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謎樣的鬼豔先生/神秘的奎恩先生 The Mysterious Mr. Quin By 阿嘉莎‧克莉絲蒂 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

第一章 奎恩先生的到來

  新年前夜。

  羅伊斯頓招待會上的大人們都聚集在大廳裡。

  薩特思韋特先生很高興,年輕人都去睡覺了。他不喜歡成群結隊的年輕人。他認為他們乏味,不成熟,直白。隨著歲月的流逝,他變得越來越喜歡微妙的東西。

  薩特思韋特先生六十二歲了——是個稍有點駝背的幹癟老頭。一張奇怪的孩子似的臉,總是一副盯著人的樣子。他對別人的生活有著過分強烈的興趣。

  他的一生,可以說,是一直坐在劇場正廳的前排,看著一出出不同的人間戲劇在他面前上演。他一直是旁觀者的角色。但現在,由於上了年紀的原因,他發現他對送到他面前的戲逐漸挑剔起來。他需要一些稍不同于尋常的東西。

  毫無疑問,他對此有著天生的稟賦。他本能地知道每出戲中每個情節即將發生的時間,就像一匹戰馬,他嗅得出氣息。自從今天下午來到羅伊斯頓,在他內心深處,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在撥動著他:吩咐他准備好,告訴他一些有趣的事情正在發生或者說即將發生。

  這次家庭聚會並不算大。與會者有男主人湯姆·伊夫斯厄姆和他嚴肅的對政治感興趣的妻子,她在婚前是勞拉·基恩女勳爵。還有理查·康韋爵士,既是軍人、旅行家又是運動員。另外六七個年輕人的名字,薩特思韋特先生沒記住。再就是波特爾夫婦。

  薩特思韋特先生感興趣的正是波特爾夫婦。

  他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亞歷克斯·波特爾,但他瞭解此人的一切。知道他的父親和祖父。亞歷克斯·波特爾純粹是其先輩的翻版。他將近四十歲,金色的頭發,藍眼睛,像所有的波特爾家族成員一樣,喜歡戶外運動,擅長競技不愛幻想。亞歷克斯·波特爾身上沒有任何不尋常的地方,是那種一般的沒有任何瑕疵的純英格蘭血統。

  而他的妻子則不同。據薩特思韋特先生所知,她是一個澳大利亞人。波特爾先生兩年前曾在澳大利亞呆過,在那兒遇到了她,和她結婚之後把她帶回了家。婚前她從未來過英格蘭。不過,她一點也不像薩特思韋特先生遇到過的任何一個澳大利亞女人。

  他悄悄地觀察著她,有趣的女人——非常有趣,如此安靜,但又如此——

  生動。生動!就是這樣的感覺!並不見得漂亮——對,她不能算漂亮,但是她身上有一種災難性的魔力,你無法忽視,沒有男人會忽視這一點。薩特思韋特先生從男性的角度產生了這樣的看法,而從女性的角度來看(薩特思韋特先生有著女性直覺)他對另一個問題產生了同樣的興趣——波特爾太太為什麼要染頭發?

  可能沒有任何其他人知道她染了頭發,但薩特思韋特先生知道。他知道所有這些事情。他感到困惑的是許多黑頭發的女人將她們的頭發染成金黃色;但從未見過將金色頭發染成黑色的女人。

  所有關於波特爾太太的一切都激起了薩特思韋特先生的興趣。憑著純粹的直覺,他確信,她要麼非常快樂要麼非常不快樂——但他不知道究竟是前者還是後者,這令他不快。此外,她對她的丈夫有著奇特的影響力。

  “他崇拜她,”薩特思韋特先生心裡想,“但是有時他是——對,怕她!

  這非常有趣,超乎尋常地有趣。”

  波特爾喝得太多了。這一點毫無疑問。他妻子不看他的時候,他注視她的方式很奇特。

  “神經質,”薩特思韋特先生心裡說,“這位老兄神經十分緊張。她也知道這一點,但她對此不做任何表示。”

  他對這對夫婦充滿了好奇。一些他無法洞察到的事情在繼續著。

  牆角大鐘莊嚴的鐘聲把他從沉思中喚了回來。

  “十二點,”伊夫斯厄姆說,“是新年了。新年快樂——祝福每個人。事實上,這個鐘快五分鐘……我不明白孩子們為什麼不等著迎接新年來臨?”

  “我一點也不相信他們真去睡覺了,”他的妻子平靜地說,“他們可能正往我們床上放發刷之類的東西。這類事情令他們覺得十分有趣。我真不明白是為什麼。在我們小時候是絕不允許這樣做的。”

  “Autretemps,autresmoeurs。”(法語:時代不同,習俗各異。——譯注。)康韋微笑著說。

  他是個軍人模樣的高個男人。他和伊夫斯厄姆差不多是同一種類型的男人——誠實、正直、和藹,不以聰明自負。

  “我小的時候大家手把手站成圈,一起唱Auldlangsyne(法語:美好的往日。——譯注。),”勞拉夫人接著說,“即使忘掉了老朋友,我也會一直記住那些動人的歌詞。”

  伊夫斯厄姆不安地動了動。

  “哦!別說了,勞拉,”他喃喃地說,“別在這兒。”

  他大步穿過他們坐著的大廳,又打開了一盞燈。

  “我真傻,”勞拉夫人說,低聲地,“讓他想起了可憐的卡佩爾先生,當然,親愛的,火太旺了嗎?”

  埃莉諾·波特爾生硬地動了動。

  “謝謝你,我會把我的椅子稍向後移一點。”

  多可愛的聲音——那種低低的在你記憶裡回蕩的細語聲,薩特思韋特先生想。她的臉龐罩在燈影裡,真遺憾。

  從她呆的那片陰暗中傳來了她的聲音。

  “卡佩爾——先生?”

  “是的。原先這所房子的主人。他自己開槍打死了自己,你知道——哦!

  好吧,親愛的湯姆,我不提了,除非你喜歡。這件事對湯姆是一個很大的打擊,毫無疑問,因為事件發生時他在場。你也在場,是嗎,理查爵士?”

  “是的,勞拉夫人。”

  角落裡那口有擺的落地大座鐘呻吟著、呼哧著、患哮喘似地哼著,然後敲了十二下。

  “新年快樂,”湯姆·伊夫斯厄姆漫不經心地咕噥了一句。

  勞拉夫人把她的編織活計小心地收了起來。

  “好吧,我們迎來了新年。”她說道,朝波特爾太太的方向看看,又加了一句,“你在想什麼,寶貝兒?”

  “床,當然。”她輕輕地說。

  “她很蒼白,”薩特思韋特先生邊想邊站起來,忙著找燭台,“她通常不像這樣蒼白。”

  他替她點亮蠟燭,以一種滑稽的有點老式的方式向她彎了一下腰,將燭台遞給了她。她接過燭台,說了句感謝的話,然後慢慢地上了樓。

  突然一陣非常奇怪的沖動掠過薩特思韋特先生。他想追上她——去安慰她——他有一種極奇怪的感覺:她正處于某種危險中。這陣沖動漸漸消失了,他感到羞愧:自己也變得神經質了。

  她上樓時沒有看她丈夫。但是現在,她將頭轉過肩頭,給了他長長的銳利的一瞥,飽含著一種奇怪的深情。薩特思韋特先生莫名其妙地被感動了。

  他發覺自己是在心慌意亂地和女主人道晚安。

  “我確信,我希望這將是一個快樂的新年,”勞拉夫人說,“但是就我看起來政治局勢充滿了嚴重的不確定性。”

  “我相信是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誠懇地說,“我相信是的。”

  “我只是希望,”勞拉夫人繼續說道,絲毫未改變語氣,“第一個經過門口的將是一個黝黑的男人。我猜你知道那個迷信,薩特思韋特先生,不知道?

  這真令我驚奇。給整個房子帶來運氣的一定得是新年第一位踏上門口台階的黝黑男人。哦,天哪!我希望不要在我的床上找到一些十分令人不愉快的東西。

  我從不信任孩子們。他們有那麼高的興致。”

  勞拉夫人為自己悲哀的預感搖著頭,優雅地走上樓去。

  女士們離開後,男士們把椅子拉近了些,圍著熊熊燃燒著木頭的大平爐。

  “酒斟夠時請說一聲。”伊夫斯厄姆熱情地說,舉著盛威士卡的細頸酒瓶。

  每個人都說酒斟夠了,談話又回到了先前被禁止的主題。

  “你認識德里克·卡佩爾,是嗎,薩特思韋特先生?”康韋問道。

  “是的——知道一點兒。”

  “你呢,波特爾?”

  “不,我從來沒有見過他。”

  他說這話的口氣如此激烈,一副防禦的樣子,以致薩特思韋特先生驚奇地抬頭看了看。

  “我一直討厭勞拉提這個話題,”伊夫斯厄姆慢慢地說,“那場悲劇之後,你們是知道的,這個地方賣給了一個大製造商。一年之後他搬走了——原因是不適合他或是其它類似的話。自然關於這個地方的謠言四起,這所房子也落了個壞名聲。後來,勞拉說服我在議會中擔任西凱德萊比選區的候選人。當然,這就意味著得住在這一片,而找一所合適的房子並不那麼容易。羅伊斯頓正在低價出售,——唔,最後我買下了它。雖然鬼怪都是瞎話,但誰都不喜歡經常被提醒,你住著的這所房子是你自己的一個朋友開槍自殺的地方。可憐的德里克——我們永遠不明白他為什麼那樣做。”

  “他不會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毫無緣由開槍自殺的人。”亞歷克斯·波特爾沉重地說。

  他站起來,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威士卡在酒杯裡濺起一陣浪花。

  “他肯定有問題,”薩特思韋特先生自言自語地說,“確實非常不對勁,我希望我知道所有這一切與什麼有關。”

  “天哪!”康韋喊道,“聽這風聲,今夜是個暴風雨之夜。”

  “幽靈出沒的好時候,”波特爾無所顧忌地笑著說,“地獄裡所有的魔鬼今晚都要活動。”

  “據勞拉夫人說,即使它們中最邪惡的鬼怪也會給我們帶來運氣,”康韋笑著說,“聽!”

  又是一陣狂風呼嘯。當呼嘯聲漸漸退去時,上了栓的大門口傳來一聲響亮的敲門聲。

  每個人都吃了一驚。

  “在夜裡這個時間到底會是誰呢?”伊夫斯厄姆喊道。

  大家彼此面面相覷。

  “我去開門,”伊夫斯厄姆說,“僕人們已經睡覺了。”

  他大步地走向門口,在厚重的門栓上摸索了一會兒,突然打開了門。一陣冷風立刻沖進了大廳。

  站在門口的是一個男人的輪廓,又細又高,在薩特思韋特先生看來,由於鑲嵌在門上的彩色玻璃奇妙的效果,他看上去穿得五顏六色。然而,當他走上前來時,大家看清他是個瘦削、黝黑的男人,穿著駕車用的衣服。

  “真抱歉,打擾了,”這個陌生人的嗓音悅耳,語氣平靜,“我的車壞了。不是什麼大問題,我的司機正在修理。大約需要半小時左右,而外面又冷得要命——”

  他突然住口了,伊夫斯厄姆馬上接住了話頭。

  “我想是的,進來喝一杯。你的車,我們能幫什麼忙嗎?”

  “不,謝謝。我的人知道該做什麼。順便說一句,我的名字是奎恩——哈利·奎恩。”

  “坐,奎恩先生,”伊夫斯厄姆說,“這位是理查·康韋爵士,這位是薩特思韋特先生。我是伊夫斯厄姆。”

  奎恩先生一一打過招呼,一屁股倒在伊夫斯厄姆熱情拉上前來的椅子上。

  他坐下後,火光在他的臉上投下一道陰影,給人一種面具的感覺。

  伊夫斯厄姆往火裡又添了些木頭。

  “喝點什麼?”

  “謝謝。”

  伊夫斯厄姆把酒遞給他。問道:

  “這麼說您很熟悉這個地方,奎恩先生?”

  “幾年前我路過這兒。”

  “真的嗎?”

  “是的。這所房子當時的主人是個叫卡佩爾的人。”

  “哦!是的,”伊夫斯厄姆說,“可憐的德里克·卡佩爾,你認識他?”

  “是的,我認識他。”

  伊夫斯厄姆的神態有一絲變化,這變化如此細微,以致沒有研究過英國人性格的人幾乎覺察不到。在此之前,尚有些隱約的保留。現在統統被拋之腦後了。奎恩先生認識德里克·卡佩爾,他是一個朋友的朋友,就這一點而言,是證實了的,而且為大家所相信。

  “令人震驚的事件,”他神秘地說道,“我們剛才正在談那件事情。我告訴你,買這所房子是違背我的初衷的。如果當時有其它合適的,就沒有你現在看到的情景了。卡佩爾自殺的那個晚上,我在這所房子裡——康韋也在。而且,說實在話,我一直盼望卡佩爾的鬼魂出現。”

  “非常莫名其妙的一件事情。”奎恩先生不慌不忙地說,他停頓了一下,就像演員剛剛講完一句重要的台詞提示其他演員上場。

  “你可以說它費解,”康韋插嘴說,“這件事是個十足的謎——而且一直將是。”

  “我猜,”奎恩先生含糊地說,“是的,理查爵士,您在說話?”

  “令人震驚——這就是那件事的全部。這個人正值壯年,快樂,心境輕松,無牽無掛。五六個老朋友和他呆在一起,晚餐時他興致極高,滿心籌劃著未來。離開餐桌,他徑直上樓去了他的房間,從抽屜裡拿了一把左輪手槍,開槍自殺了。為什麼?沒有人知道,沒有人會知道。”

  “這種說法是不是太籠統了,理查爵士?”奎恩先生笑著問。

  康韋盯著他。

  “你什麼意思,我不懂。”

  “一個難題不一定因為它尚未被解決而不可能解決。”

  “哦!得了,老兄,如果當時毫無結果,現在也不可能有什麼結果——難道十年之後會有?”

  奎恩先生溫和地搖了搖頭。

  “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你的看法亦與歷史所證實的相悖。當代的歷史學家寫出的歷史從來沒有後一代歷史學家寫出的真實。問題是找到合理的角度,理智地看問題。假如你願意這樣認為的話。其實,像其它一切事情一樣,這是個相對性的問題。”

  亞歷克斯·波特爾朝前探了探身子,他的臉痛苦地抽搐著。

  “你是正確的,奎恩先生,”他大聲喊叫著,“你是對的。時間不解決問題——它只是將問題以不同的面目重現。”

  伊夫斯厄姆克制地微笑著。

  “那麼你是想說,奎恩先生,假如我們今晚打算舉行,比如說一個調查法庭,調查德里克·卡佩爾死亡的詳情,我們就可能發現真相,就如我們當時就應該發現的那樣?”

  “很可能,伊夫斯厄姆先生。忽略掉個人偏見,你記住的事實正是事情的本來面目,而不要有你試圖加進去的解釋說明。”

  伊夫斯厄姆皺著眉頭,滿腹狐疑。

  “當然必須有一個起始點,”奎恩先生安靜平和的聲音說道,“一個起始點通常就是一種揣測。你們中的人一定有一個揣測,我確信。你怎樣,理查爵士?”

  康韋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

  “哦,當然,”他抱歉似地說,“我們認為——自然而然我們都認為——

  在這個事件中某個地方肯定有一個女人。一般說來,不是女人就是錢,不是嗎?這件事顯然與錢無關。不是這種麻煩,因此——還能是其它什麼呢?”

  薩特思韋特先生吃了一驚。他朝前湊了湊,想發表自己的一點意見。在這當兒,他看見了一個女人的身影,靠著樓上走廊的欄杆蹲著。靠著欄杆,她縮成一團,除了他坐著的地方,從哪兒都看不見她。顯而易見,她在很緊張地注意聽著下面進行的談話內容。她一動也不動,以致薩特思韋特先生幾乎不敢相信他的眼睛。

  但他很容易地辨認出了那件衣服的圖案——一種老式的用金銀線等織出凸花紋的織物。那是埃莉諾·波特爾。

  突然,今晚的一切事件都似乎逐漸進入了預定的路徑——奎恩先生的到來,不是意外的偶然,而是一個演員在聽到給他的提示台詞之後的出場。今晚一出戲正在羅伊斯頓的大廳裡上演——一出真實的戲,盡管其中的一個演員是死人。哦!是的,德里克·卡佩爾是這出戲中的一個角色。薩特思韋特先生對此確信不疑。

  突然,薩特思韋特先生腦中又靈光閃電般地意識到,這是奎恩先生幹的。

  是奎恩先生策劃這出戲——給演員們提示他們該何時出場。他在這出神秘劇的核心位置牽著線,指揮著木偶們活動。他知道一切,甚至樓上欄杆處蜷伏著的那個女人的存在,他也知道。

  在他的椅子上坐好,安然扮演聽眾的角色,薩特思韋特先生觀看著在他面前上演的這出戲。不露聲色,奎恩先生從容地牽動著線,讓他的木偶們活動。

  “一個女人——是的,”他若有所思地低聲說,“在晚餐期間沒有提到任何女人嗎?”

  “嘿!當然,”伊夫斯厄姆喊道,“他宣佈他訂婚了。這正是叫人看起來完全不可理解的地方。他非常高興,說目前還不能宣佈——但是他暗示我們說他正在競選本尼迪克(本尼迪克:莎士比亞戲劇《無事生非》中的男主角之一,曾以豪言壯語宣稱堅持獨身主義,後與唇槍舌劍的對手Beatrice結婚。——譯注。)獎金。”

  “當然我們都猜到了那位女士是誰,”康韋說,“馬喬裡·迪爾克,她是個好姑娘。”

  似乎該輪到奎恩先生發言了,但他沒吱聲。他的沉默中似乎有奇怪的挑釁,好像是對最後一句陳述有異議。他這樣做的效果是把康韋放在了還擊的位置上。

  “還能是別的什麼人?喂,伊夫斯厄姆?”

  “我不知道,”湯姆·伊夫斯厄姆慢慢地說,“他到底說了什麼?一些競選本尼迪克獎金之類的話——還有他不能告訴我們那位女士的名字,直到得到她的允許——目前還不能宣佈,我記得,他說,自己真幸運。他想讓他的兩個老朋友知道,到明年那個時候他就是個快樂的已婚男人了。當然,我們猜測是馬喬裡·迪爾克。他們是很要好的朋友,他一直想和她在一起。”

  “只有一件事情——”康韋開了個頭又打住了。

  “你想說什麼,迪克?”

  “哦,我的意思是,假如那位女士是馬喬裡,那麼他們的訂婚消息不該馬上宣佈就有點奇怪了。我的意思是,為什麼要保密?聽起來更可能是一個結過婚的女人——你是知道的,某位女士,她的丈夫剛死或是她剛離婚。”

  “確實如此,”伊夫斯厄姆說,“如果事實就是這樣的話,當然,婚約不能馬上宣佈,你知道,回過頭想想,我相信卡佩爾和馬喬裡不經常往來。所有這些事情都是一年前的往事了。我記得當時還在想他們兩人好像冷了下來。”

  “稀奇!”奎恩先生說。

  “是的——看上去好像是有人介入了他們之間。”

  “另一個女人。”康韋沉思著。

  “哎呀,”伊夫斯厄姆嚷道,“你知道,那個晚上德里克近乎失態地興高采烈。他看上去幾乎陶醉在歡樂之中。而且還——我不太能說清我真正的意思——但他看起來一副不尋常地挑釁的樣子。”

  “像個公然對抗命運的人。”亞歷克斯·波特爾重重地說。

  他是在說德里克·卡佩爾——還是他自己?薩特思韋特先生看著他,傾向於後者。是的,這就是亞歷克斯·波特爾所表現出來的——一個對抗命運的人。

  薩特思韋特先生的想像力被酒攪得迷迷糊糊,但他很快對故事中的這個暗示做出了反應,這個暗示勾起了他原先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想法。

  薩特思韋特先生朝上看了看,她仍在那兒。注視著。傾聽著——依然一動不動,凝固了似的——像個死去的女人。

  “完全正確,”康韋說,“卡佩爾很激動——令人奇怪地激動。可以這麼描述他:一個押了很大賭注而且大獲全勝的人。”

  “可能他是鼓起勇氣才下決心去做這件事?”波特爾提示道。

  似乎為這些模糊的想法間的聯系所感動,他站起來,為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沒有的事,”伊夫斯厄姆尖銳地說,“我幾乎可以起誓,他腦子裡一點這種想法也沒有。康韋是對的。卡佩爾是個發跡的賭徒。他在成功機會極小但可獲暴利的賭博中大獲全勝,幾乎不敢相信他自己的好運氣。這就是他的心態。”康韋做了個沮喪的表情。

  “然而,”他說,“十分鐘之後——”

  他們沉默地坐著。伊夫斯厄姆的手砰的一聲砸在桌子上。

  “在那十分鐘裡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大聲地說,“肯定是!但是,是什麼呢?讓我們仔細回想一下。我們都在交談。在這談話當中,卡佩爾突然起身離開了房間——”

  “為什麼?”奎恩先生說。

  這一打斷似乎讓伊夫斯厄姆覺得很窘。

  “請你再說一次?”

  “我只問為什麼?”奎恩先生說。

  伊夫斯厄姆皺起眉頭,努力回憶著。

  “當時看起來並不重要——哦!當然——郵件。你記得叮叮的鈴聲嗎,而我們當時是多麼激動。我們被雪困住三天了,記得嗎,多年來最大的一場暴風雪。所有的道路都不通。沒有報紙。沒有信件。卡佩爾出去看是否有什麼東西,結果拿了一大摞報紙和信件回來。他打開報紙看有什麼新聞,然後拿著他的信上樓了。三分鐘之後,我們聽到了槍聲……費解——太莫名其妙了。”

  “那有什麼費解的,”波特爾說,“當然是這位老兄在信中得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消息。我該說這是很顯然的事情。”

  “哦!別認為我們會忽視掉任何如此明顯的東西,這是法醫的頭幾個問題之一。但是卡佩爾根本就沒有打開他的信。整個一摞都未啟封,放在他的牆邊桌上。”

  波特爾顯得垂頭喪氣。

  “你確信他沒有打開其中一封嗎?或許他看完之後毀掉了?”

  “不,我很肯定。當然,那可能是正常的答案。但是,每一封信都未啟封。沒有任何燒過的東西——沒有任何撕碎的東西——房間裡沒有火。”

  波特爾搖了搖頭。

  “離奇。”

  “總而言之,是件恐怖的事。”伊夫斯厄姆低聲說,“康韋和我聽到槍聲後就上了樓,發現了他——我可以告訴你們,這令我大吃一驚。”

  “除了打電話給員警之外,你們沒什麼其它選擇,我想?”奎恩先生說。

  “羅伊斯頓當時還沒有裝電話。我買下來之後才裝上電話。不過,碰巧的是,本地的員警當時正好在廚房裡。有一隻狗——你記得可憐的老羅弗嗎,康韋?——頭天走丟了。一位過路的趕車人發現它半埋在雪堆裡,就把它帶到了警察局。他們認出.是卡佩爾的狗,而且是他非常喜歡的一條狗,於是一名員警就把狗送來了。他在槍響前一分鐘剛到。這為我們省去了一些麻煩。”

  “哦,是暴風雪,”康韋回憶著,“大約是一年中的這個時候,不是嗎?

  一月初。”

  “我想是二月。讓我想想看,之後我們很快就出國了。”

  “我確信是一月。我的獵犬內德——你記得內德嗎?——一月底跛了。正是在那件事之後。”

  “那麼,肯定是一月底了。真滑稽,流年似水,回憶日期竟然如此艱難。”

  “世界上最困難的事情之一,”奎恩先生親切地說,“除非你能找到一個路標,從一些眾所周知的大事件中——王室要人被暗殺,或是一件大的謀殺案。”

  “哦,當然,”康韋喊道,“它剛好發生在阿普爾頓事件之後。”

  “正好在之後,不是嗎?”

  “不,不,你難道不記得——卡佩爾認識阿普爾頓一家——去年春天曾經和那位老先生一起呆過——就在他死前一周,他一天晚上曾談起那位老先生——一個乖戾的老傢伙,對于阿普爾頓太太那樣一位年輕美貌的女士來說,拴在他身邊肯定是件非常可怕的事。”

  “嘿,你是對的。我記得在報紙上讀到一段,說是批准了一條掘墓命令。

  應該也是在同一天——我記得腦子裡一半裝的是這條消息,你知道的,另一半閃動著樓上死去的可憐的德里克。”

  “一個普通,但又非常奇特的現象,”奎恩先生評論道,“在非常緊張的時候,注意力往往會集中在一些不怎麼重要的問題上。而且人們在之後很久還會精確無誤地記住。可以說,是當時那一刻精神的高度壓力將它們強行灌入腦海中。它可能是一些相當無關緊要的細節,比如壁紙的圖案,但它永遠不會被忘掉。”

  “你所說的話很獨特,奎恩先生,”康韋說,“就在你剛剛講話的當兒,我突然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德里克·卡佩爾的房間——死去的德里克躺在地板上——我看得很清楚:窗外的那棵大樹,以及投在外面雪地上的樹影。是的,月光,雪花,樹影——這一刻我又看見它們了。天哪,我相信我能畫出來,然而我從來沒有意識到我當時正在看著這一切。”

  “他的房間在走廊另一頭,不是嗎?”奎恩先生問道。

  “是的,那棵樹是水青岡木,就在車道的轉彎處。”

  奎恩先生點了點頭,好像滿意的樣子。薩特思韋特先生滿心好奇,激動得發抖。他確信奎恩先生所說的每一個字,聲音的每一點變化,都是有目的的。

  他要說些什麼——薩特思韋特先生不太知道,但是他很肯定是誰在幕後操縱一切。短暫的沉默後,伊夫斯厄姆又回到了先前的話題上。

  “那起阿普爾頓的案子,我現在記得很清楚。當時多麼轟動啊!她離開了,不是嗎?漂亮的女人,非常美麗,異乎尋常的美麗。”

  幾乎不情願地,薩特思韋特先生的眼睛尋找著樓上那個跪著的身影。不知是幻覺呢,還是他確實看見,那個身影好像一下子縮回去一點兒。他真的看見一隻手向臺布上滑去——然後停住了。隨即傳來玻璃杯打碎的聲音。亞歷克斯·波特爾自己去取威士卡時,不小心把酒杯摔了。

  “哦——先生,非常抱歉,不明白我怎麼了。”

  “沒什麼,沒什麼,親愛的老弟。奇怪——剛剛玻璃打碎的嘩啦聲提醒了我。她就是這麼做的,不是嗎?阿普爾頓太太?摔碎了波爾圖葡萄酒杯?”

  “是的。老阿普爾頓每天晚上要喝一杯波爾圖葡萄酒——只喝一杯。他去世的前一天,一個僕人看見她拿出那只細頸瓶來,故意把它摔碎了。這一舉動使僕人們在背後議論紛紛,當然,他們都知道和老阿普爾頓在一起她一直都不快樂。謠言越傳越玄,最終,幾個月後,他的一些親戚申請驗屍。毫無疑問,老先生是被毒死的。砷,不是嗎?”

  “不——是馬錢子鹼(馬錢子鹼:藥品、中樞興奮藥。——譯注。),我認為,這沒有多大關系。哦,當然,情況就是這樣。只有一個人有做這件事的可能。阿普爾頓太太因此而受到審訊。她被宣佈無罪,與其說是因為有足夠的證據證明她的清白,倒不如說是因為缺乏控告她的證據。換句話說,她走運。

  是的,我認為,這沒有什麼好懷疑的,肯定是她幹的。”

  “去了加拿大,我想,哦,還是澳大利亞?她有一個叔叔之類的親戚在那兒,讓她住下來。這是她在當時情況下最好的選擇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的注意力被亞歷克斯·波特爾的右手深深地吸引了,他的右手握著酒杯,握得那麼緊。

  “假如你不當心,一會兒你就會弄碎它的,”薩特思韋特先生想,“天哪,太有趣了。”

  伊夫斯厄姆站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飲料。

  “好吧,我們對於可憐的德里克·卡佩爾開槍自殺的原因還是沒有多大進展,”他評論道,“調查法庭並沒有取得多大的成功,是嗎,奎恩先生?”

  奎恩先生大聲笑了起來……

  他笑得很奇怪,有譏諷的意味——然而又有些悲哀。每個人都一驚。

  “請您再說一遍,”他說,“你依然生活在過去,伊夫斯厄姆先生。你依然被束縛在你原先的看法中。但是我——一個局外人,一個‘過路的陌生人’看到的只是——事實!”

  “事實?”

  “是的——事實。”

  “什麼意思?”伊夫斯厄姆問。

  “我看到的是一系列清楚的事實,你們自己概括了出來,但卻沒有看到其重要性。讓我們回到十年前,看一看我們所看到的——不要受看法和情緒的限制。”

  奎恩先生站了起來,他看上去很高,火光在他身後忽明忽暗地跳躍著。他的聲音低沉,語氣令人信服:

  “你們在吃晚餐。德里克·卡佩爾宣佈了他訂婚的消息。你們當時認為是馬喬裡·迪爾克。你們現在也不太確定。他激動地焦躁不安,一副成功地降服了命運的樣子,用你們的話來說,他以絕對的差額大獲全勝。然後就傳來了門鈴聲。他出去拿回了遲到的郵件。他沒有打開信件,但你們自己提到他打開報紙瞅了一眼新聞。時間是十年前——所以我們不知道那天有什麼新聞——一次遙遠的地震,一場逼近的政治危機?關於那份報紙我們所知道的唯一的東西就是其中有一段——一個段落,聲明內政部已於三天前同意掘出阿普爾頓先生的屍體。”

  “什麼?”

  奎恩先生繼續說下去。

  “德里克·卡佩爾上樓去了他的房間。在那兒他從窗戶上看到了什麼。理查·康韋爵士告訴我們窗簾沒拉著,而且,窗戶俯瞰那條車道。他看見了什麼?他看到的可能是什麼,竟迫使他了結自己的生命?”

  “你的意思是什麼?他看見了什麼?”

  “我想,”奎恩先生說,“他看見的是員警。為一條狗而來的員警——但德里克·卡佩爾不知道這一點——他只看見了——員警。”

  長長的沉默——好像需要一些時間讓大家接受這個推理。

  “天哪!”伊夫斯厄姆終於悄聲地說,“你不可能是這個意思吧?阿普爾頓?但阿普爾頓去世的時候,卡佩爾不在那兒呀。老先生單獨和他的妻子在一起——”

  “但是他可能一個星期前在那兒。士的寧(馬錢子鹼)並不是非常易溶解的,除非用鹽酸化物的形式。它的大部分若被放入了波爾圖葡萄酒中,將在最後一杯中被喝下,時間可能是在卡佩爾離開一周。”

  波特爾向前跳了起來,他的聲音嘶啞,兩眼血紅。

  “她為什麼摔碎酒杯?”他喊道,“她為什麼摔碎酒杯?告訴我!”

  那天晚上第一次,奎恩先生對薩特思韋特先生說話。

  “你有豐富的生活經歷,薩特思韋特先生,可能你能告訴我們。”

  薩特思韋特先生的聲音有點顫抖。他出場的時候終於到了。他將說出這出戲中最重要的台詞。他現在是一個演員——不是旁觀者。

  “就我看來,”他謙虛地低聲說,“她——喜歡德里克·卡佩爾。她是,我認為,一個好女人——她把他打發走了。她的丈夫去世後,她對真相很懷疑,於是,為了救她愛的那個人,她試圖毀掉對他不利的證據。後來,我想,是他說服了她,說她的懷疑是沒有根據的,她同意了嫁給他。但是,即使到那時,她依然很猶豫——女人,我覺得,有許多本能的東西。”

  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完了他的台詞。

  突然一陣長長的顫抖的歎息聲彌漫在了房間裡。

  “天哪!”伊夫斯厄姆吃驚地叫道,“怎麼回事?”

  薩特思韋特先生本來能夠告訴他,這是樓上走廊裡的埃莉諾·波特爾,但他太懂得什麼是美感,以致不會破壞這個好氣氛。

  奎恩先生微笑著。

  “我的車現在已經好了。謝謝你的熱情招待,伊夫斯厄姆先生。我希望我為我的朋友做了些事情。”

  他們呆呆地看著他,滿臉驚訝。

  “這件事沒有打動你嗎!他愛這個女人,你知道,愛得足以為她去犯罪殺人。當他錯誤地認為自己遭到報應時,他就了結了自己的生命。但他沒有意識到,他留下她來承擔其錯誤行為的後果。”

  “她被宣佈無罪了。”伊夫斯厄姆喃喃地說。

  “因為控告她的案子無法被證明。我覺得——可能只是一種猜測——她仍然在——承擔著錯誤行為的後果。”

  波特爾陷入椅子裡,把頭埋在雙手裡。

  奎恩轉向薩特思韋特先生。

  “再見了,薩特思韋特先生。你對這出戲感興趣,是嗎?”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了點頭——很驚奇地。

  “我必須提醒你當心丑角戲。雖然如今它已經絕跡了——但是仍值得注意,我向你保證。它的象徵意義不太容易理解——但是永恆的永遠是永恆的,你知道的。祝你晚安。”

  他們看著他大踏步地向黑暗中走去。像先前一樣,嵌在門上的彩色玻璃映在他身上,給人一種丑角的感覺。

  薩特思韋特先生上了樓。他覺得有點冷。他去把窗戶關住。奎恩先生的身影在車道上,這時從門裡閃出一個女人的身影,跑著。他們說了一會兒話,然後她折回了屋裡。她正好從窗下經過,薩特思韋特先生又一次被她臉上的那份活力感動了。她現在的樣子就像一個做著甜蜜幸福的夢的女人。

  “埃莉諾!”

  亞歷克斯·波特爾擁住了她。

  “埃莉諾,原諒我——原諒我——你告訴了我真相,願上帝原諒我——我不太相信……”

  薩特思韋特先生盡管對別人的事情有著狂熱的興趣,但他同時也是個紳士。他意識到,他必須關上窗戶,他這樣做了。

  但他關得非常慢。

  他聽見了她的聲音,如此動聽,簡直無法形容。

  “我知道——我知道。你曾經備受折磨。我也一度如此。愛——然而,時而是信任時而是懷疑——既可以消除人的疑慮,又可以使之不懷好意地重現………

  我知道,亞歷克斯,我知道……但有一個更可怕的地獄,我和你一起生活著的這個地獄。我看得出你的懷疑——你對我的恐懼……這些就像在我們的愛情中注入的毒藥。那個男人——那個過路人,救了我。我再也受不了了。你知道這一點。今晚——今晚我准備殺死自己。亞歷克斯……亞歷克斯……”

第二章 玻璃上的影子

  “聽著。”辛西亞·德雷奇夫人說。

  她大聲讀著手裡拿著的那份報紙。

  “昂克頓先生和太太本周在格林韋斯府邸舉行宴會。客人有辛西亞·德雷奇夫人,理查·斯科特先生和太太,波特少校,D·S·O·斯塔弗頓太太,艾倫森上尉和薩特思韋特先生。”

  “好倒是好,”辛西亞·德雷奇夫人評論道,一邊把報紙扔到一旁,“知道我們參加的是什麼活動。但他們把事情弄得一團糟!”

  她的同伴,就是客人名單上的最後一位——那位薩特思韋特先生,用詢問的眼光看著她。據說,假如薩特思韋特出現在那些新近到來的富人家裡,那就意味著要麼這家的廚師非同尋常地棒,要麼就是一出人生戲劇要在那兒上演,薩特思韋特對他的同胞們的悲喜劇有著異乎尋常的興趣。

  辛西亞夫人是位中年女士,一張刻板的臉上塗滿了化妝品。她用她那把陽傘飛快地輕敲了薩特思韋特一下。她的那把陽傘是最新式的樣子,俏皮地放在她的膝上。

  “不要假裝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你完全明白。而且我相信你是故意來看熱鬧的!”

  薩特思韋特強烈地表示了抗議。他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我在談論理查·斯科特。你要假裝從未聽說過他嗎?”

  “不,當然不是。他是個有影響的人物,是嗎?”

  “是的——‘巨熊和巨虎,等等。’正如一首歌中所唱的,當然,眼下他就是個大受歡迎的人——昂克頓夫婦發瘋般地想左右他——還有那個新娘!多麼迷人的孩子——哦!非常迷人的一個孩子——但是如此純真,只有二十歲。

  而你知道,他至少有四十五歲。”

  “斯科特太太看起來非常迷人。”薩特思韋特平靜地說。

  “是的,可憐的孩子。”

  “為什麼這麼說?”

  辛西亞夫人責備地瞥了他一眼,繼續我行我素地探討那個正在爭論中的問題。

  “波特沒什麼問題——盡管讓人乏味——又一個非洲獵人,全都沉默寡言,曬得黝黑。是理查·斯科特的助手,他們一直是——終身的朋友,和所有那一類的關系。當我想到這一點,我就相信那次旅行他們在一起。”

  “哪一次旅行?”

  “那次旅行。斯塔弗頓太太那次旅行。你接下來要說你從來沒有聽說過斯塔弗頓太太。”

  “我聽說過斯塔弗頓太太。”薩特思韋特幾乎是不情願地說。

  他和辛西亞夫人交換了一下眼神。

  “與昂克頓夫婦簡直像極了,”後者哀歎道,“他們徹底沒救了——我的意思是在社交上。竟然會有同時邀請那兩個人的念頭!當然他們聽說斯塔弗頓太太是位女運動員,又是一位旅行家以及所有這些,還有她的書。像昂克頓夫婦這樣的人甚至沒有意識到這兒有什麼陷阱!去年一年我自己一直在為他們管家,我所忍受的無人知曉。一個人必須忠貞地在他們左右。‘別那樣做!你不能這麼幹!’謝天謝地,我現在終於過來了。不是因為我們吵過架——哦!

  不,我從不吵架,而是其他別人能接這份工作。正如我經常說的,我能容忍粗俗,但忍受不了責備。”

  說了一通令人費解的話之後,辛西亞夫人沉默了一會兒,反復想著昂克頓夫婦對她的吝嗇。

  “假如我還在為他們主管一切,”她馬上繼續說,“我就會很堅決很明白地說:‘你們不能同時邀請斯塔弗頓太太和理查·斯科特夫婦一起來。斯塔弗頓太太和理查·斯科特先生曾經——”

  她意味深長地打住了話頭。

  “但是他們真的曾經?”薩特思韋特探詢道。

  “我的好人哎!這是眾所周知的。那次到內地的旅行。我很驚訝那個女人還有臉接受邀請。”

  “可能她不知道其他人要來。”薩特思韋特提示說。

  “可能她知道。這很有可能。”

  “你認為——?”

  “她是我稱作危險女人的那一類——那種什麼都做得出的女人。我可不想這個週末處於理查·斯科特那個位置。”

  “他的妻子對此一無所知,你認為?”

  “我確信這一點。但是我想某個善意的朋友遲早會告訴她。那位是吉米·艾倫森。很好的一個年輕人。去年冬天在埃及他救過我的命——我感到特別厭倦,你知道。哈囉!吉米,快來這兒。”

  艾倫森上尉順從地走過來,一屁股坐在她旁邊的草皮上。他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帥小夥,雪白的牙齒,極富感染力的微笑。

  “我很高興有人需要我,”他說道,“斯科特夫婦在玩情人間的花招,只需兩個人,不是三個人,波特在如饑似渴地讀菲爾德,我差點就有被女主人招待的危險了。”

  他大聲笑了。辛西亞夫人也和他一起笑了。薩特思韋特是那種有些守舊的人,如此古板,以致他很少調侃他的男主人和女主人。直到他離開也依然是莊重嚴肅。

  “可憐的吉米。”辛西亞夫人說。

  “我僥幸逃過了聽那個家族鬼魂的故事。”

  “一個昂克頓幽靈,”辛西亞夫人說,“真是聳人聽聞。”

  “不是昂克頓家的幽靈,”薩特思韋特說,“是一個格林韋斯幽靈。他們買房子時一起買下來的。”

  “當然,”辛西亞夫人說,“我現在記起來了。但是它不是發出鎖鏈的當啷聲,是嗎?而是和一扇窗戶有關的什麼東西。”

  吉米·艾倫森很快向上看了看。

  “一扇窗戶?”

  但是薩特思韋特沒有馬上回答。他的目光越過吉米的頭,看到從房子裡出來的三個身影正走過來——兩個男人,中間是個苗條的姑娘。這兩個男人外表相像,兩人都高大、黝黑,長著古銅色的臉龐,目光敏銳。但是再近些看時,這種相像就消失了。理查·斯科特是個獵人探險家,性格十分活潑,渾身散發著磁力。約翰·波特,理查的朋友,打獵同伴,長著一張非常呆板的臉,毫無表情,一雙沉思的灰眼睛。他是一個不愛講話的人,一直滿足於為他的朋友做副手。走在這兩個男人中間的是莫伊拉·斯科特,她在三個月前還是莫伊拉·奧康奈爾。苗條的身材,一雙褐色的大眼睛充滿了嚮往。她那一頭金紅色的頭發環繞著她小巧的臉龐,非常引人注目,就像是圍繞著聖徒的光環。

  “那個孩子一定不能被傷害,”薩特思韋特自言自語,“若傷害這樣一個孩子,那真是可惡。”

  辛西亞夫人揮了揮她那把最新式的陽傘,算是招呼了新來的客人們。

  “坐下,別插嘴,”她說,“薩特思韋特正在給我們講鬼的故事。”

  “格林韋斯府邸的幽靈?”理查·斯科特問道。

  “是的。你知道一些嗎?”

  斯科特點點頭。

  “我過去常呆在這兒。”他解釋道,“在埃利奧特夫婦不得不賣掉之前。

  守望著的保皇黨人,是嗎?”

  “守望著的保皇黨人,”他的妻子溫和地說,“我喜歡。聽起來很有趣。

  請繼續講。”

  但是薩特思韋特似乎不願意講下去。他向她保證,這個故事根本不那麼有趣。

  “現在你已經講了,薩特思韋特,”理查諷刺地說,“你的勉強更刺激了大家。”

  作為對大多數人吵嚷著要求聽的答覆,薩特思韋特只好被迫講這個故事。

  “確實非常沒意思,”他抱歉地說,“我想原來的故事主要是關於埃利奧特家族的一位保皇黨先人的。他的妻子有一個圓顱黨(圓顱黨:一六四二——

  六五二年英國內戰期間的議會派分子,其頭發都剪短,區別於長發的保皇黨分子。——譯注。)的情人。在樓上的房間裡,情人殺死了丈夫。然後這對有罪的情人就逃跑了。但是當他們逃走的時候,他們回頭向這所房子望瞭望,看見那位死去的丈夫的臉,正在窗口望著他們。傳說是這樣,但實際上,這個幽靈故事只與某個房間窗戶上的一塊玻璃有關。這塊玻璃上有處不規則的污痕,在近處幾乎覺察不到。但是從遠處看的話,確實給人一種一個男人的臉在向外張望的感覺。”

  “是哪一扇窗戶?”斯科特太太問,抬頭望瞭望那所房子。

  “你從這兒看不見的。”薩特思韋特說,“在另一邊。但是幾年前從裡面用木板釘死了——確切說,我想是四十年前。”

  “他們為什麼這麼做?我記得你說過鬼魂是不行走的。”

  “是不行走,”薩特思韋特使她確信這一點,“我認為——哦,我猜測是人們對此產生了一種迷信的感覺,這就是全部。”

  然後,他很嫻熟地成功引開了話題。吉米·艾倫森已經完全准備好了講述埃及的沙地占卜者的故事。

  “騙子,他們中大部分都是。隨時准備告訴你些過去的模糊的東西,而對將來不做任何承諾。”

  “我應該想到情況常常是顛倒過來的。”約翰·波特品評道。

  “在這個國家,預言未來是違法的,是嗎?”理查說,“莫伊拉曾經說服一個吉蔔賽人給她算命,但是那個女人把錢還給莫伊拉,說這不行,或是表示類似意思的話。”

  “可能是她看到了什麼非常的東西,以致於她不想告訴我。”莫伊拉說。

  “別過分渲染痛苦的效果,斯科特太太,”艾倫森輕輕地說,“舉個例說,我就拒絕相信不祥的命運正在籠罩著你。”

  “我懷疑,”薩特思韋特心想,“我懷疑……”

  然後他很快抬頭看了看。兩位女士正從房子裡走過來。其中一位身材矮小,體格健壯,黑色的頭發,不得體地穿著淺綠色的衣服;另一位身材修長,穿著奶白色的衣服。前者是女主人昂克頓太太,後者薩特思韋特常常聽說,但從來沒有見過。

  “這位是斯塔弗頓太太,”昂克頓大聲宣佈道,語調間包含著極大的滿足,“我想,所有的朋友們都在這兒了。”

  “這些人對講述他們所知道最可怕的事情有著不可思議的天賦。”辛西亞夫人喃喃地說道。但是薩特思韋特沒有聽她說什麼,他正在觀察斯塔弗頓太太。

  非常大方——非常自然。她隨意地說道:“哈囉!理查,多年不見。抱歉我沒能來參加你的婚禮。這是你的妻子嗎?你肯定厭倦了見你丈夫所有這些飽經風霜的朋友。”莫伊拉的反應——得體,很害羞的樣子。接著斯塔弗頓太太敏捷贊許的目光輕輕地落在另一個老朋友身上。

  “哈囉,約翰!”同樣自然的語調,但其中有些微妙的差別——有一種先前沒有的溫情。

  然後是那突然的微笑。這微笑使她變了個樣子。辛西亞夫人說得很對。一個危險的女人!非常美麗——深藍色的眼睛——不是富於魅力女人的那種傳統的外貌——一張臉即使在睡著時幾乎是桀驁不馴。一個女人——一個有著讓人久久忘不掉的聲音和出其不意的令人眩暈的微笑的女人。

  艾裡斯·斯塔弗頓坐了下來。她自然而然地成了這群人的焦點。而且你感覺將一直如此。

  波特少校建議去溜達溜達的聲音把薩特思韋特先生從沉思中喚了起來。薩特思韋特一般說來不十分喜歡漫步,但他默默地接受了這一建議。兩人穿過草地信步閒逛。

  “你剛剛講的故事非常有趣。”少校說。

  “我帶你去看看那扇窗。”薩特思韋特說。

  他走在前面,朝房子的西側走去。這兒有一個佈局整齊的小花園——秘密花園。人們一直這樣叫。這個名字是有一定道理的:花園四周被高大的冬青籬笆圍繞著,花園的入口是一條之字形小道,四周是同樣高大的多刺樹籬。身處其中,你會感到它有一種古色古香的魅力:佈局整齊的花床,舖著石板的小徑,低低的石凳,精雕細刻,令人著迷。當他們到達花園中心時,薩特思韋特轉過身來,朝上指著那所房子。格林韋斯是東西走向的長條,在這堵窄窄的西牆上只有一扇窗戶,開在一樓。幾乎爬滿了長青藤。汙跡斑斑的窗格玻璃,你能看得見它被從裡面用木板釘死了。

  “目的地到了。”薩特思韋特說。

  波特伸長脖子抬頭看去。

  “嘿,我看見其中一塊玻璃上有些汙漬,僅此而已。”

  “我們站得太近了,”薩特思韋特說,“在林子裡有一塊空地,位置較高。在那兒,你可以看得很清楚。”

  他帶路出了花園,向左一個急轉彎,馬上進了林子。他心中充滿了一種炫耀的熱情,他幾乎沒有注意到他旁邊那個人心不在焉,漫不經心。

  “當然,他們封了這扇窗後,又另開了一扇窗。”他解釋道,“新窗戶朝南,俯瞰我們剛剛坐過的那片草地。我有點覺得斯科特夫婦對那個房間有疑問。這就是我為什麼不願意繼續那個話題的原因。斯科特太太可能會神經緊張,假如她意識到她睡在一個可能鬧鬼的房間裡。”

  “是的,我明白。”波特說。

  薩特思韋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意識到自己說的話這個人一個字也沒聽見。

  “非常有趣,”波特用拐杖亂抽著高大的毛地屬植物,皺著眉道,“她不該來,她該永遠不來的。”

  人們經常像這樣對薩特思韋特說話。他似乎不太介意,個性非常消極。他只是一個好聽眾。

  “是的,”波特說,“她應該永遠不來的。”

  薩特思韋特馬上知道他講的不是斯科特太太。

  “你認為不應該?”他問道。

  波特搖了搖頭。好像有什麼不祥的預感。

  “那次旅行我也在,”他突然說,“我們三個人去的。斯科特,我和艾裡斯。她是個令人驚歎的女人——簡直是個神槍手。”他停頓了一下。“是什麼使他們邀請她?”他的話夏然而止。

  薩特思韋特聳了聳肩。

  “難以奉告。”

  “會有麻煩的。”另一個說,“我們必須做好行動准備——做我們能做的事情。”

  “但是無疑斯塔弗頓太太——?”

  “我在談斯科特。”他停頓了一下,“你知道——我們還得考慮斯科特太太。”

  薩特思韋特一直在擔心斯科特太太,但是他覺得沒有必要說出來,因為波特已將她忘得幹幹淨淨。直到現在才想起來。

  “斯科特是怎麼遇見他的妻子的?”他問道。

  “去年冬天,在開羅。閃電戰。他們認識三星期後訂婚,六星期後結婚。”

  “我覺得她非常迷人。”

  “是的,毫無疑問。他崇拜她——但是這沒什麼差別。”

  接著約翰·波特又開始自言自語。重複著對他來說只意味著一個人的那個代詞:

  “該死,她不該來……”

  就在這時,他們走上了一個高高的小草丘,離房子不遠。出於一種對自己有善於吸引觀眾能力的自豪,薩特思韋特伸出胳膊指向前方。

  “看。”他說道。

  天色很快暗下來了。窗戶還能清楚地看見。一張男人的臉貼在其中一塊玻璃上,頭上戴著一頂插著羽毛的保皇黨人的帽子。

  “非常奇妙,”波特說,“真是非常奇妙。假如有一天那塊玻璃打碎了,那會怎樣呢?”

  薩特思韋特微微笑了。

  “這是這個故事的最精彩的部分之一。就我所知,那塊玻璃至少被換過十一次,可能更多。最後一次是十二年前,當時這所房子的主人決定打破這個謎,但是一切如昔。那個汙漬總是會再現——不是馬上,而是漸漸擴散開來。一般需要一兩個月。”

  第一次,波特表示出真正的興趣。他突然打了個寒顫。

  “這些事情太奇怪了。無法解釋。把這個房間從裡面封起來的真正原因是什麼?”

  “哦,傳說那個房間不吉利。伊夫斯厄姆夫婦就要離婚前就住在那個房間。然後是斯坦利,他和他那個舞蹈演員私奔時,他和他的妻子正在這兒,就住那個房間。”

  波特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我明白了。不是生命危險而是道德上的危險。”

  “而現在,”薩特思韋特自言自語地說,“斯科特夫婦住在哪個房間……我不知道……”

  他們順著原路返回了房子,一路默然。幾乎無聲地走在柔軟的草皮上,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無意間,他們聽到有人在說話,當聽到艾裡斯·斯塔弗頓憤怒、清晰的聲音從花園深處傳來時,他們正好在冬青籬笆附近。

  “你會後悔的——後悔的——對此!”

  斯科特的回答低沉、模糊,聽不出他說了些什麼。然後又是女人的聲音,她所說的話他們後來記得很清楚。

  “嫉妒一一它會使人毀滅——它是魔鬼!它會使人成為殘忍的謀殺者。當心,理查,看在上帝的份上。當心!”

  說完這些話,她在他們前面從花園裡出來,向房子附近走去。她沒看見他們,走得很快,幾乎是在跑,就好像被夢境纏繞,被追趕著一樣。

  薩特思韋特又想起了辛西亞夫人的話。一個危險的女人。第一次,他有一種不幸的預感,它來得迅速,且不可抗拒,令人無法否認,然而那天夜晚,他為自己的擔心感到羞愧。看起來,一切如常,令人愉快。斯塔弗頓太大從容自如,沒有絲毫緊張表現。斯科特太太仍是迷人、真摯的一貫形象。兩個女人看上去相處得非常好。理查看上去興高采烈。最愁眉苦臉的是墩實的昂克頓太太。

  她向薩特思韋特吐露了全部心事。

  “隨便你認為愚蠢還是什麼,有件事讓我不寒而慄。而且我坦率地告訴你,我要請一個鑲玻璃工人來,不讓內德知道。”

  “裝玻璃工人?”

  “給那扇窗戶裝塊新玻璃。現在那塊玻璃好倒是好,內德為此感到自豪——說它賦予這所房子某種情調。但是我不喜歡。坦白地跟你說我們要換一塊漂亮、清晰、時髦的玻璃,沒有任何亂七八糟的故事。”

  “你忘了,”薩特思韋特說,“或者你可能不知道。汙漬會重新出現。”

  “不管怎樣,”昂克頓太太說,“所有我要說的就是: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這是反常的!”

  薩特思韋特挑了挑眉毛,但是沒有回答。

  “如果萬一是這樣該怎麼辦?”昂克頓太太挑釁地問道。

  “我們,內德和我,還不至於窮到支付不起每個月——一塊玻璃的費用——或者,若需要,每個星期一塊,也行。”

  薩特思韋特沒有迎接這個挑戰。他見過太多的東西在金錢的力量下不堪一擊,潰不成軍。所以他不相信一個保皇黨人的鬼魂能打贏這場戰鬥。盡管如此,昂克頓太太過分的不安還是引起了他的興趣。甚至她也未能免於這緊張氛圍的影響——只是她將之歸因於一個淡化的幽靈故事,而不是她的客人們個性的沖突。

  命運註定,薩特思韋特又聽見了一個對話的片段,這使形勢清楚明白地顯示出來。他正走上寬闊的樓梯,准備去睡覺。約翰·波特和斯塔弗頓太太在大廳的凹室裡,兩人坐在一塊兒。她正在說話,圓潤的聲音中微微有些惱怒。

  “我一點也不知道斯科特夫婦會在這兒。我敢說,要是我知道的話,我肯定不會來的。但是我向你保證,親愛的約翰,現在我在這兒了,我就不打算逃開——”

  薩特思韋特繼續在樓梯上走著,聽不到什麼了。他心裡想:“我懷疑現在的情況——有多少是真實的?她知道嗎?我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情?”

  他搖了搖頭。

  在清晨明淨的光線中,他覺得自己頭天晚上的猜想可能有點兒誇張。一時的緊張——是的,肯定是——在這種情況下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僅此而已。

  人們自己會調節。他災難臨頭的猜想是因為神經緊張——肯定是神經質——或可能是興奮。是的,就是這樣。在接下來的兩周之內他預定在卡爾斯巴德渡過。

  完全是出於自己的考慮,那天晚上,他建議散一小會兒步,就在天漸漸暗下來的時候,他向波特少校建議說他們應該到那塊空地去,看一看昂克頓太太是不是言行一致,換了一塊新玻璃。在心裡,他說:“鍛煉,這是我所需要的,鍛煉。”

  兩個男人邊走邊聊。波特,像往常一樣,沉默寡言。

  “我禁不住覺得,”薩特思韋特喋喋不休地說,“我們昨天的猜想有點兒傻。預料有,哦——麻煩,你知道的。不管怎樣,人們必須檢點自己的行為——壓抑他們的感情或是類似的東西。”

  “可能,”波特說。一兩分鐘後,他又加了一句:“有教養的人。”

  “你的意思是——?”

  “生活在文明之外的人們大都偶爾回來。回歸。隨便你叫它什麼。”

  他們來到了那個草丘上。薩特思韋特呼吸急促。他從來就不喜歡爬山。

  他朝那扇窗戶看去。那張臉依然在那兒,比以前更加逼真。

  “我們的女主人後悔了。我明白了。”

  波特只是草草地掃了一眼。

  “我猜是昂克頓大發脾氣了,”他漠然地說,“他是那種願意為另一個家族的鬼魂自豪的人,而且不打算為此破費,冒險趕走它。”

  他沉默了一兩分種。眼睛直直地盯著,不是那所房子,而是圍繞著他們的茂盛的灌木。

  “這話是否曾經打動過你,”他問道,“文明是十分危險的?”

  “危險?”如此新式的見解令薩特思韋特大為震驚。

  “是的。沒有安全閥(安全閥:指人們藉以發泄心中怒氣、緊張情緒、過剩精力等的途徑或事物。——譯注。),你明白。”

  他突然轉過身去。他們沿著來的時候的那條小路走下去。

  “我真的無法理解你,”薩特思韋特邊說邊邁著敏捷的步子小跑著,以便跟上大步流星的波特,“有理性的人們——”

  波特笑了。笑聲短暫而窘迫。然後他朝身邊這個矮小、穿著得體的紳士看去。

  “你認為我在胡言亂語嗎,薩特思韋特?但是,你知道,確實有人能告訴你什麼時候風暴來臨。他們能提前感知到。還有其他一些人能預言災難。現在就有災難即將降臨,薩特思韋特,大災難。它可能在任何時候到來。它可能——”

  突然他像死了似的停住了,緊緊抓著薩特思韋特的胳膊。就在那緊張的寂靜時刻傳來兩聲槍響,接著是一聲尖叫——一個女人的尖叫。

  “天哪!”波特喊道,“它已經來了。”

  他沖下小徑,薩特思韋特氣喘吁吁地跟在後面。一分鐘後,他們出現在緊挨著花園冬青的草地上。就在同一時刻,理查和昂克頓先生從房子的另一邊走了過來。兩邊的人都停了下來,面對面,分別站在花園入口的左側和右側。

  “它是從那兒傳來的。”昂克頓說,有氣無力地用手指了指。

  “我們必須去看看。”波特說。他帶路走向那塊籬笆圍起來的地方。當他繞過最後一個冬青彎道時,他停住了,站在那裡呆若木雞。薩特思韋特越過他的肩頭仔細望去。理查一聲驚呼。

  花園裡有三個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躺在那個石凳附近的草地上,第三個人是斯塔弗頓太太。她站在冬青籬笆旁邊,離一男一女非常近,瞪著恐懼的眼睛,右手握著什麼東西。

  “艾裡斯,”波特驚叫,“艾裡斯,看在上帝的份上!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她然後向下看了看——有一種疑惑和令人難以置信的冷漠。

  “一支槍,”她驚訝地說,然後——好像過了很久很久,而實際上只有幾秒鐘,“我——拾起了它。”

  薩特思韋特走上前去。昂克頓和斯科特跪在草皮上。

  “醫生,”後者喃喃地說道,“我們必須找位醫生。”

  但太晚了。曾經抱怨那些用沙子算命的占卜者對未來語焉不詳的吉米·艾倫森,還有莫伊達·斯科特,吉卜賽人曾還給她一個先令。兩人躺在那裡。

  是理查簡單地查看了一下屍體。男人沉著勇敢的本質在關鍵時刻表現了出來。第一聲痛苦的驚呼之後,他很快鎮定自若了。

  他輕輕地把他妻子放下。

  “是從後面射中的,”他扼要地說,“子彈正好穿過她的身體。”

  然後他查看了吉米·艾倫森。傷口在胸部,子彈打入了他的身體。

  約翰·波特向他走來。

  “不要動任何東西,”他堅決地說,“員警必須看到完整的現場。”

  “員警。”理查說。當他朝站在冬青籬笆旁的那個女人看去時,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他朝那邊邁了一步,但同時約翰·波特也動了一步,攔住了他的去路。一時間,看起來好像兩個好朋友在進行一場目光的決鬥。

  波特非常平靜地搖了搖頭。

  “不,理查,”他說,“情況看起來是——但你錯了。”

  理查舔了舔他乾裂的唇,艱難地說:

  “那麼為什麼——她手裡會有槍?”

  艾裡斯·斯塔弗頓太太又一次用毫無生氣的語調說道:“是我——撿的。”

  “員警,”昂克頓提高了嗓門,“我們必須派人去找員警——馬上。你去打電話,好嗎,斯科特?應該有個人在這兒呆著——是的,我確信應該有個人呆在這兒。”

  薩特思韋特以他文雅的紳士風度表示願意留下。男主人接受了他的請求,明顯地松了一口氣。

  “女士們,”他解釋說,“我必須委婉地把這個消息告訴女士們,辛西亞夫人和我親愛的妻子。”

  薩特思韋特留在花園裡,朝下看著曾經是莫伊拉的那具屍體。

  “可憐的孩子,”他自言自語地說,“可憐的孩子……”

  他心裡自言自語,邪惡的男人們確實留在他們的記憶中。難道理查·斯科特不應為他無辜的妻子的死負責任嗎?他們會絞死艾裡斯,他想,不是他願意這樣想,但難道這根本不是他該責備的嗎?那些男人所做的邪惡的事——而那個姑娘,那個無辜的姑娘,為此付出代價。

  他無限憐惜地看著她。她小巧的臉,蒼白憂鬱,一抹微笑靜靜地掛在唇邊。波浪起伏的金發。纖小的耳朵。在她的耳垂上有一點血跡。出於一種偵探什麼的感覺,薩特思韋特推斷出在她倒下的時候,一個耳環被扯掉了。他朝前伸長了脖子,是的,他是對的,在她的另一隻耳朵上掛著一粒小珍珠墜。

  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

  “注意,先生們。”溫克菲爾德警督說。

  他們此時在書房裡。警督是個機敏、堅毅的人,四十多歲,正在總結他的調查。他詢問了大部分客人,到現在為止,對於這個案子,他心裡已經很有譜了。現在他正在聽波特少校和薩特思韋特怎麼說。昂克頓先生沉重地坐在一張椅子上,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對面的牆。

  “我是這樣理解的,先生們,”警督說道,“你們當時去散步了。你們是順著所謂的秘密花園左側的那條小路返回房子的。對嗎?”

  “非常正確,警督。”

  “你們聽見兩聲槍響,還有一個女人的尖叫?”

  “是的。”

  “然後你們以最快的速度從林間跑出去,沖向花園入口。假如有人要離開花園,他們只能從這個口出去。那些冬青灌木是無法通行的。假如有人從花園裡跑出來向右拐,那麼他肯定會碰到昂克頓先生和斯科特先生。假如他向左拐,他不可能不遇見你們。對嗎?”

  “是這樣。”波特少校說。他的臉非常蒼白。

  “看來事情就這樣定了,”警督說,“昂克頓先生和太太,辛西亞夫人坐在草地上,斯科特先生在那間檯球室裡,斯塔弗頓太太從房子裡出來,和坐在草地上的三個人說了一兩句話,然後繞道房子拐角朝花園去了。兩分鐘後,人們聽見了槍聲。斯科特先生沖出房子,和昂克頓先生一起跑向花園。同時,你和薩特思韋特先生從相反的方向也到達了。斯塔弗頓太太站在花園裡,手裡握著那支射出兩發子彈的槍。就我看來,她先從後面射中了莫伊拉·斯科特太太,當時後者坐在凳子上。然後艾倫森上尉一躍而起,向她撲來,當他走近她時,她射中了他的胸部。我瞭解到她和理查先生之間曾有過一段舊情。”

  “全是謊言。”波特說。

  他洪鐘般的聲音,沙啞而且充滿挑釁。警督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搖了搖頭。

  “她自己是怎麼講的?”薩特思韋特問道。

  “她說她進了花園,想安靜一會兒。就在她剛要繞過最後一段籬笆時她聽見了槍聲。她拐過彎來,看見她的腳下躺著一支手槍,就把它拾了起來。沒有人和她相遇,她也沒在花園裡看到任何人。除了兩個受害者。”警督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這是她所說的話——盡管我警告過她,她依然堅持做正式陳述。”

  “假如她是這樣說的,”波特少校說,他的臉依然死一樣的白,“她講的肯定是事實。我瞭解艾——”

  “好吧。先生,”警督說道,“我們晚些時候會有充足的時間調查這一切。同時,我已完成我的任務了。”

  波特猛地向薩特思韋特轉過身來。

  “您!您幫不上忙嗎?您不能做些什麼嗎?”

  薩特思韋特禁不住覺得被大大恭維了一番。他,男人中最不引人注意的一個,被約翰·波特這樣一個男人打動了。他正准備趕快說句遺憾之類的話,這時,男管家湯普森進來了,托盤裡盛著拿給主人的一張名片,同時抱歉地咳嗽了一下。昂克頓先生蜷坐在椅子裡,沒有參加大家的談話。

  “我告訴這位先生說你可能不能見他,先生,但他堅持說他預約過的,而且事情很緊急。”

  昂克頓把名片拿過來。

  “哈利·奎恩先生,”他念道,“我記起來了。他見我是為一幅畫。我的確約過他,但是現在的情形——”

  但是薩特思韋特已經一下子跳了起來。

  “哈利·奎恩先生,你是這樣說的嗎?”他喊道,“多麼不可思議,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少校,你問我是否能幫助你。我想我能幫你。這位奎恩先生是位朋友——或者我應該說,是我的一位相識。他是一個最最不同凡響的人。”

  “業餘偵探之一吧,我想。”那位警督輕蔑地說。

  “不”,薩特思韋特說,“他根本不是那種人。但他有一種力量——一種幾乎超人的力量——展示給你親眼看到的東西,讓你明白你親耳聽到的東西。

  不管怎樣,讓我們給他一個案件的輪廓,聽他怎麼說。”

  昂克頓掃了警督一眼,後者輕蔑地哼了一聲,眼睛望著天花板。然後前者向湯普森很快地點了一下頭。湯普森離開房間,帶回一個高大、頎長的陌生人。

  “昂克頓先生?”陌生人握了握他的手,“很抱歉在這樣一個場合打擾您。我們必須把我們關於那幅畫的談話放到下次了。啊哈!我的朋友,薩特思韋特。還像以前一樣喜歡戲劇?”

  當他說到最後幾個字時,他的唇邊浮起了一絲隱隱的微笑。

  “奎恩先生,”薩特思韋特欽佩地說,“我們這兒正有一出戲,我們是其中一分子。我和我的朋友波特少校,都想聽聽你對此的看法。”

  奎恩先生坐了下來。通紅的燈光在他花格子的大衣上投下了一道道寬條的彩色的光。他的臉罩在陰影中,好像戴了一個面具似的。

  薩特思韋特簡明扼要地複述了一下這出悲劇的主要情節。之後他停下來,屏住氣等待著奎恩先生的明斷。

  但是奎恩先生只是搖了搖頭。

  “一個悲慘的故事,”他說道,“一個非常悲慘又令人震驚的悲劇。動機的缺乏使它更加引人入勝。”

  昂克頓盯著他。

  “你不瞭解,”他說道,“有人聽見斯塔弗頓太太威脅理查。她嫉妒極了他的妻子。嫉妒——”

  “我同意,”奎恩先生說,“嫉妒或是瘋狂的佔有欲,全是一回事。但是你誤解我的意思了。我不是指殺死斯科特太太的兇手,而是在說殺死艾倫森上尉的兇手。”

  “對呀,”波特大叫,一躍而起,“這兒有一個漏洞。假如艾裡斯意欲射死斯科特太太,她會把她單獨帶到什麼地方。不對,我們走錯路了。我想我找到了另一種思路。只有他們三個人進了花園。這點是大家達成共識的。我不准備提出異議。但是我以不同的方式重新描述這場悲劇。假設吉米·艾倫森先射中了斯科特太太,然後又射死自己。這是可能的,不是嗎?他倒下的時候扔掉了手槍——斯塔弗頓太太發現地上有枝槍,就拾了起來。正如她自己講的那樣。如何?”

  警督搖了搖頭。

  “站不住腳,波特少校。假如艾倫森上尉是在靠近他身邊的地方開的火,那麼衣服上肯定會有燒焦的地方。”

  “他可能是在一臂之外開的火。”

  “他為什麼要這樣?這樣沒有任何意義。再說,也沒有動機。”

  “可能他突然失去理智了,”波特喃喃地說,但一點也不堅定。他又沉默了,然後突然站起來挑釁地說:“哦,奎恩先生?”

  後者搖了搖頭。

  “我不是魔術師。我甚至不是一個犯罪學家。但是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我相信印象的價值。在任何關鍵時刻,總有一個瞬間要比其它時刻更清晰地印在腦海中,總有一個畫面依然留在那裡,而其它的已經模糊。我認為,薩特思韋特可能是在場所有人中最沒有偏見的一個旁觀者。薩特思韋特,您是否能回憶一下,告訴我們印象最深刻的那個瞬間?是您聽到槍聲的那一瞬間?是您第一眼看到死者的那一霎?是您第一眼看到手槍在斯塔弗頓太太手裡的那一刻?

  清除您腦子裡所有事先構成的價值觀念准則,然後告訴我們。”

  薩特思韋特注視著奎恩的臉,就像一個學童要背誦一篇自己不太有把握的課文。

  “不,”他慢慢地說,“都不是。我會一直記著的那一刻是當我獨自站在屍體旁——後來——俯視斯科特太太的時候。她側躺著。頭發零亂,在她的耳垂上有一點血跡。”

  一說完,他馬上意識到他說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事實。

  “她耳朵上的血跡?是的,我記得。”昂克頓慢慢地說。

  “她的耳環肯定在她倒下的時候被扯掉了。”薩特思韋特解釋道。

  但是聽起來他說的有點不可能。

  “她側躺著,”波特說,“我猜是左耳?”

  “不,”薩特思韋特很快說,“是她的右耳。”

  警督咳嗽了一下。

  “我在草叢中找到了這個東西。”他贊同地說,拿起一個金絲環。

  “但是,天哪,”波特喊道,“只是摔一下,不可能將耳環摔成碎片。更像是用子彈射飛的。”

  “是的,”薩特恩韋特大聲喊道,“是粒子彈。肯定是。”

  “只有兩聲槍響,”警督說,“一發子彈不可能擦過她的耳朵,同時又射中她的後背。假如第一發子彈射掉了她的耳環,那麼第二發子彈不可能射中她又同時射中文倫森上尉——除非他站在她面前很近的地方——非常近——盡可能近地面對著她。哦!不,即使這樣也不可能,除非——”

  “除非她在他懷中,你想說,”奎恩先生帶著一絲奇怪的微笑說,“好啊,為什麼不能呢?”

  大家彼此瞪著眼睛。這個念頭對他們來說太離奇了——艾倫森和斯科特太太——昂克頓先生說出了大家共同的疑問。

  “但是他們幾乎不認識對方。”他說。

  “我不知道,”薩特思韋特若有所思地說,“他們可能要比我們預想的更瞭解對方。辛西亞夫人說艾倫森去年冬天曾在埃及救過她,當時她正處於消極厭世的狀態,還有你”——他轉向波特——“你告訴我理查·斯科特去年冬天在開羅遇見他的妻子。艾倫森和斯科特太太實際在那兒時就很熟了……”

  “他們看起來不常在一起。”昂克頓說。

  “對——他們確實有點回避對方。這幾乎不正常,現在我開始認為——”

  他們都看著奎恩先生,好像對他如此意外地得出的結論有點吃驚。

  奎恩先生站了起來。

  “你們看,”他說,“薩特思韋特先生的印象幫了我們的忙。”他轉向昂克頓說:“現在該你了。”

  “哦?我不明白。”

  “我走進房間的時候,你一副憂慮重重的樣子。我想確切地知道是什麼顧慮使你心神不寧。不用擔心它是否與這場悲劇無關,不用擔心看起來是否有點——迷信——”昂克頓先生微微一驚。“告訴我們。”

  “我並不介意告訴你們,”昂克頓說,“盡管它與這個案子無關。而且你們可能會嘲笑我。我在希望我妻子沒多事,沒有換掉鬧鬼的那扇窗戶的玻璃。

  我覺得好像這樣做可能會給我們帶來詛咒。”

  他無法理解為什麼坐在他對面的兩個男人這樣盯著他。

  “但是她還沒換那塊玻璃。”薩特思韋特最終說。

  “不,她換掉了。僕人今天早上做的第一件事。”

  “天哪!”波特說道,“我開始明白了。那個房間是用鑲板鑲起來的,我猜,不是用牆紙來糊的?”

  “是的,但是這——”

  但是波特已經沖出了房間。其他人跟著他。他上樓直接去斯科特的臥室。

  房間很迷人,四周的鑲板是奶油色,兩扇窗戶朝南。波特用手摸著西面那堵牆上的鑲板。

  “在某個地方有個彈簧——肯定是的。啊哈!”一聲喀嚓聲,一塊鑲板卷了起來。那扇鬧鬼的窗戶,汙跡斑斑的玻璃盡在眼前。一塊玻璃嶄新明亮,波特很快彎下腰,撿起點什麼。把它攤在手掌上是一片鴕鳥羽毛。然後他看了看奎恩先生。奎恩先生點了點頭。

  他走向臥室的帽櫥。那兒有許多帽子——那個死去的女人的帽子。他拿出一頂闊邊帽,上邊有捲曲的羽毛——是一頂做工精緻的蟬形闊領帶帽子。

  奎恩先生以溫和、沉吟的嗓音開始講話。

  “讓我們假設,”奎思先生說,“一個男人生性嫉妒心強烈。他昔日曾在這兒住過,並且知道鑲板上彈簧的秘密。為了消遣,一天他打開了鑲板,向外朝花園望去。他看見了他的妻子和另一個男人,盡管他們兩人認為在那兒不會有被人看到的危險。對他們兩人之間的關系,他只有一種看法。他憤怒得要發瘋。他會怎麼做?他有了一個念頭。天色已暗了下來,他想起了玻璃上的汙跡的故事。任何一個朝上看那扇窗戶的人都會認為他們看到的是守望著的保皇黨人。這樣他安全地看著他們,在他們擁抱在一起的那一瞬間,他扣動了板機。

  他是一個好射手——棒極了的射手。他們倒下時,他又開了一槍——這一槍射掉了耳環。他把手槍從窗戶裡扔到花園裡,沖下樓,穿過檯球室跑了出去。”

  波特朝前向他走了一步。

  “但是他使她被控告!”他大喊道,“他站在一邊,讓她承擔罪名,為什麼?為什麼?”

  “我想我明白為什麼”,奎恩先生說,“我猜一下——我只是猜測而已,注意——那位理查曾經瘋狂地愛著艾裡斯——如此瘋狂以致幾年後遇見她時還會喚起他嫉妒的餘燼。我想艾裡斯一度認為她可能愛他,所以她和他還有另一個人一起去打獵旅行——但回來後她愛上了更好的那個男人。”

  “更好的那個男人?”波特喃喃地說,茫然不知所措,“你意思是——”

  “是的,”奎恩先生說,微微笑了笑。“我的意思是那個人是你。”他停頓了一下,然後說,“假如我是你——我現在就去找她。”

  “我會的。”波特說。

  他轉過身離開了房間。

第三章 旅店夜談

  薩特思韋特很生氣。總而言之,這一天是夠倒楣的。他們出發得晚,而且車胎上紮了兩個洞。最後,他們拐錯了彎,迷失在索爾茲伯裡平原的荒野中。

  現在已經快八點了。而他們離目的地馬斯威克莊園還有大約四十英里。第三個紮破的洞帶來的後果是使問題更加煩人。

  薩特思韋特看上去像只因受驚豎起羽毛的小鳥,在村汽車修理廠前面走來走去。他的司機正在用沙啞的聲音與本地的行家小聲交談。

  “至少得半小時。”他肯定地說。

  “那是幸運的啦,”司機馬斯特斯補充說,“要問我呀,差不多得三刻鐘。”

  “不管怎樣,這個地方叫什麼名?”薩特思韋特焦急地問道。他是一位小個子紳士。他很體貼地替別人的感情著想,用“地方”這個詞取代了先溜到他嘴邊的“鬼地方”。

  “柯特靈頓·馬利特。”

  薩特思韋特不是非常清楚,但他對這個名字似乎有點耳熟。他輕蔑地向四周看了看。柯特靈頓·馬利特似乎由一條彎彎曲曲的街道組成。一邊是汽車修理廠和郵局,街道另一邊與之對稱的是三個若隱若現的商店。沿著這條道再往裡走,薩特思韋特覺得風中傳來什麼東西旋轉的嘎吱聲。他的情緒稍微提高了些。

  “這兒有一個旅店。我明白了。”他說道。

  “貝爾斯—莫特利。”(原文為“Bells and Motley”,意為鈴檔和小丑穿的五顏六色的衣服,此處為音譯。——譯注。)汽車修理廠的那個人說,“那邊就是。”

  “先生,我是否可以提個建議,”馬斯特斯說,“為什麼不去試試呢?他們能給你提供一頓飯之類的東西,無疑——當然,不是您所習慣了的。”他抱歉地停頓了一下,因為薩特思韋特習慣了大陸上廚師最拿手的菜,他自己就雇了一名Cordonbleu(法語:手藝高明的女廚師。——譯注。),他付給她一筆豐厚的薪水。

  “三刻鐘之內我們沒法上路,先生。我確信這一點。而現在已經過八點了。您可以從旅店打電話給喬治·福斯特爵士,先生。告訴他我們耽擱的原因。”

  “你似乎認為你能夠安排一切,馬斯特斯。”薩特思韋特沒好氣地說。

  馬斯特斯確實這樣認為,但恭敬地保持沉默。

  薩特思韋特盡管熱切地希望拒絕別人可能向他提出的任何建議——他正心情不好——但他還是朝道路深處那個吱吱嘎嘎的招牌看了看心裡暗暗同意了。

  他的胃口只有小鳥那麼大,是個講究飲食的人,但是即使是這樣的人也會餓。

  “‘貝爾斯—莫特利’,”他若有所思地說,“對一個旅店來說,這個名字很奇怪。我從來沒聽說過。”

  “無論如何,總是有些怪人來這兒。”那個當地人說。他正彎腰湊近車輪,他的聲音好像被捂住了,模糊不清。

  “奇怪的人們?”薩特思韋特詢問道,“這是什麼意思?”而另一個人似乎不太明白他自己的意思。

  “人們來來去去。就是這樣。”他含糊地說。

  薩特思韋特意識到來旅店的人們幾乎都是“來了又走”的人。這個定義對於薩特思韋特似乎欠精確。但他的好奇心還是被激了起來。不管怎樣他得停留三刻鐘的時間。貝爾斯—莫特利旅店會和其它任何地方一樣好。

  邁著他慣常的碎步,他扭扭捏捏地沿著馬路走去。遠遠地傳來轟隆隆的雷聲。那個機械工抬頭看了看,對馬斯特斯說道:

  “一場暴風雨就要來了。我能感覺得到。”

  “噯喲,”馬斯特斯說,“我們還有四十英里路要走。”

  “嗨!”另一個說,“沒必要那麼著急,你們不會不等暴風雨過去就上路的。你們那位小個子老闆看起來不喜歡在電閃雷鳴的時候呆在外面。”

  “希望他們能招待好他,”司機喃喃地說,“我現在要去那兒吃點東西。”

  “比利·瓊斯很可靠,”汽車修理廠的那個人說,“他總是用豐盛的美味食品招待客人。”

  威廉·瓊斯先生五十歲左右,高大健壯,是“貝爾斯—莫特利”的老闆。

  這時他正滿臉微笑地討好著小個子的薩特思韋特。

  “能提供給您棒極了的牛排,先生——和炸土豆,還有任何一位紳士能想到的最好的乳酪。這邊請,先生,咖啡屋。現在我們還未客滿。釣魚的那些先生們的最後一位剛走。稍後來打獵的客人們又會住滿客房。目前只有一位先生,叫奎恩——”

  薩特思韋特呆住了。

  “奎恩?”他激動地說,“你是說奎恩。”

  “是這個名字,先生。可能是您的朋友?”

  “是的,確實是。哦!是的,毫無疑問。”薩特思韋特激動得渾身發抖,幾乎沒有意識到世界上可能會不止一個人叫這個名字。他根本沒有去懷疑。奇怪的是,這個資訊正好應了汽車修理廠的那個人所說的話。“人們來來去去……”這是對奎恩先生很合適的一個描述。而且這個旅店的名字也看起來格外地貼切。

  “天哪,”薩特思韋特說,“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啊!我們會這樣相遇!

  哈利·奎恩先生,是嗎?”

  “是的,先生。這是咖啡屋,先生。啊哈!這就是那位紳士。”

  依舊是那熟悉的身影:高大,黝黑。奎恩先生微笑著從他坐著的桌子旁站起來。他的聲音薩特思韋特記得很清楚:

  “啊!薩特思韋特,我們又見面了。一次意想不到的會面!”

  薩特思韋特熱情地和奎恩握了握手。

  “令人高興的一件事。實在令人高興,毫無疑問。多幸運的一次拋錨。我的車,你知道的。你住在這兒?能住多久?”

  “只有一個晚上。”

  “那麼我實在是幸運。”

  薩特思韋特在他的朋友對面坐下,滿意地微微歎了口氣,注視著對面那張黝黑、微笑的面龐,滿是愉快的期待。奎恩先生溫和地搖了搖頭。

  “我保證,”他說,“我的衣袖裡沒裝著要變出來的一碗金魚或是一隻兔子。”

  “太糟了,”薩特思韋特喊道,回憶起點什麼,“是的,我必須承認——

  我確實對你持這個看法。一個會魔術的人。哈,哈。我就是這麼看你的。一個充滿魔力的人。”

  “但是,”奎恩先生說,“玩魔術的是你,不是我。”

  “哦!”薩特思韋特高興地說,“但是沒有你我玩不了。我缺乏——是否可以說——靈感?”

  奎恩先生微笑著搖了搖頭。

  “這個詞太誇張了。我念出提示演員上場的對白,僅此而已。”

  店主這時走了進來,手裡拿著麵包和厚厚的一塊黃油。他往桌上放東西時,一道耀眼的閃電和一聲霹雷幾乎就在頭頂上炸開。

  “一個狂風暴雨的夜晚,先生們。”

  “在這樣一個晚上——”薩特思韋特開了頭又停住了。

  “莫名其妙,”店主說,並未覺察薩特思韋特的詢問,“這不是我正要說的話嗎?就在這樣一個晚上,哈韋爾上尉帶回了他的新娘,就在第二天,他永遠地消失了。”

  “哦!”薩特思韋特突然大聲叫道,“當然!”

  他瞧出了端倪。他現在明白了為什麼柯特靈頓·馬利特這麼耳熟。三個月前他仔細閱讀了關于理查·哈韋爾上尉令人吃驚的失蹤報道。像全不列顛的其它報紙讀者一樣,他對失蹤的細節困惑不解,也像其他任何一個不列顛人一樣,對此做了自己的推斷。

  “當然,”他重複道,“這件事發生的地點就是柯特靈頓·馬利特。”

  “去年冬天他來打獵時就住在我這裡,”店主說,“哦!我對他很熟悉。

  他是位年輕英俊的紳士。不是那種你們認為把什麼事都存在肚子裡的人。他被殺死了——我這麼認為。許多次我看見他們騎馬回來——他和勒庫德小姐。全村人都說他們會在此結婚——果然,後來事實如此。她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年輕女士,受到大家的尊敬,盡管她是個加拿大人而且又是個陌生人。哦!其中有些黑色的謎,我們永遠不會知道真相。這件事傷透了她的心,確實是傷透了她的心。你已經聽到了,她賣掉了那所宅子出國了,因為受不了繼續呆在這兒讓人們在她背後指指點點——盡管她自己絲毫沒有過錯。可憐的小東西!一團黑色的謎,就是這麼回事。”

  他搖著頭,然後突然想起了他的職責,趕快走出了房間。

  “一個黑色的謎。”奎恩先生溫柔地說。

  在薩特思韋特聽來,奎恩的聲音裡有些煽動的意味。

  “你是在聲稱我們能解開這個斯科特蘭·亞德未解開的謎?”他尖銳地問道。

  奎恩先生打了個特別的手勢。

  “為什麼不呢?時間已經過去三個月了。三個月的時間會改變人們的看法。”

  “你的這個觀點真是與眾不同,”薩特思韋特慢慢地說,“你認為人們在事後比在當時看得更清楚。”

  “時間過去得愈久,人們就越能清楚地理出事情的頭緒。人們就會看清楚他們之間的真正關系。”

  一陣沉默,持續了幾分鐘。

  “我不敢肯定,”薩特思韋特猶豫不決地說,“我是否還清楚地記得那些事實。”

  “我想你記得。”奎恩先生平靜地說。

  這就是薩特思韋特需要的所有鼓勵。他在生活中通常扮演的是聽眾和旁觀者的角色。只有他和奎恩先生在一起的時候,位置才會顛倒過來。奎恩先生是一個有欣賞力的聽眾,而薩特思韋特則處於舞臺的中心位置。

  “就在一年多以前,”他講道,“阿什利莊園成為埃莉諾·勒庫德小姐的財產。那是座美麗的老宅子,但是多年來無人照管,無人居住。對這座宅子來說,再沒有比埃莉諾更好的女主人了。勒庫德小姐是位法裔加拿大人,她的祖先是法國大革命時代的移民。他們留給她一批無法估價的法國紀念物和古董。

  她是收購者也是收藏家,有著很高的鑒賞力,如此之甚,以致於那場悲劇之後,當她決定賣掉阿什利莊園以及其中所有的東西時,賽勒斯·G·布拉德伯恩先生,就是那位美國百萬富翁,毫不猶豫地花六萬英鎊的高價買下了這所莊園。”

  薩特思韋特停頓了一下。

  “我提這些事情,”他抱歉地說,“不是因為它們與這個故事有關——嚴格地說,它們與此無關——我是為了營造一種氛圍,屬於年輕的哈韋爾太太的氛圍……”

  奎恩先生點了點頭。

  “氛圍永遠重要。”他嚴肅地說。

  “這樣我們就有了這個姑娘的一幅畫像,”薩特思韋特繼續道,“二十三歲,黑色的頭發,容貌美麗,多才多藝,毫無瑕疵。而且富有——我們一定不要忘記這一點。她是個孤兒。一位聖·克萊爾太太——一位有著無可指摘的教養和社會地位的女士,作為保姆和她住在一起。但是埃莉諾·勒庫德完全控制著她自己的財產。那些想通過跟有錢人結婚致富的人從來不難找。無論她去哪兒,打獵場也罷,舞廳也罷,人們發現至少有一打身無分文的年輕人總在追逐著她。年輕的洛德·萊克坎恩,全村追求者中最有資格的候選人,據說曾向她求婚,但她依然芳心不動。直到理查·哈韋爾上尉的出現。

  “哈韋爾上尉是為了打獵住到本地旅館來的。他酷愛打獵,是個英俊、快樂、膽大妄為的年輕人。你記得那句老話嗎,奎恩先生?‘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句諺語至少部分實現了。兩個月以後,理查·哈韋爾和埃莉諾·勒庫德訂婚了。

  “在此三個月之後,他們結婚了。這對幸福的新人到國外度了兩個星期的蜜月,然後回來在他們阿什利莊園的住所安頓下來。店主剛剛告訴我們說他們是在像今天這樣一個暴風雨之夜回到家中的。我覺得這是個預兆。誰能預料到呢?不管怎樣吧,第二天一大早——大約七點半,其中一個花匠,約翰·馬賽厄斯看見哈韋爾上尉在花園裡散步。他沒戴帽子,吹著口哨。我們於是看到這樣一幅情景:心境愉快,無憂無慮。然而就從那一刻開始,就我們所知,沒有人再見過理查·哈韋爾上尉。”

  薩特思韋特停頓了一下,愜意地感覺著這激動人心的時刻。奎恩先生贊賞的目光給了他所需要的稱贊,他繼續講下去。

  “上尉的失蹤不同尋常——無法解釋。直到第二天,那位焦急、困惑的妻子才報了警。如你所知,警方並未成功地偵破這個謎。”

  “我猜,對此事人們已有了一些看法?”奎恩先生問道。

  “哦!一些看法,是的,我同意你的提法。看法一:哈韋爾上尉是被謀殺的,但如果是這樣,那麼屍體在哪兒?它不可能神秘而迅速地消失。此外,動機是什麼?就我所知,哈韋爾上尉根本沒有仇人。”

  他突然躊躇了一下,好像不肯定似的。奎恩先生朝前探了探身子。

  “你在想,”他溫和地說,“年輕的斯蒂芬·格蘭特。”

  “是的,”薩特思韋特承認了,“如果我記得正確的話,斯蒂芬·格蘭特曾經負責管理哈韋爾上尉的馬,因一些小過錯被主人解雇了。就在哈韋爾上尉回家後的翌日一大早,有人看見斯蒂芬·格蘭特在阿什利莊園附近。而對此斯蒂芬·格蘭特無法做出合理的解釋。警方曾因他與哈韋爾上尉的失蹤有關拘留過他,但沒有任何可以指控他的證據,最後釋放了他。的確,人們會認為斯蒂芬·格蘭特可能對哈韋爾上尉草率地解雇他心存不滿。但這動機毫無疑問站不住腳。我想警方是覺得他們必須做些什麼。你知道的,正如我剛說的,哈韋爾上尉根本沒有仇人。”

  “就人們所知。”奎恩先生沉吟道。

  薩特思韋特贊同地點了點頭。

  “我們就要談到那一點了。別忘了,人們對哈韋爾上尉知道些什麼?當警方著手調查他的家世時,他們面臨資料奇缺的難題。理查·哈韋爾是誰?他從哪兒來?他的出現,簡直就像晴天霹雷一樣。他是一個優秀的騎手,而且顯然家境富裕。柯特靈頓·馬利特沒有一個人勞神去進一步過問這件事。勒庫德小姐沒有父母、保護人去調查她的未婚夫的前程和身份。她是自己的主人。警方對此的看法再清楚不過了:一個富有的姑娘和一個無恥的騙子。老掉牙的故事!

  “但事實並非完全如此。是的,勒庫德小姐沒有父母、保護人,但她在倫敦有一個優秀的律師事務所做她的代理人。他們的證據使得這個謎更加難解。

  埃莉諾·勒庫德曾經希望把一筆錢轉讓給她未來的丈夫,但他拒絕了。他說他自己已夠富有了。人們最後發現:哈韋爾從來沒用過他妻子的一分錢。她的財產根本沒有被動過。

  “那麼,他不是一個普通的騙子。而是對他的目標進行了藝術加工?他是不是打算在將來某個時候,如果埃莉諾·哈韋爾想嫁給其他人時進行敲詐?我承認以前我認為這種思路是最可能的解釋。我一直這麼看——直到今天晚上。”

  奎恩先生向前探了探身子,鼓勵他講下去。

  “今晚?”

  “是的。我不滿足於此。他是如何那麼突然、那麼徹底地消失的——在早晨的那個鐘點:所有的工人都忙碌著去幹活?而且他還沒戴帽子。”

  “對於後者沒什麼好懷疑的——既然那個花匠看見過他?”

  “是的——那個花匠——約翰·馬塞厄斯。有什麼問題嗎?”

  “警方不會忽略他的。”奎恩先生說。

  “他們詳細地盤問了他。他從來沒有改過口。他的妻子為他作證。他七點離開他的小屋去溫室幹活,七點四十回來。大房子裡的僕人們在大約七點一刻時聽見前門砰地關上。這一點確定了哈韋爾上尉離開房子的時間。哦!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了。”

  “真的?”奎恩先生問道。

  “我想是的。這段時間足夠馬塞厄斯幹掉他的主人。但是為什麼,為什麼呢?而且如果事實如此,他把屍體藏在哪兒了?”

  店主端著一個托盤進來了。

  “抱歉讓你們等這麼久,先生們。”

  他把一塊碩大的牛排擺在桌子上,旁邊是盛得滿滿的一盤新鮮的棕皮土豆。這些食品發出的香味,讓薩特思韋特垂涎欲滴。他覺得舒適極了。

  “這些看起真棒,”他說,“棒極了。我們一直在討論哈韋爾上尉的失蹤。那個花匠,馬塞厄斯,情況如何?”

  “在埃塞克斯郡找了份工作。我想他是不願意呆在這一帶。有些人總是帶著懷疑的目光看他。你該理解。並不是說我曾認為他與此有關。”

  薩持思韋特吃了些牛排。奎恩先生也吃了些牛排。店主看上去想留下來閒聊一會兒。薩特思韋特自然不反對。

  “這位馬塞厄斯,”他問道,“是個什麼樣的人?”

  “已是中年,曾經肯定是壯小夥,但現在因風濕病既駝又瘸。他的風濕病非常嚴重,多次臥床不起,什麼活都幹不了。就我看來,埃莉諾小姐繼續雇用他完全是出於仁慈。他已經根本不能勝任花匠的工作,盡管他的妻子盡力幫忙。她是個廚子,總是樂意幫助別人。”

  “她是個怎樣的女人?”薩特思韋特很快問道。

  店主的回答令他失望。

  “長相普通。中等年紀,鬱鬱寡歡,還是聾子。並不是說我過去對他們很瞭解。他們只是在出事前一個月才來到這裡。他們說他年輕時是個少有的好花匠。這就是埃莉諾小姐留下他的令人信服的證據吧。”

  “她對園藝感興趣嗎?”奎恩先生溫和地問道。

  “不,先生,她不感興趣。她不像這一帶的其他女士們,她們付一大筆錢給花匠,而自己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跪在花園裡鋤土上。我覺得這是愚蠢的做法。你知道,除了冬天為了打獵,她不常住在這兒。剩下的時間,她住在倫敦,或是去那些國外的海濱。他們說在那兒那些法國的夫人小姐們恐怕弄壞她們的衣服,連腳趾頭都不伸進水裡,我聽到的就是這樣。”

  薩特思韋特微微笑了笑。

  “沒有哦——什麼女人和哈韋爾上尉有交往嗎?”他問道。

  盡管他的第一個揣測被駁倒了,但他依然堅持自己的觀點。威廉·瓊斯先生搖了搖頭。

  “沒那回事。從來沒有一句關於這方面的閒言碎語。一個黑色的謎,情況就是這樣。”

  “那麼你的看法呢?你自己怎麼想?”薩特思韋特堅持道。

  “我怎麼想?”

  “是的。”

  “不知道想什麼。我認為他是被謀殺的,但是誰幹的我說不出來。我去給先生們拿乳酪。”

  他拿著空盤子咚咚地走出了房間。剛才漸漸平息下來的暴風雨此時以加倍的狂暴卷土重來。一道閃電和一陣響雷接踵而至,矮個子的薩特思韋特驚得跳了起來。就在最後幾聲轟隆隆的雷聲漸漸逝去時,一個姑娘端著乳酪走進房間。

  她高大、黝黑。有一種獨有的憂鬱的美。她和貝爾斯—莫特利店主的長相相像再明白不過地告訴大家她是店主的女兒。

  “晚上好,瑪麗,”奎恩先生說,“一個暴風雨之夜。”

  她點點頭。

  “我討厭暴風雨的夜晚。”她咕噥道。

  “你害怕打雷,是不是?”薩特思韋特和藹地說。

  “害怕打雷?那就不是我了!我幾乎沒有什麼害怕的。但是暴風雨打開他們的話匣子,總是說同樣一件事,一次又一次,就像許多鸚鵡似的。爸爸一開口就是‘這讓我想起,那個夜晚,可憐的哈韋爾上尉……’等等,等等。”她轉向奎恩先生,“您聽過他是怎麼講的。這有什麼意義?為什麼人們不讓過去的事情過去?”

  “一件事只有結束後才能過去。”奎恩先生說。

  “難道沒有結束嗎?設想是他想消失?這些紳士們有時就是這樣。”

  “你認為是他自己願意失蹤的?”

  “為什麼不可能呢?這樣想比假設像斯蒂芬·格蘭特那樣一個心地善良的人謀殺了他要合情理得多。我倒願意知道,他為了什麼謀殺他?有一天斯蒂芬多喝了一杯,對他說話莽撞了點,就被解雇了。但這有什麼關系?他找到另一份同樣不錯的工作。難道這就是殘忍地謀殺一個人的原因嗎?”

  “但是無疑,”薩特思韋特說,“警方相信他是清白的。”

  “警方!警方又有什麼要緊?當斯蒂芬走進晚間酒吧時,所有人都用怪怪的眼光看著他。他們不十分相信是斯蒂芬謀殺了哈韋爾。但他們不確定,所以他們斜著眼睛看他,不為人覺察地悄悄排斥他。好日子啊,看見人們都躲著你走,好像你和其他人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似的。為什麼爸爸不同意我們結婚,斯蒂芬和我?‘你可以找個更好的人,我的孩子。我對斯蒂芬沒有任何反感,但是——哦,我們不知道,是嗎?’”她不說了,胸脯因氣憤起伏不停。

  “殘酷,殘酷,就是這樣,”她大聲喊道,“斯蒂芬,他連只蒼蠅都不願傷害!以後他的一生中,都會有人認為是他殺了哈韋爾。這使他變得古怪、痛苦。我一點也不懷疑這一點。而且他越是這樣,人們越會認為其中有問題。”

  她又停住了。她的眼睛盯著奎恩先生的臉,好像他臉上有什麼東西正在把她滿腔的怒氣引出來。

  “無能為力?”薩特思韋特說道。

  他確實感到擔心。他看得出,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指控斯蒂芬·格蘭特的證據模糊和不足,使他駁斥指控更加困難。

  姑娘猛地轉向他。

  “只有真相能幫助他,”她喊道,“假如人們發現了哈韋爾上尉,假如哈韋爾上尉回來。要是能知道事情的真相——”

  她突然停住不說了,好像哽咽著。然後急忙走出了房間。

  “一個好姑娘,”薩特思韋特說,“總而言之是起悲哀的事件。我希望——我非常希望能做些什麼。”

  那顆善良的心為此苦惱。

  “我們正在做我們能做的事情,”奎恩先生說,“在你的汽車修好之前,我們還有近半個小時呢。”

  薩特思韋特盯著他。

  “你認為我們就像這樣高談能弄清真相?”

  “你的閱歷十分豐富,”奎思先生嚴肅地說,“比大多數人豐富得多。”

  “我從未受到過生活的眷顧。”薩特思韋特痛苦地說。

  “但這樣使你的洞察力敏銳。別人視而不見的地方你卻看得見。”

  “確實如此,”薩特思韋特說,“我是個了不起的觀察者。”

  他心滿意足地自得了一把。那一刻的痛楚消失了。

  “我是這樣看的,”一兩分鐘後他說道,“要查出事件的起因,我們必須先研究結果。”

  “非常好。”奎恩先生表示贊同。

  “這個案子的結果是:勒庫德小姐——哈韋爾太太,我的意思是:她是個妻子又不是妻子。她不自由——她不能再嫁。我們隨意地看這件事:理查·哈韋爾是個陰險人物。他不知打哪兒來,而且有著神秘的過去。”

  “我同意。”奎恩先生說,“你看到了大家應當看見的,和不能被忽略的東西。哈韋爾上尉處于舞臺中央的聚光燈下,一個可疑的人物。”

  薩特思韋特疑惑地看著他。他的這些話似乎暗示他們所想的情景略有不同。

  “我們已經研究了效果,”他說,“或者說結果。我們現在可以——”

  奎恩先生打斷了他的話。

  “你還能觸及嚴格的物質意義上的結果。”

  “你說得對,”薩特思韋特想了一兩分鐘說,“一個人做事應該有始有終。讓我們說這出悲劇的結局是哈韋爾太太是一位妻子又不是位妻子,不能再嫁;賽勒斯·布拉德伯恩能夠以六萬英鎊的價錢買下阿什利莊園以及其中的東西,是嗎?——而且在埃塞克斯郡的某個人能替約翰·馬塞厄斯弄到了一份花匠的工作;盡管如此我們沒有懷疑是‘埃塞克斯郡的某個人’或賽勒斯·布拉德伯恩策劃了哈韋爾上尉的失蹤。”

  “你是在諷刺。”奎恩先生說。

  薩特思韋特猛地看著他。

  “但無疑你同意——?”

  “哦!我同意,”奎恩先生說,“這個想法很可笑。下一步呢?”

  “讓我們設想我們回到了那不幸的一天。讓我們假設,失蹤就發生在今天早晨。”

  “不,不,”奎恩先生笑眯眯地說,“既然,至少在我們的想像中,我們有超越時間的力量,那麼讓我們反過來,比方說,哈韋爾上尉的失蹤發生在一百年以前,我們在二O二五年回憶。”

  “你是個奇怪的人,”薩特思韋特慢慢地說,“你相信過去,不相信現在。為什麼?”

  “不久以前,你用了氛圍這個詞。在現在的時空裡沒有氛圍。”

  “也許是真的。”薩特思韋特若有所思地說,“是的,確實如此,現在容易導致——偏狹。”

  “說得好。”奎恩先生說。

  薩特思韋特幽默地微微鞠了一躬。

  “非常感謝。”他說道。

  “讓我們說是——不是今年,這會很困難,而是——去年,”奎恩先生繼續道,“概括一下,你有言簡意賅的天賦。”

  薩特思韋特猶豫了一下。他珍惜自己的名聲。

  “一百年前,我們處於火藥和宮廷弄臣的年代。”他說,“我們說一九二四年是填縱橫字謎,竊賊從房頂入室的年代,是嗎?”

  “很好,”奎恩先生表示贊同,“你的意思是全國而不是全世界,我猜?”

  “關於縱橫字謎,我必須得承認我不明白,”薩特思韋特說,“但是慣從屋頂侵入的竊賊在歐洲大陸曾一度猖撅。你記得那一系列發生在法國鄉間別墅的盜竊案嗎?據推測單獨一個人是幹不了。要進去是一件十分不可思議的事。

  有一種揣測說一群雜技演員與此有關——克洛恩迪尼斯一家,我曾經看過他們的表演——非常精湛。一位母親、兒子和女兒。他們非常神秘地從舞臺上消失了。我們走題了。”

  “沒多遠,”奎恩先生說,“只是在穿過海峽。”

  “在那兒法國女士們連她們的腳趾頭都不濕,用我們可敬的店主的話來說。”薩特思韋特哈哈大笑著說。

  他們停頓了一下。這一停頓似乎很重要。

  “他為什麼消失?”薩特思韋特大聲喊道,“為什麼?為什麼?不可思議,就像是在變戲法。”

  “是的,”奎恩先生說,“一個巧妙的計謀。形容得很準確。你瞧,我們又提到了氛圍。這個計謀的實質是什麼?”

  “手的敏捷欺騙了眼睛。”薩特思韋特敏捷地引用了一句話。

  “這就是一切,不是嗎?為了欺騙眼睛?有時通過敏捷的手,有時——通過其它手段。有許多方法,比如神槍手,揮動一塊紅手帕,一些看起來重要而事實並非如此的東西。眼睛被那些看上去精彩而實際毫無意義的表演轉移了注意力,而忽略了那些真正應該關心的東西。”

  薩特思韋特朝前傾了傾身子,他眼睛閃閃發光。

  “有道理。這可是個好主意喲。”

  他溫和地繼續講下去。“神槍手。在我們討論的這個巧妙的魔術中,神槍手是什麼?讓人保持想像力的那精彩一刻是什麼?”

  他突然吸了口氣。

  “失蹤,”薩特思韋特喘息著說,“撇開這一點,一切都沒有意義。”

  “一切?設想即使沒有那個戲劇般的動作,事情依然會照樣進行?”

  “你的意思是——假設勒庫德小姐仍然要賣掉阿什利莊園,離開此地——

  沒有理由?”

  “哦。”

  “好吧,為什麼不呢?我想這肯定會引起閒話,人們會對房子裡的那些東西的價值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哦!等一下!”

  他沉默了一分鐘,然後大聲說道:

  “你說得對,人們把太多太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哈韋爾上尉身上。因此,她,勒庫德小姐一直處在暗處!每個人都在詢問誰是哈韋爾上尉?他從哪兒來?但因為她是受傷害的那一方,所以沒有人懷疑她。她真的是個法裔加拿大人嗎?那些絕妙的珍寶真是她祖上傳下來的嗎?你剛剛說得對,我們並沒有離題太遠——只是在穿越海峽。那些所謂的祖傳珍寶是他們從法國鄉間別墅裡偷來的,大部分都是價值連城。所以很難出手。於是她買下了這所房子——可能,以非常便宜的價格。然後她在那兒居住下來,付給一位無可指摘的英國婦女一大筆錢,讓她陪伴她。然後他來了。情節已事先安排好了。先是婚約。失蹤。然後是轟動一時,之後很快被遺忘!一個極度悲傷的女人想賣掉一切會令她想起過去歡樂時光的東西,還能有什麼比這更正常呢?那個美國人是一位行家,那些東西名副其實,完美絕倫,其中一些是無價之寶。他出了價,她接受了。她以一個傷心欲絕又充滿悲劇色彩的形象離開了街坊四鄰。成功漂亮地完成了最後一擊。公眾的注意力被手動作的迅速和戲法壯觀的場面欺騙了。”

  薩特思韋特停頓了一下,因他的成功而激動不已。“要不是你,我永遠不會弄清楚。”他突然自卑地說道,“你對我有著不可思議的影響。一個人經常說一些事情,卻不明白它們真正的意思是什麼。你有能力讓人明白事情的內涵。但我還是不太明白。哈韋爾這樣消失是非常困難的。別忘了,全英格蘭的員警都在尋找他。”

  “繼續藏在莊園是最簡單不過了,”薩特思韋特沉思地說,“假如能夠的話。”

  “我想,他就在莊園附近。”奎恩先生說。

  薩特思韋特沒有放過他意味深長的神色。

  “馬塞厄斯的小屋?”他歡呼道,“但是員警肯定搜查過了?”

  “反復地,我可以想像到。”奎恩先生說。

  “馬塞厄斯。”薩特思韋特皺著眉頭說道。

  “還有馬塞厄斯太太。”奎恩先生說。

  薩特思韋特直勾勾地盯著他。

  “假如那幫人真是克洛恩迪尼斯一家,”他恍恍惚惚地說,“他們有三個人。兩個年輕人是哈韋爾和埃莉諾·勒庫德。那麼母親,她是馬塞厄斯太太嗎?但假如是那樣的話——”

  “馬塞厄斯患了風濕病,不是嗎?”奎思先生故作天真地問道。

  “哦!”薩特思韋特大叫起來,“我明白了。但這可能嗎?我相信是可能的。聽著。馬塞厄斯在那兒呆了一個月。在那段時期,哈韋爾和埃莉諾出去度了兩周的蜜月。婚禮前的那兩周,他們應該是在鎮上。一個聰明人是能同時扮演哈韋爾和馬塞厄斯這兩個角色的。當哈韋爾在柯特靈頓·馬利特的時候,馬塞厄斯適時地因風濕病臥病在床。馬塞厄斯太太來證實這個謊言。她的角色是非常必要的。如果沒有她,就有人可能會懷疑真相。如你所說,哈韋爾就藏在馬塞厄斯的小屋裡。他就是馬塞厄斯。最後當計劃成功,賣掉了阿什利莊園之後,他和他的妻子放出風說他們在埃塞克斯郡找到了一份工作。約翰·馬塞厄斯和他的妻子退場了——永遠地退場了。”

  有人敲了敲咖啡屋的門,馬斯特斯走了進來。“汽車就在門口,先生。”

  他說。

  薩特思韋特站起身來。奎恩先生也站了起來,走到窗前打開了窗簾。一束月光淌入了房間。

  “暴風雨停了。”他說。

  薩特思韋特正在戴手套。

  “下星期地方行政司法長官要和我共同進餐,”他驕傲地說,“我要把我的見解——哈!一一擺在他面前。”

  “證明或否認它都很容易,”奎恩先生說,“把阿什利莊園的東西和法國警方提供的清單一對比——”

  “我贊成,”薩特思韋特說,“布拉德伯恩先生運氣真是壞透了,但是——哦——”

  “他能夠,我相信,負擔這筆損失。”奎恩先生說。

  薩特思韋特伸出手。

  “再見,”他說,“我說不出有多麼感激這次意外的相遇。你明天離開這兒,我記得說過的,是嗎?”

  “可能今晚。我的事完了……我來來去去,你知道的。”

  薩特思韋特記起來晚上早些時候聽到過同樣的話。太不可思議了。

  他出來向汽車和等候著的馬斯特斯走去。從酒吧門口飄然傳來店主渾厚和藹的聲音。

  “一個難解的謎,”他正說著,“一個難解的謎,就是這樣。”

  但他沒有用黝黑這個詞。他用這個詞意思是指完全不同的顏色。威廉·瓊斯先生是個有眼力的人,總是能很恰當地為他的顧客們找到話題。他的顧客們也喜歡他們的談話充滿風趣。

  薩特思韋特愜意地坐在舒適的轎車裡。他挺著胸充滿了勝利的驕傲。他看見瑪麗,跑出來站在那個吱吱嘎嘎的店牌下。

  “她一點兒也不知道,”薩特思韋特自言自語地說,“她一點也不知道我要幹什麼!”

  “貝爾斯—莫特利”的牌子在風中溫柔地搖擺著。

第四章 空中的手勢

  法官即將結束對陪審團的指示。

  “現在,先生們,我要對你們講的話差不多說完了。我們的證據供你們考慮對這個男人的指控是否得到了清楚的證實,以便你們裁定他謀殺維維安·巴納比的罪名是否成立。

  你們有僕人們提供的開槍時間的證據。他們對此眾口一詞。

  你們有物證:維維安·巴納比在事發當天上午,也就是九月十三日,星期五上午,寫給被告的那封信——對這封信,被告並未打算否認。你們還有證據:在押犯起先否認曾羈留邊林山莊,後來,當警方出示證明之後,才承認他去過迪林山莊。你們會從其否認中得出你們的結論。這起案件沒有直接證據。當涉及到動機——手段、時機時,你們只能自己得出結論。被告聲稱某個未知的人在被告離開音樂室後進去開槍打死了維維安·巴納比。而用的槍正是被告由於意外的疏忽忘了拿走的槍。你們已經聽到了,被告講到,他回到家裡花了半小時。如果你們懷疑被告在說謊,而且確定無疑被告確實在九月十三日,星期五,故意在離維維安·巴納比腦袋極其接近的情況下開槍打死了她,那麼,先生們,你們的裁決肯定是‘有罪’。但是,如果你們有任何正當的疑問,那麼你們有責任宣告在押犯無罪。我將要求你們退席討論,當你們得出結論後告知我。”

  陪審團離開不到半個小時。他們宣佈的判決對每個人來說似乎都是預料中的結果:裁定“有罪”。

  聽完判決之後,薩特思韋特先生若有所思,皺著眉頭離開了法庭。

  像這樣只不過是件謀殺案審判,薩特思韋特先生並不感興趣。他太挑剔,所以不會在普通案件悲慘的細節找到興趣。但懷爾德一案不同。年輕的馬丁·懷爾德是被稱為紳士的那種人——而被害人,喬治·巴納比爵士年輕的妻子,是薩特思韋特先生的熟人。

  他想著這些事,沿霍爾本走去。然後,突然拐入到一個有數條街道通往索霍的地帶。在其中一條街上有一家小飯館,只有少數人知道,薩特思韋特先生就是其一。它並不便宜——相反,非常昂貴,因為它專門滿足那些吃膩了的gourmet1的嗜好。它很安靜——不允許任何爵士樂曲演奏,以免打擾了那份寧靜的氣氛——光線非常暗,侍者們邁著輕盈的步伐出現在朦朧的微光中,端著閃閃發光的銀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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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意思是美食家。——譯注。

  一副參加某項神聖的儀式的樣子。那家飯館的名字叫Ar—lecchino。

  依然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薩特思韋特先生拐入了入rlecchino,朝那邊角落隱蔽處他喜歡的那張桌子走去。由於光線微弱,直到他走得很近了才發現那兒已經坐了一個高個子的黝黑男人。那人的臉罩在陰影中,彩色玻璃反射的光跳動著,映在他身上,使得他樸素簡單的衣服變得五顏六色,絢麗多彩。

  薩特思韋特先生本打算轉身離開,但就在此刻,那位陌生人慢慢地轉過來,薩特思韋特先生認出了他。

  “我的天哪,”薩特思韋特先生說道,他喜歡舊式的表達方式,“是你,奎恩先生!”

  他以前見過奎恩先生三次,每次見面都會發生些略不同尋常的事情。這位奎恩先生是個怪人,他有能力從一個完全不同於他人的角度把你一直就知道的東西展示給你。

  薩特思韋特先生馬上興奮起來——激動而且高興。他總是扮演旁觀者的角色,他知道這一點,但有時候當他和奎思先生在一起時,他就會有是演員的錯覺——而且是主角。

  ‘‘太令人高興了,”他說道,笑容在他乾巴的小臉上蕩漾開來,“實在太好了。你不反對我和你坐在一塊兒吧,我想?”

  “我很樂意,”奎思先生說。“你瞧,我還沒開始吃呢。”

  恭敬的侍者領班在幽暗中逗留在附近。薩特思韋特先生有著老練、相稱的味覺,他專心挑選著食物。幾分鐘後,那位侍者領班唇邊掛著贊許的微笑退下去了,一個年輕的侍者開始為他們服務。薩特思韋特先生轉向奎恩先生。

  “我剛從老貝利來,”他開口道,“一個悲慘的案子,我這麼認為。”

  “他被判定為有罪?”奎恩先生問。

  “是的,陪審團只離開半小時。”

  奎恩先生點了點頭。

  “一個必然的結果——根據證據。”他說。

  “然而,”薩特思韋特先生開口道——又停住了。

  奎恩先生說出了他沒說完的話。

  “然而你的同情是站在被告一邊的?這是你要說的話嗎?”

  “是的。馬丁·懷爾德是個英俊的小夥子——很難讓人相信他是兇手。然而,近來,有很多好看的年輕小夥子被發現是極其殘忍,令人厭惡的謀殺犯。”

  “多餘。”奎恩先生靜靜地說。

  “請再說一遍?”薩特思韋特先生道,微微有點吃驚。

  “對馬丁·懷爾德來說是多餘的。從一開始就有一種趨勢認為這只不過是一系列同類案件中的其中一起——一個男人為了和另一個女人結婚而試圖擺脫某個女人。”

  “哦,”薩特思韋特先生疑惑地說,“就證據而言——”

  “哦!”奎恩先生很快說,“我恐怕沒有按照證據去思考。”

  薩特思韋特先生的自信心一下子回到了他身上。他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力量。他很想顯得戲劇性些。

  “讓我來告訴你。我見過巴納比夫婦,你知道的。我明白特殊的細節。跟著我,你會來到幕後——從裡面看清事情的面目。”

  奎恩先生鼓勵地微微一笑,身子向前傾了傾。

  “如果有什麼人能展現給我這一切,那必是薩特思韋特先生無疑。”他小聲說道。

  薩特思韋特先生兩手抓著桌子,他精神振奮,難以自已。目前,他是一個純粹而簡單的藝術家——語言是他的媒介,只用粗略的數筆,他就迅速勾畫出了一幅迪林山莊的生活畫面。喬治·巴納比爵士:上了年紀,過分肥胖,財大氣粗,終日為生活中的瑣事大驚小怪,每個週五下午給他的鐘表上發條,每個週二上午根據他自己的家務開支簿付賬,每天晚上總是注意保證正門鎖好,是個小心謹慎的人。

  談完喬治爵土他繼續說起巴納比夫人。這時他的語氣更溫柔了些,但依然很確定。他只見過她一次,但他對她的印象卻清晰而持久。生機勃勃,目空一切——令人同情地年輕。一個掉進陷阱裡的孩子——這就是他對她的印象。

  “她恨他,你明白嗎?她嫁給他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而現在——”

  她不顧一切——他這麼形容她的情形。轉來轉去。她沒有自己的錢,她完全依靠她年長的丈夫。但她處於走投無路的困境——仍然不太肯定自己的力量。擁有到目前為止與其說是事實例不如說是前景的美貌。而且她很貪婪。薩特思韋特先生對此確信無疑。與膽大妄為並存的還有貪婪的個性——緊緊抓住生活。

  “我從來沒有見過馬丁·懷爾德,”薩特思韋特先生繼續道,“但我聽說過他。他住在不到一英里遠的地方。他務農。她對農業很感興趣——或者是裝作如此。要是你問我,我認為她是裝的。我想她看出他是她唯一的出路——於是緊緊地抓住他,就像一個孩子似的貪婪。對此,只能有一個結局。我們知道結局是什麼,因為那些信已經在法庭上被宣讀過了。他保留著她的信——她沒有保留他的信,但從她寫的信中我們知道他的興趣和熱情正在逐漸消失。他承認是這樣。還有另外一個姑娘。她也住在迪林穀那個村子裡。她的父親是那兒的醫生。你可能在法庭上看見過她。不,我想起來了,你說你當時不在那兒。我得給你把她描述一番。一個漂亮的姑娘——非常漂亮。而且溫柔。可能——是的,可能稍有點傻。但是非常恬靜,你明白。而且忠貞不渝。這是最主要的,忠貞不渝。”

  他看了看奎思先生,尋求鼓勵,奎思先生欣賞地微微一笑,算是給他的鼓勵。薩特思韋特先生繼續講下去。

  “你聽說了最後宣讀的那封信了吧——我的意思是,你肯定在報紙上看到過。九月十三日,星期五上午寫的那封信。裡面滿是絕望的指責和含糊的威脅,結尾懇求馬丁·懷爾德當天晚上六點來迪林山莊。‘我會留側門給你,這樣就沒人知道你來過這兒。我會在音樂室裡。’信是派人送去的。”

  薩特思韋特先生停頓了一兩分鐘。

  “你記得吧,當馬丁·懷爾德剛被捕的時候,他完全否認那天晚上他去過迪林山莊。他的陳述是他拿了槍到林中打獵去了。但當警方出示證據後,這番話不攻自破。他們在木制的邊門上和音樂室桌子上放著的其中一隻雞尾酒杯上都發現了他的指紋。然後,他承認他去看過巴納比夫人,他們進行了一番激烈的談話,但他努力使她平靜了下來。他發誓說他把槍放在了門外,靠牆立著,而且他離開的時候,巴納比夫人好好的,時間是六點十五過一兩分鐘。他說他直接回了家。但證據表明直到差一刻七點他才到家。如我剛講過的,兩地相距幾乎不到一英里,根本用不了半小時。他聲稱他完全忘了槍這回事。不太可能的一個陳述——但是“但是什麼?”奎恩先生問道。

  “嗯,”薩特思韋特先生慢慢地說,“這也是有可能的,不是嗎?當然,辯護律師嘲笑這個假設,但我認為他錯了。你知道,我認識許多年輕人,這些感情上的大吵大鬧令他們非常難過——尤其是像馬丁·懷爾德這類陰鬱、神經質的類型。而女人往往經受得住這種場面,而且事後會覺得很好,能保持冷靜。就像有一個安全閥平靜她們的神經。但我明白馬丁·懷爾德是在頭暈腦脹、痛苦懊喪的情形下離開的,絲毫沒有想到他倚牆而立的槍。”

  他沉默了幾分鐘,然後才繼續講。

  “然而這無關緊要。因為下麵的情節太明顯了,很不幸。

  當人們聽見槍聲的時候,正好是六點二十。所有的僕人們都聽見了,廚師,廚師的女幫工,管家,女僕,還有巴納比夫人自己的女僕。他們沖進音樂室,發現她躺在她的椅子扶手旁邊,蜷成一團。開槍的位置緊靠她的後腦勺,所以子彈並未散開。至少兩顆子彈射人了大腦。”

  他又停頓了一下,奎恩先生漫不經心地問:

  “僕人們都作證了,我猜?”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點頭。

  “是的。管家比其他人早一兩秒鐘到達,但他們的證詞完全相同。”

  “那麼他們都作證了,”奎恩先生沉思著說,“沒有例外?”

  “哦,我想起來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說,“那個女僕只在審訊的時候被傳過。她後來去了加拿大,我猜。”

  “我明白了。”奎恩先生說。

  一陣沉默,不知怎的,這個小餐館裡似乎彌漫著一種不安的氣氛。薩特思韋特先生突然覺得好像他處於守勢。

  “她為什麼不該去呢?”他冷不丁地說。

  “她為什麼要去呢?”奎恩微微聳了聳肩道。

  不知為什麼,這個問題使薩特思韋特先生有幾分生氣。

  他想避開它——回到他熟悉的主題中去。

  “是誰開的槍這個問題不可能有多少疑問。事實上,僕人們好像有點失去了理智。房子裡沒人掌管。等有人想起來打電話給員警時,幾分鐘已經過去了。而且當他們去打電話時,發現電話壞了。”

  “哦!”奎恩先生說,“電話壞了。”

  “是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說——突然感到他說了件至關重要的事情,“可能,當然,是被故意弄壞的。”他緩緩地說:“但這看起來沒什麼意義。死亡幾乎是瞬間的事情。”

  奎恩先生什麼也沒說,薩特思韋特先生覺得這個解釋不能令人滿意。

  “除了年輕的懷爾德,確實無人可懷疑,”他繼續道,“據他自己說,槍響的時候他剛離開房子三分鐘。而其他有誰會開槍呢?喬治爵土在隔著好幾家遠的橋牌聚會上。他六點半離開那兒,在大門口碰上了帶信給他來的僕人。最後一局六點半整准時結束——這毫無疑問。然後是喬治爵士的秘書亨利·湯普森。他那天在倫敦,而且在槍響的那個時刻確實在出席一個商務會議。最後是西爾維亞·戴爾。不管怎樣,她應該是有動機的,但就事實而言,她不可能和這件事有任何關系。她在迪林穀車站送別朋友,後者乘六點二十八分的火車。這樣她也被排除了。然後是僕人們。他們中的任何人能有什麼可能的動機?除了他們幾乎同時到達出事地點。不,肯定是馬丁.懷爾德。”

  但他說這話時底氣並不足。

  他們繼續吃午飯。奎恩先生不屬于健談的那種性格,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了所有他該說的話。但沉默並不是無結果的。其中充滿薩特思韋特先生不斷滋長的不滿意,僅僅因為一個人的默認就加強、孕育。

  薩特思韋特先生忽然嘩啦一聲放下他的刀叉。

  “假設那個年輕人真的是無辜的,”他說,“而他將被絞死。”

  他看起來對此非常震驚、傷心。依然,奎恩先生一言不發。

  “好像並不是——”薩特思韋特先生欲言又止,“她為什麼不該去加拿大?”他文不對題地把話結束了。

  奎恩先生搖了搖頭。

  “我甚至不知道她去了加拿大的什麼地方。”薩特思韋特先生不耐煩地繼續道。

  “你能找到她嗎?”奎恩先生問道。

  “我想我能。那個管家,他該知道。或者可能湯普森,那個秘書知道。”

  他又停頓了一下。當他繼續講的時候,他的嗓音幾乎是在懇求了。

  “好像這件事和我沒有任何關系吧?”

  “一個年輕人在三周之後不久就會被絞死?”

  “我猜是的——如果你這麼理解。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生與死的問題。還有那個可憐的姑娘。不是我頑固——

  但是,究竟——有什麼益處呢?整個事件難道不是很不可思議嗎?即使我查出那個女人去了加拿大的哪個地方——啊喲,這就意味著我將不得不親自去那兒一趟。”

  薩特思韋特先生看上去十分苦惱。

  “我正在考慮下星期去裡維艾拉。”他可憐巴巴地說。

  他的目光盡可能明白地告訴奎恩先生:“放我走吧,好嗎?”

  “你從來沒去過加拿大吧?”

  “從來沒去過。”

  “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國家。”

  薩特思韋特先生猶豫不決地看著他。

  “你認為我應該去?”

  奎恩先生在椅子上向後一靠,點了一支煙。透過層層煙圈,他不慌不忙地說話了。

  “我想,你是個富人,薩特思韋特先生。雖不是一個百萬富翁,但有實力放縱自己的嗜好而不需考慮花費。你一直在一旁觀看別人的悲喜劇。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去參與,扮演一個角色?難道你從來一刻也沒有把自己看成是個操縱別人命運的人——站在舞臺中央,生死操縱在你手中?”

  薩特思韋特先生向前傾了傾身子。慣常的熱切又湧了上來。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繼續到加拿大進行徒勞的搜索———?”

  奎恩先生微微笑了。

  “哦:去加拿大是你的建議,不是我的。”他輕聲說。

  “你不能像這樣把我搪塞過去。”薩特思韋特先生認真地說,“不管什麼時候我碰到你——”他停住了。

  “哦?”

  “你身上有某種東西我不明白。可能我永遠不會明白。

  最近一次我碰見你——”

  “在仲夏的夜晚。”

  薩特思韋特先生吃了一驚,好像這些話暗含著他不太明白的意思。

  “是個仲夏夜嗎?”他困惑地問道。

  “是的。不過我們不必糾纏這個問題。它不重要,不是嗎?”

  “既然你這麼說,”薩特思韋特先生彬彬有禮地說。他感到那個難以捉摸的暗示從他手指間溜走了。“當我從加拿大回來”——他有點膽怯地停頓了一下——“我——我一一很希望再見到你。”

  “我恐伯暫時沒有固定的地址。”奎恩先生遺憾地說。

  “但是我經常來這個地方。假如你也經常光顧這兒的話,我們肯定不久以後就會見面的。”

  他們愉快地分手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非常激動。他匆匆回到庫斯,詢問了一下航船的情況。然後他打電話給迪林山莊。接電話的是個男僕,聲音文雅而且恭敬。

  “我叫薩特思韋特。我代表一個——呢——律師事務所講話。我希望查詢最近在你們宅子裡做傭人的一位年輕女人的一些情況。”

  “是露易莎嗎,先生?露易莎·布拉德?”

  “是這個名字。”薩特思韋特先生說,非常高興被告知這一資訊。

  “很遺憾她現在不在國內,先生。她六個月前去加拿大了。”

  “你能把她現在的地址給我嗎?”

  那位男僕說恐怕不行。她去的那個地方在山區——一個蘇格蘭名字——啊:班夫,就是這個地名。房子裡的一些其他年輕女人曾期望收到她的來信,但她從未寫過信給她們或是給過她們任何位址。

  薩特思韋特先生謝過他,掛斷了電話。他仍是百折不撓。他冒險的興致極高。他要去班夫。如果這個露易莎·布拉德在那兒,他不管怎樣也會找到她。

  使他自己吃驚的是,他非常喜歡這次旅行。還是在許多年前,他曾長途航行。裡維艾拉、勒圖蓋、德威勒和蘇格蘭是他常去的地方。他在動身完成一件不可能的使命的感覺為他的旅行增添了神秘的刺激性。要是他的這些旅伴們知道他此行的目的,他們肯定會認為他是個十足的大傻瓜:不過——他們不認識奎恩先生。

  在班夫他發現他很容易地達到了目的。露易莎·布拉德受雇於那兒的一家大飯店。他到達十二小時後,他和她面對面地站著。

  她是一個三十五歲左右的女人。毫無生氣的表情,但體格健壯。她的頭發是淡褐色,略有些捲曲。長著一雙誠實的褐色的眼睛。他覺得她有點傻,但非常值得信任。

  她很快相信了他的聲明:他受命找她搜集一些關于迪林山莊慘案的進一步材料。

  “我從報紙上看到馬丁·懷爾德先生被宣判有罪,先生。很悲慘。”

  但是,她似乎對他的有罪確信無疑。

  “一個很好的紳土誤入歧途。但是,盡管我不想說死者的壞話,但確實是夫人使他走了這條道。她不放過他,她不會放過他的。結果,他們倆都受到了懲罰。我小的時候,我的牆上常常掛著一句箴言,‘上帝知曉一切’,說得太對了。

  我就知道那天晚上要出什麼事——而且事實果然如此。”

  “是怎麼回事?”薩特思韋特先生問道。

  “先生,我正在我的房間裡換衣服,碰巧我朝宙外瞥了一眼。正好有一列火車經過,它噴出的白煙在空中升起,形成一隻巨手,要是你相信我的話。一隻碩大的白色的手襯著天空中的排紅。手指彎得像鉤子一樣,好像伸出來要抓什麼東西。我被嚇了一跳。‘你知道嗎?’我自言自語地說。‘這是某件事情要發生的徵兆’——果然,就在那一刻我聽見了槍聲。‘時候到了,’我自言自語地說,我沖下樓,和卡麗、大廳裡的其他人一塊兒走進音樂室。她在那兒,子彈穿過腦袋——還有血之類的東西。太可怕了!我告訴了喬治爵士我事先看到的情景,但他看起來並未在意。從那天一大早我就預感到那天是個不幸的日子。星期五,十三號——你能期望什麼呢?”

  她東拉西扯地說著。薩特思韋特先生很耐心。一次又一次,他引導她回到案件中去,仔細盤問她。最後他被迫承認他失敗了。露易莎·布拉德告訴了他她所知道的一切,但她的故事太簡明而且直接。

  然而他確實發現了一個重要事實。這份工作是湯普森先生,喬治爵士的秘書,介紹給她的。薪水非常高,所以她為之所誘惑,接受了這份工作,盡管這需要她非常匆忙地離開英格蘭。一位登曼先生安排好了加拿大這邊的一切,而且他警告她不要寫信給她在英格蘭的那些同事們,因為這可能“會給她招致移民當局方面的麻煩。”她自然對此深信不疑,遵守要求。

  她隨意提到的薪水數目極其豐厚,以致薩特思韋特先生吃了一驚。猶豫了一陣,他決定與這位登曼先生接洽一下。

  他發現引導登曼先生說出他所知道的一切有點困難。

  後者曾在倫敦碰見過湯普森,而且湯普森為他效過一次勞,九月份時湯普森寫信給他說,由於私人原因,喬治爵土急於把這個姑娘弄出英格蘭。問他是否能給她找份工作。同時寄來一大筆錢用來提高這個姑娘的工資。

  “我猜是通常的麻煩,”登曼先生若無其事地靠在椅背上說,“看起來是個不錯的姑娘,很恬靜。”

  薩特思韋特先生不認為這是件一般的麻煩事。他確信,露易莎·布拉德不是被喬治·巴納比拋棄了的情婦。而是因某種很重要的原因把她弄出英格蘭。但是為什麼呢?是誰站在這件事的最幕後?是喬治爵士自己,借湯普森之手?

  還是後者出於自己的目的,假借其雇主的名義?

  腦子裡依然想著這些問題,薩特思韋特先生踏上了歸途。他既沮喪又失望。他的這次旅行一無所獲。

  內心的失敗感使他苦惱不已,回來的第二天他就去了Arlecchino餐館。他根本不期望第一次就能成功,然而讓他滿意的是那個熟悉的身影就坐在幽暗處那張桌子旁,哈利·奎恩先生物黑的面孔上掛著歡迎的微笑。

  “好啊,”薩特思韋特先生邊說邊自己吃了一塊黃油,“你打發我去幹了件徒勞無功的事。”

  奎恩先生眉毛一挑。

  “是我打發你去的?”他反駁道,“那完全是你自己的決定。”

  “不管是誰的主張,總之是不成功。露易莎·布拉德根本沒什麼好說的。”

  接著薩特思韋特先生又講述了他和露易莎的談話細節,以及他和登曼先生的會面。奎恩先生無聲地聽著。

  “在一個方面,我找到了根據,”薩特思韋特先生繼續道。“她是被蓄意擺脫的。但是為什麼呢?我不明白。”

  “不明白?”奎恩先生道,像往常一樣,聲音中含有挑釁的意味。

  薩特思韋特先生臉紅了。

  “我想你認為我本可能提問得更巧妙些。我保證我一次又一次地把她引導到案子中去。我沒有得到我們想要的東西並不是我的過錯。”

  “你確信,”奎思先生說,“你沒有得到你想知道的東西嗎?”

  薩特思韋特先生吃驚地抬頭看著奎恩先生,遇上了他再熟悉不過的那悲哀、嘲笑的目光。

  小個子的薩特思韋特先生搖了搖頭,有點茫然無措。

  一陣沉默,然後奎恩先生完全變了一副說話的語氣,說道:

  “幾天前,你給我勾勒了一幅這件案子中的人們的精彩畫面。簡而言之,你使得他們那麼栩栩如生,好像他們是被蝕刻出來似的。我希望你能對事發的地點做件類似的工作一一你忽略了這一點。”

  薩特思韋特先生被捧得暈乎乎的。

  “那個地方?迪林山莊?嗨,它是如今非常普通的那種房子。紅磚砌成,突出牆外的窗戶。從外面看很醜陋,但裡面非常舒適。不是所非常大的房子。占地大約兩英畝。那些海邊沙丘四周的房子,基本上全是一個樣子,是為富人們建造的。房子裡面有點像旅館一一臥室就像旅館的套房。所有的臥室裡都裝有冷熱淋浴和澡盆。還有許多鍍金的電燈設備。所有一切都令人驚歎地舒適,但不是十分的鄉村風格。你知道,迪林穀離倫敦只有十九英里。”

  奎恩先生仔細聽著。

  “我聽說,火車上的服務很差。”他講道。

  “哦!我不知道。”薩特思韋特先生說道,對他的話題更感興趣,“去年夏天,我在那兒呆過一小陣子。我覺得在城裡特別方便。當然火車每一小時才一趟。每個整點過四十八分鐘從滑鐵盧開來——直至十點四十八。”

  “到迪林穀需要多久?”

  “大約三刻鐘。到達迪林穀是每個整點過二十八分鐘。”

  “當然,”奎恩先生苦惱地說,“我本應該記得的。戴爾小姐那天晚上送別某個人趕六點二十八分的火車,不是嗎?”

  薩特思韋特先生沒有馬上回答。他的思維閃電般地跳回到了他末解決的問題上。一會兒他說:

  “你剛剛問我是否確信我沒有得到我所想要的,我希望你能告訴我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聽起來非常費解,但奎恩先生沒假裝聽不懂。

  “我剛剛想,要是你不要那麼苛求就好了。別忘了,你查明露易莎·布拉德離開英格蘭是有人預謀的。那麼,這其中肯定有原因。而原因肯定在她告訴你的話中。”

  “哦,”薩特思韋特先生爭辯道,“她說什麼了?她已經在法庭上作過證了,她還能說什麼?”

  “她可能告訴過你她看見的東西。”奎恩先生說。

  “她看見什麼了?”

  “天空中的徵兆。”

  薩特思韋特先生盯著他。

  “你認為那是胡言亂語嗎?說那是上帝的手是迷信說法嗎?”

  “可能,”奎恩先生說,“因為就你我對此的所知,它可能會是上帝的手,你知道的。”

  薩特思韋特先生顯然被他嚴肅的態度弄糊塗了。

  “胡說,”他說,“她親口說那是火車冒出來的煙。”

  “是上行的列車還是下行的列車,我想知道?”奎恩先生小聲說。

  “不太可能是上行的列車。上行的列車開車時間是差十分鐘整點的時刻。肯定是趟下行的列車——六點二十八分的那一趟——不是,這不可能。她說之後馬上就聽到了槍聲,而我們知道開槍的時間是六點二十分。火車不可能早十分鐘。”

  “在那條線路上是不太可能。”奎恩先生贊同道。

  薩特思韋特先生直勾勾地看著他。

  “可能是列貨車,”他喃喃地說,“但無疑,如果是這樣“就沒有必要把她送出英格蘭了。我同意。”奎思先生說。

  薩特思韋特先生入迷地注視著他。

  “六點二十八那趟列車,”他慢慢地說,“但如果是這樣,開槍的時間就是那個時候,為什麼每個人所說的時間都早於這個時候?”

  “顯而易見,”奎恩先生說,“鐘表肯定有問題了。”

  “所有的表?”薩特思韋特先生狐疑地說,“你知道,這種巧合太難得了。”

  “我沒有認為這是一種巧合,”奎恩先生說,“我在想那天是星期五。”

  “星期五?”薩特思韋特先生反問道。

  “你確實告訴過我,喬治爵士總是在星期五的下午上表。”奎恩先生辯解道。

  “他拔慢了十分鐘,”薩特思韋特先生幾乎是耳語般地小聲說,被他自己的發現不寒而慄,“然後他出去打橋牌。我想那天上午他肯定拆看了他妻子寫給馬丁·懷爾德的那封信——是的,他顯然拆看了那封信。他六點半離開那個橋牌聚會,發現馬丁的槍立在側門附近,於是他進去從後面開槍打死了她。然後他又走出去,把槍扔進灌木叢中,即後來槍被發現的地方。他看上去好像剛從鄰居家出來,這時正好碰上了跑來通知他的人。但是電話——電話是怎麼回事?

  嘿!我明白了。他掐斷電話線,這樣他們就不能打電話叫員警了——因為員警可能會注意到他們接到電話的時間。現在懷爾德的案件水落石出了。他離開的實際時間是六點二十五分。慢慢走回去,這樣他到家的時間大約是差一刻七點。是的,我全明白了。露易莎是唯一的威脅,她無休止地談她迷信的幻覺。有人可能會意識到火車的重要意義,那麼——他不在犯罪現場的藉口就會不攻自破。”

  “令人難以置信。”奎恩先生歎道。

  “現在唯一的事情是———怎麼辦?”

  “我想起了西爾維亞·戴爾。”奎恩先生說。

  薩特思韋特先生看上去迷惑不解。

  “我向你提到過,”他說,“她似乎有點——呢——傻。”

  “她有父親和兄弟們,他們會採取必要的行動。”

  “這倒是真的。”薩特思韋特先生寬慰地說道。

  之後不一會兒他已經在告訴那個姑娘整個故事了。她仔細聽著。她什麼也沒有問,但當他說完後,她站起來道:

  “我必須去找輛出租車——馬上。”

  “親愛的孩子,你打算去哪兒?”

  “我要去找喬治·巴納比爵士。”

  “不可能。完全是錯誤的行動。請允許我——”

  他在她身邊喋喋不休說個不停。但沒有產生任何效果。西爾維亞·戴爾一心一意要按自己的計劃去做。她允許他和她一起乘出租車去,但對他的規勸充耳不聞。她把他留在出租車裡,而她自己進了喬治·巴納比爵士的辦公室。

  半小時後,她出來了。她看上去精疲力竭,就像一枝美麗的花因缺水而枯萎了。薩特思韋特先生關心地迎上去。

  “我贏了。”她喃喃地說,半閉著眼睛往後一靠。

  “什麼?”他吃了一驚,“你幹什麼了?你說什麼了?”

  她微微坐直了些。

  “我告訴她露易莎·布拉德去找過員警了,並告訴了他們她的故事。我告訴他,警方進行了查詢,而且有人看見過他進了自己的院子又在六點半過幾分鐘出來。我告訴他遊戲結束了,他——他崩潰了。我告訴他他仍有時間逃跑,警方不會很快來逮捕他。我告訴他如果他簽署一項聲明證明他殺了維維安,那麼我不會採取任何行動,但是如果他不簽,我就大聲尖叫,告訴這兒所有人事情的真相。他極其驚惶,以致於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他簽署了這份證明,沒有意識到他在做什麼。”

  她把它扔到他手中。

  “拿去———拿去。你知道該做什麼,這樣他們就會釋放馬丁了。”

  “他真的簽了。”薩特思韋特先生驚奇地大聲叫道。

  “他有點傻,你知道,”西爾維亞·戴爾說,“我也一樣,”她想了想又補充道。“這就是為什麼我知道人們表現得多麼傻。我們緊張、生氣,你知道,然後我們就會做錯事,而事後後悔。”

  她渾身顫抖,薩特思韋特先生拍了拍她的手。

  “你需要些東西使你重新振作起來,”他說,“來,附近有一個我最喜歡並且常去的地方——Arlecchino餐館。你去過那兒嗎?”

  她搖了搖頭。

  薩特思韋特先生讓出租車停下,帶著她進了那個小小的餐館。他朝陰暗處的那張桌子走去,他的心期待地怦怦跳個不停。但那張桌子是空的。

  西爾維亞·戴爾看見了他臉上的失望。

  “怎麼了?”她問道。

  “沒什麼,”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我本來有點期望在這兒碰到我的一個朋友。沒關系。我希望,某天,我會再見到他……”

第五章 賭台管理員的內心世界

  蒙特卡洛。薩特思韋特先生正在陽臺上享受著陽光。

  每年定期地在一月份的第二個星期天,薩特思韋特先生離開英格蘭動身去裡維艾拉。他遠比任何一隻燕子准時。

  四月份他返回英格蘭,在倫敦渡過五月和六月,而且人們從來沒聽說過他會錯過阿斯科特賽馬會1。伊頓和哈羅間的比賽結束之後,他離開城裡,在到德威勒或是勒圖蓋去之前拜訪幾家鄉間宅第。狩獵聚會占去了九月、十月的大部分時間。通常,他在倫敦住兩個月結束這一年。他認識每一個人,而且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每個人都認識他。

  這個上午他滿臉不悅。湛藍的大海引人贊賞,公園像往常一樣是令人開心的地方,但人們使他失望——他認為他們是一群衣著不得體的卑鄙小人。當然,其中……些是賭徒,避不開註定要遭厄運的人。薩特思韋特先生容忍了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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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阿斯科特賽馬會:一年一度在英國伯克郡阿斯科特賽馬場舉行的賽事。——譯注。

    他們是一道必要的背景。但他忽視了那些傑出人物平時的影響,他們和他是同一類人。

  “鬥轉星移,”薩特思韋特先生悲哀地說,“各種各樣以前從來支付不起來這兒的費用的人現在都來了。當然,我老了……所有的年輕人——後浪推前浪嘛——他們都去瑞士的這些地方。”

  但他想念其他一些人:那些穿著人時的各國男爵、伯爵、大公和皇室的王子們。到目前為止,他見過的唯一的——

  位王子是一家不太著名的旅館裡的電梯工。他也想念那些漂亮而且高貴的女士們。這兒還能見著她們,但人數不像過去那麼多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是生活在這出戲裡的一個認真的學生,但他喜歡他的素材極度誇張。他感到失望掠過他的全身。價值觀念在變化——而他——年紀太大,不可能變了。

  就在這時,他看見恰爾諾娃伯爵夫人朝他走來。

  薩特思韋特先生在蒙特卡洛見過這位伯爵夫人許多次了。他第一次看見她時,她和一位大公在一起。下一次,她則和一位澳大利亞男爵在一起。在接下來的幾年中,她的朋友們曾是希伯來血統的男人們:面呈菜色,鷹鉤鼻,戴著相當華麗的珠寶。在最近一兩年中,人們經常看見她和非常年輕的小夥子,幾乎是男孩,在一起。

  她現在和一個非常年輕的小夥子走在一起。薩特思韋特先生碰巧認識這個小夥子,他感到很難過。富蘭克林·拉奇是個年輕的美國人,典型的美國中西部人,給人熱情的印象,沒什麼教養但討人喜歡,那種天生的機敏和理想主義令人吃驚地混合。和他同在蒙特卡洛的是一群年輕的美國人,有男有女,大都是同’一類型的人。這是他們首次見識到歐洲的文化習慣,在批評和欣賞方面他們直言不諱。

  總的說來,他們不喜歡旅館裡的英國人,而且英國人也不喜歡他們。以自己是世界主義者自豪的薩特思韋特先生卻非常喜歡他們。他們的直率和活力吸引了他,盡管他們偶爾的失態行為令他顫栗,他發現,對於年輕的富蘭克林·拉奇來說,恰爾諾娃伯爵夫人是最不合適的一個朋友。

  當他們從他身邊走過時,他禮貌地脫帽致意,伯爵夫人帶著嬌媚的微笑向他還禮。她的頭發是黑色的,眼睛也是黑色的。她的眼睫毛和眉毛如此濃黑,勝過任何自然的造化。

  薩特思韋特先生瞭解的女性的秘密遠比任何男人應該知道的多,他對她的化妝藝術肅然起敬。她的面容看上去毫無理疵,是均勻的奶白色,她眼睛周圍塗著淡淡的茶褐色眼影給人印象最深。她的唇既不是緋紅色也不是猩紅色,而是柔和的紫紅色。她穿著一件設計非常大膽、新穎的衣服,打著一把粉紅色的遮陽傘,與她的膚色是最理想的搭配。

  富蘭克林·拉奇看上去幸福而且驕傲。

  “走過去一個年輕的傻瓜,”薩特思韋特先生自言自語地說,“但我想這不關我的事,而且不管怎樣他不會聽我的。

  呃,我的經驗也是花代價得到的。”

  但他仍然覺得非常擔心,因為在他們那一群人中有一個非常令人注目的美國小姑娘,而且他確信她根本不樂意富蘭克林·拉奇和伯爵夫人做朋友。

  他正打算轉身原路返回時看見了上面剛提到的這個姑娘,她正朝他走過來。她穿著一件裁剪入時、考究的“套服”,上身是一件平紋薄棉布的襯衫裙。她穿著質地良好、實用的旅遊鞋,手裡拿著一本旅遊指南。有些美國人路經巴黎、而後穿著希芭女王式的服裝出現,但伊麗莎白·馬丁不是這類人。她在以一種認真、堅定的心情“遊覽歐洲”。她對文化和藝術有著高度的見解,她急於用她有限的積蓄得到盡可能多的東西。

  薩特思韋特先生是認為她有教養或是有藝術天賦令人難以捉摸。對他來說,她只是顯得非常年輕。

  “早上好,薩特思韋特先生,”伊麗莎白·馬丁說。“您看見富蘭克林·拉奇先生——在附近某個地方?”

  “我幾分鐘前剛見過他。”

  “和他的朋友伯爵夫人,我猜。”姑娘尖刻地說。

  “呢——是的,和伯爵夫入。”薩特思韋特先生承認道。

  “他的那位伯爵夫人對我沒有任何影響,”姑娘大聲說道,她的聲音尖銳刺耳,“富蘭克林簡直為她著迷了。我想不出是為什麼。”

  “我想,是她的行為舉止非常有吸引力。”薩特思韋特先生小心翼翼地說。

  “你認識她嗎?”

  “點頭之交。”

  “我在擔心富蘭克林,”馬丁小姐說,“他通常總是相信許多直覺的東西。你永遠不會想到他會迷上這種妖婦。而且他一句勸告也不聽,要是誰試圖對他說點什麼,他就暴跳如雷。告訴我,不管怎樣——她是一位真的伯爵夫人嗎?”

  “我不太願意說,”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她可能是。”

  “這就是地道的哈哈英國態度,”伊麗莎白不高興地說。

  “所有我能說的是在薩爾貢斯普林斯——那是我們的家鄉,薩特思韋特先生——那位伯爵夫人將會被看作是個趾高氣揚、古怪的女人。”

  薩特思韋特先生認為這是可能的。他忍著沒指出他們不是在薩爾貢斯普林斯而是在摩納哥公國,而在這兒伯爵夫人要遠比馬丁小姐與周圍環境協調一致得多。

  他未作應答,伊麗莎白繼續朝俱樂部走去。薩特思韋特先生坐在陽光下,不一會兒富蘭克林·拉奇加入了進來。

  拉奇興致勃勃。

  “我過得很愉快,”他帶著稚氣未脫的熱情宣佈道,“是的,先生:這才是我所謂的見世面,經歷世事——和我們在國內截然不同的一種生活。”

  薩特思韋特先生轉過頭來,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生活在哪兒都差不多,”他有點不耐煩地說,“它披著不同的衣服而已——就是這麼回事。”

  富蘭克林·拉奇直勾勾地盯著他。

  “我沒明白您的意思。”

  “這就對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說,“那是因為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過真抱歉,任何一個年長的人都不應該允許自己養成說教的習慣。”

  “哦!沒什麼。”拉奇大聲笑了,露出和他的同胞們一樣漂亮的牙齒。“請聽清楚,我不是說我對賭場不失望。我認為賭博是另一回事——某種狂熱得多的東西。讓我覺得厭煩、肮髒。”

  “賭博對賭徒來說是生與死的問題,但它沒有極輝煌的意義。”薩特思韋特先生說,“讀點這方面的書加以瞭解要比親眼目睹令人激動得多。”

  這位年輕人點點頭表示同意。

  “您在社交界可算是個大人物了,不是嗎?”他真誠而又害羞的語氣不可能讓人見怪,“我的意思是,您認識所有的公爵夫人和伯爵和伯爵夫人們等等之類的人。”

  “他們中的許多,”薩特思韋特先生道,“而且也有猶太人,葡萄牙人,希臘人和阿根廷人。”

  “呃?”拉奇先生道。

  “我只是在解釋,”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我在英語社會中活動。”

  富蘭克林·拉奇沉思了一會兒。

  “您認識恰爾諾娃伯爵夫人,對嗎?”他最終問道。

  “點頭之交。”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和他對伊麗莎白的答覆一樣。

  “現在有一位女士,見她是件讓人興趣盎然的事。人們現在傾向於認為歐洲的貴族已經頹廢沒落了。在男人們身上這也許是真的,但女士們則不同。碰到像恰爾諾娃伯爵夫人這樣一位高難完美的人兒難道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嗎?詼諧、迷人、聰慧,她有幾代的文明為後盾,一個徹頭徹尾的貴族!”

  “是嗎?”薩特思韋特先生問。

  “哦,不是嗎?你瞭解她的家世是怎麼回事?”

  “不,”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恐怕我對她瞭解得很少。”

  “她是一個拉辛斯基,”富蘭克林·拉奇解釋道,“匈牙利最古老的家族之一。她有道最離奇的經歷。你知道她戴著的那——大串珍珠嗎?”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點頭。

  “那是波斯尼亞的國王送給她的。她為他偷偷帶出去一些秘密文件。”

  “我聽說過,”薩特思韋特先生說,“那些珍珠是波斯尼亞國王送給她的。”

  這一情況確實是件大家熟知的閒話,據說在逝去的那些日子裡,這位夫人曾是國王陛下的chere amie1。

  “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些更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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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親密女友。———譯注。

  薩特思韋特先生聆聽著,他越聽就越佩服恰爾諾娃伯爵夫人豐富的想像力。不是醜惡的“妖婦”(如伊麗莎白·馬丁對她的定義)。那個年輕小夥子在那方面足夠精明,生活清白,是個理想主義者。不,伯爵夫人一絲不苟地穿梭於外交陰謀的迷宮之中。她有敵人,詆毀她的人——這是自然的事!她使這個年輕的美國人感覺到,在向那個古老的王國中的生活一瞥中,伯爵夫人是中心人物:超然索群,高貴,是參贊王子們的朋友,一個激發浪漫的忠誠的人物。

  “她得和許多人做鬥爭,”這個年輕人最後溫和地說,“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她從來沒有找到一個女人和她做真正的朋友。她的一生中,女人一直敵視她。”

  “可能。”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你不認為這是件令人反感的事嗎?”拉奇憤怒地質問道。

  “對,”薩特思韋特先生若有所思地說,“我也沒想到我真這麼認為。女人有她們自己的准則,你知道的。我們摻和她們的事沒什麼好處。她們應該主管她們自己的事情。”

  “我不同意你的觀點,”拉奇認真地說,“當今世界上女人對女人的不友好是最糟的事情之一。你認識伊麗莎白·馬丁嗎?現在她完全同意我的觀點。我們經常在一起討論。

  她只是一個孩子,但她的觀點還可以。但一旦到了實踐檢驗的時刻——嗨,她和她們任何一個一樣糟。她對伯爵夫人一點也不瞭解,但從一開始就不喜歡伯爵夫人,而且當我試圖告訴她一些關于伯爵夫人的事情時還不肯聽。這是完全不對的,薩特思韋特先生。我贊成民主——而且——為什麼不能男人之間像兄弟,女人之間像姐妹呢?”

  他認真地停頓了一下。薩特思韋特先生試圖設想出一個伯爵夫人和伊麗莎白·馬丁相處如姐妹的情形,但失敗了。

  “而另一方面,伯爵夫人,”拉奇繼續道,“卻非常地羡慕贊賞伊麗莎白,認為她每天都很迷人。這說明瞭什麼呢?”

  “這說明,”薩特思韋特先生乾巴巴地說,“伯爵夫人吃過的鹽比馬丁小姐多。”

  富蘭克林·拉奇出入意料地突然轉開話題。

  “你知道她多大歲數了嗎?她告訴我了。她特別坦率。

  我本來猜想她二十九歲,她主動告訴我說她三十五歲了。她看上去不像,對嗎?”薩特思韋特先生只是揚了揚眉毛,心裡私下猜測這位夫人的年紀在四十五歲至四十九歲之間。

  “我要提醒你在蒙特卡洛不要完全相信別人告訴你的話。”他小聲說。

  他的經歷足以使他明白和這個年輕小夥子爭辯是無用的。富蘭克林·拉奇正處于白熱化的騎士身份的巔峰期,這個當兒,他不會相信任何沒有權威證據的陳述。

  “伯爵夫人來了。”這個小夥子說道,站起身來。

  她以一種很得體的懶洋洋的風度朝他們走過來。不一會兒,他們三個人已經在一起坐著了。在薩特思韋特先生看來,她非常有魅力,但態度很冷漠。她巧妙地請他做出判斷決定,詢問他的意見看法,把他看作是裡維艾拉的權威人士。

  整個局面被巧妙地控制了。過了沒幾分鐘,富蘭克林·拉奇就被體面但明白無誤地打發走了。剩下伯爵夫人和薩特思韋特先生tete一a一tete1。她放下她的陽傘,開始用它在土地上畫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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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面對面地。——譯注。

  “您對那個不錯的美國小夥子感興趣,對嗎,薩特思韋特先生?”

  她的嗓音不高,語調親切悅耳。

  “他是個挺好的小夥子。”薩特思韋特先生含糊地說。

  “是的,我發現他富有同情心。”伯爵夫人沉思地說,“我告訴過他許多關于我的生平的事情。”

  “真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比如我告訴過少數幾個人的一些事情,”她神情恍惚地說。“我曾有過特別的生活經歷,薩特思韋特先生。很少有人相信發生在我身上的那些令人吃驚的事情。”

  薩特思韋特先生足夠精明,他一下子洞察到了她的含義。終歸,她告訴富蘭克林·拉奇的那些故事可能是真的。

  這極不可能,極端不可能,但也可能……沒有人能絕對肯定地說:“事實不是這樣——”

  他沒答話,伯爵夫人繼續神情恍惚地朝海灣那邊望著。

  突然,薩特思韋特先生對她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新感覺。

  他不再把她看成是個殘忍貪婪的人,而是一個走投無路的亡命之徒,不惜一切手段地搏鬥著。他偷偷斜看了她一眼。

  陽傘沒撐著,他能看見她眼角不太多的憔悴的皺紋。太陽穴處脈搏在跳動著。

  那種越來越強烈的有把握的感覺一次又一次地穿過他的全身。她是一個不顧一切的人。她會對他或是任何妨礙她和富蘭克林·拉奇關系的人冷酷無情。但他仍然覺得他沒有摸清情況。很明顯她有許多錢。她總是穿得很漂亮,她的珠寶首飾令人驚歎。不可能是這一類的需求。是愛情嗎?

  他知道得很清楚,她那個年齡的女人確實容易愛上年輕小夥子。可能是這麼回事。他確信,有些不同尋常的東西,他意識到,她和他的tetc—a—tete1乃是一種挑戰。她把他挑出來作為是她的最主要敵人。他確信她希望促使他對富蘭克林。拉奇稍微談談她。薩特思韋特先生自己微微笑了。對此他是個老手了。他知道什麼時候閉嘴是明智的。

  那天晚上在俱樂部,當她在輪盤賭中碰運氣時,他觀察了她。

  她——次又一次地下注,只看見她的賠本無回。她對輸錢表現出很好的承受力,一副老1、abitu62的淡泊和sang—froid3。有一兩次她下注enplein4,把最大賭注押在了紅方,在中間那一局中她贏了一點,然後又輸了,最後她下了六次注於manque5,每次都輸了。然後,她優雅地微微聳了一下肩,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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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兩人之間的)私下談話。一譯注。

  2法語:常客,熟客。—譯注。

  3法語:冷靜,沉著。—譯注。

  4法語:(賭注)全部押在一門。譯注。

  5法語:(輪盤賭中)對……至十八數字所下的賭注。———譯注。

  她穿著一件金色的薄紗衣服,裡面襯著的是綠色,看上去不同尋常地引人注目。那串著名的波斯尼亞珍珠環繞在她的頸上,長長的珍珠耳環吊在她的耳朵上。

  薩特思韋特先生聽見他旁邊的兩個男人在贊揚她。

  “哈爾諾娃,”一個說,“她顯得很年輕,不是嗎?那串波斯尼亞王室珠寶戴在她身上很漂亮。”

  另一個,一個矮個子的猶太人模樣的男人,目光充滿不可思議地追隨著她的身影。

  “這麼說那些就是波斯尼亞珍珠了,對嗎?”他說道,“Enverite1真是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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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的確,確實。—譯注。

  他獨自低聲笑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沒有聽到更多的內容,因為正在此刻他轉過頭,非常高興地認出了一個老朋友。

  “我親愛的奎恩先生。”他們熱情地握了握手,“這是我認為最不可能看見你的地方。”

  奎恩先生微微笑了。他富有吸引力的黝黑面龐明朗了起來。

  “這不應該令你吃驚,”他說,“現在是狂歡節期間。在狂歡節的時候,我經常在這兒。”

  “真的嗎?哦,這太令人高興了。你想呆在房間裡嗎?我覺得太暖和了。”

  “外面會令人舒服些,”奎恩先生贊同道,“我們到花園裡散散步吧。”

  外面的空氣有點寒意,但不致於把人凍得發抖。兩個人都深吸了口氣。

  “這樣好些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好多了,”奎恩先生贊同地說,“我們能自由交談了。我確信你有好多話想告訴我。”

  “確實如此。”

  薩特思韋特先生興致勃勃地講著,說出了他的困惑。像往常一樣,他為自己營造氣氛的能力感到驕傲。伯爵夫人,年輕的宮蘭克林,不讓步的伊麗莎白——他駕輕馭熟地把他們勾畫了出來,“自從我第一次認識你以來,你變了。”當薩特思韋特先生的講述結束後,奎恩先生微笑著說。

  “在什麼方面?”

  “那時你滿足於旁觀生活擺在你面前的戲劇。現在——

  你想參加——去表演。”

  “這是真的,”薩特思韋特先生承認道,“但在這個事件中我不知道該做什麼。非常令人費解。可能——”他躊躇地說。“可能你會幫我?”

  “很榮幸,”奎恩先生說,“我們看看能做些什麼。”

  薩特思韋特先生感到一陣奇怪的安慰和信心。

  第二天他把富蘭克林·拉奇和伊麗莎白·馬丁介紹給了他的朋友哈利·奎恩先生。他很高興地看到他們相處融洽。伯爵夫人沒有被提到,但在午餐時間他聽到的新聞引起了他的注意,“米拉貝勒今晚抵達蒙特卡洛。”他激動地把這個秘聞告訴奎恩先生,“那個巴黎舞臺上的寵兒?”

  “是的,我打賭你知道——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她是波斯尼亞國王的最新的紅人。我想,他給了她大量的珠寶。

  據說她是巴黎最難討好最奢侈的女人。”

  “她和伯爵夫人今晚的會面該是件很有趣的事。”

  “正如我所想的。”

  米拉貝勒身材修長,苗條,一頭美麗絕倫的頭發染成金色。她的面色是一種蒼白的淡紫色,唇色是桔紅。她美得令人驚訝。她穿著的衣服使她看起來就像天堂裡光芒四射的美女一樣。成串成串的珍寶垂在她裸露的背部。她的左踝上是一條碩大鑽石製成的腳鏈。

  當她出現在賭場時,引起了一陣轟動。

  “你的朋友伯爵夫人將很難勝過她了。”奎恩先生在薩特思韋特先生耳邊低語道。

  後者點了點頭。他急於看看伯爵夫人如何展示自己。

  她來得晚,當她漫不經心地走向中間的一張輪盤賭桌時,一陣竊竊私語在四周響了起來。

  她穿著件白色的衣服——一件馬羅坎平紋縐的直身裙,就像初入社交界的新人穿的那樣,她白皙光潔的脖頸和手臂上沒有戴任何裝飾品。她沒有佩戴一件珠寶。

  “很聰明,”薩特思韋特先生馬上贊同道,“她不屑去競爭,而是和她的對手主客易地。”

  他走過去,站在那張賭台旁。他不時地下次注以自娛。

  有時他贏,但大部分時候是輸。

  在最後那幾局裡有一陣令人害怕的時期,三十一和三十四兩個號一次又一次地出現。賭注堆在了桌布最後。

  薩特思韋特先生微笑著下了他今晚的最後賭注,把最大數目押在了五號上。

  輪到伯爵夫人時,她朝前傾了傾身子,把最大數目押在了六號上。

  “Faites vos jeux,1”賭台管理員沙啞著嗓子喊道。

  “Rien ne va plus.plus rien。2”球飛快地旋轉著,發出悅耳的嗡嗡聲。薩特思韋特先生心想:“對我們每個人,這都意味著某種不同的東西。希望和失望的激動,無聊,無所事事的消遣,生與死。”

  卡嗒!

  賭台管理員探前身子去看。

  “NUm呃ero cinqlle,rouge,impair et manque。3”薩特思韋特先生贏了。

  賭台管理員迅速地把其他人下的賭注收攏,推到薩特思韋特先生那兒去。薩特思韋特先生伸出手去接。伯爵夫人也同樣伸手去接。賭台管理員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是夫人的。”他粗暴地說。

  伯爵夫人把錢收了起來。薩特思韋特先生把手抽了回來。他保持了紳土的風度。伯爵夫人非常坦然地看了看他,他也回視了她一眼。周圍有一兩個人向那位賭台管理員指出他搞錯了,但他不耐煩地搖了搖頭。他已經決定了。這就是結果。他沙啞著大聲喊起來:

  “Faites vos jetlx,Messieurs ct Mesdames。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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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遊戲開始了。——譯注。

  2法語:不准反悔了,拿定主意了吧。——譯注。

  3法語:五號.紅方,單數贏了。——譯注。

  4法語:游戲開始了,先生們,女士們下注了。——譯注,

  薩特思韋特先生重新和奎恩先生呆在一塊兒。在他完美無缺的風度後面,充滿了極端的憤怒。奎恩先生同情地聽著。

  “太糟了,”他說,“但這些事情發生了。”

  “我們晚些時候將見見你的朋友富蘭克林·拉奇。我要開個小小的晚宴。”

  他們三個人在午夜時分見面了,奎恩先生對他的計劃作瞭解釋。

  “這是一個被稱作‘籬笆和通道’的聚會,”他解釋道,“我們選擇一個見面的地方,然後每個人出去而且在道義上一定得邀請他碰到的第一個人。”

  富蘭克林·拉奇被這個想法逗樂了。

  “比如,要是他們不接受邀請呢?”

  “你們必須盡你們最大的努力去說服他們。”

  “好。會面的地點在哪兒?”

  “某個波希米亞咖啡廳——那兒招待奇怪的客人。名字是Le Caveau。”

  他說明瞭它的位置,然後三個人分手了。薩特思韋特先生很幸運地直接碰上了伊麗莎白·馬丁,高高興興地把她帶了回來。他們來到Le Caveau,下樓來到一個地下室般的地方,在那兒擺了一張餐桌,燭台裡點著老式的蠟燭。

  “我們是第一個,”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啊!富蘭克林來了———”

  他突然停住了。和富蘭克林在一起的是伯爵夫人。一個令人尷尬的時刻。伊麗莎白表現得不太有風度,而她本可以更有風度些。伯爵夫人,作為一個世故的女人,則保持著良好的風度。

  最後來的是奎恩先生。和他一塊兒來的是一個黝黑的瘦小男人,穿著整潔,薩特思韋特先生覺得他面熟。過了一會兒,他認出了這個男人。他就是晚上早些時候犯了極其拙劣錯誤的那個賭台管理員。

  “請讓我來給你介紹一下,皮埃爾·沃切爾先生。”奎恩先生說。

  這個小個子男人看上去被搞糊塗了。奎恩先生輕松地做了必要的介紹。晚餐開始了——一頓精美絕倫的晚餐。酒上來了——非常棒的酒。某種拘謹冷淡籠罩著房間。伯爵夫人很沉默,伊麗莎白也一樣。富蘭克林·拉奇變得很健談。他講了許多故事——不是幽默故事,而是嚴肅的故事。

  奎恩先生從容殷勤地傳遞著酒。

  “我要告訴你們——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關于一個成功的男人。”富蘭克林·拉奇令人感動地說。

  對一個來自禁酒國家的人來說,他表現得並不缺乏對香擯酒的鑒賞。

  他講述了他的故事——可能沒必要講那麼長時間。像許多真實的故事一樣,離小說差遠了。

  當他說完最後一個字時,坐在他對面的皮埃爾·沃切爾好像醒了過來。他也充分享受著香擯酒。他朝桌子前傾了傾身子,“我也要給你們講個故事,”他沙啞著聲音說,“但我的故事是關於一個沒有成功的男人。這是一個不是走上坡路而是走下坡路的男人的故事。而且,和你的故事一樣,它是個真實的故事。”

  皮埃爾·沃切爾在椅子上朝後一靠,盯著天花板。

  “故事開始是在巴黎。在那兒有一個男人,是個寶石匠。

  他年輕,無憂無慮,勤奮於他的職業。人們都說他大有前途。

  一門好親事已經為他安排好了,新娘長得不太難看,嫁妝非常令人滿意。然後,你們猜怎麼著?一天早晨他看見了一個姑娘。非常可憐、瘦小的一個姑娘,先生。漂亮嗎?是的,也許,如果她不是餓得半死的話。但無論如何,在這個年輕人眼裡,她有種他無法抗拒的魔力。她一直在努力找份工作,她善良賢淑——或者至少她是這麼告訴他的。我不知道這是否是真的。”

  在半黑暗裡突然傳來了伯爵夫人的聲音。

  “為什麼不應該是真的?有許多類似的事情。”

  “如我所說,那個年輕人相信了她。他娶了她——愚蠢的做法:他的家人對他無話可說。他激怒了他們。他結婚了——我將叫她珍妮——是件好事。他這麼告訴她。他覺得她應該非常感激他。他為她犧牲了許多。”

  “對於一個貧窮的姑娘來說,這是一個迷人的開始。”伯爵夫人譏諷道。

  “他愛她,是的,但從一開始,她就便他發狂。她喜怒無常——大發雷霆——她會頭天對他冷若冰霜,第二天又熱情似火。最後他明白了真相。她從來沒有愛過他。她嫁給他是為了維持生活,糊口活命。這一真相刺傷了他,深深地傷害了他,但他盡最大努力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他仍然覺得他應受到感激,他的願望應該被服從。他們爭吵。她責備他——上帝,她責備他什麼呢?

  “你們能明白下一步了,不是嗎?註定會發生的事。她離開了他。兩年來他孤單一人,在他的小店裡工作,沒有她的任何消息。他只有一個朋友——苦艾酒。生意也不太好。

  “然後一天當他走進店裡時發現她坐在那兒。她穿得很漂亮。她手上戴著戒指。他站在那兒琢磨著她。他的心吟吟跳個不停——但只是跳而已2他茫然不知該幹什麼。他可能想揍她一頓,把她摟在懷裡,把她扔到地上,用腳狠狠地踩她,自己跪倒在她的腳下。但他什麼都沒有做。他拿起他的鉗子,繼續幹他的話。‘夫人想要什麼?’他一本正經地問道。

  “這令她心煩意亂。你們明白這並不是她所期待的。

  ‘皮埃爾,’她說道。‘我回來了。’他把手中的鉗子放到一邊,看著她。‘你希望被原諒嗎?’他說,‘你想讓我重新收留你嗎?你是誠心誠意地悔悟嗎?”你想讓我回來嗎?’她低聲說道。天哪!她說得那麼溫柔。

  “他知道她在設圈套。他渴望把她擁入懷中,但他太聰明瞭,他沒有那樣做。他裝出一副冷漠的樣子。

  “我是一個基督徒.’他說,‘我盡力照教會的指示去做。’‘啊!’他心想,‘我要讓她威風掃地,丟盡面子,讓她跪下。’“但是珍妮,我將這麼稱呼她,朝後一甩頭,大聲笑了起來。那種邪惡的笑聲。‘我在嘲弄你,小皮埃爾,’她說,‘瞧瞧這些昂貴的衣服,這些戒指和手鍋。我是來向你炫耀的。

  我想我會使你把我擁入懷中,而當你這麼做的時候——我會啐你一臉,告訴你我是多麼恨你!’“然後說著她走出了商店。你們能相信嗎,先生們,一個女人會至於如此惡毒——回來僅僅是為了折磨我?”

  “不,”伯爵夫人說,“我不會相信,而且任何一個不是傻子的男人也不會相信。但所有的男人都是視而不見的傻子。”

  皮埃爾·沃切爾沒有理會她。他繼續講他的故事。

  “於是我故事裡的那個年輕人越來越消沉。他喝的苦艾酒越來越多。那個小店在沒有和他商量的情況下被賣掉了。

  他的結果是成了渣滓,淪落到了貧民區。然後,戰爭爆發了。

  這是件好事。戰爭使他離開了貧民區,使他明白別再作沒有理性的野獸。戰爭訓練了他,使他冷靜下來。他忍受了寒冷、疼痛和死亡的恐懼——但他沒有死,戰爭結束後,他又是一個人了。

  “就在那時,先生們,他來到南郊。他的肺受到了毒氣的侵害,他們說他必須在南部找工作。我不再用他的這些事情來煩大家了。只要說他最後成了一名賭台管理員就夠了,然後一天晚上在賭場他又看見了她——那個毀了他生活的那個女人。她沒認出他來,但他認出了她。她看上去富有,什麼也不缺——但先生們,賭台管理員的眼睛是銳利的。一天晚上,她把她最後的賭本全都押了上去。別問我是怎麼知道的——我確實知道——人們能感覺到一些東西。別人可能不會相信。她依然有昂貴的衣服——人們會說為什麼不典當掉它們呢?但是那樣做的話——你馬上就名聲掃地了。她的珠寶?不!我年輕時不是一名珠寶商嗎?那些真珠寶很早以前就不在了。某個國王送給她的那些珍珠被一顆一顆地賣掉,換成了假的。而且同時一個人必須得吃,付旅館的賬單。是的,那些富有的男人們——他們已經注意她多年了。呸!他們說——她已經過五十了。就我看來,她還比較年輕。”

  一陣長長的顫栗的歎息從伯爵夫人靠著的窗戶旁傳過來,“是的。那是個激動人心的時刻。我觀察她兩個晚上了。

  輸,輸,又輸了。然後是結束的時候了。她把所有的賭本都押在了一個號上。她的旁邊,一位英國紳士也押上了最高數目——押在接下來的那個號上。珠滾動著……那一刻到來了,她輸了……

  “她的眼睛遇上了我的目光。我幹了什麼?我冒著失去在賭場的這份工作的危險,搶劫了那位英國紳土。‘是夫人的’我說道,一邊把錢推了過去。”

  “哦!”一陣嘩啦聲,是伯爵夫人一躍而起時倚著桌子打翻了她的杯子,“為什麼?”她大聲喊道,“那是我想知道的,你為什麼那樣做?”

  一陣長時間的停頓,似乎沒有盡頭的停頓,仍然是那兩個人面對面地隔著桌子對視著……好像一場決鬥。

  一絲惡意的微笑悄悄爬上皮埃爾·沃切爾的臉龐。他抬起手,“夫人,”他說,“有一種叫做憐憫的東西……”

  “啊!”

  她又軟了下來。

  “我明白了。”

  她又是原來的樣子了,平靜、面帶微笑。

  “一個有趣的故事,沃切爾先生,不是嗎?允許我給您點支煙。”

  她熟練地卷了一個紙撚,在蠟燭上點燃,遞給了他。他朝前傾了傾身子,直到火焰燃著了他夾在唇間的香煙。

  然後她出人意料地站了起來。

  “現在我必須走了。請——我不需要任何人送我。”

  大家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走了。薩特思韋特先生本來要趕快追出去的,但他被那個法國人吃驚的喊聲截住了。

  “天哪:“他盯著伯爵夫人扔在桌子上的那個燒了一半的紙撚。

  他展開了它。

  “先生!”他喃喃地說,“一張五萬法朗的支票。你們明白嗎?她今晚贏的錢。她在世界上擁有的全部財產。而她用它點燃了我的煙2因為她太驕傲了,不肯接受———憐憫。哦:

  驕傲,她總是像撤旦一樣驕傲。她與眾不同——不可思議。”

  他從座位上一躍而起沖了出去。薩特思韋特先生和奎恩先生也站了起來。侍者走近富蘭克林·拉奇。

  “La note,monsieur,1”他無精打彩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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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語:結賬。先生。—譯注。

  奎恩先生迅速地把它從他手中奪了過來。

  “我覺得有點孤獨,伊麗莎白,”富蘭克林·拉奇說,“這些外國人——他們令人驚異!我不理解他們。不管怎樣,這一切意味著什麼?”

  他朝她望去。

  “哎,像你一樣以百分之百的美國人來審視一切是挺好的。”他的嗓音中有一種小孩般的哀傷的口氣。“這些外國人大奇怪了。”

  他們謝過奎恩先生,一起走入夜色中。奎思先生收起他的找頭,對著薩特思韋特先生微微一笑,後者正在像一隻心滿意足的烏兒一樣洋洋自得。

  “好吧,”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一切都精彩地結束了。我們相愛的小鳥們現在都沒事了。”

  “哪些小鳥?”奎恩先生問道。

  “哦!”薩特思韋特先生想起了什麼似的說,“哦:是的,我想你是對的,考慮到了拉丁式的觀點和所有——”

  他看起來半信半疑。

  奎恩先生微微一笑,他身後的一扇彩色玻璃窗在一瞬間給他披上了一件五顏六色的小丑外套。

第六章 海上來的男人

  薩特思韋持先生覺得老了。這可能並不奇怪,因為在許多人看來他都上年紀了。粗枝大葉的年輕人們對他們的同伴說:“老薩特思韋特?哦!他肯定有一百歲了——或者至少八十歲左右了。”甚至最和藹的姑娘也寬容地說,“哦!薩特思韋特。是的,他很老了。他肯定有六十歲了。”這還不算非常糟,因為他六十九歲了。

  然而,在他自己看來,他並不老。六十九是一個有趣的年齡——會有無數可能發生的事的年齡——一生中的經驗最終開始產生效果的年齡。但是感覺老了——那就不同了,一種厭煩、洩氣的心態:傾向於問自己令人沮喪的問題。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一個上了年紀的乾巴矮小的老頭,既沒有兒女也沒有任何凡人皆有的親友,只有一批珍貴的藝術收藏品,在當時看來令人奇怪地不能滿足需要。沒有人在意他是活是死……

  此刻他的思緒驟然停止了。他剛想的這些恐怖而無益。

  他知道得很清楚,可能的情況是如果他有妻子,那麼可能她會恨他,或者他會恨她,孩子們可能會不斷地給他煩惱,讓他操心,這需要他的時間和感情,他會覺得很煩。

  “還是要平安舒適。”薩特思韋特先生堅決地說——這才是重要的。

  最後一點思緒提醒他想起了今天早上他收到的一封信。他從口袋中掏出那封信來,重讀了一遍,愉快地欣賞著信的內容。首先,這封信是一位公爵夫人寫給他的,薩特思韋特先生喜歡收到公爵夫人的來信。事實是,信一開頭就是要求他給慈善事業一大筆贊助,否則她根本不會寫這封信。

  但其措辭非常和氣,所以薩特思韋特先生能夠搪塞過去第一個事實。

  所以您拋棄了裡維艾拉,公爵夫人寫道。您的這座島嶼像什麼?便宜?今年,卡諾奇不道德地提高了價格,我不打算再去裡維艾拉了。如果您的答覆宜人,我可能會試試您的那座島,盡管我會討厭在船上呆五天。仍然有什麼地方您認為很舒適——就是這樣。您將會成為一個只關心他人和他們的幸福的人。只有一件東西可以救你,薩特思韋特先生,那就是您對其他人的事情那狂熱的興趣……

  薩特思韋特先生折好信,他的面前栩栩如生地浮現出了公爵夫人的音容笑貌。她的吝嗇,令人意想不到的,讓人害怕的仁慈和藹,她刻薄的舌頭,不屈不撓的毅力。

  毅力!每個人都需要毅力。他又拿出一封貼著德國郵票的信一是他很喜歡的年輕歌唱家寫的。那是一封充滿感激和深情的信。

  “我該怎麼謝謝你呢,親愛的薩特思韋特先生?事情看起來太不可思議了,以致很難讓人想到幾天後我就要演唱伊索爾達這個角色了……”

  很遺憾她的首次登臺將演伊索爾達。奧爾加是個迷人、勤奮的孩子,有著悅耳的嗓音,但沒有樂律。他自顧自地哼了起來。“不要發號施令,請設身處地想一想,我,伊索爾達,請求你。”不,這個孩子還沒理解——那種精神——那種不屈不撓的毅力——都表現在那最後一句“唉,伊索爾達”之中。

  不管怎樣,他已經為某些人做了些事情。這個島嶼令他沮喪——為什麼,哦:為什麼他放著裡維艾拉不去,他對那兒是那麼熟悉,他在那兒也是眾所周知。在這兒沒有人對他感興趣。好像沒有人意識到這是薩特思韋特先生——公爵夫人們、伯爵夫人們,歌唱家們和作家們的朋友。這個島上沒有任何人有什麼社會影響或有什麼藝術造詣。大多數人們連續七年、十四年或是二十一年去過那兒,自負,而且順理成章地認為自己身份不一般。

  薩特思韋特先生深深地歎了口氣,繼續從飯店朝下麵蜿蜒的小港口走去。他走的這條路兩旁種滿了葉子花——

  一大片色彩艷麗的猩紅在迎風招展,這使他覺得比以往更蒼老,更陰鬱。

  “我越來越老了,”他小聲道,“我變得蒼老而疲倦。”

  當他經過了那片葉子花,朝那條盡頭就是藍色大海的白色街道走去時,他高興了起來。一條髒兮兮的狗蹲在路中央,打著哈欠,在陽光下伸著懶腰。非常舒服地伸展了一會兒四肢,又蹲下來開心地刨了一通。然後它站起來,抖了抖身子,向四周搜尋看有沒有什麼生活賜給它的好東西。

  路旁有一個垃圾堆,它高興地過去嗅了嗅。果然,它的鼻子沒有騙它!如此濃烈的腐爛氣味甚至超過了它的預料:

  它興趣愈來愈濃地嗅著,然後突然縱情地躺在地上,又極度興奮地在那個垃圾堆上打著滾。顯然這個上午是狗的天堂!

  最後累了,它站起來,又溜達到了路中央。然後,沒有一點警告,一輛破舊的小汽車橫沖直撞地從拐角處奔馳而來,壓過它的全身,毫不理會地繼續走了。

  那條狗站起來,站著凝視了薩特思韋特先生一分鐘,眼睛裡是茫然無聲的責備,然後倒下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走過去,彎下身子,那條狗死了。他繼續走他的路,感歎著生活的悲哀和殘酷。那條狗眼裡那奇怪的無聲的責備:“哦!世人,”它好像說。“哦!我信任的美好的世界。你為什麼如此對待我?”

  薩特思韋特先生繼續朝前走,經過那些棕櫚樹,和零散座落的白房子;走過黑色的熔岩海岸;浪花拍岸,聲如雷鳴,在那兒,在很久以前,曾有一位有名的英國游泳者被海水沖走,淹死了;經過岩石砌的池子,孩子們和上了年紀的女士們正在水裡上下跳動,說是在沐浴;沿著那條陡峭的路蜿蜒上至懸崖的頂端。在懸崖的末端是所房子,大概被稱作拉巴斯。一所白色的房子,淡綠色的百葉宙緊閉著,一個雜亂美麗的花園,和一條兩側栽滿了柏木的人行道,通向懸崖盡頭的高原。在那兒你可以俯瞰下面湛藍的大海。

  薩特思韋特先生來的就是這個地點。他非常喜歡拉巴斯的那個花園。他從來沒有進過那個別墅。那兒看上去總是沒人居住。曼紐爾,那個西班牙園丁,揮動著手臂和人道早安,殷勤地送給女士們一束鮮花,送男士們一枝鮮花別在鈕孔上。他黝黑的臉上笑容滿面。

  有時候,薩特思韋特先生自己在腦子裡編造關於那所別墅主人的故事。他喜歡的猜測是:一個西班牙舞蹈家,曾因她的美貌聞名世界,隱居在此,為的是永遠不讓世人知道她不再美麗了。

  他想像著她在薄暮時分從房子裡走出來,走過花園。有時他禁不住想問問曼紐爾事實上是怎麼回事,但他抵制住了這個誘惑。他更喜歡想像。

  薩特思韋特先生和曼紐爾說了幾句話,彬彬有禮地接受了一枝桔色的玫瑰花苞,繼續朝前走在那條通向大海的柏木小徑上。坐在那兒感覺非常好——處在虛無的邊緣—下麵是陡峭的險壁。這使他想起了特裡斯坦和伊索爾達,想起了第三幕開始的特裡斯坦和科溫諾——那孤獨的等待和伊索爾達從海裡奔過來,特裡斯坦死在她的懷中。

  (不,小奧爾加永遠不會具有演伊索爾達的素質。康沃爾的伊索爾達,那個高貴的仇恨者和高貴的愛人……)他打了個寒顫。他覺得蒼老,沮喪,孤單……他從生活中得到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和街上那條狗差不了多少一個意想不到的聲音把他從沉思中喚了起來。他沒有聽見柏木道上的腳步聲,使他意識到有人過來的是英語的一個單音節詞“該死”。

  他四下一看,發現一個年輕人正帶著明顯的驚訝和失望盯著他。薩特思韋特先生馬上認出了這個人,他是前一天到達的,多少引起了薩特思韋特的興趣。薩特思韋特先生稱他是個年輕人——因為和飯店裡的大多數因循守舊的保守分子相比,他是個年輕人,但他無疑永遠不可能再回到四十歲了,而且可能已經快五十歲了。然而盡管這樣,年輕人這個名詞適合他——薩特思韋特先生對這類事情的判斷總是對的——他給人一種未成熟的印象。這個陌生人給人的感覺就好像許多完全成年的狗還有點幼年時期的特性。

  薩特思韋持先生心想:“這個男人確實從來沒有長大過——嚴格地說。”

  然而在他身上,並沒有任何彼得·潘尼詩1的影子。他保養得很好——幾乎是豐滿,他給人一種感覺:他總是在物質上生活得非常舒適,而且否認自己不快樂或不滿足。他有一雙棕色的眼睛——非常圓——金色的頭發開始變灰——

  有一點鬍子,紅潤的面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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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彼得·潘尼詩:蘇格蘭作家James Barrie所著劇本名及其中的主角,一個不肯長大的小孩。常用來比喻天真無邪的成年人。——譯注。

  使薩特思韋特先生困惑的是:是什麼把他帶到了這個島上。他能想像出此人射擊、打獵、打馬球或是高爾夫球和網球、和漂亮女人做愛。但在這個島上沒有任何東西可射可獵,除了高爾夫——槌球遊戲沒有任何娛樂活動,而離得最近的漂亮女人就是上了年紀的芭芭·金德斯利小姐了。當然也有藝術家們,美麗的景色吸引了他們,但薩特思韋特先生很肯定這個年輕人不是藝術家。他顯然是個門外漢。

  正當他在腦子裡思慮這些問題時,對方說話了,多少有點嫌晚地意識到他誠摯的開口可能容易招致指責。

  “請您再說一遍,”他有點窘地說道,“事實上,我被——

  哦,嚇了一跳。我沒想到有人在這兒。”

  他的微笑使人消除了戒意。他的微笑很迷人——友好——有感染力。

  “這是個很荒涼的地方。”薩特思韋特先生贊同道,禮貌地往凳子裡面挪了挪。對方接受了這無聲的邀請,坐了下來。

  “我不瞭解孤獨的人,”他說,“好像總是有人在這兒。”

  他的話音裡夾雜著隱隱的不滿。薩特思韋特先生疑惑是為了什麼。他認為對方是心地友善的那種人。但為什麼堅持離群索居?可能,是個約會地點?不——不是那樣。他又仔細地暗暗觀察了一下他的同伴。不久以前他在哪兒看到過那種特別的表情?那種無聲的困惑的怨恨。

  “那麼,你以前曾來過這兒?”薩特思韋特先生問道,與其說是為了其它目的倒不如說是為了說點什麼。

  “我昨晚來過這兒——晚飯後。”

  “真的?我以為大門總是鎖著的。”

  他躊躇了一下,然後,幾乎是憂鬱地,這個年輕人說:

  “我是翻牆進去的。”

  薩特思韋特先生現在好好地注意看了看他。他有一種偵探般的心情,知道他的這位同伴前一天下午剛剛到達。他還未來得及在白天發現這幢別墅的美麗,他至今還沒和任何人說過話。然而在天黑後他徑直來到了拉巴斯,為什麼?

  幾乎是不情願地,薩特思韋特先生轉過頭去看了看那幢綠色覆蓋的別墅,但像往常一樣,它萬賴俱寂,毫無生機,門窗緊閉。不,謎底不在那兒。

  “那麼你確實發現過這兒有人?”

  對方點了點頭。

  “是的。肯定是來自另一個飯店。他穿著化妝服裝。”

  “化妝服裝?”

  “是的,一種小丑裝束。”

  “什麼?”

  薩特思韋特先生簡直是大聲叫喊著反問道。他的這位同伴轉過頭來驚奇地看著他。

  “飯店裡經常有化妝服裝展覽,我想?”

  “哦:當然,”薩特思韋特先生說,“當然,當然,當然。”

  他氣喘吁吁地停頓了一下,然後補充了一句:

  “你必須原諒我的激動。你正好知道一些關於催化作用的東西嗎?”

  那個年輕人盯著他。

  “從沒聽說過。是什麼?”

  薩特思韋特先生嚴肅地引述道:“一種化學反應,其成功決定於某種自身保持不變的物質的出現。”

  “哦。”那個年輕人不確定地說。

  “我有一個可信賴的朋友——他的名字是奎恩先生,對他最好的形容就是‘催化劑’這個詞了。他的出現是事情將要發生的預兆,因為他一在場,不可思議的事情內幕就會被揭開,有發現。然而——他自己並不參加整個過程。我有一種感覺:你昨晚在這兒碰見的那個人就是我的朋友。”

  “那麼他是那種非常出人意料的人。他著實令我吃了一驚。這一分鐘他還不在那兒,下一分鐘他就在那兒了:簡直好像他是從海裡浮出來似的。”

  薩特思韋特先生朝那塊小高原望去,又低頭看看下面險峻的峭壁。

  “當然,那是胡說,”對方說,“但這是他給我的感覺。當然,確實,那兒確實連蒼蠅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他從邊緣上面看過去:“一個垂直的光禿禿的陡坡。假如你走過去,那可真是末日了。”

  “理想的謀殺地點,事實上。”薩特思韋特先生愉快地說。

  對方盯著他,簡直好像暫時沒有聽明白。然後他含糊地說:“哦!是的——當然……”

  他坐在那兒,用手杖輕叩著地面,雙眉緊鎖。突然之間薩特思韋特先生找到了他一直在尋求的相似之處。那無聲的、困惑的質問。那只被軋死的狗曾這樣注視過。它的雙眼和這個年輕人的眼睛提出了同樣哀婉動人的問題,包含著同樣的責備。“哦:我信任的世人——你們對我做了什麼?”

  他還在兩者之間看到了其它相似之處,同樣喜歡快樂舒坦的生活,同樣喜歡縱情於生活的快樂,同樣缺乏理性的探究。足夠兩者得過且過了——世界是個好地方,一個充滿世俗歡樂的地方——太陽,海水,天空——一個不顯然的垃圾堆。然後——怎麼樣?一輛車殺死了那只狗。什麼襲擊了這個男人?

  這些思慮的主題在這一刻突然顯示了出來,與其是在同薩特思韋特先生說話倒不如說是在自言自語,他說話了。

  “人們想知道,”他說,“這一切是為了什麼?”

  熟悉的字眼——經常使薩特思韋特先生唇邊蕩起笑意的話語,無意中露出了人類天生的自負:認為生活的每個表現都是完全為了其歡樂或痛苦而謀劃的。他沒有回答,不一會兒那個陌生人很抱歉地輕笑著說:

  “我聽人家說每個男人都應該造所房子,種棵樹,有個兒子。”他躊躇了一下,然後又說道:“我想我曾經種過一棵橄果……”

  薩特思韋特先生微微一震。他的好奇心被喚了起來——如公爵夫人指出的他對別人的事情經常有的興趣,被激了起來。這並不困難。薩特思韋特先生本性中有非常女性的一面,他可以像任何女人一樣做一個好聽眾,他知道插入提示的合適時刻。一會兒他就在傾聽整個故事了。

  安東尼·科斯登,是這個陌生人的名字,他的生活基本如薩特思韋特先生想像的那樣。他並不是一個講故事的能手,但他的聽眾很容易地彌補了這一缺陷。非常普通的生活——一份一般的收入,有過一小段軍旅生活,喜歡運動,有許多朋友,有許多快樂的事可幹,有足夠的女人。那種簡直抑制了任何性質的想像而代之以轟動的生活。坦率地說,一種動物的生活。“但還有比這更糟的事,”以他生活經歷的豐富,他想。“哦!許多比這更糟的事……”這個世界對于安東尼,科斯登來說似乎是個非常好的地方。他曾抱怨,因為每個人都抱怨,但這從未是非常嚴肅認真的抱怨。然後——這樣。

  他終於談到了它——非常含混,語無倫次。沒感到什麼很時髦的東西——很少。去看他的醫生,醫生勸說他去找住哈利街的一個男人。然後——難以令人置信的真相。他們試圖回避它一一確切地說——一種寧靜的生活,但他們無法偽裝的是這些全是廢話——使他有點沮喪。這意味著——六個月。那就是他們給予我的。六個月。

  他把困惑的棕色眼睛轉向薩特思韋特先生。當然,這對一個年輕人是相當大的打擊。一個人不知道——一個人不知道,不管怎樣,該做什麼。

  薩特思韋特先生嚴肅而理解地點了點頭。

  馬上接受有點困難,安東尼·科斯登繼續道。如何度過那段時間呢。等著死去是件非常糟糕的事情。他並沒覺得真病了——還沒有。盡管稍後可能會發病,醫生是這麼說的——事實上,肯定會發病。一個人一點兒也不想死卻要死,這真是胡說。他認為最好的事是像往常一樣,堅持下去。但不管怎樣那並未奏效。

  這時薩特思韋特先生打斷了他的話。他委婉地暗示道,是否有某個女人存在?

  但顯然沒有。當然有女人,但不是那一類。他的那個小團體是非常朗氣蓬勃的那種。他暗示道他們不喜歡僵屍。他不希望自己成為一具走動著的屍體。這會使所有人尷尬。所以他就來到了國外。

  “你來看這些島?但為什麼?”薩特思韋特先生在搜尋某種東西,某種難以捉摸而又微妙的、令他困惑的東西,然而他確信它存在著。“可能,你以前來過這兒?”

  “是的。”他幾乎是不情願地承認道,“多年前當我還是個年輕人的時候。”

  突然,看起來,幾乎是無意識地,他飛快地扭頭向那所別墅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記得這個地方,”他看著大海點了點頭說,“離死亡一步之遙!”

  “這就是你昨晚來這兒的原因了。”薩特思韋特先生平靜地說。

  安東尼·科斯登沮喪地看了他一眼。

  “哦:我的意思是——事實上——”他抗議道。

  “昨晚你在這兒發現了某個人。今天下午你又碰到了我。你的生命已經被救了——兩次。”

  “如果你願意,你可以那麼理解——但天曉得,這是我的生命。我有權利對它做我想做的事。”

  “陳詞濫調。”薩特思韋特先生不耐煩地說。

  “我當然明白你的意思,”安東尼·科斯登大方地說,“自然你已經說了你所能說的。我自己也會告誡一個人不要做某事,即使我深知他是對的。而你知道我是對的。幹淨俐落地了結要比苟延殘喘好得多——既引起麻煩和花費又讓大家費心。無論如何,這不像要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有個人屬於我……”

  “如果你有——?”薩特思韋特先生警覺地說。

  科斯登深深地吸了口氣。

  “我不知道。即使那樣,我想,這條路也是最好的辦法。

  但不管怎樣——我沒有……”

  他突然停住了。薩特思韋特先生好奇地看著他,又暗示說在某個地方有某個女人,不可救藥地充滿傳奇。但科斯登否認了。他說,他不應該抱怨。總的說來,他過著非常幸福的生活。遺憾的是它很快就要結束了,就是這些。但是他認為,不管怎樣,他曾經擁有值得擁有的一切,除了一個兒子。

  他其實是喜歡有一個兒子的。他想知道現在他有一個兒子繼續活著。仍然,他重申他曾有過非常幸福的生活的事實就在這時,薩特思韋特先生失去了耐性。他指出,沒有人,依然處於未成熟階段,卻能宣稱自己明白世上的一切。

  科斯登根本沒有理解“未成熟階段”這個詞的意思,所以薩特思韋特先生繼續把他的意思講得更明白了些。

  “你還沒有開始生活。你還處於生活的開始。”

  科斯登大聲笑了起來。

  “什麼,我的頭發已經灰白了,我四十歲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打斷了他的話。

  “與此無關。生活是生理成長和精神經驗的合成物。比如,我的年齡是六十九,而我也是實實在在的六十九歲。我明白,或是直接或間接,幾乎所有生活提供的經驗教訓。你好像一個談論起全年,而看見過的只有雪和冰的人:春天的鮮花,夏日的柔情,秋天的落葉——你對此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還有這些東西。你甚至打算拒絕知道這些東西的機會。”

  “你好像忘了,”安東尼·科斯登淡淡地說,“無論如何,我只有六個月的時間了。”

  “時間,像其它所有的東西一樣,是相對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六個月可能是你整個一生中最漫長,最多彩的一段經歷。”

  科斯登看上去一副半信半疑的樣子。

  “如果你在我的位置上,”他說,“你也會做同樣的事。”

  薩特思韋特先生搖了搖頭。

  “不,”他簡潔地說,“首先,我懷疑我是否有那份勇氣。

  那需要勇氣,而我並不是個勇敢的人。其次——”

  “哦?”

  “我總是想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

  科斯登大笑著突然站了起來。

  “哦,先生,你非常擅長使我直言不諱。我幾乎不知道為什麼——無論如何,就這些。我已經說得太多了。忘掉它。”

  “明天,有事故被報道的時候,我就別再說什麼,也不要提什麼自殺的話。”

  “這才像你。我很高興你意識到了一件事——你不可能阻止我。”

  “親愛的年輕人,”薩特思韋特先生溫和地說,“我很難像帽貝似的粘住你不放。遲早你會乘我不備時溜掉,實現你的計劃。但不管怎樣今天下午你的計劃是泡湯了。你不會自己去死,留下我承擔把你推了下去的可能指控吧。”

  “那倒是,”科斯登說。“要是你堅持留在這兒——”

  “我堅持。”薩特思韋特先生堅決地說。

  科斯登愜意地大聲笑了。

  “那麼這個計劃必須暫時推遲了。不管怎樣,我要回飯店了。回頭見。”

  留下薩特思韋特先生眺望著大海。

  “現在,”他輕輕地自言自語,“下一步幹什麼?肯定有下一步。我懷疑……”

  他站起來。他在那個高原邊緣站了一會兒,朝下望著奔騰的海水。但他在那兒沒找到靈感,於是他慢慢地轉過來,沿著那條葉子花夾道的小路往回走,走進了那個靜悄悄的花園。他看著這所門窗緊閉,安靜的房子,JL、裡疑惑著,就像他以前經常疑惑一樣,是誰曾住在那兒,在那些寧靜的圍牆裡曾發生過什麼事情。一陣突然的沖動之下,他走上了那些破舊的石階,把一隻手放在了其中一扇淡綠色的百葉窗上。

  他驚奇地發現那扇窗在他的觸摸之下竟然向後轉了一下。他猶豫了片刻,然後大膽地推開了它。接著他倒退了一步,驚愕地低呼了一聲。一個女人和他面對面地站在窗戶裡面。她穿著黑色的衣服,頭上松松地披著一件鑲著黑色花邊的網格狀頭紗。

  薩特思韋特先生語無倫次地用義大利語講著,不時夾雜著德語——他在慌忙之中能找到的最接近西班牙語的語言。他覺得無助而慚愧,結結巴巴地解釋著。請夫人原諒。

  他趕快匆匆地退了出來,那個女人一個字也沒說。

  他走到院子半中央時她說話了——就像槍響一樣銳利的兩個字。

  “回來!”

  這一聲厲喊就好像給狗下命令一樣,然而傳達的威嚴感是那麼不容置疑,以致薩特思韋特先生還未想到覺得不滿,就幾乎無意識地急忙轉過身來,小跑著回到窗前。他像只狗一樣服從命令。那個女人仍然面無表情地站在宙邊。她上上下下打量著他,非常從容地估量著他。

  “你是個英國人,”她說,“我覺得是這樣。”

  薩特思韋特先生又趕緊道歉。

  “如果我剛才知道您是英國人的話,”他說,“我當時就會表達得更好一些。我為我魯莽地試圖打開那扇窗戶向您致以最誠摯的歉意。我恐怕除了好奇找不出什麼別的任何藉口。我非常想看看這所迷人的房子裡面是個什麼樣子。”

  她突然大聲笑了,那種深沉、渾厚的笑聲。

  “如果你真想看看,”她說,“你最好進來。”

  她站到一旁,薩特思韋特先生覺得非常興奮,跨進了房間。房間裡很暗,因為其它窗戶的百葉宙都是關著的。但他看得見房間的裝飾很少,傢俱破舊,到處是厚厚的塵土。

  “不是這兒,”她說,“我不用這個房間。”

  她帶路,他在後面跟著,走出房間,穿過一條走廊,進入另一邊的一個房間。這兒窗戶俯歐大海,陽光灑滿了房間。

  傢俱和另一個房間裡的一樣,質地很差,但這兒有些曾經很不錯的破地毯,一個大西班牙皮帳,還有一體缽的鮮花。

  “你和我一起吃茶,”女主人說。她又保證似地加了一句:“非常好的茶葉,我們用沸水來沏。”

  她走出房門,用西班牙語大聲說了些什麼,然後回來在她的客人對面的沙發上坐下。第一次,薩特思韋特先生得以仔細看看她的外表。

  她給他的第一印象是:相形於她堅強的個性,他覺得更加陰鬱、憔悴和年老。她是個高個子女人,曬得很黑,黑發,漂亮,盡管已不再年輕了。她在房間裡的時候,太陽好像要比她不在的時候明媚兩倍。不久,一種溫暖而又充滿活力的好奇的感覺潛入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身上。好像他把瘦削、憔悴的手伸向一團熱情的火焰。他想,“她是如此充滿活力,以致她有許多東西可以感染別人。”

  他回憶起了她讓他停下來時命令的口氣,心裡希望他的被保護人奧爾加能浸淫一點這種感染力。他想:“她塑造的伊索爾達多棒啊!不過她可能一點也沒有唱歌的嗓子。生活就是這麼陰差陽錯。”他還有點伯她。他不喜歡盛氣淩人的女人。

  她手托著下巴,顯然在腦子裡琢磨他,並非裝腔作勢。

  最後她點了點頭好像已經下了決心。

  “我很高興你來,”她終於說,“我今天下午非常需要有個人和我聊聊。而你習慣於這種談話,不是嗎?”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人們告訴你事情。你明白我的意思!為什麼假裝不懂?”

  “哦——可能——”

  她飛快地繼續說,全然不顧他打算說的任何話。

  “人們可以對你說任何事情。那是因為你一半是個女人。你知道我們的感覺——我們的想法——我們所做的超乎尋常的事情。”

  她的聲音漸漸消失了。一個笑眯眯的大塊頭西班牙姑娘把茶端了上來。茶很好——中國茶葉——薩特思韋特先生小口呷著品嘗欣賞。

  “您住在這兒?”他隨意地問道。

  “是的。”

  “但不全是。這所房子通常是關閉著的,不是嗎?至少我聽說是這樣。”

  “我在這兒住的時間非常多,遠比任何人知道的多。我只用這些房間。”

  “你擁有這所房子很久了嗎?”

  “它屬於我二十二年了——在此之前,我在這兒住過一年。”

  薩特思韋特先生非常空洞地說(或他這樣覺得):“那是一段非常長的時間。”

  “那一年?還是那二十二年?”

  他的興趣被勾了起來,薩特思韋特先生嚴肅地說:“那看怎麼說了。”

  她點點頭。

  “是的,那看情況了。它們是兩個單獨的時期。彼此毫無關系。哪個長?哪個短?直到現在我也無法說出。”

  她沉默了一會兒,陷入了沉思之中。然後她微微露出了點笑容,說道:

  “我已經很久時間沒和任何人講話了——這麼長的時間!我不道歉。你來到我的窗前。你想透過我的窗戶看到點什麼。那是你經常幹的,不是嗎?推開窗戶,透過窗戶看到人們生活的真相,要是他們允許你的話。而如果他們經常不允許你看呢!想要瞞住你什麼事情是很難的。你會猜測——而猜得很准!”

  薩特思韋特先生產生了一種奇怪的非常真摯的沖動。

  “我六十九歲了,”他說,“我瞭解的生活的一切都是通過間接方式獲得的。有時候這令我很痛苦。然而,因為這一點,我知道許多事情。”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我知道。人生非常奇怪。我無法想像那會是個什麼樣子——總做一個旁觀者。”

  她的語調迷茫。薩特思韋特先生微微笑了。

  “是的,你不會知道。你處於舞臺中央的位置。你將總是普裡梅·唐娜。”

  “多麼不可思議的一件事。”

  “但我是對的。曾有些事情發生在你身上——將總是發生在你身上。有時候,我想,曾有過悲慘的事情。是這樣嗎?”

  她的眼睛眯了起來。她的目光直視著他。

  “如果你在這兒呆的時間長些,有人就會告訴你在這個懸崖腳下淹死的英國游泳者的故事。他們會告訴你他是多麼年輕、健壯,多麼英俊,他們會告訴你他年輕的妻子從懸崖頂上向下看他,看著他淹死。”

  “是的,我已經聽說那個故事了。”

  “那個男人是我的丈夫。這是他的別墅。我十八歲時他帶我來到這兒,一年後他死去了——被海浪沖到了黑色的岩石上,受重創而死。”

  薩特思韋特先生驚呼了一聲。她朝前傾了傾,強烈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臉上。

  “你剛才談到悲劇。你能想像到比那更悲慘的事情嗎?

  對於一個年輕的妻子來說,剛結婚一年,無助地看著她愛的男人為他的生命搏鬥——而失去了他的生命——令人毛骨悚然。”

  “太恐怖了,”薩特思韋特先生真情實意地講道,“太恐怖了。我同意你的觀點。生活中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事情了。”

  突然她大笑起來。頭向後一仰。

  “你錯了,”她說,“還有更恐怖的事。那就是年輕的妻子站在那兒,希望、渴望她的丈夫淹死……”

  “哦,我的上帝,”薩特思韋特先生失聲喊道,“你不是說“不,確實是的。那才是事實的真相。我跪在那兒——

  跪在懸崖上祈禱。西班牙僕人們以為我在祈禱他獲救。我沒有。我在祈禱我會願意他被赦免。我一遍又一遍地說著一句話,‘上帝,讓我不要希望他死。上帝,讓我不要希望他死。’但沒有用。我一直在希望——希望——而且我的希望變成了現實。”

  她沉默了一兩分鐘,然後她以一種截然不同的非常溫柔的嗓音說道:

  “那是一件恐怖的事,不是嗎?這是一件不能忘記的事。

  當我知道他確實死了,不能再回來折磨我了,我高興極了。”

  “我的孩子。”薩特思韋特先生震驚地說。

  “我知道。我當時太年輕了,所以無法接受那種事發生在我身上。那些事情應該發生在當一個人年齡稍大一點的時候——當一個人對——對野獸般的行為有更多的准備的時候。沒有人知道,你明白的,他真正像什麼樣子。當我初次見到他時,我認為他很了不起,當他請求我嫁給他時,我是那麼地幸福、驕傲。但事情幾乎在頃刻之間出了岔子。他對我發怒——我做的任何事情都無法取悅他——然而我還是非常努力地去取悅他。然後他開始喜歡傷害我。首先是恐嚇我。那是他最喜歡的。他想出各種各樣的方法……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我不准備告訴你。我想,他實際上肯定是有點瘋了。我孤獨地呆在這兒,處于他的控制之下,殘忍開始成為他的嗜好。”她睜大眼睛,目光陰沉。“最慘的是我的孩子。我懷孕了。因為他對我做的一些事情——那個孩子生下來是死的。我的寶貝。我也幾乎死去——但我沒死。

  我希望我當時死掉。”

  薩特思韋特先生沒出聲地叫了一聲。

  “然後我分娩了——情況如我告訴過你的那樣。一些暫住在旅館的姑娘們向他挑戰。這就是事情的發生。所有的西班牙人都告訴他就在那兒冒險下海是瘋了。但他非常自負——他想炫耀。我——我看見了他被淹死——而且很高興。上帝不應該讓這些事情發生。”

  薩特思韋特先生伸出他瘦小于巴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就像個孩子似的緊緊抓住了他。那份成熟從她臉上消失了。他毫不費力地看到了她十九歲時的樣子。

  “一開始,這一切看起來太好了,簡直不真實。這所房子成了我的。我可以住在裡面。而且沒有人能再傷害我了:你知道,我是個孤兒,我沒有近親,沒有人關心我發生了什麼事情。這些倒使事情簡單化了。我繼續住在這兒——這所別墅裡——它就像天堂一樣。是的,像天堂一樣。我後來從未那麼高興過,也將永遠再不會那麼高興。只是一覺醒來,知道一切都令人滿意——沒有痛苦,沒有恐懼,不擔心他下一步會對我做什麼。是的,它是天堂。”

  她躊躇了很長時間,然後薩特思韋特先生最後說:

  “那麼然後呢?”

  “我想人類是永不知足的。起初,只是自由就足夠了。但是過了一段時間,我開始感到——哦,孤獨。我開始想念我死去的孩子。要是我有自己的孩子該多好:我想要一個孩子,也是想要一個遊戲的對象。我非常想要些可以和我玩的東西或是某個人。這聽起來很傻、孩子氣,但確實是那樣。”

  “我理解。”薩特思韋特先生嚴肅地說。

  “接下來的事情有點難以解釋。它就那麼——呃,發生了。有一位年輕的英國人暫住在旅館裡。他誤入了這個花園。我穿著西班牙服裝,他把我當成了一個西班牙姑娘。我想假裝是個西班牙姑娘會很有趣,所以故意調皮搗蛋。他的西班牙語很糟,但他能講一點。我告訴他這所別墅屬于一位英國夫人,她出遠門了。我說她教過我一點英語,我假裝講英語講得結結巴巴。這是那麼有趣——那麼有趣——甚至現在我還記得住那是多麼有趣的一件事。他開始向我求愛。

  我們同意假裝這所別墅是我們的家,我們剛結婚,住在這兒。我建議試著推開其中一扇百葉窗——就是你今晚推開的那扇。窗開了,房間裡有很多灰塵,無人照管。我們溜了進去。那種感覺太令人激動,太美妙了。我們假裝它是我們自己的房子。”

  她突然停住不說了,哀婉地看著薩特思韋特先生。

  “一切都看起來那麼美好——像一個童話故事。對我來說,這件事的可愛之處在於它不是真的。它不是真實的。”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點頭。他對她的瞭解,可能比她對自己的瞭解清楚得多——那個被嚇壞了的、孤獨的孩子,陶醉了,相信這一切是安全的,因為它不是真的。

  “我想,他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年輕人。出來探險,但非常可愛。我們繼續假裝著。”

  她停了下來,看著薩特思韋特先生,又說道:

  “你明白嗎?我們繼續假裝……”

  過了一會兒她又繼續講下去。

  “第二天早晨他又來到這所別墅。我透過我臥室的百葉宙看見了他。當然他不會想到我在裡面。他依然認為我是個西班牙農家小姑娘。他站在那兒四下看著。他曾要我和他見面。我說過我會去的,但我從來沒打算去。

  “他站在那兒,看上去很焦急。我想他是在擔心我。他很好,為我擔心。他很好……”

  她又停頓了一下。

  “翌日他離開了。我再沒有見過他。”

  “我的孩子九個月後出生了。我一直出乎意料地幸福。

  能夠如此平靜地有一個孩子,沒有人傷害你或是使你痛苦。

  我真希望當時我曾想起問問我的英國少年的教名。那樣我就可以用他的名字給我的孩子命名了。不那樣似乎不地道。

  似乎不公平。他給了我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想要的東西,而他將永遠不知道這件事!但是當然,我告訴自己,他不會那麼看這件事——知道這件事只會令他煩惱擔憂。我只不過是他偶然的一次消遣,僅此而已。”

  “那個孩子呢?”薩特思韋特先生問道。

  “他非常優秀。我叫他約翰。出色極了。我真希望你現在能看到他。他二十歲了。他將成為一名礦業工程師。他是我在世界上最好、最親愛的兒子。我告訴他,他的父親在他出生之前去世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盯著她。一個不可思議的故事。不管怎樣,這是一個沒有全講完的故事。他確信,還有其它內容。

  “二十年是段很長的時間,”他若有所思地說,“你從來沒考慮過再婚嗎?”

  她搖了搖頭。一絲紅暈在她棕褐色的臉頰上慢慢蕩漾開來。

  “對你來說孩子就足夠了——一直是這樣?”

  她看著他。她的眼睛露出他從未見過的溫柔。

  “發生了如此奇怪的事情!”她小聲道,“如此奇怪的事……你不會相信這些事的——不,我錯了,你可能會相信。我並不愛約翰的父親,當時是這樣。我認為我甚至都不知道愛是什麼。我想當然地覺得這個孩子會像我。但他不像我。他似乎根本不是我的孩子。他像他的父親——除了他的父親,他誰也不像。我學會了瞭解那個男人——通過他的孩子。通過他的孩子,我學會了愛他。我現在愛他。我將一直愛他。你可能說這是幻想,我樹立了一個理想中的人物,但事實並非如此。我愛那個男人,那個真實的,具有一切凡人皆有的特點的男人。如果我明天看到他,我會一眼就認出他來——盡管這是在我們相遇二十多年後。愛他把我變成一個女人。我像一個女人一樣愛他。二十年來我在愛他中活著,我將愛他至死。”

  她突然停住了——質問她的聽眾。

  “你是否認為我瘋了——說這些奇怪的事情?”

  “哦:親愛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說道。他又握住了她的手。

  “你真的明白?”

  “我想我明白。但不止這些,是嗎?還有一些你沒有告訴我吧?”

  她的臉色陰沉下來。

  “是的,有些我沒告訴你。你很聰明地猜到了。我立刻就知道你不是那種人們可以瞞住你事的人。但我不想告訴你——我不想告訴你的原因是,對你來說不知道是最好的。”

  他看著她。她勇敢挑釁地迎著他的目光。

  他心想:“這是一個測試。所有的線索都在我的手中。我應該能夠知道。如果我推理正確,我就會知道。”

  一陣暫停,然後他慢慢地說:

  “出了什麼問題。”他看到了她的眼皮微弱的顫抖,知道他的想法對頭。

  “出了什麼問題——突然之間——在過了這麼些年後。”他覺得自己在摸索——摸索——她內心那塊隱秘的角落,在那兒她藏著他想知道的秘密。

  “那個男孩——事情與他有關。你不會在意其它任何事情。”

  他聽見了她發出的非常微弱的喘息聲,知道他摸索對了。一件殘忍但是必須的事。是她的毅力在和他的毅力對抗。她具有支配性的、無情的意志力,但在他柔順的外表下也隱藏著極強的個性。他的內心深處有那份天賜的自信:他在幹他真正的工作。他感到一種轉瞬即逝的輕蔑的遺憾,為那些以追蹤諸如犯罪之類的行為為業的人們。這種心理偵探工作,收集線索,挖掘事實,當逐漸接近目標時的那份狂喜……正是她那份極力想對他隱瞞事實的激情幫助了她。

  隨著他越靠越近,他感到了她那份挑釁的執勒。

  “你說,我最好不要知道。這樣對我好些?但你不是一個考慮得非常周到的女人。你不會因為怕使一個陌生人有暫時的稍微不適而退縮。不止於此,是嗎?如果你告訴我,你就使我在事實面前成了一個同犯。那聽起來好像是犯罪。

  不可思議!我不可能和你與犯罪聯系在一起。或是只有一種犯罪。謀殺你自己的犯罪。”

  她的眼皮無精打彩地垂了下來,盡管她隱藏著她的目光。他探前身子,抓住了她的手腕。

  “就是那樣!你在考慮自殺。”

  她低聲驚呼了一聲。

  “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

  “但為什麼?你並沒有厭倦生活。我從未見過比你更渴望生活——更光芒四射、充滿活力的女人。”

  她站起來,走到窗前,一邊將她的一縷黑發掠至腦後。

  “既然你已經猜到這麼多了,我最好還是告訴你真相。

  我今晚本來不打算讓你知道的。我本該知道你會看透許多事實。你是那種人,你猜的起因是對的。是因為那個男孩。

  他一無所知。但上次他回家來的時候,悲哀地說起了他的一個朋友,我意識到一些事情。如果他發現他是非婚生子,這會傷透他的心。他驕傲——非常地驕傲!現在有一位姑娘,哦!我不打算談細節。但他將很快回來——他想知道關于他父親的一切——他想知道詳情。那位姑娘的父母自然也想知道。當他發現真相,他會和她絕裂,背井離鄉,毀掉自己的生活。哦!我知道你會說什麼。他年輕、愚蠢,那樣做是剛懼自用!可能這些都是真的。但人們應該怎樣有什麼關系?他們就是他們本來的樣子。這件事將令他心碎……但是如果在他回來之前,發生一場事故,那麼一切都會淹沒在懷念我的悲傷之中。他會瀏覽我的檔,什麼都不會發現,有幾分生氣我告訴他的事情太少。但他不會去懷疑事實。這是最好的辦法。一個人必須為幸福付出代價,而我已經擁有了太多——哦:太多的幸福:而且事實上這代價也會很容易。只需一點勇氣——去跳下去——可能只是一會兒的痛苦。”

  “但是,親愛的孩子——”

  “不要和我爭辯。”她突然激動起來,“我不會聽那些老一套的理由。我的生命屬於我自己。直到現在,它的存在一直是為了——約翰。但他不再需要它了。他需要一個伴侶——一個同伴——他將更加情願地轉向她,因為我不再在那兒了。我的生命沒有用了,但我的死亡將會有用。而且我有權按我自己的意願去處理我自己的生命。”

  “你確信嗎?”

  他語氣的堅定令她驚訝。她稍微有點結巴地說。

  “要是它對任何人都沒有用——而且我對此是最好的鑒定人——”

  他又打斷了她的話。

  “不一定。”

  “你這話是何意?”

  “聽著。我將給你舉個例子。一個人來到某個地方——

  來自殺,我們這麼假設。但碰巧他發現另一個人在那兒,所以他沒達到他的目的,走了——去活著。第二個人救了第一個人的命,不是因為這在他的一生中必要或是重要,而只是因為在某一特定時刻他在某一特定地點這一自然事實。你今天自殺了,可能,之後五年,六年,七年,某個人會死去或是遭難,只是因為你不在某個特定的地點。那可能是一匹脫韁的馬從街上奔過來,看到你時偏到了一邊,因此沒有踩死在排水溝裡玩耍的一個孩子。那個孩子可能活著長大成人,成為一名偉大的音樂家,或是發明瞭一項治療癌症的藥物。

  或許沒有這麼戲劇性。他可能僅僅長大成人,享受著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的樂趣……”

  她盯著他。

  “你是個與眾不同的人。你說的這些東西——我從來沒想過……”

  “你說你的生命是你自己的,”薩特思韋特先生繼續道。

  “但是你敢否認你在參加著一出造物主安排的巨型戲劇的可能嗎?你的台詞可能直到戲結束才輪到——它可能完全不重要,只是一個跑龍套的角色,但是如果你不給另一個演員提示台詞,那這出戲就會陷入停頓。整個大廈可能會崩潰。你作為你,可能不會對世界上任何人有什麼影響,但你作為一個人,在某個特定的地方,可能會無法想像地重要。”

  她坐下來,仍然盯著他。

  “你想讓我做什麼?”她簡單地說。

  這是薩特思韋特先生勝利的時刻。他發出命令。

  “我想讓你至少答應一件事——二十四小時內不要做任何魯莽的事情。”

  “還有一件事——請你幫個忙。”

  “什麼?”

  “不要關上我進來的那個房間的百葉窗,今晚在那兒守夜。”

  她好奇地看著他,但點頭答應了。

  “現在,”薩特思韋特先生說道,稍微覺得有點虎頭蛇尾,“我實在必須走了。上帝保佑你,親愛的。”

  他非常局促不安地走了出來。那個健壯的西班牙姑娘在走廊裡碰見了他,為他打開邊門,好奇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當他到達飯店的時候,天剛黑。在露臺上有個孤獨的身影。薩特思韋特先生徑直朝它走了過去。他很激動,他的心跳得很快。他感到一件大事就在他的手中。一個虛假的舉措———

  但他試圖隱藏了他的激動,自然隨意地和安東尼·科斯登說話。

  “一個溫暖的夜晚,”他說道,“坐在懸崖上,我完全忘了時間。”

  “你一直在那兒?”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點頭。旅店的旋轉門開著讓某個人進去,一束光線突然落在了對方的臉上,照亮了他臉上麻木痛苦、令人無法理解的木然的忍受的表情。

  薩特思韋特先生心想:“他的情況要糟得多。幻想、臆測、沉思——它們對人產生很大作用。你可以,這麼說吧,以不同的方式對待痛苦。動物的無法理解的盲目的痛苦——

  那是很可怕的……”

  科斯登突然嘶啞著嗓子說話了。

  “晚飯後我打算去閒逛一會兒。你——你明白嗎?第三次會是幸運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別管我。我知道你的干涉是好意的——但是對我沒有用處。”

  薩特思韋特先生挺直身子。

  “我從不干涉別人。”他說,從而揭穿了他在這兒的全部目的。

  “我知道你想什麼——”科斯登繼續道,但他的話被打斷了。

  “請你原諒,但對此我有不同看法,”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沒有人知道另一個人在想什麼。他們可以猜測,但他們幾乎總是錯的。”

  “哦,可能是這樣。”科斯登滿腹狐疑,微微吃了一驚。

  “想法是你自己的,”對方說,“沒有人能改變或影響你的行為。讓我們談一個稍微不太痛苦的話題吧。比如,那所古老的別墅。它有著奇特的魅力,與世隔絕,只有上天才知道它的秘密。它誘惑我幹了一件不太好的事。我試圖去推開其中一扇百葉窗。”

  “真的?”科斯登猛地轉過頭來,“但窗戶是關著的,自然?”

  “不,”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它是開著的。”他溫柔地加了一句:“從後數第三扇窗。”

  “天哪,”科斯登大聲喊出來,“那是——”

  他突然止住不說了,但薩特思韋特先生已經看見了他眼裡跳動的光芒。他站起身來——滿意地。

  但他仍然有點不安。用他最喜歡的比喻戲劇來說,他希望他準確無誤地講完了自己的台詞。因為它們是非常重要的台詞。

  但仔細考慮之後,他藝術家的判斷得到了滿足。在上那個懸崖的路上,科斯登會試著推那扇百葉窗,這是人類無法抗拒的天性。二十多年前的記憶把他帶到了這兒,同樣的記憶會把他帶到窗前。之後呢?

  “明天一早我會知道。”薩特思韋特先生道,繼續井然有序地去變換他的晚餐去了。

  大約十點鐘左右,薩特思韋特先生又站在了拉巴斯花園裡。曼紐爾微笑著向他道了聲“上午好”,送給他一枝玫瑰花苞,薩特思韋特先生仔細地把它插在鈕孔中。然後他繼續走向那所房子。他在那兒站了幾分鐘,抬頭看著寧靜的雪白的圍牆,爬滿桔色植物的小徑,和那些淡綠色的百葉窗。如此寂靜,如此樣和。難道整個是一場夢?

  但就在這時其中一扇窗戶打開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腦子裡一直考慮著的那位夫人走了出來。她邁著輕快的步伐徑直朝他走來。就像被狂喜的波浪簇擁著。她的眼睛閃閃發光,兩頰緋紅。她就像畫上那快樂的人兒。她身上沒有躊躇,沒有懷疑和恐懼。她徑直走到薩特思韋特先生面前,把她的雙手放在他的肩上,吻著他——不是一次而是許多次。

  碩大的深紅色的玫瑰,非常柔軟光滑——這是他後來的感覺。陽光、夏日、鳥兒的嗚叫——他覺得自己置身於這種氛圍之中。溫馨、喜悅和巨大的活力。

  “我非常幸福,”她說,“親愛的!你是如何知道的?你怎麼會知道?你就像童話故事裡好心的魔術師。”

  她停頓了一下,幸福得喘不過氣來。

  “我們今天要去——去領事那兒——去結婚。當約翰回來的時候,他的父親將會在那兒。我們將告訴他過去發生了一些誤會。哦!他不會問問題的。哦!我太幸福了——太幸福——太幸福了。”

  幸福確實如潮水般向她湧來。溫暖快樂的浪花滔?舀不絕地濺在薩特思韋特先生的身上。

  “安樂尼非常驚訝地發現他有一個兒子。我從未想到他會在意或關心。”她滿懷信心地看著薩特思韋特的眼睛說道,“這是多麼奇特啊:美麗的開始,圓滿的結束!”

  他清楚地看見了她。一個孩子——依然是個孩子——

  帶著她玩假扮遊戲時的愛情——她那童話故事,最後以兩個人“從此過上了幸福的日子”美滿地結束。

  他溫柔地說:

  “如果你在這最後幾個月裡帶給你的這個男人幸福和快樂,你真是做了件非常美好的事。”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滿眼驚奇。

  “哦!”她說道。“你不認為我會讓他死吧,對嗎?在這麼多年後——當他終於來到我身邊的時候。我知道許多醫生已經認為無救的人至今仍然活著。死?當然他不會死!”

  他看著她——她的力量,她的美麗,她的生機勃勃——

  她不屈不撓的勇氣和毅力。他也曾知道醫生有弄錯的時候……個人因素——你永遠不知道它會有多麼重要或多麼不重要。

  她又說話了,嗓音裡含著蔑視和椰榆的口氣:

  “你認為我不會讓他死,對嗎?”

  “是的,”薩特思韋特先生終于非常溫柔地說,“不管怎樣,親愛的,我認為你不會……”

  然後他走下那條葉子花夾道的小徑來到俯瞰大海的那條凳子那兒,在那兒他發現了他正在期望看見的人。奎恩先生站起身來招呼他——像從前一樣,黝黑、憂鬱、微笑、悲哀的神情。

  “你在等我?”他問道。

  薩特思韋特先生答道:“是的,我在等你。”

  他們一起坐在凳子上。

  “我有一種感覺,從你的表情上來判斷,你又替上帝盡了次責任。”不久奎恩先生說。

  薩特思韋特先生責備地看著他。

  “好像你對整件事一無所知似的。”

  “你總是譴責我無所不知。”奎恩先生微笑著說。

  “如果你一無所知,前天晚上你為什麼在這兒——等候?”薩特思韋特先生反問道。

  “哦,那——?”

  “是的,是那件事。”

  “我有一項——任務要完成。”

  “為了誰?”

  “你有時候別出心裁地稱我為死者的辯護人。”

  “死者?”薩特思韋特先生有點困惑,“我不理解。”

  奎恩先生修長、瘦削的手指指著下面藍色的大海。

  “二十二年前一個男人在那兒被淹死了。”

  “我知道——但我不明白——”

  “假設,那個男人非常愛他年輕的妻子。愛情能使男人變成魔鬼,也能使男人變成天使。她對他有種少女似的崇拜,但他永遠無法觸及她身上女人的那一面——而這使他發瘋。他折磨她,因為他愛她。這類事情發生了。你知道得和我一樣多。”

  “是的,”薩特思韋特承認道,“我見過這種事情——但極少——非常稀少……”

  “而且你也很經常地見過譬如懊悔這種東西——補償——不計代價補償過失。”

  “是的,但是死亡來得太快了……”

  “死亡!”奎恩先生的嗓音裡有種輕蔑,“你相信來生,是嗎?誰告訴過你同樣的願望、同樣的渴求不能在另一個人的生活中再現?假如這種願望足以強烈——它就會找到一個信使。”

  他的聲音變得越來越輕。

  薩特思韋特先生站起來,微微有點發抖。

  “我必須回飯店了,”他說,“如果你那邊去的話。”

  但奎恩先生搖了搖頭。

  “不,”他說,“我要回到我來的地方。”

  當薩特思韋特先生扭頭看去的時候,他看見他的朋友朝懸崖盡頭走去。

第七章 黑暗中的聲音  

1

  “我有點擔心馬傑裡。”斯特蘭利夫人說。

  “我的女兒,你明白的。”她加了一句。

  她憂鬱地歎了口氣。

  “有一個成年的女兒讓入覺得自己非常老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這種知心話的承受者,得體而殷勤地應付著這種場合。

  “沒有人會認為有這種可能的。”他宣佈說,同時微微鞠了一躬。

  “過獎了。”斯特蘭利夫人含糊其辭地說。顯而易見她腦子裡想著別的東西。

  薩特思韋特先生贊賞地看著她穿著白色衣服的苗條的身影。嘎納的陽光無孔不入,但斯特蘭利夫人成功地經受住了考驗。從遠處看,她年輕的外表十分出眾。人們幾乎懷疑她是否成年。薩特思韋特先生知曉所有一切,明白即使斯特蘭利夫人有成年的孫輩也是完全可能的。她代表了人工勝過自然最成功的例子。她的身材極佳,面容年輕得令人難以相信,她把大把的錢花在許多美容院裡,無疑其效果是驚人的。

  斯特蘭利夫人點燃了一隻煙,穿著最好的肉色絲質長襪的玉腿交叉放著,喃喃地說:“是的,我確實很擔心馬傑裡。”

  “啊,”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什麼麻煩事?”

  斯特蘭利夫人美麗的眼睛轉向他。

  “你從來沒有見過她,是嗎?她是查爾斯的女兒。”她主動地補充說。

  如果“名人錄”的詞條完全合乎事實的話,有關斯特蘭利夫人的條目大概會有這樣的結尾:“嗜好:結婚。”她終身到處遊蕩,不停地換丈夫。她離過三次婚,還有一位死去的丈夫。

  “假如她是魯道夫的女兒的話,我還可以理解。”斯特蘭利夫人沉思地說,“你記得魯道夫嗎?他總是很敏感,容易激動。我們結婚六個月後我就不得不申請那些怪裡怪氣的東西——他們稱之為什麼?夫婦的那些東西,你明白我的意思。謝天謝地,如今簡單多了。我記得我不得不寫給他那種最傻的信——我的律師差不多口授給我的。讓他回來,你知道的,我將做我所能做的一切,等等。但是你從來不能指望魯道夫什麼,他是那麼敏感。他馬上沖回了家,這樣做是相當錯誤的,根本不是律師的本意!”

  她歎了一口氣。

  “那麼馬傑裡?”薩特思韋特先生提示到。老練地把她領回到正在討論的問題上。

  “當然。我正准備告訴你,不是嗎?馬傑裡一直看見些什麼東西,或是聽見它們。幽靈,你明白的,而且,到了那種程度。我從來沒有想到馬傑裡可能如此富有想像力。她是個非常好的姑娘,一直是,但就是有點——乏味。”

  “不可能。”薩特思韋特先生有點恭維地小聲說。

  “是事實,她非常乏味,”斯特蘭利夫人說,“不喜歡跳舞,也不喜歡雞尾酒會,或是任何一件年輕姑娘應該感興趣的事。她更喜歡呆在家裡打獵,而不是和我出來到這兒。”

  “親愛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她不和你出來,是嗎?”

  “當然,我沒有竭力要求她和我出來。女兒們使母親憂鬱,我發現。”

  薩特思韋特先生試圖想像斯特蘭利夫人性格嚴肅的女兒陪伴著她的樣子,但失敗了。

  “我禁不住想馬傑裡是不是發瘋了,”馬傑裡的母親歡快的嗓音繼續道,“聽見說話聲是一個很糟的跡象,他們這樣告訴我。看起來不像是艾博茨米堤在鬧鬼。那所老宅子一八三六年燒成了平地,他們建了一種早期的維多利亞式的別墅,不可能鬧鬼。它非常醜陋,普通。”

  薩特思韋特先生咳嗽了一下,他疑惑斯特蘭利夫人為什麼要告訴他這些。

  “我想可能,”斯特蘭利夫人說道,滿臉燦爛笑容,“你可能幫助我。”

  “我?”

  “是的。你明天要回英格蘭,是嗎?”

  “是的,我要回去。”薩特思韋特先生小心翼翼地承認。

  “你認識所有這些超自然的人,當然你承認你瞭解每個人。”

  薩特思韋特先生微微一笑,瞭解每個人是他的嗜好之“那麼還有什麼比這更簡單的嗎?”斯特蘭利夫人繼續道,“我從來沒法和這類人和睦相處。你知道——那些長著鬍子,戴著眼鏡,滿臉莊重的人。他們令我極端厭煩,我和他們在一起時情況總是很糟。”

  薩特思韋特先生已經急著要回去了,斯特蘭利夫人仍在對他嫵媚地笑著。

  “那麼就這樣定了,好嗎?”她歡快地說,“您將去艾博茨米堤看馬傑裡,安排一切,我將非常感謝。當然,如果馬傑裡真是腦子出了問題,我會回家。啊哈:比姆博來了。”

  她的微笑由燦爛變成了令人眼花繚亂。

  一個穿著白色法蘭絨運動褲的年輕人正在向他們走過來。他大約二十五歲的年紀,長得很帥。

  年輕人簡單地說:

  “我一直在到處找你,巴布絲。”

  “你剛剛玩網球玩得怎麼樣?”

  “糟透了。”

  斯特蘭利夫人站起身來。她的頭轉過肩頭,以動聽的聲調小聲對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您能幫助我簡直是太好了。

  我永遠不會忘記的。”

  薩特思韋特先生目送著這一對離去。

  “我不知道,”他沉思地自語道,“比姆博是否會成為第五位。”

2

  豪華列車上,列車長正在給薩特思韋特先生指點著幾年前這條線上一起事故發生的地方。聽完列車長興致勃勃的講述,薩特思韋特先生一抬頭,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正在微笑地看著他。

  “親愛的奎恩先生。”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他略有點乾枯的臉上突然綻開了笑容。

  “多巧啊:我們將乘同一趟火車回英格蘭。你要去那兒,我猜。”

  “是的,”奎恩先生說,“我有件重要的事要去辦。你准備吃第一拔晚餐嗎?”

  “我總是吃第一撥。當然,很可笑的時間——六點半,但就餐者不必擔心沒吃的了或是沒好菜了。”

  奎恩先生理解地點點頭。

  “我也是,”他說,“我們可能可以坐在一塊兒。”

  六點半,奎恩先生和薩特思韋特先生面對面地坐在餐車的一‘張小桌子旁。薩特思韋特先生事先注意了一下酒單。

  然後轉向他的同伴。

  “我一直沒有見你,自從——哦,是的,自從那次在科西嘉會面以來。你那天離開得很突然。”

  奎恩先生聳了聳肩。

  “不比平常更突然。我來來去去,你知道的。我來來去去。”

  這些話好像喚醒了薩特思韋特先生內心記憶的共鳴。

  一陣顫抖掠過他的脊背——不是不愉快的感覺,恰恰相反,他感覺到有一種喜悅的顫感。

  奎恩先生拿著一瓶紅酒,正在查看上面的商標。酒瓶處於他和燈光之間,但只過了一兩分鐘,一團紅光就包圍了他。

  薩特思韋特先生又一次感到了一陣突然的激動。

  “我在英格蘭也有一個使命,”他對他的回憶寬容地笑笑,“你認識斯特蘭利夫人嗎?”

  奎恩先生搖了搖頭。

  “這是個古老的頭銜,”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一個非常古老的頭銜。極少數中的一個能在女性這一支繼承下來。她本身是個男爵的女兒。確實非常羅曼蒂克的一段歷史。”

  奎恩先生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了些。一個侍者飛奔著拖來一輛移動車,奇跡般地把一杯杯湯羹放在他們面前。奎恩先生仔細地小口品嘗著。

  “你打算給我講述你那些精彩的故事之一,”他小聲說,“是這樣,不是嗎?”

  薩特思韋特先生朝他熱情地微微笑了。

  “她確實是個不可思議的女人,”他說,“六十歲了,你知道的——是的,我應該說她至少六十歲了。我在她們還是少女的時候就認識她們了,她和她的姐姐。比阿特麗斯是姐姐的名字。比阿特麗斯和巴巴拉。我記得她們是巴倫家的姑娘。兩人都很漂亮,而且在當時經濟桔據,但那是許多年以前了——啊:我自己那時是個年輕人。”薩特思韋特先生歎了口氣。“在她們和那個爵位之間,有許多條人命。老斯特蘭利是個遠房表親,我想。斯特蘭利夫人的生活是相當羅曼蒂克的那種。三次意料之外的死亡——老先生的兩個兄弟和一個侄子。然後就是‘尤拉利亞’事件。你記得‘尤拉利.亞’的沉沒嗎?她在離開新西蘭海岸後沉沒。巴倫家的姑娘都在船上。比阿特麗斯溺水而死。巴巴拉是少數倖存者之一。六個月後,老斯特蘭利死了,她繼承了爵位和一筆可觀的遺產。從那時起,她就只為一件事活著——她自己!她總是一個樣子:美麗,肆元忌憚,毫無同情心,只關心自己。她曾有過四任丈夫,我毫不懷疑她馬上會有第五任丈夫。”

  他接著講述了斯特蘭利夫人託付給他的任務。

  “我想去趟艾博茨米德看看那位年輕的小姐,”他解釋道,“我——我覺得該做些什麼。把斯特蘭利夫人看成一個普通的母親是不可能的。”他停住了,目光越過桌子落在奎恩先生身上。

  “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他期望地說,“難道不可能嗎?”

  “恐怕不行,”奎恩先生說,“但是讓我想想,艾博茨米堤在威爾特郡,是嗎?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點頭。

  “我也這樣想。當有事發生時,我會呆在離艾博茨米堤不遠的地方,一個你我都知道的地方。”他微微笑了,“你記得那個小旅館,‘貝爾斯—莫特利’嗎?”

  “當然,”薩特思韋特先生大聲喊道,“你會在那兒?”

  奎恩先生點點頭。“大約一周或十天的時間,可能更長。

  假如你某天來找我,我會很高興看到你。”

  不知怎地,這個保證讓薩特思韋特先生覺得莫名其妙地安慰。

3

  “我親愛的馬傑裡——哦——小姐,”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我向你保證我做夢都沒有對你的情況一笑置之。”

  馬傑裡稍稍皺了皺眉。他們正坐在艾博茨米德寬敞舒適的大廳裡。馬傑裡·蓋爾是個體格健壯的姑娘。她長得一點也不像她的母親,完全像了她的父親的那一支,健壯的鄉村騎士的血統。她看上去朝氣蓬勃,身心健康,精神正常。

  然而,薩特思韋特先生認為巴倫家族都有精神不穩定的傾向。馬傑裡可能從她父親那兒繼承了外表長相的同時,也從她的母親那一支繼承了一些精神上的怪癖。

  “我希望,”馬傑裡說,“我能擺脫那個叫卡森的女人。我不相信招魂術,而且我不喜歡它。她是那種發狂得要命的蠢女人,她總是把巫師弄到這兒來,讓我心煩。”

  薩特思韋特先生咳嗽了一下,有點心神不寧地坐在椅子上,然後以一種不偏不倚的口氣說:

  “請你把所有事實都告訴我。第一次——哦——事件發生在兩個月前,對嗎?”

  “關於這件事,”姑娘贊同道,“有時是小聲的說話聲,有時是很清晰的聲音,但一直說著同樣的話。”

  “什麼?”

  “歸還不是你的東西。歸還你偷走的東西。多次這個時候,我打亮燈,都發現房間裡根本沒有人。最後,我變得十分緊張,所以就讓媽媽的女僕克萊頓睡在我房間的沙發上。”

  “而那個聲音依然響起?”

  “是的——這是讓我害怕之處——克萊頓沒聽見。”

  薩特思韋特先生沉思了一兩分鐘。

  “那天晚上那個聲音傳來時是大聲的還是溫柔的?”

  “幾乎是耳語,”馬傑裡承認道,“假如克萊頓睡得很熟,我猜她不一定聽得見。她讓我去看醫生。”姑娘痛苦地大笑起來,“但是從昨晚開始,甚至克萊頓也相信了。”她繼續道。

  “昨晚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正准備告訴你。我還沒有告訴任何人。我昨天出去打獵了,我們玩了很長時間。我累壞了,睡得非常沉。我夢見一個可怕的夢——我落在一些柵欄上,尖利的木刺慢慢刺進了我的咽喉。我醒來發現這是真的——有尖銳的東西抓了我脖子的側面,同時一個聲音溫柔地小聲說道:‘你偷走了屬於我的東西。這就是死亡。”’“我大聲尖叫,,’馬傑裡繼續道,“在空中亂抓,但什麼也沒有。克萊頓在她睡的隔壁房間裡聽到了我的喊聲,沖進我的房間。她清楚地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擦了她一下,但她說,不管那東西是什麼,它肯定不是人類的東西。”

  薩特思韋特先生盯著她。姑娘明顯地十分心緒不寧,難過。他注意到她喉嚨左側粘著一小塊膏藥。她看到他的目光射向的方向,點了點頭。

  “是的,”她說,“這不是想像,你明白的。”

  薩特思韋特先生幾乎有點抱歉似的提了一個問題,聽起來十分誇張。

  “你是否知道有什麼人——哦——對你懷恨在心。”他問道。

  “當然沒有,”馬傑裡說,“多麼荒唐啊!”

  薩特思韋特先生換了種方式。

  “在過去兩個月裡,有哪些人拜訪過你?”

  “你不是說僅僅來度週末的人們吧,我想?馬西亞·基恩一直和我在一起。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且和我一樣對馬感興趣。再就是我的表兄羅利‘瓦瓦蘇經常來這兒。”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點頭。他建議見一下克萊頓,那個女僕。

  “她和你在一起很長時間了,我想?”他問道。

  “很久了,”馬傑裡說,“她是媽媽和比阿特麗斯姨媽少女時代的女僕。我猜這就是媽媽一直留著她的原因,盡管她自己已經有了一個法國女僕。克萊頓幹縫紉活和零碎的活計。”

  她帶他上了樓,不久克萊頓朝他們走來。她是個高個瘦削的老婦人,灰白的頭發整齊地從中間分開,她看上去極其體面。

  “不,先生,”她回答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我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任何這所房子鬧鬼的事情。老實說,先生,直到昨天晚上,我一直認為全是馬傑裡小姐的想像。但我確實感到什麼東西在黑暗中碰了我一下,而且我能夠告訴你,先生,它絕對不是人類,還有馬傑裡小姐脖子上的傷。她不是自己幹的,可憐的孩子。”

  但她的話給了薩特思韋特先生暗示。難道馬傑裡可能自己傷自己?他聽說過一些奇怪的案例,像馬傑裡這樣表面上心智健全,頭腦清楚的姑娘們做了一些最令人吃驚的事情。

  “會很快痊癒的,”克萊頓說,“不像我的這塊疤。”

  她指了指自己前額上的一塊疤痕。

  “這是四十年前留下的,先生,至今還未褪掉。”

  “那是‘尤拉利亞’沉沒的時候,”馬傑裡插話說,“克萊頓的頭撞在桅杆上,是嗎,克萊頓?”

  “是的,小姐。”

  “你怎麼看,克萊頓,”薩特思韋特先生問道,“你怎麼看馬傑裡小姐的這次被襲?”

  “我實際上不太願意說,先生。”

  薩特思韋特先生準確地覺察到這是訓練有素的僕人的謹慎。

  “你到底是怎麼想,克萊頓?”他勸誘道。

  “先生,我認為,一定是這房間裡出過什麼非常邪惡的事情,除非這事兒一筆勾銷,否則不會有什麼安寧。”

  這個女人低沉地說道,她淡藍色的眼睛平靜地迎接著薩特思韋特先生的目光。

  薩特恩韋特先生非常失望地下了樓。克萊頓明顯持傳統觀念,認為是過去某件事導致的一起蓄意的“鬧鬼事件”。

  薩特思韋特先生不輕易滿足於此。這種情況只是發生在過去兩個月裡。自從馬西婭·基恩和羅利·瓦瓦蘇來過這兒以來才發生。他一定要找出關於他們兩人的情況。整個事件是個惡作劇是可能的,但他搖了搖頭,對這個解釋不滿意。郵差剛來過,馬傑裡拆閱她的信件。突然她發出一聲歡呼。

  “媽媽太可笑了,”她說,“讀讀這個。”她把信遞給薩特思韋特先生。

  這是一封典型的斯特蘭利夫人的信件。

  親愛的馬傑裡(她寫道):

  我很高興有那位令人愉快的矮個子薩特思韋特先生和你在一起。他非常聰明,認識所有那些要人的密探。你一定要把他們都請來,徹底調查清楚事情。我肯定你會渡過一段極其不可思議的時光,我真希望我能在那兒,但是最近這段日子以來我實在不太舒服。飯店對他們給客人吃的食物太不負責任了。醫生說我是某種食物中毒。我確實病得很厲害。

  親愛的,你真是可愛,寄給我巧克力。但無疑有點傻,不是嗎?我的意思是,這兒有許多很好的糖果店。

  再見了。親愛的,祝你愉快。降服家裡的幽靈。比姆傅說我的網球水準有了奇跡般的進步。

  非常愛你你的巴巴拉“媽媽總是喜歡我叫她巴巴拉,”馬傑裡說,“簡直傻極了,我覺得。”

  薩特思韋特先生微微笑了一下。他意識到斯特蘭利夫人女兒的話肯定間或會使斯特蘭利夫人難受。她信中的內容在某種程度上打動了薩特思韋特先生,但顯而易見沒有打動馬傑裡的心。

  “你給你母親寄去了一盒巧克力?”他問道。

  馬傑裡搖了搖頭。“不,我沒有,肯定是其他人。”

  薩特思韋特先生表情嚴肅起來。兩件事情讓他覺得意味深長。斯特蘭利夫人收到一盒巧克力禮物,而且她正遭受著嚴重的食物中毒。很明顯她沒有把這兩件事情聯系在一起。有聯系嗎?他自己傾向於認為二者之間有聯系。

  一個高個子的黑頭發的姑娘懶洋洋地從起居室裡走出來,加入到他們中來。

  馬傑裡介紹說她叫馬西婭·基恩。她隨便,好脾氣地朝這個矮個子男人笑笑。

  “你是來給馬傑裡寶貝兒抓鬼的?”她慢吞吞地問道,“啊,羅利來了。”

  一輛車剛好在前門停下來。從裡面跌跌撞撞走出一個高個子的金發年輕人,一臉熱情和孩子氣。

  “哈囉,馬傑裡,”他大聲喊道。“哈囉,馬西婭!我帶來援兵了。”他轉向剛進入大廳的兩個女人。薩特思韋特先生認出走在前面的那個女人是馬傑裡剛剛說過的卡森太大。

  “你一定得原諒我,馬傑裡,親愛的,”她慢吞吞地說道,寬容地笑笑。“瓦瓦蘇先生告訴我們說沒關系。我帶勞埃德太太完全是他的主意。”

  她稍微打了個手勢,簡單介紹了一下她的同伴。

  “這是勞埃德太太,”她以一種驕傲的口吻說,‘‘簡直是曾有過的最好的巫師。”

  勞埃德太大沒有任何謙虛的反對,她鞠了一躬,兩手依然交叉放在前面。她是一個膚色很深,長相普通的年輕女人。她的衣服不入時但很華麗。她戴著一串月長石和許多戒指。

  薩特思韋特先生看出,馬傑裡·蓋爾對這一行人的闖人不太高興。她生氣地看了羅利’瓦瓦蘇一眼,但後者好像根本沒有意識到他使馬傑裡生氣了。

  “午飯准備好了,我想。”馬傑裡說。

  “好的,”卡森太大說,“我們將在午飯之後馬上舉行一個降神會1。你為勞埃德太太准備好水果了嗎?她在降神會之前從來不吃豐盛的飯菜。”

  --------

  1降神會:一種以鬼神附體為中心人物設法與鬼魂對話的集會。——譯注。

  他們都進了餐室。巫師吃了兩根香蕉和一個蘋果。謹慎,簡潔地應答著馬傑裡不時說的禮貌的話語。就在他們准備從桌旁起身時,她突然扭過了頭,嗅了嗅空氣。

  “這所房子裡有什麼東西不對勁。我感覺到了。”

  “她是不是很棒?”卡森太太興奮地低聲說道。

  “哦,毫無疑問。”薩特思韋特先生乾巴巴地說。

  降神會在圖書館舉行。在薩特思韋特先生看來,女主人非常不情願。只是她的客人們在儀式過程明顯的愉快使其甘心於被折磨。

  卡森太大非常仔細地安排好了一切,顯然她對這些事情很在行。椅子擺成一個圈,拉下窗簾,不一會兒,巫師宣佈她准備開始了。

  “六個人,”她說道,環視了一下房間,“這不好,我們必須要一個奇數。七是理想的數字。我在七個人的時候能取得最佳效果。”

  “再叫一個僕人,”羅利站起身來建議道,“我去找男管家。”

  “叫克萊頓來吧。”馬傑裡說。

  薩特思韋特先生看到羅利’瓦瓦蘇那張好看的臉上掠過一絲煩躁的表情。

  “但為什麼要叫克萊頓呢?”他質問道。

  “你不喜歡克萊頓。”馬傑裡慢慢地說。

  羅利聳了聳肩。“克萊頓不喜歡我,”他怪異地說,“事實上她對我恨之入骨。”他呆了一兩分鐘。但馬傑裡不讓步。

  “好吧,”他說,“叫她下來。”

  人齊了。

  一段沉默,間或有人咳嗽,局促不安地動動,不一會兒,大家聽見了一連串的扣擊聲,然後是處于巫師控制下的聲音,一個被稱作徹羅基人的北美印第安人。

  “印第安人佈雷夫問候女士們,先生們晚上好。在場的某個人非常急於講話。非常急於帶信兒給小姐。我要開始了。神靈將說她要說的話。”

  停頓,然後是一個新的女人聲音,溫柔地說:

  “馬傑裡在這兒嗎?”

  羅利·瓦瓦蘇自作主張回答道:

  “是的,”他說,“她在,你是誰?”

  “我是比阿特麗斯。”

  “比阿特麗斯?誰是比阿特麗斯?”

  使大家煩惱的是,大家又聽見了那個印第安徹羅基人的聲音。

  “我有信帶給你們所有的人,這兒的生活是美好的。我們都努力工作,幫助那些還沒有死去的人們。”

  又是一陣沉默,然後又是那個女人的聲音。

  “是比阿特麗斯在講話!”

  “誰家的比阿特麗斯?”

  “比阿特麗斯·巴倫。”

  薩特思韋特先生身子向前一傾,他非常激動。

  “在‘尤拉利亞’事件中溺死的比阿特麗斯·巴倫?”

  “是的,我記得‘尤拉利亞’,我有信兒給這所房子的人——歸還不是你的東西。”

  “我不明白,”馬傑裡無助地說,“我——哦,你真是比阿特麗斯姨媽?”

  “是的,我是你姨媽。”

  “當然她是,”卡森太大責備地說,“你怎麼能如此懷疑?

  神靈不喜歡這樣。”

  突然,薩特思韋特先生想起了一個非常簡單的測試方法。他說話的時候,嗓音在顫抖著。

  “你記得博特泰蒂先生嗎?”他問道。

  馬上傳來了一陣輕快的笑聲。

  “可憐的老翻船先生1,當然。”

  --------

  1此處是意譯。——譯注。

  薩特思韋特先生驚得目瞪口呆。測試成功了。那是發生在四十多年前的一件事。當時薩特思韋特先生和巴倫家的姑娘們在一個海濱休養勝地不期而遇。他們認識的一個年輕的義大利人駕著一葉小船出去。船翻了。比阿特麗斯·巴倫開玩笑地稱他為翻船先生。看起來這個房間裡除了他之外不可能還有人知道這件事。

  巫師動了動,哼了幾聲。

  “她出來了,”卡森太太說,“我們今天能從她那兒知道的就這些了。”

  陽光又一次照亮了這個裝滿人的房間。其中至少兩個人被嚇得夠城。

  薩特思韋特先生從馬傑裡煞白的臉上知道她十分煩亂。他們打發走卡森太太和那個巫師之後。他和女主人進行了一場私人談話。

  “我想問你一兩個問題,馬傑裡小姐。假如你和你的母親死了,誰將繼承爵位和財產?”

  “羅利’瓦瓦蘇,我想。他的母親是媽媽的親表姐妹。”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點頭。

  “他似乎今年冬天來得很多,”他溫和地說,“請原諒我這樣問你——但他——喜歡你嗎?”

  “三個星期前他請求我嫁給他,”馬傑裡平靜地說,“我拒絕了。”

  “請原諒,但是你和其他人訂婚了嗎?”

  他看見她的臉紅了。

  “是的,”她肯定地說,“我准備嫁給諾埃爾·巴頓。媽媽哈哈大笑,說這很可笑。他好像認為和一個牧師訂婚很滑稽。為什麼,我倒想知道:有那麼多牧師:你該看看諾埃爾在馬背上的樣子。”

  “是的,確實如此,”薩特思韋持先生說,“毫無疑問。”

  一個男僕用托盤呈上一封電報。馬傑裡撕開它。“媽媽明天回家,”她說,“討厭,我真希望她別回來。”

  薩特思韋特先生對此未做任何評論。可能他認為這是有道理的。“這樣的話,”他小聲說,“我要回倫敦了。”

4

  薩特思韋特先生對自己不太滿意。他覺得他把這個特殊的問題留在一種未完的狀態。確實,斯特蘭利夫人要回來了,他的任務也就結束了。但是他確信他還沒有聽到艾博茨米堤之謎的最後結果。

  但接下來的事態發展如此嚴峻,以致他發現自己毫無准備。他是在晨報上得知這一訊息的。“男爵夫人死在她的浴室裡。”《麥格風日報》這樣報道。其它報紙措辭稍克制些,但事實是一樣的。人們發現斯特蘭利夫人死在她的浴室裡,死因是溺水。據說,她在失去知覺的情況下,頭滑到了水下。

  但薩特思韋特先生不滿足于這個解釋。他大聲喊來他的貼身男僕,遠不及平時那樣細心地草草梳洗了一下。十分鐘後,他的羅爾斯·羅伊斯汽車已經在以盡可能的速度載著他飛奔出倫敦了。

  但奇怪的是,他要去的地方不是艾博茨米堤。而是十五英里之外,一個名字很不常見的小店“貝爾斯—莫特利”。當他得知奎思先生還在那兒,他長舒了一口氣,轉瞬間,他已經和他的朋友面對面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抓住他的手,馬上開始激動地說起來。

  “我非常難過。你一定得幫我。我已經有那種可伯的感覺。一切恐怕太遲了——那個好姑娘可能就是下一個,因為她是個好姑娘,一個徹頭徹尾的好姑娘。”

  “你是否能告訴我,”奎思先生微笑著說,“出了什麼事?”

  薩特思韋特先生責備地看著他。

  “你知道的,我完全肯定你知道的。但是我會告訴你。”

  他和盤托出他呆在艾博茨米堤期間發生的故事。像往常和奎恩先生在一起時一樣,他在講述時能感到極大的樂趣。他滔滔不絕,於細節處不厭其煩,細致入微。

  “所以你明白,”他最後說,“必須有一個解釋。”

  他滿懷希望地看著奎恩先生就好像一隻狗看著他的主人。

  “但是必須去解決問題的是你,不是我,”奎恩先生說,“我不認識這些人。你認識。”

  “我四十年前就認識巴倫家的姑娘們。”薩特思韋特先生自豪地說。

  奎恩先生點點頭,看上去很滿意。以致於薩特思韋特先生做夢般地繼續講下去。

  “那時在布賴頓,博特泰蒂——非常傻的一個笑話,但我們笑得多麼開心。是啊,當時我還是一個年輕人,做了許多傻事。我現在還記得當時和他們在一塊的那個女僕。艾麗斯,她的名字,一個可人兒——非常機靈。我曾經在飯店的走廊裡吻她,我記得,差點被其中的一位姑娘撞上。是啊,是啊,這是多麼多麼久以前的事了。”

  他又搖了搖頭,歎了口氣。然後他看著奎恩先生。

  “那麼你不幫我?”他滿是渴求,“在其它時候——”

  “在其它時候,你完全是因為自己的努力而取得了成功,”奎恩先生嚴肅地說,“我想這一次也一樣。假如我是你,我現在就去艾博茨米堤。”

  “是這樣,是這樣,”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事實上,這是我想做的事情。我不能勸你和我同去?”

  奎恩搖了搖頭。

  “不,”他說,“我這兒的事做完了。我差不多馬上就走。”

  到了艾博茨米堤,薩特思韋特先生被馬上領到馬傑裡·蓋爾那裡。她無淚地坐在起居室的一張桌子旁邊。桌上舖滿了各種各樣的報紙。她招呼他的方式中有些東西令他感動。她看上去非常高興見到他。

  “羅利和馬西姬剛剛離開。薩特恩韋特先生,事實不是那些醫生認為的那樣。我確信,完全深信,媽媽是被推到水下,一直被迫在那兒。她是被謀殺的。不管謀殺她的是誰,那個人也想謀殺我。我確信這一點。這就是為什麼———”她指了指她面前的檔。

  “我在立遺囑,”她解釋道,“許多錢和一些財產不和爵位同時被繼承。同時也有我父親的錢。我要把我所能及的一切都留給諾埃爾,我知道他會好好利用,我不信任羅利,他總是想得到他不該得到的東西。您能簽個名作證好嗎?”

  “我親愛的小姐,”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你應該在兩名證人在場的情況下簽署遺囑,而且他們應該同時簽名。”

  馬傑裡把這項法律聲明撥拉到一邊。

  “我不明白這有什麼要緊,”她大聲說道,“克萊頓看著我簽了字,然後她簽了自己的名字。我本打算搖鈴叫來管家的,但你現在正好做這件事。”

  薩特思韋特先生沒做什麼明顯的抗議,他擰開圓珠筆,當他就要簽完自己的名字時,他突然停住了。那個名字就在他自己的名字的上面,勾起了他一連串的回憶。艾麗斯·克萊頓。

  似乎有某些東西在掙紮著,不要從他記憶深處冒出來,艾麗斯·克萊頓,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與這個名字有關。和奎恩先生有關的某件事情和它糾纏在了一起。某件就在不久前他和奎恩先生說過的事情。

  哦,他想起來了,艾麗斯·克萊頓,這就是她的名字。那個可愛的小東西。人們都會有變化——是的,但不會變成那樣。他認識的艾麗斯·克萊頓長著棕色的眼睛。他覺得天旋地轉。他摸向一把椅子,不久,好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他聽見馬傑裡焦急地對他說話。“你病了嗎?怎麼回事?我敢肯定你是病了。”

  他清醒過來。他抓過她的手。

  “親愛的,我現在全明白了。你必須做好承受巨大打擊的准備。樓上那個你叫她克萊頓的女人根本不是克萊頓。真正的艾麗斯·克萊頓在‘尤利亞特’事件中溺死了。

  “我沒錯,我不可能錯。你稱做克萊頓的女人是你母親的姐姐,比阿特麗斯·巴倫。你記得告訴過我她被桅杆撞了頭嗎?我想是這一擊破壞了她的記憶力。這就是事情的本來面目。你母親看中了這個機會——”

  “偷來爵位的機會,你的意思是這樣嗎?”馬傑裡痛苦地問道。

  “是的,她會那麼幹的。現在她已經死了,這樣說似乎很可怕,但她是那樣的人。”

  “比阿特麗斯是姐姐,”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你叔叔死後,她將繼承一切,你母親則什麼也得不到。你母親宣稱受傷的那個姑娘是她的女僕,不是她的姐姐。那個姑娘從那次打擊中恢復過來,當然相信了別人告訴她的話:她是艾麗斯·克萊頓,你母親的女僕。我猜就是在最近,她的記憶開始恢復,但發生在多年以前的那次打擊,最終導致了她腦子的受傷。”

  馬傑裡驚恐地看著他。

  “她殺死了媽媽,而且想殺死我。”她喘息道。

  “看起來是這樣,”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她的腦子裡只有一個混亂的念頭——她應繼承的財產被偷走了,你的母親和你阻止了她得到這一切。”

  “但——但克萊頓這麼老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沉默了一分鐘,一幅景象慢慢浮現在他面前——那個灰白頭發的乾枯老婦,坐在嘎納陽光下容光煥發,滿頭金發的尤物。姐妹:真的會這樣嗎?他記得巴倫家的姑娘們彼此長得很相像。只是因為兩人的生活道路朝不同的方向發展——

  他猛地搖了搖頭,為人生的奇跡和遺憾困擾不已……

  他轉向馬傑裡,溫和地說:“我們最好上樓去看看她。”

  他們發現克萊頓坐在她做針線的那個小工作間裡。他們進來時,她沒有轉過頭。薩特思韋特先生很快明白是什麼原因了。

  “心臟病,”他撫摩著她冰冷的肩頭小聲說道,“可能這是最好的結局了。”

第八章 海倫的臉  

1

  薩特思韋特先生獨自坐在歌劇院一層他的包廂裡。包廂門外放著印有他名字的名片。作為一名文藝鑒賞家,薩特思韋特先生尤其喜歡優美的音樂。他每年都是科文特加登1的老訂戶,整個演出旺季的週二和週五他都預定了包廂。

  --------

  1科文特加登:英國倫敦威斯敏斯特的市場區的皇家劇場.一七三二年開始投入使用。——譯注。

  但他並不經常獨自坐在那裡。他是個好熱鬧的矮個子老頭,喜歡他的包廂裡坐滿他所屬的那個上流社會的優秀人物。他也喜歡他同樣熟知的藝術圈裡的最優秀的人物聚集在他的包廂裡。他今夜獨自坐在這裡是因為一位伯爵夫人失信于他。這位伯爵夫人不僅美麗出眾,有名望,而且是個好母親。她的孩子們染上了常見的令人痛苦的流行性腮腺炎。於是她留在家裡悲哀地和極度古板的保姆聊天。她的丈夫給她的只有前面提到的孩子們和一個頭銜,而在其它方面則是一個不存在的人,他乘機抓住這個機會逃之天天了。沒有比音樂更令他厭煩的東西了。

  因此薩特思韋特先生獨自坐著。那天晚上正在上演《鄉村騎士》和《帕格裡奇》(Cavalleria Rusticanna and pagliacci)。因為從來不喜歡第一出戲,所以他等到幕落才來。此時正好是桑圖紮(Santuzza)臨死前極度痛苦的劇情。

  趕在人們蜂擁而出,專心聊天或弄咖啡,檸檬之前,他富有經驗的眼睛及時地掃視了一下全場。薩特思韋特先生調了調觀劇用的小望遠鏡,四下看了看全場,選定目標,然後胸有成竹地出發了。這個計劃,他還未付諸實施,因為正好在他的包廂外面,他撞上了一個高大,黝黑的男人。他認出了這個男人,滿心的喜悅令他極度興奮。

  “奎恩先生。”薩特思韋特先生大聲喊道。

  他熱情地抓住他這位朋友的手,緊緊地握著就好像害怕一轉眼他就不見了。

  “你一定得來我包廂裡,”薩特思韋特先生堅決地說,“你不是和別人一起來的吧?”

  “是的,我自己坐在正廳前排座位上。”奎恩先生微笑著答道。

  “那麼,事情就這樣決定了。”薩特思韋特先生放心地出了一口氣。

  要是有人在一旁觀察的話,一定會注意到薩特思韋特先生的舉止簡直有點滑稽。

  “你真是太好了。”奎恩先生說。

  “沒什麼,很榮幸,我不知道,你喜歡音樂?”

  “我被《帕格裡奇》吸引是有原因的。”

  “哦:當然,”薩特思韋特先生邊說邊自作聰明地點了點頭。雖然,如果有人刁難他的話,他就會發現他很難解釋他為什麼用這種腔調。“當然,你會的。”

  鈴聲一響起,他們就返回了包廂。靠在包廂的前面,他們觀看著返回座位的人們。

  “那是個美麗的頭顱。”薩特思韋特先生突然評論道。

  他馬上拿起望遠鏡對准了他們正下方樓座裡的一個位置。一個姑娘坐在那兒,他們看不清她的臉——只能看見她純金色的頭發,罩在一頂帽子下面,白皙的脖頸裸露著。

  “一個希臘人的頭像,”薩特思韋特先生恭敬地說,“純粹的希臘人。”他愉快地歎了口氣:“這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當你想到——極少數人才有和他們極其相配的頭發,更值得注意的是現在每個人都把頭發剪短。”

  “你太善於觀察了。”奎思先生說道。

  “我能產生幻覺,”薩特思韋特先生承認道,“我確實產生幻覺。比如,我馬上挑出了那顆頭。我們或遲或早一定要看一看她的臉。但是我相信她的臉不會和她的頭顱相配,那將是幹分之一的可能性。”

  他的話剛出口,燈光就開始搖曳,然後暗了下來。接著就傳來了指揮棒急促的扣擊聲,戲開演了。一個新的男高音,據說被稱作是卡魯索1第二,今晚演唱。報紙以時髦的不偏不倚的態度報道他是個南斯拉夫人,捷克人,阿爾巴尼亞人,馬紮爾人2,又是保加利亞人。他在亞伯特廳舉行過一場特別的音樂會,演出的內容是他出生的山區的民謠,一支經過專門協調的樂隊伴奏。這些歌曲是以奇怪的半音演唱的,准音樂家說它們“太絕妙了”。真正的音樂家們保留了他們的看法。面臨任何評論都可能出現的情況,他們意識到耳朵必須經過特殊的訓練和協調。對一些人來說,他們感到很欣慰今晚約士奇比姆能用普通的義大利語演唱,而且包括所有的傳統嗚咽聲和顫聲。

  --------

  1卡魯索:義大利男高音歌唱家,歌劇演員。——譯注。

  2先生的舉止簡直有點滑稽。

  第一幕結束了,掌聲如雷鳴。薩特思韋特先生轉向奎恩先生。他意識到後者正在等他說出看法。於是略有點洋洋得意。不管怎樣,他知道畢竟作為一個批評家,他幾乎一貫正確。

  非常緩慢地,他點了點頭。

  “是真的。”他說。

  “你這樣認為?”

  “和卡魯索的嗓子一樣好。人們一開始意識不到這一點,因為他的技術還不夠完美。他的演唱中有不協調的調子,對起唱的準確性把握不足。但是他的嗓音——極出色。”

  “我聽過他在亞伯特廳舉行的音樂會。”奎思先生說。

  “是嗎?我沒去成。”

  “你真是太好了。”奎恩先生說。

  “沒什麼,很榮幸,我不知道,你喜歡音樂?”

  “我被《帕格裡奇》吸引是有原因的。”

  “哦:當然,”薩特思韋特先生邊說邊自作聰明地點了點頭。雖然,如果有人刁難他的話,他就會發現他很難解釋他為什麼用這種腔調。“當然,你會的。”

  鈴聲一響起,他們就返回了包廂。靠在包廂的前面,他們觀看著返回座位的人們。

  “那是個美麗的頭顱。”薩特思韋特先生突然評論道。

  他馬上拿起望遠鏡對准了他們正下方樓座裡的一個位置。一個姑娘坐在那兒,他們看不清她的臉——只能看見她純金色的頭發,罩在一頂帽子下面,白皙的脖頸裸露著。

  “一個希臘人的頭像,”薩特思韋特先生恭敬地說,“純粹的希臘人。”他愉快地歎了口氣:“這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當你想到——極少數人才有和他們極其相配的頭發,更值得注意的是現在每個人都把頭發剪短。”

  “你太善於觀察了。”奎思先生說道。

  “我能產生幻覺,”薩特思韋特先生承認道,“我確實產生幻覺。比如,我馬上挑出了那顆頭。我們或遲或早一定要看一看她的臉。但是我相信她的臉不會和她的頭顱相配,那將是幹分之一的可能性。”

  他的話剛出口,燈光就開始搖曳,然後暗了下來。接著就傳來了指揮棒急促的扣擊聲,戲開演了。一個新的男高音,據說被稱作是卡魯索1第二,今晚演唱。報紙以時髦的不偏不倚的態度報道他是個南斯拉夫人,捷克人,阿爾巴尼亞人,馬紮爾人2,又是保加利亞人。他在亞伯特廳舉行過一場特別的音樂會,演出的內容是他出生的山區的民謠,一支經過專門協調的樂隊伴奏。這些歌曲是以奇怪的半音演唱的,准音樂家說它們“太絕妙了”。真正的音樂家們保留了他們的看法。面臨任何評論都可能出現的情況,他們意識到耳朵必須經過特殊的訓練和協調。對一些人來說,他們感到很欣慰今晚約士奇比姆能用普通的義大利語演唱,而且包括所有的傳統嗚咽聲和顫聲。

  --------

  1卡魯索:義大利男高音歌唱家,歌劇演員。——譯注。

  2馬紮爾人:匈牙利的基本居民。譯注。

  第一幕結束了,掌聲如雷鳴。薩特思韋特先生轉向奎恩先生。他意識到後者正在等他說出看法。於是略有點洋洋得意。不管怎樣,他知道畢竟作為一個批評家,他幾乎一貫正確。

  非常緩慢地,他點了點頭。

  “是真的。”他說。

  “你這樣認為?”

  “和卡魯索的嗓子一樣好。人們一開始意識不到這一點,因為他的技術還不夠完美。他的演唱中有不協調的調子,對起唱的準確性把握不足。但是他的嗓音——極出色。”

  “我聽過他在亞伯特廳舉行的音樂會。”奎思先生說。

  “是嗎?我沒去成。”

  “他以一曲‘牧羊人之歌’大獲成功。”

  “我讀報知道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歌曲中的選句每次都以一個高音結束——一種大聲呼喊。降低半音的A 音和降低半音的B音之間的一個音符。非常不可思議。”

  約士奇比姆謝了三次幕。微笑著鞠躬。燈光亮了起來,人們魚貫而出。薩特思韋特先生俯下身子觀看那個金發的姑娘。她站了起來,理了理圍巾,然後轉過身來。

  薩特思韋特先生呼吸都要停止了。他知道,在世界上有.過這樣的臉——造就歷史的面孔。

  那個姑娘朝座間通道走去。她的同伴,一個年輕的小夥子,就在她的身旁。薩特思韋特先生注意到了附近的每個男人看她的樣子——不停地偷偷看她。

  “太美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自言自語地說,“這世界上還有這麼一種東西,不是嫵媚,不是魅力,也不是吸引力,不是我們隨便說的任何一種東西——只是純粹的美麗:她的臉形,眉形和下巴的弧度。”他低低地溫柔地引證了一句話:

  “一張使一千艘戰艦出海的臉。”第一次,他明白了這些話的含義。

  他看了奎恩先生一眼。後者正在用那種完全理解,明白的目光看著他。薩特思韋特先生意識到他沒有必要用言語表達什麼。

  “我一直想知道,”他簡單地說,“這種女人到底像什麼?”

  “你認為呢?”

  “海倫,克婁巴特拉,瑪麗·斯圖爾特這樣的女人。”

  奎恩先生沉思地點了點頭。

  “假如我們出去,”他建議,“我們就會明白。”

  他們一起出來,他們的搜尋是成功的。他們要我的那一對正坐在樓梯間中間的一張安樂椅上。第一次,薩特思韋特先生注意了一下姑娘的同伴,一個黝黑的年輕人,不英俊,但讓人覺得他身上有一種永不熄滅的激情。他的臉棱角分明,突出的顴骨,堅強略有點彎曲的下巴,深陷的眼睛在濃黑的眉毛下好奇地閃光。

  “一張有趣的臉,”薩特思韋特先生自言自語地說,“一張真正的臉。它意味著什麼東西。”

  那個年輕人身子朝前傾著,熱切地說著。那個姑娘在一旁聆聽。他們兩人都不屬於薩特思韋特先生的圈子。他把他們歸做“自命的藝術家”那一類。姑娘穿著一件很難看的用廉價的綠絲綢做的外衣。她的鞋被杜松子酒弄髒了。那個年輕小夥子穿著夜禮服,一副穿著很不自在的樣子。

  薩特思韋特先生和奎恩先生兩個人過去又過來許多次。他們第四次這樣走來走去的時候,第三個人加入到了這一對中間——一個看上去像職員的年輕人。隨著他的到來的是一種緊張氣氛。新來者打著領帶,一副局促不安的樣子,看上去心情很緊張。那個姑娘美麗的面孔看到他變得嚴肅起來。她的同伴則是怒容滿面。

  “老故事。”當他們經過時,奎恩先生溫和地說。

  “是的,”薩特思韋特先生歎了口氣,“這是不可避免的,我想。兩只咆哮著的狗槍一塊骨頭。過去一直如此,將來也會永遠如此。然而,人們可以期望一些不同的東西,美麗——”他打住了。美麗,對於薩特思韋特先生來說,意思是非常美妙絕倫的東西。他發現很難講出來。他看了看奎恩先生,後者理解地認真地點了點頭。

  他們返回座位上繼續看第二幕。

  在演出快要結束時,薩特思韋特先生興高采烈地轉向他的朋友。

  “今天是個多霧的夜晚。我的車就在這兒。你一定得讓我把你送到——哦——什麼地方。”

  最後一個詞是薩特思韋特先生的敏感產生的結果。他覺得“送你回家”會有愛打聽別人事的味道。奎恩先生一直是出奇地含蓄。很奇怪,薩特思韋特先生瞭解他如此少。

  “但是,可能,”薩特思韋特先生繼續道,“你自己有車在外面等你。”

  “那麼——”

  但是奎恩先生搖了搖頭。

  “你真太好心腸了,”他說,“但我更願意我行我素。另外,”他非常神秘地微笑著說,“假如有什麼事情會發生,該你去做。晚安,謝謝你。我們又一起看了一出戲。”

  他離開得如此迅速,以致於薩特思韋特先生來不及反對。但是他感到一絲隱隱的不安在攪動著他的心。奎恩先生指的是什麼戲?《帕格裡奇》呢還是另一出?

  馬斯特斯,薩特思韋特先生的司機,按習慣在一條小巷裡等著主人。他的主人不喜歡耽擱很長時間等許多車輛在劇院門前依次停住。現在,和以往一樣。薩特思韋特先生快步繞過拐角,沿著街道走向馬斯特斯等他的地方。就在他前面是一個姑娘和一個男人,就在他認出他們的時候,另一個人加入到了他們中間。

  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眨眼之間。一個男人的聲音,生氣地高聲喊著。另一個男人受到傷害似地抗議。然後是扭打。

  互相襲擊,憤怒地喘息,撕打得更厲害,一個員警的身影不知從哪兒威嚴地冒了出來。又轉瞬間,薩特思韋特先生已經在那個姑娘旁邊了。她靠著牆,縮成一團。

  “對不起,”他說,“您一定不能呆在這兒。”

  他抓住她的胳膊,帶領著她迅速走出這條街。她回頭看了一次。

  “我不應該——嗎?”她不敢肯定地說。

  薩特思韋特先生搖了搖頭。

  “你捲入這件事將會非常不愉快。你可能會被要求和他們一起去趟警察局。我確信你的兩個朋友都不希望這樣。”

  他停住了,“這是我的車。假如你允許的話,我將很樂意送你回家。”

  姑娘探詢地看著他。薩特思韋特先生穩重體面的外表使她油然而生好感。她低下了頭。

  “謝謝你。’’她說道。從馬特斯特為她打開的車門上了車,算是對薩特思韋特先生一個問題的回答,她告訴他一個在切爾西1的地址。他上了車坐在她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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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切爾西:倫敦自治城市,為文藝界人土聚會地。

  姑娘心煩意亂,沒有心情說話。薩特思韋特先生非常老練,知道此時最好不去打擾她的思緒。一會兒,她轉向他,主動開口了。

  “我希望,”她性急地說,“人們不會那麼傻。”

  “是件麻煩事。”薩特思韋特先生表示贊同。

  他實事求是的態度讓她放寬了心。沒什麼拘束。她繼續講下去,好像有必要依賴某個人。

  “其實並不是像表面那樣——我的意思是,哦,事情是這樣的。伊斯特尼先生和我是很久的朋友——自從我來到倫敦。他為我的嗓子不知費了多少心血。他讓我明白了許多非常好的入門知識。他對我的好遠非我說得出。他是個完全為音樂瘋狂的人。他真是太好了,今晚帶我來這兒。我相信他不一定真能付得起。後來,伯恩斯先生走過來和我們說話——非常小心冀翼地,肯定是的。菲力浦(伊斯特尼先生)就生氣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生氣。這是個自由國家,毫無疑問。而伯恩斯先生總是令人愉快,和藹可親。然後就在我們朝地鐵口走下去時,伯恩斯走過來加入我們,他還沒來得及說兩個字,菲力浦就像個瘋子似的朝著他勃然大怒,而且——哦!我不喜歡這樣。”

  “是嗎?”薩特思韋特先生非常溫和地問道。

  她臉紅了,但只是一點點。她一點也沒有對此產生警覺。她肯定會因為他們為她打架而有一定程度的激動,高興——這是人的天性。但薩特思韋特先生判斷出最前面還有一個令人煩惱的疑團。他轉瞬間抓住了一點線索,當她前言不搭後語地說:

  “我真希望他沒有傷害他。”

  “沒傷著哪個‘他’?”薩特思韋特先生心想,自己在黑暗中微微笑了。

  經過自己的判斷後,他說道:

  “你希望——哦——伊斯特尼先生沒傷害著伯恩斯先生?”

  地點點頭。

  “是的,這就是我剛才說的話,看起來可怕極了。我希望我知道情況如何了。”

  汽車停了下來。

  “你會接電話嗎?”他問道。

  “會的。”

  “假如你願意,我會查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然後打電話告訴你。”

  姑娘的臉龐一下子活躍起來。

  “哦,那樣您真是太好了。你覺得不太麻煩嗎?”

  “一點也不。”

  她又謝了他一次,把她的電話號碼告訴他。又不好意思地加了一句:“我的名字是吉利恩·韋斯特。”

  汽車行駛在夜色中,朝目的地直奔而去,一絲奇怪的微笑蕩漾在薩特思韋特先生的唇邊。

  他想:“看來事情就是這樣了……‘那臉龐,那下巴的弧度!’”但是他履行了自己的諾言。

2

  接下來的星期日下午,薩特思韋特先生去基尤花園1,賞杜鵑花。很早以前(在薩特思韋特先生看來令人難以置信的很早以前),他曾經和某位年輕的女士驅車來丘花園看藍色的風鈴花。薩特思韋特先生事先很精心地准備好了他要說的話,以及他將用來向那位小姐求婚的詞。當那震驚到來時,他正在心裡默記著那些話,也有點心不在焉地響應著她對藍色風鈴花的欣喜若狂。那位年輕的女士停止了對藍色風鈴花的歡呼。突然信任地告訴薩特思韋特先生(把他當作一個真正的朋友)她愛另一個人。薩特思韋特先生收起他准備的那小段話,趕緊在他的大腦深處的抽屜裡搜尋同情和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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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基尤:英國英格蘭薩裡郡東北部的教區.倫敦的郊區;皇家植物園基尤花園所在地。—譯注。

  這就是薩特思韋特先生的羅曼史——維多利亞時代早期的那種非常冷淡而又有點熱烈的羅曼史。但這段羅曼史使他對丘花園產生了一種羅曼蒂克的眷戀。他經常去那兒看藍色風鈴花,或是杜鵑花,假如他去國外比平常晚的話。

  他會自己歎氣,覺得很傷感,真正沉醉在那種舊式的,羅蔓蒂克的方式中。

  就在這個特定的下午,他漫步回來經過茶室時,認出了草地上一張桌子旁坐著的一對男女,他們是吉利恩·韋斯特和那個金發小夥子。同時他們也認出了他。他看見姑娘臉紅了,興奮地對她的同伴說了些什麼。轉眼問,他就在以他傳統,一本正經的方式和他們兩個握手了。並且他接受了他們怯生生的邀請——和他們一起喝茶。

  “我無法告訴您,先生,”伯恩斯先生說,“我是多麼感激您不久前的那個夜晚對吉利恩的照顧,她全都告訴我了。”

  “是的,確實是這樣,”姑娘說,“您太好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覺得很高興,而且對這一對年輕人產生了興趣。他們的天真和真摯感動了他,而且,對他來說,也是窺探一下他不太熟悉的那個世界。這些人屬於他一無所知的那個階層。

  盡管外表乾巴瘦小,薩特思韋特先生其實極富同情心。

  很快他就熟悉了關於他的新朋友的一切。他注意到伯恩斯先生的稱呼變成了查理。他做好了聽到他們訂婚消息的思想准備。

  “事實上,”伯思斯先生以他令人耳目一新的坦率說道,“今天下午剛決定,是嗎,吉爾?”

  伯恩斯是一家輪船公司的職員。他的薪水中等,自己有一點錢。他們兩人打算很快結婚。

  薩特思韋特先生傾聽著,點點頭,向他們表示祝賀。

  “一個普通的年輕人,”他自思自付,“一個非常平常的年輕人。挺好的一個年輕人,正直坦率,自信但不自負,長相不錯,但不是過分英俊,他沒有任何與眾不同之處,永遠不會有什麼驚人之舉。還有,那個姑娘愛他……”

  他大聲說道:“那麼伊斯特尼先生——”

  他故意突然不說了,但他所說的話已經足以產生他預想到的效果了。查理·伯恩斯的臉陰沉了下來,吉利恩看上去很不安,不僅僅是不安,他想,她看上去一副害怕的樣子。

  “我不希望這樣,”她低聲說。她的話是對薩特思韋待先生說的,好像她本能地知道他能夠理解她的感覺。這種她的情人無法理解的感覺。“你知道——他為我做了許多事。他鼓勵我從事演唱,而且——而且幫助我去做。但我一直知道我的嗓音並不是十分好——不是一流的。當然,有地方聘請我———”

  她停住了。

  “你也有一些麻煩,”伯恩斯說,“一個姑娘需要某個人照顧她。吉利恩有許多不愉快的事情。她是個非常漂亮的姑娘,如你所看到的,於是——哦,這經常給一個姑娘帶來麻煩。”

  和他們一起聊著,薩特思韋特先生逐漸明白了伯恩斯先生含糊地稱為“不愉快的事情”是怎麼回事。一個開槍自殺的年輕人,一個銀行經理(一個已婚男人)離奇的行為,一個瘋狂的陌生人(肯定是個傻子!)一個上了年紀的藝術家狂熱的表現。一系列伴隨著吉利恩·韋斯特而來的暴力行為和悲劇結果。查理·伯思斯用平淡無味的口氣列舉到。

  “就我看來,”他最後說道,“這個叫伊斯特尼的小於有點發瘋。要是我不出面照顧吉利恩,她肯定會被他弄得很煩。”

  他的笑在薩特思韋特先生聽來有點傻。姑娘臉上沒有泛起應答的微笑,她正懇切地看著薩特思韋特先生。

  “菲爾不錯,”她慢慢地說,“他喜歡我,我知道,而且我像對一個朋友一樣喜歡他—但是——但是僅此而已。我不知道他如何承受關于查理的消息。他—我真害怕他會她停住了,在她隱約感到的危險面前感到無話可說。

  “假如我能幫你什麼,”薩特思韋特先生溫和地說,“請吩咐。”

  他相信查理·伯恩斯好像隱約有點憤怒。但吉利恩馬上說:“謝謝你。”

  薩特思韋特先生答應在接下來的這個星期四和吉利恩一起喝茶,然後他離開了他的新朋友們。

  星期四到了,薩特思韋特先生心裡一陣激動的震顫。他想:“我是個老頭子了,但是還不至於老到不為一張臉激動。

  一張面孔……”然後他有種預感地搖了搖頭。

  吉利思獨自在那兒。查理·伯恩斯晚些時候來。她看上去快樂多了,薩特思韋特先生想。好像她心上卸下了一塊石頭。事實上,她也坦率地這樣承認。

  “我曾經害怕告訴菲爾關于查理的事。我真傻。我本應更瞭解菲爾的。他很難過,當然,但是沒有比他更和藹可親的人了。他真是溫柔。瞧,這是他今天早晨送給我的東西一一一件結婚禮物。難道它不出色嗎?”

  對于處于菲力浦·伊斯特尼那樣的境況的年輕人來說,它確實非常了不起。它是一個四個電子管的無線電收音機,是最新的款式。

  “我們兩人都很喜歡音樂,你知道,”姑娘解釋道,“菲爾說我聽收音機裡播出的音樂會時,就會經常想一想他。我一定會的。因為我們曾經是這麼好的朋友。”

  “你一定會為你的朋友自豪,”薩特思韋特先生溫柔地說,“他似乎接受了這個打擊,像個真正的運動員。”

  吉利恩點了點頭。他看見她的淚水奪眶而出。

  “他請求我為他做一件事,今晚是我們初次見面的紀念日。他問我是否願意今天晚上安靜地呆在家裡,聽無線電廣播節目——不和查理出去到任何地方。我說,當然我會呆在家裡聽節目;而且我非常感動,我會充滿感激和友愛地想起他。”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點頭,但他對此迷惑不解。他很少在勾畫人的性格方面出錯。他斷定菲力浦·伊斯特尼不太有可能有這種多愁善感的請求。這個年輕人比他設想的更老一套。吉利思顯然認為菲力浦的要求十分合乎一個被拒絕了的求愛者的心態。薩特思韋特先生有點——只是一點——失望。他自己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而且他知道這一點。但他希望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人情況好一些。此外,感傷是屬於他這把年紀的。在現代社會中它沒有角色。

  他請吉利恩演唱,她照著辦了。他告訴她她的嗓子富有魅力,但他自己心裡很清楚,她只是二流水平。在她選擇的這個行當裡,她可能取得的任何成功只能是靠她的臉蛋,而不是嗓子贏得。

  他並不是特別想再見年輕的伯恩斯,所以不久他站起來准備走。就在這時,壁爐臺上的一個裝飾品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它和其它那些華而不實的小玩意相比,顯得非常醒目,就像在垃圾堆上的一顆寶石。

  它是一個淺綠色玻璃製成的曲形高腳杯,長長的頸,形狀非常優雅。在杯子邊緣穩穩地懸著看上去像個大肥皂泡的東西,一個彩虹色的玻璃球。吉利恩注意到了他的全神貫注。

  “那是菲爾送給我的另一件結婚禮物。我覺得它十分漂亮。他在某個玻璃廠工作。”

  “是很漂亮,”薩特思韋特先生虔誠地說,“莫拉諾的吹玻璃工人都會為此驕傲。”

  薩特思韋特先生離去了,同時他對菲力浦·伊斯特尼的興趣莫名其妙地振作起來。一個非常有趣的年輕人。但是這個美貌的姑娘卻更喜歡查理·伯恩斯。多麼奇怪而不可思議的世界啊:

  薩特思韋特先生剛想起來,因為吉利恩·韋斯特非凡的美貌,他和奎恩先生在一起的那個夜晚在某種程度上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一般說來,每次和那神秘的奎恩先生見面都會發生一些奇怪而且始料不及的事情。抱著可能碰上這個神秘的人的希望,薩特思韋特先生朝Arlecchino餐館走去。在過去的日子裡,他曾經在此遇見過奎恩先生一次。

  奎恩先生曾說過他經常光顧這家餐館。

  薩特思韋特先生在Arlecchino餐館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滿心希望地四下環顧,但沒有看見奎恩先生那張黝黑,微笑的面孔。然而,有另外某個人獨自坐在一張小桌旁——他是菲力浦·伊斯特尼。

  那個地方不寬敞,薩特思韋特先生坐在這個年輕人的對面。他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莫名狂喜,好像有人給他提供了最新消息,他正經歷著其中引人注目的部分,他身處其中——不管它是什麼。他現在明白了那天晚上奎恩先生在歌劇院的話是什麼意思。一出戲正在上演,其中有一個角色,一個重要的角色,是薩特思韋特先生的。他一定得成功地扮演好這個角色。

  他在菲力浦·伊斯特尼對面坐下。抱著一種完成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的感覺,很容易他們就開始交談。伊斯特尼看起來急於找人聊聊。薩特思韋特先生和往常一樣,是個鼓舞人心,富於同情的聽眾。他們談到戰爭,談到炸藥,毒氣。

  伊斯特尼對於最後提到的這些大有話說,因為在戰爭的大部分時間裡,他一直從事炸藥、毒氣的製造。薩特思韋特先生發現他確實有趣。

  有一種毒氣,伊斯特尼說,從來未被實驗過,停戰日來得太快了。這種毒氣曾被寄予厚望,吸一口就能置人於死地。他說得越來越起勁。

  氣氛活躍了起來,薩特思韋特先生漸漸又把話題轉移到音樂上。伊斯特尼消瘦的臉龐一下子明朗起來。他說話的時候,飽含著一個真正的音樂愛好者的狂熱和縱情。他們談到了約士奇比姆,對此這個年輕人極感興趣。他和薩特思韋特先生都同意世界上沒有什麼比一個真正出色的男高音更動聽的了。伊斯特尼在孩提時代就聽過克魯索的演唱,而且他永遠也忘不了。

  “你知道嗎?他能對著一個酒杯演唱,把它震碎。”他問道。

  “我過去一直認為這是一個虛構的故事。”薩特思韋特先生微笑著說。

  “不,這絕對是真的,我相信。這種事情是很可能的。這是——個共鳴性的問題。”

  他開始談技術細節。他的臉漲得通紅。他的眼睛閃閃發光。他似乎對這個主題很著迷,而且薩特思韋特先生注意到,他看上去對他所談的東西特別地瞭解。老頭意識到他在和一個具有罕見頭腦的人交談。一個幾乎可以稱作天才的大腦,才華橫溢,難以捉摸,到目前為止尚對把他的才華釋放出來的真正管道猶豫不決。但毫無疑問,他是個天才。

  薩特思韋特先生想起了查理·伯恩斯,驚訝于吉利恩·韋斯特的選擇。

  突然他意識到已經很晚了,他叫侍者拿賬單來。伊斯特尼看上去有點抱歉。

  “我感到很慚愧——喋喋不休說了這麼多,”他說,“但是你今晚來到這兒真是件榮幸的事。我——我今晚需要和某個人談談。”

  他莫名其妙地一笑,結束了他的話,他的眼睛仍然在閃閃發亮,其中有一種克制的激動。然而,在他的身上有一種悲劇性的東西,“非常愉快,”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我們的談話,我校感興趣,而且對我很有啟發。”

  然後,他滑稽而有禮貌地微微鞠了一躬,走出了餐館。

  夜色很溫和,他慢慢地沿著街走去。這時,他感到一種非常奇怪的錯覺。他有一種感覺:他不是一個人——有個人走在他的身邊。他徒勞地告訴自己這種念頭只是一種錯覺——

  但這種錯覺揮之不去。某個人在他的身邊和他一起走在那條黑暗,寂靜的街上,某個他看不見的人。他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把奎思先生的身影如此清晰地展現在他的眼前。他真切地感到奎恩先生就在他身邊,但他只能用眼睛說服自己,他是獨自一個人。

  但是奎恩先生的身影揮之不去,隨之而來的還有其它一些東西。某種需要,某種緊迫,一種沉重的災難的預感。某件什麼事情他必須去做——趕快去做。某件事情很不對勁,它就在他的掌握之中,需要他去糾正。

  這種感覺如此強烈以致於薩特思韋特先生停止去擺脫它。相反,他閉上眼睛,試圖使腦子裡奎恩先生的身影更清晰。要是他問問奎恩先生該多好——但就在這個念頭閃過他的腦海時,他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詢問奎恩先生從來沒有什麼用。“線索在你自己手裡”——這就是奎恩先生會說的那類話。

  線索,什麼線索?他仔細分析了自己的感覺和印象。現在,他有種危險的預感,它威脅的是誰?

  一副情景馬上跳到他的眼前:吉利恩.韋斯特獨自一人坐在那裡聽無線電廣播的畫面。

  薩特思韋特先生扔給一個經過的報童一個便士,一把抓過一份報紙,他馬上翻到倫敦的無線電廣播節目那一版。

  他饒有興趣地注意到約士奇比姆今晚將在無線電節目中演唱。他將演唱《拯救蒂瑪拉》,從浮士德開始,之後,是一系列他的民歌。《牧羊人之歌》,《金魚》,《可愛的鹿》等等。

  薩特思韋特先生把報紙揉成一團。知道了吉利恩收聽的內容似乎使得她的形象更清晰了。獨自坐在那兒……

  菲力浦·伊斯特尼的一個奇怪的請求。不像這個男人,根本不像他的性格。伊斯特尼性格中沒有多愁善感,他是一個感情瘋狂的男人,一個危險的男人,可能——

  他的思緒猛地停了下來,一個危險的男人——這意味著某些東西。“線索都在你自己手中”。今晚與菲力浦·伊斯特尼的會面——非常奇怪。一個幸運的機會。伊斯特尼曾說過。是個機會嗎?還是薩特思韋特先生今晚曾一兩次感覺到的那個混亂交織的陰謀的一部分?

  薩特思韋特先生回憶往事。在伊斯特尼的話語裡肯定有些什麼東西,有什麼線索。肯定有,否則為什麼會有這種奇怪的緊迫感?他談了些什麼?演唱,戰時的特殊工作,克魯索。

  克魯索——薩特思韋特先生的沉思突然背離了原來的思路。約士奇比姆的嗓音和克魯索的嗓音幾乎完全相同。吉利恩坐著聆聽演唱,歌聲嘹亮、逼真、有力,回蕩在房間裡,使玻璃發出清脆的響聲——

  他屏住氣。玻璃發出清脆的響聲!克魯索對著酒杯歌唱,酒杯被震碎。約士奇比姆在倫敦的播音間裡演唱,約一英里多之外的一個房間裡是玻璃破碎的叮當響聲——不是酒杯,是一隻淺綠色的高腳玻璃杯。一個水晶般的肥皂泡似的東西掉了下來,一個可能不是空的肥皂泡似的東西……

  此刻的薩特思韋特先生,在路人看來,突然變瘋了。他又一次打開報紙,很快掃了一眼無線電節目預告,然後拼命地在寂靜的街道上跑起來。在街道盡頭他找到了一輛慢行的出租車。他一下子跳上車,大聲喊叫著給了司機一個地址,告訴他性命他關,趕快到那兒。司機斷定他腦子裡有問題但很富有,竭盡全力把車開快。

  薩特思韋特先生仰靠在座位上,腦子裡是一堆亂七八槽,斷斷續續的思緒,已經被忘卻了的在學校裡學過的點滴科學知識,那天晚上伊斯特尼的措詞,共鳴性——固有週期——假如力的週期與固定週期恰好一致——關於吊橋,土兵們沖上去,他們大踏步的擺幅和吊橋的週期相同。伊斯特尼研究過這個主題。伊斯特尼知道這一點。伊斯特尼是個天才。

  約士奇比姆將在十點四十五分演唱。現在時間到了。但是浮士德在先。《牧羊人之歌》中的迭句之後,那出色的高喊聲將——將——產生什麼後果?

  他的腦子嗡嗡地轉了起來。基音,泛音,半音。他對這些東西不十分瞭解——但伊斯特尼懂。上天保佑他能及時趕到。

  出租車停了下來。薩特思韋特先生沖出車門,像個年輕的運動員似的奔上通向三樓的石階。公寓的門半開著。他推開了門,迎面而來的是那出色的男高音。隨著不落俗套的配曲而來的是熟悉的《牧羊人之歌》歌詞。

  牧羊人,看你的千軍萬馬,就像流動的海水——

  那麼他及時趕到了,他猛地打開起居室的門。吉利恩正坐在壁爐旁的一張高背椅上。

  貝拉·米沙的女兒今天要出嫁了:

  我得趕快趕到婚禮上。

  她肯定認為他瘋了。他抓住她,大聲說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半拉半拽著她出來,直到他們站在樓梯上。

  我得趕快趕到婚禮上—呀—哈!

  一個精彩的高音調,洪亮,有力,中氣十足,任何一個歌唱家都會感到驕傲的音調。隨之而來的是一種聲音,碎玻璃微弱的叮當聲。

  一隻迷路的貓從他們的身邊竄過,從開著的公寓門進去了。吉利恩動了一下,但薩特思韋特先生拉住了她,語無倫次地說:

  “不,不——它能致人於死地。無味,沒有任何使人警覺的表現。只要吸一口,就全完了。沒有人知道它到底有多致命。它不像以前實驗過的任何東西。”

  他反復說著菲力浦·伊斯特尼在餐桌上告訴他的那些話。

  吉利恩不解地盯著他。

3

  菲力浦·伊斯特尼掏出他的表,看了看時間,剛好十一點半。在過去的三刻鐘裡,他一直在堤上踱來踱去。他朝泰晤士河望去,然後轉過身來——窺視著與他共進晚餐的同伴的臉龐。

  “真奇怪,”他說道,並且大聲笑了,“我們今晚似乎註定彼此相遇。”

  “假如你稱之為命運的安排。”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菲力浦·伊斯特尼更專心地看了看薩特思韋特先生,他的表情變了。

  “是嗎?”他靜靜地說道。

  薩特思韋特先生直接切人正題。

  “我剛從韋斯特小姐的公寓來。”

  “是嗎?”

  同樣的嗓音,同樣死一般地沉寂。

  “我們從房間裡拿出了一隻死貓。”

  一陣沉默,然後伊斯特尼說:

  “你是誰?”

  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了一會兒,他複述了一下整個事件的過程。

  “所以你知道,我及時趕到了。”他暫停了一下,很溫柔地加了一句:

  “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他期望著什麼事情發生,某種感情爆發,某種瘋狂的辯護,但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沒有。”菲力浦·伊斯特尼平靜地說,突然轉身走開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目送著他直到他的身影被黑暗吞沒。

  不知不覺地,他對伊斯特尼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同情:一種一個藝術家對另一個藝術家,一個感傷主義者對一個真正的愛人,一個普通人對一個天才的感情。

  最後他猛地振作精神,開始朝伊斯特尼離去的方向走去。霧色開始濃起來。一會兒,他碰見了一個員警,疑惑地看著他。

  “你剛剛聽見水花濺落的聲音了嗎?”員警問。

  “沒有。”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員警仔細朝河上望去。

  “又是一起這樣的自殺事件,我猜,”他鬱鬱不樂地咕噥道,“他們總是這樣做。”

  “我想,”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他們有自己的理由。”

  “錢,大部分情況是這樣,”員警說,“有時是因為一個女人,”他邊說邊准備離去,“並不總是他們的錯,而是某些女人帶來許多麻煩。”

  “某些女人。”薩特思韋特先生溫和地贊同道。

  員警繼續朝前走了,薩特思韋特先生坐在一個座位上,霧氣彌漫在他的四周。他想起了特洛伊的海倫,心裡疑惑她是否只是一個漂亮而普通的女人,一切幸運與災難都是緣於她那張美麗的臉。

第九章 死去的小丑

  薩特思韋特先生慢悠悠地走在邦德大街上,盡情享受著陽光。他穿戴得像往常一樣整齊、時髦,朗哈賈斯特美術館走去。那兒正在舉辦一個叫弗蘭克·布裡斯托的人的畫展。此人是新近出現的藝術家,迄今為止尚鮮為人知。但有跡象表明他突然變得風靡一時。薩特思韋特先生是一位藝術贊助者。

  當薩特思韋特先生走進哈賈斯特美術館時,馬上有人認出了他,帶著愉快的微笑招呼他。

  “上午好,薩特思韋特先生。我們原以為不久以後才會見到你。你知道布裡斯托的作品嗎?不錯——確實很棒。非常獨特。”

  薩特思韋特先生買了一份目錄,穿過開闊的拱廊,步入展出作品的那個狹長房間。它們是水彩畫,但其製作極其完美,手法極其特別,以致於十分像彩色的蝕刻畫。薩特思韋特先生沿四壁慢慢地邊走邊仔細看著畫。總的說來,他對這些畫是肯定的。他覺得這個年輕人值得他來這兒一道。這個年輕人的畫富有創造性和想像力,技法之精確、嚴謹,無可比擬。當然,還不是很成熟。雖然看來只是一個期望——

  但其中也有些接近天才的東西。薩特思韋特先生在一幅小小的傑作面前停頓了一下:這是一幅威斯敏斯特橋的畫。橋上是擁擠的公共汽車、有軌電車和匆忙的行人。很小的東西,但是完美得令人驚歎。他注意到,這幅畫的名字叫“蟻群”。他繼續向前走,突然他屏住了氣,想像力和注意力完全被一幅畫吸引了。

  那幅畫被命名為“死去的小丑”。畫中最顯著的位置是舖著黑白大理石塊的地板。地板中央仰躺著的是小丑。他的胳膊平展著,穿著紅黑相間的小丑衣服。在他身後的窗戶外面有個人在注視著地板上躺著的他,那個人的輪廓襯著夕陽閃爍的紅光,看上去和他竟是同一個人。

  這幅畫令薩特思韋特先生激動不已的原因有兩個:第一是他認出或者說他認為他認出了畫中那個男人的面孔。

  一張和薩特思韋特先生熟知的某位奎恩先生極其相似的臉。薩特思韋特先生在有些神秘的情況下見過他一兩次。

  “無疑我不可能搞錯,”他喃喃自語道,“假如果真如此——這意味著什麼呢?”

  因為,據薩特思韋特先生的經驗,奎恩先生的每次出現都伴隨著某種明顯的意義。

  如前面已經提到的,薩特思韋特先生之所以對這幅畫感興趣還有第二個原因:他認出了畫中的場景。

  “查恩利帶露臺的房間,”薩特思韋特先生說道,“不可思議,令人難以置信——非常有趣。”

  他更仔細地看了看這幅畫,心裡疑惑那位藝術家腦子裡到底想的是什麼。一個死了的小丑躺在地板上,另一個小丑透過窗戶看著——是同一個小丑嗎?他順著牆壁慢慢地走著,對其它的畫視而不見,腦子裡一直想著同樣的問題。

  他很激動。生活,今早還似乎有點單調乏味,現在卻不再沒有生氣了。他很肯定地知道令人激動而且有趣的事情就要開始了。他走到科布先生坐著的桌前。科布先生是哈賈斯特美術館的要人,薩特思韋特先生認識他多年了。

  “我有興趣買第三十九號,”他說道,“如果它還沒有被賣出的話。”

  科布先生查閱了一下賬簿。

  “最好的一幅,”他低聲說道,“是幅佳作,不是嗎?對,還未賣出。”他開了個價。“是筆有把握的投資,薩特思韋特先生。等明年這個時候,你得付三倍的價錢才能買到它。”

  “這是人們在這些場合經常說的話。”薩特思韋特先生微笑著說。

  “哦,難道我說得不對嗎?”科布先生質問道,“我相信,如果你打算賣掉你的收藏品,沒有一幅面現在能賣到的價錢會比你當時買的時候低。”

  “我要買這幅畫,”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我現在就給你開支票。”

  “你不會後悔的。我們相信布裡斯托。”

  “他是個年輕人?”

  “二十七歲或二十八歲,我想。”

  “我想見見他,”薩特思韋特先生說道,“或許,他願意某個晚上來和我共進晚餐?”

  “我可以把他的位址給你。我確信他會抓住這個機會的。你的名字在藝術界代表許多許多。”

  “你過獎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他還打算繼續說下去,這時科布先生打斷了他的話:

  “他過來了。我馬上把你介紹給他。”

  他從他的桌子後面站起來。薩特思韋特先生隨他向一個高大、壯實的年輕人走去。那個年輕人正靠著牆站著。他身後的牆上是一幅一張怒容滿面的臉自由地俯瞰著世界的畫。

  科布先生做了一番必要的介紹,然後薩特思韋特先生做了一段正式而彬彬有禮的小發言。

  “我剛才榮幸地得到了您其中的一幅畫——死去的小丑。”

  “哦:你不會虧本的,”布裡斯托毫不客氣地說,“那是幅好畫,盡管這是我說的。”

  “我看得出來,”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我對您的作品非常感興趣,布裡斯托先生。對於如此年輕的人來說,它超乎尋常地成熟。我是否可以榮幸地請你某個晚上和我共同進餐?你今晚有約會嗎?”

  “事實上,我沒有。”布裡斯托說道。依然沒有過分誇張的表面禮貌。

  “那八點怎麼樣?”薩特思韋特先生說道,“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地址。”

  “好的,”布裡斯托先生說,“謝謝。”很明顯是事後想起來才加上去的。

  “一個對自己評價很低的年輕人,而且害伯世人也如此看他。”

  這就是薩特思韋特先生跨出美術館,步入邦德大街的’陽光時的結束語。而且,薩特思韋特先生對他的同胞們的判斷很少會有偏差。

  弗蘭克·布裡斯托大約八點五分到達。主人還有另外一位客人在等他。薩特思韋特先生介紹說另一位客人是蒙克頓上校。他們幾乎是馬上進去用餐。橢圓形的桃花心木桌旁還擺了第四個座位。薩特思韋特先生解釋道:

  “我有點期望我的朋友奎恩先生可能會順路拜訪,”他說道,“我不知道你是否遇到過他,哈利·奎思先生?”

  “我從來沒遇見什麼人。”布裡斯托咆哮著說。

  蒙克頓上校饒有興趣地盯著這位藝術家,就好像在看新品種的海蟄。薩特思韋特先生盡其所能使談話友好地進行下去。

  “我對你的那幅畫有特殊的興趣是因為我認出那個場景是查恩利那個帶露臺的房間。對嗎?”見藝術家點了點頭,薩特思韋特先生繼續講。“非常有趣,我過去曾在查恩利住過許多次,可能你對這個家庭有所瞭解?”

  “不,我不瞭解:“布裡斯托說道,“那種家庭不會屑於知道我。我坐大型遊覽車去過那兒。”

  “天啊,”蒙克頓上校說道,為的是說點什麼,“坐著大型遊覽車!天哪。”。

  弗蘭克·布裡斯托對他怒目而視。

  “為什麼不能?”他怒氣沖沖地質問道。

  可憐的蒙克頓上校意識到說錯了話。他責怪地看著薩特思韋特先生,好像說:

  “你作為一個自然學家可能對這些未開化的生活形式感興趣,’但為什麼要把我拉進來?”

  “哦,大型遊覽車!那玩意兒可真糟糕!”他說道,“經過不平坦的地方時,你會被顛得夠嗆。”

  “假如你買不起勞斯萊斯轎車,那麼你就不得不坐大型遊覽車。”布裡斯托凶巴巴地說。

  蒙克頓上校眼睛直直地望著他。薩特思韋特先生心想:

  “除非我能讓這個年輕人放鬆,泰然自若,否則我們將渡過一個非常不愉快的夜晚。”

  “查恩利一直令我著迷,”他說,“自從那場悲劇之後,我只去過那兒一次。一幢陰森的房子——一座鬼宅。”

  “是這麼回事。”布裡斯托說。

  “實際上有兩個名副其實的鬼,”蒙克頓說道,“他們說,查爾斯一世把腦袋夾在腋下,在露臺上走來走去——我忘記原因了,但毫無疑問。再就是拎著銀水壺的哭泣女郎,在其中一位查恩利家族的人死後,人們經常看到她。”

  “瞎扯。”布裡斯托輕蔑地說。

  “無疑,他們是個非常不幸的家族,”薩特思韋特先生急忙說道,“四位爵位擁有者全都暴死,最近死去的這位查恩利老爺又是自殺。”

  “叫人毛骨驚然的一件事,”蒙克頓沉重地說,“這件事發生時我正好在那兒。”

  “讓我想想,那是十四年以前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說道,“從那時以後,那所房子就被封了起來。”

  “對此我並不感到奇怪,”蒙克頓說,“對一個年輕姑娘來說,這無疑是致命的一擊。他們結婚才一個月,剛度蜜月回來。為了慶祝他們的到家將舉行大型的化裝舞會。就在客人們就要到達時,查恩利把自己反鎖入橡木居,開槍打死了自己。事情並沒有完結。請您再說一遍?”

  他猛地把頭轉向左邊,抱歉地看著薩特思韋特先生笑了。

  “我開始覺得心神不寧,薩特思韋特先生。我剛剛覺得有人坐在那張空椅子上對我說了些什麼。”

  “是的,”過了一兩分鐘他又繼續道,“這對阿利克斯·查恩利是一個非常可怕的打擊。她是那種無論在任何地方都會被發現的最美麗的姑娘,載滿了人們所謂的人生的快樂幸福,而現在他們說她就像一個幽靈。我許多年未見她了。我想她大部分時間住在國外。”

  “那個男孩?”

  “那個男孩在伊頓公學。我不知道他成年後會幹什麼。

  但無論如何,我認為他不會重開那所老房子。”

  “它將成為一座很好的供人們娛樂的公園。”布裡斯托說。

  蒙克頓上校用冷漠、厭惡的眼神看著他。

  “不,不,你並非真是這個意思,”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假如你真這麼認為你就不會畫那幅畫了。傳統和氛圍是不可分割的東西。他們花了幾個世紀建成,假如你毀了它,你不可能在二十四小時內重建起它來。”

  他站了起來:“我們到吸煙室去。我有些查恩利的照片放在那兒,我想給你們看看。”

  薩特思韋特先生的業余嗜好之一就是攝影。他也很自豪:他是一本畫冊《我的朋友們的家》的作者。上述的朋友們都地位很高。這本書本身把薩特思韋特先生以一種相當勢利的形象公之於眾,而這對薩特思韋特先生遠失公正。

  “這是一幅我去年拍的帶露臺的那個房間的照片,”他說道,把照片遞給了布裡斯托,“你看,它拍攝的角度和你畫中它的角度幾乎是一樣的。那是一塊非常好的地毯——可惜照片上顯不出它的顏色。”

  “我記得這塊地毯,”布裡斯托說道,“色彩令人贊歎,就像一團火焰在閃爍。不過這張地毯舖在那兒看上去有點不和諧。對於那個舖著黑白方塊的大房間來說,地毯尺寸不合適。在房間的其它任何地方都沒有地毯。它破壞了整體效果——就好像一塊碩大的血跡。”

  “可能這一點給了你作那幅面的靈感?”薩特思韋特先生問道。

  “可能如此,”布裡斯托若有所思地說,“就表面看來,人們會自然而然地會在一個裝了嵌板。的房間裡上演一齣悲劇。”

  “橡木居,”蒙克頓說,“是的,那是個鬧鬼的房間。那兒有個牧師藏身的地洞——靠近壁爐有一塊可以移動的嵌板,據說查爾斯一世曾在那兒藏身。在那個房間裡,曾有兩個人死於決鬥。就我看來,雷吉·查恩利就是在那兒殺死自己的。”

  他把照片從布裡斯托手裡拿過來。

  “嗅,那是塊布哈拉地毯,”他說道,“價值幾千英鎊,我想。我在查恩利的時候,它是舖在橡木廳的——它合適呆的地方。把它舖在大理石地板上讓人覺得很滑稽。”

  薩特思韋特先生正看著他拉到身邊來的那張空椅子。

  然後他若有所思地說:“我想知道它是什麼時候被移走的?”

  “肯定是最近。嗅,我想起悲劇發生的當天曾對此有過一段對話。查恩利當時說實際上應該把它壓在玻璃下面。”

  薩特思韋特先生搖了搖頭:“那場悲劇之後,房子馬上被關閉了起來。一切都保持原樣。”

  布裡斯托打斷了他們的談話,提出了一個問題。他已經將他挑釁的態度拋到了一邊。

  “查恩利老爺為什麼要射死他自己?”他問道。

  蒙克頓上校不安地在他的椅子裡移動了一下。

  “沒有人知道。”他含糊地說。

  “我假定,”薩特思韋特先生慢慢地說,“他是自殺的。”

  上校不知所措地看著他,驚愕不已。

  “自殺,”他說道,“當然是自殺。我的老夥計,我當時就在那兒。”

  薩特思韋特先生朝他身旁的那個空椅子看去,微微笑了、奸像在笑某個別人看不見的秘密笑話,他平靜地說道:

  “有時候人們在事後幾年之後看到的東西要比他們當時可能看到的東西清晰得多。”

  “胡說,”蒙克頓激動而急促地說,“十足的胡話2你怎麼可能在記憶模糊而不是清晰鮮明時看問題更明瞭呢?”

  但是薩特思韋特先生的觀點意外地得到了加強。

  “我明白你的意思,”這位藝術家說,“我倒想說可能你是對的。這是一個比例的問題,不是嗎?可能還不僅僅是比例的問題。相對性之類的東西。”

  “假如你們問我,所有愛因斯坦的這些東西全是胡扯。

  和招魂之類的話、老掉牙的幽靈的故事一樣全是胡扯。”說著,上校憤怒地四下瞪著。

  “當然是自殺,”他繼續道,“難道我不是幾乎親眼目睹事情的發生嗎?”

  “告訴我們關於這件事的情況,”薩特思韋特先生說,“這樣我們也就會親眼看見了。”

  有點平息了怒氣地咕噥了一句,上校在椅子上坐得更舒服了些。

  “整件事情非常出入意料,”他開始道,“查恩利是他平常正常的樣子。有一大群朋友為了這個舞會逗留在此。沒有人能想到他會在客人們開始到達時開槍打死自己。”

  “如果他等到他們都走了以後,可能會讓人感覺舒服點兒。”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當然。簡直太令人難過了——做那樣一件事。”

  “不典型。”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是的,”蒙克頓贊同道,“不像查恩利的性格。”

  “然而他是自殺的?”

  “當然他是自殺的。當時我們三四個人站在樓梯最上面一級,我,奧斯特蘭德家的姑娘,阿爾吉·達西—哦,還有一兩個其他人。查思利經過下麵的大廳,進入了橡木居。奧斯特蘭德家的姑娘說他的臉上有種令人毛骨依然的表情,而且他的眼睛直勾勾的——但是,當然這是胡說——她從我們站的地方甚至看不見他的臉——但他走路的樣子急匆匆的,好像整個世界都壓在了他的雙肩上。其中一個姑娘大聲喊他——她是某人的家庭教師,我想查恩利夫人出於好意邀請她參加舞會。她正在找查恩利,要帶個信兒給他。她大聲喊道‘查恩利老爺,查恩利夫人想知道——’。他絲毫未在意,徑直走入了橡木居,摔上了門,而且我們聽見了鑰匙在鎖子裡轉動的聲音。然後,一分鐘後,我們聽見了槍聲。

  “我們沖下樓梯來到大廳。從橡木居有另一扇門通向那個帶露臺的房間。我們試著打開,但發現它也被鎖上了。最後我們不得不破門而入。查恩利躺在地板上——已經死了——緊挨著他的右手有一支手槍。除了自殺這還會是什麼?

  意外?別這樣告訴我。只有另外一種可能——謀殺——而在沒有謀殺者的情況怎麼會發生謀殺。我想你們承認這一點。”

  “殺人犯可能已經逃跑了。”薩特思韋特先生暗示道。

  “這不可能。假如你給我一點紙和一支鉛筆,我會給你畫出那個屋子的略圖。橡木居有兩扇門,一扇通向大廳,一扇通向那個帶露臺的房間。兩扇門都從裡面被鎖上了,鑰匙在鎖子上。”

  “窗戶呢?”

  “關著,而且百葉窗都是放下來的。”

  短暫的沉默。

  “事情就是這樣的。”蒙克頓上校得意洋洋地說。

  “當然看起來如此。”薩特思韋特先生悲哀地說。

  “請注意,”上校說,“盡管我剛剛嘲笑過那些巫師,我還是不介意承認關于那所房子有種可追溯的離奇古怪的氛圍——尤其是關于那個房間。在牆壁的嵌板上有許多子彈孔,那是曾經發生在這個房間裡的決鬥的結果。而且,在地板上有塊奇怪的汙漬,盡管他們換過那塊木板許多次,那汙漬總是再現。我想現在那地板上會有另外一塊血跡了——可憐的查恩利的血。”

  “他流了很多血嗎?”薩特思韋特先生問道。

  “非常少——少得不可思議——醫生是這麼說的。”

  “他射中了自己哪裡,子彈穿過頭顱?”

  “不,是穿過心臟。”

  “這可不容易,”布裡斯托說,“知道人的心臟在哪兒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我自己永遠打不中自己的心臟的。”

  薩特思韋特搖了搖頭。他模模糊糊地覺得不滿意。他本來希望發現什麼東西的——他幾乎沒明白蒙克頓上校下面的話。

  “查恩利是個幽靈般的住所。當然,我什麼也沒看見過。”

  “你沒有看見過拎著銀水壺哭泣的女郎嗎?”

  “對,我沒見過,先生,”上校強調道,“但我猜那所房子裡的每一個僕人都會發誓他們見過。”

  “盲目的恐懼是中世紀的禍根,”布裡斯托說,“今天仍然處處有它的蹤跡,但謝天謝地,我們正在擺脫它。”

  “迷信,”薩特思韋特先生沉思地說,他的目光又轉向了那張空椅子,“有時候,難道你不認為——它可能有用?”

  布裡斯托盯著他。

  “有用,這是個奇怪的詞。”

  “好吧,我希望你現在被說服了,薩特思韋特。”上校說道。

  “哦,有點,”薩特思韋特先生道,“表面看來是奇怪——

  毫無意義,對於一個年輕、富有、幸福,正在慶祝他抵家的新婚男人來說——不可思議——但我同意我們沒有無視事實。”他溫和地重複道,“’事實。”並且皺起了眉頭。

  “我想有趣的事情是我們沒有人知道這件事,”蒙克頓說,“隱藏在其後面的故事。當然有謠言——形形色色的謠傳。你知道的,人們會說什麼。”

  “但是沒有人知道任何事情。”薩特思韋特先生若有所思地說。

  “它不是一篇暢銷偵探小說,對嗎?”布裡斯托說道,“沒人能因查恩利的死得到什麼。”

  “除了那個未出生的孩子。”薩特思韋特先生道。

  蒙克頓突然低聲笑了笑。“可憐的雨果·查恩利頗受打擊,”他說道,“將有一個孩子的消息一傳出來。他就有了份體面的苦差事:靜觀事態發展,等著看是男是女。他的債權人們也在焦急地等待著結果。最後結果是個男孩,這令他們許多人失望。”

  “那位寡婦情緒非常低落嗎?”布裡斯托問道。

  “可憐的孩子,”蒙克頓道,“我永遠忘不了她。她沒有大聲痛哭或是有任何類似情況。她好像——呆了。如我說的,她不久之後關閉了那所房子,而且就我所知,從那以後那所房子再沒有被開啟。”

  “那麼,我們對於動機是一無所知的,”布裡斯托輕笑了一聲說道,“有另一個男人或另一個女人,不是前者就是後者,嗯?”

  “看起來像這麼回事。”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很可能是另一個女人,”布裡斯托繼續說道。“因為那位美麗的寡婦沒有再嫁。我憎恨女人。”他平心靜氣地加了一句,薩特思韋特先生微微笑了一下,弗蘭克·布裡斯托看見了那絲微笑,馬上對此反擊。

  “你可以笑,”他說,“但我確實這麼認為。她們攪亂所有的事情。她們礙事。她們橫亙於你和你的工作之間。她們——我只遇見過一個女人能算——哦,有趣。”

  “我想會有一個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不是你所想的那種。我——我只是偶然遇見了她。實際上——是在火車上。終歸,”他憤然加了一句,“為什麼一個人不能在火車上碰到別人呢?”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薩特思韋特先生安慰地說,“火車上和其它任何地方一樣好。”

  “火車自北部開來。那個車廂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我不知道是因為什麼,但我們開始交談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而且我想我不會再見到她了。我不知道我想再見她。這可能是——一樁遺憾。”他停頓了一下,努力想表達清楚他的意思,“她不是很真實。朦朧而虛幻。好像從蓋爾人的神話裡的山上下來似的。”

  薩特思韋特先生溫和地點點頭。他的想像力已經毫不費力地勾畫出了這個場景。過分自信而且講究實際的布裡斯托和一個披著銀色光澤般的幽靈似的人影——朦朧而虛幻,就像布裡斯托說過的那樣。

  “我猜想,如果是發生了非常可怕的事情,其程度之嚴重幾乎無法忍受,一個人才會變成那個樣子。他或她可能會逃離現實,進入一個幾乎只有自己的世界。然後,過一段時間之後,就回不到原來的世界中去了。”

  “這就是發生在她身上的情況嗎?”薩特思韋特先生好奇地問道。

  “我不知道,”布裡斯托道,“她沒有告訴我任何事情,我只是在猜測。一個人要想知道任何結果就不得不猜測。”

  “是的,”薩特思韋特先生慢悠悠地說,“人必須猜測。”

  門開了,他抬頭看了看。他飛快地尋找著什麼,滿眼期待,但管家的話令他失望了。

  “先生,一位女士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見您。她是阿斯帕西姬·格倫小姐。”

  薩特思韋特先生有些吃驚地站起身來。他知道阿斯帕西姬·格倫的名字。在倫敦哪個人不知道呢?首先是被大肆宣傳為帶頭巾的女人。她獨自演出了一系列日間戲,一時風靡倫敦。借助她的頭巾她迅速扮演了各種各樣的角色。那塊頭巾依次是一個修女的貼頭帽,一個工廠機械工人的圍巾,一個農民的頭巾和一百個其它的東西。她扮演的每一個角色都與其它完全不同。作為一名藝術家,薩特思韋特先生對她十分崇敬。碰巧他從來沒有結識過她。她在這樣不平常的時刻來拜訪他強烈地引起了他的興趣。向其他人說了幾句抱歉的話,他離開房間穿過大廳來到會客室。

  格倫小姐坐在一張舖著金色織錦套墊的大背長椅的正中央。如此泰然自若地處于房間的控制位置。薩特思韋特先生馬上意識到她打算控制局勢。很不可思議,他的最先感覺是反感。他過去一直對阿斯帕西姬·格倫的藝術真誠地崇拜。根據舞臺上的腳燈傳達給他的感覺,她的性格是有感染力而且令人愉快的。她在舞臺上給人的感覺是沉思的、啟發性的,而不是命令式的。但現在,面對面地和這個女人本人在一起,他領受到的是全然不同的感覺。她身上有某種冷酷的——大膽的——強有力的東西。她高高的個子,黑色的頭發,可能大約三十五歲的年紀。無疑,她長得很漂亮。而且她顯然依仗這一事實。

  “您得原諒我這次不合常規的拜訪,薩特思韋特先生。”

  她說道。她的聲音洪亮、圓潤而且有誘惑力。

  “我不想說長久以來我一直想認識您,但我很高興有這麼個藉口。關於今晚我的來訪”——她大聲笑了——“當我想要一件東西的時候,我簡直不能等,當我想要一件東西的時候,我只是一定要得到它。”

  “不管是什麼藉口,把如此迷人的一位女士帶到我這兒來做客,我都肯定歡迎。”薩特思韋特先生以一種舊式的騎士風度說道。

  “您真是太好了。”阿斯帕西姬·格倫說道。

  “我親愛的小姐,”薩特思韋特先生說,“請允許我在這兒謝謝您,以及您經常帶給我的愉快——在我劇院包廂的座位上。”

  她高興地朝他微微笑了。

  “我就開門見山切人正題了。我今天在哈賈斯特美術館。我看見了一幅面,沒有它我簡直不能活。我想買下來卻不能,因為您已經買了它。所以”——她停頓了一下——“我實在很想要它,”她繼續道。“親愛的薩特思韋特先生,我簡直一定要擁有它。我帶來了支票簿。”她滿懷希望地看著他,“每個人都告訴我您是多麼多麼地富於同情心。人們對我都很友好,您知道的。這樣會寵壞我的——但情況確實如此。”

  這些就是阿斯帕西婭·格倫的手段。薩特思韋特先生的內心對這種極端的女子氣和這種被寵壞了的孩子似的裝腔作勢非常清楚、冷靜。他想,這本應該打動他的,但實際上沒有。阿斯帕西婭·格倫犯了一個錯誤。她把他看成了一個上了年紀的藝術愛好者,一個漂亮女人能容易地討好他。

  但薩特思韋特先生騎士風度的背後有著精明、有判斷力的內心。他對人們的本來面目看得很准,而不是人們想展示給他的東西。他看清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個迷人的女士在懇求得到她一時心血來潮想要的東西,而是一個冷酷無情、自私自利的人為了某個他不清楚的原因決心獨行其事。而且他很肯定阿斯帕西姬不會勝利的。他不打算放棄那幅“死去的小丑”,他腦子裡很快有了一個最好的辦法:既能智勝她,又不顯得公然的無禮。

  “我確信,”他說,“每個人都盡他們所能地經常使您隨心所欲,而且對此感到再榮幸不過了。”

  “那麼您真的打算把那幅畫讓給我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慢慢地、抱歉地搖了搖頭。

  “恐怕不可能。你要知道”——他停頓了一下——“我是為一位夫人買的這幅畫。它是件禮物。”

  “哦:但無疑——”

  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低聲說了句抱歉的話,薩特思韋特先生拿起了聽筒。一個聲音在對他說話,一個微弱、冷冰冰的聲音,聽起來非常遙遠。

  “請找薩特思韋特先生接電話好嗎?”

  “我就是薩特思韋特。”

  “我是查恩利夫人,阿利克斯·查因利。我敢說你不記得我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自從我們見面之後已經過去許多年了。”

  “親愛的阿利克斯。當然,我記得你。”

  “我想問你件事。我今天在哈賈斯特美術館看畫展。有一幅叫做“死去的小丑”的畫,可能你認出來了——那是查恩利那問帶露臺的房間。我——我想要那幅畫。而你買了它。”她停頓了一下,“薩特思韋特先生,由於我自己的原因,我想要那幅面。你能轉售給我嗎?”

  薩特思韋特先生說:“這可真是奇事。”當他對著話筒講話時,他慶幸阿斯帕西姬·格倫只能聽見他這邊的話。“假如您願意接受我的禮物,親愛的夫人,我將非常高興。”他聽見他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驚呼,他趕快繼續道:“我是為你買的。真的。但是聽著,親愛的阿利克斯,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如果你願意。”

  “當然。薩特思韋特先生。我非常榮幸。”

  他繼續說下去:“我想讓你現在到我的住所來,馬上。”

  稍微的停頓。然後她沉靜地回答說:

  “我馬上就來。”

  薩特思韋特先生放下聽筒,轉向格倫小姐。

  她迅速而生氣地說:

  “你們談的是那幅畫嗎?”

  “是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說,“那位夫人,我要送禮物給她的那位,幾分鐘之後就來這兒。”

  突然,阿斯帕西姬·格倫的臉上又進發出了微笑:“你會給我一個機會說服她把那幅面轉售給我?”

  “我給你一個說服她的機會。”

  他內心奇怪地激動。他正處於一出戲的中間。這出戲正朝著預先註定的結果發展。他,這個旁觀者,扮演著主角。

  他轉向格倫小姐。

  “請和我到另一個房間好嗎?我想讓你見見我的幾個朋友。”

  他為她打開門,穿過大廳,推開了吸煙室的門。

  “格倫小姐,”他說,“請允許我把我的一位老朋友介紹給你,他是蒙克頓上校。這位是布裡斯托先生,你非常祟拜的那幅畫的作者。”然後,當第三個人從他放在他自己椅子旁的那張空椅子上站起身來時,他吃了一驚。

  “我想今晚你期待我的到來,”奎恩先生說,“你不在期間,我向你的朋友們介紹了我自己。我很高興我能順路來訪。”

  “我親愛的朋友,”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我——我一直盡我所能讓事情順利進展,但——”在奎恩先生那稍有點嘲笑的注視下,他打住了話頭。“讓我來介紹一下。哈利·奎恩先生,阿斯帕西婭·格倫小姐。”

  是錯覺——還是真的她稍微有點畏縮,一絲奇怪的表情掠過她的臉龐。突然,布裡斯托興高采烈地插了一句。

  “我明白了。”

  “明白什麼了?”

  “我明白是什麼令我困惑了。有相像之處,有明顯的相像。”他好奇地盯著奎恩先生。“你看出來了嗎?”——他轉向薩特思韋特先生——“難道你沒看出來他和我畫中的小丑有著明顯的相似——那個透過窗戶向裡看的小丑?”

  這一次不是幻覺。他清楚地聽見格倫小姐突然吸了口氣,而且甚至看見她向後退了一步。

  “我告訴過你們,我在等著某個人,”薩特思韋特先生洋洋得意地講著,“我必須告訴你們,我的朋友,奎恩先生,是最非凡的人。他能撥開迷霧。他能讓你們看清事情。”

  “你是個巫師嗎,先生?”蒙克頓上校問道,懷疑地看著奎思先生。

  後者微微笑了,慢慢地搖了搖頭。

  “薩特思韋特先生過獎了,”他平靜地說,“有一兩次我和他在一起時,他完成了幾件很精彩的偵探工作。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把功勞記到了我頭上。我想是因為他的謙虛吧。”

  “不,不,”薩特思韋特先生激動地說,“不是的。你使我看清楚情勢——我本應該看清楚的局勢’——我實際上看見了——但卻不知道我已經看見了。”

  “聽起來太複雜了。”上校說道。

  “不一定,”奎恩先生說,“麻煩是我們不只是滿足於看清情勢——我們往往對我們看見的情勢進行錯誤的詮釋。”

  阿斯帕西姬轉向弗蘭克·布裡斯托。

  “我想知道,”她緊張地說,“是什麼使你產生作那幅畫的靈感的?”

  布裡斯托聳了聳肩。“我不太清楚,”他坦白地說,“某件關于那所房子的事——關于查恩利的事,我的意思是,佔據了我的想像力。空無一人很大的房間。外面的露臺,關於鬼怪的念頭和幻覺,我想是這些東西。我剛聽說了新近死去的查恩利老爺的故事,他開槍打死了自己。設想你死了,而你的靈魂依然活著?你們知道的,這肯定很奇怪。你可能會站在外面露臺上,透過窗戶向裡看你自己的屍體,而且你會看到一切。”

  “你的意思是什麼?”阿斯帕西姬·格倫說,“看到一切?”

  “哦,你會看到發生過的事情。你會看到——”

  門開了,管家通報說查恩利夫人到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去迎接她。他將近十三年沒見她了。他記得的仍是她曾經的樣子:一個熱情、容光煥發的姑娘。而現在她看到的是——一個毫無表情的女郎。非常美麗,非常蒼白,給人一種飄著而不是在走著的感覺,就像一片被寒冷的清風隨意吹來的雪花。她身上有種不真實的東西。如此冷淡。如此遙遠。

  “你來了真是太好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他帶她朝前走去。她對格倫小姐做了個認識的表示。然後,當後者對此毫無反應時,她停頓了一下。

  “對不起,”她低聲說,“但我肯定在某個地方見過你,不是嗎?”

  “可能是通過舞臺上的燈光,”薩特思韋特先生說,“這位是阿斯帕西婭·格倫小姐,這位是查恩利夫人。”

  “很高興認識您,查恩利夫人。”阿斯帕西姬·格倫說道。

  她的嗓音裡突然稍微夾雜著大西洋彼岸的味道。薩特思韋特先生由此想起了她形形色色的舞臺角色中的一個。

  “蒙克頓上校,你認識的,”薩特思韋特先生繼續道,“這是布裡斯托先生。”

  他看見她的臉頰上突然浮出一抹彩色。

  “布裡斯托先生和我也見過,”她說,並且微微笑了一下,“在火車上。”

  “還有哈利·奎恩先生。”

  他仔細地觀察著她,但這次沒有認識的跡象。他為她放了張椅子,然後,他自己在椅子上坐好,清了清嗓子,有點緊張地說。“我——這是一個很不平常的小聚會。它圍繞著這幅畫。我——我想假如我們願意我們能夠——弄清事情真相。”

  “你不打算開一個降神會吧,薩特思韋特?”蒙克頓上校問道,“你今天晚上非常古怪。”

  “不,”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不完全是個降神會。但我的朋友奎恩先生相信,而且我也同意,回首過去,人們能夠看清事情的本來面目,而不是看到它表面的樣子。”

  “過去?”查恩利夫人間道。

  “我在談你丈夫的自殺,阿利克斯。我知道這讓你悲痛“不,”阿利克斯·查恩利說,“我不為此難過。現在沒有任何事情能令我痛苦。”

  薩特思韋特先生想起了弗蘭克·布裡斯托的話。“她不是很真實。朦朧而虛幻。好像從蓋爾人的神話裡的山上下來似的。”

  “朦朧而虛幻。”他這樣形容她,這個詞形容她非常確切。一個影子,另外其它東西的反射。那麼,那個真實的阿利克斯在哪裡?他的內心深處馬上回答道:“在過去。時間隔開我們十四年了。”

  “親愛的,”他說,“你嚇著我了。你就像那個拎著銀水耀的哭泣女郎。”

  嘩啦!桌上阿斯帕西姬肘邊的咖啡杯掉到地板上摔成了碎片。薩特思韋特先生沒有理睬她的道歉。他想:“我們正在逼近,每一分鐘我們都越走越近——但我們走近了什麼?”

  “讓我們的思緒回到十四年前的那個夜晚,”他說,‘‘查思利老爺打死了他自己。為什麼?沒有人知道。”

  查恩利夫人在椅子裡微微動了動。

  “查恩利夫人知道。”弗蘭克·布裡斯托突然說道。

  “胡說!”蒙克頓上校說。然後他不說話了,皺著眉頭好奇地看著查恩利夫人。

  她的目光越過眾人落在那位藝術家身上。好像他把她的話引了出來。她講話了,同時慢慢地點點頭,她的聲音就像一片雪花,冰冷而溫柔。

  “是的,你說得很對。我知道。這就是為什麼只要我活著我就永遠不再回查恩利。這就是為什麼當我的兒子迪克想讓我重開查恩利,再去那兒住時,我告訴他不行。”

  “您能告訴我們原因嗎,查恩利夫人?”奎恩先生問道。

  她看著他。然後,好像進入了催眠狀態,她像個孩子似的平靜、自然地講了起來。

  “如果你們想聽,我就告訴你們。現在看來,一切都不那麼重要了。我在他的文件中發現了一封信,我毀了它。”

  “什麼信?”奎恩先生問道。

  “一個姑娘給他的信——那個可憐的孩子給他的信。她是梅裡亞姆的保育員。他——他和她做愛了——是的,當時就在我們結婚之前,他和我已經訂婚了。而且她——她也將要有一個孩子了。她寫信告訴他這些,而且說她打算告訴我這件事。所以,你們明白,他開槍打死了自己。”

  她神情疲倦恍榴地四下看著他們,就像一個孩子背誦完了一篇她再熟悉不過的課文。

  蒙克頓上校抽了抽鼻子。

  “我的上帝,”他說道,“原來事情是這樣。這下徹底闡明瞭這件事。”

  “是嗎?”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有一件事沒有解釋清楚,沒解釋布裡斯托先生為什麼要畫那幅面。”

  “你的意思是什麼?”

  薩特思韋特先生朝奎恩先生看去,好像在尋求鼓勵,而且顯然得到了鼓勵,於是他繼續道:

  “是的,我知道,對你們所有人來說,我顯得不大正常,但那幅面是整件事情的焦點。我們大家今晚都在這兒全是因為那幅畫。那幅面必須被畫出來——這就是我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橡木居神秘的影響力?”蒙克頓上校開始道。

  “不,”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不是橡木居,是那個帶露臺的房間。就是這麼回事!死者的魂魄站在窗外向裡看。看見了他自己躺在地板上的屍體。”

  “這是不可能的,”上校說,“因為屍體在橡木居。”

  “設想它不在那兒,”薩特思韋特先生說,“設想它就正好在布裡斯托看見它的地方,想像中看見它的地方。我的意思是在窗前舖著黑白地磚的地板上。”

  “你在說胡話,”蒙克頓上校說,“假如屍體在那兒,我們就不會在橡木居裡發現它了。”

  “是不會,除非有人把它搬到那兒。”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如果是這樣,我們怎麼會看見查思利從橡木居的門裡進去了呢?”蒙克頓上校質詢道。

  “哦,你們沒有看見他的臉,對嗎?”薩特思韋特先生問道,“我想說的是,你們看見一個穿著化裝舞會服裝的男人走進了橡木居裡,對嗎?”

  “織錦做的衣服和一頂假發。”蒙克頓說。

  “僅僅如此,你們就認為那是查恩利老爺,因為那個姑娘大聲喊他查恩利老爺。”

  “而且因為,當幾分鐘後我們破門而入時,只有死去的查恩利老爺在那兒。你不能忽略這一點,薩特思韋特。”

  “對,”薩特思韋特先生洩氣地說,“對’——除非那兒有某個可以藏身的地方。”

  “你不是說過些關于那個房間裡有個牧師藏身之處的話嗎?”弗蘭克·布裡斯托插嘴說。

  “哦!”薩特思韋特先生大聲喊起來,“假設——”他擺了擺手讓大家安靜,另一隻手放在前額上,然後遲疑而緩慢地說話了。

  “我有一種想法——可能只是一個猜想,但我覺得它符合邏輯。假設有人開槍打死了查恩利老爺。在那個帶露臺的房間裡開槍打死了他。然後他——和另一個人——把屍體拖到了橡木居。他們把它放在地板上,在它的右手旁擱了支手槍。現在我們繼續下一步。必須看上去十分肯定查恩利老爺是自殺的。我想這一點很容易做到。穿著織錦衣服,戴著假發的那個男人經過大廳,來到橡木居通往大廳的門旁,某個人,為了確保事情萬元一失,在樓梯最高一級處大聲喊他查恩利老爺。他進去後把兩個門都鎖上,朝房間的牆壁木嵌板上開了一槍。如果你們記得的話,那個房間本來就有彈孔,所以多一個也不會引起注意。然後他靜靜地躲在那個秘密的分隔間裡。門被打開了,人們沖了進來。看起來毫無疑問查恩利老爺是自殺的。人們甚至不會持其它任何假設。”

  “我認為這些是胡言亂語,”蒙克頓上校說,“你忘了查恩利有一個足夠正當的自殺動機。”

  “事後發現的一封信,”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個非常聰明、無恥、打算某日成為查恩利夫人的小演員寫的,一封殘忍的信,謊話連篇。”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那個姑娘與雨果·查恩利暗自勾結,”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你知道的,蒙克頓,每個人都知道,他是個惡棍。他想他肯定會繼承爵位。”他猛地轉向查恩利夫人。

  “寫那封信的那個姑娘叫什麼名字?”

  “莫妮卡·福特。”查思利夫人說。

  “蒙克頓,從樓梯最高處大聲喊查恩利老爺的是莫妮卡·福特嗎?”

  “是的,現在你這麼一提,我相信是她。”

  “哦,那不可能,”查恩利夫人說,“我——我為此事去找過她。她告訴我一切都是真的。我後來只見她一次,但無疑她不可能一直演下去。”

  薩特思韋特先生的目光落在了阿斯帕西姬身上。

  “我想她能夠,”他平靜地說,“我認為她具有成為一名非常出色的演員所需要的素質。”

  “有一件事你沒有解釋清楚,”弗蘭克·布裡斯托說,“在那個帶露臺的房間地板上會有血。肯定會有。他們不可能在匆忙之中清洗幹淨血跡。”

  “對,”薩特思韋特先生承認道,“但有一件事他們能夠做到——一件只需要一兩秒鐘的事——他們能在血跡上扔塊布哈拉地毯。在那個夜晚之前,沒有人曾在那個帶露臺的房間裡見過那塊布哈拉地毯。”

  “我想你是對的,”蒙克頓說,“但盡管如此,那些血跡還是必須得在某個時候清洗掉吧?”

  “是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在午夜的時候。一個女人可以拎著水罐,端著水盆,走下樓梯,很容易地清洗掉那些血跡。”

  “但是要是有人看見她呢?”

  “這沒關系,”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我現在說的是事情的本來面目,我說的是一個拎著水壺,端著水盆的女人。但是如果我說的是拎著銀水罐的哭泣的女郎,那麼就是這件事表面看起來的情況了。”他站起來走到阿斯帕西姬·格倫面前。“這就是你幹的事情,不是嗎?”他說。“他們現在叫你‘帶頭巾的女人,’但就是在那個晚上,你扮演了你的第一個角色:‘拎著銀水罐哭泣的女郎。’這就是為什麼你剛才碰翻了桌子上的咖啡杯。當你看到那個畫面時,你害怕了。你覺得有人知道事情真相。”

  查思利夫人伸出了她蒼白控訴的手。

  “莫妮卡·福特,”她喘息著說,“我現在認出你來了。”

  阿斯帕西婭·格倫尖叫了一聲一躍而起。她用力把矮個子的薩特思韋特先生推到一邊,渾身發抖地站在了奎恩先生面前。

  “那麼我是對的。確實有人知道!哦,我沒有被那件蠢事蒙騙。那個所謂解決了問題的自吹。”她指著奎恩先生。

  “你在那兒。你在窗戶外面朝裡看。你看見了我們,雨果和我,幹的事。我知道有人在朝裡看,我一直感覺得到。然而當我抬頭看去時,那兒一個人也沒有。我知道某個人在觀察著我們。我覺得有一次我瞥見了窗邊的那張臉。這令我驚嚇了這麼多年。你為什麼現在打破沉默?這是我想知道的。”

  “可能這樣死者就可以安息了。”奎恩先生說。

  突然,阿斯帕西姬·格倫猛地沖到門口,站在那兒,轉過頭憤怒地扔過一堆話來。

  “你們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上帝才會知道有足夠的證人聽見了我說的那些話。我不在意,我不在意。我愛雨果,而且幫助他幹了那件令人毛骨依然的事情。後來他拋棄了我,他去年死了。如果你們願意,你們可以讓員警追蹤我,但是,正如那個小個子的乾巴老頭所說的,我是個相當棒的演員。他們會發現很難找到我。”她狠狠地把身後的門撞上,一會兒他們聽見前廳的門也被重重地摔上了。

  “雷吉,”查思利夫人大聲哭喊著,“雷吉。”淚水順著她的臉龐流淌下來。“哦,親愛的,親愛的,我現在可以回查思利了。我能和迪基住在那兒了。我能告訴他他的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世界上最好、最出色的男人。”

  “關於對這件事必須做些什麼,我們得非常認真地商量一下,”蒙克頓上校說。“阿利克斯,親愛的,如果你允許我送你回家,我將很高興和你談談這件事。”

  查恩利夫人站起身來。她走過去來到薩特思韋特先生面前,把雙手放在他的肩上,非常溫柔地吻了吻他。

  “死去這麼久了又活過來真是太美妙了,”她說,“你知道的,我過去就像死了似的。謝謝你,親愛的薩特思韋特先生。”她和蒙克頓上校走出了房間。薩特思韋特先生目送著他們。他已經忘記了弗蘭克·布裡斯托的存在,直到後者咕噥了一句他才猛地轉過頭來。

  “她是個可愛的人兒,”布裡斯托悶悶不樂地說,“但她不太像過去那樣有趣。”他憂鬱地說。

  “是藝術家在說話。”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哦,她不是,”布裡斯托先生說,“我想如果我冒冒失失地去查恩利打擾,只會遭到冷遇。我不想去我不被歡迎的地方。”

  “親愛的年輕人,”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假如你少在意一點你留給別人的印象,我想,你會更聰明、更快樂的。你最好還是除去你腦子裡一些非常陳舊的觀念,比如在我們的現代社會中人的出生背景有什麼重要性呢。你是那種女人們一直認為很帥的高大、勻稱的年輕人。而且,即使不能說肯定,你也可能有天賦。每天晚上上床之前反復地對你自己把這些話說十次,三個月之後去查恩利拜訪查恩利夫人。這是我給你的忠告。而且我是一個有相當豐富生活經驗的老人。”

  一抹非常迷人的微笑突然綻開在藝術家的臉上。

  “您對我真是太好了,”他突然抓住薩特思韋特先生的手,用力地握著說,“我感激不盡。我現在必須得走了。非常感謝您讓我渡過了一個最難忘的夜晚。”

  他四下看了看,好像要和某個其他的人說再見,然而吃了一驚。

  “我說,先生,您那位朋友已經走了。我根本沒見他走。

  他是個非常古怪的人,不是嗎?”

  “他來去都很突然,”薩特思韋特先生說,“這是他的性格特徵之一。人們不是總能看見他來來去去的。”

  “像小丑一樣,”弗蘭克·布裡斯托說道,“他是個隱形人,”說完為自己的玩笑開心地大笑起來。

第十章 折斷翅膀的鳥兒

  薩特思韋特先生朝窗外看去。雨不緊不慢地下著。他打了個寒顫。經過考慮他發現,很少國家的房子真的供暖適宜。想到幾個小時以後他就要駛往倫敦,他振作了起來。人一旦過了六十歲,倫敦確實就是最理想的去處了。

  他覺得有點衰老和淒涼。參加家庭聚會的大部分成員都是如此年輕。他們中四個人剛剛出去到書房去玩字謎遊戲了。他們本來邀請他一起去的,但他拒絕了。他沒覺得這種枯燥的把字母表中的字母數來數去的遊戲以及這樣的遊戲拼出的那些沒有意義的字母組合有任何樂趣。

  是的,對他來說倫敦是最理想的去處。他很高興半小時前馬奇·基利小姐打電話邀請他去萊德爾時他拒絕了。無疑,她是個可愛的年輕人,但倫敦是最好的。

  薩特思韋特先生又打了個寒顫,他想起書房的爐火通常不錯。他推開門,小心翼翼地跨進被弄得光線很暗的房間。

  “如果我不妨礙——”

  “是N還是M?我們不得不再數一次。不會,當然不會,薩特思韋特先生。你知道嗎,最激動人心的事情一直在發生。神靈說她的名字是艾達·施皮爾斯,而且約翰幾乎馬上會和某個叫葛萊蒂絲·邦的人結婚。”

  薩特思韋特先生在爐火前一把大安樂椅上坐下。他耷拉下眼皮兒,打起盹來。他不時地醒過來一下,聽見些談話的片斷。

  “不可能是PABZL——除非他是個俄國人。約翰,你在移動。我看見你了。我想是一個新的神靈來了。”

  又一個打盹的間隙。然後一個名字使他猛地完全醒了。

  “Q—U—I—N。是嗎?”“是的,又叩了一下‘是。’奎恩。

  你有什麼信兒帶給這兒的某個人嗎?是的。帶給我嗎?帶給約翰?帶給薩拉?帶給伊芙琳?不是——但沒有其他人了呀。哦!可能,是帶給薩特思韋特先生的?它說‘是。’薩特思韋特先生,有信兒給你。”

  “它說什麼?”

  現在薩特思韋特先生徹底清醒了。他神情緊張地坐在椅子上,上身挺得筆直,眼睛閃閃發光。

  桌子震動了一下,其中一個姑娘去數。

  “LAI——不可能——這講不通。沒有詞以LAI開頭。”

  “繼續來。”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他聲音中的命令口氣如此強烈,以致他們毫無異議地服從了。

  “LAIDEL?又一個L一一哦!看起來這就是全部了。”

  “繼續。”

  “請再告訴我們一些。”

  停頓。

  “好像再沒有什麼了。游戲台已經完全不轉動了。多可笑。”

  “不,”薩特思韋特先生若有所思地說,“我不覺得可笑。”

  他站起來離開了房間,徑直來到電話旁。不一會兒他拔通了。

  “請讓基利小姐接電話好嗎?是你嗎,馬奇,親愛的?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改變主意,接受你的邀請。事情並不像我認為的那樣緊急到我非得返回城裡不可。好的——好的——我會及時到達吃晚餐。”

  他掛斷了電話,他幹癟的雙頰上意外地浮起一抹紅暈。

  奎恩先生——那個神秘的哈利’奎思先生。薩特思韋特先生掰著指頭數著他和那個神秘的男人接觸的次數。哪兒與奎恩先生有關——哪兒就會有事情發生!發生了或是將要發生什麼事——在萊德爾?

  不管是什麼事,又要有工作需薩特思韋特先生做了。在某些方面,他將扮演一個積極的角色。對此他確信不疑。

  萊德爾是一幢很大的住宅。它的主人大衛·基利是那種不作聲的人,沒有明確的存在,好像被看作是傢俱的一部分。這些人的難以讓人察覺與大腦能力毫無關系——大衛·基利是一名最出色的數學家,他寫了一本書,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完全不懂。但像許多具有傑出天才的人一樣,他展示不出任何身體上的活力和魅力。大衛·基利是一個真正的“隱形人”,這是件老讓人笑話的事。男僕們拿著蔬菜從他身邊經過,客人們忘了和他打招呼或是說再見。

  他的女兒馬奇則大不相同。她是個正直的好姑娘,渾身散發著活力和生機。仔細周到,健康正常,而且非常美麗。

  當薩特思韋特先生到達時,就是她接待了他。

  “太好了,您來了——到底。”

  “非常高興你允許我改變主意。馬奇,親愛的,你看上去氣色很好。”

  “哦!我總是氣色很好。”

  “是的,我知道。但是不僅這些。你看起來——吧,我想到的詞是容光煥發。發生了什麼事嗎,親愛的?任何——嗯——特別的事情?”

  她大聲笑了——臉微微紅了。

  “太不幸了,薩特思韋特先生。您總是猜中事情。”

  他拉起她的手。

  “那麼是這麼回事了?理想丈夫已經出現了?”

  這是一種老式的表達方式,但馬奇並不反對。她非常喜歡薩特思韋特先生舊式的舉止行為。

  “我想如此——是的。但我還沒讓任何人知道。這是個秘密。但我不十分介意您知道,薩特思韋特先生。您總是如此體貼而且富有同情心。”

  薩特思韋特先生非常喜歡聽別人講羅曼史。他多愁善感,是維多利亞式的人。

  “我一定不要問這個幸運的人是誰?嗯,那麼所有我能說的就是希望他值得你給他那份榮耀。”

  真是個奇怪的傢伙,老薩特思韋特先生,馬奇心想。

  “哦:我們會相處得非常好的,我覺得,”她說,“你看,我們喜歡做同樣的事情,這一點非常重要,不是嗎?我們實際上有許多共同之處——而且我們完全瞭解對方的一切。很長時間以來就是如此。這給人一種很好的安全感,不是嗎?”

  “毫無疑問,”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但就我的經驗,一個人永遠不會真正瞭解其他任何人的一切。那是生活趣味和魅力的一部分。”

  “我要嘗試嘗試。”馬奇大聲笑著說,然後他們上去換衣服准備用餐。

  薩特思韋特先生來遲了。他沒有帶名貼身男僕,而讓一個陌生人開箱取出他的東西總是讓他有點慌張。他下來後發現所有人都到齊了,馬奇以一種時髦的風格只說了一句:

  “哦!這是薩特思韋特先生。我餓了。我們進去吧。”

  她和一位灰白頭發的高個女人領路。那個女人有著引人注目的特徵。她的聲音非常嘹亮、尖利刺耳,而她的臉棱角分明,非常漂亮。

  “你好,薩特思韋特先生。”基利先生說。

  薩特思韋特先生驚跳起來。

  “你好,”他說,“我恐怕沒看見你。”

  “沒有人看得見。”基利先生悲哀地說。

  他們走了進去。橢圓形的餐桌不高,是桃花心木制的。

  薩特思韋特先生被安排在年輕的女主人和一個矮個子的黑發姑娘之間。後者是個非常熱情的大嗓門姑娘。她那清脆響亮、堅定的大笑聲表達的與其說是任何真正的歡樂,倒不如說是不計任何代價興高采烈的決心。她的名字好像是多麗絲,她是薩特思韋特先生最不喜歡的那種類型的年輕女人。

  坐在馬奇另一側的是一個約三十歲左右的男人,他和那個灰白頭發的女人相像的長相表明他們是母子倆。

  他的旁邊——

  薩特思韋特先生屏住了呼吸。

  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它不是美麗。它是另外別的東西——某種比美麗難以捉摸、模糊得多的東西。

  她正在傾聽基利先生相當冗長的餐桌談話。她的頭略偏向一邊。在薩特思韋特先生看來,她在那兒——然而她又不在那兒!她在某種程度上遠遠不及環坐在橢圓形桌旁的其他任何人真實,在她斜向一邊下垂的身體中某種東西是美麗的——不僅僅是美麗。她抬頭看了一下——她的目光一瞬間和餐桌對面薩特思韋特先生的目光相遇了——他想找到的那個詞跳出了他的腦際。

  令人陶醉——就是它。她有種令人著迷的氣質。她可能不完全是人——而是隱居在深山裡的。她使得其他每個人都顯得過分真實……

  但同時,她奇怪地激起了他的同情。好像一半是人使她殘缺。他努力想找出一句短語,最終找到了它。

  “一隻折斷翅膀的鳥兒。”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他滿意地把心思轉回到女童子軍的話題上,希望那個叫多麗絲的姑娘沒有注意到他心不在焉。當她轉向她另一側的那個男人——薩特思韋特先生幾乎沒有注意到的一個男人時,薩特思韋特先生轉向馬奇。

  “坐在你父親旁邊的那位女士是誰?”他低聲問道。

  “格雷厄姆太大?哦,不!你問的是梅布爾。你不認識她嗎?梅布爾·安斯利。她是克萊德斯利家族的一員——

  那個不幸的克萊德斯利家族。”

  他吃了一驚。那個不幸的克萊德斯利家族。他想起來了。一個兄弟開槍打死了自己,一個姐妹被淹死了,另一個在一次地震中死去。一個奇怪的充滿厄運的家族。這個姑娘肯定是最年幼的一個。

  他的思緒突然被喚了回來。馬奇的手碰了碰他放在桌子下麵的手。其他人都在交談。她的頭稍微向左點了一下。

  “就是他。”她詞不達意地小聲說。

  薩特思韋特先生會意地迅速點點頭。這麼說這位年輕的格雷厄姆先生就是馬奇選定的人了。嗯,就外表而言,他的表現再好不過了——薩特思韋特先生是個敏銳的觀察者。他是一個外表悅人、討人喜歡、相當實際的年輕人。他們是很好的一對——兩個人都嚴肅穩重——健康合群的好青年。

  萊德爾的規矩習慣都是舊式的。女士們先離開餐廳。薩特思韋特先生走到格雷厄姆那兒,開始和他交談。他對這個年輕人的估計得到了證實,然而他感到後者身上有些不太正常的東西。羅傑·格雷厄姆心不在焉。他的注意力好像跑得很遠,他替換桌子上的玻璃杯時,手顫抖著。

  “他心裡有事,”薩特思韋特先生敏感地想道,“我想,事情沒有近乎他認為的那麼重要。但是,我想知道是什麼事。”

  薩特思韋特先生習慣飯後吃兩粒消化糖錠。剛才忘了拿下來,於是他上他的房間去取。

  在他下來去起居室的路上,他沿著樓房一層的那條長長的走廊向前走,大約在半路有一個帶露臺的房間。薩特思韋特先生經過時順著開著的門朝裡看了一眼,他突然停住了。

  月光流水般地淌入房間。網格狀的玻璃窗使房間有一種奇怪的韻律格調。一個人影坐在低低的窗臺上,略朝一邊側著身子,溫柔地彈撥著一把尤克裡裡琴的弦——不是爵士樂的節奏,而是一支非常古老的韻律,神話中的馬兒奔馳在神話中的山間,發出有節奏的馬蹄聲。

  薩特思韋特先生站在那兒陶醉了。她穿著一件暗色的深藍薄絹做的衣服,打著裕擱的飾邊使這件衣服看起來就像一隻鳥兒的羽毛一樣。她俯身看著那件樂器,以感傷的情調低聲吟唱著。

  他走進房間——慢慢地,一步一步。他走近她,她抬頭看見了他。他注意到,她沒有受驚,或是看上去覺得奇怪。

  “我希望我沒有打擾。”他開始道。

  “請——坐。”

  他坐在她旁邊一張光亮的橡木椅上。她溫柔而小聲地哼著曲子。

  “今晚四周充滿了魔力,”她說,“你不這樣認為嗎?”

  “是的,四周有許多充滿魔力的東西。”

  “他們要我來取我的尤克琴,”她解釋道,“當經過這兒時,我想,單獨呆在這兒——呆在黑暗和月光中會非常美好。”

  “那麼我——”薩特思韋特先生正欲站起來身來,但她制止了他。

  “別走。你——你適合,不知怎的。很奇怪,但你確實適合呆在這兒。”

  他又坐下來。

  “今天是個奇怪的夜晚,”她說,“今天下午晚些時候我在外面的林子裡碰見了一個男人——如此奇特的那種人——高大而且顆黑,像一個迷途的亡靈。太陽正在西沉,在樹縫間透過來的夕陽中,他看上去就像一個小丑。”

  “哦!”薩特思韋特先生向前一躍——他的興趣被激了起來。

  “我想和他說話——他——他看起來極像我認識的一個人,但在樹林中我找不見他了。”

  “我想我認識他。”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是嗎?他——很有趣,不是嗎?”

  “是的,他很有趣。”

  一陣停頓。薩特思韋特先生感到困惑不解。他覺得有某種事情他應該去做——而他不知道這件事是什麼。但毫無疑問——毫無疑問,此事與這個姑娘有關。他很不得體地說:

  “有時候——當人們不快樂的時候——人們就想逃開“是的,是這麼回事。”他突然不說話了,“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你錯了。恰恰相反,我想獨自一個人呆著是因為我快樂。”

  “快樂?”

  “非常非常地快樂。”

  她說得相當從容,但薩特思韋特先生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震驚。同樣說的是快樂,這個奇怪的姑娘言下的快樂卻與馬奇·基利所講的快樂同語不同義。快樂,對于梅布爾.安斯利來說,是某種熱烈而逼真的心醉神迷……某種不僅僅是人類的,而是超乎人類的東西。他有點退縮了。

  “我——不明白。”他笨拙地說。

  “當然你不能明白。而且這還不是——目前的事——我現在還不快樂——但我馬上會快樂的。”她向前傾了傾。“你知道站在林中是什麼情形——一大片樹陰蔽日的樹林中,樹木完全包圍著你——一片你可能永遠走不出去的林子——然後,突然——就在你的面前,你看見了你夢中的那個地方——你只要跨出樹林和黑暗,你就找到了它……”

  “如此多的東西看上去是那麼美好,”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在我們得到它們之前。一些世界上最醜陋的東西看上去卻是最美麗的……”

  地板上有腳步聲。薩特思韋特先生轉過頭來。一個頭發金黃的男人站在那兒,他表情呆板、乏味。他是薩特思韋特先生在餐桌上幾乎沒有注意到的那個男人。

  “他們在等你,梅布爾。”他說。

  她站起來,剛才的那種表情從她臉上消失了,她的聲音模糊而且平靜。

  “我就來,傑拉爾德,”她說,“我剛才一直在和薩特思韋特先生談話。”

  她走出房間,薩特思韋特先生尾隨其後。他離開時扭頭看了一下,看見了她丈夫臉上的表情。一種饑渴而且絕望的表情。

  “令人迷醉,”薩特思韋特先生心想,“他很明白地感覺到了這一點。可憐的人兒——可憐的人兒。”

  起居室的光線很好。馬奇和多麗絲·科爾斯責備地大聲吵吵著。

  “梅布爾,你這個小東西——去了這麼久。”

  她坐在一個矮凳上,調了調那把尤克裡裡琴,唱了起來。他們都加入進去。

  “這可能嗎,”薩特思韋特先生想。“關於我的寶貝能寫出這麼多傻今今的歌。”

  但他不得不承認這種採用切分音節奏的哀婉動人的調子激動人心。盡管如此,當然,它們遠遠比不上老式的華爾茲。

  氣氛非常熱烈。切分音節奏的曲子繼續著。

  “沒有交談,”薩特思韋特先生想,“沒有好的音樂,沒有安寧。”他希望世界沒有變得如此嘈雜。

  突然梅布爾·安斯利不唱了,遠遠朝他微微一笑,開始唱格裡格的一首歌。

  我的天鵝——我美麗的……

  這是薩特思韋特先生很喜歡的一首歌。他喜歡末尾那單純無邪的驚訝的調子。

  難道只是一隻天鵝嗎?一隻天鵝嗎?

  之後,聚會散了。馬奇給大家拿出了飲料來,她父親拿起被放在一邊的尤克裡裡琴,開始漫不經心地撥弄它。大家互道了晚安,陸陸續續地向門口越走越近。每個人馬上都說起話來。傑拉爾德·安斯利悄悄地溜走了,離開了大夥。

  在起居室外面,薩特思韋特先生向格雷厄姆太大禮節性地道了晚安。有兩個樓梯,一個近在眼前,另一個在長長的走廊盡頭。格雷厄姆太大和她的兒子經過旁邊的樓梯,而傑拉爾德·安斯利已經從這兒走在了他們前面。

  “你最好拿上你的尤克裡裡琴,梅布爾,”馬奇說,“要是你現在不拿,明天一早你會忘了的。你一大早就得出發。”

  “過來,薩特思韋特先生,”多麗絲·科爾斯邊說邊粗魯地抓住他的一隻胳膊,“早點睡覺——等等。”馬奇挽著他的另一隻胳膊,三個人在多麗絲的陣陣笑聲中走過走廊。他們在走廊盡頭停下來等著大衛·基利過來,後者邁著均勻緩慢得多的步子,邊走邊關掉電燈。他們四個人一起走上樓去。

  第二天一早,薩特思韋特先生正准備下樓去餐室吃早飯,有人輕輕地拍了一下門,馬奇·基利走了進來。她的臉死人般地蒼白,渾身抖個不停。

  “哦,薩特思韋特先生。”

  “親愛的孩子,出了什麼事?”他握住她的手。

  “梅布爾——梅布爾·安斯利……”

  “嗯,怎麼了?”

  發生了什麼事?什麼?某件可怕的事情——他知道這一點,馬奇幾乎說不出話來。

  “她——她昨晚上吊死在……在她的門後。哦:太恐怖了。”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嗚咽著哭了。

  上吊死了。不可能。不可思議。

  他對馬奇說了幾句理解的安慰的話,匆匆下樓了。他發現大衛·基利看上去困惑不解,無能為力。’“我給警方打電話了,薩特思韋特。顯然是感到厭倦了。

  醫生也這麼說。他剛檢查完那個——那個——天哪,那可是件令人不快的事情。她肯定極度地不快樂——才會那樣做——還有昨晚那首奇怪的歌。天鵝之歌1,嗯?她看上去特別像只天鵝——一隻黑天鵝。”

  --------

  1Swan Song:天鵝臨死時發出的憂傷動聽的歌聲。此處譯作天鵝之歌。——譯注。

  “是的。”

  “天鵝臨死時發出的憂傷動聽的歌聲,”基利重複道。

  “表明她心裡就是這麼想的,是嗎?”

  “看上去是這樣——是的,無疑看起來如此。”

  他猶豫著,然後問他是否可以看看——如果,那……

  男主人明白了他吞吞吐吐的請求。

  “要是你想——我忘了你對人間的悲劇有著強烈的愛好。”

  他帶路走上寬闊的樓梯間。薩特思韋特先生尾隨其後。

  樓梯最前面的房間是羅傑·格雷厄姆住著,在過道另一側與之相對的是他母親的房間。後者的門半開著,一縷清煙從裡面飄出來。

  一霎時的驚訝佔據了薩特思韋特先生的腦際。他沒有判斷出格雷厄姆太太是個一大早就抽煙的女人。事實上,他曾以為她根本不抽煙。

  他們沿著走廊走到盡頭的倒數第二個門。大衛·基利走進房間,薩特思韋特先生也跟著進去了。

  這個房間不是很大,種種跡象表明這是一個男人的房間。牆上的一個門通向第二個房間。一段剪斷的繩子還在門上高高的鉤上晃著。床上……

  薩特思韋特先生站了一會兒俯身看了看那堆揉成一團的薄絹。他注意到它打著褶襉飾邊的樣子就像一隻鳥兒的羽衣。她的臉,他只掃了一眼,就再沒有看第二眼。

  他的目光從晃著繩子的門移向他們進來的那個門。

  “它昨晚是開著的嗎?”

  “是的。至少女僕是這樣說的。”

  “安斯利睡在這兒嗎?他聽到什麼了嗎?”

  “他說——什麼也沒聽見。”

  “簡直令人難以置信。”薩特思韋特先生小聲地說。他回身望瞭望床上的佈局。

  “他在哪兒?”

  “安斯利?他和醫生在樓下。”

  他們下樓後發現警方的一個警督已經到了。薩特思韋特先生高興而驚奇地認出了他的老相識:威克菲爾德警督。

  警督和醫生上了樓,幾分鐘後傳下來一個要求:所有參加這次家庭聚會的成員都到起居室集合。

  百葉窗被拉了下來,整個房間一副葬禮的樣子。多麗絲·科爾斯看上去被嚇壞了,悶悶不樂,不時地用一塊手絹擦擦眼睛。馬奇堅定而敏銳,她現在已經完全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格雷厄姆太太鎮靜自若,像往常一樣,她的臉色嚴肅、毫無表情。看上去這場悲劇對她兒子的影響比對其他任何人的影響都強烈。他看上去精神上受到了嚴重的打擊。大衛·基利,像平常一樣,退到了不顯眼的地方。

  那位失去妻子的丈夫孤單地坐著,和其他人有點距離。

  他的表情古怪而茫然,好像他幾乎意識不到發生了什麼事‘情。

  薩特思韋特先生表面上鎮定自若,內心卻為很快就要承擔的任務的重要性激動不已。

  威克菲爾德警督和莫里斯大夫走了進來,關住了門。威克菲爾德警督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話。

  “這是件非常令人悲傷的事件——非常不幸。在這種情形下,我需要問每個人幾個問題。我想你們是不會反對的。

  我從安斯利先生開始。請原諒我的提問,先生,您的妻子曾經威脅說要自殺嗎?”

  薩特思韋特先生沖動地張開了嘴,然後又閉上了。有足夠的時間,最好不要講得太早。

  “我——不,我認為沒有。”

  他的聲音極其猶豫不決,如此特別,以致每個人都偷偷看了他一眼。

  “你不確切,先生?”

  “不——我——很確切。她沒有。”

  “哦!不管怎樣您知道她不快樂嗎?”

  “不。我——不,我不知道。”

  “她什麼也沒和您說過。比如,關於覺得抑鬱?”

  “我——對,什麼也沒和我說過。”

  不管警督問什麼,他都說一無所知。於是,他繼續問下一個要點。

  “你給我描述一下昨晚的事情好嗎?”

  “我們——都上樓睡覺。我很快就睡著了,什麼也沒聽見。今天早晨女僕的尖叫把我吵了醒來。我沖進隔壁的房間,發現我妻子——發現她——”

  他語不成聲。警督點了點頭。

  “好的,好的,足夠了。我們不必談論這些了。昨天晚上你最後一次看到你妻子是什麼時候?”

  “我——在樓下。”

  “在樓下?”

  “是的,我們大家一塊兒離開起居室。我直接上了樓,別人在大廳裡交談。”

  “然後你再沒有看到你的妻子?難道她上來睡覺時不向你道晚安?”

  “當她從樓下上來時我已經睡著了。”

  “但她只比你晚幾分鐘上來。對嗎,先生?”他看了看大衛·基利,後者點了點頭。

  “半小時後她還未上來。”

  安斯利固執地說。警督的目光溫和地移向格雷厄姆太大。

  “她沒有呆在您房間裡聊天嗎,夫人?”

  不知是薩特思韋特先生的幻覺,還是確實格雷厄姆太大在以她一貫的平靜果斷語氣說話時有一絲微微的遲疑:

  “是的,我徑直進了我的房間,關上了門。我什麼也沒聽見。”

  “你說道,先生”——警督把他的注意力轉回到安斯利身上——“你睡著了,什麼也沒聽見。和你房間相通的那個門是開著的,對嗎?”

  “我——我想是這樣。但我妻子很可能從開在走廊裡的另一個門進入她的房間。”

  “即使如此,先生,也應該有某些響聲——吱吱呀呀的噪音,鞋跟走在地板上篤篤的聲音。”

  “沒有。”

  講話的人是薩特思韋特先生,他控制不住自己地脫口而出。每個人都將驚奇的目光投向了他。他有點緊張,結結巴巴地,臉微微紅了。

  “請原諒,警督。但是我一定得講。您的路線是錯誤的——完全是錯誤的。安斯利太大不是自殺——我對此確信無疑。她是被謀殺的。”

  死一般的沉寂,然後威克菲爾德警督平靜地說:

  “您這麼講的根據是什麼,先生?”

  “我——一種感覺。一種非常強烈的感覺。”

  “但我認為,先生,肯定不止於此。肯定有某種特別的理由。”

  哦,當然有特別的理由。有來自奎恩先生的神秘的預言。但你不能把這告訴一個警方的警督。薩特思韋特先生渴望地四下搜尋著,但什麼也沒發現。

  “昨天晚上——我們一起交談時,她說她非常快樂。非常快樂——就是這麼說的。這不像是一個考慮著自殺的女人的行為。”

  他勝利了。他加了一句:

  “她返回起居室去取她的尤克裡裡琴,這樣第二天早上她就不會忘記了。這也不像是要自殺的跡象。”

  “對,”晉督贊同道,“對,可能不是自殺。”他轉向大衛·基利。“她拿著尤克裡裡琴上樓了嗎?”

  這位數學家試圖想起來。

  “我認為——是的。她手裡拿著它上樓了。我記得就是在她轉過樓梯間的那個拐角時我看見了那把尤克裡裡琴,當時我還沒有關掉這兒的燈。”

  “哦!”馬奇大聲叫起來,“但它現在在這兒。”

  她戲劇性地指著桌子上那把尤克裡裡琴躺著的地方。

  “不可思議。”警督說。他疾步走過去搖了搖鈴。

  他簡明扼要地吩咐管家把負責早晨房間清潔的女僕找來。她來了,對她的回答非常確定:她清早打掃房間時,那把尤克裡裡琴是她首先看到的東西。

  威克菲爾德警督打發走女僕,然後簡短地說:

  “我想和薩特思韋特先生單獨談一談。其他人可以走了。但誰也不許離開這所房子。”

  門一關,薩特思韋特先生就開始嘰嘰喳喳講個不停。

  “我——我保證,警督,這個案子已在你很好的掌握之中了。我只是覺得——就像我剛才所說的,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感覺——”

  警督舉起手示意他不必再講下了。

  “你說得非常正確,薩特思韋特先生。那位女士是被謀殺的。”

  “你知道?”薩特思韋特先生感到有些窘。

  “有些情況令莫里斯醫生困惑不解。”他朝留下來的醫生看去,醫生同意地點點頭。他繼續說:“我們做了徹底的檢查。套在她脖子上的繩子不是勒死她的繩子——勒死她的是某種細得多的東西,某種更像金屬絲的東西。它正好嵌進了皮膚裡。繩子的痕跡是之後印上去的。她先被勒死,然後又被吊在門上,看起來就像自殺。”

  “但誰——”

  “是的,”警督說,“是誰幹的呢?這就是問題所在。那個睡在隔壁,從來不和妻子道晚安、什麼也沒聽見的丈夫怎麼樣?我倒想說事情離我們期待的不遠了。我們一定得弄明白他們之間的關系。這是你對我們有幫助的地方,薩特思韋特先生。你明白這兒的內幕。可以這麼說,你熟悉這些事情的做法,而我們卻不行。你能發現兩者之間的關系。”

  “我並不願意——”薩特思韋特先生不自然地開口道。

  “這不是第一件你幫我們偵破的謀殺案了。我記得斯特蘭奇韋斯太太一案。你對這類事情有著敏銳的洞察力,先生。純粹是天賦。”

  是的,這是真的——他有著這方面的天賦。他平靜地說:

  “我會盡力而為,警督。”

  傑拉爾德·安斯利殺了他的妻子嗎?是他嗎?薩特思韋特先生回憶起昨晚他那副痛苦的表情。他愛她——而且他在遭受著痛苦。痛苦會驅使一個男人去做些古怪的事。

  但還存在其它某種東西——某種別的因素。梅布爾曾說過從樹林中出來——她在期望快樂——不是安謐悠閒、理性的快樂——而是那種非理性的快樂—一種瘋狂的喜悅……

  如果傑拉爾德·安斯利講的是真話,那麼就是說梅布爾至少比他晚半小時回房間。而大衛·基利說曾看見她上樓。在那邊還有另外兩個房間住著人。一個是格雷厄姆太大的房間,另一個是她兒子的房間。

  她的兒子的房間。但他和馬奇……

  無疑馬奇應該猜測到……但馬奇不是那種善於猜測的人。但是,無火不起煙——煙!

  啊!他想起來了。一縷清煙從格雷厄姆太大的臥房門口飄出來。

  他馬上行動。他徑直上樓進了她的房間。房間裡沒人。

  他隨手關上門,並且上了鎖。

  他走到壁爐跟前。一堆燒焦的碎紙片。他非常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把它們耙平。他很運氣。在正中間是一些沒有被燒掉的碎片——一封信的碎片……

  非常不連貫的隻字片語,但它們告訴了他一些有價值的東西。

  生活可能會很美妙,親愛的羅傑。我以前從來不知道……我的一生一直是一個夢,直到我遇見你,羅傑……

  ……我覺得傑拉爾德知道……我很抱歉但我能做什麼呢?除了你,羅傑,世上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不真實的……

  我們很快就會在一起了。

  羅傑,你在萊德爾打算告訴他什麼?你寫得很奇怪——

  但我不害怕……

  薩特思韋特先生非常仔細地把這些碎片放進寫字臺上的一個信封裡。他走到門口,開了鎖,推開門,發現格雷厄姆太太和他面對面地站著。

  這是一個令人尷尬的時刻,薩特思韋特先生一時窘迫不堪。他所做的可能是最好的選擇,那就是直率地處理這個局面。

  “我剛才在搜查你的房間,格雷厄姆太太。我發現了一些東西——一小捆沒有完全燒完的信件。”

  一陣驚恐掠過她的臉龐。它瞬間即逝,但確實存在過。

  “安斯利太大寫給你兒子的信。”

  她猶豫了片刻,然後平靜地說:“原來如此。我本以為它們會被燒得更好些的。”

  “為什麼?”

  “我兒子正准備結婚。這些信件——如果通過那個可憐的姑娘的自殺而被公之於眾——可能會引起許多痛苦和麻煩。”

  “你兒子可以自己燒掉他的信件。”

  對此她沒有現成的回答。薩特思韋特先生乘勝追擊。

  “你在他的房間裡發現了這些信,把它們拿到你的房間付之一炬。為什麼?因為你害怕,格雷厄姆太大。”

  “我沒有害怕的習慣,薩特思韋特先生。”

  “對——但這是一樁極端危險的案子。”

  “極端危險?”

  “你兒子可能會處於被逮捕的危險——因為謀殺。”

  “謀殺!”

  他看見她的臉變白了。他很快繼續道:

  “你昨晚聽見了安斯利太太進了你兒子的房間。他曾經告訴過她他的婚約了嗎?沒有,我看得出他沒有。然後他告訴了她。他們吵了起來,他——”

  “謊言!”

  他們如此專心於他們的舌戰以致沒有聽見走近的腳步聲。羅傑·格雷厄姆悄無聲息地站在了他們身後。

  “沒什麼的,媽媽。別——擔心。請到我的房間裡來,薩特思韋特先生。”

  薩特思韋特先生跟著他進了房間。格雷厄姆太大轉身走開了,並沒有跟著進去的意圖。羅傑·格雷厄姆關上了門。

  “聽著,薩特思韋特先生,你認為我殺了梅布爾。你認為我在這兒勒死了她——之後——又把她移走,吊到那扇門上——趁大家都睡著了的時候?”

  薩特思韋特先生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然後他出人意外地說:

  “不,我不這樣認為。”

  “謝天謝地。我不可能殺死梅布爾。我——我愛她。或許不愛?我不知道。它像一團亂麻,我無法解釋。我喜歡馬奇——我一直喜歡她。她是一個非常好的姑娘。我們彼此適合。但梅布爾不同。那是——我無法說清——一種令人陶醉的東西。我,我覺得——害怕她。”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了點頭。

  “那是一種瘋狂——一種令人迷惑的心醉神迷……但那是不可能的。它不可能實現。那種東西——不會持久。我現在明白被施了魔法是怎麼回事了。”

  “是的,肯定像那個樣子。”薩特思韋特先生若有所思地說。

  “我——我想完全擺脫它。昨晚——我本打算告訴梅布爾。”

  “但你沒有?”

  “是的,我沒有,”格雷厄姆慢慢地說,“我向你發誓,薩特思韋特先生,我在樓下說晚安之後再沒有見過她。”

  “我相信你。”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他站起來。殺死梅布爾·安斯利的不是羅傑·格雷厄姆。他可能從她身邊逃開,但他不可能殺死她。他害怕她,害伯她那種瘋狂的、無形的、有仙人氣的特性。他知道令人心醉神迷這種東西——他拒絕了它。他去尋求他知道的“會成功”的那種安全的、理性的東西,而放棄了他不知道會把他帶到何處的那個無法捉摸的夢。

  他是個理性的年輕人,而像這樣的人,對於薩特思韋特先生——生活中的一位藝術家和鑒賞家來說,是乏味的。

  他留下羅傑·格雷厄姆呆在房間裡,自己下了樓。起居室空無一人。梅布爾的尤克裡裡琴躺在窗邊的一張凳子上。

  他拿起來,漫不經心地撥弄了幾下。他對這種樂器一無所知,但他的耳朵告訴他這把琴走調走得極其厲害。他嘗試著調了調音調。

  多麗絲·科爾斯進了房間。她責備地看著他。

  “可憐的梅布爾的尤克裡裡琴。”她說。

  她明顯的譴責使薩特思韋特先生產生了一種對抗心理。

  “幫我調一調音。”他說完又加了一句:“如果你會調的話。”

  “我當然會。”多麗絲說道,薩特思韋特先生暗示她不行的話刺傷了她。

  她從他手裡把尤克裡裡琴拿過來,拔了撥弦,麻利地調了調,而弦啪的一聲折斷了。

  “我從來沒有這樣。哦:我明白了——但多麼不可思議!

  這根弦不對——太大了。這是一根A弦。把它上上來是多麼愚蠢啊。當然當你試圖給它定弦時它會折斷了。人們真傻!”

  “是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他們是—即使當他們試圖聰明些的時候……”

  他的語調極其古怪,以致她直直地盯著她。他從她手個拿過尤克裡裡琴來,卸下了那根折斷的弦。他手裡拿著它走出了房間。在書房裡,他找到了大衛·基利。

  “看這兒。”他說。

  他拿出那根弦。基利接住了它。

  “這是什麼?”

  “一根斷了的尤克裡裡琴弦。”他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道:“你把另一根怎麼處理了?”

  “另一根?”

  “你用來勒死她的那一根琴弦。你非常聰明,不是嗎?幹得非常俐落——就在我們都在大廳裡大笑、談話的那一刻。

  “梅布爾回房間來取她的尤克裡裡琴。你适才擺弄它的時候,把那根弦取了下來。你用那根弦套住了她的喉嚨,勒死了她。然後你出來鎖住門,加入到我們中。後來,在夜深人靜時,你下來——把她的屍體掛在了她房間的門上。然後你在尤克裡裡琴上裝了另一根弦——但卻是一根不合適的弦,這就是你愚蠢的原因。”

  一陣停頓。

  “但你為什麼要這麼幹?”薩特思韋特先生說,“看在上帝的份上,為什麼?”

  基利先生大聲笑了,他那古怪的格格的短笑讓薩特思韋特先生覺得非常惡心。

  “它太簡單了,”他說,“這就是原因:然後——沒有人曾注意到我。沒有人曾注意過我在幹什麼。我想——我想我使嘲笑別人的人們反而受到了嘲笑……”

  接著他又發出了那種狡黠的格格的短笑聲,瘋狂的雙眼看著薩特思韋特先生。

  薩特思韋特先生很高興就在這時威克菲爾德警督走進了房間。

  二十四小時後,在他去倫敦的路上,薩特思韋特先生從一陣小睡中醒來時,發現一個別黑的高個子男人坐在列車車廂中他的對面。他並不十分驚訝。

  “親愛的奎恩先生!”

  “是的——我在這兒。”

  薩特思韋特先生悠悠地說:“我幾乎無法面對你。我很慚愧——我失敗了。”

  “你很肯定?”

  “我沒有救了她。”

  “但是你發現了真相?”

  “是的——是這麼回事。本來,那些年輕人中或者這個或者那個會被控告——甚至可能會被宣判為有罪。所以,無論如何,我救了一個人的命。但,她——她——那個古怪的令人陶醉的人兒……”他的嗓子哽咽了。

  奎恩先生看著他。

  “難道死亡是發生在任何人身上最可怕的災難嗎?”

  “我——哦——可能——不……”

  薩特思韋特先生想起來了……馬奇和羅傑·格雷厄姆……梅布爾在月光下的臉龐——她那安樣的神秘的快樂“不,”他承認說,“不——可能死亡不是最大的不幸他想起了她那件打著褶襉的藍色薄絹衣服,在他看來就像一隻鳥兒的羽衣……折斷了一隻翅膀的鳥兒……

  當他向上看時,他發現自己是一個人。奎恩先生已經不在那兒了。

  但他忘了帶走件東西。

  座位上是一只用暗藍色的石頭製成的鳥,雕刻得很粗糙。可能,沒有什麼藝術方面值得稱贊的地方。但它包含某種其它的東西。

  它有種朦朧的令人陶醉的特性。

  薩特思韋特先生是這樣說的——而薩特思韋特先生是個鑒賞家。

第十一章 世界的盡頭

  薩特思韋特先生來切爾西是因為公爵夫人。這超出了他所熟悉的範圍。在裡維艾拉,他可以確保自己過得很舒適,而且對薩特思韋特先生來說,舒適是非常重要的。但盡管他喜歡舒適,他也喜歡一位公爵夫人。以他自己的方式:

  一種無害的、紳士的、老式的方式,他是個自命不凡的人。他喜歡上流社會人士。利斯伯爵夫人是位名副其實的公爵夫人。她的祖先中沒有芝加哥的殺豬屠夫。她不僅是一位公爵的妻子,而且是一位公爵的女兒。

  對於其他人來說,她則是一個外表非常不體面的老婦人,喜愛在衣服上掛黑色的珠狀飾物。她式樣過時的珠寶鑲座裡有許多鑽石首飾。她像她母親那樣戴著它們:隨意地別在全身。有人曾暗示說,公爵夫人站在房間中央,她的女僕隨手將飾針、胸針等東西亂扔。她慷慨地為慈善事業捐款,把她的房客和受贍養人照拂得很好,但對小數目非常吝嗇。

  她向她的朋友們蹭著搭車,在可以討價還價的地下室裡買東西。

  公爵夫人來科西嘉是因為一時心血來潮。她厭倦了夏納,和那兒飯店的經營者因她的房間價格激烈地爭執了一番。

  “你要和我一起去,薩特思韋特,”她堅決地說,“在我們這個年紀,我們沒必要擔心流言蜚語。”

  薩特思韋特先生被巧妙地恭維了。以前從未有人提到他與流言蜚語有聯系。他太不重要了。流言蜚語——和一位公爵夫人——非常有趣!

  “你知道的,風景如畫,”公爵夫人說,“強盜———諸如此類的事情。而且非常便宜,我聽說是這樣的。曼紐爾今天早晨太粗魯了。應該煞煞這些飯店經營者的氣焰。如果他們照這樣下去,他們別指望上流社會人士會來他們這兒。我非常坦白地這樣告訴了他。”

  “我想,”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人們可以很舒服地坐飛機來。從昂蒂布。”

  “他們可能會收你相當一筆費用。”公爵夫人尖銳地說。

  “當然,公爵夫人。”

  薩特思韋特先生仍然處于喜悅帶來的心慌意亂之中,盡管他的角色顯然是那種洋洋得意的隨從。

  當地知曉這段航線的機票價格後,公爵夫人馬上拒絕了。

  “他們別認為我會花那麼一大筆錢坐他們那些又差又危險的玩意兒。”

  於是他們乘船去,薩特思韋特先生忍受了十個小時嚴重的不適。最初,當船七點出發的時候,他誤以為船上會有午餐。但其實沒有。船小浪猛。薩特思韋特先生一大早在阿雅丘下船時與其說是活著倒不如說是死著。

  而公爵夫人恰恰相反,非常精神抖擻。如果她覺得她在省錢,她根本不介意不適。她興致勃勃地看著碼頭上的景色,棕擱樹,冉冉升起的太陽。好像所有的人都跑出來看這條船,伴隨著人們激動的喊叫聲,下船的通道開始被搭建。

  “On dirait,”站在他們旁邊一個健壯的法國人說,“que jamais avant on n’a fiat cette manoeuvre Lal!1”

  --------

  1法語:他們說,他們從未受過這種折騰。—譯注。

  “我的那個女僕整夜在嘔吐,”公爵夫人說,“那個姑娘是個十足的傻瓜。”

  薩特思韋特先生病懨懨地微微笑了一下。

  “簡直是在浪費好吃的東西。”公爵夫人繼續堅定地說。

  “她弄到了什麼食物?”薩特思韋特先生嫉妒地問。

  “我碰巧帶了一些餅幹和一塊巧克力,”公爵夫人說,“當我發現船上沒有午餐時,我就全都給了她。那些下層的人們總是對沒飯吃大驚小怪。”

  隨著一聲勝利的呼叫,下船的通道搭好了。一群音樂喜劇中海盜樣的人沖到船上,強行奪走了旅客手中的行李。

  “快走,薩特思韋特,”公爵夫人說,“我想洗個熱水澡,喝些咖啡。”

  薩特思韋特先生也是如此。但他不太順。一位點頭哈腰的經理把他們迎進了飯店,帶他們去看他們的房間。公爵夫人的房間帶著一個洗澡間。而薩特思韋特先生發現他可以洗澡的地方安置在別人的臥室裡。在早晨這個鐘點期望有熱水可能是缺乏理智。後來他喝了些清咖啡,是用一個沒有蓋子的壺端上來的。他房間裡的窗戶大開著,早晨清新的空氣吹進房間。陰暗而暖和的天氣,令人眼花繚亂。

  侍者揮舞著手臂,讓大家注意這些景色。

  “阿雅丘,”他鄭重其事地說,“Le plus beau port du monde!1”

  --------

  1法語:世界上最美麗的港口。——譯注。

  然後他突然離開了。

  看著外面深藍色的海灣,遠處白雪覆蓋的群山,薩特思韋特先生差點就同意侍者的話了。他喝完咖啡,躺在床上,很快睡著了。

  午餐的時候,公爵夫人情緒高漲。

  “這會對你有好處,薩特思韋特,”她說道,“去掉你那些一本正經、枯燥無味的習慣。”她舉起長柄望遠鏡四處瞧了瞧:“真沒想到!內奧米·卡爾頓·史密斯在這兒。”

  她指的是一位獨自坐在窗前桌子旁的姑娘。她肩部向前彎曲,沒精打埰地坐著。她的衣服看上去像是用棕色的麻袋布做的。她黑色的短發亂七八糟。

  “是位藝術家?”薩特思韋特先生問道。

  他總是善於估計出人們的身份。

  “非常正確,”公爵夫人說,“不管怎樣她自稱是。我知道她在地球上某個奇怪的地方閒逛。一貧如洗,卻又目空一切,像所有卡爾頓·史密斯家的人一樣愛胡思亂想。他的母親是我的表姐妹。”

  “她是諾爾頓那一群人之一了?”

  公爵夫人點點頭。

  “是她自己害了自己,”她主動說道,“她是個機靈姑娘。

  曾和一個最不受歡迎的年輕人攪和在一起。是切爾西那幫人之一。寫戲劇、詩歌還有一些不健康的東西。當然,沒有人理解他們。然後他偷了某人的珠寶,被抓了起來。我忘了他們判了他多少年。我猜是五年,但你肯定記得?那是去年冬天。”

  “去年冬天我在埃及,”薩特思韋特先生解釋道,“一月末我患了重感冒,醫生堅持要我呆在埃及。我錯過了許多事情。”

  他的嗓音裡有一絲真實的遺憾。

  “在我看來,那個姑娘很憂郁,”公爵夫人又舉起了她的長柄望遠鏡說道,“我不能聽之任之。”

  在她出去的路上,她在卡爾頓·史密斯小姐的桌子旁停下了,拍了拍那個姑娘的肩膀。

  “哦,內奧米,你不是不認識我了吧?”

  內奧米很不情願地站了起來。

  “不,我記得你,公爵夫人。我看見你走進來了。我想很可能你大概認不出我了。”

  她慢慢吞吞、懶洋洋地說著這些話,一副非常冷漠的態度。

  “你吃完午飯後,來露臺上和我談談。”公爵夫人命令道。

  “很好。”

  內奧米打了個呵欠。

  “駭人的舉止,”公爵夫人對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卡爾頓·史密斯家所有的人都是這樣。”

  他們在外面陽光下喝咖啡。他們在那兒呆了大約六分鐘時,內奧米·卡爾頓·史密斯懶洋洋地從旅館裡走了出來,加入到他們中間。她懶散地坐到一張椅子上,兩條腿很不優雅地伸展在前面。

  一張不尋常的臉,突出的下巴,深陷的灰眼睛。一張聰敏、不快樂的臉——一張恰恰缺少美麗的臉。

  “哦,內奧米,”公爵夫人尖刻地說,“你在忙些什麼?”

  “哦,我不知道。混時間。”

  “一直在畫畫兒?”

  “有時候。”

  “讓我看看你畫的畫兒。”

  內奧米咧開嘴笑了笑。她並不怕專橫霸道的人。她被逗樂了。她走進旅館,再出來時拿著她的畫。

  “你不會喜歡它們的,公爵夫人,”她警告說,“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你不會傷害我的感情。”

  薩特思韋特先生稍稍把他的椅子往近拉了拉。他的興趣被勾了起來。一會兒他更感興趣了。公爵夫人明顯地毫無同情心。

  “我甚至看不出這些東西應該是什麼樣子,”她抱怨道,“天哪,孩子,從來沒有那種顏色的天空——也沒有那種顏色的大海。”

  “那是我看到的它們。”內奧米平靜地說。

  “哦!”公爵夫人說,審視著另一幅,“這幅畫讓我覺得毛骨悚然。”

  “照道理應該是這樣,”內奧米說,“你在不自覺地誇獎我。”

  那是一張用漩渦畫派畫法畫出的仙人學植物——僅此一點可以辨認出來。灰綠色中夾雜著強烈的顏色,果實像寶石一樣閃閃發光。一個魔鬼的同色擴散狀派渦,多肉——像毒瘡般四周擴散。薩特思韋特先生打了個寒顫,把頭扭到一邊。

  他發現內奧米正在看著他,理解地點著頭。

  “我明白,”她說,“但它確實令人不快。”

  公爵夫人清了清嗓子。

  “現如今當個藝術家好像特容易,”她挖苦地說,“沒有任何臨摹的痕跡。你只是畫了一些畫——我不知道你是用什麼畫的,但我敢肯定不是用畫筆畫的——。”

  “調色刀。”內奧米打斷了她的話,又寬容地笑笑。

  “一下子太多了,”公爵夫人繼續道,“簡直是在堆砌。你瞧!我說對了吧:每個人都說:‘多聰明啊。’好了,我對這種東西沒耐心。給我——”

  “一幅精彩的畫狗或馬的圖,埃德溫·蘭西爾畫的。”

  “為什麼不能呢?”公爵夫人質問道,“蘭西爾有什麼不對?”

  “沒有任何不對的地方,”內奧米說,“他沒錯。你也沒錯。事物的最精華的部分總是漂亮、光潔、平滑的。我尊敬你,公爵夫人,你抓住了問題的實質。你遇到的生活是公平的,令人滿意的,你的結局是成功的。但是下層的人們看到的是事物下面的部分。就這一點來看,這是很有趣的。”

  公爵夫人盯著她。

  “我一點也不明白你在談什麼。”她宣佈說。

  薩特思韋特先生仍在觀看那些草圖。他意識到在這些畫後面隱藏著完美的技法,這是公爵夫人意識不到的。他又驚又喜。他抬起頭看著那姑娘。

  “你願意賣給我其中一幅嗎,卡爾頓·史密斯小姐?”他問道。

  “你可以挑你喜歡的任何一幅,只需五個幾尼1。”那姑娘冷漠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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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幾尼:指一六六三年英國發行的一種金幣.等於二十一先令,一八一二年停止流通,後僅指等於二十一先令即一點O五英鎊的幣值單位,常用於規定費用、價格等。——譯注。

  薩特思韋特先生猶豫了一兩分鐘,然後挑了那幅仙人掌果和蘆薈的草圖。最顯著的位置是一株色彩艷麗的模糊的黃色含羞草,猩紅的蘆薈花朵在畫面內外跳動,暗示著整個畫面的那種不屈不撓和一絲不苟的則是橢圓狀的仙人掌果和基本花紋呈劍狀的蘆薈。

  他朝那個姑娘微微鞠了一躬。

  “我很高興得到了這幅畫,我想我是賺了。某一天,卡爾頓·史密斯小姐,我能以很可觀的價格賣掉這幅畫——如果我想的話!”

  那個姑娘探前身子,看他選中的是哪一幅。他看見她的眼睛裡放射出一種新的光芒。第一次,她真正意識到了他的存在,在她朝他迅速的一瞥中含著尊敬。

  “你挑了最好的那幅,”她說,“我——我很高興。”

  “哦,我猜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公爵夫人說,“而且我打賭你是對的。我聽說你確實是個行家。但你別告訴我所有這些廢物是藝術,因為它不是。當然,我們不必深究這些。現在我只是打算在這呆幾天,我想看看這個島上的東西。你有一輛車,是嗎,內奧米?”

  姑娘點了點頭。

  “太好了,”公爵夫人說,“我們明天要去某個地方進行次旅行。”

  “它是輛雙座汽車。”

  “胡說,還有一個汽車後座,我想薩特思韋特先生可以坐在那兒。”

  薩特思韋特先生顫栗著歎了口氣。他早上觀察過科西嘉的公路。內奧米若有所思地注視著他。

  “恐怕我的汽車不行,”她說,“那是輛非常破爛的舊車。

  我以很便宜的價格買來的二手車。它剛好能把我載到山上——還得耐心擺弄它。但我不能帶乘客。在城裡有一個很好的汽車行,你可以到那兒租輛車。”

  “租輛車?”公爵夫人憤慨地說,“多可笑的想法。那個長得很帥、皮膚很黃,午飯前駕著一輛四座汽車駛來的男人是誰?”

  “我猜你指的是湯姆林森先生。他是一位退休的印度法官。”

  “怪不得是黃皮膚,”公爵夫人說,“我曾擔心他是肝炎患者呢。他看起來確實是個很體面的人。我要和他聊聊。”

  那天晚上下來吃晚飯時,薩特思韋特先生發現公爵夫人顯得雍容華貴,光彩照人,她穿著黑色的天鵝絨衣服,戴著鑽石首飾,正在熱情地和那個四座汽車的主人交談。她命令式地招招手。

  “來這兒,薩特思韋特先生,湯姆林森先生正在給我講述一些最有趣的事情,你認為怎樣?——他真的打算明天用他的車載我們去探險。”

  薩特思韋特先生贊歎地看著她。

  “我們必須進去吃飯了,”公爵夫人說,“你一定要過來坐到我們的桌子旁來,湯姆林森先生,那麼你就可以繼續講你正在講給我的故事了。”

  “的確是體面人。”公爵夫人後來宣佈道。

  “還有一輛很體面的車。”薩特思韋特先生反擊道。

  “淘氣。”公爵夫人邊說邊用她經常帶著的那把破舊的黑扇子響亮地打了他的手指關節一下。薩特思韋特先生因疼痛退縮了一下。

  “內奧米也要來。”公爵夫人說,“駕著她的車。這個姑娘需要有人報複她一下。她非常自私。雖不完全是自我中心,但也是對所有的人和事絕對漠然。你同意我的看法嗎?”

  “我認為這不可能,”薩特思韋特先生緩緩地說,“我的意思是,每個人的興趣肯定會有個去處。當然,有以自我為中心的人——但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她不是那種人。她對自己完全不感興趣。然而她的性格很堅強——肯定有某種東西。我起初認為那是她的藝術——但結果不是。我從未見過如此與生活隔絕的人。那很危險。”

  “危險?你的意思是什麼?”

  “嗯,你明白——這肯定意味著某種無法擺脫的意念,而無法擺脫的意念通常是很危險的。”

  “薩特思韋特,”公爵夫人說,“別傻了。聽我說,關于明天———”

  薩特思韋特先生傾聽著。這無疑是他在生活中的角色。

  他們第二天一大早出發,帶著他們的午飯。內奧米已經在這個島上呆了六個月了,她將做先鋒。當地坐在那兒等待出發時,薩特思韋特先生走到她身邊。

  “你肯定——我不能和你一塊去?”他沉思著說。

  她搖了搖頭。

  “你在另一輛車的後座上會更舒服些的。放著很好的座墊還有諸如此類的東西。這輛車是輛十足的吱吱嘎嘎的舊破車。路面不平時,你會被顛到空中。”

  “那麼,當然,過山路的時候也一樣。”

  內奧米大聲笑了。

  “哦,我那麼說只是為了使你免於坐汽車後座。公爵夫人完全支付得起租一輛汽車的費用。她是英格蘭最吝音的女人。不過,這個老東西依然是個講交情的人,我沒法不喜歡她。”

  “那麼我可以和你一塊兒走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興沖沖地說。

  她好奇地看著他。

  “你為什麼這麼想和我一塊走?”

  “用問嗎?”薩特思韋特先生以他那種滑稽老式的方式鞠了一躬。

  她微微笑了,但搖了搖頭。

  “那不是原因,”她若有所思地說,“很奇怪……但你不能和我一塊走——今天不能。”

  “可能,另一個日子可以。”薩特思韋特先生禮貌地暗示道。

  “哦,另一天!”她突然大聲笑了,非常奇怪的笑聲,薩特思韋特先生想,“另一天:好吧,我們看情況如何。”

  他們出發了。他們駕車穿過城裡,然後繞過海灣長長的彎曲的海岸線,繞內陸婉蜒前進穿過河流,然後又回到有著成百個小沙灘的海灣。然後他們開始向上攀登。他們朝下望去,遠遠的是藍色的海灣,另—一側,阿雅丘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就像一座神話中的城市。

  道路彎彎曲曲,他們身邊是接二連三的懸崖峭壁。薩特思韋特先生有點頭暈目眩,還覺得有點惡心。路面不太寬。

  他們依然在向上行駛著。

  天氣很冷。風夾雜著雪片劈頭蓋臉地向他們吹來。薩特思韋特先生樹起衣領,在下巴下緊緊地扣住。

  溫度非常低。水面那邊,阿雅丘依然沐浴在陽光裡,但在這兒,厚厚的烏雲飄過來,遮住了太陽的臉。薩特思韋特先生停止驚歎這景色。他渴望蒸汽供暖的飯店和一張舒適的扶手椅。

  內奧米的小雙人座汽車在他們前面穩穩地向前行駛著。向上,仍然向上。他們現在在世界的最高處了。他們的兩側都是低矮的群山,山巒傾斜下去是山谷。他們徑直向雪峰看去。吹過來的風像鋒利的刀子割在他們臉上一樣。突然內奧米的車子停住了,她回頭看看。

  “我們到達了”,她說,“世界的盡頭。我不認為今天是個好天氣。”

  他們都下了車。他們來到一個有半打小石屋的小村莊,幾個一英尺高的字母組成一個令人難忘的名字。

  “COti Chiavecri。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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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音譯:科蒂恰維裡。—譯注。

  內奧米聳了聳肩。

  “那是官方命的名,但我更喜歡叫它世界的盡頭。”

  她繼續走了幾步,薩特思韋特先生陪著她。他們現在在房子的另一邊。路終止了。正如內奧米剛說的,這是盡頭,天涯海角。他們身後是白色飄帶般的公路,他們前面——什麼也沒有。只是在下面很遠很遠的地方,是海……”

  薩特思韋特先生深深地吸了口氣。

  “這是個不同尋常的地方。這兒讓人覺得可能發生任何事情,可能會遇到——任何人——”

  他停住了,因為就在他們前面,一個男人坐在一塊巨櫟上,面朝大海。他們剛看到他,他的出現就像突然變魔術變出來似的。他好像從地面上冒出來似的。

  “我不知道——”薩特思韋特先生開始道。

  但就在那一刻,那個陌生人轉過了身子,薩特思韋特先生看到了他的臉。

  “哦,奎思先生!多麼不可思議啊。卡爾頓·史密斯小姐,我想把我的朋友奎恩先生介紹給你。他是最不平凡的一個人。你是的,你知道這一點。你總是在緊要關頭出現——”

  他不說了,有一種感覺:他說了些非常重要的東西,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出它究竟是什麼。

  內奧米以她慣常的生硬的方式和奎恩先生握了握手。

  “我們來這兒野餐,”她說,“我看我們差不多要凍僵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顫抖了一下。

  “可能,”他不確定地說,“我們該找個能避風雪的地方?”

  “這話不錯,”內奧米贊同道,“但這個地方依然值得一看,是嗎?”

  “是的,確實如此。”薩特思韋特先生轉向奎恩先生,“卡爾頓·史密斯小姐把這個地方稱作世界的盡頭。很好的一個名字,是嗎?”

  奎思先生不住地慢慢點頭。

  “是的——一個非常容易引起聯想的名字。我想一個人一生中只會來那樣的地方一次——一個人們無法繼續再走下去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什麼?”內奧米尖銳地問道。

  他轉向她。

  “哦,通常,人們有一個選擇,不是嗎?向右或向左。朝前或朝後。在這兒——在你身後有條路,而在你面前——什麼也沒有。”

  內奧米盯著他。突然,她打了個哆嗦,開始順原路返回,朝其他人走去。兩個男人伴在她身邊。奎恩先生繼續談著,但他的語氣無疑是親切隨便的。

  “這輛小汽車是您的,卡爾頓·史密斯小姐?”

  “是的。”

  “你自己駕駛?我想,一個人需要很沉著才敢這樣做。拐彎處令人膽戰心驚。一個不留神,一下子沒剎住車,就會摔下懸崖。這太容易了。”

  他們現在加入到其他人中間。薩特思韋特先生向大家介紹了他的朋友。他覺得有人拉了拉他的手臂。原來是內奧米。她拉著他離開眾人。

  “他是誰?”她凶巴巴地問。

  薩特思韋特先生吃驚地看著她。

  “哦,我幾乎不知道。我是說,我認識他有些年了——我們不時地碰見彼此,但談到真正瞭解——”

  他不說話了。他這些話都白說了,他身畔的姑娘根本沒聽。她站在那裡,低著頭,緊握著雙手。

  “他瞭解許多事,”她說,“他瞭解許多事……他是如何知道的?”

  薩特思韋特先生無言以對。他只能無言地看著她,不明白是什麼使她心神不寧。

  “我害怕。”她小聲說。

  “害怕奎思先生?”

  “我害怕他的眼睛。他能看透事情的真相……”

  某種又冷又濕的東西落在薩特思韋特先生面頰上。他抬頭看看。

  “哦,下雪了。”他驚呼道。

  “選了個好日子來野餐。”內奧米說。

  她努力恢復了常態。

  下一步做什麼?大家嘰嘰喳喳提了許多建議。雪下得又厚又大。奎思先生提了個建議,大家都贊成。在那排房子的盡頭有一個小速食館。大家蜂擁而去。

  “你們帶著食物,”奎恩先生說,“他們可以給你們煮些咖啡。”

  那是個很小的地方,非常暗,那扇小窗戶照不進多少光來,但是在房間的另一頭閃著令人欣慰的火光,傳來陣陣溫暖。一個科西嘉老婦人剛往火裡扔了一把樹枝。火熊熊燃燒起來,借著火光,這些新來者發現原來已經有人在這兒了。

  三個人坐在一張空木桌的另一端。在薩特思韋特先生看來,這情景看上去有些不真實的東西,而那些人看上去更不真實。

  坐在桌子那一端的那位婦女看上去像位公爵夫人——

  也就是說,她看上去更像人們通常想像中的公爵夫人。她是舞臺上理想的貴婦人。她高貴的頭顱昂得高高的,雪白的頭發整理得完美元缺。她穿著灰色的衣服——柔軟的布飾垂在她的周圍,打成很藝術的褶層。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托著她的下巴,另一隻手拿著一幅展開的紙卷Pate de foie gras。1她的右側是個面龐十分白皙的男人,非常黑的頭發,戴著一副角質框眼鏡。他穿得極其華麗漂亮。就在那時他的頭朝後一仰,他的左臂向外一揮,好像要做什麼慷慨激昂的演說。

  那位白發女士的左側是位樂呵呵的矮個子男人,禿頂。

  看了他第一眼之後,沒有人再看他了。

  只是剎那的猶豫,然後公爵夫人(那位名副其實的公爵夫人)說話了。

  “這場暴風雨太可怕了,不是嗎?”她愉快地說著,朝前走過來,別有深意地微微一笑——她在為福利機關和其它委員會工作時發現這一微笑非常有用,她說:“我想你們是和我們一樣被困住了?但科西嘉是個不同尋常的地方。我只是今天上午才到。”

  那個黑頭發的男人站了起來,公爵夫人優雅地笑笑,坐到了他的座位上。

  那位白發的女士講話了。

  “我們在這兒呆了一星期了。”她說。

  薩特思韋特先生吃了一驚。有誰曾經聽過這聲音之後會忘記呢?它回響在石屋中,充滿了激情——帶著微妙的憂鬱。在他看來,她說了些美麗動聽,令人難忘,飽含深意的話。她的話是從心底裡說出來的。

  他急忙對湯姆林森先生說了句題外話。

  “那個戴眼鏡的男人是維斯先生——製片商,你知道。”

  那位退休的印度法官正極其厭惡地看著維斯先生。

  “他制出了什麼?”他問道,“孩子們?”

  “哦,天哪,不,”薩特思韋特先生震驚于把維斯先生和如此粗魯的話語聯系在一起,“戲劇。”

  “我覺得,”內奧米說,“我得再出去一下。這兒太熱了。”

  她的聲音有力而且粗魯,這使薩特思韋特先生吃了一驚。看上去,她簡直是麻木地向門口沖去,把湯姆林森先生撥到一邊。但在門口她面對面地碰上了奎恩先生,他擋住了她的去路。

  “回去坐下。”他說。

  他的聲音是命令性的。使薩特思韋特先生驚奇的是她猶豫了片刻,然後服從了。她在桌腳旁坐下,盡可能離其他人遠些。

  薩特思韋特先生急忙走前去,強拖住那位製片人說話。

  “你可能不記得我了,”他開始道,“我的名字是薩特思韋特。”

  “當然!”一隻修長的、骨瘦如柴的手突然伸了出來,緊緊地握住了另一個人的手。“親愛的。很高興在這兒見到你,你當然知道納思小姐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一驚。怪不得那個聲音那麼熟悉。成千上萬的人們,乃至整個英格蘭,都曾為那絕妙的充滿激情的嗓音所震顫。羅西娜·納思:英格蘭最有感染力的女演員。薩特思韋特先生也曾為她著迷。沒有人能像她那樣表現角色——展示出最細微的差別。他一直認為她是一個有天賦的女演員,一個能理解、進入到她的角色的靈魂裡的演貝。

  沒認出她是個難以自圓其說的藉口。羅西娜·納恩的愛好極不穩定。二十五年來她一直是金發。一趟美國之行,她回來時頭發就黑油油的了,開始認真地研究悲劇。這個“法國貴婦人”的形象是她最近的心血來潮。

  “哦,順便說一句,賈德先生——納恩小姐的丈夫。”維斯漫不經心地介紹了那個禿頂的男人。

  羅西娜·納恩曾有過許多任丈夫,這薩特思韋特先生是知道的。賈德先生顯然是最近的一任。

  賈德先生正忙著把那些從他身邊那個有蓋的大籃子裡取出的東西打開。他對他的妻子說道:

  再來些pate1,親愛的?那些沒有你喜歡的那麼厚。”

  --------

  1法語:pate:餡餅。——譯注。

  羅西娜·納恩把她手裡的紙卷交給他,一邊小聲說:

  “亨利總是能想出最醉人的膳食。我總是把給養留給他。”

  “喂動物。”賈德先生說,大聲笑了。他拍拍他妻子的肩膀。

  “對她就好像對待一隻狗,”維斯先生憂郁的嗓音在薩特思韋特先生耳邊輕聲說道。“為她切好食物。女人真是奇怪的動物。”

  薩特思韋特先生和奎恩先生放著打開的午餐。煮得很老的雞蛋,冷火腿,格律耶爾乾酪,大家沿桌分發。公爵夫人和納恩小姐看起來專心小聲聊著知心話。女演員深沉的女低音傳過來隻字片語。

  “麵包一定得輕微地烤一下,明白嗎?然後只塗薄薄的一層柑梧果醬。卷起來,放進烤爐裡烤一分鐘——別多烤。

  簡直味道美極了。”

  “那個女人為食物活著,”維斯先生小聲說,“只為食物活著。她想不起其它任何東西。我記得在‘海上騎士’——

  劇中——你知道‘我想要的是那種安靜、祥和的氛圍效果,,我死活得不到我想要的效果。最後,我告訴她想想薄荷冰激淋——她非常喜歡薄荷冰激淋。我馬上得到了我想要的效果——一種穿透你靈魂的恍惚的神色。”

  薩特思韋特先生默不做聲。他在回憶著。

  對面的湯姆林森先生清清喉嚨,准備加入談話。

  “你製作戲劇,我聽說,是嗎?我本人很喜歡好劇作。

  ‘抄寫員吉姆’那才是劇作。”

  “上帝呀。”維斯先生說,全身打了個寒顫。

  “放一點嫩蒜,”納恩小姐對公爵夫人說,“你告訴你的廚子,這樣味道美極了。”

  她愉快地歎了口氣,轉向她的丈夫。

  “亨利,”她哀怨地說,“我甚至從來沒見過魚子醬。”

  “你差不多就要坐在它上面了,”賈德先生歡快地回答道,“你把它放在你身後的椅子上了。”

  羅西娜·納思匆匆地找到魚子醬,熱情地朗坐在桌子四周的人們笑笑。

  “亨利太了不起了。我太健忘了。我永遠記不住我把東西擱哪兒了。”

  “就像那天你把你的珍珠放在盥洗用品袋中。”亨利開玩笑地說,“然後把袋子遺忘在飯店裡。好傢伙,那天我可打了不少電報和電話。”

  “它們是保了險的,”納恩小姐神情恍您地說,“不像我的蛋白石。”

  一陣令人心碎的痛苦的抽搐掠過她的臉龐。

  當和奎恩先生在一起的時候,薩特思韋特先生多次有過在參與一部戲的感覺。他現在又很強烈地感到了這種幻覺。這是一場夢。每個人都在扮演各自的角色。“我的蛋白石”是提示他出場的台詞。他向前傾了傾身子。

  “您的蛋白石,納恩小姐?”

  “你帶黃油了嗎,亨利?謝謝你。是的,我的蛋白石。你知道,它被偷了。我再沒找到它。”

  “告訴我們是怎麼回事?”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哦——我出生在十月——所以蛋白石是我的吉祥物,而且因此我想要一件真正的絕妙的東西。我等了很久才得到它。他們說它是最完美的。不是非常大——大約兩先令的硬幣那麼大小——但是,哦:那顏色像火一樣。”

  她歎了口氣。薩特思韋持先生注意到公爵夫人一副坐立不安,心神不寧的樣子,但現在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納恩小姐講下去了。她繼續說著,她優美的曲折變化的聲音使這個故事聽起來就像某個悲傷古老的傳記故事似的。

  “它是被一個叫亞歷克斯·傑勒德的年輕人偷走的。他寫過劇本。”

  “非常好的劇本,”維斯先生職業地插嘴道,“哦,我曾經把他的其中一個劇本保存了六個月。”

  “你把它製成片子嗎?”湯姆林森先生問。

  “哦’,沒有,”維斯先生對這個想法感到很震驚,“但你知道嗎,我一度確實想到這樣做?”

  “裡面有一個很好的角色適合我,”納恩小姐說,“‘雷切爾的孩子們’,這是那部戲的名字——盡管劇中無人叫雷切爾這個名字,他來找我談這部戲——在劇院裡。我喜歡他。

  他長得很英俊——非常害羞,可憐的孩子。我記得”——一種美麗的恍倪的神情悄悄掠過她的臉龐——“他給我買了些薄荷冰激淋。那塊蛋白石躺在梳妝臺上。他曾去過澳大利亞,知道一些關於蛋白石的事情。他拿過去就著光線看蛋白石。我想他肯定悄悄地把它裝在了他的口袋裡。他一離開,我就找不見它了。你記得嗎?當時一陣大驚小怪。”

  她轉向維斯先生。

  “哦,我記得。”維斯先生咕噥了一句。

  “他們在他的房間裡發現了那個空盒子,”女演員繼續道,“他原本極其桔據,但就在這之後第二天他就把一大筆錢存入了他的銀行戶頭。他假裝解釋說他的一個朋友替他賭馬贏了錢,但他造不出一個朋友來。他說他肯定是無意中錯把那個盒子放進了口袋裡。我覺得那是一個非常站不住腳的藉口,不是嗎?他本可以找到一個更好些的理由的……

  我不得不去作證。我的照片遍佈所有報紙。我的新聞廣告員說這是引起公眾注意的好辦法一—但我更願意找回我的蛋白石。”

  她悲哀地搖了搖頭。

  “要些菠蘿醬嗎?”賈德先生說。

  納恩小姐一下子笑逐顏開。

  “在哪兒?”

  “我剛給了你。”

  納恩小姐看看她後面,又看看她前面,看見了她灰絲綢的信封式女用小提包,然後又把放在她旁邊地上的一個大紫色包拿起來。她開始慢慢地把包裡的東西掏出來放在桌子上,更多的是為了滿足薩特思韋特先生的好奇。

  裡面有一個粉撲,一支口紅,一個小珠盒,一束羊毛狀物,又一個粉撲,兩方手帕,一盒巧克力奶油食品,一把彩釉的裁紙刀,一面鏡子,一個深褐色的小木盒,五封信,一個胡桃,一小方淡紫色的中國縐紗,一條緞帶和一些羊角麵包屑。最後是菠蘿醬。’“Eurcka。1”薩特思韋特先生溫柔地小聲說。

  --------

  1Etlreka:希臘語。我找到了!我想出了!—譯注。

  “請您再說一遍?”

  “沒什麼。”薩特思韋特先生匆匆地說,“多麼漂亮的裁紙刀啊。”

  “是啊,確實是。某個人送給我的。我想不起是誰了。”

  “那是個印度盒子,”湯姆林森先生說道,“設計新穎的小玩意兒,不是嗎?”

  “也是某個人送給我的,”納恩小姐說,“我擁有它好久了。它過去通常是放在我在劇院的梳妝臺上的,我不認為它很漂亮,你看呢?”

  那個盒子是用沒有花紋的褐色木頭做的。開關在側面。

  盒子上方是兩片木頭口蓋,可以扭來扭去。

  “可能不漂亮,”湯姆林森先生輕笑了一聲說,“但我打賭你從未見過類似的盒子。”

  薩特思韋特先生向前傾了傾身子。他有一種激動的感覺。

  “為什麼你說它設計新穎?”他質問道。

  “哦,不是嗎?”

  法官求助於納恩小姐。她茫然地看著他。

  “我想我不一定非得表演這個小把戲了吧——呢?”納思小姐依然看起來一片茫然。

  “什麼把戲?”賈德先生問。

  “上帝保佑,你不知道嗎?”

  他望瞭望四周疑惑的面孔。

  “真想不到。我能把盒子拿過來一分鐘嗎?謝謝你。”

  他把盒子打開。

  “現在,誰能給我點什麼東西好放進去——不要太大。

  這是一小塊格律耶爾乾酪。這就很管用了。我把它放進去,關上盒子。”

  他用手摸索了一會兒。

  “現在看著——”

  他又打開了盒子。裡面是空的。

  “哦,我從來不知道,”賈德先生說,“你是怎麼弄的?”

  “非常簡單。把盒子上下顛個個兒,把左邊的那個口蓋轉半周,然後關住右邊的那個口蓋。現在要想再讓我們的那塊乳酪回來,我們必須反過來。右邊的那個口蓋轉半周,關住左邊的口蓋,仍然讓盒子上下顛倒著。現在——說變就變!”

  盒子開了。桌子四周一陣驚呼。那塊乳酪在那兒——

  但還有其它東西。一個圓圓的東西閃爍著彩虹的七彩光芒。

  “我的蛋白石!”

  叫聲響亮清晰。羅西娜·納恩直直地站著,兩手緊緊握在胸前。

  “我的蛋白石!它怎麼會到了那兒呢?”

  亨利·賈德清了清嗓子。

  “我——哦——我想,羅西,親愛的,肯定是你自己放在那兒的。”

  有個人從桌邊站起來,踉蹌地沖到外面。那人是內奧米·卡爾頓·史密斯。奎恩跟著她。

  “但是什麼時候?你是說——?”

  薩特思韋特先生看著她漸漸明白真相。她花了兩分多鐘才明白過來。

  “你的意思是去年——在劇院。”

  “你明白的,”亨利抱歉地說,“你確實是亂扔東西,羅西。瞧你今天擱魚子醬的事。”

  納恩小姐正在痛苦地對她的思路尋根究底。

  “我隨意把它放了進去,然後我想我是轉動了盒子,碰巧撥弄了它一下,但是然後——然後——”最終她說了出來,“但是亞歷克·傑勒德根本沒偷東西。哦!”——一聲洪亮的叫聲,深深打動人心——“多麼可怕啊!”

  “哦,”維斯先生說,“現在可以糾正過來了。”

  “是的,但是他已經在監獄裡呆了一年了。”然後她使大家吃了一驚。她猛地轉向公爵夫人間道:“那個姑娘是誰——那個剛剛出去的姑娘?”

  “卡爾頓·史密斯小姐,”公爵夫人說,“已和傑勒德先生訂婚了。她——對此事感到非常傷心。”

  薩特思韋特先生偷偷溜了出來。雪已經停了,內奧米坐在一堵石牆上。她手裡拿著一本素描,一些彩色蠟筆散落在四周。奎恩先生站在她身邊。

  她把素描本遞給薩特思韋特先生。非常粗糙——但很有天分。萬花筒般的雪花漩渦,中心有個人影。

  “非常好。”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奎恩先生抬頭看了看天空。

  “暴風雪結束了,”他說,“路會很滑,但我認為不會出什麼事——現在。”

  “不會出事的。”內奧米說。她的聲音裡充滿了某種薩特思韋特先生不懂的含義。她轉過身來,朝他微微一笑——突然燦爛的一笑。“如果薩特思韋特先生願意,他可以和我一道乘車回去。”

  他然後明白了,她曾是被多麼深的絕望所驅使。

  “哦,”奎恩先生說,“我必須得和你們說再見了。”

  他走開了。

  “他要去哪兒?”薩特思韋特先生說,盯著他的身影。

  “我想,是回到他來的地方。”內奧米以一種奇怪的聲音說。

  “但——但那兒沒有任何東西,”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因為奎恩先生正朝他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那個懸崖盡頭走去。“你知道,你自己說過那是世界的盡頭。”

  他遞還給她素描本。

  “非常好,”他說,“非常像。但為什麼——呃——為什麼你把他畫成是穿著化裝服裝?”

  她的眼睛在一剎那間和他的眼睛相遇了。

  “我看到的他就像那個樣子。”內奧米·卡爾頓·史密斯說。

第十二章 小丑路

  薩特思韋特先生一直不太確信是什麼使他去登曼家做客。他們和他不是一類人——也就是說,他們既不屬於上流社會,也不屬於那個非常有情趣的藝術圈子。他們是很平庸的人。薩特思韋特先生第一次遇見他們是在比亞裡茨”,他接受了他們邀他做客的請帖,赴約,呆煩了,然而奇怪的卻是一次次去了又來。

  為什麼?六月二十一日,當他坐著他的勞斯萊斯汽車駛出倫敦時,他這樣問自己。

  約翰·登曼四十歲,體格健壯,在商界有一定地位,受人尊敬。他的朋友們不是薩特思韋特先生的朋友,他的觀點更與薩特思韋特先生不同。他在他自己那一行是個非常機靈的人,但在此之外卻是毫無想像力。

  我為什麼這樣做?薩特思韋特先生又一次問自己——

  而唯一能找到的答案在他看來又是如此模糊,如此荒謬,以致於他簡直要棄之一旁。因為唯一的原因是,那所房子(一所舒適、設備完善的房子)的其中一個房間勾起了他的好奇心。那個房間就是登曼夫人自己的起居室。

  它很難被看作是她個性的體現,因為,就薩特思韋特先生目前的判斷來看,她根本沒有個性。他從未遇見過如此徹底沒有表情的女人。他知道她在血統上是俄國人。約翰·登曼在歐戰爆發時曾去過俄國,曾與俄軍打仗,在革命爆發時僥幸逃生,帶回了這個身無分文的俄羅斯難民姑娘。面對著來自他父母強烈的反對,他娶了她。

  登曼夫人的房間絲毫沒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質地很好的赫普爾懷特傢俱1把房間裝飾得非常出色——格調上有點男性化勝過女性化。但有一樣東西與整個房間很不協調:一面中國漆器屏——一件奶黃與淡粉相間的東西。任何一家博物館都會很高興擁有它。它是件珍品,稀有而美麗。

  它與房間濃重的英國背景極其不協調。它本應是房間的基調,放置的一切東西都應和它精巧地協調。然而,薩特思韋特先生不能歸咎於登曼夫婦缺乏品味,整所房子的其它一切東西都極其完美地協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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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HePplewhite赫普爾懷特式的傢俱。十八世紀英國的一種傢俱式樣,以輕巧,雅致著稱。——譯注。

  他搖了搖頭。那件東西——盡管微不足道——卻令他困惑。他完全相信,正因為這一點,他才一次又一次地來這所房子。可能,它是一個女人的一時興致——但這個答案並不能讓他滿意,當他想起登曼夫人的樣子來時——一個沉默、面貌嚴厲的女人,講著準確的英語,以致無人會猜到她是個外國人。

  汽車在他的目的地停下來,他下了車,思路依然停留在那個中國屏風上。登曼夫婦的那房子的名字是“榛木坪”,占地五英畝左右,在梅爾頓市,離倫敦三十英里,海拔五百英尺,住在那兒的人們大部分收入富足。

  管家禮貌地接待了薩特思韋特先生。登曼先生和登曼夫人都出去了——去參加一個彩排——他們希望薩特思韋特先生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等他們回來。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點頭,便照這些吩咐做了:進了花園。草草地查看了一下花圃,他溜達到林蔭路上,不一會兒來到一扇開在牆上的門前。門沒上鎖,他穿過門,出來進入一條狹窄的小徑。

  薩特思韋特先生左右看看。一條非常迷人的小徑,陰涼碧綠,高高的灌木籬——一條迂回曲折的老式鄉間小徑。他想起了那個蓋著郵戳的地址:榛木坪,小丑路——也想起了登曼夫人曾經告訴過他的當地人給它起的名字。

  “小丑路,”他溫柔地自言自語道。“我想知道——”

  他拐了個彎。

  不是當時,而是事後,他疑惑為什麼這一次他沒有覺得驚訝見到他難以捉摸的朋友:哈利·奎恩先生。兩個男人緊緊地握了握手。

  “所以你來這兒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是的,”奎恩先生說,“我和你在同一所房子做客。”

  “逗留在那兒?”

  “是的。這位你吃驚嗎?”

  “不,”薩特思韋特先生慢悠悠地說,“只是——哦,你從來不在任何地方久住,是嗎?”

  “只呆必要的時間。”奎恩先生嚴肅地說。

  “我明白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他們繼續默默地走了幾分鐘。

  “這條小徑。”薩特思韋特先生開口道,又停住了。

  “屬於我。”奎恩先生說。

  “我想是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不管怎樣,我想肯定是的。它還有另一個名字,當地人結它起的名字。他們稱它‘情人路’。你知道嗎?”

  奎恩先生點點頭。

  “但無疑,”他溫柔地說,“每個村子裡都有一條‘情人路’?”

  “我想如此。”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微微歎了口氣。

  他突然覺得老了,與形勢不相宜,一個瘦小于巴的老頑固。他的兩旁都是灌木籬,非常青翠,生機勃勃。

  “我想知道,哪兒是這條小徑的盡頭?”他突然問道。

  “它的盡頭——在這兒。”奎恩先生說。

  他們繞過最後一個彎。小徑盡頭是一塊荒地,幾乎就在他們的腳下,是一個敞著的大坑。在裡面,罐頭盒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還有一些已經生了銹成了紅色的罐頭盒,已經沒有了光澤;還有舊靴子,報紙碎片;不計其數的零碎東西,對任何人都沒有價值。

  “一個垃圾堆。”薩特思韋特先生驚呼了一聲,深歎了口氣,憤憤不平。

  “有時候,在垃圾堆上有很美妙的東西。”奎恩先生說。

  “我知道,我知道!”薩特思韋特先生叫喊道,然後稍微有點忸怩地引述,“把那個城市裡最美麗的那兩件東西拿給我,上帝說。你知道後面是什麼了吧,呃?”

  奎恩先生點點頭。

  薩特思韋特先生抬頭看了看座落在懸崖峭壁邊緣的那座小屋的廢墟。

  “不大可能成為一所房子的一道漂亮的風景。”他評論道,“我猜在那些日子裡,這兒不是個垃圾堆,”奎恩先生說,“我想,登曼夫婦剛結婚的時候住在那兒。老人們去世後,他們搬進了大房子。那所小屋被拆除了,他們開始挖掘這兒的岩石——但沒多少東西可挖,如你所見。”

  他們轉過身來,順原路返回。

  “我猜,”薩特思韋特先生微笑著說,“在溫暖的夏夜,許多夫婦來這條小路散步。”

  “可能。”

  “情人們,”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他若有所思地重複著這個詞,根本沒有英國人通常的局促不安。奎恩先生對他有很大影響。他繼續說:“情人們……你為情人們做了很多事,奎恩先生。”

  對方低著頭沒有答腔。

  “你使他們免於悲痛——免於比悲痛更慘的遭遇,免於死亡。你一直是那些死者的辯護人。”

  “你在說你自己——說你自己做過的事情——不是在說我。”

  “是一回事,”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你知道這是一回事,”他堅持道,而對方並不開口。“你進行行動——通過我。

  因為某種這樣或那樣的原因你不直接行動——不親自行動。”

  “有時候我親自行動。”奎恩先生說。

  他的聲音中有種新的口氣。薩特思韋特先生不自覺地微微哆嗦了一下。他想,那天下午肯定會變得很冷。然而太陽看起來似乎和往常一樣明媚。

  就在那時,一個姑娘從他們前面的拐角走了出來,進入了他們的視線。她是個非常漂亮的姑娘,金發碧眼,穿著件粉紅色的女棉上衣。薩特思韋特先生認出她是莫利·斯坦韋爾,他以前曾在這兒碰見過她。

  她揮揮手和他打招呼。

  “約翰和安娜剛回來,”她大聲道,“他們想你肯定已經來了,但他們實在是不得不去參加那個彩排。’’“什麼彩排?”薩特思韋特先生問道。

  “這種塗了層油彩的事兒——我不太知道你會稱它什麼。裡面有唱歌、跳舞以及所有類似的事情。你記得來過這兒的那個曼利先生嗎?他是個極棒的男高音。他演男丑角,我演女丑角。兩位內行為跳舞而來——Harlequin1和科倫芭茵2,你知道的。然後有一個姑娘們的大合唱。羅斯凱梅爾夫人非常喜歡訓練村于裡的姑娘們唱歌。她實際上正在准備演出。音樂很美——但非常現代——簡直沒有任何主調。克勞德·威卡姆。可能你知道他?”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點頭,因為,如前面已經提到過的,認識每個人是他的m6tier 3。他知道關於那個雄心勃勃的天才克勞德·威卡姆的全部情況,也瞭解那個對愛好藝術的年輕小夥子有著Penchant4的胖猶太女人羅斯凱梅爾夫人的一切。他也知道利奧波德·羅斯凱梅爾爵土的全部,這位元爵士希望他的妻子快樂,而且,在丈夫們中很少見的是,他不介意他妻子隨心所欲地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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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Harlequin:義大利、英國等喜劇中或啞劇中剃光頭、戴面具、身穿雜色衣服、手持木劍的詼諧角色,喜劇角色,丑角。——譯注。

  2Columbine.:義大利傳統喜劇及啞劇中丑角Harlequin的情人。—譯注。

  3法語:職業,工作。——譯注。

  4法語:強烈的偏愛。——譯注。

  他們發現克勞德·威卡姆先生在和登曼夫婦吃下午茶,他不加選擇地把手邊的任何東西塞進嘴裡,很快地聊著,揮動著他那雙關節很長而且白皙的手。他那雙近視眼透過一副大角質框眼鏡凝視著。

  約翰·登曼坐得筆挺,氣色紅潤,幾乎沒有什麼圓滑的可能意向,帶著一種不耐煩的注意傾聽著。薩特思韋特先生一出現,那位音樂家就把談話目標轉移到了他身上。安娜’登曼坐在那些茶點後面,像往常一樣沉默寡言、面無表情。

  薩特思韋特先生偷偷地瞥了她一眼。高大、眼睛凹陷,非常消瘦,皮膚緊緊地繃在高高的顴骨上,黑發中分,飽經風霜的面龐。一個常在戶外的女人,從不使用化妝品。一個有關節的木偶女人,毫無表情,沒有活力——然而……

  他想:“那張臉的後面本應該有些含義,但事實上卻沒有。這就是一切不對勁的地方。是的,完全不對勁。”他對克勞德·威卡姆說:“請您再說一遍您剛說的話好嗎?”

  克勞德·威卡姆很喜歡自己的嗓音,他重新開始說。

  “俄國,”他說,“那是世界上惟一值得人感興趣的國家。他們進行實驗。可以說,是用活人實驗。但他們仍然進行實驗。

  太了不起了!”他用一隻手把一塊三明治塞進嘴裡,又吃了一口他拿在另一隻手裡揮舞的巧克力奶油卷。“比如,”他嘴裡塞得滿滿的,說道,“俄國芭蕾舞。”他想起了他的女主人,轉向她,問她如何看俄國芭蕾舞?

  這個問題顯然只是另一個重點的序幕——克勞德·威卡姆怎樣評價俄國芭蕾舞,但她的回答出人意料,完全使他亂了陣腳。

  “我從來沒觀看過。”

  “什麼?”他大張著嘴,吃驚地盯著她。“但——無疑她的聲音繼續著,平穩而且沒有感情色彩。

  “我婚前是個舞蹈演員。所以現在——”

  “照常工作的例假日。”她丈夫說。

  “舞蹈。”她聳了聳肩。“我知道它所有的把戲。它不使我好奇。”

  “哦!”

  只用了一會兒克勞德就恢復了鎮靜。他繼續說下去。

  “談到生命,”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和對他們進行的實驗。俄國人做了一個代價極其昂貴的試驗。”

  克勞德·威卡姆突然轉過身來。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他大聲喊道,“卡薩諾娃!不朽的,惟一的卡薩諾娃!你看過她的舞蹈?”

  “三次,”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兩次在巴黎,一次在倫敦。我將——永不會忘記。”

  他幾乎是恭敬地說。

  “我也見過她。”克勞德·威卡姆說,“我當時十歲。一位叔叔帶著我。上帝:我將永遠不會忘記。”

  他猛地把一塊小麵包扔到花圃裡。

  “在柏林的一家博物館裡有一草她的雕像,”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令人難以置信。給人一種纖弱的感覺——好像你用指甲輕輕一彈,她就會成為碎片。我看過她扮演的科倫芭茵,還有在‘天鵝’中扮演垂死的林中仙女。”他停頓了一下,搖了搖頭。“天才。再誕生另一個這樣的天才需要好多好多年。她當時也年輕。在革命一開始的那些日子裡就被野蠻地毀掉了。”

  “傻瓜!瘋子2笨蛋!”克勞德·威卡姆說。他嘴裡含著一口茶,噎住了。

  “我和卡薩諾娃學習過,”登曼夫人說,“我很清楚地記得她。”

  “她很出色吧?”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是的,”登曼夫人平靜地說,“她是很出色。”

  克勞德·威卡姆離開了,約翰·登曼欣慰地長出了口氣,把他的妻子逗得大笑。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點頭。“我知道你想什麼。但不管怎樣,那位老兄寫的音樂確實是音樂。”

  “我想是的。”登曼說。

  “哦,當然。不過,會是多長時間——哦,那就不同了。”

  約翰·登曼好奇地看著他。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成功來得早了些。這很危險。一般很危險。”他看著對面的奎恩先生,“你同意我的看法嗎?”

  “你總是正確的。”奎思先生說。

  “我們到樓上我的房間吧,”登曼夫人說,“那兒很舒適。”

  她帶路,他們跟著她。當薩特思韋特先生看到那個中國屏風時,他深吸了口氣。他抬頭一看,發現登曼夫人正看著他。

  “你是個一貫正確的人,”她慢慢地朝他點點頭說,“你怎樣解釋我的屏風呢?”

  他覺得在某種程度上,這些話對他是個挑戰,他幾乎猶豫地作了回答,有點結結巴巴地說了幾個詞。

  “嗯,它——它很漂亮。此外,它很特別。”

  “你是正確的。”登曼從後面走過來。“我們結婚初期買了它。花的錢只不過是它價值的十分之一,但盡管那樣——

  哦,它還是使我們桔據了一年多。你記得嗎,安娜?”

  “是的,”登曼夫人說,“我記得。”

  “事實上,我們根本沒有理由買它——當時是這樣。現在,當然,情況不同了。幾天前,克利斯蒂家低價出售一些非常好的漆器。正是我們需要的,使這個房間完美。這一下就全是中國風格了。把其它東西清除出去。你相信嗎,薩特思韋特,我妻子不聽這些?”

  “我喜歡這個房間現在的樣子。”登曼夫人說。

  她臉上有種令人難以捉摸的表情。薩特思韋特先生又一次覺得她在向他挑戰,他被打敗了。他看了看四周,第一次注意到房間裡沒有任何個人特有的格調。沒有照片,沒有鮮花,沒有小擺設。根本不像一個女人的房間。要不是那面與房間風格格格不入的中國屏風,這房間看起來簡直就是某個大傢俱公司的樣品陳列室。

  他發現她正朝他微笑著。

  “聽著,”她說。她俯身朝前,一時間,她好像不太英國式,而更確切地說是個外國人。“我對你說是因為你會明白。

  我們買那個屏風用的不只是錢——還有愛。喜歡它,因為它漂亮,獨特,我們沒有其它東西,我們需要和想要的東西,也應付得過去。對于我丈夫提到的這些其它的中國的東西,那些我們只用錢買的東西,我們不應該付出我們自己的任何東西。”

  她的丈夫大聲笑了。

  “哦,你想怎麼樣就怎樣吧,”他說,但聲音裡有一絲惱怒,“但它與這個房間的英式背景一點也不協調。這其它的傢俱什物,絕對是同類中的好產品,名副其實,不摻假一一但質量中等。挺好的最新無花紋赫普爾懷特式傢俱。

  她點點頭。

  “優良,名副其實的英國貨。”她小聲溫柔地說。

  薩特思韋特先生盯著她。他發現這些話後面有什麼含義。英國風格的房間——中國屏風燃燒的美麗……不,它又溜走了。

  “我在那條小路上遇見了斯坦韋爾小姐,”他隨意地說,“她告訴我她將在今晚的演出中扮女丑角。”

  “是的,”登曼說,“她也非常地棒。”

  “她的腳不靈巧。”安娜說。

  “胡說,”她丈夫說,“所有的女人都一樣,薩特思韋特。

  忍受不了別的女人被誇獎。莫利是個非常漂亮的姑娘,所以當然每個女人都想不斷找機會攻擊她。”

  “我談的是舞蹈,”安娜·登曼奸像有點吃驚地說,“……

  她是非常漂亮,是的,但她的腳移動不靈活。你不可能告訴我其它任何東西,因為我知道舞蹈是怎麼回事。”

  薩特思韋特先生巧妙地把話題岔開了。

  “你請了兩位從大城市來的專業舞蹈家,據說?”

  “是的。嚴格意義上的芭蕾。奧拉諾夫王子開車接他們來。”

  “瑟吉厄斯·奧拉諾夫?”

  這個問題是安娜·登曼問的。她丈夫轉過身來看著她。

  “你認識他?”

  “我過去認識他——在俄國。”

  薩特思韋特覺得約翰·登曼看上去心煩意亂。

  “他會認識你嗎?”

  “是的,他會認識我的。”

  她大聲笑了——一種低低的,幾乎是勝利的笑。現在她臉上沒有任何木偶的表情了。她肯定地朝她丈夫點點頭。

  “瑟吉厄斯。這麼說他帶來兩個舞蹈家。他一直對舞蹈感興趣。”

  “我記得。”

  約翰·登曼突如其來地說,然後轉身離開了房間。奎恩先生尾隨其後。安娜·登曼走到電話旁,問了問號碼。當薩特思韋特先生正准備像其他兩個男人那樣出去時,她打了個手勢留下了他。

  “請找羅斯凱梅爾夫人接電話。哦:你就是。我是安娜·登曼。奧拉諾夫王子到達沒有?什麼?什麼?哦,天哪!

  但多可怕啊。”

  她傾聽了有一會兒,然後將聽筒放回原處。她轉向薩特思韋特先生。

  “出了場車禍。這就是瑟吉厄斯·伊凡諾維奇駕車的結果。哦,他這些年來一點沒變。那個姑娘傷得不很重,但擦傷很厲害,而且被驚嚇得夠嗆,所以今晚無法跳舞。那位男士的胳膊斷了。瑟吉厄斯·伊凡諾維奇本人沒有受傷。魔鬼總是很照顧他,可能。”

  “那今晚的演出怎麼辦?”

  “不錯,我的朋友。我們必須做些什麼。”

  她坐在那兒沉思著。不一會兒她看著他。

  “我是個很糟的女主人,薩特思韋特先生。我沒有招待好你。”

  “我向你保證這沒有必要。有一件事,登曼夫人,我非常想知道。”

  “什麼?”’“您是怎麼遇上奎恩先生的?”

  “他經常來這兒,”她慢吞吞地說,“我覺得他擁有這一塊地方。”

  “是的,是的。他今天下午也這樣告訴我。”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他是——”她猶豫了一下。她的目光和薩特思韋特先生的目光相遇了。“我想你比我更瞭解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最後說道。

  “我?”

  “不是這樣嗎?”

  他覺得很苦惱。他敏感地覺察到了她的心煩意亂。他覺得她希望他更深入一些,而這個深度是超過他的准備的,她想讓他把那些他自己還未准備好承認的東西用語言表達出來。

  “你知道的!”她說,“我認為你知道大多數事情,薩特思韋特先生。”

  這是恭維,但這一次薩特思韋特先生沒有陶醉。他以少有的謙遜態度搖了搖頭。

  “人們能知道什麼呢?”他問道,“極其少——極其極其地少。”

  她贊同地點了點頭。不久她又說話了,聲音奇怪地沉重壓抑,沒有看他。

  “如果我告訴你一些事情——你不會笑吧?對,你不會笑的。那麼,假如,為了繼續一個人的”——她躊躇了一下——“一個人的職業,一個人的專業,這個人要是製造一種假像——這個人要是假裝自己是某個不存在的人——這個人要是想像出某個特定的人……你明白,這是假裝——沒有別的什麼。但某一天——”

  “有什麼事嗎?”薩特思韋特先生問道。

  他產生了強烈的興趣。

  “這不是把想像變成了真事:想像的那件事——不可能的那件事——是真的:這是瘋了嗎?告訴我,薩特思韋特先生。這是瘋狂的舉動——或是你也這樣認為嗎?”

  “我——”奇怪的是他說不出話來。好像有什麼東西卡在了喉嚨裡面。

  “傻瓜,”安娜·登曼說,“傻。”

  她一陣風似地走出了房間,把薩特思韋特先生留在那兒,還有他未說出的表白。

  他下來吃晚餐時發現登曼夫人正在招待一位客人,一個將近中年的高大黝黑的男人。

  “奧拉諾夫王子——薩特思韋特先生。”

  兩個鞠躬致意。薩特思韋特先生有一種感覺:因為他的介入,某個談話被打斷了,而且不會再重新繼續下去。但並沒有緊張的氣氛。兩個俄國人輕松自然地談著那些薩特思韋特先生覺得最親切的話題。他是個非常有藝術品位的人,他們很快發現他們有很多共同的朋友。約翰·登曼加入到他們中來,談話變得集中了。奧拉諾夫對車禍表達了他的歉意。

  “那不是我的過錯。我喜歡開快車——是的,我是個好司機。那是命運——運氣”——他聳了聳肩——“主宰我們所有人。”

  “你身上表現出了俄國人的性格,瑟吉厄斯·伊凡諾維奇。”登曼夫人說。

  “在你那裡找到了回應,安娜·米卡羅夫娜。”他迅速回擊道。

  薩特思韋特先生挨個兒看了看他們三個人。約翰·登曼,金發,冷淡,英國人,另外兩人,黝黑,瘦削,令人奇怪地相似。某種東西從他的腦海中冒了出來——那是什麼?哦!

  他現在明白了。《女武神》中的第一幕。西格蒙德和西格林德——非常相像——還有身處他鄉的異客。他腦子裡開始猜測。這就是奎恩先生出現的含義嗎?他深信的一點是——不論奎恩先生在哪兒露面——哪兒就有戲上演。這就是嗎——老掉牙的三角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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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女武神》是德國作曲家R.Wagner所作四聯劇《尼伯龍根的指環》中的第二部分。—譯注。

  他隱約有些失望。他本來希望較好的事情。

  “安排好了什麼,安娜?”登曼問道,“我想這件事不得不推遲。我聽見你給羅斯凱梅爾夫婦打電話了。”

  她搖了搖頭。

  “不——沒必要推遲。”

  “但沒有芭蕾肯定是不行。”

  “沒有男女丑角Harelquin和科倫芭茵,當然無法算啞喜劇,”安娜·登曼冷淡地贊同道,“我打算演科倫芭茵,約翰。”

  “你?”他大吃一驚——心慌意亂,薩特思韋特先生想。

  她鎮定自若地點點頭。

  “我不必害怕,約翰。我不會給你丟臉。你忘了——那曾是我的職業。”

  薩特思韋特先生心想:“人的嗓子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一件東西啊!它說的話——和它未說的那些話和那些話的含義!我希望我知道……”

  “哦,”約翰·登曼勉強地說,“那就解決了問題的一半。

  但另一半怎麼辦?你從哪兒能找到男丑角?”

  “我找到他了——在那兒!”

  她朝敞著的門口做了個手勢,奎思先生剛好在那兒露面。他朝她微微一笑。

  “上帝呀,奎恩,”約翰·登曼說,“你瞭解這出戲嗎?我永遠想不到這一點。”

  “一位專家為奎恩先生作保,”他的妻子說,“薩特思韋特先生為他負責。”

  她朝薩特思韋特先生微微笑了,那個矮小的男人發現自己小聲說:

  “哦,是的——我為奎恩先生作保。”

  登曼的注意力轉到了其它地方。

  “你知道,之後要有一個化裝舞會。真煩人。我們不得不給你我衣服,薩特思韋特先生。”

  薩特思韋特先生非常堅決地搖了搖頭。

  “我的年齡為我提供了一個藉口。”他突然想出了一個好主意,把一塊餐巾挾在腋下,“我是一個經歷過好日子的上了年紀的侍者。”

  他大聲笑了。

  “一個有趣的職業,”奎恩先生說,“一個能看到許多事情的職業。”

  “我得為丑角找些衣服,”登曼憂鬱地說,“不管怎樣,天氣涼了,這一點得考慮。你認為如何?”他看著奧拉諾夫。

  “我有一套丑角服裝。”那個俄國人說。他的目光在女主人的臉上徘徊了一陣子。

  薩特思韋特先生覺得他們之間的氣氛一時有些緊張,卻又懷疑這是否只是他的錯覺。

  “可能要有三個小丑啦,”登曼笑著說,“我有一套舊的丑角服裝。那是我和我的妻子新婚不久之後參加演出時,她為我做的。”他停下來,低頭看了看自己寬闊、平坦的前胸:

  “我估計現在我已經穿不下了。”

  “是的,”他的妻子贊同道,“現在你穿不下了。”

  她的聲音中再次透出弦外之音。

  她抬頭掃了一眼掛鐘。

  “如果莫利再不來,我們就不等她了。”

  她話音剛落,僕人便進來傳報莫利到了。她已經穿好了女丑角的白、綠相問的服裝。模樣很漂亮,薩特思韋特先生想道。

  她對即將來臨的演出興奮異常、充滿熱情。

  “可是我緊張得不得了,”她向眾人說道(他們已經吃過晚餐,正在享用咖啡),“我知道我的聲音會顫抖,而且我會忘記台詞。”

  “你的嗓音很迷人,”安娜說道,“如果我是你,是不會擔心的。”

  “哦,可是我真的擔心。其它的我倒不擔心——我的意思是舞蹈。肯定不會出漏子。我是說,我的腳是不會出太大的錯誤的,你說呢?”

  她希望得到安娜的認同,可是安娜沒有對她的話做出任何反應。相反,她說道:

  “給薩特思韋特先生唱幾句。你會發現他會鼓勵你。”

  莫利走到鋼琴前。她的聲音像銀玲一般清新而富有韻味。她唱的是一首古老的愛爾蘭民謠。

  希拉,黑黑的希拉,你看到的究竟是什麼?

  你看到的究竟是什麼,你在火中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一個愛我的小夥子——我看到一個離我而去的小夥子,第三個小夥子,他是個幻影——是他令我傷心至今。

  她繼續唱著。唱完之後,薩特思韋特先生使勁點著頭,贊不絕口。

  “登曼夫人說得不錯。你的嗓音真迷人。也許並未受過全面的訓練,可是自然得令人欣喜,裡面充溢著毫不造作的青春氣息。”

  “沒錯,”約翰·登曼說,“你就勇敢地向前去吧,莫利,別因為怯場而退縮。我們現在該去羅斯凱梅爾爵士家了。”

  他們分別穿上自己的披肩。夜色迷人,他們都同意步行到相距只有幾百碼的目的地。

  薩特思韋特發現走在自己身旁的是他的老朋友。

  “真奇怪,”他說,“那首歌讓我想到了你。第三個小夥子——他是個幻影——聽起來很神秘,而每當有神秘的事情出現,我——哦,都全想到你。”

  “我這麼神秘嗎?”奎思先生對他微笑著。

  薩特思韋特先生一個勁兒地點著頭。

  “是,真的。你知道嗎,在今晚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是個職業舞蹈演員。”

  “真的嗎?”

  “你聽,”薩特思韋特先生哼著沃爾克的愛情主題,“吃晚餐的時候,我一看到他們兩個人,腦子裡就盤旋著這個曲調。”

  “哪兩個人?”

  “奧拉諾夫王子和登曼夫人。難道你沒有發現她今晚與平時不大一樣嗎?就好像——就像一扇百頁窗突然被打開了,你可以看見裡面的光芒。”

  “是,”奎思先生說,“也許的確如此。”

  “又是一出老戲,”薩特思韋特先生說道,“我說得不錯,對嗎?他們兩個人很相配。他們來自同一個世界,他們的想法相同,他們的夢想也相同……誰都能看出一切的起因。十年前,登曼一定十分英俊;他年輕,精幹,渾身都是浪漫。他救了她的命。一切都順理成章。可是如今——他究竟怎麼樣?一個好人——富有,成功——可是——噢,平庸。坦城老實的英國男人——很像樓上的赫普爾懷特式傢俱。他英國化得——而且普通得——就像那位未經訓練的嗓音清新的漂亮英國姑娘。噢,你可以微笑,奎恩先生,可是你無法否認我說的話。”

  “我什麼都不否認。你的觀點一貫正確。不過——”

  “不過什麼?”

  奎恩先生的上身向他斜傾著。他黑色而憂鬱的雙眼追尋著薩特思韋特先生的目光。

  “你對人生的感悟難道如此少嗎?”他吐出一句話。

  他的話令薩特思韋特先生隱約感到忐忑。他陷入了沉思。待他回到現實中,他發現由於他遲遲選不出圍在脖子上的三角巾,別人都已撇下他出發了。他從花園穿了出去,走的是下午走過的同一道門。小路沐浴在月光中。雖說他站在門旁,卻可以看見前面有兩個人四臂交纏,擁在一起。

  起初,他認為是——

  但是他立即把他們看清了。約翰·登曼和莫利·斯坦韋爾。登曼的聲音飄了過來,粗啞而痛苦。

  “沒有你我無法生活。我們該怎麼辦?”

  薩特思韋特先生轉身想從原路退回去,卻被一隻手止住了。還有一個人站在門邊,站在他身旁;這個人也看到了這一幕。

  薩特思韋特先生剛剛看到她臉上的表情,便意識到自己的判斷多麼不著邊際。

  她那只傳遞著痛苦的手一直抓著他,直到他們前面的兩個人走上小路,消失在視野之外。他聽到自己對她說話,說的全是意在安慰的傻話,可又根本無法緩解他可以料想到的痛苦。他覺得自己滑稽可笑。她只說了一句話。

  “請你,”她說,“不要離開我。”

  他覺得他的話出人意料地令他感動不已。就在那一刻,他是一個有用的人。他繼續說著一些毫無意義的詞句,可這些話無論如何勝於沉默。他們向羅斯凱梅爾爵士家走去。她搭在他肩頭的手不時地抓緊一些,又放鬆開來。他明白,她很高興他陪在她身邊。等他們走到目的地,她才把手放了下來。她全身挺拔,高揚著頭。

  “現在,”她說,“我要跳舞:別為我擔心,我的朋友。我要跳舞。”

  她驀地轉身走了。羅斯凱梅爾夫人撲到他的身邊。她珠光寶氣,不停地表達著自己的失望。她又把他介紹給了克勞德·威卡姆。

  “毀了!全毀了。這種事總發生在我身上。所有的鄉巴佬兒都覺得自己會跳舞。甚至沒有人征詢過我的意見——”他不停地說著,不容他人打斷。他終於找到了一位耐心的聽眾,一個懂行的人。他毫無節制地自憐不已。第一串音符響起的時候,他才不得不住了嘴。

  薩特思韋特先生從夢境中走了出來。他十分警覺,又一次開始審視形勢。威卡姆是一個十足的蠢驢,可是他會作曲——精緻而像遊絲般虛無縹緲的音樂,就像神話中的蛛網一樣不可捉摸——然而卻毫無悅耳、美妙可言。

  場景佈置得很好。羅斯凱梅爾夫人資助她的被保護人時從不計較開支。燈光照明的效果給阿卡迪的林問空地營造了恰如其分的非現實的氣氛。

  兩位演員舞蹈著,仿佛他們穿越了遠古洪荒。身形細長的男丑角服裝上的亮片在月光下閃著光;他手持魔杖,臉罩面具……身著白色服裝的科倫芭茵腳尖立地,不停地旋轉著,就像不醒的長夢。

  薩特思韋特先生端坐了起來。他經歷過這種場面。是的,毫無疑問……

  此時,他的身軀已不在羅斯凱梅爾夫人的客廳。他身處柏林的一家博物館,站在不朽的科倫芭茵的小雕像旁。

  小丑和科倫芭茵繼續舞蹈著。此時,他們的世界十分廣闊……”

  月光中——出現了一個人形。皮埃羅在樹林中四處遊蕩,對著月亮歌唱著。這是見過科倫芭茵美貌的皮埃羅,他不知疲倦。兩位仙人消失在幕後,但臨走之時,科倫芭茵回眸一瞥。她已經聽到了發自一個人的心靈的歌聲。

  皮埃羅在林中繼續遊蕩著……燈光滅了……黑暗之中,他的聲音漸漸消失在遠方……

  村頭的草坪上——村裡的姑娘們在跳舞——男丑角和女丑角。莫利是女丑角之一。沒有人領舞——安娜·登曼就在一旁——可是她唱起她的歌“草坪上的跳舞女丑角”,嗓音清新而富於韻致。

  曲調很美——薩特思韋特先生邊想邊點了點頭。需要的時候,威卡姆反而寫不出好曲子。亂舞著的那群村裡的姑娘們令薩特思韋特先生不寒而慄,不過他意識到羅斯凱梅爾夫人決意要做個慈善家。

  她們催著皮埃羅,要他加入她們的舞群。他拒絕了。面孔塗成白色的他繼續遊蕩著——永恆的戀人在追尋他的理想情人。夜幕降臨。小丑和科倫芭茵在舞群中穿進穿出地舞蹈著,卻不為她們所知。群舞者退場之後,場景中只有皮埃羅一人。他精疲力竭,在長滿綠草的河岸上熟睡著。小丑和科倫芭苗圍著他翩然起舞。他醒來了,看到了科倫芭茵。

  他向她求愛,卻只是徒勞一場;他請求著,哀求著……

  她猶豫不決地站在那裡。小丑在召喚她離去。可是她沒有看到他的動作。她正在傾聽皮埃羅再次詠出的戀歌。她倒在他的懷內。幕落。

  第二幕是在皮埃羅的農舍。科倫芭茵坐在壁爐邊。她面色蒼白,精神萎頓。她側耳諦聽——聽什麼?皮埃羅對她唱著歌——把她的思緒又引回到他身上。夜色降臨。雷聲陣陣……科倫芭苗把紡車推到一旁。她心緒激動,波瀾起伏……她不再聽皮埃羅的歌聲。她聽到的是續渺於空中她自己的音樂,屬于小丑和科倫芭茵的仙樂……她醒了。她想起了過往。

  一聲炸雷!小丑站在門口。皮埃羅看不到他,可是科倫芭茵歡笑一聲,一躍而起。小孩子相擁著向她跑來,可是她把他們撥在一邊。又一聲炸雷之後,農舍的四壁倒塌了。科倫芭茵隨著小丑一起向茫茫夜色中舞去。

  黑暗中,女丑角唱過的曲調重新響了起來。燈光漸明。

  農舍又出現了。皮埃羅和女丑角都變老了。他們渾身灰黯,坐在壁爐前的兩把扶手椅上。音樂很歡快,但是也很輕柔。

  女丑角坐在椅子中點著頭。透過窗戶,一束月光射了進來。

  早已遺忘的皮埃羅的戀歌主題響了起來。他不安地坐在椅子上。

  縹緲的音樂——仙樂……小丑和科倫芭苗站在門外。

  門被推開。科倫芭茵舞蹈著進了農舍。她俯身親吻著睡夢中的皮埃羅的嘴唇……

  轟隆!一聲雷鳴。她出了農舍。舞臺中央是被照亮的窗戶。透過窗戶可以看見小丑和科倫芭茵兩人的身影漸舞漸遠,逐漸變得越來越模糊。

  一根圓木從屋頂上落下來。女丑角憤怒地跳了起來,沖到窗口,拉下白頁窗。在一陣突然的不合諧音調中,舞劇結束了,在一片鼓掌聲和喝采聲中,薩特思韋特先生一動不動地坐著。最終,他起身從眾人之間走了出去。碰巧,他遇到了莫利·斯坦韋爾。她滿臉紅暈,激動不已,接受著大家的.祝賀。他也看到了約翰·登曼在人群中左推右擋,向她擠了過來,眼中燃燒著新的火焰。莫利向他迎上前去,可是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把她拔到了一旁。他要尋找的不是她。

  “我的妻子呢?她在哪兒?”

  “我想她出去到花園裡了。”

  然而,找到她的人卻是薩特思韋特先生。她正坐在一株柏樹下的大石頭上。他向她走了過去,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他單膝點地,把她的手舉到自己唇邊,吻了吻。

  “啊!”她說,“你認為我跳得很好?”

  “你今天和以往一樣,卡薩諾娃夫人。”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

  “看來——你猜到了。”

  “卡薩諾娃只有一個。任何人看過你的演出都無法忘記。可是這是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還會有什麼原因?”

  “你的意思是——?”

  她談吐一向簡練。現在,她的話一樣簡潔。“噢!不過你會理解的。你閱歷豐富。一個傑出的舞蹈家——她可以有情人,是的——可是說到丈夫——就不同了。他——他不希望有其他人出現。他希望能完完全全擁有我——可是卡薩諾娃從來不可能完全屬於某一個人。”

  “我明白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說道,“我明白了。所以你把他放棄了?”

  她點了點頭。

  “你一定深愛著他。”薩特思韋特先生輕輕說。

  “做出這樣的犧牲?”她笑了。

  “不全是。是為了讓他開心。”

  “啊,是的——也許——你說得很對。”

  “現在呢?”薩特思韋特先生問道。

  她的表情又變得嚴肅了。

  “現在?”她停下來,然後又揚聲向樹影深處喊了一句。

  “是你嗎,瑟吉厄斯·伊凡諾維奇?”

  奧拉諾夫王子應聲走到月光中。他握住她的手,毫不僅恨地朝薩特思韋特先生微微一笑。

  “十年前,我為安娜·卡薩諾娃的去世痛苦不堪,”他簡單說道,“她對於我來說,就是我的另一半。今天,我又找到了她。我們再也不會分離了。”

  “十分鐘之後,在小路盡頭,”安娜說道,“我一定不爽約。”

  奧拉諾夫點頭離去。她重又轉向薩特思韋特先生。一絲笑意在她嘴角若隱若現。

  “怎麼——你還不滿意嗎,我的朋友?”

  “你知道嗎,”薩特思韋特脫口而出,“你的丈夫在找你?”

  他看到一陣顫栗在她的面龐上一閃而過,可是她的聲音依舊十分堅定。

  “是啊,”她面無表情地說,“可能是吧。”

  “我看到了他的雙眼。它們——”他又猛地停了不說了。

  她依舊無動於衷。

  “是的,也許是的。一個小時而已。一個小時的奇跡,來自於往昔的記憶,來自於音樂,來自于月光——僅此而已。

  “這麼說,我說什麼都沒用嗎?”他突然覺得老邁而灰心。

  “這十年以來,我和我愛的人生活,”安娜·卡薩諾娃說道,“現在,我要去和這十年以來愛我的人生活。”

  薩特思韋特先生沉默不語。他對此無法辯駁。而且,這其實似乎是最簡單的解決方法。

  只不過——只不過,不知為何,這並不是他希望的結果。他感到她把手搭在他的肩頭。

  “我明白,我的朋友,我明白。可是沒有第三種辦法。人總是在尋找一種東西——愛情,完美的、永恆的愛情……人們聽到的是丑角的音樂。任何情人都無法使他們滿足,因為所有情人都是人。可是這個丑角只是神話中的人物,一個無影無形的人物……除非——”

  “什麼,”薩特思韋特先生問道,“除非什麼?”

  “除非——他的名字是——死亡!”

  薩特思韋特先生渾身一顫。她從他身邊走開了,被吞噬在一片黑暗之中他不知道自己在那裡坐了多久。不過,他猛地清醒了,覺得自己在浪費寶貴的時間。他急匆匆地邁開步子,幾乎不由自主地朝著一個方向走了過去。

  他走上小路的時候,有種怪異的感覺,仿佛不是行走在現實中。奇跡——奇跡,月光!兩個人影向他走了過來。

  身著丑角服裝的奧拉諾夫。起初,他這樣想道。後來,他們從他身旁走過的時候,他明白自己搞錯了。那個柔軟而搖擺的身形只屬於一個人——奎恩先生……

  他們沿著小路繼續走著——他們的步履輕盈得仿如踩著空氣。奎恩先生回頭張望著。薩特思韋特先生大吃一驚,因為他看到的並不是以前見到的奎恩先生的臉孔。那張臉屬於一個陌生人——不,不是陌生人。啊:他認出來了,那是尚未經歷今日的春風得意的約翰·登曼的臉。富於渴望和冒險精神,既是一張小夥子的臉龐也是一個情人的臉龐她的笑聲向他飄來,清晰而快樂……他目送他們遠去;

  遠處閃著一間小農舍的燈光。他像夢中人一樣凝神目送著他們。

  一隻手落在他的肩頭,把他粗魯地搖醒了。他的上身被扳過去面對著瑟吉厄斯·奧拉諾夫。他面色蒼白,焦慮不安。

  “她在哪兒?她在哪兒?她向我許了諾——可是她沒來。”

  “夫人沿著小路走了——獨自一人。”

  說話的是登曼夫人的女僕。她站在他們身後門的暗影裡,手中抱著她的女主人的外衣,在那裡等著。

  “我一直站在這兒,看見她過去了。”她又補充了一句。

  薩特思韋特先生對她厲聲喝道:

  “獨自一人?你是說,獨自一人?”

  女僕的眼睛驚奇地睜大了。

  “是的,先生。你難道沒有看到嗎?”

  薩特思韋特先生一把抓住奧拉諾夫。

  “快,”他低語道,“恐怕——恐怕。”

  他們匆忙沿著小路奔去。奧拉諾夫不停地快速說著話,句子缺乏連貫。

  “她真是不可思議的上帝的創造物。啊!她今晚的演出多迷人。還有你們的那位朋友。他是誰?啊!不過他真棒——絕無僅有。以前,她扮演裡姆斯基·科薩科夫的科倫芭茵的時候,從未找到完美的丑角。莫多夫,卡斯寧——他們都不夠完美。她有她自己的小心思。她對我說道一次。她一直和她夢中的丑角跳舞——一個並不存在的人物。她說,和她一起跳舞的是丑角本人。正是她的幻想使她的科倫芭茵如此成功。”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著頭。他腦中只有一個念頭。

  “快,”他說,“我們得及時。嗅!我們一定要及時:“他們轉過最後一個彎——來到大坑旁,裡面躺著以前沒有的一具女人的軀體,姿勢美妙絕倫,雙臂張開,頭顱後仰。月光下死寂的面孔和軀體歡欣,美麗。

  幾個詞模模糊糊地出現在薩特思韋特先生腦中——奎思先生的話:“垃圾堆上有很美妙的東西”……他現在明白它的意思了。

  奧拉諾夫斷斷續續地說著話。淚水順著他的臉滑落下來。

  “我愛她。我一直愛她。”他說的話和薩特思韋特先生今天不久前偶然想到的話幾乎一模一樣,“我們來自同一個世界,她和我。我們有相同的想法,相同的夢想。我會永遠愛她。一。”

  “你怎麼知道?”

  奧拉諾夫愕然看著他,為他話語中令人惱火的不耐煩的語氣忿忿不平。

  “你怎麼知道?”薩特思韋特繼續說道,“所有戀人都這樣想——都這樣說——真正的情人只有一個——”

  他轉過身,幾乎撞在奎恩先生身上。他焦急地抓住他的一隻手臂,把他拉到一邊。

  “是你,”他問,“剛才是你和她在一起嗎?”

  奎恩先生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輕聲說:

  “如果你想這麼說,也無妨。”

  “女僕沒有看到你?”

  “她沒有看到我。”

  “可是我看到了。為什麼?”

  “也許,因為你所付出的代價,你可以看到一些東西,是別人——看不到的。”

  薩特思韋特先生不解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他渾身發抖,像一隻白楊樹葉。

  “這是什麼地方?”他低語道,“這是什麼地方?”

  “我今天對你說過的。這是我的小路。”

  “情人路,”薩特思韋特先生嘟囔著,“人們都會沿著它走過。”

  “大多數人,遲早會的。”

  “在路的盡頭——他們找到的是什麼?”

  奎恩先生笑了。他的聲音極其輕柔。他指著他們視線上方破敗的農舍。

  “他們夢想中的房子——或者是垃圾堆——誰知道呢?”

  薩特思韋特先生猛地抬起頭看著他。一股狂熱的反抗力湧到他的心頭。他覺得自己被欺騙了,被玩弄了。

  “可是我——”他的聲音顫抖著,“我從來沒有走到你的小路的盡頭……”

  “那你後悔嗎?”

  薩特思韋特先生洩氣了。奎恩先生似乎膨脹得碩大無邊……薩特思韋特先生眼前的一切既對他形成威脅,又令他恐懼……歡樂,悲傷,絕望。他原本坦然、弱小的靈魂被嚇得縮了回去。

  “你後悔嗎?”奎恩先生又問了一次。他令人感到恐懼。

  “不,”薩特思韋特先生囁嚅道,“不。”

  說過之後,他突然精神重振。

  “可是我可以看到很多東西,”他喊道,“我也許只是一個生活的旁觀者——可是我可以看到旁人。無法看到的東西。你自己也這樣說過,奎恩先生……”

  可是奎恩先生已經無影無蹤。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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