這是五十年以前的。當時,當然有許多這種東西,每個家庭都有照相簿。”

  “也有生日簿嗎?”塔彭絲說。

  “生口簿--對,我記起來了。祖母也有,寫了很多人的名字,我們店裡現在還有生日卡,但是賣不出去。情人卡更多,當然也有‘恭賀聖誕節’的。”

  “我也不認為你有舊的照相簿,因為目前沒有人需要這類東西。但是,對我這個收藏者來說,是很有意思的。我喜歡把不同種類的擺起來看。”

  “唉,最近,我個人都在收集東西。連最難以相信的東西都有人收藏,可是,我們店裡沒有這麼古老的照相簿。總之,我去找找著。”

  達蘭斯先生繞到櫃檯後面,打開牆上的抽屜。

  “塞了很多。”他說,“我有時想去整理一下,但不知道是不是能夠賣出去。這兒當然有許多婚禮,但都是結婚當天的。剛結婚的時候,大家都想看,可是沒有人願意看過去的婚禮。”

  “你是說,沒有人來說:‘我祖母在這裡結婚,不知道有沒有我祖母婚禮的照片。’是嗎?”

  “這種人一直沒有碰到。”達蘭斯說,“不過,很難說,有時會有人來尋找奇異的東西。偶爾有人來問:有沒有留下嬰兒的原版?你知道,做媽媽的就是這個樣子。她們需要孩子剛出生時的照片,大都是了不得的照片。員警有時也會跑來,他們要確認一些人,孩提時住在這裡的人。他們要看他的長相——或長得像什麼樣子;尋找一些幹過謀殺或敲詐的人,這些事有時倒頗能解悶兒。”達蘭斯露出快樂的微笑。

  “你對犯罪好像很感興趣。”塔彭絲說。

  “唉,這類事情每天都可以在報上看到,例如推測某人半年前為什麼殺妻之類。直是有趣極了,因為有人說那被殺的太太還活著;但又有人說,他把妻子埋在什麼地方,至今還沒有發現屍體。這時,要是有那人的照片,可能會有用處。”

  “是的。”塔彭絲說。

  她雖然與達蘭斯談得很好,但是她覺得沒有一句有用。

  “我想你沒有一個名叫梅麗·喬丹的人的照片吧——我想就是這個名字。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也許——啊,也許是六十年前的,在這村裡去世的。”

  “這麼說來,是在我還沒出生以前的事啦。家父收藏了許多照片,所以家父——大家都說他是‘收藏家’。不管什麼東西,他都捨不得拋棄。他認識的人,他都記得,尤其是有問題的人。梅麗·喬丹,我依稀有點記憶,跟海軍有關,是不是?和潛水艇?據說她是間諜。是不是?半個外國人,母親是俄國人或德國人——可能是日本人。”

  “是的,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她的照片。”

  “我想沒有,有空再找找看,要是找到了什麼,再通知你,你是作家吧?”達蘭斯滿懷希望地說。

  “唉。”塔彭絲說,“是業餘的;但我很想出一本小書,依時代順序回顧一百年前到現在的事跡。唔,自古以來,就有許多包含犯罪與冒險的新奇事件。舊照片非常有意思,用來做插圖,書會更吸引人。”

  “我願盡力幫助你,很有趣,你所從事的工作我也覺得很有趣。”

  “以前有姓帕金森的一家人。”塔彭絲說,“我想他們以前住在我們現在的房子裡。”

  “啊,你在那山崗上的房子嗎?“月桂樹莊’或‘卡特曼杜莊’——最後的名字,我記不得了。以前曾稱為‘燕窩莊”吧?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稱呼。”

  “大概是屋簷下有許多燕窩。”塔彭絲推測道,“現在也還有。”

  “也許吧,以往家來說,倒是很奇怪的名字。”

  塔彭絲雖然沒有得到太多收獲,仍然覺得自己建立了令人滿意的人際關系,並且買了一些明信片和有花紋的筆記本,然後向達蘭斯先生告別。進人家門,從車道向屋裡走去,但是,中途改變了主意,拐向屋後的小徑。再去查看一下KK。走到門邊,她突然停下腳步,又啟步而行。一捆看似衣服的東西放在門邊,大概是上次從馬錫德取出,還未想去調查的吧。

  她加快步伐,細步跑過去。來到門旁,她突然止步。不是舊衣服的包裹!衣服確實已舊,穿這些衣服的身體也同樣老了!塔彭絲彎下身子,又站起來,扶著門框支撐身體。

  “艾塞克!艾塞克。可憐的老艾塞克,他一定——唉,一定死了。”

  她退後一兩步大叫時,有人從屋子那邊由小徑走過來。

  “哦,阿勃特,阿勃特。發生可怕的事了,艾塞克,老艾塞克,他倒地死去了。我想——我想他是被殺害的。”

  醫學證據已經提出。兩個經過門旁的人作證。艾塞克家人對他的健康狀態提示證據。任何可能懷恨他的人(一兩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以前曾受他斥責擅自進入家屋),都受警方要求合作,而主張自己的清白。一兩個雇用他的雇主也有所陳述,其中包括最後雇他的布魯登絲·勃拉司福太太和他的丈夫湯瑪斯·勃拉司福先生。供述與法學程式都已結束,陪審員下了判斷:一個或多個不明人物的謀殺。

  塔彭絲從審訊庭走出來。湯米一面安慰她,一面從等待在庭外的一小群人中走過去。

  “塔彭絲,你表現得真好。”湯米說。他們穿過院門,向屋子走去。湯米接著說:“真的,非常好,比其他人好得多。非常明確,聲調又很清晰,驗屍官對你似乎覺得非常滿意。”

  “我不要任何人對我滿意。”塔彭絲說,“我不喜歡老艾塞克被毆打頭部致死。”

  “是懷恨他的人幹的吧?”湯米說。

  “為什麼?”塔彭絲說。

  “不知道。”

  “嗯,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懷疑可能跟我們有關。”

  “你想說的是--你想說什麼嘛,塔彭絲?”

  “你一定知道我的意思。”塔彭絲說,“這裡--就是這裡啊,我們的房子,我們可愛的新房子,還有庭園及其他種種。看來--不是很適合我們?過去,我們都有這種感覺。”

  “我現在仍然有這種感覺。”

  “不錯。”塔彭絲說,“你比我有希望,我覺得厭惡,這一帶已經有些--一些不祥的陰影投映下來,從往日一直延伸過來的陰影。”

  “不要再說啦!”湯米說。

  “不要再說什麼?”

  “哦,就是那兩個字。”

  塔彭絲降低聲調,靠近湯米,輕聲說:

  “梅麗·喬丹嗎?”

  “唉,是的,就是這個。”

  “我也一樣,可是,我想說的是那到底跟現在有什麼關系?過去是怎麼回事?”塔彭絲說,“應該沒有什麼關系吧--跟現在。”

  “過去應該跟現在沒有什麼關系--這就是你想說的嗎?可是,有關系。”湯米說,“一定有關系,在意想不到的奇妙地方。我的意思是說沒有人認為曾經發生過事件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說,有很多事情種因於過去嗎?”

  “是的,就像一長串的鏈子,你也有吧,就是那種有間隔、到處有串珠的東西。”

  “珍·芬恩那一類吧,像我們年輕時代想要冒險、又能如願冒險的珍·芬恩事件吧。”

  “我們真的冒了很多險。”湯米說,“偶爾回顧過去的冒險生涯,難為我們居然活了下來。”

  “此外——還有別的,我們兩個聯手幹私家偵探的時候。”

  “唔,那真愉快。”湯米說,“你還記得——吧?”

  “不。”塔彭絲說,“我已經不想記得,我不要再回憶過去、思考過去,除非——唉,除非像你常說的那樣,有線索!總之,那已不是練習,對不對?後來,我們又有一件案子。”

  “不錯。”湯米說,“是布倫金索普太太吧,唉?”

  塔彭絲笑了。

  “是的,是布倫金索普太太,我絕對忘不了,當我進入那房間,看到你坐在那兒的時刻。”

  “你真厚臉皮幹得出那種事,塔彭絲。你進入藏衣室,偷聽我和某某先生談話。而且,後來——”

  “而且,後來是布倫金索普太太啊。”塔彭絲又笑著說,“N或M,及呆頭鵝。”

  “可是,我不——”湯米遲疑——“我不信這種事會是這次案件的線索啊?”

  “唔,在某種意義上是線索。”塔彭絲說,“我是說,如果羅賓遜先生腦海裡沒有這些往事,他不會告訴你那種事情。而且,我也是你們之中的一員。”

  “你確是我們之中的一員。”

  “但是,現在情形完全變了。這件事,我是說艾塞克,他被殺害了。被毆打頭都,就在我們院子門口。”

  “你可不能認為這件事關系到--”

  “不能無疑。”塔彭絲說,“我指的就是這件事。今後,我們不是去調查普通的犯罪案件。必須探明過去的事,探明過去有什麼人為何而死。它已經變成我們私人的問題,我認為是純粹私人的問題,我是說可憐的老艾塞克死了。”

  “艾塞克已一大把年紀,可能是因為年紀的關系。”

  “聽了今晨的醫學證據,我可不以為然,誰想殺艾塞克?到底為了什麼?”

  “如果艾塞克的死和我們有關。為什麼不殺我們呢?”湯米說。

  “也許也打算殺我們,可能艾塞克告訴了我們一些事情;也許還想告訴我們更多。也許說了會威脅到某些人的消息,譬如說出他認得那女孩或帕金森家的一個人。否則——否則就是一九一四年大戰時的間諜活動或出售的機密,所以要封住艾塞克的嘴,如果我們不搬到這兒來,不到處探尋訪查,大概就不會發生事故!”

  “不要這麼激動。”

  “我很激動,現在我不再為興趣而動,這已經不再是興趣。我們現在要換另一種做法,找出兇手!是誰?當然我們不知道,但是可以查出來。這不再是過去的事,而是現在的事,是——是幾天前發生的事,是六天前吧?那就是現在,而且在這裡,跟我們和這個房子有關。所以,我們一定要查出來。方法和手段雖然不知道,但我們總得找出線索,追究下去。像狗那樣趴在地上,用鼻子追蹤味道。我在這兒追索,你得像一隻獵犬,到處跑,現在就開始吧。你去——怎麼說呢——調查吧。一定有人知道,即使不是直接知道,也一定有什麼人告訴他們。他們聽到的故事、傳言或閒談。”

  “可是,塔彭絲,你真的相信我們有希望——”

  “是的,我相信。”塔彭絲說,“我雖然不知道該怎麼辦,但是一定有希望。只要有堅實有力的信念,有一種觀念,認為自己所知道的罪行是邪惡,而打破老艾塞克頭部的就是邪惡,那就——”塔彭絲停止不說。

  “可以再變更莊名。”湯米說。

  “什麼意思?不用‘月桂樹莊’,改用‘燕窩莊’嗎?”

  鳥群在頭上飛過,塔彭絲回頭看院子的大門。

  “以前取了‘燕窩莊’這個名字,那引用句後面的一句是什麼?你調查員引用的——是死亡的後門嗎?”

  “不,是命運的後門。”

  “命運,簡直像在解釋艾塞克的事,命運的後門——我們院子的門——”

  “塔彭絲,不要這樣煩心。”

  “為什麼不?”塔彭絲說,“我終於有了一個念頭。”

  湯米以困惑的表情望著塔彭絲,搖搖頭。

  “燕窩莊’真是個好名字。”塔彭絲說,“它可能是個好名字,也許終有一天會變成好名字。”

  “塔彭絲,你有最特別的想法。”

  “還有像鳥那樣叫的聲音。這樣就結束了,這次事件也許就這樣結束。”

  他們走到房子附近時,湯米和塔彭絲看到一個女人站在門前臺階上。

  “是誰?”湯米說。

  “我以前見過。”塔彭絲說,“一時之間記不起她是誰。啊,我想是老艾塞克的家人,老艾塞克全家住在一起。有三四個男孩和那個女人,還有一個女孩,我當然可能記錯。”

  台階上的女人轉身向他們兩人走來。

  “是勃拉司福太太吧?”她望著塔彭絲說。

  “是的。”

  “你大概不認得我,我是艾塞克的兒媳,他的兒子史蒂芬的妻子。史蒂芬——他遭意外去世了,被卡車輾死。大卡車跑得很快,是在國道上發生的,我想是國道一號,國道一號或國道五號。唉,國道五號很早就有了,也許是國道四號。總之,是這樣死的。從那以後,已經過了五六年。我有些……有些話想告訴你,你和……你和你的先生——”她看看湯米。“在葬禮上,你們送了花來。艾塞克在你們這庭園工作,是不是?”

  “是的。”塔彭絲說,“在這裡為我們工作,會發生這種事故,真叫人害怕。”

  “我是來道謝的,花非常美,很好又很漂亮,好大的花束。”

  “我們是誠心誠意的。”塔彭絲說,“艾塞克幫我們很多忙,我們剛搬來的時候,他也幫忙很多。我們不大瞭解這房子,他告訴我們很多事情:什麼地方收藏什麼,等等。至於蔬菜和花之類,他也提供了許多意見。”

  “他很懂得自己的工作,近來他工作不多,因為他實在上了年紀了,而且彎腰不靈活。腰痛,即便想工作也不能做得太多。”

  “他真是非常好,又非常得力的人。”塔彭絲說,“而且,他知道很多村裡的事,認識很多村人,也告訴了我們很多事。”

  “唉,他知道得很多,他的家人老早就出去工作。大家都住在這一帶,所以知道許多過去的事。雖然不是直接知道,但——是聽來的。啊,太太,打擾你了。我只是來打個招呼,向你道謝。”

  “太客氣了。”塔彭絲說,“非常謝謝。”

  “你要再找能做庭園工作的人吧?”

  “是的。”塔彭絲說,“我們自己做不來,你——也許——”她猶豫,覺得不該在不適當的時候說不該說的話。——“也許你認得一些願意來為我們工作的人?”

  “是的,我沒法立刻想到適合的人,但我會留心,你自己決不容易找到,先讓亨利來好嗎?——我的第二個兒子——先送他來吧,等找到合適的人再告訴你。再會!”

  “艾塞克姓什麼?我忘記了。”湯米一邊進屋一邊說。

  “啊,姓波多黎科。叫艾塞克·波多黎科。”

  “這麼說來,剛才那個人也是波多黎科嘍?”。

  “是的。她有好幾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都住在一起。就是馬修頓路半途上那幢房子,你認為她知道誰殺害艾塞克嗎?”塔彭絲說。

  “這個嘛,看來不像知道。”

  “我不知道你如何‘看來’。”塔彭絲說,“這種事不是很難說嗎產?”

  “她是來謝你送花啊,從那樣子看來——唔——也不能認為她想報仇。要是有此意,她應該會說出來。”

  “可以說對,也可以說不對。”塔彭絲說。

  她沉思著走進屋去。

  第二天早上,塔彭絲正在向電工說明她覺得不滿意的地方,要他重修,卻受到打擾。

  “門口來了一個男孩子。”阿勃特說。“有話要跟你說。”

  “啊,什麼名字?”

  “沒問他,正在外面等著。”

  塔彭絲隨便戴上庭園工作帽,走下樓梯。

  門外站著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子,神情羞怯,雙腿顫抖。

  “我可以來了嗎?”他說。

  “唉,你是享利·波多黎科,是不是?”

  “是的。那是我的--啊,我想該是我的祖父。我是說昨天舉行審訊的那件事,我還是第一次參加審訊哪。”

  塔彭絲險些說出“很有趣吧?”但她沒有說出來。亨利露出一副意欲說出珍奇信息的表信。

  “真是意外的災難。”塔彭絲說,“實在非常遺憾。”

  “唉,他年紀已經很大,”亨利稅,“我想他不會再活多久。一到秋天,他就咳得厲害,鬧得大家都睡不著覺。我沒有工作,所以來問一下,我知道--是我媽媽告訴我的--現在正是替萵苣疏苗的時候,我才請你讓我去做這工作。我知道地方,因為艾塞克爺爺工作的時候,我曾去玩過,你要是願意,我現在就去做。”

  “啊,那真太好了。”塔彭絲說,“去試試看吧。”

  他們兩人穿過庭國,向目的地走去。

  “啊,這樣太密了一點,必須疏苗,等有了適當的空隙,再移回來。”

  “對萵苣,我一無所知。”塔彭絲說,“花,我還懂得一些。豌豆、芽甘藍、萵苣和其他蔬菜,我總是種不好,我想你還不需要找田園工作做吧?”

  “唉,我還要上學。我只送報,或在夏天做些摘蘋果的事。”

  “真的!”塔彭絲說,“你要是知道有適當的人,通知我一聲,我會非常高興。”

  “是的。我一定會通知,再見。”

  “如何處理萵苣,你做給我看看。我很願意知道。”

  塔彭絲望著亨利·波多黎科巧妙的手法。

  “這樣就行。這萵苣真不錯,是‘威布新·汪德福’吧?這可以吃很久。”

  “‘湯姆·桑斯’已經完了。”杜本公說。

  “是的。長得快,又很少,是不是?非常脆,味道很好。”

  “唉,非常謝謝你。”

  塔彭絲向房子走去。她發覺忘了圍巾,又折回去。亨利·波多黎科正要回去,這時停下腳步,向塔彭絲走來。

  “來拿圍巾。”塔彭絲說,“到底——哎呀,掛在那灌木上了。”

  享利把圍巾遞給她,不知所措地望著塔彭絲。那模樣顯得畏懼無比,塔彭絲不禁覺得奇怪,到底有什麼事?

  “有什麼事嗎?””

  亨利不知所措地望著她,又動著腳,捏捏鼻子,摸摸左耳,然後像踏步般移動雙腳。

  “沒什麼事——如果你——我是說——如果你不在意的話——”

  “唉,是什麼?”塔彭絲停下,訝異地望著他。

  亨利滿臉通紅,仍然動著雙腳。

  “我不喜歡——我不喜歡問,但是我猜想,大家都說——都傳說……我聽到大家說……”

  “呃?”塔彭絲說。亨利為什麼戰戰兢兢?難道對“月桂樹莊”的新居民——勃拉司福夫婦的生活,聽到了什麼嗎?

  “嘿,你聽到了什麼?”

  “聽說——太太,你在上次戰爭時抓到了間諜。你和你先生兩個人。你調查案件,探出了隱藏真面目的德國間諜。你發現他,進行種種冒險,終于徹底解決了那個案件。你——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是我們秘密諜報部的人員之一,你做這種工作,做得非常好。當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但你在一些事件中相當活躍——跟童謠有關的。”

  “不錯。”塔彭絲說,“‘呆頭鵝”就是。”

  “呆頭鵝!我記得。唔,很久以前聽到的,你在什麼地方徘徊?”

  “對,對。上樓,下樓,然後在太太的房間裡。於是,呆頭鵝找到不祈禱的老人家,抓住老人家的左腿,推下樓梯。我想就是這個樣子,但是其餘的可能是其他不同的童謠。”

  “真的!”亨利說,“啊,你跟一般人一樣住在這村裡,真是太好了。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童謠和案件會發生關系。”

  “裡頭藏了暗碼。”

  “你是說它可以讀出來嗎?”亨利問。

  “嗯,就是這樣。”塔彭絲說,“總之,一切都清楚了。”

  “真是太棒了。”亨利說,“可以告訴朋友嗎?我最好的朋友克拉倫斯。很奇怪的名字。我們常為此笑他。可是,他為人很好,要是知道像你這樣的人,真的住在這村裡,他不知要多驚訝呢!”

  他以一種令人想起忠誠長耳狗的敬意望著塔彭絲。

  “太棒了!”他又說一次。

  “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塔彭絲說,“在四十年代。”

  “很有趣,還是非常可怕?”

  “兩者都有。”塔彭絲說,“但大部分是很可怕。”

  “真的?你也怕啊!但是,有點兒奇怪;這城裡竟然也發生同樣的事。是海軍軍人吧?雖然當了英國的海軍中校,其實並不是。他是德國人。至少,克拉倫斯這麼說。”

  “情形大抵是如此。”

  “所以,你才到這裡來吧。你知道,這裡以前也發生過事情——唉,很久很久以前——情形跟你說的一樣。他也是軍人,搭乘潛水艇。他出售潛水艇設計圖。這只是我聽人說的故事。”

  “唔,是的。”塔彭絲說,“不過,我們搬到這兒來,並不是為了這件事,只因為這兒有適合居住的好房子。我也曾聽過這些傳言,但是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嗯,有時我也想告訴你。當然,沒有人知道是不是正確。任何事情未必都能完全弄清楚。”

  “你的朋友克拉倫斯對這事情怎麼知道得這麼多?”

  “唉,是從麥克那兒聽來的。麥克做鐵匠的時候,在這裡住過一陣子。他已去世很久了,但他從不同的人處聽了許多事情。艾塞克爺爺也知道很多,有時還告訴我們。”

  “他對這件事知道得很多?”

  “是的。所以,他被打死,我就猜想那才是原因。他知道太多,而且可能全部告訴了你。所以才會被幹掉。最近這種事常有,凡是知道警方可能追蹤的事件,知道得太多的人,都會被幹掉。”

  “你認為你爺爺艾塞克——你認為他知道得很多?”

  “是的,聽人說的。他在各處聽了許多事情。雖然不是常常,有時也會說給我們聽。傍晚時分,抽了一袋煙之後,或者我、克拉倫斯和另一個朋友湯姆·吉林漢在旁邊的時候,湯姆很喜歡聽這種事,艾塞克爺爺就告訴我們。我們當然不知道究竟是爺爺編造的還是真的。我想爺爺發現了一些東西,也知道一些東西在什麼地方。爺爺說,要是有人知道這地方,一定很有趣。”

  “真的?”塔彭絲說,“那對我們也非常有意思,你必須記起他說的話以及他偶爾說出來的事,因為這可能幫我們查出殺你爺爺的兇手。他是被殺的,不是意外死亡。”

  “起初,我們都認為那是意外致死,因為爺爺心髒不好,常常昏倒,有時也會暈眩、發作。可是,現在——因為我參加了審訊——才覺得可能是被謀殺的。”

  “不錯。”塔彭絲說,“我想是被謀殺的。”

  “你不知道那是為什麼吧?”

  塔彭絲凝視亨利。她覺得現在自己和亨利就像兩只追蹤同一氣味的警犬。

  “那是有計劃的罪行。你是他的親人,不用說。我也很想知道誰做出了如此殘忍的行為。你也許知道些什麼,或者有些主意吧,亨利。”

  “我沒有什麼好主意。”亨利說,“人都會聽到一些事情,我知道是艾塞克爺爺常常提到——提到過的人,為了什麼理由殺他,因為他說,他知道他們,知道他們知道的事,也知道發生過的事,而且知道得太多。不過,爺爺所說的人全是已經死去很久的人,所以沒有人想得起來,沒有人完全知道。”

  “但,你一定會幫助我們吧,亨利!”

  “你是說要我跟你一起調查?要是有所發現,也會讓我顯顯身手?”

  “是的。”塔彭絲說,“如果你不把你知道的事告訴別人,只對我說,連朋友都不能說,否則事情會傳開。”

  “我知道。否則兇手聽到了,會對你和勃拉司福先生不利,是不是?”

  “也許。”塔彭絲說,“但願不至於如此。”

  “不過,那是很自然的。”亨利說,“這樣行嗎?要是知道或聽到什麼,我就到這裡來,假裝有工作要做的樣子。你以為如何?這樣我就可以把知道的事告訴你,不致被別人聽去——其實我現在什麼都不知道,不過我有朋友。”亨利板起臉,擺出模仿電視人物的姿態又說:“我知道情況,比誰都知道。他們不認為我已聽到,也不以為我已記住。但是,我偶爾也知道——啊,他們會說些什麼,會說還有誰知道,會——唔,默不作聲,卻什麼都聽到了,這件事非常重要吧?”

  “是的,”塔彭絲說,“我想很重要。我們非小心一點不可,亨利,知道嗎?”

  “知道。我當然會小心,盡可能小心。艾塞克爺爺知道這地方很多事情。“

  “你是說這房子或這庭園?”

  “是的。他聽到一些傳聞,看見誰到哪裡,可能做了什麼,在什麼地方跟什麼人見面,把東西藏在什麼地方。他常常告訴我們這些事情。當然,媽媽聽得不多。她認為荒唐無稽。強尼——我的哥哥——認為很無聊,也不願意聽,但是,我仔細聽,克拉倫斯也很感興趣。唔,他很喜歡這種電影。當時,他還對我說:‘嗨,簡直像電影嘛。’所以,我們兩人常常談論這件事。”

  “你聽過梅麗·喬丹這個人的事嗎?”

  “當然聽過,是德國女孩,而且是間諜,對不對?從海軍軍人取得海軍的秘密,是不是?”

  “的確是這樣。”塔彭絲說。內心則向梅麗·喬丹的靈魂致歉,她覺得這樣解釋比較安全。

  “她長得非常漂亮,是不是?很美吧?”

  “啊,這我可不知道。梅麗死的時候,我才只有三歲哪。”

  “唉,說的也是。現在卻常常聽到她的事情。”

  “你看來似乎非常興奮,喘個不停。塔彭絲。”湯米說。他看到妻子一身工作服,從後門微微喘著氣走進來。

  “不錯,”塔彭絲說,“可以這麼說。”

  “不是在庭園工作過度了吧?”

  “不是。其實,什麼也沒做。只站在萵苣旁談話;或者只是人家談話的對象——哪一種都行——”

  “誰跟你談話?”

  “一個男孩子。”塔彭絲說。

  “來幫助庭園工作的?”

  “不是。”塔彭絲說,“要是這樣,當然很好。但並非如此。老實說,他稱贊說太棒了。”

  “庭園嗎?”

  “不。”塔彭絲說,“稱贊我。”

  “你?”

  “別做出這麼意外的神情。”塔彭絲說,“唉,最好不要說出什麼真叫人吃驚的話。真的,遇到意外的時候,我常會說簡直受不了。”

  “唉,那麼,是什麼太棒了?——你的美麗還是整個庭園工作?”

  “我的過去。”塔彭絲說。

  “你的過去!”

  “是的。當我說到上次大戰探出德國間諜時,他恭恭敬敬地稱贊我,真是叫我興奮。海軍的退伍中校,其實是假貨。”

  “哎呀,又是‘N或M’。啊,忘不了那件事嗎?”

  “我並沒有想要忘記。”塔彭絲說,“我是說,我們為什麼要忘記?如果我們是過去紅極一時的男演員或女演員,應該非常樂意回憶當時的情景。”

  “我瞭解你的意思。”

  “我想對這次事件非常有用。”

  “那小男孩幾歲?”

  “十歲或十二歲。看來只有十歲,可能是十二歲,他還有一個叫克拉倫斯的朋友。”

  “那跟這次事件有什麼關系?”

  “目前沒有什麼關系。”塔彭絲說,“但是,他和克拉倫斯會跟我們合作,和我們一起行動。調查事情或告訴我們消息。”

  “十歲或十二歲的孩子。能告訴我們什麼?他會記得我們想知道的事嗎?”湯米說,“他說了什麼?”

  “他用的句子大部分都很短。”塔彭絲說,“說話中常夾著‘啊,你知道吧’、‘嗯,就是這樣’,或是,‘是的。所以,嗯’。總之,從頭到尾,以‘嗯”最多。”

  “全是你沒聽過的事嗎?”

  “唔,雖然解釋了他聽來的事,總是言有未盡。”

  “從誰那兒聽來的?”

  “呃,不是第一手知識,但也不能說是第二手知識;可能是第三手、第四手、第五手、第六手知識。其中有克拉倫斯聽來的;有克拉倫斯的朋友阿爾傑農聽來的,阿爾傑農說的,又是從吉美聽來的。”

  “別說了,”湯米說,“已經夠了。那些孩子聽到了什麼?”

  “那就更難了。”塔彭絲說,“但是總會有所收獲。這些孩子從別人那是聽到了大家說的地方和故事,所以心裡癢癢的,想一起參與這種有意思的工作,他們還認為我們搬來這裡,就是為了這種事。”

  “什麼事?”

  “為了發現重要的事物,隱藏在這裡,眾所周知的東西。”

  “哦,”湯米說,“隱藏。如何隱藏,什麼地方,什麼時候?”

  “關於這三項,有不同的故事。”塔彭絲說,“但卻令人振奮,你也同意吧,湯米。”

  湯米嚴肅地說了聲“也許”

  “似乎與老艾塞克的事連接起來了。”塔彭絲說,“艾塞克一定知道許多我們想知道的事。”

  “你認為,克拉倫斯和——這孩子的名字叫什麼?”

  “現在想起來了。”塔彭絲說,“我真搞不清那孩子所提到的其他孩子。有像阿爾傑農這種尊貴的名字。也有像吉美、強尼和麥克這種平常的名字。”

  “查克(chuck)。”塔彭絲驀然想起。

  “拋棄(Chuck)什麼?”湯米問。

  “不,不是這意思,是名字啊。那孩子叫查克。”

  “好奇怪的名字。”

  “他的真名是享利,我想朋友都叫他查克。”

  “真像‘鼬鼠砰地跳出來’(chuckgoestheweasel)這支舞。”

  “是鼬鼠忽地跳出來(popgoestheweasel)吧。”

  “唔,我知道這個比較正確。但是,‘鼬鼠砰地跳出來’,聽來也沒有什麼不同。”

  “啊,湯米,我想對你說的是,我們更需要繼續幹下去了。你也有同感吧?”

  “是的。”湯米說。

  “我想你也會同意,即使什麼都沒說,我也知道。我們已經不能抽身不幹啦,我告訴你理由吧。最主要的理由是艾塞克。艾塞克,有人殺了他,因為他知道一些事情,知道一些會使某些人陷身險境的事情。因此,我們必須找出這個可能陷身險境的人。”

  “你不會認為艾塞克案正是——那類案件之一吧!嗯,應該是流氓幹的勾當。不是有人到處閒蕩殺人嗎?他們不管對手是誰,一味胡幹,尤其看中那些年老不能抵抗的人。”

  “是的,我也把這考慮在內。但是——我不這樣想。我想的確有什麼東西。是不是可以說已經隱藏起來,我不知道,但是就在這房子裡的東西。這些東西會使過去發生的事情曝光;有人把這些東西留在這屋裡,或者預先放在這裡,或者托人收在這裡。這受託的人後來死了,或者把受託的東西放在某個地方。這些東西,對某些人來說,很難發現。但艾塞克知道,所以他們怕艾塞克告訴我們,因為關於我們的傳言已播揚開來。唔,傳言說我們是有名的反間諜專家,我們在這方面已相當有名。在某種意義上,艾塞克案已跟梅麗·喬丹連在一起。”

  “梅麗·喬丹不是自然死亡。”

  “是的。”塔彭絲說,“老艾塞克也被殺了。我們必須查出誰為什麼要殺他。否則——”

  “你必須小心。”湯米說,“如果有人怕艾塞克知道過去的事情,殺了他,這些傢伙可能會在某個晚上埋伏在黑暗角落等你,毫不在乎做出同樣的事情。他們不希望有任何麻煩,認為世人充其量只會說:‘啊,又發生這種事啦!’就此不再追究。”

  “老婦人被毆打頭部死去。”塔彭絲說,“唉,不錯,確實這樣。因為灰頭發,腳又因關節炎有點瘸,所以會遇到這種不幸的結局。當然,對任何人,我都是一個很好的目標。我會盡量小心,你認為我必須隨身攜帶一把小型手槍嗎?”

  “不行。”湯米說,“絕對不行。”

  “為什麼?你認為我會犯錯嗎?”

  “唉,你可能會絆到樹根,你常常跌倒。豈止不能用手搶護身,反而可能傷了自己。”

  “你不會真的認為我會做出這種蠢事吧?”塔彭絲說。

  “是的,我是真的這樣認為,你的確有這種可能。”

  “我可以帶著一把會自動彈出的刀子。”

  “要是我,什麼都不帶。”湯米說,“我會若無其事地談論庭園的事。不錯,我會說我們不滿意這幢房子,打算搬到別的地方住。你覺得這樣如何?”

  “向誰說呢?”

  “啊。誰都行,一定會傳開。”

  “雖然不是現在才開始,但確實會傳出去。這兒是傳播消息最好的地方。你准備到處說這種話嗎,湯米?”

  “嗯。大致如此。我會說,我們並不像過去那樣喜歡這幢房子了。”

  “不過,你仍然會繼續調查吧?”

  “是的。”湯米說,“既然我已經深入到這種地步。”

  “你想如何下手呢?”

  “仍然按現在的方式做下去。你呢,塔彭絲?有什麼計劃?”

  “還沒有。”塔彭絲說,“不過,我有了一些主意。我可以再聽一些,從——我剛才提到的孩子叫什麼?”

  “第一個是享利——然後是克拉倫斯。”

  送湯米赴倫敦後,塔彭絲無所事事地在屋裡走來走去,希望能夠想出可能帶來好結果的方法。可是,今晨,她的腦袋似乎沒法子產生驚人的念頭。

  人常會受到回返起點的茫然感驅迫,她又到書庫去,莫名其妙地逛來逛去,望著各類書籍的封脊。兒童書,許許多多的兒童書。但是,人真的不能再往前跨進一步嗎?她已經走到可以走的盡頭,現在幾乎可以說這房間裡的書每本都已查過。亞歷山大·帕金森終於沒有再透露新的秘密。

  用手指攏攏頭發,表情不悅地踢了一下最底層的書架,架上擺著封面快要脫落的神學書。這時,阿勃特走了進來。

  “太太,樓下有人要見你。”

  “你說有人,是什麼意思?”塔彭絲說,“我認識的人?”

  “不知道。我想你不認識,大都是男孩子,男孩子和一兩個很神氣的女孩子,好像來捐獻什麼。”

  “沒有說出姓名或其他事情嗎?”

  “倒有一個,他說名叫克拉倫斯,你應該知道。”

  “哦。”塔彭絲想了一下說,“克拉倫斯。”

  這是昨天的成果?總之,再往前推一下也不壞。

  “另一個孩子也來了?昨天跟我在園裡說話的那一個?”

  “我不知道。每個孩子看來都很像,髒兮兮的。”

  “唉,算了。我去看看。”

  走下一樓,塔彭絲驚訝地轉身望著阿勃特。

  阿勃特說:

  “啊,沒讓他們進屋來,以防萬一。在這個時候,誰知道會丟些什麼。他們在庭園等,他們說在金礦旁等。”

  “在什麼旁邊?”

  “金礦。”

  “哦。”

  “那是什麼地方?”

  塔彭絲用手指指。

  “經過玫瑰園,從種天竺牡丹的小徑往右走,就到了。我想我知道,已經積了水。如果不是小河或溝渠,那以前一定是放金魚的池塘。總之,把我的膠鞋拿出來,最好也帶著防水外套,以免被推入水中。”

  “要是我,我就乾脆穿上再去,看來好像要下雨了。”

  “哦。”塔彭絲說,“雨,雨,每天盡是下雨。”

  塔彭絲走出去,急步向為數甚眾、等待自己的代表團走去。她想,大約有十個到十二個孩子,太部分是男孩子,還有兩個長頭發的女孩子,大家看來可能都很興奮。塔彭絲往前走,一個孩子大聲說道:

  “喂,來了!她到這裡來了。誰說話?你,喬治,你說,你比較會說話,你不是常常說個不停嗎?”

  “這個你不要說,我來說。”克拉倫斯說。

  “免了吧,克拉倫斯,你的聲音不清楚,一說話就咳嗽。”

  “喂,這是我想到的。我——”

  “各位,早。”塔彭絲打岔。“你們有事找我嗎?什麼事?”

  “我們有事要告訴你。”克拉倫斯說,“是情報,你在收集情報吧?”

  “那要看時間與場合。”塔彭絲說,“什麼情報?”

  ”哦,不是和現在有關的情報,很早很早以前的。”

  “是歷史情報。”一個看來像這團體的頭領,腦筋很好的女孩子說,“要是調查一下過去,最有趣了。”

  “我知道。”塔彭絲說,其實她並不知道。“這兒到底是什麼地方?”

  “是金礦。”

  “哦,有金子嗎?”

  塔彭絲看看四周。

  “其實是金魚池。”一個男孩子說,“以前常放金魚,來自日本或其他地方,有許多尾巴的特殊品種。真的,非常漂亮,那是在佛蕾斯特老太太的時代,距離現在——唔,有十年了。”

  “是二十四年前。”一個女孩子說。

  “是六十年前。”一個非常小的聲音說,“絕對是六十年前。有好多金魚,非常非常多。據說都很貴,有時也常常死去。有時互相吃,有時肚子朝上浮起來。”

  “哦。”塔彭絲說,“金魚又怎麼啦?現在一條也沒有。”

  “不,不是說金魚,是情報。”那個聰明的女孩說。

  大家一齊出聲說話。塔彭絲搖搖手。

  “大家一齊說可不行。”塔彭絲說,“請一次一個或兩個人說,是什麼事呢?”

  “也許你必須知道,東西以前藏在什麼地方。據說,以前隱藏的東西,最重要。”

  “這種事,你怎麼知道?”塔彭絲說。

  大家又一齊回答。要一次聽這麼多人說話,實在不容易。

  “從珍妮那聽來的。”

  “從珍妮的叔叔潘恩那聽來的。”另一個孩子說。

  “不,是哈利啊。那是……唔,是哈利。哈利的堂兄弟湯姆……比哈利小得多。湯姆從他奶奶那裡聽來;他奶奶從喬希聽來。唔,我不知道喬希是誰。我想是他奶奶的丈夫……不,不是丈夫,是叔叔。”

  “哎呀。”塔彭絲說。

  她望著指手劃腳的這群孩子,選出其中一個。

  “克拉倫斯。”她說,“你是克拉倫斯吧?你的朋友對我說過你。你知道什麼?是什麼事?”

  “如果要探查事情,最好到PPC去。”

  “到哪裡去?”

  “PPC。”

  “ppc是什麼?”

  “你不知道?沒聽人說過?PPC是指‘退休人員皇宮俱樂部’。”

  “哇,聽來真棒。”

  “一點也不棒。”一個大約九歲的男孩子說,“差勁死了,領養老金的老人聚在一起聊天。全是胡說,不過有些人會說自己知道的事!上回戰爭的事或後來的事。唔,說得好多哪。”

  “PPC在什麼地方?”塔彭絲問。

  “在郊外。到莫登·克羅斯的途中,靠養老金生活的人都領入場券,到那裡玩賓果,非常有趣,裡面有很老很老的人;也有盲聾行動不便的人。可是,他們都——嗯,他們都喜歡聚在一起。”

  “唉,我很喜歡去看看。”塔彭絲說,一定去,那兒是不是有一定的開放時間?”

  “什麼時候都可以去,隨你喜歡,不過最好下午去。不錯,到那時候,他們最喜歡客人來。在下午的時候。下午,若說有朋友來,就會在茶點時間端出特別的東西。有時是加糖的餅幹;有時拿出油炸脆香薯片,或類似的東西。你說什麼,福雷德?”

  “福雷德向前跨進一步,然後向塔彭絲稍嫌誇大地鞠個躬。

  “我非常樂意陪你去。”他說,“今天下午三點半如何?”

  “喂,太過分啦。”克拉倫斯說,“別這樣裝腔作勢。”

  “我非常樂意去。”塔彭絲說。她望著水面又說:“已經沒有金魚了,真遺憾。”

  “我很想讓你看看有五條尾巴的金魚,棒極了。以前,有一條狗掉進去,是佛格特太太的狗。”

  有人表示異議。“不是,是別人的。是佛利奧,不是佛格特——”

  “是佛裡亞特。是以普通的“f”開始,不是大寫字母。”

  “說什麼嘛,完全不同的人,是法蘭奇小組,用兩個小寫的f拼。”

  “那條狗有沒有溺死?”塔彭絲問。

  “沒有,沒有溺死。還是一隻小狗,母狗發瘋似地飛奔去拉伊莎貝爾小姐的衣服。伊莎貝兒小姐在果園摘蘋果,母狗去拉她衣服。伊莎貝兒小姐跟過去,看到小狗已快淹死,就跳下去把它救出來。渾身濕透,衣服也不能穿了。”

  “哎呀,”塔彭絲說,“這兒好像發生了不少事情。行,今天下午就去,希望你們當中有兩三個來接我,帶我到‘退休人員皇宮俱樂部’去。”

  “三個人?哪三個?誰去?”

  立刻就像戳到了蜜蜂窩,騷動起來。

  “我去……不,我不行……嘿,貝蒂……不行,貝蒂不能去。貝蒂最近才去過。我是說,她最近才到電影會去,這次不行。”

  “唉,這由你們決定。”塔彭絲說,“三點半到這裡來啊。”

  “我希望你會覺得很有趣。”克拉倫斯說。

  “有歷史性的趣味。”那個聰穎的女孩肯定地說。

  “別說啦,珍納!”克拉倫斯說。他轉身而對塔彭絲說:“珍納總是這個樣子。她上文法學校,所以喜歡吹噓,你瞭解吧,她說普通中學不夠好,父母也大驚小怪,所以現在上文法學校。這就是為什麼她老是這個樣子的緣故。”

  吃過午飯,塔彭絲思考著早上那件事是否會帶來一些結果。下午會有人來接她到PPC去吧?PPC真的存在嗎?還是小孩子們想出來的名稱?無論如何,應該會很有趣,塔彭絲坐著等人來。

  代表團准時來臨。三點半,鈴響了。塔彭絲從暖爐旁的椅子站起來,戴上帽子——是一頂塑膠帽,因為她認為可能會下雨——阿勃特送她到前門。

  “不能一個人去啊。”阿勃特輕聲說。

  “阿勃特,”塔彭絲輕聲說,“你說這裡真有PPC這種地方嗎?”

  “我想到名片之類了,”阿勃特說。他很想展現他平日瞭解與社會習俗有關的完整知識說:“對,不知是告別的時候還是見面的時刻,總之,是在那種時候交給對方。”

  “和退休靠年金生活的人有關系吧。”

  “啊,是的。有那種地方,不錯,兩三年前才落成。經過牧師館前面向右拐的地方,建築物雖不美觀,對老年人來說,已相當不錯。任何人都可以去參加聚會。有種種娛樂,也有許多婦女去幫忙;開演奏會,還有——唉,對了,婦女協會。但是,那兒專供老年人使用,他們年紀都非常大,大部分都聾了。”

  “不錯。”塔彭絲說,“不錯,聽來就像那種地方。”

  前門打開了。珍納因為最聰明,站在最前面,後面是克拉倫斯,再後面是個子高大斜眼的男孩,這孩子似乎名叫柏特。

  “你好,勃拉司福太太。”珍納說,“每個人都非常歡迎你去。最好帶把雨傘,天氣預報說,今天天氣不太好。”

  “我也有事要到那邊去。”阿勃特說,“我跟你們一起走到那邊。”

  有阿勃特跟去,的確放心多了。這當然很好,可是,珍納、柏特或克拉倫斯對她似乎不致構成危險。到PPC,只需二十分鐘,抵達紅色建築物前,他們穿過大門,向房門走去。一個七十歲左右,很結實的女人出來迎接。

  “啊,我們有客人來,真高興你能來。”她輕輕地拍著塔彭絲的肩膀說,“唉,珍納,非活謝謝你。啊,請進。你可以回去了,如果願意的話。”

  “啊,我想,這些孩子要是沒聽你們說話就回去,一定非常失望。”珍納說。

  “唔,人不多,對勃拉司福太太也許更好。人不太多,就不會那麼緊張。珍納,你到廚房去,叫莫麗端茶出來。”

  塔彭絲原來不是為喝茶而來,但她很難老實說出來,茶很快就送來了。茶很淡,還端出來餅幹和三明治,三明治裡夾著魚腥味很濃、令人不敢領教的麵糊。他們坐著,顯得有點窒悶。

  一個看來將近百歲,長著絡腮鬍子的老人,走過來坐在塔彭絲旁邊。

  “我想最好由我先說,太太。”老人說,“看來在這當中我年紀最大,所聽的老故事比誰都多。這村裡有許多故事。嗯,這兒過去的確發生很多事情,無法一下子全都說完。但是,我們都--不錯,我們都聽到一些過去的事。”

  “我想是的。”塔彭絲在他還沒提出自己不關心的話題之前,趕忙說道:“我知道以前這村裡發生過許多有趣的事情,即使不比上次戰爭時多,也比上上次戰爭或更早的時期多。我想那麼遙遠的事,大家都記不得了,不過可能從老一輩的人那兒聽過。”

  “不錯,確實如此。”老人說,“確實如此。我從倫叔那裡聽了許多,倫叔真是個大塊頭,知道很多事情。他知道發生過什麼。例如.上次戰爭爆發前,碼頭邊那棟房子發生過什麼,他都知道。那真是一場噩夢。唉,還有那法西斯分子--”

  “是法西斯分子。”一個脖子上圍著花邊舊披肩、拘謹的白發老婦人說。

  “嗯,你要是喜歡說它是法西斯分子也行,其實怎麼稱呼都行,對不對?哦,是的,他是其中之一,唔,是那義大利人的同類,叫什麼墨索里尼嗎?總之,就是像這腥味很濃的名字,貽貝或扇貝。哼,這傢伙在這村裡引起很大禍害。搞什麼聚會之類,莫斯萊這傢伙展開了這種玩意兒。”

  “第一次大戰時,有個叫梅麗·喬丹的女孩吧?”塔彭絲說。但她不知道這樣說是否聰明。

  “唉,是的,據說長得很美。不錯,她從海軍和陸軍那兒取得了機密。”

  一個年紀極大的老婦人用纖細的聲調唱歌:

    他不在海軍,也不在陸軍,

    他是我配不上的人。

    不在海軍,不在陸軍,他是

    英皇的炮兵。

  她唱到這兒,那老人接了下去:

    到提伯萊裡的路迢迢,

    長路迢迢,

    到提伯萊裡的路迢迢,

    其餘的我不知遣。

  “唉,夠了,潘尼,夠了。”一個看來極其結實的老婦人說。這老婦人不是他的妻子就是他的女兒。

  另一個老婦人以顫動的聲音唱:

    標致的姑娘都喜歡水兵,

    標致的姑娘都喜歡水兵,

    雖然知遣這是辛酸的根源。

  “喂,別唱了,莫蒂,這首歌已經聽膩了。還是說一些事情給這位太太聽吧。”潘恩老人說,“說一些事情給這太太聽,她是到這裡來打聽一些消息,她想聽聽以前引起大騷動的東西隱藏在什麼地方,對吧?關於那次騷動的所有事情。”

  “似乎非常有趣。”塔彭絲鼓起勇氣說,“有什麼東西被藏起來吧?”

  “是的。遠在我這一代以前。但我全都知道。嗯,是在一九一四年以前,雖已眾口相傳,然而,沒有人清楚知道是什麼事情,為什麼會引起那麼大的騷動。”

  “跟龍舟比賽有關。”一個老婦人說,“是牛津和劍橋的比賽。我曾去過一次;去看倫敦橋下的龍舟比賽,真是美好的日子,牛津以一個船身險勝。

  “你們說的全無意義。”一個鐵灰色頭發、表情嚴肅的女人說,“你們什麼都不知道,那次騷動發生在我出生以前,但我比各位知道得多,我是從姑婆馬錫達聽來的,她是從她的姑姑魯那兒聽來的,而那件事卻發生在他們之前四十年,大家都在談論,大家都在尋找,有人認為是金礦,嗯,從澳大利亞帶回來的金塊,或者類似這國家的其他地方。”

  “無聊之至。”一個老人說。他對自己的同夥露出厭惡之情,一面抽著煙鬥。“和金魚攪混了,竟然這麼無知。”

  “一定非常值錢,否則何必藏起來。”又有人說,“不錯,政府人員來了很多,也有員警。他們到處尋找,結果什麼都.沒找到。”

  “因為他們沒有很好的線索。有線索,只要知道有線索的地方。”另一個老婦人洋洋得意地點頭說,“總會有線索。”

  “真是有趣極了。”塔彭絲說,“什麼地方?線索在什麼地方?在這村裡,還是在村外,或是——”

  這說法有點笨拙,因為至少有六個各不相同的答案同時湧起。

  “在荒野上,塔西那邊。”一個人說。

  “哪裡!在小肯尼的郊區。不錯,在小肯尼附近。”

  “不,是在洞窟裡,海邊大道的洞窟裡。‘巴爾迪·海德’附近。對啦,好像有紅岩石。那兒以前有走私的地下道,真是個好地方,據說現在還存在。”

  “我以前曾看過舊西班牙時代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了,是無敵艦隊時期。西班牙船在那兒沉沒,滿載金幣。”

  “哎呀!”當天晚上,湯米一回家就說,“你看來好像疲倦得很,塔彭絲,你做了什麼?一副無精打來的模樣。”

  “嗯,累死了。”塔彭絲說。“不知道能不能恢復,唉!”

  “你到底做了什麼?難道又在樓上找書?”

  “不,不!”塔彭絲說,“我不想再看書,跟書斷絕關系了。”

  “那,到底怎麼回事嘛?做了什麼?”

  “你知道什麼是PPC嗎?”

  “不。至少,唔,那是--”

  “阿勃特知道,但不是那一種。我馬上告訴你,不過,你最好先喝些東西,雞尾酒或威士卡,我也要喝一點。”

  她簡要地告訴湯米下午的事。汽美又“哎呀”連聲。

  “你真幹得不錯,塔彭絲,很有趣吧?”

  “我不知道。”塔彭絲說,“六個人一起說話,大部分的人都插不上嘴,而六個人說的各不相同--唉,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不過,我又有了一點主意,知道該如何著手了。”

  “你的意思是--”

  “這裡有許多傳說,不僅跟藏在這兒的東西有關,而且與一九一四年大戰時或更早時候的秘密有關。”

  “這我們不是已經知道了嗎?”湯米說,“我是說,我們已經知道大概了。”

  “是的。總之,有一些老故事一直都在這村裡流傳。這些故事是村人從瑪麗亞叔母或潘恩叔叔那兒聽來,然後各人再任意加以解釋。瑪麗亞叔母原先也從史蒂芬叔叔、魯絲叔母或祖母那兒聽來的。總之是從很久以前傳衍下來的,其中當然也有我們想知道的消息。”

  “什麼?那可不是迷失在別人的話裡啦?”

  “唉。”塔彭絲說,“就像乾草堆中的針。”

  “你要如何在乾草堆中找針呢?”

  “選些可能性比較大的,就是那些可能陳述一些事情傳聞的人,而這些事像是他們真正親耳聽過的。至少要暫時把他們跟別的人分開。而且,要他們如實正確地告訴我他們從阿嘉莎叔母、貝蒂叔母或詹姆斯叔叔聽來的事情。然後再向別人打聽看看,一定會有一個人給我較深入的啟示,一定會有所獲。”

  “是的。”湯米說,“我想會有收獲,但是,我們不知道那是什麼啊。”

  “所以必須去調查一下,是不是?”

  “不錯。但是,在探查之前,必須先要明白那到底是什麼。”

  “首先,那不可能是西班牙無敵艦隊的金塊。”塔彭絲說,“也不可能是隱藏在走私洞窟的東西。”

  “也許是法國制的最高級白蘭地。”湯米滿懷希望地說。

  “也有可能。”塔彭絲說,“不過,我們找到的不會是這種東西吧?”

  “那可不知道。”湯米說,“說不定我會意外地找到這種東西呢。要是這種東西,找起來可樂了。當然,也可能是信件之類。例如六十年前嚇人的情書,不過,現在大概沒有什麼用。”

  “也許。不過,我們遲早會有個方向。湯米,你看,我們會不會進行得順利?”

  “不知道。”湯米說,“今天已有了一些收獲。”

  “啊,是什麼?”

  “是戶口普查啊。”

  “什麼?”

  “戶口普查啊。過去某年似乎有過戶口普查--哪一年,可不知道--據說,除了帕金森一家人之外,有很多人住在這房子裡。”

  “你怎麼知道?”

  “柯蘿冬小姐用各種方法調查的。”

  “我對柯蘿冬小姐越來越嫉妒了。”

  “大可不必。她很有男子氣,對我真凶,長得又不好看。”

  “那就算了。戶口普查跟這次事情有什麼關系?”

  “亞歷山大說‘犯人是我們當中的一個’這句話,可能是指當時在這屋裡的人。因此,那人的名字當然會載於戶口普查的申報書中。普查當天在這屋裡的人都全部記下名字,因此,這些記錄可能留在戶口普查的卷宗裡。只要知道要找的人--可是,現在還沒有一個底,我可以通過人去調查,就可以列出幾個人名來。”

  “啊,我懂了。”塔彭絲說,“相當不錯的主意。哦,我們吃些東西吧。這樣我也許會好起來,要一下子聽六個人的聲音,真吃不消。”

  阿勃特做了非常可口的菜肴。他的手藝時好時壞。目前正處於巔峰期,今晚已在他稱為乾酪布丁,塔彭絲和湯米則稱為蛋白乾酪酥的這道點心上大展身手。阿勃特微微指責他們對這道美點的錯誤叫法。

  “蛋白乾酪酥是另一種。”他說,“要加入更多起泡的蛋白。”

  “沒有關系。”塔彭絲說,“不管是乾酪布丁或蛋白乾酪酥,味道都非常好。”

  湯米和塔彭絲埋頭猛吃,不再比對兩人的調查順序。他們分別喝完兩杯濃咖啡後,塔彭絲舒暢地靠在椅背上,大大舒一口氣,說道:

  “好不容易又恢復了精神。湯米,你吃飯前沒有好好洗手吧?”

  “我等不及去洗手了。又不知道你要說什麼。說不定又要我到書庫去,站在滿布塵埃的取物梯上查書!”

  “我不會這樣殘忍吧。”塔彭絲說,“等等。我們先確定一下我們已經進展到什麼地步。”

  “你是指我們,還是說你?”

  “嗯,其實是我。”塔彭絲說,“不管怎麼說,那是我知道的唯一事情。你只知道自己進展到哪種程度,我也只知道我自己進展到什麼程度。也許就是這樣。”

  “可能會有許多‘也許’。”湯米說。

  “把我的皮包遞給我,難道留在餐廳啦?”

  “你總是這個樣子,但這回不同,是在你的椅腳邊。不--另一邊。”

  塔彭絲拿起皮包。

  “這皮包真是非常好的禮物,真正的鱷魚皮。只是裝東西有點為難。”

  “而且,拿裡面的東西也不容易。”湯米說。

  塔彭絲正在奮戰中。

  “昂貴的皮包,要拿出其中的東西,通常都非常困難。”她喘著氣說,“網籃最方便,會脹起來,而且可以像做布丁那樣攪動。啊!找到了。”

  “是什麼?看來很像洗衣服用的標簽。”

  “啊,是手冊。本來是用來記錄洗濯的衣服。有時我必須提醒洗衣店的人--枕巾破了或類似的情形。不過,只使用了三四頁,還可以再用,唔,我把我們聽到的事情都寫在裡頭。雖然盡是無關緊得的事,仍然寫了下來。你第一次談到戶口普查時,我應該也寫下來了。我雖然不知道它的內容,也不知道你的意思,我還是寫了下來。”

  “唔,很好!”湯米說。

  “也寫了韓德森太太和名叫多多的人。”

  “韓德森太太是誰?”

  “你大概不記得了。現在毋需再說。唔,叫什麼啊,那個老太太,啊,對了,是葛利芬太太,他曾提到這兩個人的名字。還有,這是資訊或備忘錄,和牛津與劍橋相關的。還有我在一本舊書中偶然發現的另一件事。”

  “什麼--牛津與劍橋?是指大學生嗎?”

  “我不能確定有沒有學生。可能是指龍舟比賽的賭注。”

  “這對我們似乎沒有什麼用。”

  “那可不知道。此外,還有韓德森太太,住在‘蘋果樹園’的人。還有,這是寫在髒紙片,夾在書庫的一本書裡。我不知道是‘卡特裡奧納’還是‘王座的陰影’。”

  “那是和法國大革命有關的,我孩提時讀過。”湯米說。

  “不知道會有什麼幫助,我仍然把它寫下來了。”

  “是什麼?”

  “好像是鉛筆寫的三個字。葛林,g-r-i-n。其次是亨,h-e-n。再次是羅,L-o-,第一個字母是大寫。”

  “讓我想一想。”湯米說,“笑貓--一定是笑(grin)--亨是亨尼·龐尼!是另一篇童話吧?羅是--”

  “啊。”塔彭絲說,“開始說話時,不是常這樣說嗎?”

  “你看(Loandbehold)!”湯米說,“這似乎說不通啊。”

  塔彭絲說得很快:“享利太太,‘蘋果樹園’--我還沒遇見她,她在米德塞德。”塔彭絲又迅速複誦一次,“我們現在進展到哪裡啦?葛利芬太太,牛津和劍橋,龍舟比賽的賭注,戶口普查,笑貓,亨尼·龐尼,這是母雞(Hen)到多夫雷福爾的故事--漢斯·安德森--還有羅。羅,也就是我抵達那兒時,不禁說聲‘瞧(LO)!’我是說抵達多夫雷福爾的時候。”

  “我想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塔彭絲繼續說,“也寫下牛津和劍橋的龍舟比賽或賭注。”

  “我們有點糊塗,就是這點不行。不過,如果我們繼續糊糊塗塗堅持下去,也很難說那隱藏在廢物間的珍寶不會突然出現,就像在書庫的書架上找到那本重要的書。”

  “牛津和劍橋。”塔彭絲沉思般地說,“我想起來啦。我記起來啦。唉,到底是什麼啊?”

  “馬錫德?”

  “不,不是馬錫德,但--”

  “儲拉夫。”湯米猜測,臉上綻開笑容說,“真正的愛人吧。到哪裡才會找到真正的愛人?”

  “別笑嘻嘻的,真討厭。你不管什麼時候盡想著這種事。葛林--亨--羅。意義不通。但--總是有所感觸--啊!”

  “你‘啊’什麼嘛?”

  “啊!湯米,我有個念頭了。當然。”

  “什麼當然?”

  “羅啊。”塔彭絲說,“羅,是從葛林想到的。你像笑貓一樣笑。葛林。亨,然後羅。一定是這樣,絕對是這樣。”

  “你倒底說什麼嘛?”

  “牛津和劍橋的龍舟比賽。”

  “你如何從葛林--亨--羅引出牛津和劍橋的龍舟比賽?”

  “讓你猜三次。”塔彭絲說。

  “我立刻放棄,根本不通嘛。”

  “通得很。”

  “龍舟比賽嗎?”

  “不,跟龍舟比賽無關。是色彩。色彩和色彩。”

  “塔彭絲,你到底想說什麼?”

  “葛林--亨--羅。我們誤讀了。其實,應該反過來讀。”

  “什麼意思?O-l-n-e-h,意思仍然不通。至於n-i-r-g,也沒有用。也許要讀做尼爾克。”

  “不。最好撿出三個字來。嗯,就像亞歷山大在書中所做那樣--我們查看過的第一本書。你反過來念念這三個字字。羅--亨--葛林。”

  湯米鎖起眉頭。

  “你仍然不懂?”塔彭絲說,“當然是羅恩葛林。是天鵝。歌劇。華格納的羅恩葛林。”

  “可是,跟天鵝沒有什麼關系。”

  “有關系。我們最近看到的兩個陶器,庭園用的凳子。記得了吧?一個深藍,一個淡藍。老艾塞克告訴我們:這是牛津,那是劍橋。’”

  “但,牛津那一個已經破了,對不對?”

  “是的。但是,劍橋那個還好端端的,淡藍的那一個。知道了吧?那是羅恩葛林。有東西藏在那兩只天鵝中的一隻。湯米,我們下一個工作就是調查劍橋。淡藍色的,還放在KK裡。我們現在就去吧?”

  “什麼--已經晚上十一點--免了。”

  “明天也行。你明天最好別到倫敦去,行嗎?”

  “嗯,行啊。”

  “那我們明天去查查看。”

  “我不知道你想怎麼整理這庭園。”阿勃特說,“我以前曾在庭園裡工作過一陣,但對蔬菜並不很懂。太太,有個男孩子要找你。”

  “啊,一個男孩子,”塔彭絲說,“紅頭發的?”

  “不是,是另外一個。黃頭發一直垂到背上。名字有點兒奇怪,很像大飯店的名字。叫‘羅埃爾·克拉倫斯’。這是他的名字,克拉倫斯。”。

  “是克拉倫斯,不是羅埃爾·克拉倫斯。”

  “好像是這樣。在前門等。他說,他可以幫忙。”

  “是的。他常常幫忙老艾塞克。”

  克拉倫斯坐在可稱為陽台涼廊中的舊籐椅上。他像吃脆馬鈴薯的早餐一樣,左手拿了一根巧克力。

  “太太,你早。”克拉倫斯說,“我來看看有沒有我能幫忙的。”

  “當然,我們正需要人幫忙做庭園裡的事。你以前幫過艾塞克吧。”

  “是的,常常幫他。雖然做得不大好,艾塞克卻不這麼說。他有很多事情可談。他以前也有過得意的時候。雇用他的人,那時非常得意。嗯,他常說,他是波林哥先生的園丁頭子。住在沿河直行的地方,房子非常大,現在已改為小學。艾塞克說,他是那兒的園丁頭子。可是,我的奶奶卻說他全是吹牛。”

  “這倒無所謂。”塔彭絲說,“其實。我想從那小溫室搬出一些東西。”

  “你是說那玻璃小屋嗎?KK,是不是?”

  “是的。奇怪,你也知道那名字。”

  “以前就叫KK,大家都這麼說。據說那是日文。不知是不是真的?”

  “走吧。”塔彭絲說。

  湯米、塔彭絲和漢尼拔排成一列走去。阿勃特收拾完早餐膳後最無趣的工作之後,才從後面跟來。漢尼拔很滿意地聞著附近一帶的香味。在KK前,又跟大家會合在一起,饒有興致地聞著香味。

  “喂,漢尼拔。”塔彭絲說,“你也要幫忙?發現了什麼,可要告訴我們哦。”

  “是哪一種狗?”克拉倫斯說,“有人說,以前是用來捉老鼠的。可是真的?”

  “不錯。”湯米說,“它是曼徹斯特狗,一直都是黑色和褐色的。”

  漢尼拔知道他們在談論自己,便回頭,搖動身子,猛擺尾巴,然後坐下來。那模樣兒似乎非常得意。

  “會咬人吧?”克拉倫斯說,“大家都這麼說。”

  “它是很好的看門狗。”塔彭絲說,“一直都照顧我。”

  “不錯。我不在的時候,漢尼拔代我照顧你。”湯米說。

  “據說,四年前。郵差差點被它咬了。”克拉倫斯說。

  “狗就是喜歡咬郵差。”塔彭絲說,“你知道KK鑰匙放在哪裡嗎?”

  “知道。”克拉倫斯說,“掛在儲藏室裡,放盆景的儲藏室。”

  克拉倫斯去拿鑰匙,立刻回來。塔彭絲問:鑰匙上要不要塗些油。

  “塗過油了,一定是艾塞克塗的。”克拉倫斯說。

  “嗯,以前門很難開。”

  門打開了。

  四周裝飾著天鵝的陶凳——劍橋,看來還相當美觀。艾塞克清洗過,准備把它搬到陽臺上,以便在天氣適宜的時候使用。

  “應該也有深藍的。”克拉倫斯說,“艾塞克常說牛津與劍橋。”

  “真的?”

  “是的。深藍的叫牛津;淡藍的叫劍橋,牛津已經破了,是不是?”

  “是的。可真有點像龍舟比賽呢?”

  “這麼說來,那搖擺木馬也有毛病?KK裡塞滿許多髒東西。”

  “是的。”

  “也有像馬錫德這種奇怪的名字?”

  “是的。馬錫德開過刀。”塔彭絲說。

  這似乎讓克拉倫斯覺得非常有趣。他大聲笑出來。

  “我的姑婆愛迪絲也開過刀,”他說,“取出肚子裡的來西,已經復原了。”

  克拉倫斯似乎有點失望。

  “這種東西,即使想調查,也無從調查起。”塔彭絲說。

  “什麼話?你可以像打破深藍的陶凳那樣打破它。”

  “只好這樣。奇怪,這頂端像S形的空隙。對啦,東西從這裡放進去,像郵筒那樣。”

  “是的。”湯米慈祥地說,“放得進去,好有意思的想法。很有意思吧,克拉倫斯。”

  克拉倫斯看來頗為高興。

  “可以掀開底蓋。”他說。

  “你能掀開底蓋?”塔彭絲說,“誰告訴你的?”

  “艾塞克。我曾看他掀開好幾次。翻過來朝上,先轉動底蓋,有時不容易轉動。滴一點油在蓋子周圍的空隙,等油潤滑後,就轉得動了。”

  “噢。”

  “把它翻身朝上,最簡單的了。”

  “這兒的東西,好像每樣都非翻身朝上不可。馬錫德開刀前也必須先仰臥。”

  劍橋一時之間似乎撼動不得。突然間,底蓋開始轉動,過不久,就完全旋開,可以輕易卸下。

  “一定裝滿了垃圾。”克拉倫斯說。

  漢尼拔走過來幫忙,眼前所做的事,它如果不幫忙,會覺得放心不下。它認為,凡事它若不動手動腳去做,就完全成不了。不過,以它而言,它是使用鼻子幫助調查的。現在,它把鼻子伸進去,低吟一聲,稍稍後退,坐了下來。

  “它並不很喜歡。”塔彭絲說,看看那令人有點心悸的內部。

  “啊!”克拉倫斯說。

  “怎麼啦?”

  “抓到了。有一些東西掛在側面的釘子上。我不知道是不是釘子。這是什麼,啊!”

  “嗚,嗚。”漢尼拔附和。

  “有一些東西掛在內側釘子上。哼,拿到了。滑溜溜的。啊,在這裡,拿到了。”

  克拉倫斯取出黑防水布的包裹。

  漢尼拔走過來,坐在塔彭絲腳邊,發出低吟聲。

  “怎麼啦,漢尼拔?”塔彭絲說。

  漢尼拔又低叫一聲。塔彭絲俯身撫摸它的頭和耳朵。

  “漢尼拔,怎麼啦?你以為牛津可以獲勝,想不到卻由劍橋取得了勝利。你記得,”塔彭絲對湯米說,“以前我們讓漢尼拔看電視上龍舟比賽的情景吧?”

  “記得。”湯米說,“快接近目標時,漢尼拔非常生氣,吠叫起來,我們簡直聽不見聲音。”

  “不過,我們還可以看到畫面。”塔彭絲說,“那還算好。但是,你也許記得。漢尼投不希望劍橋贏。”

  “不錯。”湯米說,“它在牛津狗大學讀過書。”

  漢尼拔離開塔彭絲向湯米走去,很滿意地搖著尾巴。

  “聽你這麼說,它很高興。”塔彭絲說,“它可能只在狗的一般開放大學受過教育吧!”

  “要攻什麼呢?”湯米笑著說。

  “骨頭的處理法。”

  “那倒很像它的學習過程。”

  “唔,確實這樣。”塔彭絲說,“不大高明。以前,阿勃特曾給它一整塊羊腳骨頭。我第一次看到它把骨頭推進起居室的椅墊下。我把它趕到庭園,把門關起來。我從窗口觀看,它跑進我種劍蘭的花壇,小心翼翼地把骨頭埋在那裡,它把骨頭藏好。它不吃,先藏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後來又把它挖出來?”克拉倫斯想探明狗學研究的此一關鍵。

  “也許。”塔彭絲說,“有時骨頭非常古老,而且埋得越久越好。”

  “我家的狗不喜歡狗食。”克拉倫斯說。

  “不錯。”塔彭絲說,“狗會先吃肉。”

  “不過,我家的狗喜歡吃發酵的麵包。”

  漢尼拔嗅著剛從劍橋挖出來的戰利品,驀地回頭吠了起來。

  “去看看外面有什麼人。”塔彭絲說,“也許是園丁。最近,赫林太太告訴我,她認得一個老人家,以前是個傑出的園丁。現在還做這種工作。”

  湯米打開門走出去。漢尼拔也跟去。

  “沒有人啊。”湯米說。

  漢尼拔吠叫。它先從低吟聲開始,而後吠聲逐漸變大。

  “它認為茂密的銀葦中有人或什麼東西。”湯米說,“也許有人挖出它的骨頭,也許那裡有兔子。若是兔子,漢尼拔就顯得非常笨拙。不鼓勵它,它不會想追逐過去。看來它對兔子似乎非常友善。若是鴿子或大鳥,它會追過去。幸好,它不會捕捉它們。”

  漢尼拔在銀葦四周聞個不停,先發出低吟聲,隨即大聲吠叫。而且,不斷回頭望著湯米。

  “也許是貓。”湯米說,“知道附近有貓的時候,漢尼拔常常喜歡這個樣子。那只大黑貓和另一隻小貓常跑進來。小貓我們常叫它‘奇提’。”

  “那只貓常跑進屋裡。”塔彭絲說。“似乎從最小的空隙鑽進來的。啊,別叫了,漢尼拔,回去吧。”

  漢尼拔聽到聲音,轉過頭來,表情非常嚴肅。望了一眼塔彭絲,走回來,又把注意力投向銀葦叢,猛然叫了起來。

  “有什麼事情引起了它的注意。”湯米說,“過來,漢尼拔。”

  漢尼拔渾身顫動,搖搖頭,望著湯米,又望著塔彭絲,隨即大聲吠叫,猛然往銀葦叢撲去。

  突然響起了聲音,兩次尖銳的槍聲。”

  “啊,有人射兔子。”塔彭絲喊叫。

  “回去!回到KK去,塔彭絲。”

  不知什麼東西從湯米耳邊飛過。漢尼拔集中所有精神在銀葦四周跑來跑去,湯米跟在後面奔跑。

  “它在追人——”湯米說,“有人向山崗逃去。漢尼拔瘋狂般跑去啦。”

  “是誰——怎麼回事?”塔彭絲說。

  “沒事吧,塔彭絲?”

  “有事啊。”塔彭絲說,“不知什麼東西打中這裡,肩膀的下方。這——這是怎麼回事?”

  “有人狙擊我們,藏在那銀葦叢裡。”

  “有人在守望我們,看我們做什麼。”塔彭絲說,“真會有這種事嗎?”

  “我猜是亞爾蘭那批人。”克拉倫斯興高采烈地說,“是IRA,他們打算把這裡炸掉。”

  “我想這並沒有什麼政治意義。”塔彭絲說。

  “回屋裡去。”湯米說,“快,回屋裡去。克拉倫斯,你最好也來。”

  “那只狗不會咬我吧?”克拉倫斯不安地說。

  “不要緊。”湯米說,“它現在正忙著呢。”

  他們拐個角穿過庭團的門,漢尼投突然出現了。它喘著氣跑上山崗又回來,用狗說話時的方式向湯米說。它走到湯米身旁,扭動身子,前腿撲在湯米膝上,銜著褲管,想拉湯芙到它來的那個方向。

  “它要我跟它一起去追剛才那傢伙。”

  “算了,別去。”杜本公說,“要是有人帶了來複槍或手槍,你難免慘遭襲擊,你年紀已經不小,要是有了三長兩短,誰來照顧我?走,我們回房裡去。”

  三人急忙走進屋裡。湯米到大廳去打電話。

  “幹什麼?”塔彭絲說。

  “打電話給員警。”湯米說,“我不會輕易放過這種事,現在聯系,也許可以抓到兇手。”

  “我想,”塔彭絲說,“我必須處理一下這肩膀,最好的甲克被血糟蹋了。”

  “最好不要為你的甲克惋惜。”

  這時,阿勃特拿來急救所需的一切物品。

  “這是怎麼回事?竟然有混蛋傢伙想要太太的命!這國家到底會發生什麼事啊。”

  “最好到醫院去,好嗎?”

  “不,真的沒關系,先塗上安息香酊,再綁上大急救帶就行。”塔彭絲說。

  “有碘酒。”

  “我不要用碘酒,火辣辣的。最近,醫院的人說,碘酒對人反而有害。”

  “我想安息香酊是用吸入器吸的。”阿勃特說。

  “這也是一種用法。抓傷、擦傷或孩子切傷時,塗上安息香酊非常有效,你收好了那東西沒有?”

  “那是什麼。你說什麼,塔彭絲?”

  “剛才從劍橋·羅恩葛林取出來的東西,就是那個掛在釘子上的,那也許很重要,剛才那些人看到我們了,如果他們想殺我們——為了奪取那東西--那東西一定非常重要!”

十一

  在員警辦公室中,湯米與督察相對而坐,諾裡斯督察緩緩點了好幾次頭。

  “我希望我們都能幸運地弄個水落石出,勃拉司福先生。據說,克羅斯費德大夫在治療嫂夫人。”

  “是的,並不很嚴重,只是子彈擦傷,但流血流得很多,很快就會好起來,克羅斯費德大夫說,不會有什麼危險。”

  “可是她並不年輕啊。”諾裡斯督察說。

  “她已過七十。”湯米說,“我們兩個已越來越老了。”

  “是的,確實這樣。”諾裡斯督察說,“自從你們搬到這兒居住以後,她在地方上很有名氣,也很受歡迎。我們聽到許多關於她以前大顯身手的事情,也聽到你的。”

  “啊,哪裡。”湯米說。

  “不管好壞,過去的經歷常附身不去。”諾裡行斯督察沉穩地說,“有前科的人,這經歷會跟隨一生;若是英雄,過去的經歷依然纏身不去。只有這一點,我熊明白告訴你,這次案件,我們會盡全力加以解決。我想你無法描述兇手的相貌吧?”

  “不能。”湯米說,“我們看見他的時候,他正被我家的狗追逐,奔逃而去。看來並不很老,因為他跑得很輕快。”

  “十四五歲,是最難應付的年紀。”

  “比這大。”

  “不會是用電話或信件勒索金錢這類案件吧?”督察說,“他不會要你們搬出現在的房子吧?”

  “不。”湯米說,“不是這類。”

  “搬到這裡--多久啦?”

  湯米告訴他。

  “啊,還沒多久,你平時都到倫敦去?”

  “是的--如果你想知道詳情--”

  “不,”諾裡斯督察說,“不,詳情不必說了。我只有一件事想說,那就是--唔,你最好不要常常離開。如果你能呆在家裡,照顧嫂夫人……”

  “其實,很早就想這樣。”湯米說,“要是有好的藉口,大概就可以不必常常出席倫敦的種種聚會。”

  “我們會盡全力監視警戒,但是,如果不能捕捉兇手……”

  “你--我也許不該問這件事--是不是覺得你知道兇手是誰?你知道他的名字或理由?”

  “嗯,我們對這一帶某些人知道得很多。比他們所認為的更多。有時,我們並不表現我們知道了多少,因為想要在最後關頭逮捕凶嫌,這是最好由辦法。這樣就可以知道誰跟他們聯手,誰提供金錢支援,他們如何計劃犯罪程式等等。不過,我想——嗯,我想此一案件的凶嫌可能不是我們這些地方員警管轄下的人。”

  “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湯米問。

  “啊,說不上為什麼,有消息傳來,從各地警察局傳來的消息。”

  湯米和督察互視一眼,約有五分鐘,彼此就沒有開口,只凝望對方。

  “原來如此。”湯米說,“我——我瞭解了,不錯,我也許瞭解了。”

  “假如我能說一句——”諾裡斯督察說。

  “呃?”湯米有點懷疑地說。

  “我是說你家的庭園,你必須稍加整理。”

  “園丁被殺了,你也許知道吧。”

  “唉,全知道了,是艾塞克·波多黎科吧?很有意思的老人家。常吹噓他年輕時代的事跡,有時會誇大其詞。不過,他是很有名的人,也很可信任。”

  “我真看不出他為什麼會被殺?被誰殺?似乎也沒有人知道,或有所發現。”

  “你說我們員警沒有查明吧?嗯,這種事要花點時間。雖然已經驗屍,驗屍官也下結論說:‘為不明人物所害。’但僅此實在無法查出凶嫌,大致來說,這只是開端。我剛才想告訴你的是,有一個人會去找你,問你是不是要雇一個會做庭園工作的人。他會說他一星期可以來兩三天,甚至更多天。如果要以身份保證,他會說他曾在所羅門先生那裡工作過好幾年,你記住這名字,好嗎?”

  “所羅門先生?”

  諾裡斯督察眼睛似乎亮了下。

  “是的,他當然去世了,我指的是所羅門先生。不過,他以前確實住在這村裡,雇過好幾個打日工的園丁。我不知道去見你的人名字叫什麼。他們會說我記不清楚。也許是若干名字中的一個--例如克裡斯賓之類。年紀在三十五到五十之間,他曾為所羅門先生工作。如果有人來找你,說他願意以打工方式擔任庭國工作,而不提及所羅門先生,在這種情況下,要是我,就不雇用他,這點希望你注意。”

  “真的?我瞭解了,至少我希望我已抓住了重點。”

  “這非常重要。”諾裡斯督察說,“你領悟得很快,勃拉司福先生。這種事在你過去的活動中常常經驗到吧?我們剛剛談過的事,你沒有不瞭解的吧?”

  “好像沒有。”湯米說,“我真不知道該問些什麼?”

  “我們曾著手偵查,未必只限這個村子,可能在倫敦或其他地方偵查。我們會盡全力協助偵辦,你明白嗎?”

  “我也盡力不要塔彭絲——我的妻子介入太深——可是,這很不容易。”

  “女人往往很難應付。”諾裡斯督察說。

  過後不久,湯米坐在塔彭絲旁邊,看她吃葡萄,湯米又重述了督察這句話。

  “你真的連葡萄子也吃下去?”

  “常常這樣。”塔彭絲說,“要剔出葡萄子,不是太麻煩了?吃了也沒有什麼害處。”

  “嗯,如果你現在不覺得怎麼樣,以前只一直如此,想來大概不會有害。”湯米說。

  “警方說些什麼?”

  “就像我們預料的那樣。”

  “他們對兇手的看法如何?”

  “他們說可能不是本地人。”

  “你去見的是什麼人?他名字叫華特生督察?”

  “不是。我今天見的是諾裡斯督察。”

  “啊,這個人我不認識,他還說了什麼?”

  “他說女人往往很難應付。”

  “真是的!”塔彭絲說,“他知道你回來會告訴我吧?”

  “也許不知道。”湯米站起來說,“我必須打一兩通電話到倫敦。這一兩天,我不出去了。”

  “你去嘛!我在這兒絕對安全!阿勃特會照顧我。克羅斯費德大夫,人非常好,簡直就像母雞孵蛋一樣關心我。”

  “等一下我要代阿勃特去買東西,你需要什麼嗎?”

  “唉,是的。”塔彭絲說,“替我買些甜瓜回來,我好想吃水果,只想吃水果。”

  “沒問題。”湯米說。

  湯米撥倫敦的電話號碼。

  “派克威上校嗎?”

  “是的。喂,喂,你是湯瑪斯·勃拉司福?”

  “嗯,聽聲音就知道了,我必須告訴你——”

  “塔彭絲的事吧,我全知道了。”派克威上校說,“不必說了,你就在家呆一兩天或一個星用吧,不必到倫敦來。有什麼事情,我會通知你。”

  “我們有東西帶給你。”

  “嗯,暫時保存在你那裡。告訴塔彭絲,要她找個地方藏起來。”

  “這種事,她最擅長了。就像我家的狗一樣,我家的狗會把骨頭藏在庭國裡。”

  “聽說它追逐狙擊你們的傢伙,還看到他逃逸——”

  “你好像什麼都知道。”

  “我們的確什麼都知道。”派克威上校說。

  “我家的狗咬了兇手,還銜著兇手褲子的破片回來呢。”

十二

  “你來了。”派克威上校噴著煙說,“這樣急促地要你來,實在很抱歉。不過,我認為最好還是找你來談談。”

  “我想你知道,”湯米說,“最近,內人和我常常發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

  “啊!你為什麼會認為我知道?”

  “因為你往往什麼都知道。”

  派克威上校笑了。

  “哎呀!你不是在套用我的話吧?唔,不錯,那是我說的。我們知道每件事情。所以,我們才幹這種工作,很驚險把?我是說嫂夫人。”

  “並沒有那麼驚險。不過,差點變得很嚴重。我想,詳情你已大致瞭解,要我再告訴你嗎?”

  “那你就簡單說說,也有一些我沒聽到的。”派克威上校說,“譬如羅恩葛林。葛林-事-羅。她的感覺真敏銳,決不會漏失關鍵所在。乍看似乎是無聊的問題,結果卻不然。”

  “我今天把那東西帶來了,我們藏在裝麵粉的容器裡,直到我來看你為止,我不喜歡用郵寄。”

  “那當然不行——”

  “洋鐵容器——啊,不是洋鐵,是比這盒子更好的金屬容器,而且掛在羅恩葛林裡。是淡藍的羅恩葛林。是劍橋啊,維多利亞時代戶外用的陶制凳子。”

  “我記得以前看過。住在鄉下的嬸嬸也有一對。”

  “盒子用防水布包住,絲毫未受損害,裡頭放了信件,信已經很破舊,如果由專家——”

  “嗯。這種事,我們可以處理得很好。”

  “那就麻煩你們啦。”湯米說,“還有,我為你把塔彭絲與我記下的事項做成了一覽表,都是我們注意到或別人告訴我們的事。”

  “名字呢?”

  “嗯。有三四個。牛津和劍橋的線索,以及住在村裡的牛津與劍橋學生的故事——我以為這沒有什麼重大意義,因為所謂‘牛津’、‘劍橋’只是指陶制凳子羅恩葛林而已。”

  “唔—一唔——唔,有一兩件相當有趣。”

  “我們遭到狙擊後,”湯米說,“我當然向警方報告。”

  “那當然。”

  “第二天,被傳到警察局,跟諾裡斯督察見了面。我跟他以前不曾見過。我想,他一定是新來的。”

  “唉,可能是特別派去的。”派克威上校說。他吐了更多的煙。

  湯米咳嗽。

  “我想你很瞭解諾裡斯督察。”

  “清楚得很,因為我們什麼都知道。要是他,就沒有問題,他負責偵辦這次案件。要尋找那個跟蹤你們、探查你們的人,地方員警也許更適合。怎麼樣,勃拉司福,你最好暫時帶嫂夫人離開那兒,如何?”

  “我想這根本做不到。”湯米說。

  “你是說她不會答應?”派克威上校說。

  “我已經說過好幾次了,你似乎什麼都知道。塔彭絲這個人根本動不了的,她既未受重傷也沒有生病,而且,現在——唔,她以為我們終於抓到線索了。我們不知道那是什麼,也不知道要發現什麼或做什麼。”

  “到處聞聞,”派克威上校說,“在這案件中,你只能這樣做。”他用指甲敲著金屬盒。“這小盒子大概會告訴我們一些事情,一些我們老早就想知道的事:幾十年前,到底誰在幕後操縱,做出許多肮髒的事。”

  “可是,一定——”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想說不管是誰,現在已經去世了,是不是?的確如此。不過,這盒子會告訴我們,過去有什麼事情在進行,如何進行?誰支持、誰唆使、誰繼承?從那以後是否仍在繼續進行等。看來似乎並不重要,其實可能有出乎意料的大人物牽涉在內。而且,可能有人跟這團體——最近不管什麼都稱為團體——接觸。這團體的成員現在可能由不同的人取代,但他們仍然懷著同一想法,仍然跟以前的成員一樣喜歡暴力和邪惡,並跟外面的團體取得聯系。其中也有沒有問題的團體,但是有些團體就因為是團體,反而更難收拾。這是一種戰術。嗯,是的,最近五十年到一百年間,這種事我們已銘記不忘。它告訴我們,人團結在一起,成為人數雖少卻有團結力的暴徒,就可以親自下手或唆使別人做任何事情。”

  “可以請問一下嗎?”

  “誰都可以發問,”派克威說,“我們什麼事都知道。但是未必肯回答,我要先提醒你這點。”

  “所羅門這個名字對你有什麼意義?”

  “啊。”派克威上校說,“所羅門先生,你從誰那兒聽到這個名字的?”

  “諾裡斯督察提過。”

  “原來如此,要是諾裡斯說的,准沒有錯。我可以這樣告訴你,你無法跟所羅門本人見面,老實說,他已經死了。”

  “哦。”湯米說,“懂了。”

  “至少你沒有完全懂,我們常用他的名字。有可以借用的名字,實在很方便。實際存在過的人物,死後仍受附近的人尊敬,這種人的名字最好用了。你們搬到‘月桂樹莊’,是非常好的機會。我們希望這會帶來一些好運。然而,我們可不希望給你或嫂夫人引來不幸。懷疑任何人和任何事,這是最好的方法。”

  “在這兒,我只相信兩個人。”湯米說,“一個是阿勃特,他為我們工作很久了——”

  “唔,我記得阿勃特。紅發的年輕人,是不是?”

  “很難說是年輕人——”

  “另一個呢?”

  “我的狗漢尼拔。”

  “唔,不錯——也許很有用。是誰啊——華茲博士吧?他寫了一首贊美歌,開頭說:‘狗以吠叫咬人為樂,那是它們的本性。’——什麼狗?狼狗吧?”

  “不是,是曼徹斯特狗。”

  “啊,是黑色的和褐色的傢伙。不像都貝爾曼那麼大,但懂得自己的本分。”

十三

  塔彭絲在庭園小徑上行走,從屋裡急步走來的阿勃特喚道:

  “一位女士想見你。”

  “女士?啊,是誰?”

  “她說是莫林絲小組。村裡的一位女士勸她來見你。”

  “啊,知道了。”塔彭絲說,“關於庭園的事吧?”

  “是的,她提起了庭園。”

  “那最好請她進來。”

  “是的,太太。”阿勃特以有經驗的管家口氣說。

  他回到屋裡,不久,領著一個穿斜紋軟呢褲和藍厚外套,個子高大,男子般的女人進來。

  “今天早晨,風很冷。”她說。

  她的聲音粗大而有些沙啞。

  “我叫艾麗絲·莫林絲。葛利芬太太叫我來見你,你需要人幫助做庭園工作,是不是?”

  “你好。”塔彭絲握手說,“我非常高興見到你。是的,我們正找人幫忙。”

  “剛搬來吧?”

  “似乎覺得已經過了好幾年,”塔彭絲說,“因為常有工人進進出出。”

  “哦,真的。”莫林絲以深沉沙啞的聲調笑著說,“我知道工人來的時候,會怎麼樣。不過,最好不要委託給工人,主人搬來之前,任何事情都完成不了,搬來之後又必須請工人收拾未完成的工作。好漂亮的庭園!可借有點荒蕪。”

  “是的,前任住戶不大理會庭園。”

  “是瓊斯一家嗎?我真的不認識他們。我一直住在城鎮另一邊,原野的那邊。我常定期去附近兩家工作,其中一家一周去兩天,另一家去一天。說真的,要整理得好,一天實在不夠。你雇過老艾塞克吧?真是個好老人。真叫人痛心,他竟被不擇對象、狂暴遊擊隊似的傢伙殺了!一星期前,舉行過驗屍審訊,是不是?據說還沒有發現兇手。那些傢伙組織一個小團體到處逛,而且會從背後勒人脖子,惡劣得很。一般說來,越年輕越壞。啊,有漂亮的木蘭。是Soulangeana吧?不管怎麼說,這是最好的。現在大家都想要比較珍貴的品種,但是我認為最好還是珍惜熟悉的木蘭。”

  “其實,我們很想種蔬菜。”

  “嗯,你想弄個好菜園嗎?以前對菜園似乎不大注意。大家都很偷懶,認為蔬菜是好買來吃,不願意親自種植。”

  “我以前就想種一種新鮮的馬鈴薯和豌豆。”塔彭絲說,“還想種扁豆。這樣才可以吃到鮮嫩的東西。”

  “不錯。也可以種蔓豆。園丁大都以自己種植的蔓豆為榮,常常獲獎。那可是真的,鮮嫩的蔬菜,的確很好吃。

  阿勃特驀地出現。

  “雷德克利夫太太的電話,問你明天能不能一起吃午飯。”

  “告訴他我不能去。”塔彭絲說,“明天也許非到倫敦去不可。啊--等一下,阿勃特,我要寫幾句話。”

  她從皮包取出小手冊。寫了兩三句話,交給阿勃特。

  “告訴勃拉司福先生。”她說,“告訴他莫林絲小姐在這裡,我們在庭園。我忘記他要我做的事了,他現在正在寫信,把名字和住址告訴他。已寫在這裡--”

  “是,太太。”阿勃特說,隨即消失不見。

  塔彭絲又回到蔬菜的話題。

  “我想你很忙。”她說,“你現在一星期要出來工作三天。”

  “是的,就像剛才說的,是在城鎮另一邊。我住在城鎮的另一邊。在那兒有間小房子。”

  就在這時候,湯米從屋子那邊走過來,漢尼拔繞了一大圈,奔跑跟來。漢尼拔先到塔彭絲身旁,隨即停步,剛要伸出前腿,卻突然吠著撲向莫林絲小姐。她嚇得倒退了兩三步。

  “是我家可怕的狗。”塔彭絲說,“不會真正咬人,至少極少咬人。一般來說,它只想咬郵差。”

  “所有的狗都咬郵差,或想咬郵差。”莫林絲小姐說。

  “唔,是非常好的看門狗。”塔彭絲說,“它是曼徹斯特種,這種狗都是很好的看門狗,會看家。它不讓任何人接近房子,進入家裡,也非常關心我。它一定認為守護我,是它一生最重要的任務。”

  “唉,不錯,目前當然要當心。”

  “的確,到處都有小偷。”塔彭絲說,“我們的朋友,遭竊的相當多。其中有大白天用最特殊的方法進來的。爬上梯子取下窗框。化裝成擦窗工人。總之,運用了所有可能的方法,所以最好多多宣傳:家有惡犬。”

  “你說得不錯。”

  “這是我先生。”塔彭絲說,“湯米,這位是莫林絲小姐。葛利芬太太好意告訴她,我們正在找人做庭園工作。”

  “莫林絲小組,你的工作會不會太多了?”

  “哪裡。”莫林絲小組用天生的粗聲音說,“我可以替任何人挖土掘地。挖土掘地也要有訣竅。不僅甜豌豆,其實所有東西都需挖土施肥,土地必須先准備好。這樣,一切就不同了。”

  漢尼拔繼續吠叫。

  “湯米,”塔彭絲說,“你最好把漢尼拔帶進屋裡。今天早晨,它顯得相當亢奮。”

  “好。”湯米說。

  “請到屋裡坐,”塔彭絲對莫林絲小姐說,“喝點飲料好嗎?天氣有點熱,喝點東西比較舒服!我們也可商量一下工作的事。”

  泥尼拔被關在廚房裡,莫林絲小姐喝了一杯雪利。談了一會兒,莫林絲小姐看看手錶說,她必須立刻回去。

  “我跟人有約。遲到就糟了。”她匆匆說了幾句,就回去了。

  “她看來好像很不錯。”塔彭絲說。

  “是的。”湯米說,“但是,誰都不能說太確定的話——”

  “有問題可以問吧?”塔彭絲奇怪地問道。

  “你在庭園走來走去,一定太累了,下午的調查免了吧,改天再去--你必須乖乖休息。”

十四

  “阿勃特,你瞭解嗎?”湯米說。

  他和阿勃特在餐具室。阿勃特已在搬洗從塔彭絲臥室拿來的茶具。

  “是的,先生。”阿勃特說,“我瞭解。”

  “我想你應該會有警報--從漢尼拔那兒。”

  “在某方面,它倒真是一條好狗。”阿勃特說,“當然不會對每個人都好。”

  “是的。”湯米說,“這不是它的工作。這種狗不會有禮地迎接強盜,不會向不認識的人搖尾巴。漢尼拔很懂事。我曾經對你解釋過吧?”

  “是的。可是,怎麼辦呢,如果太太--唔,我最好按太太所說的去做,或者按你所說的告訴她,或者--”

  “我想你必須隨機應變,”湯米說,“我要她今天躺在床上,她要麻煩你照顧了。”

  阿勃特打開前門,一個穿斜紋軟呢服,約四十歲的漢子站在那裡。

  阿勃特頗感懷疑地望著湯米。訪客進門,露出友善的笑容,向前跨進一步。

  “勃拉司福先生嗎?聽說你正找人幫忙做庭園的事--最近才搬來的吧?從東道上走過來的時候,我已經注意到了,庭園荒蕪得很。我兩年前曾在這裡工作--在所羅門先生那裡--你可能聽到過他的名字。”

  “所羅門先生嗎?是的,有人提過他。”

  “我叫克裡斯賓,安卡斯·克裡斯賓。我們去看看庭園的情形吧。”

  “這庭園改變了。”克裡斯賓先生在湯米導引下參觀了花壇和菜園。

  “在這菜園小徑盡頭曾經種過菠菜,後來改成溫室。當時也種甜瓜。”

  “你好像什麼都知道。”克裡斯賓先生說。

  “是的。人常常會聽到許多和過去相關的事情。老太太會談論花壇,亞歷山大·帕金森也告訴他的朋友指頂花葉子的事。”

  “他一定是很聰明的孩子。”

  “亞歷山大很有主意,對犯罪的事也很感興趣,他在史蒂文生的書中留下暗碼。就是那本《黑箭》。”

  “那本書相當有趣,我也在五年前讀過。在那之前,我只看《綁架》。當時我正在工作,為——”克裡斯賓先生說到這裡停住不言。

  “為所羅門先生工作嗎?”湯米說。

  “唉,是的。我也聽到了一些事情,從老艾塞克那裡。如果我聽到的資訊沒有錯,老艾塞克已將近百歲,也到府上來工作過。”

  “不錯。”湯米說,“他的高壽的確驚人。他知道很多,也告訴了我們,連自己都記不得的事情也告訴了我們。”

  “是的,他喜歡過去的傳聞。他的親人現在仍然住在這村裡,他們都細心聽過他的故事。你一定也聽了不少。”

  “過去拼命做姓名一覽表。從過去撿來的名字,對我當然沒有什麼意義。不會有意義才對。”

  “全是聽說的?”

  “大半是。大部分是內人聽到的,再作成一覽表。我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義。我也有一覽表。老實說,昨天才收到。”

  “啊,什麼表?”

  “戶口普查。”湯米說,“不錯,曾經實施戶口替查--寫下了普查日期,我會拿給你看。”

  “那天晚上住在這裡的人,名字都記在普查簿上。當天曾舉行盛大的宴會。”

  “這麼說,你知道那天——那日子相當有意思——有什麼人在這裡嘍?”

  “是的。”湯米說。

  “那或許很有幫助。也許有相當重要的意義。你搬到這裡還沒多久吧?”

  “是的。”湯米說,“不過,我們也未嘗不想搬到別的地方。”

  “不喜歡這裡?很好的房子啊。而且,這個庭園——唔,這庭園一定會變得非常不錯的。有美麗的灌木——必須除掉一些;多餘的樹木和灌木林,不會開花的花樹。看來有些花樹絕對不會再開花啦。我真不懂你為什麼想搬走。”

  “和過去的聯系,讓人覺得這裡非常不舒服。”湯米說。

  “過去。”克裡斯賓說,“過去如何和現在連在一起?”

  “一般人都認為那已經不重要,是過去的事了。可是,常常有人留下來,雖然沒有到處走動,但是一談到她或他,這些人就從過去蘇醒過來。你真的准備去做——”

  “你是說做打零工的庭園工作嗎?是的,請讓我試試。那對我很有意思。庭園工作,我很感興趣。”

  “昨天,莫林絲小姐也來了。”

  “莫林絲?莫林絲嗎?她是園丁?”

  “大概是吧。她是一位太太——我想是葛利芬太太——向內人提起,並且叫她來看我們。”

  “是不是決定雇用了?”

  “還沒決定。”湯米說,“其實,我們有一隻非常忠實的看門狗,是曼徹斯特狗。”

  “唔,曼徹斯特狗對主人非常忠心。你家的狗一定認為保護嫂夫人是它的責任,不會隨便離開左右,讓她獨自出門。”

  “確實如此。”湯米說,“它會把敢用指頭碰到內人的人撕成碎片。”

  “真是好狗。情深又忠誠,結實又齒牙稅利。我最好也小心一點。”

  “現在不要緊,已關在屋裡了。”.“莫林絲小姐,”克裡斯賓沉思般地說,“唔,這倒有趣得很。”

  “為什麼有趣?”

  “唔,因為——呃,我也不知道莫林絲這個人是誰。她是五六十歲的人?”

  “是的。像男子的女人,土氣十足。”

  “原來如此。她跟這地方有關連。要是艾塞克還在,一定會告訴你她的事。我也聽說她回到這裡居住。在不久之前。可能跟很多事情有關。”

  “我猜,對這房子,你似乎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湯米說。

  “沒這回事。艾塞克可以告訴你許多,因為他知道得很多。雖然只是一般的老故事,但他記性好。大家又常常談起。嗯,在老人俱樂部裡,大家也一再談論。說故事--有些毫無根據,有些則是事實。嗯,實在很有趣。而且——艾塞克也許知道得太多。”

  “這麼說,艾塞克就太可憐了。”湯米說,“我想替他報仇。他真是個好人,對我們也很好。一向他開口。他就拼命幫助我們。走,我們看看庭園去吧。”

十五

  阿勃特輕敲臥室的門。在塔彭絲“請進”聲中,他從門的一邊露出一張臉。

  “前幾天早上來訪的女士,”他說,“莫林絲小姐,她又來了。有話要跟你談談,想必是關於庭園的事。我說,你在休息,不知道能不能見她。”

  “你說話拐彎抹角,阿勃特。”塔彭絲說,“好吧,我去見她。”

  “我正要帶早上的咖啡給你。”

  “你就拿來,另外再拿一杯來。這樣就行。咖啡夠兩人分的吧。”

  “是的。”

  “很好。拿來了就放在那兒桌上,然後請莫林絲小姐來。”

  “漢尼拔呢?帶到下麵去,關在廚房,好嗎?”

  “它不喜歡被關在廚房裡。把它推進浴室,關上門就行。”

  漢尼拔對此侮辱非常氣憤,拼命抵抗,最後還是被推入浴室,關上了門。漢尼拔以狂暴的聲音吠了好幾次。

  “別叫啦!”塔彭絲斥責,“別叫!”

  在吠叫這一點上,漢尼拔終于同意安靜的命令。它伸長前腿趴在地上,把鼻子扔在門下的空隙上,發出冗長而無人領會的低吟聲。

  “哦。勃拉司福太太。”莫林絲喊道,“不會打擾你吧。不過,我有這本園藝書,我想你一定很想看,其中寫了現在該播種的植物。非常稀奇又富情趣的灌木。有人說這類灌林不適合這兒的土質,其實非常適合……啊——哎呀,你真親切。我很喜歡咖啡,我幫你倒吧。躺在床上,很不好倒。也許——”莫林絲望著阿勃特,阿勃特有禮地把椅子拉過來。

  “這樣行嗎?”

  “嗯,很好。樓下鈴響了。”

  “大概是送牛奶的。”阿勃特說,“也可能是食品店的。今天是食品店送東西來的日子。對不起。”

  阿勃特走出房間。漢尼拔又發出低吟聲。

  “是我家的狗。”塔彭絲說,“不讓它參與我們的聚會,它非常憤怒。但是,放它出來,又很煩人。”

  “要放白糖嗎?太太。”

  “只要一塊。”塔彭絲說。

  莫林絲小姐倒咖啡。塔彭絲說,“黑糖也行。”

  莫林絲小姐把咖啡放在塔彭絲身旁,然後去倒自己的那一份。

  她突然絆倒,抓住附近的桌子,狼狽地叫一聲,跪在地板上。

  “沒受傷嗎?”塔彭絲問。

  “啊,沒有,但打破了花瓶。不知道絆倒了什麼——這麼笨拙——這麼漂亮的花瓶打破了。啊,太太,不知你會怎麼看我,也許你會認為我是故意的。”

  “我瞭解。”塔彭絲和藹地說,“讓我看看。這沒什麼要緊。只破成兩片,可以接起來。接合的地方一定不會很明顯。”

  “你這樣說,仍然有怪罪的意思。”莫林絲小姐說,“你一定很不高興。我今天實在不該來打擾,但是,我有話必須告訴你。”

  漢尼拔又開始吠叫。

  “哇,好可憐。”莫林絲小姐說,“放它出來好嗎?”

  “不,這樣比較好。”塔彭絲說,“它會做出什麼事來,有時連我也不知道。”

  “哎呀,樓下鈴又響了吧?”

  “不,”塔彭絲說,“我想是電話鈴。”

  “哦,我去接行嗎?”

  “阿勃特會去接。有事,他會轉告我。”

  但是,接電話的是湯米。

  “喂,喂。”湯米說,“真的?嗯,知道了。誰?啊——知道了。啊。是敵人。真的是敵人。,,沒關系。我們會採取萬全的對策。是的。非常謝謝。”

  湯米掛上電話,望著克裡斯賓先生。

  “是警報?”克裡斯賓說。

  “是的。”

  湯米仍然注視克裡斯賓先生。

  “很難瞭解吧。”克裡斯賓說,“誰是敵人,誰是朋友。”

  “知道的時候,往往已經太晚。命運的後門,災厄之洞。”

  克裡斯賓有點驚訝地望著湯米。

  “對不起。”湯米說,“搬到這裡以後.我們夫妻養成了說話夾雜詩句的習慣。”

  “弗雷克,是不是?‘巴格達之門’,還是‘大馬士革之門’?”

  “到樓上去好嗎?”湯米說,“塔彭絲只是休息,並沒有生病,甚至連傷風也沒有。”

  “剛剛送咖啡去。”阿勃特突然出現說,“同時,還送了一杯給莫林絲小姐。她帶園藝書給太太看。”

  “真的?”湯米說,“原來如此。唔,一切都很順利。漢尼拔在哪裡?”

  “關在浴室裡。”

  “門拴得很緊嗎?它可不喜歡被關起來。”

  “沒有。”

  湯米上樓。克裡斯賓緊跟在後面。湯米輕輕敲門,然後走進去,漢尼拔又在浴室裡狂吠,從裡面撲到門上。門拴一取下,漢尼拔立即飛奔進入臥室。望了一眼克裡斯賓先生,就從他旁邊掠過,兇猛地低吼著,猛然撲向莫林絲小姐。

  “啊?”塔彭絲說,“啊,幹什麼!”

  “好了,好了,漢尼拔。”湯米說,“真是好孩子。你以為如何?”

  湯米回首望著克裡斯賓先生。

  “認識它的敵人——以及你的敵人。”

  “難道,”塔彭絲說,“漢尼拔咬過你?”

  “真凶!”莫林絲小姐說,睨視著漢尼拔站起來。

  “被這條狗咬,這是第二次了吧?”湯米說,“它曾經把你從銀葦叢中追出來,是不是?”

  “這條狗什麼都知道。”克裡斯賓先生說,“對不對,多多?我好久沒有見到你了,多多。”

  莫林絲小姐從椅子上站起來,以淒厲的目光注視塔彭絲、湯米和克裡斯賓先生。

  “莫林絲,”克裡斯賓先生說,“對不起,我趕不上時代。我不知道你是結婚後改姓莫林絲,還是像現在這樣以莫林絲小姐的名字出現。”

  “我自來就是愛麗絲·莫林絲。”

  “啊,我只以為你是多多。對我來說,你一直都是多多。啊,能跟你見面真好。不過。我想,我們最好還是盡快從這兒消失。請喝咖啡,我猜這一杯沒問題。勃拉司福太太嗎?真高興見到你。請聽我一個勸告,要是我,決不喝那杯咖啡。”

  “哦,那我就來收拾這杯子。”

  莫林絲小姐急忙向前走去。間不容發之際,克裡斯賓已站在她和塔彭絲之間。

  “啊,多多,沒有那麼便宜。”他說,“這該由我來做。這杯子可屬於這屋子。而且,以現在的情況,正確分析一下杯中物,一定非常有意思。你也許帶來了毒藥,是不是?把杯子遞給病人或被認為生病的人,要放毒藥進去,可簡單得很。”

  “胡說!啊,把這狗叫走。”

  漢尼拔非常熱心地想把這女人趕到樓下去。

  “漢尼拔很希望看你離開這屋子。”湯米說,“對這種事,它相當特別,它最喜歡咬正踏出前門的人。喂,阿勃特,你在那邊吧,我想你正在門外,你有機會看到事情的經過吧?”

  阿勃特猛然回首望著房間對面化妝室的門。

  “看得清清楚楚。我從絞鏈的空隙看著這個女人。不錯,她確實放東西到太太杯裡,非常熟練,可以和魔術師媲美。唔,她的確放了東西進去。”

  “我不懂你的意思。”莫林絲小姐說,“我——哎呀,我必須走啦,我另有約會,非常重要的約會。”

  她奔出房間,跑下樓梯。漢尼拔望了眼,就追蹤而去。克裡斯賓先生不動聲色,也快步追逐而去。

  “莫林絲小姐的腳步最好快一點,”塔彭絲說,“否則漢尼拔會立刻追上她,真是一條好看門狗。”

  “塔彭絲,剛才那位是克裡斯賓先生,從所羅門先生那兒派來的。來得真是時候,我想他過去一定一直注意著事情的發展。在瓶子拿來之前,最好不要打破杯子,灑了咖啡。分析後,我們就可以知道裡面放了什麼。換上你最好的梳洗衣,塔彭絲。我們到起居間,在午餐前先喝點東西。”

  “現在,”塔彭絲說,“我們簡直還弄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她非常沮喪地搖搖頭,然後站起來,向暖爐走去。

  “要添木柴嗎?”湯米說,“讓我來,你不能動得太厲害。”

  “手臂已經不要緊。”塔彭絲說,“你這麼誇張,難道有人說我骨頭斷了?只不過是擦傷。”

  “別這麼說,不管怎麼樣,總是槍傷,你是在戰爭中受傷。”

  “不錯,這簡直就像戰爭。”塔彭絲說,“真的!”

  “啊,算了。”湯米說,“我們對付莫林絲軍團的確勇敢善戰。”

  “漢尼拔幹得真不錯。”

  “是的。”湯米說,“它告訴我們,清清楚楚告訴我們。它撲向銀葦叢,大概是它的鼻子告訴它,它的鼻子真靈。”

  “我的鼻子卻沒告訴我什麼,我反而以為她是上天賜給我的。我們只能雇用在所羅門先生家做過事的人,我把這件事忘得幹幹淨淨了。克裡斯賓先生會告訴你更多消息嗎?我猜,他的本名不是克裡斯賓。”

  “也許不是。”湯米說。

  “他到這裡來,是否兼作偵探?如果是偵探,這兒倒真不少。”

  “不,不是偵探,是為了防衛被派來的,為了照顧你。”

  “照顧我?”塔彭絲說,“也照顧你,他到哪裡去了?”

  “我想在處理莫林絲小姐的事。”

  “也許。奇怪,經過這次大騷動,肚子倒餓了起來。啊,就像人們所說那樣,餓死了。我真想吃香醇的熱螃蟹,配上咖喱調味的奶油醬。”

  “你又好起來了。”湯米說,“聽到你對食物有這種感覺,我真的放心了。”

  “我不是生病,只是受傷,兩者不大相同啊。”

  “唔,總之,漢尼拔通知你銀葦中有敵人的時候,你跟我一樣清楚。當時,你當然知道,女扮男裝,藏在那裡狙擊你的是莫林絲小姐——”

  “於是,你和我都認為,她會再試一次。我受傷被迫躺在床上,然後我們做了一個安排,是不是,湯米?”

  “是的,就是這樣。”湯米說,“我認為,她不久之後就會推出一個結論:你已經中彈躺在床上。”

  “於是,她洋溢著女性的關懷來看我。”塔彭絲說。

  “我認為,我們的安排會進行得很順利。”阿勃特目不轉睛地注視她,守望著她的一舉一動--”

  “而且,”塔彭絲說,“放在盤上端咖啡來,也為訪客另備了一份。”

  “你沒看見莫林絲——或克裡斯賓稱呼的多多——放東西去咖啡裡嗎?”

  “是的。的確沒有看見,她似乎被什麼絆了一下,抓住放那美麗花瓶的小桌,然後不停地道歉,所以我只望著打破的花瓶,心想是不是可以修好,根本沒有注意到她。”

  “阿勃特卻看著她。”湯米說,“他事先把絞鏈的空隙放大,再從那兒竊看。”

  “而且,把漢尼拔關在浴室,只拴了一半門,實在是個好主意。漢尼拔善於開門。當然,把門拴得太緊,它就無法打開。它只裝模作樣,猛力直撲,簡直就像——嗯,就像一隻孟加拉虎。”

  “不錯。”湯米說:“這是很恰當的描述。”

  “那個叫什麼克裡斯賓的人,已經結束調查了吧。他認為,莫林絲小姐跟梅麗·喬丹或過去的喬納桑·凱因這種危險人物有什麼關系——”

  “我不認為喬納桑·凱因只存在於過去。現在,他的接班人、他的替代者,也許還存在。有許多這種年輕人,喜愛暴力的傢伙以及默默無聞、卻沾沾自喜的搶匪團體。還有超法西斯分子,他們懷念希特勒及其團體的光輝時代。”

  “我正在看《漢尼拔伯爵》,”塔彭絲說,“斯坦萊·韋曼的。這是他的最好作品之一,在書庫亞歷山大的書中。”

  “什麼意思?”

  “我認為目前跟《漢尼拔伯爵》的時代很像。也許每個時代都這樣。可憐的孩子,他們全都洋溢著喜悅、滿足與虛榮心參加少年十字軍。他們認為,上帝賦予他們解放耶路撒冷的使命,以為只要自己一去,大海就會分開,像聖經的摩西那樣渡過去。現在,美麗的姑娘和年輕男孩都經常在法庭上出現,因為他們常攻擊靠年金過著寒酸生活的老年人或從銀行提出一點點錢的老人。過去發生過聖·巴索羅繆的屠殺。唔,這種事再度發生。新法西斯分子在最近的將來會再拉攏第一流的著名大學。唉,我想,沒有人會告訴我們這類事情。你真以為克裡斯賓先生會再找到沒有人找得到的隱藏處嗎?蓄水池,嗯,銀行搶匪。銀行搶匪常把贓物藏在蓄水池。以隱藏之處來說,也許濕氣太重了。可是,偵查結束後,克裡斯賓先生會回來,繼續照顧我,也照顧你吧,湯米?”

  “我不需要人照顧。”

  “啊,別逞強。”塔彭絲說。

  “克裡斯賓先生可能是來辭行的。”

  “唔,是的,他非常有禮貌。”

  “他必須來確定一下,你是不是完全復原了。”

  “我只受了輕傷,醫生已診斷過了。”

  “克裡斯賓先生對造園非常感興趣。”湯米說,“這點,我也清楚。他以前曾在朋友那裡做過庭園工作。這朋友就是所羅門先生。他在若干年前去世,那正好用來做護身符。他可以說他在所羅門先生那裡工作,人們也會這樣相信。所以他得到了可以信任的標志。”

  “不錯,人必須考慮很多方面。”

  門鈴響了,漢尼拔以猛虎的架勢飛奔出去,准備殺死那存心侵入這聖域的人,因為達聖域是由它守護的。湯米拿了一封情回來。

  “給我們兩個的。”湯米說,“打開好嗎?”

  “請。”

  湯米拆信。

  “哦。”他說,“又有希望啦。”

  “是什麼?”

  “羅賓遜先生的邀請函,邀請你和我。他說,下下星期,你一定已經痊癒了,所以邀你共進晚餐。在羅賓遜先生鄉下的家裡,我想是在蘇塞克斯。”

  “到那裡,會告訴我們詳情吧?”

  “我想他會。”湯米說。

  “帶一覽表去吧?”塔彭絲說,“已經背得出來了。”

  塔彭絲念得很快。

  “《黑箭》、亞歷山大、帕金森、維多利亞時代的陶凳牛津和劍橋、葛林、亨——羅、KK、馬錫德的肚子、凱因和阿貝爾、儲拉夫……”

  “夠了。”湯米說,“聽來像瘋了一樣。”

  “唔,這次事件,從頭到尾都像瘋了一樣。羅賓遜之外,還有其他客人吧?”

  “也許還有派克威上校。”

  “那最好先准備止咳藥。總之,我也想去看著羅賓遜先生。我不相信會像你所說的那麼黃--哦!湯米,下下星戎,黛波拉不是要帶孩子來住嗎?”

  “不是。”湯米說,“早就決定,是下個星期啊。”

  “好極了,這樣就好了。”塔彭絲說。

十六

  “是車子來了吧?”

  塔彭絲走出前門,望著車道拐角,焦躁地等待女兒黛波拉和三個外孫的來臨。

  阿勃特從邊門走出來。

  “還沒到,那是食品店的車子,真不敢相信--蛋又漲價了。我再也不投票給現在的政府了,下回我要投給自由黨。”

  “今晚的草莓加奶油的那道菜准備好了沒有?”

  “已經准備好了。我常常看你做,懂得了訣竅。”

  “你慢慢會成為大廚師,阿勃特。珍娜非常喜歡這道菜。”

  “是的。我也做了糖蜜餡餅--安德雷少爺非常喜歡糖蜜餡餅。”

  “房間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今早,很湊巧,夏克伯利太太來了。黛波拉小姐的房間已准備好格蘭·桑香烏肥皂,黛波拉小姐喜歡這種肥皂。”

  知道一切都已就緒,只等女兒一家人來臨之後,塔彭絲舒了一口氣。

  “喇叭聲響了,湯米駕駛的車子從車道開過來。不久,客人都群集石階前--女兒黛波拉雖將近四十,仍風姿綽約;此外就是十五歲的安德雷、十一歲的珍娜和七歲的羅莎莉。”

  “婆婆,你好。”安德雷精神奕奕地說。

  “漢尼拔在哪裡?”珍娜說。

  “我要茶。”羅莎莉哭兮兮地說。

  彼此打了招呼。阿勃特一手接下了全家的寶物,其中包括一隻鸚鵡、一缸金魚和一籠白老鼠。

  “這是新家。”黛波拉擁抱著母親說,“我喜歡,我非常喜歡。”

  “可以到庭園去嗎?”珍娜問。

  “喝茶後再去。”湯米說。

  “我要茶。”羅莎莉以“重要者居先”的表情說。

  他們走進餐廳,茶已備好,大家都很感滿意。

  “我聽到你的事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媽媽?”黛波拉問。喝完茶,大家走到外頭——孩手們在湯米的參與下跑來跑去,充分享受庭園的樂趣,漢尼拔也飛奔過去,分享他們的歡樂。

  黛波拉認為母親必須充分保護,因而以斷然的態度對待母親。“你到底做了什麼?”

  “啊,我們現在已安定下來,可以逍遙度日了。”

  黛波拉露出懷疑的表情。

  “又做了以前做的事,對不對,爸爸?”

  湯米肩上騎著羅莎莉走回來。珍娜仔細觀察自己的新領土;安德雷一副大人模樣,環觀四周。

  “又做了以前做的事。”黛波拉又開始攻擊道,“你又再做那扮演布倫金索普太太的胡鬧事了。媽,最糟糕的事,就是約束不了你,所以——N或M——又再來啦。戴烈克聽到一些消息,寫信告訴我。”黛波拉一面說出哥哥的名字,一面點頭。

  “戴烈克——他知道什麼?”

  “戴烈克向來什麼都知道。”

  “爸,你也是。”黛波拉轉向她父親說,“你也受到牽連。我以為你們搬到這裡,是要退隱過平靜的生活——享受餘生。”

  “本來有這個打算。”湯米說,“命運卻另做了安排。”

  “命運的後門。”塔彭絲說,“災厄之洞,恐怖之砦——”

  “是弗雷克的。”安德雷趁機顯示了他的博學。他沉湎於詩歌,希望做個詩人,接著塔彭絲念到最後:

    大馬士革城有四扇大門,

    命運之門、滅亡之扉……

    勿穿越其下,啊,隊商啊,別唱著歌穿越。

    你聽到群鳥死滅的沉默中,

    還有像鳥鳴的聲音嗎?

  奇妙的巧合發生了,鳥群突然從屋頂飛起。

  “那是什麼鳥,婆婆。”珍娜問。

  “燕子回南方去啦。”

  “不會再回來吧?”

  “會,會再回來,到夏天的時候。”

  “穿過命運之門!”安德雷得意地說。

  “這房子本來叫‘燕窩莊’。”塔彭絲說。

  “不過,媽媽,你不會一直住在這裡吧?”黛波拉說,“爸爸在信上說,你們正在找別的房子。”

  “為什麼?”珍娜——一家中的“好問者”--問,“我喜歡這個家。”

  “我告訴你原因。”湯米說著從口袋掏出一張紙片,大聲念起來:

  《黑箭》。

  亞歷山大·帕金森

  牛津和劍橋

  維多利亞時代的陶凳

  葛林-亨-羅

  KK

  馬錫德的肚子

  凱因和阿貝爾

  勇敢的儲拉夫

  “別念了,湯米——這是我的一覽表,跟你無關。”塔彭絲說。

  “但,這是什麼啊?”珍娜又放出質問之箭。

  “很像偵探小說的線索一覽表。”安德雷說,在還未浸入詩情時,他頗教衷於這種形式的文學。

  “不錯,是線索一覽表。這也是想另外找房子的原因。”湯米說。”

  “但是,我喜歡這裡。”珍娜說,“很美麗。”

  “好漂亮的房子,”羅莎菊說,“又有巧克力餅幹。”她加了一句,已忘記剛才要喝的茶。

  “我也喜歡。”安德雷說,那口氣很容易讓人想起俄國的專制沙皇。

  “婆婆,你為什麼不喜歡?”珍娜問。

  “我很喜歡啊。”塔彭絲以一種突然而且出乎意料的熱情說,“我要住在這裡——一直住下去。”

  “命運之門。”安德雷說,“這是很有吸引力的名字。”

  “這兒以前叫‘燕窩莊’。”塔彭絲說,“我們可以再用這名字——”

  “只有這些線素。”安德雷說,“似乎可以寫成一篇故事--甚至一本書--”

  “太多名字,太複雜。”黛波拉說,“誰會看這種書?”

  “倒不能這麼說。”湯米說:“人要看什麼——享受些什麼樂趣,你簡直想像不到!”

  湯米和杜本公互望一眼。

  “明天我去買油漆,好嗎?”安德雷問。“阿勃特可以幫我忙,我們該在門上漆個新名字。”

  “這樣,燕子就知道明年夏天可以回到這裡來。”珍娜說。

  她望著母親。

  “這主意不壞。”黛波拉說。

  “承蒙女王陛下敕許!”湯米說,並向女兒深深鞠個躬,因為女兒常以一家的裁決者自任。

十七

  “菜真是太好了。”塔彭絲說。她環視同席的人。

  晚餐後,他們移到書房,圍著咖啡桌而坐。

  在喬治二世時代的美麗大咖啡壺對面,比塔彭絲想像中更黃更寬大的羅賓遜先生莞爾而笑。他的旁邊是克裡斯賓先生。霍夏姆似乎才是他的真名。湯米坐在派克威上校旁邊,他有禮地勸上校抽煙。

  派克威上校頗感意外地說:“我晚餐後不抽煙。”

  柯蘿冬小姐--塔彭絲對她依然有點放心不下——說,“派克威上校,是真的嗎?這倒真奇了。”隨即對塔彭絲說,“你有一條很有禮貌的狗,勃拉司福太太!”

  漢尼拔在桌下,把下顎放在塔彭絲腳上睡覺。這時,它抬起頭,露出最難得的天真表情,緩緩搖著尾巴。

  “聽說非常兇猛。”羅賓遜先生說,以開玩笑的目光望了塔彭絲一眼。

  “你一定要看它勇敢奮戰的情景。”克裡斯賓先生——別名霍夏姆——說。

  “它應邀參加晚餐時,頗知宴會禮節。”塔彭絲說,“它喜歡參加宴會,一定自覺到自己是一條出入上流社會、很光彩的狗。”接著對羅賓遜先生說,“真的非常感謝你邀請它來,並且為它准備了肝髒。它非常喜歡肝髒。”

  “所有的狗都喜歡肝髒。”羅賓遜先生說,“我知道——”他回首望克裡斯賓——霍夏姆——”如果我去拜訪勃拉司福夫婦,一定會被撕成碎片。”

  “漢尼拔認為自己的任務非常重要。”克裡斯賓先生說,“它決不會忘記自己是出身名門的看門狗。”

  “你當然瞭解它的感覺,因為你是防諜官。”羅賓遜先生說。

  他的眼睛嘲弄地眨個不停。

  “你和你先生幹得真不錯,勃拉司福太太。我們實在獲益匪淺,據派克威上校說,最先開始的是你。”

  “完全出於偶然。”塔彭絲慌忙說道,“我——嗯,受好奇心驅使,我必須找出——一些東西。”

  “是的,我也認為是這樣。現在,對這次案件,你當然會覺得很好奇,是不是?”

  塔彭絲越來越慌,話說得七零八落。

  “啊——那當然——我的意思是——我知道這是機密——是極機密——所以我們不能問——你不能告訴我們,這我完全瞭解。”

  “正好相反,我正想請問你呢。如果你提供情報給我,我會非常感謝。”

  塔彭絲瞪大眼睛望著羅賓遜先生。

  “真想像不到——”她停住不說。

  “你有張一覽表——我從你先生那兒聽來的。但是,他沒告訴我是什麼一覽表。那當然,因為這是你秘密的所有物。我也深深覺得要壓抑好奇心,是多麼痛苦。”

  羅賓遜先生的眼睛又嘲弄般眨個不停,塔彭絲突然覺得自己對羅賓遜先生頗有好感。

  她靜默一下,隨即咳了一聲,打開晚會用的皮包。

  “愚蠢得很,”她說,“其實,不只是愚蠢,簡直瘋狂。”

  羅賓遜先生很意外地說:“‘瘋狂,瘋狂,整個世界就是瘋狂。’漢斯·薩克斯坐在老樹下這樣說,在‘邁斯特辛格’中——我最喜愛的歌劇,真是名言!”

  他接了塔彭絲遞過來的一覽表。

  “你可以大聲念出來。”塔彭絲說,“我不介意。”

  羅賓遜先生望了一眼一覽表,遞給克裡斯賓。“安卡斯,你的聲調比我清楚。”

  克裡斯賓先生接過紙片,以舒暢的男高音清晰地念起來:

  “黑箭

  亞歷山大·帕金森

  ‘梅麗·喬丹不是自然死亡’

  牛津與劍橋、維多利亞時代的陶凳

  葛林-亨-羅

  KK

  馬錫德的肚子

  凱因和阿貝爾

  儲拉夫”

  他停住不念,望著羅賓遜先生。羅賓遜先生轉臉對著塔彭絲。

  “太太。”羅賓遜先生說,“恭喜你——你有非凡的頭腦。從這些線索一覽表,竟然完成最終的發現,真是驚人之至。”

  “湯米也熱心幫忙。”塔彭絲說。

  “因為你嘮叨個不停。”湯米說。

  “你的調查也真不錯。”派克威上校很滿意地說。

  “那戶口普查的日期給我很大啟示。”

  “你們是才智雙全的一對。”羅賓遜先生說。他又望了塔彭絲一眼,莞爾一笑,“你雖然沒有表露輕率的好奇,但我猜你一定很想知道這次案件究竟是怎麼回事,對不對?”

  “啊!”塔彭絲叫了起來,“你真的要告訴我們?好極了!”

  “事情的肇端,就像你猜測的那樣,部分與帕金森家有關。”羅賓遜先生說,“那是在遙遠的過去,我的曾祖母是帕金森家的人。有些事也是從曾祖母那裡聽來的——

  “那個以梅麗·喬丹為名的為人所知的女孩,屬于我們單位,她跟海軍的人有關系——她母親是奧地利人,所以她說得一口流利德文。

  “你也許知道,你先生一定知道,有一份檔不久將會公開於世。

  “現在政治思潮的趨向是:基於需要,可以把某些記錄暫時以極機密處理,但不能永久視為極機密。在為數極多的記錄中,有些顯然必須以我國歷史的一部分公諸於世。

  “在這兩三年間,曾出版過三四本附有證據文體的書。

  “‘燕窩莊’(你現在居住的地方,當時這樣稱呼)附近發生的事情,當然會收在裡面。

  “過去有過洩漏機密案件——戰爭時期或戰爭可能爆發的時期,常有機密洩漏的事情。

  “案件的主角是既有威望又極受尊敬的政治家,還有兩個新聞界巨頭,他們極具影響力,卻不善加利用。在第一次大戰之前,就有一些陰謀反對祖國的人。第一次大戰後,大學畢業的年輕人登場了。最危險的是,法西斯主義最後提出與希特勒聯合的非常進步的程式表,偽裝成希望早日結束大戰的“和平愛好者’,攫獲了人心。

  “事例實在不勝枚舉,幕後不停地活動。過去歷史中也發生過,這種例子今後仍會出現,實際行動而危險的第五縱隊,受這種思想影響的人會以第五縱隊活動——貪圖金錢的人、意欲掌權的人莫不皆然。這一定可以寫成非常有趣的讀物。格言套語一定常被誠心誠意地拿來用——騙子?叛逆?這些全無意義。男人決不會這樣!他是絕對可以相信的!

  “這完全是信用詐欺,古已有之,情節常常相同。

  “商業界、軍隊、政界,莫不如此。乍看是誠實的人--大家寄以好意、不能不相信的人,一絲猜疑的陰影都沒有。‘那人決不會這樣’等等。有些人是天生的騙子,就像在‘裡茲’外賣金磚的傢伙。

  “你住的那個村莊,勃拉司福太太,從第一次大戰前,就是某團體的總部,那是一個舊世界留下來的好村莊--自古那村莊就住過相當了不起的人——全是愛國者,從事各種不同的戰爭工作。海軍的良港——一個英俊年輕的海軍中校——出身名門,父親曾任提督。一個傑出的醫生在這兒開業——很受病人的敬愛——大家都樂于向這醫生傾訴自己的煩惱——以一般開業醫生來說——沒有人知道他曾經受過化學武器——毒瓦斯特殊訓練。

  “之後,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凱因先生——第一個字母是K——住在碼頭旁的漂亮茅屋中,由有特殊的政治思想—一不是法西斯分子——啊,真的不是!絕對和平主義可拯救世界——歐陸不用說,就是其他許多國家,這種思想也立刻贏得許多信奉者——。

  “你真想知道的不是這種事吧,勃拉司福太太——但是,你最好先瞭解一下背景,極其細心預備的背景。梅麗·喬丹被送到那兒,盡其可能刺探事情的經過。

  “梅麗在我這個世代以前出生,後來聽到她的事變,我對其成就深表敬佩——要是能夠認識她——我想她一定是極堅強而有魅力的女性。

  “梅麗是她的真名,但一般都稱她莫莉,她做得很好。令人痛心的是,她年紀輕輕的就死了。”

  塔彭絲一直望著掛在牆上,頗為眼熟的圖像,那是一個男孩子頭部的簡單素描。

  “那——一定——”

  “是的。”羅賓遜先生說,“是亞歷山大·帕金森,當時,他才十一歲,是我姨婆的孫子。莫莉因此才住進帕金森家做保姆,一般認為這是最安全的監視身分。沒有人會科想到——”羅賓遜先生突然一停,“它會帶來什麼結果。”

  “兇手--是帕金森家的人?”塔彭絲問。

  “不是。帕金森家的人完全沒有關系,”可是,那天晚上,帕金森還有其他的人——客人和朋友,你的先生已查明,那天晚上正是戶口普查申報日,在帕金森家過夜的人都必須跟一般居民一樣記下名字。這些名字當中的一個跟案件有密切關系,剛才提過的那個當地醫生,他的女兒常常來拜訪他。她帶了兩個朋友來,那晚要求帕金森家讓她住一宿。她的朋友沒有問題——這是事後才知道的,她的父親在當時村裡進行的事務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她自己也在案件發生的若干星期前,在帕金森家幫忙做庭園工作。而同時種植指頂花和菠菜,好像正是她幹的。那命定之日。她把指頂花和菠菜混在一起,拿到廚房去。吃者全部中毒的現像是常有的事,往往可以用過失致死了斷。那醫生也解釋說,這種現象以前也發生過,驗屍審訊時,依他的證言,以過失致死解決了這案件。可是,當晚,雞尾酒杯意外地從桌上落地打破,卻沒有引人注意。

  “若知道歷史會重演,勃拉司福太太,你也許會更感興趣。你被人從銀葦叢中射傷,後來那個自稱莫林絲小姐的女人又在你的咖啡中下毒。她其實就是這個不可原諒的醫生的孫女或堂侄孫女。第二次大戰前,她是喬納桑·凱因的信徒。因此,克裡斯賓才知道她的事。你家的狗也對她極端不信任,所以立即付諸行動。事實上,殺老艾塞克的也是她。

  “現在,我們必須說到一個更邪惡的人。這位溫和慈祥的醫生受到村人偶像般的崇拜,從證據來說,幾乎已經可以確定,但當時誰也沒想到,梅麗·喬丹竟是被這醫生殺害的。他對科學有廣泛的興趣,對毒藥也有專業知識。在細菌學領域中,他留下先驅者的成果,到六十年後,才真相大白。當時,只還是小學生的亞歷山大·帕金森微微察覺。”

  “‘梅麗·喬丹不是自然死亡’,”塔彭絲沉靜地說,“‘兇手是我們當中的一個’,那醫生發現梅麗在幹什麼了嗎?”

  “不,他自己沒有發覺什麼,但有人感覺到,在這之前,梅麗幹得非常順利。問題所在的海軍中校已在我們的掌握中。梅麗送給他的情報貨真價實,而他並不知道那些情報大部分已如廢紙——乍看似頗重要,而他則把海軍的計劃和機密遞給梅麗。梅麗每個假日都來倫敦報告:在指定的時間、指定的地點。例如,裡傑公園的梅麗女王花園——肯辛頓花園彼得·潘像旁邊,都被用來做會面場所。我們從這些會面以及某大使館下級職員處獲得了許多東西。”

  “不過,一切都過去了。勃拉司福太太,是很久很久的事。”

  派克威上校咳了一聲,突然接下話來說:“不過,歷史會重演,勃拉司福太太。遲早大家都會承認的。最近,霍洛圭又有一個組織成立。那些知道過去之事的人又重整旗鼓了。這也許就是莫林絲小姐回來的原因。又重新啟用隱藏處,也舉行秘密聚會。金錢再度成為重要問題——金錢的來龍去脈,因此請羅賓遜先生幫忙。就在這當兒,我們的老友勃拉司福來訪,接連帶給我非常有趣的情報,他的情報跟我們已經略微察覺的完全一致。背景早已准備妥當;未來則准備依我國某政治人物的意思行動;有一個既有名望又逐日增加皈依者和信徒的大人物。信用詐欺又複蘇了。清廉之士——和平的愛好者。不是法西斯主義——啊!乍看卻像法西斯主義。給萬人帶來和平——給予合作者金錢上的報酬。”

  “你說這種事情還在持續不斷?”塔彭絲瞪大眼睛。

  “我們想知道和必須知道的,大多已經知道。部分得助於你們兩位的貢獻——搖擺木馬的外科手術給我們更多情報

  “馬錫德!”塔彭絲喊叫,“啊,真高興!我簡直不敢相信!馬錫德的肚子竟然這麼有用!”

  “馬真了不起!”派克威說,“它們決不知道自己是否有用,從特洛伊的木馬以來就是如此。”

  “我希望儲拉夫也有幫助。”塔彭絲說,“我是說,如果這種事情還持續不斷的話,孩子的事——”

  “不會再繼續下去。”克裡斯賓先生說,“請放心,英國那個村莊已清潔得很——蜂窩已掃除,可以回去享受平靜生活了。那批人似乎已把根據地移到伯利·聖·愛德蒙一帶了。我們還不斷戒備,所以,你大可不必擔心。”

  塔彭絲好了一口氣說:“謝謝你告訴我。嗯,我女兒黛波拉會常常帶三個孩子來住——”

  “不用擔心。”羅賓遜先生說,“從‘N或M’那件事以後,你們領養了那案件關系人的孩子——那個有‘呆頭鵝’或什麼童謠書的孩子,是不是?”

  “貝蒂?”塔彭絲說,“是的。她以很好的成績從大學畢業,現在在非洲調查當地人的生活——或這類事情,有很多年輕人熱衷於這種事。她真的很可愛——而且非常快樂。”

  羅賓遜先生清清喉嚨,站起來說:“我們幹一杯吧!感謝勃拉司福夫婦對國家的貢獻。”

  大家誠心誠意地乾杯。

  “怎麼樣?再幹一次吧。”羅賓遜先生說,“向漢尼拔乾杯。”

  “哦,漢尼拔,”塔彭絲撫摸愛犬的頭說,“大家都向你乾杯呢,這眼被封為騎士或榮獲勳章一樣美好。我前幾天才看過斯坦萊·韋曼的《漢尼拔伯爵》。”

  “我孩提時看過。”羅賓遜先生說,“‘傷害我哥哥的人就是傷害塔凡納的人。’是這樣沒錯吧。派克威,你以為如何?漢尼拔,我可以為你舉行爵位授予典禮嗎?”

  漢尼拔向羅賓遜先生走進一步,依禮讓他輕輕敲肩膀,緩緩搖著尾巴。

  “我封你為這王國的伯爵。”

  “漢尼拔伯爵。好棒,是不是?”塔彭絲說,“你是一條多麼榮耀的狗啊!”

  ——The End——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陳小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